《元京梦闻录》 第1页 [古装迷情] 《元京梦闻录》作者:麦麦青芒【完结】 简介: 元京熙攘,聚英雄气,多出少年。 伯牙子期,风华正茂,天涯仗剑。 鸿蒙一梦,而今却是,故人难再。 巫山沧海,黄泉碧落,此生余念。 朝堂波谲云诡,江湖风起云涌。元京城下着没有尽头的如愁丝雨,粉红轻紫的樱树海棠之下不知掩盖着多少贪欲妄执。古老的童谣唤醒沉睡千载的魂灵,无解的预言诞生于将死之口,命运的大手嘲笑着不自量力的蝼蚁。权欲,嫉恨,不甘,内心的毒草发芽滋长,将一张张淳朴的脸变得面目全非。战争,侵略,戕害,统治者的游戏将九州点燃,让阴云涌动下的丑恶渐渐浮出水面。 一滴寒凉的雨水落在少年清瘦的肩,巍巍帝阙在他身后渐渐模糊,变成封锁于烟雨之中的囚牢。他无心于魑魅魍魉的纠缠,他有自己的秘密去探索,他要走的,是一条注定无归的旅途。 第1章 夜宴 一场秋雨一场寒。 酉初时分,正值日暮。 阴了一日的天终于舍得露些笑脸,却也不甚大方,只在天边撕了道口子,正得见落霞斜飞,红粉金迷,交织成幔。 滚烫的日头就躲在纱幔后,慢慢地坠进了远方的山峦里,只余霞光万里,七彩屏障,隔开了仙世与红尘的距离。 就在这将暗未暗的时节,元京城里正上演着日复一日的忙碌。 长街上行人步履匆匆,赶马挑担,呼呼喝喝,不论今日收益几何,面上大都挂着满足的笑,趁着天光未尽,赶着归家饮一口婆娘暖的热酒。 这热乎的生活气沿着长街一直漫延向北,直到皇城根下才渐渐淡去。 这一片多是王公贵族、朝廷大员的府邸。巍巍朱门里走出来的采买小厮,看着都浑身冒贵气。 然而饶是王侯将相,也离不开五谷杂粮和厨灶间的烟火气。 平日里这个时候,正该是户户上灯,合家围坐的饭时。可今日却比往日静了许多,就连绿瓦红墙上的炊烟都要比平时细上稍许。 然大街小巷车水马龙,都在向着一个地方赶。到地儿就见一座占地甚广的宅院,院墙高筑,庭木深深,老远就看见门匾上三个庄严的楷体金字:卫国府。 原是柱国大将军,卫国公凌峰在府内开了一席宴。 卫国公开宴,这可是元京城的稀奇事。此公自少年起驰骋疆场,千万人里拼杀出来的铁血孤傲,何曾对这些温柔乡里的富贵客假以辞色? 偏他跟圣人是自幼的情分,极受倚重。于是,这不合群的臭脾气也就慢慢变成了洁身自好的骄矜,随着岁月的沉淀,愈发令这些权贵们趋之若鹜。 此番凌府下帖,朝中大员有名有号的自是来了个齐整。仿佛席上有唐僧肉一般,错过了,便求不得福寿万年。 正厅自是坐不下,酒菜干脆摆在了鹿园的沉香榭里。 此处靠着一大片水,水中尚有残荷静听雨声。对岸是座矮丘,花木葱郁,在萧索秋日里也丝毫不现颓意,反而红黄相饲,甚是美观。 此榭颇大,长宽各逾六丈,连上榭前榴花台,榭后九曲廊,整整四十余席,坐了个满满当当。 酉正,日入,上灯。 诸宾皆已落座,翘首遥望主席。 卫国公也不废话,一手持杯,对满席宾客朗声道:“奉圣命,老夫不日将赴北境镇边剿匪。此一去恐驻留日久,再见诸位不知何日,故与夫人设下此宴,一述离别,以尽七载共事之情。” 说着,他对满座一拱手,又道,“酒微菜薄,乐舞相辅。诸位今夜务必尽兴,不醉不归!” 说完,卫国公夫人也端起酒杯,二人相视一眼,一仰头杯空酒尽,干脆利落,毫不拖沓,当即赢得席上一片叫好连连。 旋即,丝竹声遥遥而至,众人探头往水面上一看,只见暮色里有三两小舟由西至东,缓缓而来。 打头的一只里面坐了个素衣淡裳的女子,手持琵琶,叮咚间吟唱出一曲采莲小调,在桨声荷语里,端得清雅动人。 另几叶小舟上坐的俱是乐师,各持琴瑟箫笛不一,和着歌女的浅吟低唱,丝丝入扣,一开端就勾了众人的魂。 “这……这不是孟大家吗?老夫没看错吧?”一句话毕,满座惊疑四起,几十双目光都顺着老翁颤颤巍巍的手指向小舟中看去。 “孟大家呀,哎呀,是孟大家呀!” “怎可能,怕不是长相相似……天爷,真是她呀!” 一时间,席上惊叹连连。 有些年轻些的官员不明就里,私下询问。切切察察间才得知,原来这「孟大家」本名孟扁舟,乃是十几年前元京器乐行里的魁首,一手琵琶弹得出神入化,让人浑不知天上人间,真真是一曲红绡不知数。 那时候的富贵人家皆以得邀「孟琵琶」亲弹一曲为荣,可孟大家一人难分二身,今夜应了尚书的请,就不免要拒了大夫的意。 一来二去,难免要闹出些风波来。孟大家为名声所累,连轴转了几年也烦了,又兼赚够了赎身钱,便脱离了教坊,自立门户。 如今又是十几年过去,她当年出资筹建的十二音坊已成了京里数一数二的乐馆,而她这位幕后老板也变得愈发神秘了起来。 当年还得以重金相求,如今要听她一首曲子,怕只能靠机缘巧合这些虚无缥缈之事了。 -- 第2页 艺伎界代有人才出,一茬茬如同割韭菜一般。近来元京之人听闻的大都是李、张二行首之名,同样是一曲难求。 但在老一辈人心中,那抹最难忘的白月光和心口意难平的朱砂痣,始终还是当年玲珑琵琶满江红的孟扁舟。 如此,席上登时「啧啧」声一片,几十双眼珠牢牢钉在舟中那貌不惊人的女子身上。有几位性急的还跑到了水边,拍着栏杆摇首赞叹。 直到那女子一曲奏罢,众人才纷纷回过神来,掌声呼声雷动。 当即就有人抬手示意小厮给赏,可金珠子拿到手里了才想起来,如今已经不时兴这个了,只得讪讪一笑。 而那舟中女子似是注意到了这边,轻轻扫了船夫一眼,那叶小舟便划开水面静静飘了过来,堪堪停在水榭之下。接着,船夫拿竹竿挑了一只金瓜大小的玉凤金缕篮,凑到栏杆旁。 两相会心一笑,金珠倾泻而下。 “这是十年前的规矩吗?”吏部侍郎雪无疾凑到右手边的章尚书身侧小声问了句。 他不是京城人氏,前几年才从瀛洲调任京都。虽在京城里也待了些年月,但经久的风俗还是时有不知。 工部的章敏之却是地地道道的京都人,又长他十数寒暑,知道的自然也多些,此时便颇为怀念地点点头,叹道:“昔时风雅,曲罢金珠百斗,尽入玉凤篮中,取的是金凤成祥,金玉良缘的美意。那金珠落入篮中与玉凤相碰,叮咚之音也甚为优美。 不像如今风气,呼呼喝喝,钗环巾帕一股脑儿地往台上扔。 且不说场面喧嚣混乱,直如三教九流之所,要是扔不准,还容易误伤观者。 前几日又听闻有人被银锭子砸了头,就在十二音坊里,虽砸得不重,但也扯出不小的乱子,真是……” 他说着大摇其头,一边雪无疾讪讪笑了下,握拳轻咳一声,刚想随意附和几句,就听对面席上当首的左相笑道:“哎呀,真是余音绕梁,荡气回肠!此番心意实是许久未曾体会。若老夫记得不错,上回得闻大家奏曲,还是建业十七年的初春,太子的满月礼。 大家于残阳铺就的月西江面弹曲遥祝,那般风华,帝都万人空巷,争相来看,成了个「玲珑琵琶满江红」的美名。 老夫至今还记得当年漫天的红霞,真是绮丽非常。如今算来,已有十七载光景。不想当年盛景今又在,这还要多亏凌卫公的金面啊!”说着,他举起酒杯,遥遥敬了一下。 卫国公似是也甚为满意,举酒满饮,笑道:“孟先生许久不涉俗事,此番肯再次出山,实属高义。天气虽凉,然曲美酒暖,愿左相尽兴,诸位尽兴!” 说完,他左手对着水榭下方一抬,立时有人将热酒送到了小舟上。孟大家和几位乐师吃了酒,又谢了赏,便继续弹奏起来。 就着管弦之音,宴席上觥筹交错。 左相既开了头,诸客便一一敬酒,言辞含蓄恳切,尽是惜别之情。 卫国公来者不拒,皆含笑饮下,仿佛饮的不是十年陈的海棠花酿,而是清水一般,一双眼睛始终凌厉矍铄,丝毫无有醉意。几番下来,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卫国公一一扫过诸人面色,见时辰差不多了,便给管事蒋辉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在满席宾客的笑语掌谈中,榭下小舟静静撤去。一艘画舫悄然而至,在众人毫无预料间,霍地点起了灯。 众人一惊,转头一看,就见舫内或坐或立,一众衣衫轻薄的女子浅笑嫣然,正与他们隔水对望。 随着一声清脆的击板,原本静若处子的舞姬们忽然舞动起来,衣袂飘举,犹若飞仙。 满座「嚯嚯」之声顿起,诸宾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手头交涉,定睛看了起来。 但还没看一会儿,宾客间又骚动了起来。接着就有人激动地手指连颤,指着舞姬中当首的两个连声抽气道:“这……这不是李行首和张行首吗?这……这怎么……” “谁?香香姑娘和李莺莺吗?她们……她们竟都来了?” 这下雪无疾也认了出来,不由跟着倒抽了一口气。先前那位孟大家现身时,他尚没什么感触,但这两位的名声他却是早有耳闻。 要说名花争艳得百草巧求之事,在这富贵温柔乡里自是屡见不鲜。可能闯下这般名头的,近几年来的确无出此二人右者。 此次宴饮究竟有何魔力,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孟大家历时十年再次出山,而后又是名满京都的两家行首一同献舞助兴。 今晚元京城的乐坊生意是都不做了吗?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一向针锋相对的李张两家今夜竟凑到了一处,还笑靥生花,似乎先前为争花魁整出来的那起子风流韵事全是笑谈一般。 在座有不少都曾是这两位的裙下之臣,为自家粉头争风吃醋干出过不少荒唐事。 没成想,这昔日斗得乌眼鸡似的两人,今夜竟亲如姐妹。 倒显得他们这些拥趸如同幼稚小儿一般,简直堪称奇闻,叫人如何不瞠目结舌! 画舫内舞姬的裙摆越旋越高,宴会气氛也渐渐达到高潮。 又是一番酒毕,右手首席上,一大腹便便,满面福态的老翁以手击案,连拍了三下,接着双眼一弯,挤出三条纹路的笑意来。 他举起酒杯,对着卫国公遥遥敬道:“凌公乃真英雄也!上马英豪,下马风流,人生百年,快意无极。正所谓……金戈铁马刀未老,保境安民血犹烧。如此英雄……薄酒一杯何足意……”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举头望了望天。 -- 第3页 阴云此时俱已散去,露出墨蓝色的朗朗天幕来,一轮弯月如薄纱一般挂在天际,周遭两三星子,朦胧可见。 那老翁得见此景,迷离醉眼竟有些湿润起来。他又低下头来,将手中酒杯高举,向着卫国公遥遥一拜,高声道:“星月入怀敬功劳!” “好!”立有附和之声无数。 卫国公嘴角微抿,似是十分窝心地笑了笑,而后也举起杯,道:“温相高才,老夫却不敢当。身为将帅自当保家卫国,肝脑涂地。正如右相为国尽忠,鞠躬尽瘁。若论功绩,老夫远不及右相万一,此酒当老夫敬你。” “岂敢岂敢,凌公忒也过谦!”温相满面含笑,丰盈的双颊泛起润泽的红光,“此酒当同饮,共勉之,共勉之,哈哈哈……” 画舫中一曲舞罢,众乐师又热热闹闹地弹起了琵琶,正是今夏刚刚流行起来的《月西欸乃》。 靡靡之音飘过水面,穿过厚厚的院墙,一直传到内院一间静室之外,就好像打在了一座无形的冷墙之上,蓦地停住,再也度不过去。 天色已暗,室内却未点灯。 透过打起的轩窗,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坐案前。 案上似是躺着本书,白色的纸页,在黑暗中有些扎眼。小人儿垂着头,似乎在细细品读。可一点光都没有,白昼里都读不尽的大道理,又如何能在暗夜中得悉? 凌萧默默地跪坐窗前,一袭白衣裹着他稚嫩却挺直的腰板,几乎要将他裹成一尊石塑。 他静静地盯着案上的书页,如同入定了一般,纹丝不动。 尚有些嘟起的嘴唇紧抿着,仿佛在思忖人生最艰难的奥义。 只不时有风掠过,骚动他的眼睫,他才眨一下眼,给冷肃的小脸添上一丝活气。 今日心情抑郁。 其实不止今日,这几日他的心情就像连绵不绝的秋雨一般,哪怕是阴着,都要能滴出水来。 但他不想对外人说,谁也不想说。他不想被人看透心思,不想被人安慰,更不想哭,便只能硬挺挺地沉郁着。 而这份沉郁,在今日算是达到了峰顶。 这一向,从不事奢靡的外祖似是转了性子,早十几日就开始筹备今夜宴饮。 凌府大,人口又少,闲置已久的鹿园也被下人们收拾出来,以做筵席之用。 乌乌糟糟十余日,今日总算万事齐备,大开府门迎宾。全府上下就像是过灯节一般——不,灯节哪里有这份热闹——从申末起就熙攘若市。全府零使的小厮丫鬟婆子加起来也不过四五十个,都被调去侍奉宴饮。 一向沉寂的鹿园今日披挂重生,而这正儿八经的主院却像是弃园一般,冷冷清清。 远处丝竹袅袅,纸醉金迷,仿佛一派繁荣,勾画享用不尽的欢愉。 但他的心里却是冷的。他知道,这场外表盛大的欢腾,是在庆贺旷日持久的别离。 外祖要走了,要到极北的地方去,剿除匪患,坐镇边境,以保江国国土安宁,百姓和乐。 而他自己却不许携家眷亲属,以花甲之龄孤身上路,不知此生还否有再见之期。 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全府上下都知晓,只默契地瞒着他一人。但他还是知道了,知道了却也不问,只一个人默默的闷着。 已是八月底,白日里虽还暖和,夜风却已有些凉。他久坐窗前,又不活动,一任冷风往热身子上扑,时辰久了,就有些发寒。 鼻子一痒,他打了个喷嚏,再呼吸起来,鼻内就有些阻滞。 他抱了抱手臂,刚想起身关窗,忽听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一声声呼喊便响了起来:“少爷,少爷!你在里面吗?” 第2章 永安 一面叫着,门开了,梁嬷嬷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一眼就看到窗边小小的白色身影,她急忙赶了过来,点了灯,关了窗,接着扳过他的身子上下看了一眼,才道:“哎呦,嬷嬷真是忙糊涂了,竟然把小少爷给忘了!这都什么时辰了,大和呢?怎么也没在跟前伺候?定是跟去鹿园看热闹了!这个皮货,回头我定罚他!” 她一口气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说完拉起凌萧的手,惊了声「这么凉」,便双手握着一阵揉搓。 过了会儿手暖了,她才想起来还没摆饭,忙要出去叫人,却被凌萧拉住了。 “嬷嬷,今日府里事忙,我还不饿,先不用了。” 梁嬷嬷停住脚步,转头看他,惊异之余不由笑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什么事能抵得上你哟!就是圣上驾到,也耽误不着咱们用饭啊!” 说完,她又有些心疼地握住他的手,道,“其实,少爷应该去前厅赴宴的。我看席上好几位大人都带了自家后生来,有的年岁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少爷这个年纪,正该出去找些玩伴,不用日日闷在府中读书练剑的。” 凌萧垂着眼睫,似乎踟蹰了一会儿,才简短道:“我……不喜欢吵闹。” 梁嬷嬷见他神情,已猜中七七八八,心疼之余也不戳破,只道:“也是,少爷一向就是个喜静的性子。少年时多读些书也好,嬷嬷没读过书,不知道书里的精妙,但看读过书的人,气度就是与别个不同的。少爷肯用功,老爷也欢喜。听小厮说,少爷在外面常常得人夸奖,很给老爷争面呢!” 凌萧闻言微微抿了抿嘴,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在唇边荡漾开来,看着梁嬷嬷的眼神里就有了些欣喜,不苟言笑的小脸上也浮现出几分自豪。 -- 第4页 但这些情绪很快就又被他压了下去,一张白净的脸上又是一副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不喜不怒的模样。 梁嬷嬷看着好笑,却更觉得心疼,只拍拍他的手,道:“行了,都快戌时了,再不用饭身子该受不住了。少爷等着,我去吩咐人摆饭!”说完,她就又风风火火出了门去。 和人说了会儿热乎话,凌萧心底里也暖了些。一转头,瞧见一旁案上全未翻动的书页,想起今日课业尚未做完,他便又跪坐过去。 案旁置着一叠裁好的宣纸,他取出一张,用镇尺压了,又就着今晨的残墨研了些新墨,便顺着上次的地方继续抄写下去。 这篇《永安赋》他四岁时就倒背如流了,如今过了三年,却还是喜欢拿来抄写。抄写是为把文义参透,也为练字。 这个年纪,别家孩童或许还在吃力地写大字,他的一手簪花小楷却已得过林首辅的亲口褒奖。 可他还是觉得不够,十分不够。幼时他曾读书圣训子,要其苦练书法,将院中十八口大缸里的水染黑,方能有所小成。与之相比,他觉得自己还是差得太远。 而练字的素材一向就是《永安赋》。倒也不是因为多么喜欢,而是因为此赋是外祖一字一句,亲口传授给他的。 他虽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可自小便失了双亲,唯一的亲人只有外祖父母。 外祖是江国的战神。据说母亲当年也是个悍将,虽是女儿身,上阵杀敌却以一敌百,羞煞多少须眉。 而就在他出生后不过一月,母亲就在跟索伦人的拼杀中战死了,至死未透露他生父的姓名。 凌雪,卫国公独女,江国唯一的女将军,以未嫁之身生子,又在双十年华葬身北境疆场,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孩,还有数不清的流言蜚语,以及他自出生起,就不得不独自探寻的身世之谜。 母亲的去世给外祖父母的打击很大。外祖还好,毕竟身为男子,看惯了沙场生死,心志自不可等闲论之。 而外祖母却是切切实实地哀痛成疾,一病不起。等到好容易将她从鬼门关上救回,又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外祖在不惑之年便花白了头发,脾气也变得古怪了起来。 听人说,外祖早年间是那种策马红尘,诗酒趁年华的豪爽性子,为人极自律,待人却甚宽和。 而母亲死后,外祖就成了个不苟言笑的黑面阎罗,除了在外祖母面前还有一丝笑容以外,连眼神中都一丝暖意也无,尤其对他这个仅存的血脉所望甚高,因而严苛非常。 而他也愿意用功,喜欢读书,也爱习武。反正外面纷纷扰扰不堪入耳,他倒宁愿进到书中世界来躲清闲。 对外祖,他是敬畏参半的。 他钦佩外祖持身中正,刚直不阿的品格,又欣赏他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处事态度,于是仰头看着外祖时,就常常涌现高山仰止之情。 但外祖严肃的面容有时又让他心中擂鼓,生怕自己哪个地方做得不尽人意,令他失望。 于是课业未完,即便苦读到深夜也咬牙坚持; 习武受伤,纵使血流如注也不发一言。平日里见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童,不论高低贫富,也不管在外面闯了多大的祸事,总能哭闹着钻到娘亲怀里撒娇。他其实很看不上这些娇滴滴的举动,却又莫名地心生羡慕。 是啊,娘亲。 娘亲…… 娘亲究竟是个什么呢? 冷的暖的,甜的苦的,硬的软的,他统统不知道。外祖母也是娘亲,听说梁嬷嬷也当过娘亲。他握过她们的手,也靠过她们的怀,暖则暖矣,却终究不是自家的娘亲。 这么想着,他就在纸上信手写下了「娘亲」二字,全由心生,半点没过脑子。待他回过神来,再向纸上看去,就见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一句: 夫论永安之道,惟在……娘亲。 倒也有理…… 这么一走神,便没心思再抄写了。他信笔在纸上描绘起来,不多时,一个青年女子的形象便跃然纸上。笔锋纯熟,显是演练多时。 只见这女子鬓发高挽,全身战甲,手抱钢盔,端得英姿飒爽。 只不过,这女子是没有脸的。脸型勾勒成了最常见的鹅蛋形,上面却是空白一片。 他愣愣地望着纸上之人,握笔的小手顿了两下,却始终未敢在那片空白之处添上半笔。如此这般,堪堪僵在半空。 “快些快些!这都什么时候了,少爷该饿坏了!”正当他愣怔之时,院子里忽然又传来了梁嬷嬷的催促声。 他抬眼往门边一看,又望了纸上女子一眼,将笔搁下,又将画纸四折,插进了书页里。 手刚刚放下,「吱呀」一声,屋门又被打开,梁嬷嬷领着个侍女进得屋来。一人拎着餐盒,一人捧着铜盆,上面还冒着氤氲热气。 等到侍女将铜盆放到架子上,又将手巾搭好,梁嬷嬷便打发她出去,接着自己将饭食一一取出,便唤他过去用饭。 “今日厨房做的饭食倒精致……”梁嬷嬷一面伺候他净手,一面道,“但我看着都是这边的口味,不太合少爷的胃口,就命人另做了来,所以耽搁了些时候。” “无事,随意便好。”凌萧随口答着,接过手巾拭了拭水,接着走到案几前,就见一荤一素,配上一碗细粳米饭,都是自己喜欢的大椒大料的北方菜式。 -- 第5页 “看来在什么地方生,就长什么地方的口味,这话还真是不错。少爷生在北境,虽没吃过那儿的一口饭,胃口却一直记挂着那边。” 梁嬷嬷笑着将双箸递给他,“来!” 凌萧接过箸,觉得有些手轻,仔细一看,却发现不是日常用的檀木象牙箸。新箸色泽更鲜亮些,只是上面斑斑点点,甚是扎眼,让他有些不喜。 梁嬷嬷见他盯着筷子不动,便道:“今儿个做宴席,夫人说之前用的筷子都旧了,不若一次换成新的。又听说最近西南那边流行起一种竹子,叫斑竹。 说什么神仙妃子落泪的,传得神乎其神,一把竹扇要好几两银子。后来又有人拿来做箸,夫人看着喜欢,就命进了一批来,正得今日宴饮使用。” 凌萧闻言点了点头,又扫了那湘妃箸一眼,只道:“倒觉得原来的好看些。”便不再多言,专心用起饭来。 梁嬷嬷原本事忙,但见他一人用饭实在可怜,便也凑到一旁坐了,顺便给他讲些今日筵席上的见闻。 刚讲到枢密院的霍大人饮醉了酒,非要跳到画舫上与舞娘共舞,凌萧就敏锐地捕捉到了院中的脚步声。 他抬眼看向屋门,果然,不出片刻,房门又一次开了。 小厮大和神色匆匆,却并不急着进门,而是将鞋底在门外蹭了,又整了整仪容,才端方地踏进屋门,端正一礼,道:“少爷,太子爷驾到,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第3章 雁论 东宫太子驾到! 梁嬷嬷和凌萧俱是一惊。 然而只呆了须臾,她就弹身起来,一连声道:“哎哟哟,不就是场送别宴吗,太子殿怎么还亲自来了?天爷天爷,少爷快先别吃了,赶紧更衣过去见驾要紧!” 凌萧已经站起身来,又自行漱了口净了手,就任由梁嬷嬷给他选了套大红绣金线暗罗纹的外袍套上,又蹬了软底红靴,戴了宝蓝小帽,一身堂堂皇皇地往鹿园赶。 他个子甚高,比同龄人要足足高出去大半个头,腿长步大。大和虽然比他大上三岁,此时却不得不一路小跑地跟在后面。 凌萧一路疾走,一路听着梁嬷嬷在后面拎着大和的耳朵训斥:“你个皮蛋,方才装正经给谁看?我从席上下来,一回院就见少爷独自在房里,连个点灯传饭的都没有。今儿个摆宴又用不着你,你跟去瞎凑什么热闹?” 大和吃痛不已,却尚自嘴硬强辩道:“我哪里是去凑热闹,少爷不喜闹腾,这么大的事,我不得帮少爷掌着眼吗?席上来了哪些人,说了些什么话,我不得当少爷的耳报神吗?要说伺候起居,嬷嬷也是少爷的奶嬷嬷,少爷饿着了,嬷嬷就将罪过推得这般干净吗?” “嘿,你个小子还硬气起来了!我也是你能信口编排的?”梁嬷嬷听他还敢反咬一口,不由七窍生烟,“我是少爷的奶嬷嬷不错,可也是府里的管事嬷嬷。宴会这么大的事,哪里不得我去操持?倒是你,别的用处没有,单把少爷伺候好了就是你的福气! 你可倒好,猴儿一样不知窜到哪儿去,让少爷一人在屋里挨饿。 老爷开宴请客,用得着你当什么耳报神?有什么事老爷不会亲自跟少爷说吗?再说,在座的都是当朝五品上的大员,大人们谈论的事,也是你个小厮听得的?” “有什么听不得的?”大和兀自不服,“不就是些男男女女,吃酒听曲儿的事?姐姐们都听得,就单我听不得?” “你个猴……” “快到了,噤声。”凌萧忽然放慢脚步,头也不回地打断了他们。 身后又挣扎了两下,便彻底安静了下来。梁嬷嬷快走一步抢到他身前引路,还没走两步,就见前面竹林处拐出一个人来,正是管事蒋辉。 他也是一脸匆匆,打眼见着凌萧一行,立时松了口气,道:“哟,少爷,到了就好,老爷还在催呢。” 说着,他上下打量了凌萧一眼,笑道,“少爷今日衣着与平日不同,看着倒精神了许多。来,这边走。”说完,便引着他前去。 刚一拐过竹林,震耳的喧嚣热浪便扑面而来。 虽是室外,又临着水,还是初秋,但宴饮的宾客显已禁不住酒酣耳热,有些甚至已经解开外裳扇凉,冠帽也不知滚落何处。 这么眼望着大概有四五十席,把个水榭塞得满满当当。但此时席上空无一人,大家都涌到了榴花台上,显是追着太子而去。 蒋辉领着凌萧一路过去,人群便自动让开一条路。凌萧走入其中,熟悉的窃窃私语声就又顺着他的头顶淹了下来。 他自三岁习武,耳目聪敏甚于常人。但每当此时,他就极度憎恶自己这身本事,恨不得做个聋子瞎子才好,至少落个耳目清净。 “这就是卫国公世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虎头虎脑的多精神!” “秦大人这句世子叫得倒顺口!岂不知有多少人心中存疑呢?” “你是说……这话虽有些道理,但归根结底,毕竟是飞骑将军亲生的,身上总归流着一半凌家的血……” “你也说是一半,那另一半呢?有谁知道?要是个山贼土匪的血,此子日后承袭爵位,岂非本朝一大祸患?” 凌萧深吸了口气,闭闭眼忘却这些不堪入耳的闲言,又往前行了几步,便豁然开朗。 只见前方空出了丈余见方的地儿,隔着栏杆能看到后面水上的大舫,舫内的舞姬乐师尽皆跪伏在地,只余满舫灯火通明。 -- 第6页 这边榴花台上也立着两盏鹤灯,灯下立着一身着淡黄圆领袍衫之人,面目温润儒雅,虽不如何出尘,却十分平易和蔼,正是当朝太子殿下。 他忙整肃衣冠,上前行了大礼,又转头对着太子身边的外祖父母行了一礼。外祖对他点了点头。 太子见到他似乎也十分欢喜,抬手招他过去,又摸了摸他的头,满口赞道:“世子今日熠熠生辉,甚是亮眼,让人见之一扫秋日哀愁啊!” 凌萧忙俯拜诚谢,一抬头,就见太子身旁还站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公子。他凝神一想,认出是九皇子元知若,之前进宫赴宴时曾远远见过几次。 这位皇子与他的太子兄长完全是两个模子里出来的人。与他兄长的圆脸善目不同,这位九皇子天生一副清雅秀逸的美人相。 尤其一双丹凤眼清澈不染纤尘,让人见之便想到春日碧波,甚是赏心悦目。 此时,这位九皇子便用这一双凤眼好奇地打量着他。虽说是打量,却也让人生不出丝毫不快之感,只觉如清风拂面,纯善如麋鹿稚犬。 凌萧不敢过分逾礼,只看他了两眼,见了礼,便移开了目光。 此时太子也请众宾客回席。席位早已重新安排过,卫国公夫妇的主席被撤到一侧,下人们又端来两桌新席,一桌放在沉香榭正中,一桌置到了卫国公席边。 太子打首落座,众人才又纷纷坐下。凌萧也到外祖身边,在席前静静跪坐好。笙歌丝竹又响了起来,舞娘们重又翩翩起舞。 他方才只进到一半便匆匆赶来,此时尚有些饿,便自顾自用起饭来。 虽不是自己偏爱的口味,但胜在细致精美,倒也不难入口。 只不过用饭的间隙不时有形形色色的目光投来,几乎要在他头顶烧出一个洞,让他着实有些烦闷。 这么想着,他就又抬头看了看方才那位清爽澄明的九皇子。 不料,他也正在看自己,四目相对,两下都有些羞赧。那九皇子还抿嘴笑了下,眉眼弯弯,真正令人心旷神怡。 大人们在敬酒说话,不时有人击箸高歌,兴致来了,也有当庭起舞的。太子皆不以为失仪,权当寻常人家玩乐,看得乐乐呵呵。 一顿饭渐渐接近尾声,算时辰已近亥时,明日还有早朝,实是该散了。 于是太子打头,又给卫国公敬了一轮酒,说了些无非山高水长,后会有期的话,席上便静了下来。画舫也悄然远去,一夜笙歌到此告一段落。 大臣们纷纷起身告辞,太子也站起身,却尚没有离去的意思。众人不解地望着他,就见他目光茫茫望着天空。 凌萧也抬头一看,就见原本晴明浩瀚的墨蓝天幕上,不知何时聚起了大朵大朵的云,似乎预示着又一场连绵秋雨。 就在此时,一阵雁鸣掠过。他定睛远眺,就见以灰白色的云朵为底,其上隐隐可见一行人字形的小黑点,正缓缓向南而去。 雁南归,雁南归,雁归人不归。他的双目忽然有些刺痛,不禁转头看向外祖。 此时,忽有一声孤鸣响起,离着雁群不远,大概是只离了群的孤雁。众人觉得有趣,纷纷抬头去找,却遍寻不见。 只有凌萧一直盯着天幕中的一个小黑点。他目力比常人要好些,一眼就看到了那只落单凄惶的孤雁,心中不禁有些戚戚。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太子感慨了一句:“众雁皆归,卿何独往?” 说着,他转向外祖,似是颇为可惜地道,“这人世如雁群,归雁尚知组队前行,可见紧随洪流,认准头雁,大有好处。凌公又何必非要特立独行,将自己独立于大流之外呢?” 这话说得极轻,外人看来不过是两人亲热耳语,但凌萧却听了个满耳。 他觉得奇怪,便转头去看他。只见太子仍然一副笑面郎君的模样,目光中却不自觉多了一份凌厉,在灯火中显得有些晦涩不明。 “哦?”外祖这时开口了,“太子殿下这话倒叫人费解。老夫自认一直紧随洪流,从未落于大队之外。只不过……”他凝眸看向太子,“只不过是有些幼雁,自以为羽翼丰满,便想着令立城墙,组建大功。自以为追随者众,殊不知,自己才是离群的那只孤雁啊!” 他说着对着太子拱手一揖,恳切道:“殿下自幼长于宫廷,受圣上宠爱庇佑,又岂能不知,这雁群之中,自始至终就只有那么一个头雁呢?” 外祖说完,双目殷殷地望着太子。太子没有答话,气氛一时间莫名有些紧绷。 凌萧感受到周围气流的波动,心下也暗暗紧张起来,不由仰首望着太子。就见他面色微愠,一双眼里情绪万千。最终,却缓缓扯出了一个笑。 他拍了拍外祖抱在胸前的手,道:“凌伯伯所言甚是。雁群中只有一个头雁,自古如此,知微岂会不知?唉,想是今夜的酒太浓,倒叫人神思不属,被些个畜生的事搅乱了头脑,哈哈,岂非可笑!凌伯伯此去山高路远,务必要看顾身体,江国还指望着伯伯保万世太平呢!” 他说完,外祖也笑了,目光中却透着不易察觉的失落:“太子抬举了,老朽不敢居功。但求在有生之年不负圣恩,为国为民略尽绵力罢了。” 太子闻言一笑,又转头看了看凌萧,道:“凌伯伯教诲得宜,萧儿也用功出息,小小年纪文武皆为出色,日后定能继承祖业,上马立功,继续为我江国柱石!今日时辰不早,知微先行告辞。待伯伯赴任之日,知微再随父皇亲来相送!” -- 第7页 说完,太子不再多言,一马当先,穿过人群向外走去。 外祖紧随其后,凌萧也快步跟上。然而在走到人群中央时,他却忽然被人扯住了衣袖。 他有些诧异地转头一看,就见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华服公子正满脸挑衅地盯着他。 一见此人,凌萧不禁轻轻皱起了眉头。 此子名为段锦澜,是吏部尚书的长子。平日里最是嘴碎,跟谁都能吵起来。吵崩了却又打不过,于是心中记恨,逮着机会就要再报复回去。 他之前也不知死活地招惹过凌萧,却不料「口角」不成,反变成「拳脚」。 当时他就满口嚷嚷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时定是仗着父辈在场,凌萧不能动手修理他,于是又皮痒起来。 “嘿,哑子大个儿,你外祖要走了,跟你爹一样,不要你了!看你以后还怎么嚣张!”他咬着牙将一席话说出来,知道别人听不见,只往凌萧一人耳朵里灌。 凌萧实在不想和他一般见识,奈何他死抓着自己的衣袖不放。 他身后还跟着一大群人,都被他俩挡在后面,叽叽喳喳不知前面为何忽然停了下来。 东宫驾前岂可失仪,段锦澜臭名昭著,做出什么出格之事也不足为奇,他却不想与之同流合污。 心中一焦,他干脆朗声道:“段公子既如此相中我这件外袍,便是赠与公子也无妨。只不过此路狭窄,咱们还是不要挡着他人为好。” 说着,他便作势要去脱外袍。习武之人动作利索,不过说话功夫,他内里的月白长襦已经露出了一半。 事发突然,吏部尚书段毅看着卫国世子义正辞严的小脸,又看了看自家犬子目瞪口呆的嘴脸,不由一惊,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下意识拉了儿子一把,斥道:“澜儿休得胡闹!” 说完,他又慌忙摆手制止了凌萧,连声道:“多谢世子美意,只不过秋夜天凉,世子还是注意保暖,注意保暖……” 凌萧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又将外袍披好,便再没管那段锦澜,沉着脸继续前行。还没走两步,忽听得一声轻笑。 他抬头循声一看,却是他身前不过五六步远的九皇子。他走在前头,凌萧只看得到他的背影,却能清晰地想象出此人此刻眉眼含笑的模样,不由微微有些发窘。 一转眼到了府门,诸臣一同恭送太子和九皇子回宫。凌萧随众人行礼后,又着意看了眼太子,就见他已然神色如常,仿佛刚刚的一幕只是他的幻觉一般。外祖也是一脸淡然,不喜不怒。 倒是一旁的九皇子,宴席上一句话都没说,此时却独独对他道:“世子仪表非凡,此前不曾到得近前,今日一见,果然出众。以后日子还长,大家多多来往才好。” 这人也不过十岁上下的年纪,一派老成之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丝毫不显稚拙,只衬得他涵养得宜,令人心生好感。 凌萧忽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愣了一瞬,忙拱手应了。那九皇子便轻轻一笑,转身随太子登车回宫。 一时间众人作鸟兽散,热闹了一日的国公府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端肃。 第4章 将军府 此宴一出,老爷不日离京的事就再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一众丫头小厮匆忙打点,凌萧看着觉得惊奇,只知道北境路远,却不知道要带这么多东西。 眼见着外祖父母房中物品日见稀少,院中渐渐堆起小山,他心中的惊异越来越盛。 直到他在打包的物品里看到了外祖母最喜爱的那条狐裘,心中的疑惑再也藏不住,遂跑到外祖母跟前问了出来。 “不是外祖父一人赴任吗?怎的连外祖母的狐裘也要带去?难道外祖母也要同行?” 外祖母若也同行,那家中岂不只剩下自己,自己一人要如何过活?这句话盘桓在他心里,却没被他问出来。 不过外祖母似是一下看穿了他的心事,被他逗得笑了出来:“哎哟哟,能见萧儿急一回可真是难得。来,快过来,到外祖母这里来!” 凌萧有些羞赧,却还是听话地靠了过去。 外祖母将他搂在怀里,笑道:“萧儿莫急,外祖父、外祖母和萧儿是一家人。一家人自然要在一处,岂有骨肉分离之理?” 凌萧闻言一惊,从她怀中挣出来,不确定地道:“您是说……” “嘘……”外祖母却打断了他,只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莫言。萧儿乖,耐心再等几日便有分晓。” 凌萧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冷静地点了点头。 外祖母沉静的声音犹在耳畔。三日后,宫里忽然颁下旨意,念卫国公劳苦功高,又兼夫妻年迈,膝下独孙尚幼,准家眷随行赴任。 旨意传来时,凌萧正在院中练剑。听到消息后,他满脸的汗都来不及擦,先在凉风里呆立了半晌,直到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回过味来。 大和怕他着凉,拿着披风过来要给他披。他却挥手避开了,只淡淡嘱咐道:“咱们不日也要随外祖北上,你收拾行李时利落点,别落下什么。” 说完,他头也不回,大步向里屋走去。走在路上,他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待得进到屋里,已经扬成了一个大大的笑。 这是真的吗?终于能离开京城这个四方囚笼,去北边了吗? -- 第8页 那是外祖常年驻守之处,是外祖母的故乡,也是他出生之地。 从记事起,他就到处听府内老人说起北境风貌,说那是怎样一个到过一次便不能忘怀的地方。 每个人谈起来都是一脸的怀念与追忆,那眼神深处的眷恋也点燃了他心中的向往。 他不只一次地在睡前的黑暗里幻想北地的样貌,回忆着老人们说起的一次次冒险,再将它们串联成一个个奇幻的故事。想着想着,这便成了他心中一个熊与蜜糖的执念。 他曾在梦中一次次跨过江国的版图,如同大鸟一般在北境上空呼吸清冷的空气,同时热切盼望自己快些长大,好能亲自踏足那方土地,亲身探寻那种种奇绝的风景。 不曾想,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听说北境风急天寒,冬日里将热茶泼出去,不落地就能结成冰凌。 还说北境地广林密,大平原上有五彩湖,森林中河道蜿蜒,就在树与树的夹缝里,宽的地方甚至能乘船钓鱼。 夏日里据说日头特别大,人走在太阳地里一定要戴宽檐帽,否则能热昏过去。 春日里却是百花盛放的,听说比元京的花还多,姹紫嫣红漫山遍野,正合骑马游猎。 去北境路途遥远,好像要月余的时光。那到了地儿岂不已经是冬日了?自己要带些什么东西呢?中途要经过哪些地方呢? 他脑中瞬息转过无数个念头,一面想一面笑,难得的笑容将阴沉沉的内室照得亮亮堂堂。 七日后,卫国公府的车马终于浩浩荡荡北上而去。一应人员物资已经一减再减,却还是满满当当装了几十乘。 卫国公有军令在身,先行一步。剩余家眷便携物资缓缓而行,一路策马行船,走走停停,足足用了三个月的功夫才抵达目的地,鹰城。 鹰城乃是江国最靠北的城池,再往北走就是荒原,过了荒原就是索伦。 荒原上有悍匪,索伦国有强兵,所以不时爆发战乱。卫国公此次前去就是剿除匪患,并坐镇鹰城,以御强敌。 出发时方是秋木萧萧,到达时却已滴水成冰。这一路凌萧不是扒着车窗看景,就是坐在甲板上看水,一路看尽了江国大好河山,尽览无数奇观美景,只觉得心境前所未有的明丽。 大和也跟着他趴在一旁,马车上晕车,上了船就晕水,足足熬了三个月,到达鹰城时已经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子。 其实队伍里和大和一般的不在少数,尤其是丫鬟女婢们普遍没出过远门,这一路下来身体都有些吃不消。好容易到了地方,整队人马都大松了一口气。 北地的艳阳下,卫国公亲自在城下相迎。他裹着厚重的熊皮暖裘骑在剽悍的高头大马上,脸颊被灼人的日头晒得微红,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远远看见他们便挥鞭迎上,爽朗的笑声响彻天际。 凌萧也已经裹上了緜衣重裘,颈间一圈雪白的风毛,头戴小暖帽,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外祖母更是捂得严严实实,在同样将自己裹成个熊的郝嬷嬷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一双手当即被外祖裹在了手里。 凌萧也跟了上去,外祖摸了摸他的头,问了些路上的见闻。没说几句,大家互相看着彼此,都掌不住笑了起来。 一家人跋山涉水,终于重聚,欢笑间也自是少不了泪眼婆娑。 一路舟车劳顿,卫国公也不多做耽误,一挥手,长长的车队再次出发,进城而去。 都说元京城大,可在凌萧看来,这鹰城也不遑多让。他们的马车行在宽阔的石子路上,一路平稳顺畅,极少颠簸。沿街房屋鳞次栉比,高门宽檐,好不气派。 只是街上行人稀少,一问才知,他们为避开大集市,专门走的外城马道。 这时节刚过未正,北地昼短,赶集的人正赶着回家,内城中应是一片拥挤。他们人马众多,为免冲撞,理应绕路避让。 说话间,已经到了地方。 凌萧下车一看,就见是座气势恢宏的大宅院,府门宽阔,甚至比卫国公府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匾额上书「将军府」三个隶书玄字,端得庄严方正,让人见之肃然起敬。 外祖母也下得车来,见他瞧得入神,便拉了他的手,指着那门匾,兴致勃勃地跟他讲起了将军府的往事。 一听才知道,原来虽叫将军府,但这「将军」二字却不是因他外祖这个柱国大将军而起。 这将军府说起来足有百余年的历史了,上一次兴旺之时还是外祖母的祖父冯战于鹰城坐镇之时。 这冯战当年也是个将军,还是个极厉害的,长年驻扎此地,外贼流寇从不敢犯,被人冠了个鹰北王的尊称。 冯战有三子,冯峥,冯嵘和冯巍。前两兄弟皆战死沙场,老大甚至连子嗣都没来得及留。老二也只生了个闺女。 唯有三弟冯巍,在其母严令禁止下,为传香火弃武从文,一生未上过战场。 后来他又因科考挂了进士,在京城挣了个官身,于是一家人便在他中年之时迁居京城。山水迢迢,此生再未回过北境。 外祖母就是冯巍的幼女,从小长在这将军府里,一直到十岁上才跟随父亲南下京城。 许是心中沙场征战的情节未除,冯巍当年一眼就相中了少年英才的外祖,这才有了后来的佳话。 鹰北王在北境创下的神话为人传唱至今,哪怕其身已报效疆土,生前居住的府邸却保留了下来,还有专人按时前来打扫,所以非但不破败,反而古色古香,别有韵味。 -- 第9页 前尘旧事不可追。如今先人皆已作古,外祖母自身也已近半百,生平委屈坎坷犹多,三十余年后重归故地,自是感慨万千,所以这一番话说到最后便有些哽咽。外祖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她才缓缓平复下来,引着凌萧从大门进去。 一路车马劳顿,凌萧只随着长辈随意转了转,便去院子里安顿下来。 因着他们人口少,府里的后两进院子便空着没动,只将前两进打扫了出来。凌萧年纪尚小,还跟着外祖父母住在主院,以便时时照应。 京中府邸虽大,毕竟有规制限着,翻不出天去。而边境地广人稀,又山高皇帝远,大家的顾忌就少些。 他刚刚进来的时候,就觉得这府邸面积颇广,如今住到院子里来感觉更加明显,只觉得比国公府里的大出去一倍有余。 屋子也甚为宽敞,一共三进,靠着院子的墙上开了一排近人高的大窗,全都糊着明纸。 日光从外面透进来,连最里面的角落都甚是亮堂。虽近腊月,屋里面却暖得很,人稍坐一会儿外袍就穿不住了。一问才知道,原是烧了地龙的缘故。 凌萧被梁嬷嬷带着四处看了看,觉得甚合心意。 此时时辰还早,梁嬷嬷先伺候他睡了会儿觉,到得酉初才把他唤起来。 晚间府里只小小地办了场家宴,权当接风洗尘。大家都还疲累得很,不到戌时便各自回房,稍作整理便纷纷睡下了。 凌萧这自幼习武的身子自是经得住路途颠簸。酣睡一夜,次日晨起之时便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令他惊奇的是,外祖母如此孱弱的病躯,这一路下来竟也还精神奕奕。 入住将军府的第二日,她用过早点便随外祖出了门,据说是去见一见军中亲故。 鹰北王冯战在鹰城二十余载,根基深厚,如今军中仍有不少嫡系。 虽说现今大军已改姓了凌,但冯凌本为一家,此番多年未见,再见面便如亲友重聚,自有万千离情要诉。北境人好酒,这一顿少不得要不醉不归。 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出了门,凌萧闲着无事,先靠窗打坐了半个时辰,想到三个月来课业落下许多,就连筋骨都僵硬了不少,便起身去院中练了会儿剑。 一直练到巳初,他才觉得手熟了些,身上早被汗水浸了个透,头顶也微微冒着白气。 大和这一路被折腾得不轻,他便让他安心养着。梁嬷嬷伺候他擦了汗,他便解下外衣进了里屋。热水皂荚早已齐备,他沐浴擦身后出来,已是巳正。 天光大亮,阳光甚好,不同于京城的含羞带怯,大大方方地倾泻而下,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他看着喜欢,便命人将书案抬到廊下,又点了火炉煮了茶,披上风毛大氅,在院中朗声诵读起来。 《永安赋》,静心和乐,是为永安。 他之前一直不甚明白,如今望着院中红果凝霜,晶莹欲滴,却仿佛心有所悟。 午饭后,未末时分,外祖父母的车架才缓缓归来。凌萧午睡醒来听见传报,便起身去府门迎接。 就见外祖率先下车,许是饮足了酒,红光满面,神采奕奕。 接着外祖母也探出身来,搭着外祖的手,挥挥手把郝嬷嬷打发了,也不用车下的脚踏,一纵身便从马车上跳将下来,被外祖接在了怀里。 凌萧原本唬了一跳,可听见两人开怀的笑声,心便安了下来,嘴角也禁不住扬了起来。 他走上前去,刚要见礼,却见外祖母又转身打开车帘,温和地对里面道:“出来吧,咱们到家了。” 凌萧一奇,探头一看,就见车门边扒着一双小手,一个毛茸茸圆滚滚,看着却有些呆滞的脑袋探了出来。 脑袋上两个小揪儿,脸上还挂着一溜晶亮的鼻涕,一双不大的眼睛泫然欲泣地望着将军府的大门。 “荇儿别怕,这是外祖母住的地方,以后也是你家了。来,到外祖母这里来!” 外祖母? 凌萧一愣,再看那幼童,就见他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身量矮小,体格瘦弱,包在风毛大氅里更显得格外瘦小可怜。 这孩子不知怎的了,总是一副受惊过度,孤苦无依的委屈相,偏又不甚灵透,所以看起来就有些蠢。 凌萧见他迟迟不动,也走上前去。那孩童这才看到他,倒是不像方才那么怕,直勾勾地盯了他一会儿,才缓缓走出车门,被小厮抱下了车。 “荇儿,这是你凌萧表兄。”外祖母拉住他的手,引他过来跟凌萧厮见,又对凌萧解释道,“这是荇儿,你外家舅舅檀英的儿子。你舅舅月前剿匪时战死了,舅母也跟着去了,就留下这么一根苗苗。 我看着心疼,就把他带回来给你做伴。小荇儿伤心过了头,以后你多看顾他,凡事带着他,别让人欺负了他去。” 凌萧这才大概捋清楚关系。想来此子应是当年鹰北王第二子冯嵘的后人,虽算到如今已经远了,但到底连着些亲在里面。如今檀家家破人亡,外祖母将其幼子领回家中抚养,自是无可厚非。 想明白了,他便点点头,对那孩童唤了一声「表弟」。可那檀荇却似不会言语一般,神情甚是木讷,听凌萧唤他也不答话,只呆呆地盯着他腰间的玉麒麟发愣。 外祖母见状叹了口气,和外祖对了一眼,道:“别在门口站着了,先进去吧。” -- 第10页 如此,檀荇便被安排到了凌萧的对过,平日里和他一同饮食起居,也算做个伴。 凌萧喜静也喜净,除了这两个癖好外,别的倒是都无可无不可。檀荇虽呆,却不吵,平日里也不会到他里屋来,所以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大概是真的有些傻了吧,外祖母嘱咐他跟着凌萧,他就当真一刻不离地跟着他。 凌萧有时温书到半夜,他也坐在案边打瞌睡。次日卯时凌萧起身练剑,他也裹着厚厚的绒毯,睡眼惺忪地窝在一旁看着。凌萧不喜言谈,见他痴傻木讷,也由得他去,自己只按部就班地过日子。 北境匪患未除,外祖只在家中陪了一日便又回军中处理事务去了,家中便只余他们和外祖母三人。 有时忙起来,外祖一连两三日都归不得家。每到饭时,就只有他们两个侍奉左右。 也就是在此时,在外祖母和几个大丫鬟的逗弄下,檀荇才偶尔开口吐几个字,通常也只是「好,不好」,「吃,不吃」,说完便缩到凌萧身旁,不做声了。 外祖母见状有些无奈,只叹道:“年幼失怙,着实可怜。再等等吧,没准过些时日他自己就好了。” 本来众人都无甚指望,却不想一语成「谶」。 没过多久,檀荇的性格果然自行开朗了起来。毕竟小孩子忘性大,对生死大事感触不多。 一阵急恸过后,剩下的多是害怕和焦虑。一旦温饱问题解决了,日子还过得不错,心便安稳下来,该怎么活还是怎么活。 他跟着凌萧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却自觉见识大长,这才知道这世上不光遛鸡逗狗这些活计,还可以读书习字,修武练剑。 每日卯时作,亥时息,日日早课晚课,勤修不辍。平日里无事,静可以作画冥思,动可以打拳击剑。 室内陈设简洁,然窗明几净;庭院遍植花木,当勤加洒扫。行得端,坐得正,日日焚香沐浴,衣冠不惹纤尘。 他看着凌萧,只觉得好仪态,好涵养。关键是一身气度,与他先前那些拉帮结伙,吆五喝六的「弟兄」完全不同。 北境战乱虽多,然鹰城作为边境第一大城,是江国与索伦通商的必经之地,城中富商巨贾云集。 檀英生前乃军中校尉,颇有些权势。他因着父亲的关系,平常往来的伙伴里有不少都出自豪富之家。商人重利,也好颜面,平日里豪奢相竞,一掷千金之景他早已司空见惯。 然而跟随凌萧几日,他才惊觉这世上竟还有这么一种活法,还有这样一种人,明明淡得像水一样,活得没滋没味,却比那金灿灿的元宝更叫人移不开眼。 第5章 挂戒 这日是腊月初五,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冬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着最近的腊八节也还有三天。 檀荇又早早起身,忍着口中的呵欠,刚走到窗前,就听到院子里「唰唰」的舞剑声。 府里给他配了个小厮,叫大保,也是本地人,只比他大两岁,自己的日子还过不利索,却小大人似的一天天「随侍左右」。 檀荇眯缝着眼撑开窗户,就见外面将明未明,青蓝色的天幕上还坠着几颗晚星。凌萧的身影在院中辗转腾挪,虽力道尚显不足,剑招里却已甚有章法。 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脑门儿冻得发疼,忙叫大保关了窗,自己又挪到床前穿衣裳。 大保见他一个劲儿地搓手,便学着府里大人的口气道:“少爷可不能再站在窗前吹冷风了,大早上的,冻坏了可怎么好?” 檀荇懒得理他,只道:“知道还不快把少爷我的貂裘拿来,再把火盆搬到廊下去,小心冻着你家少爷挨数落!” 大保嘴上利索,找了半天却找不见他口中的貂裘在哪儿,还是唤了候在外间的大丫鬟进来,才把檀荇收拾停当。 接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去,摆上炭火煮上茶,檀荇就和个熊一般在廊下坐下,悠然自得地看着凌萧舞剑。 凌萧虽不甚在意他人眼光,但被他这么瞧着,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之前他呆呆傻傻的时候还好,如今他精明了,每当自己使出一个漂亮的剑招,就听见他嘴里「嗬嗬」有声,一双眼睛放着精光。 若不是怕响动太大吵着外祖母,凌萧都能想象出他拍着桌子大声叫好的模样。 就像……就像在看杂耍一般。 想通此中关节,他终于明白不对劲在何处,心中不由更加别扭。 不过他虽腹诽,檀荇却不知。此时他心中正喜滋滋地盘算着别的事。 那些平日里和他拉帮结伙,混迹一处的小兄弟里,有不少是他爹在军中的同僚之子,个个身强体健,膀大腰圆。他在其中身量最小,又瘦弱,总是挨欺负。 如今他虽没了爹娘,却突然蹦出个这么大来头的亲戚,还有个这么厉害的表兄,那带出去该多有颜面! 他幻想着表兄站在自己身前,唰唰几剑过后,那帮人目瞪口呆的样子,嘴角不由慢慢扬了起来。 转眼已至辰时,凌萧停了手,接过大和手中的布巾擦了擦汗,又对檀荇点了点头,便打帘进了屋子。 檀荇自是连忙跟了进去,狗腿地接过他手中布巾,又殷勤地将手中新茶递了过去。 茶是北境当地的椒茶,凌萧虽喜饭食里放些椒料,饮茶却还是偏好清淡。 -- 第11页 此时看着杯中沉郁郁的一汪水,又看看檀荇一脸讨好的笑容,他还是接过来饮了一口,闭着眼咽了下去,便把剩下的递给了大和。 “表兄练剑可累了?” “表兄今日比平日停得早啊!” “表兄这剑叫什么名字?” “表兄……” 凌萧忽然有些怀念他当初痴傻呆愣的样子,虽看着不讨喜,最起码耳根清净。 他没理会檀荇连珠炮似的发问,一面散发一面道:“我去沐浴,外祖母想来已经起了,你先去大屋便是。” 说着,他解开了外衣。许是方才活动幅度太大,中衣的衣襟被挣得松了些,他一张开手臂,就从里面掉了个物什出来。掉出来却也没落地,原是用一条细细的红线拴着,挂在他的颈上。 凌萧低头一看,顺手握住那物件就要往衣襟里塞。檀荇却眼尖地瞧见了,「咦」了一声问道:“那是个戒指吗?表兄怎么把戒指挂在脖子上啊?戒指不都是戴在手上的吗?”一面说,他一面伸过手去,想要拿来细看。 凌萧避开他伸过来的手,从容地把红绳连着那枚戒指又塞进了中衣,继续将外衣脱下,只淡淡撂下一句:“太大,手上戴不住。” 他一这么说,檀荇越发好奇,道:“太大就先不戴呗,放着等长大了自然就戴得住了,干吗要挂在脖子上呢?” 凌萧闻言抿了一下唇,将手中衣物递给一边伺候的大和。 大和见他有些不豫,便对檀荇道:“当然因为是重要的物件,否则干吗贴身戴着呢?” 檀荇却没察觉凌萧的情绪,继续不依不饶地问:“什么物件这么重要?很值钱吗?” 大和还待说,凌萧却打断了他,率先道:“是很贵重。” 他转头看着檀荇,“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其实这枚戒指自他记事起就挂在他的颈上。说是母亲的遗物,但他仔细研究过,这不是女戒的款式大小,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父亲的东西。 他还找府中小厮试着戴过这个戒指,戴到拇指上还嫌宽大,说明他爹若不是个大胖子,就该是个身材高大之人。 有了这条线索,他还曾仔细留意过朝中身材魁梧的男子,却都觉得不像。 唯一一个让他觉得面善的纪大将军纪申,还早已成亲生子。 长子纪麟比自己略大几岁,春猎上见过几次,一看就是他爹的亲生儿子,一般的虎目豹项,与自己无半分相似之处。 找得久了,自己都觉得可笑。后来想想,若是这么轻易就能找出来,外祖又岂会容那人一直逍遥在外? 想明白了,也就不找了。人海茫茫,外祖都找不到的人,他要去何处寻呢?倒不若顺其自然,没准儿什么时候,他爹就自己来找他了也说不定。 他正在一旁出神,却没想到,自己随口答的话竟戳中了檀荇的伤心事。 只见他一张皮实的笑脸慢慢垮了下去,接着嘴一咧,就带着哭腔道:“我与表兄一样,都没了爹娘。不,是我没了爹娘,表兄的爹只是没找着,找着了还是会疼表兄的。单就我没爹没娘,单就我没爹没娘!” 说着,他竟「呜呜」哭了起来。 他来府中已有十数日,之前虽因悲痛过甚痴傻过一阵,却也从未如此嚎啕大哭过。 不知心里是积了多大的委屈,他这一哭简直要把心肝肺都哭出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凌萧彻底傻了眼,不明白方才还嬉皮笑脸的人,怎么一眨眼就哭成了这副德行。 正手足无措间,这厢的动静已经惊动了正屋。郝嬷嬷一溜小跑过来,打起帘子看见屋内情形就嗔怪道:“这又是怎么了,大清早的怎么就哭起来了?夫人昨夜没睡好,今早正闹头疼。两位少爷又哭闹起来,岂不更让夫人烦心了?” 檀荇正委屈着,又当头挨了训斥,不由更加难过。但他也不敢再放大声,只不住地哽咽,让人看着更加不忍。 郝嬷嬷还待训斥,却见门帘一打,梁嬷嬷也听见动静赶了过来。 她在院子里就听到了郝嬷嬷的声音,见她面色不豫,那边檀荇又哭得厉害,虽不明就里,但还是先过去抱了檀荇,一面安抚一面对郝嬷嬷道:“老姐姐先去大屋里伺候吧,小丫头们动作不利索,恐恼了夫人。这边我来照管就是。” 郝嬷嬷本也正心焦,她是夫人的陪嫁,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自是事事以她为重。 自小姐去后,夫人时常夜不安枕,发梦盗汗,早起就唉声叹气。 这还算好的,有时夜里闹得厉害,她早起还会头痛难忍,足要一两个时辰才能过去。 每每见夫人如此,她心中便如刀割一般难受。大夫特意叮嘱过,说发病期间最忌讳喧哗打扰。偏在这种时候,这厢又闹将起来,可不叫人两头犯难? 她心里急,听见这话便没好气道:“本就该是你的差事,你不在屋里伺候着去哪儿了?没的害我跑这一趟,夫人那边正闹头疼,听见哭一定要我过来看看。我这正给夫人缠着头,刚缠一半就过来,回去还得从头缠。你说说这!” 梁嬷嬷知她忧心夫人,也不恼,只好脾气地解释道:“今儿个个别,我到厨房看着做早点去了,没顾上这边,不想就出了事。” 郝嬷嬷听了这话,微微一怔,忽然想到了什么,转眼看了眼凌萧,原本紧皱的眉头登时松了。 -- 第12页 她「哦」了一声,换了副平静脸孔,道:“是了,我倒忘了这茬。那这边就交给你了,断断不能再吵!夫人还等着,我得先过去了。” 说完,她又急急掀了帘子出去。 梁嬷嬷见她出了门,忙低下头哄檀荇,又问凌萧缘由。凌萧答了,梁嬷嬷的神情就复杂了起来。 她一面连声哄着「好荇哥儿,不哭了」,一面悄悄拿眼去瞅凌萧。 却见他并无太大的表情,只静静望着哭得浑身发抖的檀荇,双眉微微皱起。 在梁嬷嬷轻轻摇晃的怀里,檀荇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瞪着一双呆滞的眼偎在她胸口。 梁嬷嬷低头给他擦了擦脸,柔声道:“好了荇哥儿,好了。其实哭哭也好,哭了就忘了,忘了就不难过了,啊?” 檀荇愣愣地看着她,忽然开口道:“嬷嬷,阿荇真的没了娘了。”说完,他的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层雾气。 这话实在可怜,梁嬷嬷听了也不禁动容,忙一把搂紧了他,连声道:“好荇哥儿,咱们不想这些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长大了就会明白,这人啊,一辈子只能往前看。 往后看得多了,前面再好再亮都看不清了。荇哥儿听嬷嬷的话,活得轻松些,快活些,别老想这些伤心事了!” 她这话一半是说给檀荇听的,另一半却是说给她自己。 她本不是京城人氏,她的家乡是个小城,在西南边境,叫作陲南。 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人,有一次一个过路的行商看中了她的样貌,找人打听了,出了五十两银子的聘礼,要娶她回家。 父亲一个乡下人,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子,又见那行商真诚,便同意了。于是,她便跟了那行商,一路回到京城。 商户重利轻别离,一开始的软语温存很快淡去,迎来的只是一房又一房比她更为年轻貌美的妾室。 遭了些日子的冷淡,她忽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不久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娃儿。 她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了,却没成想,孩子还没满月,那商户忽然在运货途中溺水死了。 顶梁柱一倒,家里很快就没落下去。树倒猢狲散,几个妾室各有各的门路,临走还不忘瓜分了家里所有的银钱。 只她一个外乡人,在偌大的京城举目无亲,又没那些花花肠子,日子很快就过不下去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的儿子不久又因营养不济染了病。病势凶险,不出两月也没了。她亲手葬了儿子以后,就跟个孤魂野鬼一般在城中游荡。 当时正值卫国府办丧事,又急着招奶娘。她鬼使神差地去应招,又鬼使神差地被选上,才有了后来和萧少爷的一段缘分。 国公府就像是她人生的一个分水岭,之前的日子过于晦暗,她不想再想,也不敢再想。 后来萧少爷慢慢长大,她也慢慢明白,一个人一生的际遇是谁也说不准的。 不会有一辈子的称心如意,相应的,也不会有一辈子的苦难。 不知何时,就会时来运转,走上与之前完全不同的人生路。 所以没必要因为已经过去的事悲春伤秋,自怨自艾,反正生活无论如何都是要继续的。 看着此时在她怀中抽泣的檀荇,这孩子的遭遇与她何其相似! 她很想把心窝子里的话都说给他听,但她用了小半辈子才领悟的道理,又如何在片刻之间灌输给一个不满七岁的小儿呢? 这么想着,她只能加大手臂的力道,更紧地抱住檀荇,柔声道:“荇哥儿的爹娘虽没了,但有了外祖父、外祖母、表兄还有嬷嬷。咱们大家都疼荇哥儿,所以,荇哥儿要开心些!不哭了,开心些!” 眼看着檀荇这边好些了,梁嬷嬷抬手拭了拭额角的汗,见凌萧一直立在那里,便对他道:“好了少爷,没事了。你快先去沐浴吧,别再着了凉。” 凌萧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又看了眼窝在嬷嬷怀里的檀荇,目光一动,却没说什么,径自去到里间沐浴更衣去了。 梁嬷嬷见他背影离去,又见檀荇彻底平复下来,便将他放到一旁,又拿湿帕子给他净了面。 她厨房里还有事,这边的事务妥当后便对檀荇道:“阿荇少爷先自个儿坐会儿,嬷嬷先出去一下,饭食一会儿就来。” 说完她转身要走,却被檀荇一把抓住了衣角。她回头一看,就见两只黑葡萄般的眼珠直直望着自己。 “怎么了,阿荇少爷?” “嬷嬷,你好。”檀荇小嘴一张,四个毫没来由的字便吐了出来。 梁嬷嬷想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拉住了他的小手,笑道:“阿荇少爷也好,就是切莫再想这些伤心事了。你这大早上的一哭一闹,不知有多少人要跟着难过呢,你说是吧?” 檀荇闻言转了转眼珠,也不知听懂了多少,但还是点点头,落寞着一张小脸乖巧道:“阿荇知道了,阿荇以后不哭了。” 梁嬷嬷见状笑了笑,内心却长叹了一声。她没再说话,只拍了拍他的手,又掀帘出去了。屋内便只剩下他与大和大保两个小厮。 一场闹剧过后,檀荇自己也觉得没趣儿,便凑到摆饭的案几前盘腿坐下等。 方才光顾着哭了,连外衣都没及解,此时才发现浑身汗津津的糊得难受。 他一手攀住衣领扯了几把,发现扯不开,便烦躁地喊起热来。 -- 第13页 大和大保见状忙上来伺候,左右开弓,一忽就脱得只剩个银红夹袄,倒是衬得他一张小脸粉扑扑的像个桃子一般。 好容易身上畅快了,他心里又没来由地焦躁起来。枯坐无聊,他便对着案几上的一个白瓷瓶戳了起来,几次都把它戳到沿上,直到晃晃悠悠再也立不住了,才又把它捞回来。 大和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见他玩了几回,终于忍不住劝道:“阿荇少爷还是别玩了,这瓶子可是邢窑的,少爷喜欢得紧,从京城一直小心带过来的。您要是给碰碎了,少爷定是要伤心的。” 檀荇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见他一如继往地瞪着一双死鱼眼,满脸木讷,说起话来也和个娘儿们般啰嗦。 不过他们这些南边过来的人说话都啰嗦,这几日他已经习惯了。 只有表兄是个利索的,可却利索得有些过了头,每日里闷闷的,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将军府里的稀罕物什也多,什么镶金的玉如意,七彩的琉璃盏,水婺的灵芝露,东蛟的鸽子蛋,这几日看下来也早已见怪不怪。 他一早就知道京城大官家里好东西多,不过这不起眼的小瓷瓶竟也是这么名贵的物件,他倒是有些惊奇,遂又拿起来仔细看了看。 没看出什么端倪,但这既是表兄心爱之物,他自然不敢损坏,赶忙放好了,不敢再碰。 好在凌萧动作一向快,沐浴又从不需人服侍,不一会儿便擦着湿发从里间出来,身上只穿着新换的雪白中衣。 朝食业已齐备,他刚一落座,便由梁嬷嬷领着送了进来。 今日送早点的人貌似比往常多些,檀荇随意一扫,就见有几个正屋的大丫鬟跟了过来。 他心里一缩,怕是外祖母恼他早间喧闹,差人过来斥责。 不过看那几个丫鬟都笑面如花,十分和气,行动间也并没十分注意到他,倒是来来去去的都往表兄那边扫,他也渐渐放下心来。 闹腾了一早上,五脏庙早已空空。席上香气诱人,他一时间也顾不得着许多,直直往桌上看去。 只见当先是四品粥,分别是薏米双红、八宝粳米、冬菇鸡蓉和芍药羊肉,两品甜,两品咸,兀自腾腾冒着热气。 旁边是一大盘羊肉包子,一盘银丝花卷,还有两碗鲜肉馄饨。 四色拼盘里是佐饭的爽口小菜,虾油冬笋,清拌三鲜,搓椒葫芦丝,还有甜口的糖油莴苣。此外还顾着他的口味,添上了当地人爱吃的烤饼和甜茶。 檀荇打眼一看,见和往日里差不多,只是凌萧面前多了一碗汤面。 他不禁有些好奇,凑过去一看,见也只是碗寻常的清汤素面,上面扣着个煎蛋,便问梁嬷嬷道:“为啥只有表兄有,我的呢?” 第6章 大集市 梁嬷嬷往这边一看,登时掌不住乐了,刚要说话,却被身侧的大丫鬟抢了先。 这丫鬟檀荇认得,是外祖母时常带在身边的,叫管彤。说是大丫鬟,可管彤今年也不过才十四五岁,正是俏皮活泼的时候。 见檀荇支棱着眼发问,她便眨眨眼笑道:“小少爷的还在灶台边候着呢,非要等到正月十五才能下锅!” 檀荇闻言一愣,下意识就问了出来:“为啥非要等到正月十五?” 管彤噗嗤一笑,调侃道:“因为呀,灶王爷说了,乖孩子才有面吃,那些哭鼻子的就只能等着喽!” “这丫头,还不快住嘴,连少爷都敢编排了!”梁嬷嬷一听这话,忙掐了她一把,呵斥住了。 管彤被她不轻不重地喝了一句,倒也不惧不恼,只对着一脸懵懂的檀荇吐了吐舌头,见他憨憨的喜人,又做了个鬼脸逗他。 凌萧见几人闹得没边儿,又见檀荇发窘,怕他再急起来,便解释道:“今日是我生辰。” “生辰?”檀荇一皱眉,又转了转眼珠,这才恍然大悟,连「噢」了几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是生辰要吃寿面呀!嗐!表兄的生辰怎么也没人告诉我?这么重要的日子,那可不得好好贺贺!” “说得是呢,可不得好好贺贺!”管彤立即应声,接着打头福下身去,喜洋洋地道:“那我们几个就先祝少爷吉祥如意,福寿百年了!” 说着,一旁侍立的几个丫头连着大和与刚反应过来的大保也一同矮身,乐乐呵呵地说起了吉祥话。 梁嬷嬷看了凌萧一眼,也乐得笑了起来,伸手扶了管彤一把,又对众人道:“好了好了,你们几个是好的,我替少爷打赏,来的都有份!” 几个丫头小厮登时抚掌欢呼起来。 凌萧捞了口面吃了,对管彤几个道:“你们先回去吧,替我多谢外祖母,过会儿她好些了,我再亲自过去请安。” 管彤见他吃了面,自己的差事了了,便答应着退了出去。 檀荇见她们走了,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对凌萧道:“表兄今日要怎么贺生辰?哎,不对,这事儿我得问嬷嬷。” 说着他转过头去,又问梁嬷嬷道,“嬷嬷,今日府里要摆宴吗,还是下馆子?这鹰城里的馆子我都熟,要不我给你介绍介绍?” 见檀荇满面红光,梁嬷嬷有些发怔。 还是凌萧对他道:“凌府一向都是吃寿面过生辰,从小就是这样。” “过生辰吃寿面我知道啊!”檀荇一拍案几,“这不是吃了寿面了吗,那晚上呢?” -- 第14页 凌萧轻轻扫了一眼被他拍过的案几,道:“吃了寿面就是贺了,还要如何?” “啊?”檀荇大为不满,瞪着眼道:“这怎么行呢?生辰可是大日子,一年就过一次,光吃碗寿面怎么够?我过生辰的时候,阿娘都是一大早就开始忙活,不光要打牙祭,还给我买好多稀罕玩意儿呢! 就说贾家那个猪头大宝哥儿,他前一阵过生辰,他爹给他在隆庆楼摆宴,摆了一百来席呢! 他一个商户的儿子都这么大排场,表兄可是将军府。哦不,我听大保说了,您可是个什么国府的柿子!怎么能输了他?” “是卫国公府的世子。”大和口气不豫地纠正了一句。 “啊,我知道,世子!”檀荇胡乱挥了挥手,着重咬了一下发音,又道,“表兄都是世子了,怎么能被个商户的儿子比下去呢?” 凌萧有些听不惯这些言辞,薄唇微抿,道:“生辰过不过自己说了算,这种事有什么好攀比?快些吃吧,饭后还要去给外祖母请安。”说着,便自顾自拿着调羹喝起粥来。 檀荇见他进得香,也抓起一个羊肉包子啃了起来,流了满嘴的油,却还是想着做生辰的事,呜噜呜噜道:“那,那不摆宴也就算了,贺礼呢?总得有贺礼吧?” 凌萧被他追问得有些不耐烦,便道:“又要贺礼作甚,又不是什么大生辰。” 檀荇被他的话一噎,刚咽下去的包子登时呛在了喉管里。他干咳了几声,忙转头去看梁嬷嬷。 梁嬷嬷见状不对,慌忙给他拍了背,又拿帕子给他细细擦了嘴角,才耐心解释道:“阿荇少爷许是不知道我们那儿的风俗。在京里,除非满月、周岁、整寿这些大日子,一般是不过生辰的。少爷今年是个零生日,按规矩吃碗寿面庆庆就好了,太隆重了反而压不住。” 檀荇这才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闭了嘴,乖乖喝起粥来。可一面喝粥,他一面却又悄悄拿眼瞅凌萧,心里不知琢磨起什么来。 一时饭毕,丫鬟们将碗碟撤了,又奉上新茶。凌萧取过茶水,以袖掩面仔细漱了口。 檀荇学着他的样子,也装模作样地漱了几下,便随手把茶盏子往托盘里一顿。 见凌萧收拾停当,他摸了摸鼻子,状似无意地开口道:“表兄今日准备做些什么?” 凌萧被他问得一怔,想了想才发现自己心里也无甚主意,便道:“来的路上落下了好些课业,还未补齐。” “课业?”檀荇问道,“什么课业,先生留下的课业吗?表兄这几日读书练剑,都是在补课业?” 见凌萧默然不语,他砸了咂嘴,道:“这教书先生都没跟来,还要这些课业做什么?做了又有谁看,倒不如清闲自在一阵子!” 凌萧默默摇了摇头,认真道:“课业是做给自己的,不是做给先生看的。先生虽不在,知识道理却一样不少,自然可以自行精进。” 檀荇听了大摇其头,道:“表兄这话就不对了。课业虽然是做给自己的,但总要有人帮忙看着吧?要,要有人指点吧?这道理虽好,但要是没人领着,那自己走了弯路岂不是都不知道?” 这人歪理极多,十几日相处下来,凌萧已经充分领略了他的嘴皮子功夫,此时也不欲与他多辩,单刀直入道:“你说这么多,到底想要做什么?” 果然,一听这话,檀荇立刻凑了上来,小声问道:“表兄自打来这儿后光顾着读书,就不想去外面逛逛?” 闻言,凌萧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刚来的那一日,外祖说要避什么大集市,当时没细问,现在想想倒是觉得有趣。 自己来鹰城也有些日子了,外祖事忙,外祖母体弱,家仆小厮们忙着置办一应家什物件,他也没顾得上出门转转。如此这般,之前幻想来北地的种种岂非如叶公好龙一般? 这么一想,他便问道:“听说这里有大集市?” 檀荇一听眼睛顿时亮了,忙道:“可不是!我们这儿的大集市可有名了,远近几十里的人都来这儿赶集,别提多热闹了!不过这大集市不是每天都有,我算算……” 他说着掰着指头数了数,接着兴奋道,“今儿个可不就有集!表兄,咱们一道去吧!” 梁嬷嬷一直听他们说话,此时便插进来道:“少爷,我倒觉得阿荇少爷说得有理。你们这个年纪,合该出去玩玩转转,多看看,多听听,总比闷在家中要强。” 凌萧点了点头,又问正屋情况,一打听说是好些了,便携檀荇一块过去请安。 两人一进屋,就见外祖母还慵懒地歪在榻上,头上缠了抹额,又扎了针,不过看着面色倒还好。凌萧遂携檀荇恭敬请了安,又问候几句,便说了外出一事。 外祖母自是没什么不依的,只道:“是了,来了这么些日子,忙里忙外的,竟没顾上带你出去转转。这儿跟京城风物不同,你也该多见识见识。这样……” 她对梁嬷嬷道,“给他们多带几个机灵的,路上注意安全,别走失了让人着急。晚间你们外祖父来家用饭,别回来晚了。” 于是,在梁嬷嬷给他们配备的六个精壮小厮的护送下,凌萧和檀荇终于浩浩荡荡出得府去。 檀荇本是日日在街上浪的性子,这次竟然在将军府里一连憋了十几日,想来堪称神奇。这一放出来,他立刻就跟猴子撒欢儿似的,拉着凌萧一路疾奔。 -- 第15页 他路熟,走街串巷不在话下,几个小厮连着大和大保呼啦啦跟在后面,一行人浩浩荡荡,不一会儿就到了大集上。 凌萧隔得老远就听见人声鼎沸,到地儿张目一看,只见摩肩接踵,果真热闹非凡。 只见长长的一条街,两边都摆满了货摊,一个接着一个,中间连一丝缝隙也无。打眼一看尽是些稀奇玩意儿,竟有一大半是他叫不出名字的。 其间来来往往的人皆着奇装异服,花里胡哨,不一而足。 更有甚者,在这大冷的天还光着一只膀子,赤脚踩着木屐,头顶一堆高帽,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兴奋地满面红光。 他正看得出神,忽然衣袖一重,接着便被檀荇三两步扯进了人群里,耳边还听得一阵笑语:“表兄,光在外面看有什么意思,要进去逛逛才好呀!” 稀里糊涂间,他已经被人群裹挟着走出去好几步。 在外面看着还好,挤到里面才发现气闷得很。他们人小身量矮,周围的人大都人高马大,一眼望去只能看到前面人的后衣摆。 四面八方都是人,叽里咕噜嘈嘈杂杂,不时被人撞了胳膊肘,踩了脚指头,却也只能暗骂一句,根本分不出谁是肇事之人。 不一会儿,他就觉得有些耐不住。 偏檀荇混迹其中如鱼得水,口中大骂有人扯了他的头发,暗地里却一肘子捅到别人的腰眼上,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他目瞪口呆。 檀荇兴奋地小脸通红,一路叽叽呱呱,还不断指四周的东西给他看:“表兄你看,那是喆喆塔,布库人做供奉的地方。你看,你看那几个绿眼睛的男人,那就是布库人!” “那边,那个挂蓝旗的是郑记的铁器铺,卖的马刀可快了!我爹之前一直说今年生辰要给我买一把,不过他没到我生辰就没了……” 闻言,凌萧低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只牢骚了一句,面上却不甚悲痛。 他正想着,檀荇又扯着他往另一边看:“表兄你瞧,那就是隆庆楼,我们这儿最大的酒楼,吃一桌上席要好几两银子呢!他家儿子我认识,前月还一起骑马来着。要我说,表兄今日也该在隆庆楼摆一回宴。将军府的气派,可不得让那帮小子眼红死!” 他说着,小手自然而然地顺着凌萧的衣袖滑了下去,握到了他手里。 凌萧自记事起就从未和人这样牵着手在街上走过,一时间不由十分别扭。 但檀荇却丝毫不以为意,小手紧紧抓着他的四指,似是怕他走散了。 他看了看檀荇兴奋得冒汗的鼻尖,还是强自忍住了将他甩开的冲动,任由他牵着自己往前走。 檀荇给他指的那些地方,他其实只能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个角。 实在太挤了,他这辈子还没跟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过。不仅挤,还吵,走了没一会儿,鼻尖也传来阵阵难以描述的气味,让他有些发晕。 他回头一看,不出所料,原本跟着的那六个小厮早就不知被挤到了哪儿去,只剩大和和大保还跌跌撞撞地跟在他们身后,眼看着也要被人流冲散了。这样下去恐怕不行,他们都人生地不熟,走失了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想到这里,他回头看了檀荇一眼,刚想拉住他让他慢些,一个一直走在他们前面的短须大汉却先回过头来,用不知什么语言跟檀荇说了一句,说完还看了他一眼。 他听不懂那人的话,心中就警惕起来。 没想到檀荇却哈哈笑了一声,接着也用那种语言回了他一句。 接下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边说边笑。足有半炷香的功夫,那大汉才用略有些生硬的元京官话对他道:“欢迎来鹰城!”说完,他就转过头走了。 凌萧一路听得愣怔,将将反应过来,便问檀荇道:“那人是谁?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说什么?”檀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哦,我们说的是索伦话。那人是个索伦人,来这边做买卖的,听见咱俩说话,觉得好玩就问问。表兄不会索伦话吗?外公的索伦话说得可好了!” “索伦?”凌萧愣了一下,忽然想到母亲,身侧的手不禁握成了拳。 “对啊,索伦人来这边的可多了!咱们去索伦的也多,都是做买卖的。你听周围人说话,一半都在说索伦话呢!” 凌萧立刻往周围看了一眼。声音太杂,他并分不清各人说的什么,但看面相倒是与江国人无甚不同,只不过身量高大健硕些罢了。 一向只想着自家与北境的渊源,却忘了这里与索伦接壤,更没想到战事不断的两国平日里竟是如此亲好。 他的母亲,他未曾记事就已牺牲的母亲,便是死在这群匪类的刀下。 如今看着周围这些与江国人面貌相似,谈笑风生,甚至对他亲切问好的索伦人,他心中一时间如同砸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滋味汇聚一处,最终凝练成一缕森森的毛骨悚然。 “表兄,你怎么了?”长时间等不到回答,檀荇转过头去看他,没成想他面色如此难看,不由担心道,“太挤了?还是有人踩着你了?” “你会索伦语?”凌萧忽然道。 “当然会啊!”檀荇两眼一张,“我们这儿的人都会说两种话。哦不,也不是都会说,但从小长在这儿的都会。你们在京城不说索伦话吗?” -- 第16页 凌萧轻轻摇了摇头,又看了看四周。 这么下意识地听,渐渐的,他倒也能分出些言语上的不同来。 “回去你教我索伦语。”他握了握拳,看着檀荇道。 檀荇也抬头看了他一眼,虽有些摸不透他的情绪,但还是爽快道:“好说呀,表兄!索伦话嘛,很好学的。表兄这么聪明,准保一学就会!”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过了最拥挤的一段,周围稍微松快了些。 凌萧一把拉住檀荇,走到路边站住。大和和大保也从人群中抢出身来,眼看着活像去了半条命。 “今儿个怎么这么多人,之前人也没这么多啊!”大保一面扯着皱成一团的新袄子一面发着牢骚。 大和却已经有了翻白眼的征兆,见凌萧他们终于停下,忙一把扯住他,带着哭腔道:“我的少爷,你可慢些!咱们千万别走散了,要不回头嬷嬷非得剥了我的皮不可!” 凌萧见他状态不对,伸手搀了他一把,问道:“你怎么了?” 大和面色发绿,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刚才走在我右边那人不知道背了一筐什么东西,那味儿……哎呦天爷,可憋死我了,好歹出来了!” “是玛挲鱼!西边贩过来的,我也闻见了。闻着是恶心了点,不过吃着还行。”大保在一旁皱着眉头道,又问,“你没吃过吗?京城没这东西?” 大和连连摆手,一脸作呕的表情:“别,别提吃!要让我吃这个,还不如直接杀了我!京城可没这些个东西,哎哟,要命要命!” “今天人格外多呢,是吧,少爷?”大保见大和双腿发颤,一脸土色,心里有些看不上,便转过去跟檀荇说话,一回头才发现人已经不在原处了。 他一怔,四处一张,才发现檀荇已经走出去十几步开外,像是看见了什么人,要上去打招呼。 凌萧早就注意到檀荇的举动,此时也远远看着他。就见他一路分开人群,到了街对面去,跟那边一帮八九十岁不等的男孩搭上了话。 等看清了那些人的面目,大保忽然惊叫一声,一个闪身犹如脱兔一般躲到了凌萧身后。 “天爷,这不是青莲帮那伙人吗!小少爷怎么认识他们呀?” “什么帮?”大和半软着身子倚在树上,还气喘吁吁地好奇问道。 大保却如临大敌,双眼紧紧盯着对面的动向,随口答道:“哎呀,青莲帮你都不知道?西南第一大帮,连皇帝老子都怕,还派兵剿过呢!这你都没听说过,亏你还是京城来的!” 一听这话,凌萧顿时也上了心,一把将他拉过来,仔细问道:“什么西南第一大帮,你说清楚些。” 少爷当前,大保立刻恭敬起来,方才与大和说话时的痞气消散无踪。 他挠挠头,老实答道:“这西南第一大帮的事,我也不太清楚。不过那几个都是这边的霸王,仗着自己老子在军中有官职,平日里可威风了。 街上混的都得定时给他们交供奉,交不上就得挨打!我们都怕他们怕得要死,碰见了躲还来不及,小少爷怎么还上赶着跟他们说话呢?要我说,咱们还是把小少爷叫回来,快走的好!” 第7章 群英令 大保话音刚落,那厢檀荇已经带着几个「恶霸」浩浩荡荡地穿街过来了。 大保一见,忙「呀呀」叫着躲到了大和身后,却又忍不住好奇,探出两只眼来看。 就见那伙吊儿郎当的青莲帮众里,打头一个嘴里叼着根草杆,一手搭着檀荇的肩,看见凌萧就挑了挑眉,上下一打量,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听阿荇说,你就是将军府里新来的少爷。那啥,我叫魏晗,我爹是凌将军的校……” “噗!”他一番话还未说完,大和便喷笑了出来。 魏晗瞬间沉下了脸,盯着他道:“你笑什么?” 大和忙连连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失礼了。我就是想打个喷嚏,没想到打岔了气,哎哟呵,哎哟呵……” 魏晗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利落地道歉,倒是有些意外。 他又看了大和一眼,倒是没再发难,回过头来继续对凌萧道:“我是他们大哥,这是我二弟郭铁,三弟崔禀,四弟劳丙,檀荇是我们小弟。不知兄台该怎么称呼啊?” 他最后一句忽然拽起文来,听着颇为奇怪。檀荇也楞了一下,凑到他耳边刚要说什么,却被他一把挡了回去,一双眼睛还是直直地盯着凌萧。 这话听着或许怪异,但凌萧几乎立刻就从他的目光中读懂了他真正的意思。 一开始便说了,他是这几人的大哥。可他爹只是军中校尉,凌萧却是将军府的少爷。 这位份若论起来,他理当退位让贤。可他偏又舍不得大哥的名头,所以才有此一问,单看凌萧识不识相了。 这点门道不难懂,可凌萧压根就不想进这道门。眼看着这一帮子勾勾搭搭歪歪扭扭的模样,他心中甚是不喜,只冷声道:“凌萧……” 一听这话,对面的魏晗瞬时眯起了眼。这人灵透得紧,一眼就看出来凌萧听懂了他的意思,但摆明了不想接话。 如此……他在心里盘算了几道,忽然移开目光,瞪着凌萧身后厉声道:“你!你叫啥?为啥还在笑?” 凌萧回头一看,就见大和倚在路旁的大树上,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一边笑还一边冲魏晗几个摆手。 -- 第17页 他略一思量,便知道他笑的是什么,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 但看魏晗几个似是被他笑得恼了,他忙一侧身,挡在他们中间,道:“府内管教不严,见笑了。” 说完,他又回过身去,淡淡道了句:“注意举止,休得再失礼。” 大和立刻噤了声,大口深呼吸了几下。凌萧听着身后动静停了,又抬起头来扫了眼那魏晗,接着便转过脸去,静静地盯着檀荇。 檀荇似是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见两位大哥面上都不甚愉悦,自己也是心中惴惴。 此时感受到凌萧的目光,他连忙凑过来插科打诨道:“哎,大哥,今天玩什么,赶集吗?我表兄可是第一次来北边,咱们一起去逛逛?” 魏晗瞥了他一眼,又看着凌萧,道:“赶集有什么意思?今儿个有大项目,漕帮、丐帮他们都来。正好凌兄弟也来了,就是不知道凌兄弟要跟哪一拨呢?” “什么跟哪一拨,我表兄自然跟我一起,都是青莲帮的,是吧?”他说着,亲昵地拉住了凌萧的手。 凌萧有些不适,轻轻挣开了,却也没表示反对。如此,几个人便又推推搡搡地到了马路对面,穿过几条小巷,便到了一处空旷之地。 “大哥,他们还没来呢!”貌似是叫郭铁的二弟说了一句。 “哼!他们来得晚,咱们正好先练练手。”魏晗道,一面撸起了袖子。 檀荇望着空地中间的一溜瓦罐,兴奋地凑到魏晗身边,问道:“大哥,今儿个又发群英令了?谁起的头?” 群英令?还有方才的丐帮、漕帮、青莲帮,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凌萧听得一头雾水,不禁皱起了眉。大和紧跟在他身后,仅一步之遥,听气息又在拼命忍笑。 大保却听得一脸激动,不住戳着大和的胳膊,小声道:“听见没,听见没?发群英令了!要比武了!群英令一下,天下英雄齐至。我的爷,今天能亲眼看一场武林大会了!” 凌萧越发纳闷,就听那边魏晗道:“公善会下的帖。” “公善会?”檀荇和大保一同发出了一声惊叫,又一起捂住了嘴。 “哼,怕什么!也就是老曹在军中的官职比我爹大些,他那个儿子我才看不上!”魏晗颇为不屑道。可凌萧却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不经意地抓紧了衣摆。 “那可不,大哥当然最厉害!”忘了是三弟还是四弟的劳丙赶忙上前拍马,“那曹绣娘虽然厉害,可跟大哥一比,那简直是天上地下,白云黑土,翘翅喜鹊癞蛤蟆……” “行了!”他还待说,却被魏晗一声喝断。接着他对檀荇一挥手,道,“去找些弹子过来练手!上次咱们垫底,交了那么多供奉,害得我半年没下馆子,今日怎么也得把面子挣回来!” 说着,檀荇已经快手快脚地搜集了一瓦罐石子回来。此地之前大概有过什么工程,地上尽是碎砖烂瓦,石子什么的最是不缺。 凌萧一直不语,静静地观察他们动作。就见那魏晗抻了抻腰身,在瓦罐中挑拣了半天,选了个不大不小颇为圆润的石子出来,对着前方五六步开外的一个空瓦罐瞄了瞄,接着将手中石子抛了过去。「铿鎯」一声,石子入罐,几个围观的小弟登时抚掌高呼起来。 魏晗双手叉腰,颇为自得地一笑,道:“几日没练,手艺倒还没落下。” 话刚说完,他忽又变了脸色,阴沉道:“不过这个距离才是第一关,上次曹绣娘都投到三十步外了。” 他叹了口气,对郭铁勾了勾手,道,“来,你扔给我看看!” 看他们兄弟几个扔了几遍,皆有出入,大和便有些耐不住,小声在凌萧耳边道:“少爷,这不就是投壶吗?如今京里都不兴玩了,现在都打捶丸。” 凌萧自是也看出来了,他在京里的时候,有些避不过去的场合也跟人玩过投壶。 不过京里的壶口可要比这细上许多,投的还是短箭,难度上自是大上不少。 “哎呦,不行不行,你不行!你这手怎么一点准头都没有?你那两个眼看着瞄啊!长着透风凉快的吗?”他正想着,就听劳丙在那边嚷嚷。一看,原是他在冲檀荇发火。 檀荇似也十分气馁,又投了几次,只中了一次。他恨恨地把一把石子往地上一甩,忿忿地一转头,正看见凌萧立在不远处,也在看着他。 他眼珠一转,满面阴沉登时多云转晴,扯了个大大的笑脸,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扯着凌萧的衣袖道:“表兄表兄,你功夫那么好,也过来试试呀!” 魏晗到这儿以后就没再搭理他们,但眼角的余光却一直关注着这边的动向。 此时长耳听到了「功夫好」三个字,他便踱步过来,半是挑衅半是倨傲地道:“就是,凌兄弟,你也来试试!” 大和早就看不惯此人傲慢跋扈的样子,此时便扬声道:“哎哟,那你们可得看好了!我家少爷在京城可是投壶第一手,别吓着你们!” 魏晗白了他一眼,一脸「你看我是吓大的吗」的冷笑,抱拳静静看着凌萧动作,然后就在半炷香后……彻底惊掉了下巴。 “天爷,天爷啊!圣人王母如来佛祖啊!你家少爷这是双开了光的手啊!”劳丙一面拼命戳大和的腰眼,一面连声惊叹。 那厢郭铁已经满嘴滚起了索伦语,似乎江国话已经不能描述他此刻的崇敬之情。 -- 第18页 就连日日观赏凌萧练武的檀荇也惊地张大了嘴,被冷风灌了半晌才咳嗽着合上。 “阿弥陀佛……”大和像护崽的母鸡一般哼哼笑了几声,双手在胸前一抱,只拿白眼看着郭铁几个,倨傲道,“我家少爷不光开了手,还开了千里眼和顺风耳呢!这点距离也就是练练手,我扔着都小菜一碟。 你要是真想开眼,就把那瓦罐再拿出去这么远,我家少爷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百发百中!” 他既这么说了,几个小弟自是蜂拥而上,将瓦罐移到了十步开外的距离。 凌萧轻轻扫了大和一眼,又随手抓起一把石子,接着便如玩杂耍似的将其一个个连珠抛了出去。只听得「铿铿铿」七八声连响,竟然全数入瓮,无一遗漏。 大和随意摆了摆手,瓦罐又被移出去一丈,仍是如此。再一丈,仍是如此。 直到第四次移动,凌萧才因为距离原因无法几珠连发,只能间隔投掷,却还是百发百中。 “啊呀呀,凌兄!”看到这儿,魏晗终于回过神来,热情地叫唤着趋步到凌萧身边,狗腿之情溢于言表,就连称呼里的那个「弟」字都被选择性地去掉了。 “凌兄这可真是……真是神了!太好了太好了,凌兄这手艺,杀他十个曹绣娘都没问题!这次武林大会的头名定然是咱们的!” 大和有些吃惊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被他逗得嘿然一笑,心道你小子脸变得倒快。 檀荇也赶了上来,兴奋地满脸通红,黏在凌萧身边不住地叫:“我就知道表兄厉害!表兄最厉害!”说着,抱着他的胳膊摇来摇去不撒手。 凌萧一把把他拎到身前,道:“你过去,再扔一遍。” 檀荇一脸不明所以,凌萧又推了他一把,他才踉踉跄跄地过去,就近找了个瓦罐,又扔了一次,还是没中。 “脚分开些……”凌萧走过去,在他双脚内侧分别一踢,又把住他的手,道,“身子站稳,别晃,右手放松。眼睛盯住瓦罐,默念目标,出手!” 「呼」的一下,檀荇心里紧张,用力过猛,直接把石子扔到了七丈开外的地方。 “哎哟!”他懊恼地大呼一声,右手猛击脑门。 “没事……”凌萧却拍了拍他的肩,“一回生两回熟,多练练就好了。” 那边魏晗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他俩,这时倒是品出了点门道,嘴里念念有词,又抓起石子练了几下,竟然都投进了,不由喜地手舞足蹈。 “哟,你们几个倒是来得早!”他们正练得热火朝天,忽听不阴不阳的一道声音传来。 众人回头一看,就见七八个九、十来岁的少年从小巷中拐了出来,个个身高体壮,正满脸倨傲地看着他们。 “是漕帮的人!”大保在大和身后小声道,“他们最近投靠了公善会,嚣张得很!” “不是,什么公……”大和话音未落,巷子里又转出十几号人来。 “丐帮的也来了!”大保激动道,“你看,中间那个就是他们帮主,功夫可强了!他旁边的那个是九袋长老,功夫不行,但脑子好使。他们人最多,但都听那个长老的,不听话的都被「处理了」!” “裘帮主好!” “祝帮主好!” 两边首领煞有介事地互相拱了拱手,接着「呵呵」干笑几声。 大和早就看得双眼蒙圈,此时又听他们来了这么一句,登时掌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哎,别笑,别笑!”大保连忙捂住了他的嘴。 “我……唔唔……什么别笑……”大和被他用力堵着嘴,兀自浑身抖个不停,“什么丐帮帮主,九……呼呼袋长老,我还万相山大宗师呢!” “嘘!你小声点!要在鹰城混,最不能得罪的就是丐帮!都说漕帮恶,丐帮阴,你小心被他们打-黑棍!”大保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 好在人数众多,对面并没注意到他俩的小动作。期间又有几拨人马过来,大家心照不宣地按规矩站好后,就静静地望着巷口的方向。 “怎么了,这又等什么呢?又是什么帮主,什么掌门的?”大和好容易止住了笑,被大保放开了,此时却又不甘寂寞地调侃道。 第8章 武林大会(一) “公善会!”大保小声道,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畏惧多些,“你休得再胡言!公善会的人惹不起,他们会长曹绣春是武林盟主,他一来,丐帮漕帮那些都得靠边站。在他面前你可管着你那嘴,万不能再笑了!要是惹恼了他,谁也保不了你!” 什么神神鬼鬼的……大和兀自腹诽,却耐不住整个场子气氛紧张,大家面上都无比肃穆,他心里也不由打了个突突。 说曹操曹操就到。 也不知听到了什么指令,人群忽然集体肃立,只见五个十二三岁的精壮少年从巷口踱步而出。 打头的一个一身锦绣华服,红绿相拼,直比国公府园圃里的那只金刚鹦鹉还鲜亮些。 只是此人面相颇凶,虽还未长开,个头也不甚高,但已能想见此公未来满脸横肉的凶悍模样。 那身价值不菲的衣裳在他面相的衬托下,也脱了脂粉俗气,反而变得有些阴冷起来。 此人筋骨结实,步履生风,一路过来气息极稳。凌萧一看便知,这也是个自小习武的练家子。 -- 第19页 他耳力好,方才大和与大保的耳语都被他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原本还暗道大保言过其实,如今看来,这话倒是有几分可信。 这五个人年纪都比其他人大出去不少,眉宇间已经闪烁着成年人的狡黠与冷酷,一看就十分的不好惹。大和憋了许久的玩笑之心终于收了起来,神色也第一次多了些正经。 可他刚刚收拾住心情,不料四面忽然山呼:“见过会长!见过四护法!” 干脆利落,却耐不住童音奶奶,加上落音后一串唏哩呼噜的吸鼻涕声,场面过分滑稽。他气一泄,差点又笑出来,好歹在最后关头堪堪忍住了。 那曹绣春却颇为受用地点了点头,阴鸷的双眼一眯,露出几分自以为是的宽和来。凌萧本能地觉着这个人危险,但具体如何,却也说不上来。 曹绣春大概点了点人头数,似是颇为满意,悠悠道,“好了,既然都来了,那就开始吧。还是老规矩,垫底的月奉加倍,得头名的隆庆楼吃席,我做东。” 大概是变声的缘故,他说话时喉音极重,听起来更添森冷之气。 “会长大人,明镜堂的人好像还没来呢。”丐帮九袋长老四下张望了一下,哈着腰小心提醒道。 “哼!”曹绣春冷笑了一声,目光凉凉地扫过他和他身后的一众人等,“他们不会来了。小的供奉交不齐,大的又不听话,已经被处理了。鹰城今后都不会再有明镜堂这个名号,你们也小心些,别说漏了嘴,叫错了。” “嘶……”四周顿时抽气声不断,大家面面相觑,皆是一脸惊恐。 大和听得一头雾水,刚想问大保,一转头,却发现大冷的天,他额上的汗竟已流到了下颌。他不由骇然,遂住了嘴,不再多话。 一番寒暄毕,「武林大会」正式开始。 主持人就是那个九袋长老,在他一番调度下,众人按帮派站好,前面就是一排瓦罐,皆在七步开外。 弹子也已备好,整整齐齐地码在另外的瓦罐里,每队一只。规则很简单,就是看半柱香内,哪家投进壶内的弹子最多。 魏晗打从这些人来后就一直没插上话,在暗处卯着劲摩拳擦掌。 听九袋长老一声令下,他便将凌萧往前一推,自己勾着几个兄弟站在原处,傲慢地往全场扫了一眼,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凌萧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话,默默走上前去,直接将整个瓦罐抱在了手里。 距离太近,端的是闭着眼都投得进去。他也不做瞄准,直接一个接着一个连珠投了起来。一片「铿铿」之声不断。片刻后,手中瓦罐罄,对面瓦罐丰。 另几个帮派刚开始还拉开架势比试,听得这边噼里啪啦一通过后,也没心情投壶了,都围过来看西洋景。一片目瞪口呆之相,与先前青莲帮的几个如出一辙。 窃窃私语之声顿起。 凌萧一看就出身不凡,又是生面孔,一来二去,大家心里都有了数,眼神就不由自主地在他和曹绣春之间飘移了起来。 曹绣春自然也早就注意到了他,却并不上前搭话,只对九袋长老使了个眼色。于是,瓦罐距离被拉到十步开外,第二轮比武开始。 一切便如方才情景重现,瓦罐一连被移了四次,到得最后,已经在三十步开外了,正是曹绣春当年创下的记录。 这个距离,弱一些的孩子连扔都扔不到,更别提投到罐里。 场面异常精彩,反正今日胜负已定,大家都没了比的心思,只想看看这将军府的小公子能否破了曹绣春的记录。 因着「武林盟主」的身份,曹绣春并不需要上场比赛,一直懒懒地坐在一旁观战,喝着小弟奉上的茶,吐着瓜子皮儿,一副优哉游哉,百无聊赖的模样。 见凌萧一路过关斩将,他面上虽装作不在意,屁股底下却如烧了炭盆一般,一刻钟内挪了十几次。 如今到了要破他记录的关口,他那副不屑一顾的慵懒姿态再也拿捏不住,不由得也正襟危坐起来。 凌萧却没在意这些,又从瓦罐中取出石子,稍微瞄准后,便投了出去。 第一枚轻松入壶,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围观群众立时欢呼起来。 呼的倒不光是这一击即中,更是这小公子一身的从容气度,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拂了拂身上落叶一般,端得优雅镇定。 要知道,这个距离,当年曹绣春都是如临大敌,投了几次才投中的。如此看来,他这武林盟主的地位岂非要不保? 本以为今日只是场寻常的比武会,却不想出了这么匹黑马。看来此番绝难善了,众人难掩心中激动,互相掐着胳膊,窃窃私语起来。 见凌萧一举成功,曹绣春也不禁动容。此时场上已经没了对手,全场只在看凌萧秀技。若再任由他这么扔下去,怕是要不好。 他仅仅思量了一瞬,便站起身来,走到凌萧身前,笑笑道:“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好手艺!” 说着,他瞟了魏晗一眼,“看着是你们青莲帮的人,从哪儿寻来这么个高手,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魏晗嘴上功夫厉害,到了正主面前却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见曹绣春问话,他怯生生地恭敬答道:“会长大人,这是凌萧凌公子,将军府的少爷。” “哎呀,原来是凌兄弟呀!”曹绣春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将军府的人果然厉害!现下场上就剩你一个,怎么,愿不愿意和我比比?” -- 第20页 凌萧在他面上扫了一眼,就见此人目光闪烁,小小年纪就练就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本事,让人看着后背发凉。 他点了点头,在众人翘首以盼中淡淡道了声:“好……” 四下登时哗然。 几个机灵的立刻上前布好了场,又将满满两大罐弹子摆在两人面前。香已燃起,九袋长老一声令下,两人便投了起来。 曹绣春创下这记录是在两年前,当时他年纪尚小,臂力准度都不够。 如今两年过去,手艺自是又精进了许多。如此一番下来,两人皆无漏手,看着难分伯仲。 怕派别人去不显恭敬,九袋长老亲自带着两个人跑到瓦罐处,将弹子倒出数了起来。 但数了三遍,皆是曹绣春二十九,凌萧三十,堪堪比他多了一个。 几人登时额头见汗,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嘴巴,不知为何要揽下这得罪人的活计。 “如何,到底谁赢了?”对面久久等不到他们报数,心下早已不耐,便又有几个围了上去。 “嘿!凌少爷三十个,比会长还多一个!”不知是哪个没脑子的先喊了出来,众人又一次哗然。 曹绣春的脸黑如锅底,一双眸子隐隐现出血色。 然而还不等他发作,凌萧便朗声道:“我也应是二十九个。方才试手时投进去一个,扣出来正与曹公子齐平。” “哎,是啊!”众人血烧上头,都把这茬忘了个干净,如今才反应过来。 但没料到此事会被凌萧自己说出来,众人看着他的眼光登时有些不同了起来。 “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是谁备的罐子,也不好好查检查检!”那九袋长老长舒一口气,又道,“那这局打平了,比武继续。你们几个,把罐子倒空了,再移开一丈!” “长老……”一个丐帮弟子一面收拾石子一面悄声对他道,“方才那两个都是新罐子,凌少爷扔的那个早撤走了,刚刚就是凌少爷胜……” “啪!”九袋长老一巴掌拍到了他后脑上。 “你傻是不是?是傻还是想死?想得罪会长你就去,不想就闭嘴,赶紧干活!” 于是又一轮比试开始,结果仍是平局。 瓦罐又被移开一丈,如今已在四十步开外,远远看去只有个蜜瓜大小。 曹绣春瞄了瞄远近,心中不甚有底。又拿眼偷看凌萧,却见他依然一副不嗔不喜,不骄不躁的样子,让人摸不出深浅。 这凌家小子身份上本就压他一头,要再在本事上胜了他,岂不要抢了他在鹰城的头把交椅? 被人扫了颜面,他的声望也会大不如前,日后行事起来怕不会如从前那般顺利。那爹爹那边;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 如此,此番便是只许胜不许败!这么想着,他又看了凌萧一眼,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光扔弹子有什么意思?不如换个花样!”新局未开,他忽然朗声道,接着同四大护法耳语一番。 那四人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便取了两根细长的竹签来,插在瓦罐前方的土地上,又从背囊里拿了两吊钱出来。 “咱们换个玩法,掷铜板!规则还是一样,半炷香,谁穿的铜板多谁胜。你看如何?”曹绣春说着从线绳上取下一枚铜板,吹了一下,不怀好意地望着凌萧。 凌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扫了下他手中的铜板,道:“铜板轻,四十步太远,改为三十步,如何?” 曹绣春心中一声冷笑。这个玩法他在家中闲来无事试过多次,就是二十步开外往铜碗里扔也极难命中,何况穿到竹签上。 他打的就是我不行,也不让你行,两下平手,我还是武林盟主的算盘。 至于凌萧这个刺儿头,只要今日这关一过,他有的是细碎功夫慢慢磋磨他。 心中主意一定,他咧嘴笑道:“没问题,都依你!” 这个玩法颇为新奇,又是拿着沉甸甸的钱来做乐子,场面更加沸腾了起来。 铜钱太小,竹签又细,怕看走了眼,便得有人上前计数。 曹绣春那边遣了个护法过去,凌萧这边檀荇自告奋勇,乐颠颠地跑到竹签前面站定。 如此距离其实还是太远,人群里已经有人在暗中试验,发现小小一个铜钱,连扔出去三十步都十分费劲,再想穿中目标,更是难上加难。若是这样都能成,那可真是令人叹服的好本事! 在众人翘首期盼中,九袋长老一声令下,曹凌二人就位。 凌萧将四五个铜钱捏在手里,微微眯眼测距。曹绣春却什么动作也无,只抱着手,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看着,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凌萧并不管他,只专注手中之事。 这铜钱拿到手里,他才发现重量比自己预想的还要轻些。 距离倒不是问题,但要命中目标却的确有些难办。他深吸一口气,静了静,投了一次拭手。果然不出所料,偏了一些,但离着竹签也仅有一步之遥。 众人齐齐叹了口气,皆为他可惜。曹绣春见计谋得逞,嘴角一弯,仍不出手,还是看他。 凌萧试了一次心中便有了数,第二次扔出去,便离着竹签仅有一尺的距离。 第三次缩得更近,仅有几寸之遥。待到第四次,他的铜钱打在竹签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众人又齐齐抽了口气,几十双眼盯在檀荇脚下,却只听他大为遗憾道:“打中了,没穿上!” -- 第21页 又是一片可惜之声。 曹绣春先是暗暗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眼香案,神色却又凝重了起来。 这小子天赋异禀,上手极快,每次都以固定的速度进步。上一次已经打中了竹签,若让他再来一次,恐怕就要中! 这么一想,他立即开口道:“我也试一次!看凌公子如此吃力,想来困难得很,也不知能不能中!” 说着,他拿眼瞥凌萧,却见他并不理会自己,兀自仔细瞄准,眼看着就要出手。 本想分散他的注意力拖延时间,却没奏效。曹绣春心中一焦,眼角余光扫到前方站着的檀荇,忽然计上心来。 他将铜钱举到眼前,装模作样地瞄了瞄,接着猛一使力,铜钱倏地飞了出去! 第9章 武林大会(二) “啊!”前方猛然传来一声惨叫。 凌萧刚要发力,忽见檀荇抱着头仰面倒了下去。他心下一惊,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比试,当下把铜钱一扔,飞奔了过去。 到得近处,他才发现状况极糟。檀荇满头是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竟已晕了过去! “阿荇,阿荇!”凌萧一把将檀荇扶起,半抱着他叫道。 完全没有反应。 凌萧仔细一看,就见他额角豁开了一个细细的口子,看着不大,但极深,鲜血不要命似的往外涌。他心中一凛,生怕他伤到了里面,当即不敢再动,将他平放在地。 直起身来,他看着双手的血有一瞬间的失神,但紧接着便清醒了过来,眼疾手快地从人群中扯出大保,厉声道:“快去找郎中,快!” 大保看着自家小少爷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也吓得三魂丢了七魄,「唉」了两声,转头就疯跑了出去。 魏晗慢慢凑过来,蹲下身去想要把檀荇摇醒,却被凌萧一把制止了:“别动他!他可能伤了头,就让他这么平躺着!” 魏晗被他的疾言厉色唬了一跳,意识到事态严重,也不敢再乱动。 但看着鲜红的血汩汩涌出,他还是从袖中取出布巾,轻轻敷到了檀荇头上。 正当众人手忙脚乱之时,曹绣春的声音忽然从头顶飘了过来:“哎哟,你看我,手一滑竟然扔到檀兄弟头上去了!” “看来是这檀兄弟的头跟那竹签长得太像,让会长看差了!”九袋长老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可不是嘛,你说说这,这也能看错!” “会长要操心的事这么多,太辛苦了,一时看错了也不奇怪!” 两人一唱一和,说着竟一同笑了起来,全然不把伤人之事放在心上。 见凌萧一直没有反应,曹绣春心中一动,上前一步问道:“凌兄弟,檀小兄弟怎么样啊?铜钱而已,没事吧?” “就是就是,被钱砸了头,这是好兆头啊!”九袋长老附和道。 话音刚落,凌萧猛地站了起来。他身量高,站在比他大三四岁的少年面前也只矮了半个头,此时冷冷地盯着面前之人,竟有些泰山罩顶的感觉。 曹绣春定睛一看,才发现他双目通红,隐有泪光,然眼中怒火熊熊,牙关紧咬,大有威胁之意。他哪里忍得了如此挑衅,登时也沉下了脸。 “你练过武。”凌萧冷冷道。 曹绣春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那你应该知道,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气力非同常人,怎可以利器行凶,重伤他人?” “哼……”曹绣春冷笑一声,白了他一眼,道,“说什么利器行凶,不就是枚铜钱?檀荇自己弱,身子跟纸糊的似的,一戳就破,哪里怪得了我?” 听他如此说话,凌萧强忍着愤怒,吸了口气,道:“你蛮力伤人,阿荇如今昏迷不醒,流血不止,伤势不知如何。你竟还肆意诋毁,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吗?” “呵,愧疚?”面对凌萧的诘责,曹绣春却笑了起来,就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接着他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小子,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不过是一个小弟,我打就打了!鹰城里有几个没挨过我的打?” 说着,他一巴掌扇到旁边九袋长老的脸上,又一巴掌扇到自家护法的脸上,然后指着他们对凌萧道,“看见没?我打他们是给他们面子,能挨我的打是他们的福气!这地儿是我做主,我想打谁就打谁,想打谁就打谁!” 说着,他抬起手,指着凌萧的眉心,道:“你也给我小心点!” “竖子无礼!”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爆喝。 接着,大和手脚并用挤开挡在前面之人,大步走了过来,指着曹绣春的鼻子就骂:“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跟世子爷这么说话,不要你的狗命了吗?” 他说着一拳挥了过来,但半道上就被曹绣春身边的护法截住。那人接着一招擒拿,想把他扣住,却被大和轻松脱开。 他挣开后又上前一步欲再击,却被曹绣春亲自抓住了手。他力气惊人,一把把大和的手臂拧到身后,大和「嗷」的一声叫了出来。 “你记着……”曹绣春锁着大和的手臂,越过他的肩冷冷地盯着凌萧,道,“甭管你是谁,世子也好,将军府的少爷也好,在鹰城这个地界上,我才是老大!奴才不听话,回去好好管管!今天给你面子,先放了他。要再有一次,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说完,他把大和往凌萧跟前一推,又狠狠盯了他一眼,转头就要走。 -- 第22页 大和被他像麻袋一样丢了回去,气得头发都根根立了起来。 他大吼一声:“狗娘养的给老子站住!”接着翻身扑上,当头给了曹绣春一拳。 曹绣春没想到他这么虎气,猝不及防下被一拳打中鼻梁,鼻血登时流了下来。 他伸出右手往鼻子下面一抹,凑到眼下看了看,似是愣了一瞬,周围的人也都跟着愣了一瞬。 接着,他就如暴怒的凶兽一般,目若铜铃,青筋暴起,大喝一声,一拳击了回来! 只听「砰」的一声,大和整个脸都被打偏了过去,鼻血飚出去一尺远。 不等他回过神来,曹绣春又一把扯过他的手臂,右掌用力一击,「咔」的一声脆响,大和的左小臂骨登时碎裂。 大和吭都没吭一声,整个人如同一团破布,双眼一翻就倒在了地上。 凌萧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蹲下身将他扶起,又猛掐他的人中,才堪堪将他弄醒。 “少爷……”大和弱弱地叫了一声,接着便咬牙呻-吟起来。 “你等着,别乱动。”凌萧将他放到地上,接着站起身来,径直朝着曹绣春走去。 “怎么,看着奴才挨打,心疼了?”见他满面寒霜,曹绣春吊着眼角讥讽道,“不就是个奴才,贱命一条,几两银子就能买一个,这点钱你们将军府还舍不……” 砰!凌萧一拳打在了他尚在流血的鼻梁上。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又是砰砰砰三拳,直打得曹绣春弯下身去,半天都直不起来。 接着,凌萧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飞身而上,一脚踢出,却被他一旋身躲开了。 见一踢不成,凌萧又是一记肘击,却被他锁住右臂,挣了挣没挣开,两人便僵持在当场。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打你吗?”曹绣春贴在他身后,咬着牙恶狠狠地道。殷红的血珠顺着他的上唇,一滴滴坠落到凌萧的右肩上。 “那就来啊,啰嗦什么!”凌萧回道,接着猛一使力,一把挣开他的禁锢,反手一记掌劈,正中他颈部动脉。 曹绣春要害被击,登时一阵晕眩。一个护法忙去扶住了他,剩下三人虎虎生风,一齐向凌萧攻来。 场面登时混乱起来。凌萧以一敌三,很快就见吃力。大和见状,也不顾左臂折断,挣扎起身,「嗷嗷」叫着冲了过去。曹绣春见状,一把挥开扶着自己的护法,旋身也加入了战斗。 一时间不可开交,众人身上很快就挂了彩。九袋长老微弱的劝架声完全被淹没在了人声里。 北境民风凶悍,动起手来更是六亲不认。小孩子家不知轻重,更不关心将军府和隔壁老李家有什么区别,只知道大哥挨了打,自己要为兄弟两肋插刀。 凌萧这边势单力薄,而对方是五个十几岁的大孩子,时间一长,年龄优势就显了出来。 几炷香的功夫后,凌萧便觉得体力不支起来,一个没留神,被曹绣春一脚踢中左脸,当即翻身扑倒在地。 “大哥,这……这曹绣春出手也太黑了!凌少爷和檀荇怎么说也是咱青莲帮的人,今天还帮咱们出了大风头。咱们就光在这儿看着,不太好吧?”郭铁看得一脸不忍,悄声对魏晗道。 魏晗在看到檀荇受伤时就已颇为不忿。他们都是军部出来的孩子,打架可以,但最看不上这些背地里下黑手的行径。 如今凌萧两个为给檀荇出气跟人拼起命来,而他这个大哥却远远躲着,说出去的确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要在平时,他早就冲上去助阵了。可此番对头不是别人,正是鹰城首恶曹绣春。 这人跟他爹一样,都阴狠得紧,听说他们的对头有不少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这事想想后怕,他左右权衡了一下,还是对郭铁道:“你知道个屁!他俩一个外公是将军,一个老爹是副将。咱几个的爹都是在军中打杂的,跟人家怎么比?他俩打一场,老爹说句话,呵呵两声就过去了。咱们掺和进去,伤了哪个你赔得起?” “哎呀,现在还管什么爹不爹的呀!”劳丙也凑了上来,“这眼看着都要打死人了,大哥真的不管吗?” “你也懂个屁!没听见我说的吗?这两人……”他还没说完,只听人群「哎呦」一声,转眼一看,竟是大和帮凌萧挨了一脚,正踢在后心上,往前一扑,竟喷出一口血来。 “我他妈……”魏晗一怔,接着大喝一声,“干他娘的!这两人是我青莲帮的兄弟,要动他们,先得过了我这关!” 说完,他大吼着两步冲上去,一把扯开趴在大和身上狂揍之人,砰砰就是两拳。 郭铁、崔禀、劳丙一看,胸中登时热血沸腾。三人齐齐冲将上去,跟曹绣春几个纠缠起来。丐帮漕帮的几个见会长有难,也迅速加入了混战。 双方很快就不满足于只是肉搏,顺手抄起身边的家伙就往对方身上招呼,一时间场面变得血腥起来。与之相比,檀荇头上那个被铜钱砸出的小口子倒真是不值一提。 曹绣春已经打红了眼。他生平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也没丢过这么大的面,心中怒火早已燎原。这个凌萧看着年纪小,却是个能打的,对付起来极为棘手。 但这都不算什么,让他难受的是他那一双眼,那一双清澈淡然的眼。 他曾经看惯的恐惧、贪婪、欲望这里面都没有,有的只是淡淡的蔑视。明明身处劣势却不卑不亢,从从容容,就好像他生来就是俯视他的一般。 -- 第23页 “骄狂小儿!”他在心中怒骂一声,伸手抽出藏在马靴后的短刀,对着凌萧劈砍上来。 凌萧一个不防,右臂登时中招,抱手后退了几步。这一刀砍得颇深,他的右臂血流如注,立时有些无力。 看到凌萧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惊怒的龟裂,曹绣春邪邪一笑,道:“怎么,怕了?怕就跪下给我磕头认错!我大人大量,或许会饶你一条小命!” 闻言,凌萧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 他死死盯着曹绣春的眼睛,冷声道:“怕你这孬种作甚?技不如人便使阴招,伤我兄弟。身藏利刃,武力不济便背后偷袭。小人行径,无耻至极!我凌家世代为将,坚船利炮尚且不怕,岂会怕你这等鼠辈?要打就放马过来!” 一听这话,曹绣春登时七窍生烟,一口钢牙咬碎,唰唰两刀便逼了过来。 凌萧毕竟年小,体力早已不支,一闪身躲过了要害,左肩却被短刀劈中,登时跌倒在地。 曹绣春抓住时机,对准他胸口又是一记猛踏,接着矮下身去,左臂顶住了他的咽喉。 凌萧口中不断咳出血沫,发不出声音,一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曹绣春恨极了这双眼,短刀蹭着他的面颊,缓缓向他的眼珠移了过去。 凌萧察觉到他眼中的狠意,却忽然又是一笑,嘶哑着声音道:“你不敢……” 曹绣春欲待行凶,胸如擂鼓,却忽然被他打断,不由暴怒。 他高高举起短刀,嘶声道:“我不敢?我不敢什么,杀人吗?你当我没干过吗?” 说着,他的眼神忽然邪恶起来,整张脸都扭曲得不似人形。 “大胆,你敢!”大和远远看到这一幕,心中惊怒至极,奈何他被两人缠着,脱不开身,只能急得大叫,“此乃卫国府世子,凌大将军的嫡外孙,你敢动他一下,凌家军定灭你九族!” “哈哈哈!”曹绣春闻言大笑,他猛地看向大和,双目泛着嗜血的猩红,“灭我九族?你们凌大将军自身都难保了,还要灭我九族?” “你什么意思?”凌萧双目一凛,厉声问道。 “你不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曹绣春又猛地回过头来,状似癫狂地看着他,“反正你过了今天也没明日,还操着么多心作甚!” 说着,他右手猛地一动。 刀锋映着日头,雪白的冷光闪进凌萧双目。他下意识地一闭眼,忽然感觉周围都静了下来。 他心头剧跳,却等了半晌也没有痛感来袭,再一睁眼,就看到身上的曹绣春被人拧住了右臂,那柄差点伤了他性命的短刀已经不知去向。 目光再往上一走,就见一个满脸胡须的大汉,虎目圆睁,从背后冷冷地盯着曹绣春痛到扭曲的脸。 “小小年纪不学好,倒学起邪教黑帮那一套,竟要当街杀人了!小子,你家大人干什么的,半点做人的道理都没教会你吗?” “你……你是哪儿来的野汉?我爹是军中副将,你胆敢伤我,你……嗷!” “哟呵呵,你还是副将的儿子呢!那我看你们这队伍也够呛,身为副将能教出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儿子,自己也未必是什么好东西!” “你,你敢辱骂我父亲!你……啊!” 那大汉稍使了使劲,曹绣春的右臂登时被扭成了麻花。他痛得冷汗直下,一滴滴打到凌萧胸前。 大汉冷笑一声,道:“我?我怎么样?我怎么样?” “那,那个,大胆!”旁边忽然传来弱弱的一声,“此乃我们会长大人,你……你那个,岂敢造次!” “会长?”大汉挑起右眉,歪头瞥了一眼,“什么会?马球会吗?” “你你你!此乃公善会的会长大人!你休得胡言!” “公善会?”大汉面色陡得一变,长臂一展,一把把那人抓到眼前。 凌萧这才看清那人是九袋长老,他被大汉拎小鸡一般抓在手里,吓得浑身乱颤。 那大汉却毫不在意,只满面寒霜地问道:“什么公善会,你们和公善会有什么关系?说!” 九袋长老被吓得一个哆嗦,颤巍巍地道:“就,就是公善会。他是会长,那四个……” 他伸手往旁边指了指,“是四大护法。” “四大护法?”大汉凝目打量了血糊拉查,鼻青脸肿的「四大护法」一眼,两条粗短的眉毛疑惑地拧到了一处。 “不,不是!”魏晗忽然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急急解释道,“我们就是扮着玩儿的,不是真的公善会!就这……这丐帮、漕帮啥的,都是假扮的!不是真的!” 闻言,大汉目光一转,扫了周围灰头土脸的孩童一圈,不知想到了什么,黑黝黝的脸忽然一皱,接着「噗嗤」一声就喷笑了出来。 “公善会……四大护法……啊哈哈哈!哎哟,我的娘……噗哈哈哈!”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又拎了拎手中的鸡仔,问道,“哎,你呢?你也是护法?” “我,我乃丐帮九袋长老!” “哈哈哈!”大汉笑声震天,似乎要把心肺都笑出来一般。 “那你呢?”他又指着凌萧问道。 “放肆!”大和在五步开外大喝一声,他不知为何趴在地上,然横眉怒视,厉声道,“此乃卫国世子,凌将军的亲外孙!你休得无礼,快把我家公子扶起来!” “凌将军?”大汉的双目忽然亮了一下,“哪位凌将军,凌峰将军吗?你是他外孙?” -- 第24页 凌萧摸不清他的路数,但看着并不像坏人,至少不会比那曹绣春更坏,便点了点头。 他面相端正,不像曹绣春那般轻浮,大汉见他点头,立刻便信了七分。他嘴唇一动,似乎要说什么,却听得远方一声惊叫。 “哎哟天爷呀!这是怎么了?小少爷,小少爷!少爷!” “你这……这什么少爷不少爷的,叽叽喳喳叫得我脑仁疼!”大汉大吼一声,打断了他。 凌萧听出是大保的声音,忽然想起檀荇还躺在那儿不知死活,立刻想要坐起来,无奈那曹绣春还在身上压着。 大汉见他想要起身,左手拎着九袋长老,右手又把曹绣春一提,一手一个往边上一扔,接着伸手将凌萧拉了起来。 曹绣春受辱不过,不知从哪儿又摸到了那把短刀,爬起来就要刺他。凌萧一惊,还未出声,那大汉却似背后长眼一般,不知如何动作了一下。 下一瞬,那把刀就直挺挺地插在曹绣春两腿间的地上,兀自颤颤巍巍。曹绣春哆嗦着往下一看,一团水渍便顺着裤腿沥沥拉拉淌了下来。 凌萧被那大汉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檀荇身边,就见大夫已经在救治。 大保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身边的大汉,又看看七零八乱,狼狈不堪的帮众,兀自不能接受眼前事实。 “大和在那边地上,你去看看。”凌萧挥手指了指,站立不住,一歪身坐到了地上。 “你们,你们谁是这孩子的家人?”须发花白的老大夫转身问道。 “我。”凌萧应道,“我是他表……我是他兄长。” “哦?”老大夫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 “哦什么哦?”大汉不耐烦了,“这是将军府的少爷,有什么话你快说!” 那大夫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地一缩脖子,但接着便利索道:“这位小公子脉象平稳,倒是没什么大事。就是打得重了些,震荡了头部,所以昏迷了,正常情况下几个时辰就能醒。先送回家去养着吧,等醒了再观察观察。” 凌萧闻言,心中大石顿时落下,眼前便开始晃荡起来。 “多谢……”他双手抱拳,刚要行礼,却眼前一黑,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第10章 夜审 凌萧再次恢复意识,是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吵醒的。他睁开双眼,才发现天色已暗,屋内只点着一支细烛,在沉沉暮色里微微颤抖。 他慢慢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之前之事,又试着动了动,就发觉浑身僵硬疼痛。 他挣扎着抬头往下一看,就见薄被下浑身缠满了绷带,尤其右臂裹得和个粽子一般。 不过一想起粽子,他忽然觉得腹中甚是饥饿。四处一打量,才发现竟不在自己房中,看样子是在正屋的侧室内。也不知梁嬷嬷他们去了哪儿,屋里暗沉沉的只剩他一个。 “简直是无法无天!”隔壁忽然传来一声爆喝,接着就是「哐」的一声,不知摔了个什么东西在地上。 他被唬了一跳,这才想起方才在昏迷中似乎也听到了争吵声。 “他们以为打的是谁?啊?这可是国公府的世子!柱国大将军的娣外孙!飞骑将军的亲子!这是将军府!是鹰城!是我冯家祖籍!还没轮到那姓曹的只手遮天!” 原来是外祖母的声音。她从未如此动怒过,以至于凌萧一开始都没听出来。 看来她是知晓了来龙去脉,又看到自己浑身浴血,昏迷回府,才会如此动怒。弄得他先前还以为是什么人在吵架。 “好了夫人,消消气,你可不能气坏了身子呀!”是郝嬷嬷的声音,“老爷已经回来了,正在大堂审呢。这姓曹的小子,还有他老子都讨不了好果子吃!” “把我的萧儿打成这样!我……我这八年来宠着疼着,养出这么个好孩子,要是被这帮贼人打坏了,我……我如何能对得起阿雪啊!”说着,外祖母竟号啕痛哭起来。 听到外祖母的哭声,凌萧心中闪过一丝愧疚。但他并不后悔。今日之事并非他之过,曹绣春穷凶极恶,若再来一次,他依然会这么做。 “萧儿要是没了,我让那小子偿命!我让他姓曹的全家偿命!”外祖母又恨恨地骂了起来,“我的萧儿!他才那么一点大,你听没听大夫说,今日有多凶险!肋骨断了两根,右臂刀伤见骨,左肩上的一刀也差点伤了琵琶骨,更别提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萧儿……萧儿他得多疼啊!” 郝嬷嬷连忙劝慰道:“不过,听说那曹家的小子也没讨着好,伤得比咱们少爷还重些。尤其是右手,听说差点就废了,没个百十来天动不了呢!咱们萧哥儿也是好样的!” “哼!他还想动他的右手?等老爷判下来,我让他这一辈子都用不着他的右手!”外祖母恨道。 “听说他的右手就是救了少爷的那汉子伤的呢!”郝嬷嬷道,“那人不知什么来历,身手倒是不错。听说在场打架的有几十个人,虽说都是孩子,却也有不少练过武的。这汉子单枪匹马,几招就把他们全撂倒了!” “是了是了……”外祖母这才稍微平静下来,“这是萧儿的恩公。恩公现在何处?” “跟那几个孩子一道在正厅呢。”郝嬷嬷道,“老爷回来后一直在问话,也有一个来时辰了,想来也快问完了。其实要说起来,这檀荇小少爷也是,怎么会跟那种孩子混在一起?还连累了咱们萧哥儿!” -- 第25页 “哼!”外祖母冷笑一声,“你方才没听见吗?今日到场的有几十个孩子,俱是军中和城中巨贾之子。几十个孩子,算算基本把鹰城这一茬包圆了! 要想独善其身怕不那么容易。这事错不在孩子,要不是仗着家里的势,单凭几个孩子没那么大的胆子!” “是是是……”郝嬷嬷连应了几声,又叹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外祖母一声冷笑,道:“这个曹靖吏,做孽怕是要做到头了!” “嗯啊!” 凌萧一直竖着耳朵听那边说话,不料身边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呻-吟,登时唬了一大跳。定睛看去,却发现身边被褥下面鼓鼓囊囊,竟是睡了个人。 “哎呀,头疼!”檀荇嘟囔着睁开了眼,“这是哪儿啊?” “你怎么在这儿?”凌萧惊魂未定,下意识问道。 “嗯?表兄?”檀荇这也才看见他,愣怔道,“咱们怎么睡在这儿了?今儿个干啥了来着,我想想……哎哟!今儿个不是赶大集来吗?不是那啥,开武林大会来着吗?怎么回家了?咱们到底赢没赢啊?表兄去隆庆楼吃席了吗?” “还吃席呢,命都快没了!”又是一声从床下传来,把凌萧和檀荇都吓了一跳。 凌萧探头一看,就见大和睡在床下的厚绒毯上,不知何时也醒了过来,但还是维持着俯卧的姿势。 “什么命都快没了?”檀荇一惊。 大和呵呵一笑,把今日之事捡着跟他说了。 听到最后,檀荇的嘴都闭不上了。半晌他眨了眨眼,忙过去掀凌萧的被子,却被自己晃得一阵头晕,登时一通嚷嚷。 “哎哟哟,小少爷,您可别再闹了。少爷就一条命,再折腾就没了!”大和在床下揶揄道。 “我……我……”檀荇呜咽了两声,眼泪汪汪地看着凌萧,“表兄竟然真的为了我去打那曹绣春了?”他感动地抽噎了一会儿,忽又想起来什么,颤巍巍地道,“可他是会长呀!咱们得罪了他,以后可要怎么办呀?” 大和哼哼一笑:“怎么办?现在该想怎么办的不是咱们,而是曹绣春和他那个恶霸老爹吧!哼,老爷已经在前厅开堂了,什么狗屁会长,这几个流氓,不知天高地厚,没他们好果子吃!”他说着又哼唧了两声。 凌萧见状,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你到底怎么了?在那儿就趴着,回来还趴着。” “嗯……这个……呃,嘿嘿……”大和听到他问,讪讪一笑,竟罕见地羞赧起来,“那啥,跟那什么四大护法打架的时候……那些家伙手贼黑,拿刀戳了我的屁股!” 檀荇一听,立刻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 大和一恼,没好气地道:“小少爷还笑!当时险得很,他们本是要戳我后腰的,好在我一招白鹤亮翅,刀落在了屁股上。要不然被他们戳一下还得了!” 大和说得轻松,凌萧却知当时险恶。他只知道曹绣春带了刀,却不想那四个也带了凶器,再看看大和,登时一阵后怕。 “今日多亏你了。”他道。 大和闻言,悄悄抹了下眼角,然后故作玩笑道:“哎呦少爷,没事儿!大和就是伺候你的。少爷肯为大和拼命,大和又为何不能为少爷贡献出自己的屁股呢?” 檀荇又吃吃笑了起来,凌萧在暗中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厢言笑晏晏,前面正厅里却是一派凝重。 堂审刚刚结束,几个被压回来的孩子和旁证都被遣了出去,或送医或静待传讯。 几个家丁正利落地收拾着地面上的狼藉。许是嫌室内空气污浊,四面大窗皆被打了起来,冷风呼啸着往里灌。 卫国公凌峰端坐在主席上,一脸沉肃。管事蒋辉站在一旁,也是眯着眼若有所思。 很快,厅内收拾干净,下人们有序退了下去。卫国公率先打破了沉寂,叹道:“阿辉啊,听听!咱们竟不知,这小小的鹰城,竟是这般的卧虎藏龙啊!” “是啊……”蒋辉也叹了口气,不失讥讽道,“漕帮,丐帮,青莲帮,公善会……哼,屁大点儿的孩子,天下大事倒是知道的不少!” “屁大点的孩子?”卫国公看了他一眼,“年纪虽小,干的事却不小!收供奉,蓄武力,打-黑架,欺良民。如此行径,与邪教帮派何异? 不过是少时偷针,长大偷金。幼时力薄,能在一城一街上横行霸道便沾沾自喜。 长大后野心也跟着膨胀,届时不再满足于几两银子的月奉,所谋求的,可就是一国一朝的政权了!” 蒋辉听罢连连摇头:“没想到,真没想到!八年前咱们离开北境时,鹰城还是纪律严明,井然有序。这才几年的功夫,怎么就乌烟瘴气到这种地步! 若不是今日少爷正好撞上,咱们还只盯着军中之人,却不想这成人的习气被孩子们学了个十成十,一个个仗着家中权势眼比天高! 您看看那个为首的曹绣春,在您面前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嘴脸,言语不敬,张嘴闭嘴就是他爹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如何有威望,惹了他后果有多严重,倒好像那曹靖吏才是军部的一把手一般!” “哼!”卫国公一声冷笑,“当年视他为心腹,将其留在鹰城驻守,却不想养了一匹狼。” “是啊……”蒋辉又叹了一声,“老曹……曹靖吏当年也是跟着咱们一起上阵杀敌的,一样的勇猛,拼起命来一点不比别人差。 -- 第26页 我记得当年他为救将军,还被索伦人在背后砍了一刀,差点就没了。 这么些年,我想起这件事就后怕,后怕完了就感激他,总觉得欠了他什么。 将军必然也是如此想法,否则不会将他提为副将之首,还代替您驻守鹰城,委以军政大权。却没想到……唉!” 卫国公闻言默了良久,最终摇摇头,道:“世人都说同富贵易,共患难难。殊不知,反过来也一样说得通。此前念着他的功绩,始终狠不下心动他。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动了。” “是啊……”蒋辉道,“曹靖吏奸猾,却怎么也想不到养了这么个儿子。不知天高地厚不说,还满嘴没个把门的,把他背地里干的好事全给抖了出来。 要说曹靖吏也是,这么脏手的事,自己偷着干了就行了,哪有让自己儿子插手的? 十二三岁的孩子,手上的人命竟然不止一条,还亲自参与过刑讯。这样的事,对一个孩子一辈子有什么影响,他不知道吗?真不明白这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闻言,卫国公却笑了:“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东蛟摄政王大将军光据说有两个儿子,他立志要将其培养成东蛟双杰,为减其懦性,增其狠厉,命其三岁毙鸟,五岁斩鹿,八岁杀人。 听闻此二子自十岁起便上了战场,亲自斩杀敌首无数,在东蛟闯下赫赫威名,令人闻风丧胆,大将军深以为荣。” “唉……”蒋辉闻言又是连连摇头,“许是属下迂腐吧,反正这种事,我是理解不来。要立威就非得打打杀杀吗?将军您爱兵如子,宽严并济,不还是一样备受敬重?” 卫国公摇摇头,道:“对武力的极端崇拜,是刻在有些人的血液里的。就好比森林中的野兽,永远以力量为尊。其实人又有何区别呢? 德政、道义、邦交,说到底,还是要凭拳头说话。而咱们,就是江国的拳头。只有咱们强硬了,别国才不敢来犯。好了,扯远了,还是说回眼前的事吧。” 蒋辉神色一肃,恭敬道:“兄弟们这几日都没停下,早就准备好了,就等将军下令。眼看这曹靖吏是不得不除了,只是不知要何时动手?” “今晚。”卫国公简短道,“今日事大,又有多家后生被扣,军中想必无从安宁。与其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不如连夜突审,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唉……”蒋辉叹了口气,“老曹在鹰城做了这么多年的孽,今夜算是要到头了!”他定了定神,又请示道,“那属下现在就去军中准备?” 卫国公微微颔首,道:“你先行一步,我去看看萧儿,随后就来。” 说着他站起身来,同蒋辉一起走到厅外。夜幕沉沉,北地的天比京城要高一些,阔一些,也净一些。 望着漫天星子,他忽然又想起离京前夜宴上与太子的一番对话,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不禁自语道:“众雁皆归,卿何独往?知微呀知微,六郎重礼,一向对你寄望颇高。你坐在东宫的位子上安分守己便可,又为何非要搞出这些是非来呢?” “啊?将军说什么?”蒋辉上前一步问道。 “无他。近日事多,有些感慨罢了。”卫国公说着拍了拍他的肩,看着他道,“曹靖吏虽不足惧,却也在此地扎根多年,党羽众多。你此番前去,切记叮嘱他们不可轻敌。” “是。”蒋辉应道,“将军一个人也要多加小心。这些人疯得很,莫要让疯狗咬了腿!” “好了,去吧!”卫国公道,忽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个汉子,就是救了萧儿的那个,是叫章黎来的,对吧?” “没错。”蒋辉道,“说是生在个杂耍班子里,很小就父母双亡。他跟着班子,从北往南,一路卖艺为生,零零杂杂的,倒是学了一身好武艺。 后来到瀛洲那边安了家,娶妻生子,却不想被公善会迫害,全家被杀。 只他一人逃了出来,一路流浪到此处,恰好遇上这帮孩子在后巷斗殴,便顺手帮了萧少爷。” “这人不错!”卫国公点点头,“救了萧儿一命,当是萧儿的恩公。他可曾说过想要什么赏?” 蒋辉摇了摇头:“这个倒是没提,不过他一直说仰慕将军,想为将军效力。” “这个好说。他身手不错,人品也正,跟老李说一下,将其收编即可。”卫国公说着挥了挥手。 蒋辉颔首应下,又抱拳一礼,便退了下去。 卫国公也大步进内院,一路走到主屋。夫人一见他进来,便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凌峰抬手,对她微微一笑,道:“今夜还要去军中,走前先来看看萧儿。” 夫人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怒气登时散了七分,却又涌上十分的担忧来。 “无事。”凌峰拍了拍她的手,“此事筹谋良久,早晚有此一动。今日之事也算是个契机,夫人不必担心。萧儿呢?我去看看他。” 夫人听他如此说,知道时间紧迫,他不欲多言,便压下了一肚子的话,只指了指侧室,道:“和荇儿在一起,伤得太重,一直睡着。”说到这儿,她眼睛又是一红,经不住落下泪来。 凌峰拍了拍她的手,又从郝嬷嬷处拿过绢帕给她拭了泪,道:“好了,萧儿底子好,年纪又小,不会有事的。你也不必再气,白日之事,今夜便会有分晓。” -- 第27页 说完,他便大步走进内室,一进去就见三个小脑袋正整整齐齐地望着他。 “外祖……” “外公……” “老爷……” 凌峰点点头,径直走到凌萧身前,掀开被子看了看,道:“皮肉伤,不打紧,好生休养。” 凌萧的脸颊有些发红,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外祖按了下去。 “肋骨断了不宜挪动,你躺着,安心静养便是。” “外祖,曹家怕是要对您不利,您要小心!”凌萧急道,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 凌峰心中一暖,大手摸了摸他的头,道:“是那曹绣春对你说什么了?” 凌萧点点头,把白日之事简短说了一遍。 凌峰听后笑了笑,又摸摸他的头,却没理会这事,而是问道:“今日危险,可害怕了?” 凌萧闻言,鼻尖猛地一酸,但还是嘴硬道:“不怕。惩奸除恶,萧儿不怕。” “惩奸除恶……”凌峰暖声道,“萧儿不怕,外祖也不怕。” 凌萧猛地抬眼看他,就见外祖正笑着望着自己,眉目温暖却坚毅。他心下一暖,浑身的疼痛顿时全忘了,也跟着微微一笑。 凌峰又拍了拍他的头,接着看了看檀荇的伤口,叮嘱了句好生将养,又夸赞了大和忠心护主,赏了银钱,便与夫人告辞走了。 梁嬷嬷在他走后不久,才急急忙忙地领着一帮小子丫头抬着饭食进来。 原是她见两个少爷睡得香,便去厨房看着,此时才将晚点备好。 外祖母见凌萧浑身凄惨的模样,就像心肝上被割了二两肉一般,疼得上天入地。此时见他们醒了,忙命把饭摆在侧室。 十几口人挤在一处,三个伤员一人身后搂着个丫鬟,小心地把饭喂了。 如此过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撤席。凌萧几个又喝了药漱了口净了面,几人谈笑一阵,外祖母见天色不早,便让他们早些歇了。 大和今日受伤最重,药里有止疼的成分,他服下后不久便呼呼睡过去了。 凌萧想着方才与外祖父的一番交谈,兀自有些兴奋。檀荇伤得最轻,此刻也睡不着,便凑到凌萧身边跟他说话。 “今天好好的事,都让我给搅了。”他低声道。 “好好的事?”凌萧不解,转过头去看他,就见檀荇一双眼睛在灯烛下亮晶晶的。 “是啊!我本来想的好好的,今日是表兄生辰,我没钱,没法给你办席,大哥却是有钱的。”他道,“我本想跟大哥说说,让他请咱们去一趟隆庆楼,没成想发了群英令。不过后来我一想,这样也好啊! 曹绣春可比我大哥有钱多了,大哥请客,咱们顶多叫几个小菜,曹绣春做东,那可是妥妥的上席! 表兄这么好的本事,定能拿个头名,这样咱们就能一起去了!谁能想到这人这么坏,砸了我没啥,却把表兄给害苦了!” 凌萧其实一直对他将自己引荐给这些狐朋狗友一事颇为介怀,如今听他这一番话,才明白他心中真实所想,不由有些触动,目光就软了些。 “表兄,你还疼吗?刚听外公说你肋骨都断了,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无事。”凌萧道,“喝了药,早就不疼了。其实本来也没很疼。” “不疼就好。”檀荇笑笑,忽然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道,“对了!” 说着,他在怀里摸索起来,摸了半天才掏出手来,在凌萧眼前一张。 凌萧定睛一看,见是一个玉佩,不大,白中隐隐透着一丝绿。他有些茫然,便抬眼看了看他。 “生辰贺礼!”檀荇弯着眼睛笑道,“这是去年生辰,我娘给我买的。一个玉佩,一个银项圈。项圈我还戴着……”他说着扯了扯自己的衣领给凌萧看,“玉佩就送给你了!” 凌萧看了看那块玉佩,微微一笑,道:“多谢,但这是你娘给你的东西,我不能收。” “哎呀!我娘给了我就是我的!”檀荇大大咧咧地把玉佩往他怀里一塞,“其实我不喜欢这个,容易碎,放在身上都不敢跑快了。我更喜欢银项圈,这个就给表兄了!表兄,你以后可得一直护着我呀!” 说着,他拱着头一点一点地往凌萧这边挪。凌萧被他拱得无奈,一把按住了他的头,但又怕按疼了他,只得轻轻推搡。 两人又闹了一会儿,大和忽然发出一声响亮的鼾声。两人相视一眼,都忍不住有些发笑。 凌萧温言道:“好了,天色不早,该睡了。” 檀荇又不甘寂寞地胡闹了一会儿,便也撑不住困劲,慢慢沉寂了下去。 第11章 时空禅 一场大战之后,便是几十日的休养生息。 外祖是三日后回来的,来时面色颇为沉重,只说了声「尘埃落定」,便再未多言。后来凌萧才从外祖母处听闻,当夜军中竟是血雨腥风。 副将曹靖吏被当庭军法处置,其党羽被连根拔除,当日一同问斩的便有六人。 涉案罪犯家中亲眷全部发配为奴,外祖念曹靖吏当年恩义,又怜曹绣春年小,不忍杀之,将其一并发配,多少算是给曹家留了一缕香火。 然而不过一月便传来消息,说曹绣春在「四大护法」的护持下逃了。 那「四大护法」倒真是「忠心护主」,为让他逃走不惜拼命,最终都在与守军的拼杀中身亡。 -- 第28页 本以为发动军队的力量,捉住曹绣春易如反掌,却不知为何,始终未能寻到。 后来军中有人猜测,他可能逃到深山里,被野兽吃了。这个说法渐渐被大家信服,毕竟只是个孩子,没什么威胁,渐渐的大家也就不再提了。 此番事件过后,卫国公忽然意识到鹰城的儿童教育是个大问题。 稍微着人做了下寻访,竟发现此处竟一家书塾都无。有钱人家也只请武师傅,全城推崇武举,好像从未听闻朝廷还开放文试一般。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立刻派人从各处寻访名师,就在将军府的隔壁办了个书塾,全城适龄儿童皆可前去听学。 凌萧的学问比别人超前太多,卫国公便许下重金,从京中将他原来的先生请了来。 诗书有授,身手却也不可落下。北境好手如云,在经过重重选拔后,竟是那个汉子章黎脱颖而出,成功变成了凌萧和檀荇的武师傅。 时隔三月,凌萧再见他时,就见此人焕然一新,不但满脸的胡子没了,看着年轻了十几岁,他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全变了。 不过这人的功夫着实好,就连外祖也曾亲口夸赞。他为人随和,见大和和大保想学,教的时候就也把他俩带上。 大保还好,大和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进步神速,就连凌萧也不禁频频侧目。 正月十五,干冷的鹰城落了第一场雪,比往年足足迟了两月有余。但胜在雪大,四处白茫茫一片,就如进入了梦幻王国一般。 京城地暖,不常落雪,即便是有,却哪里能得这番景象。 凌萧清早推窗觉得推不动,推门又被封在了里面,直到等到下人们把外面的雪除了才出得门去,第一眼就被震在当场。 彼时他身上尚未好全,不能练武,但还是保持着早起的习惯,每日清晨去院中散步。 这日也散不得步了,他顾不得身上伤痛,一路跑到尚未打扫的后院里,踩雪捏球玩得不亦乐乎。 直到一个时辰后,院里人都醒了,他才重新擦身更衣,和檀荇一道去外祖母房中用饭。 这日是上元节,军中尚在休年假,外祖也在家中,一家人难得团团圆圆地进顿早点。 檀荇终于等到了自己那碗寿面,吃完后,将军府便全府出动,去赶集观灯。 因是大节庆,又兼落雪,集市上格外热闹。只不过往日不同今时,有外祖坐镇,小厮打扮的护卫环伺,一路上甚是畅通。 凌萧和檀荇因着身上有伤,被人用小撵抬着,优哉游哉,好歹看清了街两侧的好风景。 外祖做东,檀荇终于吃了回隆庆楼的上席,看着全程小心陪在一旁的贾大宝的爹,笑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 要说鹰城的花灯,跟元京比自是没什么看头。但胜在一家和乐,热热闹闹地贺了一天,猜了灯谜,又吃了元宵,一行人才浩浩荡荡地回府。 知道檀荇爱热闹,按着北边的规矩,全府跟他关系亲近的小厮丫鬟都备了贺礼。虽不是什么名贵物件,却把檀荇喜成了一朵花。 凌萧也送了他一柄自己削的木剑,剑穗上坠了一颗镂花银珠。 檀荇宝贝得如亲生儿子一般,日日带着,习武带着,睡觉也抱着。没多久,原本还有些粗糙的剑身便被摩挲得光滑如缎。 武林大会风波后,整个鹰城的风气焕然一新。之前被压迫的如今都扬眉吐气,见了凌萧就跟屁虫一般围在他身后,一口一个「大哥」喊得干脆利落。 尤以魏晗几个为首,他们在曹绣春治下一直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却因「护卫有功」自立为凌萧的亲信,身价水涨船高。 自立春起,凌萧几个身上大好了,便拉朋结伴一起骑马出游,将鹰城周边转了个遍。 如今他已经可以自己横穿森林而不迷路,识别二十多种毒花毒草,更别提马术精进,在马背上猎羊打兔子皆为家常便饭。 日子一直欢欢乐乐地过到了初夏。在一个山花烂漫,瑞风和煦的清晨,在毫无征兆下,鹰城好像煮沸了一般,忽然全城出动,奔走相告。 凌萧和檀荇上街时还被汹涌的人群冲地莫名其妙,就听一个汉子一路狂奔着大喊:“时空禅师要来了!” 这人说的是索伦语。凌萧此时已经能流利地跟檀荇用索伦语对话了,可第一次听见这句话时,他还是没反应过来。主要是因为这个名字用索伦语念出来发音颇为不同,他一时竟没听懂。 可当他又一次听人用江国话喊了一遍之后,他记得自己在原地呆了须臾,接着就发了疯一般往大营跑去,把个檀荇吓得目瞪口呆。 灵山时空禅的大名,对于一般人来说可能很陌生。但作为习武之人,不识时空禅,便如身居鹰城而不识将军府一般。 他集百家之长,自立宗山,是武学上百年难见的大宗。此人原就生于北境,少年时期满世界闯荡,结识了很多人物,也学到了杂七杂八不少功夫。十七八岁的年纪便一人挑了南境破山一派,一战成名。 但之后的二十年里,他仿若遇到瓶颈,功夫一直不上不下,却再难突破,因此也遭过不少嘲笑。 在他四十岁的生日宴上,他忽于酒后寂寥中悟道,此后闭关潜心修行,终于四十五岁时大成,成一代宗师。 在此之后,他便四处游历,一年甄选一徒,倾囊相授,惟望遇到有慧根之人,青出于蓝。 -- 第29页 时空禅今年算来已有六十,许是萌生了叶落归根之意,欲在北境家乡收一关门弟子,此后便身归灵山静修,不再出门远游。 此消息一出,不光北境,全江国都炸了锅。 时空禅师竟要收关门弟子,今后不再收徒,一时间全国各地的热血男儿们齐齐汇聚北境,都想搏一搏,成为最后这个幸运儿。 灵山离鹰城不过四五十里路,骑马的话一个时辰就能来回。 于是众人纷纷在鹰城落脚,城中各大客栈酒楼尽皆满客,盛况空前,其势堪比元京科考。 凌萧自那日听到消息后就去大营见了外祖。同为武道中人,虽无深交,但外祖对此人也甚为景仰,当即便同意他前去应选一事。此后半月,凌萧几乎日日闭门不出,潜心修武,弄得全府上下如临大敌。 终于到了选徒的日子,大家摩拳擦掌,齐聚灵山毓秀峰。 进山门向上行百步石阶,在迎客的观云堂前,有一处占地很广的空地。 此时空地靠近观云堂的一面被一面很长的竹帘围了起来,候选者们便集聚在竹帘前面的平地上。 时空禅师名声太盛,参选者来自天南地北,从稚龄小儿到弱冠青年不等,操着各地的方言,一时间鸡同鸭讲,人声嘈杂。 此时正值盛夏,北境地势偏高,云气稀薄,不过辰时便烈日炎炎。有些生于多雨南境,自幼娇生惯养的少爷们便禁不住暑热,抱怨起来。 在一众纷嚷中,凌萧背着剑,静立于人群之中,一身青衣,干净的颜色为炎热的夏日平添了一丝清爽。 他不过八岁年纪,一眼望去,大概是参选人员之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却脊背挺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安静与沉稳。 卫国公不方便亲自到场,只派了蒋辉和檀荇伴其左右。大和与大保自是也兴冲冲地跟了过来,跟着檀荇一起,三个人探头探脑,对周围人指指点点,不时捧腹大笑。 大概过了一刻钟,在众人翘首以盼中,忽然钟声响起,回音袅袅不绝,回荡于群峰之间。大家立即噤声,凌萧也抬起了头。 不多时,就见眼前层峦叠嶂的人群从中间自动分开了一条路。 一队白衣仗剑之人列队而出,年纪从十几到几十不等,均端庄肃穆,目不斜视。 他们走出人群后,便自动站成两列。接着一位长者于其间踱步而出,清癯健朗,面相平易近人,尤其一双眼睛极为清明,让人见而忘尘。 分列道旁的两队白衣剑客立即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齐道:“师父!” 这下众人明白,是时空禅的大驾到了,也一同躬身行礼,道:“恭迎时空禅师!” 凌萧一礼过后,便抬起头,默默打量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大宗师。 就发现此人很静,出尘避世的静,不似常见的习武之人那般,身上烟火气甚重,让他一见之下就生出了些许好感。 选徒题目很简单。 时空禅师立于人前,一挥手,方才围起的竹帘缓缓落下,就见后面是很大一个由泥人围成的圈。 放眼望去,彩色泥人形态各异,每个大概只有一尺高,一个挨一个大概有百个之多。 一名白衣弟子上前来确定了参赛人数,又将泥人撤下几个,将圈子重新摆整齐。 然后他指着立在一旁的一排竹竿,对前面站成几排的待选者道:“手持钓竿尾部,以钓竿前头垂下的木环套住泥人,用时最短者胜。” 话音刚落,众人一片哗然。 “这不就是街边的杂耍吗?” “如此也太过儿戏了吧?” “就是啊,这谁做不到啊?” 众弟子没有理会众人的喧哗,而是迅捷有序地将鱼竿分派到各人手中。 凌萧掂了掂到手的钓竿,是最普通的竹竿,韧性强,并不算很重,大概在五六斤的样子。 但问题是竹竿极长,前端伸出去近一丈远,若长时间手持一端高抬,恐怕成年人也坚持不了太久。 得速战速决,他心里有了决断。 众人围成一圈站好后,方才宣读规则的那位弟子一声令下,他们便摆开了架势。 大家都是在武学上颇有小成之人,本以为会迎来一场严肃精彩的灵山论剑,却不想如孩童般套起了泥人,场面一时有些滑稽,围观群众里定力稍差的已经笑了出来。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头顶骄阳越来越烈,众人额头的汗越来越密,却还是没有一人成功。 他们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木环垂下,在快要接触到泥人头顶时,飞速一抖手腕,期望将泥人套个正着,可木环却总是不遂人愿地从一旁斜斜滑下去。 每一次都是这样,不论他们如何校准,如何快速,失败的结局还是一直重复着。 渐渐的,他们开始意识到这项任务的困难之处:竹竿不像铜杆坚实,尾端轻微的抖动就会造成前端的剧烈摇晃,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近百人的大阵中,凌萧也毫不例外。他原本清秀白皙的小脸现在憋得通红,汗糊了满面,顺着下巴一滴滴滚到他的衣襟上,整个上身都是湿嗒嗒一片。 本想速战速决的他,一开始就扎了个极标准的马步,随后手一沉,将木环垂至泥人头顶偏左侧,然后右手手腕迅速向外一翻,左手向下一压。本以为要中,结果木环却堪堪滑过泥人的头脸,垂到了地上。 -- 第30页 一击不中,他也并不气馁,而是紧接着又尝试了几遍,但均不中。 他不禁有些慌了,今日怕会有人抢在他前头!可放眼一望,他的心又回到了肚子里。 一众人等,无论年纪大小,无不怒眉张目,脸涨得通红,憋着一身的力气却使不出来。原来大家都一样,百般尝试,却屡屡受挫。 “二强子,你是头猪啊!这么简单都套不住,回家种地得了,还拜什么师!” 观战的人群里,一个婆娘一头一脸的汗,面色紫胀,一双大手掐着男人般雄壮的腰,冲着儿子破口大骂。 此次时空禅选徒,言明不分贫富贵贱,但凡有意者皆可前来一试。 于是鹰城附近的庄户人家之中,也有不少人携家中孩童前来参选。 所以今日毓秀峰上人员参差不齐,鱼龙混杂,既有锦衣华服的显赫人家,也有平头小老百姓。 那妇人话音刚落,还没等着二强子开口反驳,人群中便响起了一片附和之声。 “是啊是啊!这算啥呀,你们也太笨了,怎么连这个都套不住?这都多长时间了都,都快被太阳晒化了!” 说话的都是些庄户人家的人,他们站在人群中插着腰,满不在乎地挥洒汗水,大呼大嚷。 那些世家子弟本不屑与之为伍,并刻意与他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然而晒了这一个上午,一听这话,却也不得不心生附和。 是啊,就这么个杂耍把戏,怎么把这些练家子都难住了呢?众人百思不得其解。 时空禅师一直在旁观望,烈日炎炎,他却自清凉无汗,双目清明,一丝不耐的神色也无。见观众情绪骚动,他招过一旁侍立的弟子,悄声嘱咐了几句。 那弟子领命,又叫上几个师兄弟,沿原路回后山而去。不一会儿,就见他们几个抬着几只大箱子回来。众人好奇,不由得探头张望,就见箱子里面也是些泥人娃娃和钓竿。 为首的弟子将这些泥人也摆成了一个圈,就在凌萧他们那个圈的旁边,然后对观众道:“师父说了,诸位虽不参选,但也可一试,权当游戏。” 众人一听,均有些意外,就有爱碎嘴的玩笑道:“哎呀,这多不好,要是我们一套就套中了,那大师收我们不收呢?哈哈哈!” 那弟子没有理会他,只摆了个请的姿势。众人见他神情严肃,便也收起玩笑之意,盯着那些泥人打量。 有个别不管不顾的立即便上去试,但大部分人却仍站在原地观望。 毕竟他们中很多人都来自名流世家,颇重身份,自己丢人事小,却不能丢了家族门楣。 就见场上两个大圈。其中一个围着一群孩童和少年,每人手中一杆钓竿,浑身哆嗦,面红耳赤,早已在崩溃的边缘。另一个零散围着几个中年人,有男有女,也是吹胡子瞪眼,屡战屡败。 日头渐高,已经将近午时。参选者中陆续有人扔掉钓竿退出比赛,或垂头丧气,或怒气冲天,或崩溃大哭。另一个圈里的人也已换了好几拨,但至仍今无一人成功。 慢慢的,又过了半个时辰。凌萧眼前的汗已经挂成了一个水帘,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但他还是举杆坚持着,手臂和双腿抖成一团,最后都麻木了,也没有放弃。 放眼一望,如今场上除他之外,不过还剩下三四个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一看就是功夫底子颇佳。 他好几次眼前发黑,自觉已经到了极限,但都咬着牙顶了回去。 开始时,他还能听见檀荇在身后给自己打气的声音。后来他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冥冥天地间,就只剩下他自己,还在不服输地继续尝试。 「啪嗒」一声,又有一个人坚持不住,扔了钓竿。 凌萧刚刚又失败一次,也不知是第几千次了。他放下钓竿,盘腿坐到地上,抹了把脸上的汗,遥遥盯着前方一丈处的那个泥人。那泥娃娃憨态可掬,穿着个鲜红的肚兜,正抿着小嘴朝他羞赧地笑。 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还在元京时,有一天他跟武师练完武,外祖询问他当日进益。 那日天气晴好,他们一同坐在院中烹茶,他还记得外祖当时穿着一件牙色外衫,在阳光下显得少见的亲切。 他当时心有疑惑,便问外祖道:“武师常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孙儿在想,难道只有快才是习武的法门吗?却为何这天下至尊武学宝典,没有一部是以快著称的呢?” 当时外祖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没想到你在这个年纪,就有了这一层领悟。不仅勤学苦练,还知道思考,这点很好!” 外祖很少夸赞他什么,所以当时这话一出,凌萧大为意外。 “其实武师说的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不是全部罢了。”外祖没注意到他的情绪,继续道,“在你这个阶段,的确是唯快不破。但武学在快之上,还有很多境界。我现在讲,你肯定听不懂。但在某个机缘之下,你就会顿悟以柔克刚,以静制动的道理。” 他望着凌萧,目光深邃:“所谓唯快不破,快的是动作,而静的是心。” 凌萧当时听得懵懵懂懂,只觉得外祖深不可测。其实他早听军中武师说过很多次,凌大将军乃是江国第一高手,武学造诣出神入化。 但不知为何,哪怕优质武师千金难求,外祖似乎也从未考虑过亲授他功夫。 -- 第31页 一瞬间的出神很快过去,凌萧的神思又回到暑气炎炎的毓秀峰顶。望着不远处的娃娃,他心中一动,忽然间心有所悟。 此时场上已经没有别人了,刚刚他发呆的功夫,仅剩的另两个人也败下阵来。偌大的圆圈里,就只剩他还在坚守阵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站了起来,不去理会别人的目光,又一次拿起了钓竿。 扎马步,起竿,对准,然后慢慢将木环沉了下去。 这次他动作极慢,慢到别人都以为他是抽筋了,动不了僵在了原地。 但木环还是慢慢碰到了娃娃的头。那娃娃的笑脸就在眼前,凌萧让木环垂在娃娃的左耳处,然后缓缓向右翻转手腕。 他从未试过用这么大的力气做这么小的动作,不过须臾功夫就已经觉得肌肉酸软,只有咬紧牙关,才能稳住不抖。 木环在众人一片倒抽气声中缓缓下沉,眼看就要扣住娃娃的头。 忽然,一滴汗从凌萧的眉稍滴落,「啪嗒」一声打在他的眼睫上。 他条件反射地一眨眼,跟着手一错,木环「啪」的一声,翻过娃娃胖胖的头,打到了地上。 “哎呀!”四周惋惜之声大起。 “就差一点了,太可惜了!” 不过也有不少人鼓励他:“小伙子,别泄气!再试一次,再试一次肯定就成了!” 凌萧也正有此意。经过刚刚一次,他已然摸到了法门。 “外祖没错……”他想道,“世上武功,的确唯快不破。但还有一句话,叫做欲速则不达。这个题目看似简单,却是让一个巨人抓蚂蚁,力度稍过蚂蚁会被捏死,力度稍小却会让它从指缝中逃脱。唯有心无旁骛,平心静气,以千钧之力而拈一雪片,才能成功。” 稍作休整,他又一次站起来,举起了钓竿。 他自三岁习武,常听武师们谈起破境之困。他一直想知道破境是什么感觉,但勤练了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感受过那种所谓的「天地开阔,更上一层楼」的快意。 这是第一次,他忽然觉得心静如水,却在极深处隐隐激起波澜。那种犹如鱼跃沧海,凤舞九天的酣畅瞬时流遍全身。 「啪嗒」一声,小小的木环准确地套在了娃娃头上,毓秀峰顶登时欢声雷动。 尤其是檀荇,兴奋地上蹿下跳,像个猴子一般,拉着大和与大保跳起舞来。 凌萧精疲力竭,手中却还是紧紧握着那根竹竿,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里是难掩的激动。 接着便有弟子前来,道时空禅师有请。凌萧连忙整顿形容,走到时空禅师静坐的柏树之下,规矩地拜了下去。再抬起头,就又看到了那道清澈慈祥的目光。 长到八岁,他看惯了元京人的世故与算计,也见过北境人的粗犷与真诚,却从未见过如此清明澄净的眼神。 明明空无一物,却又包罗世间万象,清冷却慈祥,就好像至亲的长辈一般,给了他连外祖都不曾给过的温暖。 “小小年纪,基本功打得扎实,不骄不躁,心境澄明,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两个「很好」,凌萧心情激动,只能竭力压下双手的颤抖。 “你叫什么名字?”时空禅问道。 “凌萧……” “萧儿。”时空禅道,“很好,从此以后,你便是我最小的徒弟了。” 第12章 拜别 时空禅师一句定乾坤,不仅宣布了此次灵山选徒的圆满结束,也改变了凌萧接下来六年的生活。 这日后,凌萧只简短地回了趟家,稍作收拾,与外祖父母道了别,便开始了在灵山的清修之路。 为了不落下课业,那位从京城延请过来的先生也一并随他上了山,在凛凛松涛声中一面自我精进,一面继续教授凌萧课业。 檀荇原本为凌萧一举中选而兴奋不已,直到看到他打包好行李,上马离府时才回过味来,抱着他的腿说什么也要同去。 谁都劝不了他,最后还是他自己哭累了,被梁嬷嬷抱着回了屋。此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岁月。 凌萧走了,章黎只教檀荇一个太过屈才,卫国公便又扩大了书塾的规模,增设了武堂,由章黎带着另几个功夫好的教导适龄孩童习武。 檀荇被催逼着日日报到,大和与大保也形影不离。只不过凌萧在时,他学什么都起劲。 如今凌萧不在,他干什么都觉得无甚意趣,一来二去,又操起了旧日营生,跟同窗们继续溜鸡逗狗,不务正业起来。 凌萧每逢寒暑和大节庆都会回府来住几日,每当这时,全府就如过年一般,恨不得张灯结彩。 这自然也是檀荇最开心的时候,每每拉着他不是上街闲逛就是骑马游猎,恨不得将这几个月看到的好东西一股脑儿地分享给他。 凌萧也尽职尽责,回家后第一件事便是考察他的功课,发现他无甚进益后少不得一番斥责,但每每都在檀荇的委曲求饶和插科耍宝中蒙混过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原本的总角孩童都渐渐长大,如同雨后春笋一般,个子飞快地抽条,面目也渐渐开朗。 这年上元节后四月,那个于春风中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玄衣的俊朗少年出现在府门前时,檀荇都没敢认。 不过四月不见,表兄不仅又长高了一寸,就连面相也成熟了好些。 -- 第32页 况且今日并非节庆,表兄无缘无故怎会忽然下得山来?莫不是听闻了自己昨夜流连众香坊一事,特意前来斥责的? 他一面惊疑腹诽着,一面狗腿地跑上前去牵住了凌萧的坐骑。凌萧对他一笑,翻身下马,与他寒暄了两句就急急往府内赶去。 “表兄!表兄等等我!”檀荇一面叫一面小跑着追上来。 这人小时候就比他高,不过那时候大家都矮,还不怎么显。 如今小伙伴们都齐刷刷地长个儿,尤以表兄为甚,就他跟个莴苣一般原地不动,如今跟表兄说话都要抻着脖子仰着头才行。 “表兄……”他逆着阳光望着凌萧刀削般的下颌,问道,“今儿个怎么忽然下山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外祖昨夜派人传书,要我回来一趟。”凌萧简短道,“怎么,你不知道吗?” “啥?没听说啊!”檀荇一脸茫然,“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凌萧一面大步走着,一面拍了拍他的肩,“我去问问就知道了,不必担心。” 说着,两人已经走进内院,到了卫国公的书房前。檀荇条件反射地噤了声,脚步立刻慢了下来。 凌萧看他一副见猫鼠似的模样,不禁失笑,回头淡淡道了句「稍等」,便掀帘走了进去。 “又走了……一个个都急急乎乎的,赶来赶去,好像天要塌了一般……” 檀荇小声嘟囔着,窝下身子坐到石阶上。然而屁股刚刚挨到石板,他忽又觉得不甚安全,瞥了眼书房,忙又站起身来,几步小跑到院外,在墙边阴凉处坐了下来。 这一坐便是小半个时辰。刚开始还没什么,待到后来,檀荇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屁股下面跟点了火盆似的,再也坐不住,便开始院内院外溜达起来。 “外公嘱咐事情一向很快,多说一句都嫌浪费时间,怎么今日要这么久?”他心里不住嘀咕着,“看来真是要出事啊!会是什么事呢?军营里又有人作乱了?表兄在灵山上闯祸了?该不会要打仗了?哎哟哟哟……” 他从府内想到军营,又从自己昨夜流连的众香坊想到书塾先生的手板,想得脑袋上冒了一层油汗,却始终不见凌萧出来。 中间大和与大保也听见消息赶了过来,听他一说,三个人便凑在一处心惊胆战,唉声叹气,活似明日便要天地崩裂一般。 终于,在三人翘首以盼中,书房的门帘又一次掀起,凌萧木然着脸走了出来。三人瞧见他的脸色,顿觉所思所想俱成事实,不由满面凄惶地迎了上去。 凌萧倒是被这三张苦瓜脸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们是等得久了不耐烦了,先道了声歉:“我也没想到会说这么久,倒让你们久等了。” “哎哟,等这一会儿算什么啊!”檀荇率先道,“表兄你可别吓我们,快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凌萧低头在他们三个脸上看了一圈,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顿了一下才道:“外祖方才说,咱们不日要启程回京。” “回京?” “是朝中有什么事吗?”大和率先反应过来,问道。 凌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大和下意识地看了下檀荇和大保,忙噤了声。 大保和檀荇兀自被「回京」和「朝中」这两个陌生的词汇弄得云里雾里,大和却忽然又反应了过来,瞠目问道:“少爷方才说「咱们」,这「咱们」……是阖府都要回京吗?” 他一惊之下没控制住音量,硕大的嗓门就像一面破锣一般,把檀荇和大保震在当场。 半晌后,大保才意识到他说了什么,结结巴巴地问道:“回……回京?回哪个京?元京吗?” “还能有哪个京?全江国你还知道哪个京?”檀荇一巴掌呼在大保后脑上,一转头,又忙不迭地喊道,“哎,哎,表兄你先别走,这……这是为什么呀?好端端的去京城干什么呀?哎!” 凌萧心中有事,不欲与他们多言,装作没听见,迈着大步走开了,只远远听到大和在后面「好了好了,小少爷稍安」一连声的安抚。 一直走到后院园圃的树影里,他才渐渐静下心来,又回想起外祖方才对他说的话。 “圣上有旨,命我携家眷回京,旨意到后即刻启程,不得耽误。你速速拜别师门,打点行装,莫要误事。” 他起初听到这句话时,反应和檀荇他们是一模一样的。不,甚至还要激烈。 京城对于他们而言或许是个传说中的仙都,但对于他,却是个此生都不愿再光顾的囚笼。 他至今仍记得那七年多的阴暗岁月,身边不时冒出的魑魅魍魉,耳畔不时响起的污言秽语,都给他的童年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 他当即就问了外祖缘由,外祖却语焉不详,只说圣上近来多梦少眠,甚是思念幼时亲故,是以招他回京一叙。 他不明白,若只是忧思多梦,让太医开几副药不就好了,何至于要镇边大将千里迢迢回京? 若说只为一叙,外祖这六年里也曾两次回京述职,却为何这次要携带家眷? 忧虑如噩梦一般席卷而来,但外祖不言,他也不能逼迫。事实不清,如此猜度也是无用,他暗暗掐了掐手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旨意明确,外祖的意思也很干脆,时间紧迫,耽误不得。 手头的事一下子纷乱起来,他静了静神,回身大步走向马厩,叫了大和与另几个小厮,嘱咐了几句,而后上马向着灵山飞驰而去。 -- 第33页 生活了六年的师门如何能轻易拜别?听他说明事由,师兄师姐们全都泪流满面,就连师父也难得地流露出了伤感之情。 但最后,他还是安抚道:“为师早知你与他人不同。你出身将门,又是公侯世家,身份显赫之余,与生俱来的责任也是推脱不掉的。 灵山只是你少年时的一段旅程罢了,助你修身养性,精进课业。但学成之后,你终归还是要回到你本该属于的地方去的。” 看着他伤感的脸,师父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又道:“萧儿,你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京城对你而言或许不是个向往的所在,但你要知道,此番归去,却又与当年大不相同了。 世事在变,人心在变,你也在变。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年小力弱的幼童,如今的你就如新剑出鞘,光芒夺目。 再次见到你的人,必不敢再如当年那般放肆。就算当年之事重现,为师也不希望你因家教修养一味隐忍。 对于恶人,你的修养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有时候,一拳头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要浪费那么多唇舌呢?” 说完,师父冲他调皮地眨了眨眼。这是他第一次见师父露出如此顽皮之相,又想想他说的话,心中一时平坦,禁不住也笑了出来。 “对了,对了,笑了就好,笑了就好。”师父呵呵笑着,又摸了摸他的头,“为师这几个徒儿,武艺天赋上没得说,平日里也勤勉。就是相貌上……唉,真是十分不尽人意。 好容易有了萧儿这么个俊秀少年,却成日里板着个脸。少年人,就应该得意一些,开朗一些。多笑笑,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 如此一番开解,凌萧才觉得心中松快了许多。一应器物皆由小厮们帮着打点,他独自一人率先轻身下了山。 虽然圣旨上写着即刻启程,但也不能真的就几条光杆司令回去。 将军府大,六年来沉积的事务冗杂,都要一一打点交待下去。如此,还是如来时一般,卫国公率先启程,一应家眷物资随后南下。 大致事项都确定下来,收拾打点就是内宅里的事了。卫国公定下三日后启程,这几日每日早早便外出,至晚方归,身边只带着蒋辉一个心腹。 凌萧一时无事,有些好奇,便在第三日上跟了出去。却发现外祖走的不是去大营的路,而是一路西行,到了西郊的半山坡上。 这半山坡上有一个凉亭,叫作归雪亭。外祖二人便在此处下了马车,辉叔又从马车上取下一个食盒。两人一同进到亭中坐下,辉叔打开食盒,里面原是几品佐菜和一壶酒。 外祖这两日不在府内,竟是跑到这荒郊野地里来喝酒? 凌萧一时不解,就见不远处外祖冲他招了招手。他本也没指望能瞒过外祖的耳目,当下也不慌张,便正了正形容,走上前去。 辉叔见他来了,立刻站了起来。外祖也不多言,大手一挥让他坐下,便继续自顾自饮起酒来。辉叔另取了个小盅,也给他满上,便侍立一旁不做声了。 外祖望着远处茫茫的山野,也不知在想什么,酒水一杯杯下肚,却丝毫无有醉意。凌萧在一旁正襟危坐,也不敢多问,只跟着外祖茫然地望着四周景色。 只见触目辽阔无垠,绿草蓬勃,山花盎然,姹紫嫣红,端得人间好风景。 这么看着看着,他的心境也渐渐开阔起来,满腹的疑问渐渐散去,还未觉出什么,日头已经慢慢西斜。 坛中酒渐渐空了下来。 最后一杯,凌峰仿佛这才注意到身边外孙的存在,又看了看他身前未曾动过的酒水,微微一笑,道:“自小你的定力就好,像我,全不似你母亲,生性跳脱,一刻也坐不住。” 闻言,凌萧登时心神大震,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外祖。 从他记事起,外祖在他面前提及母亲的话不超过十句,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尽管他很小的时候也曾无数次哭闹哀求,外祖却总是冷着脸将他丢给外祖母,然后自己头也不回地走开。 那时的他是多么想从他们口中听到哪怕是一点点的,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啊! 可母亲就像是全府的禁忌一般,老爷不说,夫人怕提,下人们自是一句也不敢多嘴。 渐渐的,他的心也淡了,后来大了,也不想了。这事就慢慢熬成了他心中的一片逆鳞。 可为何今天,亲手断了他念想的外祖会忽然主动提起母亲? “呵……太突然了,吓着你了。”外祖淡淡笑道,又抬头环视了一圈,忽然扯开话题道,“这归雪亭,是十三年前北境百姓自发筹资建的,之前是没有的。” 凌萧闻言,也扫了眼凉亭,只见红柱红梁,完全是市井之人的品味,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他这几年外出游猎时,也曾多次经过此处,早是看熟了的旧物,不知外祖为何要提起。 这么想着,他又望向外祖,却见他也正在看着自己,一双虎目不知是否因着烈酒的缘故,竟微微有些湿润。 凌峰看着自己外孙的脸,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又把头转了过去,淡淡道:“这个雪字,指的就是你的母亲,阿雪。她十四年前,为保北境安宁,与索伦大军拼死搏斗,战死沙场。当地人感念她的恩德,为她建了这座亭子,望她魂魄有知,常来看望。” 这番话就如惊雷炸响于耳际,凌萧一下子呆住了,再举头环视这间破败的凉亭,就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全部不听使唤地逆流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自心头升起,绕过后脑,逐渐聚集在鼻尖。 -- 第34页 他一向颇为喜欢这个亭子,每每路过时都会忍不住下马歇脚,哪怕不累也会略站一站。 先前以为是这里风景好,现在才意识到,或许正是因为这座亭子的名字里,藏有他母亲名讳的缘故。 他默默看着身边的红柱,一寸一寸地细细看着,生怕漏下了什么。 夕阳的余晖洒在柱上,金红相叠,酿出一丝世外的绮丽来,仿若有灵,在细碎的光阴里轻舞。 凌萧缓缓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却听外祖的声音又在一旁响起:“你母亲,当年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去世的。” 他闻言又是一惊,一下转过头来,茫然地望着远方。 凌峰指着远处一片茵茵绿草,对他道:“那年阿雪与我率军初到此地,也是春末时节,此处也是山花烂漫,美不胜收。你母亲当时已经怀了你,一反常态,格外的多愁善感。偶尔得空,她便爱在这山坡上采撷野花,一点都不像个将军,反倒像是闺阁女儿一般。” 说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凌萧眼前不由浮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身战甲,却温柔慈爱,坐在草丛中手捧着一大束野花,正冲着他遥遥微笑。 他小时候时常幻想母亲的形容,见到别家的女子篦头,临窗揽镜,温婉秀美的模样,他就会幻想母亲当年坐在窗前梳妆的样子。 看到别家的女子春游时三三两两结伴,于湖上泛舟,语笑嫣然的样子,他也会想,不知母亲当年是否也有这样的玩伴,她们在一起又会谈些什么。 他从未见过母亲,所以在幻想中,母亲的面目都是模糊不清的。 但除了五官之外,其余的细节他都能想象得一清二楚。无论是色彩艳丽的衣裳,还是繁冗复杂的头饰。 尤其是她们的手。他最爱幻想母亲的手,每每看到别的母亲抚摸自家孩童,他总是心生羡慕。 希望深夜里,也能有这样一双手来安慰自己,抚摸自己的脸颊额头,让自己不要害怕,因为有她在身旁。 眼眶一热,他忙偏过头去,不想让外祖看到。自七八岁后,他就已经很少做这些小儿情态了,却不想今日猝不及防,被外祖勾起了思绪。 “你长得和你母亲很像,尤其是眼睛。”外祖忽然轻声说了一句。 他转过头来,就见外祖并未看他,而是望向远方那片绿茵,目光悠远,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当年与索伦一战后,这里整片山都秃了,花草都没了,血染了满地。尤其下雨之后,地上的积水从来都是红色的。” 外祖喃喃道,“你看如今这花木如此旺盛,不知是当年受了多少血肉灌溉的缘故啊……” “老爷,前尘往事不可追。”辉叔走上前来,打断了外祖的喃喃自语,“咱们还活着的人,要多向前看。” “欸,是啊!”凌峰抹了把脸,又举起酒杯,略顿了顿,仰头一饮而尽。 “萧儿……”他清了清嗓子,看着凌萧道,“明日就要回京了,再要看这北境的大山大河,就不知何年何月了。京城不比这里宽广,皇权贵胄,鱼龙混杂,有心思的人多,需要注意的地方也多。你如今大了,要留神。” 凌萧心中一凛,颔首道:“孙儿谨记。” 凌峰闻言,又慨然一笑,道:“不过,倒也不用太过小心!大丈夫行走于天地间,最重要是随心而动,不求事事如意,但求问心无愧!” 说完,他起身对蒋辉道:“收拾收拾,回吧!明日一早还要出发,不好耽搁了。” 嘱咐完,他又回头问凌萧,“你呢?” 凌萧也站起身来,俯身一礼,道:“外祖先走,孙儿还想再多留片刻。” 凌峰点点头,又嘱咐了句:“你也早些回家,不要逗留得太晚。” 凌萧又行了一礼,想了想,道:“外祖也要注意身体,此行路远,您一人上路,切莫忧思过甚。” “行了。”凌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没再说什么,便上了马车,一路绝尘而去。 凌萧又独自一人回到凉亭,远远望着远方那片绿草。不知为什么,明明只是几个跳跃的距离,明明很想去那里瞧瞧,可他就是不敢迈出那一步。 低下头,那杯自来时就斟好的酒依然在原处放着,在夕阳下缓缓漾出细波。他轻轻拈起酒杯,学着外祖的样子,仰头一饮而尽。 琼浆入喉,辛辣的滋味弥漫开来,涨得他双目发涩。他之前喝酒都是因为好奇,加上同伴的撺掇,除了味道冲口之外,从不觉得酒有什么不一样的,也不明白为何有人嗜酒如命。可今日,他却觉得这辣人的酒,别有一番苦涩。 是夜,凌萧房里的灯直燃到第二日丑时才灭。 而他不知道的是,正屋的灯火也彻夜通明,两位主人更是一宿未眠。 凌夫人握着凌峰的手,倚在他的肩头,一倚就倚过了满夜星斗。两人默默无言,一肚子的话要说,话到嘴边,却都觉得无需再提。 终于,窗纸蒙蒙亮了起来。夫人终是忍不住,小声道:“当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连你这憨直的军将都九曲回肠,当了一回谋士。好容易引得太子上钩,一家人从京里解脱出来。 这才逍遥了几年啊,如今圣上一句话,就又要回去了吗? 说什么惊梦少眠……睡不好去找太医啊,你是会开药还是会施针?这种事,找你有何用处?” -- 第35页 她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几乎要哭了出来。凌峰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背,缓缓道:“好了,好了,不气了。六郎……皇上也只是拿身子当个借口罢了。” “我知道。”夫人气鼓鼓地道,“可我就是不想回去!” “唉,为夫又何尝想呢?京里局促狭窄不说,人心诡诈,吃饭说话皆要留心,每日里还要早起上朝,听那帮老头子啰嗦。唉,哪及这鹰城天高地阔,任意自在啊!”凌峰叹道。 “咱们就不能不去吗?”夫人不甘心道,“圣上说他失眠惊梦,你也说你旧伤复发,不宜长途跋涉,不成吗?” “呵呵……”凌峰低头看了夫人一眼,笑道,“又耍小脾气了。皇上不是小孩子,不会拿自己的身子胡说的,何况是对我。依我看,皇上这次是真的心神不宁了。” “现在才担忧,岂不太晚了吗?”夫人不豫道,“六年前你就告诫过他,让他提防自己那几个儿子。可他呢,不仅不听你的,还明里暗里斥责你挑拨是非,干涉他的家事!那现在又在担心些什么?” “唉……”凌峰叹道,“都说夺嫡险恶,可六郎年少时偏没经历过这个。先帝荒唐,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先帝驾崩后他立即继位,无丝毫阻碍,又哪能体会皇子夺嫡的惊险呢? 况且他这人重情,又重祖宗规矩,自以为早早立了太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哪知这太子不甘寂寞不说,其余皇子也心比天高,对皇位虎视眈眈。 本可早早察觉,将势头扼杀在萌芽里的,却被他生生耽误了这许多年。唉,如今再想压制,却不那么容易了……” “谁让他生那么多儿子的?”夫人又气道,“先帝就他一个养活了的儿子,他可倒好,一口气生了十几个!这么多儿子,那还不生来就是讨债的吗?” “呵……”凌峰被她逗得一乐,笑道,“好了好了,不气了。我了解皇上,他这人心气傲,不到万不得已是万万不会向我低头的。这次他肯这般服软……六郎啊,他是害怕了,才想招我回去坐镇。这时候我若弃他不顾,岂非太让人心寒了?” “那当年……”夫人还想说什么,却终究把话咽了下去。 “不光我……”凌峰继续道,“估摸着,老齐那边不日也要得到消息了。东陵地远,地势陡峭不好走,消息要传得慢些。唉,这旨意一来,他在东陵的好日子也要到头喽!” “你呀,先顾着你自己吧!”夫人嗔道,在他腰间轻轻捏了一把。 “哈哈哈……”凌峰笑着捉住她的手,又道,“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半辈子都征战过来了,怕他几个毛头小子作甚!” “好了好了,空坐了一夜。离出发还有几个时辰,你快躺下,稍稍眯一眯吧!” 夫人轻轻白了他一眼,看看天,想着他今日启程的辛苦,终究软下心来,服侍他缓缓睡下了。 第13章 流光 第二日辰时,卫国公车马先行一步,在一众泪眼婆娑中呼啸而去。 半月后,其家眷携物资也浩浩荡荡南下而去,与生活了六年的鹰城来了场声势浩大的告别。 二十八辆车骑,还是来时的数目。看来虽然时光荏苒,此生牵挂的物件不多不少,依旧是那几样。 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回程的车内拥挤了很多。来时只有凌萧与大和二人,如今却多了檀荇和大保。 这俩人明明有自己的车驾,却仿佛里面有猛虎一般,一刻都不肯多待,死皮赖脸地跟凌萧两个挤在一处。 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地人,到过最靠南的地方就是鹰城南郊的流金河。 此一行不知已经越过流金河几十里,两人一左一右,一路扒着车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其实这才走出去多少,明明还是一样的平原景致,却愣是被他俩生生看出些不同来。然而真正到得景致大异之处,两人却已被旅途劳累折腾地起不来身了。 月西江自索伦南部高岭起,一路浩瀚南下。上游流急滩险,不宜放舟,自江国东北部的云州起才渐渐开阔起来。凌家的车队也在此处弃马登船,顺流南下。 此处江面宽阔,两岸不时层峦叠起,草木葱郁,风景极好。 然而一路行到此处已是盛夏,南边水汽足,时有落雨,又兼气温上升,随行的北境人便有些受不住,上吐下泻地闹起暑热来。 加之不惯坐船,不少人又出现了晕水的症状,随行医师一时间忙得脚不点地。 檀荇几乎一上船就日日缠绵病榻,大保毕竟干惯了粗活,身子骨比他略好些,但也伺候不得人,每日里也是靠汤药吊着。 熟悉的药味一下子将凌萧又带回了当年北上之时的情景,只不过那时是刺骨寒冬,此时却是炎炎夏日,风景大异,心境也大为不同。 大和经过六年的习武,身板比当年强健了许多。许是当年吐得多了,此次也不晕水了,陪着凌萧一起坐在甲板上,烹茶赏景,好不自在。 这一向南北往来频繁,河道上同行的商船、货船均有不少。 船行三日,一路平静无波,再有一日就能到达临城。此乃江国东部大城,也是军事重镇,他们计划着在此处歇脚,也顺便补充一下新鲜食水。 眼看着日头落尽,又到了上灯时分。梁嬷嬷领着下人把饭摆好,便下去伺候檀荇和其余几个病号。 -- 第36页 外祖母身子不好,也不爱见风,一向只在舱内躲懒。凌萧便命把饭摆在甲板上,乘着夜风,散散暑气。 此番路途远,外祖给他们拨了一队亲兵护卫,又把章黎留了下来。 每到这时,他便同大和一起,一左一右陪着凌萧用饭闲聊—— 其实大都是他与大和一唱一和,凌萧这话少的毛病到底没纠正过来,大多数时候都静着,只听他们说得好玩了,才跟着笑笑。 这日也是,饭毕,三人又一起煮水烹茶。几艘同行的货船上大概也是将将饭毕,正是惬意时分,就听得隐隐有乐声传来。 一琴一萧,起初只是寥寥数音在调试,忽地两厢撞到了一处,流淌出一曲悠扬的调子来。 起初还不觉得什么,但听着听着,凌萧忽然觉得曲调颇为耳熟,便问了出来。 “欸,少爷不知道吗?”大和意外道,“这是《流光》啊,名曲儿,到处都在弹呢!” “《流光》?”凌萧一愣,他不是没听过这首曲子,甚至还自己试着练过,却不记得是这个调子。 再听了一会儿,他才听出些端倪:“我道听着奇怪,原是这两人改了几处,听着倒和原曲不像了。” “改了几处?”章黎挠了挠头。学识上他勉强能将字认全,脑子里好歹还有几首脍炙人口的诗词,但要论及音律,那可真是对牛弹琴了。 “呃,那你说,这……这改得是好还是不好呢?” 凌萧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音律上我也不是很通,学了几年琴,却也没学出什么滋味来。不过要我说,却觉得这改动画蛇添足,倒把原曲的意境变得平庸了。” “意境?”章黎一瞪眼,“这弹琴唱曲儿的还有个意境?跟咱们练武破境一样吗?这么个玩意儿……能有什么意境?” “欸,章大哥……”大和一拍他的肩,道,“这你就不懂了,这里面门道可多了!正所谓弹曲即弹心,真正弹得好的人,能通过曲子达意传情。 而同一首曲子,不同的人弹,那听着就跟两首完全不一样的似的!唉……说起来,我这辈子要是能亲耳听一次兰琴公子弹琴,那死都值了!” 他说着,双眼充溢着满满的憧憬,傻笑着望着远方。 “啥公子?我还以为你要说哪家的姑娘呢!”章黎说着哈哈大笑,“这男人弹曲儿有什么劲儿?到底还是要看姑娘,你就看她那小手……” “大哥慎言!”大和像被蜂蛰了一般忽然弹了起来,大为不满道,“兰琴公子可是姿容绝世,智慧无双的神童!十三岁就作了流传全国的曲子,享誉盛名!哪是可以让你这样诋毁的?” “唉嗨嗨……”章黎一按他肩,手下使力,压得大和一屁股又坐了回去,“不过就是说一句,说一句都不行?还什么姿容……那啥,你见过啊?没准就是个大麻脸,小矬子,编个话出来骗骗姑娘家。你说你个大老爷们儿,你跟着瞎起什么哄?” “少爷!”大和委屈地简直要哭出来,但碍于章黎多年积威又不敢和他硬吵,便转头向凌萧求助,却见他一脸严肃,正在凝神细听着什么。 “噤声!”凌萧喝道,又听了须臾,道了声「不对劲」,随即握剑起身,一路疾奔到船尾。 章黎与大和一向知他五识聪敏,此时也是一惊,立即收起玩笑之色,弹身起来紧随其后。 刚到地儿,他们就觉得眼前比方才亮了一度。定睛一看,只见对面一艘货船上火光大起,但因相隔太远,具体发生了什么并看不清楚。 “这是走水了吗?”大和尚未反应过来。 章黎却已经面色大变。 他一把护住凌萧,一面把他往内舱里推,一面厉声道:“去夫人那儿,躲好,别出来!” 说完,他又转头对大和道,“快去,让下人把灯都灭了,快!” 凌萧看他面色,心中也有些惊慌,却并不怕。他一手搭在他肩上,沉声道:“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 章黎见他不走,虎目一瞪,当下急道:“哎哟少爷,快些回去!闹水匪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第14章 遇匪(一) “水匪?”大和一声惊叫,被章黎一把捂住了嘴。 他揪住大和的后衣领,小声喝道:“别叫!你想把水匪引来吗?快去通知舵手,加速行船!水匪现在离得还远,他们要的是货物,咱们快走,没准能躲过去!快!记得,悄悄的!” 见大和跌跌撞撞地跑远了,他转头看见凌萧还站在原地遥遥观望,登时急了,也顾不得主仆有别,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就要往舱里拉,却被凌萧伸手阻住了。 “少爷……”他急得直瞪眼,“你不知道,这些水鬼快得很!他们都是江里的白鱼,游水就像咱们在岸上骑马一样,撒泡尿的功夫就能到! 干这种买卖的人,脑袋都别在裤腰上,心狠手黑,连妇孺幼童都不放过。您再在这儿站着,他们就要过来了!” 说话间,护卫长也凑上前来。他一早就听到动静,赶过来后见少爷在,便在一旁候着没出声,此时也来劝道:“少爷,将军命我们保卫您和夫人安全,请您立刻回舱,此处交由我们处理便好!” 凌萧没理他,又盯着远处货船看了一会儿。他如今目力比幼时更佳,这么看了一会儿,双眼便习惯了距离,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 第37页 隐约只见几十条黑影在船上腾挪,不时有人被抛下水,哀嚎声响彻夜空。同行的几艘船已经开始加速,与劫船渐渐拉开了距离。 “回舱加速,然后呢?”他回过头去,紧盯着护卫长。 护卫长一愣,下意识答道:“自是尽快脱离险境。待到了临城,便有驻军护卫,届时递上将军的名帖,他们自会出兵护送咱们回京。” “是啊是啊,少爷,您还在这儿磨蹭什么?”章黎也在一旁催促。 “那他们呢?”凌萧一伸手,遥遥指着对面问道,“亏你们还是军士,见无辜百姓受难,所想的就只是自保吗?” 护卫长和章黎的脸齐齐一红,但接着便一同道:“将军的命令是让我们保卫夫人和您的安全,现下先顾不上别人了!” “好……”凌萧道,“外祖母如今在船上,不要惊动她,按你们的计划,加速前进。” “那少爷你呢?”章黎话还没问完,就见凌萧双臂一展,右脚在船舷上一踏,接着飞身而去,形如鹰鹞,悄如落羽。 “好功夫!”即便是在如此危急时刻,二人还是忍不住赞了一句,但接着便面面相觑,神色大变。 “你留在这儿,保卫夫人,我跟过去!”章黎匆匆撂下一句,也起身飞将出去,只留护卫长一人目眦欲裂,骂声连连。 好在同行者众,如今怕事,都挤作了一团。凌萧在几艘相邻的船上借力,不多时便到了近处。 他踏上离劫船最近的一艘货船,刚要借力跃过去,忽听一声清啸,货船上飞起一人,白衣猎猎,转眼就到了劫船之上。接着他横刀劈出,一条黑影当即被砍翻落水。 “好!”凌萧大喝一声,也飞身加入了战局。 交上手才发现,这批水匪看着凶悍,实际战力庸俗,招式绵软,几剑就能撂倒一个。但耐不住他们人多,乌泱泱围上来也颇为难缠。 凌萧左格右挡,撂翻当先几个刚猛的,便同剩余的缠斗起来。 方才那道白影见他跟了上来,也不恋战,回头看了他一眼,横刀挥退三条水匪,翻身跃进了舱斗。 凌萧收到他的眼风,知道这是要与他分工协作,把外围战场交给了他。 他在心中暗暗点头,接着长剑递出,又一条水匪右臂中招,手中兵刃「铛」的一声掉落在甲板上。 凌萧攻势不减,紧接着向旁边横剑一拍,就听一声惨叫,一条水匪还没看清他的招式,便抱着头跌进了江里。 “嘿!没想到少爷去灵山学艺,倒真学了一身好本事!”忽听身边有人笑道。 凌萧回头一看,就见章黎不知何时到了他身侧,正同劫匪砍杀。 他心下一惊,忙道:“你怎么也过来了?不是让你留在船上吗?外祖母呢?” “我怎能让少爷一个人涉险呢?”章黎笑道,“少爷放心,夫人船上有护卫,他们又隔得远,不会有事的!” 说话间,又是唰唰几剑,伴随着几声惨嚎,几条水匪相继扑倒在甲板上。眼看着外围战事已清,凌萧撂了句「交给你了」,便也翻身进了舱斗。 舱内的油灯都被打翻了,狭小的空间在夜色里暗沉沉的。他适应了一下光线,向前摸了几步,就听前头传来了隐约的呼喝声。 他赶忙加快脚步,绕过地上的几具残尸,一路跑到船尾,才听清声音是从上方传来。他将手在木阶的梁柱上一撑,几个起落便上到了舵楼上。 此处果真有两人在缠斗,一条灰影,一条白影。白影显然就是方才仗义援手之人,他手中仍握着那把长刀,招式颇有章法,但耐不住对手难缠,此时已隐有力竭之兆。 而那条灰影显是与人打斗惯了,一拼一刺极为老辣,专攻对手的破绽,角度刁钻得令人头皮发炸。 凌萧盯着他看了两眼,趁他换招之际,忽然一剑刺出,仍是刺他的右腕。 但这人与下面几个显然不在一个段位,手腕微微一转便避开了他的剑锋,接着反手一刺,手中砍刀瞬间便到了凌萧眼前。 “留神!”白影大喊一声。 凌萧却早已料到他的后招,当即向后一仰,接着腰侧用力,一个拧身,反倒欺到他身前,顺势一剑,正中那人左腰。 那人吃痛,「蹬蹬蹬」连退三步,「咚」的一声撞在了船舵上。 凌萧趁势而上,在他右腕一挑,那人手中砍刀落地,发出「铛」的一声巨响。 白衣人此时也赶了上来,一脚将砍刀挑起,握在手中掂了掂,道:“好沉的家伙,怪道撞上去如此吃力!” 说完,他在那水匪下颌上一踢,恨声道:“你们这帮黑了心肠的,净做些烧杀抢掠的买卖,在江面上横行了一世,可也想到会有今日?” 他的声音甚为年轻,凌萧凝神一看,才发现此人与自己一般年岁,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 那人见他盯着自己,也对他爽朗一笑,刚道了句「兄台好」,整个船身忽然剧烈地震了一下。 二人俱是一惊,奔到船舷一看,才发现是和临近的一条货船撞上了。不过那条货船上已经没什么人,大概都吓破了胆,纷纷跳水逃命去了。 那白衣少年皱了皱眉头,刚想说什么,忽然目光一瞬,伸手将凌萧一推,接着一拳挥了出去。 「唔」的一声闷哼,凌萧回头一看,就见是方才那名水匪。 -- 第38页 这人不知何时又缓过劲来,举着大刀想要偷袭,却被那少年发现,一拳击在喉头,当即委顿在地不动了。 “少爷,少爷!”此时楼下响起章黎的喊声。 凌萧将那匪徒提在手里,对少年使了个眼色,当先下得楼去。 出了舱门便发现,甲板上的水匪已清,如今尽数滚在地上,嘴里哼哼唧唧叫个不停。 “哟,看来这楼上还藏着个厉害的!”见凌萧提着人下来,章黎揶揄了一句,接着狠狠踢了一个劫匪一脚,骂道,“就你们这几个货色,也他妈敢劫船!知道爷爷几个是谁吗?” 凌萧听了这话,又看看满地横尸,不知为何,心中却隐隐不安起来。 他转头盯着章黎,眉头一蹙,问道:“水匪也不过如此,你方才为何如此害怕?” “我,我那……”章黎挠了挠头,“少爷别笑我,我那时候小,跟着杂耍班子卖艺,渡江的时候遭过水匪,被吓怕了。不过那时候那水匪可厉害,一个顶十个!哪像这些货色……” 说着他又踢了踢脚下那人,“就这么点三脚猫的功夫,也好意思当水霸王?” “是啊……就这么点本事,但凡遇上几个会功夫的,轻易就被歼灭了,怎么敢劫船?” 凌萧喃喃道,接着心中一凛,飞身奔到船头。远远就瞧见一艘大船上火光明灭,风声过耳,尽是呼喝哀嚎。 第15章 遇匪(二) “怎么,怎么会?”随后而来的章黎也看到这一幕,登时瞠目结舌。 “调虎离山!”凌萧简短道,立时要飞身回程,可张目一看,满眼可及之船皆已远走,惟余劫船和方才相撞的那艘货船。 他忙又奔到另一侧船舷,就见两船撞得甚是惨烈。货船的船头死死卡在劫船的船身,两船均破了大洞,江水见缝插针地往里灌,两艘巨大的船身正在缓缓下沉。 糟了!他心中一焦,登时就要往水里跳。 就在此时,一人忽然拉住了他的手臂。他回头一看,就见那白衣少年目光坚定地望着他,沉声道:“跟我来!” 凌萧一时不解,就见他又冲自己招了招手。他恨恨地一拍船舷,反身跟过去,就见那少年从货船上扯出一艘小舢板来,一边吃力地扯着一边挥手叫他们过去帮忙。 凌萧和章黎这才反应过来,忙也冲过去,帮着将舢板放到水中。接着三人一跃而上,向着凌家的大船飞速划了过去。 “奶奶个龟孙!”章黎双手齐用,口中大声咒骂。 那少年却安抚道:“不用急,水匪攻船也不是一蹴而就。那么大的船,那么多船舱,听你们方才说还有护卫,那些匪徒不会轻易得手的。” 他声音极冷静,凌萧不禁侧首看了他一眼,就见他双目炯炯,燃着不同寻常的火焰。他心下一动,然而此刻无暇他顾,只能飞速划船。 眼看着渐渐近了,兵刃交接之声大作,「锵锵」之音,每一下都似划过他心上。 外祖母! 他心中一焦,不等舢板靠近便飞身跃起,两下一借力,须臾间便到得船上。 尚未站稳,当头就是一面镰斧劈来。凌萧一凛,横剑格挡,「铛」的一声巨响,火花四溅,对手登时被震地连退三步。 那人面色一变,似是也没想到碰上这么个硬茬子,再举起镰斧时,招式就有些慌乱起来。 凌萧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长剑刺出,当胸穿透,一招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此时章黎和那少年也上得船来,只听那少年一声清啸,道:“此处有我们,你速去主舱救人!” 凌萧心中一紧,两招挥开面前的劫匪,揉身一滚,从一侧舷窗翻进了内舱。 因着空间狭小,内里乒乓之声更甚。他竭力忍着心中狂跳,一路向着主舱急奔,没成想脚下一绊,差点摔倒。 他一低头,才发现是个人,看外衣甚为眼熟,翻过身来一看,竟然是檀荇。 只见他气若游丝,肩上染红了一片。凌萧感觉心脏猛地一窒,大叫唤着他的名字。 檀荇这才悠悠转醒,一见是他,涣散的双眼立刻聚焦,抓着他的衣袖急道:“表兄,是曹绣娘,是曹绣娘!” “是什么?”凌萧一时没听清。 “曹绣娘,曹绣春!”檀荇拼尽全力大吼一声,“他向着主舱去了,你快去……” 他尚未说完,凌萧便腾地一跃而起,耳边只余檀荇颤巍巍的尾音:“救外祖母……” 曹绣春!曹绣春!怪不得当年遍寻不见,竟是来做了水匪! 他竭力压住心中狂怒,一路冲到主舱室,远远就听到里面哭喊声一片。他的心便如要跳出来一般,未及到达正门,从一侧窗户便踹了进去。 脚底一重,他也不知是踢到了什么,只觉得落地时脚下软绵绵的,不似寻常木板。 他低头一看,竟是个人。那人被他踢得不轻,四肢不断扑腾,手中长剑飞出去一丈远,兀自挣扎着去够。 凌萧不去管他,抬眼扫了下四周局势。只见满屋子丫鬟仆妇都缩在床边,对面横刀竖立着几个面目凶悍的水匪。护卫长立在床前,浑身浴血,兀自持剑做出防御姿态。 众人都齐齐望着他,看看他,又看看他脚下之人,皆是满脸惊愕。 “呀!”护卫长见强援赶至,当先回过神来,一声爆喝,举剑攻上。对面几个悍匪这才反应过来,几人又斗作一团。 -- 第39页 凌萧给了足下之人当头一脚,把他踢得白眼横飞,这才见缝插针地投入了战局。二人合力,足足拼刺了一刻钟的功夫,才将贼人尽数拿下。 护卫长力竭,身子一歪,长剑「铛」地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也顺着窗框滑了下去。 凌萧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就听他气若游丝地道:“夫……夫人在那……”他右手往床上一指,接着便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凌萧忙赶去床边一看,就见一片狼藉。方才眼错不见,到得近处才发现地上扑着个人。 他立刻认出来是大和,忙把他扶起来,就见他右肩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大口子,鲜血汩汩流出。他双手都开始抖了起来,把大和轻轻放下,又挣扎着往床上扒拉。 几个丫鬟被他拨走,他当眼就看到一个妇人脸朝下扑在床上,头发花白,一动不动,后心一个狰狞的血洞,鲜血将她整件上襦染得黑红,眼见是不活了。 他只觉得此生从未如此害怕过,颤抖着双手将那老妇轻轻翻过来,在看到她脸的一刻,一直吊着的一口气才忽然松了下来。 “不是外祖母,不是外祖母……”他在心中喃喃道。但一口气刚刚松下来,一阵强烈的悲痛便席卷而来。 一时间也来不及想那许多,他强忍着要掉泪的冲动,就看到那老妇身下还压着一个人。也是个一般年纪的妇人,紧闭着眼,嘴唇发白,这才是外祖母。 “外祖母!外祖母!”他小声唤着把人抱了出来,横放在膝上,大力掐她人中。 半晌,那妇人终于嘤咛一声,缓了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迷糊了一会儿,待到看清眼前之人,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抱住凌萧大哭了起来。凌萧也紧紧抱着她,不住地道歉。 一时间舱内悲声一片。 嘈杂间,只听得破锣一般的嗓子大喝一声:“干他娘的,是你小子!” 凌萧立即回过神来,安抚了外祖母几句,将她交给身边的丫鬟,便起身去察看。就见章黎和那少年也赶了过来,二人皆是浑身浴血,但看着并未受伤。 章黎正蹲在地上,手里拎着个人,就是方才被他一脚踹倒的那个。 那人口吐白沫,兀自回不过神来,被章黎「啪啪」两个大耳刮子扇过,神志才微微恢复了一些。 “你,你可知我……”他翻着白眼,口中喃喃道。 “我知道,不就是公善会会长吗?”章黎调笑道。 第16章 遇匪(三) 没想到,一听到「公善会会长」这五个字,那人忽然如一尾濒死的鱼,扑腾打了个挺,差点从章黎手中脱出去。 “你,你……”他双目圆睁,惊恐地看着章黎,显然已经认出了他。 接着他一转头,顺着凌萧的衣摆一路向上望去。看到那张刀刻般,强忍怒意的脸,他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紧接着就跟鼠夹子上的老鼠一般,疯狂地挣扎了起来。 “凌萧!凌萧!”他呲着牙,目眦欲裂,“你还我爹爹命来!还我爹爹命来!我要杀了你!凌萧!我要杀了你!” “啪!”章黎一把拍到他的后脑上,见他还不老实,又连拍了三下,直拍得曹绣春眼冒金星,不再做声。 “嘿嘿……”章黎笑道,“当年看你年小,将军好心饶你一命,没想到让你给跑了。这次又让我给逮住,还他娘的满嘴不老实!现下你可不小了吧?啊?杀人越货,我看将军还饶不饶你!” “好了。”凌萧吸了口气,压下烧心的怒火,道,“把他押起来,稍后再审。船上受伤者众,速去安排人手救援。” “是!”章黎立刻收起了玩笑之色,随手把床帐扯下来,撕成宽宽的布条将那曹绣春绑了,一路提将出去,遇到随行的护卫后,便把人扔了过去。 “把人看好!这小子滑溜得很,让他跑了,拿你是问!”说完,他便呼喝人手,绕船搜救起来。 凌萧也命主舱内尚能行动的丫鬟仆妇帮忙,众人一起动手清理起来。 不一会儿,许是看这边动静停了,其余几艘货船也慢慢靠了过来,遣人来问需不需要搭手,又说随行有医师,可上船帮忙。如此,众人分工合作,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将船内狼藉收拾停当。 外祖母和檀荇皆是惊吓过度,伤倒都是小伤。真正伤重的是护卫长与大和,两人皆已被小船送往附近的城镇救治。 凌家随行人员折损无数,最让人痛惜的是郝嬷嬷,为主子挡了一刀,当场毙命。夫人哀痛欲绝,又是一病不起,好在有梁嬷嬷在旁开解。 满舱浓郁的血腥味,凌萧觉得有些不适,便走到甲板上透气。但见满目疮痍,在清晨的微光中更显惨淡。 他站了一会儿,双耳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古怪的声音,好似夜枭啼鸣,又像是冤魂夜游。 他觉得这声音诡异,便一路寻了过去,却在一排木桶后看见个人。那人整个缩在那里,头埋在膝上,竟是在哭。 怪不得这声音如此古怪。凌萧先是松了口气,但接着又提了起来。因为他发现,哭的人竟是方才与他并肩作战的那个少年。 这倒奇了! 此人面对悍匪毫无惧色,有勇有谋,令他颇为赏识。现下是出了什么事,竟让他缩在此处痛哭不已? 凌萧心下纳闷,便敲了敲木桶。那少年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见是他,便抹了把脸,又整了整外衫,站了起来。 -- 第40页 “凌世子。”经过此役,他已经知道了船上之人的身份,不由恭敬起来。 凌萧也回以一礼,但尚不知对方姓名,便什么也没说。 “让世子见笑了。”那少年有些羞赧地笑笑,但满面愁容却丝毫未减。 “你……”凌萧本想问他怎么了,但想了想又转了话头,只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适才于危难中鼎力相助,在下感激不已。” “不敢不敢。”那少年摆了摆手,“在下郎英,云州人氏,此番路见不平,只是本着心中道义拔刀相助,世子大可不必言谢。况且,适才世子见那货船被劫,不也是挺身而出?郎英心中也甚为佩服。” 凌萧见他谈吐文雅,心中激赏更甚,便道:“阁下功夫不俗,不知师从何门?” 郎英苦涩地笑了下,道:“并未拜入何人门下,倒是家父长年习武,年轻时曾得一高人指点,后来尽数传与了我。不过雕虫小技,怎敢在世子面前夸口。” 凌萧微微一笑,道:“你读过书?” 郎英怔了一下才道:“念过几年书塾。我家中贫苦,父亲却对我寄望颇高,宁可缩减家中用度也要供我读书。是我不才,读了几年,连秀才都没中,这才走了武举一途。” “武举?阁下这是去京城参加秋闱?”凌萧不禁有些意外。 “正是。”郎英道,“同行的还有不少,大家怕路途艰险,都聚在了一处,又托船老大送我们一程,好省些花销。”他说到此处忽然哽住了,眼眶又湿了起来。 凌萧一怔,小心问道:“同行之人……可都安好吗?” 郎英点了点头。 凌萧心下稍安,却又更加疑惑,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你这是……” “嗐……”郎英叹了一声,“都怪我没用,光顾着逞英雄,倒忘了自己的行李都放在那艘货船上。如今船沉了,我的行李也没了。我爹省吃俭用给我攒的路费,也……也没了。” 说着,他又禁不住哽咽了起来,忍了半天没忍住,干脆背过身子,似是生怕被凌萧看了笑话。 凌萧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眉梢一挑,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见郎英窘迫,他不欲再逗留,只在他身后拱手一礼便离开了。 搜救工作还在继续。辰时,临城驻军接到消息赶至,封锁了水面,接管了一应事宜,又派人将凌家家眷一路护送南下。 临走时,凌家掌事嬷嬷出来对帮忙搜救的众人道:“诸位古道热肠,夫人心中感激。满腔谢意无以言表,只能散下些银钱,好歹为诸位此次受的损失、耽误的行程做些补偿。”说完,她便命人将银钱发了下去。 郎英站在众人之首,捧着沉甸甸的钱袋,不知说什么好,不争气的泪水又涌上了眼眶。 散完银钱,那嬷嬷又道:“夫人听闻船上有南下进京的考生,为表鼓励,由卫国府承担各位途中与进京以后的一应花销。稍后会有军爷为各位安排专门的客船进京,夫人与世子祝各位马到成功,功成名就!” 一听这话,满船学子尽皆喜上眉梢。众人跪拜叩首,高声道:“谢夫人,谢世子!” 郎英跟着俯拜在地,额头贴着冰凉的船板,手中紧紧捏着钱袋,早已泣不成声。 在驻军的护卫下,凌氏一行家眷在当日未时便到了临城。第四日上,卫国公亲临城下,将一应人马接回了京。 大和与护卫长在半月后才缓缓归队,两人都捡了一条命,皆是庆幸不已。 凌萧经此一事后怕不已,日日伺候外祖母汤药,仍觉愧心。后来倒是外祖母反过来开解他,他才渐渐好转。 曹绣春被押解回京后,由卫国公亲审,这才得知他当年逃脱后,是被一窝盗匪所救。 这帮匪徒原本是在鹰城周围的大山里作乱,后来鹰城管制日严,剿匪剿得他们伤亡惨重,这才转到月西江边的山林里当起了水匪。 几年过去,折损在他们手上的货船不知凡几。但他们很有「规矩」,从不劫权贵之船,所以虽然犯案众多,却始终未得朝廷重视。 直到此次,那曹绣春得到线报,知道凌家的船当日从他管辖的地盘经过。 他历时多年也当了个小头目,便欺上瞒下,只说那是寻常商船,上面金银财宝无数,又设了个调虎离山的圈套,差点得手。 卫国公大怒,连带着此次一同被剿的水匪当庭判了斩立决。 凌萧懒得理会这些杂事,倒是大和得了消息,拖着伤病的身子,说什么也要去菜市口送那曹绣春最后一程。而后他心满意足地回府,午饭多进了一大碗,晚间换药时都不嚷嚷疼了。 第17章 烟雨楼(一) 因着水匪一事,路上耽搁了不少时候。车队出发时尚值春末,抵达元京时,却已是初秋,整整蹉跎了一个夏季。 元京城本是有名的水城花城,春夏时节姹紫嫣红,尤其遍植四野的樱树海棠,飞花满城,美不胜收。而如今夏花落尽,唯在有水处还残留几支晚莲,于夜雨中静立消瘦。 此番旅途惊险非常,人员损伤更是惨重。众人原本游山玩水的兴致全没了,到了梦寐以求的京城也是愁云惨淡,匆匆回了府,安置落脚,养伤的养伤,养病的养病,别的不想再提。 郝嬷嬷一走,当家主母又病倒了,家中重担一下子全都落到了蒋辉和梁嬷嬷肩上。因蒋辉还兼管军中事宜,梁嬷嬷少不得各处奔波,没几日便瘦了一大圈。 -- 第41页 凌萧身上倒是无碍,闲来也帮衬着。但他毕竟还小,又是男儿家,外面的事料理完了,内宅的事便有些插不上手。 外祖被朝中事务缠得脚不沾地,檀荇几个又病着,兵荒马乱的日子在他这儿倒是忽然静了下来。 自去灵山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这种内宅生活了。闲来无事,他便又如幼时般自行读书习武。 先生还是日日前来应卯,但所能教授他的已然不多。他便自己寻了些古书来研读,涉猎庞杂,不一而足,读起来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日子慢慢滑过,一眨眼已经进了九月。一行人终于慢慢缓了过来,国公府也渐渐恢复了往日气派。 檀荇又得以每日清晨在表兄的舞剑声中苏醒,白日一同读书,晚间一同用饭,就如回到了儿时一般,心中好不快活。 但好景不长,身上病痛好利索了以后,他闲散好动的毛病卷土重来。 一颗闲不住的心又活泛起来,嘴上便抱怨连连,一忽痛骂以曹绣春为首的贼匪耽搁行程,害他没看成京都的繁花,一忽又埋怨京城秋雨连绵,自己的亵衣自回京起就没干透过。 在他滔滔不绝的嘀咕声中,凌萧终于从手中书卷上抬起眼来,道:“回来的日子也不短了,还没带你四处逛逛。走吧,这次轮到我尽地主之谊了。” 一听这话,檀荇立刻神清气爽,百病全消,套上新置办的衣裳便扯着凌萧出得门去。这一开头便收不住尾,接连四五日,日日如此,竟是毫无倦意。 第一次来京城,他自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元京长街十里繁华,与北境的高门阔路不同,这里的街道古旧狭窄,岔路奇多,且水道穿插其中,不熟悉的人很快就会迷路。 但迷了路也没关系,因为随便顺着哪条小路,走一阵,拐几个弯,都能再回到长街上来。 街巷旖旎,元京城里的姑娘更是娇俏妩媚。本来在檀荇心中,「女人」就是他娘那样,舞得了刀,弄得了剑,筋骨结实,明丽爽快的。 可到了京城才发现,这里的女子竟然如水做的一般,纤纤细腰,盈盈一握,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轻声细语,就如莺歌般娇小可爱。 且不同于北境女子的大方豪爽,京城的女子很是娇羞,不用说搭讪。 单是看人的眼神都是含羞带怯的,从不轻易与外男对视,哪怕偶尔对上眼了,也会赶紧将目光移开。 檀荇刚来不懂风俗,还以为这儿的女子就是天生的羞怯,于是瞪着一双眼,四处盯着姑娘猛瞧。 直到有一日,他被人家姑娘身边的嬷嬷狠狠斥责了一顿,骂他蛮夷小子不懂礼数,他才明白这是当地的礼仪。 自此以后,他是不敢再过分放肆,可眼瞅不见的,还是会偷偷去瞟街上的漂亮小姐。 长街上的店铺琳琅满目,酒楼茶馆林立,最出名的当属临着月西江的烟雨楼。 据说此楼初建,是在前朝时期。当时有一个极为豪奢的王爷,学识非常,但因着身份,不便干预朝政,就将一腔才学用于风花雪月之上,一生佳作无数,引无数红颜为其倾倒。而烟雨楼,就是他当年为一位红颜知己所建。 这里起初是一个临江的大园子,里面有一栋二层小楼,名曰西子楼,雕梁画柱,内置珍宝玉器无数,极尽奢靡。 后来前朝灭亡,原本的园子被尽数抄没,院墙被毁,各式假山池湖均被捣毁填充。只余这栋小楼,因为太过精美,被一位开国大臣相中,保留了下来。 后来长街扩建,一直延伸到江边。这小楼周围也都被拆平,成了民居商铺之所。 那大臣独守着一栋小楼也没什么用处,就将其扩建,改成了元京最大的酒楼。西子楼也被更名为烟雨楼,正应着月西江三月烟雨,蒙蒙如画之景。 此楼自开张之来,就一直是元京名流贵族聚集之所。檀荇第一天就注意到了此楼气派非常,与之相比,鹰城的隆庆楼简直就像个修脚铺子一般。 忍了几日,第四日上,他终是憋不住,央求表兄带自己下馆子。 凌萧自然知道烟雨楼的盛名,但同时也知道此处的常客大概有谁,光是想想,心中就有些不喜。 但正如师父所言,自己出身如此,有些事是避不过去的,也不用避。 况且自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孩童,幼时泼天的大事,现在看来,也许已经不值一提。 如此,他便应了下来,并提早遣小厮订了三楼临江观景最好的一间雅室。 次日晚间,二人便顺着长街鳞次栉比的店铺一路闲逛而来。到地儿正值酉正,金乌西斜,映得月西江上一片残红。 烟雨楼外面看着气派,里面更是精致奢靡,单是一层大厅的装潢就不下千金之数。 因着如此,一般外人是不得进入的,但凡入内的食客,都要有熟人引荐,楼上的包间还要提早预约。 凌萧遣去的小厮预订时就报了国公府的名号,因而他们刚到大门口,就有小二热情引路。 进门后,他们只经过大堂入口处,并没进去,便从一侧的楼梯上了三楼,一路到了最里面的包间。小二在前面打开房门,檀荇一进去,立刻惊叹出声。 也的确是美。 雅室宽敞,装饰古典不说,单是一排对开的镂花窗,此时全部打开,外面江景尽收眼底,就足以让人惊叹! -- 第42页 秋日天高云淡,对岸是连绵的小山,如卧龙一般,苍翠秀丽。 正值日暮,夕阳渐没,天边飞满了云霞,彩练当空,唯美非常。 街灯初上,倒映在江面,柔美的橘黄色的光,上面点缀几艘晚归的渔船,星星点点的灯火,缓缓顺江漂流着,在水面划开一道道余波。 檀荇一脸陶醉,和凌萧入座后,点了菜,就一直趴在窗边远望灯火。凌萧也被这美景所感,静静地望着江面。 他离京数载,当年元京城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 其中印象较深的,便有这晚间迷离的灯火。哪怕是在他当初的年纪,在种种不快与压抑里,也会醉心于这昏黄色调的温暖与伤感。 两人一时无话,檀荇难得的安静了下来,歪着头看着江水,不知在想些什么。凌萧也给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品着。 可还没坐稳一刻钟,室内温馨的气氛便被小二的敲门声打破了。 檀荇一下子回过神来,凌萧也抬起了头。本以为是来上菜,可门开后,却只有小二一人进来,缩肩塌腰,一脸为难的表情。 “二位公子……”他一进门便抄着手,磕磕巴巴地道,“这,这可怎么说呢……真是不好意思,有客人点名要您二位这间雅室。您看……” 第18章 烟雨楼(二) 凌萧眉头一皱,问道:“怎么回事?是什么人?” 听到问话,那小二却支支吾吾,半晌才道:“这……这客人身份不便透露,二位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 檀荇一听这话,几乎立刻就炸了。 他本就是火爆性子,来了京城处处受管教,早压了好些天。 这时见这小二瑟瑟缩缩,又加上明明是自己这边有理,他登时来了脾气,大骂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包间是我们早前就定好的,凭什么别人说要就要了去?你看清楚了这是谁!” 说着他拍了拍凌萧,“这可是卫国公世子!那人什么来头,连国公府的面子都敢下?” 他还欲再说,凌萧却一把按住了他,给他使了个眼色。 其实檀荇自己都说出来了,此人明显不把国公府放在眼里,那身份自然在国公府之上,最起码也是平级。 京城卧虎藏龙,背地里的关系错综复杂,他刚回来理不清楚,更要谨慎行事。 “不知这位客人因何缘故,非要这间厢房?”他问小二道,“我们日前预订房间,就是怕与他人冲突,不知为何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那小二见他是个肯讲道理的,登时松了一大口气,忙解释道:“世子多包涵,这位爷身份贵重,又来得突然,点名要您这间包厢,小的也不敢不从。您二位放心,小的在隔壁再为您置办一桌酒菜,全是本店的招牌菜,由小店请客,万望世子体谅,体谅!”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作揖。 那边檀荇却不肯干,张口就道:“任他多大的身份,也不能不讲道理吧!这包厢是我们先前就订下的,凭什么要让给他?你也不用说什么补偿,难道我国公府还吃不起你这一桌席面了吗? 我们来这儿,就是要在这最好的包厢里喝酒赏景。你说别的包厢,别的包厢里面有这么好的江景吗?” 他越说气越大,到最后已经面红耳赤。 那店小二见状,更加不住地给凌萧作揖,连声道:“真是不巧,真是不巧了!要不这样,小店为您预留明日的位子。您二位明天再来,还是这个时候,小店照样为您置办上好的酒菜。您能光临小店,是小店的荣幸,小店照顾不周,权当赔罪之礼。您看如何?” “什么如何?”檀荇索性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前骂道,“小爷我订的是今日,就是要尽今日的兴!明日小爷我就没心情来你们这个破店了!你也不用废话,去告诉那个什么客人,我们不让,叫他们另找别间吧!” “这……这……”那小二也是个见惯世面的人,一眼就看出那个坐在桌边不说话的才是主事的,忙一脸可怜相地望着凌萧。 凌萧拈着茶杯不语。 他心中自然是不悦的,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放下国公府的身份不提,就是平民百姓,也不能任人欺压。 对方若是有要事,早可以讲明事实,他定会理解。但那人如今遮遮掩掩,什么都不解释,上来就要他们让地方,实在是有些仗势压人。 可回京前外祖父母便多次叮嘱过,在京里凡事要多加留心,勿生是非。如今对方身份不明,他也不欲将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正沉吟着,房门却突然被人拍开了,「啪」的一声,屋内三人俱是一惊。 凌萧转头一看,就见一个全身白色短打,侍卫模样的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张口便对那小二道:“怎么这么慢啊?我们爷都等得不耐烦了!怎么,有刺头赖着不走吗?”说着,便把目光向凌萧二人身上看去。 凌萧听他说话就极不舒服,再看他目空一切的眼神,纵使涵养再好,心中还是有了气。 檀荇早就积了一肚子的火,此时更是气得跳脚,一个箭步冲过去,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狗仗人势!回去告诉你主子,小爷我不让!让他爱去哪去哪,今天这间屋子我们包了,没他的份!” “嗬!”那人却毫不生气,反而轻笑一声,轻蔑地看着他,道,“好大的口气啊!你是哪儿来的野小子,一点教养都没有。知道我们爷是谁吗,就敢说这种话,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 第43页 檀荇父母早逝,生平最恨两件事。一是别人看他年纪小,轻视他,第二就是别人辱及他的父母。眼前这人一句话就触了他两处禁忌,他登时怒不可遏,一拳就轰了上去。 那人显然是个练家子,见他攻来,不慌不忙,一把握住了他的拳头,顺势一拧。檀荇吃痛,「嗷」的一声,半跪在了地上。 凌萧见状,手中茶杯瞬间飞出,「嘭」的一声正中那人额头。 这一下他用了近七成的力,力道一下子将那人撞飞,直撞到门板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那人被撞蒙了,手捂着额头,挣扎着爬起来,一眼就看到凌萧正坐在桌边,一双眼凌厉地望着他。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双手成爪,疾步向着凌萧抓去。 雕虫小技…… 凌萧在心中鄙夷了一下,只用一只左手,接了那人两招后,「啪」的一掌,又将他拍飞出去。 这次那人摔得更厉害,爬了好几下才爬起来,起来就指着凌萧,磕磕绊绊地道:“你……你等着!我去禀报我们小爷,让你们好看!” 檀荇一口恶气得出,指着他大声嘲笑。可笑声还没落,房门又一次被拍开,迎头进来三个白衣短打之人。这些人进来也不说话,劈手就向凌萧攻去。 三人或拳或掌,都舞得虎虎生风,向着凌萧呈包围态势而去。 凌萧只略略扫了一眼,便回过头去,还是只用一只左手,连看都不再看他们一眼,十招都没用完,便把三人全部拍翻在地。 屋内一时间人仰马翻,地上呻吟声一片。檀荇看得浑身舒爽,不住喝彩。店小二却早就呆在了一旁,满脸的「我命休矣」。 这时,门第三次开了。 凌萧有些不耐烦地往门口一望,以为又是什么打手,却没想到是个跟他一般年纪的公子哥儿。 此人一身白衣,手持折扇,是标准的京城贵公子打扮,黑发束冠,面若白玉,五官清灵俊逸,一副十足十的美人相。 他身形不算高挑,颇有些弱柳扶风之态,本是十分温和儒雅的相貌,但周身却透着一丝雍容的贵气。 凌萧双目一凛,就见他缓缓走进门来,先是皱着眉头扫了地上横七竖八的打手一眼,然后又看了眼满眼警惕的檀荇,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凌萧身上。 凌萧也静静地看着他,一面打量,一面猜测他的身份,可看了一会儿,却发觉得此人颇为面熟。 微一思量,六年前的那席夜宴忽然浮上脑海。鹤灯昏黄的光和太子晦涩不明的笑容闪过眼前,他一下认出了面前之人,双眼不由一亮。 第19章 故人(一) 这时,最先进来的那个打手鼻青脸肿地对那贵公子行了一礼,然后指着凌萧,扯着嗓子道:“爷,这人忒也猖狂!口出狂言,对您大大不敬,又二话不说就重伤小的几个,你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严惩这个狂徒!” 他恨恨地说完,还瞥了凌萧一眼,一脸的幸灾乐祸。可他嘴角的笑意还没完全扬起,就听到头顶一声斥骂:“闭嘴吧!” 斥责声不轻不重,可他却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去。 就见自家主子看都没看他一眼,还是将目光牢牢锁在凌萧身上,口中轻声斥责道:“养你们这么些年有什么用?你们四个,人家只有一个,却把你们打得七零八落,真是丢人现眼。” 他这番话说得缓慢,语气也平静无波,可地上众人闻言却都战战兢兢起来,仿佛他的话比凌萧的拳头还要可怕。 “主子……” 还有人要申辩,却被他一句话打断:“好了,还不快下去!还要继续在这儿丢我的人吗?” 四人再不敢多言,忙互相搀扶着起身,溜出门去。 那贵公子这才好整以暇地对着凌萧二人略施一礼,道:“下人不懂事,扰了二位公子雅兴,真是抱歉。” 檀荇见他道歉,却并不领情,反问道:“你谁呀?怎么能平白无故就赶人呢?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阿荇!”凌萧立即出声,阻止他再说下去,“这位是九皇子殿下,休得无礼!” 那公子看了眼檀荇,却并不生气,反而笑了一下,轻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皇子不皇子」,接着又扬声对二人道:“在下元知若,凌世子,我们又见面了。” 檀荇惊地张大了嘴,讷讷道:“你……你是皇子?” “不得无礼!”凌萧又呵斥了一句,接着对那少年躬身行礼道:“九殿下别来无恙,这位是舍弟檀荇,见过九殿下。” 那少年摇了摇折扇,抬眼轻轻扫了凌萧一眼,犹如蜻蜓点水,缓缓荡开波澜。 “不必如此生分……”他微微一笑,“今日身在宫外,不好一口一个皇子的,免得露了身份,叫我知若便好。” 凌萧微微怔了一下,却不再坚持,微微点了点头。 元知若抬眼看了看窗外,叹道:“唉,好好的江景,都被我给扰了。如今天色已晚,远不及黄昏十分,触目柔肠断。” 凌萧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眼窗外,只见天色虽暗,但江岸灯火更盛,夜市正值最热闹的时候,充耳都是小商小贩的叫卖声。 不等他答话,元知若又道:“不过黄昏虽美,却易伤感。如今天色虽暗,但夜市灯火通明,江上千灯倒影,耳中欢声笑语,倒也别有趣味。” -- 第44页 凌萧看了他一眼,也道:“元京夜市的确热闹,月西江的桨声灯影更是令人难忘。” 元知若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道:“世子说的极是。既如此,可否允我与二位同坐,共赏这夜市灯火?” 凌萧自无意见,右手一伸,道:“请……” 那小二极是伶俐,见此情状,大松了一口气,忙张罗起来。 一边收拾,他一边暗自庆幸,幸好这二位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否则九皇子杠上卫国府,到哪儿都是大事一桩,他也不用再在这烟雨楼里混了。 等到三人重新落座,元知若对小二道:“经此一闹,世子刚刚点的酒菜肯定都冷了。你去置办一桌上好的席面来,只要你们店的招牌菜。这两位刚从北境回来,你让厨房好好用心,别丢了咱们京城菜系的脸。” 那小二忙堆出一脸笑,应声道:“您放心,小店百年招牌,保准让您各位满意!”说着,就要躬身下去。 谁知元知若又叫住他,道:“对了,加一道你们这儿时鲜的鲈鱼。记住,一定要最新鲜的!” 小二忙应了,悄声出去,带上了房门。 元知若对凌萧笑道:“秋季月西江的鲈鱼最是肥美,你幼时在京城长大,想必还没忘了这个味道。” 凌萧也报以微微一笑,道:“外祖母也爱吃个新鲜,每年秋季,都会让厨房隔几日就做了来。不知这里的味道,比家中的如何。” “其实鲈鱼吃的就是一个鲜,过多的烹调都会盖过它自身的鲜味。烟雨楼的大厨侍弄鲈鱼是一绝,你们待会儿尝尝就知道了。”元知若道,屈起左臂搭在案几上,懒懒地将头靠了上去。 说完,他又看了眼檀荇,道:“听闻卫国公只世子一个外孙,不知这位是?” “这位是我外家舅舅的独子,檀荇。”凌萧道,说着侧首看了檀荇一眼,就见他双目呆滞,一瞬不瞬地盯着元知若,全然没听到自己方才的话。 他暗暗叹了口气,刚要出言提醒,却听元知若口中默念了几声,接着问檀荇道:“荇是哪个字?” 檀荇没想到他会直接跟自己说话,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忙道:“荇菜的荇,我爹给我起的,说是好养活,呵呵……” 元知若手中的折扇在鼻尖上轻轻地一打一打,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看着檀荇的目光里就多了一分狡黠:“你尚未出生时,你爹多半以为自己要得个女儿吧?” “诶,你……你怎么知道?”檀荇目瞪口呆,转头对凌萧道,“表兄,他真是神了,竟连这个都知道!” 凌萧略一想也明白了关窍,心下不由失笑,颇有些意外地看了元知若一眼。 正说话间,酒菜很快就上了来,满满一桌珍馐,尽是人间美味。酒是元京最出名的海棠花酿,小二给他们满上,淡淡香气立时飘散开来。 元知若拈起酒杯,在鼻端略嗅了嗅,便轻轻一笑,对着凌萧二人微微一举,道:“欢迎二位回京,虽晚了些,也权当为二位接风洗尘了。” 凌萧二人也举起杯,三人一饮而尽。 他虽在京城长大,但今日才第一次品尝这里的酒。只觉得芳菲满口,饮后齿颊留香,味道清冽,劲道却不大,和北境的酒比起来,就像是果饮一般。 那边檀荇也道:“这酒秀气得很!不像我们那儿的酒,劲头足,喝不上几杯就倒了。这酒,我能喝一天!” 元知若闻言笑道:“哦?那好啊,檀荇兄弟一定要多喝几杯,尽欢才好。” 说着他又嘱咐道,“不过这酒看着清淡,却也有些后劲,二位还是要小心些。” “嗐!”檀荇大手一挥,“没事儿!我表兄酒量最好,每每我喝醉了,都有他在,我不怕!” 第20章 故人(二) “是吗?”元知若眼睛一亮,看着凌萧道:“世子果然酒量过人?那今日知若可要领教领教!” 说着,他又敬了凌萧一杯。 檀荇在一边看着傻乐。元知若带了两轮酒,也不再继续,而是取了一点案几最中间的鲈鱼。 尝了尝,笑道:“今日他们倒没偷懒,很是新鲜。二位也请尝尝,冷了就失了滋味了。” 一时间觥筹交错,酒过三巡,檀荇已经有些上头,一张白净小脸红扑扑的。 元知若还好,但眼神也有些迷离起来。满座只有凌萧,好像根本没喝过酒似的,依然稳健如初。 “唉……”元知若将酒杯轻轻一放,叹道,“我真羡慕二位,可以天南地北,赏尽大好河山。从北境到京城,一定有不少趣事。” 檀荇此时已经跟他混得熟了,他本就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见元知若身份贵重,却平易近人,不由多生出几分好感。 此时听他感慨,他立刻来了劲,一连声道:“哎哟哟,快别提,快别提!这一路把我折腾的!我本来也以为好不容易出来了,能好好玩玩,可你是不知道哟,那马车颠的,屁股都要颠成四瓣了! 原想着上了船能好些,结果我们北边人坐不惯船,还晕水,吐了一路,真是吃什么吐什么,就跟那女人害喜了似的!” “不过这还不是最要命的……”他说得手舞足蹈,“最要命的是,我们到临城一带的时候,还遭了水匪!你可知那水匪头子是谁?” “咳。”凌萧出声打断了他。 -- 第45页 “世子让他说嘛,宫里难得听到这些趣事。”元知若半是玩笑半是恳求地看了凌萧一眼,接着就又满眼放光地看着檀荇。 “哎哟,你可不知道!那水匪竟是……”檀荇见他感兴趣,说得更加起劲,将凌萧八岁初到鹰城和地痞打架,到此次行船遇匪的事全部说了一遍。 两人就像三岁孩童一般,一个说得满面红光,一个听得兴致勃勃,惟余凌萧无奈地以手扶额。 “外公生了好大的气!你知道,我外公那可是柱国大将军,生气起来,脸黑得比门神还吓人! 他一声令下,斩立决!曹绣娘,还有他那些个喽啰,全都菜市口处斩!那天我没去,我表兄的小厮还去看了呢!嘿!那叫一个大快人心!”檀荇一拍桌案,来了个总结陈词。 “哈哈哈……”元知若打开折扇,躲在后面笑了半晌。即便是大笑,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只见一副纸扇不停颤抖。 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他才重又抬起头来,已经恢复了原本的从容气度,只一双眼睛尚余笑意。 他轻轻瞥了凌萧一眼,道:“有趣,太有趣了,就如小说里的一般精彩。”说完他又叹了一声,春水般的眼眸中透出一丝惆怅。 檀荇见他如此,忽然想到他先前的话,忍不住问道:“我们这些算什么呀,殿下住在皇宫里,可不比我们精彩多了?” 谁知,元知若闻言却低下头去,神色更加落寞。 他又展开纸扇,轻轻摇了摇,嘴角一抿,道:“精彩么……也算是另一种样子的精彩罢。” 顿了顿,他仿佛还想说什么,却打住了话头,只拈起酒杯,仰头饮了下去。 檀荇见他如此,怕是自己说错了话惹他不快,龟缩着不敢出声了。 凌萧又开口道:“听闻殿下酷爱诗文,在下闲时也曾拜读过殿下的诗作,文采风流,十足大家风范。” “嗐……”元知若闻言却并不如何欢欣,只轻轻一挥手,道,“诗文写得好又有何用?父皇常说那都是些小儿女情态,为赋新词强说愁,还说身为皇子理应关注国事,熟读政史。 可我偏不爱这些。朝廷政务,有太子兄长担着,又与我何干? 我爱当一个没志气的人,爱这世间花花草草,四时风貌。可身为皇子,有些愿想,怕是今生都不成了。” 说完,他又是一杯酒尽,面颊上越发微红了起来。 “来,檀荇兄弟……”他放下酒杯,又转向檀荇道,“你再给我讲讲你们骑马游猎的事。方才只说了林间捉鱼,却还没说打兔子的事。” “哎哟,那可是惊险刺激……”他这么一提,檀荇又来了劲,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酒酣耳热间,时光总是过得快些。一晃,已近亥时。 檀荇说了一肚子的话,元知若灌了一肚子的酒,两人都醉得够呛。凌萧打开门,让守在门口的那几个亲随进来,将他们的主子好生扶回宫。 那几人见到凌萧,还是又恨又怕,不过倒也不敢出声,小心背起元知若便下得楼去。檀荇早已酩酊,不过好在还能行走,凌萧一把扯起他,也跟着下了楼。 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檀荇醉得东倒西歪,却兀自大吵大嚷,一路扒着车窗,见到漂亮姑娘就冲人家喊叫。 凌萧一面扶着他,一面暗自盘算要不要一掌打晕过去,好让他安静一会儿。 “哎,表兄,要我说啊,这九殿下真是个好人!一点皇子的架子都没有,很是和善呢!”檀荇终于放弃了车窗,回到车厢内歪着,打了个酒嗝道。 凌萧不由失笑:“现在说人和善,忘了一开始指着人家亲随骂的时候了?” “哎呀!”檀荇道,“当时不知道嘛!都是误会,都是误会!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他又打了个嗝,“不过表兄,这九皇子长得可真俊啊!又白又文静,说话轻轻的,笑得也秀气,跟个瓷娃娃似的!就是人瘦了些,看起来不太有力气……” “慎言。”凌萧登时抚额,“臣下怎可背后议论皇子?” “哎哟……”檀荇撒娇道,“我也就是跟你说说,又不会出去说!况且,那九殿下那么随和的一个人,今儿个都喝了酒了,以后就是朋友,不会怪我的!” 凌萧叹了口气,叮嘱道:“再平易近人也是皇子。日后再见,你言谈间还是谨慎些吧!” “哎呦,怎么会?表兄你就是太谨慎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没一会儿就回到了府中。 第21章 重阳 烟雨楼大醉后,檀荇足用了一日的功夫才缓过劲来,直骂京城的酒奸猾,表面看着无害,后劲却猛得很,害他头疼了一天。 养了这些日子,大和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日常动作间已经看不出异样。 此时听到檀荇抱怨,他便笑道:“小少爷幸亏缓得快,否则啊,就要赶不上明日的登高了!” “登高?”檀荇立刻从床上支起身子,瞪着一双眼睛问,“什么登高?爬山吗?” 大和呵呵一笑,道:“小少爷忘了明日是什么日子了?” “什么日子?” “九月九重阳佳节呀!” “重阳?”檀荇一挑眉,“不就是吃粽子那个节庆?哎,不对,吃粽子是在五月。这重阳节都干啥来着?在北边的时候,没记着过什么重阳啊!” -- 第46页 “你们那边,过索伦的节比过咱们自己的还勤,重阳什么的早就混忘了。京城可不一样,重阳是大节庆,全家要一同登高祈福的,宫里也有祭祀仪典。到时候全城出动,可热闹了!小少爷不是最爱热闹的吗?” “我还听说要插茱萸,做花糕,吃酒赏菊呢!”大保也插嘴道。 “哎,你又知道!”檀荇给了他一记棒槌。 大保一闪身躲开了:“怎么不知道呢?府里都在准备明日出游,听说老爷夫人都要去呢,各家小姐肯定也会结伴出游。” “真的?”檀荇眼睛一亮,“那我可得好好拾掇拾掇……”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四周一片窃笑之声。檀荇一下子回过味来,登时抄起手边的软枕,向大保丢了过去。 次日一大早,卫国公夫妇便一同进宫拜礼,归家后又携全家祭祖。一应礼节完成,已过午时。 用了午饭,一家人才呼呼喝喝地赶车出门。此时的长街已经基本空无一人,萧索冷清,弄得檀荇好一阵子失望。 可一到了近郊,登时人满为患起来。车行不顺,卫国公便命阖家弃车步行。 京城周边崇山叠翠,适宜登高的去处不在少数。除了西郊望京山上因设有国学监,不便打扰,其余的矮丘几乎全都人满为患。 小商小贩都把摊子摆到了登山的小路两旁,弄得本就狭窄的羊肠小道越发局促。卫国公怕夫人磕碰了,便护着她慢慢走在后面。 檀荇却早已撒起了欢,如同脱缰的野马,扯着凌萧一路疯跑。 路上看到卖糕的要吃糕,看到卖水的要饮水,尝了一口却又嫌弃起来,把剩下的扔给后面跟着的大保。 可怜大保不一会儿就大包小包抱了一手,而檀荇自己「珠翠满头」,戴着五颜六色的菊花在前面跑得正欢。 一条队伍很快就拉成了两截,凌萧遣大和回去跟外祖通报了一声,便也不再顾忌,随檀荇在登山路上闲逛起来。 走了没一会儿,就见大批大批的妇人小姐汹涌地向着一个方向赶,一面疾走,一面还互相催促,兴奋地满眼放光。 檀荇一下被吸引了注意力,也凑过去问。就听几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七嘴八舌道:“那边有人弹琴呢!听说是个好生俊俏的小郎君!” 一听这话,檀荇的兴致立马去了一半,又是弹琴,又是小郎君,两个他都没兴趣,便扯着凌萧绕过人群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却隐隐听得有乐声传来,凌萧和大和顿时都住了脚,齐齐望向琴声来处。 “好漂亮的琴!”一曲罢,大和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说了这么一句。 凌萧不置可否,却还是遥遥望着琴声传来的方向,竟有些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 “哎哟,不就是琴嘛!”檀荇不耐烦地扯着他的衣袖,“乐坊的姑娘们哪个不弹得一手好琴!改日咱们过去听他一整晚,何必现在去凑那个热闹!” “什么?”凌萧立时转过头来。 “啊呀!”檀荇低叫一声,这才发现自己说溜了嘴,赶忙改口道,“不是,我是说那个啥,那个……茶楼里,戏曲班子,那个……哎呀咱们快走吧!你看这天都快黑了,晚了就下不来山了!” 大和抬头看了看高高的日头,刚要调侃几句,忽听一道不阴不阳的声音顶头传来。 “哎哟,这不是凌世子吗?真是好久不见啊!早前就听说你回来了,却一直没见着。怎么,世子这几日都躲在家中干什么呢?” 他抬头一看,就见从另一侧山路呼啦啦走出来一大群人。为首的一个少年一身华服,耳边一朵茶盏大的金菊甚为亮眼。 这人满脸挑衅地看着自家少爷,那副欠揍的表情怎么看怎么眼熟。 仔细思量了一下,他忽然记起这个人是谁,登时如吃了苍蝇一般反胃起来。 “段公子。”凌萧也认出了来人,却并没有故人寒暄的欲望。 这人正是段锦澜。此子年岁渐长,身形见长,可性子却一点没变,见人就忍不住刺儿上几句,也不管惹不惹得起。 “世子今日也来登高?就带了三个随从,寒酸了点儿吧?”他故作文雅地摇着手中折扇道。 一听这话,檀荇立刻炸了。 然而还不等他说话,大保便在小山一般的包裹后面大声道:“休……休得无礼!什么随从,这是我家小少爷!” “哎哟,这年头,连包袱都会说话了?京城还真是人杰地灵啊!” 段锦澜自以为风趣地调侃道,身后随从一听,也都捧场地大笑起来,“不过这口虽张开了,却没学会说人话。世子从北边回来,就没教教下人京都的礼节吗?” 凌萧不欲同他多费口舌,侧身就想走。檀荇却不干了。他打小就吃不得口舌之亏,开口便道:“你又是哪家的?张嘴闭嘴臭气熏天,这就是你说的礼节?” “呵呵,我知道你。”那段锦澜却是天生的厚脸皮,丝毫不为所动,继续讥讽道,“你不就是那个谁家的儿子,姓什么来着?你爹去剿匪,结果让匪给剿了,折磨了几日,最后尸首都没找回来,对吧? 唉,要我说啊,你这爹死得也好。他要不死,你怎么能攀上国公府的高枝呢?你说是不是?” 此话一出,不用说檀荇,大保先就忍不得了。他将手中的物什一抛,两步冲上前来就要打架,被大和险险架住了。 -- 第47页 “老爷说了,今日出游者众,莫惹事。”他在大保耳边低声道。 “诶,对!还是你懂规矩!”段锦澜一脸悠然地指指大和,又对大保道,“要说,还是京里长大的奴才懂事。你们这帮北边来的蛮夷多跟着学学,别一天到晚喊打喊杀的。 这是哪儿?这是京城!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怎么,这就受不了了?那这京里你可待不下去,赶紧卷包袱走人的好!” “你!”大保被他噎得满脸涨红,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檀荇早已怒发冲冠,忍了这些时候,再也忍不住,大骂一句「龟儿子找揍」就要冲将上去。凌萧左手一翻,将他牢牢扣住了。 “表兄,干吗拉我?”檀荇委屈地看着凌萧,兀自挣扎,“这人忒不要脸,看我不打烂他的嘴!” 然而凌萧的手就如铁钳一般,他再也动不得分毫。 “看看,看看!什么叫国公府的气度!”段锦澜见他们一味隐忍,越发得意,指着凌萧对几个随从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跟咱们刚刚拜的那驼赑屃似的,这才叫大德行!长命百岁!啊哈哈哈!”话音刚落,他的手下也一同哄笑起来。 这下大和也忍不了了,上前一步刚要说什么,凌萧却快他一步,向前走去。他人高腿长,两步便迈到段锦澜身前,低头紧紧盯着他。 那段锦澜嘴上功夫虽厉害,心里却怂得很。他幼时便挨过凌萧的教训,此时见他泰山压顶一般罩过来,登时有了怯意。 “你……你干吗?今日是重阳节,我爹爹就在上面,你,你休得生事!”他一手指着山顶,一面小步后退。 凌萧轻轻一笑,又上前一步,道:“段公子以为我要做什么?我国公府气度宽宏,怎会跟你一般见识?” “就,就是!”段锦澜见他虽言语谦和,却笑得不怀好意,不由心中发毛,两个「就是」脱口而出,说出来才发现不对,忙又改口道,“什,什么!你你你……你往后退些,莫要再往前走了!你要是敢碰我一根汗毛,我我我……” “哼……”凌萧见他软懦,收了戏弄之心,轻哼一声,正色道,“段锦澜,我知你素来脾性。但你也该知道,今日是重阳,此处游人众多,不宜生事。麻烦你行事前多顾着点贵府的名声,若再出言不逊,我可就顾不得什么礼数规矩了。” 说着,他的手轻轻抚上了腰间长剑。 凌府是将门,凌萧虽言语不多,但能打的名声却在整个京城都是响当当的。若真打起来,自己带的这几个恐怕加起来都不够看。 段锦澜见他来真的,立时怂了起来,一面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一面故作嚣张道:“小……小爷我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耽误不得!京城就这么大,各位回见!”说着,就领着一众小厮灰溜溜地上山而去。 “呸!”大和朝着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 “表兄,方才为何不让我打他?”见段锦澜走远,檀荇一个箭步冲上来,兀自气鼓鼓地问道。 “回京前外祖父嘱咐过什么,你都忘了?京城水深,牵一发而动全身,凡事多加隐忍,少生是非。” 凌萧道,看了看檀荇紫涨的脸,又缓下语气安慰道,“这人一向就是如此,你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听凌萧如此说,檀荇恨恨地叹了口气,嘟囔道:“京里什么都好,就是太憋屈了!哪像咱们鹰城,心里不痛快了,打一架就好!何必跟他废那么多话!” “罢了罢了……”大和也上前安慰道,“小少爷也看见了,今日人这么多,若真打起来,误伤别人不说,很容易就会酿成事故。到时候皇上问责起来,岂不要让老爷面上难看?” “唉!”檀荇又叹了口气,低头闷声往前走去。 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感觉身边少了什么。回头一看,却发现凌萧还站在原处,盯着一个方向不知在看些什么。 他连忙倒退回去,问道:“怎么了?表兄看什么呢?” “没什么。”凌萧撤回了目光,却仍不放心,又看了一眼,“方才那边似乎有人跑过。” “嗐!”檀荇不以为然道,“有人跑过那还不正常,这漫山遍野不都是人!” “不是,是几个练家子,全身黑衣,行迹可疑。”凌萧简短道,一双长眉轻轻皱了起来。 “哎哟,表兄是看错了吧!”檀荇大咧咧地道,“今日人这么多,穿黑衣的一抓一大把。人家可能就是在跑着玩呢,看把你紧张的!哎,快走吧!被那姓段的一耽搁,可别真下不来山了!” 说着,他便推着凌萧往前走。凌萧心中兀自疑惑,却还是任由他推着走了。 熟料,四人往前行了不足三刻钟,忽见前方游人惊叫着一拥而下,边跑边喊:“走水了!走水了!山顶走水了!” 惊慌推搡间,已有不少人被推倒在地,惊叫痛呼不已。可上面下来的人已经被惊地没了章法,完全听不见他人呼救,还是一股脑儿地往下冲。 第22章 山火 场面立时混乱不堪,檀荇和大保一面高叫着「小心脚下」,一面试图穿过人群到路旁去。 但人流太过汹涌,他们不出片刻便被裹挟着往下冲了好几步,差点栽到地上。 凌萧眼疾手快地将他俩捞出来,放在一旁,嘱咐了句「别乱走」,便又反身挤进了人群里。 -- 第48页 大和紧随其后,不一会儿,就从人群中扔出几个灰头土脸的人来,正落在檀荇二人脚下。 “查看一下!”人群中传来凌萧的声音。 “噢,噢……”檀荇两个答应着,蹲下身去检查几人伤势。 没过多久,又有几人被接连扔了过来。又过了片刻,凌萧自己也挤了出来,对檀荇道:“人太多了,局势控制不住。你们将他们送下山,我上去看看。” “哎哎,表兄!”檀荇一把拉住他,“你没听说吗?山顶走水了,危险!你怎么还往山上跑呢?” 凌萧回过头来,简短道:“山腰处都是这般光景,山顶只会更糟。望火楼定已发现异常,即刻就会派人来援,我先上去救人。” “哎,等等!那我也去!”檀荇道,“这几个人都没什么大事,就是被踩了几下,自己下山去就行了!” “你跟着闹什么!”凌萧厉声喝道。谁知话音未落,檀荇已经率先往山上冲去。 凌萧无奈,旋即动身跟上,一面对他喊道:“自己小心些!山火不是儿戏,莫要逞强!” “知道了!”檀荇的声音远远传来。 不多时,几人就到了接近山顶的地方。已经能看到远处浓烈的黑烟,遮天蔽日,如同黑云一般,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他们逼来。 此处已经没有大股的人群,尚能活动的都已跑下山去,余下的身上都受了伤,扑在路边「哎哟哎哟」乱叫。 凌萧眼见着不能再往上,忙招呼檀荇几个救人。几人将伤者抬到得他们方才滞留之处,便央人将他们抬下山去。 一来二去,倒有几个热血汉子看他们年纪轻轻便古道热肠,也不甘人后,跟他们一起救援起来。 如此来回五六趟。又一次上得山来,只见路边还倒着最后四人,几个汉子立刻上去把人抬了起来。 众人刚要走,凌萧的双耳却捕捉到草丛间一丝微弱的呼吸。 他立刻寻声而去,就见一人趴在草里。他将那人翻转过来,就见他满脸是血,喉咙不知怎的了,「呼哧呼哧」说不出话。 “别怕。”他对那人道,接着便要将他抱起,却听那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叫道,“凌,凌萧……” 他目光一凛,定睛看去,才发现那人竟是段锦澜! “帮,帮帮我……”段锦澜继续道,一只手抬起来,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我爹娘……还在上面……有,有贼人……” 凌萧心下一惊,方才不好的预感卷土重来。 段锦澜说出这番话已经用完了全身的力气,此时气若游丝,却仍然瞪着一双大眼望着他。 他立即回身,把檀荇与大和招了过来:“将段公子抬下去!他好像受了伤,你们抬得时候小心些!” “段公子?”檀荇一瞪眼,仔细看了那血人一眼,立时乐道,“哟,还真是!哎呀呀,这人可金贵得很,我不抬!回头断了手脚,可别赖在我头上!” “阿荇!”凌萧低声喝道。 “好了好了,开玩笑的,抬就是了,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宽宏大量!”檀荇对段锦澜道。说着,挥手招呼大和一头一尾将他抬了起来。 “凌……”段锦澜没理会檀荇的讽刺,兀自死死盯着凌萧。 “我会去。”凌萧道,说着便转身,加速向山上跑去。 “哎!哎!表兄你去哪儿?山上危险!”檀荇和大和登时急了。 “我去救人!你们赶紧将人抬下去,不得耽搁!”一忽的功夫,凌萧的声音已然远了。 檀荇重重叹了口气,冲段锦澜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认命地和大和向山下走去。 凌萧不出片刻便上了山顶,此时山火已经很大了,滚滚烈焰浓烟,高温烤得他的发梢都微微卷曲起来。他不敢过分靠近,只在附近大声呼喊,却喊了好久都听不到任何回音。 眼看着火势越来越近,刺鼻的烟气呛得他不住咳嗽。就在他准备放弃之时,忽听到一丝如同猫叫的轻颤。声音太小了,就是他也听不真切。 “有人吗?段尚书?”他一面喊着一面小心地靠过去,就听那微弱的声音又重复了几遍。他几步冲过去,蓦地看到一棵巨树后面似是坐了个人。 “段尚书!”他忙叫着跑过去,却发现那是个中年女子。 她满脸熏黑,双目紧闭,嘴里不知在喃喃自语些什么,身上的衣服已经滚得看不出原色,怀里还抱着个两三岁的幼童。 虽不是正主,但他还是即刻将人背了起来,又将那小童抱在胸前,急速冲下山去。 山火几乎就在他背后舔舐。他夺命般跑到山下,只觉得浑身的汗将衣服都黏在了身上,口中满是烟气,呛咳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来了来了!”他听见耳边一声声惊喜的呼叫,接着身上重担被人接了过去。他身子一歪,坐在一块大石上猛喘了起来。 “快救人!快救人!” “这边,还有这边!” “疏散人群!” 一声声呼喊在他耳边响着,接着就是一声熟悉的“萧儿!” “外祖母?”他立即抬头,就见外祖母泪眼婆娑地跪到地上,一把将他搂在怀里。 “你没事吧?”两人一齐发问。 “我没事。”两人又一齐回答。 接着外祖母便扯着他的衣服看了起来,一面看一面掉泪。 -- 第49页 凌萧忙拉过她的手,问道:“外祖父呢?怎么没看到他?” “哦,防火营来了,你外祖也过去指挥救援了。”外祖母道,“荇儿和大和他们也在帮忙,不用担心。” “如此便好。”凌萧彻底放下心来。 场面混乱,人群疏散不易。凌家一行人回到府里,已过了酉时。 临走时熊熊山火已经蔓延了整座山头,还有继续外扩的趋势。漫天红光如同食人魔兽,让人看着胆战心惊。 回府时大夫已经在候着,帮凌萧几个察看了,虽有几处烧伤,但都甚为轻微。 外祖父第二日清早才回府,满面黑烟还没来得及擦拭,直如一尊阎罗一般。他仅沐浴更衣,稍坐了片刻便又匆匆进宫去了。 那漫天的山火据说烧了整整一夜才被扑灭,当日辞青的山头已被烧成了一片焦土。 起火时正在山顶祈福的人有近三成葬身火海,更不用提一路推搡踩踏,伤者不计其数。 凌萧听到这些消息时,一家人正围在一起进晚点。 梁嬷嬷一面汇报,一面气道:“那些望楼上的兵士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来得晚不说,到了以后拖拖拉拉,畏首畏尾。那长官看着山火,还说了句「如此大火,已难扑灭,先由着它烧吧」。 老爷听了气得将那官儿当场拿了,是自己带人救的火。据说火势太大,防火营的人不够用,最后是调了驻军才扑灭的呢!” “这也真是奇了!”外祖母听到此处便道,“京城秋季向来雨水多,今日难得赶上个晴天,也不至于就起了山火啊!查出火源了吗?” “唉!说到这个,我听人说……”梁嬷嬷忽然压低了声音,“我听人说,那山火好像不是自己烧起来的,像是人为的呢!” “什么?”这下不仅外祖母,檀荇几个也瞪大了眼,“你是说,有人故意纵火?这是疯了不成?山火一烧起来,那得死多少人啊!” “就是说呀!”梁嬷嬷也一拍手,忽又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还有一件大事呢!吏部的尚书大人,据说在大火里烧死了!” “什么?”外祖母手中的湘妃箸登时掉在了案几上,“消息准确吗?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谁,谁?什么尚书?”檀荇见气氛紧张,忙支着眼四下问道。 “段毅,吏部尚书段毅,就是段锦澜的爹。”凌萧简短道,心中猛地升起了一丝难言的情绪。 “那段家家眷呢?”他转向梁嬷嬷问道。 “这个……倒是没听说。”梁嬷嬷迟疑道,“就说死了他一个。不过吏部尚书都死了,谁还顾得上别个呀!” “哎呀……”外祖母连声叹气,一时没了吃饭的兴致。 “不行,这事太大。阿郝……”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声,这才想起郝嬷嬷已经没了。 怔了一瞬,她指着梁嬷嬷,道:“你,明日去段府打听一下,看看情况如何,过几日我再亲去探望。” “唉,唉。”梁嬷嬷忙应了下来。 第23章 宫宴 重阳山火,不仅烧光了京郊的一座山头,也点燃了满朝大员的心火,朝堂上一时硝烟四起。 圣人大怒,下令严查,却查出个令人瞠目的结果:京郊山火并非意外,乃是人为。加之当日有不少人曾目睹十数名黑衣剑客在事发地行迹鬼祟,贼人纵火一事可谓板上钉钉。 这下一石激起千层浪,圣人当朝摔了折子,以一月为限,责令务必查出真相。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一个月兵荒马乱地过去了,在各部联合搜索之下,那伙贼人竟如会飞天遁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可供勘察的痕迹都没留下。 这下天子之怒再难遏制,一声令下,宿卫军统领以渎职罪查办,加上之前火灾中身死的吏部尚书,朝中一下空出了两个肥缺。 满朝鹬蚌争相竞利,乌烟瘴气地吵闹了十余日,名额提了否,否了提,始终无有定论。 最终,圣人在忍无可忍之下下令,吏部尚书一职暂时空缺,由侍郎雪无疾暂领尚书事务。 京畿宿卫大权经过一番兜转,还是落到了卫国公手里。用圣人自己的话说就是:“经年老臣,办事稳妥,朕放心。” 如此,沸沸扬扬的重阳山火一事才算是尘埃落定。 白驹过隙间,日子已经悄悄滑进了十月。外祖初领京畿防务大权,每日更加繁忙了起来。凌萧不时也跟着外祖出行,权当熟悉事务。 这日巳时,他刚从宿卫军大营骑马出来,走在回府的路上,当眼就见檀荇也骑着他的枣红马溜溜达达地朝自己走来。不用问,就知道他定是又闲得发慌,出门遛弯来了。 街上人来人往,两人一照面,便分别下了马,走到一处。 果然,檀荇当头便道:“表兄表兄,没想到刚出门就碰见你了。你军中的事完了?我正想去郊外打马,要不要同去?” 凌萧手头也没别的事,便应了他,两人牵着马,向着南城门走去。 可走着走着,檀荇就发觉不对起来,纳闷道:“诶,表兄,这人怎么越来越多啊?” 说话间,又有几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从他们身边跑过,一面跑还一面喊着:“来了!来了!” 凌萧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前几日从军中听来的一事,但忘了日子,不确定是不是今天。 -- 第50页 正自沉吟着,檀荇忽然叫了一声,拉着他往边上退了两步。 凌萧凝神一看,就见前面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路,三匹高头大马头戴红花,意气风发地踏步而来。 “哎呀,是状元郎,今科的状元郎!”人群浮动起来,不断有人向着马上三人抛花度果。 “呀,是状元游街吗?”檀荇登时兴奋地瞪大了眼,“我打小就听我娘说,可从来没见过!表兄,你身上有花吗?有绢子吗?” 凌萧默默地白了他一眼。 今年新增了秋闱恩科,文武两试皆有。殿试早已结束,可偏偏出了重阳山火一事,足足耽搁了一月,前几日才放榜。 他日前在军中听闻此事,还想起了回京船上遇到的那个少年,好像是叫郎英,也不知他考得如何。 “这,这就是今年殿试一甲,状元榜眼探花郎?”正出神,旁边传来檀荇颇为不满的声音,“这三位大哥加起来足有一百多岁了吧?也就状元还能看,剩下两个什么玩意儿?做我爹都嫌老……尤其是那个探花,看着足有四十多了吧?这还叫探花郎?这都探花公了吧!” “阿荇,慎言。”凌萧暗暗叹了口气,“科试哪里是那么好考的,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能入围殿试已是十分不易。” 他看了眼那位被檀荇嫌弃的探花,忽然想到了日前听说的一个传闻。 据说今次殿试的头名本是这位探花郎陈艰。名单都递上去了,可圣人看到他的名字后心生不喜,觉得太过晦气,就提了排名第三的李隆声做状元,把二人的排位颠了个个儿。 之所以提第三名,没提第二名,还有一个原因是榜眼已年近四十,且相貌平平无奇。而李隆声今年二十有五,仪表堂堂,看着更显我朝威仪。 不过这些没必要告诉檀荇,否则又是一场啰嗦。 “啊?都这么老吗?”檀荇的目光一路追随着马上披红挂彩的三人,咂咂嘴道,“这可太没劲了!就没个神童啥的?跟戏文里唱的似的,十八九就做了状元,又长得俊,被公主一眼相中,招来做驸马啥的?” “也有……”凌萧道,“我朝最年轻的状元林仕林首辅,及第时不过二十有一,尚了先帝的德音公主,传为一时佳话。 文坛巨擘明皓经更是十八岁便得了殿试头名,不过他参加的是东陵的科考,所以未收录典簿。” “东陵?”檀荇眉头一皱,“东陵……不就是西南边角的那个小国?弹丸之地,考他们的试应该不难吧?” 凌萧不敢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你在鹰城不也读了些书,怎的连东陵文壮都不知?所谓文尽东陵,武尽索伦。索伦有多少名将,东陵就有多少文豪。你说他们的科试难不难?” “诶,你这么一说我就懂了!”檀荇道,接着掐指一算,惊道,“那这东陵的老学究可真不少啊!” “哎,来了来了,武状元来了!” 两人说着话,方才游街的大马已经行过,围观群众却又躁动起来,把二人的目光也吸了过去。原来后面紧跟着武试一甲头三。 自古文试出白首,武试出青头,是说文试及第者常常须发花白,而武三甲却往往是正当年的壮小伙。 而这壮小伙中又不乏样貌出众者,因而比起文状元游街,武状元更能掀起热潮。 说话间,就见又是三头大马遥遥而来,远远看着,风姿就与方才三位不可同日而语。 武状元一马当先,一身玄衣,二十出头的模样,手持一柄长枪,在众人高昂的欢呼声中得意地驱着胯下坐骑。 他后面是并排而来的榜眼和探花。榜眼还好,也是二十几岁的壮汉,一把飘逸的美须髯随着坐骑颠簸有节奏地摆动。 而探花却年少得很,最多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面上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偏瘦的身板后背着一把宽刀。他似乎有些不习惯如此热闹的场合,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凌萧老远就觉得这人眼熟,看了一会儿,认出他就是当日与他并肩作战那位少年郎,郎英。檀荇也认出了他,指着那少年对凌萧「哦哦」直叫。 不一会儿,马队便走到近处。郎英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经过凌萧和檀荇时略停了停,原本涣散的双眼忽然一亮。 接着他一勒缰绳,利落地跳下马,朝着凌萧二人走来。马队中人见他如此,也纷纷住了马,好奇地往这边看过来。 “世子!”郎英走到凌萧近前,一下跪了下去,“世子当日大恩,郎英未有机会言谢。如今又见世子,请世子受在下一拜!” 见他如此举动,围观众人都惊讶地窃窃私语起来。 凌萧一把扶起他,笑笑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倒是你,当日我就看你功夫不错,果然得中一甲。恭喜了!” 郎英见到他似乎极为开心,满面的笑容将方才的青涩全部驱散不见:“承蒙世子夸赞,郎英虽中探花,但与世子还是相差甚远。” “过谦了。”凌萧淡淡一笑。 “对了……”郎英忽然想到了什么,面上浮现出些许为难,“此见世子,郎英还有一不情之请。” 凌萧对他微一颔首。 “听闻大将军日前得授宿卫军统领一职,总管京畿防务。”郎英道,“我……在下仰慕大将军已久,不知可否到大将军麾下效力?” -- 第51页 凌萧闻言,眉头一皱,道:“武进士的官职分配一向由兵部负责……” “我知道!”他还没说完,郎英便急着打断道,“我打听过了,多半是二等御前侍卫。可我心中敬佩大将军为人,更希望能在他麾下效力,不知可否有此机缘……”他说着,双眼迸发出渴望的光芒。 “御前侍卫显贵非常,又有机会接近圣驾,可比在宿卫军中有前景得多。”凌萧道,“你可想好了?” “从未犹疑!”郎英坚决道,“我自幼仰慕大将军威名,来京赴试就是为了挣些名头,好让将军看到。若能借此机会归入大将军旗下,郎英也算达成了一桩夙愿!” “既如此……”凌萧沉吟了一下,道,“我便将你之请禀于外祖父。但此事能不能成,还要看外祖父与陛下的意思。” “郎英明白,多谢世子!”一听这话,郎英大喜过望,立即躬身拜了下去。 凌萧又将他扶起来,道:“那阁下还是尽快上马,免得耽误了行程。” 兵部的监礼官早就过了来,见到是在与卫国世子说话,便没打扰。 如今见这边叙话完毕,方才上前催促。郎英上马后又朝着凌萧遥遥一拜,接着便随着游街的队伍缓缓远去了。 当日小小的插曲过去,凌萧和檀荇回到府中,当晚便向外祖禀报了此事。 凌峰闻言倒是颇有些兴致,摸了摸鬓须,问他道:“这事,你怎么看?” “郎英所请,孙儿倒觉得无甚不妥。”思忖片刻,凌萧道,“他的功夫我亲自看过,属中上乘。加之此人人品上佳,年少有为,肯为外祖效力,当是好事。” “嗯,知道了。”凌峰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过了几日,凌萧再去军中时,就在校场见到了一个熟悉的瘦削身影。 他站在阵列最前端,正领着军士操练。尚显稚嫩的脸上神情严肃,令行禁止,倒颇有些大将风范。 文武状元游街的盛事就像是一段未写完的句子,将旧书页翻过去,又引出全新的篇章。金秋十月渐入末尾,低迷数月的朝堂上却忽然涌动起欢欣的气氛来。 这份喜气在一日日的紧张筹备中越传越远,最终溢出了宫墙,连终日在长街游荡的檀荇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回府,他便问凌萧近来是否有什么喜事。 “也不算什么大喜事……”凌萧正在窗边读书,听到问话,头也不抬地道,“就是陛下寿辰将至。不过不是整寿,不会大庆,最多办场家宴了事,与你我都没什么干系。” “哦,这样啊。”檀荇有些失望,瘪了瘪嘴道,“我还以为又有什么节庆呢!” 凌萧看了他一眼,道:“重阳那日还没闹够吗?还惦记着节庆。” “哎呀……”檀荇凑过来道,“当日险是险,之后回味起来,却也挺有意思的!不过这皇上也是,咱们当日帮了那么大的忙,我还以为总要赏些什么,谁知连个屁都没有! 早知道我就不那么拼命了,两个膝盖都磕青了,左手还被划了个大口子呢!你看,表兄你看!” 说着,他就把左手往凌萧眼前凑。 凌萧嫌他挡住了书页,将他的手轻轻拨开,道:“不是已经嘉奖过了吗?旨意上还提了你的名字,说你少年侠气,未来可期。” “光说有什么用?”檀荇大为不满,“要嘉奖就来点实际的呀!皇帝老子那么有钱,随手赏我几个便好,我要的又不多!” 凌萧又看了他一眼,道:“府里耽着你吃还是耽着你喝了?这么多牢骚。” “那倒没有……”檀荇道,“就是觉得太草率了一些。这可是京都啊!总觉得……总觉得……就是差了点什么……” 凌萧轻轻摇了摇头,又翻过一页,继续读了下去。 原本丝毫未将檀荇的话放在心上,却不想,此子竟与皇上在此事上达成了惊人的心意相通。 大概也是觉得少了些什么,皇上颁下圣喻,特许卫国公携世子进宫,参加宫廷寿宴。 第24章 孟大家 听到旨意时,凌萧的脑子慢了半拍,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卫国公深深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道:“皇上自幼待你亲厚,你这个世子也是他当年力排众议亲封的。此番多年未见,想见见你也是有的。你收拾停当,明日晚间随我入宫。” 其实在京里长大,因着外祖的关系,凌萧对皇宫并不陌生。只不过多年未去,此番前往,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跟他预料的一样,因不是整寿,宫里只办了场家宴,到场外臣寥寥无几。 凌萧随外祖下马后,就见宫门边上还停着另外一辆马车。上面雕着一只玲珑福兽,是段家的标记。 段家其实算不得外臣,已故吏部尚书段毅的妹妹就是圣上的静荣贵妃,段锦澜算是皇上的侄子。加之此番段家损失巨重,皇上招其家眷进宫安抚自是情理之中。 内官在前引路,凌萧同外祖一起入席,就见虽是小宴,却也坐了个满满当当。 不过他对这些娘娘内臣没什么印象,当年年纪太小,本就记不得人,再加上六年来朝局变动,新旧交替,远远看去,竟是一个面善的也无。 众人见卫国公带他过来,倒是都很感兴趣,纷纷上前寒暄。 外祖带着他一一见礼,又逐个介绍过去。他一一行礼拜会,还没开宴,就已甚感疲惫。 -- 第52页 终于筵席开了,歌舞丝竹之声响彻寰宇。这几年他听惯了北地的大开大阖,再听京城曲调,不由觉得格外靡靡。 倒也不是说不好,可总觉得少了几分风骨。直到一女子献上一曲琵琶,他才抬头多看了一眼。 “哎呀,自当年于凌公府上一聚,多少年了,就再没听过这么好的琵琶!”坐在外祖下首的老翁捋着疏朗的胡须叹道。 这个老头凌萧倒是还记得,是当朝右相温儒,太子的外祖父,当年鹿园夜宴上还跟他说过几句话。 “哼,孟大家岂是那等凡俗乐姬,穿街走巷给人奏曲玩乐的?大家技艺出神入化,非有名士相邀不能现身。 凌卫公赴北境后,也就是前两年皇后娘娘做寿,还请大家进宫奏过一次琵琶。这之后,就再没人请得动了!” 凌萧转头一看,只见是温相下首的老翁。他虽是在同温相说话,却看也没看他,而是一直盯着孟大家的方向。 “哎哟哟,烜雍伯爷所言极是!”温相却丝毫不以为侮,呵呵笑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是风雅非常。不过听皇贵妃说,近来娘娘似乎贵体欠安,太医轮番诊治却无甚成效。我那大女婿一脉在医药上还算颇有些研究,如有需要,伯爷尽管开口!” “哼!不劳相爷费心!”烜雍伯嗤了一声,道,“娘娘那是老毛病了,一点小事,不碍什么。皇贵妃娘娘只管自身安好便是,你那大女婿,还是给你自家留着吧……” “那位是皇后娘娘的父亲,烜雍伯秦煊业,也是礼部尚书秦楼月的父亲。”见凌萧打量,侍立在后的蒋辉凑到他耳边道,“另外,秦家还出了一位宣德妃,是十六皇子的生母。” 凌萧点了点头,刚要问些什么,忽听上座说话道:“二郎,这就是萧儿吧?六七年不见,长成大孩子了!” 他连忙回过神来,随外祖父起身行礼。就听皇上接着道:“嗯!仪表不凡,二郎有福气啊!” 外祖闻言笑道:“陛下谬赞了。萧儿资质平庸,每日只得勤学苦练,才不至落了下乘。陛下各位皇子龙章凤质,才是真正的天选之材。” 皇上闻言哈哈笑了几声,随即道:“朕那几个小子,聪慧有余,却都顽劣得很!好在太子勤学好问,还算颇得朕心。萧儿就不一样了,重阳山火,舍己救人,侠义心肠自不必提,还有一身的好功夫! 百姓中有好多人看见了,都是赞不绝口啊!朕可是听说,萧儿当年不过八岁稚龄,就打败了一应参选之人,成了时空禅的关门弟子,不知可有此事啊?” “呦,是吗?”皇上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惊叹。 卫国公行事低调,凌萧被收为时空禅关门弟子一事,并未向外人透露,所以朝中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朕也是前几日才听说的。萧儿此次拜别师门,少不得要有一番难舍。”皇上道,又问,“不知二郎此番回京,可已为萧儿择好名师了?” 外祖道:“不瞒陛下,老臣也正为此事发愁呢。这乍回京城,事务繁杂,一时间也腾不出手来,正不知如何呢。” “哦?”皇上道,“二郎何必为此事烦心?国学监二月开考,萧儿文武全才,二郎何不令其一试?” “这……”外祖迟疑道,“此番行程紧迫,之前并未考虑过此事,也未做下安排。况且听闻国考报名之期已过,萧儿这……” “欸,这有何妨?二郎还是一如既往地守规矩。这种事情,跟礼部说一声便好了嘛!”皇上说着,对席中一人道,“秦爱卿,将凌世子的名字加进考试名单里。考试自然还是要凭真才实学,但不该连个机会都不给,让好好的苗子白白耽误一年!” 礼部尚书秦楼月连忙起身应承,又对外祖道:“卫国公放心,此乃小事,只需稍后将世子一应信息报与下官便好。” 外祖便道:“如此,谢过陛下和秦大人了。”说完,携凌萧一同行了礼。 此事告一段落,宴舞继续。那位孟大家早已奏毕离席,宴会上再无入耳之音。凌萧又坐了一会儿,觉得越来越无趣,便借故更衣,去了后花园。 皇宫中园圃众多,这个是专门为宴饮宾客所设,所以格外大些。 其中遍植奇花异草,小径通幽,凌萧行走其中只觉得幽香馥郁,十分安宁惬意。 他走了一会儿,慢慢到了花园深处。忽然身后一丛花树簌簌响动,他转过身去,就见一位女子立在他身后一丈处。 这人约么三四十岁的样子,保养得极为细致,脸上连一丝细纹也无。 她衣着朴素却精致,看着略有些眼熟,凌萧又往她脸上看了一眼,便即认出来,这就是刚刚在筵席上献曲的那位孟大家。 认出人来,他心中不禁一奇。不明白她为何会找上自己,他并不打算率先开口,只静立不语,以眼神相询。 月色很好,花园小径中也有灯盏照明,所以他能清楚看见那女子面上的表情。她显是颇为激动,双目在他脸上流连许久,最终停在了他的眼睛上。 “你有她的眼睛。”她缓缓道,言语中带了细微的哽咽。 凌萧心中一动,不确定地问:“您……认识家母?” 那女子点了点头,道:“阿雪与我渊源颇深,不想昔年一别,竟成永诀。” 说着,她低下头,平静了一会儿,复又抬起头道,“不过如今见到她的儿子长大成人,又如此俊秀出息,她在天有灵,心中必也安慰。” -- 第53页 闻言,凌萧心中大震。却因过于突然,他并未立即信她,只皱着眉上下打量。 “哦,你看我,太激动了,都忘了自我介绍一下。”那女子见他默然不语,接着道,“我是十二音坊的总教习,大家赏脸,称我一声孟大家。不过你若愿意,可以唤我一声孟姨。” 凌萧看着她,沉默不语。 “啊……”见他不言,那女子有些尴尬,笑笑道,“原是我唐突了,你不认识我,我又出现得突然,你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的。只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改日若是有空,可以来十二音坊找我。” 凌萧仍是沉吟不语,但微微将头偏了过去,眼神也游移开来。 那女子看到他的表情,忽然反应过来,忙又道:“你看我,见到故人之子太过激动,倒忘却了!你来时不要走正门,十二音坊东面有一扇小门,平日里是锁着的。 我接下来三日都会在未时和申时将此门打开,世子若肯前来,便可经由此门进入。 这扇门直通我居住的小院,那里僻静,平日里只有我和一个贴身侍婢,再就是亲近的访客。 你沿着花径走,直到尽头处的二层小楼,门口有一个铜铃,你摇一摇,我的侍婢就会下来接你。” 闻言,凌萧还是静静地望着她,嘴上不置可否,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激荡起来。 “孩子……”那女子见状,恳切道,“我不是坏人,也不想勉强你。只是你母亲与我是旧识,我今日见到你,忽又想起当年种种,历历在目,令人怎不感怀!” 她看着凌萧,目光温柔慈爱:“我也听说过你母亲当年之事,想来你这些年,多少也会有些心结。我虽对当年之事所知甚少,但你若愿意,我倒可以与你谈谈阿雪的旧事,也算一寄你我二人共同的哀思。” 说完,她不再逗留,又深深地看了凌萧一眼,便转身没入灌木丛,飘然离去了。 凌萧一人呆立原地,满脑混沌。看着灯笼光晕下影影绰绰的花园小径,他甚至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惊了狐仙。 甩甩头,他轻轻否定了心中光怪陆离的想法,继续向前走去。这后花园中心有一片水,他想到那里吹吹夜风,静一静。 可还没走几步,身后树丛又发出了窸窣响动。他以为是那孟大家去而复返,忙回过身去,却见一少年男子拖着步子从小径中走了出来。 光线暗,他形容瘦削,宽大的衣服几乎是挂在骨架上,又低着头,乍一看活像幽魂一般。 凌萧心下一惊,再定睛一看,见竟是段锦澜。仅他一人,身边一个随从都没带。 但说是段锦澜,但眼前这个,与一月前他登高时见到的那个简直判若两人。 昏黄的灯火下,他的脸色极为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尤其眼下两道青黑,直如被吸干了精气一般。 他见凌萧停下,便径直走到他跟前。还没等凌萧开口,他突然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第25章 后花园密谈 凌萧这一惊不小,还以为他是酒醉站不稳,想要伸手去扶,却被段锦澜阻住了。 “世子大恩,锦澜无以为报,在这儿磕头了!”说着,他真的叩下头去,「砰砰」之声不绝。 凌萧被他一番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也不顾他阻挠,手下用力,一下子将人扶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他道,“当时情况危急,救人乃是本分,况且当日抬你下山的并不是我,你大可不必如此。” “不,不是我……”段锦澜终于抬起头来,一张脸上竟已是涕泪横流,“是,是……”他不知是喉疾未愈还是太过激动,“是”了几次,却死活说不下去。 凌萧思忖片刻,有些不确定地问:“那日我救下山的那位夫人和孩子……” “就,就是家母和幼弟!”段锦澜终于说了出来,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呛住。 缓了缓,他抹了把眼泪,又继续道:“父亲已然去了,若不是你,我……我如今就是孤魂野鬼,一个亲人也没了!” 说着,他呜呜大哭了起来,“我之前还那般说你,说你表弟,说了那般难听的话。我,我真的……” “无事。”凌萧道,“反正我也从没跟你一般见识过。” “呜……”听他这样说,段锦澜哭得更厉害了,身子向前一倾,竟直接挂到他身上,抱着他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比凌萧矮了大半个头,此时趴在他怀里,委屈得像个小媳妇一般,弄得凌萧大为尴尬。他忙一把将他抓了起来,塞到身旁的树上。 段锦澜愣了一下,又「嗷」的一声,抱着树干继续哭了下去。 直哭了半柱香的功夫,他才渐渐止住,对凌萧拱手一礼,抽抽噎噎地道:“凌兄见笑了。” 凌萧刚在腹诽两人关系何时变得可以称兄道弟,就听段锦澜小声道:“我,我想出恭……” 说完,他又一脸无辜地问道,“他们说恭房换地方了,你知道在哪儿吗?” 凌萧登时无语,抬手向前一指,却发现花园路径复杂,不知该如何描述,便叹了口气,道:“一道去吧。” “哦。”段锦澜应了声,委委屈屈地跟在他后面。 园子其实也不大,两人走了一会儿,就看到前方亮光。又往前走了几步,凌萧听到前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 第54页 离得尚远,想来是其他来出恭的大人,他未做他想,和段锦澜又走了几步,就听花圃对面隐隐传来交谈之声。 “哎呀,说这重阳山火不是意外,乃是人为……我这,这心里……到现在都不能相信啊!唉,太惨了!你说段尚书是撞了什么邪神,好好的登高辞青都能被山火烧死!你说说这……唉!” 一听是此事,凌萧本想加快步子走开,不料段锦澜却停下了脚步。 “撞邪神?”另一人道,“现在满京城大概也就只有大人您这么想了吧?还撞邪神,那山火就是邪神,催他命的邪神!” “诶,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那山火是冲着段毅去的?” “哎哟,我的大人!”另一人恨铁不成钢道,“这不是明摆着吗?重阳山火乃是有人刻意为之,后果是什么呢?段毅死了。这两下一联系,那山火是冲着谁去的还不明显吗?要不那么大的地界,这山火就逮着段毅一个人烧吗?” “这就有些危言耸听了吧?”另一人不信道,“当日山顶祈福之人死伤近百,何止段大人一人?况且宿卫军那边不是说了,是东边来的流寇,好像还有说是公善会的人,想在京城制造暴乱?” “哎哟,我的大人啊!这明摆着就是宿卫军抓不着人的说辞罢了!他们敢说,您也敢信!” “哦?”那人停顿了一下,忽然品出味来,迟疑道,“哎,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内部消息?” “嘿!”另一人笑道,“大人这才算问到点子上了!这年头,没点内部消息,我敢出来胡说吗?” 那人的声调立刻提了八度:“那快些说来,别藏着掖着卖关子!” “嘿嘿……”说话的人干笑几声,接着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啊,段大人根本就不是被烧死的。他是先被人杀了,然后才在山火里烧了的!” “杀人焚尸?”另一人一声惊叫。 “嘘!我的大人,噤声!这可是皇宫!”那人又道,“我也只是听说。当时人都烧成焦炭了,据说是凭着手上的金戒指才认出来的。不过有人听仵作说,那具焦尸的喉管里根本没有烟灰。大人可知这是何意?” “这……这……” “没错……”那人意味深长地道,“还有,事后补位的雪无疾是谁的人,您不会不知道吧?” “雪无疾?我听说他跟……” “嘘……咱们心知肚明便好。段毅是五皇子的舅舅,他一死,太子的人立马补位。这其中深意……” “哎呀呀……”另一人连声惊叹,“可这事这么大,段家人就忍气吞声了?不闹吗?” “怎么不闹?那两天段毅他儿子都闹成什么样了,一天到晚喊着要告御状,说有贼人暗害他爹。 可刑部和大理寺查了这么久,没有证据啊!最后还是东宫亲自派人去段府斥责,那小子才闭了嘴。” “嘶,这段家小子说起来也真是惨。一场山火,差点被灭了满门,事后却连个说法都讨不着,啧啧……” “好了,咱们也不必担他人之忧。太子和五皇子对立已久,这里面的水太深,外人哪里说得清楚?咱们啊,就当是茶余饭后的消遣,随意嚼吧嚼吧就算了!” “大人说得是。”另一人道,“咱们出来也有些时候了,还是早早回席吧……” 听到此处,凌萧不禁回头看了段锦澜一眼。就见他双目赤红,咬肌凸起,却愣是一滴泪都没掉。 那边说话声渐渐远去了,凌萧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我记得当日你也跟我说过,有人要害你爹……” 闻言,段锦澜面上青筋暴起,牙关紧咬,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你……”凌萧有些迟疑,“若真有此事,还是要奏请陛下细查,不可……” 谁料话音未落,段锦澜忽然面色一变,接着连连摆手,一迭声道:“啊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面色铁青,似是想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凌萧心下疑惑,上前一步,待要细问,段锦澜却如见了猫的耗子一般,慌忙道了声「我去出恭」,便一闪身往恭房里跑去。过了许久,他也没再出来。凌萧等他不着,便自行回席去了。 歌舞已寂,筵席接近尾声,宾主尽欢,面上都露了些疲态。 皇上上了年岁,有些体力不支,此时便让大家散了。众大臣躬身行礼,山呼万岁后,便鱼贯出了宴厅。 方才发生的事情太多,凌萧还有些魂不守舍,跟着外祖出去,一路都没有说话。谁知,二人走了没多远,就被一人拦住。一看,是礼部尚书秦楼月。 凌萧忙向他见礼,秦尚书倒很和善,也对他拱手道:“世子有礼。” 说着,他自己也向卫国公见了礼,然后又对凌萧道:“也没有别的事,只是想再跟世子说一下国考的事情。考试日期定在二月初一,内容有文武乐三大类。 文试是必考项目,其余两项世子只需挑选其中之一参考便是。 各中细节,我明日会派一下属,过府为世子细细说明,具体参考书籍也会由他一并为世子送去。考期距今只三月有余,还望世子早做准备。” 这人办事稳妥,又有效率,卫国公很是欣赏,当即携凌萧谢过。 想了想,他又道:“据闻,一般参加国学监大考的士子大都年过十六。萧儿腊月才满十五,年岁上会不会小了些?” -- 第55页 那秦尚书满脸堆笑,看着凌萧道:“国学监向来不设年龄限制,但凭各家本事而已。世子少年英才,又得皇上青眼,此番若考中,定是美谈一桩。” 想了想,他又道:“说来也巧,今年年龄偏幼的,不只世子一位呢。户部沈大人之子才刚十四,也要于明年二月参考。二位若都得中,可算创了国学监史上奇谈了!” 闻言,卫国公沉吟了一会儿,对凌萧道:“如此,你好好准备就是。国学监乃元京最高学府,入门不易,莫要掉以轻心。” 凌萧躬身应了。两人遂与秦尚书告辞回府不提。 第26章 十二音坊(一) 国学监的大名,凌萧自是从小就如雷贯耳。这是朝廷专为权贵子弟设置的学府,非官爵世家子弟,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 国学监子弟修满两年后,只需参加监内大考,不需格外参加科考,成绩优异者便可得官身。 这所「贵族学府」,可谓是元京乃至全江国数一数二的治学圣地。 江国历来重文,朝廷对官宦子弟的教育极为重视,因而每年都会拨大量款项用于国学监的维持和修缮。 国学监更是来往元京的各界名流的集会之所,常有各地学问大师在此开坛讲经。 除此之外,这里还有全江国最大的藏书阁,据说汇聚了王室历年来的书画珍藏。 因着以上种种,国学监历来都是广大学子的向往之地,也是各家一争短长之处。 但国学监大考一向是出了名的艰难。京中官宦子弟不知凡几,何况每年还有外地的勋贵前来应试。 而国学监每年招生最多不过三十,可谓是立于这些贵胄子弟中的一张巨大的滤网。 但凡考上的,不仅在皇上那里挂了名号,日后仕途光明,光耀门楣,单是与人谈将起来,也是傲人的资历。 但凌萧自懂事起基本就生活在北境,因而对国学监的魅力感受并不深切。当然,同样也没怎么感觉到国考带来的压力。 他回府后倒在床上,满脑子还在想着夜宴时,那位孟大家对自己说过的话,心中纠结不已。如此辗转一夜过后,他还是决定要去一探究竟。 这毕竟是第一个主动跟他谈起母亲当年旧事之人。而他,实在是太想知道有关母亲的一切了。 第二日未时,他未免招摇,一个随从都没带,只身乘一驾矮篷马车去了十二音坊。 到得东面那扇小门处,他向四周张了张,发现此处甚是幽僻,便放心下车,打发那车夫走了。 这里其实算是十二音坊的后院,围墙甚高,从外面向内望去,隐约可见一栋小楼的飞檐翘角,大概就是那位孟大家的居所。 他一推小门,木质的门扉果然「吱呀」一声开了,他闪身进去,就见眼前是一个花园,看得出人迹罕至,有些疏于打理。 但园中花木自由生长,少了人工的刻板,倒也不失野趣。 远远的还能听到丝竹管乐之声,声音已经极其模糊,如同天边渺茫的游丝一般,偶尔钻入耳膜,平白牵出一段伤感。 他按孟大家说的,沿着花径一路前行,秋日午后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很是舒适。一路分枝踏叶,走在寂静的时光里,他倒觉心境有所平复。 仗着腿长步大,他很快就到了那栋小楼前。这栋二层阁楼极为精致,全身木制,远看着像个精美的首饰盒。 大门紧闭,门边檐下悬着一个碗口大的铜铃。他上前摇了几下,铜铃发出几声古朴清脆的「叮叮」声。 果然,没一会儿,大门无声地开了。里面袅袅婷婷走出个十八九岁,侍婢打扮的女子来。 她望着凌萧,眼睛就是一亮,接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才细声道:“公子请随我来。” 凌萧被她引着上楼,这女孩儿一路上还是不住地拿眼瞅他。 他从未涉足过这种场合,已经觉得处处尴尬,如今又被这女孩儿毫不掩饰地东看西看,不由觉得浑身不自在,便移开目光,打量起四周来。 这栋楼里面面积不算大,每层看起来也就三四间屋子的样子,但装潢很雅致。 那侍婢将他领到了二层尽头一间屋子前,木质雕花的房门边挂着一个紫金木牌,上书「澜漪」二字,笔锋清丽秀雅。 侍婢推开房门,褪了鞋,引着他进去,就见里面是一间茶室,大概是孟大家平日会客之所。屋子一角还放着一把琴。 那侍婢只将他带进来,接着就转身走了。然而走到门边时,她又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媚眼如丝,是豆蔻年华的女孩儿特有的娇憨。 凌萧忙转开目光,走到茶几旁。刚扫了几眼茶具,就听得脚步轻响,他回头一看,是那日所见的孟大家走进屋来。 “你来了!”她见到凌萧,仿佛极为开心,脸上绽出发自内心的笑意,“请坐,蔽室简陋,不敢与国公府相比,但好在幽静。我这儿尚有些今年的春茶,是好友相赠,当奉与世子品尝。” 凌萧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微微颔首,道:“随意就好。” 那孟大家遂开始煮水烹茶。她本是妓坊中人,自是熟谙此道,一套工序下来极为赏心悦目。凌萧不由多看了几眼。 “你母亲当年也爱看我烹茶。”孟大家极善察言观色,没抬头就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手上不停,口中却娓娓道来,“她还试图学习茶道,可还没到一天就放弃了,直言烹茶比舞刀弄剑还累。”说着,她嘴角弯起,笑了笑,眼角堆出几丝细细的笑纹。 -- 第56页 “您……当年如何会与家母相识?”凌萧迟疑着开口道。 听凌萧这样问,那孟大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调侃道:“你是在想,阿雪一个巾帼将军,怎么会和坊间乐妓扯上关系,对吧?” 说着,她轻笑了声,没让凌萧难堪,自己又续道,“这说来,话就长了。” “那是在二十年前吧……”她放下手中器具,让茶水滚着,自己抬起眼眸,望着空中袅袅上升的雾气,缓缓道,“当年我还是个没名没姓的小乐妓,挂牌在「谈音阁」。我样貌不属上佳,在当时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的乐馆里并不打眼,所以客人也不多。” 她显然已经沉浸到对往事的追忆之中,虽然言语平和,并不轻浮,但所谈内容还是让凌萧感到一丝不适,遂不着痕迹地动了动身子。 孟大家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立即转开话题,继续道:“于是我便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钻研乐曲之上,常日里总是琴曲不离手,闲暇时也爱到山野之中体味自然境意。 当时的教习很爱惜我在音乐上的才华,并不像管束其她姑娘那般管束我,于是我时常能自由出入乐馆。 那年是海棠花宴的前几天,京中一如既往,热闹非常。我们当时受邀,在花宴上奏乐,所以我那几天有空就到野外僻静处去练习曲子。” “那日也是如此。我抱着琵琶,和一位友人在望京山下背阴的水面泛舟,那儿人迹罕至,四周空山围翠,但闻鸟鸣,杳无人声,正是练曲的好去处。 可就在我练到一半时,忽然从一旁水道中冲出来一伙匪徒,直冲我们的小舟而来。 我们当时吓坏了,放声大喊了许久,也没有人来相救。那伙盗匪转眼就到了近前,当时我想,这次算是完了。” 第27章 十二音坊(二) “可就在这时,林中忽然射出几支箭,当即就将两三个匪徒射翻水中。剩下的几个都慌了,有一个匆忙中还要来抓我那女伴,也被一箭射死。 这下剩余的人都怕了,撇下我们落荒而逃。我们当时也怕的要命,缩在小舟里不敢出头。 过了一会儿,才见岸边林中一人策马而出,年纪很轻,一身劲装,额发高束。她缓缓走到岸边,与我们隔着三四丈的距离,冲我们遥遥招手。” 说着,她看着凌萧笑了,目光转了一圈,又不自觉地落在了他的双眼之上。 “你不知道,你母亲当时有多么迷人。一身男装,身形高挑,丰神俊朗,真是要羞煞京城多少男儿。 我当时一见她,还以为是谁家的少年郎,心中砰砰直跳。我那女伴也惊地说不出话来,只一味盯着她看。” “当时我心中一直在想,这戏文里英雄救美的桥段,如今竟也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可后来到了岸上,说了几句话,我们才发现她也是女儿身,原来是春来进山游猎,女装不方便,才一身男子打扮。不瞒世子,当时我心中,竟还有几分失落呢!”说着,她掩嘴笑了笑。 凌萧看着她的笑意,心中忽然有些酸楚。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情绪。明明他听闻母亲当年的逸事十分开心。 可又想到她英年早逝,自己连她的样子都不记得,未免伤感。 再听眼前之人讲述她与母亲的际遇,又莫名有些嫉妒。几种情绪交杂,他不由垂下了眼帘。 “后来……”孟大家继续道,“我们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竟成了好友。阿雪为人爽快,行事果断,一身魄力连男子都自愧不如。 她从小就接触兵器,不像别家女子学习女红,也没学过什么乐器。 但她对音乐却有着天生的理解力。每每我弹奏一首曲子,她虽不懂乐理,却能一语道出曲中含义,实在是我难得的知音。”她说到这儿,语调转为伤感,也垂下了眼帘。 一时间,室内只闻茶水滚沸之音。 沉默了一会儿,凌萧忽然开口道:“我连她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孟大家一愣,抬眼看了看他,目光中忽然满溢痛色。 “孩子……”她轻轻唤了声,接着好像想起了什么,道,“稍等。”接着便起身,走出屋去。 过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她又缓缓而归,手中拿着一卷画轴。 凌萧盯着那画轴,心中忽然砰砰跳了起来。孟大家方一入座,他便急道:“这是?” 孟大家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话,而是缓缓打开了画轴。凌萧屏住呼吸,看着卷轴一点点打开,一颗心几乎要跳将出来。 随着孟大家手指拨动,画中人渐渐展露出全貌。只见一妙龄女子,一身劲装骑于马上,眉目如画,神彩飞扬,真如孟大家所言,丰神俊朗,不输男儿。 她有一张鹅蛋脸,五官十分秀美,本是个十足的美人相。 但可能因着长年习武的关系,她的面上有些瘦削,下颌处可见清晰的骨线,一双长眉英挺,眼眸炯炯有神。 这些都为她柔美的面目添了几分英气,让她的美极为与众不同,令人一见便错不开眼神。 凌萧看得痴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直挺挺地坐在原地,双手死死抓住衣摆,动也不动。 孟大家见他如此,不由心疼道:“萧儿……” 凌萧一愣,抬头看她,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左眼流出,一路顺着脸颊滑落,最终挂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上。 -- 第57页 “萧儿。”孟大家一下子心痛不已,忙放下画卷走过来,小心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鬓发。 凌萧并没躲开,只是低下了头。他长到十四岁,除了外祖母和奶嬷嬷,还没有人这样安抚过自己。望着母亲的画像,他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阿雪当年年纪还小,像个男孩儿一样顽皮。你看!”她右手扶着凌萧的肩,左手指着画上马头。 凌萧随着她的手指望去,就见那匹枣红马的双耳上都挂了个小小的花环。 “你瞧她当时多么孩子气,还给大马簪花呢!你瞧!”说着她轻声笑了起来。 “这就是当年我初见你母亲时,她的样子。”孟大家的声音继续从他头顶传来,“我那女伴是个丹青圣手,回来后就将阿雪画了下来。” “这位作画者,现今何处?”凌萧闷声问道。 孟大家叹了口气,道:“也于两年前归西了。” 她摇了摇头,“往事不堪追忆。韶华易逝,终究覆水难收。” 凌萧不解,抬头望着她,她却只是摇头,不再答话。 两人默了一会儿,孟大家忽道:“呀,你看我,光顾着说话,把茶水全忘了!” 说着,她走到茶几旁,用白布垫着打开壶盖,道,“都煮老了,不能再喝了。你等一下,我再煮一壶来。” 凌萧看了看窗外天色,道:“不必劳烦了。今日不早,便先到此处吧。多谢您对我说的这些事,也……也多谢您这幅画。” “也好。”那孟大家也不强求,只道,“日后你若是想来,尽管来便是,我随时都欢迎。” 凌萧微微颔首,旋即起身,不再多做废话,拱手告辞。 刚要走,孟大家却又叫住了他:“萧儿,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凌萧点点头,她便双手拿起席上画轴,对他道:“这个你拿去。” 凌萧的双眼登时不受控制地落到画轴上,但略一思索,还是摇头道:“这想来也是您仅存的一幅家母的画像,这画不仅寄托了您对家母,还有对另一位友人的哀思,我怎好夺爱。” 孟大家却将画递到他手中,道:“萧儿,你很善良,肯为他人着想,这很好。不过我们姐妹相交数载,所有的都在这儿了。” 她指了指心口,又道,“而你,如今是最需要这幅画的人,也是它最好的归宿。” 凌萧只觉得手中画轴重逾千斤。他怎么不想要这画,只是不想夺他人所好。 此时这幅画真的到了自己手中,他只觉如获至宝,恨不得时时挂在眼前,一刻也不舍得离开。 “那多谢了。”他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孟大家连忙将他扶起,道:“我一生无儿无女,阿雪是我此生知己,说句逾越的话,你就像我自己的亲儿子一般,实在不需要如此谢我。” 凌萧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那便告辞了。”说完,便走出门去。那侍婢又等在了门口,一路将他送出十二音坊。 第28章 琵琶语(一) 此后一月,凌萧一度频繁光顾此处,与孟大家喝茶掌谈。 一开始,谈话都是围绕着他母亲当年旧事。听得多了,凌萧脑海中母亲的形象日益丰满。 他也曾试图询问关于自己生父之事,不料孟大家抱歉地说自己并不知情。既如此,凌萧也无法强求,便弃之不谈了。 后来,两人渐渐谈起一些别的事情。凌萧这才发现,这位孟大家一生阅历无数,有些不可不谓奇遇。 而她这个人生性豁达,很多事过眼便忘却了,并不放在心上,对很多世事也都有独到的见解。他这才渐渐明白,母亲当年为何会将此人视为挚友。 孟大家是琵琶圣手,对其它各色乐器也都十分精通。凌萧来时,有时两人一两个时辰都不说话,只是孟大家在窗畔闲奏琵琶,凌萧坐在一旁静静聆听,静谧的时光很快就在琵琶清脆的叮咚声里溜走了。 每次他来,都是那个小侍婢来往接待,凌萧后来听孟大家唤她「云娥」。 她每次就只是饶有兴味地瞅着他,也不说话。后来凌萧想了想,他好像就只在第一次来时,听她说了句「公子请随我来」,后来就再也没有了。 有一次他跟孟大家说起此事,她听后似是觉得挺有意思,笑道:“哦,是这样吗?我家云娥可是向来对谁都不假辞色呢,看来你挺讨她喜欢!” 凌萧的表情僵了一下,孟大家看到后,撑不住笑道:“我与你说笑呢!少年人就是脸皮薄,说都说不得!” 她笑了一会儿,神色忽然有些伤感,叹了口气,道:“云娥这孩子……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你大概也注意到了,她很少说话。倒不是因为她不愿说,而是说不出来。 打我见到她起,她就只会说最简单、最常用的词句,句子一长就说不了,别人说得快了她也理解不了。” “她是小时候得了什么病,或是脑部受过伤吗?”凌萧问。 “不知道。”孟大家摇了摇头,“她是被人拐来的,来的时候看着脑子就不太清楚。那时她只有四五岁,小小的一点儿,见着这么多生人怕得很。 当时妈妈嫌她傻头傻脑,不讨人喜欢,本不想要她的,但碰巧被我瞧见了。 也许真是缘分吧,我一见这小娃儿就觉得合眼缘,再加上她遭遇与我相似,我便收留了她。” -- 第58页 “唉……”她叹了口气,“我自己经历过,所以很清楚。像这样被拐来的孩子,如果卖不到十二音坊这样的大乐馆里,就只能沦落到那些肮脏不入流的地方,这辈子就全完了。她脑子又不清楚,免不了会格外受人欺凌。” 凌萧虽也知道元京城看似繁华的表面下有多少肮脏交易,但活生生的受害者,他还是第一次见,不由心下戚戚。 孟大家又道:“其实我一个人住惯了,不惯别人侍奉。云娥待在我这儿,就像是我的半个义女。我只想给她一个避风港,让她能安安心心地长大。至于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就不是我能为她操心的了……” 一月光阴不知不觉地过去,日子一下滑进了腊月,天气慢慢冷了起来。 凌萧零零散散地开始了国考的准备,但每隔几日总会抽空去一次十二音坊,与孟大家喝茶闲聊些许。 又是一个晴爽的天气,阳光很好,他又来到十二音坊的后门。 经过这些日子,他对这里已经是熟门熟路,沿着熟悉的小径,一路到得木楼门口,就见云娥正倚在栏杆上,一手撑着下颌,歪着头遥遥远眺。 一见到他,她双眼一亮,立刻直起身子,腼腆地笑了。 凌萧听过她的遭遇后,对她观念大改,由戒备变成了同情。见她在此,他也对她笑了笑,问了句:“孟姨可在?” 云娥点了点头,又转了转眼珠,好像要说什么,但想了半天,又放弃了,只细声道:“稍等一下。” 接着她走进楼里,过一会儿又出来,对他道:“跟我来吧。” 凌萧随着她走到二楼,却没去常去的那间挂着「澜漪」的房间,而是去了对面的那间屋子。 走近一看,门边也有一只小紫金木牌,上书「兰溪」二字,是一样的秀丽笔触。 这倒也平常。孟大家有时有客人,他来之前未打招呼,便在旁边的屋子里稍候片刻。 “有人?”凌萧看了对面的屋子一眼,问。 云娥羞赧一笑,轻轻点了点头,接着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离开了。 凌萧遂褪了鞋,走进屋内。 这间屋子比「澜漪」要大一些。他走进去向右一拐,就见里面还有一进,与外厅隔着一道檀木半月门,缥色的帷幔散落下来,里面影影绰绰的,隐约坐着个人影。他脚步极轻,里面的人似乎并未察觉有人进来。 凌萧一愣,看看那人影,又看看房门,有些不明所以。刚要出言相询,却听得里面「叮咚」两声,传来了一段曲调。 调子很简单,不是元京时下流行的繁复曲式,但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且弹奏的乐器听着有些陌生,凌萧分辨了很久,才意识到此人弹的就是琵琶。 但巧妙的是,她完全没有用任何复杂的技巧。全曲没有抡指,没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叮咚,也没有铮铮杀伐之气,只是一个音符连着一个音符,简单而随意地弹奏而已。却不知为何,如此得动人心弦。 凌萧停住脚步,站在帷幔外,直到里面一曲作罢。 他刚开始还以为此人是孟大家,是他误解了云娥的意思,孟大家其实就在此处等他。但此时已经清楚意识到不是。 孟大家的技巧或许可称当世第一,但并没有能格外打动他的情怀。听她的乐音可以静心,但不能动情。 而里面这人不一样。她的琵琶声一起,凌萧只觉得心底最深处的那根弦猛地被拨动了。纷纷难言的情愫溢满心头,就像是解开了压抑已久的封印。 他从不知道,自己内心竟也有如此充沛的情感。 略等了片刻,里面又响起了琵琶声。还是方才的曲调,但他却听出了完全不同的情绪。 方才的曲子里透着一股闲适,而现在更多的是沉吟,就好像弹奏者正在内心织一张密密的丝网。 不多久,曲子又一次停下,不出片刻,重又响了起来。这次又是不一样的情绪,凌萧一下子听出了她弹奏间长久的呼吸,仿佛她有一事犹疑不绝,正在内心纠结。 之后停顿的时间稍长,大概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曲子才第四次响起。 这一次,又恢复了最初的闲适。不仅如此,还有着一分难得的舒朗,就像是放下心事后的海阔天空。 绝妙…… 他从没听过,有人可以在一首曲调中如此自如而清晰地转换这么多不同的情绪。这人技法的娴熟,对曲调的掌控,都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他不禁对这位弹奏者起了好奇。 第29章 琵琶语(二) 帷幔轻薄,隐隐可以透出里面那人的轮廓。只见她端坐席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一道修长笔直的背影,头上戴着一顶帷帽,将肩部以上全部遮住,完全看不清相貌。 演奏完毕后,她就一直抱着琵琶,头垂在琵琶颈侧,仿佛沉浸在心事之中。 过了半晌,她忽然动了一下,将琵琶放到了一边,接着站起身来,一回头,就看到了帷幔外的凌萧。 这下二人俱是一惊。 凌萧是因为忽然想到,自己来十二音坊的事绝不能被外人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即将参加国考的卫国公世子竟流连于花街柳巷,这事传出去定是一件大大的丑闻。别人怎么想他不管,外祖第一个就会对他失望透顶。 -- 第59页 里面那人似乎也惊了一下,但更像是被他忽然出现吓了一跳。 接着,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帷帽,见一切正常,便立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只静静地与他对望。 凌萧一见她站起来,就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但匆忙间又反应不过来。 接着见她摸帷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虽看不清她的脸,但这么近的距离,模模糊糊间,她却能看清自己的脸。 心中一焦,他张口便问:“你是谁?” 那人却没有答话,继续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凌萧见她不做声,心中焦急更甚,上前一步,伸手就想打开帷幔。 里面那人见他动作,立即向后撤了一步,凌萧这才意识到里面的可能是孟大家的女伴,自己这样未免唐突。 正踟蹰着,里面那人却已经大步向他走来。他一怔,就见那人已经到了半月门边,一手撩开帷幔,像是要离开的样子。他一下急了,心道绝不能轻易将此人放走,最起码要先问清她的身份。 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他突然出手,抓向那人肩头。因怕伤人,这一抓他只用了一成的力,却没想到那人竟然会武,轻轻一闪,让他抓了个空。 那人随即退开三步远,再回过身来,凌萧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她周身的敌意。 可他此时却已顾不得这许多,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那人并不理会他,又走到半月门边,想要掀开帷幔出去。 凌萧怎能让她轻易通过,又使出一招,想将她困在原地,自己好再想其他法子与她沟通。 但那人毫不示弱,右手抬手一格,当即挡住凌萧的攻势,左手横劈一掌,直冲他右颈而来。 好功夫! 凌萧心中暗叹,手上却不停,连点她左手三处大穴。那人攻势受阻,不得已握掌成拳,直击他面门而来。 这一击虎虎生风,凌萧不敢大意,全力和她对了一拳。没成想这下用力过猛,对面那人一下子不敌,被他大力震得向后倒去。凌萧一惊,连忙伸手,隔着帷幔抓住了她。 那人一把抽出手来,似乎是有些恼怒,没再试图从正门通过,而是从里间的窗户一跃而下。凌萧一惊,连忙掀开帷幔追到窗边,却见下面花木郁郁,早已不见人影。 他正在原地愣怔,远远的传来了孟大家的声音:“你说你,怎么这么点小事都弄错?我让你带凌公子去澜漪阁,不是兰溪阁,这你都能听错?” 她似乎大为生气。凌萧这才明白,自己此番与外人撞上,是云娥带错了路的缘故。 “不知……大家恕罪……”云娥委委屈屈的声音传来。 “好了!”孟大家喝道,“快去看看这两人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两人便进得屋来。此时凌萧已从里间出来,她们见室内仅他一人,不禁齐齐愣了一下。 “那位……呢?”孟大家问道。 “那位姑娘是谁?”凌萧同时问道。 “姑娘?哦……”孟大家迟疑了一下,道,“呃……你说的……是秦姑娘吧?呃,她是我故友之女,来这里与我切磋琵琶的。” 说完,她好像松了口气,转头对云娥道:“这儿没你事了,你先出去吧。” “秦姑娘?”凌萧没理会云娥,继续问道。 “是啊。”孟大家点头,随即将帷幔束起,引凌萧入内坐下,道,“秦兰秦姑娘,常来我这儿做客的。” “是这样……”凌萧沉吟不语。 “对了,她去哪儿了?”孟大家问。 “她……”凌萧忽然有些尴尬,“她从窗户跳下去了。” “什么?”孟大家大吃一惊,忙起身到窗边查看。 “不必担心,她会功夫,这点高度难不倒她。”凌萧道。 “哦,是呢,呵呵……”孟大家干笑几声,又问道,“怎么会从窗户跳下去了呢?你们……”她看到凌萧忽然泛红的脸,试探道,“你们打架了?” 方才太过心焦,此时听到孟大家问话,凌萧才觉得异常窘迫,心道无论如何也不该对女子出手,一时不由语塞。 孟大家看出他窘迫,却不以为意地笑道:“你是不是担心自己来这儿被人瞧见了,会有闲话?” 她这么问,凌萧更觉尴尬,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一时僵在当场。 “萧儿,不用担心。”孟大家却安慰他道,“你的顾虑我全然明白。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心焦。这位……呃,秦姑娘,是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在这里见过你的事的。” 凌萧抬眼看了她一下。 她接着道:“不瞒你说,她也是官家子女。若是跟别人提起见过你,那不正好说明她也来过此处吗?”说完,她看着凌萧笑了。 一语道破关窍,凌萧一下愣住,当即暗骂自己愚蠢。 那人戴着帷帽,还不说话,显是不欲别人认出自己,这和他的心思是一样的。 方才她不慌不忙,一是因为有帷帽遮挡,第二肯定就是出于孟大家所说的原因。 这本是心照不宣的事,可偏偏自己犯傻,还不让人离去。 若这位姑娘是个聪明的,应该能明白他的用意。可若不是,自己这番孟浪行径岂不如登徒子一般? 想到此处,他不禁十分懊恼。 “我方才鲁莽,还请孟姨稍后替我向秦姑娘道歉。”踟蹰了一会儿,他闷声道。 -- 第60页 孟大家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按按他让他坐下,又摸了摸他的鬓发,摇头失笑道:“好,我一定照办。这下你可放心了吧?” 凌萧的脸更红了。 第30章 上元 这一两个月来,表兄每隔几日便会在未时消失,来无影去无踪,早就引起了檀荇的注意。 他几次缠着追问,却都被他堵了回来。他不死心,又试图跟踪,却哪里是凌萧的对手,每次没跟出去一里就被远远甩开。 不过,檀荇发现,一进腊月,凌萧便不常出门了。大概是考试之期将近,他每日都只闷在房中温书,最多就是出门去远山打马散心。 大年节浩浩荡荡地过去,国公府拜会无数,走马灯一般的热闹。但凌家人口极少,真正一家人围坐吃饭时,就显得有些冷清。 转眼又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家家户户挂花灯,长街十里红妆,热闹非凡。 但热闹都是人家的,凌家人大都好静,离开北边后性子更加寡淡。 因而虽是回京后的第一个灯节,却并没吩咐人大肆张罗,只拿出年前置办的花灯,分挂在檐下,好歹算是应景。 花灯十分精致,都是最上等的货色,却因少了人气,一排排冷冰冰地挂在那里,就连上面鲜艳的油彩都显得有些单薄。 早点后,一家人为檀荇贺了寿,外祖母嘱咐他们晚间观灯多加小心,便又在榻上躺下了。 凌萧从正屋回来,便坐在窗边温书。檀荇在一旁磨蹭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凑到他身边道:“表兄,我早就听说,京城的花灯是全国最多,最好看的呢!” “嗯。”凌萧淡淡应了声,提笔在书页边角记了两笔。 “那个,上元的大集市据说也热闹得很呢!”檀荇又道。 “嗯。”凌萧道,将书翻过一页。 “那……那咱们早些上街去看看吧!”檀荇探头盯着他的脸。 凌萧斜睨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二月要国考的吧?” 檀荇有些失望,耷拉着嘴角,小声嘟囔道:“试要考,可日子也得照样过呀。年节没热闹,上元节还不热闹一次吗?那这日子不也太过无聊了!” “无聊?”凌萧不以为然道,“我倒觉得每日十二个时辰都不够用。” 檀荇的嘴耷拉得更厉害了,委屈道:“你有事情做,你过得充实,我可就无聊透了!家里除了你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可以去陪外祖母,她总说你是个开心果,很喜欢你在身边。”凌萧道。 檀荇连忙摆手:“可别可别!倒不是外祖母不好,可她总让我给她讲岐山英雄三兄弟的故事。我都讲了八百遍了,她还是听不厌,还说就我讲得最好。哎呦,可饶了我吧!” 凌萧不由失笑。 外祖母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格外喜欢孩子。但他性子太静,所以虽然是亲生的,但相比起来,她还是更喜欢活泼好动的檀荇陪着说话聊天。 最近外祖母迷上了听故事,叫丫鬟小厮们四处收集话本来讲给她听,家里也请了好几回说书先生。 但一路听下来,她竟然觉得檀荇说得最好。因为他点子最多,边讲故事边演,声情并茂,兴致来了还穿上戏服,猴模猴样地逗她开心。 而岐山三兄弟是她最爱的故事,所以一烦闷了,就点名要檀荇来讲。 檀荇一开始也觉得有趣,可重复讲了七八遍后,自己的点子都尽了,再也挖不出新花样来,便厌烦起来。 其实凌萧听了这么多遍,也早听烦了,很能理解檀荇的心情。 他歪头一看,只见他窝在一旁的矮榻上,一脸沮丧,便对他道:“好了,知道今日是你生辰,自然要陪你热闹热闹。” 檀荇一听这话,立时从矮榻上跳了起来,抓着凌萧的手臂,满脸喜色道:“我就知道,还是表兄最疼我!走,走,现在就出去!” 二人于是携大和大保两个小厮出了门,一路顺着长街闲逛。虽离日落时辰尚早,但街上人来人往,已经十分热闹。 家家户户都在挂花灯,整个长街被装点得花团锦簇。有不少外来的游客今日方到,拖家带口地在街上穿梭。拉行李的马车牛车挤在熙攘的人群中,不时引发阵阵抱怨。 没逛上一会儿,檀荇看到路边的馄饨铺子,又开始嚷嚷着饿。四人于是又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点了四碗馄饨吃了。 凌萧其实不愿挤在人多的地方,不过今日出来,倒是觉得心情惬意。 可能是因为入冬后雨水少了,天气格外清爽,也可能是因为方才吃的一碗馄饨鲜美非常,热乎乎的汤水下肚,驱走了晚冬的寒气。 檀荇一路兴奋地拿手指着,要他看这看那,一如当年鹰城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大和与大保跟在后面,模仿着他的动作语气,一路笑得直不起腰。 长街的热闹,一日是逛不完的。他们用过午饭后,凌萧便带檀荇去了京城最大的兵器铺子。 他始终惦记着檀荇当年跟他说过的,想要一把马刀的话。 当时年纪小,只削了一柄木剑给他,虽也很得他的喜欢,却终究不实用。如今檀荇也大了,这两日还总跟他说想要一把佩剑,他便留心了起来。 前几日,他在这家铺子里看中了两把佩剑,想着不久便是檀荇的生辰,就欲挑一把当做贺礼。 -- 第61页 这两把剑一柄银白缀鸽血石,一把乌黑缀月白石。虽铸剑之铁不算极佳,但锋利有余,且胜在装饰精致,配在身上很是气派,应当很合檀荇的脾胃。他在两者间犹豫不决,所幸今日让檀荇自己来选。 果然,檀荇一见这两把剑,登时眼前一亮,一把就抓住了那柄银白缀鸽血石的,看来看去,爱不释手。凌萧一看,使了个眼色,让店家把另一柄收了起来。 檀荇看了一会儿,立时把剑佩在了腰间,在镜前左照右照,合不拢嘴。 但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身上这身衣服太过朴素,配不起这把佩剑,于是又央着凌萧陪他买新衣。 到最后,衣铺,鞋铺,甚至珠宝铺子都逛了个遍。大和和大保大包小包拎了满手,而檀荇则焕然一新,一身喜庆的红装,腰间悬着新得的佩剑,走在最前面,别提多威风了。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正是美好时节。凌萧四人用了晚点,便打发两个小厮将新买的东西送回家,之后再与他们会合。 大和与大保结伴走了,凌萧和檀荇也到长街上闲步。走着走着,天上忽然飘起雪来。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昏黄的灯影里,人间至美风景不过如此。 见到如此盛景,观灯的游人都兴奋地高呼起来。凌萧也伸手接住飘扬的落雪,唇角微微一弯。 尘世喧嚣,但他心中却是一片宁静。 檀荇见他笑,自己也咯咯笑了起来,扯着他一个劲儿地往最热闹的地方钻。 街上有不少小贩摆起了灯谜会,彩头不一,但大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事。 凌萧本不欲凑这些热闹,无奈檀荇满心向往,在一排排花灯中如游鱼一般穿梭。 但他才智有限,看了十几个,只猜出来一个,不由气闷,便硬拉着凌萧,要他也来猜。 凌萧看了几首灯谜,只觉得浅白得很。他本就聪颖,学识又好,十停中总能猜中八九停。 于是两人又满载而归,手里一下拎了八九个花灯,另加玉镯,发簪,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一整日逛下来,就连檀荇也有些力不从心了。他们便离了最热闹的长街,一路走到城郊的河道旁。这里一下子清净了许多,只有几个孩童在河边放花灯。 檀荇见状,又觉得新奇,便凑过去跟那些孩子攀谈。孩子们乍见到一个穿金戴银的贵公子,都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发现他活泼可亲,跟他打成了一片。 一片热闹中,一个小女孩儿独自离了人群,走到凌萧这里来。 凌萧坐在离河两丈远的一棵海棠树下,就是为了躲清静,看到小女孩儿朝自己走来,倒是有些意外。 这小姑娘看着不过五六岁大,软糯可爱,站在他面前,绞着手指,也不说话,只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看着他手中的花灯。 他们方才中彩头,得了不少花灯,但大部分都在檀荇那儿。他这儿只有两个老虎的和一个玉兔的,虽不算精致,但胜在活灵活现。 “你想要这个?”凌萧见她一直盯着花灯,便问道。 那小姑娘戒备地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直直地盯着那盏玉兔花灯。凌萧便将那盏灯递了过去。 起初她不敢接,但看到凌萧神色温和,便小心翼翼地将灯接了过去。 接过去却还是不放心,小心看了看凌萧眼色,接着撒腿就跑,一瞬间就又跑回了那群孩子中间。 凌萧轻轻一笑,又惬意地坐了回去,正想着终于清静了,那个小女孩却又出现在他眼前。 这次她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个,三个人都不说话,都盯着他手里剩下的两盏花灯。凌萧不由失笑,便将那两盏老虎灯也递了过去,几个女孩儿却没接。 那带头的小女孩儿此时已经不怕他了,加上身后有同伴撑腰,便开口问道:“还有兔兔的吗?我们要兔兔的!” 凌萧一愣,仔细看了眼花灯,这才发现其中样式不同。想了想,他指着檀荇对她们道:“那边那个哥哥手里还有,你们去他那儿看看吧。” 为首的女孩儿皱眉摇头道:“都分没了,都被小虎子他们抢走了,我们没抢到。” 凌萧心中又是一阵好笑。但他完全不会哄孩子,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有些尴尬地道:“非要兔子的吗?老虎的也很好啊,你看,多威风!” 几个女孩儿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是没有了,只得拿了老虎灯悻悻离开。 好在小孩子忘性大,没得到玉兔灯的遗憾很快便被甩到脑后,三人跑到一旁,大呼小叫地举着花灯玩起了过家家。 凌萧望着河上偶尔飘过的莲花灯,耳中远远听着「小兔子乖乖」,「哇哦,哇哦」,「大老虎吃人了」的童言童语,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 时光静好……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下把他从神思中拉了回来。 声音是从北面的街巷中传来的,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近前。 凌萧心里正想着谁会在大节下走得这么急,在街市上还打马急奔,耳边就传来两声惊叫。 他定睛一看,只见刚刚那个小女孩儿不知为何跑到了街道正中。而一匹银鬃骏马已经奔到她身前不到两丈处,眼看着就要踏到她身上! 第31章 神仙哥哥 另两个女孩站在两丈开外的地方,已经吓丢了魂,只知道尖叫。 -- 第62页 说时迟,那时快,凌萧身形一动,几乎瞬间就到了近前,一把护住那个小女孩儿。 与此同时,骑马的人急勒缰绳,大马高高扬起前蹄,堪堪躲过了他和地上的孩子。 不远处檀荇几个也都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一齐往这边赶来。 “怎么了,表兄?” “阿红,阿红,你没事吧?” “你怎么能在街上骑快马?多危险啊!” 一时间七嘴八舌,乱作一团。那群孩子方才还因为几只花灯斗嘴,此刻又团结一致,把那小女孩儿从凌萧处拉过来,围在中间问长问短。 这时,骑乘之人也已经稳住了受惊的马。凌萧向马上望去,就见是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公子,身穿明蓝色大氅,长发束冠,也正遥望着他们。 这里灯火阑珊,不如长街明亮,那人身在暗处,凌萧站在灯下,只能隐约看清他的面容。 那年轻公子稳住坐骑后,也翻身下马,大步走了过来。凌萧注意到他身形颇高,元京人比北境人普遍较矮,这算是他除自己以外,见到的为数不多的高个子了。 几个孩子围在一起,中间那个叫阿红的小女孩儿已经哭花了脸。 那少年蹲下身去,快速在她周身查看了一番,见只是受了惊吓,并未受伤,登时大松了一口气。 “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檀荇站在凌萧身边,居高临下地质问。 那人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扫了眼凌萧,眉头一皱,却没有说话。接着,他又低下头去,一手轻抚阿红的后背,一面柔声安慰。 其实那个小闺女在清他的样子后,哭声就弱了,此时又听他温言安慰,便渐渐止住了哭,只怔怔地瞧着他的脸,不说话。 那少年公子见状,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道:“这才是好孩子。”说完,他拿衣袖给她擦净了脸,笑了笑,放开了她。 没想到,他的手刚刚离开,那女孩儿就又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一惊,忙问怎么了,就见小女孩儿皱着一张小脸,圆溜溜的大眼睛咕噜噜一转,指着地上被踩成烂泥的纸灯,伤心道:“兔兔没了,兔兔没了!阿红没有灯灯了,呜……” 那公子先是看了眼地上的玉兔灯,又见每个孩子手里都拿着一盏花灯,登时领悟。 可他身上并没有花灯,这里离长街有一段距离,要现买花灯的话,一来一回也要不少时间。而他显然还有急事,一时间便有些犯难。 这时,刚刚跟阿红一起的一个小姑娘将手里的老虎灯递到她面前,道:“那!这个给你吧,你别哭了!” 凌萧早就注意到,那阿红虽一直扯着嗓子干嚎,其实眼中一滴泪也没有。 只见她此时拼命给自己的同伴使眼色,然后拽着那公子的衣袖,小声撒娇道:“我就要兔兔,我就要兔兔嘛!” 那公子显然也看出来了,对她说了句「等等」,便回到马旁,从上面搭着的小包袱里取出了一只布做的小兔子。接着他大步走回来,蹲下身去,递给她,道:“你看这个怎么样?” 阿红抓过小兔子,登时张大了眼。这布偶做得极精致,一看就出自名匠之手。 这几个都是平常人家的孩子,平时哪里见过这么好的玩具,一时间都露出羡慕之色。 “嗯,真漂亮!”阿红小声说了一句,大眼睛瞥了那公子一眼,抿着小嘴甜甜地笑了。 “喜欢就好,拿着玩儿吧。”那少年公子笑道,又一脸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阿红却一下偎进了他的怀里,一双短短的小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道:“谢谢大哥哥。”接着放开了手,站在他面前,有些害羞地看着他。 “不用谢,快去玩吧!”那公子笑道,说完便要起身。 阿红却又拽住了他的衣袖,他顿了顿,只得又蹲下身去。 阿红一下凑过来,在他面颊上轻轻亲了一下,小声道:“哥哥,你长得可真好看!”说完,一张小脸便红了。 那少年公子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又笑了。他摸了摸她的头,没说话,站了起来,转身向着坐骑走去。 檀荇早就看愣了,此时凑到凌萧身边叹道:“这么点儿的小孩儿就这么有心机了,还知道装哭扮可怜,京城可真是卧虎藏龙啊!” 凌萧没理他,目光一路随着那年轻公子,直到他翻身上马。 “这公子哥儿也够拽的,都不拿正眼看人!”檀荇又小声嘟囔道。 这时那少年公子已经轻声催马,缓缓朝他们走来,在经过他们身边时,对他们遥遥点了点头。 凌萧也微微点头回礼。 檀荇对他喊了一声:“可别再骑快马了,今日街上人多,很危险的!” 那公子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走去,但并未再打马,只让它一路小跑,很快便隐入了前方的黑暗中。 “那个大哥哥可真俊啊……”望着少年公子消失的方向,一群小姑娘还在兀自惊叹。 “人也好,还送我们小兔子呢!” “我知道了,这是神仙哥哥!” “什么神仙哥哥?神仙只有姐姐,没有哥哥!”一旁的男孩儿早就对她们一群人围着那公子看不顺眼,此时便呛声道。 “我说有就有!他就是神仙哥哥!”女孩儿不服,跟他吵了起来。 “从没听说过什么神仙哥哥!” -- 第63页 “我说有就是有!难道就没有男神仙吗?” “阿红,能给我看看你的小兔子吗?”一片争吵中忽然冒出一个青涩的声音,瞬间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是啊是啊,也给我看看!” “多漂亮的小兔子啊,比我娘缝的好多了!” “咱们玩儿过家家吧!我是阿娘,你是阿爹,小兔子是我们的孩子……” 好罢,骑马撞人的是神仙哥哥,舍己救人的却连个谢字也没得着,凌萧心里忽然有些委屈。 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后,他不由被自己这番小儿心绪弄得失笑,摇摇头,领着檀荇回府去了。 第32章 国学监 上元节后,日子便仿佛突然加快了一般,一转眼的功夫,就到了二月初一,国考的日子。 几乎半个元京城的官宦人家都在一大清早驾车前往崇文殿,加上外地来京考试的官家子弟,长街一时拥挤得水泄不通。 凌萧也在浩浩荡荡的车队里。他这次选了文试和武试,文试在上午,因为是必考项目,所以崇文殿前挤挤挨挨。 这大概是全国的亲贵子弟聚得最齐的一次,凌萧打眼一看,参考的大概有一二百人,不可不谓壮观。其中有些他已经见过,便隔着人群点头致意,剩余大多数却都是生面孔。 上午单考文试,武试和乐试都在下午。乐试还是在崇文殿举行,武试在离此处不远的演武堂。 考试分两步,单打和对打。单打的项目自选,可选兵器。对打就是两人一组,不用兵器,只比拳脚功夫。 凌萧的单项自然是舞剑。可在对打的时候,他没想到对方那么弱,几乎一点功夫都没有,一时出手过重,将他打出去一丈多远,「砰」的一声摔在地上。 那人大概从小没这么摔过,躺在地上一边打滚一边哭爹喊娘,在听闻凌萧是卫国公世子后才止了哭喊,灰溜溜地爬起来走了。 这一日过得哭笑不得,不过好歹算是过去了。十日后发榜,凌萧以第二的成绩考入国学监,于三月初一入学。 国学监地处元京西郊望京山上,占地极大。一条青石板路直通向山上,路两旁遍植银杏,据说秋日里风景如画。 走上大概两刻钟的功夫,便来到一座青石牌坊之下,上书「惟思」两个古朴大字,据说是国学监初建之时,开国君王元梓徽所书。 石坊后面便是国学监的地界,虽无守卫,但众所周知,闲杂人等,到此止步。 在这之后是一段幽篁笼罩的小路,幽深曲折。尽头处是一扇朱红的大门,门匾上书「国学监」三个大字,风骨奇佳,据说是一位来自东陵的大儒手书。 凌萧和檀荇一大早便循着山路行到此处,只见大门开着,门边站了个学生模样的少年,见到他们二人,便拱手一礼,道:“请出示笺帖。” 出榜当日,中榜之人都收到了一份金花帖,当作凭证之用。凌萧将其小心从袖口抽出,递了过去。 那人仔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再抬头时,忽然冲他笑道:“凌兄,在下秦观唐,以后便是同门了,多多关照!” 秦这个姓在京中并不多见,官宦人家更是少之又少。凌萧脑中忽然浮现出烜雍伯吹胡子瞪眼跟人吵嘴的模样,也对秦观唐回以一礼,又介绍道:“这位是小弟檀荇,随我一起来的。” 那秦观唐全然不认生,又对檀荇笑道:“檀兄好!” 说着将二人迎进门内,又挥手招来一人,对凌萧他们道,“这位是章雅兄,就由他带你们去学舍落脚。你们来得早,可以先在监内四处逛逛,之后在氏月堂有集会。我还要在此迎候其余新生,就先失陪了。” 凌萧对他点了点头,便与檀荇跟着那位章雅向内走去。 从刚刚的大门入内后不远又是一道向上的台阶,大概百余级,之后又是一扇大门,比之前那扇略小,也刷着朱漆。 他们跨过门槛,里面光线顿时一暗,原来门前整齐种着参天的松柏,于道路两旁各自成阵。 树木极大,遮天蔽日,不知已有几百年的树龄了。凌萧他们一路向前。行走其中,初春的暖气完全被树荫隔断,身上渐渐有了些凉意。 大约走了十几丈,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是一块能容纳数百人的开阔平地。 对面一座巍峨庄严的建筑,比一般的屋舍高了一倍有余,门前左右两侧各四根两人环抱的大柱,中间是一扇约有三人高的大门,上面细细雕着人物图画。不过隔得远,凌萧他们看不清细节。 “这就是氏月堂。巳时祭酒会在此处召开新生集会,你们到时都要列席。”章雅指着那座建筑对他们道。 绕过氏月堂,后面并行延伸出去两排屋舍,又在终点处由一飞檐翘角的三层建筑合拢,将中间围出一个极宽敞的院子。 此院南北宽约三十丈,东西再略长出五丈,里面花木错落,兼石兽雕塑,白石小径,十分洁净雅致。 他们穿过中院,从角上一座小门出去,眼前又是一片开朗。只见树木花草郁郁葱葱,不再似前院那般严肃,全然一片生活气息。 绕过一片杏林,芳香清郁中,就见不远处一段长长的花廊,围着一池碧水,缓缓向上延伸而去,而后隐到了一片假山后面。 正值花季,廊上紫薇初放,姹紫嫣红,甚是可爱。他们顺着长廊拾级而上,透过廊柱,能看到池中锦鲤在初阳洒下的波光中嬉戏。 -- 第64页 走过长廊,便是一片绿茵,上面点缀着白紫两色的小小花朵。一条石板路从绿草中间穿过,延伸到对面三三两两散落分布的院落脚下。 “那便是咱们的寝舍了。”章雅指着对面的一片高低错落的小院子道,“这里地势不平,院落大小不一,有的住五六个人,有的只能住两三个人。一开始都是监里给你们随机安排的,以后你们可以自行调换,不必拘束。” 说着他展开一副卷轴看了看,指着凌萧的名字道,“凌兄你先暂且住在……诶……这不是观唐的院子吗?” 他有些意外,看了看凌萧,道:“凌兄,你跟观唐,啊,就是刚刚那位公子,住在同一间院子呢!十七院,真是巧!” 说完,他指了指大概中游的一处院落,招呼他们道,“二位请随我来。” 院子都用竹篱围着,大概一人多高,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但能看到花树越过竹篱的蓬勃枝条,或是绿植葱葱的茎叶。很静,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院子并不都紧挨着,有些距离较近,有些因为地形的原因较为孤立。院落间联系的小路曲曲折折,经常要绕些弯路才能走到院门口。 十七院正处在院群的边缘处,看着面积颇大,结构上和别的院落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远远的就能看到院子里面郁郁葱葱的,如同蓝色雾霭一般,朦朦胧胧看不清是什么植物。 院子坐北朝南,东面就是幽深的林木,西边挨得最近的院子也隔了几丈远,看起来很是独立幽静。 凌萧他们由章雅领着,踏着古朴的青石板在院落之间穿行而过。 每个院子都有不同的风格,有的很是风雅,有的就颇田园,他看到有些院门边上还挂了小小的木牌,上书「流觞阁」,「落梅小筑」等,总之有些意趣。 大概两炷香的功夫后,他们开始隐约听到了潺潺的水声。 又绕过一座围墙上攀满三角梅的院子之后,他们眼前出现了一条宽不逾丈的小溪,溪水约半人深,水流较急,但十分清澈,上搭一座青石板桥,毫无点缀,却极为雅致。 “小心路滑。”章雅提醒道。 过了桥,就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耳旁忽然清幽了起来。 这不是那种无人说话的安静。刚刚桥那边也很安静。相反,桥这边的动静倒还多了些,但都是自然的声音,松涛,叶落,流水,鸟啼,加之树木葱郁,气味芬芳,让人有种置身田园诗画之感。 “这边住的人少,但也静。”似乎怕他们嫌这里偏僻,章雅还解释了一句。 其实他完全不必担心,这清幽的环境甚合凌萧心意。 再往上走几十个台阶,他们便到了那间十七院外。院门上挂了一把铜锁,样式也很古旧。 章雅从腰间哆哆嗦嗦扯出来一大串钥匙,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上面标着十七号的一柄老紫铜钥匙,开了门。 他率先进去,凌萧二人紧随其后。 只见院子内部甚为宽敞,正对着院门的是三间并排的屋舍,现都大门紧闭。 院里地面上铺着整齐的青石,没有多余的花草,只院子中间一棵古树,树身高大,枝干遒劲。 几乎遮蔽了整个院子的巨大树冠上,如今开满了蓝紫色的小花,风吹过,花枝摇曳,如梦似幻。 原来从远处看着朦朦胧胧的一层轻雾,是这伞盖一般的树冠上的靡靡繁花。凌萧和檀荇的注意力一时都被这棵树吸引了过去,兀自仰头张望。 章雅已行至屋门前,见两人没有跟上,又折了回去,也望着这棵树,有些感慨地笑道:“这树据说立监的时候就有了,当时还没这么大,就把它整个儿包到了这个院子里。没想到这些年里,这树竟一直疯长,都快把整个院子淹了。 照这个势头下去,这个院子马上就留不住了。凌兄你没准是这个院子的最后一任住客了呢!” 檀荇眉头一皱,就问:“怎么呢?这树看着也还行啊,离着屋子还有丈余呢。” 章雅就笑了,道:“檀兄弟有所不知,这树的树冠大,根系更是发达,把这地下都填满了。再长大一点,就能把屋子顶了去,到时候就不能住人了。” 说着,他从那一大串钥匙中取下屋门的钥匙,然后走到了三间屋舍中西面的那间门前,打开了门。 第33章 兰琴公子(一) 凌萧也跟了过来,进门一看,只见屋子有前后两进,家具不多,但布置的很舒服。 外间很宽敞,临窗置着案几,西面靠墙是一张榻,上也置一张小几,并两个蒲团。 屋内还有书柜等物不提,都极为干净整洁。里间一张屏风,其后是一张挂着白色帷幔的床,床上已铺好了被褥。 床尾一只脚凳,旁边是两张花架外加中间的案几。床里侧靠墙立着一只大柜,乌木的,旁边放着一个精致的五斗橱。 带凌萧看完房舍,章雅将两把钥匙放进凌萧手中,便完成任务告辞了。出门前不忘提醒凌萧巳时的集会。 看他走远了,檀荇立刻解了身上的包袱,一下扑到凌萧的床上,打了几个滚。 “哎呀,可算累死我了!”他一面滚一面嚎,忽又爬起身来,看着凌萧道,“早听人说国学监上有个国学村,极雅致清幽的,今日得见,果然如此!就是太远,路太难走了!” -- 第65页 抱怨了几句,他忽然若有所思地拍了拍凌萧的枕头,又看了看四周,道:“以后三年,你还真就住在这儿了?其实这儿离家也就五里地,若骑马的话,很快就能来回。” 想了想,他又摆摆手道,“还是别了,光上山下山的路就够受的!这一天光来回折腾,你也不用修学了。” 凌萧也将行囊放下,坐了下来,道:“家离得近也不行,国学监三年清修,离尘避世,修身养性,不得擅自离监。不过真住在这儿也就是两年,两年后就是大考。第三年据说是游学。” 说完,他看了看时辰,还早,便打算四处去看看,熟悉一下环境。檀荇走得脚痛,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他正好落得清闲,便一人信步而去。 先将「村子」转了一遍,他又转到山的另外一侧看了看,才发现他们来时走过的地方,最多也就占整个国学监的三分之一。在另一侧山坡上,竹林掩映之处,还能看到大片的飞檐翘角。 这么一转耽误了不少时候,看天色已近辰末,为不耽误大集会,他便加快步子往回走去。 尚未到村口,便听到了熙熙攘攘极热闹的声音,走近一看,几乎各院门口都三三两两的聚着十八九岁的青年公子,正互相认识寒暄。 看来新晋的学子们都到齐了,方才寂静的村子好像整个活过来了一般。 他不爱凑这个热闹,就未加入到寒暄的队伍中去,而是继续独身向自己的十七院走去。 然而经过几个人堆,耳边重复听到的一个名字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兰琴公子。 这名字颇为耳熟,好像之前在哪儿听过。 “他真的来了呢!我还以为是传闻……” “舍妹老叫我帮她问……” “为什么兰琴……” “兰琴……” 什么兰琴公子? 凌萧心下纳闷,但脚步未停,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老远就看见檀荇也和几个人站在门口攀谈着,几个人说得正热闹,都没注意到他。 “是啊,算是今年最大的新闻了。”湖绿长衫道。 “他是不是也是今年国考的头名?”银灰短襟问。 “对对对!我看榜单上的名字才知道他原来姓沈,我之前一直以为他姓蓝名琴呢!”月白纱衣兴奋道。 “非也非也!”湖绿长衫看着比别人略年长些,知道的也多,此时就否定道,“兰琴公子是他八岁时叫起来的。据说当时他在太极殿上奏了一曲《幽兰》,皇上听后大喜,命人将珍藏的上古名琴兰琴赐给了他。自此他就在京城名声大噪,慢慢的才有了兰琴公子这个名号。” “就因为弹了首曲子,就这么出名了?”檀荇傻乎乎的声音。 人群中有一须臾的寂静,凌萧注意到众人的脸色都变了变。 江国极重文学礼乐,元京作为京城尤甚,文学乐器大家都是极受尊崇的,尤其古琴作为江国第一高雅乐,是所有文人的必修课。若是能文才乐章兼备,那就是不世出的人才,是很受敬仰的。 他和檀荇从北境过来,北境重武,对这些文艺之术关注较少。 他还好,毕竟长于元京,是在七岁上才去的北境,骨子里还是元京人的本性。 而檀荇不一样,他自幼就生长在北境,是土生土长的北人,习俗上要更接近索伦,满脑子的大侠梦,对这些诗书礼乐向来不大上心。 凌萧知道他的意思,他对乐理一窍不通,是把古琴乐和茶楼妓馆的弹唱混为一谈了。 不过他也有些好奇,这位兰琴公子到底还有什么过人之处,毕竟只靠一曲成名,也只能算是昙花一现而已。 湖绿长衫看来性格颇为稳重,率先反应过来,温言道:“差点忘了,这位小兄弟是从北境过来的,对京城风俗可能不大了解。” “是啊,那边不是说都不大读书的,平时就光打打杀杀的吗?”月白纱衣看来对这兰琴公子很是推崇,这厢言语间就有些不善了起来。 听到「小兄弟」三个字,檀荇的脸已经黑了一度,此时又听得如此揶揄,他额角登时青筋暴跳。凌萧见势不对,忙放重脚步走了过去。 “诶,这位是?”湖绿长衫率先注意到了他。 “表兄!”檀荇像是被外人欺负了的小鸡,向着老母鸡飞冲过来。可他嘴角一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凌萧一个眼神制止了。 “在下凌萧,见过诸位。”他抱拳一礼。 “呀,是凌兄啊!”湖绿长衫眼睛一亮,两步上来在他肩头拍了一下,“我是纪麟呀!还记得吗?小时候咱们还一同春猎过呢!” “凌……啊!”月白纱衣沉吟片刻,像是想起来什么,叫道,“兄台就是国考第二名,卫国府的世子吧?据说与头名不相伯仲呢!在下梁培,幸会幸会!” 凌萧也微微一笑,与众人略寒暄了几句。 正说着,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交谈声。众人皆回过头去,就见那道青石桥上远远走来了三人。 凌萧定睛一看,其中两人正是迎客的秦观唐和章雅。另一人是位少年公子,身形高挑,比另外两人高了约半个头,远看着身形有些眼熟。 正想着,三人已经行至眼前。待看清那人的样貌,凌萧还没来得及惊讶,檀荇已经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口,冲他使上了眼色。 他们都认出来了,这人就是他们上元节那天,在河边遇到的那位打马的少年。没想到他也来了国学监。 -- 第66页 “秦兄,章兄!”他们正出神,身边的人却早已迎了上去。看来秦观唐和章雅已经在新生里搏了个好人缘。 凌萧也走上前去。 秦观唐一看见他就笑道:“真是巧,没想到凌兄竟与在下住在同一间院子里!”说完,他有意无意地看了身边那位少年公子一眼,眼神有些意味不明。 他身边那位公子显然也早已认出了凌萧和檀荇,却神色自若,眼观鼻,鼻观心,并不上前攀谈,也不在意别人的交谈。 “这位是……”另几人其实也早就注意到了那位少年,只是现在才有机会开口。 凌萧注意到,听到众人提问,章雅的眼睛立刻就亮了一下,秦观唐也不自觉地挑了挑眉梢。 “不会吧……”他心里正沉吟,秦观唐已经道:“这位是沈公子,沈青阮。” 众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梁培率先反应过来,有些失态地叫了一声:“兰琴公子?” 这下大家都反应过来了,一时惊讶惊喜惊愕惊呆,各种表情变幻莫测。 “他就是他们说的那公子?”檀荇小声嘟囔了一句,“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凌萧警告地看了他一眼,自己也不由自主地打量起那位兰琴公子来。 却见他仍是刚才那副表情,半垂着眼睫,只道了句「幸会」,便没了下文。 章雅看了看天色,道:“快巳时了,沈公子还没入住呢。咱们先散了,等集会后再聚吧!” 说着,他在腰间摸了摸,没摸到,这才想起钥匙都发完了,接着在袖口里掏了掏,掏出两把紫铜匙,将其中一把塞给了那沈公子,道:“这是院门的钥匙。”接着又拿着另一把钥匙向着最东面那间屋舍走去。 凌萧有些愣愣地看着他动作,直到他开了门,将沈青阮迎进去,他才反应过来,以后要跟这人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了。 心下一动,他下意识地看了眼秦观唐,只见他笼着袖子站在不远处,嘴角微微上扬,一丝笑意若有若无。 第34章 兰琴公子(二) 集会巳时起,一开就开了一整天,国学监祭酒携一众讲师顺序发言,从立监宗旨到监内规矩,巨细无遗,条条框框,不一而足。等到集会完毕,大家都跟又考了一场国考一样,两眼放空,萎靡不振。 晚间吃过饭,凌萧、檀荇和秦观唐坐在院中花树下烹茶。 檀荇明日便要下山回家,这一走说不得又是一个月不见。 凌萧自从去灵山习武,两人就聚少离多。好容易过了大半年黏在一起的日子。如今,又要和在北境时一样了。 这么想着,檀荇就有些心烦。他这个人,一旦自己不好受,就一定要找些事出来,此时就嚷道:“那沈公子呢?怎么不出来同咱们一处?架子也忒大了吧!” 凌萧无奈。他明白檀荇的心思,檀荇自幼失怙,自是缺了些教养,但也不像别家孩童自小得到父母的关怀。在这一点上他与檀荇同命相怜,平时总是对他多一分宽容和照顾。 所幸秦观唐并不介意,只道:“沈公子似乎集会后就没再出现了,想是又被翰林院叫去了。” “他根本就没去集会。”凌萧道。 他这么一说,檀荇也道:“哎,是呢!你们都走以后他才出的门,走的好像跟你们不是一条路。” “那便是了。”秦观唐道,“如今通鉴大典修到了紧要处,翰林院恨不得一日掰成三日用,自是不肯让沈公子闲着。” “翰林院?怎么还有翰林院的事?”檀荇眨巴着眼睛问。 凌萧也不解。 秦观唐看看他俩,了然道:“二位来京不久,可能还不太了解。这位沈公子……怎么说呢,可真是位奇人!” 说着,他呷了口茶,继续道:“他八岁一曲《幽兰》动京城的事,二位想必已经听说过了。” “啊。”檀荇张着嘴,傻乎乎应道。 “不久之后,他便随父去西南赴任了。西南与东陵接壤,多出大儒。据说他去后不久,便被收入明皓经先生门下,修习了五年。哦,这点跟凌兄你很像,据说也是关门弟子呢!” 凌萧点点头,心中不禁颇为震动。 明皓经的名气太响了,说是江国第一大学问家也不为过。 他年轻时当过十几年的首辅,后来嫌做官杂事太多,便请辞还乡,在西南一带隐居,著作无数,不过倒是没怎么听说过他收徒的事。 “明经师不是据说不收徒的吗?”他问。 秦观唐摇了摇手里的折扇:“不是不收,是不公开收。” 说着,他又摇了摇头,“明经师的名气太大,为名声所累,很多官家子弟都想要托关系受他教化。他烦扰不过,便宣布自己不公开收徒,只静待有缘人。” 有缘人……凌萧在心中轻轻笑了一下。 秦观唐继续道:“说是这么说,老人家眼睛可亮着,什么好苗子都不放过。据说沈公子去南境不过三月,只在白鹿书院就读。 一日,明先生受邀去那儿讲学,听了沈公子一番言论,当即便决定收徒了。那在当时,可也掀起了不小的波澜的!” “这人真是到哪儿都生事端。”檀荇饮着茶,悠悠然道,看到凌萧眼色,他又忙摆手,连声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吃梅子干!” 秦观唐就笑了:“沈公子也算为名声所累了。说来也奇,你们在北境从没听说过他吗?” -- 第67页 凌萧和檀荇都摇了摇头。 “那《流光》、《蓝碧》总听过?” “听过啊!”檀荇一拍大腿,“采茶姑娘总弹这曲子,说什么意境高远,令人向往得很。我怎么就没听出来有什么向……嗷!” 他突然猛一缩身子,挣扎着想要逃走,可凌萧一只手捏着他的左肩,如铁钳一般,根本甩不开。 “我错了,我错了!再不说了!嗷!”檀荇连声大呼,眼泪都涌了上来。凌萧这才放开手,又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檀荇立刻跟个小媳妇一样,一双眼睛噙着泪,嘴里兀自喃喃道:“表兄,你的手劲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用力,疼啊!” 凌萧没理他。方才听到这两首曲子,他心中一动,蓦地想起了在哪儿听过「兰琴公子」这个名号,便问秦观唐道:“莫非这两首曲子都是沈公子所作?” “当然!”秦观唐将折扇在手心一扣,“不止这两首,还有好多呢。沈公子这几年几乎每半年一首新曲子,从西南一路传过来,都在各大乐坊轮番弹唱,别的曲子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了!” 原来如此,凌萧心下暗道。 “不过沈公子的成就可远不止此。”秦观唐颇爱为人师,此时见凌萧他们一问三不知,自己一路说着也有些兴奋起来,“你读过《明礼》吧,还有《经世论》?” “都有阅览。”凌萧答道。 “那你可注意过编修之人?” 凌萧皱眉细思,这两部记载的都是明皓经的思想语录,前两年一经问世便被奉为明家经典,他自然也曾细细拜读,不过还真没注意过编修名录。 秦观唐看他皱眉,挥手让他稍等,自己快步跑回了屋子。不一会儿,又抱着一摞书走了回来。 “你看这里……”他把书都翻开,指着编修名录对凌萧道。 凌萧一看,果然。 盛继堂,沈青阮。 沈青阮,莫问疆,梁胜先。 林仕,沈青阮。 凌萧有些惊讶地看着倒数第二个名字。“林仕?”他看向秦观唐,“林首辅?” “没错。”见他注意到了,秦观唐满意地点点头,“林首辅也是明先生的弟子,他们二人是同门。此次修通鉴大典,便是林首辅推荐的沈公子。 当时他们缺西南部的文史资料,而沈公子对那一带很熟识,便顶了这个缺。 后来也是他上书皇上,建议将大典译成别国语言,广为发行。 可翰林院会外语的人不多,沈公子能者多劳,只得又顶了译者的缺,所以才会忙得脚不沾地。” 凌萧此时对这个人是真的有些佩服了。 他们一般的年纪,凌萧自觉已经十分勤奋,可也只能做到如此。 而沈青阮却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习得这么多的东西,这不单单是天赋二字可以概括的。 檀荇更是已经听呆了,梅干放在嘴里都忘了嚼,半晌才道:“他真的只有十四岁吗?是不是虚报的啊?哪有人十四岁能知道这么多的?” 这次连凌萧都懒得管他了,他心里此时也是同样的疑问。 “所以说,凌兄此次国考竟能和沈公子并驾齐驱,两位真可谓是天纵英才啊!”说着,秦观唐拈起茶杯,向凌萧敬了敬。 凌萧也饮尽了杯中茶水。 此时他并不知道,沈青阮自从一年前回京后,就一直马不停蹄地从事大典编修事务。 国考当日,他才抽了半日的空,去写了篇文章,奏了手琴。这个头名于他,真的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第35章 糖油卷 集会典礼之后,日子便有条不紊地过起来了。 国学监开课两年,两年终便是大考。文试是必考项目,此外监生可于武道与三艺中各择其一而考之。 武道不言而喻,三艺是乐器,书法以及画艺。监生们每日上午修文章,下午修专项,课业并不紧,但日子过得极为充实。 国学监最令人神往的,除了有名师授课及讲坛之外,最重要的当属这里天下第一的藏书阁。 藏书阁在极打眼的位置,其实凌萧他们刚来的第一日就见到了,就是氏月堂后面那座三层阁楼。 凌萧第一次听说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藏书阁时,还很吃了一惊,心想这算什么天下第一藏书楼,灵山上就有个差不多大的,没准比这个还要大些呢。 可后来才知道,这三层仅供阅读笔记之用。真正的所谓「藏书阁」其实是在地下,占地之大,几乎把整个山头的地下都挖空了,一共三层,藏书不下百万卷。 其设计之精妙,结构之复杂,使得凌萧在第一次进去时,没过一炷香就迷了路。但两三次后,他熟悉了里面的路径,就能在这茫茫书海里恣意徜徉了。 沈青阮的确与秦观唐所说一样,忙得昏天黑地,但还是坚持每晚于监内住宿,次日早课也从不会缺席。 凌萧习惯夜读,经常读到亥时即将就寝时,才听到院门开闭的声音。 次日卯初,他便晨起练剑,大半个时辰后止歇,往往此时才见沈青阮起身出门,见了他也只点个头,眼中兀自迷茫。等他进屋擦洗更衣后出来,沈青阮一般仍坐在屋前石阶上发呆。 怎么也要一刻钟后,他才会慢慢清醒过来,开始活动身子,洗漱更衣,这时凌萧往往都要出门去食堂进早点了。 -- 第68页 而辰正开早课,沈青阮又会准时出现在学堂里。巳末,讲经结束,他便会准时失踪,至晚方归。 沈青阮终日在国学监与翰林院之间穿梭,秦观唐也时常不见人影。 他其实两年课程已过,三月前刚刚结束大考。如今是他的第三年,本该是去游学的,不过他父亲希望他能够及早入仕,熟悉公务,以便日后能接他的班,便将他留在了京里。 国学监隶属礼部,他父亲是礼部尚书,自然能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而秦观唐也的确是混官场的好材料,且他自己也有此意,便仍在国学监挂着名,但实际上已经在礼部时常进出了。 公务繁忙时,他时常不回监内住宿,但也有时一住就是几天,权把这里当成了沐休之所。 来了就给凌萧和沈青阮带些市井上的吃食,正好监内膳食清淡,凌萧有时也觉得嘴里没味道。 课后一同烹茶闲聊的时候,凌萧也常听他怀念当时在监内修学的时光。一心只扑在学问上,闲暇时下下棋,当真是最为单纯幸福的一段日子。 不像他现在,终日淫浸官场,虽有父亲铺路,但有些水还是要自己趟。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实在乌七八糟,臭不可闻」。 他与沈青阮同在朝中效命,共同语言就比较多——至少他自己应该是这么认为的。 凌萧有几次清晨练剑回来,看到沈青阮一如既往地坐在石阶上发呆,秦观唐就坐在他身边,跟他轻声说着话。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在沈青阮脸上看到了一丝不耐。 可仔细看时,他分明又是惯常的那副模样,眼睫半垂,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 因他上完早课便下山去修书,从没在琴课上露过脸,倒令那些慕名而来的人好生失望。 第三日上,凌萧打开院门,想要去学堂听讲,忽见门口立着个人,正是开学那日在此处见过的月白纱衣,好像叫梁培的。 他绞着双手,正在院门外东张西望,见到凌萧出来,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满脸堆笑道:“凌兄早!凌兄这是去上早课?” 凌萧心道这不是废话,但面上还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又问他道:“梁兄此来可有事?” “啊,没事没事……”梁培笑得越发狗腿,“就是顺路来看看你们走了没有,若是没有,可以同行。” “若是没记错,梁兄的院子是在最西头,这也顺路吗?”凌萧疑道。 “呃,这个……”梁培有些语塞,一双眼不住地往院子里瞟,“我方才去你们隔壁院子里找了个人,这不顺道就过来了嘛!那个凌兄怎么一个人,沈公子呢?” 凌萧听他如此问,又想到开学那日他对兰琴公子的追捧,心下登时了然,便道:“还在屋里,想来一会儿也出来了。” “噢,这样啊!”梁培闻言笑道,“那不耽误凌兄了,我再在此处等等。凌兄好走,咱们回见!” 以此日为开端,之后日日如此。 开始时,那梁培还只是单纯地等沈青阮一道上早课。后来他发现沈青阮从不去饭堂,竟自发给他带起早点来。今日糖角,明日麻团,后日八宝甜粽,日日不重样。 因怕耽误了早课,他还特意提前一刻钟就把早点送来,然后陪着沈青阮一同坐在屋前石阶上用饭。有时秦观唐也在,三人就一起坐着闲话。 但绝大多数都只是秦梁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沈青阮静静地坐在一旁,随意用些后便径自离去。 如此这般过了十几日,凌萧这日一大早开门,见梁培又一脸堆笑地站在门外,手里捧着两个油汪汪的糖油卷。 他本想点个头就离开的,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对梁培道:“他不爱吃甜。” 梁培登即怔住,捧着两个糖油卷进也不是,回也不是,尴尬地愣在了当场。 第36章 游河 日子一直这样缓缓过去,国学监环境清幽,山中不知日月,很快便到了第一个沐休日。 当天,檀荇一早就兴冲冲地跑上山来与他汇合。凌萧本想就和檀荇下山逛逛便罢,却没想到秦观唐在门前拦下他们,说晚间学子们聚会,要凌萧和檀荇无论如何同去。 檀荇最爱热闹,一听就满口答应了,还打包票说一定带着凌萧同去。凌萧无可无不可,便也没有异议。 这么约定好,凌萧和檀荇便一同下山去。先回了趟家,给外祖父母请了安,汇报了在监内的诸多事宜,而后便被檀荇拉上街游荡。 这么一逛便逛到了傍晚,华灯初上,元京一夜的热闹渐渐拉开了序幕。 秦观唐和章雅几个张罗着包下了一艘画舫,凌萧和檀荇到时,船上人基本已经到齐了。 他有些意外地看到沈青阮也在,正倚着船舷看水。 与檀荇上了船,他下意识地就朝他走去。还没走几步,一侧船舱内忽然走出来一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定睛一看,正是今晚聚会的主办者秦观唐。他一脸匆匆之色,显然需要操持之事不少。 “凌兄!”他见到凌萧,连忙打招呼,又看到他身边的檀荇,也问候道,“檀兄你也来了,上次监内一别,近来可好?” 檀荇也颇喜欢他,此时听他问候便笑道:“都好都好,就是上学不好,师傅严厉得很!” 檀荇如今被外祖安排进了杏林书院,那也是京城除国学监外最大的书院了,以他的资质本是进不去的。 -- 第69页 可杏林书院不像国学监这般严苛,外祖捎了句话,檀荇便轻而易举地被安插了进去。可进去了据说也不改顽劣习性,时常逃课惹事。 凌萧无奈地抿了抿嘴。 檀荇却不在意这些,呵呵一笑,又问秦观唐道:“秦兄你也一切都好吧?” 秦观唐刚想说话,就听到不远处有人道:“好热闹啊,这么好的聚会,不知我们能否加入啊?” 凌萧回头一看,竟是九皇子元知若。不知他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竟也到这里来了。 他站在岸边遥遥望着他们,身后还跟着那四个亲随。一众人里十有八九都认得他,不认识的看这架势也知道对方身份贵重,大家忙一同见礼。 元知若却轻轻笑了:“你们继续,随意就好,千万别因为我拘谨了。我只想上船讨杯水酒,不会不给吧?” 秦观唐连忙迎上去,一面笑一面道:“岂敢岂敢,九皇子大驾光临,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快请,快请!” 元知若遂往前几步。凌萧这才看到他身后除随侍外,还跟着一人,只是身量尚小,方才一直被他挡在身后,所以众人都没瞧见。 “呀,这不是知非……这不是十六皇子吗?见过十六皇子!” 秦观唐一眼认了出来,忙也拱手一礼。他与元知非是表兄弟,平日里自是熟稔,这一叫差点漏了嘴,好在及时刹住了。 凌萧并没见过这位皇子。今上子嗣繁盛,皇子公主加起来足有二十之数。他之前在宫宴上只见过其中六七,这位当时并不在列。 只见这位皇子年岁尚小,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岁的样子,脸上稚气未脱,但一双眼睛已经颇为世故。 他望着一众监生,不发一言,面上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不悦,连一丝笑容也没有,站在元知若身边就显得有些僵硬拘谨。 晚宴于酉初开始,画舫上请了几位乐师,为了避嫌,均是上了些年纪的师傅。 丝竹声极好,菜肴也甚是精致,但凌萧被檀荇拉着,已经在外面进了些东西,此时并不饿,便只一杯杯品着酒水。 九皇子被一群监生围着敬酒,恭贺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檀荇也混在那群人里,自从他上次在烟雨楼偶遇九皇子后,就对他颇为崇拜,此时又见,自是喜不自胜。 凌萧被他们吵得有些头痛,便起身去舱外透风。出来他才看见,沈青阮也站在船舷边,手中还拎着一个小酒坛。 他便也走了过去,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停下,冲他点了点头。沈青阮看了他一眼,也略略点头致意。 他看起来心情颇好,眸色荡漾,但眼睫还是一如既往地半垂着。 凌萧发现,他似乎从未见他睁大过眼睛,也从没见他做出过类似于吃惊的夸张表情。 这人永远是一副低调随意,对世事漠不关心的样子,不熟悉的人看了,难免会觉得有些傲慢。 他对凌萧举起酒坛示意了一下,凌萧摇了摇头,他便仰头自己喝了一口。 凌萧平日里见过他早起睡眼惺忪的样子,学堂上严肃认真的样子,还有晚归疲惫的样子,却从没见过他如此洒脱不羁的模样,不由觉得新奇。 “你在北境待了那么长时间,肯定喝不惯这儿的酒。”沈青阮忽然对他道。 闻言,凌萧愈发意外。 沈青阮从未主动与他搭过话,尤其是长街初见之时,他甚至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厌恶,所以一直觉得他不喜自己,却又不知缘由,不禁心中郁闷。 没想到他今日竟然这般「亲善」,凌萧便也答道:“北境的酒烈,不比这里清淡。” “是啊……”沈青阮点头,又喝了一口,道,“我也不喜欢这儿的酒,索然无味。” 凌萧道:“西南也有烈酒吗?”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一下,道:“那是自然,西南民风剽悍,酒自然也烈。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家乡的米酒。” “家乡?”凌萧问道,“你不是京城人氏吗?” 沈青阮抱着酒坛,靠在船舷上,望着河中灯影道:“我觉得不算是。家父家母都来自西南,我虽在京城出生,但八岁上也回了西南。说起来,还是西南于我更亲近些。” 闻言,凌萧点了点头,心道这倒与自己的经历颇为相似。 沈青阮往他搭在船舷上的手上扫了一眼,随口道:“世子手上这枚戒指倒是特别,不似一般戒指的款式。” 第37章 口角 闻言,凌萧不由将左手微微紧了紧。 这便是母亲留给他的那枚戒指,幼时戴不住,只能挂在颈上,如今虽还是有些松,却已能堪堪戴在手上了。 全戒黑金打底,上面雕刻着一只样式陌生的瑞兽。他问遍了所有能问之人,却无一人识得。瑞兽的眼睛上雕着两颗晶石,色泽幽蓝,一样无人识得是何品种。 他抿了抿嘴,还未答话,舱门上的竹帘一掀,一个小小的身影走了出来。他们回头一看,见是十六皇子元知非,便一齐拱手见礼。 元知非看到他们,便走了过来,一张小脸板着,做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只是这副表情放在一个成人的脸上或显严肃,但放在这么一张粉嫩的小脸上,却只显得可爱。 “卫国世子……”他先对凌萧道,“我听九哥说起过你,你功夫很好。”小小的人,说话却已有了成人的腔调。 -- 第70页 “九皇子谬赞。”凌萧回道,心中觉得这个小孩儿煞是有趣,但面上还是一派恭敬,不敢坏了规矩。 “你就是兰琴公子?”他又把目光转到了沈青阮身上,抬头瞅了他一眼,道,“听闻你就是在我的周岁宴上奏的《幽兰》,一曲动京城。” “托殿下的福。”沈青阮笑得舒朗,也对他遥遥拱手一礼。 “可惜我当时年幼,什么都不记得。现在想来,甚是可惜,不知何时才能再听兰琴公子琴音。”元知非道。 “这……”沈青阮一句话还没说出口,舱帘一掀,又从里面走出几个人来,却是秦观唐和九皇子都来了。 “十六弟说得正是!”元知若道,“沈公子不如在席上奏一曲,好让我们得闻妙音。” “是啊是啊!”秦观唐也附和道,“青阮兄自来国学监后,奔波劳碌,还一次琴都没奏过呢。我们可都眼巴巴地等着呢!” “这有何难……”沈青阮也不推却,大方道,“春日宴饮,飞花满城,正是抚琴的好时节。” “如此甚好!”秦观唐抚掌,“那就请几位重回宴席,我去说与乐师。不知青阮兄是要独奏,还是与乐师合奏呢?” “诸位既要听幽兰曲,还是合奏为妙。”沈青阮道,“此曲宏大,多人齐奏更能彰显意境。” 说话间,他们又回到席上。 秦观唐和沈青阮自去与乐师商量不提,凌萧又坐回原位,想到这就能听到鼎鼎大名的兰琴公子亲自演奏,心中不由也有些期待。 那厢正说着,忽然船身整个震了一下,舱内众人俱是一惊,有几个站着的还被晃到了地上,登时嗔怒声四起。 秦观唐正站着与乐师说话,也被震得不轻,好歹扶住了一旁的舱壁,才没摔倒。 站稳之后,他眉头就皱了起来,一看舱内诸人面色都十分不好,忙安抚道:“诸位稍安勿躁,大概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待我出去查看一番。”说着,就给章雅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走了出去。 舱内众人这才稍稍恢复了情绪,又继续喝酒闲谈了起来。 可气氛还没持续多久,凌萧就听到外间隐约传来争吵之声。他耳目比别人聪灵数倍,舱内大多数人此时还尚未察觉。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拦小爷我的画舫?”只听外面一声极粗鄙的喝骂声传来。 “这位兄台说话请放尊重些!”是秦观唐的声音,“在下乃国学监监生秦观唐,家父乃礼部尚书……” “切!”一声轻蔑的嗤笑,“什么狗屁礼部尚书?我爹才不放在眼里!” “那敢问兄台尊姓大名?”秦观唐听起来已经在极力忍着气,他一向八面玲珑,在国学监资历又老,向来颇得人缘,凌萧还从未听他动气过。 “你听好了,小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平南侯世子,赵扶是也!” “哈,原来是侯府世子,幸会幸会啊!”秦观唐讥讽的声音传来,接着话锋一转,又道,“可即便是侯爷亲临,也不能为所欲为吧?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凡事总要讲个理字。你们先撞了我们的画舫,却不道歉,反而在此耀武扬威,这是何道理?” “呦,合着你是觉得我家爵位低,看不起我了?”那赵扶横道,“我告诉你,这河道这么宽,你家画舫偏偏停在我家画舫前面,这不是找撞吗?你撞坏了我家的画舫,我还没找你赔呢,你算个什么东西,不入流的憨货,就敢跟我侯府叫板!” 「赵小侯爷,观唐兄并非此意,您莫要误会。」章雅的声音响起……”此处官家子弟众多,小侯爷说话莫失了分寸!” “呵,这又是打哪儿来的白脸书生啊,长得白白净净的,我看倒比春香楼的小艳娇好看!你们两个一个火爆,一个文静,各有千秋,靠这张脸也能混下去。何必去什么破太学,读什么破书呢?”赵扶油滑的声音道。 “你说什么?嘴巴放干净点!”秦观唐暴怒的声音传来,“有本事你过来,我管你是什么侯府世子,今日就替你爹管教管教你!” “嗬,好啊,来啊!”那赵扶毫不惧怕,反而挑衅道,“就你这么个小身板,小爷我出手重了都怕弄疼了你!” 接着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哗啦」的落水声。 凌萧听着不对,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刚刚这两声动静颇大,舱内其余众人也都听见了,此时也都叽叽喳喳地站起身来,一同疑惑着向外走去。 凌萧走在最前面,一打帘,就见到另一艘画舫正停在他们旁边,甲板上站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年纪不大,但身形极为臃肿,远远看去活像个大口袋。 他身后站着四五个小厮,都在抚掌大笑。他们主子也正支着船舷,望着水面笑得前仰后合。 凌萧忙向水中望去,就见一人正在两船之间的水面挣扎,拍得浪花四起。 他定睛一看,正是秦观唐。他不知为何掉进了河里,看起来还不太会水。章雅蹲在一旁试图拉他,奈何他挣扎得太厉害,弄得章雅都没处下手。 凌萧见势不对,一蹬船舷掠了过去,接着俯身贴向水面,一把拉住秦观唐的后衣领,将他从水中捞起,跟着左手在船舷上一搭,两人稳稳落到船上。 第38章 大猪头 秦观唐受了大惊吓,浑身透湿,一下子萎顿在地,全身上下颤抖不已。 -- 第71页 章雅连忙赶过来照看,其余人也都围了过去,纷纷询问。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章雅强忍着怒气,把方才之事捡着说了。原来是秦观唐受辱不过,爬到船舷上,要跳过去收拾那赵世子,没成想不慎跌进了水里。他又不会水,惊地胡乱扑腾,场面才会一度惊险。 众人一听,皆为愤慨。 可对面船上那位侯府世子偏看热闹不嫌事大,仍在放肆嘲笑,大声对身边小厮道:“你看他,你看他,还尚书家的公子呢!跟个落水狗似的,可不笑死人了!哈哈哈!” 他身后的小厮闻言,也都配合地放声大笑,引得相邻几艘船舫纷纷围观。 “这人也欺人太甚了!”檀荇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凌萧旁边,恨恨说道。 凌萧看着对面那赵世子的丑恶嘴脸,也皱起了眉头。 监生中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指责起那赵世子来。可那赵扶哪是个肯吃亏的性子,几句话就怼了回去,双方一时吵得不可开交。 好在两边人各在船上,中间隔着水,不曾动起手来,否则场面更是难以收拾。 正乱糟糟的,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道慵懒的声音:“好好的晚宴让人搅了,真是可惜。赵世子是什么身份,我等怎可出言冒犯,实在太过不敬。” 那赵扶被众人围攻,正气得七窍生烟,忽听此言,心中熨帖非常,忙道:“哎呀,终于来了个明事理的!我也不跟你们几个啰嗦,刚才是谁说的?出来见见,小侯爷我大大有赏!” 这下众监生脸上精彩纷呈,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元知若携元知非走到人群前面。他右手拿着折扇,在左掌中一打一打,上下打量了赵扶一眼,接着双手随意一拱,似笑非笑道:“今日得见世子,果真如传言一般,不同凡响啊!” 那赵世子见他气度不凡,却句句恭维自己,不禁沾沾自喜,也没在意别人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情,只摇了摇胖大的脑袋,道:“好说好说!你这小哥儿有眼光得紧,长得也标致,不知是哪家的啊?” 此言一出,画舫上登时抽气声一片。 元知若面色不变,笑笑道:“哦,在下姓元,排行第九,自小在宫中长大。” “哦,元九啊……”赵扶道,一双鼠目狐疑地盯着他,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宫中随侍?看着不大像啊!” “这是今上九皇子和十六皇子,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元知若的随侍听他出言不逊,厉声喝道。 “皇子?”赵扶这才反应过来,却也不怕,呵呵一笑,道,“哦,原来是两位表弟啊!表兄我刚回京不久,这表兄弟姐妹的太多,还没认全。不过今日又多认识两个,甚好,甚好!”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殿下称兄道弟?”那随侍听他越来越无法无天,不禁大怒。 “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敢这么跟我们主子说话,是嫌命长了吗?”那赵扶的随侍也不甘示弱,当即骂了回去,“我家主母乃先帝明珠长公主,今上亲姐,我们小侯爷与殿下可不就是至亲骨肉?瞧你们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也敢在这儿胡吣!” 元知若的随侍怒极,刚要回击,元知若却轻轻一笑,道:“岂敢岂敢,侯府势大,我一个皇子,怎敢与之相提并论。” “欸……”那赵扶摇头晃脑地道,“无妨无妨,你虽不如太子表哥那般得宠,但听母亲说,皇舅舅也挺喜欢你的,你也不必那个妄……妄妄妄啥薄嘛!” “噗……”此话一出,众监生面面相觑,有的已经忍不住偷笑了起来。 元知若的侍从忍无可忍,厉声喝道:“休得无礼!皇家之事,也是你能随意议论的吗?” 那赵扶却「啧」了一声,不耐烦道:“哎我说,你这个奴才忒也大胆!九表弟,你也不管管你的下人,说话这么没分寸,这在我府上早丢出去打死了!” 这人实在太过狂妄,众监生纷纷大摇其头。 元知若轻笑了一声,道:“从不知元京城里,天子脚下,还有如此草菅人命之事,今日也算是大开眼界了。宫中是不会调教奴才,倒要借你侯府之手,替我管教一番。” 说完,他对随侍一挥手,道:“去赵世子船上领罚!” 众随侍心领神会,纷纷跃到对面画舫之上。压抑半天的怒火全部释放出来,对着那世子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赵扶那边猝不及防,一个个都愣住了。等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打了好几闷拳。 这赵扶也不是傻的,怎肯吃亏,当即叫上自家随从,跟九皇子的随侍打了起来。 “胆敢与皇子近卫动手!”元知若的一个随侍大喝一声,接着手上速度加快。 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武士,也就是在凌萧手上吃过亏,对付这些花拳绣腿全然不在话下,不出几招便将他们制住,按倒在地。 “哎呀,你们怎么能把世子打成这样呢?”元知若好整以暇地看着鼻青脸肿的赵扶,佯装嗔怪道,“你看看,还是世子说得有理。你们这几个奴才真是胆大妄为,就连我也管不了了呢!” 那赵扶被打得七荤八素,但也并不傻,此时便道:“什么奴才胆大,明明就是你指使的!你是皇子,他们怎么可能不听你的?” “哦,是吗?”元知若陡然转头,盯着赵扶道,“原来赵世子也知道我是皇子,而皇家威严,不可侵犯?” -- 第72页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陡然变冷。「不可侵犯」四字被他一字一顿,咬得极重。 赵扶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心念一转,便回过味来。 原来这九皇子刚才的恭维不过是假象,他从头到尾都在戏弄他,让他在众人面前出尽洋相! 想到这儿,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悲愤交加,大喊道:“你!你们仗势欺人,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外来的!我要告诉母亲,让她治你们的罪!” “哼!”元知若嗤笑一声,道,“明珠皇姑母长公主之尊,最是通达明理。你有本事就去告诉她,我倒要看看她会不会纵容你继续放肆!” 说完,他也不再跟这人胡扯,一挥手召回了侍卫,接着转身向舱内走去。看了半日热闹的众人见他回舱,也三三两两地跟上。 “命人开船!”在舱门口,凌萧听元知若对身旁护卫喝了一句,接着一掀竹帘,大步走了进去。 竹帘在他身后大力合上,发出「啪」的一声响。而在这响动过后,凌萧又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声极轻的咒骂:“大猪头……” 凌萧一怔,不由失笑。 第39章 索伦来使(一) 画舫渐渐驶开,不出片刻,侯府的画舫便看不见了。众人也没心情继续宴席,都聚在一处议论方才之事。 “殿下,这什么世子是什么来头啊?我自小在京城长大,没听说过有这号人啊!”有人问道。 “你没听说过也正常。”元知若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折扇道,“此人乃是明珠皇姑母的独子,她当年嫁入侯府后,便随驸马去平江封地,直到前些日子才返京。 据说平南侯府在平江一带只手遮天,那赵扶定是在平江呼风唤雨惯了,回了京城也不知收敛。” “那必要这小子知道厉害!京城可不是平江那种穷乡僻壤,岂容他如此放肆!”有人气道。 闻言,元知若微微苦涩地笑了笑。 他摇摇头,道:“明珠皇姑母是父皇唯一的皇姐,父皇自小与她极为亲厚。而平南侯世子又是皇姑母与侯爷期待多年,老来所得,自是极为珍视。否则,一个侯府的世子也不敢娇纵至此。” “那又如何?”登即有人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最基本的规矩。那赵扶坏了规矩,京里岂容得下他?殿下方才威武,震慑那赵世子,真是大快人心!也算是为观唐兄出了口气!” “正是!”檀荇也忍不住插嘴道,“殿下好生厉害,将那赵扶打得满地找牙,太解气了!” 闻言,元知若看着他笑了笑,眼波却若有若无地扫过凌萧,接着移开目光,四下问道:“对了,观唐呢?” “秦兄溺水受惊,正在内舱休息。章雅兄在照看他。”纪麟道。 “咱们一同去看看吧。”元知若道,“今夜晚宴多亏他辛苦筹备,他也是为了咱们大家尽兴,才去与那赵扶理论,没想到遇上这么一个泼皮,倒让他受了无妄之灾。” “是啊是啊。”一众人附和着,进到内舱。 就见章雅几个将几张矮几并在一起,临时搭了张床。秦观唐正躺在上面,看着已无大碍,只是面色依旧惨白。见到一众人回到舱内,两位皇子又打头向他走来,他急忙直起身来行礼。 “好了,这种时候就别拘礼了,好好休养要紧。”元知若走过来,坐到他身边,轻轻皱起了双眉,“你怎么样了?脸色看起来还是不好,虽是春日,但湖水依旧沁凉,你回府后一定请大夫好好看看。” “多谢殿下。”秦观唐深深一揖,道,“今日在殿下及诸位同门面前出丑了,观唐惭愧。” “哪有哪有!”檀荇抢着道,“殿下都说了,你是为了咱们大家尽兴才去找那赵扶理论的。明明是他先无礼,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秦观唐看向元知若。 元知若将折扇握在手心,对他道:“阿荇说的不错,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很多了。是赵扶无礼在先,大家都明白。哦,对了……” 他忽然看向凌萧,对秦观唐道,“你可得好好谢谢凌世子,方才可是他将你从水中救上来的!” 凌萧没想到他会忽然提及自己,有些尴尬地看了秦观唐一眼。见他抬手欲道谢,他忙抢先道:“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秦观唐还是坚持道:“对凌兄而言是举手之劳,于观唐而言却是救命之恩。观唐记下了。” 凌萧轻声道了句:“不必。”然后将头一转,不再看他。 秦观唐见状,也不再多言,转头在人群中找到沈青阮,抱歉道:“今晚本想一闻名动京城的幽兰曲,却不想被那赵世子搅了,实在遗憾。” 沈青阮眉梢一挑,还没说话,元知若却抢在头里道:“不遗憾!”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众人一圈,接着有些狡黠地笑了:“本来父皇不让我们提前说出去的,不过明日朝廷就会颁下旨意,到时候大家也就都知道了。” 众人一愣,有人便问道:“殿下此言何意?莫非是有什么大事吗?” “没错。”元知若有些神秘地笑道,“几日前,索伦递上国书,将于四月后派使团来京访问,以结友好之邦邻。” “什……什么?”一众人瞠目结舌,梁培磕磕巴巴地问道,“殿下的意思是,索伦要出使我国?就,就在四月之后?” -- 第73页 元知若点了点头。 “天啊!”嗡的一声,众人炸起了锅,纷纷议论开来。 凌萧心中也是惊讶非常。 江国与索伦说是宿敌都不为过,双方打打停停,战事断断续续,却从未真正消停过。 虽说自从十五年前母亲战死的那场北境大战后,索伦就未再侵犯过江国,但边境一直未稳。 这些年是多亏了外祖镇守,才能保得一时无虞。但大家都很清楚,索伦与江国迟早还是要再打起来的。 听说两国之前的交情也是不错的。索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江国的附属国,对江国称臣,且岁岁进贡。那时两国倒是经常互通有无,索伦年年都会遣使入京拜谒。 大概是六十年前,也就是前任索伦王刚刚登基之时,索伦才突然平地崛起,仅用了十年的功夫,就将版图扩大了整整一倍,与江国分庭抗礼,且隐隐有压倒之势。 自此以后,索伦便以帝国自居,与江国的关系也渐趋恶化,直到形成如今鼎力对峙的局面。 可现下索伦竟要与江国修好? 元知若看出众人脸上的疑惑,解释道:“现任索伦王据说身患重疾,膝下仅两个皇子,且都年纪尚小。他大概是怕自己突然撒手人寰,索伦会起内乱吧,所以急着和邻国修好,以免腹背受敌。” “那还跟他修什么好?”檀荇不以为然道,“既如此,就等着索伦王归西,咱们正好进攻索伦,也算报了这多年的积怨!” “说得正是!”立即有监生附和。 “不可。”这次说话的却是秦观唐。他如今常常来往于礼部,加上父亲的亲传,政治嗅觉比别人要灵敏许多。 他右手握拳,抵在下颌上思量了一会儿,道:“两国邦交,面子上无论如何是要做足的,方不失大国气度。且不说索伦王的担忧会不会成真,即便索伦真的内乱,它依然是一块硬骨头,咱们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咱们和索伦已经多年未有战事,若真能借此机会结下邦交,签订和书,乃是彪炳千秋的大功一件!” 元知若颇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观唐不愧是礼部尚书之子,果然家学渊源,对时事看得透彻。父皇也赞成与索伦建交,还说这次要隆重接待索伦使团,不得有失。” “不知此次索伦来使都有谁呢?”纪麟问道。 “据说是索伦二皇子天音,和三皇子卓隆。”元知若道。 闻言,众人皆是一惊。 梁培第一个问道:“皇族出使?还是两位皇子一起?这……” 第40章 索伦来使(二) 不仅他,其余监生也都面面相觑。 纪麟就站在凌萧身侧,此时也皱眉道:“莫说皇族来访,就是遣使进京朝拜都是六七十年前的事了。自从那位大帝登基,索伦哪还把咱们放在眼里。要说也是,人家兵强马壮,一年强似一年,哪像咱们……” 说到这儿,他摇了摇头,从鼻管里哼了一声,却又自觉不妥,轻轻咳了一下,继续道:“你说,索伦这是要干什么?纡尊降贵,来京求和,这可不像他们的作风。” 凌萧心中也正自不解。 细数下来,近几十年里,江索两国都是水火不相容。近年来虽有所缓和,但还远不到遣使来访,互通有无的程度。方才元知若所言或许是原因之一。但若真是如此,还有一事解释不通; 心中无有定论,他向来不喜夸夸其谈,便简短道:“没有头绪,静待来日再看。” 他们这厢正说着,那边梁培又嚷了起来。他嗓音偏细,平时说话就像个小姑娘似的,声音一高更是又尖又亮,在一众低沉的喉音里格外显耳。 “就是说嘛!索伦不仅派遣皇子,还是两位一起送来。说得难听一点,若是咱们起了坏心,将这两位皇子扣下,岂非平白多了两个人质?他们日后若是再要打,也不得不投鼠忌器。索伦王是病糊涂了吗?如此行事,岂非儿戏?” 此话一出,也有不少人觉得有理,纷纷点头附和。元知若见状,和秦观唐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摇了摇头。 秦观唐笑了笑,解释道:“索伦人嘛……就是这样的。其实稍稍追溯一下索伦历史就会知道,索伦全族尚武,不知惧怕为何物,且天生骄傲,从不把外族放在眼里。 这是他们的天性,倒不是强大以后才这样的。说得好听点叫勇武,说得刻薄一点便是狂妄。 百年前,他们还只是北境的蛮荒小族时,有一年他们的君王战死,王后为保族人性命,竟敢独自一人,不远万里来到京城,与满朝文武谈判。 据说当时她还怀有身孕,但硬是凭借一腔勇猛和三寸不烂之舌,与我国签订了长达十年的和书。 一个女子,那般险境尚且不惧。如今不过是两国友好邦交,又是在和平年代,他们更不会放在眼里。” 这些课业里没有的边角野史并非人人涉猎,此事有不少人都是初次听闻,禁不住口中啧啧,心里倒也生了几分敬佩。 “不仅如此……”元知若又补充道,“据说索伦两位皇子虽年岁不大,但都武力惊人。况且索伦多出名将,此番来访定有诸多高手陪同。 且不说咱们并不会做出此种背义之事,即便是有不臣之人起了贼心,十有八九也是成不了的。” “殿下所言极是。”秦观唐又道,“所谓「两国邦交,不伤来使」,是历来的规矩。此次索伦来使,朝廷不仅不会对两位皇子有任何伤害之举。 -- 第74页 相反,还会倾尽全力保其安全。否则我国信誉全失,不仅索伦即刻有理由出兵攻打,其余各国也不会对我国施以任何援助。 不仅如此,背信弃义的恶果还会即刻体现在我国的对外商贸上。 一个连最基本的人道邦交都做不到的国家,只会遭人鄙夷,还有谁会放心与其国人交易呢?所以说,咱们若不是做好了一统天下的准备,如此昏招还是能不用就不用了。” “唉……竟是如此。”梁培喃喃道,“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的牵扯。” “嗐,要真论起来,方才所说的也不过九牛一毛。”秦观唐道,“两国邦交向来牵涉众多,要真说起来怕是一日一夜也说不完。不过,现在也没有必要一一赘述了。” 梁培乖巧地点了点头。 檀荇却又想到了什么,大睁着眼睛好奇问道:“方才你们一直在说索伦的二皇子和三皇子,那大皇子呢?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是大皇子,或是太子出面呢?” 凌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索伦尚未立太子。” “没有太子?”檀荇转了转眼珠,又道,“那也应该是大皇子来吧?为什么是二皇子和三皇子?” 一说到长幼立储之事,话题就变得比较敏感。加上在场就有两位皇子,大家眼观鼻,鼻观心,脸色都有些不自然。 檀荇搞不清楚状况,看到众人忽然缄默不语,不由纳闷。 元知若却先开口道:“一向很少有人提起索伦的大皇子,常说的都是二皇子和三皇子。关于大皇子倒也有一些传言,说他自幼体弱多病,不宜见人,也有的说他其实很小就已经夭折了,总之颇为神秘。” “我还听说过一个传言呢!”梁培一脸莫名的兴奋,看着众人道,“有人说,这索伦大皇子乃不祥之身,出生之后便被幽禁在禁宫之中,不得见天日!” “还有这等事?”檀荇瞪大了眼睛,“那……” 话还没说完,凌萧就打断他道:“传言不可尽信,莫要捕风捉影,以讹传讹。” 说完,他又岔开话题,问元知若道,“殿下方才说不可惜,不知为何?” 元知若面上本有些不豫,听到凌萧问话才微微缓和。 他看了凌萧一眼,几不可查地吐了口气,然后露出一惯温和的微笑,道:“是这样,历来他国来使,宫内都要举办筵席,庆贺一番。这次是我国与索伦自战后第一次互通有无,又兼是皇子来访,自然要格外重视。” 他看了眼众人,道,“国学监英才济济,诸位自是免不了要出一份力。” 其实这也是惯例了。两国邦交,表面上是互示友好,实际上也是一种角力。 像这种国与国之间的较量,一向是执政者们乐此不疲的。 双方既然不想在战场上动兵刀,造成流血伤亡,那便将比试搬到宴会上来。这样既能满足双方的虚荣心,又不会伤了和气。 但像这种礼节性的场面,太过较真怕失了体面,输了又没了颜面,所以上阵的人选便成了一个难题。 为顾及大国之仪,不好直接派江湖上有名有号的人物上场,这样赢了人说胜之不武,输了声名扫地。况且这也显得过于正式,对输赢过于看重,不是大国气量。 但为赢得比赛,上场的人还必须得有真才实学。这样赢了自是皆大欢喜,输了也不至于太丢面子。 所以,尚未成名,但实力超群的青年人便成了首选。国学监作为帝国人才储备,自然要表他人之率。 元知若这么一提,大家就都明白了。 梁培一听要在国宴上献艺,登时喜不自胜,尖声道:“那沈公子身为江国第一琴师,必要在宴会上大放异彩!” 凌萧注意到,沈青阮一直坐在一角,没有加入讨论,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忽然听到有人提到自己,他也只是有些意外地往这边看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梁培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本期望能跟他搭上句话,却没想到他只是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就又回过头去出神了,不禁有些郁闷。 但这个话题一出,大家立马都精神了起来。 毕竟代表全国在索伦国宴上献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此种宴会,朝中绝大多数亲贵都会列席。 如果表现优秀,一下就能在京城上层中博得一个好名声。格外优异的甚至能得到皇上青眼,青云直上! 思及此,舱内顿时沸议起来。 元知若见众人讨论热烈,抬眼看看凌萧,又看了看沈青阮,打开折扇微微一笑。 众人说着话,画舫已经靠岸,正在长街北角。时辰不早,他便和十六皇子向众人告辞,携一众随从下了船。 秦观唐溺水受惊,也在这里下船,被直接送回了尚书府。其余人则继续留在船上,等到望京山脚下再上岸。 舱内有些闷,乐师们也都下船了,众人呆坐着没趣儿,便三三两两地散开说话。 檀荇早就跟别人凑堆喝酒去了,众人也大都结伴到舱外看河景。渐渐的,舱内就只剩下了凌萧和沈青阮两人。 凌萧远远地看着他,就见他右手支着头,三指抵在鬓角,拇指在下颌上缓缓摩挲,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忽的,他好像感觉到了凌萧的目光,倏地向他看来。凌萧也不躲闪,而是直接起身,径直朝他走了过去。 -- 第75页 “刚刚讨论时你没说话。”凌萧在他身边落座,没看他,目视前方道。 沈青阮并不排斥他坐在身边,但也没看他,只用两只纤长的手指拈着酒杯。杯中已经没有酒了,他只是拿着把玩。 “你也没说多少。”他淡淡道。 凌萧看了他一眼,问:“九皇子方才所说之事,你怎么看?” “索伦使团来京之事?”沈青阮挑眉看了他一眼,忽然颇有兴致地反问道,“我倒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闻言,凌萧神色一动,接着便爽快道:“索伦肯与我国建交自是好事。但凡征战,必要生灵涂炭,受苦遭罪最多的,永远是平民百姓。” 沈青阮抬起眼眸,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又把目光收了回去。 “该你了。”凌萧道。 这次,沈青阮没有直接回答,只将手中杯盏旋转的速度加快了一倍。 半晌,他将酒杯放下,望着凌萧道:“若真肯以和为贵,消弭战事,自然是好事。” “什么意思?”凌萧不解。 沈青阮看着他,嘴角忽然微微向上一扬,道:“根本不会有什么和谈。我国与索伦之间必有一战,且就在不久之后。” 凌萧一下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为什么?” 沈青阮没再看他,只玩味地答了一句:“因为大皇子。”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凌萧一下子皱起眉头,想了想,刚要说话,沈青阮却忽然站起了身。 凌萧当即叫住他,问道:“等等,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青阮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他一会儿,蓦地轻轻一笑,道:“我不知道,这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凌萧:“……” 第41章 白虎(一) 果然,聚会后的第三日,礼部便派人来国学监颁下旨意,命国学监监生全力准备索伦国宴事宜。 之后的四个月里,各部各司又纷纷来人敲定事项。光鸿胪寺的人就来了不下百次,太乐府八十九次。 更不用说国学监直属的礼部,以秦观唐为首的一支小队直接就将办公地点搬到了这里。 第三个月上,国学监全面停课。所有学生参与排练,角色项目不一,外加一些外来的辅助人员,监里真的是熙熙攘攘,从未有过的热闹。 作为年少成名的大琴师,沈青阮自然是太乐府关注的重中之重。 他对此也很是上心,纵然翰林院事务繁忙,但还是抽出时间与乐府的师傅们探讨。 在否定了几个过于华丽繁复的大曲目后,众人最终还是拟定了经典曲目《幽兰》。之后,便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编曲排练。 入学不过一月,凌萧便在与同门的一番「切磋」「指教」之后,成为国学监全武行的首席。 加之又是时空禅师的关门弟子,此番索伦来使,他自然也要携同门展示江国的武力。 当然,是以表演的性质为主。 不过根据惯例,宴会上历来都有比武赛,并且会放在压轴环节,成为整个宴会的高-潮。 且说是友谊赛,但双方都是代表自己的国家在打。暂不论战场上真正的实力,谁都不愿在这种场合就先失一筹,白白让人讨了嘴上的便宜。 因此,凌萧这几个月几乎都是从早练到晚,除了吃饭睡觉冥思,手上的剑就没停过。 他与沈青阮住在一个院子,两人分别作为乐行和武行的领演,要下的功夫自是比别人多上许多。 于是,凌萧每日在沈青阮悠远的琴声中入睡,沈青阮又在凌萧次日呼啸的剑风中清醒。两人都全神贯注在自己的排练上,四个月的时间不知不觉便过去了。 凌萧倒还好,因已停了课,他每日只需专注习武即可。而通鉴大典的修订据说已经进入收官阶段,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沈青阮上午在国学监排练,午时便要赶至翰林院,夜间常常要到亥时方归。如此两边连轴转,辛苦自不必说。 短短几月,凌萧眼见他瘦了一大圈。这人本就高挑,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原本身形是极挺拔俊朗的。但如今又瘦了些,凌萧就觉得有些多,倒显得他有些单薄了。 国宴前十日,准备工作已经到了收官之处。又近初秋,天上十有八九都是阴云滚滚,雨水虽较往年不算大,但一直淅淅沥沥,几乎没停过。 此次国宴筹备工作由太子总领,庆亲王从旁协助。经过四月辛苦,到了收尾的时候,两人自是要亲自验收成果。 如此,这日午时,二位皇子的车驾便来到了望京山下。祭酒亲自下山迎接,在微微细雨中,如今朝中声势最盛的两位皇子终于踏入了国学监的山门。 年前皇上寿宴时,太子正巧在外办差。此后便有了索伦国宴一事,满朝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因此,这还是凌萧回京后第一次见到太子。 六七年不见,太子眉宇间又成熟了不少,但还是一般的慈眉善目,亲和有礼。 庆王他之前倒是见过,却并未说话,远远扫了一眼后只觉得颇为威武,其余的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一番视察完毕,众人聚在氏月堂前。正好雨停了,天气凉爽,太子便略站了站,顺便与众监生稍作闲话。 此次凌萧率领的队伍里聚集了国学监修武道的好手,以他为首,其次便是纪麟。 -- 第76页 几月相处下来,大概是因为背景相似,二人倒是越发熟稔起来。此时他们皆背手持剑,站在众监生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都说太子和庆王不睦已久,今日见他们站在一处,倒是亲亲热热,有说有笑。”纪麟道。 “许是传言不实吧。”凌萧道。 “嗐呀,什么传言不实,都是装出来的罢了。”纪麟道,“宫里这帮人最会做戏了。前一阵段尚书死了,庆王死咬住太子不放,据说在早朝上差点打起来。可你看现在,两人又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好像之前的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有这种事?”凌萧有些诧异。 “怎么,你不知道?凌将军没跟你说吗?”纪麟也有些意外,“当时事情闹得可大了,庆王还被禁足了半月呢!” “咳咳……” 凌萧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他与外祖如今相见的机会不多,见了面也甚少说起朝堂之事,一般只是聊聊他近日的学问功夫进益,别的并不提太多。 “庆王为何咬着太子不放?”想了一下,凌萧问道。 “这还用问吗?”纪麟道,“段毅是他舅舅,又是六部之首。有他在,太子那边多少事办不下去,早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段毅一死,得利最大的肯定是太子啊!” “咳咳……” “可这也只是推测而已,并不能妄下论断吧。”凌萧道。 “这不就是说嘛,就是因为没有证据,庆王再跳脚也没用,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纪麟道。 “如此。”凌萧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远远看见太子将章雅叫了过去,看样子竟像是斥责了几句。 他心下奇怪,便问道:“章雅兄这又是怎么了?” 纪麟一听,也往那边瞧了瞧,随即道:“嗐,你在京里待得日子短,不知道,这都是小场面!太子不是章兄的表兄嘛,又比他大不少,自小就爱管着他。章兄对太子那可一向是畏之如虎啊……”说着,他呵呵笑了起来。 “咳咳咳……”又是一阵咳嗽声传来。 凌萧转头一看,见竟是沈青阮。 他站在离他们约十步远的一株柏树下,远远离开人群。许是方才咳嗽地有些剧烈,此时胸口兀自起伏不平。梁培依旧狗腿地跟在一旁,但沈青阮微垂着头,一眼都没看他。 他看起来比前两日又瘦了些,脸色也不是很好。一阵凉风吹过,凌萧尚自觉得舒爽,而他却有些受不住似的,又轻咳了几声。 凌萧正踌躇着要不要过去问问,就见太子拨开人群,率先走了过去。 沈青阮见太子过来,忙躬身行礼。太子将他的手架住,低声问了句什么,他也低声答了。 凌萧发现,沈青阮虽做着十足的礼数,但不知为何,举手投足间却满是冷淡。 但太子仿佛完全注意不到一般,一句接着一句,仍旧跟他热络地闲聊,见他咳嗽,还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最后,凌萧隐隐听到太子说了句:“那便一道走吧!” 接着,二人便与庆王一起下了山。 第42章 白虎(二) 三人的背影消失在山门后,众人的神色便有些暧昧起来,你来我往间传递着凌萧看不懂的心照不宣。朝政一事一向非他所好,他也很少留意,但此次却禁不住有些好奇。 秦观唐下午便随着太子车驾一同下山了,沈青阮也不在。进过晚点后,他独自顺着院外的山溪散步,心里还在回想着白日之事。 经过一处院落时,他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窃窃私语,说的正是日间之事。 他原本习惯性地想要避开,可双脚却如扎了根一般,停在院墙外一动不动。接着双耳稍一聚神,里面的谈话声便清晰地传了出来。 “啧啧啧,要说啊,这沈青阮还真是了不得,有太子这么个大靠山,偏自己还有本事,前途不可限量啊……” “听说沈家调京就是太子一力撮合的,为的竟不是沈尚书,而是他呢!” “啊?真的假的?莫非太子还对他……”尾音撩起几分引人遐想的暧昧。 “诶,你想哪儿去了?不是为他这个人。啊,是为他这个人!不是,不是为他的人!哎哟……就是,就是为了他的谋略,想让他给自己当谋士! 我听说,太子的本意是不想他入国学监,而是直接领官身,做他的中舍人,好时时侍奉左右。可他不知怎么想的,竟给推辞了。” “竟有这种事?天大的饼子掉在头上不知道吃,这沈青阮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啊?” “这不就是说嘛!你说天下学子,无论出身布衣,还是如你我一般,把那几本破经论翻来覆去读上这么些年,不就是为了混个官身,好入仕途去打拼一番吗? 这中舍人品阶虽不算太高,但太子哪里是真的要他记录起居? 这是要藏着宝,以备新朝重用呐!他才十五岁不到的年纪,就能领七品官身,本身学问又好,日后走翰林院的路子,有太子扶持,而立之前跻身内阁完全指日可待!一旦东宫登基,这不就是肱骨重臣的席位!那是要位列三公,配享太庙的荣耀啊!” “啧啧啧……虽说背后议论储君之事颇为不敬,但此处就咱们几个,说说也就罢了。长京兄这番言论,看世事颇为老道啊! 可这就更奇怪了,放着这么好的仕途不走,沈青阮到底想干吗?难道真是为做学问来的吗?他爹一个账房出身,还真生出个文曲星了?” -- 第77页 “嘿嘿嘿……文泽兄,这话虽有趣,但还是要慎言啊!京中不比别处,弯弯绕绕的关系多,切忌祸从口出啊!” “哼,传言未必是真,二位兄台想得也太过简单了!”忽然冒出第三个人的声音,“都是听说太子要引兰琴公子为入幕之宾,听谁说的?有几分可信?二位难道就不想想吗?” “诶?你的意思是……” “二位不妨一想,国学监是什么地方?真就是个单纯做学问的所在?” “你是说……” “看看周围吧!来来往往的哪个不是世家子弟,亲贵之后?平日里高攀不上的,借着同窗的名义就能说上话。 聊的投机了,一处读书习字,习武练剑都是常事。家中长辈顾及朝政,不便深交的,国学监里借着修学的名义自然而然就说到了一起。 便是同屋而住,同衾而眠也无甚可指摘之处。太子年轻,正是要招贤纳士,广征良才的时候,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 “那依你说,这兰琴公子还是投入了太子门下,只不过不是顶了中舍人的缺,而是被派到咱们这儿当探子来了?” “噗……什么探子,你也太过危言耸听!”另一人笑道。 “欸,我倒觉得「探子」这个词儿甚妙!历来储位之争,无一不搅得京城血雨腥风。但凡小看此事之人,坟头枯草大都两尺高了。 看看这届新来的,不说别人,就说卫国府的世子,我敢打赌,定会是多方争相结交的对象!” 不料他们忽然说到自己,凌萧呼吸一滞。 “卫国公世子?凌萧?就是那个高个子,不爱说话的?重阳山火那阵儿,他是不是还帮忙救人来着?听说段家的内眷就是被他救下来的!” “就是他!他也年小,好像是腊月里的生日,刚满十五。你看看人家这命,托生在凌府不说,虽生来没了娘,却因祸得福,得圣上怜悯,襁褓里就被封了世子。 凌家就他一根独苗,凌帅又不年轻了,以后这京畿防务大权,还有北境的十几万军权,还不都要落到他手里!要是谁能在这时候跟他搭上关系,同窗旧谊,日后必有大用啊!” “诶,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一件事,是听我舅家兄弟说的。说凌世子刚回京时,曾经到烟雨楼去吃酒,结果跟九皇子撞上了,听说还打了一场!” “对对对!这事儿我也听说了!但后来好像也没怎么样吧?传着传着就散了,也没个下文。” “哎呀,怎么没有?要我说,二位兄台今后若要在京里混,可真要长长眼了!圣人十月办寿宴,因不是整寿,怕压不住,只在宫里办了小宴,说是「阖家庆贺」。结果听人说,在席上也看见了凌世子!” “对呀,这事我知道啊!不是说是为了重阳山火一事,圣人特许的吗?” “诶,重阳山火乃是国事,若要褒奖,一道旨意足够。若要召见,机会更多。可为何非要选在寿宴,还是「阖家庆贺」的寿宴上召见?二位仁兄就没想过吗?” “你是说……有人举荐?” “定是如此!内廷家宴,围坐的都是宗室皇亲。照理说,卫国公本人都不应出席,更何况是世子呢?” “那也不一定是九皇子啊,也有可能是段家啊。毕竟他家内眷都是凌世子救的。” “唉,这段尚书一走,静荣贵妃自顾不暇,哪还有功夫管什么世子?何况他段家有自己的兵权,跟凌家对不对付还两说,怎么可能巴巴地上去巴结呢? 倒是太子,位居东宫,权臣拥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偏偏美中不足,缺了最重要的这么一点儿兵权……” 那人说到这儿故意顿了下,然后才接着道,“否则,他又何必如此忌惮庆王呢?而九皇子和太子的关系……二位细想想就能明白。” 几声意味不明的「啧啧」声。 “哎,说到这儿,我倒听说一个好笑的。”沉默半晌,有人岔开了话题,“那段毅不是在山火里被烧死了吗?他儿子,叫个啥……段啥澜的,听说整个人和疯了一样,总觉得有人要害他。 我听说,他重阳后就不敢一个人睡觉了,晚上非要抱着他老母才能睡着。你说这,都快二十的人了,这……”接着便是一阵压抑的低笑。 凌萧听到这儿,想起年前最后一次见到段锦澜时,他消瘦憔悴的模样,便不想再听下去,抬脚悄声离开了。 这些人所谈及的大都是些到处听来的闲言碎语,七拼八凑后权当茶余饭后的嚼料罢了。虽言语间也涉及了他和卫国公府,但他并未如何在意,听过了便罢了。 只是心中仍有一处隐隐梗着。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总之不甚舒服。 第43章 白虎(三) 凌萧一路走过青石板桥,打开院门进去,在花树巨大的伞盖下略站了站。 一场秋雨一场寒。夏日里遮天蔽日的繁花如今零落满院,原本遒劲的枝干也因此显得有些瘦骨伶仃。 见到此情此景,他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惆怅。 但这丝悲悯的情绪转瞬即逝,他轻轻甩了甩头,放下脑中的喧嚣,径直向屋内走去。 不一会儿,天上又飘起了细雨。这几日回温,京城秋老虎的威力一点不弱于北境,闷得人浑身难受。如今丝丝秋风吹着,倒让人觉得凉爽。 -- 第78页 回房后,他将窗户撑开一点,便在习习微风中温了会儿书。 这几日都在筹备国宴一事,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夜读,这么一坐,不知不觉就过了亥时。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风却大了起来,吹得窗纸「呼呼」作响。 凌萧洗漱完倒在床上,双手枕着后脑,盯着床帐发了会儿呆。 从今日练剑的心得想到空山玄宗的惊鸿掌,又从藏书阁地下三层最东面角落里书架上的无字剑谱想到饭堂明日的早点,翻来覆去,却怎么也没有困意,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又翻了个身,他一挥手,烛火应风而灭。他往身上拉了拉被子,才忽然意识到,院门到现在还没动静。 以往这个时候,沈青阮怎么也该回来了的,今日不知是怎么了。 这么想着,他心下便有些担忧。 通往国学监的山路崎岖,夜间尤为难行。尤其石坊后面那段幽篁小径极为湿滑,灯笼照明不好,很容易失足。加上白日里刚下过雨,那段路应该更加不好走了。 心中有杂事,困意就迟迟不来,再加上大风刮得窗户「啪啪」直响,弄得他心中越发烦躁。 这么辗转了不知多久,忽然听得「吱呀」一声,院门开了。 他立刻睁开了眼,又听到院门轻轻闭上的声音,和院中传来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他才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一步,两步……足底踏在落叶之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忽然,他一个激灵,又一次张开了眼。这脚步不是他回屋的方向,而是冲着他的房间来了! 果然,不多时,他便听到了有节奏的敲击声。声音很轻,似是不确定他有没有睡着,会不会打扰。 凌萧有些意外地下了床,趿着鞋过去开了门,就见沈青阮一身夜露地站在外面。 墨蓝的披风被打湿成了黑色,发上也蒙着一层水汽,在大风中有些凌乱。 他看起来很是疲惫,眼底两道深刻的青黑,原本就秀挺的下颌线如今更加清晰。 “怎么了?”凌萧有些不确定地问。 沈青阮将嘴角微微向上一提,算是个微笑,然后道:“抱歉深夜打扰。只是平日多见你练武,不知房中是否备有伤药和绷带?” 凌萧吃了一惊,心想不会真让他猜中了,先答了句「有」,然后在他身上快速扫了一圈。 沈青阮见状微微笑了笑,道:“不是我……” 说着,他将披风抖开。凌萧定睛一看,就见他手里竟抱着好大一只猫。 那猫浑身雪白,体型硕大,像一只小老虎似的。但是在他手里却蔫蔫的,无精打采的样子,尤其一只前爪被污血染得黑红,看样子是受了伤。 “咳。”夜风吹过,沈青阮又轻轻咳了一声。 凌萧忙闪身让他进来,将房门关好,点了灯,又拿了金疮药和绷带来。 沈青阮怀抱着那只猫在外间矮榻上坐下,另一只手还不忘一下下抚摸那猫的脊背。那猫也似通人性,不叫不逃,十分乖巧地卧在他膝上。 凌萧拿了水盆来,将纱布、绷带、药瓶之类在旁一字摆开,接着又将一块巾布铺在桌面上。沈青阮将猫放到那块巾布上,两人便研究起它前爪的伤情来。 “我大概看了看,应该就是就是磕碰了,没伤着骨头。”沈青阮轻按着白猫的身子,对凌萧道。 凌萧右手手指动作轻慢地摸过那猫前爪的骨骼,确认了一下,也道:“嗯,应该没什么大事,就是血流的多,看着吓人,可能伤口比较深。” 接着又问,“它怎么弄成这副样子的?你是在路上捡到的吗?” “不算是……”沈青阮道,轻轻挠了挠白猫的头,“我一路上山来,它一直在我身后一丈处跟着。起先我没在意,后来它跟得久了,我停下来看,才发现它是受了伤。具体怎么伤的,我也不清楚。” “想来是跟别的什么动物打架了吧。”凌萧道,一面用纱布小心洗掉它爪上的血污,只见它的两趾之间有一道颇深的伤口,几乎将它的前掌整个劈开。 “又或者,是从高处掉下去,挂到了什么东西上,被锐物弄伤了前爪。”沈青阮也看清了伤口,猜测道。 “也有可能。”凌萧已经处理完伤口,又将药瓶打开,道,“你最好抓住它的腿,上药有些疼。” 沈青阮依言,先是摸了摸白猫的头,轻声道了句「别怕」,接着便将它另三只腿轻轻握在手中。 凌萧闻言,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沈青阮也看了看他,烛火暗淡,他的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星子。 凌萧第一次发现,他竟有这么美的一双眼。 那猫也灵得很,好像听懂了一般,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竟听天由命般闭上了眼睛。 凌萧将药瓶一抖,又用竹签将药粉均匀抹在患处,接着熟练地用纱布将那小小的爪子包了五六圈。一只猫爪便像个小包子似的翘在空中,看起来竟有几分俏皮。 他手快,一套动作下来没用了半柱香的功夫。过程中那白猫一直很安静,此时才又睁开眼,伸出红舌舔了舔小包子,斜眼瞥了凌萧一下。那一瞬间,凌萧竟仿佛读懂了它眼神中的不满。 他不由看了沈青阮一眼,沈青阮也在同时看了看他,目光中第一次有了些客气疏远以外的东西。 抿了抿唇,凌萧没说什么,只将桌上的东西又收拢了起来。 -- 第79页 沈青阮也抱起了白猫,道:“今晚多谢了。时候不早,我先回屋了。”说着,便向门外走去。 “你是要养着它吗?”凌萧满手的瓶瓶罐罐,望着他问。 沈青阮低头看了眼大白猫,道:“它如今伤着,估计需要些吃食。等它好了,便随它去。” 凌萧点点头,想了想,还是嘱咐了一句:“近日风凉,你多注意些,别在国宴前病倒了。” 听闻这话,沈青阮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抱着猫出得门去。 第44章 国宴(一) 十日后,在一个难得的艳阳高照的日子里,索伦来使终于抵达江国国都元京。 以往虽也有过他国来访,但都是周边小国,说是来访,其实就是每年惯例的朝贺上贡。 而作为南北境第一大国,江国与索伦互访不仅属于今上继位来的首次。两国举国上下皆极为重视,周边的一众邻国也对此次访问关切不已。 出于这种种原因,此次宴会的规模可谓是盛大空前。 江国本就重文重礼,宫内大大小小的宴饮台阁数不胜数。 这次又将太极殿大肆翻修,重漆金顶,雕画廊,各样奇珍异宝遍布角落,琳琅满目,入之如入仙境。 殿前的鎏金台面积增大了一倍,从东头至西头约三十丈,南北宽约二十丈,东西北三面设席位逾百,侍从三百,来往服侍。 初秋时节,百花落幕,唯有菊花抱香枝头,将整个宫殿装点得富丽堂皇,如披金甲。 从各地紧急调来的奇珍异种,尤其是索伦特有的凝珠木樨,不仅于御园内大面积栽种,宫道两旁也遍植此树。 此花色浅,如珍珠般大小,一丛一丛,挂满枝头,郁郁葱葱,由浓翠的枝叶做底,墨绿珠白,十分玉雪可爱。风过,全宫尽飘着那花蕊独有的馥郁香气。 索伦都城到元京路途遥远,使团经历了足足两月才抵达京城近郊。 来时天色已晚,使团便先在元京五里外的吴县落脚。第二日辰初,索伦来使的队伍浩浩荡荡驾临京城。 元京河道遍布,桥廊众多,如今都挂起了花灯。河道上挤挤挨挨泊满了大小船只,上挂大大小小的旗帜横幅。 身披重甲的军士在道路两旁拉出了两条警戒线,全城百姓出动,乌泱泱的人头从南城门一直延伸到皇城脚下,本就不宽的街巷如今更是挤得水泄不通。 江索虽为宿敌,但最近的一场战役也已在十五年前。老一辈人记忆里尚有些未散的硝烟,小辈人的眼中却多是对久闻大名的索伦人的好奇。 眼看着与他们相貌相似,却人高马大的索伦使团缓缓行过,人群中不时响起阵阵低语。 有人笑闹,便有人呵斥,呵斥过后却又是一阵嬉笑。众人各自揣着心思,没有万民沸腾的欢庆,也没有义愤填膺的咒骂。 近万人的围观队伍,默默地注视着鲜衣怒马,缓缓前行的使团,仿佛在看一场啼笑皆非的默剧。 直至午时,索伦的人马才被迎入宫内。一时朝拜,献礼,寒暄不表。 朝廷日前就得到消息,原本预定一同出使的三皇子卓隆在游猎时突然坠马,伤势不轻。因而真正到达元京的只有索伦二皇子天音一人。 然而来使数量虽减,阵仗却丝毫不曾马虎。三皇子卓隆伤得突然,随行仪仗皆已准备妥当,便由二皇子接管。 几百人的队伍驾临元京,鸿胪寺一干人等立时马不停蹄起来,一个个迈着碎步穿梭于宫城内外,风风火火,好不热闹。 各项仪程顺过,来访的固定程序才算是圆满结束。晚间是小宴,为使者接风洗尘。 第二日午时便开大宴,宴会将一直持续至晚间。一系列演出比试,便是在这场宴会上上演。 次日寅初,国学监便打了钟。凌萧立即起身,洗漱更衣。 辰正,全体监生已经组队来到宫门外。不一会儿,鸿胪寺便来人将他们领到太极殿外候场。 监礼官拿着厚厚一叠册子,一字一句对着他们念。无非是宴会仪程还有注意事项,他们日前已经排演过多次。凌萧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嘴,不一会儿便走起神起来。 一炷香后,满脸褶皱的监礼官终于放下了手中册子,自己也擦了一把汗。 此时离正式开宴还有近两个时辰,太极殿偏殿内挤满了服色各异之人,除却他们,还有些官坊的舞妓乐师。 虽不坐在一处,中间也隔了屏风,但这边脂粉气味飘来,那边男子低沉的交谈声传去,还是氤氲出了些暧昧气氛。 “哎,你看到索伦二皇子了吗?”娇言软语隔着屏风传来,“生得好一个俊秀模样!” “模样是俊秀,身形更好看!个子高高的,比咱们太子高出去近半个头。两人站在一起,要不是太子殿下年纪大些,看着稳重,这一下可就被人比下去了!” “听说音皇子今年才十五,看着却一点不像,足有十七八的样子了呢!” “唉,他们索伦人天生身高体健,是血统的关系。不过传言索伦人粗俗蛮横,我看却不是嘛,使团里的人看着都很端庄有礼。” “哎呀,使团使团嘛,当然是要挑国内长得最好的,仪态最好的出使别国了!为本国长脸嘛!” “唉,说起来好可惜呢。”一女子轻叹道。 -- 第80页 “可惜什么?” “原本他们三皇子也要来的,没想到竟然坠马了!你说他早不骑马,晚不骑马,非要在这个时候出去游猎,这下出事了,可不是可惜了?” “诶?”另一女子狐疑的声音道,“这有什么好可惜的?索伦三皇子来不来,跟你有什么关系?” “哎呀,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三皇子卓隆是索伦有名的美男子,比二皇子还要好看些呢!” “真的假的?比外面那位还要好看?那岂不是要赶上兰琴公子了!” “去!不要拿人跟兰琴公子相提并论,世上没人能和我的兰琴公子比肩!” “哎呦,还你的兰琴公子!人家认识你吗?怕是连面都没见过吧!” “哎,你这人……” “咳!”女教习咳了一声,几个姑娘登时住了嘴。 男宾这边其实也在小声讨论着索伦二皇子。 “这天音皇子看着高傲地紧啊,鼻子都快顶到天上去了。对太子殿下一点该有的礼仪都无,爱答不理的。莫说他还不是索伦的太子,就算真是,也没有这般无礼的道理啊!” “此番来访,无人与其争锋。他是贵宾,咱们上至陛下下至百姓都敬着他,供着他,他少不得要得意几天!” “呵……”有人轻笑道,“可真是巧,索伦人天生善武,骑马射猎乃是自小惯熟的事,就跟吃饭睡觉一般平常。这么重大的出使活动,那三皇子竟然不早不晚,偏在出使前几日坠马负伤……啧,实在引人深思啊!” “什么意思?”有人敏感地追问,“你是说……” “哼……”那人悠悠叹道,“这索伦二皇子,想来并不只是表面上这般轻狂啊!” 第45章 国宴(二) 窸窣的谈话声还在继续。凌萧刚开始还觉得有趣,但听了一会儿,话题便转向了八卦闲聊。他不好这些,便渐渐移开了注意力。 今日他身着月白长衫,与常服大致无异,只是衣袖宽大,外裳轻薄,舞动间有飘然欲仙之态。 沈青阮就坐在他对面,一袭青衫,为显名士洒脱不羁,放荡自由之态,并未全束发,只将两鬓各挑一缕,松松绾于脑后。这身打扮更衬他的气质,使他整个人显得极为舒适儒雅。 两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人抱剑,一人抱琴,静坐于席上。 两个时辰渐渐过去。终于,外间侯着的乐师舞姬离场,宴会开始,太极殿内传来一片笙歌鼓乐之声。 许是为了让晚宴有个振奋的开场,凌萧的剑舞被安排在了鼓乐后的第一个。看到舞姬离场,他也召集队友,侯在了太极殿外。 远远的,就见太极殿上一片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间,气氛欢庆热烈。帝后坐于东面主席,右手边为江国公卿,左手边坐索伦使臣。 此时,坐于左侧首席的索伦二皇子天音正向帝后敬酒。 他们索伦皇室都是自小修习两种语言,江国话和索伦语。而他又聪敏好学,此时一口元京官话说得天花乱坠。 他们此行所带之人也大都是会说江国官话之人。其实两国语言相差本不算大,又互有通商,所以会说江国官话的人其实不在少数。 索伦天音刚说完祝酒词,一旁唱礼官见缝插针,嘹声道:“节目一,剑舞,凤于九天,江国国学监敬上。” 天音放下酒杯,定睛一看,只见一队黑衣少年右手持剑,列队奔至台上,站成一个三角。 锵然一声筝响,少年们齐齐出手,绾出漂亮的剑花。筝音嘹亮,剑意凛然,少年们配合有素,动作干净利落,登时赢得一片掌声。 变换了几个阵型后,黑衣少年们奔向台中央,聚到了一起,围成一个圆形。 接着圆形散去,中间突然飞起一白衣少年,身姿挺拔,衣袂飘举。 他右手持剑,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说是在舞剑,却又不带一点杀意,只觉飘然若仙,欲凌风而去。 众人正沉醉于他一挥一探间的意境中,却听筝弦突得一拨,「铮铮」两声,曲调由诗意盎然陡然转急。那白衣少年横劈一剑,眼中陡然射出杀机! 他的动作霎时间快了一倍,刚刚的飘逸舒展变成了如今的银光剑影,不会武的人已经根本看不清他的身影,只见一团光影在极速移动。 而一旁的黑衣少年们又在此时刻意放慢了速度,立于舞台边缘规规矩矩地重复着习剑最基本的八大招。如此一来,更显得中间那白衣少年身姿灵动,出世绝尘。 “好功夫!”人群里已有人高声喝彩。 卫国公望着自己出色的外孙,也难得露出了笑脸。 一炷香过后,筝音渐渐慢了下来,弱了下来。那白衣少年也随之放慢了速度,又恢复了最开始的飘逸舒展。如同涅槃后的凤凰,于九天之上展翅而翔。 随着最后一个结束动作,席上爆发出震天的掌声。 凌萧携黑衣少年们持剑一揖,利落地转身下了台。席上顿时私语声一片,都在问这是哪家的公子。 片刻后,凌萧换了一身玄色短打又回到宴席上,以备最后的比武赛之需。 此时台上是一群索伦舞娘,为表亲近,表演的是江国正流行的扇舞。 而扇舞的精髓在于却扇之时舞娘的含羞带涩,索伦的舞娘却都张扬豪放,一双大眼明眸善睐,倒不像是待嫁的新妇,而是张罗的红娘。席上就有些细碎的讥笑指摘之声。 -- 第81页 凌萧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卫国公席前,躬身一礼。 “不错!”凌峰道,一双虎目闪着赞许的光芒。 “谢外祖父夸奖。”凌萧微微一笑,沉声答道。 “国公爷,这位就是贵府的小公子?” 忽听得一声娇语,凌萧转头一看,见是邻席的贵妇携女前来。 她一身绫罗,满头珠翠,脸上涂着一层细腻的脂粉,眉梢微扬,眼角细贴珠花钿,唇上是大红的口脂。 这是元京时下最流行的装扮,放在那贵妇的脸上也甚显娇艳。但凌萧看着却觉得颇为不适,只瞟了一眼,便又转过头去。 那贵妇嘴里问着卫国公,一双眼睛却黏在凌萧身上不放。 “哎呦呦,真是一表人才,不知可曾婚配啊?”她一面说,一面把自己的女儿往前拖。 那小姐约么十三四岁的年纪,所幸倒不曾随了母亲的审美,脸上未施脂粉,但两腮早就飞满红霞,倒也省了胭脂钱。 她死死停在离凌萧三步远的地方,不时抬头偷瞄他高挑的侧影,却说什么也不肯再前进一步。 凌萧觉得有些尴尬,便又对卫国公一揖,道:“孙儿先回席了。” 说完,他便转身大步离开,把那对母女丢给了外祖父,自己径直走向国学监的席位,与同窗们汇合。 “哎呀呀,别看小小年纪,有性格,有性格!”那贵妇却丝毫不以为忤,遥望着凌萧笔直的背影一叠声赞叹,“男人就得有自己的主见,哎呦真是英俊不凡呢!” 说着,她忽然语重心长起来,对女儿道:“这样优秀的男子,想嫁的姑娘那多如过江之鲫!你若是想要,就得主动去追!也就是你不争气,要是我再年轻个二十年……” 那小姐在她身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台上的舞娘一曲舞罢,却没有离场,只将外裳解落,里面竟还有一套衣裳。 不似扇舞衣裳的繁复厚重,这套衣裳贴身轻薄,极致勾勒出舞娘们高挑纤细的身姿。 不多时,异域的音乐响起,原来换了他们索伦随行的乐师,舞姬们也跳起了她们本族的霓裳舞。 此舞讲究无限的伸展,就如奔月的嫦娥,临风的洛神,追求肢体极致的美感。 这时索伦人手长脚长的优势便显现了出来,舞姬们如同优美的天鹅,极尽仙姿。 一曲舞罢,赢得满堂喝彩,二皇子天音的脸上第一次绽开了满意的笑容。 接下来是两国交替的书法,歌艺,画艺表演。酒过了一轮又一轮,气氛已经慢慢走向高潮。 终于,唱礼官嘹亮的声音再次响起:“下面是本宴最后一个节目,琴乐,《幽兰》,江国国学监敬上。” 第46章 国宴(三) 凌萧和沈青阮一个开场,一个压轴。开场的剑舞已臻极致,众人不由对压轴表演充满了期待。一听是兰琴公子当年一曲动京城的《幽兰》,席上顿时一阵骚动。 兰琴公子之名,在京城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年他以八岁稚龄得圣上亲赏兰琴,在京城造就了一大传奇。 然而彼时他年纪太幼,见过的人不多。后来他又随父亲至西南赴任,一去便是五载,除却源源不断的名曲佳作外,却是音书渺茫。 两年前他载誉归京,沈府一时拜贴无数,但因他太过繁忙,尽数给退了回去。后来他又入国学监静修,不理世事,愿得一见之人不由更加失望。 但人虽难见,消息却如雪片般,越过国学监的重重围墙纷飞出来。 都说兰琴公子好相貌,好人品云云,弄得满京城的小姐贵妇又是一阵心痒。 此次国宴,他们早就听闻兰琴公子要上场,却没想到弹奏的竟是那一曲本该已成绝唱的《幽兰》。 这填补了多少当初无缘一听之人心中的遗憾,又勾起了多少人昔日的回忆。 一时间叫好声,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唱礼官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 好容易控制了观众的情绪,一众琴师才得以顺序进场。 沈青阮走在最后,抱着琴挡住了半边脸。饶是如此,那挺拔的身姿,出尘的气质,行走间的仪态,都纷纷出卖了这个如空谷幽兰般的少年。 待他坐定,放下古琴,露出全貌,台下的观众席先是寂静半晌,接着便好似炸了一般。 那些高门贵女们全然不顾仪态,疯了一样尖叫着将手中的丝帕裹挟着绢花扔到台上。席上就像是下了一阵花绢雨,落下满地姹紫嫣红,落英缤纷。 皇上的毓妃更是兰琴公子的忠实拥趸。 自从七年前,年仅八岁的沈青阮在太极殿内奏了这一曲幽兰,她就不可救药地被这个孩童独特的气质深深吸引。 如今多年未见,当年粉嫩的小童竟已长成了如此玉树临风的少年,实在是给了她太大的惊喜,让她终年浸淫后宫,如死灰般的心又复燃了起来。 此时看到不远处那一抹明丽的青色身影,她再也不顾仪态,加入到了投掷绢帕的大队中。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看到如此声势,索伦的女子也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男子们面面相觑,不禁感叹,谁说江国女人温柔秀腼,这疯起来可也得劲得很! 台上,沈青阮倒好似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面不改色地低垂着眼睫。待众乐师调好了音,他便将一手搭到琴上,压住琴弦,却并未弹奏。 -- 第82页 这是琴师合奏时约定俗成的信号,由主奏单手压弦,视为乐起。 观众一看到他这个手势,立时静了下来。众琴师得令,凝神静气,随即手指拨动,齐奏了起来。 古意悠然,透过琴弦,传递到人间。二十人齐奏的气势恢宏磅礴,仿佛为众人展开了一幅悠远的巨幅画卷。听众也都慢慢静下心来,聆听这恢宏的乐音。 二十位琴师,四十只翻飞的素手,揉压拨捻间,已将幽兰曲奏至高潮。 众人的心都被渐渐抬高的音调揪着,像是冲刷绝壁的海浪,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然而就在那它们即将触及峰顶的那一刻,二十双手却齐齐停了下来,并用手指压住了仍在躁动的琴弦。 「叮咚」二声,沈青阮二指随意一拨,清泠泠的声音于万马奔腾中出世。 夫遗世而独立,空万物而回转。 只一刹那间,众人就像被带进了另一个世界。 一个空谷幽兰的世界。 猗猗兰草,幽幽其芳,不以无采而减其香,不因无识而掩其光。 他们好像看到一株柔弱的兰草,在杳无人迹的空谷中静静生长。 树荫做的天幕,岩壁围成的墙,鸢尾铺就的地面,青苔搭做的软床。 那株小小的兰草啊,就在这寂寞里静静地生长,享风露的浸润,吸幽谧的花香。 一只洁白的蝴蝶振翅而来,停于其上。一滴澄净的雨水悄然落下,垂于其旁。 那小小的花儿,就在这广阔的天地里,任意地舞蹈,自由地生长。终于在天光破晓之时,吐露晶莹的芬芳。 天地大自在。 琴声早已停止,但没有人意识到。直到感到欣喜的泪水滑过眼角,众人才纷纷惊觉。 沈青阮垂首静坐于琴前,似乎还沉浸在曲意里,静谧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天啊!”索伦的女孩们不可置信地沾着脸颊的泪水,互对惊叹。 凌萧也完全呆住了。 他之前只听他练习时弹过零零碎碎的片段,而自己也从没像现在这样凝神静听过,只觉得弹得极好,但具体怎么好也说不上来。 而今日听毕,他的整颗心就像被无根水洗过一般,澄澈清净,充满了自由的欣喜。 他从不知琴声有如此的魔力。 或许,不是琴声的魔力。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刚刚那少年,是用琴音将他带进了他的心境里。 那棵兰草便是他心中的兰草,随着他的生命生根发芽,是他一生守护的至宝。 索伦天音也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宴会上,被人强行用琴声净了心。这个秀美的琴师,像是有妖术一般,能用琴声操控人的心智! 他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看看下首那些为琴音所惑,涕泪横流的部下,心中很是不快,随即招过身后随侍,耳语了几句。 三皇子派遣的队伍里有一位琵琶姬,极善音律。但这并不是卓隆器重她的理由。 听闻那琵琶姬自幼习武,专攻音杀,一张琵琶错杂拨弦间,就能杀人于无形。 类似的琴音杀人,笛声杀人之法他也听过,只是从未亲眼得见,如今正好拿这些愚蠢的江国人试一试法。虽不见得要人当场血溅三尺,但至少要给他们个下马威! 台上,沈青阮已率众琴师起身谢礼,在排山倒海的掌声和尖叫中退下场去。 宴会的热烈气氛却并没有随着他的离去而褪却。相反,席上窃窃私语之声渐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兴奋的味道。 这一是因为江国此番盛宴大放异彩,与之相比,索伦的几个歌舞简直不值一提。 更重要的是,按惯例接下来就该是比武赛,这才是整场宴会最精彩的所在。 凌萧也拍了拍同坐的几个同样身穿短打的国学监监生,让他们打起精神,做好准备。 檀荇鱼一样从人群中挤过,摸到凌萧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刚要开口,却见索伦二皇子站起身来。 他端着酒杯向皇上遥遥一敬,道:“此等盛宴实乃天音毕生罕见,若如此结束,岂不可惜了这葡萄美酒,良辰美景?为尽宾主之欢,索伦愿即兴献上琵琶一曲,望各位行家赏鉴!” 即兴节目?众人都有些微讶。 檀荇也愣了:“怎么还有即兴节目?” 皇上只略略一怔,便笑道:“素闻索伦琵琶乃是一绝,今日吾等有此耳福,当是幸事。请!” 凌萧拧眉略一思索,随即明白了索伦的意图。 在这种场合出所谓的即兴节目,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挑战。 这个节目才是他们真正的压轴好戏。他们之前刻意将此节目隐瞒不报,只派出些平庸的表演,就是想要在对方全部表演完毕,放松警惕之时,出其不意地偷袭,令对方忙乱间无还手之力。 只是这样的方式,未免胜之不武,非泱泱大国所为。 思及此,他不由冷笑一声,但也暗暗有些担心。 用这样的方式,为了合理,往往会冠以切磋指教之名。只是不知他们这次选定了谁当目标。对方的绝技又是琵琶……真可谓是机关算尽! 江国国乐为琴,高雅乐又有筝,萧,鼓,笛,钟,笳,箜篌。 琵琶虽不是什么新鲜的外来之物,但在江国却多在坊间流传,上流社会接触到的并不多。 -- 第83页 何况历年国考里,声乐一门可选乐器里也没有琵琶,所以世家子弟对此都少有涉猎。 而索伦则完全不同,他们的琵琶、七弦筝和舞阳琴可谓是三绝。 索伦善琵琶者甚众,从垂髫小儿至鹤发老翁,几乎都会拨几手琵琶。他于乐器方面涉猎不多,不知太乐府那边会如何应对。 正想着,场上已经慢慢走上来一名异族女子。赤褐色的头发,身段姣好,用翠绿色的丝巾遮着下半张脸,只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和一双精心描画的眼睛。 这不像是索伦人,倒像是西面布库国的人。不过布库与索伦接壤,互有通婚,这样的长相倒也不算奇怪。 她在台上堪堪站定,一双狭长妩媚的大眼扫过在场众人,忽然落到远处一道身影上。 “兰琴公子留步!” 第47章 国宴(四) 琵琶姬的声音沙哑粗砺,全然不似其身形之精致美艳。她的官话说得也不太利索,带了很重的口音。 不过,「兰琴公子」这四个字她倒是说得极为清晰,不知私下里嗫嚅过多少遍。 全场死寂,真的是掉一根针都听得见的那种死寂。 沈青阮已经走到流金台的尽头,听有人唤他,又回过身来。 台上那女子继续道:“小女子姽婳,初来贵国,见识到许多精彩绝伦的表演,很是佩服。公子音律绝妙,当属今世第一。 姽婳也自幼习乐,如今小有所成,听公子方才演奏,一时技痒,也想献丑一曲,与公子切磋技艺,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一番话被她像背书一般说出来,磕磕绊绊间还念错了很多句子。 但在场众人都听懂了。 这就是在下战书了。可是……给兰琴公子下战书? “这女的莫不是疯了?”凌萧坐席不远处,一名侍女低声骂道。 “嘘,小声些!”她旁边的另一侍女劝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也敢来招惹沈公子,连脸都不敢露,别是个丑八怪吧!”那侍女置若罔闻,继续咒骂。 旁边侍女闻言一声嗤笑,却没再劝阻,显然也对此女极为不满。 席上贵女们言语间虽不至如此粗俗,但不满之意也已溢于言表。 有人就喊道:“你弹琵琶,沈公子弹琴,有何可比之处?”随即得到一大片附和。 但那女子充耳不闻,遥遥望着远处的沈青阮,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给他施压。 沈青阮也像是有些诧异,先是看了皇上一眼,得到肯定答复后,才折返回来,重新回到台上。 他双袖一展,拱手见礼,然后静望着那琵琶姬问:“不知姑娘想如何切磋?” 他的声线很特别,通透清澈,有些金属的擦音在里面,加上少年人特有的低沉,就像乐音一般醉耳。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本就醉心于他容颜才华的贵女们,如今更是全身都酥了一般。 那异族女子本来盛气凌人,如今这么近地看着他,一双不安分的大眼里竟也有些羞赧。 但她很快便定下心神,也回了个礼,高声道:“如公子不嫌弃,不若用我们索伦之法,你我同奏,压过对方者胜。” 其实便是北境坊间常爱玩的把戏,「压琴」。 定一基调,两人至多人合奏,互相配合,但也互相压制,根据对方的变调而变换走向。 需反应极快,一旦合不上就立即出局,但也要注意守住本音,否则在极快的节奏中很容易被人带偏。 这法子多被坊间乐师们用来较量技艺,不讲求情怀意境,只一味追求技艺的精熟,说来很是粗俗。但在某个意义上讲却也实用公平,技不如人者输,没什么好争辩的。 但此时用这一招,就很阴险了。 单就炫技一层来讲,琵琶之上,无人敢称王。它那独有的嘹亮音色一出,基本上就是鹤立鸡群,再加上特有的铮铮杀伐之音,在较技中极占优势。 且琵琶适合快弹,节奏明快,而古琴则讲究气韵,荡气回肠的悠远。这两者硬碰上,古琴先天就失了一筹。 他们就是算准了兰琴公子善琴,所以出了这么一招来刁难。 席上的江国人顿时愤懑不已,谁都不是傻子,这么个拙劣的把戏一眼就看出来了。 太乐府已经在互相询问,今日在场的乐师中可有善奏琵琶者。 其实会弹的倒有不少,但要说精专,能在这种情况下撑场子的,却一人也无。 “要不去十二音坊请孟大家来吧!”有人提议道。 “去十二音坊,来回怎么也要半个时辰。况且又没有提前告知,孟大家在不在还不知道呢!” “那这可不要坏事?” 就在众人焦急不已时,却听沈青阮道:“请姑娘定调。”平稳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焦虑。 那琵琶姬也颇感意外。 她不是没料到沈青阮敢应战,但总该经过一番纠结,双方拉扯一番,为自己多争些利益。 要知道,压琴没有固定的规则,所以乐师们经常钻空子扯皮,根据自己所长,现比赛现定规矩。这中间的水分是可以很大的,在定规矩的时候就能看出这个人懂不懂行。 沈青阮这么做,要么就是全然不懂,要么就是他有十成的把握,可以稳占上风。 照理说,以他的修为和在音律上的造诣,不该连这个都不懂。 -- 第84页 可他连自己的面都没见过,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水平,就敢如此托大?又或者,这是他想我分心的计谋?都说江国人善谋,也许真是如此! 姽婳眼光流转,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个念头,嘴上却不紧不慢道:“不若咏叹?” 沈青阮没说话,只淡淡点了点头,又向那琵琶姬一伸手,示意她先开始。 看他态度,姽婳的眸色深了深,接着盘腿席地而坐,闭了闭眼,手指一拨,两三弦音泻出,太乐府众人立刻听出这是个行家里手。 她先是规规矩矩地弹了一遍清平咏叹调,如珠落玉盘,十分干净清爽,倒也赢得听众几分好感。 但接着一个升调,琵琶声音暴涨,开始有锵锵兵刃之声混入,杀伐之意顿起。 她不断变调,调子很奇怪,总在人最不舒服的地方变换揉捻。不一会儿,凌萧就觉得有些头涔涔而汗潸潸了。 他猛地甩了甩头,神智才清明一些,却惊见身边的檀荇已经站了起来,指捏兰花,扭了个极其别扭的姿势。 再往外看,席上众人竟已七零八落,有的痴笑,有的如檀荇一般手舞足蹈,有的甚至开始宽衣解带。 他忙转眼一看,只见御座上,皇上和皇后看起来也有些迷迷糊糊的,但庆幸还未做出什么有失体统之事。 这琵琶声不对劲! 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在灵山习武时,师父曾给他讲过,天下暗器门,有一门就叫做音杀。 弹奏乐器者将内力通过乐音传送,内息越厚,传送越远,杀伤力越大。相传大音杀者,可单凭一张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时空禅在年轻时就曾醉心于这门功夫,他在被人尊称为「时空禅师」之前,曾叫过很长时间的「时空禅杀」。 而成为音杀者的首要条件,就是内息稳,念力强。在其弹奏时,雄厚的内息溢于体外,在他四周罩上一层钢铁围墙。如不是高手近身攻击,普通暗器很难攻破。 棘手…… 凌萧脑中冒出这两个大字,连忙去看沈青阮,只见他眉宇轻皱,显然也发现了弦音的玄机。 凌萧正为他担忧,却见他忽然动作起来,却不是去解琴袋,而是走到索伦的乐师处,劈手夺过了一把凤颈琵琶! 第48章 惊变(一) 席上尚能清醒之人顿时一惊,那琵琶姬的眼中也闪过一道异色。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沈青阮也如那女子一般,在她身前一丈处盘腿坐于地上,双目紧紧锁住那琵琶姬的目光,同时右手翻花,一串激越清泠之音响彻大殿。 那些被琵琶声控制,妖娆作态之人顿时回过神来,就发觉自己竟已不在坐席上了。 众人正自惊讶,就看到场上,沈青阮不知何时竟已与那琵琶姬对弹了起来。 两厢缠绕叠压的琵琶声如梧桐三更雨,芭蕉四月冰,声声激越清脆,极尽瑰丽华彩,却又处处危机暗伏。 “沈公子也会琵琶?”席上一阵窃窃私语。 而沈青阮对此充耳不闻,虽是不拘小节地席地而坐,却脊背优雅挺直,手抱琵琶于颈侧,下颌微敛,肩颈的曲线竟比那琵琶的凤颈还要优美。 台下的人都看呆了。 凌萧也有些愣怔。常听人说沈青阮生得美,可他却从未留意过,与他仅有的几次交谈,也只是觉得此人性情与常人不同。 方才见他弹琴,只觉得翩翩公子,仪表华章。而今见他怀抱琵琶而坐,虽只得一个侧影,但骨子里那一段与生俱来的风流,真真算得上是举世无双。 他尚且如此,那些本就春犯花痴的少女们便更不用说了。 因没了帕子,她们便绞着青葱般的手指,贝齿咬着红唇,激动地看着她们台上的英雄。 看着,看着……却渐渐发现有些不对劲。 那台上二人几乎是死死地盯着对方,目光一错都不错。而手中朵朵生花,速度之快,几乎要将琴弦弹飞出去! 从没见过有人是这样弹琵琶的,也从未听过这样的调子。 一时鲜活明快,一时又诡异压抑,声声弹在人的心尖上,揪着他们的心绪随曲调起伏。 那抡转的纤长手指,不像是在撩拨琴弦,而是一下一下,都弹在他们敏感的神经之上! 凌萧也全神贯注地望着场上动向。他很清楚,意念的较量容不得半点差错。 若他没看错,那琵琶姬是音杀的圣手,极为厉害。而沈青阮却从未修习过此术,他是在以顽强的意志力和对琵琶绝对一流的掌控力在与那女子抗衡。 为不受干扰,两人周身都结着一个内息结界,使得他们四周的空气都有些扭曲,两人的发梢也在空中无风自舞。 凌萧明白厉害,沈青阮以一己之力抵住了琵琶姬全部的攻击,正在试图扰乱她的心志。而那琵琶姬眼中早已没有了羞赧,只剩下茫茫血色。 若说最初的撩拨只是玩笑调戏,目的是让江国人在弦音的控制下出丑,那现在就是绝绝对对的杀招了! 沈青阮一个不留神,就会被她弦音所控。之后,那琵琶姬只需轻轻动动手指,就能让这名满京城的兰琴公子轻则疯癫痴傻,重则吐血而亡! 现下谁也帮不了他。音杀的世界一旦进去,便是生死各安天命。外人相助,只会适得其反。他现在只能凭借自己的念力,将对手击败。 -- 第85页 已经三炷香的时间了。 弦音时稳时急,那琵琶姬虽看似一直占着上风,但却总在最后一记绝杀时让他逃过去。 “狡猾的江国人。”她心中想着,手中弹拨更快,眼神也渐渐焦急起来。 凌萧看到这里,却忽然明白了沈青阮的意图,不由在心中赞叹:“好计策!” 那边沈青阮神色不变,一双眼睛平淡无波,眼睫半垂,木木的就像两潭死水,却一直紧紧盯着琵琶姬的眼,一刻也不放松。 那琵琶姬被他看得有些不适,但又不甘示弱,不肯逃离。随着时间拉长,她的额头上开始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忽然,就在两个音符的交错间,似有蝴蝶轻舞,沈青阮忽然闭上了眼。接着陡然睁开,眼中光芒大盛,像利箭一般,直直射进对方的双目。 那女子长时间被他的目光锁住,神经麻木。可那两湾深潭却在刹那间激起惊涛骇浪,她不禁陡然一惊,心头巨震,长长的睫毛一扇,身子不由自主地猛地向后一仰,就像被真的利箭射中了一般! 她也算厉害,竟紧接着又自己稳住了。然而沈青阮却没再给她回神的机会。 他于风驰电掣之际忽然放慢了手速,调皮地又重复了一遍她刚刚弹过的调子,就好像少年郎的轻声调戏一般。 那琵琶姬忽然困惑了,眉头一皱,手下一顿,接下去便是满盘皆落索。溃不成军,再不成曲调。 没头苍蝇似的胡乱弹了一阵,她好像又忽然找到了方向,一段曲调于指尖倾泻而出,竟是沈青阮正在弹奏的调子。 接着,她就像是着了魔一搬,随着沈青阮的节奏,跟他弹一样的曲调,就像是一个规矩的学徒,正在跟着师父练习。 大获全胜! 凌萧心中暗叹。太乐府那边也已禁不住激动,鼓掌喝彩起来。他留神看了看索伦二皇子的脸色,只见黑如锅底,便放心地收回了目光。 现在,那琵琶姬的命完全掌握在沈青阮手里。他或许不够功力能将她杀死,但他只需轻轻挑高几个音,那女子便会完全崩溃,疯癫痴傻。 而若是他此时突然停住,那女子虽不会脑中混乱痴傻,但定会一口气闷在胸口,经脉滞涩,受极重的内伤。 自作孽,不可活。 他忽然有了些兴趣,他想看沈青阮的选择。 那厢里,台上两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受旁人影响。 沈青阮好像在玩似的,一遍遍弹奏着同一段旋律。那琵琶姬也行尸走肉般地跟着,但弹着弹着,她的目光眼见得逐渐清明起来。 见他这般,凌萧有些惊讶。他竟在帮那琵琶姬找回神智! 正想着,曲调忽然变了,耳畔传来一段甚是熟悉的旋律。他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这旋律他在哪儿听过,并且印象很深! 那调子十分简单,一改琵琶曲常见的抡指炫技,只是认真地演奏着一段唯美的曲调。 这么听来,音色倒有些像他幼年在北境时,常听人弹的一种叫作阿奴的乐器。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忙定睛往台上看去。 他的坐席在演武台右后侧,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沈青阮的侧影。 但这么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本该跟沈青阮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 同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 那是一年前,他刚回元京时,有一日去十二音坊拜访孟大家。不料被云娥带错了路,误走进一间有人的茶室。 他刚要离开,却听到一段悦耳的弦音。那曲调极简单,弹奏者也只是在一遍遍重复同一段调子。可不知为何,他却在每一段重复时,都能听出不同的意境。 他原以为是孟大家在研究什么新鲜乐器。可走近一看,却见低垂的帷幔背后,隐约静坐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在抱着一把琵琶轻弹。 秦兰…… 兰琴,秦兰。 他一下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一瞬间,他也忽然明白了在长街与沈青阮初遇时,他为何会脸色不善,退避三舍。思及此,他忽然有些想笑。 此时,台上两人也已将这段旋律合奏了两遍。那琵琶姬的神色已然清明,却依旧随着沈青阮弹奏,一双大眼睛里此时只剩满满的感激。凌萧心里也暖暖的,嘴角不知不觉上扬。 惊变就在此时发生! 第49章 惊变(二) 凌萧只听到一道极细的破空声,接着就见沈青阮周身气流一乱。他猛地向左一偏头,再回过头来时,右颊上竟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弦声骤停…… 附着内息的念力,在全神贯注时突然被打断。虽然已接近尾声,但这也是人最放松,最不设防的时候。 一须臾间,凌萧的心脏几乎停跳,他紧张地看着沈青阮,几乎忘了呼吸。 不远处,尽管极力控制,但沈青阮还是忍不住,全身都微微颤抖起来,一双秀挺的长眉纠在一处,眼里是藏不住的痛苦。 虽竭力压制,但还是压不住翻腾的气血,他一按胸口,嘴角溢出了一缕血丝。接着,他整个人向后一翻,歪倒在地。 随着两声琵琶触地的脆响,他对面的琵琶姬也扑倒在右前方的地面上,身前两三点落梅,触目惊心。 -- 第86页 “哥!”席上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紧接着是一声焦急的:“阿阮!” 只见远处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迈着小短腿飞快跑来。她刹在台前,努力想爬上去,奈何身量太矮,怎么努力也只能探上去半个身子,顿时急得大哭。 凌萧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涌,想也没想,便翻身跳上了演武台,冲暗器射来的方向厉声喝道:“谁?” 暗器是从索伦的方向射来的,这点不容置疑。可恨他刚刚看事情尘埃落定,放松了警惕,没注意场上的动向,否则绝不会错过发射暗器之人。 “是他!”这时,那小娃娃终于在别人的帮助下爬了上来,指着索伦二皇子身后一人大喊道。尖尖的童音穿破举座的哗然,冲入凌萧的耳膜。 凌萧定睛看去,只见那人隐在暗处,周身气息内敛,但身体线条流畅,站姿稳而不章,一看就是习武之人,且是个行家。 他心里立时就信了几分,但还是有些意外,便低声问那娃娃道:“你怎么知道是他?” 小孩子不懂得压低声音,只一味哭喊道:“是他,是他,就是他!他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阿哥,那个成语叫啥来着……那个贼眉鼠眼,鼠目寸光,鼠,鼠……反正就是十分恶心!” 她抽泣了一下,接着喊道:“我一直盯着他,就刚刚,他忽然动了动袖子,阿哥就受伤了。你们看看,他袖子里肯定有东西!” 刚刚应该是银针一类细小的暗器,但力道极大,轻易就穿破了沈青阮的结界。 沈青阮的内息功夫不算精熟,但也绝非平庸之辈可破。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大的力道,凌萧暗暗估算,自己能成的几率也仅在五五之间。要么这人是个高手,要么就是他用了弩一类的机括。 凌萧没说话,只暗暗打量着他。 那厢沈青阮的父亲,户部尚书沈徊却已按捺不住,走上前来厉声质问道:“先生是何人?犬子与先生无冤无仇,何故暗箭伤人,实乃无耻!” 闻言,索伦二皇子盯着沈徊上下打量了一圈,然后戏谑地微微一哂,歪头示意了一下。 他身后那人走上前来,懒洋洋地开口道:“小人乃二皇子家臣,见过大人。大人污蔑我动手伤人,不知除了这黄口小儿的说辞,可还有别的证据?”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 众所周知,今日列席者无一不是江国的权贵公卿。普通一个「黄口小儿」,也可能是江国的皇子公主。这人如此口无遮拦,登时犯了众怒。 凌萧看向一旁的索伦天音,却见他望着远处,一副神游天外,漠不关心的样子。 “看来此事不能善了。”他心想,又看看御座的方向,只见皇上面色沉吟,却并不开口。 “那请阁下亮出袖口,看看是否如小女所言,藏有机关暗器!”沈徊又道。 对面那人倒没推拒,懒洋洋地举起了右手,任衣袖滑下,露出里面的绑腕。只见上面赫然一个小小的机括。 举坐哗然! 那人却毫不在意地垂下了手,又抖抖衣袖,道:“我乃音皇子贴身近卫,负责他的安全,身怀暗器有什么奇怪?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刚刚伤了那位美少年的,就是我的暗器?一美貌妇人说自己受了猥亵,你长了只手,就是你干的吗?哼,真是荒谬!” 他说着,摊开双手转了一圈,指着席上众人道:“在座这么多人,总要一一查看一番才好。谁知道谁的袖口里又藏了什么别的东西呢?嗯?”他说着,竟哼哼淫笑了起来。 沈徊气得脸色铁青,破口大骂道:“混账!简直恬不知耻!金銮大殿,友好邦交,你却身怀利刃,不知是何居心?”他因儿子受伤有些失智,又被那人一激,说话也不分轻重起来。 可这下子,事情就上升到了破坏邦交的层面。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听到这话,在座之人的面色就有些为难了起来。 一时间,四周的喝骂声也都变成了窃窃低语。御座上,皇上上半身隐在阴影里,沉郁郁的,看不清脸色。 就在纠缠不清之时,凌萧却突然上前一步,走到沈徊身边,对索伦那边开口道:“方才事出突然,许是我们看错了,先生请见谅。”说着,他暗中拉住了沈徊的衣袖。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就连皇上也不禁探直上身,眯眼打量起这个少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是他,就是他!”那女童顿时急了,一把拽住凌萧的衣角,喊道,“是那个人干的,帅哥哥你信我!” 凌萧却恍若未闻,默默扯过衣角,回身对沈徊道:“大人莫再耽搁,速送沈公子去疗伤要紧。” 他没多说什么,但望着沈徊的目光从容而坚定。 沈徊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尚晕倒在地的儿子,登时满眼心疼。 他回头深深地看了凌萧一眼,又恨恨地盯了一眼那个家臣,没再多话,伸手小心抱起沈青阮,又朝那女童喝令一声,便急急走下台去。 那女孩儿拉着哥哥垂下的手一路小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不忘频频回望。 凌萧见他们走远,才转过身来。 他掸掸衣袖,然后双手抱拳,冲那家臣正式一揖,高声道:“在下灵山空禅宗弟子,国学监生凌萧,请教先生高招!” 话音刚落,群臣讶然,但又随即明白过来。他这是要略过举证查验的环节,直接报仇! -- 第87页 可不是嘛!这人阴险狡诈,滑不留手,又有索伦皇子撑腰,极难拿下。这种场合两相争执,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江国举全国之力贺此盛会,四邻各国多少双眼睛看着。如若在自己的地盘与来宾闹翻,不论出自何种理由,传出去都于颜面有损,这绝不是皇上希望看到的。 索伦二皇子显然就是看穿了这一点,才会纵容那家臣狐假虎威,肆意妄为。 但若什么都不做,任由那家臣在此耀武扬威,也未免太做小伏低。日后索伦势必会常拿此事说嘴,江国未免太过窝囊。 既如此,那便不若翻过争论这一节,直接手底下见真章。 反正比武赛是宴会传统,管你认不认,比武场上把你打得亲妈都认不出来,谁还在乎你承不承认,让你知道疼就行! 这么想着,全场顿时沸腾了起来。 “请战!请战!”呼声震耳欲聋。 那人闻言愣在了那里,显然没想到凌萧会剑走偏锋,釜底抽薪。 不过这人也算是个人物,很快回过神来,捻着一边的鼠须,毫不慌乱,只故作鄙夷道:“难道这就是江国的待客之道吗?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宴后比武本就是晚宴约定俗成的规矩。双方点到即止,不会伤及性命,先生不必担忧。”左相一手拈着酒杯,看也不看他,悠悠道。 那人原地踟蹰了一下,还想再说什么,凌萧却不再给他机会。 他向前一步,挑衅地斜睨着对方,厉声喝道:“废话这么多,难道是怕了吗?索伦的武道精神,就是如先生这般,畏首畏尾,龟缩不前吗?” 闻言,周围的呼声更高了,一浪接着一浪。 被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这般羞辱,那人终于绷不住,也翻身上了台。 第50章 惊变(三) 从这一起一落间,凌萧就对他的功底大概有了判断。其实,自从确认那人使用机括后,他心里就大概有了底。 但凡名门正派的高手,大都爱惜羽毛,极为珍视自己在武林中的名声。 若非特殊情况,大概不会使用机弩这种既算不得光明正大,又极易留下破绽的暗器。这人用机弩,就证明对自己的身手并不自信,虽是练家子,但成就有限。 “算不得什么高手,但也有些底子,半柱香吧。”他在心中暗道,接着走上前去,率先抱拳一礼。 那人也还了一礼,但紧接着长拳顺势一挥,急攻向凌萧面门! 他本想出其不意,占得先机。没想到凌萧好似早就等着他似的,不屑地轻哼一声,大掌随即一把包住他的拳头,顺势一扭。那人飞速凌空拧身,才没被擒住,但右臂已是火辣辣的疼。 稳住身形后,他又揉身上前,攻凌萧左侧。凌萧灵巧地一闪,绕到他身后,抓住他的后领向后一扯,登时将他拽倒在地。 「砰」的一声巨响! 那人不甘地爬起来,又腾空而起,向着凌萧一记飞腿。凌萧好整以暇地向后退了一步,还是故技重施,拉着他的脚尖往自己身前一带,那人顿时失去平衡,又是「砰」的一声,仰面坠地。 “比想象的还弱……”凌萧心道,“只能弄些旁门左道,无耻小人!” 四周嘲讽之声不绝于耳,那人恼羞成怒,一双绿豆小眼一眯,眼中恨意陡现。 他嘴角邪邪一挑,双手成掌向凌萧面门劈去。凌萧单手向下一格,那人的手竟极不规矩地向他衣领探去,然后猛地一扯。 凌萧万万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下,衣领竟被他扯松了。颈间一凉,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又速将衣领合上。 这简直就是耍流氓的打法!凌萧心中不由恼怒。对面那人却一脸得逞的奸笑,一对鼠目里精光四射。 “他在故意激怒我!”电光火石间,凌萧心念急转,忽然福至心灵。 他将计就计,佯装大怒,一脚踢中那人下颌,将他踢飞出去。见其摔落在地后,他又揉身上前,还欲再打。 可那人倒地后却并不急着起身。只待凌萧攻到近处,他才忽地一动袖口,一道银光向着凌萧面门急射而来! 速度极快…… 本来是避无可避的,可凌萧早就防着他这一手。或者说,他一直在卖破绽,引诱他出手。 微微一笑,他略一偏头,左手食指与中指在右耳畔一拈,瞬间将那银针捏住,又一转方向,手腕一抖,将银针向那人面门射了回去。 银光掠过,那人右颊上登时多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大口子,鲜血喷涌而出,糊了他满脸。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人反应不及,只觉得脸颊突然剧痛,用手一摸,发现满手的血,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伤的。 欢呼声震耳欲聋。 索伦来人将那人扶了下去。二皇子天音的脸色就像是陈年豆腐干,又青又黑。 而江国这边则是一片欢腾。尤其是凌萧最后那一手,既给沈青阮报了仇,又戳穿了索伦虚伪的嘴脸,实在痛快! 御座上,皇上依然隐在暗处,但握拳的右手已然松开,食指在大腿上轻点,细看,竟是十八摸的鼓点。 凌萧向四周抱拳,正欲下场,却听得风声破空而来。他警醒地回头,发现身后已经站了个人。 好快的速度! 只见那人四十来岁的年纪,身形魁梧,一身紫袍,手臂的肌肉鼓将出来,几乎要将袖子撑破。 -- 第88页 这人和刚才那个明显不是一个段位,凌萧心中警惕。 “少年英才,豪气干云,令人佩服。在下王巢,愿领教阁下高招。”声似虎啸,咬字间似有低雷滚滚。 “王巢……翼虎将王巢?”席上爆发出一阵唏嘘。 索伦兵马大元帅,翼虎将王巢,自从军以来,殊无败绩,又被人称为常胜将军。 据说他本人武功修为也极高,乃是索伦第一高手。这样一个人,竟来挑战一个十五岁的少年? 凌萧也极为诧异。他这样做毫无道理,胜了胜之不武,败了面子全无。 难道就是因为自己刚刚败了一个索伦的家臣?身为大将,怎会这么点气度也无; 他正腹诽,那人却连他的回答都不等,劈手攻上前来。凌萧面色一肃,也凝神回击。 然而,纵他年少英才,武艺卓绝,但毕竟年纪还小,身量未成,哪里是第一高手翼虎将的对手?勉力战了一炷香后,他便落了下风,气力不支,招数凝涩。 忽然一阵掌风袭来,他只觉气浪如排山倒海,整个右脸都被打偏了过去,胸前刚刚整理好的衣襟又被掌风掀开。他凌空一翻,才勉强稳住了身形,总算没倒在地上。 那王巢却好似极为兴奋,双眼放光,对他道:“好小子,再来!” 说着,他双手成拳,又向他攻来。这次却没有使出全力,反倒像是在引导他似的,跟他过起招来。 又是迎面一掌,凌萧的神智已经有些模糊,身体自动做出反应,一拳迎上,却被王巢的大掌一把抓住。 他感到王巢的手猛地一抖,接着手下一紧,他的左腕被死死钳住,就像要断掉一般,发出「咯咯」几声渗人的骨响。 他咬紧牙关,额头上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王巢见状,猛地松手,凌萧大步后撤,左手已经疼得动不了了。 如此堪堪百余招后,王巢忽然停手,面露微笑,对他大加赞赏道:“好小子!小小年纪,就能在我手下走过百招。孩子,你勤加练习,日后必有大成!” 凌萧此时已是精疲力竭,但还是忍下双手的颤抖,礼貌抱拳,道:“多谢前辈指教!” 这时,一只大手搭到了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是自己的外祖父,凌峰。 “凌将军!”王巢喜道。二人显然是旧识。 “翼虎将好兴致,特意跑到元京来指点我外孙武功。”凌峰面带冷笑。 闻言,王巢却顿时脸色大变,失声道:“这,这是你的外孙?” “没错!”凌峰哼了一声,“有什么问题吗?” 王巢面露沉吟,好一会儿没说话,接着却又陡然换了脸色,笑吟吟地夸赞道:“我说是谁家少年,如此天资,原来竟是凌将军亲传!” 凌峰又哼了一声,没答话,只对凌萧道:“萧儿,下去歇息吧,让外祖来会会老友!”说着,他向王巢抱拳一揖。 凌萧步履蹒跚地走下演武台,檀荇和几个国学监的同窗立刻赶上来搀扶。 他浑身颤抖,方才的紧张一过,才发现身上好多部位都已经没了知觉,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 中途路过索伦的席位时,忽然有人大喊他的名字。他转头一看,就见那索伦家臣竟还未退场,在众人的簇拥下坐在二皇子后方的一张席上,右颊已经被包扎起来。 看到凌萧回头,他挣扎了一下,指着他刚要说话,二皇子却转过身去,呵斥道:“平叶!丢人还没丢够吗?” 凌萧只听清了他的名字,平叶。接着,他便双眼一黑,不省人事了。 第51章 阿吉(一) 这是凌萧自记事以来第二次晕厥。第一次在鹰城,是因为受伤过重,这一次却是心率超负,气力不支。 再次醒来时,又是暮色沉沉。他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盯着床帐,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这种感觉也不是第一次了,大概是自己尚未清醒,脑子还在犯迷糊。 但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不知身在何处。这里不是十七院,也不是国公府,不是自己熟悉的任何一处。 “这是哪儿?”他心下一惊,想要起身,熟悉的酸痛感又涌遍了全身。 他勉力抬起右手,掀开被子一看,却见身上倒还好,只是左臂被牢牢固定了起来,又缠了厚厚一层绷带。他试着动了动,接着倒抽一口凉气,又把手臂乖乖放回到身上。 没想到,这声轻轻的抽气已经惊动了外间候着的人。 房门一下子开了,当先飘进来一盏烛火,凌萧定睛一看,只见是个宫装打扮的嬷嬷,手捧烛台走了进来。 她看到凌萧醒了,也并不如何惊喜,不紧不慢地添了几支蜡烛,室内登时亮堂了不少。 而后,她才转身走到凌萧床边,恭敬道:“世子醒了。奴婢是宫里伺候的嬷嬷,姓夏。世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便是。” “呃……”凌萧一时无语,反应了一阵才道,“夏嬷嬷好,我……这是在宫里?” “正是。”夏嬷嬷道,“世子受了伤,陛下特许留宫休养。” “那……这是什么地方?” 他问得模糊,夏嬷嬷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答道:“这是太极殿偏殿。” 太极殿偏殿?凌萧四处看了看,很明显,这里不是他们早间候场的厅堂。不过太极殿占地甚广,偏殿众多,自己大概是在某处厢房里吧。 -- 第89页 “宴会怎么样了,结束了吗?”看了一圈,他又收回目光,问夏嬷嬷道。 “宴会已于两个时辰前结束。”夏嬷嬷道,“现在刚过亥正,世子可觉得饥饿?是否要奴婢传饭?” “呃……”凌萧感觉了一下,果然腹内空空,便点头应了。 夏嬷嬷当即退身出去。不一会儿,几个宫娥端着铜盆食盒等物进来,将其一一摆好,便又鱼贯退了出去。一套动作恭敬有序,手脚轻快,一丝杂音也无。 饭食就摆在凌萧的床边,夏嬷嬷伺候他净了手,又要伺候他用饭,被他谢绝了。她便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屋内静得连凌萧都觉得尴尬了,想了一想,他便问道:“嬷嬷可知,我晕倒后宴会上又发生了什么?” “奴婢当时不在殿上,具体细节不知。”夏嬷嬷道,“但听闻卫国公与翼虎将打了一场,最终不分胜负。” “竟是如此……”凌萧默默道,又问,“外祖……卫国公如何?可有受伤?” “卫国公打完后自行离场,行动如常……”夏嬷嬷道,“想来无碍。” “这便好。”凌萧放下心来,忽想起什么,有些急切地问道,“那沈公子呢?他可还好?”他的动作有些大,右手不稳,夹在箸上的饭啪嗒掉到了案上。 “世子莫急……”夏嬷嬷上前帮他清理了一下,又退回去道,“沈公子虽受了伤,但并无大碍,现下正在隔壁休养。” “他也在宫里?”凌萧一惊。 “是……”夏嬷嬷道,“沈公子当时伤得比世子还要重些,皇上特许二位一同在偏殿养伤。” “我去看看他。”凌萧道,说着便要下床。 “世子……”夏嬷嬷却上前一步,虽无动作,但阻挡之意甚明,“世子莫急,沈公子尚在昏睡,此时前去,恐有打搅。” “他还没醒吗?”凌萧道,“是伤得很重吗?” 夏嬷嬷顿了顿,双眼在他面上不着痕迹地扫了一下,才道:“世子放心,沈公子伤势不重,只是因为药力的缘故,要昏睡几个时辰。” “哦,这样。”凌萧放下心来,看到自己伸出床外的脚,忽然有些尴尬,忙把脚收了回来,又拿起箸,没再问话,安静用起饭来。 一夜好睡…… 第二日清晨,尚不知是何时辰,凌萧便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叫嚷声吵醒了。 “阿哥!阿哥!”小女孩儿的尖叫声从外面传来。 凌萧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宴会上那个小女孩儿,沈青阮的妹妹。 他之前就听说过沈青阮家中还有个妹妹,并且兄妹两人很有意思,名字都是以一个颜色加一种乐器组成。沈青阮是阮,他妹妹是笳,沈青阮是青,他妹妹是蓝。 他当时还想,人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怎么放在他兄妹身上却反过来了。 后来又一想,大概沈尚书夫妇生第一个孩子时,也没为后来的事想那么多吧。 这么胡思乱想着,叫嚷声已经消失,接着隔壁传来「哐当」一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而后便是一声女子的惊叫,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 他心中一凛,忙起了身,也顾不得身上疼痛,一瘸一拐地出门去看。谁知一进隔壁的门,就见室内一片狼藉。 一个黄铜水盆被打翻在地,里面的帕子甩出来老远,湿哒哒地趴在地板上,用做盆架的高脚凳也歪在一旁。 一个小女孩呆呆地站在角落里,胸前湿了一大片。她身前跪着一个宫装侍女,正满面惊慌地为她擦拭身上水渍。 见到凌萧吊着左臂,一瘸一拐地进来,两人都是一愣。反应过来后,那侍女刚想见礼,小女孩却率先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牵住他未受伤的右手,欢声道:“帅哥哥,是你!” 凌萧一愣,就听她叽叽呱呱继续道:“我听人说了,昨天我们走后,是你打伤了那个索伦人,为哥哥报了仇。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呃……没事,不用谢。”凌萧有些尴尬地对她微微一笑,见她杏眼圆圆如黑葡萄一般,嘴角两个甜甜的梨涡,神情娇憨,玉雪可爱,笑容不禁又深了一些。 “你是沈公子的妹妹,笳蓝?” “对啊!”小女娃眼睛一亮,“帅哥哥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哥哥告诉你的吗?” 凌萧摇摇头:“是听别人说起的。” “哦。”沈笳蓝乖巧地应了一声,黑亮的大眼睛骨碌一转,看到凌萧吊着的左臂,便问道,“帅哥哥,你也受伤了吗?可疼吗?” “没事,不疼。”凌萧道,又问,“你哥哥怎么样了?” 小女娃转头往床上一看,只见帷幔重重,并看不到里面的人,于是瘪了瘪嘴,道:“哥哥还在睡呢,大姐姐都不让我大声说话,说怕吵着哥哥。其实才不会,哥哥睡起觉来跟死猪一样,打雷都吵不醒!” 凌萧不禁失笑,转头看了眼那侍女。那侍女极赶眼色,忙躬身道:“太医说沈公子经脉受损,但好在并不严重,卧床休养几日便好。公子昨夜醒过一次,喝了药,又睡过去了。” 凌萧点了点头。旁人不懂武,说不明白。可他却知道,多亏当时平叶出手时,沈青阮反应快躲过去了,加之当时弹奏已近尾声,他心绪平和,才没受太重的内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 第90页 不过沈青阮受的伤轻,还有一方面是因为他当时占着主导方。 可那琵琶姬就不一定了正想着,外面又传来了说话声。他还未听清说的什么,小女孩已经大喊一声:“是爹爹!” 凌萧低头一看,就见她满眼惊慌,望了望胸前湿透的衣襟,又看看四周,忽然一个闪身躲到了自己身后。 凌萧刚一愣,就见屋门一开,果然是夏嬷嬷陪着沈尚书走了进来。 见到凌萧,他先是一怔,紧接着就认了出来,双方连忙见礼。 接着沈尚书又深深一拜,对凌萧道:“世子侠义心肠,解我当日之危,又为犬子报仇,老夫感激不尽!” 凌萧见状,立刻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将他扶起,道:“沈大人言重了,我与贵公子同为监生,当日之事,自是义不容辞。” 沈徊却摆首道:“世子谦逊,方有此言。可老夫心里清楚,除了世子这样侠肝义胆之人,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在那种情况下为小儿出头了,阿阮这个暗亏也就只能自己咽下。 世子仗义援手,老夫心中感恩,也佩服世子为人。阿阮如今尚在昏睡,老夫先代他向世子道谢!”说着,他又是拱手一揖。 凌萧连忙躬身还礼,道,“沈大人当真言重了。晚辈当时并未做他想,只是心中气愤,看不惯索伦人暗箭伤人才出手,当不起大人这一声谢。” “诶,话不是这么说。正因如此,才更显得难能可贵啊!”沈徊赞叹道,说着又是一礼。 凌萧忙又抬手止住他,无奈道:“大人切莫再多礼。您看我如今身上不便,这一来一往,实在艰难得紧,大人莫要为难晚辈了。” 话音刚落,忽从床上传来一声轻笑。声音很轻,他一怔,扭头看过去,却见帷幔叠嶂,并没有什么动静。 第52章 阿吉(二) 正愣神间,他身后小女孩却先动了起来。 “哥哥好像醒了!”她一边喊,一边冲向床铺。 “阿吉!”沈尚书这才看到一直躲在凌萧身后的闺女,又见她满身狼藉,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小女娃却跑的比兔子还快,须臾间已经一把掀开床帐,手脚并用爬了上去,接着利落地从床上之人身上滚过,翻到内侧躲了起来。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倒像是演练过多次一般。 沈尚书见女儿当着外人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无,不由气上加气,几步冲过去就想把她抓出来。 沈笳蓝吓得一张小脸煞白,拼命摇晃床上之人,小声道:“阿哥,阿哥救我!” 凌萧看到,沈青阮虽闭着眼睛,嘴角却已经抿了起来,显然是在极力憋笑。 果然,就在沈尚书快到床前时,他忽然睁开眼睛,用尚自虚弱的声音道:“爹爹,你来了。” 那沈尚书一心要去抓女儿,不想他突然醒了,倒被唬了一跳。 接着他就将沈笳蓝忘在了脑后,弯下身子去看他。那侍女见状,忙上前来将帷帐完全束起,床上立时亮堂了许多。 凌萧看得清楚,此时便有些忍俊不禁。 沈青阮转头看到他,招呼道:“凌世子也来了……” 说着在他身上瞟了一圈,似笑非笑道,“真是劳烦你了。” 凌萧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戏谑,不禁低头往身上一看。就见自己只着里衣,左手还吊着绷带,虽未照过镜子,但脸上想必也有些青肿,当是精彩非常,不由有些尴尬。 沈尚书却未品出他话中深意,忙附和道:“可不是,可不是!世子当日援手已是大恩,如今自己身上有伤,还专门过来探望,老夫真是铭感五内,感佩莫名啊!”说着,又要拱手道谢。 沈青阮一把拉住了他,笑道:“好了爹爹,莫再折腾世子了。你看,人家如今行动也不便利。” “啊,好好好!”沈尚书连声应道,接着反应过来,嗔道,“什么折腾不折腾,你这孩子……”他说到一半,见沈青阮面色发白,又转了话锋,关切地问道,“你现在觉得怎样?身上可还难受?” 沈青阮这才正了神色,道:“爹爹放心,我并无大碍。只是当时不察,才让人有机可趁。” “还是要好好修养啊!”沈尚书仍旧一脸担心,双眉紧皱,“大夫说你受了内伤,可能还伤了精神,你可一定要注意啊,否则……” “否则我这么聪明的脑子,坏了岂不可惜?”沈青阮笑着接道。 沈尚书被顶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凌萧一眼,接着转过头来轻嗔道:“顽皮!还是改不了小时候的性子!不过看你这样,也的确没什么大碍了。” 说完,他又细细看了看他脸上的伤,随即放心道:“嗯,好在你当时躲过去了,否则那暗器力道这么大,脸上肯定要留疤,那可这么好!” 江国朝仪严谨,身有残缺,品貌不佳者均做不得官。自己儿子相貌堂堂,要为这么件破事挡了仕途,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才不会呢!”沈笳蓝插了一句,“御医伯伯说哥哥脸上的伤痕很浅,用不了几天,自己就会好的。倒是那个索伦人,我听说脸上划了一道大口子,吓人得很呢!” 沈尚书瞪了她一眼,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你快给我下来,别在床上闹你哥哥!” 沈笳蓝被她爹唬得小脸煞白,掀开被子,一个劲儿地往哥哥身上钻。 -- 第91页 沈尚书见她如此,气地额头青筋暴起,正要训斥,却突然听沈青阮道:“哎呦,头好疼!” “怎么了?”沈尚书一下紧张起来。 “头疼得很!”沈青阮右手按在额角,闭着眼呻吟道,又偷偷将左眼睁开一条缝,瞟了妹妹一眼,道,“谁快来帮我揉揉!” 沈笳蓝收到讯号,立刻张开两只胖嘟嘟的小手,假模假式地在他额角揉捏起来。 “多谢阿吉,阿吉真好!”沈青阮缓缓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又问,“见过这个大哥哥了吗?”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凌萧。 笳蓝立刻探出头来,对凌萧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欢快道:“见过了,见过两次了!是吧,帅哥哥?” 听到这个称呼,沈青阮眉梢一挑,看了凌萧一眼,接着轻轻拍了她一下,道:“这是卫国公世子,凌萧哥哥。” “凌霄?”沈笳蓝杏眼一瞪,“就是我阁楼上长的那种吗?这么俊俏的哥哥,怎么取了个花名儿?” 沈青阮一下没憋住,噗嗤笑出了声。凌萧一时纳闷,没明白她在说什么,又一转念,才想到京城有一种花,好像就叫作凌霄,是藤蔓植物,喜欢攀在围墙阁楼上,心中登时无语。 “说什么呢,还不闭嘴!”沈尚书大喝一声,又忙给凌萧致歉道,“小女年幼无状,世子切莫往心里去!” “没事。”凌萧看着沈青阮憋笑憋得辛苦的脸,道,“童言无忌,大人不必介怀。” “阿花……哦不是,凌萧哥哥,对不起。”沈笳蓝也绞着手指,道歉道。 沈青阮实在忍不住,把头转了向了里侧,凌萧只看到被子一下下颤动。 沈尚书一脸无奈,对凌萧道:“家教不严,让世子看笑话了。” 说完,他看了看天,对沈青阮道,“时辰不早,我还有些事,就不多留了。圣上体恤,要你多休养几日,翰林院那边的事先放一放。你这几日注意保养,莫着凉,莫晚睡,过几日我派人来接你。” “知道了,父亲。”沈青阮终于止住笑,应了声,又挣扎着想起身,却被沈尚书一把按了回去。 “行了,不必多礼。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他对沈青阮道。说完,他又对凌萧点了点头,便由夏嬷嬷领着出得门去。 走到门口,他才发现少了什么,回头冲床上大喝一声:“还不走吗?赖在那儿作甚?” “阿爹!”沈笳蓝抱着兄长的脖颈,哀求道,“让阿吉留下行不行?哥哥好可怜,阿吉想陪着哥哥!” “胡闹!”沈尚书大喝一声,转身作势要来抓她。没想到,沈笳蓝双眼一闭,竟放声大哭了起来,哭声直要把屋顶子掀了去。 沈尚书这一怒非同小可,当即大步走了过去,喝道:“哭什么哭!这是什么地方,是你想留就留的吗?来之前你答应过我什么?快过来!” 他这么一训斥,沈笳蓝更加惧怕,头往下一埋,一下钻进哥哥怀里,仍是呜呜大哭,却打死都不肯出来。 见父亲动了真气,沈青阮忙拍着妹妹的背,将她挖了出来。 “好了,阿吉,好了,不哭了。”说着,他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水,眼神里有些心疼,“阿吉,哥哥已经没事了,这里也很好。你先随父亲回去,等哥哥全好了,就回府陪你。” “骗人!你骗人!”沈笳蓝却完全听不进去,仍旧伏在他怀里哭道,“你总说要回府陪我,可十次有九次都是骗人!呜……” 沈青阮有些无奈,但还是笑道:“这次不是骗人,哥哥说回去陪你,就一定做到。” 说着,他将妹妹的脸抬起来,看她哭得双目通红,疼惜地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别哭了……” 沈笳蓝这才稍稍止住了哭,抽噎着问道:“真的不骗人?骗人会变丑!” 刚说完,她看到哥哥右颊上的伤口,忙又改口道,“骗人变小狗!” 沈青阮轻轻一笑,道:“真的不骗人。阿吉想要什么小玩意儿,哥哥给你带。上次的布偶可还喜欢?” 沈笳蓝趴到他怀里,闷声道:“我不要小玩意儿,我要阿哥。” 想了想,她又把头蹭到他的颈窝里,有些羞赧道,“那套布娃娃里还缺了小兔子,要是有小兔子就更好了……” 沈青阮宠溺地笑了。 他在她头顶轻轻一吻,轻声道:“好,阿哥和小兔子一起回家陪阿吉。” “嗯!”沈笳蓝甜甜一笑,又在他左颊轻轻亲了亲,顺带蹭了他一脸鼻涕。 沈青阮擦也没擦,又深深看了她一眼,便将双手插到她的腋下,勉力将她举了起来。 他尚未好全,身上没什么力气。沈尚书见状,忙把女儿接了过去,又重重叹了口气,对他道:“你好好养着,我们走了。” 沈青阮微微点了点头,又把目光看向趴在父亲肩上的妹妹,对她轻轻一眨眼。 沈笳蓝立刻甜甜地笑了,梨涡深深,如春花般娇软明媚。她对着沈青阮挥了挥手,便随父亲消失在门口。 第53章 门庭若市(一) 屋内重又静了下来。 侍女见沈尚书带着小姐走了,便轻声走上前来,问需不需要传饭。 凌萧这才意识到已经快巳时了,方才闹着不觉得,这时才觉得五内空空。他看了沈青阮一眼,见他颔首,便也对那侍女点了点头。 -- 第92页 侍女答应着下去,不一会儿,便同夏嬷嬷领着另几个宫娥进来,将饭摆好。宫娥们退了下去,她们二人便立在左右,以便时时服侍。 饭摆在沈青阮的床边。凌萧还好,右手行动自如,沈青阮却尚自有些无力,只能挣扎着起身。 那侍女见状,忙上前伺候,可不知怎的,一碰到沈青阮的手臂,她的脸便红成了虾子,双手也不听使唤地哆嗦起来,扶了几次都扶不住。夏嬷嬷见状,忙上去将她换了下来,又飞了她一记眼刀。 一番折腾,沈青阮终于在床头倚好,双手捧着碗,慢条斯理地用饭。 饭食都是药膳,顾着他们的伤势,全是些精细食物。但他仿佛还嫌粗粝,每进一口都要缓上半天。 凌萧知道他是脏腑受损,血气不畅的缘故,便道:“睡前静坐吐纳,内息经膻中、气海,运行三十六个小周天,会好受些。” 沈青阮缓了口气,看着凌萧道:“多谢。” 想了想,他又放下碗筷,正色道,“还有国宴一事,家父虽代为谢过,我却尚未亲自道谢。”说着,他挺直身子,双手一拢,对凌萧行了个礼。 “不必。”凌萧忙道,见他一番动作后面色泛白,不由急道,“你不必……” 说着,右手就伸了出去。见夏嬷嬷将他安稳扶到靠枕上,他才又把手收了回来。 沈青阮见他如此,却宽慰道:“世子不必担心,小伤而已,不碍事。” “结界被破,内息阻滞,此伤可大可小。”凌萧有些不豫,“你既是习武之人,应当明白厉害。” “明白,明白。”沈青阮轻轻一笑,“原本不明白的,被世子提点后也明白了。” “你……”凌萧一时语塞。 “听说世子在翼虎将手下走了百余招……”沈青阮又道,“在世子这个年纪,当真令人惊叹。” 说得好像自己多么老成一般,凌萧不由腹诽,嘴上却道:“你也不错,我之前都不知道你会武。” 闻言,沈青阮轻轻叹了一声,苦笑道:“我本也不欲让人知道的。” 凌萧有些意外,抬眼看他,脑中却忽然浮现出秦观唐的一句话:“沈公子也算是为名声所累了……” 思及此,他心下一动,当即错开眼神,低下头去。 他没追问,沈青阮仿佛也明白他不追问的道理,心照不宣地掀过了这一页,只道:“世子身上的伤可还好?看着有些吓人。” 凌萧抿了抿唇,淡淡道:“无事,只是皮肉伤。” 说完,他饮尽最后一匙汤,便放下了调羹。沈青阮也随即放下双箸,示意夏嬷嬷将碗撤走。 凌萧忽然意识到,他其实根本吃不下东西,方才只是在陪着自己而已。 饭食撤下,两人漱口净手后,宫娥又端来了汤药。二人拧着鼻子灌下去,沈青阮便由夏嬷嬷服侍着躺下了,凌萧也回了自己的屋子休养。 然而还没过一个时辰,外间又喧哗起来。接着就听夏嬷嬷在门外道:“世子,太子殿下来了。” 他本也不困,根本没睡,便披上外衣出去见驾,正在门口迎上太子。太子见他行动不便,忙要他免礼。 二人折回屋内,太子又赐了座,接着往他身上打量了一圈,开口便笑道:“萧儿此次立下大功,虽受了些伤,却也给了索伦人一个下马威,长了我朝颜面!” 凌萧微微颔身,恭敬道:“殿下过奖了,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嗯,好,好!”太子连连点头,“不卑不亢,不骄不躁,怨不得父皇如此喜爱你!” 凌萧一怔,忙道:“陛下错爱,凌萧惶恐。” “诶……”太子摆了摆手,“萧儿不必如此拘谨。你幼时与我甚是亲厚,此番虽多年未见,但也不要生分了才好。” 说完,他端起宫娥新上的茶饮了一口,又向四周打量了一圈,道:“我本想奏请父皇,让你们来东宫休养。可太医却说你们受的伤不宜挪动,这才在太极殿腾了两间屋子出来。简陋是简陋了些,不知你可还住得惯?” 凌萧忙道:“一切都好。承蒙陛下恩赏,凌萧感激不尽。” “唉,都说了不必拘谨,你还是这般守礼。”太子叹气道,“不过,这点倒是与凌伯伯很像,不愧是他嫡亲的外孙。” 一听这话,凌萧忽然想起了那年他们离京前夕的夜宴上,太子与外祖的一番对话。虽过了七年,那番情景却如刀刻般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当时年小,只闻琴曲,未识弦音。如今再回想起来,却能品出几分不同。 “萧儿身上的伤如何?”太子接着问道。 他连忙回过神来,道:“无碍,只是皮肉伤而已,劳殿下挂念。” “伤筋动骨一百天啊。”太子叹道,又轻轻抚了抚他的左臂,“听太医说,萧儿左臂受伤颇重,没一两个月怕是动弹不得。这些日子,你怕要吃些苦头了!” 凌萧的左臂本没什么感觉,可方才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却如火燎一般烧了起来。 他强忍下心中不适,还是恭敬道:“凌萧自幼习武,磕碰乃是常事,殿下不必挂怀。” “嗯……”太子笑道,“你们家是武将世家,你外祖、你母亲皆是铮铮铁骨,为江国立下汗马功劳。萧儿武艺卓绝,今后成就怕还要在祖辈之上。好!” 他一个「好」字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声:“皇兄在里面吗?”说着,屋门开了,元知若探进头来瞧了瞧,看到他们坐在一处说话,便笑着走了过来。 -- 第93页 “见过皇兄。”他先对太子一礼,然后对凌萧道,“下朝后我本想与皇兄一道来的,不想被母妃叫了去。世子觉得如何?可好些了?” 第54章 门庭若市(二) “好多了,多谢殿下挂念。”凌萧也对他行了礼,微微一笑道。 元知若便凑了过来,绕着他转了一圈,道:“哎呀呀,让我好好看看与翼虎将大战归来的壮士!以前知道世子习武,却不想这般厉害!” 说着他看了太子一眼,又不住赞叹道:“翼虎将王巢是什么人,那是能跟凌大将军齐名的索伦第一高手!世子能在他手下走过百招,当真是好身手!” “殿下也谬赞了……”凌萧苦笑道,“虽过了百招,却也弄了一身的伤。这般模样见驾,实属不敬。” “世子何出此言?”元知若奇道,“世子昨日一战,已是我江国英雄,正经该我敬你!”说着,他作势要给凌萧行礼。 “好了!”太子轻嗔一声,打断他道,“你少顽皮些,父皇也少操些心!” “这不是有兄长在嘛……”元知若却娇憨一笑,不以为然道,“兄长雄才伟略,日后必是一代明君,创下万世基业!我只要跟着兄长,便可一生无忧,父皇又有什么好操心的呢?” “你呀!”太子连连摇头,伸手在他额上点了一下,嘴角却禁不住微微扬了起来。 正说着,门外碎步走进来一个内官,对太子躬身一礼,道:“殿下,沈公子已经收拾停当,问可否见驾。” “好,不用他起身,我过去看他!”太子立即道,说着站起身来,又对凌萧道,“你好好休养,我去看看阿阮。”说完,就领着宫人走出门去。 凌萧见元知若还坐在原地,有些意外道:“殿下不一起去吗?” 元知若挪到太子方才坐过的席垫上,道:“我去干什么?皇兄定是有话要与沈公子说,我在这儿与你说说话便好。”说完,他端起太子方才用过的茶水饮了一口。 凌萧有些惊讶,想要阻止,却及时忍住了。环视四周宫娥内侍,仿佛都对此事习以为常,他便也权当没有看见。 “当日你下场后晕厥过去,没看到后面的场景。”元知若道,“索伦掉了好大的颜面,索伦天音脸都黑了,差点连礼数都不顾,一甩袖子就想走人,最后还是王巢把他按住了。” “这是他们咎由自取,又怪得了谁?”凌萧道,“若非他们先出手伤人,我们也不必反击。” “这话没错。”元知若点点头,“索伦人一向如此,仗着武力强劲,从不讲规矩,也不把别国放在眼里,咱们那些年不知吃了他们多少暗亏。不过,这次他们肯定没想到会碰上你和沈公子,总算也轮到他们吃一次亏了。” “但愿此次冲突,不要造成什么祸事才好。”凌萧捏着茶杯,有些担忧道。 “怎会?”元知若轻轻一摇折扇,柔声宽慰道,“就算有什么事,也是他们先挑起的,是他们自己理亏。他们武力虽强,我朝却也是人才济济,两相碰撞,谁都不能独善其身,又有什么好怕?” “并非是怕……”凌萧看了他一眼,“只是……” “只是什么?”元知若看着他,晌午的阳光透过窗纸,洒在他的左脸,在他鼻梁一侧勾勒出一片浅淡温和的阴影。 “没什么。”凌萧道。 元知若眸色一动,却没再纠缠,又问道:“对了,你们在宴会上的剑舞是谁的主意?真是精彩!” 凌萧沉吟了一下,道:“记不清了,大概是大家一起商量的吧,中间或有添减。” 说完他又道,“殿下和八殿下的书法也很好。” 元知若唇角微微一弯,道:“书法嘛,是八皇兄的主意。我原本还在书法与作诗之间犹豫,八皇兄却说作诗有舞弊之嫌。未免落索伦人口实,说我们是提前找的枪手,不若现场书法,最终成效倒也不错。” 凌萧点点头:“殿下的书法造诣甚高。” 元知若不经意地笑了笑:“多谢世子夸赞。如果没记错的话,世子的簪花小楷也曾得过林首辅的亲口褒奖呢。既有同好,不若改日切磋一二?” “甚好。”凌萧微笑应下。 夏嬷嬷又上来斟茶,凌萧喝着药饮不得茶,便轻啜了口温水润喉。看看天光,已过午时。他望了望门口,道:“太子殿下去了好久了吧?” “嗯,是有一会儿了。”元知若放下茶盏,心不在焉道,“皇兄对沈公子颇为惜才,每每与他清谈都要好几个时辰。不过这次沈公子受伤不适,想来不会耽搁太久。” 凌萧想起沈青阮泛白的脸,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倒是元知若瞧他似有为难之处,试探着问道:“世子可是想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凌萧一愣,忙要否认。 元知若却无所谓地一笑:“这有什么?你我一同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去看看?”凌萧一怔,“不嫌打扰吗?” “这有什么打扰的?就说我也想探望一下沈公子,皇兄难道还不允吗?”元知若说着起身,笑道,“走吧!” 凌萧迟疑了一下,也站起身来,跟在元知若身后。 就见他一路径直走到隔壁房门口,内官刚要阻拦,他已冲房里大声道:“皇兄,我与世子进来了!”说着便推开了门。 -- 第94页 那内官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元知若对他调皮地眨了眨眼,便携凌萧的手走了进去。 进门就见沈青阮还如晨间那般倚在床头,唯一不同的是身上着了外衣,头发也束了起来,不似晨间那般慵懒。太子就坐在他的床侧,显是正在与他说话。 见他们二人进来,他轻轻瞪了元知若一眼,嗔道:“还是毛毛躁躁的,何时才能稳重些?” 元知若瞥了凌萧一眼,对太子道:“我也是挂念沈公子的伤势呀,这不想着就过来看看。” 说着,他笑意盈盈地走上前去,问沈青阮道,“沈公子觉得如何?身上可好些了?皇兄昨日可担心坏了!” “多谢殿下挂怀,好多了。”沈青阮颔首道,瞥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凌萧,对他点了点头。 元知若看他面色发白,却轻轻「啧」了一声,道:“这看着可不算好。还是要多休养啊,切莫劳神。” 沈青阮微微一笑,道:“殿下叮嘱,青阮记下了。” 元知若又看到他右颊上的伤,皱眉道:“脸上的伤可严重?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无事,过几日就好了。”沈青阮道。 “那便好……”元知若松了口气,又调侃道,“否则啊,这京城的姑娘们不知该如何伤心了!”说着他便笑了,眉眼弯弯,嘴角牵起四五岁的稚气。 第55章 门庭若市(三) 沈青阮也不禁莞尔,道:“殿下说笑了。” 元知若却道:“说不说笑先不做争辩,此番过后,兰琴公子这个「京城第一美少年」的称号却是跑不了了!” “越说越胡闹了!”太子也不由失笑,轻轻拍了他一下,“父皇还常说你生得俊俏呢,说十几个儿子里,就你长相随他,你怎么不说说自己?” “再俊俏又有什么用啊?”元知若偷偷瞥了眼沈青阮,满脸委屈道,“我与八皇兄上场时,就琼华一个人扯着嗓子喊。哪比得上沈公子出场,那排山倒海的声势!” “你呀你……”太子又轻轻拍了下他的手臂,“知道不足还不下功夫,每日里懒懒散散,吃酒玩乐,怪不得技不如人!” “殿下言重了,青阮岂敢。”沈青阮忙道。 元知若也委屈道:“样貌这种事,本就是父母天定,哪里是下功夫就能改好的?皇兄可不是太难为我了?” “混小子……”太子轻叱一声,“你明知我说的不是样貌!” 元知若狡黠一笑,又与太子玩笑了几句。 半晌,太子看看天色,道:“行了,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去御书房同父皇议事,不好耽搁了。” 说着,他拍了拍沈青阮交叠在被衾上的手,叮嘱道,“你好生休养,莫要心急。翰林院的事我已经找人顶上了,不会耽误什么,现下你养好身子最要紧!” 沈青阮颔首应了,他便站起身来,让凌沈二人不必相送,自己携元知若一道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元知若又回过头来,对伺候的侍婢嬷嬷道:“沈公子脸上的伤怕是见不得风,你们伺候的时候小心些。”说完,他又对凌萧和沈青阮点了点头,便同太子一道去了。 听他们脚步声走远,沈青阮轻轻松了口气,便唤夏嬷嬷替他宽衣。 凌萧这才发现,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的额头上竟已析出了细细一层薄汗。 “拿帕子擦擦吧,莫要染了伤口。”他指着沈青阮的额头,对夏嬷嬷道。 夏嬷嬷一看,也惊了一跳,连声道:“还是世子细心。”说着将沈青阮扶到床上躺好,又拿了干净布巾来给他擦拭。 沈青阮气息不稳,呼吸声比晨间重了许多。 夏嬷嬷见状,轻声问道:“公子觉得可还好?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不必!”沈青阮立即道。 顿了顿,又缓下语气,对夏嬷嬷道:“我没什么大碍,躺躺就好,嬷嬷下去歇着吧。” “欸。”听他如此说,夏嬷嬷也不多言,应了一声,轻手轻脚地将床幔放下,道,“那公子好生休息,奴婢先退下了。” “世子也好生休养,我身上不适,失礼了。”有些虚弱的声音从帐内传出。 凌萧知他疲累,也不再多话,转身走出房门。 可还没迈出去三步,就见一个年纪甚轻的内侍小跑着过来,在进门处高唱道:“静荣贵妃娘娘到,毓妃娘娘到!” 凌萧吃了一惊,下意识就回头看了眼刚刚闭上的房门。夏嬷嬷听到通传也是一惊,立即返回屋内,伺候沈青阮起身更衣。 凌萧身上倒是整整齐齐,便单膝跪在原地迎驾。不一会儿,一阵艳洌的脂粉香气飘来。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房门开了,沈青阮在夏嬷嬷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单膝跪到他身边。 “恭请二位娘娘妆安。”二人齐声道。 接着就听到急切的一声:“哎哟,快快起身!二位伤还没好,怎么就下床行起礼来了?全康,快把二位公子扶起来!” 方才通传的那个小内侍忙一溜小跑过来,一手扶着凌萧,一手扶着沈青阮,将他二人搀了起来。 凌萧不敢逾礼,飞快抬眼一扫,就见两位宫装贵妇,一般年纪,一个雍容,一个清贵,正满面含笑地看着他们。 眼光掠过二人,往下一滑,他有些意外地看到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她半躲在那位清贵妇人裙后,正用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望着自己。 -- 第95页 发觉自己偷看被察觉,她脸上一红,却没将目光移开,反而又挺了挺胸脯,更加明目张胆地瞪着他,颇有些「你能拿我怎样」的气势。 他忙把目光转开,就听那位雍容华贵的妃子道:“咱们都站在门口做什么?来都来了,二位公子何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沈青阮立即道:“在下失礼,二位娘娘请。”说着,便把人引进了他的屋子。 客房并不算大,两位娘娘加上一众侍婢进去后,屋内就显得有些挤。 方才那位宫妃落座后,便对他们二人笑道:“本不欲打扰二位公子养伤的,奈何本宫这位妹妹仰慕兰琴公子琴音,又担心二位的伤势,竟是一刻也等不得。这不,就来了。” 此话一出,凌萧立刻分出了二人的身份。说话的这位应当就是庆王的生母,今上的静荣贵妃。而她身边那位当是毓妃娘娘,八皇子的生母。 静荣贵妃会来看他尚在他意料之内,只是没想到八皇子的生母也跟了来,倒是令人有些意外。 正想着,毓妃便对静荣贵妃嗔道:“姐姐莫要取笑,臣妾只是担心二位公子的伤势,特来探望。” 静荣贵妃闻言却笑道:“妹妹紧张什么,宫里仰慕兰琴公子琴音的又不止妹妹一人。况且他们两个才多大啊,哪有这么多忌讳?” 说着,她便笑呵呵地问沈青阮道,“你可觉得好些了?看着脸色还行,就是脸上这伤有些骇人,不会留疤吧?” 沈青阮恭敬答道:“多谢二位娘娘挂怀,青阮好多了。这道伤痕不日也便会好,太医说无碍,不会留疤。” “如此甚好!”静荣贵妃道,又问凌萧,“世子可也好些了?” “好多了。”凌萧道,“多谢娘娘挂念。” “你的手怎么了?”他话音刚落,忽听一童稚儿音问道。 他低头一看,正是方才那个小姑娘。她仍站在毓妃身侧,却已不像刚刚那般拘谨,此时用手指着他吊起的左臂,颐指气使地问道。 第56章 门庭若市(四) “琼华,莫要无礼。”毓妃轻斥了一声,又对凌萧二人介绍道,“这位是三公主。” 三公主琼华,元知若的胞妹,凌萧和沈青阮忙一同见礼。 琼华见状「嗯」了一声,也不回礼,又对凌萧道:“昨日我看见你了,你不是挺厉害的,怎么还被打成这样?” 凌萧一时语塞,毓妃却先一步道:“那索伦的大将军是何等样人,世子小小年纪能打成这样,已是十分不易了。” 琼华闻言,又在凌萧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道:“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输了?” “哎呀,这哪里算输,这叫虽败犹荣!”静荣贵妃道。 “什么荣?”三公主的小脸挤成了一团。 “虽败犹荣,就是说,虽然败了,但仍然值得尊敬。”毓妃耐心地为她解释道。 琼华却不以为然:“败了有何光荣?败了就是败了,就是比不过人家。你说,难道不是吗?”她忽然把矛头又转向凌萧。 凌萧没想到今日还有此一劫,有些无奈道:“三公主说得是。” 琼华双眼一眯,面上颇有得色,却又听他道,“可若但胜无败,也便失去了武学的意义。” “嗯?”三公主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凌萧沉声道:“便如登高,其乐趣便在于攀登的过程。如若生来便在峰顶,虽得一览众山小,却未曾品味途中的酸甜苦辣,又如何能体会历尽艰辛,一朝登顶的喜悦呢?” 听了这话,琼华默不作声地打量了他一会儿。凌萧以为她还要抬杠,却见她面上一红,缩到毓妃身边不说话了。 毓妃见她如此,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你也有哑口无言的时候?平日里连你父皇都敢顶撞,今日怎的这般乖巧了?” 琼华没理会她的揶揄,又偷偷看了凌萧一眼,别过头去,抿着嘴偷偷笑了。 “你看,你看,还害羞了!”毓妃笑道。 静荣贵妃也跟着笑了几声,便转开话题,对凌萧道:“去年重阳节山火的事,本宫听锦澜说了。本宫身居宫中,多有不便,一直未能亲自向世子道谢。今日总算有了机会,还请世子收下这份谢意。”说着,她给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 那侍女走上前来,手中托着一只四方锦盒。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静荣贵妃道,一面示意那侍婢将锦盒打开,“只是听闻世子自幼习武,想起前几年得了一套古剑谱,不若赠与世子,希望对世子有所助益。” 凌萧心中一动,伸手接过锦盒,就见里面是两本古册,上面赫然写着「万相经」三个古篆字。 万相经!凌萧只觉得脑中嗡地一震。 怀都万相山,山高千丈,峰顶长年隐于云雾之中。上有一空禅寺,历经千年,自古惯出武学大家。 因地理环境险峻,尘世朝代更迭,空禅寺却始终屹立不倒。 该寺集历代武学之大成,在武林中地位超然,因万相峰长年大雾弥漫,也有人称其为世外极乐山。 但凡习武之人,提到空禅寺,无不崇敬向往。就连他师父时空禅之名,都是取自这座古刹。 而万相经,就是其开山宗师重與所著。其内容之广博,意义之深远,可谓是剑道鼻祖,万剑朝宗! -- 第96页 他登时心头巨震,不敢置信地抬眼朝静荣贵妃看去,却见她一脸悠哉,仿佛全然不知这两本经书的分量,只当是赠与了他两本闲书而已。 他强自按下心头激动,问道:“万相经乃万相山开山宗师所作,失传已久,不知贵妃娘娘从何处寻得?” “哟,这书还这么有来头啊?”静荣贵妃讶道,“武学上的事我也不懂,这剑谱大概是前几年寿宴上得的吧,小辈们孝敬,我也就收了。听世子的意思,这两本旧书竟还有些用处。如此甚好,也算是物得其所了。” 凌萧心中澎湃一时难以平静。 万相经自前朝灭亡后便不知所踪,几百年来一直是武林人士争相寻求的至尊宝典,不想这本剑谱竟流到了后宫之中。他心中一时百感交杂,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由又抬头看了静荣贵妃一眼。 “怎么了,世子,有何不对吗?”静荣贵妃见他面色有异,问道。 “不是……”凌萧道,“只是这两本剑谱实在太过贵重,我……” 他还没说完,沈青阮却忽然出声打断了他:“世子于国宴之上大挫索伦锐气,使我国国威大振,又兼武艺精绝,万相经唯有交付世子之手,才不致蒙尘。” 他闻言大为意外,转头看了沈青阮一眼,却见他并未看自己,而是半垂着头,面容安静,看不出情绪。 被他这么一打岔,凌萧心中也冷静了些许,回想他的话,竟是要自己收下的意思。 他心中微一犹疑,那厢静荣贵妃又道:“这剑谱贵不贵重的,得到了行家手里才知道。在我这儿,它就是两本闲书,拿来垫桌脚都嫌薄。世子不必顾虑太多,安心收下便好。日后世子若有进益,也是我朝之福啊!” 听她如此说,凌萧也不再犹豫。万相经毕竟是再难得不过的武学至宝,任是哪个学武之人,都不可能不动心。 “如此,凌萧谢过娘娘。”他手捧锦盒,对静荣贵妃深深一礼。 “好了好了!”静荣贵妃似是极为满意,挥手命人将凌萧扶起,自己又咯咯笑了几声,便对毓妃道,“妹妹,这人你也看过了,谢礼我也送出去了。眼看天色不早,咱们也好回了吧?寝殿里还有一帮老姐妹在巴巴地等消息呢!” 毓妃听她揶揄自己,面上有些泛红,却没说什么,又看了沈青阮一眼,便随静荣贵妃站起身来。 “好了,二位务必养好身子,我们叨扰半日,想必你们也累了,都歇着吧,不必送了。”静荣贵妃道,接着便携毓妃的手走了出去。 凌萧注意到,那个一直服侍沈青阮的侍女很自然地跟上了毓妃,似是要随她们一同回宫,却被毓妃瞪了一眼,又乖乖留下了。 静荣贵妃了然地看了那侍女一眼,又拍了拍毓妃的手,轻声对她说了句什么。两人并肩而行,在一众婢女内侍的簇拥下,不一会儿便出了院门。 凌萧和沈青阮一直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直到外面没声音了才松了口气。 凌萧小心翼翼地抱着锦盒,刚要起身,却见沈青阮忽然浑身一抖,一口紫红的鲜血便溢了出来。接着他身子向前一倾,直挺挺地往地上倒去 第57章 门庭若市(五) 凌萧大惊,将锦盒往边上一放,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堪堪将他扶住。 凑得近了,他才发现沈青阮面色惨白,额上满是细汗,整个人瘫软无力,连呼吸都甚为微弱。 “太医,快去叫太医!”他冲夏嬷嬷大喊道。 夏嬷嬷也惊着了,一连声应着便要往外跑,却又被凌萧叫住:“等等!见到太医,就说是……是我的绷带挣开了,要他来重新包扎,别的不要提!” 夏嬷嬷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应下,接着便小跑着出了院子。 凌萧低声唤沈青阮的名字,看他尚有反应,便道:“你可还能走?我左手伤了,不便抱你。你用些力,我把你扶到床上。” 闻言,沈青阮并未答话,身上却发起力来。不一会儿,两人挣扎着起身,凌萧用尚能活动的右手扶着他的肩,将他送回了床上。 沈青阮已是气若游丝,双目紧闭,嘴角的血丝暗红得刺眼。 凌萧看了看外间,还没有动静。此处离太医院不知多远,也不知是否恰好有太医当值。他心下焦急,也顾不得许多,便握住沈青阮的手,暗暗将内力渡了过去。 此种疗伤功法他见师兄师姐们使过多次,多是用在人内腑受损之时。但因他年纪最小,内息最浅,从来也用不着他,所以倒是从未实践过。 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他心中默念法门。不一会儿,就感到绵长的内息缓缓从指尖流出。他看了看沈青阮,见他面上并无痛苦之色,便继续催动内息。 内力传输并不是件轻快的事,充沛的内息从体内流走后,会造成巨大的空虚,让人身上无力。 大概一刻钟后,沈青阮的手已经明显转温,脸上也好看了许多。凌萧却是满身大汗,里衣湿乎乎地黏在身上,极不舒服。 不过当下也顾不上这些了,他伸手探了探沈青阮的额温,见并未发热,便放下心来。 这时,院内终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又想起什么,连忙把左臂上的绷带扯散。手刚刚放下,一个白胡子老翁便被夏嬷嬷引着快步走进屋来。 -- 第97页 “见过世子。”老翁一进门,当先给凌萧行了一礼。 夏嬷嬷忙道:“这是许太医。” 凌萧也对那太医拱手一礼,接着道:“我这手不妨事,倒是沈公子,方才看着有些不好,劳烦太医先给看看。” 那许太医显然是宫里伺候惯的了,早就学会了眼瞎耳聋口不言那一套,当下也不多话,径直走到沈青阮床前,把起了脉。 凌萧紧张地看着他,就见他面色凝重,颇有沉吟。左手搭完了,他又换了右手,食指中指轮换交替,足用了半炷香的功夫,才把手拿开,道:“沈公子这伤……” “如何?”凌萧急道。 “这看着竟是大好的样子!”太医捻了捻胡须,道,“这也奇了,今晨我来把脉时还脉象虚浮,如今竟是蓬勃有力。老夫开的都是稳妥之药,药力虽足,起效却慢。沈公子不应该好得这么快啊……” 听他如此说,凌萧心中大石落下,又见他一脸疑惑,忙道:“太医何必纠结,沈公子大好还不是好事?习武之人较常人体健,好得快些也是正常。” “唔……世子说得倒也有理。”许太医沉吟道,又抬头看了看他,惊道,“这沈公子好了,世子怎么一脸虚浮之相?世子的伤都在皮肉,并未伤及内腑啊!” “哦,我没事……”凌萧胡乱擦了把汗,“大概是饭用得迟了。您看,这时辰还没进午饭呢,大概是饿了。我自小便受不得饿,那个,太医快帮我重新包扎一下吧。”说着,他将左臂伸到许太医眼前。 那许太医还是满面狐疑,却不再纠缠,看了看他的手臂,不满道:“世子夜间也太不安分,怎能将绷带扯成这样?这可不成,这条左臂伤了筋骨,固定后一个月都不能活动,否则会落下病根的!世子是习武之人,不愿年纪轻轻就练独臂神功吧?” 凌萧没想到这许太医还有些风趣,便也笑道:“有太医在,在下想来不会陷入如此境地。劳烦了……” 许太医呵呵一笑,接着打开药箱,为他将左臂重新包扎了。 沈青阮这一睡就睡到了晚间。 凌萧自行用过饭,不欲躺着,便在院中散步。 正值日暮时分,天边一片粉红,甚是靡靡。但他从院中只看得到最上头的一抹,待要看见全貌,大概非得上到屋顶不可。 他试着踮脚望了望,又坐回了廊下,心中不由想起适才来探望的毓妃和静荣贵妃,不知怎的,竟对她们生出了些许怜悯之情。 谁知这情绪刚一出头,院门外又传来了动静。 他心下哀叹,连忙起身察看,谁知动静却停了。他心中纳闷,踱步过去,竟远远听到了檀荇的声音。 “外祖母,外祖母,你快着些!我找到门了,就在这儿!” 他不由惊讶,忙走出门去,当眼就见檀荇背对着他,正冲后面招呼。 他张目一望,就见果真是外祖母。她被梁嬷嬷扶着,由一个眼生的嬷嬷引着,正一路朝这边赶来。 “外祖母!” “表兄!”他和檀荇同时喊道。 接着檀荇便冲了过来,在他身前刹住脚,先是从上到下将他打量了一圈,接着便张臂抱住了他:“表兄,我可见到你了!昨日真是把我吓坏了!你有没有事?疼不疼?” 他正好压在他刚刚包扎过的左臂上,凌萧忙把他拉开,又上前几步,走到外祖母面前。 谁知外祖母也一把抱住了他,一点铺垫都没有便哭道:“哎哟心肝儿呀!你可疼死外祖母了!昨日回府我就没合眼,生怕你出事。我就只你这么一个,你要是有事,那我……我该如何是好啊……” 她哭得震天撼地,凌萧无奈之余,心里也禁不住暖洋洋的。 不过这实在不是哭的地方,他小心将她扶起,笑道:“外祖母莫哭。您看,我不是没事吗?” 第58章 门庭若市(六) 外祖母在他身上看了一圈,不但没好,反而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道:“没事?这叫没事?非要断胳膊断腿才叫有事吗?” 说着她又骂起那翼虎将来,“王巢那个混账!怎么说也与你外祖父有几分交情,出手怎么这么狠?看看把你打成了什么样子! 也是你外祖父没用,要我说,非要把他打得同你一般才好!不,要比你伤得还厉害些才行!” 凌萧不禁失笑,忙轻声安慰道:“好了,外祖母,别生气了。那王巢一开始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作所为只是为了他们索伦的颜面而已。我虽受了些伤,但并不疼。你看,外祖母……” 他甚少安慰人,也不知该说什么,说了几句有些词穷,便下意识地拉住她的衣袖晃了晃。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动作之一。他自小极少闯祸,但有时也会因这样那样的小事惹外祖母担心。每当这时,他便会轻轻摇晃外祖母的衣袖,外祖母便会好起来。 果然,这次也不例外。外祖母见他如此,没好气地一笑,拿帕子拭干了泪,另一只手却还是将他的右手牢牢把在掌心。 那位引路嬷嬷见状,忙凑上来道:“世子无碍便好,夫人切莫太过伤神。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世子暂住之处就在前面不远,二位不若到里面坐下说话?” “哎哟,你看我,一时情急倒忘了规矩!”外祖母连声抱歉,又对那嬷嬷一笑,道,“李嬷嬷别介意,咱们这就走。”说着,一众人随凌萧到了偏殿。 -- 第98页 檀荇打头一个进去,一进门就皱起鼻子,打量了一圈,道:“这也太寒碜了点吧?府里小厮才住这样的屋子。皇上把你们留下,就让你们住这儿?” “慎言!”凌萧猛地打断他,小心看了那李嬷嬷一眼。 李嬷嬷却笑道:“小少爷说得也没错。此次是仓促了些,匆忙间只收拾出这么两间屋子,委屈二位公子了。” “哎哟,不委屈,不委屈!”梁嬷嬷服侍夫人坐下,一脸堆笑地走到李嬷嬷身前,热切道,“皇恩浩荡,允少爷在宫中养伤,这是多大的恩荣啊,我们岂有抱怨之理?嬷嬷这一路相陪,也甚是辛苦,这是我们夫人的一点心意,还请嬷嬷去喝茶歇息片刻。”说着,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了过去。 李嬷嬷接过荷包,不着痕迹地捏了捏,也甚是亲厚地笑道:“夫人客气了,奴婢谢过夫人。二位慢坐,奴婢过一会儿再来送夫人出宫。”说完,她便捧着赏钱高高兴兴地出门去了。 屋内终于只剩下自家人,外祖母立刻拉着凌萧的手问长问短,凌萧也只得将白日说过百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外祖母见他确无大碍,又拉着他的手嘱咐起来,凌萧也一一听了。 檀荇打一进屋起就东窜西窜,从床铺到盆架四处看了一遍,此时也凑到凌萧身边,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杯温水喝了。 凌萧见状,也给外祖母斟了一杯,抱歉道:“我喝着药,饮不得茶,房内只有白水,外祖母将就着喝吧。” 外祖母却按住他的手,道:“不用忙,我不喝水,就是想来看看你。总要亲眼见你无恙,我才能安心。” 凌萧便顺着她的手将茶壶放下,微微一笑,又问:“你们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外祖呢?” 檀荇一听这个就气不打一处来,「嗐」了一声道:“表兄快别提了!我为着今日来看表兄,特意起了个大早。平日上书院我都没起过这么早!结果外公不让来,说你可能还睡着,要我们不要来得太早,吵了你休息。可怜我从大清早一直憋到现在,可憋死我了!” “呵呵呵……”外祖母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荇儿今日确实是憋坏了,也急坏了,过不了片刻就去看看时辰,好容易到了时候,兴奋地连晚点都没用,拉着我就过来了。” “外祖母还未用晚点吗?”凌萧一惊,当即不豫地盯了檀荇一眼,“你自己疯便罢,怎能扯着外祖母一起?”说着他想了想,又对外祖母抱歉道,“宫里晚膳时辰刚过,厨房大概都熄火了……” “诶……”外祖母却握住了他的手,“我们又不是来宫里蹭饭的,就是这一顿吃得晚一点而已,没有什么。” 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住了,沉吟了半晌才又抬起头,看着他,有些迟疑地问道,“萧儿,昨日你跟王巢比武时,他……可曾对你说了什么?” “说什么?”凌萧一奇,“当时战况激烈,孙儿应接不暇,哪里还能留意他说了什么?只记得他最后说我有学武的天赋,要我勤加练习,日后必有大成。” “哦,是这样。”外祖母沉吟着点了点头。 这话问得奇怪,凌萧不禁心中生疑,追问道:“外祖母怎么忽然问这个?” “嗐,没什么。”外祖母不紧不慢道,“就是怕他不光手狠,嘴上也不饶人,再吓着你了。” “吓着我?”凌萧一挑眉。 “嗐……”外祖母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手,道,“人老了,担心的事就多,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也不知在忧心些什么。你不用管我,没说什么就好!” 凌萧兀自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见她不欲再言,便也罢了。 一转眼,他看见檀荇歪着身子倚在案几上,浑身上下如同没长骨头一般,不由眉头一紧,问道:“我不在的这几日,你可有好好读书习武?” 檀荇见他关心自己,立即喜笑颜开,一连声道:“那是当然!我每日都按时去书院报到,先生留的课业也一点没落下!是吧,外祖母?”说完,他偷偷瞥了外祖母一眼,对她使了个眼色。 “你呀,你呀!”外祖母呵呵笑了起来。 “表兄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檀荇得意道,忽又想起什么,兴致勃勃地对凌萧道,“对了表兄,你可还记得那个段锦澜?” 第59章 门庭若市(七) 段锦澜?凌萧眸色一动。 “哎呀,你可想不到,这小子竟跟我在同一间书院呢!”檀荇道。 凌萧心道,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国考被刷下去的世家子弟大都落在杏林书院,这是京城人人心照不宣的事。想到这儿,他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两人该不会又杠上了吧? 他正有些担心,檀荇却已笑道:“表兄你可想不到,自从他爹没了,这小子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态度大转弯。他以前见了咱们不是趾高气扬的吗? 现在可不那样了!现在他就像只叭儿狗似的,一天到晚围着我转,见面先问凌世子好,平日里也是一口一个恩公。我之前对他厌烦得很,不过没想到这人还挺知恩图报,倒也不算无药可救!” 闻言,凌萧轻轻叹了口气。段锦澜家中突遭变故,他惊惶害怕也是有的。 当日是他和檀荇几个联手救下了他和他的家人,他对檀荇信赖亲近也是常理。 不料,外祖母听了这话,却对檀荇皱眉道:“这个段锦澜,是不是前吏部尚书段毅家的那个泼皮?此儿一向臭名昭著,你怎么会跟他混到一块儿?这不行!你离他远些,免得被他带坏了!” -- 第99页 “诶,怎么呢,外祖母?”檀荇不以为然道,“段锦澜先前是混账了些,但现在都改了。人不是常说,那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吗?咱们也得给人一个机会不是?” 外祖母却丝毫不为所动,冷硬道:“此事无需争论!外祖母嘱咐你的,你照做便是,不得再有异议!” “哎,我……”檀荇大为不满,刚要出言反驳,却被外祖母一瞪,又吓得缩了回去。可嘴上消停了,他心里却仍是不服,便嘟着嘴生起闷气来。 两人都不说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梁嬷嬷忙插话道:“诶,沈家的小公子呢?他不是和少爷一起被送过来了吗?人呢,在隔壁吗?” “对。”凌萧道,又朝隔壁点了点头。 “夫人,既然来了,咱们是不是也过去看看,问候一声?”梁嬷嬷对外祖母道。 “嗯,没错!”外祖母即刻道,“沈尚书与老爷同朝为官,是该过去问候一声。”说着,便要起身。 凌萧却伸手阻住了她:“外祖母,不必去了。他伤得重,喝了药睡下了,此时去恐有打搅。” 檀荇憋了一肚子火,听了这话便阴阳怪气道:“哟,还是这么大架子,连外祖母来了都不让见吗?” “阿荇,说什么呢?”凌萧有些不悦,“他受伤时你也在场下看着,现在又为何说这些?” 檀荇被他斥了一句,不敢再造次,可嘴里还是小声嘟囔道:“不就是脸上被划了一道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表兄跟翼虎将打成这样,现在不也活蹦乱跳的?” 凌萧双眉一拧,刚要说话,外祖母却先瞪了他一眼:“你表兄说得没错!不论沈公子伤大伤小,总归人家休息着,咱们就不好去打扰。况且当日大家都在场,索伦人那一针破了他的结界,他内息受损,所伤必不在小。你但凡平日里上进些,别跟那些狐朋狗友混在一处,也不至于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我……我哪有?”檀荇又被呵斥一句,不禁大为委屈,可外祖母和表兄统一战线,他孤立无援,也不敢吵闹,只小声嘟囔道,“我就是觉得,受这么点伤就见不得人,未免太娇弱了些……” “好了!”外祖母大声斥道。 檀荇见她动了真气,当即闭嘴,不敢吭声了。 外祖母看了看天色,对凌萧道:“既如此,时候不早了,你外祖也快从军中回来,我们也该回去了。” 凌萧闻言,也看了看窗外,对她点了点头。 外祖母便拉住他的手,仔细叮嘱道:“你受的虽是皮肉伤,但伤筋动骨一百天,也要小心才好,不要仗着年轻不知道保养!” 凌萧应下了,外祖母便在梁嬷嬷和檀荇的搀扶下起了身。 她看了眼尚噘着嘴生闷气的檀荇,道:“好了,今日外祖母的话虽重了些,但也都是为了你好。你年纪小,有些事还不懂,只需照着大人吩咐的做就是了,别的不用想太多。” 见檀荇兀自别着头不理她,她又抚了抚他的后脑,笑道:“行了,别气了,回府让小厨房给你做你最喜欢的芙蓉汤。” 一听到芙蓉汤,檀荇顿时眼睛一亮,一直撅着的嘴也终于放了下来。 见状,外祖母和梁嬷嬷都忍不住摇头失笑。于是,一行人走到房门口。李嬷嬷已经在院子里候着,见他们出来,便迎了上来。 外祖母对她客气地点了点头,又拍了拍凌萧的手,道:“好了萧儿,不用送了,在屋里歇着吧。” 凌萧不依,还是将他们送到了院门口。 门槛颇高,他搀住外祖母的手,将她小心扶了过去。没有旨意,他不便随意出入宫禁,便在此处停下了脚步。 外祖母也顿了顿,凌萧以为她要告别,便将手撤了回来。可外祖母却又一把抓住了他,看似有话要说。 凌萧见她面色有异,忙凑身过去,就见她似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低声对他道:“宫里这几日不太平。我本不欲多事,可却总忍不住担心。” 听闻此言,凌萧心下了然,刚要出言安慰,手却又被外祖母紧了紧。 “那位沈家的公子……”她沉吟道,“你在国宴上帮他是出于道义,无可厚非。但私下里,还是莫要与他过多来往了。”说完,她看了凌萧一眼,目光中竟有些许警告的意味。 凌萧心下一凛,一下皱起了眉头。 外祖母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听进去了,继续道:“你懂事,我不担心。道理和对荇儿说过的一样,这里面有些事你们还不懂,我与你外祖也不希望你们懂。洪水泱泱,咱们一家子抱成一团,方能安身立命。关键时刻,切莫旁生枝节!” 说完,她又拍了拍他的手,便放他回去了。 凌萧目送他们一行人走远,心中兀自迷茫。 近日大事一件接着一件,让他有些应接不暇。心绪烦乱,他仰起头,就见暮色渐合,天边的飞红已经变作墨蓝。 汹涌的云气翻滚着席卷而来,低低地压在头顶。潮湿的寒气自脚下缓缓升起。 山雨欲来啊 第60章 阮咸(一) 沈青阮在次日晨起时便大好了,太医又来仔细诊过脉,口中不住「啧啧」称奇。 凌萧本就没什么大碍,便请夏嬷嬷报与了圣上。圣上大喜,招二人殿前说话,大肆褒奖后,又赐下重赏。 -- 第100页 沈青阮得了两本孤本古琴谱,据说是皇帝诸多藏品中压箱底的宝贝。 凌萧对音律钻研甚少,古琴谱更是识得不多,但见沈青阮得赏后也没有太大的欢欣,与自己得万相经那日的反应大相径庭。 想来,要么就是这琴谱不得他心,要么就是此人性子太稳,面上才会不显山不露水。 沈青阮谢赏后,他自己也得了赏。听到内官唱名时,他便又一次呆立当场,等将赏赐拿到手中,他的手心都忍不住沁出了汗珠。 紫霄剑,他竟然得了上古名剑紫霄剑。 若说万相经是武学至尊宝典,那紫霄剑就是让人如有神助的上品神兵。 这两样东西在武林中都有着响当当的名号,众人经年日久,遍寻不得,却不想竟都被收藏在皇室之中。果真天下至宝尽归皇族,此言不虚。 二人谢赏后,便一同出了宫。因索伦使节尚在京中,国学监也尚未开课,两人出宫后便径直回府。沈府和凌府相隔不算远,都在城东,两人也算是顺路。 因他们伤势未清,各家都派了马车来接。 在宫门口,二人行礼拜别,沈青阮笑道:“算起来,加上前夜,世子已经帮了我两次。生死大恩,青阮真不知该如何报答。现下也只能说,日后世子若有什么需要的,在下定当从命。” 这一整日,外祖母临别的那句话总在凌萧的脑海里盘旋,搅得他心气烦乱,看到沈青阮的时候便有些不自然。 先前两次出手相帮都是出于本能,他本也没惦记他什么,此时听他如此说,便淡淡道了句:“不必……” 沈青阮见他如此态度,似是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只拱了拱手,道了句「世子擅自珍重」,便自行上了马车。 凌萧见他上了车,也朝自家马车走去,可帘子还没掀开,心中却忽然觉得不是滋味,便又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大步走到沈家的马车前,敲了敲窗框。 沈青阮撩开帘子,从车窗上望下来,见他去而复返,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讶,但惊讶过后却又很快恢复了一惯的淡漠,嘴上笑道:“怎么,世子这么快就想好了?” 想好什么?凌萧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方才之诺,便道:“不是。只是心中尚有些疑问,不知可否再耽误你片刻。” 沈青阮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只道:“何必在这宫门口耽搁,世子若不介意,不如来车内一叙,反正你我同路。” 听他说「介意」二字,凌萧心中倒真闪过了一丝介意。他淡淡地看了沈青阮一眼,没再多话,抬脚跳上了马车,又对自家小厮招呼一声,让他们跟在后面。 一进到车里,他当先闻到了一丝熟悉的香气。香气很淡,冷冽干燥,不同于寻常熏香的甜腻,闻着倒不让人反感。紧接着,他就被马车内富丽堂皇的装饰惊了一下。 凌府是将门,马车也如军中一般简素,除却三张席垫,两张挡帘,其余再无一物。 可这沈府的马车却像是个精致的卧榻,最下方铺着厚厚一层绒毯,上面又垫了三条锦被,光是靠枕便有五六个,外加香囊挂饰,手炉杯盏,八宝攒盒紫砂壶,竟是方方面面,应有具有。 车厢壁上还挂了一只阮咸,为这富丽之景又添靡靡之音。 此刻,沈青阮正半靠在车厢右后方的软枕上,看他发愣,便笑道:“东西太多,有些挤,世子不介意吧?” 凌萧默默摇了摇头,褪了鞋,在他身前找了个地方坐下。沈青阮便对车夫吩咐了一声,马车辘辘前行起来。 “阿吉年幼,又活泼好动,不爱待在府里。每每我回府休沐,十停中有九停倒是陪她在郊外度过的。她身量小受不得颠簸,我便命人将马车都垫软了,这些瓜果小食也都是为她备下的。” 沈青阮道,看了看凌萧,又问,“世子可要喝茶?” “不必劳烦。”凌萧道,满肚子要问的话,说出口却是,“阿吉是令妹的小名?” 似是没想到他问这个,沈青阮怔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道:“是,我给取的。家母当年身子一直不好,阿吉出生时便羸弱,险些活不成。后来好歹养大了些,我怕她命轻,就给她取了个寻常人家的小名,说是这样好养活。” 没想到他还信这些,凌萧有些失笑,又问:“那令堂如今可好些了?” “家母已经在三年前过世了。”沈青阮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凌萧心下一动,抬眼看他,却见他仍是眉目淡然,无喜无悲。 “对不住。”他低声道,想了想,又不自觉地补了一句,“我母亲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 话说得太快,溜出口去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由愣了一下。 沈青阮见状,并未即刻答话。 两人沉默了半晌。 过了一会儿,沈青阮才又问道:“世子方才说心中有疑问,是否是指当日静荣贵妃相赠剑谱一事?” 凌萧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他,道:“没错。万相经何其贵重,段家怎肯轻易相赠,你却为何要我收下?” 闻言,沈青阮沉默了一会儿。 凌萧一直盯着他的脸,希望能看出些端倪,却发现只是徒劳。 面前之人的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些,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却练得比外祖还要纯熟。 -- 第101页 半晌,沈青阮终于抬起眼睛,神情第一次有了些认真:“世子想听真话吗?” “自然。”凌萧打量了他一下,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真话就是,世子在山火中一连救出段家三条人命。与之相比,我觉得这份谢礼不算贵重。” “这我明白……”凌萧道,“可段家的目的显然不止于此。” 第61章 阮咸(二) “这我明白……”凌萧道,“可段家的目的显然不止于此。若是真心道谢,一年前皇上寿宴时就可将剑谱赠我,何苦等到今日?你这是真话,却并不是全部的真话。” 闻言,沈青阮又默了一会儿,似是迟疑了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没错。更深一层的原因是,段家气数将尽。届时这本剑谱将再次迷失于历史洪流,或被损毁,或归于心怀叵测之人,都将会是武林一大浩劫。倒不如现在就交付于可托之人,才不致明珠蒙尘。” 这番话有些过于惊悚,凌萧一时反应不及,张口便道:“段家气数将尽?你是说庆王……” 沈青阮轻轻笑了下,温言道:“世子莫急,还是小声些。否则,咱们二位恐怕即刻又要被带进宫去了。” 凌萧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忙冷静了一下,可接着便皱起了眉头:“你……你为何这么说?段家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闻言,沈青阮却不说话了,抬眉轻轻看了他一眼。 凌萧脑中一下子升腾起无数个声音。 「太子谋士」,「入幕之宾」,「争相结交」,「惜才珍视」,「屈尊掌谈」,最后是外祖母那句:“那位沈家的公子……以后还是莫要与他过多来往为好……” 他脑中风云变幻,眼睛里也是闪闪烁烁,等到冷静下来,才发现沈青阮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是一派了然之色。 “我……”凌萧一时有些发窘。 “世子不必多言。”沈青阮道,接着唇角微微一弯,“人行于世,多有评说。纵想耳目清净,可身居鸟林,就免不了要受些聒噪。只盼世子能保持心境澄明,安稳度日,莫受其扰。” 他一番话毕,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色又开始隐隐发白。 凌萧心下一动,以为他的伤又复发了,身子不由微微向前一倾。 刚要询问,沈青阮却抬起手,制止了他。然后他长臂一伸,从车壁上取下了那把阮咸。 “世子……” “我不介意。” “如此便好。”沈青阮淡淡道,接着手指拨动,缓缓弹出了几个音符。 又是那段旋律。 这已经是凌萧第三次听到这段调子了。阮咸的音色较琵琶略古朴些,弹奏出的曲调依旧婉转细腻,却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种情绪。 弦音一起,他只觉无边落木萧萧而下,车内仿佛积满了陈年旧雪,冽冽寒意从他拨弦的指缝中流出,慢慢的,将初秋的天气凝成了一个巨大的冰窟。 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心头忽然升腾起一阵强烈的悔意。沈青阮一曲奏罢,他脱口便道:“对不起……” “什么?”沈青阮愣了。 凌萧也愣了。 是啊,对不起什么?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僵了片刻,他又抬起头,小心地看了沈青阮一眼,却见他也正看着自己,不知为何,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弦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倒是纾解了许多,虽还有冰泉冷涩,但起落间已有丝缕春风拂面。 凌萧禁不住微微一笑,听他奏完,随口便道:“你这人,面上看不出的心思,全都藏在手底下了。” 说完,他就感觉对面滞了一下。抬头一看,沈青阮的神情果然僵在了脸上。 “你听得懂?”他似乎十分意外。 “这有何难?”凌萧奇道,“公子技艺高绝,如此强烈分明的情感,是人便会有所感触吧?” 沈青阮没说话,微微别过头去,掀开车帘,只留给他一个毫无感情的后脑。 风有些急,凌萧在车内都感到了汹涌的气流。他忽然想到元知若那句「沈公子这伤怕吹不得风」,便对他道:“坐回来吧,风太大,你脸上还有伤。” 闻言,沈青阮倒是听话地坐了回来。 大风将他一丝不苟的鬓发吹得有些凌乱,有两三缕调皮地垂到他的颊边,正搔在他的伤口上。 他心不在焉地撩了撩,也不看凌萧,自己静静坐着,不说话,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寡淡。 凌萧觉得有些尴尬,便没话找话道:“那日你弹的,也是这首曲子。” “那日?索伦国宴?”沈青阮微微皱眉,“宴会上弹的不是《幽兰》吗?” “不是琴曲……”凌萧道,“是琵琶,在与索伦的大音杀者角力时。” 沈青阮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当时精力太过集中,曲子都是信手拈来的,早不记得弹过什么。” 他说着看了看凌萧,奇道,“我记得你并不善音律,倒是记得比我还清楚。” “之前听过一次,所以记得。”凌萧淡淡道。 沈青阮顿了一下,指尖在阮咸上勾勒出两三错音。 “你认出我了。”他道,语气平静无波。 “认出了……”凌萧道,忽然微微一笑,“还欠你一句抱歉。”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缓缓摇了摇头:“世子平日里都是这般莽撞的吗?” -- 第102页 凌萧被他噎了一下,但想到自己那日的行为也着实担不起「稳重」二字,便闷着没说话。 沈青阮见他神色,却仿佛忽然有了兴致,道:“世子当日,是不是将我认成女子了?” 他怎么知道? 凌萧心下一惊,愈发窘迫,喏喏道:“你当日穿着素色衣裳,戴着帷帽,又出现在孟大家的茶室里,我一时也未做他想……” 沈青阮听他这话,不由轻轻翻了个白眼:“世子见过这般高的女子?莫非北境女子,个个身逾七尺?” 听他这话,凌萧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当日为何一直隐隐觉得异样。 原来便是身形不对。他身量比寻常女子高出何止一点,自己情急之下竟连如此明显的破绽都未察觉,现在想想当真不可思议。 他听出沈青阮话中的揶揄,却无从反击,只道:“当日情急,没顾上这许多。” “这么看来,世子当日是真将在下认作女子了。唉……”沈青阮轻轻一叹,接着眉梢一挑,戏谑道,“那世子当日的所作所为,可真是……” 第62章 琵琶姬 凌萧的脸登时一红。他本就为此事懊恼非常,此时被他当面说出来,自是窘迫难当。 默了一会儿,他喃喃道:“所以,你之后遇到我才会退避三舍……我还一直以为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世子这话言重了……”沈青阮道,“在下所为不过是为自保而已,岂敢对世子心有不满呢?” 这话说得奇怪,凌萧愣了半晌,忽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不由气急:“你!” 沈青阮登时笑了出来。 凌萧一怔,就见他惬意地扬起了嘴角,露出整齐雪白的上齿,唇边竟同他妹妹一般,有两个浅淡的梨涡。 那一双平日里看不出情绪的眼,此刻充溢着狡黠与欣喜,微微上扬的眼角勾勒出少年人特有的娇憨与稚气。 他忽然发觉,自己以前从未拿他当十四五岁的少年看待过。他也从未意识到,一个人的笑,竟能有如此强大的感染力。 不由自主的,他也跟着笑了出来。笑出来才发现,自回京都以来,这竟是自己第一次真正开怀。 江湖一笑泯恩仇,何况本就没有什么。 凌萧看着他笑起来孩子气的样子,心中猛地一动,忽然觉得世人所言甚是可笑。这人心思纯透得很,怎么可能与那些阴诡权谋扯上关系? 正想着,外面忽然传来「吁」的一声。接着马车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响起:“少爷,前面有个外族女子,说是要见你。” 外族女子? 沈青阮与凌萧对视一眼,然后掀开了车帘。 凌萧往外一看,就见前面娉娉婷婷站着一个身着绿衣的女子,面上蒙着一块紫色纱巾,只露出两只妩媚的大眼。她似是有些孱弱,左右两侧各由一个婢女搀着。 姽婳…… 她来做什么?凌萧心下一奇,又和沈青阮交换了一下眼神。 “二位公子好……”姽婳见他们不动,便自己开口道,“突然来访,有些冒昧了。只是姽婳心中有事,不说出来不能安枕。” 还是十分不利索的官话,声音中透着一丝明显的疲惫。说完她仰起头,一双大眼定定地望着沈青阮。 闻言,沈青阮稍作思量,还是起身下了车,走到姽婳面前五尺停住。姽婳挥退左右,对他行了一个江国的礼节,沈青阮也拱手回礼。 接着姽婳的声音传来:“公子当日救命之恩,小女子心中感激不尽。之前在索伦时,最常听人说起的,就是江国人阴险狡诈,所以我对江国人一向没有好感。却不想江国也有公子这般人物,可见传言不实。” “姑娘过誉了,青阮只是一个普通人,与千千万万的江国人一样,并无任何特别之处。”是沈青阮一贯客气疏离的语气。 姽婳闻言却笑了一声,道:“这便是传言中江国人的第二个特性了,谦虚谨慎,所以人常说江国人虚伪。难道公子也要这样吗?” 她说到这儿忽然停了一下,不等沈青阮回答,她深吸了口气,接着声音里便掺杂了一丝颤抖:“在姽婳心里,公子与其他所有人都不同。我……我从未见过公子这样的人。晚宴上与公子合奏的曲子,如今已成了姽婳的心魔,日夜在耳边回响。不知公子……可否明白我的心意?”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虽看不见人,但凌萧几乎能想象到她说话时眼中粼粼的水光。不想索伦女子竟如此开放直白,他心中也颇为意外。 这时,他却忽然听到沈青阮用索伦语说了一句:“予彼之恩,愿为彼朋。” 他心下一愣,第一反应是他怎么会说索伦语,接着才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不禁微微一叹。 姽婳显然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她静了好一会儿,直到凌萧以为她要掩面而逃了,却忽又听她轻声叹道:“原是姽婳想差了。” 颤抖的声音里有落寞,但更多的是释怀。她此时也说回了索伦语,说起母语的她变得自信而流畅,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感情,不再像说江国话时那样畏畏缩缩,犹豫踟蹰。 “我所挚爱的,信任的,我的国人……”姽婳道,“以我为刀兵,肆意利用,丝毫不顾及我的生死。而我曾经厌弃、鄙夷的敌国之人,却以德报怨,不计前嫌,救我性命。姽婳如今,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 第103页 顿了一会儿,沈青阮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其实何为索伦人,何为江国人?青阮只将姑娘当作一个人,一个朋友看待。姑娘如夏花般热烈绚烂,又怎能轻易葬身在阴诡的权谋漩涡之中?岂非太不值得?” 长久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凌萧才听到那女子一声悠长而颤抖的叹息。接着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太小,凌萧只隐约听到「心愿」二字。 他不由向外一看,就见姽婳轻轻从左耳上摘下了面纱。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那女子的右侧面,而她的右手拉着面纱,挡在右脸外侧,他并看不到她的面容。 可沈青阮却在看到她的脸后明显怔了一下。 接着那女子又说了句什么,声音极低,凌萧完全没有听见。 就见沈青阮也微微俯下了身子,似乎也未听清。那女子却趁机上前一步,一踮脚,在他左颊印下一吻,然后飞快地撤回身子,又将面纱重新戴好。 凌萧一下子怔住,就见沈青阮似是也愣了一下。但紧接着,就对她抱以宽和一笑。 那琵琶姬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望了望他身后的十里长街,叹道:“姽婳今年一十九岁,平生第一次踏足江国,便将心留在了这里。以后再拨动琴弦,再立于秋日的街市之上,或是漠漠轻寒的微风里,我怕是都要想起公子的容颜了。” 说完,她未再发一言,在侍婢的搀扶下转身离去。长街上人来人往,她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沈青阮在她离去后良久,仍立在原地未动。凌萧也下了马车,缓缓走到他身边。 沈青阮听到足音,蓦然回首,眼中有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感。凌萧一怔,就见他忽然微微一笑,道:“走吧……” 第63章 索伦兵变 凌萧已经在府内休养了三日,除了左臂尚不能行动,其余的伤都好了大半。 第四日清晨,接连阴了三日的天也终于放晴。 檀荇一见到当头的大太阳便再也坐不住,扯着他的袖子要他陪自己打马出游,结果当然是被外祖母当头一顿痛骂。 但凌萧在家待得久了,自己倒也想出门松松筋骨,便答应外祖母只在近郊转转,不会走远。 说话间,两人便打马到了长街上,却见一片萧条,远不似平日繁盛之景。 檀荇勒住他那匹原地打转的枣红马,纳闷道:“表兄,是咱们出来得太早了吗?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凌萧也正自纳罕,忽听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他迎上去一看,竟是宿卫军的人。 一队有十几个兵士,皆身着铠甲,一路打马,一路喊道:“奉圣上御令,封锁街巷,闲杂人等各自回家,锁门闭户,不得外出!” 全城封锁? 这是宿卫军一级警备,凌萧立刻警觉起来。 此时,对面来的马队也已看见他们,一面呼喝着,一面快马向他们疾奔而来。 凌萧远远就认出队首的那个是郎英。不出片刻,郎英也看清了是他,便对身后之人挥了挥手,接着自己打马奔到凌萧身前。 “怎么了?”不等他停稳,凌萧便问道。 “是那帮索伦人!”郎英道,“他们今早在驿馆里消失了!驿馆里的仆役全被迷药迷翻了,醒来见没了人,赶紧报到了宫里。” “消失了?”凌萧一惊,“几百人的使团,全都消失了吗?” “不,不是……”郎英道,“有官衔,有身份的都没了。剩下的都是一些随行的仆役舞姬,一问三不知。” “竟有此事?”檀荇也大为惊异。 “是啊……”郎英道,“大将军怕是索伦人的诡计,下令全城戒严,命百姓封锁门户。” “大将军在何处?”凌萧问道。 “在大营里。”郎英道,“将军在营中坐镇,我们一有消息立即回报。” “我去趟大营!”凌萧对他道,又回头叮嘱檀荇,“你速速回府,告知外祖母一声。记得要慢慢说,别惊着她。” “表兄……”檀荇不满道。 “快去!”凌萧喝道,接着也不管他,双腿一夹马腹,向着大营飞驰而去。 一进到宿卫营中,凌萧立刻嗅到了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全营兵马调动,呼呼喝喝列队穿梭。凌萧绕过几队马队,直奔大将军主帐。一掀帘子,就见里面坐了五六个人,全都一脑门子官司。 外祖坐在正中的一张矮几后面,抬眼见是他,也没多问,指了指一旁的空位,道:“坐着等消息。” 凌萧在席位上坐下,左手边是章黎。他随着凌家来到京城后,被外祖安插在这里做了参将,与郎英平级。 “怎么样了?”凌萧低声问道。 章黎摇了摇头:“从卯时搜到现在,连个人毛都没找着!” “会不会已经出城了?”凌萧道。 “不知道啊!”章黎道,“昨夜无人擅闯城门,今早城门守卫也没见有可疑人员出城。这帮索伦人就跟飞天遁地了似的!” 凌萧沉吟了一下,道:“索伦人大都会武,使团中更是不乏身手矫健之辈,还有王巢这样的一等高手。他们又都会说元京话,要是分而化之,隐匿于人流之中,咱们很难找到。” “就是说啊!”章黎道,“大将军也是这么说的,所以大家现在才在这儿干瞪眼。” -- 第104页 闻言,凌萧也沉默了下来。帐内气氛凝重,几个北边来的老将纷纷掏出烟杆子,抽起了旱烟。青烟袅袅直上,不一会儿,帐内就云山雾罩起来。 “报!”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时,忽有传令兵掀帘进来,跪倒在地。 “说!”凌大将军道。 “有暗探回报,索伦爆发政变。索伦王驾崩,三皇子索伦卓隆在其母妃助力下攻占明都,已经取得了皇城控制权。” “什么?”一石激起千层浪,帐内立刻如煮沸了一般。 “等等!”一片喧哗中,大将军忽然喝道,“「取得了皇城控制权」,情报是这么说的?” 那传令兵想了想,肯定道:“就是这样!” 大将军沉思了一下,接着道:“我进宫一趟。索伦使团这事看来有眉目了,你们依旧全城戒严,但也不用太过紧张。三皇子兵变,二皇子多半是提早得了消息,所以连夜赶回索伦了。” 说完,他又特意指着凌萧道:“你就待在这里,千万别乱跑!” 凌萧愣了一下,心想自己何时要外祖操这个心。外祖父却又盯了他一眼,接着招呼上蒋辉,二人掀开帘子,大步走远了。 此后几日,就是一天一个消息,情报满天飞。 索伦出使前,三皇子卓隆佯装坠马,独守宫城。一月后老索伦王突然驾崩,三皇子与其母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皇城。 但皇城攻陷后,索伦卓隆却迟迟未能登基。据情报说,是缺少登基必备的传国玉玺。 正是这小小一枚玉玺,给了二皇子天音喘息之机。在其母妃和舅舅的助力下,他竟杀出一条血路,攻占了索伦西部。 索伦地势崎岖,多山川河流,而全国最大的河??灵河更是从北到南纵贯整个索伦。 这条河便是月西江的上游。索伦都城在精灵河以东,此时在三皇子卓隆的掌控之下。而精灵河以西却被二皇子天音攻占,双方形成对峙之势。 这个消息便如一滴冰水溅入沸腾的滚油之中,江国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有人主张趁火打劫,攻索伦一个措手不及。也有人主张按兵不动,先看清情况再做决定。双方互不相让,连吵了十余日还没有定论。 然而,还没等此事告一段落,又一重磅消息从索伦八百里加急传到京城朝堂之上。 二皇子的舅舅,原索伦右相贺兰荣真发动政变,斩杀二皇子的母妃,囚禁二皇子天音,自立为摄政王。 而其麾下领土从索伦割裂出来,自立为国,称西索伦,与东索伦划江而治! 第64章 平南侯府(一) 泱泱大国,索伦王朝,便在这短短三个月内分裂成了两个国家。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主战派就像过节一般,撒花庆贺,并主张立即出兵索伦,坐收渔翁之利。 而在争吵了半月后,朝局终于在卫国公助力和皇上一力威压之下平静了下来。江国静观其变,不参与索伦内乱。 如此,京都暂时安宁下来,国学监也重新开课。 凌萧回府休养时尚值初秋,再回山门时,却已临近腊月。 三个月里,他身上的伤全好了,整个人也被梁嬷嬷喂得胖了一圈。 个子又窜高了半寸,回府时穿着还正好的衣裳,现在竟有些短了。梁嬷嬷又紧赶慢赶为他置办了一批新衣裳,命小厮送到监里去。 凌萧这次回监没让檀荇陪同。据梁嬷嬷说,檀荇在杏林书院过于顽劣,好几次把先生气得跳脚,将他赶出学堂。 外祖严厉训斥了一顿后,檀荇收敛了许多,再不敢随意翘课,每日一早就去书院报到。 这日,他骑着马,由大和陪着往望京山赶去,老远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一看,果然是沈青阮。他一个人骑着马,没带小厮,见他和大和过来,便笑着同他打招呼。 大和这是第二次见沈青阮,上一次是在宫门口,太赶了,一句话都没说上,回去懊恼了好久。 没想到这次又遇上了,他顿时激动地手足无措,见两位少爷寒暄完毕,自己也磕磕巴巴道:“沈,沈,沈……” “沈什么沈……”凌萧打断他,“好好说话。” 大和一紧张就有些口吃,这个毛病自小就有,长大了也没改过来。 “沈,沈公子好!”大和被他一激,终于说了出来,顿时涨得满面通红。 沈青阮对他点了点头,接着便问凌萧道:“世子近来可好?看着倒是恢复得不错。” 凌萧点点头,也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道:“你看着气色也好些了。” 沈青阮笑了下,道:“通鉴大典终于编完了,只剩下最后的修订。这几个月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主编撰站主和一党,每日跟主战派打嘴仗,倒顾不上我们这边,我们好歹偷了个闲。要说索伦政变有什么好处,大概就是给了我们这些编修一条生路罢。” 沈青阮之前一直是一副清淡寡欲的样子,也很少言语。凌萧第一次见他如此健谈,白皙的面颊上镀着一层健康的光泽,那道细细的红痕早已消失不见。见他言笑晏晏,凌萧心里也不由欢喜,看着他微微笑了起来。 “世子也是要上山去吗?”沈青阮道。 “没错……”凌萧道,“明日一早开课,我想着还是今日就住过去,省的明早太赶。” -- 第105页 “大家都是一般想法。”沈青阮道,“那便一道走吧。” 一听这话,大和立刻驱马赶上,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倒像是沈府的小厮一般。 凌萧远远盯了他一眼,他才意识到逾礼,忙又灰溜溜地溜回到自家少爷身边。 “你这是刚从翰林院回来?”凌萧问沈青阮道。 沈青阮点点头:“大典虽编完了,最后的修订却也不能放松,我这几日还得两边跑。今日是主编撰体念我辛苦,才给我放了半日假。” 凌萧点点头,又问:“大典编修完毕后,翰林院可要再给你安排别的差事?” “哎哟……”沈青阮连连摇头,“就算他们硬逼着我,我也不从了。每日上山下山,来回十几里路,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自来了监里,还一次都未到藏书阁去过,也不知被你们连连抱怨的饭堂是什么味道,甚至连十七院都还没住惯,真不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梁培那几个月不是日日给你送早点吗?”凌萧道,一想到他日日在院门外翘首以盼的样子就有些好笑。 沈青阮则真的笑了起来:“那人叫梁培?第一次见面时他好像提过。不过这人实在话多得很,又多是废话,谁还记得他说过什么。” “他找你究竟要做什么?”凌萧问。 “大概就是想请教我谱曲的事吧。”沈青阮随口道,“谁知道他想做什么,大概他自己也没想明白要找我做什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一会儿就到了长街尽头的拐角处。 正说笑间,凌萧双耳一动,忽然听到一阵呼啸的破空声传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当即一推沈青阮,接着腾身而起,在马背上一点,抓着大和的后衣领,轻轻落到了三丈之外。 转头一看,就见沈青阮也在另一侧落地。而两人中间的地面上,赫然被一块大石砸了个坑! 凌萧心下惊怒,立时回头去找肇事者,就见一个大胖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边簇拥着四五个小厮,正齐齐向他们奔来。 平南侯世子赵扶? 他意外地皱起了眉。自从国学监聚会游河以后,他就再没见过他,他这时候找来作甚? 这么一想,他心中一动,转头看向沈青阮。果然,他面上并不惊讶,而是一脸好整以暇地看着来人。 “姓沈的,有本事你别跑!”赵扶一路打马过来,看样子竟比马还要累上几分,整个人气喘吁吁。 “在下在此恭候,赵世子有何指教?”沈青阮不紧不慢道。 “你,你跟我爹都说了什么?”赵扶一张肥腻的脸涨得通红,居高临下地指着他质问道,“你一走,我爹就病倒了,还谁都不见。说,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凌萧心下一惊,转头看向沈青阮,就听他道:“世子,我此次求见侯爷乃是受人之托,为的是他的一桩私事。这件事要不要告知世子,何时告知世子,都应该由侯爷自己做主。我答应过别人谨守秘密,便要重诺,恐怕无法回答世子的问题。” “你!”那赵扶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听到最后一句便暴怒起来,“你个胆大包天的,害了我父亲还在这儿狡辩!来啊,给我抓住他!不吃些苦头,我看他是不知道我的厉害!” 话音刚落,他身边的亲随便高喝一声「喏」,接着一踏马背,齐齐向着沈青阮攻去。 第65章 平南侯府(二) 凌萧见状,立即闪身向前,挡掉当先一轮攻势,对赵扶怒道:“赵小侯爷,话都没说清楚,便要动手吗?” 赵扶一见是他,心下有些发虚,忙一挥手,道:“此事与你无关!这是我平南侯府的私事,你休要插手!” 凌萧冷冷一笑,道:“小侯爷先前不分青红皂白便用巨石伤人。此处尚属长街,来往行人众多,小侯爷当街行凶,是真不把王法放在眼里吗?” “王法?”一说到这个,那赵扶反倒不惧了。 他好整以暇地伏在马头上,看着他道:“凌小公爷,我知道国公府势大,也知你身手厉害。但这是我的家事,你管不着!你也不用跟我扯什么王法,今日我就是拿定了他!这人害的是我爹,就算拼上这颗脑袋,我也绝不善罢甘休!” “赵世子!”听他这话,沈青阮扬声道,“世子这颗脑袋,自己或许不珍惜。但世子头大如斗,也烦请腾出些地方来,放些脑子。在下若真的暗害侯爷,怎会如此明目张胆地进出侯府,侯爷又怎会命人一路好生相送?侯爷病倒,是因为听到的消息,并不是因为传递消息的人。烦请世子将事情拎清楚一点!” “你你你,你竟敢骂我?”赵扶完全分不出话间黑白,听他语气不善,脸已经黑了三分,当即大喝一声,一夹马肚子,亲自朝着沈青阮奔去。 沈青阮无奈地叹了口气,脚下一点,登时跃离地面两丈,轻巧地落到了身后一颗大树之上。 好轻功!凌萧心下暗叹。 赵扶一下没抓着他,心下恼怒,对几个亲随一挥手,吼道:“上啊!上去给我把他抓下来!” 几个亲随领命,也相继飞身而上。 沈青阮侧身躲到树后,以树干为盾,轻松挡掉了第一个人的攻击,又出其不意地在他左腰一踢,那人登时如断线的风筝般,坠了下去。 第二人紧随其后,沈青阮故技重施,又在树后一闪身,接着在那人右颈一劈,那人眼前一黑,也坠了下去。 -- 第106页 第三第四人全都如法炮制。等到最后一个,沈青阮似是玩得烦了,随手将树枝向后一拉,接着一松手。 树枝「嗖」地一声弹了回去,正抽在那亲随脸上。只听他怪叫一声,接着也掉下树去,与另外四人滚作一团。 赵扶见到此景,心中又惊又怒,一只手连连指着沈青阮,口中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随后他目光一转,看到了沈青阮的坐骑,当即计上心来,三两步冲过去,一把抱住马头,将手中长剑抵在马脖子上,朝树上吼道:“姓沈的,你给我下来!再不下来,我就把你的马宰了炖汤喝!” 沈青阮似是极为无奈地叹了口气,道:“世子想杀便杀吧。只不过此马是我离开贵府时,赵侯爷所赠。贵府自己的东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我家的马?”赵扶一愣,跟那白马大眼瞪小眼起来。 无奈天下白马一般白,他一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不动弹,那马却被他抱得难受,一个挺身从他手里脱了出来,接着马臀一扭,两只后蹄连环踢到他大如布袋的肚皮上,登时将他踹飞三丈远。 “哎哟,你个畜生……”赵扶「扑通」落地后,挣扎着抬起身子,指着白马大骂。 那白马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嘶鸣一声,撩蹄子跑开了,扑了他一身一脸的土。 大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沈青阮轻身一跃,从树上下来,走到赵扶身前。 赵扶怕他趁人之危,举起手中长剑,对着他来回比划。 沈青阮毫不在意,走到他身前五步,便不再前进,低头看着他道:“小侯爷,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此事乃是赵侯爷的心结,时机到了,侯爷自会把个中原委亲口告知。也望小侯爷体念令尊,近日里莫要打搅追问。” 说完,他看了看那五个亲随。这五人伤得并不重,只是从树上坠落,摔了一下而已。现在都爬将起来,拥到赵扶身边,瑟瑟缩缩地防备着他。 “将你们少爷好生带回去。”沈青阮对他们道,“被马踢了不是小事,找大夫好生看看。” “不,不用你假好心!”一个亲随大着胆子道。 沈青阮轻轻摇了摇头,又看了眼凌萧,当先走了。凌萧看了眼大和,两人牵马跟上。 三人走了不远,就见前方一匹白马立在树下吃草,样子看着甚是眼熟。沈青阮打了个呼哨,白马便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凌萧一奇,道:“这马这么快就听你的了?” 沈青阮抚着白马的脖子,轻轻一笑,道:“怎么,连世子都被我骗过去了?” 凌萧看那白马亲昵地用头去蹭他的鬓发,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诓他的?” “当然……”沈青阮一笑,“我从翰林院出来,怎么可能不骑马,侯府又怎会画蛇添足,再送一匹给我?”他说着拍拍马头,道,“这是追云,跟了我三年了。” “追云?”大和凑上来,小心地摸了摸马鬃,“它好聪明啊!” 沈青阮轻轻一笑:“不过是会点自保的本事罢了,算不得聪明。”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瞟了凌萧一眼。 凌萧一下子想到几个月前的对话,不想他还记着,此刻又拿来揶揄他,面上登时有些挂不住。沈青阮看到他的样子倒笑了起来,拍拍追云,几人上马,继续往前走去。 “此番,你可算是将那赵扶彻底得罪了。”凌萧道。 沈青阮无奈地叹了口气:“好话说尽,是他自己听不进去,我也无可奈何。” “此人气量狭小,怕还会报复,你平日里小心些。”凌萧道。 闻言,沈青阮却低低一笑:“暗鬼见得多了,赵扶这种的反而可爱。” 一转眼,他见凌萧皱眉,又忙补了一句,“不过世子放心,在下自会谨慎。” 凌萧看着他的笑颜,心中一动,忽然很想问问他与太子的事,然而犹豫再三,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沈青阮见他不语,却先道:“世子不好奇我与平南侯说了什么吗?” “平南侯?”凌萧没想到他说这个,愣了一下才道,“你不是说了,这是赵侯的私事,你也答应了要保守秘密,我怎好打听?” “那也没准儿,或许世子多问问我,我就说了呢?”沈青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凌萧一时无语:“别人的事,与我何干,我又何必要强人所难?” “是啊……”沈青阮叹道,“多么简单的道理。可惜世上懂这个道理的人太少了,才会无端生出许多是非。” 说着,两人已经行到望京山山脚。此处有一个马厩,设专人看管,来往马驹都暂放于此。沈青阮将马栓了,凌萧将缰绳扔给大和,便打发他回府了。 被那赵扶耽搁了半晌,如今天色已暗,上山的路一片影影憧憧。两人从看马处领了两盏灯笼,并肩向山上走去。 走了小一刻钟,头顶便黑黢黢一片。古树遮天蔽月,连星光都只能透过树缝洒下一星半点。 灯笼洒下的微光只能照亮身前一尺的距离,拿在手里更像是用来壮胆的,聊胜于无。 石板上生了青苔,十分湿滑。凌萧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打了五六次滑,多亏他反应敏捷才没滚下山去。而沈青阮在他身边步履如飞,倒是走得十分惬意。 -- 第107页 “你每夜从翰林院回来,就是这样上山的吗?”凌萧问道。 沈青阮有些意外,道:“当然,否则还能怎样?” “有些危险。”凌萧道。 “没事……”沈青阮微微一笑,“我轻功好,况且这路也走熟了。” “身边为何不跟个人?” “跟个人?监里不让带仆从,不是明文规定吗?” “路上陪着也好。” “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我一个人惯了,身边再跟一个反倒累赘。况且时间宝贵,他们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总不能把时光都浪费在我一人身上。” 这番言论倒是新奇,凌萧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灯笼微弱的光晕里,沈青阮的脸模糊不清,但嘴角却挂着一个清晰的笑。 “好在翰林院的事快完了。”他道。 “是啊……”沈青阮也松了一口气,“再有十几日,我就不用来回奔波了。” “十几日……”凌萧轻声重复了一遍。 “嗯?” “没事……”凌萧道,“小心看路。” 第66章 妓馆(一) 京城近日风云变幻,四野也不得安宁。 索伦内乱一事刚刚平定下来,瀛洲就送来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公善会在与朝廷暗中对峙多年之后,终于明目张胆地反了。许是看索伦政变,朝廷乱成一团,想来个趁其不备,出奇制胜。 这个公善会可不是当年鹰城那个过家家的玩意儿,而是二十年前,在东部沿海两州兴盛起来的一个大帮派,打着「大公行善,扶民于难」的旗号,迅速发展了一大批信徒,其势之大,连朝廷都不敢轻举妄动。 本来两相「安好」,打打停停,这两年也已算是达到了一个平衡。没想到索伦的事一出,朝廷没动,他们却先按捺不住了。 圣人听闻,自是大怒。 御令即刻就发了出去:命瀛颍节度使段于风集结兵马,全力镇压,务必将贼匪一网打尽! 此令一出,东部两州立即进入了紧急状态。百姓们有门路的四散溃逃,没本事的就只能躲在家中,守着老母妻儿烧香拜佛。 一时间兵荒马乱。 不过这些都是边境上的事,罡风吹得再烈,到得京城也只剩一缕青烟了。 十里长街继续着日复一日的繁华,酒楼妓馆更是人满为患。 入冬了,天寒物燥,哪有什么能比偎在温柔乡里,饮一壶热酒,听一曲弦音来得妙呢? 叮咚两三弦起,是上好的丝竹之音。 “嗯!好,好!这琵琶弹得妙极!”城南倚红院里,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宽衣缓带,醉醺醺地倚在身旁歌姬的玉臂之上。他形容瘦削,面色泛黄,一双凸出的大眼里此时却溢满了春-色。 那歌姬红唇轻启,如丝媚眼在他脸上轻轻一勾,道:“既是弹得好,段公子还不饮一杯吗?还是要奴家亲自喂你?”说着,便拈起酒杯凑到那少年唇边。 少年嘴唇微张,甘洌的酒水便顺流而下。一杯酒尽,他却喉头未动,而是将玉液噙于口中,接着一翻身,将那歌姬压在身下,向她口中度去。 “唔……段公子好坏!”歌姬娇声道,“奴家今日饮了这么些酒,头都晕了!” 嗔道,“奴家说头痛,公子这是揉哪儿呢?” “我这不是也醉了吗?”少年笑嘻嘻地道,“一看见小红玉,浑身就软了,哪里还分得清这是哪儿呢?”说着; “哈哈哈……”少年见她眉头微皱,眼波含嗔,终于放开了她,回头看了一眼,不由喷笑。 “阿荇,你也陪晚玉、香玉两位姑娘说说话,别杵在那儿跟个木头似的!”他对那边坐着的另一个少年道。 “就是,小檀公子忒也害羞了!都来这种地方了,还不放开了玩?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坐在另一侧的又一公子笑道。 这位小檀公子正是檀荇。 他此刻被两个歌姬围在中间,手不知该往哪儿放,眼不知该往哪儿瞧,只觉得馨香满鼻,热汗满身,满世界都是娇声软语。他伸手摸了摸鼻子,还好没流血。 “这,这,段兄还是让两位姐姐走吧,我喝喝茶听听曲儿就好。”檀荇战战兢兢道。 这位段兄自然是段锦澜。他一听这话,和旁边另一位公子对视一眼,两人都掌不住喷笑出来。 “哎呀,弛虞兄,我可是帮不了他了!”段锦澜笑道,“是他自己非嚷嚷着要跟来见世面,来了却是这般德行。弛虞兄,你快行行好,让他开开窍!” “这开窍嘛……”那位弛虞公子不怀好意地笑道,“男人说,哪里比得上女人做呢?咱们啰嗦了一大车,他也是个似懂非懂。但若让他跟女人过一夜,第二日保准什么都明白了。你再赶他呀,他也不走了!哈哈哈……”说完,两人便大笑起来。 那两名歌姬一听,相视一眼,默契地端起了酒,向檀荇口中喂去。 “哎哎哎!”檀荇立刻慌得满面通红,“两位姐姐行行好,我我我……我自己来就行了!哎,不用不用……哎!咳咳咳……” 两杯水酒还是在两面夹击下被灌了下去。檀荇被酒气一呛,登时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到面色紫涨才停住。 “哎呀,檀公子这也太弱了些吧?是没喝过酒吗?这么点儿就咳成这样?”晚玉一面帮他顺气一面揶揄道。 -- 第108页 香玉也在旁帮腔:“姐姐别这么说,檀公子年纪还小呢,等长大了自然就好了!” 檀荇最听不得这话,当即也顾不得咳了,大声道:“小小小,小什么小?少爷我马上就十五了!还说我喝不得酒?我是北边来的,我会喝不得酒?辣喉烧心的绿豆烧我都一口闷,还怕你们这软绵绵的酒?” “哎呀!”两名歌姬眼睛一亮,立即恭维道,“没想到小爷这么硬气呢!既如此,小爷快让我们见识见识您的酒量!来,干了!” 又是两杯酒送到眼前,檀荇自己说出去的话不好收回来,只能硬着脖子将酒灌了下去。 “好!”众人当即鼓起掌来。 又闹了一会儿,檀荇已是满面红光,不知身在何处。 段锦澜跟红玉调了半日的情,此刻禁不住股-间发痒,便扯着她要与她回房。那位弛虞公子见状也不甘落后,一手抱着一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见檀荇如同烂泥一般糊在地上,他笑道:“檀兄,我们都撤了,这儿就留给你了。这两位可都是京城的名花,你可得好好疼惜!别忘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啊!”说着,便淫笑着同段锦澜歪歪扭扭地出门去了。 “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檀荇脑中一片混沌,口中喃喃道,“渴死我了,再不喝这么多酒了,表兄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唉,好困呐……” 晚玉见他醉得不省人事,笑着拿指头戳他:“公子?小檀公子?公子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也说给我们听听啊!” “是啊,小檀公子……”香玉也捏住檀荇的鼻子,笑道,“再起来喝酒呀!” “哎哟,别,别烦我!”檀荇挥了挥手,“少爷我……” “砰!”外间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接着就是一片嘈杂,似乎是吵了起来。 第67章 妓馆(二) 檀荇猛的一个机灵,酒立时醒了小半。 “怎么了?”他睁着迷蒙的醉眼问。 “不知道啊!”两名歌姬惊疑着开了门。只听「哐」的一声,一只花瓶正砸在二人脚下,吓得她们齐声惊叫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檀荇一路扶着墙出来,就见地上一片狼藉,又探头一看,只见前面大堂里似乎是起了争执,「叮叮哐哐」之声不绝。 他连忙快步过去,当眼就见一个占地面积极大的胖子站在楼梯上,正拍着栏杆大笑,正是平南侯世子赵扶。 楼梯下方缠斗着四五个人,仔细一看,段锦澜和那位弛虞公子竟都在内。 另外三个跟他们打的都是小厮打扮,看情形,大概是段锦澜和赵扶不知怎的起了争执,赵扶那几个打手又在为虎作伥了。 他跑到缠斗的几人身边,想要帮手,但几人争斗得太厉害,他试了几次都插不进手去。 反而受了池鱼之灾,被人用后肘当胸怼了一下。他本就酒醉,这一下血海翻涌,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赵扶那几个手下虽然没用,但对付两个酒囊饭袋的公子哥儿还是绰绰有余。 过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段锦澜这边便败下阵来,被那三个打手擒住,压在地上。 见己方大获全胜,赵扶不由满面得色,居高临下地对段锦澜道:“段家小子,你不是很冲吗?不是很牛吗?你再骂我一句试试?” “狗犊子,死肥猪,瘪嘴王八臭蛤蟆!”段锦澜当即破口大骂,随即被一拳打歪了脸,鼻血飙出,和着两颗牙落在地上。 赵扶看得合不拢嘴,哈哈大笑道:“怎么着,还敢不敢?你那狗嘴里就这么几颗牙,要不要我今晚都给你敲下来?” “赵扶!”弛虞公子怒道,“你可知自己打的是什么人?快将段公子放了,公子大人大量,或许能饶你一命!” “饶我一命?”赵扶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我堂堂侯府世子,要这个货饶我一命?凭什么?是凭他刚死了爹呀,还是凭他被太子表兄派人甩大耳刮子呀?啊?哈哈哈!” 一听这话,那几个亲随也跟着哄笑起来。 段锦澜登时怒不可遏,大喝道:“赵扶,你嘴巴放干净点!胆敢再对我父亲不敬,我他妈杀了你!” “哟,还有点骨气!要杀了我?就凭你这个小身板,杨柳摆尾迎风飘,二月春风似剪刀,还想杀我?”赵扶嗤笑一声。 那弛虞公子又怒道:“你不就是仗着侯府的势,身边又有几个打手,才敢在这儿耀武扬威?有本事,你让人把我们放开,咱们真刀真枪来一场!” “嘿!怕你我就不是你爷爷!”赵扶被他一激也嘚瑟了起来,挥挥手道,“就依他,你们几个退下!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造次!我父亲是平南侯,我母亲是长公主,你们两个不入流的孬种,也敢在我面前叫板,当真不想活了?” 锁在身后的手一下子被松开,段锦澜心气一冲,当即就要冲上去教训他。可听到他最后那句话,他却又堪堪刹住了脚步。 “段兄,怎么了,上啊!咱们两个,还怕他一个不成?”弛虞公子见他不动,忙道。 段锦澜面色铁青,却深吸了口气,硬生生地将心中怒火压了下去。 “咱们不跟他一般见识!猪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就当出门踩了屎!弛虞兄,咱们走!别让他败了兴致!” “哈哈哈!”赵扶顿时爆笑,“还不跟我一般见识?我看你就是怕了吧!也是,你们段家如今七零八落,就靠一个老母支撑着,你这个长子可不得识相些!见到惹不起的人就服服软,这是你懂事,也算不得丢人!” -- 第109页 “你!”段锦澜大怒,一手指着赵扶,大声喝道,“别用你那臭嘴提我母亲!” “嗯?你母亲?”赵扶佯装惊讶道,“为什么不能提你母亲?大家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跟这院里的姑娘们一样,有什么不能提的?” “赵扶!”段锦澜大喝一声,却仍站在原地没动,“你休要再激我,否则今日必要你血溅当场!” “哎呀呀,我好怕呀!”赵扶浑不在意道,“段公子连牙都不全了,嘴上功夫却还是这般厉害。要我血溅当场?怎么,是要用你的牙当暗器射死我吗?” 人群中当即有人憋不住喷笑出声。 “你!”段锦澜遥遥指着他,整张脸都紫涨了起来。 “哎呀,赵兄,在下来迟了……”这当口,忽然从外间飘来一个声音,“哟,这是怎么了?怎么搞成这样?” 众人一愣,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就见一个也是十八九岁的少年公子,摇着折扇从外面进来。 一看清场内情景,他当即跌手道:“哎呀,怎么又是段公子啊?公子这是刚被太子训斥完,又招惹上小侯爷了吗?要我说,公子也真是忒惹人嫌了点!” 段锦澜立即回过头去,看清来人后便咬牙道:“章颂,是你!” “哎呀,是我呀!”新来那人摇摇折扇,“外间都传段公子被山火吓傻了,没想到还认得人,看来傻得还不算厉害。是吧,世子?”说着,他慢慢上楼,朝赵扶走去。 “呀,段公子原来是傻了呀!”赵扶也附和着揶揄道,“原来如此,我竟是错怪段公子了,还以为公子是死了亲爹,没人管教呢!唉,你说说这,这人怎么能跟傻子一般见识呢?段公子,对不住,对不住!” 段锦澜死死盯着他们二人,脸上已无人色,一口牙关紧咬,双拳紧紧握在身侧,浑身都颤抖起来。 赵扶见他不说话,轻蔑地笑了笑,也不再理他,伸手揽着那章颂的肩,两人一齐向楼上走去。 刚走到顶,章颂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回过头来道:“哎,对了,听说段公子自山火后就不敢一个人睡觉,非得老娘哄着才能睡。不知这院中姑娘的胸脯,够不够松软,能不能让公子安眠啊?” “呀!”听了这话,段锦澜终于再也忍不住,爆喝一声,几个箭步就冲上了楼。 章颂反应不及,被他一拳打在鼻梁上,「啊哟」一声,顺着楼梯骨碌碌滚了下去。 赵扶见状笑得「哈哈」乱颤,段锦澜回过头来,也一拳向他鼻梁上挥去。 赵扶早有准备,向后一闪躲过了他的攻击,倚着栏杆继续指着他大肆嘲笑。 段锦澜却如同看虫子一般看着他,嘴角邪邪一撇,双目中阴狠之光大盛。 “去死吧!”他大喝一声,张臂向赵扶扑去。 赵扶被他大力一推,还没反应过来,肥硕的身子便压断了栏杆,整个人如同布袋一般坠了下去。 二楼本没有多高,但方才打斗时打散了好些桌椅,折断的木头腿子便如尖爪鳌牙一般,直棱棱地竖在大堂的地面上。 「噗」,「砰」,渗人的两声。 只见那只披貂着锦,花里胡哨的布袋如同一滩烂泥般糊到地上,震地整个大堂都抖了一抖。 胸腹豁出两个杯口大的血窝子,两截木茬从里面桀骜地探出头来,三角形的尖锋已经被浸染成了血红色。 这一惊来得突然,众人都吓傻了。直到看到殷红的鲜血从赵扶硕大的身躯下缓缓流出,妓馆里才如同炸了一般。 “杀人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尖叫着四下逃窜而去 第68章 琉璃风灯 一忽儿又到了戌正。沈青阮同众编修从翰林院出来,看着漫天星子,伸了个懒腰。 “青阮,还要赶回监里呀?”一人踱步到他身边,笑着问道。 “是。”沈青阮也对他笑笑。这人是袁正,与他在翰林院同为编修,同时也是国学监的讲经博士,他的老师。 “唉,不容易啊!”袁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不过好在快结束了,你也能清闲清闲,静下心来做做学问。” “老师也辛苦。”沈青阮恭敬道,又问,“老师这就回府吗?” “嗯,对。”袁正道,“家中小儿刚满月,夫人一个人辛苦,我回去帮衬帮衬。” “那老师慢走。”沈青阮道。 说着两人告辞,沈青阮牵了惊云,一路向着望京山疾驰而去。 山脚下看马厩的老翁姓王,监生们都客气地叫他一声王伯。 他铺好了床铺,正坐在窗边望着夜空中的繁星发呆。远远听见马蹄声,他便起身点了灯,迎了出去。 “公子今夜回得稍早些啊!”他接过缰绳,又递给沈青阮一碗水。 沈青阮随意点了点头,将水一饮而尽,反手从追云身上的褡裢里取出一个木做的城门兵,递给他,道:“大工匠又做了一批新鲜玩意儿,让我挑几个给舍妹。我想着小虎子,随手拿了个,你给他带回去吧。”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王伯喜不迭地接过那个精致的小兵,连连道谢。 “无事……”沈青阮将水碗放到窗沿上,“大工匠奇思妙想多,这几个都是试品,想看看讨不讨孩子欢心。小虎子肯玩还是帮了他一个忙呢,回头别忘了跟我说说体验就行。” -- 第110页 “哎哟,你看这,公子太会说话了……”王伯一连声应着,又从房内取了灯笼递给他。 沈青阮朝王伯点点头,便快步走上山去。 一开始的一段路还好,树木稀疏些,还能有月光照明。再往上的一段便艰难些,不过也是走熟了的。今天连轴转了一日,现下他只想快些回到寝房,睡他个昏天黑地。 又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感觉到了些许不同。往日里走到这儿应该就全黑了的,可今日却仿佛比山脚的那段路还要亮堂些。 前面是有人吗? 他心中纳闷,又快步踏上几级台阶,转了个弯。 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道路两旁挂满了琉璃风灯,每十步便有一盏,明亮的灯光倾泻而下,照亮了整个夜晚。 他望着随风摇曳的灯盏,忽然有一瞬间的失神,但接着便轻轻笑了。 这一路走得格外顺畅,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上来,一直到山顶也丝毫不觉疲累。 黑夜里的国学村一片祥和,大部分人都睡了,只有几间小窗里还燃着夜读的烛火。 他一路小跑到十七院,开了院门。很奇怪,院子里静悄悄的,是完全没有人气的那种静。凌萧的屋子也黑着灯,以往这个时辰他都还在读书,不知今夜何故早眠。 心有疑惑,他迟疑着走到凌萧的房门前,却惊讶地看到了门上的紫铜锁。 原来他不是早睡,而是根本不在屋内。这还是入学后的头一遭,他心中大感意外,便走出院子,敲了敲隔壁的院门。 这家院子里住着纪麟,此时也还没睡,便捧着灯走了出来,见是他,面上闪过一丝诧异。 “抱歉夙夜打搅……”沈青阮言简意赅,“你可知凌萧在哪儿?” “凌兄?”纪麟一扬眉,“他一个多时辰前就下山去了,说是家中出了急事。” “何事这么急,你可知道?”沈青阮又问。 “嗐呀,就是他家那个小弟,叫檀荇的那个。”纪麟道,“他好像犯了事,让府衙里的人给押走了!” 第69章 虐杀 “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哎哟,外公,饶了我吧!啊!” “十八!十九!二十!老爷,数满了。” “放他下来。” 卫国府厅堂内,凌萧坐在一侧,望着跪在正中央,血肉模糊的檀荇,心中微有些不忍。但外祖父这二十板子打得确实在理,檀荇这几日,实在是太荒唐了。 “因着我的关系,严大人先给你录了口供,就让你回来了。”外祖父盯着檀荇道,“与你一同被押进去的,现下还全都待在里面。案情一日不结,他们就一日不得出来。这是国公府给你的特权和体面。 你身为府里的少爷,享受着特权,就要顾着国公府的颜面。 我凌家自立世以来,从未出过流连花街柳巷之辈。若再有一次,你自行离府,从此与我凌氏再无干系。”说完,他冷着脸,起身离了厅堂。 外祖母见他出门,连忙遣人将檀荇扶到一边早已备好的软榻上,又着人去请大夫,自己抹着泪问道:“荇儿,疼不疼啊?” 怎么不疼? 檀荇满脸豆大的汗珠,哆嗦着煞白的嘴唇,却半句不敢抱怨,只带着哭腔委屈道:“外祖母,我真是第一次去那种地方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背,平时都好好的,怎么我一去就出了人命了呢!” “我早就说过让你离那个段家小子远一点,远一点,你非不听!”外祖母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看!现在出事了,怪得了谁?” “外祖母,我是真的后悔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檀荇涕泪横流地道。 “唉……”外祖母叹了口气,道,“这话我信。府衙大牢不是闹着玩的,光是进去走一遭都瘆得慌,更别提被人捉进去,关押受审了。你这次可也长长记性,以后莫要再跟这些人、这些地方有所牵扯了!” “是,是!”檀荇一连声应道,说完又戚戚哀哀地抽泣起来。 “你外祖父……”外祖母顿了下,又叹了口气,道,“他也是被你气急了,才会说这么重的话。你也是,真不让人省心!早知道就把你留在鹰城,元京的花花世界太大,引得你都收不住心了!” “外祖母……”檀荇趴在软榻上,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外祖母最是见不得他掉泪,此时便心软道:“唉,行了,行了。挨了这顿打,你日后好歹收收心,好好读书,习武健体。咱们并非寻常人家,也不用你挣什么功名。但求你清白正直,长大后能顶天立地,就算给咱们府里,给你自己长脸面了!” 檀荇哭得更厉害了。 “管彤……”外祖母对身边的大丫鬟道,“你让厨房做点稀粥小食来。小少爷闹腾了一天,还没进晚点呢。” “欸。”管彤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大夫也来看过,上了药。众人陪着檀荇吃过饭,便将他送到了自己院中。丫鬟们将床铺好,将他安置了,便鱼贯退了出去。 凌萧坐到他床边,看着他惨白的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表兄,你骂我吧!”檀荇见他如此,自己倒先慌了起来,生怕他如外祖一般厌弃了自己。 “骂你什么?”凌萧道,“骂你不该不听外祖母的话,与段锦澜混在一处,还是骂你不该不自珍自重,流连秦楼楚馆? -- 第111页 你与我一般大,这些话我原也说不得你。只有一点望你记住:不论你做什么,同谁一起,心里总要有个数,不要被人带偏了才好。” “嗯。”檀荇望着他,在眼中噙了多时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我只是听人说那觅香楼里有多么多么好的丝竹,姑娘们多么多么漂亮,就想去开开眼。谁知道里面乌七八糟,我当时就后悔了,心想以后再也不来了。可谁想到更大的事还在后头,这好好的,就出了人命案子……” 凌萧叹道:“赵扶嘴上不积德,又蒙昧愚蠢,仗着侯府和长公主的势处处得罪人。遇到胆怯的,或是不同他一般见识的也就罢了。 可他万万不该拿别人的痛处寻开心,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段锦澜呢?” 说到这儿,他看了看檀荇,问道,“他与你一同被押进大牢,现在怎么样了?” 一提到段锦澜,檀荇眼中登时闪过一丝不忍:“嗐,别提了。赵扶死在觅香楼里,平南侯府没一会儿就得了消息。长公主不顾衙役阻拦,带人强行闯了大牢,逮着段锦澜就往死里打。 段锦澜差点就没命了,后来是段家也来了人,拼死把人抢了出来。 两家就在牢里打了起来,衙役都不敢劝。后来还是府尹大人来了,才把他们都劝了出去。段锦澜就关在我旁边,满脸的血,趴在地上和堆破布似的,一动也动不了了……” 说到这儿,他轻轻打了个颤。 凌萧暗暗叹了口气:“出了这样的事,侯府岂能善罢甘休?段锦澜是肯定出不来了,明日早朝也有的吵了。” 说完,他见檀荇面色疲惫,便道,“你也歇着吧,我回屋去了。” “好……”檀荇答应了一声,忽然又拉住了他,咬了咬嘴唇,有些迟疑道,“表兄,我被放出来前,段锦澜好像跟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凌萧凝眉。 “他说……”檀荇又咬了咬下唇,“我也不知道自己听的对不对,他当时嘴里都是血,话也说不清楚。他说……他好像是说了两个字……沉冤。” 沉冤? 莫非是觉得自己冤枉,百口莫辩?可这件事明明白白,的确是他与赵扶发生口角进而杀人。目击者众,有何冤情可言? 或者是说他父亲,前吏部尚书段毅?可段毅之死,不论是意外还是人为,都与冤情扯不上关系。说一句死不瞑目倒还可得,若说沉冤,未免言过其实。 凌萧一路思量着回了自己的院子。大晚上的忽然被小厮从山上叫下来,一路心惊胆战,他已然觉得十分疲累。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回屋后稍作洗漱便睡了。 第二日一大早,他便收拾停当,准备回监赶早课。经过檀荇的院子,却见院门大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一进屋门,就见檀荇竟然醒着,但不知为何,趴在床上瑟瑟发抖。他忙走过去,檀荇见是他,就像见了救星一般,立刻抓住了他的衣角。 “怎么了?”凌萧问道。 “表……表兄……”檀荇哆哆嗦嗦道,一边说一边抽气,“段锦澜,死,死了……” “死了?”凌萧也是一惊,“是昨日打得太厉害了吗?” “不是。”见自家少爷说不利索,大保插嘴道,“少爷昨日就让我等在大牢外面打探消息,我好容易买通了一个狱卒才打听到,段锦澜死了,被人砍断手脚,用麻绳勒死了!” “什么?”凌萧心下一惊。 “听那狱卒说,昨夜闯进来一伙黑衣人,把当值的打晕了。等他们再醒过来,就闻到很重的血腥味。 找过去一看,就见段锦澜被吊在自己的牢房里,整个人血肉模糊,还短了一截。 他们仔细一看,才发现他的手脚都被砍去了一截,是活着的时候砍的,刀口上的皮肉都卷缩着。 他脖子上系着一根麻绳,勒得极深,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头朝天仰着,两只眼睛睁得溜圆,死不瞑目呢! 好几个人当场就吐了,府尹大人连夜被叫了来,一看就下令封锁消息。要不是我银子给得多,那狱卒本也是不肯说的!” 一语毕,满屋静寂。 凌萧心中也不禁骇然。 虽说段锦澜杀了赵扶,但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报复,还如此的明目张胆,平南侯府真是豁出去了!可如此一来,段家也势必不肯善罢甘休,少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他心下暗暗叹了口气,耳中忽听一阵「咯咯咯」之声。他低头一看,就见檀荇满头冷汗,眼里惊恐万分,牙关紧咬,那「咯咯」的声音竟是他在恐惧之下,上下齿打架发出来的。 凌萧双眉一蹙,伸手按到他肩上,就发觉他整个人都在剧烈颤抖。 檀荇被他的手一碰,先是惊地一颤,接着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握住他的手腕。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望着他,道:“表,表兄,我害怕……” 第70章 暗涌(一) 果然不出所料。 第二日早朝,以庆王为首的朝臣们便联名弹劾平南侯赵彧及其夫人明珠长公主,称其私闯府衙大牢,私刑拷问杀人,胆大包天,视京城法度于无物。 平南侯拖着病体上朝喊冤,称其昨日突闻噩耗后便倒地不起,直到今晨方才苏醒,根本没有派杀手杀人。 -- 第112页 前朝吵得不可开交,后宫也闹翻了天。 静荣贵妃一大早便脱去发簪耳饰,解了贵妃服制,只着里衣跪在皇上寝宫前,缄默不语,但态度坚决。 而明珠长公主得闻此事后更是激动,单枪匹马闯进后宫,一爪子就在静荣贵妃脸上挠了三道血痕。 接着二人便在寝宫前撕打了起来,谁都劝不住,直到双方鬓发散乱,满身血污,再也打不动了才自行停手。 皇上一大清早就一脑门子官司,想要惩治侯府,没有实证; 要斥责段家,于情不合。如此,他便将皮球踢给了大理寺,自己下了朝就躲进御书房,连晚间睡觉都不敢回自己的寝殿。 乌乌糟糟了整整一月,大理寺却报上来个「实证有缺,难定刑罪」。 皇上积攒多日的火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对象,当庭就要拿大理寺卿作伐,摘了他的乌纱。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重阳山火,吏部尚书段毅惨死,宿卫军统领因渎职被撤。 不过一年,又接连出了两宗命案,牵连着贵妃与长公主两头。 眼看着大理寺卿又要被祭出去当炮灰,众臣心有戚戚,却都不敢在此时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 正在人心惶惶之时,太子站了出来。 一番陈词动之以理,晓之以情,以一人之力顶住了天子的滔天怒火。 下朝后,他又于御书房单独求见。不到半个时辰的谈话,却让盛怒的皇上平息下来,还留他一道用了午膳。 之后几日,太子辗转于段府与平南侯府之间。没人知道他用的什么方法。 但三日后,令大理寺和刑部百十号人都一筹莫展的案子,竟在他一张嘴开开合合之间了结了。 仍是没有结果。但重要的是,也没有人再到御前去讨要这个结果。 平南侯府似乎接受了独子惨死的事实,段府也安静了下来,连带着庆亲王,未再与长公主对垒,去讨要那一份理不直气不壮的公道。 大理寺卿乌纱得保,也未再有旁人被牵连其中。一时间,朝局竟达成了难得的稳定与和谐。 皇上自然是最高兴的,太子也声望日高,整一个政治清明,人心归向。 秋风尽,冬雪至,染白头。 愁怨是吹不尽的。但却可以随皑皑落雪埋葬,埋在深深的地底,与泥土在一起,腐烂,消解,最终变成眉间的川字纹,心头的意难平。 一场荒诞的闹剧看似尘埃落定。 然而就在此时,凌萧得了个不痛不痒的消息:太子近臣许世光近日于暗中前往南境,私下会见了平江节度使赵擎。 消息是外祖父军中的探子报上来的。他们本因去岁重阳山火,在查南境流寇作乱一事,没想到意外截获了这么条消息。 凌萧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宿卫军大营中同郎英和章黎煮茶。 一听到赵擎这个名字,他先是觉得耳熟,然后便想起来,此人乃是平南侯赵彧的胞弟。 如此一来,事情看似有了新的走向:赵家经此一事,与段氏势不两立。趁此良机,太子向赵家人示好,顺便想要收服赵擎手里的十万兵权。 “太子殿下这个漏倒是捡得好!”章黎道,“段家小子闯祸,杀了侯府的人。侯府事后报复,又杀了段锦澜。还杀得这么……这么霸道!这下两家结成死仇,庆王一头钻进去,跟赵家闹了个不死不休,谁想到太子趁这个机会已经跟平江搭上了关系!唉,这要我说啊,跟太子比起来,庆王还是太嫩了点!” “嘶……”郎英正饮着茶,忽然出声,似是被烫了一下。 章黎立刻扳过他的脸来察看,见他没事,不由嗔怪道:“好好的你嘶什么嘶?吓了我一跳!” 郎英微微笑了笑,眼神却心不在焉。“世子……”他问凌萧道,“听说平南侯到现在都不认是他派人杀了段锦澜,是吗?” 凌萧沉吟了片刻,道:“赵侯的确没有承认。一个月来,大理寺多次派人问讯,他也算配合。奈何他身子不好,问讯往往坚持不了多久便要被迫中止。 据我所知,赵侯自始至终没有承认过派人虐杀段锦澜。但除却当日在大殿上喊冤以外,他也再未明确否认过此事,总之态度颇为暧昧。从他嘴里敲不到口供,大理寺也找不到证据,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嗐呀……”章黎大咧咧地一挥手,差点把茶壶盖打掉,“要我说,这种事还找什么证据,查什么查?除了平南侯府,谁还会派人去杀段锦澜?何况还是这么个杀法,这一看就是有深仇大恨啊!” “是啊……”郎英缓缓搓了搓衣角,“事情一出,大家肯定都这么想,平南侯府百口莫辩。可是……”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凌萧一眼,“有没有这种可能,会不会大家都想差了,倘若……倘若真不是他们动的手呢?” 闻言,凌萧心下一凛。他确实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可若这个想法是真的; “不是他们动的手?”章黎虎目圆睁,“不是他们,谁还会冒这么大的风险给那个赵扶报仇?” 郎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沉吟道:“如若……不是报仇呢?” “不是报仇?”章黎兀自大瞪着眼,凌萧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赵扶被段锦澜当众击杀,段锦澜被府衙收监,长公主立即派人来牢内殴打。当夜段锦澜就被人虐杀,任谁听到这个消息,都会第一时间想到侯府身上。”郎英慢条斯理地道。 -- 第113页 “可若真是侯府派人干的,以侯府的势力和长公主的行事风格,何必不认呢?要是我,我就大大方方地承认。 不仅承认,我还要宣扬得人尽皆知,好让赵扶在天之灵有所宽慰,也让人知道平南侯府不是好欺负的。 可是都过去一个月了,赵侯竟然自始至终没有松口,长公主也缄默不言,这难道不奇怪吗?” 第71章 暗涌(二)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章黎不以为然,“在京师府衙大牢里虐杀囚犯乃是大罪,平南侯和长公主即便再有权势,再得圣上宠信,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吧?” 郎英哼笑一声:“人在气急的时候,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赵扶是侯爷夫妇的老来子,长公主的掌上明珠。他一死,侯府家业甚至无人承继。 到了这个份上,你觉得长公主还会顾忌那么多吗?你没听说,平南侯府一得到消息,长公主立刻派人闯了监牢。 如若不是段家来了人,段锦澜当场就被打死了。如此行事,显然不是个怕事讲理的人。唯一的儿子都没了,她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闻言,章黎也静了一会儿,而后砸了咂嘴,道:“哎,别说,你说的还真他娘的有点道理。可是,如果不是平南侯府,那会是谁呢?谁会有这个好心呢?” “好心?”郎英嗤笑一声,“恐怕未必是好心,而是别有用心罢……” “什么意思?”章黎两条粗短的眉毛拧到了一处,“我脑子慢,你说清楚些!” 郎英下意识地看了凌萧一眼,道:“本来我也没想这么多,可今日得了这么个消息,倒不由得我不多想了。” 说着,他看着章黎,给他分析道:“妓馆杀人一案,涉案者都有谁?除了小少爷,就是弛虞恭和章颂。本来我也没把这两人联系到一起,可现在想想,这两个人倒都与太子有些关系。” 听到这儿,凌萧也点了点头,道:“没错,太子生母端淑皇贵妃是温相幼女。坊间常言「温门三姐妹,胜却骄儿郎」,是说温家虽无子,却靠三个女儿在朝中织起了一张人脉网。 长女温秀蕙结亲皇商弛虞氏,弛虞氏富可敌国,一向是温氏一脉的金库。 而涉案的弛虞恭正出自弛虞氏旁支。二女温秀蕴嫁入工部尚书章家,育有一子章雅,涉案的章颂就是章雅的庶弟。” “没错……”郎英接着道,“此案看似一桩意外,可若从这个角度来想,却让人不得不叹一句太巧。而若咱们假定此案不是意外,乃是有人蓄意谋划,一切反倒顺理成章了。或者,再换个角度,从根源上出发,这场闹剧最终的得益者是谁?” 章黎听他发问,掰着手指头算道:“平南侯府死了儿子,算是吃了大亏。段家杀了人,自己也赔进去一个,也算不得得益。死了这么些人,那……” 他忽然瞪大了眼,“那这京城的棺材铺子可不要发达了!” 凌萧都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郎英在他肩上推了一把,嗔道:“我的大哥呀,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嘿嘿嘿……”章黎笑了几声,“我这不是看气氛太紧张了,想活跃活跃嘛!你们说的我都明白,不过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呀? 太子愿意和庆王争,就让他们争去呗!咱们呀,就好好地跟着大将军,操练,巡查,每日有三餐,月底还有俸银拿。等着咱哥儿俩再一人讨一个漂亮婆娘,日子再美也没有了!是不是?” 说着,他大力拍了拍郎英的肩,又倒了一杯茶,塞到他手里。 郎英端着茶,却并不领他的情,只道:“但愿跟咱们没关系吧……” 说着他摇了摇头,叹道:“几句撺掇怂恿的话,就折了一个侯府世子。事后再虐杀段锦澜,将段毅一门彻底折损。继而拉静荣贵妃和庆王下水,使其二人在圣上心中地位大跌。 而他自己在整件事中持身中正,颇有施为,以一己之力解群臣之危,在朝臣眼中形象愈发高大。 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十万兵权已尽入囊中。一石三鸟。 往日只听说东宫仁厚,却不想也有如此雷霆手段。若不是他自己,就是身边的谋士得力。不过无论如何,咱们这位储君不容小觑啊!” 闻言,凌萧心下一动,脑中猛地闪过一缕灵光。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郎英一眼,道:“我看你也不容小觑。之前倒没发现你在谋略上的才干,事后倒要向大将军举荐一二。” 他忽然这样说,郎英愣了一下,一时也分不清他是赞美还是揶揄,只得「呵呵」讪笑几声。 章黎大手一挥,大大咧咧地道:“嗐,这事说到底也只是咱们的猜测,并没有实证。虽然推测得也很有道理,但许世光去平江也没准是为了别的什么事,也许是太子在私下替皇上办差呢? 这事儿啊,没弄明白之前,谁都说不准。要我说,这种政事就交给朝廷的政客去处理,咱们就别想那么多了。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想多了脑仁儿都疼!”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大手在后脑拍了拍。凌萧和郎英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一丝无奈。 “世子,这件事……你说大将军会告知皇上吗?”郎英斟酌着小心问道。 凌萧看了他一眼,倒并无愠色,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此事全凭外祖一心独断。不过外祖一向持身中正,不涉党争。这件事既被探知了,我想他也不会着意替谁遮掩。毕竟兹事体大,太子与庆王内斗便罢,但若是想染指兵权……” -- 第114页 他没把话说完,但其意不言而喻。郎英和章黎都不约而同地垂下了眼睫。 凌萧也及时收住了话头,只道:“正如章大哥所言,此事涉及朝政,最好便交由那些政客去处理,咱们不便过多牵涉。今日所谈之事不小,个中厉害,不用我说二位也该明白。此事到此打住,切莫再向他人提及。” 一听这话,章黎这才重新活过来一般,抬眼呵呵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嗐,这个我懂!那叫啥,三缄其口嘛!我在京里也混了一年了,这些事都门儿清!” 郎英也点点头,正色道:“世子放心,属下知道厉害。” 于是,三人又心照不宣地喝起了茶。时光静缓,茶香清郁,可凌萧的心里却如暴雨前的深海,暗流激荡起来。 第72章 流言 事情本该就这么过去了。年节将至,大街小巷都热闹了起来,披红挂彩,人人脸上都挂着笑,逢人便道吉祥话。闹腾了一整年的京城终于得了口喘息,国学监的日子也愈发清净。 可越是清净,凌萧心中就越是不安。就如起床气一般,来得毫无因由,却鼓得人心下烦乱。 不知是不是为了印证他的预感,这日晨起去饭堂时,他耳中忽然多了许多「窸窣」之声,切切察察,如家鼠啃米一般,一下把他带回了幼时听人闲话之境。 这感觉十分令人不适,他皱眉向四周一扫,就见三五成群,都在捂着嘴悄悄交流着什么。见状,他心下越发烦躁,手里捧着早点,一时不知该走该留。 这时,纪麟却眼尖看到了他,朝他招呼了一声。凌萧遂走到席边,与他们坐到了一处。 其实除了纪麟外,座上其余三人他都只是脸熟,但这几人却仿佛都与他极为熟络,见面便称兄道弟。凌萧无可无不可,也就由着他们叫。 “凌兄,你可听说了?”席垫还未坐热,一银襟青衫便等不及凑过头来。 凌萧有些不适地向后一撤,看了他一眼。 “哎,这一看就是还没听说呀!”银襟青衫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反感,接着道,“京里可都传遍了,也就咱们在山上还不知道!” “到底怎么了?”凌萧有些不耐。 “哎呀……”银襟青衫见自己卖的关子有了成效,面上不由现出些得色,“凌兄有所不知,出大事了!东宫被皇上申饬了!” “太子殿下?”凌萧心中一震。 自从出了妓馆杀人一案,他最听不得的就是宫里的消息,有一个算一个,都让他十分反感。可东宫被申饬自然不是因为小事,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对啊!”银襟青衫自带说书天赋,包袱抖得一个比一个响。 凌萧懒得跟他废话,直接问纪麟道:“为的什么?” 纪麟沉吟了一下,道:“传闻说得也不甚明白,但好像是东宫的一个侧妃惹了什么事,闹到御前了。太子殿下为了护那侧妃,才挨了训斥。” 如此……凌萧暗暗松了口气。 可还没等这一口气松完,银襟青衫就又道:“唉,纪兄啊纪兄,这种说辞也就是骗骗你们这些心思直的。那流言都满天飞了,什么为个侧妃,太子殿下岂会为了一个侧妃惹皇上不快?这明显就是为了顾全东宫颜面,随手给出的借口嘛!” “那你说是什么?”纪麟虎目一瞪。 闻言,银襟青衫故作神秘地笑了下,接着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啊,是太子殿下私下结交权臣,事发了!” 凌萧心里猛地一顿。 “结交权臣?”纪麟一声怪叫,接着大手一张,「啪」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种事可不能乱说,是要担责的!”他从指缝里小声说道。 “哎呀,这不就是咱们几个私下里说说嘛!”银襟青衫毫不在意地摇了摇手指,“况且这流言传得满京城都是,他要抓人也不知道该抓哪个呀!” 在座的另一个湖绿对襟见他一味吊人胃口,不耐烦地捅了捅他,道:“你快别卖关子了,到底知不知道,知道就快说!” “我怎么不知道?你也不用激我,告诉你便是!”银襟青衫一瞪眼,接着小声道,“听说太子殿下的一个近臣,叫许世光的,前几日被拿了。说是他月前代太子去了趟平江,暗中去的,见了平江节度使赵擎,两人相谈甚欢呢!” “平江节度使?”纪麟皱了下眉头,但接着就明白过来。他也是将门出身,对这些事自然比旁人敏感些。 另外两人兀自闹不明白,急道:“什么平江节度使?哎呀,你要说就说痛快了!” 银襟青衫一瞪眼,道:“这还不痛快吗?平江节度使有什么?兵权!太子缺什么?兵权!这……这还不明白吗?” “嘶……”两人齐齐抽了口气,闭口不语了。 静了一会儿,湖绿对襟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道:“这赵擎……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啊?平南侯是叫赵彧来着对吧?他们……” “哎哟,你可算明白过来了!”银襟青衫一跌手,“这赵擎可不就是赵彧的胞弟嘛!” “那他和太子……”湖绿对襟一捧脑袋,“哎哟不行,这事太乱,容我想一想!” “啪!”他身边坐着的月白长衫拍了他一下。 “这还想什么?还不清楚吗?”他说着抹了把下巴,沉吟道,“先前段锦澜被杀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现在看看,倒是清楚了很多!” -- 第115页 “段锦澜?”纪麟眉头一皱。 “对啊!”月白长衫道,“段锦澜被杀,大理寺查了一个月,赵侯愣是不承认行凶。而后他弟弟赵擎就跟太子攀上了关系。这其中的道理……你细想想!” “你是说……”纪麟稍稍品过味来,“这段锦澜……是太子派人杀的?” “哎哟,嘘!嘘!小声些!”月白长衫一把把他的头按了下去,悄声道,“不光段锦澜,还有赵扶呢!若无妓馆杀人,哪来大牢虐杀?这一环环都是套着的!” “哎呀呀……”这时,湖绿对襟也回过味来,不禁「啧啧」叹道,“若真是如此……这可真是一招好棋啊!杀赵扶,灭段家,引内讧,收兵权……啧啧,这是一石三鸟之计啊!” 银襟青衫也低头「啧啧」了两声,接着抬起头,神秘兮兮地看着众人道:“都说东宫仁善,不事权谋。现下闹出这么件丑闻,这可真是……啧啧……你们说,这计策是太子自己想出来的吗?” 凌萧看到他别有深意的眼神,心中一堵,不自觉地别开了目光。 “哎呀,太子殿下哪里用得着亲自布局?他手下那么多谋士,满肚子的阴谋诡计。这种谋划,自然是那些人做出来的!”湖绿对襟的声音传来。 “其实要说起太子手下的谋士,近来倒有个炙手可热的……”银襟青衫缓缓道。 “你是说,沈……” “哎,慎言!”纪麟喝了一声,“大家都是同窗,没必要如此猜疑吧?” “诶,纪兄,这你就错了!”银襟青衫胸有成竹道,“在下这么说,绝非胡乱猜疑,而是有缘由的!” “你有什么缘由?”纪麟不信道。 “赵扶死的前几日,还发生了一件事,不知你们听没听说。” “什么事?” 银襟青衫别有深意地看了凌萧一眼,道:“说到此事,凌兄当日也在场呢。” 说着,他又撤回目光,看着另外几人道:“听说沈公子一个月前去平南侯府求见了赵侯爷。两人不知说了什么,沈公子出来后,赵侯便一病不起。那赵扶急了,追着沈公子讨说法,听说两边还打了一架,最终不欢而散。是吧,凌兄?” 凌萧皱了皱眉。这人说的句句属实,但听起来总有点不对味。可他一时间也找不出可反驳之处,便别过头去没理他。 银襟青衫见他如此,愈发得意,轻笑一声,道:“沈公子也是好大的本事!赵扶刚得罪了他,立刻落了个不得好死,整个侯府也被卷进天大的是非里,险些遭了牢狱之灾!” 听了这话,凌萧心中忽然有些恼怒。 他眉头一皱,刚想说话,却不料湖绿对襟忽然「哎」了一声,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件事来!就是去年重阳节的时候,段尚书不是死在山火里了吗?那天沈公子也在那座山上!” “真的?”银襟青衫倒是一愣。 凌萧也心下一惊。 “千真万确啊!”湖绿对襟道,“家姐当日亲眼看见他了,就在山脚下的花溪边抚琴,当时有好多人围观呢!家姐回来就说,登高那日看见了个好俊俏的小公子,一手琴弹得人如痴如醉。 当时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人竟然就是兰琴公子。还是后来索伦国宴上,家姐又看见了他,才认出来的呢!” “竟有此事……”银襟青衫沉吟道,“如此,那便更加错不了了!从去年段家出事,到月前妓馆杀人一案,竟是环环相扣,好毒的智计!” “是啊!”湖绿对襟也叹道,“都说沈青阮天生聪慧,在西南那边被当成文曲星下凡。此等一石三鸟之计……哎,等等……不对,这是一石四鸟之计啊!”他猛一拍掌。 “四鸟?”月白长衫一愣,“还有哪一鸟?” 凌萧也愣了下,转头看着他。 “妓馆一案,涉案的还有谁,你们不记得了吗?”说着,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凌萧一眼。 凌萧收到他的目光,心中忽然紧了一下。 “凌兄……”湖绿对襟对他道,“幸亏令弟当日酒醉,可算是逃过了一劫呀!” “你是说……”纪麟目光一凛,“你是说,他们当日的目标还有小檀公子?”说完,他立刻回过头去看着凌萧,目光中满是震惊与担忧。 凌萧的脸色十分不好,湖绿对襟怕他恼了自己,忙出言劝慰道:“唉,凌兄,在下也只是这么一说,都是胡乱推测,你别太往心里去!” 纪麟却一把搭住了凌萧的手臂,皱眉道:“凌兄,此事若是真的,你与他同住在一个院内,凡事可要留点心啊!” 凌萧心中复杂难言,轻轻挣开了他,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来。 纪麟见他急了,忙一连声喊道:“哎,凌兄,凌兄!” 凌萧充耳不闻,默然收拾起碗碟,端着向饭堂门口走去。 走到半路,他又听到窸窸窣窣的一声传来:“同住在这国学监里,咱们几个日后可也得当心了!千万别行差踏错得罪了人,否则啊,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第73章 林狮驼立槛(一) 凌萧一路沉着脸走进学堂,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 先生昨日留了课业,今日要讲林首辅的《灵灯录》。他将书册取出,在桌案上翻开摆好,却一个字都读不进去。如此磨了一刻钟。 -- 第116页 今日小寒,冷风刺骨,可他坐在窗边却兀自觉得浑身燥热。 终于,辰正打钟,袁博士和沈青阮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他们本就是翰林院的同僚,常常一同说着话来上早课,大家也早已见怪不怪。 可今日沈青阮一现身,原本嘈杂的学室立刻静了下来,接着就响起了无数窃窃私语之声。 沈青阮似是也怔了一下,但立即就恢复了一惯的淡漠。 看他神情,大概也知道了太子被申饬一事,也大体能猜到众人口中议论的是什么。凌萧心中闪过一丝不忍。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人急匆匆从外间跑了进来,对着先生一拱手,接着便闷头朝他这边跑了过来,一曲膝,跪坐到他身边的席位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凌萧转头一看,竟然是梁培。 梁培也在此时回头,见是他,愣了一下,接着抬眼看了眼四周,下意识就想起身。 但坐都坐下了,再站起来未免忒过无礼,他便强忍住了冲动,对凌萧一点头,然后取出了书册。 那厢袁博士点了点人头,便开讲了。凌萧听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有人靠近。他一扭头,就见梁培悄悄探过身来,往他桌上瞧。 他用目光询问,梁培便指了指他桌上的书。凌萧微微皱眉,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梁培又把自己手里的书合起来,指了指扉页。凌萧这才明白过来,将书翻过来给他看了一眼。 梁培一瞧见书名就愣了一下,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书,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世子……”他小心地凑过来,低声问道,“今日要讲什么?” 凌萧心下无语,在文章名目上轻轻敲了两下。 梁培抻着脖子看了一眼,暗骂了一句,又小声恳求道:“我带错书了,世子可否将书借在下一观?” 凌萧将书本一合,随手掷了过去。梁培手忙脚乱地去接,却见那本册子「倏」的一下飞过来,轻轻巧巧地落在了他的书案上。 “好……好功夫!”他轻轻赞了一句,便打开了书页。 “我的天啊!”一翻开扉页,他登即瞠目结舌。 只见短短一篇文章上,竟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蝇头大的簪花小楷,如同绣娘手下的花样一般秀丽。 他不由抬头看了凌萧一眼,只见他脊背挺直,不苟言笑地望着前方,忙又垂下了头,从细密的小字里将正文挖出来,细细读了。 前面袁博士已经在讲解文案。 《灵灯录》乃是当朝首辅林仕所著,内含小文数十篇,皆为抒怀唱感之作,故事虽简,篇幅虽短,却暗含玄理。 林首辅幼时曾受教于东陵,后来又拜了明皓经为师,所以思想受东陵影响颇深。 这部书的书名也用了传自东陵的一个典故。 灵灯,在东陵的传说里,是人死后在黄泉路上提的一盏灯。人手一盏,只因地府昏暗,用以照亮前路。 这盏灯由各人生前因果所化,大小明亮各不相同。有的巨大如花鼓灯,将前路照得白昼一般,是说此人生前行善积德,死后自有明灯为报。 有的人却只得一支小小的黑烛,连火苗都是灰色的,只能照亮手掌大的一片地方。 是说此人生前恶事做尽,是以黑烛为果,让他此生最后一段路都不得安宁。 与江国文化略有不同,东陵的地府里没有奈何桥,但也有一座差不多的,叫往生桥。 这座桥险峻无比,桥面忽宽忽窄,还坑洼不平。桥下便是地狱十八殿,每一殿通向不同的往生。 此桥一路向上,直通天庭。通过全桥的人会在尽头看到一座金殿,里面是一株直插云霄的金铸灯树,每一根枝桠都托着一盏海灯。来人用自己的灵灯点亮一盏海灯,便可在尘世实现一个愿望。 因着这个传说,很多东陵人行善一生,就是为了死后圆自己一个愿。愿了了,人便羽化登仙。 但若走不到桥尽头,半途就失足掉下去,便只能听天由命,任来生做行商、布衣、残障、或是连人都做不了,做猪做狗甚至蚊蝇鼠蚁,都是前世因今世果,无怨旁人。 人在桥上走时,灵灯中还会幻化出他此生所经历的一切,好的坏的,都在他眼前重现一遍。 积德行善之人问心无愧,自是一路康庄大道。坏事做尽之人当然惊恐难言,难以集中精力,一失足便会坠下桥去。 此书名为《灵灯录》,就是取一个「灵灯录见众生相」的意思。而今日要论的《林狮驼立槛》,便是此书的开篇小文。 说从前有个书生,名唤林狮驼。此人二十出头,正是不当不立的年纪,平日心中念头很多,百转千回过后,却又觉得通通无趣。 于是每日无所事事,读读书,种种草,逗逗鸟,反正家境殷实,也够他衣食无忧终老。 一日,林狮驼早起看天,发现天色有些晦暗。他心中烦躁,看看案上书本,没什么兴趣。 反正离秋闱尚有二季,也不急这一日的功夫。于是,他便想着做些什么消遣。 可做些什么好呢? 回头一看,屋内新妇正在给刚出生的儿子做夏衣,缝缝补补的,面上挂着满足的笑。 他看着觉得美好,就想跟妻子坐到一处,玩笑玩笑。可这样一来,又会在家中腻歪一日,免不了要被父亲说道。 -- 第117页 那要出门去吗?约三两好友,去郊外打打马球也是一日。 可他看看天,阴得很,春寒料峭,不知会否有一场春雪。一想到外面令足底生寒的湿滑石板路,他就有些怯,不想出去了。 这么犹豫了一会儿,新妇看了他一眼,见他眉宇踌躇,就问:“你愣在那里做什么?日过巳正了,今日还要出门去吗?” 他听了一愣,下意识就道:“是,昨日约了朋友,今日一同吃酒去。” 新妇面上有些不悦,却也没说什么,只道早些回来。 话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杵在房里,便一路顺着院中花径走到外门口。 门闭着,隔着一层木板能清晰地听到外面熙熙攘攘的人声。平日里,这样的热闹会让他觉得有活气,可今日却莫名只觉得喧闹。 想想自己那帮狐朋狗友,聚会上只会吹牛拍马,铺张奢侈,满口文章道德,私下里却豪赌狎妓,全无文人风范,让他十分看不上。 可若不去找那些狐朋狗友,出门去又能做什么呢?在街上闲逛吗?这么个小城,走不了几步就会遇到熟人,然后自然又是被拉去胡闹吃酒,这就又应了他先前的忌讳。想了想,他心中顿时烦闷无比。 这么发着呆,院门忽然开了,原来是一众采买的小厮抬着新鲜的蔬果鱼肉进来。 看到自家少爷立在门后,大家都有些惊奇,问他这是要去做什么。 他只答无他,在院中闲逛片刻。小厮怕他要出去,便未将门合上,一众人鱼贯走过。 林狮驼便走到门边,看着门外不远处的街市,熙攘热闹,他心中不由有些松动。 可脑中又浮现出方才新妇不悦的神情,那一点动心又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 他抬脚站到门槛上,想迈出去,又不想迈出去,犹犹豫豫间,只觉得脚下不稳,一颗心晃晃荡荡。就这么两难着,他靠在门框上,一站就站了一日。 眼看着天色将晚,他见一日到头,再立下去也毫无意义,便撤脚回了屋子。 新妇见他回来,便道今日回来得好早。他笑道,哪里早,根本就没出去。于是把在门槛上立了一日的事讲给了她。 新妇听罢瞠目结舌,莫名道:“何必自苦如此,不想出门便不出门,想出门便出门一趟。若是都无甚心情,便出去随意溜一圈再回来也好,总不至于在门槛上立上一日,明日必定脚痛。” 林狮驼一听笑了,道:“出一趟门倒是容易,可随意溜达一圈后还能不能再回来,就由不得我了。” 第74章 林狮驼立槛(二)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袁博士顿了一下,梁培也抬起了眼,一双眉皱得死紧。 凌萧听到他小声嘟囔:“这都什么奇奇怪怪的人,立在门槛上一站一天,这不是傻吗?首辅大人是吃饱了撑的,写这么个故事……” 凌萧无奈地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他一眼。梁培接到他的眼风,立即将书册合上,恭恭敬敬地递了回来。 此时袁博士又开口道:“故事便是如此,想必各位昨日也已温习过了。从林狮驼看众生,首辅大人著此文,便是想借林狮驼所思所想,抛出自己的疑惑。 众生万相,各不相同,哪怕是读同一篇故事,也是见仁见智。诸位不妨谈谈自己的感想,疑惑也好,感慨也罢,咱们共同探讨一二。” 先生话音刚落,纪麟便率先开口道:“昨夜学生读此文,脑中思绪翻涌,久久不能平静。此文看似荒诞,却是在探讨一个很艰深的奥义,一个从上古谈论至今,仍无有定论的命题。 这个命题的核心就在于「出世与入世」的辩论。孰是孰非,孰优孰劣,任是诸多先贤也难以抉择。是以古来常有怨怼之词,牢骚之赋,皆是因在此件大事上选错了的缘故。” “纪兄所言甚是……”又一人道,凌萧打眼一瞧,竟是方才那位月白长衫,“然余私以为,此一事本无对错。无论出世入世,皆有好坏。入世者心怀众生,体味民生疾苦;出世者道法自然,安于本心澄明。此两种选择皆不能算错。” “那就能算对吗?”一人不服道,“入世者或许心怀众生,但世间疾苦哪里是这么好尝的?便如禁果一般,个中酸涩,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浮沉一生过后,有多少人欸乃一声,归隐山林,四大皆空? 而出世者或许能保心境澄明,可代价却是一生的庸碌与愚蠢。 年少时或许不觉得什么,可当周围之人尽皆入世,他独守一隅,难道不会眼红,不会好奇吗?” “所以说……”又一人接过话头,“所谓出世入世,不过是一个选择而已。其实人生诸般大事,归根结底都是出与不出的选择。出也好,不出也好,都会有一番际遇,都是人生。可难就难在,没人能事先看到结果。” “吴兄所言极是。”又一人道,“对此结果的未知,造就了人心中的恐惧,继而生出嗔痴怒骂,怨憎会,爱别离。而方才纪兄所言之怨怼,也无过是人心欲求不满而已。 其实无论出世入世,皆会有所得,有所失。若能平和心态,自然看待世事,便不必如林狮驼般,立槛半日,仓皇一生了。” “这话说得简单,可做起来有多难呢?”纪麟又找回话头,道,“林狮驼并非不知此中利弊,却还是难以抉择,这才是此中艰辛所在。” -- 第118页 “纪兄所言虽在理,但我却觉得,林狮驼之所以立槛半日,难以抉择,还是因为心志太过软弱。 眼中所见若只是阴暗之事,自是半步也不敢踏出。如若多想想好的一面,譬如出门打马的风驰电掣,清新空气带来的畅快,抑或是陪伴妻子的天伦之乐,便知随便哪样都好,又何必束手束脚?” “可此事难就难在两样都好。两样都好,也两样都不好,所以人才会踟蹰不前,摇摆不定。古往今来,多少先贤都曾在出世入世之间繁复磋磨,难道他们未曾领略过其中甘美吗?可问题在于甘美之后总有苦涩,甚至是家破人亡的代价。正因如此,才会进退两难。” “其实各位何必争吵呢?”争论中,一人打哈哈道,正是晨间那位银襟青衫,“各人有各人的观点,各人也有各人的缘法。每个人出身不同,际遇不同,对于一些人来说,这种事根本就没得选。 所以啊,依在下看,安安心心走自己的路,淌自己的河便好。想这么多,无非是徒增烦恼罢了。” “呵呵呵……”袁博士笑了起来,“难得糊涂……祈之倒是有些悟性。” 凌萧这才想起来,此人大名原叫钟祈之。 “今日诸君所言甚是有趣,看来背后都下了些功夫,为师甚是欢喜。”袁博士笑道,又转头看向静室一角,道,“青阮,今日你倒是安静得很,不知心中可有何疑难呀?” 其实凌萧也早注意到了沈青阮今日的安静。平日里他虽话也不多,但辩论时总会提出一两个精辟的观点,每每令人叹服。可今日他却始终不发一言。 是因为众人的眼光和流言吗?他不禁暗想。 “先生……”沈青阮微微颔首一礼,道,“青阮心中确有疑难,却不是在此处。若论《林狮驼立槛》,学生心中倒也有些感悟。只不过,或许与诸位所言有些差异。” “这有何妨?”袁博士眼睛一亮,“你向来见解独到,老夫洗耳恭听。” 沈青阮便拱手一礼,道:“在下幼时受江国、东陵两国文化熏陶,所以对两国的思想皆有涉猎,细细比对后,发现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现象。” “江国的文化将「教化」二字置于至高无上之位,总是从小就教一个人努力成熟,变成大人。 但这里面就缺了很重要的一环,叫作「童真」。很多人,我们周围的人,同窗、亲朋、甚至最熟悉的家人,他们的一生都被一种所谓「成熟」的思想束缚了。 从小的教化让他们的眼界缩小到只有井口大,心之所盼,梦之所向只是「功名利禄」四字。 就如林狮驼一般。可当一个人生命的重心被束缚到「前程」二字之上时,他一生的欢愉就变得很有限了。 敢闯的人或许一路青云直上,或许半途飞来横祸,总之也能有轰轰烈烈的一生。 胸无大志之辈安居一隅,夫妻和乐,儿孙满堂,共享天伦,只要心真的能安,也不失幸福一生。 可怕的就是不上不下,不进不出,如林狮驼这般,一生立于槛上,心悬半空,悠悠荡荡,连根都没有,又何谈安稳?” 他一下说了许多,众人皆有些发懵。 东陵的文化与江国差异较大,所以沈青阮的观点时常会新颖到让人应接不暇。 便如此刻,其言论中的某些观点已经触及到江国大道安身立命的根本。 对「教化」二字的否定,对追逐「前程」的鄙夷,以及「功名利禄」四字的刁钻,实在有些口诛笔伐,骂人不见脏的狠辣。 可他说的偏又很有道理,让人难以反驳。一时间,室内陷入了沉思。 凌萧往日里也听过他不少奇谈,却哪一次也没有今日来得深刻。 或许是这番言论揪出了他心中潜藏多时的怪念头吧,又或许,是这些简单又狠厉的字眼碰巧解答了他心中多年的疑惑。 “童真……”他在口中轻轻念了一遍,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眼前之人。 “但若一个人的一生从一开始就是完全放开的,没有教化,没有束缚,那要如何确认此人可能的走向,整个社会又要如何来约束呢?”他看着沈青阮问道。 沈青阮转过身来,看着他道:“世子所言,乃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规矩并不等同于教化。规矩是法度,也是一个人生存于某一特定文化中,所需怀有的基本道德。 譬如不可谋财害命,不可偷盗,不可辱骂父母,等等。如若违反这些规矩,上有刑法昭昭,下有黎民唾骂,其本心亦难安。 而教化则不同,它侧重的是人的思想。一个本该拥有无上自由的至宝,却在日复一日的教化中被打磨圆润,变得「中规中矩」。 如此一来,整个社会的确得以约束,可人心也戴上了不可摘除的枷锁。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实已不可称之为人,与圈养的牲畜何异?” 话音刚落,四周一片抽气之声。此番言论实在过于骇人听闻,众人只觉得灵魂深处的铁链在「铮铮」作响。 凌萧却会心一笑,接着又道:“然法度易立,道德难成。若非经过日复一日的教化,道德二字如何深入人心?” 沈青阮遥遥望着他,目光变得认真起来:“教化有用,然度在何处?道德高尚,却又是谁的道德?一个人如何确认自己所教之物的正确?尚不知何为世,便妄言出入;己身尚识世不明,便妄言教化,岂非太过托大?” -- 第119页 “有理。”凌萧点点头,又问:“但人并非生来便学富五车、洞察世事,总要有人牵引,有人指点。依你所言,世上怕是无人敢自言明世。可倘若如此,万千幼童又该如何识世明理?一味放任不管吗?” 沈青阮静静地看着他,道:“世子是在与我抬杠吗?在下所言乃是「教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教育」或是「教导」。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人生来便有眼鼻耳口,便是让他去看、去闻、去听、去探索,去传达。 而为了让这些探索而来的知识有一个归宿,上天又赐给了我们一颗心。 一个人一生所经历的一切,终究要归于此处,铸成他对世事的看法,和对生的感悟。 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事,也是最宝贵的财富。人之所以为人,因其有灵。 灵之所贵,在于自由。自由之高尚,不可亵渎。在下所言之教化,就是指所谓「大道」对灵魂的亵渎,对自由的轻蔑。 可叹世人往往不懂这个道理,身戴枷锁而自以为傲,听他人之所言,言他人之所听,无思想,无主见,无立场,岂非……世子笑什么?” 凌萧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笑,想要整肃仪表,却忍不住笑得更深了。 “没什么……”他看了沈青阮一眼,“就是忽然觉得东陵的文化很有意思,倒想深入了解一下。” 沈青阮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道:“东陵文壮,其思想亦深远。世子若有兴趣,倒不若亲自去看看。在下所言,无过太仓一粟而已。” “呵呵呵……”袁博士也笑了起来。 他看着沈青阮道:“青阮今日所言,让为师也颇感受教啊!关于这个论题,诸位已经探讨得颇为深入,又铺展开来,引入了其它命题,甚好,甚好! 总之今日清谈甚妙,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看来诸位课后都没少下苦工。如此年纪,能有如此见识,是我江国之幸啊!好了,时辰也到了,今日便到此吧!” 说完,诸学子纷纷起身恭送。沈青阮还要去翰林院,便与袁博士一道走了。 凌萧也收拾东西离开,却在行至门口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意味深长的一句:“梁兄,你不觉得方才沈青阮所言有失体统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是千百年传下来的道理。难道,这也是他口中的「教化」?” 闻言,凌萧眉头一皱,转身一看,见说话之人正是那钟祈之。他默默盯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出门去了。 第75章 太平 眼看着年关越来越近,国学监里也开始人心浮动起来。 通鉴大典终于编修完毕,翰林院一众编修领了微不足道的薄赏,捋着愈发稀疏的胡须,拖着虚浮的步子,笑吟吟地回家报喜。 沈青阮也终于踏踏实实地在十七院里住了下来,每日不必再四处奔波,不过几日,气色眼见着好了许多。 凌萧之前见他辛苦,一直以为此人生性勤勉。可与他住了几日才发现,他妹妹笳蓝那日说的话竟是丝毫不错。 他习惯夜读,沈青阮比他还能熬。他最多不过到亥时便要熄灯就眠。 可沈青阮却像只夜猫似的,屋内烛火燃到子时乃是家常便饭。 第二日卯时他起身练剑,沈青阮的屋门紧闭。等他练剑回来,收拾停当,沈青阮还是屋门紧闭。 有几次他觉得他再不起身就赶不上早课了,便去敲他的门。 敲了半天没人应,他还以为人已经走了,刚要拔脚离开,就听到里面传来睡意浓浓的一声:“世子别敲了,快去上早课吧,莫要迟了。” 凌萧心道,你也知道要迟了?随即不再管他,自己去饭堂进了早点,又到学堂里坐好。 他一向来得早,此时学堂里不过寥寥几人,有的在温书,有的在赶昨日的课业。 直到辰正打钟,沈青阮才同讲经博士一同进来,言笑晏晏,衣冠楚楚,丝毫看不出两刻钟前还趴在屋内赖床。 梁培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在沈青阮身后献殷勤。自从被凌萧告知他不爱吃甜后,他便每日换着花样带些酸咸小吃来。 因着上次说起此人的态度,凌萧本以为沈青阮不会理他。 可有次经过琴室时,他却耳尖地听到里面传来训斥声,听着竟是沈青阮的声音。 他这样的人,竟会纡尊降贵训斥别人,简直是天方夜谭。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凌萧心下好奇,便凑过去看了看。 透过半开的窗户,只见梁培战战兢兢地跪坐在琴后,面上犹带泪痕。 沈青阮站在他身前,指着琴弦疾言厉色道:“凡曲之大者,转合宜离而气方舒。此二音之间当有一大息,而后游吟,莫要急揉。正所谓情思至而音自合,你的手虽覆在弦上,心思却已缥缈无踪,又如何能领悟其中奥义?我要你回去勤加练习,你练了十日手法尚自生疏,又来寻我作甚?” 凌萧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厉的模样。梁培似是也被他训傻了,坐在席上一味只是哭。 沈青阮却丝毫不加理会,只淡淡道:“再来一遍罢。” 于是,在凌萧的暗笑和梁培抽抽噎噎的抽泣声中,琴声又磕磕绊绊地响了起来。 因着冬日严寒,百兽伏没,去岁得他们二人救助的那只大白猫在外游荡了大半年后,又找上沈青阮,与他摇首摆尾地亲昵了半日,竟在十七院内住了下来。 -- 第120页 院内好吃好喝地供着,它也安然自得地享受,每日懒洋洋的,出太阳了就到院中,窝在沈青阮的怀里,陪他一道读书,阴天的时候就钻到他屋内,窝在火盆边小憩。 有一日凌萧从外面回来,见到一人一猫又坐在院中躺椅上,一个看书,一个打盹。 沈青阮抚着白猫的脊背,听见他进来,也没打招呼,当先便道:“我想了半日,给这猫取了个名字,叫太平。” “太平?”凌萧重复了一遍,点点头道,“熙攘繁盛,万世太平,这名字很好。” 沈青阮沉吟了一下,道:“倒不是因为这个。” 凌萧一听,停下脚步看着他。 沈青阮这才放下手中书卷,把白猫硕大的头从两只前爪中间挖出来,让它侧脸对着凌萧,然后单手往它面上一怼,道:“你看,是不是太平了些?” 「嗷」的一声,在大白猫的暴怒和沈青阮飞快逃逸的笑声中,太平这个名字便定了下来。 日子清清淡淡地流过去十几日,明日便是大寒,国学监封山放年假的日子。 凌萧这日特意比平日起得早些,打算在早课前收拾一下行囊,以便课后直接下山回府。收拾停当,已近卯时,他拿起紫霄剑准备去后山练武。 时辰还早,他怕扰了隔壁,轻手轻脚地打开屋门。谁知一只脚刚挪到廊下,眼角忽然瞥到旁边蹲着个人。 他微微唬了一跳,定睛一看,竟然是沈青阮。他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窝在地上一动不动。 身前放着个小碗,里面是昨日从饭堂捎回来的鱼肉,太平正蹲在碗边大吃大嚼,好不快哉。 此情此景实在太过诡异,凌萧不由走上前去,可还未到他身前,忽见他猛地回过头来,厉声喝道:“谁?” 身形迅捷,而眼中却兀自朦胧。 待看清来人,他又把头转了回去,揉了揉眼睛,道:“世子,是你呀。我太困了,一时不察。” “这是怎么了?”凌萧忍下心中想笑的冲动,问道。 “还能怎样?”沈青阮气哼哼地道,“都是这个!大猫!太平!”他每说一个词便在太平头上打一下。 “我就是昨夜读书读得太晚,忘了给它放粮。结果,它!”他又在猫头上敲了一记,“一大清早就把我闹起来!这么冷的天,我才睡了两个时辰不到!” 太平吃得正欢,一任他打也不恼,还不时抬头白他一眼。凌萧也忍不住暗暗偷笑。 沈青阮见太平又瞟了他一眼,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在它鼻尖上轻轻一弹,嗔道:“成精了你!” 说完,他又回头看着凌萧,上下打量了一圈,目光中忽然透出几分不怀好意来。 凌萧正被他看得发毛,就听他道:“世子,商量个事。反正你日日都要早起练剑,顺便喂喂太平行不行?” “好……”凌萧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又道,“可它夜里一向跟着你,我要怎么喂?” 沈青阮沉吟了一下,道:“那让它夜里也跟着你睡,行不行?” “好……”凌萧又道,“不过我屋里没火盆,它大概不愿意。” 沈青阮认命地闭了闭眼:“世子去练剑吧,在下不耽搁了。” 凌萧拼命憋着笑,状似无意地朝他点点头,然后潇洒地走出了院门。 第76章 段氏(一) 午初,早课毕。大家互相恭祝着新春,一一拜别下山而去。 沈青阮的脸阴了一个早课,到此时也未放晴。 凌萧跟他一起走出山门,忽然想起太平,便问道:“咱们都走了,猫怎么办?” 沈青阮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我跟看马的王伯说了,要他每日在山脚下放些吃食,也给太平指了地方。” 凌萧一怔:“你就那么一说,它能听懂?” “我管它能不能听懂!”沈青阮忽然怒道,“听不懂就饿着!这么大个猫了,连自己都喂不饱,还要我为它操心!”说完,他气哼哼地快走了几步。 凌萧暗暗一笑,加快步伐追了上去,刚要说话,忽见山下奔上几个人来,正是早先下山去的几个同窗。 “快走!快走!”几人一面喊一面冲他们挥手,“晚了就赶不上了!” “赶什么?”同行几人面面相觑。 “瀛洲大战咱们胜了!公善会被除了!”一众人欣喜地喊道,“段大人率部回京,刚走到长街南口,老百姓们夹道相迎呢!” 凌萧与沈青阮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意外。 瀛洲那场仗两月前才开打,这么快就胜了?一直以来,公善会都被传得神乎其神,他们本以为这场仗怎么也要打个一年半载。可这才多少日子?这么轻松就把盘踞东部近二十年的大帮派给端了? 他们在心中疾速思量,周围人却仍在催促:“哎呀,诸位快快随我等下山去,晚了队伍就进皇城了!” 凌萧看了沈青阮一眼,两人随大部队下山而去。 一路快马,众人赶到长街上时,已是人满为患。但好在部队还未走远,几个同窗一路拨开人群,在众人的骂骂咧咧声中,挤到前排占了个好位子。 “凌兄,沈兄,快来!”纪麟见他们站在原地不动,忙挥手招呼。 凌萧便同沈青阮一起走了过去,远远就见到几匹身披坚甲的高头大马。这气势,与上次状元游街简直是天壤之别。 -- 第121页 马队一路行进而来,安静整肃,人群如此喧嚣,那些马匹竟一丝声息也无。 马不嘶鸣,人也肃穆。凌萧打眼一看,就见当头一匹全黑骏马上稳稳坐着一个全身铠甲之人。即便是在马背上也看得出他身量极高,肌肉虬结,横眉冷目,不怒自威。 “那就是段大人吧?”纪麟抻着脖子,张望着道,“段于风段大人,瀛颍节度使?” “段于风?”听见这个名字,凌萧微微皱了下眉。 “段锦澜的祖父。”沈青阮在他身侧轻声道。 凌萧立时转过头去看他,目光中闪过一丝警觉。沈青阮见状,也意味深长地回了他一眼。 凌萧早知段家手握兵权,却从没把酒囊饭袋的段锦澜,同这位声威赫赫的瀛颍节度使联系在一起。 或许是他心里下意识不愿吧。 不过纵然作风迥异,段于风与段锦澜的血脉亲情却是毋庸置疑的。即便两家长期分居,也是割不断的事实。 这才不过一年,段毅和段锦澜便先后惨死。段于风白发人送黑发人,其心之痛可想而知。不知他此次进京,又要掀起何等风波。 正想着,人群中又骚动起来。 “哎哎,快看那个骑白马的!”凌萧身前几个女子窃声道,“就是那个,身穿红甲,白面皮的,生得好生俊秀啊!” 凌萧忍不住皱了皱眉。 每每有人游街,总会碰上这样一群人,毫不关心时事,满眼只盯着谁家儿郎英俊,谁家女子美艳,一场看下来有时候连主角是谁都搞不清楚,让他颇为不喜。 不过他虽不喜,他身前的女子却完全二般想法。几个人簇拥在一处,七嘴八舌,直把那人夸得天花乱坠。最后,就连他也被她们说得有些好奇起来,禁不住往那边瞧了一眼。 只见队伍中确实有个骑白马的,一身靓丽如雪的皮毛在黑压压的马群中甚是扎眼。 这人本身也处在个极显眼的位置,就在段于风的右后侧。凌萧往他面上一扫,心中也微微惊讶了一下。 就见这人面容白皙,虽不见得如何明丽,却十分儒雅。在一众粗野大汉中,他就如一片落羽一般,消瘦却不羸弱,清雅却不媚气,长相并非江国人心中典型的俊美,却有一番独特的味道。 他不由往身侧看了看,就见沈青阮也正静静地盯着那人。 “白皙清俊,智计无双。”沈青阮轻声道,“刺史陈嘉运曾如此形容段于风手下右副使,吕信州。” “吕信州……”凌萧微微凝眉,“怎么,此人有何特别吗?”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道:“也无甚特别,只是听说此人智谋过人,极善兵法。陈大人向来眼高于顶,能得他如此形容,想来有些本事。” 凌萧点点头,没再言语。 说话间,马队已经渐渐走远。他们几人也互相拱手告辞,恭贺新春,而后便各自散了。 回到府内,凌萧即刻便去外祖母房中请安。外祖母见到他自是喜不自胜,拉着他的手又是一番家长里短。 见外祖母精神颇好,凌萧心下高兴,便与她多说了会儿话。 但说着说着,他却总觉得什么地方不自在。四处一看,才发现周围服侍的丫鬟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瞧着自己,见他回头,又都避开眼神,捂着嘴窃笑。 他心下不解,便疑惑地看着外祖母。 外祖母有些不豫地瞥了眼众人,道:“都没事做了吗?围在这儿作甚?散了吧,各干各的去!” 小丫鬟们答应着出去了,屋内只剩下他、外祖母还有管彤。 如今管彤也大了,郝嬷嬷去后,外祖母没再招新人,倒是越来越倚重她。好在她也稳重,能帮梁嬷嬷挑一半的担子。 “是出什么事了吗?”见外祖母屏退左右,他更加不解。 一听这话,连一向稳重的管彤也笑了。 外祖母瞅了她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算了,也别憋着了,告诉告诉他也无妨。你说吧!” 第77章 段氏(二) 一经允许,管彤立刻双眼放光。她戏谑地瞅了凌萧一眼,调侃道:“少爷几月前在国宴上出了好大的风头,把全京城的姑娘都迷得神魂颠倒,日有所思,夜……” “要说就好好说!”外祖母打断她道。 “诶,好!”管彤立刻收了玩笑之色,可看看凌萧黑了一半的脸,又忍不住笑道,“少爷在山中不闻世事,咱们府上这几日可热闹了,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今早才刚打发走一位,都是来给少爷说亲的!” “说亲?”凌萧一呆,耳根登时有些发热。 “哎哟,少爷脸红了呢!”管彤偎在外祖母身边笑道。 外祖母轻轻打了她一记,也呵呵笑道:“你们几个小丫头,我就说他脸皮薄,此事说不得,你们偏忍不住!” 说着,她见凌萧是真的尴尬,便敛了笑,正色道,“好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天理伦常,你也不必窘迫。只不过,我看来说亲的几家都平常,反正我是没看上。 也就今日来的韩国公家,门第上还算匹配。可他家那个丫头我见过,瑟瑟缩缩,娇娇气气的,我不喜欢。” 凌萧看了她一眼,又微微垂下头去,道:“外祖母既不喜,孙儿也还没有这个打算,不若便算了。” 外祖母闻言点了点头,道:“我与你外祖父商量过了,也是这个意思。你今年刚满十六,又尚在读书,倒是不必这么早就将婚姻大事定下来。况且如今朝局不稳,谁知道来年是个什么光景,还是再等等吧。” -- 第122页 一席话刚说完,门外便有丫鬟来报,说是老爷下朝回来了。外祖母即刻命人摆饭,一家人围坐不提。 凌家因着将门的关系,一向有些军中的肃气。尤其是当家主君在时,气氛便更加肃穆。 但往日里多少也有檀荇插科打诨,可自从妓馆杀人一案后,檀荇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终日沉默寡言。尤其是段锦澜之死,仿佛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凌萧那日回山后,便听说他大病了一月,之后再没去过书院。 他自那日起就没见过檀荇,今日重见,只见他身形消瘦,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听见一点小动静就如惊弓之鸟,竟与段锦澜当初如出一辙。 而外祖父自回府后也一直阴沉着脸,除了跟外祖母寒暄两句,整顿饭都不发一言。 许是见气氛太过凝重,外祖母清了清嗓子,笑道:“马上过年了,陛下怎么说,今年可有什么别的章程?” 外祖父听她问话,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道:“没什么,还是照旧例。” “那上元呢?”外祖母又问,“听说上元好像要摆宴。不是说东边大胜了,段于风进京述职,圣上要与民同庆?” 一听这话,外祖父的脸立时又黑了下来:“休要再提此人!” 这一嗓门不小,在座诸人都唬了一跳。 外祖母也惊了一下,见他似是动了真气,忙小心问道:“怎么了这是?段于风又在朝上闹事了?” “哼!”外祖父冷笑一声,“不过是剿除了小小的匪患,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放任公善会闹了这么些年,今日才除,最多不过一个无过而已。 可他却居功自傲,目无君上,十几个朝廷大员,三位内阁泰斗都不及他一个人的排场,真是好大的架子!” 一听这话,外祖母立即皱起了眉:“这个段于风,当年就是因为蛮横跋扈得罪了不少人,最后被贬出京。后来好歹攒了些政绩,做到地方大员,怎么还不知道收敛?他这次又作什么妖了?” 外祖父将手中的湘妃箸一顿,不忿道:“武将进宫朝觐,按规矩需解兵甲,除利器。可他却说自己的佩枪如同手足,随身二十载,寸步不曾离身,不能交出去。 皇上念他剿匪有功,特许他执锐进殿。这也罢了。可进殿后面见圣人,他又说自己在战场上被贼人伤了腿,至今未愈,行不得大礼。 皇上也没说什么,爽快地免了他的礼,还给他赐座。后来众皇子进殿,诸臣皆起身迎候。 独他一人稳坐席上,太子经过也不知行礼,只问庆亲王好。 后来还是太子给他见了个礼,又陪着说了好些奉承话。这些也都罢了,谁让他打了胜仗,大家少不得要给他些面子。 可后来皇上与他叙话,问他战事细节,他避而不答,上来就问静荣贵妃安好,又扫了一圈,见吏部的雪大人站在当首,明知故问段尚书何在。 雪大人被他问得尴尬,圣上也沉下了脸,没说几句便拂袖而去。而他竟是半分惧色也无,见圣上离去,也不礼让太子,自己当先出了殿门。简直是……” 外祖母见他气得面色发青,忙劝慰道:“好了好了,他这么做,大概也是因为段毅和他孙子段锦澜的事。段家这一年出的事太多了,又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他没得着说法,心中不快也是有的。” 一听到段锦澜的名字,檀荇便剧烈地抖了一下。凌萧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就见他全身瑟瑟发颤,连握箸的手都在抖,一双湘妃竹筷频频在碗沿上敲出「叮叮」之声。 竟然吓成这个样子?凌萧心中大感意外。 主席那边却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动向。 外祖母见外祖兀自气愤难平,便扯开话题道:“出了这档子事,上元宫宴还办吗?” 外祖父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下,道:“办。上元宫宴早有旧例,倒也不光是为了庆东边剿匪大胜一事。圣上体恤民生,往年不欲大肆操办。但今年话都放出来了,断不会因为一个段于风就取消。” “如此……”外祖母沉吟了一下,道,“那还是你与萧儿去吧,我不爱凑这些热闹。” “这……”外祖父愣了一下,忽然重重叹了口气,“这都什么劳什子宫宴!把群臣都搜罗来陪着自己过节,也不想想人家自家人要不要团聚!” 外祖母见他动气,眼神软了一下,迟疑道:“那要不,我也同去好了。” “不必!”外祖父却制止了她,“想来也闹不到多晚,皇上也有了年纪,中途就会离场。他走了我便带着萧儿回府,你睡晚些,咱们还能小聚一下。” “欸。”外祖母答应着,暖暖地笑了。 第78章 上元宫宴(一) 年节期间,日子过得最是迅猛。说说话,串串门的功夫,十几天匆匆而过,转眼又到了上元灯节。 元京的灯节一向热闹,但今年与往年又有不同。今年东部剿匪大胜,宫里又接连有两位宫嫔传来喜讯,皇上老当益壮,自是得意非常。是以,一场宫宴办得光耀盛大,重开太极殿,普天同庆。 申末,皇后的落樱殿里已经挤满了人,皆是今晚获许参加夜宴的妃嫔,花团锦簇,娇言软语,好一幅人间富丽图景。 宴还没开,众人只是先在此处小聚,等着内侍传旨迎驾。 当首坐着秦皇后,左右下首分别是端淑皇贵妃和静荣贵妃。 -- 第123页 再往下便是毓妃,宜妃和宣德妃。在一众莺莺燕燕中,几人地位超然,全然不理底下的窸窣私语,安然坐于席上,各自琢磨着心事。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传信,殿内的私语声渐大,就连为首的几位宫妃都有些焦躁起来。 宣德妃年纪最轻,尚不到三十,此时便有些坐不住,凑到邻近的宜妃身边小声道:“月姐姐,前日听知非回来说,你家知若的诗作又得了先生的夸赞。这一个月里都几回了?敢情先生就逮着你们家知若一个人夸,我们家知非也卖力得很,却一次褒奖都没捞着!” 闻言,宜妃侧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一弯,宠溺地笑了:“知非不过十岁,能与兄长们同坐学堂已是十分不易,再多要求,岂不太强人所难了吗?” “哎呀……”宣德妃叹了一声,道,“我呀,就想着我家知非今后也能如知若这般俊秀出息。要是如此啊,我就满足了,此生再不求别的了!” “又胡说……”宜妃轻轻嗔了她一句,“你如此美貌聪慧,知非在你手下长大,又会差到哪儿去?” 闻言,宣德妃娇憨一笑,转眼看到独坐发呆的毓妃,又对她道:“姐姐,今夜沈大人也要进宫呢,不知他家那位兰琴公子会不会来?” 毓妃听她揶揄,抬眉瞥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不发一言。 “唉,要我说啊,京里这茬后生中倒是有不少出类拔萃的。”见毓妃没理她,宣德妃丝毫不以为忤,自顾自继续道,“沈家小郎君自不必说,卫国公家的那位世子也很是不错。哦,还有端姐姐二姐家的小章公子,都是品貌兼优的好少年呢!” 端淑皇贵妃听她提到自家后生,会心一笑,也恭维道:“你家侄子不也是国学监出来的?小小年纪就已经跟着秦大人在礼部供职,依本宫看呀,年小的这辈里,就属他最出息了!” “嗐,您说观唐啊……”宣德妃道,“他的确不错,可我看着就是油滑了些,不比其他几位清爽!” 此话一出,端淑皇贵妃和宜妃都笑了起来。 皇贵妃一面笑,一面对皇后道:“姐姐看看,有人编排您家后生呢!您也不管管!” 皇后也嗔怪地看了宣德妃一眼,道:“就你话多!满座就这么几个人,全都被你编排了一遍,最后连自家人都不放过!知非以后可千万别随了你这个碎嘴子,要不他们兄弟几个还有宁日?” “哼!”在众人前仰后合的笑声中,静荣贵妃忽然嗤了一声,“人后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人前又何必装出一副姐妹和睦的样子,给谁看?” 段家这阵子出的事多,静荣贵妃短时间内连遭打击,脾气自然暴戾了些。大家虽不喜,但也不敢轻易触她的霉头。 皇后受她讥讽,又见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但她毕竟是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在这样的大日子里更不能失了仪态。 于是,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宽和道:“今日乃是上元佳节,诸位姐妹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最是寻常不过,你又何必如此犀利呢?” 宣德妃见这两位杠上,忽然意识到什么,悄声对宜妃道:“月姐姐,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段尚书家的儿子刚没,我就说起京里的后生,贵妃娘娘定是恼了我了!” 宜妃安抚地看了她一眼,也小声道:“不必介怀太多,她家遭了祸,难道就不许别人说话了吗?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闻言,宣德妃这才稍稍安下心。可一颗心还没放到肚子里,就又听静荣贵妃道:“普通说笑自是寻常,可若笑里藏刀,指桑骂槐,这便是诛心了!” 说着,她遥遥盯了宣德妃一眼,眼波如刀,惊地宣德妃一下怔在原地。 “哎呀,妹妹这也太敏感了些吧?”端淑皇贵妃好整以暇地笑道,“小秦妹妹只是说起京里后生优秀,有些感慨罢了,并没有诋毁你段家的意思,你又何必如此言语间不容情呢?” “哼!”静荣贵妃见是她同自己说话,胸中愈发愤懑,冷笑道,“皇贵妃好宽的心啊!太子殿下刚挨了申饬,娘娘就能笑语嫣然,同姐妹们打机锋。我是没这么厚的脸皮,段氏乃是将门,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玩不来您这套假把式!” “诶?”端淑皇贵妃被她当面顶撞,不由得也有些气急,“咱们自家姐妹们说笑,你扯到前朝政事作甚?后宫不得干政,这还要本宫教你吗?还说什么「打机锋」,「假把式」,这是你与本宫说话的态度吗? 看在今日是上元节,皇上大发恩赏,普天同庆,本宫也不与你计较。不过,贵妃这言行最好规矩一些。要知道,可不是人人都像本宫一般好脾气的!” “呸!”静荣贵妃完全不吃她这一套,响亮地啐了一声,“皇贵妃好体面的说辞!你们母子背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面上却仍是一副贤德仁慈的模样,不知多少人都是死在你这张人畜无害的假面之下?可怜我家澜儿还未及弱冠,就被贼人虐杀至死,当真连畜生都不如!”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听这话,端淑皇贵妃也变了脸色,“你段家出事,与本宫何干?难不成大理寺抓不着人,你就随意攀咬吗?” “随意攀咬?”静荣贵妃咬牙道,“太子的事都发了!京里都传遍了!你和太子背地里那些勾当,心狠手辣,不择手段,难道就真以为没人知道吗?” -- 第124页 “好了!”皇后厉声喝道,“贵妃,你这是疯了不成?连太子都敢随意攀咬?这话要传到圣上耳朵里,你可知是多大的罪过?” “罪过?”静荣贵妃「嚯」地一下子站起身来,“若论及罪过,本宫倒要和太子殿下好好分说分说!我倒要看看,最后到底是谁的罪过更大一些!” “段静姝!”端淑皇贵妃也站了起来,厉声道,“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就敢在皇后娘娘面前嚼舌根?肆意毁谤东宫是杀头的大罪,你是失心疯了吗?看本宫报与圣上,你还敢不敢再如此猖狂!” “我不敢?”静荣贵妃上前一步,直直地盯着端淑皇贵妃的脸,似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如今我还有何不敢?我段氏一门被人欺侮至此,我若是还能咽得下这口气,此生也不配为人了!” “够了!”皇后爆喝一声。 “贵妃想想庆王,也想想今日是什么日子!坊间传言大都言过其实,你怎可轻易相信?如若实在心有不忿,禀报皇上,着人细细查证便好。在这儿乱发脾气就能把问题解决了吗?” 说完,她又把头转向另一侧,严厉道:“皇贵妃也是。段家近日意外频发,贵妃一时心绪激荡也是有的。大家都是姐妹,如何不能体谅一二? 你既心怀坦荡,又何必计较这一语一言?天地公道自在人心,黑的说不成白的,白的也说不成黑的。 眼下马上要开宴,上元佳节,普天同庆,岂是给你们两个打嘴仗的地方?都给本宫坐回去!今夜谁再惹事,休怪本宫不顾念旧日情分!” 话毕,吵得和乌眼鸡似的两人这才狠狠瞪了对方一眼,闷头坐回到自己的席位上。诸妃也从方才的惊愕中缓过神来,四下眼色乱飞,却谁也不敢再出声。 正当这时,众人翘首以盼的传旨内侍终于姗姗来迟,竟是圣人身边的王琛公公。 他一进门就察觉到气氛不对,抬眼一瞧,见上座几位脸色都十分不好,忙打哈哈道:“哎哟,都怪奴才们手脚慢,让各位娘娘久等了。现下宴席已经备好,皇上差奴才来迎诸位娘娘过去,顺便给各位赔罪!” 见是他亲自来了,皇后缓了脸色,也笑道:“王公公哪里的话,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姐妹们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既然宴席已开,那诸位妹妹便随本宫去吧!” 说着,她便扶着宫女的手起了身,领着诸妃一同往太极殿走去。 第79章 上元宫宴(二) 酉初,凌萧随外祖父来到宫门外。 此次是宫宴,与上回的家宴不同,三公九卿但凡身居高位或是新进得宠的皆尽应邀在列。 是以,宫门外的马车排到了五十丈开外。凌萧随外祖到时,队伍正缓缓向内行进。 下了马车,远远的,他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近以后,他便与外祖父知会一声,然后走到沈青阮身边打了个招呼。 沈尚书一见是他,立即喜笑颜开,恭贺新禧的客套话说了一堆。 好容易等他说完了,沈青阮才得空对凌萧道:“多日不见,世子一向可好?” 凌萧微微颔首,又问他:“你呢?这几日可还清闲?” 沈青阮一听这话就连连摇头:“快别提,快别提。家有舍妹,何来清闲?” 凌萧会心一笑,道:“又去城外郊游了?” 沈青阮无奈道:“日日如此,从城西逛到城东,又从城北逛到城南,将京城近郊转了个遍。若不是年假快完了,我们恐怕就要向邻近的村镇进发了。” 凌萧唇角含笑,又道:“明日还有一日,如何应付?” “哦,这个好说……”沈青阮道,“听说明晚在城西有小灯会,届时京里有名的戏曲班子都会来,还有玩皮影杂耍的。阿吉最喜欢看这些,我带她去那边逛逛就成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达太极殿外。凌萧遂与沈青阮告辞,随外祖父一同进殿入座。外祖父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道:“不想你与沈家小子如此相熟。” 凌萧一怔,道:“同为监生,又同住一院,自是比旁人熟稔些。” “嗯……”外祖父微微点了点头。 凌萧忽然想起外祖母几月前对他的告诫,心中一紧,以为外祖父要出言斥责,没成想却听他道,“有个相熟的朋友是好事,年少时的结交总是单纯些,也长久些。你二人既投缘,便多些来往,也省得你总是独来独往,连个交心的人都没有。” 凌萧又是一怔,接着心里便暖了起来。他微微颔首,对外祖父拱手一礼,道:“是……” 沈青阮的席位在他对面右侧,他随沈尚书落座后,也透过人群看见了凌萧,对他微微颔首。 凌萧也点头回礼,目光一转,就见正对面赫然坐着那位瀛颍节度使段于风。 近距离看过去,此人身形之魁梧,面色之不善便更加明显。 他身后便坐着那位右副使吕信州,此时换上了官服,一身红袍,更衬得他面若冠玉,清雅非常。 凌萧心中对此人总有些好奇,便对外祖父道:“那位吕副使是什么来历,看着倒不像行伍之人。” 外祖父闻言,朝对面看了一圈,才找到凌萧所指之人。他上下打量了吕信州一眼,对他道:“是不太像行军之人,过于羸弱了些。不过此人也不胜在武力,段于风看中的是他的谋略。这次围剿公善会,若无此人,段于风怕不会打得这么顺利,也就没得这么嚣张了!” -- 第125页 凌萧点点头,道:“年纪轻轻就得如此重用,段大人倒也有些识人之明。” 外祖父也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嗤道:“段于风才没这个本事!其实要说起来,当年还是这吕信州自己找上他的。那是二十几年前了吧,段于风刚被贬到瀛洲的时候,领了个「送老官」,没有实权,每日只混吃等死。 但吕信州仿佛在那个时候就预知此人仍有起复之机,便到他府上毛遂自荐。 后来,段于风就真的在他的扶持下慢慢起来了。建业二十七年北境大捷,建业三十二年册立东宫,朝廷先后两次大赦,段于风趁着机会,不知不觉就爬到了现在的位置。可以说,此人绝对是功不可没!” 说完良久,却没有等来凌萧的回应。他不禁转头看了一眼,见凌萧眉头紧锁,便问:“怎么了?是想到了什么?” 凌萧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理了理思绪,道:“二十几年前他就到段大人手下毛遂自荐?那时候他才多大?” 外祖父似是对他所问有些奇怪,但还是答了:“约么着也有个十九、二十岁了吧,问这个做什么?” 凌萧不禁瞠目结舌:“那他如今……” 外祖父也皱起了眉头:“什么如今?” “那他如今岂非已入不惑之年?”凌萧惊道。 “算来的确如此。”外祖父道,看了看他,又有些不解道,“你今日颇为反常,到底怎么了?” 凌萧不敢置信地望着他,道:“您不觉得这位吕大人,面相也太过年轻了些吗?” 外祖父闻言一愣,又回过头去打量了一番,才道:“这么看来的确如此,之前倒是没有留意。” 想了想,他又道,“不过人生来不同,有格外显老的,便有格外年轻的,这也不足为奇。” 凌萧面上点了点头,心中却兀自惊奇,再看看对面坐着的那位俊眉修目的「少年郎」,依旧不能相信此人已年过四十。 这边正说着话,一声嘹亮的「皇上驾到」蓦地响彻云霄。凌萧忙随众臣起身迎拜,又在皇上一声「平身」后,重新落座回席。 同皇上一道来的还有几位业已成人的皇子,也在众人山呼之后纷纷落座。 凌萧下意识地看了庆王一眼,就见他仍是一副惯常的模样,端庄大气,颇为威武。只不过眉宇间的一丝戾气,还是暴露了他对近来处境的不甘。 与之相反,太子满面含笑,慈眉善目,正与身边的元知若相谈甚欢,仿佛月前的斥责并未给他带来丝毫负面影响。 凌萧注意到,打从众皇子一露面,段于风便浑身紧绷了起来。虽然他一次也没往上座看,但眉梢眼角无不在谨慎地留意着那边的动向。 倒是那吕信州十分的老神在在,他随意瞟了几位皇子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整个人仿佛置身山野田园一般,凌萧甚至在他面上看出了几分惬意。 宴开,圣人带领群臣举酒祷祝,拜祭天地先祖后,便抬了抬手。 舞乐顿起,一行红妆舞姬列队翩翩而来,和着乐声舞蹈起来。 席上恭祝之声也一浪接着一浪,皇上一一应了,几杯酒酿下肚,面上泛出些春色来。 凌萧也随外祖遥遥敬上,然后便坐下来吃了些东西。宴是好宴,席是好席,但他却提不起太大的兴趣。 第80章 上元宫宴(三) 外祖在与左手边的阁老说话,他透过衣袂翻飞的舞姬往对面一瞧,就见沈青阮也被两人围着敬酒,说说笑笑,颇为热闹。 眼光再一转,就见太子被皇上叫过去说话。元知若同八皇子耳语了几句,八皇子似是有些不适,四下扫了一眼,带着亲随离开了。席上便只剩下他和庆王两个。 庆王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自顾自饮酒夹菜,目不斜视。 不多时,便有朝臣来向他敬酒,他端起酒杯,与几人闲聊起来。 元知若见状,愣了半晌,也自斟自饮了几杯,却看似没什么胃口,并未动筷。 席上气氛越来越热烈,歌舞换了一轮又一轮,众臣面上也渐渐泛起了薄醉。 元知若却似愈发无聊,将手中折扇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手指不经意地撕着扇面。不过一会儿功夫,一副上好的山居图便被他撕得面目全非。 他身后的亲随一看,在袖中摸了摸,竟又抽出一把折扇,将他手中那把换了过来。 元知若心不在焉地打开新扇,是一幅方正雅涵的隶书,揉金纸面在明丽的烛火下熠熠生辉。但他全不在意扇面的价值,手下一动,又不经意地一点点撕了起来。 大概是这把扇面过于新了,纸还有些硬。他撕着撕着,手下猛地一颤,拿起来看了看,惊得一呆,忙不迭地拍打身后的随侍。 那随侍见状也是一惊,第一反应竟不是寻找止血之物,而是将手挡在了他眼前。 元知若顺势扭过头去,手中折扇兀自在那亲随身上拼命拍打。 那亲随手脚也快,从袖中取出一方丝帕,给他小心包了。元知若这才转过头来,看着包扎整齐的手指兀自心惊。 「噗嗤」,不知是谁轻笑了一声。 凌萧循声望去,见竟是吕信州。他正与段于风耳语,不知说到了什么,忽然笑了出来。段于风有些莫名地看着他,他迅速收拢了笑意,又与他正色交谈起来。 -- 第126页 酒过七巡,宴会氛围已经达到了峰顶。太子举酒站起身来,眉目含笑地敬皇上道:“父皇勤政爱民,英明决断,我朝去岁五谷丰登,海晏河清,更有东部剿匪大捷,后宫喜讯频传。 今日早起,儿臣宫里那株枯萎多年的腊梅忽然开了,花蕊红艳,抱香枝头,实是大大的吉兆。儿臣特意剪了两枝,盛来奉与父皇,愿父皇上元安康,龙体康健,福寿绵延!” 说完,就有宫娥抱来一盏白瓷瓶呈与陛下,里面果然插着两枝极好的红梅。皇上拿来赏玩一番,看模样也甚为欣慰。 他点点头,对太子道:“你素来孝顺有礼,这很好。但也不要光顾着孝道,而忽略了兄弟情义。要知道,孝悌二字自古一并存之。 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孝字当先,然善事父母,也莫忘却兄友弟恭,方能一家和顺。父皇的意思,你可明白?” 太子忙肃容下拜,面带羞愧道:“父皇教诲,儿臣铭记于心。儿臣自居东宫以来,自问也算得上恭谨勤勉,虽不至事必躬亲,但也尽己所能,皆是因为不想让父皇失望,让朝野百姓失望。 儿臣自认也当得起「亲和中正」四字,与诸位皇弟一向和睦。 可近来不知怎的,总有那起子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在背后嚼舌根,挑拨我们兄弟关系。 儿臣自是没有什么,正所谓清者自清。但事后想想,也会扪心自问,是否己身德行有亏,才给了好事之人以可乘之机。 总之,儿臣日后定会一日三省,规束己身。也望与诸位皇弟尽弃前嫌,兄弟和乐,以父皇为楷模,为父皇添助力,共建我大江万世昌盛!” “呵呵呵……”这番话说得皇上龙颜大悦,他捋捋短须,对太子道,“你能有这份心,朕也算欣慰。这才是东宫风仪,储君气度,不枉朕这些年如此疼爱你!好了,你的酒朕已经喝了。现下也去与你兄弟共饮一杯,大家和和气气,共庆上元嘛!” 太子躬身一礼,又从宫娥处取了新酒,依言走到众皇子席前,当先便敬庆王道:“知懋,来!受流言所扰,你我过去一年有些误会,也生了些许摩擦,为兄在这儿先赔个不是。 你母族这一年里多有变故,为兄本应顾惜你的情绪,凡事多加调节忍让,不该事事与你较真,倒伤了兄弟和气。 这是为兄的过错。为兄在此敬你一杯,望你也能体谅为兄的不易,你我二人还如从前那般,互相信任,亲密无间。”说完,他不等庆王回应,当先饮尽了杯中之酒。 看到此处,凌萧倒真有些佩服这位太子了。 一月前他私下结交权臣事发,刚受了申饬,辛苦谋划的计策也尽数泡汤,本该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可他偏反其道而行之,大方坦承了自己的过错,又痛心疾首,立志改过,把皇上哄得龙颜大悦,也不再去计较此事背后更大的阴谋。 这一番自降身段,委曲求全,面子上虽不太好看,却赢得了最实惠的圣心。 如此一来,难题就抛到了庆王这边。 眼下圣上明摆着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满眼期待着他们兄弟握手言和。 太子也是一副改过态度良好的模样,却在言辞间避重就轻,丝毫不提段毅一脉几乎灭门的惨祸,而是把罪责都推给了「流言蜚语」,「挑拨离间」八个不痛不痒的大字。 他们段氏折了段毅一员大将,还险些让太子到手平江的十万兵权。 而罪魁祸首就只得了几句无伤大雅的申饬,甚至连申饬的缘由都百般遮掩。这么大个亏,庆王若能咽下去,倒也真是条汉子。 他正想着,那边庆王已经将酒端在了手中。他似乎也想如太子一般,摆出一副化干戈为玉帛,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亲王气度,但嘴角抽搐了两下,还是失败了。 “皇兄言重了……”最终,庆王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咬着牙道,“皇兄与我一向和睦,何来嫌隙?皇兄也说了,万般误会皆因小人散布流言而起。既如此,皇兄又何必放在心上呢?这杯酒我也敬皇兄,上元安康,福祚绵长……”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完后,他端酒一饮而尽,广袖随意揩了揩嘴,便将酒杯往宫娥手中的托盘里一顿,坐到席上,铁青着脸不说话了。 太子却似完全没看到庆王脸上那一副恨不得他立时暴毙的恨意,开怀大笑了几声,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走到下一席,继续敬酒去了。 第81章 上元宫宴(四) 凌萧下意识抬头看了对面一眼。自从听外祖说起段于风朝觐之时的嚣张做派后,他心中就一直隐约觉得此事未完。 庆王长年淫浸宫闱,隐忍对于他来说是自小必修的功课。而这位脾气火爆的戍边大将就不一定了。 身为节度使,他手握瀛颍两州军政大权,在当地就如土皇帝一般,哪里受得了这般欺侮? 自己长子长孙先后惨死不算,事后还半点交待也无。罪魁祸首一副笑面虎的模样,三言两语便哄得圣上晕头转向,还要当着他的面欺压自己身为亲王的外孙。 是可忍,孰不可忍? 果然,段于风虽端正坐于席上,可周身盘旋的黑气几乎能将方圆三丈的人气尽数逼退。 他额上青筋暴起,一手撑着小案边缘,另一只手捏着酒杯,摩挲了没几下,小小的白瓷杯忽然「喀」的一声,爆碎成齑粉。 -- 第127页 清脆的声音不仅惹得邻座纷纷回头,就连刚刚敬完酒的太子也听见了,回头朝那边看去。 见状,段于风也懒得装了,「嚯」的一下站起身来,身形魁梧,立在太极殿上便如一座黑塔一般。 “皇上,臣身体不适,想先告退了。”他大大咧咧地道。 皇上一见他起身,面上就有些不豫,又听到这话,脸色愈发难看。 但碍于众臣在场,他还是耐着性子问了句:“哦,爱卿怎会忽然身体不适?是饮多了酒了?” “哼……”段于风嗤了一声,“陛下难道不知臣的酒量?战前掠阵,喝他几大海碗,握刀的手也不会抖一下!就这么点酒,岂能撂倒微臣?” “哦?”皇上又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爱卿究竟因何身感不适?可否要朕宣太医,为卿诊治呀?” 段于风自是看出了圣上态度敷衍,便也粗咧咧地道:“倒也没什么,不过是这席间空气污浊,让人有些反胃罢了。” 此言一出,在座众臣之中有一半当即扶额哀叹。另一半面上虽不显,但双目炯炯,全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皇上显然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豫之色更甚,整张脸几乎全黑了下来。 但段于风完全视而不见,继续侃侃而谈道:“臣今日进宫,本以为只是赴宴,却没想到看了好一出大戏。太子殿下亲自粉墨登场,果真比坊间的戏班子精彩多了!” “砰!”皇上手中的金杯忽然脱手,砸在照月金砖上,又骨碌碌滚出去丈远。 这清脆的一声,就如砸在在场众人的心上。群臣一惊,以为龙颜震怒,再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刚要全体伏跪,却听王公公一连声道:“哎哟哟,这杯子怎么滑出去了?这可真是……好歹是金杯,没碎了,要是个瓷的岂不可惜?” 说着,他连连摇头,又指挥一旁伺候的宫娥道:“还不快上来收拾了?干杵在那儿干吗?只听过「酒后胡言」,没见过「醉酒滑杯」吗?” “哼……”皇上被他逗得一笑,转头看着他,道,“「醉酒滑杯」?朕怎么从没听过这个典故?多半又是你的杜撰!你又怎知朕醉了?没大没小的东西!” 这一句指桑骂槐就如一支利箭打在众人喉间,群臣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几十双眼珠子小心翼翼地往上翻着,向王琛投去半是佩服,半是同情的一瞥。 王公公却全不在乎地委屈道:“哎哟,今晚这酒可是二十年陈的海棠花酿,一直埋在地下,只等今夜宴饮方才启封。这么好的宴,这么好的酒,能不醉人吗?不光皇上您醉了,我看段大人也喝了不少呢!咯咯咯……” “呵呵呵……”王琛笑意未泯,席下也有一人跟着笑了起来。 凌萧转头一看,竟是吕信州。他生得好,笑容也格外和煦,在寂静空旷的大殿上竟丝毫不显突兀。 只见他笑着站起身来,对圣上一揖,道:“陛下请恕罪,我家大人治军打仗是一把好手,可这酒品嘛……诸位也都瞧见了。平时私下里喝酒,大人就是倒得最快的那个,还偏不许人说他酒量差,一喝醉了就吹嘘自己能饮几大海碗。 这么些年了,连词儿都没变过。其实,上阵之前哪敢给他喝什么酒呢? 小小的一碗还要掺上大半碗水才行。我家大人啊,平日里也没什么嗜好,唯独喜欢听个曲儿,看个戏。 这一醉了酒,满脑子都是戏文,看谁都是披红挂彩的,因而方才言语间对太子殿下有些不敬。还请皇上与殿下宽恕则个,万莫将酒后之词当真啊……” 他说着,又对圣上和太子深深一揖。 他说得轻松,一席话毕,嘴角还噙着个若有若无的笑。众臣却都提着一颗心看向上座。 只见皇上沉着脸望着段于风,手中又捏了个金杯,把玩半晌,沉声道:“段卿,吕卿说你醉了,王琛也觉得你醉了。你,真的醉了吗?” 众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到段于风身上,满殿只闻「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段于风却长久不发一言。凌萧清楚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一侧咬肌凸起,显是在极力压制心中的怒火。 忽然,他手下一动。凌萧以为他终于忍耐不住要爆发了,却见他猛地回身,一拳打在了吕信州的鼻梁上。 “啊!”吕信州轻呼一声,倒退三步,鲜血应声从他覆在鼻上的手底下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诸臣都是一惊,坐在他身侧的几位大臣当即便要上前来搀扶,却被他挥手劝退了。 “没事没事,都习惯了!”他掩面苦笑道,“大人每次醉酒都爱乱打人,陛下莫要不信,这一醉,少不得要睡个一天一夜才能缓过来呢!呵呵,呵呵……” “呵……”皇上终于也低低笑了一声,指着段于风道,“你呀你!早前在京时,朕记得你还有些酒量。怎么,这些年待在瀛洲,被海风吹软了骨头了? 这么点酒就醉成这样!吕爱卿好心为你说话,反倒被你误伤。你啊,明日酒醒,自己赔罪去吧!” 说完,他看着一旁侍立的内官道:“你们还愣着作甚?非要吕大人流血过多,厥过去,才肯动一动吗?” “是!”两名内官当即领命,扶着吕信州下去处理伤口。 凌萧看到他面色苍白,在两位内侍的搀扶下一直紧闭着眼,想来这一拳打得不轻。 -- 第128页 王琛见状,也给另两个内官使了个眼色,二人立即上来将段于风扶到了坐席上。 段于风红着眼,脚步虚浮,十足一副酒醉痴狂之态。若不是方才看到他双手握拳,极力隐忍的样子,凌萧真的要被他这精湛的演技骗过去了。 王琛拍了拍手,又一队舞姬翩翩而来,广袖舒展,靡靡之音很快便化去了方才的剑拔弩张,大殿上又是一派歌舞升平。 第82章 上元宫宴(五) 片刻后,吕信州在两位内侍的陪同下回席,已然面色如常,染血的朝服也换了下来,如今只穿着一袭月白长衫,愈发衬得他清雅非常。 这般风貌,席上诸人都不由自主地向他投去目光。就连圣人都多看了他两眼,然后迟疑道:“若朕记得没错,吕爱卿如今也已入不惑之年了吧?” 吕信州一愣,忙躬身道:“承蒙陛下记挂,臣今年整四十,的确已入不惑。” 此言一出,大殿上顿时一片抽气连连。烜雍伯更是直接问了出来:“什么?吕大人有四十岁了?不可能,这不可能,大人是在诓人玩呢吧?” 吕信州摸了摸面颊,微微一笑,道:“微臣也不知是怎的了,上苍好像忘了还有微臣这么号人,幼时未赐予父母,老了也不带走容颜,活生生遗弃在天地之间……” “哎哟哟,大人可不敢言老!”烜雍伯摆手道,“大人这副样貌再说老,那可让咱们这些人怎么活哟!” 吕信州笑笑不语。 皇上也好奇道:“爱卿驻颜有道,不知可否与众卿分享一二?” 吕信州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无非是闲暇时多参道经,打坐冥思而已。如此可静凡俗之心。大概心上轻了,相貌便也年轻些吧。” “哦?”他这番话说得隐晦,皇上却听出了其中玄机,忙道,“爱卿也修道法吗?可结了丹?” 吕信州摇摇头,道:“微臣道行尚浅,师父说机缘未到,不可心急。” “不知爱卿师从哪位道师?”皇上急问道。 “乃是瀛洲玄宫观的普济道长。”吕信州道。 “原是普济道师!”皇上惊叹道,“传闻道师已修得半仙之体,爱卿在其门下,难怪有如此成效!” “不敢,不敢。”吕信州连声道。 “唉……”皇上欣慰叹道,“不想今夜得遇同道中人,爱卿不妨在京中多逗留几日,与朕一同论道则个。” 吕信州躬身一礼,微笑道:“承蒙陛下抬爱,信州敢不从命。” 皇上笃信道法,倒也不是什么新闻了。因着这个,朝中不少大员都在家中站桩打坐,苦读道家经典。京郊也供奉了好几个大道观,每逢丧仪,道场做的一个比一个气派。 可几十年下来,愣是没有哪个能在修仙大道上前行半步,不免令人沮丧。如今见了因修道而容颜不老的吕信州,皇上心中自是激动非常。 话匣子一开,后半程的谈话基本上就围绕着修仙问道展开。 在座的老一辈爵爷大都对此道有所涉猎,谈将起来都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道外之人自是觉得无聊,可圣上谈得欢心,自然无一人敢露不耐之色。 凌萧坐在席上发呆,任众人所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外祖却连连看天,随着时辰渐晚,愈发焦躁起来。 终于,皇上聊尽了兴,道了句「朕不胜酒力,先行回宫,诸位请尽欢」便离了席。 外祖随众臣恭送圣驾后,几乎是立刻就站起身来,拍拍凌萧的肩,要他一同回府。凌萧也早已坐得烦了,欣然起身。 其实,席上近半数大臣也都已经站起身来,准备回府。凌萧在人群中找到沈青阮,对他点了点头,就见太子携九皇子也走下席来。 二人也不嫌麻烦,笑着与众人一一告辞。太子的确谦和,可这么一来,便一个敢走的都没有,大家都恭敬地等在原处。 眼见着太子问候过三公,又与外祖道了别,一转身,便迎上了段于风那双阴鸷的眼。 他以为段于风还醉着,便道:“段大人好走。” 又对他身后的吕信州道,“好生送你们大人回府。” 谁知话音刚落,段于风忽然「哼」了一声,道:“太子日日这般装腔作势,不觉得累吗?”声音沉稳,哪有半分醉意? 太子闻言顿了一下,却立刻又换上了那副万年不变的笑脸,道:“段大人这看来真是醉得不轻啊,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段于风粗暴地打断他道,“我不仅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知道殿下做过什么!” 闻言,太子哪怕再好的涵养也有些挂不住了,随即不悦道:“段将军,本宫念你剿匪有功,又年迈醉酒,不欲与你计较。你心里最好把稳了,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哼!”谁知,段于风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毫不在意地嗤笑了一声,“敬酒如何,罚酒又如何?还不都凭着殿下的一张嘴?殿下也真是好口才,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 自己做下的事,三言两语便推到所谓「小人」头上。臣倒是想问问殿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小人」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水的缘故,段于风说话时,目中不时迸射出凶狠的红光。加之他身形魁梧,语气不善,看起来竟像是要动手的样子。 -- 第129页 卫国公立即插到他与太子之间,挡在太子身前,紧盯着段于风的双目,沉声道:“段大人醉了,还是先回府去,好生休养。” 说完,他看了吕信州一眼。吕信州会意,刚要上来搀扶,却被段于风一把阻住了。 他也回盯着卫国公的双眼,两人一般身量,皆为筋肉虬结的武将,气氛瞬时剑拔弩张了起来。凌萧也上前一步,站在外祖父身后,暗自估量着段于风的段数。 就在众人都提心吊胆地望着他们二人之时,段于风却先笑了:“怎么?凌卫公还以为,我要在这太极大殿上谋害储君不成?” 凌峰也笑了:“段大人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便好。如此,还请大人速速回府,莫要惹出不必要的事端。” “哼……”段于风笑着回道,“巍巍皇庭,段某岂敢造次?凌卫公说笑了。只不过……”他话锋一转,又盯着太子道,“不该我做的,段某绝不染指;该我做的,段某却也一件都不会落下!我儿与锦澜不能白死,这笔账,该算在谁身上,谁心里有数。 段某不远千里进京,必不会空手而反。参与此事之人,有一个算一个,有两个算一双,尽要与我段氏亡魂偿命!” 说到最后,他一声爆喝,接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席而去。只留下满座宾客大眼瞪小眼,还有一个再也笑不出来,面沉似水的东宫太子。 第83章 小灯会(一) 正月十六是年假最后一日,各家各户都在收拾清理,整顿家业。自然也有忙里偷闲的,譬如凌萧,一大早就坐在庭院里看书。 今日天气晴好,丝丝缕缕的清风扑面,拂过耳畔时,已经有了些初春的暖意。今年又是一个早春,他心里想着,将书又翻过一页。 其实说是书,也不过是一卷未完结的手稿。是沈青阮尚在西南之时,间或收集的民间志怪故事,被他瞧见了,借来一观。 原本民间传说大都夸大其词,掺杂着庄稼人的迷信和私心,一向不为他所喜。 可这些故事经沈青阮的生花妙笔,却成了一篇篇引人入胜的小文,可读性颇高。凌萧咀嚼着文字,唇角微微扬了起来。 外祖一大早便去军中了。年节下家家欢庆团圆,偏宿卫军是最繁忙的时候。 昨日散席太晚,他们二人紧赶慢赶,回到府中时,还是被告知外祖母熬不住,已经睡下了。外祖生了好大的气,今早离府时还是满面阴云。 他本也想跟去军中帮手,却被外祖拦下了,说他难得空闲,不如留在府中陪陪外祖母。 他一想也是,这一进山门,少不得又有一月离别。自己倒还好,外祖母年纪大了,却难免牵挂。 这么想着,他看了看时辰,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书卷,起身往外祖母院中走去。 申末,他正陪着外祖母侍弄院中那几株白梅,忽然瞥见大和在院门口探头探脑,显然是有事不欲惊动外祖母。他便同外祖母知会一声,自行走出门去。 一出院门,就见大和满头大汗,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出事了!太子在京郊的别院被人烧了,里面的人一个都没逃出来。他那个近臣许世光,就是结交赵擎不成,事发了的那个,原本被羁押在刑部大牢里,今日午后也被人杀了!” 说着,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贴在凌萧的耳朵上道,“跟段锦澜的死法一模一样!” “什么?”凌萧一惊,紧接着问道,“凶手拿到了吗?” “没有……”大和摇摇头,“事发突然,大家都没反应过来。现在宿卫军满大街抓贼,不过今晚有小灯会,街上人特别多,宿卫军抓捕不便,已经起了好几次冲突了。” 凌萧眉头紧锁,几番思量后,忽然问道:“那段府呢?有人去段府察看过吗?” “段府?”大和一怔,“这干段府什么事?” 昨夜宫宴,闲杂人等不许随行,大和没听到段于风那一番惊世之语,自是不明白其中原委。 可他却是亲眼瞧见,亲耳听到的,本以为不过是段于风心中不忿,当众散布的恐吓之言,没成想今日就成了真。 他心中登时一紧,对大和道:“我去一趟大营。” “哎,少爷!”大和忙阻住了他,“老爷方才派人来传话了,说让咱们一律留在府中,无事不得外出。” 凌萧来不及与他解释,只道:“你留在府里,紧闭府门,集合府兵,务必保证府内安全!”说完他就要走,大和却又一把拉住了他。 见凌萧一意孤行,他知道自己劝不住,便道:“那我随少爷一道去吧!蒋管事方才已经回府了,有他在,府内安保用不着我操心,我还是跟着少爷吧!” 凌萧转过头来,看着他认真道:“你留在府里,陪在外祖母身边,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大和见他神情严肃,心下知道厉害,便也不再纠缠,一溜小跑去给他牵马。凌萧甚至来不及与外祖母道别,便大步向府门走去。 不知为何,方才的对话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这种莫名的情绪犹如一株藤蔓,不时拱到他的心口。 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他思来想去,脑中似有一缕游丝,但却怎么也抓不住。 就这样,他飞身上马,一路魂不守舍地向着京郊大营奔去。 果然如大和所说,街上人山人海,大家都抓着年节的尾巴,想再尽情欢愉一场。 -- 第130页 他本想走长街大路,却发现此路不通,便调转马头,想从一旁的小巷中穿过去。 刚要拐弯时,他忽然听到一个小女孩用稚嫩的声音道:“阿爹,我也想去城西看皮影。阿玲、阿华他们都去了,咱们也去吧,晚了就没位子了!” 「皮影」两个字钻进他的耳朵,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昨晚在太极殿外,沈青阮言笑晏晏的面容。 须臾间,他根本来不及理清自己脑中汹涌而来的思绪,用力一打马臀,便向着城西飞奔而去。 一路惊险万分,在不知道撞倒第几个货摊后,他终于到了近处。 前方人山人海,眼见再也骑不得马了,他便跳了下来,把马随意往路边的树上一拴,然后拨开人群往前挤去。他此生最不愿挤在人多的地方,但此时心如擂鼓,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呼」的一声,眼前突然一亮。 凌萧一惊,定睛看去,却是一个赤膊大汉在表演喷火。一旁还有狗钻火圈,猴子骑轮等杂耍,右前方围着一个大圈,里面竟有人在吹竹笛耍双头蛇。 昨夜是正统的上元夜,家家户户赏花灯,端得清雅。而小灯会上,大家便不再顾忌那么多礼数,杂耍戏班齐上,倒是比正经的上元灯会还热闹些。 只是这些人大都出自三教九流,不免格外粗鄙喧闹。凌萧只觉得身处一只大鸡笼,满耳窝窝糟糟,只听见「哦哦呃呃」的呼喝声,具体说的什么却根本听不清。 他一路走,一路四下寻觅着,却始终未看到沈青阮和他妹妹的身影。 沈青阮身量高,相貌又出众,在人群中向来扎眼,却不知为何,今日找了这许久都没找到。 “难道是没来吗?”凌萧心道,一时不知该喜该忧。 他一路往前挤,走了足有两刻钟的功夫,就见前方乌泱泱一大片人,都围在一个戏台子前。 他仗着身量高,越过众人头顶,看到前方有人在玩皮影。隔得太远,他看不清耍的是什么,只听人群不时爆发出阵阵大笑。 “老虎为什么不吃香蕉呀?香蕉多好吃呀!”人群中忽然传出一个懵懂的童音,又惹得众人哄笑起来。 凌萧循声望去,就见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童,坐在一个汉子肩头,扒着他的小帽,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 凌萧看了一眼不是,刚要转过头来,却忽然瞥到那人身侧一抹明蓝色的衣角。 他心下一凛,再仔细一看,果然是沈青阮。他站得稍远,被那汉子和他肩上的小童挡住了。但不知为何,只他一人,沈笳蓝并不在他身边。 虽心中有疑,但凌萧还是松了一大口气,忙往他那边挤去。 两人隔着十数步的距离,但沈青阮站的位置在前,接近戏台。 凌萧越往前挤就越发艰难,一开始还有人给他让路,但站在前排的多是父母带着孩童观戏,见他一个大男人闷头往前挤,便有些不快起来。 凌萧无奈,便喊了几声沈青阮的名字。无奈杂音太大,沈青阮并未听到。 他一路赔着小心,好容易又往前挪了三步,又冲沈青阮喊了一声。 这下他倒是听到了,当即回过头来,却不知为何,面上一丝笑容也无,而是满满的警惕。 他一见是凌萧,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诧之色,接着就被一种莫名的情绪代替了。凌萧见状一愣,想说什么,但又想到他听不见,只得继续向前挤。 沈青阮见他要过来,对他摆了摆手,又指了指人群外的空地。凌萧会意,点了点头,于是二人又各自往外挤去。 沈青阮还好说,他本就站在靠前的位置,挪了几步就出来了。 凌萧却处在人群正中,一时前也不是,后也不是,进退维谷。沈青阮见他艰难,对他打了个手势,要他慢慢来。 他背对着戏台,昏黄的灯光在他周身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毛边。 凌萧也对他点了点头。一错眼间,光线却忽的一暗。接着便是兵器入肉的钝音,「哗」的一声,皮影前的白幕上瞬时溅满了鲜血! 第84章 小灯会(二) 接着,一道明晃晃的刀刃刺透幕布,「唰」的一下,整张白布登时四分五裂,露出隐藏在它身后的数名黑衣刀客。皮影师傅横七竖八地倒在戏台上,一片血肉模糊。 人群立刻炸了,尖叫着四散溃逃。 当首的一名黑衣人却毫不理会眼前暴乱,迅速在人群中锁定目标,一刀刺了出去! 这一下惊变突然,凌萧一惊,就见沈青阮在刀锋的逼迫下迅速飞身向后滑去。刀尖一直追着他的咽喉,却始终追赶不上他的速度。 黑衣人一招用尽,又使出第二招,向他颈间横劈而去。一招一式,尽是要命的杀招! 而沈青阮也毫不示弱,他似乎早有准备,反手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格挡住了对面凌厉的攻势。 那黑衣人见他腰间藏有兵刃,似也惊了一下,但即刻又呼啸而上。这时,他身后的几名刀客也赶了上来,几人齐齐攻了过去。 凌萧见势不好,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腾身跃起,借四处逃窜的诸人肩头踏了几下,瞬间便到了沈青阮身边。他从背后抽出紫霄剑,一剑便将一名黑衣人挑飞出去。 自得了万相经后,他时时琢磨,日日苦练。然此经经年日久,颇为晦涩难懂,他研读了这些日子,也仅仅参透了第一章 节的内容。 -- 第131页 然而这小小的一章,就已经让他进步飞快。这一招使出,对面黑衣人皆是一惊,立时默契地调转攻势,专心对付起他来。 凌萧主攻,沈青阮从旁协助。不多时,便将对手凌厉的攻势压了下去。 此时,方才拥挤的人群已经四散无踪,偌大的空地上只余被主人弃之不顾的货摊戏台,还有一条双头蛇,盘在不远处,对他们「嘶嘶」吐着蛇信。 几番交手,凌萧已经估出了对手的实力。他们虽也算一流的好手,但与自己还是有些差距。 唯一有些棘手的便是那个头目,只需将他拿下,其余的虾兵蟹将便不足为虑。 想到这儿,他与沈青阮对视一眼,自己从混战中抽身出去,一剑刺向为首的黑衣人。 那人被他凌厉的招式所摄,迅速飞身倒退,一瞬间就与混战的圈子拉开了三丈远。 凌萧心无旁骛地与他过招。很快,黑衣人便捉襟见肘,破绽百出起来。 凌萧瞅准时机,一剑刺向他左肋。轻轻的「噗」的一声,兵刃入肉,那人立即抱着左腹退了三步。 凌萧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又是一剑攻上,却不是伤人,而是趁机挑了他手中长刀。那人受伤不轻,登时单膝跪倒在地。 凌萧上前将长刀踢开,又将剑架在他的颈项上。回头一看,就见沈青阮那边也已躺倒了一片,他独立于众人中央,面色于灯火的微光中晦暗不明。 凌萧四下看了看,见不远处的戏台后方搭着一卷麻绳,便取了来,与沈青阮一起,将众匪绑了。 他将为首那人的面罩拉下,见是平平无奇一张脸,便喝问道:“谁是主使?” 那人将头一歪,果不其然没有理他。凌萧微微眯眼,正自盘算该如何盘问,却见沈青阮迅疾出手,扳住那人下颌。 然而已经晚了,那人的头在他手中一歪,双眼翻白,一缕黑紫的血从嘴角汩汩流了出来。 剧毒! 凌萧心下一凛,忙去看其余众人,却见他们也相继垂下头去,面色乌青,嘴角溢血,皆是饮毒而死。 他心下一紧,转头去看沈青阮,就见他一脸漠然地望着眼前伏尸,眼睫半垂,看不清情绪。 “死士。”凌萧道,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沈青阮却并未答话。 凌萧心下不解,不由又转头看他,却见他也在看着自己。 “世子今夜为何前来?”沈青阮道,目光幽幽,似是平静无波,却又隐匿着惊涛骇浪。 凌萧一怔,这才发现这个问题自己竟不能回答。 他有些局促地看了沈青阮一眼,却见他一直紧紧盯着自己,似是在逼迫他给出答案,便喃喃道:“方才听闻太子别院和刑部大牢相继出事,我……” “这些与我何干?”沈青阮粗暴地打断了他。 是啊,太子被人报复,这些与他何干? 凌萧心下一乱,想要解释,却发现无从说起。他心里一急,额上登时见汗。 沈青阮见他这副样子,轻轻嗤笑一声,道:“看来,世子终究还是信了那些流言。” “不是!”听他这么说,凌萧不由也有些恼怒,大声道,“你不懂,无论我信不信那些流言,今晚我都会来!” 沈青阮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似有什么松动了一下,嘴角动了动,却终究未发一言。 接着,他目光一转,往凌萧右颊上看了看,又偏过头去,道:“你脸上……” 什么脸上?凌萧兀自恼怒,抬手随意蹭了蹭,就见手背上一丛鲜血,大概是方才打斗中不小心沾上的。 沈青阮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盯着他的右颊皱了皱眉,刚要说什么,凌萧却气呼呼地道了声:“无碍……” “我看着碍眼。”沈青阮也没好气地顶了回来,接着从袖中抽出一方巾帕,递了过去。 凌萧赌气没接,他便直接将巾帕凑到他脸上,来回蹭了蹭,才又收回手去,就着剩余干净的地方也将手擦了擦,然后将帕子随手扔到了那堆尸体身上。 两人在浓郁的血腥味中默了一会儿,沈青阮忽然轻声嗤笑了下,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在讥讽什么。 “世子若依旧心存疑虑……”他缓缓道,“当日在太极殿中时,又为何要听我的建议,收下段氏所赠的剑谱呢?” 他这话是对着凌萧问的,脸却望着前方,并未看他。 凌萧也不去看他,深深吸了口气,道:“你若是有心害我,又为何要在我日后询问之时,将真实缘由和盘托出呢?” 闻言,沈青阮微微怔了一下,两人又是半晌无话。 过了会儿,沈青阮才又恢复了一惯的云淡风轻。他踢了踢脚下伏尸,道:“世子打算今夜就一直站在这里?这几个人,总得处理一下吧?” 凌萧听他语调轻松,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瞥到了他眼中的隐隐笑意。 他一怔,口张了张,还未说话,目光却忽然向左一偏,厉声喝道:“当心!” 第85章 小灯会(三) 话音刚落,紫霄剑已出鞘。剑锋堪堪扫过沈青阮鬓边碎发,「铛」的一声,一把长枪被挑开,不过只犹豫了一瞬,便又刺了回来。 方才这一挑,凌萧已经用了十成的力,虎口被震地微微发麻,长剑也险些脱手。 他心下大惊,又举剑格挡拼刺过来的长枪,只听「锵」的一声巨响,兵刃相接,竟擦出一道金色的火花。 -- 第132页 此人膂力惊人,远在自己之上! 凌萧心下一凛,当即避开与他硬碰,旋身飞起,俯身向下一刺,这才将那人稍稍逼退半步。 直到这时,他才看清偷袭之人的模样,只见他也是黑衣遮面的打扮,但身形魁梧,肌肉虬结。这副身量,这样的气势,京里除了外祖就只剩一人。 段于风,你竟然亲自来了! 凌萧心中惊愕,手下却毫不耽搁,又是一剑迎上。沈青阮直到现在才有插手的机会,也举剑迎刺,与凌萧并肩向着那人攻去。 那人见他俩明知不占上风,却丝毫无有怯意,目光中也闪过一丝惊异。 「铛」的一声,他一枪挑开紫霄剑,接着一个旋身,竟然看也不看,反手就往沈青阮的软剑上抓去。 沈青阮显然也没想到他如此悍勇,双目微微一张,迅速变劈为刺,剑尖直冲他掌心而去。 “好小子,反应倒快!”段于风冷笑一声,却并不撤手,依然迎着剑锋抓了上来。 沈青阮大惊,却已来不及抽手,长剑一把被段于风的大掌握住。 他这把虽是软剑,却将锋刃打得极薄,说是削铁如泥也不为过。 但到了段于风的手里,却如同软泥一般,被他轻轻一扭便成了个麻花,再也用不得了。 沈青阮立时弃剑,迅速后撤一丈。凌萧趁势攻上,避开段于风的双手,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刺他右颈。 段于风哼了一声,如法炮制,反手也向凌萧的剑尖抓去。 可抓了一把,剑锋纹丝未动,他却「嘶」了一声,将手缩了回去,右掌上已是血淋淋的一片。 他往凌萧的剑上一扫,惊道:“紫霄剑?” 凌萧半句也不跟他废话,乘胜追击,将剑身一横,往他长枪的枪柄上劈去。 他早就看出,这柄枪虽然枪头锋利,枪身却是一般的木质。 段于风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左手持枪一转,在紫霄剑剑身一打,堪堪避了过去。 沈青阮却早已在他身后等着,他没了兵刃,便拿起地上剩下的一截麻绳,只等他稍微近身,便将绳索在他颈间一套,而后瞬时勒紧。 然而他虽身量高挑,却依旧比段于风矮上半头。段于风右手抓着颈间绳索,低头一个反身,力道之大,当即就把他甩了出去。 沈青阮被甩飞在半空,手中依然牢牢把着绳索一头。凌萧见状,立即趁乱抓住了绳索另一头,二人分立段于风两侧,各自扯住手中麻绳,用力扯了起来。 段于风被两股大力勒住脖颈,面色登时紫涨起来。他将长枪丢在地上,双手扯着绳索,与凌萧二人角力。 凌萧他们集合两个人的力量,在与段于风的对峙中却丝毫占不到上风,不过片刻,绳索便嵌进手掌之中,勒出道道血痕。 然而段于风那边也不好过,他被绳索套头,呼吸不畅,很快便有了力竭之兆。 就在凌萧以为马上要大获全胜之时,却突然感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波动。 这波动熟悉又陌生,就好像四周的气流忽然一紧,在他身前轻轻推了一下。 下一瞬,段于风就仿佛变了个人,身上罩起一层淡淡的金光。 接着,他双手用力一挣,方才还坚如磐石的麻绳应声而断。 他仰天长啸,再低下头来时,双目尽皆赤红,颈边肌肉鼓起,竟活似眼镜蛇一般。 金甲护身! 这是凌萧第一次亲眼见到重境。 他一早就听师父说过,有些武学大家,在武功精进到一定程度时,他的身体便只是一个容器。 在此容器内会结出另一重境,里面自成世界。很多肉体达不到的极限,在这一重境里都可以达到,譬如所谓的刀枪不入。 而到了这个阶段,外境和内境还是分开的。也就是说,外界有什么打斗,还是只能用自己的肉身去抵挡。 只有外界一片和平之时,才能通过冥思进入内境,修习肉身绝无可能达到的绝世功法。 有些人穷其一生也只能停留在这个阶段,哪怕在内境中修练得再精纯,外界还是受肉身所限。 而真正顶级的高手,却可以使二境重叠,达到重境的效果。 便如眼前的段于风一般,虽为肉身,却金刚不坏,如同身披铜衣铁甲,刀兵再难近身。 刹那间,他忽然明白了段于风为何行事如此肆无忌惮。拥有这样一身修为之人,全江国,乃至全天下都不会超过十个。如此实力,的确是他嚣张放肆的资本。 然而此刻却由不得他多作惊叹了,段于风已经一步步向着沈青阮那边逼近。 不知为何,重境之后,他虽有金甲护身,行动间却也慢了许多。凌萧这才得以持剑逼上,与沈青阮并肩而立。 看到凌萧飞身过来,段于风皱了皱眉,道:“小子,你让开!今日之事与你无关,我段氏与太子一脉的仇,不想沾上无关人的血!” 闻言,凌萧也皱起了眉:“你既要报太子之仇,为何要找上沈公子?” “哼……”段于风嗤笑一声,“太子?就他那个脑子,跟庆王斗了这么些年,吃了庆王多少亏,老夫岂会不知?可自从这个小子进京……” 他猛一指沈青阮,声调陡然转冷,“太子便如虎添翼,不过一年,我段氏一脉竟零落至此!我儿,我外孙尽皆惨死!就算太子的仇不报,我也要先杀了你这个诡计多端的阴险小人!” -- 第133页 “段大人!”凌萧大喝一声,“您清醒一些!凡事总要讲证据,怎可听信传言,胡乱杀人?沈公子也是当朝二品大员之子,若在大人手上惨遭误杀,大人可想过后果?” “后果?哈哈哈……”段于风却仰天大笑了起来,“他是二品大员之子,我澜儿就不是吗?我毅儿还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呢!可最终结局如何?惨遭杀害,朝廷却连个说法也没有,只一句「证据不足」便想打发我,天下没有这个道理! 朝廷不是讲证据吗?那好,老夫今晚也灭了这个小子,自信不会留下丝毫破绽。到时候,老夫是不是也可以凭一句「证据不足」便逍遥法外啊?” 凌萧静静地望着他近乎癫狂的神情,冷声道:“大人算盘打得精妙,今晚却要失望了。今晚晚辈在此,除非大人将我二人都杀了。否则,这个脱身之计怕是行不通了。” 第86章 小灯会(四) “呵……”段于风轻轻扫了他一眼,摇头惋惜道,“你这小子还真会给自己刨坑挖坟。本来老夫见你功夫胆识俱佳,颇起了些惜才之意。不过,既然你自己不要命,那我也不必客气。他我是非杀不可的,你既要随他一同赴死,老夫也不介意成全你!” 说完,他大喝一声,大掌凌空劈下。凌萧和沈青阮纷纷向后一跃,就见面前砖地上被他徒手砸了个一尺深的大坑! 这一惊非同小可,二人对视一眼,心中迅速拿定了主意:跑! 接着,二人便飞身而起,向着不远处的房梁掠去。 “哼,想跑?”段于风冷笑一声。 凌萧使出全力,片刻功夫就掠出去十几丈,本应早将行动迟缓的段于风撇在身后。 可不知为何,他眼前突然一花,一道金色的光影从天而降,正落在他们二人身前。 凌萧大惊,与沈青阮对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飞身而去。 可下一瞬,段于风的大掌便握住了沈青阮纤细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 沈青阮的脸瞬时涨得通红,双手扳着他铁钳般的大手,想要挣脱,却如同以卵击石。 凌萧一惊,当即反身出剑,向着段于风刺去。段于风「哼」了一声,不屑地抬起空闲的那只手,在他剑身上一弹。凌萧便如撞到铜墙上一般,瞬时飞了出去。 一击不成,他几乎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立即飞身再刺。 段于风被他缠得有些恼怒,如同挥蚊蝇一般挥了挥手。沉重的气流打上剑身,紫霄剑立时变得不受控起来,挣扎着要从他手中飞出。 凌萧在地上一滚,稳住身形,又紧了紧紫霄剑,再站起身来,就见沈青阮连挣扎的力气都小了,眼见着慢慢垂下头去。 他心下大惊,电光火石之间,忽然将目光锁定在段于风的双眼之上。 他周身如罩金甲,那眼睛呢?他总不会将功夫练到眼珠上去! 如此千钧一发之际,他也顾不上许多,权当赌一把,又一次揉身攻上。 段于风见他还不死心,不耐烦地朝他拍出一掌。凌萧这次却没硬碰硬,而是打蛇随棍上,避开他的掌风,攀着他的手臂,一个纵跃便骑到了他的肩头。 段于风大怒,想要将他扯下来。凌萧却毫不在意,仅以腿力稳住身形,双手握着紫霄剑,一下插到他的左眼之中! “啊!”一声凄厉的长嚎。 段于风双手捂住飙血的左眼,沈青阮一下落到地上,疯狂地咳了起来。 凌萧忙过去察看,只见他颈间一圈紫红的指印,不知是否伤到了筋骨。 沈青阮好容易止住了咳,一看段于风,见他还在捂着眼睛发疯,便拍拍凌萧的肩,嘶哑道:“快走!” 凌萧即刻扶他起身。谁知,二人还未跑出去两步,只听身后一声野兽般的怒吼,接着便如千钧骇浪狂压而来。段于风人还未到,他们却已被身后的气流冲到了地上。 接着,凌萧只觉得后心一紧,然后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后背就「哐」的一下撞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之上。 他脑中一蒙,下一瞬就整个儿摔到了青石地砖上,还没缓过气,前胸又是一紧,他又一次被人甩飞到了半空。 这次是左臂先着地,「喀」的一声,撞在一尖锐物体之上,不用看,也知道臂骨折断。 胸口气血翻涌,他试着压了压,终究压不住,甫一张口,鲜红的热血便喷了出来。 朦胧间,他又感到了熟悉的、泰山压顶一般的气流,从头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狂压而来。而他如今却只能如软泥一般瘫倒在地,半分也动弹不得。 今日怕是在劫难逃,他闭上双眼,认命地迎接撞击的到来。 可这股力道还没落到他身上,就仿佛被什么东西阻住了。紧接着又是「卡啦」一声,什么东西被重重地摔了出去。 他勉力抬起身子,就见沈青阮委顿在对面的戏台前,满口鲜血,如破败的布偶般一动不动。而段于风正缓缓走过去,抬起右脚,眼看着就要在他心口踏下去! “不……不可以!”他嘶哑地吼道,伸出一只手,想要冲过去,却连站都站不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一阵破风声响。 段于风的动作迟缓了一下,回身左右一拨,几支断箭跌落在他脚边。 接着,四周的屋脊上忽然冒出一排弓箭手。几十号人,皆持二石大弓,纷纷瞄准了空地中央的段于风。 -- 第134页 随着一声响亮的「太子驾到」,凌萧双眼微眯,就见不远处缓缓走来一队人马,当首的果然是东宫太子。 他一马当先,走到近处,一眼就看到了段于风脚下的沈青阮,当即叫了声:“阿阮,你怎么样?” 说完,他不等沈青阮回答,又死死盯住段于风,厉声道,“贼子快将阿阮放了!如今你已是瓮中之鳖,莫要再做困兽之斗!” 段于风一见是他,本就赤红的双目更是要喷出火来一般。 “哈哈哈……”他放声笑道,“本想着刺杀东宫不易,没想到太子殿下竟自己送上门来!如此甚好,待我先料理了你这条狗,再好好磋磨你!” 说完,他再次抬起右腿,猛一发力,眼看着就要踩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太子身后忽然飞出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到段于风身前,横扫一腿,将沈青阮推出去丈余。段于风的腿紧接着落下,又在地上踩出一个一尺多深的大坑! 这一下惊险非常,凌萧险些没喘上来气,待看到那个大坑后,胸口兀自剧烈起伏。 这下,段于风便与那人缠斗起来。刀光剑影间,凌萧隐约看清那人是禁卫军二把手,似乎是叫解千军的。这人功夫精熟,远在自己之上,却仍不是段于风的对手。 他看了眼太子带来的卫队,心下叹了口气。估计一会儿还要放箭,他悄悄爬到沈青阮身边,趁段于风与人纠缠,将他拖到了一边的货摊后。 沈青阮一路被他拖着,浑身死沉死沉,一点生气都没有。 凌萧心中焦急,伸手去拍他的脸。好在他只是轻微昏厥,被他拍了几下就醒了,转眼看到凌萧,动了动嘴,话还没说,又是一口血涌了上来。 凌萧一惊,连忙往他身上摸去,从左心一直摸到腰腹,就听他「嘶」了一声,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凌萧忙将手拿开,又将他身下的杂物清除,让他平躺在地上。自己慢慢靠到货摊上,小心搬起他的头,让他枕到自己腿上。 那边的「乒乓」之声还在继续,但这人显然与段于风不在一个段位,不用多久就会败下阵来。太子随行中又没有一等好手,以段于风的功夫,便是放箭也无奈他何。 现在京城里能与之一战的便只有外祖。可外祖在哪儿呢?宿卫军又在哪儿呢?为何这边打了这么久,却没人前来察看? 这么一想,他便轻轻皱起了眉。 第87章 小灯会(五) “世子……咳咳,不必担忧。”沈青阮似是看出了他心中忧急,嘶哑着声音道。 凌萧低头一看,就见他抬眼望着自己,尚自涣散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宽慰。 “担忧什么?”他问。 “庆王,咳咳咳,不敢,也不会……”沈青阮一面说一面咳,嘴角又有血沫溢出。 凌萧看着不忍,道:“先别说话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况且我外祖父还在京中,庆王若要行事,总得掂量掂量。 只是不知外祖父眼下身在何处,这边都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宿卫军却为何迟迟不来救援……” “咳咳咳……调……”沈青阮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来。 “调虎离山?”凌萧道,心下一想,的确有可能。可是以什么样的理由,才能将外祖这样级别的大将调走呢?太子身在此处,莫非宫中……想到这儿,他的眼皮不由一跳。 “不,不妨事……”沈青阮又道。 凌萧挑了挑眉,道:“你是说,段于风都在这儿了,宫里出不了大事?” 沈青阮欣慰地叹了口气,道:“跟世子说话……就是轻松。” 闻言,凌萧微微一笑,却又皱眉道:“可这边却棘手了,外祖若是被困在宫中……” “咳咳咳……”沈青阮忽然一阵猛咳。 凌萧一怔,当即明白自己说了蠢话。可错在何处呢?他凝眉想了想,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正要询问,忽然「哐」的一声巨响,接着便是兵刃落地之声。 他心下一叹,该来的还是来了。 太子有些慌乱的声音随即响起:“你们几个,一起上!” 凌萧探头一看,只见五六个人与段于风斗在一处,看似虎虎生风,却比方才的解千军低了不知多少个段位。 他一看就知不成,果然,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几人便纷纷败下阵来。段于风狂性大发,还在其中一人下颌上一踢。 那人登时身首分离,头颅抛了个精美的弧线,正落在那条双头蛇身前。那蛇不知为何一直不走,如今被唬了一跳,一口便咬了上去。 太子这下真的慌了,大叫道:“放箭!放箭!” 凌萧忙拖着沈青阮躲到货摊下面,接着就听到「咻咻」的箭雨落下。 有几枝射偏了,钉在他们头顶的货堆里,发出「咄」「咄」的声音。 他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只能听到段于风发狂一般的叫喊,和噼里啪啦的断箭声。 声势惨烈…… 心下一动,不知为何,他忽然不合时宜地对段于风生出了几分同情和佩服。 要知道,无论是否重境,这一身硬体功夫要练成,都要吃常人吃不下的苦。 谁知,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听段于风一声大喝:“太子小儿,纳命来!” 他登时一惊,也顾不得放箭了,探出头去一看,就见段于风双手成爪,向着太子抓去! -- 第135页 纷纷箭雨落在他身上,就如打在铜墙铁壁之上一般,半点也钉不进去。眼看他的指尖与太子的胸口只有毫厘之差,凌萧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就在这时,段于风却忽然停住不动了。 不是收起攻势,站立不动。而是就维持着那个姿势,定在半空中不动了。 凌萧大惊,若不是一只手臂断了,另一只正撑在地上,他真想揉揉眼睛。 “怎么了?”沈青阮问道。他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忽听外面没了动静,不由好奇。 “呃……”凌萧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形容眼前之景,只得喃喃道,“段于风停在半空……有一道光走过来了……” 沈青阮扬扬眉,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世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凌萧缓缓摇了摇头。他的确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段于风的确直到现在还停在半空,而那道柔和的银白色的光也的确是自己走过来的。 光晕中隐约有一个人影,但他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不是因为距离太远,也不是他伤重眼花,而是……是一种形容不出的感觉。 这一瞬他好像看清了,下一瞬那人影却又变了样子。如此一息一瞬间,众生万相皆在他眼前滑过,最终留在脑中的,只余一道银白的圣光。 不只是他,太子及其随侍也都惊呆了,就连马儿都静悄悄的,一丝声息也无。 圣光中的人影一直抬着手,段于风就是受制于这只手,停在半空如同僵化了一般。 此时,这只手轻轻一翻,指捏莲花,段于风便坠到了地上。 他一副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突然看到身前之人,不由猛地瞪大了眼。 那只手又在段于风眉间轻轻一点,段于风眉心一颤,立时睡了过去。见状,那道圣光便转过身,缓缓远去了。 自始至终,圣光中的人影都没说过一句话。在场几十号人,也无一人出声。 直到那道光晕彻底消失在远方,才听太子梦呓似的喃喃道:“父皇,真的有神仙……” 凌萧也回过神来,忙要去跟沈青阮说方才之事,转头一看,却见他双目闭合,呼吸匀停,竟已昏睡了过去。 他当先一阵无语,可看到他嘴角残留的瘀血,心中又闪过一丝不忍。 “世子,沈公子?”太子已经在命人收拾残局,便有人一路朝他们这边寻了过来。 凌萧从货摊下面挪出去,举手示意。立即便有几人小跑过来,将他和沈青阮抬到了担架上。 凌萧随着担架的颠簸一路出去,路过方才的战场,就见满地断箭污血。段于风已经被押走了,剩余的人正在逐一清理伤员。 一转眼,他又在路边看到了那条双头蛇。它显然已经玩腻了那颗人头,正盘在地上「嘶嘶」地吐着信子。 他盯着一双蛇眼,与它对视了一会儿,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这蛇不走,会不会是因为它的两个头,一个说向东,一个说向西,两相争论不下,所以才停在原地的呢?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他不禁叹了口气,望着漫天星子,喃喃道:“真是疯了……” 第88章 万相宗师(一) 当夜回府的路上,凌萧就昏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只见天光业已大亮。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白日里苏醒,看样子还是清晨,他甚至听到了今春的第一声鸟啼。 一转眼,就见大和趴在床边,睡得正沉。他不欲惊醒他,试着动了动身子,却发现浑身酸痛难忍,胸口也是一阵滞涩,比以往两次不知难受了多少倍。 他有些无奈,只得唤了声:“大和……” 大和应声而醒,一双朦胧的睡眼先是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慢慢聚起焦来。 他刚要嘱咐他倒杯水来,熟料大和一个熊扑伏在他身前,竟然「呜呜」大哭了起来,一面哭还一面道:“少爷你终于活过来了!你要是再不醒,大和也要跟着你去了!” 凌萧被他哭得一头雾水,伸出右手拍了拍他,道:“先起来……” “哦。”大和答应着,终于放开他,坐了起来,但兀自抽抽涕涕,一双眼满含热泪,竟真是哭得厉害。 凌萧本以为他在跟自己做戏玩闹,突然看到他这副模样,自己倒先唬了一跳,迟疑道:“你怎么了?昨晚的事怎么样了?” “昨晚?”大和一怔,接着反应过来,哀声道,“我的少爷啊!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三夜了!” “什么?”凌萧大惊。 大和继续哭道:“太医都皱了眉头了,说少爷太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肋骨断了两根还到处乱动,没戳到脏器真是命大呀!” “肋骨?”凌萧一怔,伸手探了探,果真隐隐作痛。 “我的少爷呀……”大和哭道,“你怎么能连自己肋骨断了都不知道啊?那得多疼啊,你就没感觉吗?” 凌萧默然。是很疼啊,但那种情况,哪里还顾得上这点疼呢? “沈公子呢?”他问,“沈公子怎么样了?” 闻言,大和哭得更厉害了:“不知道,昨晚去问的时候还没醒。沈公子比少爷伤得还厉害,肋骨断了三根,回府就发了高热,直到昨晚才退下去。” 凌萧立刻皱起了眉。 -- 第136页 大和见状忙安慰道:“少爷别急,大夫说了,烧退了就无大碍了,只是身上的伤还得养上几月才行。” 凌萧这才松了口气,想了想,道:“给我倒杯水来。” 大和依言倒了杯温水过来,又遣人去知会夫人和太医。 凌萧润了润喉,觉得舒服些了,便问道:“那晚到底怎么回事?这两日你可打听清楚了?” 大和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打听是打听了,可还是乱七八糟的。我一项项说给少爷听吧。” 凌萧颔首,他便道:“当晚少爷出府后不久,宫里就闹了刺客。加上白日的事,皇上当即命老爷率宿卫军驻守皇城。我一直以为少爷随老爷守在那里,却不想当夜被禁卫军的人血糊糊地送回来……” 说到这儿,他哽咽了一下,然后继续道:“后来我才听说了段于风的事。这人好生厉害,昏迷着被压到宫里,皇上说要亲审,可他醒过来后居然发了狂,幸亏老爷就在殿上,跟他打了好一会儿才把他制服。” 凌萧立时担忧道:“那外祖父怎么样?” 大和道:“少爷安心,老爷虽也受了些伤,却都是小伤,不碍事的,连第二日的早朝都没耽误。不过段于风就惨了,他被老爷重伤,又被废了武功。皇上暴怒,当庭判了他斩立决,就在今日午时行刑。” 闻言,凌萧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了一丝悲凉之感。 他闭了闭眼,将这种情绪压下去,又问:“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查出来了吗?” 大和道:“我也不知道查没查,大概也不用查了吧。现在满京城都在传,段于风为给段毅和他孙子复仇,火烧太子别院,强闯刑部大牢,虐杀囚犯,还当街行刺太子,胆大包天,十恶不赦。” “嗯……”凌萧应了声,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可曾听说,当晚是谁截下的段于风?” “嘿!”一说到这个,大和满脸的哀戚之色顿时一扫而光,兴奋道,“少爷你肯定想不到那人是谁!” “那……真是个人吗?”凌萧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当然是个人啊!”大和道,“不仅是个人,还是个大名鼎鼎的人呢!那人就是万相山的大宗师,左侍莲华!” 「砰」的一声,凌萧心中有一朵小小的烟花爆裂开来。 左侍莲华,万相山空禅寺的大宗师。他的名号普通百姓可能不知道,但在习武之人眼中,就是神话一般的存在,是所有人一生难以企及的武道巅峰! 传说此人乃是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二十五岁出山,只一招就打败了当时的武林第一高手,对方甚至连他的招式都没看清。 虽说万相山惯出名家好手,但这么轻的年纪,就能有如此之高的造诣,也是空禅寺建寺以来从未有过的。 但此人主修的还不是武道,而是禅宗。据说他的禅性与悟性极高,习武只不过是为了修身养性。 他曾说自己尘缘极浅,佛缘却深,在武林中创下传奇之后,便重归山门,闭关自修,从此销声匿迹四十余年。江湖上一直有一个传言,说他潜心多年,已经顿悟,成为半佛之身。 这样一个人,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直以来,有多少习武之人费尽千辛万苦只为求得一见。 但万相山险峻异常,常人只能登至半山腰处。再往上就是空禅寺的地界,山腰上立一界碑,劝诫众生就此止步。 也有不信邪的,硬要往上走,却无不是如坠五里雾中,围着山转圈,常常转上一两日都找不到出路。最后都是忽然昏厥过去,再在山脚下醒来。 大宗师为何会突然驾临元京,又为何会那么巧地出现在西市,并救太子于危难? 太子又为何会那么巧地出现在那里,还有备而来,带了弓箭手和大内高手?当夜巧合之事太多,倒令他不得不起疑。 心里揣着太多疑问,之后大夫来把脉换药,外祖母抓着他的手一番哭诉,他都几乎没听进去。直到午间外祖回府,到他院中探望,他才有机会与之一番长谈。 第89章 万相宗师(二) “太险了!”外祖上来便道,“这次你也真是胡闹,差点把你外祖母吓出个好歹!” “我没料到段于风是重境高手,也没想到他会亲自来。”凌萧垂下眼眸道,“让外祖父母担心,是孙儿的过错。” 闻言,外祖倒没再斥责,只叹了口气,道:“何止是你,就连我也不知道,他在东边这些年,竟已把功夫练到如此境界!大概太子也没想到,以为带了个解千军,又有三十弓箭手足矣。没想到……唉,说来也真是巧,若不是大宗师及时赶到,今日朝野岂不要变天!” 一听这话,凌萧立即起了精神:“太子怎会得知段于风当晚在西市?” 闻言,外祖又叹了口气,道:“这还要多亏了他那个右副使,吕信州。你在宫宴上不是还问起过他的事吗?他和段于风之间不知为何生了嫌隙,段于风那日行动之前,他本想阻拦,却被段于风一掌打成了重伤。 醒来之后,他立即派人去东宫示警,并将段于风的报仇计划全盘托出,还说了段于风可能的行刺目标。 其中之一,就是沈家小子。只可惜信送到时已经太晚,别院和刑部大牢已经遇袭。后来宫里又闹了刺客,太子只能调了一队禁卫军去城西救援。” -- 第137页 “吕信州?”凌萧心下意外,“竟然是他……” “是啊,我也没想到。”外祖道,“跟了段于风二十年的人,最终还是跟他走了两样的路。不过也多亏他脑筋清楚,没跟他主子一起做下糊涂事。否则……”他下意识看了凌萧一眼,目光中满是后怕。 凌萧被这道目光一看,心中不由有些内疚。 外祖很快又移开了目光,望了望窗外的天光,叹道:“江国武道衰落,能出一位重境高手实乃不易。唉,可惜了……” 凌萧下意识看了看时辰,忽然心下一紧,闭了闭眼,道:“午时三刻了。” 二人一同默了一会儿。 外祖道:“对了,你应该已经知道,大宗师进京了。” 凌萧心中又是一动,便即问道:“大宗师怎会忽然进京?不知是路过,还是特意来访?” 外祖望天沉吟了一会儿,捋捋胡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道:“这佛家高僧的道理,就是让人捉摸不透。大宗师说,他月前参禅时,看到海棠垂丝,上有赤羽蝶轻舞,瞬间福至心灵,决定来元京走一遭。” 闻言,凌萧也愣了一下,又问:“那大宗师会在京城逗留多久,外祖可知?” 外祖看了眼他浑身的绷带,道:“你也不必心急。大宗师既已驾临京城,又在段于风手下救下太子,就不会在短期内离开。总要应付了皇室,又去各大寺院讲经,少不得还要与几位大禅师讨论一番,才得离开。这一来二去,总要数月之期。到时候,你的伤总也好了。” 凌萧这才稍觉宽心,点了点头。 “对了……”外祖又道,“今日早朝,沈尚书告诉我,他家小子也已经醒了,虽还孱弱,却已无大碍。此番你们二人都伤得不轻,监里放了你们大假,先在府里安心休养,等伤好了再进山。” “是。”凌萧应下。 “哦……”外祖刚起身要走,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对他道,“这次你为救沈家小子受伤,你外祖母有些生气。这几日莫要在她面前提及此事。” 凌萧心下一凛,道:“是。可是……” “不必多言……”外祖大手一挥,道,“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但你外祖母身子不好,她又一向疼你,莫要让她担心。” 不想,一向严厉的外祖到头来却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个,凌萧心中一阵熨帖。他点点头,外祖又看了他一眼,嘱咐大和好生服侍,便出门去了。 凌萧被大和伺候着进了午饭,喝了药,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掌灯时分,他才又苏醒过来。大和伺候他起身,当先就问:“少爷饿不饿,要不要传饭?” 吃了睡,睡了吃,这是在养猪吗?凌萧心中好笑,道:“不急,先倒些水来。” 大和依言倒了杯温水过来,凌萧饮了,又让大和添几支灯,自己从床头取出那本手稿,单手翻着看了起来。大和劝了几句无果,便也不再多言,呆呆地坐在床下的脚踏上陪他。 凌萧翻了一会儿,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想了半晌才意识到,打从自己受伤回府,还没见过檀荇。他有些纳闷,便问大和道:“小少爷呢?这几日去书院了?” “嗐,去什么书院啊?”大和道,“小少爷如今连睡觉都不敢黑着灯,大保更是一日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就连小少爷出恭,他都得在一旁站着。” 闻言,凌萧皱了皱眉:“还是为着段锦澜的事?” “是啊……”大和也无奈道,“这都过了多久了,况且这事说到底也没牵扯到他身上,不知道小少爷怎么就怕成这样!” 凌萧也暗暗叹了口气,正思量着,忽然听到外面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不出片刻,门上就轻轻扣了三下。大保的声音传来:“少爷醒了吗?小少爷想来看看。” 大和忙过去开门,檀荇便在大保的搀扶下挪了进来。一见凌萧醒了,正倚在床头看着他,他一把撇开大保,跌跌撞撞地朝他跑了过去。 “表兄,你可醒了!”他一屁股坐到凌萧的床沿上,抓着他放在被外的手,带着哭腔道,“这次真是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 凌萧一见他眼眶青黑,脚步虚浮,浑身瘦削的模样就皱起了眉,此时又听他连哭带颤,便轻轻挣开了他的手,道:“我没事,不用担心。倒是你,到底怎么回事?一个段锦澜,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谁知,一听到这个名字,檀荇就像被烫了一下,浑身一颤,神经兮兮地道:“别别别,别提这个名字!表兄你知不知道,许世光也死了,也被人砍断手脚勒死了!那可是在刑部大牢啊!他们连刑部大牢都敢闯,还有什么不敢,还有什么不敢?” 刑部大牢又如何?凌萧不由腹诽,连宫里都进了刺客,段于风甚至连太子都敢杀……不过这些没必要再提,否则檀荇又不知要如何。 他捏了捏眉心,想了想,道:“皇室党争一向如此,你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更多不为人知的还藏在幕后。国公府立于朝堂,你既是国公府的人,当然免不了要受些牵连。 其实又何止你,夺嫡之争一起,满京官宦人家谁能独善其身? 不过夺嫡两派也不会如疯狗一般乱咬人,所有阴谋都是利益权衡下的产物。凌府一向不涉党争,只是在旋涡外围而已,你何至于担忧至此?” -- 第138页 他甚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此时是见檀荇实在不好,才多啰嗦了几句。 熟料,听了这话,檀荇哭得更厉害了:“只在外围就已经这样了,那若是被裹挟进去会怎样?赵扶就死在我眼前,血糊了半个厅堂。 他可是侯府世子啊,说没就没了!紧接着我就下了狱,好容易出来,段……段……又死了,还是那般死法! 他爹可是吏部尚书啊,宫里还有贵妃娘娘和庆王爷撑腰。 若说这些都是我活该,是我自找的,那表兄你呢?不过是去逛个小灯会,就差点没了命。 你可是国公府的世子啊!你们这样的身份尚且如此,那我呢?我算个什么?若是有人要搞我,我岂不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番话竟然问得凌萧哑口无言。他很想告诉檀荇,自己其实也是自找的,但思量了一下,还是道:“赵扶和段锦澜等人身死,正是因为他们的身份。你身份不显,此时倒是好事。” 闻言,檀荇没再说话,默默抽噎了好一会儿。凌萧知道自己这番安慰怕是起不到多大作用,但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说辞。 果然,檀荇终于把气喘匀了,张口便道:“表兄,咱们回北境好不好?咱们不待在这儿了,这个破京城有什么好?咱们回鹰城吧,回去骑马游猎逮兔子,还像之前一样,一辈子舒舒服服的,何必来京城见这个世面?” 闻言,凌萧倒是一怔。恍惚间,他又想起了林首辅那篇《林狮驼立槛》。 他想起檀荇初到京城时欢欣雀跃的模样,想起他在烟雨楼指着皇子近卫大骂的张狂,又看看眼前这个战战兢兢,身形消瘦的泪人,不过一年多的时间,竟是翻天覆地的巨变,心中不由感慨非常。 “阿荇……”他看着檀荇泪眼婆娑的脸,语重心长道,“勇敢一点。世事无常,北境也有凶悍如曹绣春之徒。面对他的长刀你尚且毫无惧意,如今却为何为这些别人家的打打杀杀怕成这样?” 听他这话,檀荇猛地一闭眼,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 他一咧嘴,含混不清地道:“面对曹绣春的时候我怎么不怕?我之所以看着胆大,是因为我身前有你啊!” 凌萧愣住了。 他定定地看了檀荇许久,看他抽噎地实在厉害,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也不小了,身为男子当顶天立地,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别人身后。” 顿了顿,他缓了缓语气,又道,“不过,你若执意要回北境,我也可以帮你说与外祖父,把你好生送回去便是。” 闻言,檀荇愣愣地看着他,连抽噎都忘了,半晌没说话。 凌萧见他如此,便道:“此事不急,你先回去考虑考虑,等考虑清楚了再答复我。” 听了这话,檀荇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大保过来搀扶,他便就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二人走到门口,檀荇又回头看了凌萧一眼,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口。 第90章 漏夜谈心(一) 凌萧与沈青阮再次回到国学监时,已进三月。 段于风当街杀人,谋害储君一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历经月余,热度都丝毫不减。 凌萧本以为回监后少不得又有一番风波,但真正与沈青阮踏进山门之后,同窗们除了对他们热切慰问,其余的竟然只字未提。 他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有一丝不同寻常兴奋。 果然,还没寒暄两句,纪麟便一拍他肩头,激动道:“凌兄,听说你见过大宗师,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真如传言所说,手指轻轻一点就废了段于风的修为吗?” 凌萧一怔,段于风的武功明明是外祖废的,怎么说是大宗师? 可还没等他开口,纪麟便连珠炮似的继续问道:“还有还有,听说大宗师全身笼罩着一层银光,就如神邸一般,到底是不是真的?” 凌萧微微点头,人群便如炸了一般。 “你看,我就说是这样,你还不信!我堂兄当晚就在房梁上,看得清清楚楚!” “行了行了,我也没说不信啊,只不过这事……本来就难以置信嘛!” “都说大宗师是半人半佛,具体是个什么样子我也想象不出来,这下可好了,能亲眼见识一下了!” “是啊,还有十日,你说大宗师来了会做什么?” “这还用问?肯定是开坛讲经啊!他在卧佛寺都开讲二十余日了!” “哎哟,不说了,我得赶紧回去读经了。”“你们在说什么?”凌萧纳闷地问纪麟。 “凌兄不知道吗?”纪麟虎目一张,“大宗师十日后要来监里讲经,你没听说吗?” 什么?凌萧心下一震,回头看了沈青阮一眼,却见他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应该是已经得了消息。 这么大的事,同行上山,竟然憋了一路都不说……他不由腹诽,又看了沈青阮一眼,就见他神色淡淡,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其实不只是现在,方才上山来时,他就觉得沈青阮仿佛有心事,虽然照常与他交谈,但眉宇间总有一丝抹不开的沉重。 纪麟几个却不在意这些,把手往他肩上一搭,笑道:“凌兄,走,去我院中坐坐!之前不觉得,这几月不见,还怪想你的!” 说完,他看了眼沈青阮,道,“沈兄也一同去吧?” -- 第139页 沈青阮这才回过神来,淡淡笑了下,道:“我还有事,你们去吧。” 如此,纪麟也不强求,半揽着凌萧和其余几个同窗走了。 戌末,凌萧从纪麟院中出来,刚走上那座青石板桥,就隐隐听到一阵乐声。很幽微,很清淡,却无端动人心弦。 这份功力,一听就是沈青阮。自从去岁出宫一别,他还是头一次听他奏阮咸。 想着,他停下脚步,静静听了一会儿。直到一曲奏毕,他才继续向着十七院走去。走到院门口,他忽然瞥见一旁草丛里蹲了个人。仔细一看,竟是梁培。 他脚步轻,加之梁培聚精会神,所以并未发现他。凌萧刻意放重了脚步,走到他身前。 梁培抬眼看见他,明显唬了一跳,但极力忍住了,只轻声唤了句「世子」,算是打过招呼。 “你在此处做什么?为何不进去?”凌萧纳闷道。 “无事无事!”梁培小声道,“我就是来听听曲子,不打扰了。凌兄快进去吧,也不必与沈公子提起我。” 凌萧又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径自回了院子。 一进门,就见沈青阮坐在那株花树最低的一根枝桠上,抱着阮咸,透过树枝间的缝隙,遥遥望着星空。阳春三月,满树繁花盛放,优美的蓝紫色,散发出静谧的幽香。 见他回来,沈青阮低头看了一眼,却没有说话,手下一动,又奏起一支小调。 凌萧见状,也不欲打搅他,自己在院中坐下,点了火,让水滚着,又从石桌下取出茶盒。 阮咸一直响着,沈青阮的手不停,那支小调便仿佛无穷无尽。起承转合,尽是迷离之音。 不一会儿,茶香四溢。 凌萧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乐声才将将停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就见沈青阮抱着阮咸,微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他轻轻咳了一声,道:“你有心事,可是与大宗师来监里讲经有关?” 沈青阮摇了摇头,却又顿了一下,道:“也可以这么说。” 他显然不欲继续这个话题,说完便从树上一跃而下,坐到凌萧身边,抬手给自己斟了杯茶,尝了一口,道:“很香……” 见他如此,凌萧也转开了话题,道:“太平走了。” 沈青阮立即道:“幸亏走了,否则我可再养不了它!” “听纪麟说,它是二月中才走的。”凌萧道,“走之前日日蹲在咱们院墙上,还翻进他们院子几趟,好像在找人。” 沈青阮一听,微微怔了下,才状似无意道:“这傻猫,定是见别人都回来了,就是不见咱们,怕咱们嫌它吃得多,不要它了。” 凌萧微微一笑,道:“我倒觉得太平很聪明,知道谁待它真心。” 沈青阮抿了抿唇,道:“知道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走了?” “开春了……”凌萧不假思索道,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闭了嘴。 沈青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凌萧有些尴尬地看了他一眼,就见他眼睫半垂,嘴唇微抿,唇角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在昏黄的灯火里,无端静谧美好。 不知怎的,他心中忽然又升起了那股强烈的冲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问了出去:“你和太子……” 沈青阮一怔,似是没想到他问这个,嘴角的笑意也停了。 凌萧以为他恼了自己,心中刚有些后悔,却听他轻轻一笑,道:“难得世子憋了这许久,才把这句话问出来。” 这下轮到凌萧怔住。 “其实,我心里也一直有个疑问。”沈青阮看着他,好整以暇地道,“世人皆视我为太子一党,认为段氏一门落败皆是因我所致。这些传言有鼻子有眼,越听越像那么回事,世子却为何不信?” 第91章 漏夜谈心(二) 凌萧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认真,微微沉吟了一下,道:“两个原因。” “第一,纵观朝局,庆王一党虽在最近一年里屡遭折损,但太子赢得也并不精彩。怎么说呢,就是觉得这些计谋都太过生硬,目的性太强,让人一下就能猜出幕后主使。 若是换一个人,或许可以理解为头脑简单,做事不计后果。但这人是太子。 我总觉得,以太子的为人,这些事件最后的走向,大概都不符合他最初的设想。我觉得,若你真心辅助,当不会是如此局面。” 闻言,沈青阮笑了下,道:“世子对我还真是高看一眼呢。可世子不觉得,这些手段虽然粗暴了些,却很有成效吗?段氏一脉的确气数尽亡,庆王没了段毅,又丢了兵权,眼见着已经不成威胁。” 凌萧默默摇了摇头,道:“太子之所以能胜,无非是仗着皇上对他的宠信罢了。若非是他,换成其余任意一位皇子,如此行事,皇上怕都不会容忍至今。” 沈青阮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毫不掩饰的欣赏:“没想到,世子对朝局看得倒透彻。可怜太子入主东宫十余载,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看不透。” 他摇了摇头,条分缕析道:“整件事,他根本从一开始就错了。其实他何必理会庆王的挑衅,他已经是东宫太子,而庆王只不过是个亲王。 虽是众皇子中唯一的一位,但也只是仗着他母妃身份尊贵,且其余皇子年纪尚小。 而他母妃身份再高,又岂能高过皇贵妃?而其他皇子,终有一日也会长成。 -- 第140页 所以,他这个亲王之位,与太子实在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太子又何必自降身份,去与庆王争呢?” “此乃其一。”沈青阮接着道,“再者,今上重礼,也重情。他并非醉心权术的君王,也没有扶持庆王以制衡太子的意思,一切只不过是太子的意淫而已。 他为自己编了一出权谋大戏,看着聪明,其实将心思全都用错了地方。 皇上自册立东宫之日起,就从未对储君之位有过犹疑,且勤政爱民,颇有施为,只不过如今上了年纪,才渐渐偏了心思,开始钻研道法。 太子只需效仿皇上盛时之法,将心力用在政事上,积累政绩,在朝臣百姓中博一个好名声即可。 如此,哪怕庆王有心捣鬼,圣上都亲自会替他料理。可惜,他偏要弃了正道,混迹党争,将一手好牌打成如今不上不下的局面。” 凌萧怔怔地看着他,道:“这些话,你都对太子说过吗?” “说过……”沈青阮大方承认道,“第一次东宫召见时就说了。可太子不信,以为我在随口敷衍。” 凌萧一时无语。 沈青阮也无奈一笑,又问:“世子方才说原因有二,这第二又是什么?” 凌萧看了他一眼,道:“第二……是因为你,你这个人。我听过你对「出世入世」的见解,听过你对「教化」的否定和对「功名利禄」的鄙夷,也听过你的琴。我想,一个心怀江河日月,山川大海之人,必不会甘心陷于阴诡权谋的小小漩涡。” 他说得很肯定,沈青阮有些发怔地看着他,半晌才淡淡地笑了下。 “太子的确有意拉拢,试图让我为他筹谋……”他平静道,“可我不愿。” 可我不愿…… 四个字轻飘飘地从他口中说出,听在凌萧耳中,却重逾千斤。 东宫欲纳良才,又岂会仅仅是「礼贤下士」这么简单。背后无形的压力与机锋,恐怕不知凡几。 他一下想到他们在太极殿养伤时,沈青阮小心隐忍的模样,心中不由泛起不忍。这只是他碰巧看到的,背后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他甚至不愿去想。 其实,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最难的是,他虽心下不愿,世人却已经将他视为东宫一党。 不仅流言蜚语不堪卒听,甚至连对手都将他视为仇雠,欲杀之而后快。他就如一面巨大的招风旗,秀于林,风必摧。 可面对如此种种,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不能摇旗呐喊,与东宫划清界限。 因为他并非自己一人,他身后还有父亲、妹妹和沈氏全族的荣耀。但委身东宫又非他所愿,如此日日上下应酬,岂非度日如年? “既如此,当初又何必进京?”凌萧心下不忍,不由问道。 沈青阮无奈地笑了下:“若有的选,我又怎会踏上回京之路?太子力荐,圣上下旨,调虞州刺史回京,任户部尚书。旨意来时,家母过世尚不足半年。” 凌萧心下愈发难受,道:“如此这般,可辛苦?” 闻言,沈青阮顿了一下,道:“我原本也以为会十分辛苦,可是……” 他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后来才发现,其实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艰难。” 凌萧微微皱了下眉,不以为然道:“太子既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又怎会轻易放过你,你又要如何应付?” 闻言,沈青阮却笑得更深了。 他看着凌萧,目光中忽然透出些许狡黠:“幸亏在下颇通玄学。四柱八字、紫微斗数、象数易、大六壬、六爻、太乙、甚至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在下都有所涉猎。” “什么?”凌萧愣了一下。 沈青阮嗤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世子或许不知,咱们这位太子,虽然在政事上与圣上所谋殊途,但在寻仙问道这些事上,却是默契惊人,迷信得很。 第一次东宫召见之时我便察觉到了这点,遂将话题引到玄学上去。 太子果真大感兴趣,隔三差五便邀我去占吉凶,测命理,一谈便是几个时辰。说来可笑,真心实意的肺腑之言他听不进去,胡编乱造的瞎话他倒是信了个十成十。” 闻言,凌萧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颇不是滋味。这么个人,有勇无谋,醉心权术,又偏信迷信之言,如何担得起一国之君? 这么想着,他嘴上就说出来了。等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愣愣地看着沈青阮,脑中一时一片空白。 沈青阮却丝毫并未将这番「大逆不道」之言放在心上,就仿佛他方才只说了句「今晚月色不错」一般。 他轻轻笑了下,道:“其实,将泱泱大国,万千百姓交付于一人之手,本就是这天底下最荒谬的冒险,不是吗?” 凌萧一怔,心中似有巨石隆隆滚过。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别开了头。这个说法近乎叛逆,他一时无法接受,却也并不想反驳。 见他如此,沈青阮也放开话头,端起茶饮了一口。 凌萧觉得有些尴尬,便没话找话道:“你……真的懂占卜之术?” “何止,我还会看相呢。”沈青阮瞟了他一眼。 凌萧皱了皱眉,不确定他是否在说笑。 见他如此,沈青阮便解释道:“看相占卜之术,自通天机,并不是读几本书,见几位高人就能参透的。世上得此机缘者,不过寥寥数人。 -- 第141页 而这些人也不会轻易与人占卜,因为吐露天机,往往会导致阳寿折损。 世人口中的占卜,无非就是凭相师的一张嘴。只要他能自圆其说,你又如何去验证这是否真是他占卜所得呢?” 闻言,凌萧不禁皱眉:“可太子岂是平庸之辈,你这样胡编乱造,他便会信吗?” 沈青阮微微勾了勾嘴角,在他面上轻轻瞟了一下,道:“我看世子眉梢带俏,眼角含春,近来定是桃花旺盛。在下所言可对?” 凌萧登时怔住,耳根唰得红了:“你……你怎么知道?你真的会……” 沈青阮摇头失笑:“这还不明显吗?其实我并看不出来世子眉梢眼角是否含春带俏。但世子在索伦国宴上的一番举动,定然斩获青睐无数,接着自然便会有人上门说亲,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知道了这个结果,我再在前面随意编排些因由,又有谁会去验证呢?” 凌萧的脸更红了。 沈青阮见状,不禁奇道:“世子脸红什么?男女婚嫁,岂非天理伦常?又或者,世子心中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凌萧被他问得窘迫,想要喝口茶缓一缓,却忘了杯中是刚续上的新水,被烫了一下,又将手缩了回来。 “没有。”他有些着恼,“那你呢?” “我?”沈青阮不甚在意地抹去他方才碰洒的几点水渍,道,“倒是没听父亲说起过。可能也有那么几家吧,但都被阿吉吓回去了。” “令妹?”凌萧意外。 沈青阮不禁笑了:“阿吉对谁都说,她才是我的娘子。还说长大后要我娶她,别人谁都不许同她抢。” 闻言,凌萧也不由莞尔。 沈青阮又道:“但我看阿吉好像很喜欢你,在家总提起你,出门郊游时也问能不能与你同行。其实我们家阿吉也很好的,世子要是不嫌她年幼,又忍得了那份聒噪,倒不如再等几年,等她长大了再看看。” 听他连自己的妹妹都编排,凌萧不敢置信地看了他一眼,又在他嘴角看到那抹熟悉的,略带狡猾的笑意,实在忍不住,轻轻白了他一眼。 第92章 菩提果 十日功夫很快就过去。在一个明媚的清晨,凌萧同众监生一起,列队在氏月堂前恭候大宗师驾临。 辰正,随着山下一级级上报。终于,祭酒的身形出现在众人视野之内。 他身后便是那位名满天下的大宗师,左侍莲华。一行人走在苍翠的松柏之下,这个场景,凌萧一辈子都不会忘怀。 他从初晨的清露中走来,一身简朴的白色僧衣,轻灵,庄严,寂灭,似有光。 只是这道光比那晚柔和了许多,能隐约看清他在圣光之下的身形。 然而,纵然此番隔得更近,凌萧却依然看不清他的面目。仿佛此人有万千形态,或嗔,或痴,或美,或恶,众生万相,变幻无穷。 透过圣光,只能隐约看到一双清平恬淡的眼。太干净了,仿佛能看透世间万事,魑魅魍魉在他眼前无所遁形。 他缓步走到众监生面前,凌萧及众人皆不由自主伏地跪拜。 耳边忽然听得一声佛号,如晨钟响自天边。凌萧只觉得形神俱震,要极力守住内心才能稳定灵魂的震荡。 好强的内力!他心中悸悸。 那种无形的威压,就好像天大地大,一瞬间都向着自己压来,而自己如沧海一粟,于天地间无所遁形。有这种内力,的确可以让对手魂飞魄散,尚未出手便一败涂地。 大宗师特意驾临国学监,所有监生都以为他会开坛讲经。 可他却一堂课都没有上,而是给他们出了一道考题,限期七日,七日后验收。 这道考题极为简白。他命人在氏月堂前的空地上架了一桅旗杆,上挂一丛菩提果,取得菩提果之人,将得他亲自接见。 旗杆高七丈,取果之时,不得借助任何物体,不得架云梯,不得攀爬旗杆,不得垂绳,不得将旗杆放倒,不得借助弹射机括,也不能用暗器兵刃将其打下,只能以轻功飞跃而上,以手将其摘下。 一众监生本来觉得没什么,可当旗杆架起之时,众人仰头望着高高在上,小得几乎不得见的菩提果,均觉得这是痴人说梦。 那么高的地方,凡人怎么可能不借助外物,轻身跃上? 但能与大师亲谈的诱惑实在太大,要知道,但凡经他点化之人,后来无一不成名门大士。一时间,国学监内鸡飞狗跳。 寝舍小院里,练武场上,甚至去饭堂的路上,都时常有人突然冲天而起。 后山的镜湖更是成了抢手的地方,大批大批的监生聚集于此,排队练习临风踏水之功。幽静的镜湖简直成了澡堂子,白衣飘飘的监生们在里面齐齐下饺子。 凌萧和沈青阮更是众多监生中最热门的人选。 凌萧自不必说,沈青阮的轻功更是不容小觑。然而凌萧的轻功这几年一直在三丈左右封顶,再难精进。沈青阮比他略好一些,但最多也只能跃到三丈五。 大宗师没来之前,凌萧就感觉到他似乎有心事。大宗师布置下考题后,他更是没白没黑地训练。 一日晚间,他从后山回来,就见沈青阮一头一脸的汗,抱着左腹坐在院中躺椅上,双目紧闭,呼吸粗重。 他一下想到他身上的伤,不由劝他,让他注意身子。可沈青阮却丝毫听不进去,双眸中是他从未见过的坚定执着。 -- 第142页 如此高强度的练习下,二人的确有些小成,但时间太短,并未出现奇迹。 直到第六日晚间,凌萧最多也只能跃到三丈三。虽然已经突破了自己的瓶颈,却离旗杆顶端仍有一大段距离。沈青阮比他进步略大,但也不能突破四丈的极限。 其余人就更不必说,皆是唉声叹气,望杆兴叹。 但在第七日上,还是有不少人抱着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心态前来一试。氏月堂前挤满了人,大宗师危坐于讲演台上,静观台下境况。 试练开始,前面的人一个个败下阵来。最高的一个纪麟,跃到了两丈多近三丈的高度,虽然离目标尚远,但也赢得了一片喝彩。 凌萧和沈青阮自动成了压轴人选,其他人渐渐都试完了,意料之内无一人成功,大家便都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俩,期望二人能再创奇迹。 凌萧心中有数,这个任务在他而言是不可能的。但在没试过最后一次前,他并不想轻言放弃。 他看了看沈青阮,率先走到了旗杆下方。遥遥望去,那目标的确可望而不可即。他勉力纵身一跃,在使出全力的情况下,竟一下跃到了近四丈的高度。 身在高处,他都能听到下方排山倒海的喝彩之声。但还是不行,他绝望地伸出指尖,那丛小小的果实在风中飘荡,天真的,轻盈的,却离他越来越远。 他落回地面,摇了摇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沈青阮,向他投去了一个鼓励的眼神。 沈青阮也是一脸凝重。凌萧知道,他近来下的功夫比自己只多不少。 看他这几日没日没夜地练习,就能知道他对此事的看重。但看他此时的神情,想来也没什么把握。 是啊,七丈之高,哪里是人所能及! 正想着,沈青阮已经站到了场上。他是全场最后一个,如若不成,那国学监便全军覆没。 在全体师生期望的目光中,他一跃而起,轻灵如片羽,一下子就到了非常人能及的高度。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他的身影抬高,又因刺目的日光落了下来。 紧接着,沈青阮也落了下来,众人忙定睛看去,却见他微微摇头,手中并没有那丛菩提果。 但凌萧心中已然十分震动,他刚刚仔细看过,沈青阮这一跃比他以往达到的都要高,具体多少他估不出,但至少也有四丈之数! 只不过,距离旗杆顶端还是有近三丈的距离。 所有人都尝试过了,无一人成功,此番国学监真的全员落败。想到此处,他不禁有些灰心。 就在此时,鬼使神差的,他的目光一转,忽然看到不远处的松枝上憩着一只五彩灵雀,尾羽修长,十分漂亮。它大概是待得有些烦闷了,一压枝条,长翅展开,凌空而去。 好像被清露轻点天灵,凌萧于一瞬间醍醐灌顶。他转头向沈青阮望去,就见他也在望着那只雀鸟远去的背影,一脸若有所思。 仿佛感应到凌萧的目光,他转过头来,虽然两人中间隔着三四丈的距离和十几个垂头丧气的同窗,但他们立刻就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 凌萧对他抬手示意,让他暂且留在场上,接着自己也走上场去。 众人本已陷在失望的情绪中,气氛十分低迷,此时看到凌萧又走上场来,不知他要干什么,不禁都屏住了呼吸。 “大师,学生方才心有所悟,不知可否再试一次。”凌萧双手合十,恭敬一拜,对着讲演台问道。台下众人一听此言,登时再度沸腾起来。 “可以。”片刻后,大宗师空灵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凌萧又躬身一礼,然后和沈青阮对视一眼,两人一同走到了旗杆之下。 在一众师生惊疑的目光中,二人突然同时跃起,如玄鸟般冲向高空。 在四丈左右,凌萧的极限之处,沈青阮与他对视一眼,而后屈膝在他肩头轻点,瞬间又腾身跃起三丈。 凌萧在大力冲击下直直坠向地面,向前翻滚两周才勉强稳住身形。 沈青阮紧接着落地,凌萧忙回身一看,只见他目耀星芒,手中赫然一丛打磨圆润的菩提果。 这一下众人皆瞠目结舌,足足半晌过后,才爆发出惊雷一般的喝彩。 但凡武学上有一定修为的人都知道,这一招看似轻松,实践起来有多难。 先不说配合的双方都必须是轻功高手,下面的那个首先就要膂力惊人,能承受一人重踏之力,否则非但不能助力,反而容易被误伤。 而上面那个则要有极好的平衡感,才能在半空中稳住身形,在力竭之时,借同伴之力再次上升。 最为重要的,是这两人要有极高的默契,和对对方毫无保留的信赖,才能将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然而喝彩过后,紧接着便有人提出质疑:“可是,这样能算数吗?沈公子虽摘得了菩提果,却并非单凭自己的力量,而是有世子相助。如此一来,不就是借助外力,破坏规则了吗?” “何来破坏规则?”有人不满道,“规则只说不能借助外物,却没说不能两人合作。他们没有用云梯、绳索、弹射机括、兵刃、暗器以及其他种种外物,也没有攀爬或者放倒旗杆,只是凭借二人之力摘得果实,如何算得上犯规?” “同伴之力就不算外力了吗?若早知道可以这样,那我也能取得果实!” -- 第143页 “就你?你连两丈都跃不到,难道要找个能跃五丈的来帮你吗?倒不如养只鸟儿,让它帮你把果子叼下来的实在!” “你……” 在一片嘈杂中,大宗师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只听大师舌灿莲花,娓娓道来。 “人力有时而穷。世间事有千般,并非全部都可凭一己之力达成。但若多人合力,往往事半功倍。 人生路漫漫,在无外物相助,山穷水尽之时,「同伴」二字往往难能可贵。 这位小施主翩若惊鸿,胆气过人。而你的同伴能在如此年纪懂得「成全」二字,其义更是难得。二位均是少年英才,却能互相扶助,通力合作,令人欣慰。” 凌萧本以为,身为大宗师,所言之物都应该是玄之又玄,让人如坠云里雾里,不得要领。却没想到,他竟是用这么个例子,让他们懂得一个如此浅显的道理。 散会后,纪麟凑到他们身边,与他们一同往寝舍走。 “凌兄……”他边走边道,“都说大宗师道行高深,得他指点便如醍醐灌顶。可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布置了个谁都完不成的任务,最后就是为了告诉咱们要珍惜友情吗?这还用得着他说吗?咱们哥儿几个不一直都挺好的?” “不仅是珍惜友情,还要学会精诚团结,懂得团队协作的重要。”凌萧道。 “这……”纪麟挠了挠头,“这就离得更远了!团队协作,兵法里倒是说了不少,可平日里哪用得着这些啊?沈兄,你说呢?” “我想……”沈青阮淡淡道,“大宗师只是想教导我们一个,在我们这个年纪最重要的道理罢了。这些道理也许我们现在还不能领会,但终有一日,会明白它的意义。 看破红尘之人,往往也是对世间万物看得最透彻之人。必要先经历十分苦,才能体会圣人心。大师在尘世短短一年所得,怕是有些人一生都无法领会。” 听了这番话,纪麟倒是一副醍醐灌顶的样子。 “必要经历十分苦,才能体会圣人心……”他喃喃道,“这是金句啊!这一句话,比大宗师说的十句还精辟!沈兄,我看你很有当得道高僧的潜质啊!要不要考虑一下?” 沈青阮:“……” 不多时,纪麟的院子到了,他便与凌萧二人告辞。凌萧和沈青阮继续向前,越过青石板桥,向着十七院走去。 其实,他心中的疑惑并不比纪麟少。也许是对大宗师的期望太高了吧,得到这样一番结果,他心中不免有些失望。这么想着,他便跟沈青阮说了起来。 闻言,沈青阮沉吟了一下,才道:“我想,大宗师真正想要告诉我们的,当是「情义」二字。这个道理的确浅白,可真正懂得其中意味,能够在岁月长河里做到始终互相扶持,不离不弃的,又有几人呢? 人之一生,所得情分不过一瓢而已,要多要少,大概就只这么些。 无奈瓢太浅,稍不注意,随意晃两下就没了。大宗师大概是希望,咱们能守住本心,少些遗憾罢。” 凌萧略怔了怔,道:“大宗师在尘世毕竟只待了一年,不知到底是何等际遇,才能让他有如此感慨。” 他说着,转头看了沈青阮一眼,心中暗道,你也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又是什么样的过往,才能让你有如此领悟? 沈青阮却不知他的想法,只道:“世上的感慨,又不都是非得亲身经历才能得出。我曾听人说,空禅寺有一秘密法门,能得其精髓者甚少,可但凡得其要领者,无一不是不世出的天才。 这其实也不能算是法门,而是天然的悟性。据说万相山山门内有一幽洞,聚集了历代法师的精魄。 他们将刚出生的孩童置于此洞,有缘者会得到以往所有大师的智慧与福愿,成为天选之人。” 凌萧听得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道:“你是说……大宗师的脑中,有万相山所有先贤的记忆?” 沈青阮缓缓摇了摇头:“只是传言,不知真假。不过,若此传言为真,倒能解释你的疑惑了。” 第93章 左侍莲华 回到十七院后,沈青阮便径自回了屋,凌萧也回到房中。 散场时,祭酒曾对他们说,大宗师今日便会召见,要他们在院中静候。 他本想趁着这会儿功夫,将近日读的文章再温习一遍。可脑海中盘旋着方才之事,他心不得安,便放下书本,拿出紫霄剑,轻轻擦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天光忽然暗了下来,仿佛转眼就到了黄昏。他心中疑惑,走出屋门,来到院中,当眼就见天边一轮浑圆的落日,极大,几乎遮住了半边天幕。 其实他也分不清那是圆月还是夕阳,只看到一个极大的圆盘,挂在那株花树之后。 不是橘红,而是血红色的,仿佛有细微的颤动,极尽诡秘,而又绚烂张扬。 奇怪的是,看到如此诡异的场景,他心中却平静得很,丝毫不觉有异,就好像日日都是如此一般。 他闲步踏进院子,就见沈青阮坐在树下,正在抚琴。他的身影映在红色的圆盘之上,长长的发丝垂下,只露出如玉莹白的小半张脸。那画面绝美,静谧古朴,仿若经卷之中一丝杜若的幽香。 -- 第144页 他看了几眼,也自然地走到院中石桌前坐下,将紫霄剑置于桌上,继续细细打磨。 一切就这么惬意祥和地进行着,沈青阮的琴声细腻悠扬,让他觉得如同在母胎中一般温暖舒适。 这时,院外忽然响起了扣门声。 接着门自己开了,大宗师缓缓走了进来,看到他们,也自然地坐到了石桌之前。 从凌萧的角度看去,他身处花树之下,背后就是那轮血色圆盘,而他刚好在圆盘正中,庄严祥和,就如真佛一般。 沈青阮也抱琴走了过来,二人合掌见礼,大宗师也回以一礼,接着右手二指捏诀,周身圣光忽然消失,他们眼前出现了一个面若冠玉,温润谦和的少年郎。 凌萧一时有些恍惚,分不清这是他的真身,还是一具幻化出的形态。 毕竟据他所知,大宗师至少已在古稀之龄。面前的少年郎,也许只是他想要更贴近他们的年纪,多些亲切,而挑选出来的一副皮囊而已。 但无论眼前之人看起来多么年轻温和,凌萧在他面前都不敢有丝毫的轻率之举。 后来他才明白,这是一个人在绝对的智慧面前生出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施主琴意精妙,早已超越年龄的限制。琴声中自有日月山海,可见施主心中格局宽广。”大宗师道。 沈青阮默默颔首一礼。 大宗师转过头来,又对凌萧道:“施主仿佛对此剑爱不释手,不知可否借贫僧一观?” 凌萧自然依从,双手将紫霄剑奉上。 左侍莲华仔细看了看剑身,笑笑,道:“方才试练时,施主的身法看着颇为熟悉,不知是否修习过我万相山的功法?” “正是。”凌萧道,说着,便将得到《万相经》的来龙去脉与他讲述一番,又道,“此经乃是重與先师的心血,是万相山至宝。今日得见大师,当将此经物归原主。” 左侍莲华微展笑颜,道:“也好。此经过于老旧,内容晦涩不通,这也是施主连日来不得精进的缘由。” 说着,他右手捏诀,在凌萧眉间轻轻一点,道,“如此,便好多了。” 凌萧只觉得眉心一热,接着,脑海中便凭空出现了此前没有的记忆。 他看到自己在雪山之巅忘我地舞剑,一招一式皆妙不可言。不一会儿,他便将所有招式看完,忽然有一种福至心灵,融会贯通之感。 左侍莲华见他目光逐渐清朗,道:“施主悟性极高。然剑招为次,心法为主。只有将心法参悟透彻,才能迎来真正的大进阶。” 凌萧双手合十,深深一拜,道:“多谢大师。” 左侍莲华又拿起桌上的紫霄剑,对凌萧道:“施主得此宝物,可有发现它的玄机?” 凌萧不解,就见他右手握住剑柄,将剑横于身前。左手二指悬于剑鞘之上,缓缓向一旁划去。剑鞘随之滑开,露出银白的剑身,隐隐可见冷光。 接着,他将剑身竖起,剑尖指天,双目闭合,左手二指覆于剑上,缓缓上行。 原本雪白的紫霄剑随他的手指慢慢镀上了一层紫光。待他手指到达顶峰,那层紫光忽然暴涨,剑身好像活了一般,隐隐发出蜂鸣之声! 凌萧看得呆了。 紫霄剑到他手里已有半载,他虽爱不释手,却始终不能发挥它真正的威力。 都说紫霄剑聚灵气,通人语,乃仙人所铸,是真正的神兵。 但他用了这许久,始终觉得此剑跟别的剑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更坚硬锋利些而已。 可如今到了大宗师的手上,他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剑灵的苏醒。仿佛它正以自己的语言,与他交流一般。 这时,左侍莲华忽然将手腕翻动,剑身偏转,凌萧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影像在雪亮的剑身上一闪而过。 接着,一道无形的剑波向四周扩散而去。他只觉得心中一荡,原本平静的庭院忽然起了风。花树巨大的树冠随风摆动,摇落芳菲无数。 凌萧正愣怔地望着落花,就见大宗师双目紧闭,下颌微抬,同时左手轻轻一挥,道:“听!” 凌萧双目应声而闭,耳中落花簌簌。他以为大师是要他听落花的数量,这门功夫虽难,但他从小就练过,所以耳力极好。此时他侧耳细听,待花瓣落尽之时,便道:“落花三百三十四。” 接着他睁开眼,就见身旁的沈青阮对他微微摇了摇头。 他以为自己数错了,正自怔忡,就听大师道:“施主耳力惊人。” 他松了一口气,但大师接着又问:“不知施主可否想过,花瓣因何而落?” 这个问题大出他意料之外,他一时不明所以,只能像个傻子一般,愣愣道:“方才起风,风过,花落。” 大宗师点了点头,又问:“花为何生?” 凌萧又愣了一下,条件反射道:“春日回暖,树木发芽,开花结果。” “春日何来?” “日升月沉,四季轮转。” “是了。”大师道了声佛号,“风起花落,春来花开,日升月沉,四季轮转,世间万物,皆是如此。施主心中当有风,有花,有日月,有四季,有天地,有因果。” 他一指凌萧的心口,“心中有一世界,则世界尽在我心。” 凌萧听得懵懵懂懂,眼中料想也是一片恍恍惚惚。 大宗师见状却并不失望,只微微一笑,道:“愿施主早日得见心中的日月。” -- 第145页 他说完这话,微微偏头,看了眼天边那轮血红的圆盘,闭目念了声佛号。再睁开眼睛时,他看了看沈青阮,道:“施主似乎心有所碍。” 凌萧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一开始听成了「心有所爱」,不由得回头看了沈青阮一眼。 却见他面不改色,双手合十,道:“大师慧眼,学生心中确有一大疑惑,不知何人可帮勘解。” 凌萧这才明白是自己听岔了,回过头来,但紧接着又把头转了过去。 他刚刚说他有一大疑惑?难道这就是他近日满怀心事,苦练轻功的原因?他顿时竖起了耳朵。 “施主请说。”大宗师道。 沈青阮垂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却问了个凌萧根本听不懂的问题。 “大师可知,极星所示,究竟为何物?” 凌萧一怔,困惑皱起了眉。然而还没等他把这个问题消化完,他忽然感到整个庭院都微微震了一下。 远处那轮血红的圆盘猛地一缩一张,好像呼吸了一下一般。须臾间,他的脑中仿佛有利箭穿过。他连忙稳住心神,才没有混乱过去。 还好,不过片刻功夫,四周便又平静了下来。整个世界又如一开始般祥和静谧,芳菲有如梦幻。 “施主缘何有此一问?”大宗师冷声道,“施主既知极星,当也知此乃大禁忌,大不祥,不应随意挂在嘴边。” 凌萧心中一惊。自见面以来,大宗师一向宽和,此时却因一个简单的问题而动了薄怒,这番话几乎可以算得上斥责了。 他侧头一看,就见沈青阮虽也有些惊讶,但也露出了「意料之中」的表情。 他又一次双手合十,恭敬道:“世人皆以极星为忌,连书中都少有记载,可极星究竟因何不祥?” 这次,凌萧都能在大师超脱的脸上看到凡俗的表情了,且那个表情叫做「忌讳」! 只见他微微皱眉,闭紧双目,道:“不知……” 沈青阮见状,遂不再追问,只道了一声「冒犯」。 时空静了一会儿,大师始终双目紧闭,似乎在冥思。凌萧二人也不敢出声打扰。过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大师才又睁开了双眼。 他望着凌萧二人,眼神清明澄澈,如寂静深潭。凌萧不由自主地被他的眼神吸引了过去,盯着他看了好久,才发觉此举无礼,连忙撤回了目光。再小心抬眼看时,却发现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在他脸上看到凡人的表情,不由觉得有趣。 又去看沈青阮,却惊讶地发现他双目紧闭,神情静谧,似乎睡着了一般,肃穆犹如神像,如入无妄地。 这时,大宗师忽然道了声佛号,接着右手拈花,微微一笑。他只觉得天地突然寂灭,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再次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正伏在床沿,手里还握着紫霄剑。想了想,却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紧接着,脑中便呼啦啦扯过一大串回忆。 他想起那轮巨大的落日,忙走到门口,推开门一看,却只见院中寂寂无声,太阳好端端地挂在天边,看时辰不过申时左右。 那株花树随风摇曳,摇落一地碎阳。刚刚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他自己的南柯一梦而已。 但那梦境实在太过奇幻,他又细细回忆了一遍,不由拔出紫霄剑。 望着雪白的剑身,他也试着将左手二指覆于其上,将内力缓缓逼至指尖。 但用力用到手都抖了,那剑还是如一片死铁一般,毫无动静。试了几次不成,他便将剑插回鞘中,又想起大师那几句禅语。 “心中有一世界,则世界尽在我心。”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想了又想,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第94章 血气方刚 第二日,大宗师便离开元京,继续远游去了。 凌萧再见沈青阮时,就见他又恢复了以往的从容闲适,但不知为何,他总能在他的琴声里听出一丝极细微的落寞与茫然。 「极星」,他又想起这两个字,问过他,可他并不欲多言。 于是,他又去翻阅古籍,却惊讶地发现,藏书阁藏书万万,却没有一本对此有所记载。 不祥么?他心道,既是不祥,沈青阮又为何对此如此执着? 如此,百思不得其解。 但很快他就无暇顾及此事了。因为他惊异地发现,自己身上发生了难以解释的事情。 第一次还好,是在他自己屋里。彼时他正在午间打坐,脑海中又回想起万相经上的剑招,心中默念心法。 慢慢的,两相渐渐融会贯通,再睁开眼时,他觉得周身轻盈无比,心境更是前所未有的宽广。 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屋里暗沉沉的,他推窗一看,发现日头竟已西斜。 不过打个坐的功夫,竟已悄悄溜走了两个时辰,而下午的武课自是也完全错过去了。 当时他尚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只以为是自己练功太过专注,忘了时间。 第二次发生类似的事情,是在一个清晨。他一如既往地去后山练剑,结束后,他盘腿坐在山石上,微微静了一会儿。 可再次睁开眼时,他的双目却被明晃晃的太阳刺了一下。他手搭凉棚,仰天一看,发现辰光已近午时,他又错过了整个早课! -- 第146页 这时他已经发现不对了,但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觉得日子过得恍恍惚惚,心中有什么东西在逐日萌芽。 直到第三次,事情才稍稍大条了些。 前一夜,他在亥时准时就寝。第二日醒来时,却发现沈青阮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你怎么样?”一见他睁眼,沈青阮便问道。 凌萧见他在自己房内,兀自怔怔地回不过神,也问了句:“我怎么样?” “你近日到底怎么了?”见他懵懂,沈青阮似是有些恼怒,“时常走神不说,课业也错过好些。今日甚至昏睡到这个时辰。” “这个时辰?”凌萧一呆,转头一看天色,果真已过午时! 他心下一惊,想要坐起身来,可身子才刚刚抬起一点,就感觉唇上一温。沈青阮蓦地张大了眼,紧紧盯着他的脸,似乎连气都忘了喘。 怎么了?他心道,伸手在鼻下一抹,就见一片血红。 见状他也愣了,沈青阮更是不由分说,将他按倒在床,然后大步出了门。 不一会儿,他就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沈青阮大步当先,身后扯着一位老者。那老者有些跟不上他的步伐,被他扯得踉踉跄跄。 逆着正午的日光,凌萧眼尖地看到门框上光秃秃的一片,两扇门扉并排倚在一旁的墙上,其中一扇还破了个大洞。 他愈发愣怔,茫然地看着那老者,就听沈青阮道:“麻烦您给他看看。” “看什么……”凌萧皱着眉又要起身,却又被他强势地推了回去。 他转头看着大夫,伸手道:“请……” 凌萧只得无奈地躺到枕上,朦胧间感到两根温热的手指搭上了自己的脉,顿了顿,又换了另一只手。 接着,老大夫点点头,刚要收手,却瞥见沈青阮阴沉的眼神。 他面上明显一缩,又将手搭到了凌萧腕上,如此沉吟了半晌,方才斟酌着开口。 “公子没什么大碍,就是春日干燥,有些心火旺盛。”他笑了笑,了然地看了凌萧一眼,“不过这也正常,公子这个年纪,正是血气方刚。只是饮食上要注意些,莫要吃太过辛辣之物……” 老大夫的嘴还在一张一合,凌萧的脸却已经烫了起来。 沈青阮也面色不善,等他说完便道:“只是心火旺盛?心火旺盛会导致嗜睡,醒来后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嗯?”老大夫一疑,看着凌萧道,“公子有此类症状?” 凌萧还未答话,沈青阮便替他道:“是。并且发作频繁。” “竟是如此……”老大夫皱眉思量了一下,又在凌萧腕上搭了搭,不解道,“可公子脉象平和有力,不仅没病,反而十分强健呀!” 沈青阮一皱眉,还要再说什么,凌萧却抢先道:“如此甚好,多谢大夫了。”说完,他给沈青阮使了个眼色。 沈青阮遂也不再强求,起身将那大夫送了出去。片刻后回来,他阴晴不定地盯着凌萧。 凌萧见他担心,便将《万相经》一事说与了他,又道:“你不必忧心,虽然这事奇怪,但我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日渐轻盈。想来是这门功法的奇妙之处。” 听他如此说,沈青阮才稍稍解开了眉头。 凌萧目光一转,看看自己的屋门,道:“我的房门……” 沈青阮也往外看了一眼,没好气道:“早上叫了你许久,你不醒。早课后回来,我见你屋门仍闭着,再叫你,还是无人应答。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便破门进来查看。” 凌萧不由好笑:“可这门也破得太离谱了些,这么看着,我今晚岂不是要开着大门睡觉?” 沈青阮轻轻白了他一眼,道:“世子血气方刚,心火旺盛。夜里开着门睡觉,正好降降燥热。”说完,他便在凌萧的目瞪口呆中施施然离去了。 如此,又过了半月,凌萧已经摸出了门道。 他发现,自己只要一在脑中回想剑招,并搭配以心法琢磨,便会进入无妄之地,状似昏睡,人事不省。但此后,他就会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与舒畅。 如此过了一月,他自觉内息丰厚了许多,连耳目都比之前更加灵敏。 时进四月,正是草长莺飞,百花齐放的时节。国学监的花都开了,满丛满树郁郁葱葱,姹紫嫣红。 月西江畔的樱树和海棠也已盛放,长街上日日挤满了赏花的游人。少男少女们在细雨中相逢,落英缤纷,见证了一场又一场美好的初见。 就在这一年中最瑰丽的时节里,一个消息在元京的大街小巷不胫而走:东陵使臣来访,不日即将抵京。 第95章 东陵大儒(一) 这个消息来得稍显突兀,但也怪不得谁。东陵地远,与江国之间又隔着崇山峻岭,行路极难。 皇上在两年前便给东陵去了信,邀梁国公齐枚回京一叙。 齐枚是他在东宫时的伴读,与他,还有卫国公三人是自小的情谊。 后来齐枚尚了东陵的德旻帝姬,随其留在了东陵。卫国公又长年驻守北境。算来,三人已有近三十年未曾聚首。 给梁国公的信,是在两年前的春日与给卫国公的旨意一道送出的。 然而,足足过了一年才收到回信,言梁国公不日将启程,同行的还有东陵大儒,源氏月。 -- 第147页 当时恰逢索伦也送来国书,后又出了索伦政变一事,大家的注意力全部被吸引了过去。 而在这短短一封书信之后,东陵便再无音信。鸿胪寺的人频频传递消息,却都如石沉大海。 渐渐的,此事越来越不被提及,京城大事一件接着一件,东陵来使一事被悄声淹没了。 就在众人以为此事要泡汤时,一骑快马却敲开了元京的城门。信使送来消息,东陵使臣已行到西南地界,不过一月便可抵京。 这一下猝不及防,一问才知,东陵一共派遣了三队信使,前两队都在翻山时不慎坠崖摔死了。 这人所在的那队是最后一个出发,比使团提前一月。但他们在大山里遇到了滑坡,一支二十人的小队,只他一人逃出生天。 不想,三队信使各自不幸,使团的队伍却一路畅通无阻,竟然在西南赶上了他。由此,使团便在西南稍作休整,他先行一步,八百里加急赶到京城报信。 这一下,朝堂上立时炸了锅。好在鸿胪寺卿未曾躲懒,虽得不着消息,但该准备的一样也没落下,这才没让朝廷陷入窘境。 彼时礼部正在筹备五月初的海棠花宴,这是江国一年一度的大节庆,仅次于年节和上元。 去岁因索伦来使,花宴停办了一年,今年自是要格外隆重。 又逢东陵信使传来消息,皇上龙颜大悦,命将花宴推迟一月,等东陵使团来时一同庆贺。 皇上大手一挥,觉得只是小事。可礼部的人却挠破了头皮。 这宴会早一月晚一月无甚所谓,问题是一进六月,大半的海棠花都谢了,他们还办什么「海棠花宴」? 秦楼月唉声叹气了三四日,着手下四处寻访,从各省急调花期长久的海棠。秦观唐更是礼部、鸿胪寺两边跑,忙得脚不点地。 礼部尚书是他父亲,鸿胪寺卿是他外祖,他一向在两边晃,哪边有了活动,便去哪边帮手。 这下两大节庆拼在了一起,他一个都不想放,接连奔波了几日,嘴上便急得生了疮。 段于风被斩首后,庆王便被削了封号,降为郡王,迁至永州封地。 之后不久,静荣贵妃忽于夜间发狂,要谋害皇贵妃,被圣人赐死。至此,段氏一脉彻底沉寂。 以此为衬,太子自是志得意满,去了心头大患,此时又总领接待使团之职,一时间风头无两。 段于风死了,瀛颍两州的兵权却不能放任不管。太子屡次试图接手,却都被圣上挡了回去。最终,是原右副使吕信州接替了瀛颍节度使一职。 凌萧最后一次见到此人,是在他班师离京之日。 当日阳光晴好,长街繁花夹道,霞蔚云蒸。他还是站在人群里,远远地看见吕信州一身铠甲,在一众百姓的夹道相送中率部离京。 仍是白皙清俊,与行伍之人格格不入。只不过与来时不同的是,此时他一马当先,走在队伍正中。胯下一匹原本有些突兀的白马,此时却恰到好处地彰显了他的与众不同。 东陵使团即将进京,不仅朝堂震动,民间也是一片欢腾。 这份欢腾与去岁索伦来使大有不同,少了一分好奇,多了十分真心,大家是真心实意地期盼东陵大儒的到来。 而这一切,还要从江国与东陵的渊源说起。 如今提起东陵,江国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放在五十几年前,情况还不是这样。 东陵在江国的盛名,是始于五十年前一位东陵大儒对江国的造访。 凌萧他们那时还没出生,所以不知道当时的盛况。但他们的祖辈至今一提起「东陵大儒」四个字,还是会心潮澎湃,滔滔不绝。 那还是明德年间,孝武帝在位之时。众所周知,那是江国最混乱低迷的时期。 孝武帝为人荒淫无道,后宫佳丽何止三千。不仅如此,他还喜欢吸食东蛟神药,在民间搜罗各色美女,于宫中夜夜笙歌。 朝政荒废,奸臣当道。在他治下,江国贵族奢靡成风,京中遍布红楼妓馆,世族公子不学无术,终日风花雪月,纸醉金迷。 那时京中还盛行过一阵南风,王公大臣家中常豢有娈童。总之是礼乐崩坏,腌臜不堪。 京中天堂盛世,四野民不聊生。尤其明德四年接连三月大旱,江国西北边陲几乎颗粒无收。请愿书递了一遍又一遍,都如石沉大海。老百姓走投无路,被逼造反。 当时江国除都城外,处处硝烟,今日东边起来一个总舵头,明天西面闹出一个山大王,群雄割据,山河凋敝。 而索伦却在这个时节忽然拔地而起,攻城略地,不到十年时间,就成了与江国分庭抗礼的一方豪强。 要知道在此之前,江国一直是这片大陆上的天朝上邦,享万国朝拜。 而他索伦不过是北境的一个部落而已。可就在那短短的十年间,江国内部腐朽,不得不频频献城割地,国土面积大大缩小。 就在江国如一团黄浆,世风日下之时,元京城却忽然来了一队远客。 据说那是一个初春的清晨,元京城经过了一冬的烟熏炭烤,终于迎来了第一场春雨。 花树抽芽,青草冒绿,清新的空气中泛着淡淡的甜意。沿街小雨只淅淅沥沥的,给河道蒙上了一层水汽。 街上开始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撑着油纸伞,拖着慵懒的步子,赏花看雨。 -- 第148页 就连那些荒唐一夜,眼底乌青的贵公子们,也踱着自以为美的病西施步,弱柳扶风地攀上湿滑的桥头,临风照水。 就在这时,透过濛濛雨雾,一支由青年人组成的队伍从城外缓缓踏花而来。 第96章 东陵大儒(二) 这行人很奇怪。具体怎么奇怪,他们也说不上来。 他们大概二十几个人,都穿着朴素的青衫,与京中锦衣华裳的贵人们格格不入。 但每个人都气质出尘,面目清朗,就好像池中静莲一般,出淤泥而不染,纵使衣衫朴素,风尘仆仆,也给人一种洁净温宁之感。 尤其是为首的那个年轻人。这人其实相貌平平,身材也只在中等。但那一双眼睛却极为清明淡然,仿若能看彻世间事,却又心怀大慈悲。 队伍最后是一队驴车,车上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不知装了什么宝贝。 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他们目不斜视地沿着主街一路向前,一直到达了宫门外。 候了许久,宫门开了一道小缝,一个小内官猴儿一样窜出来,傲慢地跟他们说了几句,便又窜回门内,顺手将门掩上。 又候了许久,雨都停了,日头出来,不一会儿,气温就升了上来。 驴子有些不安分地踢地响鼻,路旁的看客也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换了好几拨。 但那一队青年人却始终脊背挺直,目视前方,雅正肃穆,没有一点不耐之色。 终于,在将近晌午之时,宫门才又开了。这次是大开,行的是迎接外国使臣的大礼。 于是,历经千难万险,千辛万苦,这队青年人终于又在宫门外苦等了近两个时辰之后,见到了江国的国君。 这支队伍就是后人口中如传奇一般的东陵使臣。而为首的那个年轻人,就是后世传说的东陵大儒,源氏月。其实当时的他,也不过才二十又七而已。 穿过重重亭台楼阁,他们终于得见天颜,却没想到只是一个歪在龙椅上的侧影。龙椅前还放了道珠帘,殿内光线昏暗,帘后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众位大使平身。”懒洋洋的声音从帘后传来,“不知大使今日到访,有失远迎,望大使见谅。” 其实,他们的国书早于一年之前就已经递上了。三日前,他们抵达元京京郊之时又递了一次。这皇上显然是没把他们当回事。 “寡人近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不宜见客,望诸位海涵。”那懒洋洋的声音又道。 说完,帘后竟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娇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极为刺耳,全殿的人都听到了,那队使臣自然也听到了,有人脸上终于难看了起来。 不过,为首的源氏月却始终眼底无波。他严正一礼,沉声道:“吾等自东陵而来,意为拜见陛下,交江东之文化,结友好之邦邻。此行本承吾君之重意,携见礼无数。 然路途艰险,兵荒马乱,皆被抢掠一空。所余仅吾国千年来珍藏之经典,经书典籍百余册,幸未受损。” 他的江国话说得极好,字正腔圆,简直比元京城里的大多数人说得还要标准。 丢失贡礼本是重罪。但见他们一路风尘,皆面有风霜之色,又态度良好,言语得当。 况且这是两国百年难得一次的交会,己方先前又有所怠慢,皇上便不欲再追究此事。 他对这些什么经书典籍也毫不感兴趣,只想快些打发了这些人,然后与掌中纤腰共赴巫山云雨。 于是他温言道:“大使过虑了。一路风尘,大使们想必皆已劳累。朕已派人将官驿洒扫一新,请诸位先行休息,余事稍后再议。” 之后,他又嘱咐内侍将来使妥善安顿,所有需求,一应满足。说完,也不看他们,自携美眷款款而去。 立时便有内侍走来,引他们向殿外出去。一番周折,他们终于在入夜前,于官驿落了脚。 说是已经洒扫,但元京官驿多年未有人入住,早已荒败。 时间又紧,那些兵士只来得及做了些表面功夫,去了蛛网,抹了地板,但角落处仍有灰尘。然众人身心俱疲,所幸被褥都是新换的,于是倒头便睡,一夜无话。 第二日卯正,官驿便门庭大开,在稀薄的晨雾里,东陵使者们开始了一天的功课。 官驿设在主街旁的一条小巷里,地理位置极好,处在中心地段,但又不吵闹。 整条短街只这一幢二层小楼,加上对面零星的几间书斋,沿街遍植樱花,很是清幽。 天色将明未明。这时候的元京城还没有醒来,街上只有货郎行商在赶路。 东陵人打了水,梳洗完毕,又做过早课之后,街上才渐渐热闹起来。 有人出门买了早点,大家吃到一半时,宫里分配的侍从守卫才迟迟上得门来。 源氏月思索了一番,将守卫侍从全部谢绝,只留下了两个厨娘。 然后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他们开始自行打水洒扫,二十余人,各行其职,有条不紊,像是早就做惯了一样。 街上立时便有人传言,东陵大使没有随侍,事事都亲力亲为,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大家都做一样的活计。 不多时,官驿前就围了一大群人。大家都跟看西洋景似的,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东陵人。而东陵使臣也好像是刻意给他们看似的,大开院门,毫不在意。 -- 第149页 渐渐的,就开始有人跟他们搭话,问他们为何不用仆役。 源氏月正挽着袖口于井边打水,白净的脸上析出薄薄一层细汗。 他回头一笑,阳光下小麦色的笑容健康明朗,一双眼睛洋溢着充实的喜悦。 “日日劳动,事事亲为,才能亲手接触这世间的一草一木,感受流汗过后的凉爽与畅快,才能更真实地生活,感谢自然于我们的馈赠,不是吗?” 那些小商小贩哪里听过这种话,他们每日劳作,只觉得辛苦,哪有这些快活? 但见这人谈吐文雅,学问高尚,他们一时间不敢再跟他搭话,闷闷地看了一会儿,见他们真的就只是在认真打扫而已,便也觉得无趣,就散了。 第一日洒扫过后,驿站焕然一新。第二日,他们向内府要了些桌椅家具。第三日,他们又在坊间置办了些花草,移植在院内。 这几日里,驿站周边的商铺都跟他们混熟了。这些东陵人大都年纪很轻,谈吐优雅,一口江国官话极为地道,行止间彬彬有礼,毫无一国使臣的架子,很快就和他们打成了一片。 等到第四日,商贩们却没有再见到他们忙碌的身影,而是远远的就听到了古意盎然的琴声。循声而去,眼前的景象让他们都呆了。 第97章 东陵大儒(三) 这哪里还是几日前那个破败的驿站? 只见院内花木幽幽,窗明几净,一池死水又重新活了过来。 隔着池水,对面的正屋窗门大开,里面十几张矮几临窗而置,案几前跪坐着几个东陵青年,正在读书习字。 香炉中青烟袅袅,徐徐上升。提笔的书生神情专注,或口中吟诵,或凝神静思。 而院内花树下,锦鲤池旁,散落坐着其余诸人。他们有的奏琴,有的作画,有的只是打坐冥思。偌大的院子,他们各行其是,互不相扰,但整幅画面又是那么的和谐。 众人争相瞧看,窃窃私语,院中人却丝毫不为其所扰,各自怡然自得。 一直到午时,他们才渐渐停下。有人就赶忙去问他们是在干什么。回答曰,是在修早课。 于是,不多时日,元京大街小巷便传遍了东陵人的早课习俗。 传闻太盛,渐渐的,没见过东陵早课的人都被笑话孤陋寡闻。 为了「博闻强识」,很多王公贵族家的公子小姐们也难得起了大早,慕名而来。 慢慢的,开始有人一大早就把赖床的孩子揪起来,送他们到官驿门前,说是要他们受受感化,改改习气。 那些孩子一开始极不情愿,但到了地方后,都渐渐被吸引了,开始有胆大的孩子走进院中,问他们能不能也教教自己。那些东陵青年们都极为和善,纷纷欣然相授。 一个月后,元京官驿俨然成了一家公立私塾,孩童们不分男女,贫富贵贱,都能登门求学。 这件事渐渐传到了皇上耳朵里,他也觉得此事新奇,但仍觉人有贵贱之分,东陵使臣既要开堂授课,首先应当惠及官家子弟。于是,一纸令下,请东陵学者于国学监开坛讲学。 当时国学监荒废已久,又在城郊,没人打理。皇上又爱面子,于是修缮国学监又花了一月时间。 这一个月里,东陵学者的名声更盛。直到他们在国学监第一次开讲那日,偌大的明明堂内,竟挤得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最前排的王公贵族及其子弟中,有一半之前听过他们讲学,另一半只是受王命来此听讲。 而女眷中绝大部分竟都是奔着源氏月而来。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京城最新的择偶标准。 他一上台,女眷中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惹得那些自命不凡的公子哥儿们一阵不满。待见到源氏月真人,见此人相貌不过平平,他们心理才稍平衡了一点。 源氏月此人很有智慧,他在讲坛初始,都以生动活泼为主,讲了很多东陵典籍中的神话故事,奇闻逸事,但每每又蕴含哲理。那些本来只是来看热闹的年轻公子,很快就都被他吸引了。 之后,他的讲坛来人越来越多。不得已,内府又派人将国学监明明堂的听讲席抬高一层,成为上下两层,这才将将能装下慕名而来之人。 慢慢的,源氏月开始将话题引向礼乐,文学,哲学等等,将东陵的思想渐渐渗透到元京上层。在不知不觉间,皇城贵族们的行为举止都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贵公子们开始注重修身养性,卯时作,亥时息,读诗书,修音律。贵女们开始注意男女大防,不再在公众场合与男子勾肩搭背。 一时间传闻无数。据说,简阳公主在与源氏月一番掌谈后,竟将满府面首全部遣散。定北侯在邀源氏月于府上做客三日后,竟开始茹素。 诸如此类,不知凡几。 见源氏月一行日渐势大,京中也慢慢滋生出反对之语。他们凑到皇上跟前,分析利弊,力证源氏月企图在江国统治阶级内部渗透东陵的政治主张,进而将其分化吞并。 皇上心里其实也对这个年轻人有些看不顺眼,因为近来耳旁尽是对他的夸赞之声。 一个外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服这么多的人心,他哪怕再荒淫无度,作为一个国家的统治者,也敏感地嗅到了政治危机。 于是一纸令下,捉拿东陵奸细源氏月及其党羽,于大理寺关押候审。当日,二十几位东陵来使于一日间全部下了狱。 -- 第150页 这一举措自然遭到满朝文武极力反对。御史们纷纷上书谴责,言两国邦交,竟然囚禁来使,实非大国所为。 皇上多少年都没听过如此逆耳忠言,自是勃然大怒。于是,一个早朝的面红耳赤之后,皇上更坚定了要绞杀源氏月一众的决心。 然而就在当晚,卧病在床,久不问政的太后却突然一道懿旨,将源氏月从牢中提出,于寿安宫接见。 源氏月受了大刑,浑身浴血,但眼神依旧淡泊清明,牢狱之灾并没有折了他的风骨。 寿安宫的烛火燃了一夜。 第二日午时,皇上去给太后请安,却发现源氏月早已不在宫中。太后施施然起身,告诉面爆青筋的皇上,她已将源氏月秘密送回东陵。 皇上大怒,欲发兵去追。 于是寿安宫的烛火又燃了一夜。 第二日早上,皇上没精打采地回宫。 第三日,一道圣旨传至大理寺,释放东陵使臣,澄清误会,又附赠金银珠宝无数,将其好生护送回国。 此后,他们再未见过那个有着一双洞彻世事之眼的,年轻的东陵人。东陵山高路远,渐渐的,也再无消息传来。 东陵使节的风波看似就此掀过,然而他们留下的余波,却将江国整整震荡了几十年。 京城贵女们一夜伤碎了心,只觉源氏月之后,世上再无出其右者。 一时间,元京竟兴起一阵剃发清修之风。剩下的女子们也大多不愿嫁人,生生耽误到二三十岁,才顶不住压力成亲生子。 两年后,孝武帝因纵欲过度,于一春日夜雨中精尽而亡。他虽一生荒淫,却只有一子健康成活,便是如今的皇上。 当时他只有五岁,懵懂间便被人扶上了皇位。然他完全不似其父,成年后甚有作为,将千疮百孔的江国又治理地有了些起色。 第98章 寒氏月(一) 源氏月的鼎鼎大名,国学监众学子自也是自幼听闻。单说国学监,就是因为源氏月曾在此讲学,而再次声名鹊起。 自那以后,皇上便将明明堂更名为氏月堂,并亲手题写匾额。 朝廷每年也会拨放大量款项用于国学监的修缮,并将国家历代收藏的经史典籍收藏于国学监藏书阁。 除此之外,礼部还重金从全国各地以及邻国延请名师,于国学监任教或是开办讲坛。 五十年下来,国学监已经再不是当年那个破败的小监,而成了全国首屈一指的学府。 可以说,国学监的复兴,源氏月居功至伟。 然而毕竟年代久远,当今的小辈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东陵使臣一行当年的风姿,以及他们在当时颓废荒唐的元京城造成的轰动。 但元京已经上了年纪的祖辈,却都在听到东陵大儒不日抵京的消息后激动不已。 尤其是那些已经人老珠黄的贵妇们,竟都如老木回春一般,眼睛里又重新燃起热恋时才有的光亮。 在众人翘首以盼中,这一日终于到来了。 一大早,元京城几乎是倾巢而出,万人空巷。使团辰正进城,但早在卯时,长街上就已经挤满了人。 不知情的人看到这景况,一定啧啧称奇。因为站在最前排的,不是调皮孩童,而是年近古稀,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妪们。 她们不约而同地换上了年轻时的鲜亮衣裳,描眉敷粉,用最美的模样,来迎接她们当年未来得及表白的,共同的爱人。 卯正时还是个大晴天,白云朵朵,微风习习,十分惬意。 刚到辰时,天光却渐渐被乌云遮蔽,空中竟飘起雨来。雨丝细细,打在沿街的樱花瓣上,激起阵阵花雨。此情此景,一如当年。 濛濛水汽中,渐渐有马蹄声传来,东陵使团到了。 当远远地看到那个一身青衫的身影之时,老妇们一时都有些恍惚。 她们之中有很多,当年都亲眼见过东陵使臣进城的情形。如今就仿佛时间倒转,又回到了她们最好的年华。 队伍渐渐近了,有的人掌不住,已经激动地泪流满面。 可当那人映入眼帘时,她们看到一个仪态端方,雅正肃穆的年轻公子。 与当年那人相貌有五分相似,却是全然不同的气质。他不像那人那么自信,不像那人那么坚定,他……没有那人那一双淡然从容的眼。 然而,她们心中的遗憾后辈们却并不知晓。一见到东陵使臣,人们就开始夹道欢庆,鞭炮锣鼓齐鸣,用欢声笑语,高歌祖辈们爱情的葬礼。 在一路热闹之后,使团一行人终于抵达皇城。 与五十年前不同,今上早已设宴相迎。两下寒暄,众人才得知,源氏月原本也在队伍之中,却终究因年岁太大,队伍开拔不久便生了病,又被送了回去。 此次便由他的长孙寒氏月代为来访。皇上不禁大为可惜,又为源氏月祷告几句,便着人安排使团下榻。 鸿胪寺原还将落脚之处设在长街官驿。没想到十日前下人打扫时,竟在主厅的廊柱下面发现了一个白蚁穴。 众人将白蚁清出来,就发现好大一个洞,几乎把柱基吃空了。还好发现及时,否则砸坏了人岂非大祸。 原本觉得没什么,可后来又有人在房梁上发现了白蚁,众人这才意识到事态严重。一番察看,竟在驿馆找出了二十几个蚁穴。 -- 第151页 这下连鸿胪寺卿都被惊动了,亲自过来查看。一看之下,便知此处再住不得人,少不得要全部翻修才成。但眼下时间紧迫,显然来不及。 鸿胪寺卿正急得冒汗,秦观唐却出了个主意:不若将使臣安置在国学监。 国学监后山设有大片空置的客舍,乃是五十年前,为方便源氏月一行特意盖的。这几年朝廷对国学监颇为重视,几番修缮,那片客舍也保存得很好。 况且,此次东陵来使与索伦性质不同,不涉政事,更多的是两国文化上的交流。再加上其祖父的渊源,寒氏月一行住在国学监反而更为得宜。 此番提议立刻得到鸿胪寺众臣支持。于是,东陵使团从皇城出来后,便径直上了望京山。 自索伦国宴后,国学监内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祭酒亲自设宴,鸿胪寺卿及礼部尚书作陪,全体监生尽皆列席,直闹到戌时。眼看着使团中人一个个面带疲色,筵席才渐渐散了。 使团一行自去客舍下榻,祭酒却又将全体监生集合起来,临时开了个小会。 大概是怕他们孤陋寡闻,给国学监丢人。祭酒不放心,又给他们介绍了一遍氏月族的背景。 说东陵氏月族乃东陵第一大族,绵延至今三百余代,历经千年,香火不曾断绝。族内常出大儒,在东陵地位超然。 还谈及此次出使,为首的叫作寒氏月,是氏月一脉本代最杰出的青年。因其天资优异,学识过人,极望成为东陵最年轻的撰经。 还有,东陵与江国习俗不同,是名在前,姓在后。所以寒氏月,复姓氏月,单名一个寒字,要叫氏月先生,不能叫寒先生。 “什么是撰经?”凌萧轻声问沈青阮。 “就是大学士,与咱们的群辅相似。”沈青阮微微侧头,也轻声回道。 凌萧吃了一惊:“这寒氏月竟如此厉害,年纪轻轻就能出任帝君辅臣?” 沈青阮往他身边凑了凑,道:“寒氏月自幼便十分聪颖,三岁能诗,五岁能文,会江国语,索伦语,布库语,东蛟语以及西部的七国语言。他十一岁的时候就新编了东陵礼集,出版诗文五册,可称得上是才华横溢。” 听了这番描述,凌萧忽然觉得十分耳熟,不由侧头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得也不少。” 闻言,沈青阮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微微笑了一下。 虽旅途辛苦,然次日卯正,客舍便热闹了起来。东陵一行人如上好了发条一般,同一时间起身,沉默而有序地打水梳洗,做早课。 卯时六刻,一众东陵学子齐聚氏月堂,长身肃立,一身青衫洁净笔挺,一头乌发整齐束于脑后,丝毫看不出长途跋涉的疲惫。 渐渐的,国学监众监生也逐一到场,坐在听众席一层最前排。 不多时,从城中赶来的青年学子们也纷纷进入氏月堂,在一众监生身后落座。二层是为皇室公卿预留的专座,此时还空着。 辰正打钟,凌萧听到入口处一阵骚动,张目一望,就见是皇上携众皇子大臣驾到。 一时间大家纷纷起身行礼,山呼万岁。皇上只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平身,接着同众皇子公卿一起到二层落座。 凌萧他们又坐回席位上,就见寒氏月携另外三个东陵人,已经走上了讲演台。颇有其祖辈之风,这寒氏月首先讲的,也是个神话故事。 一个天女娘娘的故事。 第99章 寒氏月(二) 史记九百年前,东陵曾遭过一次千年难遇的大旱。 整片国土焦废荒芜,庄稼颗粒无收,四野民不聊生。当时全国各地饿殍遍野,卖妻鬻子之事时有发生,受灾最严重的地区甚至有易子而食的惨剧。这次大旱连续三年,东陵人口急剧减少,眼见着竟有灭国之危。 东陵王室乃至百姓便纷纷拜神求佛,希望苍天庇佑,能降下甘霖。一时间,百姓家中几无粒米,但各个寺庙道观却是难得的香火旺盛。 终于,大概是老天开眼了吧,东陵突然出现了一位神女。 她自九天而降,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姿容胜雪,行止御风。她卧于天子山上,左手捏诀,天空中忽然散落繁花三千。 饥民们起初都被这神仙幻境惊呆了,但很快就有人发现,这些花瓣是可以吃的,并且十分美味,一片即可饱腹。 这下饥民们更加坚信,这位神女是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便都唤她天女娘娘。 天女娘娘初次现身,是在一个名曰弥渡的小镇。这里受灾还不算太严重,大家以落英为食,境况明显好转。 后来,天女娘娘又在东陵其余几个受灾更为严重的城镇现身散花。 一开始一切顺利,但慢慢的,相邻城镇的人听说此事,都纷纷赶来,想要分一杯羹。 可天女娘娘每次只现身片刻,散完花就消失了。散下的落英大都即刻被吃光,剩下的就被捡到的人小心藏了起来,以备日后之需。 这些新赶到的灾民听说有人手里有神花,便去跪求索要。 有些好心人就给了,但也有人不愿给,认为捡到的就是自己的,凭什么要给别人? 这样一来二去,没拿到食物的人眼看着自己的亲朋饿死,悲从心中来,恶向胆边生,为求报复便锤杀了不肯施舍神花之人。小面积的冲突最后发展成了席卷全城的暴乱,造成了大面积伤亡。 -- 第152页 这样的动乱在全国各地重复上演。渐渐的,参与动乱的人越来越多,三年大旱带来的死亡竟还没有暴乱三日造成得多。 大家一开始对天女娘娘的感激和敬爱,也渐渐变成了滔天怒意,诅咒她,诘责她,辱骂她。 天女娘娘最后一次现身是在东陵的国都,春城。怒意滔天的百姓们抓住了她,说她是巫女,是修罗派来为祸人间的,想要将她烧死。但在火舌将要舔到她的衣襟时,她却凭空消失不见了。 自此以后近千年,天女娘娘都再未现身东陵。这个故事也演变成了神话传奇,供后人评说。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寒氏月讲述完毕,对台下诸人道:“神话寓言往往千人千解,不同文化习俗的人见解更是各异,在下乐意一闻诸位高见。” 东陵与江国的文化传统很不一样。江国文化注重圆满和谐,任何故事都有一个结尾。并不是说所有的结局都是愉快的,但起码是有逻辑的,可以接受的。 但东陵人似乎更偏重于读者后续的思考,所谓寓言故事不过是一个引子而已。 便如《林狮驼立槛》,也是仅仅讲述了一个事实。读者便以这个事实为引,提出自己的思考。 寒氏月话毕,在座诸人将故事各自消化。过了点香功夫,众学子中开始有人陆续发言。 大家看法各不相同,有的斥责饥民不知感恩,以怨报德,但很快遭到众人的攻讦。 有人就说,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遭过三年旱灾之苦的人,怎能体会饥民们当时痛失亲友,朝不保夕的心情。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连命都保不住了,谁还在乎什么道德不道德? 还有人将矛头指向当时的东陵国君,直言朝廷不作为,才会一任旱灾蔓延,放任黎民疾苦到如此程度。 当即也有人持反对意见,道所谓天灾难测,人力或有时尽,当时的朝廷不见得没有作为,只不过是灾情太严重了而已,若无深入了解,不该妄加置评。 以太子为首的众皇子及一众王公大臣都自重身份,无人发言。皇上更是缄默不语,半眯着眼,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见众人都默着,元知若忽然冒了一句:“凡事皆有两面,种下善心,却未必会结出善果。可见世事不可强求,万事顺其自然便好。无为而无不为,修身、齐家、治理天下皆是如此。” 这话倒说得颇有哲理,一语毕,众人都静了一瞬,似乎在揣摩他话中的深意。 凌萧转头看了看沈青阮。打从讨论开始,他就未发一言,与他平日作风颇不相符。 可不看还好,一看就见他满面笑意,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讲演台。 他心中一奇,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寒氏月还是那副冷肃的模样,端庄持重,不苟言笑,面上一丝表情也无,看起来甚至有些刻板。 他心中正自纳闷,就听沈青阮道:“寒先生,在下心有疑惑,想请教先生。”声音不轻不重,正好在座各位都能听见。 但此言一出,大家都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人甚至发出了「啧啧」不满之声。 东陵习俗不同,是名在前,姓在后,寒氏月单名一个寒字,氏月才是他的姓。 如此称呼,姓名倒置,实是大不敬。祭酒甚至抬起了半边身子,想看看是谁这么不长记性,丢他的人。一见是他,不由惊了一跳,扭着身子半天都忘了转回去。 整个国学监,甚至整个元京,要说谁最不可能在此事上出纰漏,那便非沈青阮莫属。 因为他自己就是西南人士,西南与东陵接壤,城中甚至有一半人都是按照东陵习俗,姓名倒置的。 何况他还是翰林院编外特聘的东陵史俗专家,怎么可能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凌萧一怔,不由往台上看去。就见寒氏月也正死死盯着沈青阮,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但眼神却有明显的波动。但这种情绪不是愠怒,反倒像是……惊喜。 “公子请说。”凌萧正在纳闷,寒氏月已经彬彬有礼道。 第100章 寒氏月(三) “是这样……”沈青阮好整以暇地道,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的骚动,“在下心中奇怪,这位天女娘娘为何只选在东陵几个小城散花,而不是在整个东陵?为何只散三千繁花,而不是三万繁花,抑或是能覆盖东陵全部人口的三百万,三千万繁花?又或者……她为何要选择散花这样治标不治本的方法,直接降一场甘霖不是更好吗?”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瞠目。 但凌萧却注意到,台上的寒氏月露出了一丝几不可查的微笑。 “沈兄这……是在说笑吗?”坐在他另一侧的纪麟悄声道,“谁知道天女娘娘是怎么想的?天女娘娘要做什么,谁又能管得着?” 凌萧也觉得有些纳闷,但他知道,沈青阮绝不是胡言乱语之人。他说话从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并且都有很深的意味在里头。 “诸位请不要误会,在下并不是在苛责天女娘娘。”沈青阮大概也听到了众人的议论,解释道,“在下只是觉得,这个故事的重点不在初心与结局,而在于用错了方法。” “方法?”众人齐齐一疑。 “其实大家多少都经历过,见识过,或是听说过类似于旱灾的重大灾情……”沈青阮接着道,“自然也知道,灾害最可怕的还不在它本身,而是它可能造成的各种后续反应。我方才提出那几个问题,就是想说,无论是治灾还是治国,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 第153页 天女娘娘的初心自然是好的,但用错了方法,本来是救命的神英却变成了勾起更大灾祸的诱饵,只注重了事情本身,而忽略了人心。” 此言一出,大殿上习惯性地静了一静,紧接着就爆发出一片赞同之声。林首辅甚至拍了拍左相的大腿,往下面一指,大声道:“人才!” 凌萧一如既往,心悦诚服地望着他。可不知为何,心头总有些异样,总觉得他今日颇为不同,似乎整个人都比以往松快了很多,言谈间也不似平日那般沉稳。 只见他面带笑意,半是认真半是得意地望着台上的寒氏月。 而寒氏月的眼中也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激赏之色,他虽然没笑,但语气明显轻松了很多。 “倒是许久未曾听闻如此新奇的言论了。”他看了沈青阮一眼,简短地撂下一句,便开始了正式的讲经。 讲经自辰时起,直到未时才将将结束,整整持续了三个时辰。 但大家却丝毫不觉疲惫,甚至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寒氏月宣布今日讲经结束时,众人还都意犹未尽,恋恋不舍。 众人伏地跪拜,恭送皇上和诸位王公亲眷离场,接着鱼贯走出氏月堂。 凌萧和沈青阮随其余监生一起,等到大家都散尽了,才开始向外走。一出大门,便见寒氏月站在一旁的柏树下,周围围着一大群慕名之士。 他本不欲凑这个热闹,想要走,却见沈青阮已经径直向着寒氏月走去。 他个子高挑,寒氏月越过乌压压的人头,一眼就看到了他,也拨开人群向他走来。 凌萧好奇跟上,就听沈青阮道:“昨晚太仓促了,没来得及同你说话。” “无妨……”寒氏月道,“昨日我也甚是疲乏。” 凌萧发现,他们二人完全没有见礼,甚至连寒暄都没有,而是上来就攀谈起来,显是极为熟稔。 “听说源祖父病了,可严重?”沈青阮又道。 “无他,还是腿上的老毛病。祖父年迈,近年来疼痛愈发频繁。此次本不欲让他来的,奈何他非要跟来,说是想再看一眼元京的海棠。谁知队伍出发不过三日他就撑不住了,如今也不知如何。” 寒氏月说着摇摇头,面露不豫之色:“说起来,他这条伤腿还是拜孝武帝所赐。我若是他,此生必不再踏足元京半步。若不是为圆他一番心愿,加之你在此处,我本也不愿来的。” 沈青阮拍了拍他的肩,道:“前尘旧事,莫要再提了。先帝已逝,今上重文,对东陵也极为看重。对了,东陵至此道路艰难,你这一行可还顺利?” “倒是还好,毕竟幼时走过一次,倒也未觉得艰辛。”寒氏月道,又打量了沈青阮一眼,语气中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呢?你近来如何?” 沈青阮默了一会儿,道:“也是还好。” 说着,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一看,见凌萧还立在自己身后,不由抱歉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寒氏月介绍道:“说起话来都忘了,这位是卫国公世子,凌萧,与我同住一院。” 寒氏月颇为意外地打量了凌萧一眼,然后看着沈青阮,说了句让凌萧百思不得其解的话:“你终于找到能与你比肩之人了。” 沈青阮深深一笑,却并未多做解释。接着他指着寒氏月,对凌萧道:“寒先生是我表兄,也是我在西南的同窗,曾一同拜在明先生门下。” 凌萧这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方才见二人交谈,总觉得二人身上有什么东西很像。 虽高矮胖瘦,五官气质完全不同,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隐隐有些相似。原来二人有亲。 他早知沈青阮还有个姑母,早年远嫁到东陵,却不知她所嫁之人正是源氏月之子。 他遂与寒氏月见礼,三人又说了一会儿,寒氏月便有事先行一步。他以使臣身份来京,除却开坛讲经外,还有些别的琐事要交涉。 凌萧与沈青阮一同用过饭,也往学舍走去。 “你竟与东陵的氏月一族有亲……”凌萧边走边道,“真是没想到。” 沈青阮闻言一笑,道:“虞州与东陵接壤,沈氏在当地也是大族,与东陵渊源已久。” “那你可去过东陵?”凌萧问。 “自然。”沈青阮道。 “路途当真如传言一般艰辛吗?”凌萧问。 “固然艰辛……”沈青阮道,“但沿途风景亦是绝美。若不入山林,此生绝想不到造物如此神奇。”他说着,目光渐渐悠远了起来。 见他如此,凌萧对东陵的好奇更深了,不由道:“倒真想亲自去看看。” “那有何难?”沈青阮道,“去东陵的行路虽险,但也只是对常人而言。世子一身修为,必不在话下。” 凌萧微微笑了笑,又道:“对了,为何你叫你表兄寒先生,而不是氏月先生?” “这个啊……”沈青阮笑道,“这事也算有个典故。” “表兄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姑父,云氏月先生也在东陵朝中任撰经。因着表兄出类拔萃,学识广博,朝廷有意破例提拔,便允其随父亲同进同出,熟悉流程。 这下朝中就有两个氏月先生,再加上源祖父,未免混淆,大家一开始称呼姑父为大氏月先生,称呼表兄为小氏月先生。 但叫了几天,发现实在拗口,就简化了一下,称其父为云先生,称他为寒先生。东陵都叫他寒先生,外人不知,称呼他为氏月先生,当然也没有错。” -- 第154页 凌萧被他绕口令似的一席话逗得有些发笑,点了点头,又道:“不过,这位寒先生看着颇为严肃,倒是不好接近。” 沈青阮摇头道:“那是你对他还不熟悉的缘故。东陵人都是这样的,外冷内热,对一些事情的执着超乎常人想象。 东陵国学的精粹就在于禁欲,稍微偏激一点理解,就像咱们说的苦修。 很多东陵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求学问与思想上的极致,不希望受尘世七情六欲所扰,所以看起来难免清冷。” 凌萧道:“听起来倒有些像是苦行僧。” 沈青阮顿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只道,“也可以这么理解。” 凌萧不禁皱眉:“怎么会有这种文化?这样一来,东陵人岂不会一代少似一代,国力日弱,民生凋敝?” 闻言,沈青阮不禁失笑:“东陵人讲的禁欲分很多种,并不全是你想的那样。他们从小就会自行选择禁欲的门类,有禁情欲,贪欲,恶欲,食欲等等,分类很杂也很细。不过,表兄倒真是禁情欲的苦修,他这一生都不会娶妻的。” 凌萧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道:“如此,人生不也少了很多乐趣?” 这次,沈青阮却没有立即认同他的话。 他微微沉吟了一下,道:“我去过东陵,亲眼见过他们的信念与执着。有时候也会想,其实把人生简化到极致,也许是另一种形式的解脱。” 第101章 元京梦闻录(一) 东陵学者来访,自然免不了要拜访江国的名士大儒。皇上委派太子全权负责东陵使节接待事宜,寒氏月便列了一个单子,请太子帮忙递一下名帖。 太子接过名单一览,见皆是江国有名的学者,且大都仍在朝堂。仅有一位林祁老先生已归隐山林,再难寻觅。 引起他注意的是名单最末的一个名字。 那很显见是个女子的名字,在一众男子名讳中显得有些突兀。 名字不甚惊艳,也从未耳闻,不知为何竟会出现在东陵大儒想要拜会的名单之上。 那是一个三字之名,陆九娘。 想着,他便道:“先生放心,必将先生名帖递到。只是不知这最后一位是何方高人,本宫身在京城,竟从未听说过。” 寒氏月接过单子看了一眼,了然道:“此人当并非什么学问大家,只是在下行至西南时,曾有幸从一行商处得到一本传奇,叫作《元京梦闻录》,很是喜欢。 那撰书人便叫作陆九娘。我也从未听过此人,问那行商,据说是京城新出的话本子,想来是位新秀,便望一见。希望不会给殿下添太多麻烦。” 太子沉吟了一下,道:“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只消向文书局打听一下便可。但凡刊印过书籍之人,文书局各地办事都该有记录。 只不过这陆九娘,不知是原名如此,还是只是一个代号。 向来少有女子出书,便是有,也常常更名换姓,不肯使用真名。这位作者家出何门,如今身在何处,都一概不知,可能要费些时间。” 寒氏月向太子一揖,也不废话,只道:“如此,便多谢殿下了。” 转眼七日已过,寒氏月马不停蹄,已经接连拜访了数位名士大儒,深感受益良多。只是那神秘的梦闻录作者却仍未现身。 其实众多名士中,他最好奇的便是这位陆九娘。 其余人或有大学问,或有大韬略,或有大文采,但都在他的想象范围之内。 只有这位陆九娘,默默无闻,却写得一手惊天动地的好文章。 构思宏大而文笔细腻,虽写的是时下流行的志怪言情故事,但每每透露出笔者对人性的透彻剖析和对众生的怜悯。 因着这个,开始时他曾一度以为作者是个男子,只是不知出于何种缘由,化用了女子的名号。但渐渐的,他还是从细节处察觉到了女子难以掩盖的特征。 不似男子笔锋的凌厉干练,女子常常会用大段的文字做极详尽的描写。 比如一种心情,男子可能用一个词就可以概括,但女子却常常会用大段的华丽词藻来修饰。 但真正让他断定这是为女子所书的,是另一件事。 这本《元京梦闻录》,主要讲述的是一家书斋的儿子。他从小就爱泡在自家书斋里读些志怪小说,读了以后就不能安分守己,总做些奇奇怪怪的白日梦,幻想自己生有巨翼,可冲天而翔,抑或是有千里眼,能望到天边。 为此,他总是醉心于那些奇闻逸事,还曾跟随一个道士乞讨游历,不学无术,不肯继承家业,父母如何管教也无用。 就这样,他一直庸庸碌碌地长大,却在二十岁时,家中突发大火,铺子烧毁,父母双亡,只逃出他一个。 别人都安慰他,可怜他,但他自己却并不太悲伤。在他看来,他终于挣脱了人世的束缚,自由了。 之后,他便一人一杖,孤身启程,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游历了许多国家,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也经历了各式各样的传奇故事。 这些传奇故事都写得极其精彩,让他难以想象是一个足不出户的女子所写。 但这其中有一篇故事,却暴露了作者的心思。也正是因为这个故事,寒氏月最终确定了这位作者是位女子,而且她在写这部传奇时,年纪不会太大。 故事发生在距江国几千里外,一个叫作携芳的国家。书中言道,这是个花的国度,从国王至臣民都是花族的后代。国中遍植奇花异草,四季如春,芳菲馥郁。 -- 第155页 那书斋的儿子在游历至此时,正值携芳国国丧。而那位新死的国王,当年还不足三十,据说是位风华绝代的美男子,拥有神话般传奇的一生。 这样的前奏自然激起了那儿子强烈的好奇,他便央人给他讲一讲国王的轶事。 被他央求不过,便有人给他讲了这个故事。也不知有没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在里面,总之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二十九年前,那时还是老国王在位期间。他的王后临盆难产,已经挣扎了三日,眼看就要不行了。 国王与王后情深意笃,心中担忧难过,便日日乞求上天,并发下宏愿,愿以自己二十年的寿命来换取王后与王子的平安。可情况却一直没有好转。 第三日夜里,仿佛上天都在为这对苦命的母子唱挽歌。一夜之间,全城的花木尽皆凋谢。 城中卷过一阵花雨,纷纷扬扬,全都向着王后的院落飘去。国王哭得几乎倒地,王宫内也已经开始准备棺椁。 但就在次日清晨,产房里却突然传来了产婆们惊喜的呼喊。 国王不顾病体冲进去一看,只见王后在榻上露出疲倦却满足的笑容,怀中抱着一个小小婴孩,是个健康的小王子,正冲着他咯咯直笑。国王喜不自胜,令大赦天下,并即刻将小王子立为储君。 十三年过去了。这十三年里,国王一家生活得极为幸福美满。小王子生来体有异香,所到之处,万树繁花皆为他舞动,落下阵阵花雨。 随着年岁渐长,当年那个粉白可爱的小团子变成了俊美的少年,容貌倾国倾城,举止优雅无双,但凡见过他的女子,无不为他倾倒。 但这小王子却谁都看不上眼,他总说,自己要等一个人,一个命中注定之人。 就在这年冬季,温柔慈爱的王后因病去世。国王难过地日夜哭泣,终在两年后也撒手人寰,只留下小王子一人。 国王生前十分宽厚仁慈,但也极易轻信于人。他死时正值壮年,可能并未提前预知到自己的死亡,并未为年幼的王子铺好后路。 这国王有个弟弟,是个笑面虎,平日里嘻嘻哈哈,背地里却一肚子坏水。 他觊觎王位已久,但国王仁爱,甚得民心,他一直没有机会。 终于等到国王去世,他几乎立刻就兴兵篡位,声称辅佐幼君,却在不久后就宣称王子已死,自己当了国王。 然而,小王子其实在他叛乱之初,就被人悄悄送出了王宫。他没能杀了小王子,觉得终究是个隐患,便派人在全国秘密搜捕。 小王子在经历了数月逃亡后,身边护卫尽死,他自己也身受重伤,终于在一座深山里,因体力不支晕倒在了一间茅草屋前。 这茅屋里只住着一个女孩儿,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爹娘,没有朋友,只有院子里一棵大樱树与之为伴。 那日,她正于屋内缝补,忽见窗外樱花无风自舞,落了满院,就像飘了一阵樱花雨。她好奇地出门去看,就发现了倒在树下的小王子。 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之人,又如此脆弱。他满身血迹尘土,脸色苍白,双眼紧闭,看起来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用尽浑身的力气,她将他拖进屋内,为他梳洗,为他包扎伤口,然后给他盖好被子,让他在床上好好休息,自己则用稻草在旁边搭了一个临时的床铺。 一夜过去,次日清晨,女孩儿起身时,却发现那陌生男子状况不对。仔细一探,他竟已没了呼吸。 第102章 元京梦闻录(二) 女孩儿顿时大急,用尽自己所会的全部医术,却终究回天乏力。这里是深山老林,去找大夫的话,来回至少三日,到时候恐怕就太迟了。 又犹豫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带上了简单的干粮和水囊,还是踏上了出山寻医之路。 女孩儿走后不久,窗子忽然轻轻开了。接着一阵香风吹过,床边已经站了一个俏美的娇娘。这女子极其美艳,身段窈窕不似人间颜色。 的确,她确实不是人,而是院中樱花修成的精灵。 自从第一眼看到小王子,她就如同所有女子一般,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见他受伤倒地,生命垂危,她心急不已,却又因那农户女孩在,不好轻易现身。终于那女孩儿走了,她才得以显出人身,来搭救小王子。 她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小王子英俊的脸,觉得一生的爱恋,全部都凝聚在了这一眼之中。然后,她凝聚精神,将元气不断注入到小王子体内。 一炷香过去了,两炷香过去了,小王子却依然没有好转的迹象。她心中焦急,小王子的伤远比自己想象得重。 她的元气已经快要耗尽,若是再继续,不光几百年修为要毁于一旦,自己甚至可能会性命不保。 可看看眼前之人苍白的脸,她几乎没有犹豫,便将所有的元气一股脑儿地传给了他。 在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力气维持人形,又变回了一片樱花瓣。 飘在半空中,她绝望地望着自己的爱人。如果这样都不行,那自己真的是无计可施了。 天可怜见,就在她绝望之时,眼前之人却忽然有了动静。小王子皱了皱眉头,努力挣扎了几下,然后睁开了双眼。 那一刻,小小的樱花瓣感觉自己仿佛被天雷击中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那样美丽,那样清澈,像是聚集了满天星辰。 -- 第156页 像是着了魔一般,她忽然疯狂地想要去亲吻这双眼睛。 于是,她不顾自身的虚弱,缓缓飘荡而下。然而,就在她将要触及那双眼眸之时,那人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了侧头。 樱花瓣没有得逞,在她力气用尽的前一刻,她错过了那双眼睛,而是落到了他眼角下方,化为一颗浅浅的朱砂痣。 这一刻,床上的少年却忽然心动了。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一种奇怪的陌生情愫充满了他的胸腔,让他竟忍不住想要落泪。 就在这时,屋门大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女孩儿冲了进来,手中还扯着一个老头。 原来这女孩走出去不久,便幸运的遇到了一个上山采药的游医。 她大喜过望,扯着这老头便回了茅草屋。没想到一开门,竟发现刚刚还停了呼吸的少年此时已经醒了,而且像没事人一样。 但她还是担心,一定要那游医再给他检查一遍。游医依言,检查过后道并无大碍,只需静静修养,又给他重新包扎了伤口,没要诊金便离开了。 女孩儿千恩万谢地送游医出门,又欣喜地回到床边,却在看到那少年的脸时,惊呆了,羞红了满面。 而小王子心中正承受着难以言说的悸动,一转头,就看到一个农家女孩,十四五岁的年纪,眉清目秀,满眼关怀焦急。 这一刻,他忽然有种奇怪的冲动。他挣扎着坐了起来,那女孩见状,忙上来扶他,却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两个人都呆住了,谁都没有说话。时间仿佛静止了,只闻窗外樱花簌簌而落,仿若心碎之音。 王子的伤很快就好了,甚至连疤痕都没留下几个,只是眼角突然多了一点淡淡的朱砂痣。 不过他也没太在意,这段时间,女孩儿一直细心照顾着他,他的眼中也只有女孩,两人爱意渐浓。 终于,王子对女孩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并告诉她,自己要去夺回王位,然后娶她为后。 在女孩的眼泪中,王子离开了茅屋,一路向都城奔去。 说来也奇怪,自从这次受伤之后,他觉得自己无论是精力还是体力都好了很多,变得过目不忘,心智过人。他的武艺也强劲了许多,但凡与人交手,都是战无不胜。 除此之外,他还突然收获了一项异能。他能够于无形中变幻出漫天飞花,并将其幻化成各种他想要的形态,就如神灵一般。 从最开始的不甚熟练,到后来对花瓣的掌控力炉火纯青,大概花了一年的时间。 一年后,他已经可以用花瓣轻松制造出士兵武器,与各种凶恶恐怖的异兽精怪。 在此助力下,他很快就杀回了皇城,将那篡位的叔父斩于马下,将本属于自己的王位又夺回了手中。 国中老臣欢欣不已,将其拥戴为王,并要挑选最美丽的女子,献给他作王后。而王子却一一谢绝了,他告诉他们,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爱人。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独自一人去了遥远的深山,并带回一个乡村女孩。他携着她的手,将他们的故事娓娓道来。 听闻这位姑娘曾救了王子的命,且正是遇到她之后,王子才如脱胎换骨,变得神力无穷,众人皆将此女奉为神明,接受并拥戴她成为本国最尊贵的王后。 婚礼成,国王和王后又成了令人羡慕的一对。然而,这次的羡慕却并未持续多久。 王室秘辛,外人自然不能尽知。但据说婚后不久,国王和王后的感情就渐渐淡了。二人慢慢疏离,渐行渐远,就好像当年的山盟海誓尽是一场笑谈而已。 王后终日以泪洗面,国王也像丢了魂似的,终日失魂落魄,总说自己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问他是什么,他却说不清楚。 没过多久,王后就病逝了。又过了几年,国王也染上了重病。 在最后一年里,他的身体已经变得十分孱弱,几乎下不了床。 半梦半醒间,他的眼前经常会出现一个粉色的娇俏身影。他不记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但却觉得这个身影无比熟悉。 终于,在他病逝前的一个晚上,于弥留之际,他忽然感到眼角一丝微痒。接着,一个美丽的身影出现在他的床畔。 那是一个极其美艳的女子,又极其清幽,就好像一片粉色的樱花瓣。 女子静静凝望着他,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他也疑惑地回望着她。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子如此之熟悉,熟悉得就像是自己的身体发肤一般。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会跳得这么厉害。 他只知道,那种曾经的悸动,那种莫名其妙的心动又回来了。一如那次一般,甚至更加强烈,强烈地几乎要把他整个吞噬。 他伸手,想要触摸眼前之人,却发现她是那么的可望而不可即。 终于,在几次迷茫的挣扎过后,他的手垂到了榻上。那双曾摄取过无数少女春心的眼眸,终于阖了起来。 霎时间,自他的身上飞舞起漫天繁花,飘飘扬扬,穿过窗棂,穿过院落,飞向空中,飞向那杳无人迹的深山院落。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这是他此生第一滴泪,也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痕迹。 次日仆从打开宫门,却发现床上已经空无一人。携芳国的国王,曾经惊才绝艳的美少年,在一个春日的夜里,随漫天飞花,消散无踪。 -- 第157页 第103章 元京梦闻录(三) 就是这样一个王子与精怪的爱情故事。寒氏月之所以因此判定此书为女子所写,是因为全书只有此处,作者改换了第一人称。她是以樱花精灵的视角,写的整个故事。 不仅如此,她还将精灵对王子的爱恋描绘地刻骨铭心。那如同从骨血中提炼出来的字句,让寒氏月觉得,写此书的女子心中一定也在爱着一个人,但却始终得不到他。 书中对王子的描写是那样生动,甚至让他觉得,这位王子就站在他的眼前,他伸手就能摸到似的。 他敢肯定,这女子一定是以自己心爱之人为原型在刻画这一人物。 在她奋笔疾书之时,那人的形容举止,就像一幅画一般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里。 而他之所以觉得这女子还未得到那男子的心,并且这女子写书之时年岁不会太大,是因为书中无一句越雷池之处。 向来男子写情爱与女子写情爱,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肉-欲」二字。 无论如何隐晦,男子总是在趋向这一点,而女子却在尽可能地回避这一点。便是一定要有,也是干净而美好的。 而这篇故事的爱情从头至尾只停留在精神层面,一丝露骨之处都无,是极典型的女子手笔,而且是青涩的少女情怀。 这便极大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一个妙龄女子,足不出户,竟能有如此的想象力和见识,文笔又如此生动传神,简直如天才一般,让他忍不住想要一窥真容。 终于,在第十日上,有人扣响了国学监东陵使臣别院的大门。来人却不是太子随从,而是今上九皇子,元知若。 元知若上门时,寒氏月正与凌萧和沈青阮在内室闲话。听到通传,他先是一怔,然后忙赶至院中相迎,却老远就听到元知若爽朗的笑声。 “我来得突然,不曾令人通报,实在失礼了!”说着,他人已经大步走到院内,又见凌萧和沈青阮也在,便一同见了礼。 东陵人最是重礼,且依循旧制,礼数极为繁复。凌萧和沈青阮行的都是简洁的拱手礼,寒氏月因是初次正式拜见,行的是一揖到地的大礼。 元知若见他如此,忙伸手将他扶起,笑道:“我又不是太子,先生万不用如此紧张。况且我这人最烦这些俗礼,先生快些平身,我带了消息来。” 他虽如此说,寒氏月却还是将礼数做足,然后道:“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殿下请移步内室。” 说话间四人已至屋内,分坐在临窗小几的两侧。桌上是现成的茶具,炉上滚着水。 寒氏月将茶煮过,又洗了一遍,将四只倒扣的茶杯翻过来,上了第一遍茶,先拿其中一只奉给了对面的元知若,又奉给凌沈二人。 元知若双手接过茶杯,只在鼻下嗅了一圈,微闭了闭眼,一脸满足。 接着,寒氏月又递给他第二杯茶,他这才品了品,接着两只纤长的手指捏着茶杯,慢慢在手里打转儿。 “皇兄公务繁多,且陆九娘一事繁杂,他无暇分身。”他道,“见我有空闲,他便将这个差事交给了我,说是让我历练历练,也有机会接触接触东陵的大儒,多少受些熏陶。” 寒氏月又是一礼,道:“本以为小事,却不想麻烦了太子,如今又要叨扰殿下。” 元知若却轻轻一笑,顺手打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何来叨扰?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顺手也就帮你查了。你是外人,在京中多有不便。我这个皇子的头衔,这时候就有些用处了。” 寒氏月便道:“不知殿下查到了什么?” “皇兄与我说过此事后,我接着就去文书局调档,结果被告知,他们根本没有刊印此书的记录。” 他说着,在袖中找了找,又摸了摸前胸,瞬间皱起了眉头,刚要开口,眼前已经递过来一卷书册。 他抬头一看,是沈青阮。 “我这也有一册,殿下先拿去用吧。” 元知若将书接过来,摇头笑道:“让诸位见笑了。话说,沈公子这部书从何处得来?这书发刊量极少,我找了许久才得到一本,还不知忘到了何处。” “这便是寒先生带来的那册。”沈青阮道,“我得知此事后,也颇感兴趣,便借来一观。” 凌萧看了他一眼。的确,这几日他手中确实一直拿着这卷书。 沈青阮平日里虽也是手不释卷,不过大都只是翻看一遍,然后便将其分门别类。 在读书这件事上,他的确不愧「神童」之名,平常的书都只翻看一遍就能记住大概,稍微艰深一些的也不过是思考的时间略长些而已。 他的房中有五六个大书柜,全都摆满了书,被他细细分类,具体怎么分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 但这一屋子的书都跟新的一样,外人来了肯定以为这就是个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儿,买几本书充充样子。但凌萧知道,这些书他全部都读过,并且都记在脑子里。 人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凌萧就是典范。但凡他读过的书,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批注。他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还有一种人,在读书时常常要吃些东西,或是抽个烟袋,喝盏茶,于是弄得一本书上斑斑点点都是污渍。 但沈青阮不一样,他翻书极讲究,连一个折角都没有,并且从不批注。 -- 第158页 这人的脑子就像一个巨大的滤网,不用借助旁的东西就能将信息过滤,并且分门别类。 所以他读书的速度是常人完全望尘莫及的。凌萧留心观察过,他平均一天一部书,闲的时候一天三部,很快就能翻完。 但这部《元京梦闻录》他拿在手里已经九天了。且他不是一章章地阅读,而是一直就停在其中一页上,并且只是将书拿在手里,却不怎么看,多数时候只望着天空发呆。 这在凌萧来说算是个新鲜事。所以,他也趁他忙时将那一页拿来看过,却见只是个平常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心中不由越发奇怪。 这时,元知若已经将书翻到尾页,指着内角对他们道:“这里,你们看,这里本该有刊印编号,以便日后查找。” 三人都是惯常读书之人,对这个自是不陌生。 “但这本书上没有。你们看,这里只有这么一个符号。”元知若指了指内角那个看起来像朵芙蓉花的图案,“这就证明这本书不是走的文书局,而是私印的。这样的话,刊印数量肯定不多,并且多是在闺阁好友中赠阅,不给外人看的。至于那行商如何得到此书,怕是要另有隐情了。” “这么想着,我就派人去打听哪个私印社惯用这个符号。这么一来二去,兜兜转转,才让我查到底细。” 元知若继续道,“原来,这书是从城西花角巷一户姓陆的人家传出来的。我打听了,这家本是书香门第,但家中长辈几年前离世,家中只余一个小姐,在姨妈祖母的照拂下过活。” “那这么说来,此书就该是这位小姐所作。”寒氏月道。 “没错。”元知若道,“我已着人确认过,说这家小姐自幼习文,文采卓绝,在京城闺帷内甚有才名。还有人说只可惜是女子,若是男儿身,定能得取功名。” “我也读过书中内容,大开大阖,豪气干云,实在难以想象是出自闺阁女儿之手。这下不止先生,连我都对这位陆九娘有几分好奇了。”他说着,指尖在书脊上轻抚了几下。 寒氏月也点了点头,道:“方才进门时,殿下说有消息带来,不知是否已经与这位陆姑娘有所沟通?” “没错……”元知若道,“我已着人给陆府递了帖子,明日辰时,于国学监邀见。” 寒氏月松了口气,道:“此番周折,还要多谢九殿下。” “先生言重了。”元知若道,又问凌萧和沈青阮,“二位明日也来吗?” 凌萧与沈青阮对视一眼,皆微微颔首。 元知若一笑,道:“如此甚好,那便明日见。”说完,便起身告辞去了。 第104章 陆九娘(一) 次日辰正,凌萧和沈青阮准时出现在寒氏月的院门口,一问才知,元知若和那位陆九娘都已经到了,正在内室叙话。 他们遂打帘进去,就见里间加了一道隔帘,寒氏月与元知若坐在外间,隔帘里朦朦胧胧坐着两名女子,一前一后。 前面那位甚是年轻,约么十八九岁年纪,坐在席上略有些恭谨。后面那位是个老嬷嬷,倒是颇有些气度,腰杆挺直,目不斜视。 一见他们进来,帘后二人当即起身。 元知若也站了起来,给他们介绍道:“这位就是《元京梦闻录》的作者,陆姑娘。” 说完,他又对帘内道,“这两位是凌公子与沈公子,是国学监监生,此番也是慕姑娘才名而来。” 两下见礼后,诸人纷纷落座。 忽然,帘内传来一声轻呼。凌萧一抬眼,敏锐地看到,坐在后方的那个嬷嬷不小心碰翻了小案上的茶盏,又快手将其扶正了。 “老身失礼。”帘内传来道歉声。那老嬷嬷声音压得很低,也不抬头,恭敬地坐在席上,似乎很是尴尬。 元知若温和道:“不妨事的,想是陆姑娘平日里不常出门,今日一下见这么多外男,怕是惊着你们了,倒是我们的不是。” 闻言,帘内那嬷嬷又颔首一礼。 凌萧目光微微一动,却没说什么。 寒氏月又煮了茶,将两杯递给他和沈青阮。他端起来品了一口,就听元知若道:“托氏月先生的福,吾等得以拜读姑娘大作,皆深为惊叹。不知姑娘一位闺阁女子,是如何写出如此精彩绝伦的游记,姑娘可愿为吾等解惑?” 闻言,帘内那位正襟危坐的姑娘欠了欠身,道:“九殿下谬赞,民女惶恐。民女幼时曾随父亲游历各方,因而见识了些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如今得闲,将其书写下来而已。” 寒氏月一听,似是甚感兴趣,问道:“不知小姐去过何处?在下幼时也颇爱游历,或许曾与小姐去过同样的地方。” “这……”那女子一听,迟疑了一下,支吾道,“时隔久远,有些记不清了。大概北面去过索伦,东面去过东……啊不,蛟东……东……” “东蛟岛国?”元知若皱着眉,看她噎得难受,替她说道。 “啊,啊对。是东……东岛国。”她连连应声,又踟躇道,“南面……好像是去过……嗯,那叫什么……” 她身后的嬷嬷忽然咳了一声,陆姑娘一惊,立时住了嘴。 屋里顿时弥漫起一阵尴尬,元知若和寒氏月面上都有些错愕。 凌萧心下了然,看了沈青阮一眼,却见他没像平常一样与自己默契对视,而是抚着下颌,静静凝望着隔帘,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 第159页 “总之,总之就是去过一些地方,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记不清了。”陆姑娘声如蚊蚋,接着吸了口气,又待说什么。 沈青阮却忽然道:“这位姑娘,请让真正的陆姑娘与我们说话吧。” 这下席上除了凌萧俱是一惊。 元知若一时都有些结巴起来:“什……什么?她……” 凌萧又看了沈青阮一眼,却见他仍是望着帘帐,眼神深邃,让人捉摸不透。 寒氏月只是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了关窍,不由皱起眉头,笼着袖子缄默不语。 那边元知若磕巴了一阵,跟着大概也想明白了,面上惊讶之情退去,就有了些愠色。 “吾等真诚待人,只是拜读过姑娘大作后,对作者有些好奇,便想与姑娘一见,顺便畅论古今。姑娘却缘何躲躲闪闪,戏弄吾等?”他不豫道。 帘内那姑娘一听沈青阮的话,早就慌了,此时又听九殿下诘问,顿时手足无措,眼看着就要跪伏在地。 她身后那嬷嬷这才站起了身,在她瑟瑟发抖的肩上一拍,道:“去后面待着。” 说这话时,她没再掩盖真声,只觉声如泉水,悦耳动听,正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家该有的清甜。 跪在地上的女子立刻膝行到坐席后面,犹自颤抖不已。那嬷嬷打扮的姑娘却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一丝惶恐也无。 “小女子做此举,并非存心戏弄,只为自保而已。”她道,说完抬起头,若有若无地向元知若那边看了一眼,“何况若要说戏弄,倒是九殿下先戏弄的民女。明明传下的是太子诏令,却不知太子殿如今何处?” 这话问得元知若登时哑然。 太子将此事全权委托给他,他便问太子要了些权柄,以便调查时行事方便。这次传太子诏令,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本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一个皇子的分量也足够压场,没有人会不识相地追问太子的下落。 但这陆姑娘偏就这么不识相。可她这话一出,元知若一时倒也不好回答。毕竟无论如何,首先传假令的人的确是他。 见他语塞,那女子不仅没有退让,反而不依不饶地追问道:“各位殿下、大人只说想一睹《梦闻录》作者真容,又可曾想过,这位作者是否也想见各位? 民女生来平凡,自小循规蹈矩,谨慎度日。一日清晨莫名接到太子殿下旨意,又不说明缘由,心中自是惶恐。方才出此下策,不过是为自保而已,哪里经得起各位如此逼问?” 逼问?这哪里是他们逼问她,分明是她在唇枪舌剑地攻讦他们。 元知若大概这辈子尚未见过如此牙尖嘴利的女子,此时完全怔在原地。 经她这么一说,似乎全都是他的不是。他受人之托办事,却不想在他国使臣面前被驳了好大的面子,登时便有些挂不住。 寒氏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对帘内一揖,道:“陆小姐,此番全是在下的不是。是在下想要一见《梦闻录》作者,才托太子殿下查寻芳踪,这才有了之后种种。不想给小姐带来如此不便,在下深感抱歉。若有何得罪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那陆姑娘听到这番话倒是沉默了下来,身形略动了动,似乎甚是委屈,却又无所适从。寒氏月也没再说什么,席间一时静了下来,连众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凌萧正自觉得不太自在,就听沈青阮道:“书中所讲之事,并非姑娘亲历,姑娘当只是代笔。不知口述之人可是令尊?” 帘内的身影顿时一僵,那陆姑娘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磕绊道:“公……公子何出此言?” 沈青阮垂眸沉吟了一下,道:“没什么,就是感觉。” 凌萧的嘴角几不可查地一抽。 可那陆姑娘却一反方才凌厉的态度,柔声道:“公子慧眼,果真不负盛名。此书确为家父口述,小女子代笔而成。不过家父只是提供了素材,具体编撰成文的还是我。” 沈青阮默默点头,忽又抛出一个问题:“那携芳樱花姬一篇呢?” 闻言,帘内女子浑身一震。她猛地抬起头,直盯着他的方向。 凌萧听闻后亦是心中一动,因为沈青阮这几日一直停在的那一页上,讲述的就是樱花姬与王子的故事。 一旁寒氏月也向这边看了过来,他正是通过这一篇确定了此书作者的性别和年纪。却原来沈青阮和自己一样,也注意到了这篇的不同。 “公子……缘何有此一问?”陆姑娘声音颤抖,好像连话都说不顺了。 “这个故事原本是怎样的,姑娘可否告知?”沈青阮似是没意识到她的激动,继续问道。 “你怎么……”那姑娘一声惊呼,竟连一直拿捏的仪态都顾不上了。 “原本?”寒氏月闻言也微微睁大了眼。他只看出这个故事被作者代入了主观色彩,却从没想过它是杜撰的。 “姑娘不要多想。”沈青阮放缓了语气,“在下只是想知道这个故事的原版。若因此惊吓了姑娘,还请见谅。” 那陆姑娘这才渐渐平静了下来,想了一下,道:“既如此,小女子告知便是。不过这个故事,当年家父也只讲了寥寥数语。因为他也是听别人转述,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所以记忆点不强。而小女听后,却觉得它意境凄美婉转,遂自行为其续写。” 她说话时一直垂着目光,此时更是摇了摇头,叹道:“整部《梦闻录》,一百七十九回,只此一回如此,公子当真令人惊叹。” -- 第160页 沈青阮却没接话,只简洁道:“愿闻其详。”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但不知为何,凌萧却在他的声音里察觉到了一丝急切。 帘内陆姑娘略仰起了头,似乎在沉思,大家都耐心地等着,没有人出声打扰,只有元知若犹自气鼓鼓的,不住摇着手中折扇。 “这个故事,是家父与我讲述的最后一个。”半晌,她终于开口,却是将整部书的创作原委都给他们细细道来。 “其实这部书,算是家父的自传。书中所写那个书斋的儿子,其原型便是家父。他这个人生来颇为不羁,最是厌恶京城一成不变的生活,向往外界的自由天地。 我家祖上世代读书,也曾有过功名,得过封荫,只是在祖父那一辈没落下来。 为求生计,祖父便开了一家书斋,本想着虽不得大富贵,但有此产业,也可保父亲衣食无忧。 可父亲自小心思便不在这上面,他日日混迹书斋,却不是学习经营之道,而是钻研书上所列奇闻异事,每每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后来便如书中所写,书斋起火,父亲自此了无牵挂,便孤身踏上了旅途。” 顿了一下,她接着道:“家父出游二十余载,天南海北所到之处无数,当真领略了世间大好风景。当然,这些各位在书中肯定已经读到了,在此便不再一一赘述。他在年近半百时,才重回故土,娶妻生子,自此安居乐业。” “小女是他老来所得,加之家母因病早丧,便格外珍视。家父一生别无所长,最珍贵的便是他二十多年的经历。 他一直想把它们撰写下来,却苦于自幼怠惰,不曾在诗书上用功,因而一直不成。 小女子不才,许是继承了先祖遗志,与家父相反,自幼便喜好诗书,因而在十三岁上突发奇想,将父亲口述之事撰写了下来,并取名为《元京梦闻录》。” “此书本来只有一百七十八回。父亲在叙述完所有故事之后,深觉疲倦,日日卧病在床。他本就年事已高,旅途中又添了许多伤病,如此费神过后,没到一年,便觉得不行了。 那些日子我日日忧心,早已没了写书的闲情逸致,本已大致写好的《梦闻录》也被弃之一旁。然而在弥留之际,父亲却忽然拉住我,对我说,其实他还有一个故事,尚未讲出。” 第105章 陆九娘(二) 沈青阮一直闲坐于席上,似在听又似没在听。直到此处,他才将身子微微向前一倾,全神贯注起来。 “家父接下来讲的,就是那小王子的故事。”陆姑娘道,“不知为何,我总有种感觉。家父在讲这个故事时,似乎有什么顾忌。似乎他本不欲将此事宣之于口,但不知为何,最后又说了出来。 既要说出来,我本来以为会是个多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却不想只是个小王子的传奇轶事,简短数语便结束了。此事我至今都觉得奇怪。” “当时家父道,当年他曾游历至极西之地,那里有一个花的国度,国中子民皆坚信自己是花族后裔。 他游历至此时,正值国丧。经过打听,原来这个国家的国王于两日前驾崩,只余下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小王子。” “这小王子据说生来与众不同。他出生时王后难产三日,生下他后便撒手人寰。但这小王子却十分健康,落地时不似别的婴孩啼哭,而是笑着的。且他生来体有异香,出生时更得百花来贺,诸人皆道他乃花神之子。” “父亲的故事只讲到这里,便很突兀地结束了。我欲待再问,但父亲忽然变得十分不好,胸口滞涩,不得言语,没撑多久便亡故了。因此,这个故事也就成了父亲最后的遗言。” 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伤怀,停了停才继续道:“我沉溺于悲伤不能自已,加之家中顶梁柱骤失,心中茫茫不可终日。直到后来姨母与外祖母来京看顾,才渐渐有所好转。 后来一日,我忽又看到那部尘封已久的《元京梦闻录》,心中慨然。又想起父亲临终所言,有感而发,便将这个故事改编续写,也算是圆了父亲的夙愿。” 一席话毕,众人心中各自感慨。凌萧念及自家身世,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父母亲人离世的大悲痛,不是轻易便可示于人前的。既示于人前,也不是随便两句安慰就可化解的。这种伤怀,只能自己一人一心,慢慢抚慰。 大家都明白这个道理,因而温和地沉默着。就连方才还乱摇折扇的元知若此时也静了下来,愣愣地坐在那里。整个内室悄然无声,只有窗外微风略过树梢,掀起一片细碎私语。 凌萧又看了一眼沈青阮,就见他似乎也颇有所感,半垂着眼睫,正自沉吟。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姑娘在书中写道,那小王子为樱花姬相救之后,便得到一神力,可操纵飞花幻化成各种物体,并用其攻打篡位的叔父。不知这个灵感是从何处而来?” 此时,帘内的陆姑娘也已缓过劲来,听他问话,思索了一下便道:“是了,刚刚叙述时,落下了一处细节。不过这在我看来也只是神话传奇而已,不足为信。家父道,当时这个国家里有一个传闻,说是这位王后娘娘不是凡人,她拥有飞花幻影之术,是天上的仙女。” 说到这儿,她不由失笑,但很快又正色道:“据说有不少人曾经亲眼看到过,不过这也太过离奇,大概是市井之人茶余饭后的臆想吧。可我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便将其用在了小王子的身上。毕竟……” -- 第161页 她顿了一下,抬眼看着沈青阮道,“像他这样的人,生来与众不同,便该有与常人不一样的,精彩的人生。” “所以你才写下了那句话。”元知若忽然开口,“龙鳞既生,何惧深渊千丈而戏。凤羽既覆,当击长空万里而翔。” 那陆姑娘似是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说话,不由一怔,反应过来后,仿佛有所感触,也不计前嫌,温言道:“不想九殿下将小女所写之句记得如此清楚。的确,依小女看来,有些人生来就是与旁人不同的。他们的人生,不会在日常的困顿里埋没。因为他们的羽毛太美丽,鸣声太嘹亮。” 元知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但她仿佛并未察觉,只回头对沈青阮道:“不知小女子方才所言,可否解了沈公子之惑?” 沈青阮微微颔首,又对她一拱手礼,道:“多谢姑娘。” 接着,他便陷入了深深的沉思。那边寒氏月和元知若跟陆姑娘聊起了别的事,他也没有再参与。 大概又过了近一个时辰,辰光已近午时。谈话告一段落,凌萧与沈青阮也有了告辞之意。 那陆姑娘似是察觉到了,忽对寒氏月道:“氏月先生,不知可否借退室一用?” 寒氏月一怔,点头应了。就见坐在后面的那个侍女扶着陆姑娘起了身,两人走到内间。 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两人方又回到帘后,却没落座,而是将帘子一打,走了出来。 凌萧几人俱是一怔,就见帘内娉娉袅袅,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姐。 一眼望去,来不及去细看五官,第一印象就是冷,第二印象就是白。 这陆姑娘肤色极白,神色又极清冷,直如九天寒月,隆冬飞雪一般,纤细美好,却又清冷高傲,生人勿近。 她只走到帘外一尺便堪堪停住,对他们四人遥遥下拜,道:“小女陆氏灵雪,在此正式拜过。” 凌萧心中一动,就感到身边一道目光投来。他侧头看了看沈青阮,微微摇了摇头。 这位陆姑娘的名字,很巧地重了他母亲的名讳。 那边陆灵雪说完起身,见众人仍愣着,便继续道:“今早多有顾忌,未以真身示人,请各位勿怪。一番交谈过后,小女子深感诸位赤诚,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各位公子既真诚相待,小女子亦希望坦诚示人。诸位皆为人中龙凤,必不与旁人一般见识。” 凌萧倒是无可无不可。元京民俗向来开放,只因几十年前受东陵礼教的影响,有些贵女开始自持重礼,不肯轻易在外男面前露脸。 但更多人仍是我行我素,并不受这些个规矩的束缚。何况他长于北境,那里民风剽悍,女子与男子并无不同,平日里高声大嗓,打打杀杀,他早习以为常。 只是这位陆姑娘一开始遮遮掩掩,此时又忽然露出真容,且相貌不俗,前后一对比,冲击力就比较明显。 元知若已经看傻了眼,寒氏月也怔怔不语。这两人一个是宫里的皇子,一个来自以礼著称的东陵,想来甚少见到行事如此不拘一格的女子。 陆灵雪见他们不答,一双大眼睛一转,眼波流动,望向沈青阮道:“小女子对自己的伪装颇为自信,却被公子一语道破,不知我有何破绽?” 说完,她不等他答话,又看着凌萧道,“沈公子说话时,凌公子看起来也毫不吃惊,想来也早就看出了,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凌萧没想到她问这个,一时倒有些意外。 他思虑了一下,道:“姑娘是正派君子,不善此道,以后还是不要再用了。老嬷嬷与年轻女子的坐姿,肌肉的力度,身体反应的速度,甚至待人接物的手势都不一样。 姑娘装扮的这位嬷嬷年逾花甲,却筋骨有力,眼疾手快,举止青涩矜持如闺阁女子,处处都不和谐,自然也处处都是破绽。” 他刚说完,陆灵雪便笑了。她神色清冷,这一笑倒多了些烟火气,温婉可人了许多。 “听公子这一席话,小女子当真无地自容,此等拙劣技巧,以后可真真不能再用了。” 经此插科打诨,元知若和寒氏月也都反应了过来,于是两厢里又说了几句,便要道别。 元知若要留饭,可陆灵雪却坚决推辞了。他不好强求,便道:“京中学子常办诗会酒会,也常有贵女参与。姑娘大才,若能抽空前来,必大受欢迎。” 这次陆灵雪倒是没急着推辞,只道多谢盛情,有机会必定前来。 如此会面结束,凌萧转身便要出门。 自方才起,沈青阮就陷入了沉思,一直没再参与谈话,此时却突然对陆灵雪道:“令尊游历千山万水,尝遍人情冷暖,由元京而去,又至元京而归,娶妻生女,安居乐业,不知可有何感慨?” 陆灵雪一见他开口,眼睛就亮了一下,但听他所问似是有些意外,一时反应不过来,张口就道:“家父在向我讲述过所历之事后,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走过千山万水,见过世间奇绝的美景,尝过无数美酒,也阅过各色的美人。可最终怀念的,却还是元京姑娘身上的胭脂香味。” 一时间众人都听愣了。谁都没想到,面前这个冷若冰霜的姑娘家,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连大男人都难免脸红心跳的话。 陆灵雪在说完之后,似是也惊觉不妥,一张白皙的面孔染上了绯红。 -- 第162页 凌萧却注意到,沈青阮一直淡漠的目光忽然变得柔和了。 他没说别的,只拱手一揖,道:“听姑娘一席话,当真令人豁然开朗。姑娘保重。” 说完,他又与元知若和寒氏月告辞,接着率先走到门口,掀帘而去。 第106章 锁。 第107章 花神 玉炉焚香,红蜡垂泪。小小画屏被青烟一扰,生出几分旖旎的春思。 画屏后,一条修长的玉臂从红罗帐中伸出,将帘帐拢了起来。 接着,一个身披轻纱,胸裹桃红的女子从床榻上下来,从案上倒了杯茶,递到红帐里。 “让下人们去做就是了,你又何必事事亲力亲为?”帐中传来一个颇为苍老的男子的声音。 “伺候皇上是臣妾的本分……”女子柔声道,“况且不过是杯茶,何必让下人插手,没的闹哄哄的,扰人清净。” 帐中之人便是九五之尊的圣上,与他说话的是元知若的母妃,宜妃。 “你呀,就是爱静。”皇上道,一手牵住她莹白无暇的玉手,叹道,“记得你刚入宫时,就自请住在最偏僻的漱玉馆,说是喜欢那里清净。朕却偏偏对你生了好奇,心想,这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是盼着离朕越近越好,怎的她非要离得远远的呢?是朕让她看不入眼吗?” “皇上……”宜妃轻轻嗔了一下。 “呵呵呵……”见她嗔怪,皇上禁不住笑了,接着道,“于是啊,朕就对你留了心。想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竟如此眼高于顶!” 宜妃也轻轻笑了。 皇上看见她的笑颜,目光不禁柔软了下来。他拉着她的手道:“后来啊,朕才知道,你天生就是这般内秀的性格,喜静不喜闹,也不爱与人争。静静的,就像一朵莲花,温和宜人,才将「宜」这个字赐予了你。” 闻言,宜妃似乎也想起了当年之事,一时有些发怔。“一转眼都快二十年了……”她喃喃道,“时光荏苒,当年风华,如今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诶,月姬何出此言啊?”皇上怜惜地抚上她的肩,道,“月姬姿容胜雪,连老天都格外眷顾,不忍名花衰败。如今风华,亦如当年一般,又何故出此菲薄颓唐之言呢?” 宜妃也意识到自己所言不妥,垂首告罪道:“皇上恕罪,臣妾失言了。臣妾得皇上怜爱眷顾,怎敢颓唐哀怨。只不过近日细雨连绵,不知怎的,有些伤感罢了。” “你呀你……”皇上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笑道,“打少女时起就多愁善感,如今已为人母,膝下一儿一女,却还是这般。不过,朕就是爱你柔弱可怜的样子。不像有些人,恃宠生娇,张扬跋扈,不将礼法放在眼里。” 说到这儿,皇上的目光冷了冷。宜妃想到几月前被赐死的静荣贵妃,眉头一紧,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道:“皇上总爱笑臣妾。话说,再过十日就是海棠花宴,也不知筹备得如何了。” 皇上这才回了神,道:“礼部日前上了折子,说一切皆已就绪。秦楼月办事一向仔细,朕很放心。此番两年并作一年,又兼东陵使臣来京,必是一番盛会啊。” 说到此处,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握住宜妃的手,道:“说到花宴,朕心中始终觉得对你有所亏欠。原本已经定了你侄女纤柔为花神,不想齐梁公进京,还带了女儿弗莲。 弗莲这丫头娇憨,长得也讨人喜欢,可就是脾气太骄纵了些,非要抢这个花神的名号,把纤柔挤了下去。每每想及此事,朕就觉得对不住你们雪氏。你得空了,也要代朕对她安抚则个。” “哎呀,皇上这可言重了。”宜妃忙道,“纤柔何德何能,能得陛下上心记挂。何况这花神之位,本就是因为京中没有适龄的贵女,才轮到她身上。如今梁国公之女进京,纤柔自该让贤。陛下又何来歉意二字呢?” 皇上细细看了看她,见她果真不在意,欣慰道:“朕就知道你是个明事理的,向来不会计较这些虚荣,也不会让朕为难。这样,朕答应你,明年海棠花宴,纤柔仍是花神。只不过,今年就要委屈她一下了。” 宜妃闻言,忙躬身下拜,道:“臣妾代纤柔多谢皇上。” 起身后又道,“其实纤柔今年不过十四,本就小了些,谈什么委屈?陛下肯为她费心,这是她的福气。” 如此,皇上终于展露欢颜,拍拍她的手,道:“月姬通情达理,雪氏一门也从未让朕失望。如此甚好。” 第108章 海棠花宴(一) 六月初六,风和日丽,宜出行、嫁娶、乔迁,诸事大吉。 元京全城沸腾,共贺盛事。 长街人满为患,各大音坊舞馆都在城中搭了台子,由各家头牌行首献乐献舞。 台上扯着五颜六色的条幅,上书「畅音天下闻,海棠四海春」,或是「花神降世,红袖招福」。 一时间,四野歌舞升平,不论男女老少,都穿着最鲜亮的花衣裳,手持花绢花枝,在大街上携手同游。 外来的游人有的还牵着骡马,也挤在长街的盛世繁华里,不时嘶鸣一声,为长街的欢庆又添了一份热闹。 由于今年比往年推迟了一月,此时天气已甚是炎热。未免出现中暑晕厥之事,街道两旁还隔三差五地搭了凉棚,内置饮水,供游人自行取用。 -- 第163页 因着花宴,国学监放了七日的假。凌萧和沈青阮并肩走在长街上,看到这些便道:“据说这都是秦观唐的主意,礼部为了这个,添了好大一笔开销。” “不仅如此……”沈青阮道:“长街上每隔一里便设了一处医棚,谨防有人中暑,或是出现踩踏事故。未免当年重阳山火的惨剧重现,望楼也加强了防守,宿卫军想必也是忙碌非常。” 凌萧点点头:“外祖这几日几乎不着家,宿卫军也是全员待命。我本想跟着帮忙,外祖却说自我回京后还没办过海棠花宴,让我来看看。” 沈青阮也点头道:“本来表兄也想来的,但皇上在宫内设了宴,说在申正,花车过来的时候再出宫同赏。父亲也前去赴宴了,阿吉便跟着我。” 沈笳蓝终于得偿所愿,同他们二人一起出游。 她被兄长抱在怀里,小手将他的长发绕在指尖把玩。他的发黑而顺滑,如同一匹锦缎,她将发梢在手中挽个扣,发丝便会自己弹开,直直的,连小小的毛糙也无。 她正玩得不亦乐乎,忽见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女娇笑着跑过,每人头上都簪了朵海棠。她一下起了兴趣,从哥哥怀中直起身子,盯着那群少女的背影看了许久。 “怎么了?”沈青阮问她。 “阿哥,她们头上都戴着花儿呢!”笳蓝张大了眼睛。 沈青阮看了眼她手指的方向,道:“今日花宴,簪花是习俗。怎么,阿吉也想戴?” “嗯!”沈笳蓝道,“阿吉也是漂亮的小姑娘,也要戴花花!” 沈青阮不由失笑。他看了凌萧一眼,然后抱着妹妹走到路边,长臂从海棠树上折了一枝花下来,挑了其中一朵,小心戴到她头上。 “好看吗?好看吗?阿吉好看吗?”笳蓝小手摸着小花,一连声问道。 “好看极了。”沈青阮宠溺地看着她。 笳蓝又把头转向凌萧,问道:“凌萧哥,你说好看吗?” 凌萧微微颔首。她登时开怀地笑了,两个甜甜的梨涡又在唇边浮现。 眸光一转,她看到身前同样满眼笑意的兄长,从他手中夺过花枝,摘了一朵海棠下来,道:“哥哥戴上肯定也好看!”说着,不由分说将花簪在沈青阮鬓边。 花色浅,肤色白,发色深。 风过,一缕发丝轻轻拂过海棠粉红的花蕊,又落在他的眼睫。 笳蓝轻轻为他将发丝拂去,又痴痴地盯了他一会儿,叹道:“阿哥真美,把女子都比下去了呢!” 沈青阮不禁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从花枝上摘下一朵,不怀好意地看了凌萧一眼,道:“既这么美,咱们都戴了,怎么能少了世子?”说着,他伸手在凌萧鬓边迅速一别。 凌萧还没反应过来,沈笳蓝已经兴奋地拍掌道:“哦!阿花哥!阿花哥最美了!” 凌萧微微一怔,抬手就想把花取下来。可手还没动,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 三人回头一看,就见远处人头攒动。接着,一驾巨大的花车出现在视野之内。原是花神的车驾过来了。 只见花车高二丈有余,远看犹如一座拱桥。桥面宽一丈半,上铺长绒毯,以金线细细绣了百花献瑞图,端的是姹紫嫣红,花团锦簇。 外侧是两道金栏,每根细柱上都用藤蔓鲜花点缀。花车底座上也满满装饰着盛放的鲜花,就连两个巨大的金轮上都缠绕着娇艳欲滴的紫薇。 整驾花车犹如一座巨大的,移动的空中花园,由八匹骏马拉着,又被身披坚甲的禁卫军护卫着,缓缓驶过欢腾的人群。 整座花车大概分为桥上和桥下两层。桥下分立八名侍女,皆着大摆裙,束腰至胸口,脚踩一尺厚的木屐,裙摆放下,盖住木屐,足有四尺余长。 侍女手中拎着一只花篮,内置七彩花瓣。花瓣都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边缘又镀了金粉,百年不腐,栩栩如生。 每隔一刻钟,侍女便会更换一次位置,然后向观众抛洒一次花瓣。 交换位置的时候,花车内隐藏的乐师们便会敲起鼓点。侍女们踏着鼓点舞动腰肢,每一步变换一下舞姿,直到鼓声停,八人互相就位。 这时,花车上便会放一枚火弹,标记花车的位置。火弹在空中爆裂,散出彩色烟雾,守在宫城上的监礼官看到后便会记录时辰,并着内侍去宫宴上报时。 如此,花车行进两个时辰,共放十六枚火弹。在最后一只火弹爆响时,花车便要抵达皇城外的指定地点。 花车的第二层上便站着花神娘娘。按习俗,她同一层的侍女们一般,也穿着大摆裙。 但裙摆设计更为繁复,五彩花样重叠,往往今年花宴结束,几百名绣娘便要开始赶工,如此才能赶得及第二年之用。 之所以要花费一年的时间,不仅因为礼服花样繁复,材料贵重,更是由于裙摆极长,约有七尺之数。 花神娘娘其实是站在一个圆台之上,裙摆垂下,覆盖住圆台,看着就如同一袭华美的重锦瀑布。 花神娘娘的双臂皆缠绕花枝,头上则戴着由七彩花编就的花冠。 一刻钟过,桥下散花侍女更换位置后,乐师手中鼓点停,乐声起,花神便如花间精灵一般起舞。由于她的双脚被固定在圆台上,所以只有上肢可以活动,极其考验舞技。 她腰间有一只香袋,内有三枝金丝海棠,均以蜀锦为瓣,凤羽为蕊。 -- 第164页 花神会在游街时将其随机抛出,得花之人便得了花神的赐福,一整年神清气爽,事事顺意。 为求花神降福,很多人都从长街最南端起就一路追随着花车。 追到此处,已经走了近一个时辰。然而,那三枝金丝海棠还好端端地躺在花神娘娘的香袋里。 花车辘辘行来,就在行到凌萧他们眼前时,忽然停了下来。接着鼓点一响,八名散花女登时舞动起来。 鼓点很慢,八名女子的动作也很慢,但或摆腰,或回眸,或展臂,或抬首,一颦一笑,眉梢眼角,尽是风情。 不一会儿,鼓点声停,七彩繁花从花车四面纷纷扬扬撒下。人群立刻欢呼起来,一哄而上,人人都想抓得一片,搏个好彩头。 笳蓝见状,也扯着哥哥的衣襟道:“阿哥,我也要,我也要!” “要这个做什么?”沈青阮道,“回头我从大工匠那儿给你拿一盒来,何必现在去凑这个热闹?” “我不,我不嘛!”笳蓝道,“那不一样!花神娘娘撒下来的都是赐过福的,阿吉要娘娘赐福的花瓣!” 沈青阮失笑道:“这又不是真的花神娘娘,只是人扮的。说什么赐福,都是哄小孩子玩的。” “胡说!阿哥就是不愿帮阿吉抢花花,才编出来这么多说辞!”笳蓝有些生气,嘟着小嘴不满道,“阿哥不给阿吉花花,定是不喜欢阿吉了!” “哥哥怎么会不喜欢阿吉?”沈青阮无奈道,“那边那么挤,把你弄伤了怎么办?” “哼,哥哥就是不想帮阿吉抢花花!呜……”她小嘴一瞥,眼睛里已是泪水汪汪,“阿吉就想要花花,阿吉就想要……” 她还没说完,只见凌萧上前两步,然后长臂一展,已经眼疾手快地捞了一片花瓣,递给了她。 是一片红色的芍药,边镶金粉,富丽美艳。 第109章 海棠花宴(二) 笳蓝手中捧着花瓣,呆了一下,又抬头看了看凌萧,只见他温和地望着自己,眉目间尽是暖意。 “凌萧哥,你真好,谢谢你。”她有些羞赧地道。 “好了,这下有花花了,可还哭鼻子吗?”沈青阮低头看着她道。 笳蓝小鼻子一皱,道:“阿吉哪有哭鼻子?定是哥哥看错了,阿吉明明开心得很!” 沈青阮轻轻哼了一声,见她捧着花瓣开心的模样,又忍不住笑了。 这时,花瓣已经散完,花车上传出一阵清亮的笛音。拱桥上的花神张开双臂,指捏孔雀,头微微一偏,眸光流转,向众人看来。 “快看呀,花神起舞了!”人群登时欢呼起来。 接着,众人只听耳边「锵」的一声,然后丝竹齐鸣,爆发出盛大的声势。以琵琶为首,抡指间弹奏出一曲激昂的盛世乐章。 花神立即舞动起来,腰肢柔软,手臂纤细,尤其一张如花娇艳的脸,丰盈的双颊被烈日晒得微红,透出十七八岁少女独有的娇嫩与清甜。 随着肢体的舞动,她的眸光也频频流转,一双凤眼如同能勾魂一般,在众人心头留下阵阵余波。 忽然,她整个身子向前倾去,一点一点,倾至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风来,她腰间与臂弯的飘带随风而舞。花香袭来,她娇艳的红唇轻轻一勾,露出个颠倒众生的笑。 花神飞天…… 人群再度沸腾了。笳蓝也在兄长的怀里兴奋地上蹿下跳,大喊着:“花神娘娘,花神娘娘!” 许是她喊得声音实在太大,在一片嘈杂中,花神竟听到了,转过头来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见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她勾唇一笑,接着目光一转,却在看到抱着她的人时,猛地怔住了。 沈青阮对她遥遥点了点头,她才如梦初醒,对他灿烂一笑。 接下来的舞蹈,她几乎再也移不开眼,目光频频向这边投来,眼波荡漾,缠绵悠长。 “呀,哥哥你看,花神娘娘在看我呢!”笳蓝兴奋道。 凌萧看了沈青阮一眼,就见他微微一笑,凑过身来对他道:“这是齐梁公与东陵德旻帝姬之女,齐弗莲。源祖父是德旻帝姬的姐姐,福旻帝姬的驸马。因着表兄的关系,我与她也算有些亲缘,幼时在东陵见过。” 凌萧打量了他一眼,心中暗道,怕不只是见过这么简单。 正想着,就听乐声骤停,花神已经定格在一个临风欲翔的动作上。 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一只火弹冲天而起,在半空中绽开红色的焰火。 花神娘娘也收回了手臂,向众人微微一笑,接着,将手伸进了香袋。 人群登时骚动起来,一股脑地往花车前面涌。随行护卫横枪喝退,却怎么也挡不住群众的热情。 花车上,齐弗莲已经拿出了一枝金丝海棠。众人呼声如潮,都高举着手臂,大叫着:“这里,这里!” 齐弗莲却全不理会众人的呼喊,单手拈起那枝小小的海棠,用力向沈青阮这边一掷。 人群登时哄抢而上,但无奈抛得太高,他们跳了几次也够不到。眼看着海棠向着自己飞来,笳蓝一个纵身,劈手将花握到了手里。 “哦!”她高声欢呼道,“阿哥快看,我抢到花花了!花神娘娘把花花给我了!” 沈青阮也淡淡笑了下,又对花车上的齐弗莲点头致意。 -- 第165页 但齐弗莲似是有些失望,她又一次将手伸向香袋,拿出第二枝金丝海棠,向着沈青阮掷了过去。 这次扔得更准,沈青阮抬抬手就能接到。但他却状似无意地侧了侧身,笳蓝随即迎上,又将第二枝花握到手中。 “阿哥,阿哥!”她兴奋地语无伦次,“又一枝,又一枝!”她一面叫着,又转过头去对凌萧道,“凌萧哥哥,你看!阿吉多么幸运,花神娘娘多么喜欢阿吉!” 沈青阮两次没接她的花,齐弗莲似是有些恼怒。她没有再抛第三枝,而是转过头去,喝令一声,花车又继续向前行进。 凌萧他们裹挟在人群之中,也随着花车继续向皇城走去。之后花车又停了七次,齐弗莲却再未向这边看过。 随着最后一只火弹在空中炸响,花车已经行至皇城根下。 此处矗立着一座巨大的花楼,足有数丈之高,全由鲜花扎成。 花车就停在花楼之下。在此处,散花女最后一次交换位置,在鼓点停止后,将篮中花瓣尽数散出。 随着一声嘹亮的「皇上驾到」,众人尽皆伏地跪拜。皇上携众皇子大臣到花楼下落座,一声「众卿平身」,众人才又站起身来。 接着乐声骤起,花车中的乐手与等在花楼下的太府乐师们一起,奏出宏大的盛世长歌。 而花神也最后一次起舞,婉转蹁跹,极尽风华,而后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谢幕。 「砰」的一声,半空中突然燃起五彩焰火。两只孔雀由花神背后凌空飞起,亮丽的尾羽在空中划过漂亮的弧线。他们柔声啼鸣着,一前一后,向着东南飞去。 人群中叫好不绝,贵人们也纷纷鼓起了掌。齐弗莲拖着巨大的裙摆,由八名散花女搀扶着从花车上下来。按规矩,花神可以在在座贵人中任意选择一位,与她一同登顶花楼。 花楼顶部有一处前伸出去的平台。平台上方约一丈处,在花楼的最顶端悬挂着一枝海棠,是由太后亲手折下,象征明艳富贵,鲜妍永久。 二人要合力取得这枝海棠,并将其奉与上苍,祈求今岁风调雨顺,四时明艳,才算礼成。 为取得这枝海棠,二人有三种选择。 海棠花枝是被金线吊住的,平台上备有弓箭,二人可以选择将金线射断,花枝自然落下。 或者表演一番才艺,吟诗,声乐,乐器皆可。若得了台下贵人们的喜欢,他们便会将手中花枝丢到花楼下方的花海里。 所谓花海,其实是一个花枝编就的篮子,大概有一张婴孩的摇床大小,由金绳吊在半空中。 此金绳与系着海棠枝的金线相连,一旦重量超过极限,便会扯断金线,花枝自会掉落。 若是再无特长,平台上还侍立着一个小童。二人打赏小童,这小童便会爬到顶端,为他们取下花枝。过程惊险刺激,也是一大看点。 前年的花神娘娘是左相独女,余嬿婉。她在花楼顶端一展歌喉,并选了当年炙手可热的兰琴公子的名曲,《流光》。 自己填词,自己演唱,声调婉转如空山玉碎,芙蓉泣露,却又缥缈空灵,不落俗套。 人群中掀起一阵狂潮,贵人们纷纷将手中花枝丢出,瞬时便将花海填了个半满。然而金线竟然坚韧异常,花楼顶端的海棠花迟迟未落。 众人手中的花枝俱已抛出,再没剩余的了。礼部的人一惊,此时爬到花楼上割断绳子显然不雅。 秦楼月思量了一下,忙又命人再次奉上花枝。众贵人又丢了一次,这次把花海完全填满了,可海棠花还是未落。 余嬿婉当时是选的皇后陪同自己登顶,见到如此境况,心中也有些焦急。这时,皇后却从头上摘下一支凤钗,准确地投入了花海之中。 见到皇后此举,众贵女纷纷效仿。钗环比花枝沉重数倍,不一会儿就将花海压下,繁花如瀑布般倾泻而出。金线随即断开,海棠花枝落到了余嬿婉手中。 此事一时传为佳话,又有文人墨客竞相撰文。一时间元京文人中蹦出好些新鲜词汇,「三压花海」,「万花入海」,「花海倾覆」等等,尽可用来形容女子貌美无双,才艺惊人。 由于前年的盛况,众人不由对今年的表演也充满了期待。 就见齐弗莲在帝后席上盘旋了片刻,最终却选择了寒氏月。寒氏月自己也似有些惊讶,但并未显露出来,随她一同登上了花楼。 第110章 海棠花宴(三) 郎才女貌,自是十分惹眼,台下不禁私语声一片。而齐弗莲却完全不在乎这些,她与寒氏月商议片刻,两人便一左一右,合唱了一首东陵的曲子。 他们用的是东陵语,在座众人大都听不懂。但调式古旧,旋律优美,还是赢得了满堂喝彩。演唱完毕,众花入海。金线断开,海棠花枝飘然而落。 齐弗莲与寒氏月手捧花枝,共祭上苍。祭礼完成,二人又以东陵礼节遥拜圣上,祝祷圣上万寿无疆,江国国祚昌隆,与东陵永结友好之邦邻。众人登时欢呼,皇上也是龙颜大悦。 一套仪程下来,时已过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皇上举酒与百姓同贺,在万民朝拜后,「砰砰」几声,天边忽然绽开了绚烂的烟花。民众登时沸腾起来,纷纷指着烟花,欢声笑语响彻天际。 凌萧和沈青阮并肩立在人群之中,笑望着火树银花的盛世。 -- 第166页 笳蓝兴奋地手舞足蹈,沈青阮几次差点抱不住她。见她实在不老实,他长臂一伸,将她举过了头顶,坐在自己肩头。 “哦!”笳蓝一声欢呼,又对凌萧欢笑道,“凌萧哥,你瞧,我比你还高了呢!” 凌萧微微一笑,看她前仰后合的样子,又忍不住嘱咐了一句:“小心些!” “没事,我才不怕呢!”笳蓝高声笑道,“哥哥抓着我呢!有哥哥在,我什么都不怕!哈哈哈……” 约一刻钟后,烟火寂灭,众人纷纷散去。皇上也率群臣回宫,今晚宫内还有小宴。 凌萧也与沈青阮慢慢向长街走去。笳蓝坐在哥哥肩上,身在高处,风景独好,说什么也不愿下来。沈青阮便只好继续驮着她。 凌萧想起方才齐弗莲和寒氏月唱的东陵小调,便道:“东陵曲调听着与江国甚是不同,少了些柔美,多了些哀思。” 沈青阮道:“那其实是东陵的一首童谣,几乎人人都会,已经传了几百年了。调式也是几百年前的调式,听着与今日自是有所不同。” “哦?”凌萧道,“那童谣唱的是什么?” 沈青阮尚未开口,笳蓝却忽然道:“哥哥你别说!凌萧哥,这首曲子我会!” 凌萧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就听沈青阮道:“我倒忘了,阿吉是会唱这首曲子的,那便唱给我们听听吧。” 笳蓝也不怯场,咳了两声,轻轻唱道: “红眼魔鬼,食人脑髓。红眼魔怪,吃人心肝。 鱼翔九天,白鹭潜底。 层峦叠嶂,楼台屋宇。 红莲业火,子时入梦。 失魂落魄,无以为终。彼岸花开,不问因果。天降红雨,魂灵笙歌。吾家孩童,且安且静。速速入睡,一觉天明。” “凌萧哥,我唱得好吧?”唱完后,笳蓝看着凌萧问。 凌萧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内容,倒有些怔住,直到笳蓝问第二遍才反应过来,胡乱点了点头。 沈青阮见他这副模样,便道:“都说了,是几百年前的古谣。创作背景已不可考,传着传着就成了吓唬孩童入睡的童谣。” “这些……孩童真的能听懂吗?”凌萧疑道。 “这有何难?”笳蓝不满道,“不就是说,小孩子要乖乖睡觉,不然就会有大妖怪来吃我们。阿哥你说对不对?” 凌萧失笑着摇了摇头,不知为何,总觉得这首童谣有些不祥。 几人又往前走了一阵,笳蓝忽然道:“阿哥,我觉得今天这个花神娘娘不如前年的漂亮。” “哦?”沈青阮道,“娘娘不是给了你两枝金丝海棠,还说人家不漂亮。” “诶?这跟漂亮有什么关系啊?”笳蓝奇道,“她就是再给我十枝海棠,也还是没有余家姐姐漂亮。”说着,她又问凌萧道,“凌萧哥,你说是不是?” 凌萧微微一怔,不知该不该认真回答这个问题,想了一下,还是道:“我并未见过余小姐。” “啊?”笳蓝不禁张大了眼,“余姐姐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要我说,天底下最美的人就是她了!凌萧哥你可一定要见见,不然会后悔的……哎哟!” 哥哥走着走着忽然停了,她一个没坐稳,差点大头朝下栽下去,还好被哥哥扶住了。 她定睛一看,就见眼前是一个好漂亮的大姐姐,不知为何同他们撞到了一起。 她似乎也被撞得不轻,被哥哥单手扶了一下,站稳后抬头看了哥哥一眼,接着眼睛就亮了:“是你?” 看样子两边还认识。 哥哥什么时候认识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大姐姐?难道又是对哥哥心怀不轨,妄图嫁入沈家之徒? 她正不住腹诽,就听哥哥道:“陆姑娘?何事走得这么急?” 这女子便是陆灵雪。她似乎有什么急事,所以步履匆匆。 但在见到他们后,她似乎又不急了,抬手捋了捋鬓发,眸光一转,轻声道:“没什么,就是时辰有些晚了,赶着回家而已。” 说完,她又抬头看着沈青阮,接着目光往上一扫,似乎这才注意到笳蓝的存在,稍稍惊了一下,出口便道:“这是……” “这是舍妹。”沈青阮道,伸手将笳蓝抱了下来,让她坐在自己手臂上。 “哦……”陆灵雪笑了笑,“真是可爱,跟公子长得很像。” “那是当然……”笳蓝道,“我以后也会和哥哥一般漂亮!”说完,她警告地看了陆灵雪一眼。 陆灵雪登时觉得好笑,却又不敢失礼,只道:“那是自然。” 沈青阮也被妹妹弄得哭笑不得,无奈地看了凌萧一眼。 陆灵雪这才看到凌萧,又微微吃了一惊,接着目光便在他鬓边扫过,又看了看沈青阮,眼神一时有些闪烁。 凌萧登时想起自己鬓边还戴着那朵海棠。他伸手一摸,将花摘了下来,又看看沈青阮,却见他并没有摘花的意思。 “凌公子好,又见面了。”陆灵雪没说什么,只寒暄道。 凌萧对她点了点头。 一时无话,沈青阮便打算告辞:“那我们……” 没想到陆灵雪也在同一时间道:“公子这是从花楼处来?” 两下里一时有些尴尬。沈青阮道:“没错……” 陆灵雪顿了一下,又道:“今夜的烟花可真美……” -- 第167页 沈青阮没再说话,只点了点头。 她还待说什么,笳蓝却大声道:“阿哥,我饿了!都过酉时了,咱们还没用晚点呢!” “哦,竟是如此。”陆灵雪如同被扎了一下,忙道,“那我不耽误各位了。” 沈青阮和凌萧也点了点头,一同道:“告辞……” 说完,二人便越过她,继续向前走去。 可还没走多久,忽见元知若急匆匆拨开人群,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一直走到近前,他才看见他们,怔了一下,道:“世子,沈公子,二位怎么在此处?” 凌萧心中更是奇怪。今夜宫中摆宴,他不在宫里作陪,跑到大街上来做什么? 正想着,沈青阮已经答道:“花宴热闹,出来逛逛。” “啊,是这样。”元知若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接着便道,“那不打扰二位了,先行告辞。”说完,他便急匆匆地走远了。 凌萧和沈青阮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些许疑惑。 此时,笳蓝却又喊了一句:“阿哥,你们还在磨蹭什么呀?快走啦,吃饭去!” 两人这才心照不宣地移开了目光,沈青阮对笳蓝道:“好,这就去。阿吉想吃什么?” 笳蓝立刻睁大了眼:“我要吃邓佳记的酥饼!还有隆昌楼的酱肘子!还有城南老王家的甜酥酪,还有,还有……” “还有?” “人家就是要嘛!” “好好好,都依你。” “哈哈哈……” 第111章 千觞节(一) 今年春早,夏日更是炎热非常。东陵地势高,四季如春,极少有这么炎热的天气。 在如同蒸笼一般的元京城里,很多东陵人都熬不住,中了暑。 如此一来,讲坛也再办不下去,皇上心念一动,干脆带着东陵来使移驾城郊月西山庄避暑。 月西山庄在皇城以北七十里,因身处群山之中而格外凉爽。月西江就在山庄脚下缓缓流过,月西山庄也是因此而得名。 此处自古便是历届皇族的避暑圣地,只不过今上节俭,这一向夏日里又并未过分炎热,因而已经空置了十余年未曾启用。 今年因着东陵来使,月西山庄披挂一新,雕梁画柱,仿若又回到了鼎盛之时。 经过一番筹备,众人来到山庄时已进七月。七月七在江国是七夕节,不算大节庆,一般只在民间庆贺。而在东陵,七月七却是个极其重大的节日,叫作千觞节。 在此节上,各家各户都会取出新酿的美酒,聚集到街市上。 而清冷禁欲的东陵人会在这一日忘记所有规束,开怀畅饮,尽享人间欢事。 为体恤东陵使臣,皇上一声令下,七月七七夕千觞同庆。 于是,马车装载着一坛坛美酒,从京城辘辘而来。与之同来的还有留守京城的大员及其家中亲眷。 此番移驾月西山庄,皇上原本只带了皇室亲眷,如今既要过节,那自是不能太寒酸。索性山庄离京城不远,朝中大员们便都应邀而来。 如此,国学监也停了课。凌萧跟着外祖母,带着檀荇,也随浩浩荡荡的车队前来。 这是檀荇大半年以来第一次出门。自从上次与凌萧一番掌谈之后,他又瘦了些,整个人便如一副骨架子一般,一双凸出的大眼中原本只有惊恐,现在又平添了一丝忧虑。 外祖母一见他的模样便连连叹气,多次延医问药却只说是心魔致病,药石无灵。如此,她又百般劝说开解,可檀荇却似什么都听不进去。 此次出行,他本也是不愿来的。可到了出发那一日,他见众人登车欲行,偌大的宅院忽然空荡荡的,只剩他自己。 他心下一慌,又忙不迭地要跟来。如此这般,大家又等了他半晌,才得以成行。 然而人虽出来了,他却一路都紧张非常。同行者众,尽是京里的世家门阀。 他战战兢兢地坐在车内,总觉得这些人里藏着不怀好意之辈,正满心眼盘算着要怎么害他。 凌萧骑着马,走在马车旁。檀荇每隔一会儿就要探出头来,看看他还在不在。 凌萧见他实在可怜,便安慰了几句,又问他要不要出来骑马。 檀荇看了看湛蓝的天幕,似是也有些心动,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摇头拒绝了。凌萧心下暗暗叹了口气,也不强求,便由着他去了。 车队在晚间才至月西别院,皇上设了小宴,就在月西江畔的羡鱼台。 因非在宫内,规矩礼数便少了很多,加之山庄的确凉爽,土生土长的元京人也被这一场高温烤得够呛,来到这绿树成荫,水汽沁凉之处,面上都带着少见的轻松与欢愉。 檀荇说什么也不肯赴宴,凌萧便与沈青阮搭伴前来,一踏上羡鱼台,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二人对视一眼,皆有些惊奇。那道身影后面还跟着一人,正是东陵来使寒氏月。他看到凌沈二人,便大步走了过来。 凌萧与他见了礼,沈青阮向不远处看了一眼,道:“陆姑娘怎么在这儿?是受你之邀?” 寒氏月也回头看了一眼,道:“是我与师兄一道请陆姑娘来的。陆姑娘高才,师兄之前见过一面,赞不绝口。恰逢皇上大庆千觞节,就随口邀她同来。” 沈青阮点了点头,那厢陆灵雪也看到了他们,向他们走了过来。 -- 第168页 两相见礼,陆灵雪先开口道:“沈公子,凌公子,又见面了。听说皇上要庆千觞节,我幼时便听父亲说起过,据说是东陵每年最盛大的节日。总想着不知何时才能亲历,不想今日便有了机会。” “千觞节的确是东陵一年一度的大节庆……”沈青阮有礼道,“把酒千觞,不问来由,不问归期。姑娘既来了,便也请尽情尽兴,忘却烦忧。” 陆灵雪会心一笑,道:“好一个不问来由,不问归期。家父早年也曾感慨于东陵文化的自由与畅快。如此,小女子真当好好感受一下。” “是啊,你可不是要好好感受一下!”陆灵雪话音刚落,就听一道极为霸道的女声传来,口音颇重,明显不是江国人氏。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位明艳非常,华丽无比的贵女朝他们款款而来。万种风情,尽在举手投足之间。 凌萧一打眼就觉得此人有些眼熟,略一回想,认出此女便是花宴上扮花神的那位,听沈青阮说是梁国公独女,名为齐弗莲。 说话间,齐弗莲已经到了众人身前。 她先是极其不善地打量了陆灵雪一眼,她身量高挑,妆容精致,在一身素衣,不施脂粉的陆灵雪面前活似女王一般。 傲慢的眼风扫过陆灵雪简朴的银花头饰,她一抬头,向沈青阮望去,仍是一般的骄傲神情,眼神中却不由自主地多了一丝娇嗔。 她在沈青阮瘦削秀丽的下颌上轻轻钩了一眼,接着用东陵语同他说了一句什么。 沈青阮面色不改,却用江国话淡淡答道:“监里课业繁重,未及抽身。” 闻言,齐弗莲却轻轻皱起了眉头,疑惑道:“课业重就重,愁什么?你还要愁吗?” 一番话说得众人一愣,凌萧不禁悄悄打量了她一眼,就见她神色严肃,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寒氏月轻轻摇了摇头,对齐弗莲说了句什么。她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面上却毫无尴尬之色,只望着沈青阮嗔怪了一句。 沈青阮仍是一脸淡然,又用江国话答道:“倒是忘了你才来江国不久,语言不惯,有所疏忽,是我的不是。” 齐弗莲轻轻白了他一眼,被逼无奈,也用江国话磕磕绊绊道:“我看你是在江国待得太久,都把东陵语忘了。” “姑娘说笑了。”陆灵雪突然插话道,“沈公子不久前还在翰林院佐助编修通鉴大典,又将大典译成了东陵语,说是技艺精湛都不为过,又怎会将东陵语忘了呢?” 齐弗莲似是没想到她敢插嘴,有些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又傲慢地抬起了头,问寒氏月道:“谁在说话?” 第112章 千觞节(二) 寒氏月似是对她的态度有些不喜,本就不苟言笑的脸上愈发冰冷,只淡淡道:“这位是我与林首辅特邀的陆姑娘,《元京梦闻录》的撰书人。” “哦……”齐弗莲夸张地应了一声,“那本书就是你写的呀!一个个的都把那书捧到天上去,我还以为有多好,拿来看看,也不过如此嘛!” 闻言,陆灵雪却微微笑了下。她略带戏谑地望着她,道:“《梦闻录》篇幅庞大,故事生僻,姑娘初学江国语言,当真看得懂吗?” “你!”齐弗莲被她顶了一下,气得杏目圆睁。 然而还没等她说出什么,众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接着就听太子的声音道:“本宫来迟,诸位一路辛苦了!” 几人一回头,就见太子携诸皇子拾级而来。诸臣纷纷涌上前去,一番见礼不表。太子当即被一众大臣簇拥而去,其余皇子也四散开来。 元知若独自向着凌萧他们这边走来,不知为何,一向白皙清俊的面上竟有一丝微红。 “氏月先生,世子,沈公子,齐小姐。”他与诸人一一见礼,最后转过头去,望着陆灵雪柔声道,“陆姑娘,你也来了。” 不知是不是为着当日国学监会面时发生的小冲突,陆灵雪似还有些尴尬,只硬邦邦地答了一句:“是,见过九皇子。” 说着,她侧身行了个礼。元知若想去扶她,却被她一闪身躲开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还好太子到后不久,皇上也姗姗来迟。随着王公公一声高亢的「圣上驾到」,众人皆伏地跪拜。 圣人看似心情大好,挥手命众臣起身落座,接着跟诸人寒暄了几句,便命人开宴。 皇上坐在正中,左右两边紧邻着梁国公和卫国公。是以凌萧和齐弗莲正面相对,每每抬头,都能看到她伏在爹爹身边,眉眼含笑,不知在说些什么,逗得梁国公频频开怀。皇上也被二人吸引,不时投去目光。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笑着对梁国公道:“朕看三郎与弗莲相处,真是羡慕啊!朕的子嗣虽多,却是清一色的小子。只有三个丫头,却是嫁人的嫁人,蛮横的蛮横,没有一个像弗莲这般贴心!” “欸,皇上说笑了。”梁国公忙道,“皇上的公主们无不是温文端庄,清雅秀丽。况且,皇上有三位公主和数不清的皇子,而臣却只有弗莲一个,自是格外宝贝些。依臣看啊,皇上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都不知道臣私底下是如何羡慕您的呢!” “哈哈哈……”皇上被他逗得开怀大笑,一只手指着他,连连道,“你这老哥哥,哈哈哈……”说完,他又转头看着卫国公道,“二郎,你看看他,越老越滑头了!” -- 第169页 卫国公也忍俊不禁,只道:“他哪里是老了才滑头的呢?”说着看了梁国公一眼。 梁国公一听这话,登时瞪大了眼,指着他对皇上道:“皇上听听这话!小时候他就欺负我,如今老了还不肯收手!皇上可得为臣做主,臣大老远从东陵回来,命都快没了半条,这家伙不表示表示关心也就罢了,嘴里还这么不饶人!” “你嘴里饶人?”卫国公当即顶了回去,“我不过顺着皇上的话说了半句,你看看你有多少句等着我?我又何时没表示关心,那一盒盒的人参灵芝,都进了狗肚子了?” “欸,你……” 梁国公被他顶上来了脾气,还要说什么,却被皇上的开怀大笑打断了:“哎呀呀,朕是多少年没听到你们两人斗嘴了,真是怀念啊!” “见圣上与二位国公爷的情分,臣这心里,才真是有点羡慕呢!呵呵呵……”温相插进来道,“为人一世,谁不想有几个交心之人。一般人求得一人便是大幸,皇上却一下有两位,眼下还都聚齐了。真是令人称羡,令人称羡啊!”说着,他端起酒杯,分别敬了皇上与梁卫二公一下。 皇上一口饮尽杯中酒,指着右相笑骂道:“你个老狐狸,巴巴地说这些酸溜溜的话!这些年朕带你也不薄,你还不知足!” “哎哟,皇上这话可就冤枉老臣了!”右相忙告饶道,“臣是见皇上与故人重逢,心下欢喜,过来凑个趣儿,没成想让皇上这么数落。唉……老臣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说着,他举酒一饮而尽。皇上和梁国公都笑了起来。 齐弗莲见众人欢笑,杏眼一弯,红唇轻启,也举酒道:“臣女在东陵家中时,也常听父亲说起幼时与皇上和凌伯伯一同读书习武之事,今日见到父亲开心,臣女也十分开心。敬皇上和凌伯伯一杯。” 皇上满面含笑地听她说完,指着她对梁国公笑道:“弗莲的官话进步不小啊!这才几日功夫,都能说这么长的句子了!” 梁国公连连拱手道:“皇上快别夸赞了,老臣实在羞愧得紧!小女顽劣,听说要来江国,一早就缠着我学江国话。可学了几日又嫌太难,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这才学了个半瓶子醋,说来真是惭愧啊!” “什么嘛,哪有?”齐弗莲登时不满撒娇道,“哪里是莲儿不学,分明是父亲没耐心,教得不好!” “你你你,你这孩子……”梁国公被她噎得吹胡子瞪眼。 皇上却打断他道:“嗯,我看莲儿说得有理,就是你没耐性,教得不好!否则以莲儿的聪慧,早该学会了的!” 说着,他转向齐弗莲道,“莲儿,如今你身在江国,元京城里学问好的大有人在,咱们不必求着你父亲。不若皇伯伯给你指一个老师,你看可好?” “好啊,好啊!”齐弗莲登时拍掌,又道,“不过也不用皇伯伯给莲儿指,莲儿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哦?”皇上好奇地挑起了眉。 “我要他教我!”齐弗莲右手向着席间一指。 皇上顺着她的指尖看去,就见沈青阮坐在下首中席,正手持琼觞,慢慢品酒。 “青阮吗?”皇上有些意外,但想了想,又点头道,“哦,朕想起来了。沈家与你们家原是有亲的,青阮幼时还去过东陵,你们乃是旧识。如此甚好,青阮精通两国语言,才学又好,当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说着,他遥遥问道,“青阮,你意下如何?” 沈青阮忙敛袖一礼,恭声道:“皇上有命,青阮自当遵从。” 一听这话,齐弗莲立时得意地笑了。 “嗯,如此甚好。”皇上满意道。一转头看到齐弗莲的神情,他心下一动,又颇有深意地在二人面上流连了几分。 宴后,众臣离场。 凌萧见齐弗莲与梁国公耳语了两句,然后快走几步,率先离了席。 他随外祖慢慢走下羡鱼台,就见路旁一株大柳树下,齐弗莲正与沈青阮站着说话。人来人往,纷纷将目光投到二人身上,但她丝毫不避讳。 没说几句,她忽然将手伸到袖中,接着取出一枝金丝海棠来,不由分说,塞到了沈青阮手中。见他将花收下了,她得意一笑,也没告辞,转身施施然走了。 沈青阮怔怔地看了那枝海棠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将其收入袖中,也转身离去了。 第113章 千觞节(三) 第二日一大早,凌萧便被一阵呼喝声吵醒。 甫一睁眼,他还以为自己又练功沉迷,错过了时辰,可一抬眼,见窗外还黑着,不禁心中纳闷。 卫国公一府下榻的院子就在月西江边,他穿戴整齐走出院门,借着蒙蒙天光,就见不远处的江面上有一群人在凫水。他心中愈发纳闷,走近一看,才发现竟是那队东陵的使节。 夏日虽炎热,但清晨的水温尚有些凉。可这些人却在里面游得欢快,一面凫水,一面打打闹闹,玩得不亦乐乎。 与东陵使节一惯带给人的严肃清冷的印象相比,眼前的画面实在有些惊人。 凌萧定了定神,心中正有些不解,就听到身后草丛中响起了簌簌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是沈青阮踏着清晨的薄雾向河岸走来。 他倒是衣冠楚楚,一如往常的清雅。可凌萧心中的惊讶却丝毫不比看到东陵使臣的少。 -- 第170页 要知道,沈青阮一向是子时不睡,辰时不起,要他少睡一刻钟都像是要了他的命一般。凌萧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这才卯时不到吧?这人怎的这么早就起了? “世子。”沈青阮对他点了点头,目光涣散,兀自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凌萧也对他点了点头,却仍然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沈青阮怔怔地望着江水,半天才注意到他的目光,拉着他坐到一棵大树下,叹了口气,道:“千觞节什么都好,就是这个晨起沐浴的规矩不好。起这么早,一整天都没精神。” 凌萧略略思忖了一下,道:“那些东陵使节,是在江水中沐浴?” “正是。”沈青阮道,抬手伸了个懒腰,“祖上传下来的老规矩了,趁天光未现,以大地之水,涤净己身,除污去秽。千觞节在东陵人眼中是圣节,非要心境澄明,才能登此会。” “原是如此。”凌萧道,又上下看了他一眼,迟疑道,“那你……” “我才不要。”沈青阮道,“别看他们平日里不苟言笑,闹起来却是疯得很。我幼时在东陵同他们沐浴过一次,差点被呛在水里,以后见了水便有些怕。” 正说着,江里的人也看见了他们,当即便有几人爬到岸上,朝沈青阮招呼了几句。寒氏月紧随其后,拍了拍几人,道:“别闹他,你们先回去。” 说完,他自己也走上岸来,上身赤膊,裤子湿嗒嗒的,紧紧贴在身上。但他毫不介意,也在大树下坐下,对沈青阮道:“今次起得倒早。” 沈青阮将手中抱着的一卷布巾递给他,道:“今日过节,起早便起早吧。” 寒氏月接过布巾擦了擦头发,竟笑了一下,道:“真是难得。” 沈青阮愣愣地盯了他一会儿,道:“这么多年又一次看见你笑,才是真难得。” 笑起来的寒氏月不知温润了多少,周身的寒气退去,竟可以称得上和煦。凌萧也不禁盯着他多看了一会儿。 寒氏月看了看天色,随即站起身来,道:“时辰差不多了,我去把他们叫回来。”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笑笑道,“也不知你们的皇帝是怎么安排的,在这皇室别院里,也不知能不能闹得开。” “还要如何闹呢?”沈青阮道,“毕竟不在东陵,差不多就行了,莫要失了分寸。” 闻言,寒氏月点了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道:“可惜了,一年只有这么一次。” 凌萧听得一头雾水,见寒氏月招呼东陵人上岸,自己也随沈青阮回去。 到了院门口,他兀自有些茫然地看了沈青阮一眼,就听他道:“他们回去还要梳洗祭祀,世子用了早点再出门便好。”说完,他便与他告辞,回了自己的院子。 辰正,凌萧带着好不容易从床上挖起来的檀荇一道出门,老远就听到一阵锣鼓喧天。 他着大和去问了问,才知道礼部的人在别院的后花园临江处专门开辟了一块地方,供东陵人庆贺使用。这震天响的响动就是从那边传来的。 凌萧遂携二人一路过去,当先经过一片果林,转了几个弯,面前豁然开朗。看到眼前景象,几人都瞠目结舌立在了当地。 只见前面模仿东陵街市盖了一条街,街道两旁全是卖玩意儿小食的铺子。 道路中央每隔一丈便有一个草棚,里面放着酒坛与空碗,供人自行取用。 东陵人身披葛麻,头扎麻绳,脚蹬草鞋,正手捧酒碗,穿行其中,不亦乐乎。不少江国人也混在其中,乐呵呵地互相说着玩笑话。 大和愣愣地看着眼前一幕,小声问凌萧道:“少爷,咱们过去吗?” “当然要过去!”凌萧还未说话,身后却有人替他答道。 凌萧回头一看,就见沈青阮抱着妹妹笳蓝走上前来,对大和笑道:“怕什么,千觞节就是这样的。” 说完他看了凌萧一眼,道,“这已经很保守了。” 于是,几人结伴而行,一起走进集市。 那些东陵人和沈青阮相熟,一见他来,立时围上来几个,指着他道:“阿阮,你怎么这身打扮?” 大和瞪着眼上下打量着那几个东陵人,心中暗道:“这个问题该问你们自己吧!” 沈青阮却道:“毕竟身在江国,又是皇室别院,不好失礼。” “哦,明白明白,你是江国人嘛!”东陵人道,“不过即便如此,酒却少不得!”说着,他将一个大海碗塞到沈青阮手里,道,“喝!” 沈青阮接过碗,嗅了嗅,忽然欣喜道:“是米酒!” “是呀,想了吧?”东陵人笑道。 沈青阮没说话,只端起碗,一下就饮尽了半碗。“好纯正的味道!”他惊喜道,“是从东陵带来的?” “不是,但比东陵的还好呢!”东陵人道,“是路过西南时,从那边带来的。好像就是虞州吧?” “是,就是虞州,阿阮的家乡!”有人附和道。 沈青阮闻言呆了一下,接着端起碗一饮而尽,眼眶微微有些湿了。 他定了定神,转眼见凌萧正看着他,便从另一人手中取过一碗,递给他,道:“虞州的酒,我跟你说起过的。” 第114章 千觞节(四) 凌萧低头一看,只见酒水澄明,略带米浆色,飘着淡淡的甜香。他端起酒碗,一仰头,碗空酒尽。 -- 第171页 “好酒量啊!”东陵人登时欢呼。 “如何?”沈青阮问。 “很醇厚。”凌萧道,又微微一笑,“好喝……” “好喝吗?”笳蓝好奇地探过头来,在凌萧的碗沿嗅了嗅。 沈青阮又取了一碗递到她嘴边,道:“只许尝一点。” 笳蓝冲他做了个鬼脸,伸出小舌头,在碗边舔了一下。 “好喝啊!”她惊喜道,但接着便皱紧了眉头,吐出舌头,一面扇气一面道,“哎哟,好辣,好辣!” 众人登时哄笑。沈青阮也笑着拍她的背,一面四处给她找水喝。 大和从袖子里摸了摸,取出一个苹果递给她。笳蓝接过后立即咬了一大口,这才缓过劲来。 于是,一行人便在集市上闲逛了起来。但见玩杂耍的,卖糖人的,不一而足,倒与江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只不过来往游人都喝得红光满面,说话声都提高了一倍,就显得格外热闹些。 笳蓝套了会子圈,又投了几次针,便吵着要糖人玩。凌萧见檀荇一直紧紧跟着自己,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小声问他要不要。 檀荇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凌萧便拿了两个糖人,一个递给笳蓝,一个递给了他。 檀荇接过糖人,不知怎的,眼圈一红,似要落泪,但又努力憋回去了。 凌萧见他辛苦,又问他要不要饮酒。但「酒」这个字好像触及了他某些很不好的回忆,他拼命摇头,力道之剧烈,连手中的糖人都掉到了地上。 这一下引来了笳蓝的目光,她从哥哥怀里挣脱出来,跳到地上,将那个糖人捡起来,吹了吹,又递到檀荇手中,道:“大哥哥,哥哥说不能随便丢东西,更不能浪费!” 她的眼睛黑亮而纯善,犹如麋鹿一般。檀荇看着她,捏紧手中的糖人,一行眼泪便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笳蓝似是被他吓了一跳,回身倚到了哥哥腿边。凌萧有些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背,檀荇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死死拽住了他的衣袖。 沈青阮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檀荇一眼,温和一笑,道:“走吧……” 又走了一会儿,众人老远就看到前面围着一大群人,正在高唱着什么。 走近一看,竟是一圈人在围着圈跳舞,一边跳还一边唱着东陵的歌曲。 凌萧定睛一看,就见寒氏月也混在里面,葛麻裤腿挽到膝窝,露出两条坚实的麦色小腿来,正随着节奏前后踢踏。 调子越唱越紧,二十几条小腿也越踢越快。终于,一声齐声大喝后,众人齐齐振臂欢呼,将圆圈中心的谷麦一把把扬到半空。而后,众人也不顾浑身的大汗淋漓,从不远处取了酒来,纷纷仰头饮尽。 笳蓝看得高兴,便问道:“哥哥,他们为什么跳舞呀?最后又扬谷子干什么?” 沈青阮为她解释道:“千觞节在东陵流传了上千年,最初是为了庆贺农事丰收。现今虽然没了这个意义,但习俗还是一代代传下来了。” “没错。”寒氏月也凑了过来,一抹头上的汗水,笑道,“可惜你兄长今日衣着不便,否则啊,真该叫他带着你一块跳跳!” “呀,寒表兄!”笳蓝惊喜道,又问,“哥哥也会跳舞吗?” “不仅会跳,他还是跳得最好的呢!”寒氏月笑道,说着拍了拍沈青阮的肩。 笳蓝瞠目结舌地望着他,磕绊道:“寒表兄,你……你怎么笑了?” 一听这话,众人登时哄堂大笑。 寒氏月也笑道:“今日过节,不仅可以笑,还可以饮酒,做什么都可以。你们江国一年十二个月份,三百六十五日。但在东陵,一年只有三百六十四日,今日是偷来的辰光,是不算在内的。” 笳蓝登时瞪大了眼,望着沈青阮道:“真的?那阿吉今日岂不是想吃多少糖果,就可以吃多少糖果?” 众人又哄笑起来。 沈青阮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道:“那哥哥今日是不是也想不理阿吉,就可以不理阿吉呢?” 闻言,笳蓝原本放光的双眼立刻怔住了。她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郑重道:“阿哥,我觉得,咱们是江国人,还是不过东陵的节日了。” 寒氏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又招呼凌萧几个,道:“走,去江边坐坐。” 江边也聚着十几个东陵人,正在射「巨鸢」。所谓「巨鸢」,其实是用木头做成了鸟的形状,内藏机括。 鸢尾处有一根线,一拉此线,巨鸟便会飞冲到半空。而一早等在远处的人便要迅速开弓出箭,将巨鸟射中。 射鸟的箭都是特制的,箭头呈莲花状,一遇到阻碍物便会自动弹开收紧,将鸟夹住。这样既不会损害木鸟,可以重复使用,也不会误伤他人。 凌萧几个在江边盘膝坐下,就见寒氏月取出一副纸牌,道:“干坐喝酒无甚意趣,倒不如玩些噱头。阿阮,花签的规矩你可还记得?” 沈青阮见他取出纸牌便笑了,此时点点头,道:“自是记得。” 他看了看凌萧,解释道:“东陵的花签与咱们的不同,不涉诗词,与纸牌相似,规矩十分简单。这一套花签共六十张,六张一组,一组为同一种花。 四人围坐,每人得牌十五张,互相看不见牌面。一人先出,叫定一种花色,然后依次顺延。 每次出牌皆可说谎,众人可信可疑。若信,则跟牌一张,须为同等花色。 -- 第172页 若疑,随意一人皆可将牌揭开。若疑之有理,则出牌者将所有牌尽数取回。 若疑之无理,则此人将牌尽数收回。最后手中所剩牌数最多者落败,罚一海碗。可明白了?” 凌萧颔首…… 笳蓝也道:“嗐,我都听明白了,不就是骗人吗?来来来,我也来!只不过我饮不得酒,要哥哥代我喝!” 沈青阮笑道:“这有何难?” 说着又歪头看了看凌萧,道,“世子呢?” 凌萧没想到他还会对这些游戏感兴趣,况且听着并不难,便也点了点头。笳蓝瞬时欢呼起来。 第115章 千觞节(五) 见他们玩牌,周围也有几人围了上来。寒氏月将花签打乱顺序,依次给众人分了牌。凌萧看看手中花色,将同样的放到一起,算起来菡萏最多,一共三张。 寒氏月掷了骰子,四点,他自己先出。 只见他在诸多牌面中点兵点将了一番,看似十分为难地抽了一张出来,反扣着掷到地上,道:“菡萏……” 凌萧心中一喜,忙把手移到了菡萏处。 寒氏月下首是沈青阮,他找了一番,也抽出一张,道:“随……” 接下来是笳蓝。她皱着小小的眉头,煞有介事地搜寻了一番,最后艰难地抽出一张,也道:“随……” 凌萧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一样花色只有六张,自己有三张,其余三人一人出了一张,手中再没有了,这一局岂非自己稳胜?这么想着,他抿了抿嘴,也抽出一张,道:“随……” 他说完后,本以为本局游戏便结束了。没想到寒氏月紧接着抽出一张,道:“随……” 怎么还能随? 他一愣,手比脑子快,已经一把将牌翻了过来。一看,竟真是菡萏。 他一怔,忙把牌面尽数翻过来,却惊讶地发现,除了这张和他方才所出的,底下的牌面竟没有一张是菡萏。 他愣了一瞬,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环视众人一圈,就见三人都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 接着,寒氏月将地上的花签全数拾起,递到他手中,道:“世子,请吧。” 凌萧愣怔地将纸牌抓到手里,忽然回过味来:这个游戏是可以说谎的!“难怪如此。”他心道,又将对面三只狐狸逐个扫了一圈。 寒氏月又掷了一次骰子,两点,笳蓝先出。 凌萧这次着意观察她的表情,就见她仍是皱着一张小脸,似是十分为难的样子,接着抽出一张牌,犹豫了半晌,还是放到地上,道:“菡萏……” 又是菡萏?凌萧心中一凛,手指下意识地滑到了那四张菡萏处,心道:“这次我手中有四张,外界只有两张,大不了将四张菡萏尽数出上,总不会再输了吧?” 想着,他便抽出一张,道:“随……” 寒氏月紧接着道:“我也随……” 沈青阮也道:“随……” 速度一下子快了起来。随着笳蓝的一声「随」,凌萧几乎没有反应的时间,又抽出一张菡萏,道:“随……” 寒氏月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云淡风轻地抽出一张,掷到地上,道:“随……” 凌萧心中一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沈青阮又道:“随……” 接着笳蓝也抽出一张,道:“随……” 凌萧皱眉看了她一眼,就见笳蓝也看了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纯稚无害。他几乎立刻就放弃了心中的怀疑,又抽了一张菡萏,道:“随……” 寒氏月见他的花签落地,又迅捷抽出一张,道:“随……” 凌萧心中愈发疑惑,却见寒氏月仍是那副惯常的,不苟言笑的脸,面上看不出丝毫表情。他勉强压下心中疑窦,就听沈青阮也轻松道:“随……” 他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正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牌面,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么轻松,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他心中暗道。 正想着,笳蓝也抽出一张花签,道:“我也随。”说完她抬头望着凌萧,抿抿嘴,对他甜甜地笑了一下。 凌萧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惊疑不定。他犹豫地抽出最后一张菡萏,心道此牌一出,外界无论如何不能再有菡萏。 谁知他的牌刚刚落地,寒氏月又迅疾地抽出一张,道:“随……” 凌萧彻底炸了毛,大手一挥,将草地上的花签一把按住,道:“等一下!” 寒氏月满面惊奇地抬起头,望着凌萧道:“世子是要翻牌面吗?” 凌萧见他如此,心中反而不确定了。正踌躇间,只听笳蓝自语道:“怎么这么多菡萏啊?不是说一组只有六张的吗?” 凌萧心中想问的也正是这个!但他当然不能直接问出来,只是愈发觉得手下这张不可能是菡萏。吸了口气,他暗暗下定决心,一把将牌翻了过来。 菡萏…… “哈哈哈……”三人登时哄笑起来。 凌萧闭了闭眼,认命地将厚厚一沓花签收入手中。如此一来,三人手中都只剩下寥寥几张,而他手中却是厚厚一叠。 他悄悄将收来的牌面在手中展开,果不其然,没有一张菡萏。闭了闭眼,他深吸一口气,默默将拱上来的火气压了下去。 寒氏月好容易止住笑,又掷了骰子,三点,该凌萧先出。 凌萧浑身燃着「大仇将报」的热血,抽出一张花签,道:“菡萏!” -- 第173页 “噗!”笳蓝第一个掌不住,喷笑出来。凌萧没理她,目光灼灼地望着寒氏月。 寒氏月死死憋着笑,在凌萧凌厉的注视下,小心地抽出一张花签,放到地上,道:“随……” 凌萧的表情立即僵在了脸上。他不敢置信地看看寒氏月,又看看草地上的花签,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 见他如此,沈青阮和寒氏月再也忍不住,以袖掩面,闷头笑了起来。 凌萧怔怔地看了那张花签半晌,终是抵不过前两次翻牌的阴影,没有出手。 沈青阮见状,也抽出一张花签,缓缓放到地上,看着凌萧,道:“我也随……” 凌萧怔怔地看着他憋笑憋得辛苦的脸,认命地闭了闭眼。 笳蓝也抽出一张纸牌,压到另几张牌上,道:“凌萧哥,我也随。” 凌萧打死不相信这张牌是菡萏,但看到笳蓝无辜的眼神,却无论如何不想戳穿她,只默默地从手中抽出一张菡萏,道:“随……” “我也随。”寒氏月道。 “随……” 一路下来,地上已经压了十八张「菡萏」。凌萧破罐子破摔,任由他们一张张压牌,已经懒得再管。 随着笳蓝笑得颤抖的一声「随」,他也抽出最后一张菡萏,认命地扔到了地上。 “随。”寒氏月又抽出一张,压到凌萧的牌上面。 凌萧再也忍不住,大声道:“你还随?” 第116章 千觞节(六) 寒氏月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点点头道:“嗯……” 一口气堵在心口,凌萧看看寒氏月,又转头看看另外两个,不敢置信道:“你们就不起疑吗?他怎么可能还有菡萏?” 沈青阮摇摇头,严肃道:“不起疑,我完全信任表兄。” “噗!”笳蓝又是一笑,紧接着便板起一张与她兄长几乎一模一样的脸,道,“阿吉也是。” 寒氏月又道:“世子要翻牌看看吗?” 凌萧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和地上厚厚一叠花签之间游移了半晌,终是闭了闭眼,道:“罢了……” “哦……”沈青阮道,接着抽出一张纸牌,道,“那我也随。” “你!”凌萧气急。 “世子若不信,大可翻开看看。”沈青阮云淡风轻地道。 若不是他憋笑憋得双眼都蒙上了一层雾气,旁人真要被他这副谦谦君子的模样骗过去。 凌萧此时已是心力交瘁,暗暗叹了口气,道:“罢了……” 笳蓝见状,也默默压上一张纸牌,道:“凌萧哥,那我也随。” 凌萧已经没了脾气,不去管她。可看了看手中的花签,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了菡萏,不由紧张起来。 三人都在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凌萧悄悄抬眼看了一圈,抽出一张牡丹,轻轻放到地上,清了清嗓子,道:“随……” “等一下!”另外三人忽然齐声大喊。其声势之大,连一直在一旁神游的檀荇都被吓得一个激灵。 凌萧心中一慌,面上却故作镇定地看向三人,道:“如何?不信可以……”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三人又齐声抢道:“我来翻!” 凌萧不敢置信地望着坚信笃定的三人,还想说什么,三人却毫不在意,权把他当俎上鱼肉,而他们三个手中磨刀嚯嚯,正拉开架势抢着去割第一刀。 “我不,我要,我要嘛!”最终,在笳蓝的两汪眼泪中,两位兄长各退一步,将主刀权交给了她。 凌萧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最后努力了一把:“笳蓝,你看,这么厚的一叠,如果你猜错了,可是全要拿着的。” 笳蓝冲她甜美一笑,宽慰道:“放心吧,凌萧哥,一定不会错的!” 凌萧:“……” 接着笳蓝翻开了牌面,沈青阮笑得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伸手将牌合拢,递给了他。凌萧捏着厚厚一沓花签,心中连连哀叹。 寒氏月又掷了一次骰子,四点,是他自己。 他撂下手中仅剩的一张,道:“辛夷。”接着一摊手,道,“我出完了。” 凌萧一惊,一看他手,的确已是空空如也。再看另外两人,手中各仅剩两张花签,他心中不由一紧。 “随。”沈青阮随意撂下一张,一脸「家大业大」的表情。 笳蓝却一脸愁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道:“我也随……” “不对!”凌萧忽然道,接着避开笳蓝的眼神,伸手翻开了花签。 一朵明丽的辛夷花抱香枝头。 三人又吃吃笑了起来。 笳蓝双手捂着脸,从指缝里瞅着他,笑道:“凌萧哥,你也太好骗了!” 凌萧认命地将纸牌收拢。 寒氏月在一旁看了半晌的好戏,此时又掷了一回骰子,一点,沈青阮出。 此时他手中仅剩一张牌,他浑身发抖地将纸牌撂在地上,道:“菡萏……” 菡萏? 凌萧一怔,飞快展开手中花签。一看,果然,一共五张菡萏,皆是自己方才打出去的。 也就是说,方才那一轮,这三人自始至终都没出过一张真牌!他心里猛地一窒,登时满脸黑云。 沈青阮见他表情,笑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凌萧细细一想,沈青阮这是最后一张,没必要扯谎,加上自己手中这五张菡萏,六张菡萏已齐。如此; -- 第174页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笳蓝。花签的规矩是没有过牌,或翻牌,或跟牌,必选其一。笳蓝不可能跟牌,只能选择翻牌。那他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可谁知,笳蓝抱歉地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将纸牌压到地上,道:“随……” 凌萧一下子怔住,右手一动,直接用掌风将牌掀了过来。 果然是菡萏。 那……他一下子翻开底下压着的那张牌,只见是一张芍药,红蕊金粉,好不艳丽。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地盯住了沈青阮。 沈青阮一手撑着地,已经笑得几乎背过气去。见凌萧瞪他,他连忙摆手道:“是在下错了,世子大人大量……” 寒氏月也拍了拍他的肩,递过一碗酒来,笑道:“世子,愿赌服输。” 凌萧毫不含糊,接过碗来,在沈青阮面前一饮而尽,接着把碗一扔,瞪着他道:“再来!” 如此又来了五局,凌萧连喝了五大海碗,终于在最后摸出了点门道,也小胜了几轮。 也许是众人笑得太厉害了,就连檀荇也被吸引了过来。他在这些行当上一向是行家里手,早已跃跃欲试。见凌萧实在不行,他拍了拍他的肩,道:“表兄,你下来,我替你来!” 凌萧愣了一下,惊异地看看檀荇,就见沈青阮对他使了个眼色。他遂退到一边,让檀荇顶了上来。 接下来,沈青阮,寒氏月和笳蓝三人就跟事先商量好了一般,默契地输了一轮又一轮。 沈青阮还要替笳蓝领罚,不知不觉间,已经饮了三四海碗,原本莹白如玉的面颊也微微泛起了红晕。 但跟檀荇比起来,这点红晕就如茶花瓣上的抓丝一般浅淡。 檀荇一碗酒都没喝,却吆喝得最大声,兴奋地满脸通红,直把附近看水的人都引了过来。 在檀荇的强烈要求下,又开了第十二局。沈青阮有些不胜酒力,也退了下来,跟凌萧坐在外围观战。 凌萧看着身着葛麻,高高挽起衣袖裤腿,跟檀荇斗得满面红光的寒氏月,仍是不能把他和那个在氏月堂开讲的东陵使节联系在一起。 沈青阮见他一直盯着寒氏月的方向,便道:“一年只这一日如此,自是撒开了来。明日就各人归各处,又如往昔一般了。” 凌萧道:“上次听你说起东陵禁欲的传统,又兼东陵重礼,在我心里东陵一直是个严肃到偏近神圣的国度。却没想到,这样的文化里,也会有这样的节日。” 沈青阮道:“也许正是这样的文化,才会催生出这样的节日吧。毕竟是凡胎肉-体,又怎能全无七情六欲?压制得久了,总要找个出处发泄的。” 凌萧点了点头。 忽然,毫无预兆地,一道破风声遥遥而至,径直冲着玩牌四人的方向而去! 凌萧抬头一看,就见一只箭从眼前急速掠过。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的手已经下意识地抓住了箭尾。箭尖堪堪停在檀荇后颈一尺处,兀自微微发颤。 檀荇尚不知发生了什么,看到大家都目瞪口呆地盯着他身后,他也皱着眉回头一看,只见寒光闪烁,竟是一只羽箭! 他登时浑身痉挛起来,接着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抽搐两下,便背过气去,倒在地上不动了。 第117章 千觞节(七) 这一下来得突然,凌萧一惊,快步冲上前去察看,却被寒氏月阻住了。接着,他自己跪坐到檀荇身边,号了号脉,又在他人中掐了几下。 檀荇一个嘤咛醒了过来,一见到凌萧,便抓着他的衣袖大喊了起来:“表兄,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你看到没,有人朝我放冷箭!他们定是上次没杀得了我,这次又来了!” 围在四周的东陵人皆面面相觑,寒氏月也疑惑地看了沈青阮一眼,却见他微微摇了摇头。 正闹着,几个手持木鸟长弓的东陵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见此状,忙不迭地道歉道:“真是对不住,方才巨鸢飞歪了,箭又没射准,竟射到这边来了。这位公子怎么样?可有受伤?” 檀荇一见他们手上的弓,立即惊恐地往凌萧身后躲,一面指着他们大叫道:“是你们!是你们要害我!你们都要害我!” “不不不!”几个东陵人登时慌了,忙将那支箭拿来给他看,“小公子请看,这箭没有箭头,是伤不得人的!” 说着他们把箭头往木鸟上一撞,只见箭头触木便自动分成八瓣,将木鸟牢牢钳住了。 可檀荇此时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一个箭步从凌萧身后窜出来,抱着头往前冲去:“我不信,你们都是骗子!你们伪装成东陵人,装作射木鸟玩乐的样子,就是要来杀我!我要离开你们,你们都给我滚!” “阿荇!”凌萧怕他出事,忙追了出去,堪堪在江边拽住他,厉声道,“你是疯了吗?那些本就是东陵人,根本不认识你,又为何要害你?段于风已经死了,庆王也被贬至封地,事情都过去了,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谁还会来害你?” 可檀荇却完全听不进去,他指着远处的东陵人大声嚎道:“表兄你看不见吗?好多人,有好多人都要杀我!我跟你说……” 他神神叨叨地凑到凌萧耳边,小声道,“我想过了,他们是一个暗杀组织,只要有人出钱,他们谁都能杀,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 -- 第175页 “那谁要花这些钱买你的命呢?”沈青阮也跟了上来,问檀荇道,“檀公子又如何认为,自己就值这么些银钱呢?据在下所知,要雇这样的死士,花费可是不低的。” 檀荇一见是他,登即怒喝道:“你走开!你这个阴诡谋士,我听人说了,段……段……就是你害死的!赵扶也是!你是个妖怪!你走开,我表兄在这儿,你别想害我!” 闻言,沈青阮明显怔了一下。 凌萧不禁心生愠怒,一把扯住檀荇,道:“阿荇,慎言!沈公子并非如此之人,你休要人云亦云,胡言乱语!” 檀荇也反手抓住他,大声质问道:“表兄为何如此信他?京里都传遍了,一石四鸟之计,其中一只鸟就是我呀!若不是我当晚喝得太醉,没打成架,肯定不能这么快就从大牢里出来呀!表兄,他差点害死我,你还要帮他说话吗?” 凌萧怒极,一掌挥过去,却在碰到他的前一刻堪堪停住了。 檀荇被他的掌风刮了一下,登时愣在当场。“表兄,你要打我?为了个差点害死我的人,你竟然要打我?”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凌萧,接着挣开他的手,不要命地向河边跑去。 “阿荇!”凌萧大叫一声,飞速掠了过去,将他控制在河岸上,“我并非要动手,只是想让你清醒一点!那件事早已过去了,事情原委也已经调查清楚,幕后之人并非沈公子,你不可如此冤枉不相干的人!” “不相干?他怎么可能与此事无关?”檀荇被他锁住右臂动弹不得,涕泪横流地大喊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夜你受伤垂危,就是为了去救他!焉知不是他设的计,专门引你过去的!” “若是如此,那他为何还要舍命相救?当晚若不是他,我早就死了!”凌萧怒道。 “表兄若不去淌这趟浑水,岂不是连伤都不会有?”檀荇大叫道。 凌萧一下子愣了。半晌,只听沈青阮的声音在耳边道:“世子,放了他吧,让我同他说几句。” 凌萧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就见他面色温和,对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于是手下一松,檀荇挣脱出来,见到沈青阮又跟了过来,立时尖叫着跑了出去。 沈青阮脚尖在草地上一点,施展轻功掠了出去,正停在檀荇身前。 檀荇见他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自己身前,吓得「啊」的一声大叫,随即连连后退,大声道:“别过来,别过来!表兄,表兄!” 沈青阮却邪邪一笑,大步走到他身前,一把拎住了他的前襟。 他身量高,上半身凑过来,便如泰山压顶一般。檀荇吓得失了声,怔怔地看着面前亦正亦邪,如神邸般端庄,却又如恶魔般恐怖的脸,不停地发抖。 沈青阮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会游水吗?” “什……什么?”檀荇颤巍巍地道。 “你是北人,想来没学过游水吧。”沈青阮自言自语了一句。 檀荇还没想明白他在说什么,忽然觉得屁股上一疼,接着便失去重心飞了出去。「哗」的一声,等再回过神来,他整个人已经浸在了水里。 他当然不会游水,江水颇深,他的脚够不着底,忙胡乱挣扎起来。 双腿蹬了没几下,右脚便抽筋了。他心中一急,大叫道:“表兄,表兄救我!” 然而凌萧没来,来的人是沈青阮。 他抓住檀荇的衣襟,将他一路拖到岸边,却不让他上岸。此处并非河滩,河水尚深可没顶。 檀荇兀自慌乱大叫,就听沈青阮喝道:“听着!就当是我设计杀了赵扶,杀了段锦澜。现在我也想杀你,手指一动你的脖子就断了,你表兄根本赶不过来。如何?害怕吗?怕又如何?你能拿我怎样?” 檀荇大半个脑袋都淹在水里,只有鼻子以上不时浮出水面,才能将将喘一口气。 听到沈青阮的威胁,他心中不禁大怒。但他说不出话,便伸出两只手,不断扑腾着去抓他。 无奈他手臂太短,扑了半日也够不着。沈青阮将他往上提了提,他的嘴才露出水面,登即便破口大骂道:“你个狗娘养的,胆敢杀我,我表兄上天入地也不会放过你!” “哼……”沈青阮冷笑一声,“你也看见了,你表兄如今听我的,我让他往东,他不会往西。我若说你是一心求死,自行跳河,我来不及救你,你猜他会不会信?” “你!”檀荇怒道,“你这条毒人的蛇!只敢躲在人后,出阴招,算计人!我告诉你,我可不是赵扶那等好欺负的!你今日若敢害我,我变成厉鬼也会找你索命!” “好,那就记住你说的。”沈青阮冷声道,接着面容一狠,将他按进了水里 第118章 千觞节(八) 檀荇再次醒来时,就见面前围了一大圈人。当首一个便是表兄,他见他醒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道:“阿荇,你怎么样?” 檀荇兀自怔怔回不过神,讷讷道:“表兄,我死了吗?” “还没有……”一个清冷得声音道,“不过,你也算死过一次的人了。便是有人要害你,便是你真的要死,也不过就如方才那般。如何,可有你自己想象的那般可怖?” 一听到这个声音,檀荇立时打了个哆嗦。转眼看到沈青阮,他先是瑟缩了一下,接着便怒从心起,强忍着晕眩半坐起来,一把抄起草地上的软泥朝他扔了过去。沈青阮躲避不及,「啪」的一声,一袭白衣上登时污了一大块。 -- 第176页 “阿哥!”笳蓝大惊,忙过来帮他拍打。谁知檀荇仍未消气,又扔过来第二团,正打在沈青阮胸口。 笳蓝大为恼怒,也抄起一团软泥,向檀荇丢了过去。她这一下卯足了全力,一下打在檀荇左颊,把他的脸糊成了个花猫。 檀荇一愣,就听笳蓝骂道:“你怎么这么不识好歹?阿哥是为了帮你才这么做的!方才打花签,阿哥为了让你赢,一直让着你。 又见你发疯,阿哥是没办法了才想出这么一招,是想以毒攻毒,让你不再害怕。 这么简单的道理,连阿吉都看出来了,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这么笨?还骂哥哥,用泥巴打哥哥,真是那个狗……那个狗……真是不识好人心!” 被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檀荇怒火攻心,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双手一捂脸便大哭了起来。 凌萧试着去安慰他,却被他一下甩开了手:“你们怎么知道我心里的苦!这么些日子,我有多害怕,那种每天吊着脖子等死的滋味,你们如何懂得?一个个的就知道教训我,数落我,怪我,都怪我!尤其是你!”他猛然睁大眼,抓起一把石子朝沈青阮丢去。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自从有了你,表兄都不理我了!大家都说你好,你哪儿都好!长得好,出身好,学问好,才艺好,哪儿哪儿都好! 就我不好,我哪儿都不好!先生嫌弃我,外公嫌弃我,现在就连表兄都嫌弃我,不要我了,让我一个人回北境去!我是个孤儿,爹娘都死了,一个人回北境要怎么活?呜……” 一番话说得诸人心中五味杂陈。 凌萧心中半是惊异半是难受,拉着他的手臂轻声道:“我并未嫌弃你,也没想把你打发回北境。是你自己提出来,我以为你在京中过得不舒心,想家了,才想着把你送回去。 外祖父也并未嫌弃你,上次打你,只是为了教你规矩。如此种种,皆是为着你好,你怎会作此想法?” 檀荇听完,哭得更厉害了。 寒氏月也道:“檀公子,上苍造众生万相,并非人人都生来优越。之所以人前显贵,往往是人后努力的结果。人既为人,便有自己独特的价值,万不可事事与他人相较,反而看轻了自己啊。” 他一番话说完,檀荇还只是哭,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心里。 凌萧又想去劝,沈青阮却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臂。凌萧不解地看他,就见他望着檀荇,有些不忍道:“让他哭一会儿吧,他太累了。” 凌萧心中一动,又看了檀荇一眼,终是将手收了回来。回头一看,就见沈青阮也是浑身透湿,外衫上更是污渍斑斑。 他一向爱洁,连屋内都是一尘不染,从未以如此狼狈的形象示人。 他心中有些愧疚,便对他道:“回去换身衣裳吧。今日之事,多有抱歉。” “不必。”沈青阮道,随手掸了掸衣襟,“其实我也该道歉。如此行事,始终还是太过偏激了些,不知会不会吓到令弟。” 凌萧叹了口气,道:“不会,檀荇并非如此软弱之人,只是这些年被家人宠坏了。我早该推他一把,不该任由他变成这样。”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宽慰道:“世子莫要自责。令弟如今也大了,有些路,总要自己去走。” 凌萧抬眼看了看他,点点头,再看看尚自嚎啕的檀荇,不禁又叹了口气。 第119章 投针验巧(一) 千觞节上,东陵人把酒言欢,好不畅快。月西山庄呈半弧形,千觞集市在北面,与之相对的南面,月西山庄的另一侧也在进行一场集会,只不过少了几分豪情,多了几分旖旎。 “说什么千觞节,我还以为是个多大的节庆,结果就是个土寨子,一群男人凑成堆喝酒。真是没趣!” 一位玲珑有致,粉面含嗔,如花苞待放的小姐坐在花树下的纱帐中,品着花茗牢骚道。 身后的丫鬟为她轻轻打着扇,扇面每扇动一下,帐中香的青烟便微微晃动一下。 “温姐姐说得是……”她身侧的另一位小姐道,“这千觞节看着粗俗得紧,声音也吵,真不知帝后为何要同意设这样的节庆。” 两人一般年纪,一般的玉雪美貌,尚显稚涩的脸上却努力表现出一副深谙世事的成熟来。 二人皆在饮茶,她们身侧还坐着个年岁更小些的少女,一身粉绫罗,长发半束,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温姐姐,雪姐姐,你们别说了。”她百无聊赖地扯着手中花枝道,“我倒是想去千觞节集市上看看,可兄长打死不让我去,说都是男子,于礼不合。其实喝喝酒,划划拳的多畅快啊,总比闷在这里要好。” 前面说话的「雪姐姐」和「温姐姐」便是吏部尚书之女,雪纤柔,和端淑皇贵妃的侄女,温书兰。 年岁稍小些的女孩乃是纪大将军的幼女、纪麟的胞妹,纪语芙。 她今年不过十二,尚自懵懵懂懂,从小跟着父亲兄长,自是练就了一身不同于闺阁女子的豪气。 体念她年小,雪纤柔便笑了笑,道:“好,你既不喜,不说便是。不过今年七夕的怪事可不少,你们可看见了?” 说到这个,纪语芙登时来了兴趣,道:“你是说那个写书的大姐姐吗?不是说是民间来的?她的书写得倒真是不错,连阿娘读了都赞不绝口呢!” -- 第177页 “哼……”温书兰嗤了一声,“不过是几个志怪故事,听说还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她只不过是代笔整合而已,算什么高才?也亏得林首辅和东陵使臣那么抬举她。” “欸,话不能这么说啊!”纪语芙道,“志怪故事多了去了,能写得这般有趣的倒是少见。况且她才多大,不过也就比咱们大个三四岁,能有这番本事,依我看很了不得呢!” 闻言,雪纤柔看了温书兰一眼,笑道:“芙儿,这你就不懂了。传奇故事,说来只能算是旁门左道而已。要论做学问,还得在诗词文章上下功夫。这些事你温姐姐才是行家里手。京城第一才女,岂是人人都当得的呢?” 纪语芙这才反应过来,看着温书兰笑道:“那是那是,温姐姐的诗写得极好,深奥些的我都读不懂,甚至连字都认不全。回去告诉阿娘,阿娘只说我不学无术,若有温姐姐一半上进,她也就不必操这么多心了!” 一席话说得二人都笑了起来。正笑着,就听一道蛮横的声音不悦道:“不是说这边在庆七夕吗?怎么都懒洋洋地坐在帐子里?” 纪语芙当先打开花帐,就见一大群侍女簇拥着一个红衣贵女缓缓而来。 “是那个东陵女子!”她缩回头去,对另两人道。 “齐弗莲?”温书兰惊道,“她不去过他们东陵的节庆,跑这里来做什么?”说着,她下意识地看了雪纤柔一眼。 一听到这个声音,雪纤柔的脸上瞬间血色全无。 原本今年的花神娘娘已经定下是她。为了这个,她提早半年就日日在家练舞筹备,不知吃了多少苦。 可临到头来,却被这个半道里杀出来的齐弗莲抢了去。偏齐弗莲生得娇艳异常,舞姿卓绝,赢得一片好评。 为着这个事,她在京城贵女圈里不知受了多少冷嘲热讽,简直是奇耻大辱! “哟,是齐姐姐来了!”别的花帐中已经有人迎了出来,“这不,日头太大了,我们投了一会子针,现下累了,喝口茶休息休息。齐姐姐要不要去我们帐子里坐坐,尝尝刚煮好的花茶和点心?” 齐弗莲不耐地挥了挥手,道:“免了。你们一个个叽叽喳喳的,跟你们江国人说话,累得脑子疼!” “是江国话说不好,才会觉得累人吧?”雪纤柔一掀帐子,从花树下走了出来。 “你是谁?”齐弗莲傲慢地打量了她一眼。 “你!”雪纤柔见她不认识自己,不禁气从中来。 “这位是纤柔姐姐,吏部雪大人家的长房嫡女。”纪语芙道,又指了指自己,“我叫纪语芙,纪申将军是家父,纪麟是我兄长。” 齐弗莲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你这丫头倒有些意思。纪语芙,我记住了。” 纪语芙也对她笑了下,道:“齐姐姐也风趣得很,改日不妨来府上喝茶呀!” 齐弗莲弯唇笑了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只道:“这江国话就是麻烦。做什么都说喝茶,谈生意叫喝茶,论公事叫喝茶,就连互相串门儿也要说喝茶。这茶也不知是有多好喝,直接说找我玩儿不简单吗?”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有些发笑。 纪语芙年小跳脱,当即便道:“好呀,那就请齐姐姐改日来府上玩儿!” 这话说得,就连一脸骄横的齐弗莲都忍不住笑了。人群中只有雪纤柔兀自沉着脸,望着众人的笑颜暗暗咬牙。 正说笑着,忽听一道极为悦耳的嗓音传来:“老远就听到你们的笑声了,这是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道明丽的风景缓缓向她们走来,迎着夏阳,耀得她们几乎睁不开眼。 世人皆以桃李形容美艳,放在她身上,却无端生出几分肥腻; 用星月形容清丽,却在她的映衬下,凭空黯淡了光芒。温润如兰,清骨若梅,有风,有花,有雪,有月,世间万物,竟归一人之身,却又无一物能描绘她的美好。 元京第一美人,余嬿婉。 她的每一次出场,每一颦,每一笑,都有着夺魂摄魄的魔力。众贵女遥遥望着她,一时间都屏住了呼吸。 齐弗莲也不禁挑起了眉梢。自来元京第一日起,她就听闻了余嬿婉的大名。可据说此女天生顽疾,深居简出,竟是到此时才第一次相见。 雪纤柔一见她如此模样,顿觉浑身畅快,神清气爽。她第一个反应过来,迎上前去,高声道:“我道是谁,原是花神娘娘来了!娘娘这一向可好?好久没见,倒有些想念呢!” 第120章 投针验巧(二) “呀,是纤柔妹妹!”余嬿婉笑吟吟地握住了她的手,虽心中有些惊讶于她突如其来的热络,面上却还是一派亲近,“多谢妹妹记挂,妹妹这一向可也还好?” “多谢娘娘赐福,纤柔无一处不好!”雪纤柔说着,回头剜了齐弗莲一眼。 余嬿婉注意到她的眼神,这才回过味来,率先走到齐弗莲身前,笑道:“还说什么娘娘不娘娘的,我扮花神都是前年的事了,今年有个现成的花神娘娘在此,要拜的话,正经该拜这位。” 说着,她亲切地握住齐弗莲的手,温言道:“我姓余,名嬿婉。早就听闻齐家妹妹从东陵而来,可惜我身子不好,这一向只在家中静养,未曾得见。今日见到妹妹,心中不胜欢喜。你若不介意,便也像大家一样,与我姐妹相称便好。” -- 第178页 “呃……”齐弗莲兀自盯着她的脸,连手被人握住都没发觉。余嬿婉轻轻紧了紧她的手,她才如梦初醒,接着一句东陵语便飘了出来。 “什么?”余嬿婉没听懂,问了一句。 齐弗莲身边的侍女却笑了出来,道:“我家小姐说,姑娘生得好美,如同天仙下凡一般!” 江国女子极少如此坦率地当面夸人,余嬿婉不禁脸红了一下。 齐弗莲却猛一拉她的手,指着她道:“对,就是这样,这样便更美了!天啊……” 余嬿婉有些尴尬,轻轻将手脱了出来。 只听一声轻笑,众人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还站着个人。只不过第一美人身上的光芒太盛,所有与之并立的女子都凭空黯淡了几分。 “哦,你看我,光顾着说话,都忘了介绍了。”说着,余嬿婉从身后扯过一名女子,对大家道,“这位是陆姑娘,《梦闻录》的撰书人。我受林首辅和氏月先生之托,带陆姑娘来此处,与大家一同乞巧玩乐,还望诸位姐妹多多照应。” 闻言,陆灵雪面上浮现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众人也都暧昧不清的瞧着她,但碍于余嬿婉的面子,还是稀稀拉拉地与她打了招呼。 好在余嬿婉也不强求,见状便欣喜地拍了拍陆灵雪的手,道:“陆姑娘,我就说吧,大家姐妹都和睦得紧,你也不必紧张,一起玩笑便好。” 陆灵雪知她仁善,不欲她操心,便也对她报以一笑。齐弗莲挑了挑眉,仍是十分不善地瞟了陆灵雪一眼,却没再说什么。 人群中有人提议道:“方才投针的人太少了,没意思。眼下人都来齐了,不如一起比试比试?” “这个主意好!”立即有人附和道,“余姐姐的手最巧了,每年投出的花样最多。今年姐姐可也要投出个好兆头,好招得贵婿呀!” 余嬿婉被她揶揄地红了脸,笑着轻轻打了她一下。众人立即又起哄起来:“余姐姐此等才貌,不知京里哪家公子才堪匹配呀?” “哎哟,哪家公子余姐姐不能得呢?还得看姐姐个人的喜好,总得挑一个才貌双全,温柔体贴,又家财万贯,前程似锦的才好!” “你个坏丫头,说着说着还上瘾了!”余嬿婉红着脸轻斥道,说着便抬手要打。 那女子忙惊呼着一溜小跑出去。余嬿婉见她跑远了,便笑道:“你快些回来吧!我身子不好,跑不得,瞧把你吓得!” 如此笑闹着,丫鬟们端来了鸳鸯水,又上了针匣。既要比试,自要赏罚有度。 余嬿婉这才想起来,自己此行还从千觞节集市上捎来了几坛酒,忙命人抬了上来,道:“听说是虞州的米酒,入口醇厚绵软,不妨就当今日的惩罚,落败的饮一杯,可好?” 众女本来对千觞节不抱什么好感,可一听是虞州的酒,有几个当即反应过来,小声道:“西南虞州,是沈公子的家乡!”一番话迅速被传播出去,大家登时对这几坛米酒充满了期待。 “好了好了,便由我先开始好了。”余嬿婉道,又看看雪纤柔,问,“纤柔妹妹可愿与我一组?” 雪纤柔忙笑道:“余姐姐说笑了,姐姐每年都拿头名,我才不敢与姐姐一组!” 听到这话,齐弗莲眉头一皱,高声道:“这有什么?你既不敢,那我来!” 说着,她不由分说将雪纤柔推到了一边,自己走到水盆前,看了半晌,却又有些不明所以地问,“这个什么投针的,到底怎么玩?” 众人不由一阵好笑。余嬿婉便握着她的手,细细教给了她。 齐弗莲聪慧异常,上手便会。她捏了捏余嬿婉的手,又冲她挑了挑眉,道:“我会了,咱们来!” 余嬿婉又被她挑逗得红了脸,拿针的手就有些不稳,一投下去,竟然没浮住,沉了下去。 “啊呀!”她轻呼一声,转眼一看,就见齐弗莲的针稳稳地停在水面上。 众人顺着阳光看下去,就见水底隐隐约约是一对鸳鸯戏水的模样,不由得都惊呼起来。 余嬿婉也凑过去,看清后便拍手笑道:“真是好兆头,妹妹今年必能觅得一段好姻缘!” 齐弗莲不信别人,听到她这么说,却登时喜笑颜开,接着双手合十,向上苍默默祈祷了一番。 余嬿婉见状,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道:“见妹妹如此虔诚,莫不是心中已有了如意郎君?” 闻言,齐弗莲破天荒地脸红了。她有些羞赧地看了余嬿婉一眼,清了清嗓子,道:“有又怎样?知慕少艾,天理伦常,这还是你们这儿的道理呢!” 余嬿婉见她简单直爽,心中也有些喜欢,便道:“哎哟,看来相中的是我们江国的公子,为了他连这些艰深的句子都读了!” 齐弗莲也不反驳,只是红着脸看了她一眼。余嬿婉见她害羞,便不再纠缠。 正好此时一阵酒香飘来,纪语芙端着酒盏笑道:“余姐姐难得输一回,这酒可不能赖!” 余嬿婉无奈地捧过酒盏,尝了口,道了声:“好辣!”众人登时起哄。她皱了皱眉,又饮下一口,便呛咳了起来,双颊瞬时红了。 她正有些窘迫,却见一只白腻柔滑的玉手伸了过来,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酒杯。 她抬头一看,见竟是齐弗莲。她一手端着酒杯,冲她眨了眨眼,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 第179页 “嗯,好酒!比我东陵的酒够劲!”齐弗莲道,抬手抹了抹嘴。 回头看到余嬿婉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犹如出水芙蓉,我见犹怜,她忽然凑过身去,在她颊边吻了一下。 余嬿婉一下红成了虾子,双手抱着脸,半晌不肯放下来。 围观者也都惊了。 见众人一脸的呆若木鸡,齐弗莲却得意地笑了下,一手拉下余嬿婉的手臂,对她勾唇一笑,道:“今日是千觞节,父亲说了,做什么都可以。” 第121章 知慕少艾(一) 日已过午,女宾们却玩得不亦乐乎。丫鬟们传了几次饭,上了又撤,冷了又热,却没人来用。几轮过后,大家各有胜负,几杯酒下肚,面上都浮起几丝红晕来。 正闹着,忽听有人来报,是氏月先生和九皇子来了,还带了东陵美酒,与各位贵女品尝。 齐弗莲听说后,一马当先走了出来,见到他们二位便道:“你们来晚了,余姐姐已经带了酒来,我们都喝了不少了!”女宾中就数她喝得最多,如今面色潮红,犹如秋日硕果,饱满而可爱。 寒氏月也喝了不少,见到她的模样便笑道:“我看酒都让你一个人喝了。你的量大,那几坛恐怕不在话下。这不,我们特地补充酒水来了。” 正说着,余嬿婉也携其她贵女姗姗而来,打眼一瞧,全都面色红润,艳若桃李。两下一见,都互相见了礼。 寒氏月就道:“我们就是来送酒,顺便祝各位七夕安泰。如今酒送到了,我们也好走了。” 说完,他又看了齐弗莲一眼,道,“弗莲,千觞毕竟是东陵的节日,你跟着诸位小姐,莫要太过出格。” “哎呀,好了好了!”齐弗莲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总是说我,比父亲还烦!”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寒氏月无奈地摇了摇头。女宾们告辞后便鱼贯离去。 寒氏月看了元知若一眼,也想要离去,却发现他根本没看自己,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怎……”他刚要出口询问,就见元知若大步上前,扯住了一位女宾的衣袖。 陆灵雪正走着,忽然衣袖被人扯住,惊讶地回过头来,见是他,面上不由紧了一紧。“九殿下。”她垂下眼睫,微微皱了皱眉。 “你饮酒了。”元知若道,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陆灵雪轻轻挣了挣,却没能挣开。她四下看了一眼,见还没人注意到他们,便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道:“大庭广众之下,殿下还请先放手。” 元知若却不仅没放手,反而又上前一步,低头望着她道:“若不是大庭广众,你便肯与我说话了吗?”他滴酒未沾,却似醉得比她还厉害,一双眼睛蒙上了淡淡的雾气。 陆灵雪被他问得窘迫,慌忙道:“殿下醉了吗?这又是在说什么胡话?” 见她额角析出细密的汗珠,眼神也有些惶急,元知若这才稍稍恢复了理智。 他轻轻松开她的衣袖,向后退了一步,小声嘀咕道:“醉没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说的是不是胡话,你心里也清楚。” 陆灵雪又四下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道:“民女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听不懂?”元知若心下一急,又上前一步,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这些日子,我逮着大大小小的机会,找了你多少次,又对你说了多少次?” 许是说得太急了,他顿了顿,换了口气,继续道:“若你还是没听懂,那我也不介意再说一遍。我……” “等一下!”陆灵雪慌忙一抬手,抵住他的胸口,制止了他。 这下两人都愣了。 元知若缓缓低下头,望着自己胸口上那只雪白柔夷,喉头滚了一滚,热血便冲到了头顶。 “阿雪,你当真不明白我的心意吗?”他一把抓住那只手,低声快速道,“自从国学监初见,我便再没忘记过你。世间多少女子,却从无一人能如此深入吾心,我……” 他离得实在太近了,近到连他身上幽秘的沉香都清晰可闻。 陆灵雪脑子里一时有些混沌,慌忙推了他一把,硬声道:“民女感激殿下厚意,但殿下这份心意,恕民女不能接受。” “为什么?”元知若眸色一痛,手中一紧。陆灵雪手下吃痛,不禁皱起了眉。 元知若紧紧盯着她,艰难地开口道:“是你有什么顾虑,还是……你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没有。”咬了咬唇,陆灵雪断然道。 元知若登时松了口气,又上前半步,几乎是贴着她的身子,低声道:“既没有,那为何不能是我?” 陆灵雪后撤一步,闭了闭眼,冷声道:“齐大非偶。殿下与我身份有云泥之别,此生注定殊途。民女自知配不上殿下,殿下又何必一味强求,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闻言,元知若如同被当头打了一棒。 他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重新鼓起了勇气,上前一步,道:“我不怕!为了你,我可以去争,可以去求。我是皇子,只要你点头,我即刻就去求父皇母妃赐婚!即便不能是正妃,大不了纳你为侧室,我终生不再娶妻便是!” 听了这一番疯言疯语,陆灵雪惊地张大了眼。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道:“殿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殿下也知自己是皇子,那便应该明白,皇室嫁娶,岂能儿戏?” -- 第180页 元知若却缓缓摇了摇头。 他望着眼前如玉莹白的脸,前所未有地认真道:“并非儿戏。” “我生来不羁,什么事都不在乎,从小被束缚在宫墙之内,为了找乐子也做过很多出格之事。但唯独此事,并非儿戏。” 他说得太郑重了,陆灵雪不禁忘却了羞涩和抵触,怔怔地望着他。如画眉眼近在眼前,清灵俊逸,便如山水画屏中浓淡合宜的远山。 这张脸无论如何是俊秀的,俊秀得出类拔萃,温柔得入骨侵髓。 白皙的皮肤让他带了些书卷气,而身居高位的雍容又为他平添了一分华贵。逆着日光,他纤长的睫毛轻轻一眨,陆灵雪的心不由自主地软了一下。 “能得这样一人如此爱恋,怕对世间任何女子来说,都是幸事罢。”她暗道,心中蓦地浮上了一丝不忍。 “我……” 她闭了闭眼,刚要开口,忽听耳边响起一声:“陆姑娘,还不走吗?” 陆灵雪立刻回过神来,慌忙后撤一步,抽出了自己的手。 她回头一看,就见余嬿婉正笑盈盈地望着她。只她一人,其余贵女都已回席去了。 见她有些慌乱,余嬿婉上前几步,轻柔地拉过她的手,笑道:“大家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哦……”陆灵雪应了一声,定了定心神,也对她报以一笑,道,“那咱们这就回去。耽误了大家游戏,真是抱歉。” “不需你道歉。”余嬿婉温和道,说着,抬眼看了元知若一眼。元知若的双目却似长在了陆灵雪身上,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目光。 余嬿婉轻笑着摇了摇头,牵着陆灵雪的手,对他道:“九殿下,那我们就先告辞了。殿下也请好走。” 元知若这才回过神来,将将听清了她的话,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扯了扯嘴角,苦笑了一下,对二人微微颔首。 余嬿婉便拉着陆灵雪向席上走去,可走了没几步,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回头一看,就见元知若又追了上来,不由分说便将陆灵雪拉了过去。 第122章 知慕少艾(二) “殿下……”陆灵雪一惊,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已经多了一个硬物。 “早就想给你的,方才告辞得突然,混忘了。”元知若轻轻一笑,柔声道。 陆灵雪打开手掌一看,就见是一支木钗,上面用笨拙的手艺细细雕了花样。仔细一看,还有一行小字:望京春日,怦然落雪,幻羽无声,如影随形。 她的心猛然一痛,抬眼望着他,刚要说什么,元知若却先道:“今晚戌时,月西江畔观鱼亭,我等你。” 陆灵雪猛然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余嬿婉见状,走上来扶住了她的肩。 “余姐姐。”见是她,陆灵雪乱跳的心微微静了静。 “话既说好了,那便走吧。”余嬿婉温言道。 “嗯。”陆灵雪轻轻应了声,随她转过身去。 “陆姑娘!”元知若又唤了一声。 陆灵雪顿了顿,艰难地回过头去,就见他立在原地,满面期待而又小心翼翼地道:“我会一直等你,你……一定要来。” 她微微闭了闭眼,却什么都没说,转过身去,与余嬿婉快步走远了。 日头渐渐西斜,陆灵雪始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旁人玩笑的什么她全然没在意。余嬿婉一直小心照看着她,却并没有多问。 直到过了申时,大家终于玩得有些累了。晚间还有宴席,众女宾便商议着回屋理妆。一时间娇言软语,香汗淋漓,结伴向着园舍而去。 沈青阮被檀荇丢得满身泥泞,回房清理沐浴后,又换了身衣裳,带着笳蓝去与凌萧他们会合。 刚走过一片荷塘,当面就见一众贵女结伴而来。两下一见,都微微一怔,女宾之中倒有一多半唰得脸红了。 笳蓝立即调整了十级备战状态,紧紧抓着哥哥的手。沈青阮没有理会她,上前一步见了礼。 少女们大都叶公好龙,背地里嘁嘁喳喳,日思夜想,真见了面却什么都不敢说。倒是余嬿婉大方地回了一礼,道:“沈公子这是往千觞节上去吗?” “正是。”沈青阮道。 “哦,我们刚刚乞巧回来,正想着要为晚宴做准备。”余嬿婉寒暄道,接着点了点头,道,“那便不耽误公子了,公子请便。” 沈青阮也微微颔首,抬脚刚要走,忽听一人高喊道:“余美人,等等我!” 这么泼辣高昂的音调,如此光怪陆离的口音,除了齐弗莲便再没别人。 余嬿婉无奈地回头一看,就见她一身红衣,如同一团红云从远处飞奔而来,一下子握住了她的双肩。 余嬿婉忙抬手撑住她,见她脸颊飞红,鼻尖上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便抽出丝帕为她擦了擦,又嗔怪道:“跑这么急做什么?” “姐姐还说呢!”齐弗莲撒娇道,“还不是怕我来得晚了,你就被别人拐跑了!” “你呀你!”余嬿婉无奈地摇了摇头,转眼瞥到沈青阮,又低声道,“有外男在,妹妹还是注意一些。” “嗯?”齐弗莲转过头去,一眼看到沈青阮,当即便如石化了一般。 “现在知道害羞了?”余嬿婉掩面抿嘴一笑,悄声打趣她。 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齐弗莲便甩开了她的手,接着在她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一溜小跑到沈青阮面前,欣喜道:“阿阮,你怎么在这儿?” -- 第181页 跟一众江国女宾闹了一整日,她的官话水平突飞猛进。见沈青阮不答,她又上前一步,道:“我还想去千觞节上找你呢,没想到在这儿就碰到了!江国话里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是不是叫什么……「缘分」?” 一番话弄得众女眷蒙头蒙脑,呆呆地望着二人,连气都忘了喘。 沈青阮无奈地看着她,见躲不过,便道:“找我可有事?” “当然!”见他肯同自己说话,齐弗莲便如背生双翼,欢快地几乎要飞起来,“皇伯伯可是下旨了,要你教我江国话!” “一日未见,你的江国话已经进步不小,看来姑娘天生聪慧,也不必我再教什么。”沈青阮道。 “那怎么能一样呢?”齐弗莲不满道,“别人教是别人教,你教是你教,这里面可差得远了!” 沈青阮暗暗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就听笳蓝迟疑道:“你……你是不是花神娘娘?” “嗯?”齐弗莲这才注意到地上的小人儿,蹲下身去,仔细端详了下,又抬头看了看沈青阮,道,“这是你妹妹?跟你长得倒像,将来定也是个美人儿!” 沈青阮默默无语了一下,接着正色道:“正是舍妹笳蓝。” 说着,他对笳蓝道,“阿吉,叫表姨母。” 表姨母; 听到这三个字,齐弗莲笑靥如花的脸上有一丝龟裂。 笳蓝也皱了皱眉,道:“表姨母?花神娘娘是我的表姨母?我怎么不知道?” 沈青阮摸了摸她头顶的双髻,温言道:“不得无礼。梁国公是云姑父的姨夫,齐姑娘是梁国公之女,与云姑父平辈,是寒表兄的表姨母,我们自然也要跟着称呼。” “哦。”虽然被这些辈分谱系弄得头大如斗,但哥哥说的总不会错,笳蓝皱眉应了一声,接着便对齐弗莲道,“表姨母好。”说着还做了个小辈的礼。 女眷中已经有人在吃吃发笑。齐弗莲又气又委屈,瞪着沈青阮用东陵语说了句什么。 沈青阮好整以暇地施以一礼,道:“寒表兄不拘小节,青阮却不敢放肆。” 见他始终不肯用东陵语同自己对话,语气又总是冷冰冰的,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齐弗莲心中一恼,四下看了看,然后劈手握住他的手腕,道:“你跟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沈青阮手腕一转,轻轻挣了出来,脚步半分未动,冷声道:“此处乃是江国皇室别院,姑娘还请自重。” 齐弗莲被他甩了一下,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右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恼道:“现在顾忌那么多了?你忘了,小时候我还亲过你呢!” 语不惊人死不休。 在场女宾齐齐抽了口气,窃窃私语声便如洪水般蔓延开来。 “怎么了?”齐弗莲一恼,酒劲登时涌了上来。 她回身指着众女眷,大声道:“有什么好议论的?我和他的事,与你们有什么相干?我最是看不惯你们这些虚伪的样子!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不好说的? 他这么好,我喜欢他有什么错吗?你们平日里就只敢在背后叽叽喳喳,一到人前就装出一副端庄贤淑的样子,又做给谁看?” 余嬿婉见她真急了,忙快步上前扶住了她的手臂,道:“弗莲你冷静一下。你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是先随我回去休息,醒醒酒。” 齐弗莲自然不肯就此罢休,既然闹开了,她干脆敞开心怀,把心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你知道的!”她瞪着通红的双眼看着沈青阮道,“我从小就喜欢你,你知道的!那年在东陵……” 许是事情比较复杂,她用江国话说不明白,干脆转成了东陵语,滔滔不绝地说了足有半炷香的功夫。 期间沈青阮一直神情淡漠,直到她说完才抬起眼睫,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也轻声用东陵语回了一句。 时隔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愿意用母语同自己对话。听着那熟悉的语调,齐弗莲喟叹一声,积攒多时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阿阮……”她轻轻唤了一声,接着又说了句什么。言辞恳切,小心翼翼,连完全听不懂东陵语的一众女眷都不禁起了同情。 沈青阮却没有丝毫犹豫地摇了摇头,接着缓缓闭上双眼,轻轻道了两个音节。 听到那两个字,齐弗莲先是一愣,接着便形如崩溃,大哭了起来。她猛一甩手,捂着头脸,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余嬿婉没听懂来龙去脉,一个不防,被她猛推了一把,翻身便往地上摔去。 “余姐姐!”笳蓝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小小的身躯撑了她一下。 余嬿婉在她身上一撞,怕碰伤了她,又张开双臂环住了她,两人一起滚在了草丛里。 “哎,余姐姐!沈小姐!” “蓝儿!” “阿吉!” 一时间兵荒马乱,大家都冲过来查看二人伤势。女眷众多,沈青阮不便过去,只能站在一旁张望。 余嬿婉稳住身形,看了看怀中的笳蓝,见她无甚大事,又见沈青阮惶急,便将笳蓝推了过去。 “沈公子,此处无事了。”她温言道,“令妹也无甚大碍,公子还是尽早去与朋友们相会吧,莫要耽误了时辰。” 沈青阮知她体念,不欲自己在此逗留太久,惹上不必要的流言,便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抱着笳蓝走了。 -- 第182页 第123章 知慕少艾(三) 众贵女一见他们离开,登时炸了锅,一人一句八卦开来。 “这齐弗莲到底跟沈公子有什么旧事呀?怎么还说起什么……什么亲不亲的……” “哎呀,说什么呢,听着怪羞人的!” “这有什么好羞的?她自己都不怕羞,难道还要咱们替她兜着吗?” “就是就是!你们说,这东陵女子难道都像她这样?不都说东陵重礼吗?难道就是这么个重法?” “唉,要我说啊,她定是个异类,被她爹娘宠坏了!否则,哪有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么不知检点的?” “是呀!自己偷恋男子不说,还巴巴地找到人家眼前来!诶,你们说,沈公子最后跟她说了什么?她怎么反应那么大?” “嗐,还能是什么?定是拒绝了呗!沈公子是何等样人,怎么会看上这么个泼妇?” “哎哟,嘿嘿嘿……这话说的是,齐弗莲的行径,可不就如市井泼妇一般!” “那你们说……” “好了!”余嬿婉站起身来,打断了众人的谈话,“齐姑娘只是天性率真了些,加之与咱们文化习俗不同,行事方式自然也会有异。况且咱们今日都喝了酒,都醉了,自己做了什么恐怕都不知道。 如此,此事便到此打住吧,诸位回去后也莫要乱说话。大家都是姐妹,父亲兄长同朝为官,总要顾及些颜面的。” 她既说了这话,众人少不得要给她几分薄面,便都轻轻应了声。 余嬿婉见状也不再多言,毕竟闹出了这么大的事,人多嘴杂,又岂是一两句警诫劝告就能了事的? 她默默摇了摇头,道:“如此,咱们就先散了吧。酉时开宴,各位姐妹也都回去准备一番。” 说着,众人纷纷四散回院。 余嬿婉方才其实是被撞了一下的,她为了护笳蓝,右臂被地上的粗石硌了一下,尚自隐隐作痛。 但她不想让人看出来,便咬紧了牙关未做声。见众人都散了,她也由丫鬟扶着,慢慢往回走。可还没走两步,左臂也被人轻轻搀了起来。她一转头,只见是陆灵雪。 “陆妹妹……”她抱歉道,“方才太过忙乱,竟忽略了你。” 陆灵雪摇了摇头,温言道:“姐姐不必说这话。姐姐为人仗义稳重,又顾全大局,灵雪心下佩服。” “嗐,什么仗义稳重啊,摔得如此狼狈,妹妹不过是不想让我难堪,安慰我罢了。”余嬿婉笑道。 陆灵雪也微微一笑,又道:“齐小姐应该也不是有意要推你,她当时情绪不稳,大概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我如何不知呢?”余嬿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道,“弗莲是心中有事,加之酒意上涌,手下才没了分寸。那你呢?”她细细看了陆灵雪一眼,柔声道,“你心里的事,可想明白了?” 陆灵雪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一时有些局促。 余嬿婉见状,便安慰道:“放心,我并没有要窥探你隐私的意思。只是见你心有彷徨,想着你在这儿也没什么可以谈心的人,便随口问问。你若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闻言,陆灵雪的眼眶微微红了。 她怔怔地望着余嬿婉,轻声道:“余姐姐,我心里的确很乱,感觉遇上了生平最大的麻烦事,千头万绪,不知该如何是好。” 余嬿婉了然地点了点头。她抚着陆灵雪搭在她左臂的手,柔声道:“如此,我便同你说个故事。只是故事,权当玩乐,听听就罢了。” 见陆灵雪点头,她接着道:“今上年轻时曾经微服出巡,在南境遇到了一位容色无双的女子。这女子出身平凡,但才貌俱佳,很快便得到了圣上的青睐。 圣上将她带回了宫,又不顾群臣反对,封其为昭仪。明昭仪在后宫中一时风头无两,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但好景不长,皇后诞下大皇子后不足两年,大皇子便在一个雪夜里抱病而亡。皇上觉得大皇子死得蹊跷,便着人去查,最终查出是明昭仪下毒暗害。 皇上勃然大怒,不顾明昭仪泣血喊冤,将其赐死。据说连尸身都未曾掩埋,任其暴露在乱葬岗。” “姐姐所说的,是明昭仪,明素心的故事吧?”顿了顿,陆灵雪道,“此事我也听人说起过。这位明昭仪……据说生得冰肌玉骨,雪肤花貌,被传为后宫第一美人。” “是第一美人,也是红颜祸水。”余嬿婉叹道,“单看后人如何评说了。” “姐姐给我讲明昭仪的故事,是为了告诫我吗?”陆灵雪微微垂下眼睫。 余嬿婉按了按她的手,道:“莫急,我还没说完呢。” 说着,她又讲起了另外一个故事:“据闻,前朝有一位王爷,才华出众,智计无双。为了不受皇上猜疑,他明哲保身,日日流连花丛,将自己装扮成了一个风流浪子。但其实后人都知道,这位王爷乃是世间第一痴情男子。” “他于机缘巧合下认识了青楼名妓文西子,为其赎身,又以匹嫡之礼将其迎娶过门。一场婚宴闹得沸沸扬扬,满城唾骂,可王爷却心满意足,全不在乎外人的眼光。 为了让文西子远离内宅纷扰,安心度日,他在月西江畔为其购置了一个大园子,又盖了一座小楼,命名为西子楼。” “本是十分美满合宜的日子,但当时前朝已是强弩之末。朝代更迭,王爷也随王朝一起陨落。 -- 第183页 文西子为殉亡夫,于园中投湖自尽。斯人已逝,后来因西子楼精美异常,后人将其保留了下来,改建为如今的京城第一酒肆,烟雨楼。” 说完,她似是感慨地笑了笑。 陆灵雪也不禁感叹:“同为女子,境遇竟是天壤之别。文西子能得王爷如此爱重,此生当无憾了。” 听她如此说,余嬿婉停下脚步,转身望着她道:“其实,这些说到底都是前人的事了。他们心中究竟有无遗憾,咱们又从何得知呢?” “是啊……”陆灵雪慨叹着点了点头,道:“姐姐对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什么吗?” 余嬿婉轻轻摇了摇头:“我也是红尘中人,也有很多事参不透,看不破,并不能告诫你什么。之所以给你讲这两个故事,无非是想打消你心中的一点疑惑。 齐大非偶,身份之差,并不应当成为你接受或是拒绝一份感情的理由。 前人有例在先,两位女子出身均不算高贵,文西子甚至是下九流的歌姬,但依然可以得一人爱护一生。可见身份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真正应该看重的,当是心意二字。” “心意?”陆灵雪道。 “没错。”余嬿婉道,“不光是他的心意,还有你的心意。若你心中无他,便是他有千般好,依旧不是你的良人。可若你心中有他,哪怕他千般不好,你仍会心甘情愿。” 闻言,陆灵雪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去。 余嬿婉接着道:“当然,光凭心意也是不够的,还要看他的为人。九殿下……” 她顿了顿,见陆灵雪并没有反感之意,才接着道,“九殿下风流温和,是京中出了名的谦谦君子,对其心生爱慕的女子不在少数。我对他了解不多,但也从未听闻他对哪家女子如此上心过。能够如此对你,想来他心中是在乎你的。” 陆灵雪点了点头,左手不禁轻轻握住了袖中那枚笨拙古朴的木钗。 余嬿婉却又道:“但他毕竟是皇子。龙生九子,难得一人情真。似前朝王爷那般冷对世人白眼,半生柔情只为一人,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如此……” 她轻轻拍了拍陆灵雪的手,“还望妹妹谨慎思量,莫要一步踏错,抱憾终身。” 陆灵雪心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喟然道:“此次来别院赴宴,本以为会是机关重重,却不想遇到了姐姐这样的知心人,还肯对我说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话。 我与姐姐相识不过一日功夫,却觉得如同隔世姐妹一般。听姐姐一席话,我心中也通透了许多,在此谢过了。” 余嬿婉微微一笑,道:“妹妹也是实心人,快不必说这样的话。我生来身患顽疾,享不了高寿,对生死大事都能放下,别的事自然更不入心了。” 闻言,陆灵雪眉头一紧,刚要问什么,余嬿婉却阻住了她:“好了,命由天定,妹妹不必为我忧心。” 她看了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我衣裙弄脏了,还要赶着回去梳洗。妹妹也快些回去准备吧,莫要误了晚宴。” 她既这么说,陆灵雪也不再多言。两下告辞,各自回院。 第124章 夜雨(一) 酉正尚晴好的天气,到了戌时突然大雨倾盆。 夜宴正进行到一半,听到外面隆隆的雷声,皇上也没心思瞧歌舞了,率先出得门去,站在廊下看了一会儿。 这场雨来得急,却给闷热的京城带来了久违的凉意。皇上吹着小风,心情正好,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张望了一下,对王琛道:“小九呢?夜雨风凉,早膳时听他咳嗽了几声,你去让他加件衣裳,别再着凉了。” 王琛四下看了一眼,道:“九殿下似乎方才就出去了。宜妃娘娘如今病着,想来是去问安了吧。” 闻言,皇上点点头,道:“嗯,今日炎热,身子不适的倒有不少,朕见弗莲那丫头也没来赴宴。” “唉,正是呢。”王琛道,“东陵毕竟不比京城气热,齐姑娘受不得暑热,身体不适也是有的,想来歇歇就好了。” 皇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话中主角却缩在花径一角,躲在假山后面偷偷饮泣。 姹紫嫣红的花蕊被她恶狠狠地踩在脚下,一袭艳丽的红裙也被枝杈划得不成样子。 齐弗莲自认从出生起便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自己那颗骄傲的心,还有珍视多年,一直小心守护的爱情,都在方才被人狠狠摔在了脚下。 凭什么? 她是帝姬之女,自小万千荣宠。而他只不过是个尚书府的儿子,若论门户,他根本配不上自己!他凭什么如此高高在上,凭什么看不上自己?自己又有何处不尽人意? 齐弗莲满脑子都是这几个疑问,滚来滚去,想了一个时辰也想不出答案,只得蹲在角落里偷偷抹泪。 天色渐渐暗了,可她并不想回去。 父亲虽宠她,但在婚姻大事上必不会任她胡闹。而母亲心心念念要在东陵为她找一个夫君,更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若是他愿意,那她无所谓这一身尊荣,大不了同家里闹翻了和他私奔。可他偏偏不愿,不仅不愿,还拒绝得那般干脆! 是在嫌弃自己吗? 一想到这个,她的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收不住。 忽然天上猛地一亮,她抬头一看,就见一条紫色的闪电横贯苍穹,张牙舞爪,形如巨龙。接着一道惊雷,轰隆隆的巨响在耳边炸起。 -- 第184页 她自小便害怕雷雨,登时唬了一大跳,忙用手抱住了头。 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她被砸得受不住,忙站起身来,蒙头寻找避雨之所。 瓢泼大雨顷刻间就将她的衣衫浇透了,她狼狈不堪,透过雨帘,隐隐看到前面黑黢黢的一片,似乎有什么建筑。 匆忙间也来不及细看,她双手抱头,快步跑了过去。跑近一看,原是个观景亭。她三步并作两步登上台阶,尚未站稳,就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我等了好久……”头顶传来男子欣喜难抑的声音。 她懵懂地抬起头,眯眼一看,认出此人是江国的九殿下,不禁心中一惊。 元知若也愣了愣,仔细看了看她的脸,两人同时「呀」了一声,慌忙后撤了三步。 “你怎会在此?”两人同时问道。 “我来避雨!”两人又一起回答。 静了一会儿,元知若喃喃道:“方才……” “什么?”齐弗莲喊道,“雨声太大,我听不清!” “咳……”元知若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道,“我是说,方才多有冒昧,还请姑娘莫要见怪!” “哦。”齐弗莲应了一声,有些尴尬地抚了抚湿透的双肩。元知若见状,微微转头,移开了视线。 “你……是在等人吗?”齐弗莲又开口问道。 黑暗中,元知若的脸红了红。他微微点了点头,又想起她恐怕看不见,便道了声:“是……” “等……一个女子?”齐弗莲又问。 元知若更加尴尬了,他没有回答,反问她道:“姑娘又来此处做什么?” 齐弗莲也被他问得一慌,支吾半晌才道:“我……我就是路过,忽然下雨了,我就进来躲雨……” 她越说声音越小,元知若只听清了前半段,便道:“姑娘说什么?我听不清楚。” 两人一个站在亭子的东南角,一个站在西北角,中间隔着两丈的距离。 齐弗莲有些不耐烦这样的喊话,便上前几步,对他喊道:“我说我就是路过来避雨!”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闪电劈了下来。巨大的银光,将亭下的漫漫江水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此处是一个高丘,观鱼亭又微微伸出山壁,便如悬在半空之中,离江面有五六丈的距离。 方才在暗中尚不觉得,如今打眼一瞧,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如此险绝之处,不由两股战战。 “轰!”巨大的雷声自天穹压了下来。齐弗莲尖叫一声,猛地向前一扑。 等她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正紧紧抱着九皇子,将他压在了亭中的一根廊柱上。 元知若完全蒙了,后背抵着冰冷的廊柱,双手紧紧贴在身侧,半分不敢动弹。 齐弗莲意识到自己失礼,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离开,可还没站稳,就又见一道辉煌的白光炸开在江面。 她大吼一声:“殿下,对……” 对什么元知若并未听清。下一瞬,她就又如方才一般,在雷声巨大的轰鸣中,扑在了自己身上。 好容易雷声过去了,他微微低下头,问道:“齐姑娘,你怕打雷?” 齐弗莲的双颊已经如同烧起来了一般,在暗中轻轻点了点头。 隔得这么近,元知若倒是看清了。他轻声道:“那也不必如此麻烦,姑娘若实在害怕,便握住我的手臂吧。” 两人遂在亭中坐下,齐弗莲紧紧抓着他的左臂,战战兢兢地望着亭外的天幕。 “是吓人了些。”为缓解尴尬,元知若道,“京城一般也不会有如此暴雨,不想让咱们遇到了。” 齐弗莲紧张地牙齿都在打颤,勉强笑了笑,道:“东陵这样的天气倒是多见,不过以前每逢打雷,我娘就会抱着我,有她在,我就不那么害怕了。” 元知若没想到这个一惯骄纵的女子也有如此娇弱的一面,不禁轻轻笑了笑,道:“现下也不必害怕。雷声虽响,却并不会伤害到姑娘。姑娘不妨在心中想些美好的事物,比如春日里刚刚抽枝的海棠,夏日里沁凉的冰饮,小孩子五颜六色的花衣裳,秋日里馨香的麦草和暖阳,还有初冬纷纷扬扬的第一场……”他顿了顿,“落雪……” 齐弗莲有些愣怔地听他说完,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借着些微的天光,她将将能看清他脸上尚未完全消逝的那一丝落寞。 “他同我一样,也有心事吗?”她暗暗想道。 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又是一道银光劈来,锋利如刀,哗的一下,几乎要将月西江拦腰斩断。她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双手死死抓住元知若的手臂。 「轰」的一声如约而至,她紧闭双眼,一直等到雷声完全过去,身子才又渐渐松弛下来。 元知若有些惊异地看着她,迟疑道:“一般人怕打雷,大概也不会怕到如此地步。姑娘怎会这么害怕?” 齐弗莲被他一问,先是怔了一瞬,接着便仿佛想到了什么十分不好的事情,猛地闭上了眼:“不,殿下别问了,我不想说。” 见状,元知若也不再强求,顿了顿又继续道:“其实有此天象也是难得。平日里见到的都是风和日丽的江面,哪里见过月西江如此狰狞壮阔的景象?姑娘不妨将此当做一场奇遇,静下心来看看风景,便不会如此惊惧。” -- 第185页 “呵……殿下说得容易,我……我做不到。”齐弗莲颤着声音道。 “姑娘那日在花神节上唱的小调倒是很好听……”元知若又换了个话题,轻松道,“不知是什么曲子?” “哦,那个啊……”齐弗莲的注意力转移开来,“那就是东陵的一支童谣,小孩子都会唱的。” “竟是如此。”元知若感叹道,“当日只听姑娘用东陵语唱了一遍,可惜我听不懂,不知是否有江国话的版本呢?” “有是有的……”齐弗莲道,“不过我的江国话不好,唱不利索。” 元知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道:“那有何妨?此处只你我二人,姑娘不妨一试,我必不会笑话姑娘。” 齐弗莲有些羞赧地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道:“那我就试试。” 说着,悠扬的歌声便响了起来: “红眼魔鬼,食人脑髓。红眼魔怪,吃人心肝。鱼翔九天,白鹭潜底。层峦叠嶂,楼台屋宇。红……” 「喀啦」一声,又是一道惊雷劈过。 齐弗莲咬牙等雷声过去,又颤巍巍地唱道: “红莲业火,子时入梦。失魂落魄,无以为终。彼岸花开,不问因果。天降红雨,魂灵笙歌。吾家孩童,且安且静。速速入睡,一觉天明。” 一时唱毕,两人都静了一会儿。 元知若忽然反应过来,以扇击掌道:“唱得好……” 齐弗莲微微红了脸,就听元知若迟疑道:“不过,这歌词里有些地方甚是奇怪。比如这一句:鱼翔九天,白鹭潜底。照理说应该是白鹭飞天,游鱼潜水。这里是不是唱反了呢?” “嗯?”齐弗莲犹豫了一下,又用东陵语轻唱了几遍,道,“没有啊,东陵语里也是这么唱的。不过确实有些奇怪,你不说,我之前还没发现呢!” “自小就熟悉的事物,往往不会特别去在意。”元知若道,“姑娘没注意,也是常理。” “是啊……”齐弗莲感慨道,“我们那儿的人都会唱这首童谣,竟无一人发现其中不合理之处。我小时候,母亲还常用这首歌哄我睡觉呢。” 元知若轻轻一笑,道:“幼时,我母妃也经常哼唱一首童谣。后来长大了,便再也没听过。即便是有了琼华,母妃也再没唱过。” “哦?”齐弗莲道,“那殿下可还记得调子?不若也唱来听听!” 第125章 夜雨(二) 元知若摇摇头:“我从不唱歌的,何况经年日久,都混忘了。” 齐弗莲登时不满道:“这话不真!殿下不过是不想唱罢了。可我方才都唱了,殿下若不唱,岂不是太不够意思了?” 闻言,元知若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那我便试试。” 说着,他便轻声哼起了一段旋律。声音轻柔悠扬,曲调缠绵婉转,不似京城曲调的庞大繁复,反倒别有一番清新脱俗的意味。 他哼着哼着,天上又降下一道闪电。雷声轰鸣,却并未将他打断。 听着他轻柔醇厚的歌声,齐弗莲奇迹般得并不像方才那般害怕了,虽仍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但心中却安稳了许多。 雷声过去不久,元知若的哼唱也停止了。齐弗莲对他笑了笑,道:“殿下唱得也好听。还说从不唱歌,想来就是骗人的。” 元知若淡淡笑了下,道:“怎会是骗人的呢?我自小长在宫廷,读诗书,奏琴乐,论剑道,却从未有过歌唱的机会。” “江国的皇宫这么无聊吗?”齐弗莲惊讶道,“在我们东陵可不是这样!东陵的皇族跟平民走得很近,君王和王子们经常去山间田野,同农人们一起耕作游玩。 有时候天色晚了,他们还会以天为被,地为床,一同在草地上过夜。 晚上山里的星星很亮,他们就会一起对着星空祷告,唱起古谣。有时一唱就是一夜,从第一颗星星升起,唱到最后一颗星星落下。” “是吗?”元知若喃喃道。阴云遮蔽了天幕,而他的眼中却闪烁起点点星子。 “是的。”齐弗莲接着道,“我小的时候,也常跟父亲母亲和哥哥一同去山间。” “哥哥?”元知若有些惊讶,“姑娘不是梁国公独女吗?怎会有哥哥?” 闻言,齐弗莲轻轻痉挛了一下。 元知若注意到她手下的颤抖,还以为她冷,便将外衫脱了下来,递给她道:“夜里风凉,此处并无旁人,姑娘先披上吧。” 齐弗莲接过他的外衫,披在自己身上,又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原是有个哥哥的。”她喃喃道,“只不过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元知若点了点头,望着亭外黑黢黢的天幕,忽然心中一动,迟疑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害怕打雷?” 谁知,听到这句话,齐弗莲忽然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元知若一怔,刚想出言安抚,天光却忽又大亮了起来。接着一道震天动地的雷声劈过,齐弗莲短促地叫了一声,竟张口在他左臂上咬了下去。 这一咬力道颇重,他死死忍住才没有出声。等到雷声过去,齐弗莲抬起头来,元知若惊异地在她脸上看到两道未干的泪痕。 “你……”他心中一惊。 齐弗莲缓缓开口道:“那年我六岁,哥哥十岁,我们同父母一起去了山林。也是个夏日,白天天气还很好,到了晚间却忽然下起了暴雨。 -- 第186页 电闪雷鸣,就像今日一样。我有些害怕,便躲在母亲怀里。 哥哥却不怕,他什么都不怕,又调皮,非说那雨下得畅快,要去淋雨降降暑热。 父亲一个没看住,他便跑了出去,在雨中四处狂奔。山间林密,一道闪电打下来,正打在他头顶的那颗树上。那棵树瞬间就断了,哥哥就在树下,被那棵树……” 她忽然哽咽了起来,像是有什么抵在喉头,咽不下又吐不出。 一道银光闪过,“啪啦啦”一声巨响,比以往每一声都要壮烈。齐弗莲完全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抖,全身上下的骨骼都似要散开来一般。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闭过气去时,肩上忽然暖了一下。她一怔,就感到一只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 心中的委屈再也忍不住,她将额头抵在元知若的左臂上,闷声痛哭了起来。 荷塘畔,沈青阮那张如佛俊美,又如冰冷峻的脸又浮现在她眼前。 她回想起幼时在东陵初见的时光,那也是一个千觞节,他与寒氏月并肩走在春城的漫天芳菲里,十岁出头的年纪,不似凡尘的容颜,惊艳了四野盛放的繁花。 然后他停在了自己面前,对自己微微笑了下。寒氏月拍了拍他的肩,对自己道:“这是阿阮,舅舅的长子,刚从虞州来。” 之后,他们一起去街市上喝酒。那时他的东陵语说得还不是很好,时常同寒氏月用江国语交谈。但人一多起来,他还是谨慎地用东陵语与众人攀谈。 大家相谈甚欢,时不时便笑得前仰后合。可他们说的话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满心里记住的,只有他彼时还不算流利的,独特的发音和语调。 而后天色晚了,别的小女孩都回家去了,可她却死赖着不肯走。 静夜里的街巷反而更加拥挤,时常可见勾肩搭背的男女。 人人都醉得不轻,走路跌跌撞撞的。他们同行十几人,只有她一个女孩子,慢慢地,她就有些跟不上众人的步伐。 忽然天空中亮了一下,她抬头一看,竟是漫天的烟花。人群躁动起来,大家都欢呼雀跃着。 她人小腿短,很快便被人群冲散了,还被撞了好几下,差点跌在地上。没人管她,任她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看她一眼。 就在这时,她的肩上忽然暖了一下。她愣怔地抬起头,就看到了那张俊美无筹的脸。巨大的红色烟花在他身后绽放,他就如神邸一般,庄严而温暖。 那一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欢呼声都淡去了,只听他的声音道:“跟紧了,我带你出去。”说完,他便轻轻牵起了她的手。 她快步跟着他,足足走了一刻钟的功夫,才挤出了汹涌的人群,来到微风沁凉的河边。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对自己淡淡一笑,道:“人太多,与他们走散了。咱们也不急,便在此处等等吧。” 他的语速有些慢,语调却是东陵人没有的柔和。 街灯下,他的脸细腻温润,一双眼睛在眼尾微微勾起,下颌线自耳根平滑地过度到唇下,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眼睛微微上移,她心中一颤,看到了那两片浅淡柔软的唇。 不知为何,她只觉脑中轰的一下,全身的热血都涌了上来。 他意识到自己的凝视,微微垂下头,询问地看了她一眼。 霎时间,天地仿佛整个掉了个个儿。下一瞬,她便踮起脚尖,凑到了他面前。 终是未敢去吻他的唇,她闭上眼,在他的面颊上轻轻碰了碰。 他愣了,她也愣了。 又落回地面时,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心中顿时鼓声大噪。 他还在怔怔地看着自己,这时,不远处又响起了寒氏月几人的呼喊。她心中一乱,便蒙头朝着声音的来处跑了过去。 之后的事她都记不清了,仿佛众人又喝了酒,还打了花签。 而她心不在焉,浑身上下只有一张嘴还留有知觉,兀自火辣辣的,就像是春日在山间采花时,不小心碰到了雄蜂的尾刺。 天知道那晚她是如何小鹿乱撞地回到家中的。回想起他面上的笑意和他掌心的温度,她时常觉得他是不是也喜欢自己了。但她不敢问,也不敢再频繁出现在他面前。 他在东陵待了两个月,那便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两个月。 后来他走了,她便开始发了疯地想念。她开始喜欢穿红衣,喜欢琴曲,喜欢诗书,还曾试着去学江国的语言。 在梦中,她时常忆起他说话的语调。他的声音太好听了,说东陵语时的发音也是那般的独一无二。她有时甚至会下意识地去模仿,为此还挨了父亲不少斥责。 时隔多年,她终于又见到了他。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清朗少年,身量拔高了许多,面容深邃了许多,可脸上却再也没有当年那般明丽的笑容。 可这样的他,却又有了一分令人着迷的成熟气质。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之间,光耀得让人睁不开眼。 她又一次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他,开始想靠近他,也想再次听他用东陵语说话。 可不知为何,他总不愿与自己用东陵语交谈。好容易他开口了,说出的却是如此冷漠无情之语。 当年的少年对自己说:“跟紧了,我带你出去。” 而如今的他却淡漠地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你也不必再做无用之功。” -- 第187页 她急了,也怕了,低声下气地问他:“这么些年,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喜欢过我?” 然后他看了自己一眼,刀刃一般的言语便割开了她的耳膜: “从未……” “去死吧……”她低声咒骂着,在一片电闪雷鸣中,又一次狠狠咬住了元知若的手臂。 元知若静静地看着她,等到雷电过去,等到她终于平静下来,才轻轻收回了自己的手臂,道:“齐姑娘,不若咱们换一换边?” 她一下子没忍住,笑了出来。 “姑娘笑了便好了。”元知若道,“事情都过去了,多思也是无益,倒不若去想想开心的事。” 齐弗莲心中犹如一片死灰,苦笑了一下,道:“这世间还有什么开心的事?” “那可多了……”元知若道,“夏有凉风冬有雪,春有百花秋有月。不若姑娘同我讲一讲从东陵过来一路的见闻。据我所知,这也是姑娘第一次踏足江国,想来也有不少奇遇吧?” 齐弗莲嗤笑了下,道:“奇遇没有,倒霉事倒是遇上了不少。” 然后,她便跟元知若讲起了自己一路遇到的形形色色的怪事。 说了很久很久,直到雷声渐渐远去,雨也慢慢小了,远处隐约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她才住了嘴,同元知若道了别,还没忘了将外衫还他。接着,她冒雨跑出亭子,钻到了侍女的伞下。 “呀,怎么全湿了?”侍女大惊小怪地擦着她面上的雨水,又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披给她。 感受着外衫上残留的余温,她默默回头,最后往亭子的方向看了一眼。雨帘遮天蔽月,她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心中却没来由地觉得温暖。 “这么长时间,小姐都去哪儿了?”侍女心疼地问,又抬头看了看天,“方才雷声那么大,小姐定是害怕了吧?” 闻言,齐弗莲怔了怔,右手一动,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人的体温。 “没有……”她笑着对侍女道,“我没害怕。正相反,我看了好一场奇妙的风景。” “啊?”侍女一愣。 “没什么。”她笑笑,又推了她一把,催促道,“快回去吧,雨水太凉了,我快冻死了!” “哦,好好!”侍女答应着,两人说说笑笑,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里。 第126章 紫霄(一) 荒唐浩大的千觞乞巧节过去,日子又按部就班了起来。凌萧又回到国学监中清修,临走时同檀荇告别,就见他虽还瘦弱,精神却已好了很多。 回府后,大家都默契地没提千觞节上的事。檀荇在屋内闷了两天,便耐不住寂寞,出来跟大家闲话起来。 府内众人俱是惊奇,但谁也没显露出来,还如往常一般同他闲聊打趣,背地里却交头接耳,啧啧称奇。 外祖母欣喜地数度人后落泪,待问清事情缘由,第一次道了句:“沈家这小子,倒有几分手段!” 八月初,寒氏月一行便辞了京都,踏上回程的旅途。梁国公和爱女弗莲倒是留了下来。 国学监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净,除了每日修习的课业,凌萧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研习剑谱之上。 万相经法门独特,他常常在冥思中入定,一下就是三四个时辰,沈青阮也已经见怪不怪。 凌萧沉迷于剑法奥义,他却一反常态地闲了下来,平日里除了课业就只是奏奏曲,读读书。 有时凌萧一身大汗地练剑回来,就见他静静地坐在院中的花树下,手中持卷,正读得入神。 不时风过,拂落三两落花,粘在他的衣衫上。他便隔三差五地伸手掸一掸,然后又将书翻过一页。 晚来天清,用过晚点后,他便常常坐在那棵花树的枝桠上,一边思量,一边弹奏阮咸。 心事未清,阮咸未明。格外犹疑的时候,他甚至会轻弹一整夜,直到天光渐明。 凌萧能听出他心中有事,但具体是何事,他不欲说,他也不便多问。 千觞节后,他曾隐约听说过齐弗莲与他的冲突。但想来,他并不像是会在此种小事上流连的人。他眉宇间的思绪,也显然比此事沉重得多。 时近中秋,天渐渐凉了下来,天上又淋淋漓漓地飘起了秋雨。 好在翰林院的差事已了,沈青阮如他所言,并未再领朝中任何差事,不必再白日黑夜两头跑,他也不需再为那一路幽篁小径的湿滑操心了。 岁月难得幽静,蜉蝣生死,北斗明灭,看似寂寂无声,无人见处,却日复一日地积累着细小的蜕变。 终于有一日,凌萧如往常一般在晚间打坐,冥冥中却总觉得周身有何处悸动。 然而他并未在意,窗外的阮咸正好,柔婉清丽,不似往日滞涩,倒仿佛弹奏者心有所悟。 这声音让他安心,他脑中浮现出春日里繁花满院的景象,闭上双目,一瞬间便入了无妄地。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波动了一下,他只觉周身炽热,唯丹田处沁凉无比。调息数次后,全身经脉通畅舒泰,头脑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正自觉安和,天灵处忽然一清,似有灵露轻点。他眉间一蹙,怦然心动,蓦地睁开眼,就见眼前是一片瑰丽梦幻的紫色世界。 一草一木,皆随他呼吸而动,似他的肢体感官一般,扎根于他的血脉之中,却又恣意地独立生长。 -- 第188页 天地静谧,自在芬芳,一呼一吸间,鼻端尽是幽秘的花香。 他伸出手,看到空气中细小的尘粒从他的指缘流走。他伸手去抓,那些尘粒便如水滴般,调皮地和他玩着躲猫猫的游戏。 他又将手收回,眼前忽然一片清澈宁静,方才的尘粒有如落雪一般,融进了四周的空气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他向前走了几步,脚踩在草地上的感觉很奇妙,绵软细腻,并不似尘世春草,反倒更像天边柔软的云。 走了不多远,面前忽然没路了。 他试探着往下一看,就见前方是一道断崖,崖高百尺,下方是一道深渊,底部静静流淌着一条大河。 不时有风从崖底吹过,每一浪都卷来阵阵幽谧的花香。这种花香他从未闻过,陌生又神秘,但让人无端舒爽,心境平和。 断崖边缘印着他的影子,他呆呆地看了半晌,忽然想到:如此幽秘晦暗的世界,是哪里来的光源?这么一想,他蓦地回头,就见一轮巨大的圆月挂在天边。 巨大的银白色球体,清冷孤寂,随气流的波动而微微颤抖。 绝美而又诡异,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观纠缠在一起,他仿佛被它魇住了,入神地盯着它,与它对视了许久。 它仿佛是通人性的,能听懂他心里所有的恐惧与欲望,时而清澈单纯,时而又诡秘诱惑。 凌萧的心不由自主地慢慢向它靠近,慢慢听它的摆布,慢慢地,竟连跳动的频率都与它同步了起来; 猛地一回神,他如同从一面幽秘之镜中抽出身来,大口呼吸了几下,才渐渐定下心神。 再抬头看那轮银月,就见它仍如初见一般,温柔缱绻,却又清冷孤寂,生人勿近。 凌萧垂下眼睫,从它身上移开了目光。再次瞭望这一方世界,就见虚无缥缈,似极小,只有四方土地,又似极浩瀚,如宇宙星辰般广阔无垠。 “这是什么地方?”他在心中暗道,“难道是万相经将我引来此处?那这是何方圣地?存于凡界还是仙世?又或者,这个世界根本是不存在的,它只是我脑海中的想象?若是如此,那我又该如何出去呢?” 就好像是听到了他的心思一般,那轮巨大的银月忽然急促地呼吸了一下。 接着,凌萧只觉得身上一重。再次睁开眼,就见檀木窗棂,月白纱帐,他又回到了十七院的屋舍内。 心中兀自起伏不平,他又闭上双目,试图再次入定,回到方才的世界,却发现行不通了。 他不死心,又试了几次,均告失败。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定了定心神,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 屋内有些闷热,他支起窗,望着院中隐约的花树,这才意识到阮咸声已经停了,沈青阮也已回了屋。 印象中自己也就冥思了不过一刻钟的时光,沈青阮今夜缘何这么早就回屋了? 他想着,转眼看了看时辰,却惊讶地发现已经是寅时七刻了。再过一刻钟,自己就该起身去后山练剑了。 看来自己又入了无妄境,完全没有感觉到时光的流逝。凌萧摇摇头,也不睡了,拿起剑走出屋门。 第127章 紫霄(二) 一路到得后山,他本以为一夜未眠,自己会心神倦怠。但奇异的是,他非但没有觉得疲惫,反而神清气爽,就连心气都平和了许多。 抬手抽出紫霄剑,他忽然觉得手下轻了些。要知道,紫霄是重剑,剑宽四寸,比一般的剑宽出去一倍有余。而锻造之铁又取自极寒之地,是以剑身沉重,寒意逼人。 他第一次拿到紫霄剑时,虽不至于脱手,但还是要使出大力气才能将其舞动。 磨合了这么些日子,他渐渐适应了紫霄的重量,已经不觉得累赘。 而今日拔剑,他却忽然觉得剑身又轻了少许。不知是否是自己连日练功,气力见长的缘故。 他将剑柄握在手中,默念心法,一剑挥出。只听「唰」的一声,他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的秋草似乎矮了一截。 他心下一惊,跑过去一看,只见半人高的苇丛如今只到他的双膝,断草齐刷刷地躺在不远处,竟是被他一挥之间的剑气削断的! 不应该啊,他这一挥并未使出全力,况且断草距离自己尚远,剑气怎么可能会扫到此处?莫非……他心中一动,不敢置信地看了手中宝剑一眼。 难道真是这样? 他心中微微躁动起来,接着将长剑竖起,催动内息,右手握剑柄,左手将内息缓缓渡于剑上。 只见指尖过处,剑身隐隐泛起紫光。他勉力压下心中澎湃,一直将内息渡至剑锋。只见紫光暴涨,剑身微微颤动起来,隐隐发出蜂鸣之声! 剑灵苏醒…… 凌萧难以抑制心中的欢喜,长剑挥出,又是一片秋草应声而断。 他默念心法,将万相经上的剑招一一使出。只见漫天秋草飞舞,遮蔽了初升的朝阳。 他不断催动内息,将剑招用到极致,最后使出十成的功力,将剑尖指向一块大石,猛地一刺。只听「轰」的一声,大石应声爆裂。 接着又是极小的「嚓」的一声,他右耳一动,转眼望去,就见紫霄剑的剑身忽然空了一块,漏出个冰凌的形状。 他一怔,然后就听「噌噌」,「咔嚓」接连几声。他抬头一看,就见三丈外的一颗大树晃动了一下,接着一大丛树冠便轰然落地,扬起了一片尘土。 -- 第189页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双耳就又敏锐地捕捉到了「嚓」的一声。他低头往剑身上一看,果然,剑身又如初始一般,银白若雪,平滑如镜。 他将剑身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却一点缝隙都看不出。 但方才这里的确是漏了冰凌大小的一块,他绝没有看错。 为了确定自己的想法,他又一次催动内力,将剑灵逼出。长臂一振,又是十成力的一式。 果然,「嚓」的一声重又响起。他凝神向空中看去,只见映着朝阳,一道小小的银色反光向着一旁的大树飞去,「哗」的一声,又旋落了一丛枝杈。接着又是「嚓」的一声轻响,冰凌归位,紫霄剑又完整如初。 这下凌萧明白了,原来上古神兵紫霄剑乃是子母剑,剑身有一处镂空,便如机括一般,可随主人心意迸出杀人。只不过这柄剑挑剔得很,非武功高手不得其用。 凌萧自认武学天赋上佳,多年修习已有小成,却仍是入不了它的眼。直到今日,它才肯以真面目视人,认他为主,供他驱使。 凌萧轻轻一笑,左手缓缓抚上剑身。手下微微颤动,隐隐有紫光呈于其上,仿佛是剑灵听到了他的召唤,在回应他一般。他心中大喜,背着剑回了十七院。 沈青阮刚刚起身,正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发呆。见凌萧满面喜色地回来,他心下一奇,还没来得及问,就见他一路小跑过来,坐到了自己身边。 这倒新鲜…… 凌世子一向高冷爱洁,又端正持礼,从不肯屈尊坐到石阶上。 今天这是怎么了?他望着凌萧,只见汗珠顺着他侧脸的骨线一路滑进衣襟,鼻端也闻到了他身上清新的汗味和阵阵秋草与阳光混合的气息。 “怎么了?”他问道。 凌萧兴奋地同他把方才之事讲了一遍,从昨夜打坐入定,进入幻境,直到今晨练剑时催发剑灵,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他甚少说这么多的话,但此刻实在是太兴奋了,他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 说完之后,就见沈青阮面色凝重,像是呆住了一般。 他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一下子说得太多,沈青阮没听懂。 可紧接着,就见沈青阮艰难地皱了皱眉,然后抬眼望着他,道:“在你的幻境中,有一片紫色的世界,有巨大的深渊,还有一轮银月?” 他问得极慢,极仔细。凌萧倒有些被他唬住了,原本激动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 “没错……”他道,“银月硕大,就如当日在大宗师制造的幻境中看到的落日一般。只不过他的是红色的,而我的是银白色的。” “你……”沈青阮张了张口,却仿佛失语了一般,什么都没说出来。 “怎么了?”凌萧纳闷道,随即皱起了眉头,“是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挣扎了好久,沈青阮才缓缓吐出三个字。 “那你……”凌萧越发觉得蹊跷。 沈青阮凝眉思量了一会儿,忽然又抬起眼眸,有些急切地问道:“那在你的幻境中,可有一种香味奇异的花?” 凌萧闻言皱了皱眉,回忆了片刻,道:“幻境中繁花众多,香气馥郁,我并未注意哪一品香味格外奇异。” 顿了顿,他忽然反应过来,挑眉道,“怎么这么问?” 沈青阮没理他,完全沉默了下去。 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凌萧紧紧盯着他隐隐发白的脸,心中好奇一发不可收拾。 自小积淀的涵养越来越不受控制,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上去扯住他的衣领细问。 然而还没等他动手,沈青阮便自己扯了扯衣领,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道:“无事,就是太突然了,我一时没能接受。” 他每说一个字,面上的情绪便收拢一寸。到得最后,凌萧仿佛又在他脸上看到了那层久违的,他费尽千辛万苦才扯下来的,百毒不侵的面具。 又是这样,什么都不说; 他一时有些恼,不由皱眉紧紧盯着他。沈青阮却在说了那句话后便移开了眼神,垂眸望着虚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盯了一会儿,见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凌萧无奈地叹了口气,也移开了目光。 听到他的叹气声,沈青阮这才回过神来,先是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忽然露出一个笑,道:“对了,世子有了大进阶,我还没恭喜你呢。” 凌萧淡淡地看着他,并没领他的情。 默了一会儿,他还是不死心地问道:“你方才到底……” “没什么。”沈青阮冷静地打断了他,又淡淡地笑了下,道,“此等奇事还是第一次听闻,我心中有些惊讶罢了。世子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造诣,果真令人佩服。” 不咸不淡的一席话,把凌萧心中压抑多时的火气彻底顶了上来。 他深吸了口气,盯着沈青阮道:“你是不是从未将我当过朋友?什么事都不说,什么人都要防备着,自己不累吗?” 沈青阮似是被他的话唬了一跳,但也只是稍稍睁大了眼,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垂下了眼睫。 凌萧见状,以为他又要像平常那样,淡淡地说笑几句,把话头带过去。 没想到,沈青阮却轻轻叹了口气,道:“世子莫要问了,我不想骗你。”顿了顿,他又道,“至于世子,在青阮心中,可能比「朋友」二字来得更加珍贵。”说完,他抬头静静地看着凌萧,眼眸清澈坦荡,一尘不染。 -- 第190页 他忽然说得这么郑重,凌萧倒是愣了。想了想,他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道:“算了。时辰不早,我先回屋了。”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向屋内走去。走到门口,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沈青阮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只不过又微微垂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心中一动,凌萧开口道:“不若一会儿一同去饭堂?你今日难得早起,也该正经用些早点。” 沈青阮似是一怔,回过头来看着他,然后便笑了:“自然,世子先去更衣,我等你。” 第128章 紫霄(三) 当日早课后,沈青阮便神秘失踪了。 凌萧回院后看到他房门上的紫铜锁,微微怔了一瞬,一股无名火便慢慢顶了上来。 然而,当他问遍所有能问之人,无一人知道沈青阮的去向,只说他告假下山去了之后,他遍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索性没过几日便是沐休日,此次休沐因连着中秋,便延长了两日,一共有四日的假期。 凌萧下山后来不及回府,直接去了宿卫军大营。正好外祖人在营中,凌萧便掩了门,同他细细说了紫霄剑剑灵苏醒及自己梦入幻境一事。 说完后,他半是兴奋,半是担忧地问:“这难道就是习武之人常说的「结境」?便如师父当年教诲,武功练到一定境界,身体便会成为一个容器,内里自结幻境,人可在其中突破肉身所限,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闻言,外祖面上却没有他预想中的欣喜,而是紧紧皱起了眉头。“硕大银月,紫渊,花香?”他喃喃道。 “如何?”凌萧有些紧张。 “剑来。”外祖父道。 凌萧忙将紫霄剑敬上。 外祖一手握住剑柄,刚用内力将剑鞘滑开,就见内里紫芒大涨,「哗」的一下,闪花了人的双目。 外祖手下一个不稳,紫霄剑差点脱手而出。凌萧见它攻击欲暴涨,活像浑身长满倒刺的刺猬,忙又将剑拿了回来。 “不对啊……”他惊魂未定地望着外祖,“上次大宗师握着它时,它明明很温顺的。” 外祖捋了捋短须,道:“看来,它已经认你做主,其他任何人的触碰,都会迎来它强烈的反抗。” 竟是如此……凌萧有些愣怔地望着此刻在他手中又温顺如羔羊的神兵,心中不禁微微一动。 “那幻境呢?”他急问道,“幻境是紫色的,紫霄剑的剑芒也是紫色的,会不会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凌峰微微沉吟了一会儿,道:“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照理说,所谓「结境」,不过是世人对「冥想境」的另一种叫法而已,只不过听起来更玄妙一点罢了。 一般习武之人结境,就是指他们能在练功打坐时,比初习武者进入更深一层的冥想境,而后令神思在其中自由游走,结合剑招,达到所谓「天人合一」的境界。” “但这层「境」往往是虚无的,是没有任何实质形态的,就像天地初开的混沌一片,根本没有颜色,没有气味,更不可能有你所描述的种种细节。它不是一个独立的世界,而是你脑海中幻化的一层……”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空间。”凌萧道。 “对,没错。”凌峰松了口气,“可以这么说。” 凌萧的神色却凝固了。 静了静,他道:“此层境界,我在十四岁时便达到了。只不过当时并未觉得什么,之后也没有迎来大进阶,所以没把它当回事。” “唔……”凌峰又捋了捋短须,道,“其实历来有很多高手,在初次结境时都是毫无察觉的。因为他们进步太快,初有小成时又年岁太小,所以往往忽略了过去。直到练到重境的关头,才意识到自己早已过了结境一关。” “那我这是……”凌萧不失担忧道。 凌峰也有些不解:“天下武功无奇不有,万相经又是其中翘楚,其玄妙之处吾等尚未可知。不过要说起重境高手,即便算上已经斩首的段于风,全天下也不会超过十个:江国有我,还有你师父,索伦有王巢和摄政王贺兰荣真,东蛟有大将军光,水婺有他们的君王宿雍。 当然,还有万相山的左侍莲华。除了大宗师以外,这些人的功夫我多少都有所了解,可从未听人说起过幻境一事……” 顿了顿,他又道:“那层幻境,你在之后又进去过吗?” 凌萧点了点头:“之后又进入过一次,还试着在里面修习了心法。” “如何?”凌峰问。 “成效惊人。”凌萧道。 他话音刚落,凌峰忽然出手,右手成爪抓向他左肩。 凌萧猛地一惊,条件反射地缩肩一躲,而后右手出掌。二人掌风相对,如同蜻蜓点水,接着同时撤手,静立对峙,面上都明显闪过一丝忌惮。 好强的力道! 凌萧兀自心中惴惴,就听外祖「呵呵」笑了几声,然后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背,笑道:“不错!与去年索伦国宴时的确不可同日而语了!” 凌萧心中一凛,抱拳一礼,道:“孙儿方才得罪了。” “诶……”凌峰将他双手托起,道,“是我先出的手,你若不还手,或是接不了我这一掌,那外祖父才会不满呢!” 凌萧神色一松,跟着微微笑了下。 “如此……”凌峰接着道,“这层幻境究竟为何,你我可以慢慢研究。大宗师踪迹难寻,你也可以给你师父传书一封,也许他对此事有更多的了解。 -- 第191页 不过经方才一试,你的功夫进展神速,且神清气正,无丝毫奸邪之兆,想来这层幻境对你并无害处。” “是。”凌萧点点头,应道。 凌峰捋了捋胡须,颇有些感慨道:“自打你出生以来,我一直未曾亲授你武功。一是因为你年岁太小,还不到修习上乘心法的时候,日常随武师习武,打好基本功最是重要。这第二么……” 他顿了顿,有些复杂地看了凌萧一眼:“这第二,其实是出于我的私心。因着你母亲的缘故,我一直有让你走文官一途的想法,因而一直以来都偏重你的经文教育。” 说着,他又感慨地叹了一声,轻轻抚了抚凌萧的头,道:“不过,我孙儿自己争气,不仅书读得好,武学上也丝毫不落其后。在你被时空禅师收为关门弟子之时我就明白,此一生,是不可能将你困在囚笼之中了。那《梦闻录》里有一句怎么的说的来着?身披金羽,就当展翅而翔啊!” 忽听外祖说起《梦闻录》,凌萧心中有些微讶。 外祖注意到他的表情,不禁笑道:“都是你外祖母,一日日的抱着那部书不离手,晚间还缠着我给我讲故事。这一来二去的,整部书我倒能背个八九不离十了!” 难得能与外祖如此轻松地聊天,凌萧心中不禁松快了许多。 他跟着笑了几声,忽又想起外祖方才所说,有些疑惑地道:“人都说「文尽东陵,武尽索伦」。可听您方才所言,天下重境高手,索伦也只占了两个席位。” 闻言,外祖先是怔了一下,而后便了然地点了点头,道:“你初出茅庐,这里面有些事你还不知道,所以才会有此一问。索伦之所以以武强国,境内高手如云自然是原因之一。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于他们的皇室。” “索伦皇族……”外祖父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无一例外,全是重境高手。” 他嘴角一弯,目光沉沉似水:“实力惊人啊……” 第129章 紫霄(四) 凌萧完全怔住了,半晌才重又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样的事,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外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道:“不仅你,天下本就没有多少人知晓此事。索伦皇族一向颇为神秘,外人费尽心机窥其秘辛,却往往难得其中一二。 便如此事,索伦皇室便一向严禁外传,也不知是为了保存实力,还是出于什么别的缘故。不过,在某些特定的圈子里,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 凌萧皱起眉头,脑海中浮现出索伦二皇子目中无人的样子,不由不信道:“索伦皇室,就是天音那样的吗?” 凌峰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摇头道:“天音之所以力弱,并不是因为他不济,而是因为他当时年岁还太小。据闻,索伦皇族中的嫡系血脉,在到达一定年纪时,便会相继踏入重境。 旁人究其一生,历尽千辛万苦练就的功法,在他们而言就像是人到了十几岁便会长胡须,过了四十岁便要生白发一般,全属天理自然。” 闻言,凌萧的眉头不禁皱得更紧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为什么?” “是啊……”外祖长长叹了口气,“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不仅如此,我还想知道,为何七十年前,索伦王朝会突然平地崛起。蕞尔小邦,如何就能空前强大到如此地步,将我国瓜分蚕食成如今仅剩一半的疆土,害得咱们丢失了多少重要疆域!” 说着,他恨恨地叹了一声,在书案上轻轻一击。 凌萧知道外祖又想起了母亲战死一事,心中不由也跟着一痛。 两人沉默了一阵,凌萧又道:“索伦的实力,孙儿自小便有所耳闻。可孙儿心中一直困惑不解的是,他们的兵力若真如传言般强劲,这几十年来,咱们又是如何一次次在战事中险胜的呢?” 听到这个问题,外祖的脸上才稍微轻松了一些。 他嗤笑一声,道:“这大概就是人常说的金无足赤,天无绝人之路吧。索伦皇室虽然实力惊人,但却总是内讧不断。 自上一代索伦王起,索伦王室的内部损耗就远远超过了外部的侵蚀。 索伦大帝开创万世基业,自己的后代却仅有一人存活,就是去年驾崩的老索伦王。 而老索伦王的这两个儿子你也看见了,自小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窝里斗来斗去,最终落得个两败俱伤,划江而治的局面。 有人传言,索伦王族为主不端,是个受了诅咒的姓氏。呵……无论真假,都算是他们作孽太多,自作自受吧。 不过,也多亏他们王庭内部矛盾严重,才让咱们一次次在与他们的对战中保存实力。否则……” 他轻哼一声,嘴角抿起一个略带讽刺的笑,“近二十年无战事,老一辈的不是死了,就是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去了。这些年提上来的这些个「新贵」,文官儒士,甚至某些武将,都安逸惯了,多多少少有些飘飘然,自觉国力甚壮。 加上索伦二子夺位一事,最终划江而治,国力弱半,他们便愈发不把索伦人放在眼里。可事实上……” 他叹了口气,望着凌萧道,“并不是外祖涨他人威风,以咱们目前的实力,哪怕是分裂后的索伦再与我朝起争端,咱们恐怕也难成对手啊……” 闻言,凌萧不由挑了挑眉。 他看了外祖父一眼,小心斟酌着词句道:“如此想法……是否太过妄自菲薄了些?近二十载的休养生息,我朝人口数量已大有增长。北部西部在您和纪大将军的带领下,也培养出了一批精锐兵将。先不敢言必胜,但与之一战的实力,总也该有吧?” -- 第192页 “哼……”凌峰轻轻一笑,没看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在书案上方的舆图上摩挲了两把,缓缓道,“十七年前,你母亲刚刚战死之时,我何尝没有下过这样的决心呢?可问题是,我朝历代重文轻武,积弱已久。 今上虽意识到国防一事之迫切,奈何朝中堪用之人太少。 在朝臣百姓的心中,习武终究是匹夫之勇。兵事之能,远不比溜须拍马来得晋升便宜。 至于沙场操练,严冬酷暑,万骨铺就的名将之路,就更没有多少人愿意走了。 说到底,武道乃是一种精神。若心中没有对巅峰的追求与敬畏,对家国百姓的责任,单凭高官厚禄的诱惑,是很难将这条坎坷之路走到底的。” “而索伦就不同了。索伦以武立国,老索伦王虽然是不世出的文才大儒,但对军事国防从不敢有丝毫轻待。 就只大前年一年,索伦用于军务的开支就占了全年国库开支的一半。 那年索伦国宴之后,我曾与王巢把酒一谈。王巢此人心正,性子也耿直,虽为领兵大将,却并不好战事。 我二人谈话,字里行间总是免不了涉及军政。他虽所言不多,但我听得明白。 索伦之所以不战,是上头压着,不想战,要给两国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但如今老索伦王业已归西,索伦三皇子和那个什么劳什子摄政王,哪个都不像仁政爱民的性子。要是他们哪天起了兴致,前来挑拨战事……唉,那将又是我朝的一场浩劫啊……” 他一下说了许多,说到最后,双目沉沉地望着身前的舆图,似乎透过那上面的山川河道,又看见了当年的历历沙场铁血。 只不过,二十年前以一敌百,所向披靡的战神,如今已被岁月染白了双鬓。 肌肉虬劲的双手虽仍力大无穷,但历经沧桑的心,又如何还能有风华正茂之时的自信与笃定? 一个人的苍老,哪怕外人看不出分毫,可那种慢慢萎靡,萎缩,委顿,渐趋虚无的感觉,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 终究不复少年时啊; “外祖的心愿,萧儿会继承下去。”沉静中,凌萧的声音响起。 “嗯?”凌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眸看了他一眼,似是一愣,但接着眉眼一弯,微微笑了。 他拍拍凌萧的肩背,道:“是啊,外祖怎么忘了,还有萧儿呢!我的萧儿长大了,如今都与外祖一般高了……” 他顿了顿,似是咽下了喉头多余的情愫,正色道,“你有心走行伍之路,外祖虽有担忧,但心里也甚是欢喜。说起来,朝中熟兵法,能当大任的人才太少。 京中这茬后生里,有心走这条路的也不多。除了你,也就是老纪家的麟哥儿还有些本事。我们这一辈人都老了,江国的富庶和安宁,以后就要靠你们来守卫了……” “嗯。”凌萧微微颔首。 外祖也点了点头,望着他,沉吟道:“今日既将话说到了此处,便也不怕再多嘴两句。索伦……终究是强敌宿仇,不可小觑。如今东西索伦虽是双雄鼎立的局面,但局势很不稳定,难保将来会出什么大动静,咱们的军事布防是一刻也不敢松懈。皇上……唉……” 他叹了口气,又道:“前几年宫里不安宁,皇上不放心,破例把我调回来驻守。如今形势好些了,北境那边,还得我亲自回去守着才放心。” 凌萧猛地抬头看他,读懂他眼中的沉肃后,不假思索道:“孙儿与您同去。” “诶……”凌峰却摆了摆手,算是否决了他的提议,“以前你还小,把你独自留在京中不安全,总要带在身侧才放心。但如今你大了,有担当,也有本事。 我想过了,你还是留在京中。这无论对你、对皇上,还是对朝廷都有好处。 宿卫军干系甚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但若有你在,哪怕不是一把手,只要有你从旁监督,任是谁也不敢搞出太大的动静来。” 听这话的意思,竟是思虑周全,在交代他走后之事的样子。凌萧心中不安,道:“是索伦那边有了什么动静吗?” 见他担忧,凌峰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没有。咱们的人一直在小心观望着,目前索伦境内还算安稳,并未有异常的兵马调动。我也只是事先跟你打个招呼,交待几句而已。 军情紧急,索伦人出兵总爱打人个措手不及。我先嘱咐你一句,省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让有心人钻了空子。” “如此……”凌萧这才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道,“可若外敌来犯,孙儿不愿偏安一隅。我乃凌氏子孙,理当追随外祖,上阵杀敌。” 闻言,凌峰紧紧盯住他的眼睛,认真看了半晌。 “无事,萧儿,无事。”他忽然笑了,“不过,虽然索伦尚无异动,但听到你这么说,外祖心中依然开怀。好,外祖答应你。若江索再度开战,外祖定不负你保家卫国之心。凌家军旗下,也定有你的一席之位。” 凌萧也紧紧盯着外祖的双眼,半晌,认真点了点头。 “好了……”凌峰抛开这个略显沉重的话题,轻松道,“说着说着就扯远了,都快忘了你今日来的目的。你武功上有了大进阶,无论如何是好事。过几日又是中秋,阖家团圆,你也好在家多待几日,陪陪你外祖母。” “对了……”他又想到什么,问道,“听说荇儿这些日子好了很多,竟是被沈家小子吓了一跳的缘故?” -- 第193页 忽然听到沈青阮的名字,凌萧微微一怔,心中还是有些疙里疙瘩。他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外祖却没注意到他的情绪,自顾自道:“这沈家小子,常听人说起他学识好,人也聪慧,却没想到还有几分胆识和魄力。这样的人才,功夫又是拔尖的,若是能到军中效力……” 说着,他「呵呵」笑了几声,摇头道,“沈徊想来必不肯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到军中吃苦吧……也是,明明眼前就有康庄大道,又何必走这条独木桥呢?” 这番话倒出乎凌萧意料之外,他这才发觉,国学监两年修学之期竟已不知不觉到了尾声,而他还从未想过以后的路。 “行了,时辰不早,我该进宫面圣了。你也好回去,给你外祖母报个平安。”外祖的声音传来,将他从纷繁思绪中拉了回来。 “是。”凌萧应声,然后与外祖父告辞出来,骑上马,一溜出得军营。 一连阴了十几日的天终于舍得放晴,街上游人慢慢多了起来。 凌萧小心拉着缰绳,手搭凉棚,抬头看了看天。清新的日光略微有些刺眼,他低下头来,眼前不由自主地闪现出沈青阮房门上紧闭的紫铜锁。 “到底去哪儿了呢?”他心中暗道,轻轻夹了夹马肚子,驱马向着国公府行去。 第130章 中秋诗会(一) 秋叶尽,菊花黄,京城灿灿披秋装。 中秋佳节将至,不仅家家户户团圆欢庆,京城自诩风流的才子才女们也不甘平庸,敲锣打鼓地办起了诗会。 起头的还是秦观唐。自从东陵使节离京,他休养了十数日,如今又耐不住寂寞,逮着个由头便要闹出点动静来。 先是宴请了国学监一众同窗,而后又广发「英雄帖」,直言有才者皆可与会,酒水管够。 于是,八月十四未初,奚车轻骑一路踏土扬尘,向着城西小溪涧而去。 小溪涧顾名思义,月西江在此处打了个弯,在静静的山坳里勾勒出一弯浅浅的河滩。 河滩上游有一条清溪,从山缝中缓缓流出,滋养出遍地青草,将山石打磨圆润后,又一路而下,汇入月西江的浩瀚波涛中。 秦观唐将地点选在此处,就是要效仿古人,曲水流觞,吟诗作乐。 于是,三尺宽的小溪两旁设上了小案,每五步一人,女宾在上游,男宾在下游,中间隔了一人高的挡帘。而说是挡帘,却又未完全封闭,从竿子上垂下,只堪堪遮到离地一尺处。 竹帘下方坠有铜铃,每每风过,铜铃便会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竹帘随风舞动,不时掀起一角,露出发丝几缕,衣角半片,为这清谈诗会平添了几分旖旎。 温、雪二姝领着一众贵女下了奚车,翩翩走至溪旁,就见席位布置得颇为清雅。 两张桌案间有一定的距离,不会互相打扰,但又能听到对方的谈话。 案几之间错落有致地摆满了菊花,品种名贵,颜色各异,却又搭配得别出心裁,既起到了隔断的作用,又不显生硬。每张桌案上也放了一只黑陶小洗,内置清水,整朵菊花去枝漂于其上。 温书兰看着喜欢,轻轻拿手指沾了水,淋在菊花的花蕊。原本娇嫩的花蕊上结了凝珠,更显娇柔可怜。 “这些都是秦家公子的主意?”她对雪纤柔道,“倒是费了些心思。” “可不是嘛……”雪纤柔看她弄水,也用手摸了摸花蕊,道,“光用心思还不够,还得做到人心坎里。这位秦公子啊,据说在礼部和鸿胪寺都混得风生水起,你别看这小小一个诗会,皇后娘娘都着了意,听说今日大公主和驸马还要来呢!” “嗐,皇后娘娘嘛,本就是秦家人,是秦公子的大姑母,自是要事事为他撑腰。”温书兰道,将手收回,任由丫鬟擦净了手上的水珠。 两人正说着,忽听一旁花径中传来交谈声。 “此番真是多谢姑娘了!”一男子的声音道,“观唐跟我说起姑娘在园林上的造诣,我还不信,谁想到效果如此之好!” “公子谬赞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女声道,“我在家中闲来无事,就喜欢种种花草,养养虫鱼。日子久了,自然就有了些心得。” “姑娘既通诗书古意,又不失田园意趣,活得通透自在,实乃真性情。”男声毫不吝啬的夸赞。 “其实也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女子道,“年幼时,父亲便喜欢在院中种些花草。他游历各国,也带回了一些奇珍异种,种到地里,有的便生出了花蕊果实。 便如这盆玉斛珠,就是父亲从携芳带来的花种。后来经他一力培植,如今在京里也常见了。” 一番话勾起了一众贵女的好奇。温书兰打头,众人悄悄靠过去,就见是工部章大人家的公子章雅在同一白衣女子说话。那女子背对着她们,但单凭背影就能看出气质不俗。 那厢章雅一回头,正见众女探头探脑,便笑着打招呼道:“众位小姐来得倒早!” 那女子听到后也回过头来,温书兰眉头一皱,小声嘟囔道:“怎么又是她?” 纪语芙却是眼前一亮。她年小顾忌少,当即就道:“陆姐姐,你怎么又来了?” 一个「又」字,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本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句问候,听到陆灵雪和众人耳中却变了个味。 -- 第194页 章雅看出众人面色不对,当先道:“此次诗会,还要多亏陆姑娘帮忙筹谋。还有这些花卉,竟有一多半都是陆姑娘赠送的呢!” “哟……”温书兰不屑地轻嗤了一声,“陆姑娘好大的家底呀,竟能供给这么多菊花。看来,咱们今秋得以赏菊,倒都是托陆姑娘的福呢!”说着,她轻轻笑了起来。 陆灵雪不耐与她们打机锋,冷声道:“若论家底,自是比不过诸位小姐。只不过家中闲置着几盆菊花,又读了几本书,知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道理而已。难得今日天气晴好,中秋又近在眼前,还望诸位安享美景,尽乐尽欢。” 一番话大气得宜,说得温书兰哑口无言。 见她气得直瞪眼,雪纤柔轻轻一笑,柔声道:“姑娘好文采,说的话也让人舒服。咱们府里管束得严,不若姑娘家中清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些活计,大都是园中花匠做的。” 说着,她转向章雅道,“要说这秦公子也是,这么脏乱的活,怎么好叫姑娘家动手,吩咐给旁人不就行了?” 章雅被她问得有些尴尬,正要说什么,陆灵雪率先道:“并非二位公子强人所难,是我怕花匠们不熟悉这些菊花的特性,再碰了伤了,岂非可惜?况且园林活计本就亲近自然,非亲力亲为不能知其中乐趣。诸位小姐平素束于高阁,难得出门一趟,见识少些也是有的。” 听她胆敢出言讥讽,温书兰心中怒火难耐,张口便要斥骂。这时,却听远处传来欢笑之声。 章雅早就如芒在背,瞅准时机便道:“想来又有贵客到了,诸位不妨与我一同去看看!” 陆灵雪瞥了众女一眼,未多言语,当先跟在章雅身后走了出去。 温书兰气得摔了帕子,雪纤柔好脾气地帮她拾了起来,安抚道:“姐姐莫急,一个小门小户家的丫头,要修理她还不容易?” 说着,她冲温书兰使了个眼色。温书兰会意,这才稍稍平复下来,携众姐妹一同走了出去。 第131章 中秋诗会(二) 绕过几棵矮树,拐了个弯,就见前方乌泱泱一大群人,当先站着一个宫装贵妇,众女定睛一看,竟是皇后之女,大公主云晖。 相见之下,众女立即矮身行礼。 大公主很是和善,笑着让众人起身,又对章雅笑道:“此番诗会,母后很是看重。你与观唐连日忙碌,辛苦了。” “岂敢岂敢……”章雅拱手道,“大公主谬赞,雅愧不敢当。观唐兄联系多方,上下操持,才是真的辛苦。我只不过是从旁协助,帮帮忙,打打杂罢了,不敢言累。” 话音刚落,大公主还未及回答,就听远处有人喊道:“大姐姐,大姐姐!”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是个十岁左右的女童,骑在一匹枣红马驹上,正朝着他们一路飞驰而来。 几个侍婢紧追在她身后,不住大喊着:“三公主慢些!小心撞了人!” 但马上的女童充耳不闻,一夹马肚,马驹登时又快了几分。 “大姐姐!你看我骑得好不好,骑得好不好?”她兴奋地高声喊着,不一会儿就到了众人面前。 “呀,保护大公主!保护大公主!”驸马大喊起来。 云晖公主的随侍们登时动作起来,纷纷上前将她护在身后。驸马也将她护在怀中,向后退了几步。 两个随侍见马过来,便冲上前去拉缰绳。女童一见二人冲将过来,登时一惊,大叫道:“别过来,你们走开!我的风雷怕生……”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胯下马驹猛地一停,长嘶一声,高高扬起了前蹄。 “啊!”女童及一众贵女吓得纷纷大叫。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又一声更加高亢的嘶鸣。众人只见那女童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线,然后被凭空伸出的一只手接住,落到了不知何时到来的另一匹高头大马上。 “哥!”女童惊魂未定,待看清眼前之人,忙用力抓紧了他的衣襟。 马上男子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控制着缰绳,满面铁青地瞪着她,厉声道:“为何又在人群聚集处纵马?说了多少次,这样会造成多大的事故,你知道吗?” “哥……”女童从马背上被甩下来都没哭,如今被他训斥几句,倒是瞬间红了眼眶,“我……我好久没见大姐姐了,就是想快点见到她……就……” 她边说边哽咽,那男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又狠狠瞪了她一眼,带着她下得马来,走到大公主面前,拱手赔罪道:“大姐姐勿怪,琼华一向任性惯了,此番只是玩闹,并无要伤人的意思。” 大公主被众人环绕,半分没受伤,倒是看见女童哭得厉害,忙走到她身前,蹲下身去安慰道:“哎哟,你看看,都给吓成什么样了?” 说着她抬起头,嗔怪地看了男子一眼,道,“知若啊,你也是。琼华才多大,她懂得什么?你哪里用得着如此严厉?” 元知若也是惊魂未定,看了琼华一眼,兀自气闷不做声。 大公主见状,又对琼华道:“小琼华,你看,惹你哥哥生气了吧?其实啊,哥哥不是真的怪你,只是担心你而已。方才多危险啊,若是没有哥哥,你这小脖子可要当心喽!” 闻言,琼华终于止住了哭。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哥哥一眼,见他额头见汗,眼底微红,心中也有些后悔,悄悄伸出手去牵住了他。元知若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却并未将她的手甩开。 -- 第195页 “阿哥。”她小声唤了一句。 “好了……”元知若道,“下不为例。否则我才不要拼了命地去救你!” 琼华登时破涕为笑。 大公主见状,便也笑着对众人道:“琼华年小不懂事,让诸位都受惊了。不如咱们且都入席,喝喝茶,赏赏菊,也静静心神。” “正是正是!”章雅也忙道,“宴席俱已备好,诸位不妨先行入席。” 诸女宾纷纷答应,元知若又暗暗瞪了琼华一眼,抬起头来,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一抹明丽的身影。 “阿哥,其实不怪我的,风雷平时就怕生人,方才要不是那两个侍卫来拉,我早就……” 她话还没说完,元知若忽然放开了她的手,大步朝前走去。她心下一奇,定睛一看,哥哥已经停在了一个素衣淡裳的女子身前。 “你……”他微微张口,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九殿下安好。”陆灵雪倒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那夜的雨,是大了些……”元知若缓缓道。 “并非是因为雷雨。”陆灵雪抬起双眸,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清明澄澈,一字一句清晰道,“那夜就算没有雨,我也根本就不会去。” 元知若沉默了半晌,又不知从哪里捡回了自己的声音,道:“那夜,我等了你很久。很久很久。” 那夜齐弗莲走后,他又在亭内等了三四个时辰。直等到雷雨完全过去,直等到东方既白,直等到他冷得浑身打颤,却始终没有等到自己的心上人。 回去后,他便大病了一场。病势汹汹,直到前几日方才有所好转。 心中不是不气的,但一听闻有中秋诗会,一听闻她也会来,他还是立刻就从病榻上跳了下来。 “劳殿下记挂了。”陆灵雪听闻后,却丝毫不为所动,“但灵雪早已说过,殿下这份情意,恕我不能接受。并非因为齐大非偶,也并非因为心中怯懦,而是……”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琼华忽然凑了上来,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问道:“你们在说什么?你是哪家的小姐,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陆灵雪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遂敛身一礼,道:“民女并非官家子女,公主未见过民女也是正常。民女姓陆,名灵雪,见过三公主。” 这一番话是回答琼华的问话,也是刻意说给元知若听,好让他明白二人之间的差距,重归清醒。 没想到,这番直爽的回答倒是合了琼华的胃口。她眼睛一亮,道:“你这人说话爽利,不像宫里那些人,弯弯肠子一大堆,能绕宫墙好几圈,我喜欢!” 闻言,陆灵雪有些惊讶,但也不由一笑。元知若见她展露笑颜,一颗心便如被利箭击中,猛地一软,面上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了出来。 琼华人小鬼精灵,在二人面上流连了一番,忽道:“哥,你是不是喜欢人家呀?哎呀,喜欢你就说嘛!我看陆家姐姐也甚好,日后纳进府来,做个妾室总使得!” 闻言,陆灵雪面上猛地一白。 第132章 中秋诗会(三) 元知若忙喝道:“琼华住嘴!” 接着又对陆灵雪道,“你不要介意,琼华还小,说话没有分寸。” 陆灵雪在嘴角扯出个笑,道:“童言无忌,往往才最是真心。殿下不必说了,灵雪心意已决。诗会快开始了,还有这么多人看着,殿下若不想招来闲言闲语,还请尽快入席吧。” 说完,她不等元知若回答,径自转身离去了。 似乎是在逃避着什么,她这一路走得有些急,一个眼错不见,忽然跟一个迎头走来的侍女撞在了一处。 「哎哟」一声,小侍女跌倒在地,接着便是「咣当」,「喀啦」几声,一个木托盘和几壶清酒摔落在她脚边。 清酒玉壶登时碎成了几瓣,那侍女见状一惊,又一抬头,就见陆灵雪满身狼藉,前襟湿了一大片,正愣愣地站在那里。 “哎呀,这可怎么好!”侍女登时慌乱起来,膝行到她身前,手忙脚乱地为她擦拭。 可清酒洒得太多,一时半会儿如何能擦干?便是干透了,也总还有浓郁的酒味残留。 小侍女不识她的身份,生怕她是什么高官贵女,张张嘴就能要了自己的命,不由吓得浑身发抖。 陆灵雪却已缓过神来,伸手将她扶起,道:“无事,你莫慌。附近可有更衣之处?” 小侍女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答话,就听一人急冲冲道:“芜萍,又是你!上次的罚还没让你长记性,什么时候手脚能利索点?” 一边大骂着,那人已经赶到了近前。陆灵雪打眼一瞧,见是个年岁稍大些的侍女,看模样大概是个领班。 她见到陆灵雪,先是规矩地行了个礼,又狠狠瞪了小侍女芜萍一眼,才赔着笑对陆灵雪道:“姑娘莫气,这丫头年纪小,手不稳,不是有意弄脏姑娘的衣裙。” 说着,她把芜萍拽到一边,自己凑上来看了看,道:“姑娘这裙子眼见着是穿不得了,不如随奴婢去换一身吧。好在秦大人想得周到,说今日饮酒,又是在水边,难保有人湿了鞋袜,便早早备下了更换的衣物。姑娘今日穿的又是白衣,临时换一件,当不会有人察觉。” “这样……”陆灵雪沉吟了一下,又摸了摸透湿的前襟,道,“如此,便烦请带路吧。” -- 第196页 “欸。”那婢女应了一声,微微弯腰,引着她向前走去。 林间有些小飞虫,直直向她头脸扑来。陆灵雪用手挡了一下,一低头,恰好看到那婢女脸上来不及收回的一抹笑意。 见陆灵雪瞅着自己,她忙又换了一副讨好的笑容,对她点了点头。 陆灵雪心中没来由地一动,微微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随她往花径深处去了。 未正,宴开。 大家其乐融融地坐在溪边,耳边是潺潺溪水,鼻端是阵阵幽香,口中品着琼浆玉液,舒缓在惬意的阳光里,遥遥望着主席。 章雅笑意盈盈地敬了酒,说了几句吉祥话,便直入主题道:“今日举办诗会,与诸位同贺金秋。难得大公主与诸位殿下赏光,咱们自是喜不自胜。既是诗会,便要有个题目。既如此,在下斗胆请大公主拟定一题,好做今日诗会所咏之物。” 大公主也不废话,面带笑意地点了点头,又在四下扫了一圈,道:“自古咏诵中秋之佳作甚众,今日咱们不若另辟蹊径。本宫瞧见这席上菊花甚好,不若便以「菊」为题,自由咏诵。 也不用学那些个劳什子诗社,限什么韵,又争什么魁首。大家权当游戏,有什么好词好句,尽管写出来就是!” 这一席话说得痛快敞亮,众人不禁纷纷叫好。于是便有侍女从上游放下了托盘,内置琼觞。 托盘呈荷叶状,顺着水流缓缓而下。流过众人席前,有人便将琼觞取了,有人却只在水中拨弄两下,让其继续往下游走。 大公主遥遥一看,只见诸贵女中竟有一半都取了酒觞,不由对驸马感叹道:“这茬孩子里有才的不少,不像咱们那时候,光知道打马击球。” 回想起少年时光,驸马也不由露出笑意,悄声道:“可是我还就是喜欢那个打马击球的。这些个娇滴滴,酸溜溜的才女……” 他摇了摇头,“我看还差点气候!” 大公主被他逗得一笑,趁无人处轻轻拧了他一把。驸马眉头一皱,却硬生生地把痛呼憋在了嗓子里,一脸苦相道:“你看,我就说她们差点气候吧?” 大公主又掩面笑了。 琼华依偎在大公主身边,睁着一双杏眼望着他们,此时便轻声道:“大姐姐,你和驸马可真好。” “哦?”大公主一挑眉,有些意外地与驸马对视一眼,笑道,“小琼华竟会说这些话了!来,跟大姐姐说说,大姐姐与驸马怎么好了?” “嗯……”琼华思量了一会儿,忽然有些脸红,只轻声道,“不怎么,就是好。” “呀,还脸红了!”大公主有些惊异地看了驸马一眼,调侃道,“那小琼华之后也要找一个好郎君呀!要温柔的,听话的,事事疼惜你,让着你,照顾你一辈子的。可好?” “好……”琼华点点头,垂眸沉吟了半晌,又摇头道,“不好!琼华不要唯唯诺诺的点头虫,琼华要嫁就嫁个有本事的!” 闻言,大公主和驸马都笑了。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 “甚好……”驸马率先笑道,“那三妹一定要找个最有本事的,找个大将军,让他扛着大刀,日夜保护你!” “你看你,又胡说!”大公主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轻轻打了他一下。 琼华却没吱声,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下头,抿嘴笑了。 说笑间,那边已经有人得了诗,一路递到章雅处,由他念了出来。 大公主听了几首,微微点头,又往下方看了一圈,问驸马道:“诶,观唐呢?这诗会不是他起的头吗?怎的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是啊……”闻言,驸马也四处张望了下,没寻到人,不由纳闷地喃喃道,“这个时候还没露面,可不像他的风格呀。莫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住了……” 第133章 中秋诗会(四) 城西梨花巷中,两辆宽轴马车半歪在地上,路边站着两排身材高大的小厮,将人群与马车隔开。 马车一旁的阴影里坐着三个头戴帷帽的女眷,一大两小,都不住以手当扇,扇着凉风,一面不时掀开帷帽四处张望。 “花神娘娘,你干吗跑得那么急呀?”一个头戴帷帽,身穿鹅黄襦裙的小娘抱怨道,“现在好了,两边一撞,咱们谁也走不了了!” “怎么能光怪我呢?”「花神娘娘」一瞪眼,“谁想到你们也正好从这儿走?元京城这么多巷子,你们走哪条不好,偏要跟我撞上!” “哎哟,两位不要再吵了!”另一个身穿石榴红裙的小娘不耐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吵,不热吗?” 二人登时熄了火。 顿了顿,身穿鹅黄襦裙的小娘又道:“你说他们在做什么?怎么这么磨蹭?不就是另找辆车吗?至于这么麻烦?” 石榴红裙小娘道:“麻烦倒不麻烦,但想来也要费些功夫。这里离最近的沈府也有一刻钟的路程,回去还得现套车,来回少不得要小半个时辰才成!” 一听这话,另二人登时气馁。 见状,那小娘又道:“不过也不必着急。我哥哥脑子好使,主意又多,肯定能想出更好的法子。咱们只需安心等着就是了!” 卫国府内,凌萧正在院中闲坐看书,忽见大和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他将书页记下,把书放好,抬眼看着他。 -- 第197页 大和喘匀了气,道:“礼部尚书家的秦公子来了,说路上出了事故,撞坏了马车,问能不能从咱们府里借一辆。” 凌萧心中一奇。 自从索伦国宴后,秦观唐就彻底搬出了国学监,之后他公务繁忙,二人已经许久没见了。 可他今日竟因借车上门?他心中意外,对大和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大步走出了院子。 秦观唐正满头大汗地在正厅等着,见他过来,忙上来寒暄道:“凌兄,这可许久未见了,一向可好?” 凌萧微微颔首,又问了他好。 秦观唐也不啰嗦,直入主题道:“今日小溪涧有诗会,我们去的路上与梁国公家的马车撞了,现在都困在梨花巷里,进不来出不去。 马车撞得厉害,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可时辰又到了。我见此处离贵府近,便过来打扰,看能不能借贵府的马车一用。” 原是如此。凌萧心下了然,道:“自然可以。” “哎呀,多谢多谢!”秦观唐连连作揖。 “不必。”凌萧道,又命大和去取车。 见小厮走远,秦观唐又道:“这次诗会的帖子,凌兄没收到吗?” “收到了。”凌萧颔首,却不再多言。 秦观唐了然地点了点头:“你一向不爱凑这些热闹,这我是知道的。但此次诗会有所不同,京中有名有号的都来了,就连大公主和驸马也会赴宴。凌兄若有兴趣,倒不如一同前去。” 凌萧淡淡一笑,道:“多谢邀请,我还是不去了。外祖母年迈多病,我难得回家,正该多陪陪她老人家。” “如此……”秦观唐沉吟了一下,随即道,“那在下也不勉强了。毕竟明日就是中秋,在家陪陪长辈最是应该。” 凌萧点了点头。 一时无话,秦观唐有些尴尬,抬头看了看天,不禁苦笑道:“这一来一去耽误这么些功夫,舍妹必定等急了。” “哦?”凌萧道,“令妹也在马车上吗?那你这么过来,令妹一个人如何是好?” “哦,没事。”秦观唐道,“家中仆役带得多,况且她也不是一个人,青阮兄的妹妹也在。当然还有齐姑娘,大家都撞在了一处,现下谁也走不了了。” “沈……公子的妹妹,笳蓝吗?”凌萧道。 “没错。”秦观唐道,“青阮兄不是出门了吗,蓝妹妹与容儿一向交好,她一个人在家呆着烦闷,沈大人又事忙,便跟我们一起去诗会散心。” “沈青阮到底去哪儿了?”凌萧只听见他头一句话,立即问道。 “欸,连你都不知道吗?”秦观唐不禁一怔,“全京城都不知道沈兄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他肯定告知过你,没想到连你都不知道。” 听到这个,凌萧登时气不打一处来,闷声道:“他走得急,连个招呼都没打。” “原来是这样……”秦观唐托着下颌沉吟了起来。 “少爷,车套好了。”大和的声音传来。 二人随即回过神来,凌萧没再纠结方才的话题,引着秦观唐出了门。 马车停在西侧门,凌萧掀开车帘看了看,对大和道:“找人把车里垫软一点。” 顿了顿,又道,“再放些果盘和糕点。” 秦观唐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摆手道:“凌兄不必如此麻烦,这里到小溪涧用不了多久,到地儿便有饮食了。” 凌萧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麻烦。” 说完,他又对大和道,“去把我的马牵来。” “欸?”秦观唐疑道,“凌兄这是要同去吗?方才不是还说……” “方才在屋里不觉得,出来一看才发现天气晴好,不由想出去逛逛。”凌萧道。 “哦,哦。”秦观唐答应着。 一时小厮将把车备好,二人便随马车一同往梨花巷赶去。 帷帽三人组又在艳阳里哀嚎了近一刻钟,忽见前方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路。 秦想容率先站起来,手搭凉棚远远一望,高呼道:“来了来了,哥哥回来了!” 另二人也站了起来。笳蓝学着她的样子望了望,惊喜道:“还有凌萧哥!凌萧哥哥也来了!” “谁?”齐弗莲皱眉道。 “卫国公世子凌萧啊!”秦想容道,“你不会连他都不认识吧?” “哦……”齐弗莲这才恍然大悟,“就是那个冷着脸不爱说话的?也太严肃了些,倒不如你哥哥,爱说爱笑,活泼可爱。”她对秦想容道。 秦想容登时皱眉:“你那是形容男子的词吗?麻烦你把江国话学好一点再说话!” “怎么了?男子就不能爱说爱笑,活泼可爱吗?”齐弗莲毫不示弱地反击道。 二人正唇枪舌剑着,凌萧和秦观唐已经大步走了过来。 “还好还好……”秦观唐一边擦汗一边道,“凌府就在附近,世子又刚好在家,便把马车借给咱们用了……” “凌萧哥!”笳蓝不理他啰嗦,大喊一声,朝着凌萧奔了过去。 凌萧被她一把抱在膝上,忙蹲下身去将她扶正,当头便问道:“笳蓝,你哥哥去哪儿了?” 笳蓝尚沉浸在见到他的喜悦中不可自拔,听他发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却也不说话,先悄悄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凑到他耳边道:“听父亲说,是寒表兄传了信来,说源祖父病重,怕要不好呢……”源氏月病重? -- 第198页 凌萧有些意外,又想问什么,忽然想起她还只是个孩子,便点了点头。 回过神来,他见她一张小脸被大太阳烤得有些发红,鼻尖上也析出了细细的汗珠,便道:“跟我来吧。” 笳蓝拉着他的手,随他蹦蹦跳跳地走出梨花巷。齐弗莲和秦想容也随后而至,就见街边停着一辆气派的马车,黑木紫帘,上面刻着凌府的徽记。 三人掀帘踏进马车,笳蓝一下子扑在软垫上,感叹道:“唉,还是马车里舒服啊,又软又凉快!” 说着,她习惯性地拉开暗格,就见里面一个大大的八宝攒盒,打开一看,里面竟是满满的糕点小食。 “哎呀,还有吃的呢!”她叫道,毫不见外地抓起两块桂子芙糕,给齐弗莲和秦想容一人分了一块,道,“吃!” 两人等了许久也有些饿了,便同笳蓝一起撒手撒脚地吃喝起来。 秦观唐和凌萧骑马走在马车旁,听到里面不时传来的欢声笑语,不由笑道:“凌兄家中不是只有阿荇一个兄弟吗?你们年纪相仿,怎的你如此懂得哄小孩子的一套?竟比我这个有妹妹的还有经验!” 凌萧淡淡笑了笑,道:“我也不懂,跟人学的罢了。” 第134章 中秋诗会(五) 说话间,几人已经行到小溪涧。下得车来,一路分花拂柳而去,远远就听到溪边传来一声声喝彩,显是斗诗斗得正热闹。 总角新衔枝头玉,华发仍念蕊心波。满目堪怜朱紫色,一重山水一蹉跎。” 几人走近时,正听见章雅高声朗诵这四句。话音刚落,喝彩声四起。 齐弗莲嗫嚅了几句,不由皱眉道:“这都是些什么,怎么这么拗口,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秦观唐笑道:“姑娘听不懂也是正常。江国话化作诗词本就难懂,加之姑娘只听了后四句,不明白来龙去脉,便更是难以理解了。” 齐弗莲瞥了他一眼,道:“你能听懂?那你说他在说什么?” “依在下看来,这是在咏菊。”听她求教,秦观唐便耐心解释了起来。 “所咏之菊还是白菊,正所谓「总角新衔枝头玉」,玉色莹白,以玉比花,正说明花色也是白的。 还有倒数第二句,「满目堪怜朱紫色」。朱紫用以形容花色繁盛,与之相对的便是最纯洁无瑕的白色……” “咱们再从第一句开始说。总角的意思姑娘可懂?便是指尚未束发的孩童。总角在这里对应第二句的华发,一个是总角孩童,一个是华发老翁。但这两个其实是同一个人,作者用一朵白菊,将二人联系了起来……” “那这人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呢?这就可以从第三句的「朱紫」上看出来。「朱紫」在江国语中不仅指颜色,还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指的是高官大员。而第三句中的「堪怜」和第四句中的「蹉跎」则奠定了全诗的基调……” “等等等……”齐弗莲连连扶额,“你说得我头都大了!本来还能明白点,现在真的什么都听不懂了。你就简单点说,这四句诗到底想说什么?” “这……我说的这还不明显吗?”秦观唐一脸惊诧,“这还要如何说呢……” 凌萧听得有些发笑,忽然手中一紧,他低头一看,是笳蓝在扯他的手指。 他蹲下身去,笳蓝便靠过来,小声问道:“凌萧哥,我也听不懂那四句诗的意思,观唐哥说的就更听不懂……” 见她用一双麋鹿般的大眼睛瞅着自己,凌萧微微一笑,轻声道:“此诗是在诉说心中的遗憾。”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因仕途而放弃心中所爱的遗憾。” 一番话被齐弗莲听了个满耳。 她转过头来,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么解释倒是明白了很多!哎,你这不也会说话吗,干吗总闷着不出声?” 说着,她随口牢骚了两句,又沉吟道:“放弃心中所爱的遗憾……哼,真是可笑!能入他心里的,当初便不会放手。当初既然能放手,回头再说的这些遗憾,便都是自己骗自己罢了!” 凌萧和秦观唐都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秦观唐道:“姑娘这番见解倒是犀利,可却不知世事难料,世间有多少无可奈何的伤心人呢?” 齐弗莲不屑地冷哼一声:“伤心?世间男子大多连心都没有,有什么好伤?” “这……这说得就有些绝对了吧?”秦观唐道。 齐弗莲瞟了凌萧一眼,又斜眼看了看秦观唐,「切」了一声,道,“对他来说,或许是有些过分了。但你就不一定了!” “哎,这……”秦观唐登时炸毛,“今日都是第一次叙话,一共才说了几句,评价怎么差这么多?” “因为我有眼睛啊,能看啊!”齐弗莲瞥了他一眼,“我娘说了,嘴碎的男人心也碎。一句话能掰成几瓣,一颗心就能分成几块。听你刚刚说的那一大堆,以后还不得妻妾成群!但他不一样,他这样的人,一辈子认准了一个就不会撒手。” “哎呀呀,姑娘这可真是冤枉在下了!”秦观唐连连抱怨,“在下好心给姑娘解释诗意,却没想到被姑娘如此误会,这可真是……” 他还在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席上已然传来阵阵喝彩声。 “温姐姐真是高才,白菊若有灵,听闻姐姐如此吟诵,定当引为知己!” -- 第199页 “是呀,一首《吟白菊》,道尽人世沧桑。垂髫白首,白驹过隙,心中遗憾无处诉,真真一重山水一蹉跎呀……” “有此佳作当前,看谁还敢挑衅温妹妹京都第一才女之名!那起子过家家的玩意儿,什么梦闻啊,什么录的,在温妹妹面前,不嫌形秽吗?” 话毕,一众女子窃笑起来。 “快!我们这边有诗了,诸位才子呢?莫不是今日要被我们比过去?”有人在叫板男宾,似乎是巾帼须眉在打擂台。 “诸位女英雄自是才高八斗,一首《吟白菊》也算是朗朗上口。但要论辞藻细腻,才思敏捷,那还要看我们的!”男宾中有人不服。 “诶,别光嘴上说呀,拿诗来呀!” “是呀,这才思敏捷,原来是口舌上的敏捷,没有真功夫吗?”女宾们一通起哄。 章雅也踱步至男宾席,在众人案上看了一圈,最终停在元知若身上,笑道:“九殿下今日沉寂得很啊!以往殿下的诗作可都是挑大梁的,今日咱们被女宾压到这个份上,殿下难道不奋起一击吗?” 元知若端起酒杯,仰头灌下,眼底就泛起一丝水波。他有些心不在焉,转头看了章雅一眼,还未及说话,章雅却眼尖地看到他袖口处的一截折角。 “嘿!还说没有,这不藏在这儿了吗?”他笑着将那折角一抽,打开一看,正是一首早已写好的诗。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登时喜道:“殿下这么好的诗作也不念出来让大家听听,自己藏着岂非可惜?” 说着,他便拿着诗往主席走去。元知若伸手拦了一下,没拦住。 身旁几人都哄笑着劝他,元知若闭了闭眼,低低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随他们去了。 笑闹间,章雅已经高声念出了第一句:“帝都风流,名花竞相求。” 一句念完,他还故意停顿了一下。 席上有一瞬间的静谧,片刻之后,男宾席便如潮水一般欢腾起来,哄笑声四起。 “哎哟,殿下好意趣啊……” 女宾们也纷纷红了脸,互相传递着眼色,低声窃笑起来。 一片哄闹声中,章雅又念了一句:“人间富贵尽览,无外乎,桃肥李瘦。” 众人的哄笑声立时又大了一倍。 相熟的,不相熟的,听了这两句诗后,都饶有兴致地偷眼打量着这位盛名已久的九皇子。 却只见他一手持杯,琼觞的玉色沁在他的手心,竟比他的肤色还暗了几分。 元知若面颊微红,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却沉沉似水,望着潺潺小溪,不喜不嗔,无欢无怒。 众人见他这副模样,还以为他对自己的诗作颇为得意,不由哄闹得更加起劲。 章雅也笑得合不拢嘴,继续念道:“娇柔不耐疏雨,哪堪秋来风急。待到百花杀尽,惟君遗世独立。” 这首短诗到这儿本该就结束了。章雅喜滋滋地念完,刚想调侃两句,却忽见诗文下方还坠了两行小字: 珠玑百斗散尽,丹心一点空余。无惧疾风骤雨,抱香沉吟何意? 他心下一惊,半饱的酒意登时散了七成。四下一扫,见没人注意,他手下一动,忙将这两句翻折了过去。 “哎呀呀,要说这京城第一才子,在下不敢下论断。但要论起帝都第一风流,却真是非九殿下莫属啊!哈哈哈……”众人还在大声调笑着。 “嗯,在理在理!”当即有人附和,“三两句话,娇得入骨,媚得侵髓。除了游戏花丛的九殿下,试问谁人还有如此诗才啊?” 章雅隔着重重幔帐,遥望着元知若的席位,就见那抹淡色的身影仍颓然倚在案上,似是不胜酒力。他心头一紧,冥冥中感觉自己今日大概做了件大错事。 但此时后悔已于事无补,他心中正焦虑,就见那抹身影动了一下,接着站了起来,也不理会旁人的拉扯,径直离开清溪,向着远处的花径去了。 第135章 中秋诗会(六) 秦观唐和齐弗莲的斗嘴终于告一段落,他想起自己此行的任务,回过神来,想要领着众人入席。 凌萧一行人也随着他向前走去,可还没走几步,就听他笑道:“哟,九殿下怎么离席了?方才远远听见殿下的诗,文采斐然,好不精彩!这会儿大伙闹得正欢,殿下怎么自己走了呢?” 凌萧也看到了元知若,却在他强做欢笑的外壳下,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怅惘。十足一副伤心人的模样,与他诗作中游戏花丛的风流公子哥儿判若两人。 “九殿下。”齐弗莲也上前见礼。她似是没察觉到元知若的失落,热切道:“好久不见,殿下最近可好?听说殿下前几日病了,如今可都好了?” 凌萧这才知道元知若前些日子身体有恙,不由也上了心。却见元知若嘴角一弯,露出一惯温和的笑意。 他看了齐弗莲一眼,道:“劳姑娘挂怀,都好了。姑娘最近也好?秋日肃杀,姑娘今日一身白衣,倒显得格外温柔。” 闻言,凌萧回身瞥了一眼,这才发现齐弗莲今日好像是与往常不太一样,但具体怎么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 听他出言褒扬,齐弗莲没有立即回应。她微微低下头,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道:“果然好看吗?我还以为我穿白衣不好看。” 元知若微微一笑,温言道:“衣裳再美也要看人。姑娘风华绝世,淡妆浓抹,均为相宜。” -- 第200页 齐弗莲也不知听懂了没有,低下头微微笑了。 秦观唐在二人面上流连了一番,沉吟了一下,也笑道:“殿下所言甚是,花神娘娘艳冠群芳,可不是怎么都好看!那咱们还是……” “去!要你说!”齐弗莲猛地打断了他,还颇为不豫地瞪了他一眼。 秦观唐本是顺着元知若的话客套两句,却不想被干脆地顶了回来。 他怔怔地看了齐弗莲半晌,却见她根本不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他仰头望天,长叹一声,将满心不平压了下去,还是凑出一副笑脸,对众人道:“时辰不早,咱们还是尽早入席吧。再耽搁下去,好诗句都要被别人抢光了。” “是呢是呢!”笳蓝也道,“凌萧哥,咱们快过去吧。这里好多蚊虫,嗡嗡嗡的好烦人!” 秦观唐又热络地叙着话,将众人一路领到席间,又妥帖地将他们各自安排入席。 男宾见有人来迟,纷纷吵着要罚酒,扭头一看是卫国世子,又都把话头咽了下去。 倒是秦观唐自己斟了两大杯,分了一杯给凌萧,然后赔罪几句,又暗暗推了凌萧一把,二人一同把酒喝了。 席上这才又热络起来。众人见元知若回来,便又胡闹玩笑起来。酒酣耳热,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话越说越离谱。 凌萧正有些后悔前来,忽听女宾那边乱了起来,似乎有人在争吵。 男宾们闹得正欢,一时没听见。等争吵声渐大,他们才意识到不对劲,纷纷站起身来,越过挡帘往清溪上游看去。 元知若也从神伤的状态缓了过来,兀自有些愣怔地望着女宾席的方向。 就听对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接着有人尖着嗓子喊道:“你做什么?放开我,放开!” 笳蓝也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 就见海棠花宴那日遇到的那个好漂亮的大姐姐死死钳着一个婢女的手,厉声道:“你想在我身边搞什么小动作,以为我不知道?” 她今日完全不似当夜温婉秀美的模样,反而凌厉非常。这人本就清冷,一旦疾言厉色起来更加骇人。 那婢女被她厉声喝问,一时间竟如口吃了一般,磕磕巴巴,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倒是她主子气定神闲,见状便道:“陆姑娘这是在做什么?我不过是丢了颗珠子,说说而已,大家找得着自然好,找不着便罢,姑娘扯着我的婢女作甚?” “小姐!”那婢女闻言却委屈道,“那哪里是平常的珠子呢?那可是老爷专门托人从东蛟给姑娘捎来的,形如鸽蛋,暗夜生辉,价值千金呐!” 一旁地上跪着另一名婢女,哆哆嗦嗦道:“奴,奴婢方才的确是看到陆姑娘凑到姑娘身边,好像顺走了什么东西。” “好像?”大公主也被争吵声引来,听了一会儿,道,“这种事岂能模棱两可?事关他人清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好像?” 那婢女被大公主厉声一喝,吓得又结巴了几分,言语间却比方才更加坚持:“没错,奴婢的确看见了,陆姑娘就是从我们姑娘那儿顺走了什么东西!” “你确定没看错?”大公主狐疑地盯了她一眼。 “绝对没错!”婢女肯定道。 大公主便将目光投向了陆灵雪,刚要说什么,却听一道童音插嘴道:“什么珠子这么金贵?既是金贵,又为何不用金线好好穿着挂着?你把那珠子戴在身上,她要怎么偷你的,硬拽下来吗?” 大公主回头一看,见是琼华。她原本就性子桀骜,如今又加上三分寒霜,面色比平日更加不善。 温书兰被她连珠炮似的一问,似是有些心虚,但很快就换上一副委屈的表情,细声道:“珠子原是戴在手上的。可方才作诗不便,便摘下来放在了案几上。没成想,不过眼错不见的功夫,珠子却没了。 这本也没什么,一颗珠子而已,也不值什么。可这是我满月时,家父不远千里,托人从东蛟带来的礼物。我带了十几年,心中对它早有感情。日日陪伴的东西没了,让人心中怎不哀伤呢?” “唉,是啊。”雪纤柔此刻也插进来道,“打小就见姐姐戴着那珠子,据说还是东蛟大法师开过光的,能保人平安顺遂。这样的物件若丢了,岂不太让人心疼?” 说着,她转向陆灵雪道:“陆姑娘,我知道那珠子好看。我妆奁盒子里还有几颗蚌珠,都是东蛟那边进来的,成色也不输温姐姐的那颗。不如这样,你把温姐姐的珠子还给她,我另送你几颗把玩便是。” “哼……”闻言,陆灵雪轻嗤一声,冷冷地盯着她,忽然举起左臂,任衣袖滑落手肘,道,“你们说的珠子,是不是这颗?” 第136章 中秋诗会(七) “哼……”闻言,陆灵雪轻嗤一声,冷冷地盯着她,忽然举起左臂,任衣袖滑落手肘,道,“你们说的珠子,是不是这颗?” 众人登时哗然。 只见她白皙如雪的左腕上赫然绑着一根红绳,上面坠着一颗明珠,皎皎如月,饱满可人。 “哎呀,可不就是这颗!”被她抓着的那婢女首先叫了起来,接着劈手往陆灵雪的手腕上抓去,却被陆灵雪轻轻一摔,整个人跌到了地上。 陆灵雪也不顾她在地上哭爹喊娘地嚎叫,右手一扣,将那颗珠子解了下来,递到温书兰眼前,道:“你看好了,真是这颗?” -- 第201页 温书兰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但接着大小姐的脾气也顶了上来,道:“就是这颗!这是我父亲送我的满月礼,你快还给我!” “哼!”陆灵雪冷哼一声,将珠子呈于大公主,道,“麻烦殿下做个见证。” 说完,她抄起一樽酒盏走到溪旁,将盏内残酒倒了,又将杯子仔细清洗。 之后,她又端起酒壶,重新将酒杯斟满,接着端着酒走到大公主身前,对大公主道:“请殿下将珠子投入盏中。” 大公主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明珠投了进去。众人都有些好奇,齐齐盯着那酒盏,以为会发生什么奇异的变化,却过了好久,清水还是清水,连一丝涟漪也无。 “嗯!”就在这时,大公主却忽然惊呼出声。 站在她左近的驸马也睁大了眼,凑到酒盏上方仔细闻了闻,道:“好像有草本的味道,不……应该是花香!不对……”他又闻了几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公主也觉得奇特,便问:“这位姑娘,不知这珠子有何奇异之处,怎会淬酒便发出异香?” 陆灵雪凄惶一笑,环视众人一圈,最终把目光钉在温书兰身上,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东蛟的蚌珠,而是水婺特产的鲛灵!取自高崖的荆棘果,由数百种药草作引,精心熬制七七四十九日,取出后置于鲛人脑中,由月光洗华,灵泉之水浸润,佐以九星回转丹,荣枯草夏栀子,血凝珠,每日喂与那鲛人,直至其百年后身死。 将其尸身焚化,最终结成的丹珠便是这颗鲛灵。此珠身藏百草,淬酒则化,能治百病,解百毒。” “家父早年游历水婺时,曾机缘巧合救过一位山人。山人为报恩,在家父临走时赠与这颗鲛灵。 后来家父又把它给了我。你说这珠子是你的,怎的你连它叫什么,出自何方,有何效用都不知?” 她越说越气,说到最后眼眶通红,几乎要垂下泪来。 温书兰却是小嘴一撇,直接就哭了出来。她拽住大公主的衣袖,委屈道:“殿下,兰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呀!芸香说见着陆姑娘偷拿了我的珠子,我信以为真,想当然地以为这就是我那颗珠子。这天下珠子都一样,我哪知道这颗不是呀……” 那名叫作芸香的女婢也连忙磕头道:“殿下恕罪,小姐恕罪,奴婢许是一时眼花了也说不定。可小姐的珠子确实是丢了,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呀!” “哼……”陆灵雪见她们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冷笑一声,又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什,道,“这才是你们说的那颗珠子吧?” 纤纤玉指上勾着一条与方才那根几乎一模一样的红绳,上面也坠着一颗圆润的明珠。 众人一时懵了,看看她愠怒的双目,又看看那颗珠子,均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还是那婢女率先反应过来,指着珠子大叫道:“珠子果然在你那儿,我没看错!如今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话说?” “人赃并获?”陆灵雪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冷声道,“是人赃并获,还是栽赃嫁祸,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又或者……”她踱步到温书兰身前,道,“我应该问问你家小姐?” “贱婢休得血口喷人!”温书兰梗着脖子怒斥一句,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移开来,不敢与她对视。 “哼……”陆灵雪又嗤了一声,忽然转身,指着她方才抓着的那名女婢道,“你叫芜萍,诗会开始前故意跟我撞在一起,将酒水洒在我身上,让我不得不更换外衣。” 说着,她又转身指着那名叫芸香的婢女,道:“你!见状假装好心,带我去更衣,却将事先准备好的夜明珠藏在我的衣袖内,好一会儿来个「人赃并获」!” 说完,她又指着芜萍,道:“然后,你家小姐按照约定,在诗会上喊出来她丢了珠子。这时候你打算趁我不备,将我绊倒。 若是珠子直接摔出来了,自是皆大欢喜。如若不然,你也会在上前扶我的时候,趁乱将珠子丢在地上。总之,只要这颗珠子从我身上掉出来,我便是百口莫辩,坐实了这个偷窃的罪名!” 一行人已经听得呆了,温书兰更是面色青白,摇摇欲坠。 陆灵雪上前一步,牢牢扶住了她,继续道:“幸亏我察觉到了你婢女脸上的不自然,也辛亏我有一颗几乎一模一样的珠子,才没落入你们的圈套。否则,这么大一个罪名压上来,我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完,她凑到温书兰耳边,压低声音道,“这些内宅腌臜把戏,自己偷摸着用用也就罢了,却莫要打错了主意!你为了求名求利求生存,在家中爱如何便如何,我管不着。 可你不该将它们用在无辜的外人身上!不过小小一颗夜明珠,难为姑娘如此宝贝,却还入不了我的眼。毕竟……” 她凉凉地看了她一眼,轻哼一声,道,“谁还没有个好父亲了?” 她话音刚落,温书兰大叫一声,「砰」地委顿在地。两个婢女登时围了上去,「小姐」「小姐」喊个不停。 以大公主为首的众贵女却都冷冷地看着她们,一言不发,眼底满是不屑。 琼华上前一步,拉住陆灵雪的手,道:“你们这些人忒也无耻!陆姐姐这么好的人,究竟怎么得罪了你们,让你们想出这么个刁钻法子来整她?” “得罪?”陆灵雪冷若冰霜的眼中迸出一丝恨意,“不就是看不得别人风光,想把碍眼的都除了吗?讽我家境贫寒,讽我自幼失怙,讽我攀龙附凤,讽我诗书不通。 -- 第202页 哼,先前我说只会写书,不会作诗,只是想消弭争端。你们真当我是软柿子吗?难道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就活该让你们这么糟践吗?” 说着,她大喝一声:“酒来!” 琼华被她气势所迫,忙亲自端过一盏佳酿。陆灵雪仰头饮尽,接着走到书案前,提笔狂书起来。写一句,她便念一句,最终汇成了洋洋洒洒一篇长诗: 春去也,百花殁。 秋来何事谒诗魔? 残雪抱恨寒枝际,衰兰泣悔空山阿! 奚车辘辘圃前过,唏嘘长叹奈若何? 奈若何兮,奈若何,未若登高望远郭。 金凤瑶台神仙游,紫龙香雪玉女卧。 无意群芳争春苦,愿为秋妆添锦色。 添锦色兮勿失格,古来媚腐何其多! 秋尽东篱埋艳骨,清芬朗朗祭山河! “呸!”写完后,她将笔一扔,颇为不满地啐了一口,道,“倒了八辈子霉,竟跟你重了名字,骂你还得连带着把自己骂进去!” 在场众人又一次听呆了。 温书兰一番挣扎不成,方才又听了那诗,现在是真真切切地晕了过去。 雪纤柔站在人群之中,面色土灰,如同被人当脸踹了一脚。 琼华定定地望着陆灵雪,满眼迸射着崇敬的小星星。笳蓝拖着秦想容,两人躲在书案后面吃吃偷笑。 唯有齐弗莲还趴在陆灵雪方才手写的诗作上,眉头紧皱,一字一句,艰难地辨认着 第137章 吾心(一) 小溪涧诗会已经过去三日了,但坊间仍在津津乐道。「陆灵雪」三字不再隐藏在《梦闻录》之后,而是作为「京都第一才女」单独出道,受尽世人追捧。 当日亲眼见识过陆九娘杯酒止戈的人自是惊叹不已,就连皇后都从大公主那里听闻了此事,还在闲时与一众妃嫔谈笑了良久。 四日沐休已过,凌萧也回到了望京山上。当日的闹剧最终在秦观唐的舍命张罗和大公主的威压下堪堪结束。 众人都醉得东倒西歪,又兼心中兴奋,好多人迟迟赖着不走,在溪边手舞足蹈。 家中小厮不敢劝,他便一手一个,将人一股脑儿地丢进了各家的马车之中。 好容易帮着秦观唐料理妥帖,他带着频频打呵欠的笳蓝,在秦观唐和章雅的千恩万谢中回程,路过一片树林,就听到里面传来细碎的对话声。走近一看,竟是元知若与陆灵雪。 他们二人似是都有些激动,见他带着个孩子过来,都怔了一下。 “殿下。”他对元知若点头一礼。 元知若也对他点了点头,接着便定定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凌萧觉得有些不适,又去看陆灵雪,就见她脸颊飞红,眼中却是一片清冷。 “二位没事吧?”他不尴不尬地问了句。 “哦,没事。”元知若淡淡道。 陆灵雪也道:“无事,世子费心。” 凌萧在他二人面上扫过一圈,心中兀自觉得有些异样。这时笳蓝却攀住他的手,轻声道:“阿哥,我困了。” 笳蓝从未叫过他阿哥,一向就是「凌萧哥哥」的叫。「阿哥」这个称谓,从来都是留给她的嫡亲兄长的。此时她大概是累极了,分不清眼前是谁,随口叫了出来。 凌萧听闻却是心中一暖。他弯下身子,将笳蓝抱在臂弯。 笳蓝坚持了这许久,终于到了个舒服的怀里,立即习惯性地伏在他胸前,两只胖胖的小胳膊向前一弯,抱住了他的脖颈。 毛茸茸的鬓发拂在他耳边,凌萧心中忽然软了一片。 “那便告辞了。”他对元知若二人道,然后抱着笳蓝,大步走向马车。 中秋过后便是重阳,重阳过后又迎来了皇上的寿辰,不过不是整寿,还是一场家宴了事。此后便再无大节庆。 十七院的花树落尽了秋叶,凌萧的万相经又迈入新的进阶,如今已能带着紫霄剑在幻境中任意挥洒。早课还如往常一般,辰时兴,午时止。饭堂的饭还是一样的难吃。 时进腊月,在腊月初五,他的生辰,太平很巧地踏进了十七院,陪他度过了一个安静的夜晚。此后它便在院内住下,白日窝在廊下睡觉,晚间在花树上爬上爬下。 凌萧给它在廊下垒了个窝,把下面挖空,填上热炭,烧了「地龙」。 每日卯时晨起,太平已经在屋门外伸着懒腰等他。他将饭食放在它的小碗里,太平便虎虎生风地走过来,摊着一张扁平的大脸,享受地大吃大嚼。 秋风过,冬雪至。 太平每日吃了睡,睡了吃,进入半冬眠状态,身形也眼看着圆了起来。 秋日里它退了一层残毛,如今又长出厚厚一层雪白油亮的新毛,日日在院墙上搔首弄姿,勾引附近山林里的母猫。 院子里的雪落了又扫,扫了又落。总是稀薄的一层,不似北地千里冰封的盛景。凌萧将残雪归拢,又坐回院中的躺椅上。 沈青阮还是没有回来。 “寒表兄捎信来,说源祖父病重,怕是要不好。”笳蓝当日的话时时盘旋在他耳边。他不想去思量,却总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梗在他心里。 源氏月与沈青阮并无直接的亲缘关系,据闻,两人不过见过数面,可谓交情甚浅。 源氏月病重,寒氏月却为何不远千里传书给他?而他又为何不远千里,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好,就当是二人结为莫逆,惺惺相惜罢,此事多少算是有个解释。 -- 第203页 可沈青阮不过是去探病,有什么不好说的呢?为何要瞒着所有人,宁愿让别人都以为他神秘失踪,纷纷猜测他的去向,也不干脆公告天下呢?难道去探望病重的祖父,在京城还有什么忌讳不成? 此事想得他抓心挠肝,有好几次忍不住想去问外祖母,却又生生忍了下来。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沈青阮既要保密,自是有他的道理。而笳蓝没有瞒他,显然也是他的意思。如此信任,他岂可辜负? 还有,他初次召唤出剑灵的那日,沈青阮的反应实在是太奇怪了。在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武学上的小进阶,却为何沈青阮如此重视? 不,不是重视,那种反应反倒像是介意,不接受,或是不愿接受,难以接受。 可这是为什么呢? 说白一点,自己武学进阶,跟他有什么关系?这是最让他头疼的一点。 如此浑浑噩噩,日子一下就滑进了正月。年节到了。 宫外家家挂红灯,迎新春,宫内却是一副乌烟瘴气,鸡飞狗跳之景。 “皇上,九殿下又跪在外面了。”王琛轻手轻脚地走到御桌前,给皇上披上了一件外衣。 “让他滚!”皇上手中的奏折倏地飞了出去,打在一旁的书柜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宜妃步履蹒跚地走到御书房门前时,听到的就是这一声怒吼。 她看着自家儿子跪坐的背影,纤瘦的身躯,单薄的衣衫,直挺挺地跪在冰天雪地里,心中不禁揉起心疼与恨铁不成钢两种情绪。复杂着,纠缠着,最终化作一滴清泪,洒在冰冷的青砖上。 “知若。”她缓缓走上前去,双手抚上了他的肩头。 太瘦了。从腊月到现在,他足足瘦了一大圈,整个人形销骨立,日日茶不思饭不想,满心满脑就只有一件事—— “母妃,儿臣对不起您。可儿臣……儿臣是真心喜欢她,此生除了她,谁也不想娶,谁也不想要。”一边说着,两行清泪从他秀美无双的眼中滑落,滴到宜妃冰冷的手背上。 滚烫…… “孩子。”宜妃心疼地抱住了他,双手颤抖着,却又禁不住轻轻锤打了他两下,“你怎么那么倔,跟你父亲一样,跟他一模一样啊……” “父皇?”元知若悲痛脆弱的双眼望着她,“父皇当年也曾如儿臣一般吗?” 宜妃望着他白皙秀美的面容,忽然将他猛地箍进怀里,大哭了起来。 元知若也哭了,他抱着母妃,哭得像个孩子一般:“我……我真的从未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她笑我也想笑,她愁我也不快活。每每看到她蹙眉,我的心里就疼得发酸。看她受人欺负,我恨不得将那人杀了!” “母妃,她是个多好的女子啊!她与京城那些小姐们都不同,她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天大地大,我可以娶十个公主,百个郡主,千万个官小姐,可她就只有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一个。 要是没了她,我今后的日子就如冬日没了暖阳,日日寒风侵骨,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我懂,我懂,我明白。”宜妃哽咽道。 “母妃,你明白我的,对不对,你明白我的……”元知若哭得嗓子都沙哑了。 “母妃明白你。”宜妃道,“可你也要明白宫里的规矩。你们身份悬殊太大,根本没有在一起的可能。若她家中还有男丁,我还可以拜托你舅舅,给他个官身,好把那姑娘的身份抬一抬。可他们陆家如今只剩下女眷,这事真的是难办啊!” 闻言,元知若的双眸中却迸射出一丝希望:“母妃说难办,那就是还有法子,对不对?” 宜妃定定地看着他,道:“你既如此喜爱她,为母可以帮你争一争。但你心里要有数,她是无论如何不能做你的正妃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那种鬼话,你连想都不要想。你的府里,必须有一位正妃。且若你娶亲,先入府的一定不能是她,而是你的正妻原配。这些,你可能接受?” 元知若颤抖着眼睫低下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然后将头埋了进去,无声地哭了起来。 宜妃长叹一声,伸出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长发。 “皇上,宜妃娘娘刚刚来过,把九殿下劝走了。”王琛从外面进来,抖了抖身上的寒气,将一碗参汤呈到皇上面前。 “唉……”皇上长出了一口气。 “奴才就知道,皇上虽生气,但心里终究还是疼爱九殿下的。”王琛温言道,“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心连着心,看九殿下那么难过,皇上心里岂能不疼呢?” “唉……”皇上又叹了口气,一摔折子,道,“你说,就这么点道理,你都明白,小九怎么就不懂得体谅朕呢?那是个什么人家的姑娘,啊?祖上寻三代才出了个秀才,最了不得就是个县丞。如此门第,要配朕的皇子?朕……” 他又抡起奏折,刚要往桌上摔,溜眼一看,见是镇西大将纪申的军报,忙又把折子小心放到了桌面上。 “唉,少年人嘛,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冲动。”王琛笑了笑,“皇上您忘了,您当年为了宜妃娘娘,不也顶撞过太后吗?” “你……”皇上双眉一横,指着王琛的鼻子点了几下,恶狠狠地道,“你个老东西,没事就爱揭朕的短!看朕哪日把你的脑袋摘了,让你再在朕耳边念叨!” -- 第204页 “哎哟,哎哟,皇上这可吓着奴才了!”王琛忙赔笑道。 “唉……”皇上又叹了口气,颇为可惜道,“你说这小九,长相是一等一的出挑,才学好,人品也是上佳。朕这几个儿子里,除了知微,朕最心疼的就是他。可你说他……唉,这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 “诶,皇上可不敢这么说。”王琛道,“老奴倒觉得,九殿下能坚持自己的主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敢求,也敢争,是个颇有魄力的皇子。” “哼,魄力?”皇上嗤笑一声,“整日里悲春伤秋,想着些才子佳人的故事,能有什么魄力?” “诶,还是那句话,还小,还小呐!”王琛笑道。 第138章 吾心(二) 正月初十,正休着大年假。皇上难得不用早起上朝,一觉睡到辰正,起身时看了看天,还兀自惊奇道:“这可真是神了!朕这一向惊梦少眠,到了你这儿竟日日睡得踏实。” 宜妃揣着手炉从外面进来,一身银红夹袄,看得人心窝发暖。 “嗯,朕就喜欢你身上的味道。”皇上拦腰抱住她,将头埋在她怀里蹭了蹭,叹道,“这么多妃子,唯有月姬像朕的家人,让朕疼惜又难舍,每每不想分离。” 宜妃笑着摸了摸他的发顶,柔声道:“皇上说什么呢?臣妾怎么可能与皇上分离?皇上又在耍小孩子脾气了。” “真的不分离吗?”皇上仰起头,有些稚气地望着她。 宜妃似是晃了一下神,但很快又收回了神思,宠溺地在他额头一点,道:“反正臣妾是一直在这儿等着皇上。皇上来不来,可就要自己拿主意了。” 皇上登时笑了,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道:“难得见月姬吃一回醋,朕今日不亏了!” “好了,快来净手用膳了,迟了又该冷了。”宜妃说着,从宫娥手中接过衣物,帮皇上打理起来。 巳正,皇上从漱玉馆出来,王琛凑到他身前,轻声道:“梁国公觐见,说有家事与皇上相商。” “家事?”皇上眉头一皱,“他的家事,跑来跟朕商量什么?这个老东西……” 说着,仪仗到了御书房外。 皇上老远就瞧见一个满脑门子官司的老头立在门前,走近一看,禁不住乐道:“嘿,你个老不死的,这才几日不见,竟愁得白头发都多了几根。这是怎么了?” “唉……”齐梁公将手一跌,恨道,“都怪老臣,教女无方,教女无方啊!” “嗯?”皇上眉梢一挑,忽然想起自家儿子,心中也升起一阵烦躁。 不过独发愁不如众发愁,看着有人作伴,他心里又没来由地冒出来一丝窃喜,一拍齐梁公的肩,道,“来,进去说!” 说着,几人鱼贯进了屋。皇上往御桌后面一座,对他压了压手,道:“你也坐,你也坐。说吧,怎么了?” “这个……”齐梁公四下看了看。 “还要屏退左右?”皇上有些意外,但耐不住好奇,还是挥挥手让仆婢们退下了,身边只留着王琛一个。 齐梁公看了王琛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老臣今次进宫,其实是有个不情之请。” “哦?”皇上越发好奇了。 “这个……是关于小女弗莲。”齐梁公道。 “莲丫头?”皇上不由更加好奇,忽然想到别院宴饮那日,弗莲似乎对沈家小子另眼相待,便揣测道,“莫不是她看上了哪家的后生?” “哎呀,正是如此!”齐梁公猛一跌手。 “嘶……这谁家的后生能得莲儿青睐,让朕猜猜……”皇上心存逗弄,有意拖延道。 闻言,齐梁公面色顿时青一块白一块。 王琛端上茶来,皇上一边用茶,一边迟疑道:“难道是二郎家那小子?” “诶,不不不!”齐梁公一脸嫌弃地摆手,“他们凌家的人,我才看不上!” 皇上乐得一笑:“二郎归二郎,他外孙归他外孙。萧儿你都瞧不上,满京里能入你眼的怕是不多了。” 闻言,齐梁公不知怎的,露出一副极难形容的表情,活似刚吞了新出锅的热饺子,咽不下又不好吐出来。 可皇上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他嘬了口茶,又猜测道:“再不成,我看老纪家的后生也不错。那日在别院你也见过的,虎头虎脑的,相貌虽不说俊秀,但英气逼人,看着就喜庆。” “不……也不是。”齐梁公又道。 “也不是?”皇上眯起了眼,“哦,那我知道了,该不会是……” 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住了,对齐梁公神秘一笑,慢悠悠地饮了口茶。 这些日子为着小九的事,他心中实在是憋屈烦躁。如今见各家父母都一样,他不由老怀安慰起来。 “不是不是都不是!”见皇上如此,齐梁公倒忍不住了,他一挥手,破罐子破摔道,“我就直说了吧!莲儿看上了您的皇子……她看上九殿下了!” “噗!”皇上一口茶全都喷了出来。 王琛连忙赶过来给他顺气,却被他一掌推开了。 “谁?你再说一遍,小九?”皇上瞪着铜铃大眼问道,一片绿油油的茶叶挂在他的短须上,随着他说话上下翻飞。 “皇上……”齐梁公伸过手去,想给他把茶叶取下来。皇上却一把抓住他的手,道:“此话不假?不是骗朕的?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 -- 第205页 “这……”齐梁公大惊失色,“这儿女婚姻大事,关系到莲儿的闺誉,这种事,老臣怎么可能乱说?” 皇上却还是不信,又盯了他半晌,忽然一呲牙,「嘿」地笑了出来。 “哎呀,我就说嘛!莲儿那么好的姑娘,满京城没一个能配得上的,最终还是得归到朕这儿来!” “皇上……不反对?”齐梁公不确定道。 “反对?”皇上一挑眉,“不反对,不反对!儿女婚事,你情我愿,这有什么好反对的?” “皇上……不嫌莲儿太过闹腾,不够温婉贤淑?”齐梁公又道。 “你这老东西,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闺女呢?”皇上不满道,“我看莲儿很好,率真可爱,虽有些小性子,但女儿家嘛,有这些不是坏事,反而能让她夫君更疼她。” “这……莲儿从小骄纵惯了,脾气上来了对谁都又掐又打的,有时候还会咬人。”齐梁公支吾道。 “噗!”皇上又一次喷笑出声,“哈哈哈……莲儿竟是如此的吗?朕见她娇憨可爱,却不想也有如此泼辣的一面。不过无妨!朕的儿子都是勇士,莲儿再古灵精怪,也终究会被降服的!” “哦……”齐梁公长出了一口气,可一气到底,心中又生出几分不舍来。 皇上一眼看穿,笑道:“老哥哥不必担心。莲儿就像我的亲生女儿一般,他与小九成亲后,我会让小九别拘着她,让她自由自在的,也多回娘家陪陪你们。” “唉,唉。能得皇上这话,老臣这颗心才算是放到肚子里了。”齐梁公说着竟落下泪来,忙抬袖擦拭。 “好了好了……”皇上劝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儿女大了都一样,总归是要成家的。如此一来甚好,你的闺女嫁给朕的儿子,咱们两家以后可真成一家了!” “不敢不敢,老臣惶恐……”齐梁公心潮澎湃之际倒还没忘了君臣之别,连连摆手。 “好了。”皇上安抚他道,“今日高兴,胡乱说说,别那么紧张。” “唉。”齐梁公应道,又举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第139章 陌上花开(一) 算上今日,沈青阮已经不声不响地离监五月有余,音讯全无,活似人间蒸发了一般。 眼见着学终大考将至,全监都在摩拳擦掌,藏书楼的灯火往往彻夜通明。 就连凌萧也收了心思,将安歇的时间往后推了一个时辰,夜夜点灯读书到子时。 太平的小窝虽暖,毕竟比不上屋内有人气。在它彻夜哀嚎了三天后,在相邻学舍的纷纷抱怨声中,凌萧终于让它进了屋。 太平全不把自己当「外猫」,进门后就左顾右盼,左抓右挠,最终在凌萧的枕边安家落户。 凌萧夜读,它便窝在他怀里。凌萧写字,它便将大头搭在他手腕。 凌萧去院中舒展筋骨,它便随着他上下跳跃。凌萧叹气,它便在一旁鼓着腮帮子耍脾气。最终还是凌萧先妥协,从饭堂带来新鲜的小鱼干给它打牙祭。 正月二十六,眼见着寒气渐去,拂面的春风多了一丝温润。 今日其实是沐休日,但凌萧没有回府。一是因为距大考之期不过半月,他不想来回折腾;二也是不想将太平一人留在院中。 他们结业后便会搬出国学监,后来的人不知有没有这份好心,肯给它一方屋檐躲雨。不知怎的,一想到这个,他心中就有一丝不舍。 天色有些阴沉,但好在无风无雨。午间天光尚足,地温也算暖和,整座古监都静悄悄的,只有十七院不时传出一声哀嚎,声如婴啼,直让人怀疑白日闹鬼。 “别动!”凌萧一声低喝,左手按着太平的脖颈,右手扎手扎脚地擒着个小木梳,从太平的颈部艰难地给它顺毛。 这家伙昨夜一夜未归,回来就是这样一副尊荣,灰头土脸,满身草屑,活似被野狼蹂-躏了一般。 更糟的是,它从清晨起就不住地搔毛,灰白的乱毛一丛一丛的,掉得满屋都是。凌萧看着不对,把它揪过来一看,发现它身上竟然长了蚤子。 这下他算是完全炸了毛,一把把它丢到了院子里,将屋内的床单、幔帐、被褥甚至坐垫全都丢了出去,又沐浴了一个时辰,将旧衣服丢弃了,才能勉强面对这个事实。 太平窝在自己的小窝里,只露出一双湛蓝的圆眼,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他吹胡子瞪眼地与它对峙了半晌,最终还是无奈地将它提溜了出来,于是就发生了方才的一幕。 凌萧全副武装,双手包了白布,用起梳子来就没有那么便利。 梳了几次梳不开,太平又鬼哭似的不住哀嚎,他心中一急,操起剪刀便将这丛杂毛剪了去。太平凑过去嗅了嗅,双眼一闭,哀嚎得更加凄厉了。 “好了!”凌萧被它吵得不耐烦,低声喝道,“不过是一丛毛而已,过不多时就会再长出来。你再叫,我就把你全身的毛都剪光!” 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被他浑身的戾气吓了一跳,太平果然乖了下来,静静卧着不动了。凌萧这才松了口气,耐着性子将它全身的毛梳了大半。 可刚刚梳到尾部,它又开始不安分起来。凌萧起初还以为是抓了它的尾巴,它不舒服。可紧接着就发现,它动来动去不是因为不安,反而更像是激动。 “不要再动了!”他又喝了一声,伸出左手去压它。可太平一个拧身,竟从他的大手中脱了出来,接着一个纵跃,跳上了院墙。 -- 第206页 “喵呜……”一声悠长的嘶鸣。 怎么了? 凌萧心中方一动,就见院门自己开了。一个身量高挑,形容消瘦,满身风霜的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他身披斗篷,头戴风帽,凌萧一开始还没敢认。直到那人将帽子摘下,露出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双腿已经僵直地站了起来。 沈青阮遥遥看着他,目光中糅杂了太多难懂的东西。然后他慢慢走到花树下,对他微微一笑,道:“你在呢……” 一句话话音未落,他忽然整个人歪在了树干上。 凌萧一惊,慌忙赶了过去。走近才发现,他整个人虚弱无比,脸颊瘦得凹陷进去,一双原本散落星辰的眼如今黯淡无光,只一双长眉仍旧英挺。 “我……”他仿佛想扯出一个笑,但嘴角刚动了动,整个身子就顺着树干滑了下去烛火沉沉,照着床上静谧的睡颜。 白日里沈青阮突然失去了意识,凌萧为他宽了外袍,又擦了脸,上下检查了一遍,无有伤处,终于意识到他是旅途太过辛劳,才会气衰晕厥。 如今已经过去了四五个时辰,可他仍旧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凌萧怕他夜间惊厥,不敢让他独处,便让他睡在自己的床榻上。他自己坐在书案旁,一边夜读,一边守着他。 “赶这么急做什么呢?”他心中暗道,提笔写了两个字,又忍不住抬头看他。 沈青阮醒着时是明丽的。无论他状态如何,愉悦也罢,忧思也罢,沉吟也罢,不快也罢,都掩盖不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风华。 但入睡后的他却安详无比,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几不可闻,就像冬日九天的静夜,苍渺浩瀚,却又沉寂无言。 他的眉目很舒展,眼角微微翘起,甚至连唇角都带着淡淡的笑。幼稚而不设防,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却莫名让人心疼。 太平几次伸出前爪,想要跳到床上看他,都被凌萧阻住了。 后来实在无法,他干脆给它加了顿夜宵,把它塞到了屋檐下的小窝里,又给它添了两块炭火。 太平挠了会子房门,被他凉凉地瞪了一眼,便老老实实地缩到窝里补眠了。 时辰不早,凌萧撤回屋内,将书本收好,看看床铺,又看看四周,别无去处,便在窗边榻上打坐。双目一闭,又进入了幻丽的紫色世界。 次日上午,他睁开双目,一下就撞进了一双温柔含笑的眼里。 他眨了眨眼,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沈青阮醒了,正躺在床上看他。 他往窗外一看,日上三竿,显然已经不早了,他又在幻境里失去了时间概念,不知不觉过了这许久。 呼吸吐纳,他将内息调匀,便站起身来,走到床边。 一夜好睡,沈青阮的气色看着也好了些,眼中又恢复了以往的神采。 而这双眼的主人此时静静地望着他,也不说话,嘴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凌萧低下头,鼻端又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冷香,心情忽然好了起来。 第140章 陌上花开(二) “醒了。”凌萧道。 “你平日就是这般打坐修习?”沈青阮道。 不知是否因为身体疲惫,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凌萧给他倒了杯水,又给他垫了床头,让他半坐起来。 沈青阮一直乖乖地任他摆弄,不动作也不说话,虽是一贯的彬彬有礼,却让他察觉出一丝细微的不同。 “你们昨日在干什么?太平呢?我听它叫得好生凄惨。”沈青阮抿了口水,温言道。 凌萧在他对面坐下,不说话,只淡淡地看着他。 “呵……”见他不答言,沈青阮笑了笑,又道,“你这床也太硬了,为何不多垫上点,这样睡多累啊?” 凌萧不置可否,眨了眨眼,仍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见状,沈青阮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他将杯中水一点一点喝完,刚要起身把水杯放回去,却被凌萧半道接了过去。他将杯子放好,又坐回原位,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沈青阮沉默下来,垂首沉吟了一下,道:“源祖父和姑父都走了。一前一后,相差不过十日。” 凌萧轻轻皱了皱眉。 “表兄沉痛难当,也病了一场。东陵,乱了……” “东陵乱了?”凌萧终于开口,却是双眉紧蹙,惊疑道,“你这五个多月,是去了一趟东陵吗?” 沈青阮微微颔首。 凌萧猛地张大了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五个月,从东陵来回,你不要命了吗?为什么这么赶?” 沈青阮扯出一个笑,道:“不是快大考了吗?不想平白耽误一年。” 凌萧缓缓摇了摇头:“所以马不停蹄,才会精疲力尽乃至昏厥?” 沈青阮叹了口气,道:“是……” 闻言,凌萧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方才你说东陵乱了,是怎么回事?”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道:“世子有所不知,东陵朝政结构与我国不同。他们虽有皇室,但真正掌权的却是大撰经,皇室行使的只不过是礼仪职权。 而东陵的本代大撰经就是源祖父。他在位数十年,一直海晏河清,民生安定。现今他突然身故,东陵自是要乱上一阵。” 原是如此,凌萧心下暗道。虽然他对东陵体制不甚了解,但上次东陵使团来访,监里多少给他们做了些普及,所以他一向知道源氏月在东陵地位超然。只是没想到,他竟在如此紧要的位置上。 -- 第207页 但既然这个位置如此权重,东陵人又为何会允许如此乱象发生呢? 凌萧有些不解,不由问道:“源先生已经上了年岁,就从未想过身后之事,立下继承人吗?还是他子嗣过多,内部争权?” 沈青阮摇了摇头,道:“他们早先是定下了下一任人选的,就是云姑父。但云姑父身子一向不甚健朗,源祖父走后,他也跟着走了,实在让人猝不及防。现在要重新选举,少不得要费一番争执。” “选举?”凌萧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字眼。 “嗯,各部甄选代表,共同推举下一任大撰经。”沈青阮点头道。 凌萧愣愣地看着他,足足无言了半炷香的功夫。 “继位人选,难道不是大撰经一心独断之事吗?”半晌,他重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沈青阮了然地看着他,目光包容而温和:“你可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将泱泱大国,万千百姓交付于一人之手,本就是这天底下最荒谬的冒险。” “这话我不是随便说的。”见凌萧点头,沈青阮接着道,“在江国以外,世界很大,还有很多不一样的文化,不一样的思想。它们有些与江国相似,譬如索伦。 有些却完全不同,譬如东陵。江国人自称仰慕东陵文思,就连皇室也对其推崇有加。可到头来却只学了些皮毛,真正骨子里的东西……呵,怕是无人敢学,也学不来罢。” “那东陵皇室便肯放权吗?”凌萧不解问道。 “放权?”沈青阮摇了摇头,“东陵没人稀罕权位。在东陵人心中,他们的生命就是用来探索的。要走到极端,挑战种种人力难及的极限。 他们把这个称之为信念。除了他们心中的信念,其余一切都不重要。 许多江国人一生追求的权势富贵,在东陵人眼里就如草芥沙粒一般。他们不懂江国人对物欲的贪恋,正如江国人不懂他们对信念的执着。” 凌萧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真是难以置信。若只有一两个人还好说,可全族都是如此,实在是难以想象。” 沈青阮缓缓点了点头,道:“现在东陵皇室暂理朝政,他们久不涉政事,无心也无力,早就怨声载道。不过大撰经选举一向旷日持久,要融合各方意见,来来回回,少说也要数月光景。我离开的时候,东陵内部正吵得激烈。” 他看了凌萧一眼,“这个时候他们内部虚弱,群龙无首,最怕外敌入侵。所以我才会悄悄离开。” 凌萧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候选人可有苗头了?” 沈青阮点点头:“不出意外,大概就是表兄。目前为止,他是呼声最高的一位。” 说着,他叹了口气,“可惜他太年轻了,生平所历尚浅,就要被捆在这个位子上。” 这话在别的江国人听来可能觉得奇怪。毕竟年纪轻轻就能登上这个至尊之位,手掌生杀大权,是所有人梦寐以求之事。 可凌萧听闻后,眼前却忽然浮现出千觞节那日,寒氏月如冰雪初融般的笑意。 不知为何,他心中微微一动,一种莫名的情愫涌上心头。 “哎呀……”他正思量着,却忽然听得沈青阮一声呻-吟。 他抬眼一看,就见他抱着腹,哀怨道:“我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昨日一整日没用饭,今早又被世子逼供,真要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世子这几日养得珠圆玉润,可叹我日渐消瘦……” 凌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起身,洗漱,去饭堂。” 沈青阮抿唇一笑,将被子一推,抬脚下得床来。 凌萧又闻见了那丝极淡的冷香,不由转过头去,望向窗外。 太平听见屋内动静,又「嗷嗷」大叫起来。不知道的,听声音还以为谁要活剐了它。 不过很好…… 凌萧打开房门,清新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太平一个纵身跃进屋来,三两下就顺着沈青阮的裤腿爬了上去,赖在他怀中翻覆打滚,「喵呜」「喵呜」地小声叫着,好像受委屈的小媳妇一般。 “别抱它。”凌萧回身道,“它昨夜不知在哪儿厮混,染了一身蚤子。” 沈青阮却毫不介意。他叉起太平,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大笑道:“我这一路风餐露宿,好几日都没换衣裳了。真要说起来,还不知道我俩谁更埋汰些呢!” 凌萧摇头失笑,不再管他。 抬腿踏进院子,一大片阴云散去,忽有几束日光洒下,打在他的眼睫。他回身望着在光影里笑闹的一人一猫,心道,这院子终于有了点人气。 第141章 将离(一) 剩下的日子又红红火火地过了下去。 凌萧还是一般的勤勉,沈青阮还是一般的懒散。只不过大考将近,他也象征性地紧张了一把,每夜点灯至寅时才熄。 然而代价就是,他连第二日卯时六刻起身都做不到了,后来索性连早课都不去上,日日睡到日上三竿。 梁培再等不到他,凌萧便接过了给他带早点的活计,又从饭堂捎了个红泥小炉来,拿陈炭煨着,任他起得再晚也不会冷。 二月十五,大考结束,举监欢腾。 秦观唐早早就做了准备,考试一结束,就把大家带去了后山的宜春亭。 此处原本是封禁之地,但秦观唐如今在礼部混得风生水起,一句话的功夫就把地方讨了来。 -- 第208页 正是春暖花开,莺飞草长的时节。一众同窗又刚过了一个大关卡,自是身心畅快,纵情玩乐。于是,又是一番慷慨激昂的赏花、饮酒、作诗。 凌萧对整场春宴的记忆不多,只记得后来元知若也来了,还带着十六皇子。一切便如当年月西江画舫上初遇一般。 听闻元知若前几月在后宫大闹了一场。传言不多,知道的都是左近之人,他也是从外祖母那里听来的,大概就是为了娶亲之事。 父母之命不喜,心之所向又不得,难免就会生出些闹剧。 长这么大,身边亲历,话本传奇,他也听闻了不少,所以倒是没怎么上心。 二人自中秋诗会后便没见过,最后的印象便是他在傍晚的树林中与陆灵雪的对谈。 那日他整个人心不在焉,一双眼睛仿佛丢了魂一般。而今日再见,他却又恢复了一惯的慵懒。举手投足间,甚至还带着以往不曾有过的得意。 “呀,九殿下,恭喜恭喜呀!”一见他露面,秦观唐连忙上前相迎。 “诶,殿下何喜之有,怎么也不告知我们一声?”纪麟道。 秦观唐神秘地笑了笑,看了元知若一眼,得了他的允准,便道:“当然是有大喜事了!九殿下刚得了皇上赐婚,要成亲了!” “呀!那可不要自立府门,持掌家业了?真是大喜事,恭喜恭喜!” 这话只说了一半,后面那一半才是重点。江国皇子一旦成家,便可另立府门,授郡王职。王爷与皇子,虽都是皇上的儿子,身份地位却是天差地别。 显然,席上众人都清楚此事的意义,纷纷上前敬酒。有人便笑问:“只是不知这未来的王妃是哪家的闺秀呢?” 秦观唐又看了元知若一眼,怕他抹不开面子,便代他答道:“是梁国府的千金。” 一听是她,众人的眼神先是一阵闪烁,接着便又恭维起来:“哎呀,真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缘呀!” 凌萧也忍不住看了沈青阮一眼。 当日齐弗莲当着一众贵女的面向他表白,后被拒绝,可是被当成了一大笑柄,在京城贵女圈里传得沸沸扬扬。这才过去几月不到,竟然传来了她与九皇子的婚讯,实在令人有些意外。 要说这种事,多少有些尴尬。尤其是元知若,身为皇子,自己未过门的王妃竟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另一个男人表白。 虽然最后被拒绝了,但这并不能挽回什么,反而更令人面上无光。试问世间男子,有谁能做到毫不介意? 可凌萧注意到,元知若仿佛真的不在意此事。不仅如此,他面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意。 笑意很淡,但显然出自真心,将他原本就如春风般怡人的眉目调和得越发温柔。 三旬酒后,他有些微醺,甚至倚着栏杆轻轻哼了首小调。 调子很清雅,不似京城曲调之繁复,也不像沈青阮的乐音那般细腻,而是完全走的另一个路子,倒给了他耳目一新之感。 酉末,酒尽。 有一小半监生方才便借着酒意告了辞,宴席一散便卷铺盖下山去了。大多数人则是选择了明早离监,十七院也是如此。 沈青阮喝得有些过,好容易丰满了些的脸颊染上几丝微红。 也不知是醉酒的缘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的情绪有些低落,眼底一层波光,映着静夜的银河。 凌萧一路跟在他身后,回到院中便在花树下架了火炉,煮茶解酒。 日常惯熟的事,便是摸黑也能做得有条不紊。今日却不知为何,取茶的手有些发颤,好几次差点将茶盒掉在地上。 手忙脚乱间,只听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道:“明日就要离开了。” 心下一顿,凌萧抬头看去,就见沈青阮如往常一般坐在花树的枝桠上,背靠着树干,曲起一条腿,另一只脚就随意地荡在空中。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从未领会结业大考的真正意义。 他本以为只是一场寻常的考试,就如他这一生经历过的种种关卡一般。可如今才发现,真正的难关在于大考之后的两个字:别离。 两年时光,荏苒过往,说散就散。 望着熟悉得已经如家一般的院落屋舍,他心中忽然弥漫起难言的不舍。 “之后你怎么打算?”他问。 沈青阮怔了怔,道:“先回府,陪陪阿吉,剩下的还需与父亲商议。不过上次编修的《通鉴大典》颇得皇上喜欢,主编撰也找我谈过,大概不日还有公务安排下来。” 他在京师一向炙手可热,之前是因为在国学监清修,好歹保了两年安宁。 如今大考结业,无论是朝廷还是沈府,都不可能放他在野。 这点凌萧明白,他心里更是清楚。大概也是因着这个,他才会不眠不休地从东陵快马赶回京城。 “你呢?”他又问。 “我也是,先回府住几日,陪陪外祖母。”凌萧道,“之后……大概会去游学吧。” 游学本是东陵的传统,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数年静修过后,总要将所学实践一番,才能知民生之艰,江湖之远。 江国本没有这个规矩,但自从源氏月一行来访过后,游学便成了元京上流推崇的格调。 似乎没有经历过游学的历练,就不能体现他们身为天潢贵胄的坚韧与勇气。 -- 第209页 于是,国学监大考过后,绝大多数学子都会象征性地背上行囊,在仆役们的千拥万护之下,到左近的亲戚家中「游历」一圈。 然而,也有极少数的人会真的一人一马,仗剑天涯,深入民生,过上一整年的游侠生活。 当然,还有一些人,会因种种原因放弃游学。便如醉心仕途,八面玲珑的秦观唐,又或者是学富五车,能者多劳的沈青阮。 话说到这儿,两人就静了下来,只闻花瓣随风,不时飘落的细碎声音。 不一会儿,水滚了。凌萧将茶壶取下,倒了两杯,刚想给他送去,一转眼,却看到那把今早他刚刚弹过,然后随意放在躺椅上的阮咸。 以后想再听这样的曲子,恐怕就得要递名帖,约日子了。 这么想着,他拿起阮咸走到树下,递给沈青阮,道:“再奏一曲吧。” 第142章 将离(二) 沈青阮低头一看,没说什么,长臂将阮咸接了过来,抱在怀里。 曲起的脚在枝桠上踏了两拍,接着手指拨动,一串流畅的音符便流淌了出来。 他闲暇时从不爱弹谱子上的成曲,而是随手弹现下的心境。凌萧从他的曲子里,就能明白他当时的心情。 而此时的乐音,却连他也听不分明。基调是伤怀的,但其中却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让他听不懂,也猜不透。 他不由抬头向花树上看去,就见沈青阮低垂着头,离琴弦很近很近,似乎在努力钻研指尖的力度。而他的侧脸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一如既往的,不将心中所想宣之于表。 一曲奏罢,余音袅袅。沈青阮大梦初醒般抬起头,就看到凌萧正在树下怔怔地望着他。 “我之前一直在想你的名字。”凌萧道,“你那么善琴,为何名字里却是个阮字。” 说完他微微笑了。 沈青阮却是一怔,默了半晌才道:“阮……不是这个阮,阮是我母亲的姓氏。” 这下大大出乎凌萧所料,他又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忽然面上一红。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右手轻抚着阮颈,道:“本来是那个倾的,周岁时母亲给改成了现在的字。说是不想让我受扰于这些风花雪月的情怀。” 他极少谈及自己的家事,对亡母更是只字不提。可不知为什么,凌萧此时却很想知道他更多的事,父母,亲族,童年……什么都好。 这么想着,他便问了出来:“令堂……” “你听说过青鸾这种鸟吗?”沈青阮没接他的话,而是提出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凌萧以为他不想说,便接着他的话头道:“鸾鸟?凤凰?” 沈青阮摇了摇头,目光悠远地望着天幕:“相传赤者为凤,青者为鸾。鸾是这世上最美丽,也最孤寂的鸟。它飞越崇山峻岭,江河大海,为寻找另一只鸾鸟而穷尽一生。 可是它不知道,自天地初始,这世上便只孕育出了这么一只神鸟。 它是这世上的独一无二,无出其右者,亦无人能与之为伴。 它身负的五彩光环,是荣耀,亦是枷锁。据说在生命的尽头,鸾鸟偶然间望见了镜中的自己,误以为终于找到了另一只鸾,喜极而鸣,声遏行云,就此命绝。” 他的声音冷静,情绪淡漠,但凌萧听到耳里的,却是切切实实的悲哀。 他微微蹙起眉峰,道:“可你母亲找到了你父亲。” “是啊……”沈青阮轻轻叹了口气,“她找到了我父亲,却并没有找到另一只鸾鸟。” 不知怎的,凌萧忽然想到了元知若与齐弗莲,便道:“是父母之命?” “算是吧。虽然我总觉得,母亲不像是会被父母之命,世俗流言束缚的人。”沈青阮道,“但谁又能知道呢?毕竟那时的她还那么年轻。” 听他这么说,凌萧忽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纵然他很好奇沈青阮的事情,但这毕竟是他父辈的家事,自己问得太多了。 然而沈青阮却没理会他的沉默,自顾自问道:“世子,你这一生,可曾有过什么遗憾?” 这话问得实在突兀。且不说他这一生才不过短短十数年,单就这个问题而言,既是「遗憾」,又怎能轻易宣之于口? 但凌萧却并未觉得冒犯。或许是因为今夜特殊的气氛吧,他忽然有一种感觉,似乎今夜就应该要谈些比平时更深的话题,一些平日里有所忌讳,害怕触及的话题。 “我心中所憾,你知道的。”他道,不自觉地摸了摸左手食指上的戒指。 然而说归说,他并不想深入这个话题,便反问道:“怎么忽然这么问?今晚你情绪有异,是想起了什么,心有所感吗?” 闻言,沈青阮却未立即作答。 他仰头看了看天幕,挺秀的下颌线划出一道完美的弧。凌萧静静地看着他,就见他终于又垂下头来,轻轻叹了口气,从一旁的树杈上拿起他从宴席上捎来的小半坛花酿,仰头灌了一口。 凌萧以为他有什么疑难的心事要吐露,甚至不由想起了几月之前,他听闻自己梦入幻境之后的奇怪反应。然而等他终于张口,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又提了个令他意外的问题。 “世子你看……”他指指墨蓝的天幕,“这浩渺银河,无边无垠,浩瀚无极。人之一生与之相比,便如沧海一粟,渺小至极,卑微至极,如蜉蝣一般,挣扎于短短数十寒暑。已经够苦了,却为何,还要有情呢?” -- 第210页 说完,他将脸贴在花树粗糙的树干上,轻轻闭上了眼。 “你……”凌萧眉梢一挑,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 “人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沈青阮缓缓道,眉心微微颤抖着,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尽他全身的力气,“我见过,听过,读到过形形色色的离散。却没有哪一种,比这种来得悲哀。” 说完,他似是苦笑了一下,唇角微微向上一提。但接着,一滴泪便从他面颊上滑落,随同落花吹散在了风里。 凌萧凝眉望着他,心中的诧异如洪水般汹涌而来。惊到极处,他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世子……”沈青阮又笑了一下,然后将身子一缩,双手环住自己的肩,“我醉了。京城的酒太烈,烧得人心疼。” 见他如此,凌萧站起身来,走到树下,道:“下来。”说着,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沈青阮睁开眼,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就听凌萧又道:“下来,我煮了茶,解解酒。” 唇角微抿,沈青阮又笑了一下。他没理会凌萧伸过来的手,自己在树干上随意一撑,便如片羽般轻盈地落到地面。 凌萧随他一同走到石桌边坐下,将原来杯中的茶水倒了,又斟了杯新的,长臂递给了他。 沈青阮伸臂接过,也不饮,只将茶水凑到鼻下,轻缓地闻着味道。 “世子可知,自我母亲离世后,世子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照顾我的人。”闻了会儿茶香,他将茶水缓缓饮尽,悠悠道。 凌萧一怔,不由扬了扬眉。 第143章 将离(三) 见他诧异,沈青阮又道:“我自幼便长年在外求学,先生所居之处甚是偏僻,性格也孤傲,不许我们乱跑,往往只有年节下才得以回家探望。 后来母亲走了,她在生阿吉时伤了身子,不到三年就病逝了。 父亲如同疯了一般,一夜花白了头发。之后他性情大改,极度厌弃阿吉,认为是她害死了母亲。 他有一段时间甚至不能看到任何与母亲相关的物事,也包括我。 那段时间,我便连家也不敢回,一个人带着阿吉住在先生处。直到半年后父亲被调回京,我才又与他相见。” “回京之后,我们二人便越发忙碌了起来。父亲新官上任,自有数不清的应酬。而我则来往于翰林院,也是连日无休。 后来又进了国学监,两边跑着,日子更是辛苦。庸庸碌碌间,便连伤怀的时间也无。 当初在西南时,先生虽严厉,但好在有寒表兄陪伴。他年长我数岁,一向对我颇为照顾。后来来了京城,四下无亲,便只有世子你了。” 一番话被他呓语般说完。话毕,他仿佛没有期待凌萧的回应,把双臂在桌面一搭,也不看他,将下颌轻轻架在了上面。 凌萧看着对面那张略带薄红的脸,一时拿不准这是不是他的醉话。 说实话,他一向不知如何与醉酒之人相处。因着他自己千杯不醉,有时也拿不准对方是否酒醉,又醉了几分。 踌躇了一下,他又在沈青阮杯中添了些茶水,道:“再喝一些。明日还要早起,醉酒头痛便不好了。” 沈青阮终于抬了抬眼,潋滟眸光在他面上一扫,又转到了他持壶的手上。 “你说过,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他盯着那枚戒指看了一会儿,道,“这么些年,一直戴着?” 闻言,凌萧心中一紧。 他将茶壶放下,又将左手缩回到石桌下,低声道:“她既给我了,那我就戴着。”说完,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倔强,不由偏过头,看向一旁的虚空。 沈青阮便没了声音,良久,才又听他轻声道:“家母,单名一个鸾字。” “什么?”凌萧有些恍惚,回过头去看他,就见他一手撑着下颌,也正静静凝望着他。目光清明,方才的醉意早已消散无踪。 凌萧不解地皱起了眉。 沈青阮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了然地笑了:“看来果然如此。孟大家果然是误会了。” 什么跟什么?凌萧完全懵了,根本跟不上他的思路。 “卫国府独子,一代巾帼英豪,飞骑将军之后。建业二十一年腊月生,建业二十八年随祖父迁居北境鹰城。” 沈青阮眼神幽深,吐字清晰,“凌萧,我自小就知道你。” 虽不甚明白,但被他异常的情绪感染,他每说一句,凌萧的心里就紧上一分。 直到他说出最后一句,他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线索千丝万缕,而他却无论如何理不分明。 半晌,他才意识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 “我母亲,你母亲,以及十二音坊的孟大家,当年曾是十分相知的闺阁好友。”沈青阮道,“很小的时候,我母亲也曾带我去看过你。不过当时咱们都太小,什么都记不得了。” 这话就跟一个霹雳别无二致。 “我……为什么……”凌萧磕磕巴巴道,仿佛失语了一般。 沈青阮轻轻叹了口气:“小时候,母亲曾对我说起过她们的往事。说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和你的母亲好好地道别。” 眼睛猛一刺痛,凌萧忙转过头,深吸了口气。再转过头来时,他的脸上已重归平静。 “你说……” 沈青阮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斟了杯茶,郑重道:“说及此事,我先要代家母道一声谢。” -- 第211页 说着,他将茶奉与凌萧,道:“家母年少时曾与孟大家结伴出游,泛舟于月西江上。孟大家善琵琶,家母善阮咸,为求清静,便将船划远,远远靠在望京山背阴的竹林边上。 那里风景极好,却人迹罕至。两人奏乐奏得畅快,却不料惊扰了竹林里的一伙强盗。 千钧一发之时,被正从竹林里穿行的凌将军看到,并救了下来。若非凌将军,家母恐难活命,我如今也不能在此侃侃而谈了。” 他这番话说得极详尽,显然是听母亲反复提及,连细节都一清二楚。 夜风沁凉,凌萧却觉得心中无比燥热。沈青阮柔和的声音吐出的每一个字,到了他的脑子里都轰隆隆响成了一片。 自他出生以来,所有人都避免在他面前提及母亲。但凡提及,也是仰望她一代女将的英姿。 毕竟她当年以未嫁之身生下了他,纵使一身荣誉,功勋累累,却仍逃不过身为女性那重重道德枷锁的束缚。 他幼时不懂事,也曾缠问外祖父母亲的事。外祖父先是恼怒,后来就是一脸的无奈与悲哀。 再长大一些,同龄人有好事的,也曾用她母亲嘲笑于他。虽然都被他打跑了,但他心里却长出了一片逆鳞。 他不愿听人说到母亲,不愿与人说起母亲,甚至连思念都牢牢控制。 偶尔想起母亲,都觉得那只是一个遥远的符号。这个符号一半是黑暗压抑的屈辱,另一半又是绝对光明的赞誉,渴望而矛盾着,禁锢了他年幼的心。 “沈青阮……”他低低嘶叫了一声。胸口热血沸腾,五味杂陈,不知是忽然听到旧事的激动,还是逆鳞被触的愤怒。 沈青阮见状,并没急着说话,只在他面前的茶杯里又续了些水。 “凌萧……”他望着他,目光平静,“若你实在不想听,我便不说。只是明日便要离开,我想告诉你这段渊源……” “为何不早说?”凌萧一下打断了他,“既有渊源,为何不早说?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从出生起背负了多少隐瞒与猜疑,又失去了多少平常人唾手可得的温馨与幸福? 自幼寡言,砥砺勤勉,坚毅隐忍,这都是世人与他的评价。听着好听,可知这背后藏着多少辛酸? 若是可以,谁不希望自己也能像寻常孩童一般,上有父母庇佑,下有朋友交心?谁不想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过快活日子? 出身不可选,国公府给予了他多少显贵,就在他身上栓了多少锁链。 在这一重重桎梏下,挚友本就难寻。可既寻得了,却为何还要藏着掖着,不肯全盘托出? “我以为你知道。”沈青阮道,“你对我一向看顾,国宴上更是与索伦人拼命,为我报仇。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你我母辈的渊源。直到方才我才确认,你竟对这段过往一无所知……” 凌萧心下愈发酸楚,他将左手在桌下紧紧握了握,平复了一下心绪,道:“你继续说。” 沈青阮也给自己倒了杯茶,续道:“那年,凌将军救下家母和孟大家后,她们三人便成了朋友。后来相处日久,发现兴趣相似,志趣相投,又结成了金兰姐妹。” 「兴趣相似」。凌萧敏锐地注意到了这四个字,不由抬眼看他。 沈青阮注意到他的目光,便道:“据家母所说,凌将军不善乐器,却极善解乐意。往往家母一曲奏毕,凌将军便能读懂她心中所想。这点,连孟大家都自叹弗如。” 说着,他的目光貌似不经意地在凌萧身上扫了一圈,又道:“家母遂将其引为知音,两人常在一处。家母常说,那是她闺阁时最惬意的时光。可惜当时北境屡屡不宁,凌将军奉命戍守,两人不得已而分别。直到北境战事稍定,凌将军载誉归来,她们才重又见面。见面时,凌将军已怀有身孕。” 凌萧心中一紧,面上却没动声色。 沈青阮续道:“当时除了家母,没人知道此事。家母与凌将军,似乎因为这件事闹了些不愉快。直到一月后凌将军又接到北境急召,她前来与家母辞行,却不知为何两人大吵。凌将军负气而走,之后……就再没回来。” 他缓缓叹了口气,看着凌萧道:“整件事情,家母就对我讲了这么多。每每说起此事,她都十分伤怀,我只听着,也不敢多问。” 说到这儿,他便停住了。凌萧脊背僵直地坐着,心中却已掀起了轩然大波。 那个他从小便选择性忽略的,比他母亲的旧事更难以让他开口的问题,如今在嘴边呼之欲出。 他艰难地看向对面,沈青阮望着他,却目露歉意。 “抱歉,我不知道。”他坦诚道,“他的姓名,凌将军就连家母也未曾透露。” 一颗悬起的心顿时又跌回了肚子里。 “没事。”凌萧沉声道。这么些年了,他早已经习惯,此时也并未觉得多么失望。 默了一会儿,他又道:“方才你说孟姨果真是误会了,是什么意思?” 第144章 将离(四) 听他如此说,沈青阮也换了称呼,道:“据说,当年家母与凌将军分别时,争吵得十分厉害。家母……她对凌将军说了很重的话,甚至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此生不必再见。 之后的事,母亲不愿多提。我猜想着,大概事后孟姨也试着与母亲谈过。 -- 第212页 但母亲那时正在气头上,也许说了些决绝的话。以至于孟姨以为,家母与凌将军生了什么嫌隙,以至决裂。” “后来凌将军的噩耗传来,一切都变了。伤心太过,她们二人也渐渐少了联系。斯人已逝,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一晃十多年过去,家母也辞了人世,旧事重提再无意义。 我想,孟姨大概是不想把上一辈的仇怨带给下一辈,但又忍不住与你我相认,便隐去了母辈的渊源,也一直刻意未将你我二人引见。” 凌萧忽然想到第一次与孟大家在十二音坊见面时,她流露出的感慨,口中便不自觉地念了出来:“往事不堪追忆。韶华易逝,终究覆水难收。” “可事实并非如此。”听闻此言,沈青阮却道,“恰恰相反,凌将军去后,家母每每伤怀难耐。我幼时记得最清楚的一幕,就是每年正月初十,凌将军的忌日,家母坐在窗边暗自垂泪的剪影。 须知,家母是个心志极坚之人。我自记事起,每年也只有在此日,才会见到她脆弱的一面。” “她存有凌将军的几件旧物,还有昔年来往的书信。每到这日,她就会把这些物什重新翻出来,看一遍。 那几封书信言之寥寥,但她每每都要来回读上数次。凌将军爱在书信中画些花草,或是小动物的图样。家母每看到此处,就会被逗得笑出来。但接着,就是更深切的悲哀。” 「啪」的一声轻响。 沈青阮一怔,抬眼一看,就着炭火的微光,在凌萧的颊边看到了一道新鲜的水痕。沁凉的石桌上晕出一个圆圆的水窝,将十几年难捱的追思统统封印其中。 “她……似乎就是爱笑爱闹的。连外祖母都说,她生性活泼,与我完全不同。”凌萧鼻音浓重地道,“令堂曾描了一幅家母的小像,是她春日游猎之时的模样。她骑在高头大马上,却还不忘了给马儿簪花……” 说到这儿,他喉间哽咽了一下,似是想笑,却终究化为一声长叹:“我真想看看她,不是在画卷上,而是在鲜活的人世,亲眼看她一眼……” 炉火上传来「咕嘟咕嘟」的滚沸之声。水汽蒸腾,缥缈间,仿佛勾勒出一幅静谧久远的画卷十七年前的元月初十,正值北境最寒冷的日子,滴水成冰。 北境军主帅的营帐里燃着火盆,一个英气秀美的女子正在营帐内看布防图。 她只着里衣,肩上还披着一条绒毯。怀中是一个刚满月的婴孩,正咬着小小的手指,安然酣睡着。 女子不时低头看看怀中的幼子,坚毅的面庞上闪过一丝餍足,见他眉间稍紧,便动手将他轻轻摇晃几下。 忽然,帐帘大开,隆冬如席的雪片随之飘撒进来。年轻的母亲立刻用绒毯将孩子遮住,然后不豫地抬头看了一眼。 进来的是一个浑身浴血的兵士。他慌张地往地上一扑,抖着一头蓬乱的碎发,声嘶力竭地喊道:“前锋部队遇袭,大将军被围困,请将军增援!” 女子登时大惊。 她即刻调兵遣将,自己也披上战甲,准备率军驰援。不出一刻钟,众将已在帐外听令。 大雪于静夜中缓缓飘落,一双双年轻的眼睛含着懵懂与坚毅,齐齐望向主帅的营帐。 营帐内,身披坚甲的女子沉毅地吐了口气。 临行前,她似乎有所预感,又折了回来,轻轻亲了亲孩子熟睡中的小脸。 小小的婴孩似是觉得痒,咧嘴微微笑了下。女子一怔,也随之一笑,而后便毅然掀开帐帘,上马率军而去; 滚沸的茶壶被修长的四指拎起,沈青阮斟了一杯新茶,给凌萧递了过去。 凌萧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见眼前递过一杯茶,便伸手接过,一口饮下。 “哎……” 沈青阮的惊呼被埋没在升腾的蒸汽里。凌萧只觉得茶水滚过舌头,所行一路全都没了知觉。额头冷汗骤下,他却硬是皱着眉一声没吭。 “我……夜深了,先回房了。”他的舌头有些不利索。 “凌萧!”沈青阮叫住了他,“往事已矣,忧思伤身,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他目光温和,眼睛里似有点点水光。凌萧点点头,没说话,独自默默回了房间。 本以为会一夜无眠,却没想到一觉天昏地暗,次日辰时方才起身。 他揉着头,觉得舌头仿佛比头还疼,对镜一照,竟是被昨夜的茶水烫了一个泡出来。 心下有些郁闷,他推开窗户,一只小药瓶被撞倒,咕噜噜地要滚下窗台去。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 药瓶下压着一张字条,上面是规规矩矩的三个字:烫伤药。笔锋秀挺,一看就是出自沈青阮之手。 他心下一暖,不由微微一笑,当即走出门去,想去谢他。可出得院门,他才发现沈青阮的屋门大开,里面已是人去楼空了。 “家母最为遗憾之事,便是当年未能与凌将军好好地道别。”耳边忽然响起沈青阮昨夜的话。 知道你还这么干! 凌萧心中闪过一阵恼怒,可忽然又想到,他昨夜大概是想与自己好好道别的,是自己糊里糊涂先走了。这么一想,他不由又恼恨起自己来。 呆呆地在空屋前站了一会儿,他也拖着步子回了屋。行李都已打点好了,檀荇和大和说巳时来接他,如今也没多少时候了。 -- 第213页 他飞快地将屋里角角落落又看了一遍,确认没落下东西,就到院中的花树下坐下。 昨夜石桌上那个小小的水窝已经干了,茶具也都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一切就像是没发生过一般。 他仰头去看那株花树,蓝紫色的芳菲遮盖了整个天幕。他脑中忽然冒出沈青阮架着一条腿,坐在最低的那条枝桠上,微微侧头弹奏阮咸的情景。 低下头,他有些黯然。 他的人生不长,却总是充满了别离。幼时离开元京,离开国公府的别离,八年后又离开灵山,离开将军府的别离。 然而,似乎之前哪一次的别离,都没有这次来得难受。来得早有准备,却还是猝不及防。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很想去东陵走一走。那个神奇的国度,有着太多与世俗格格不入的东西。突兀而明丽,就如一棵棘棘草,在凡世的枷锁下恣意地生长着。 就这么定了吧,他想,游学的第一站,就从东陵开始。 看看天色,他出得门去,便看到一路三三两两都在辞行。 隔壁院前站着纪麟、梁培和朱涵。不知为何,三人今日竟齐齐穿着与两年前初到此地时,一样颜色的衣服。 远远地看着,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日那三抹湖绿、银灰和月白的身影,聚在他的院门前,和檀荇一起聊着天。还有章雅,秦观唐,那日一路从青石桥上走来。 记得当时耳边叽叽喳喳的,都在谈论那个传奇一般的兰琴公子。 而那高挑的少年就跟在他们二人身后,眼睫半垂,对他们淡淡道了一句「幸会」。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一声高亢的「表兄」划破云霄,檀荇和大和以及另两个小厮一路攀山而来,已经到了清溪对岸。 自己结业下山,檀荇大概是最高兴的。 大和领着小厮们去取行李,凌萧和檀荇去向同窗们一一道了别。 一行下来,天色已近午时。凌萧又郑重地将院门锁上,将钥匙还了,然后最后看了一眼十七院,便回过头,携檀荇和另外三人,在湛蓝的天幕下下了山。 第145章 西行 二月十六下山,凌萧在府内盘桓了半月。自入国学监以来,他甚少在家待这么久,外祖母自是喜不自胜,檀荇更是乐开了花。 杏林书院距府不远,他以往就懒散,这几日更是恨不得时时赖在府中。 外祖母管不得他,凌萧也念着自己不日将要远行,一别少说要大半年的光景,便也心软由得他去。 三月初一,大考发榜下来。凌萧看着头名下方那两个并排的名字,怔了半晌,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这家伙莫不是大考当日没赶得及用早点? 这个念头只轻轻闪了一下,他不禁摇头失笑。 榜单既下来了,他没再耽搁,第二日便启程。外祖母和梁嬷嬷自是千万个不放心,为他置办了大大小小十几个包裹,衣裳点心俱全。 他统统推拒了,最后只带了几件换洗衣裳,几张简单的干粮,还有少许银钱,便仗剑骑马上路。 本以为檀荇这边会是一道关,却没想到他竟比外祖母还要平静。 自从千觞节后,他虽然恢复了以往的谈笑风生,但行止上……凌萧仔细想了下,似乎是没有先前那般放浪无羁了。 见他收拾好行李准备上马,檀荇也只是默默地站在不远处的廊柱下,倚着栏杆,遥遥望着他。 院子里人来人往,呼喝声,嘱咐声,低泣声,一片乱糟糟的。 凌萧一时无暇,等到万事都收拾停当了,才蓦然注意到廊柱后站着个人。畏畏缩缩,探头探脑,一双不大的凤眼已经红过了几轮。 彼时他已经坐上了马背,见状心中一动,不知为何,眼前忽然闪过将军府前初见那日,那个哭得花猫儿一般,六神无主的小毛娃。他今时的形状与那日莫名相似,凌萧远远瞧着,心下不由软了。 “阿荇……”他冲廊柱后面招了招手,“过来……” 忽然见他注意到自己,檀荇猛地一怔,似是有些不信,又似是有些不敢。 但凌萧一直看着他,对他不断招手,他终于长吁一口气,把将要夺眶的眼泪死死逼了回去,然后若无其事地迈出了脚。 “表兄,一路上注意保重身体啊!虽说咱们在北境时也一起打马狩猎,有时也在林子里转上好几日,但毕竟比不得游学艰苦。 你这一去,心里多少有个算计,莫要行得太远,超出了归家的时日,再让外婆担心。 要我说,你也应该多带些银钱傍身。人都说穷家富路,能用银钱解决的事就不要闹得大张旗鼓……” 他一路走到凌萧的坐骑边上,还没等凌萧开口,自己就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起来。 没边没沿地说了一车,便是健谈如他也忽然没了话题,就只仰着头,看着凌萧傻笑。 凌萧也低头望着他,透过那一双努力镇定的眼,看着他复杂纠结,难以启齿的少年心事。 “阿荇……”他带着丝丝歉意道,“此次游学不比从前。路途遥远,途中尽是未知。以我如今的能力,勉强只能自保,不敢保证你的安全,所以不能与你同行……” “嗐,没事儿,表兄!”没想到,这次檀荇不仅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反而大方地安慰起他来,“其实就算表兄想带我去,我也不能去呀!书院里的课程正紧,我先前落下了好多,如今要加倍努力才能补得完,哪里还敢到处撒欢呢?若是让外公知道了,可不又得好一顿打!” -- 第214页 说完,他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然后嘴角一提,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 这笑容稚气得很,映着灿烂的春阳。恍惚间,一下子将凌萧带回了年幼时在北境的无忧岁月。 “待我回来了,定找时机再带你回北境一趟。”他对檀荇微微一笑。 “好……”檀荇闻言眼睛一亮,冲凌萧伸出了手,“一言为定!” 凌萧无奈一笑,右手松开缰绳,在他比自己小了许多的掌心轻轻击了一下。 “一言为定!” 于是,在众人的泪眼婆娑中,凌萧独自一人上了路。穿街走巷,很快就望见了长街的尽头。 烟花三月,春日盛景。长街两旁的樱树和海棠都开了,轻粉花瓣在风中旋转舞蹈,带着幽秘的馨香落在他的肩头。 他轻轻拈起一片樱花瓣,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梦闻录》里那个携芳国的小王子。这么一想,这两年的所历所感便匆匆在他脑中滑过。 他想起国学监内,陆灵雪从竹帘背后缓步走出,想起千觞节上,寒氏月赤着两条麦色的小腿,在夏日艳阳下舞蹈畅饮,呼朋欢笑。 最后,他的回忆停滞在十七院里。 蓝紫色的花树下,沈青阮静静地坐在躺椅上,怀中抱猫,手中持卷。 不时风过,细碎花瓣落在他的肩头。有些调皮的落到他正在读的书页上,他便伸出手,将其轻轻拂落。 微微一笑,他又回头看了长街最后一眼。 巍巍城门下,长街的繁华被拢在一方拱形的天地里,构成了他对京都最后的印象。 回过头来,春阳下官道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油亮的嫩叶摇落满路芬芳。他的心境忽然开阔了起来,用力一夹马腹,高喝一声,绝尘而去。 扬鞭纵马,一下就疾驰出十几里地。此处已是远郊,四下寂静了许多。 京城附近多山,月西江就在山谷中缓缓流淌。他一路沿着江水,疾驰了这些时候,觉得有些渴,便勒马停了下来,然后坐在江边饮了些水。 天色近午,任是春日的阳光也变得灼人起来。碎阳跌在水中,泛起的波光更是有些刺眼。他将水袋收好,打算着回身上马,继续赶路。 刚走到拴马的核桃树下,京城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他回头一看,就见一骑绝尘,正向着他的方向驰来。马蹄扬起的尘土有些大,他眯眼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马背上的身影颇为眼熟。 待再近些,就见纪麟手握马鞭,眉头微蹙,一如既往地做出一副沉稳态度来,生生把自己弄老了十几岁。这时他也发现了路边有人,远远看了一会儿,面上逐渐绽放出惊喜。 “噫……”一声长嘶,骏马扬首,在漫天沙土中停住了身形。 纪麟翻身下马,大步走到凌萧身前,声如洪钟道:“凌兄,怎么是你?日前你说要去游学,就是今日出发吗?这也太巧了!” “在府中盘桓了半月,行程一直未定。前几日发榜,再无理由在京中逗留,便定了今日启程。怎么,你也正要出发向西吗?”凌萧道。 纪麟之前就说过,大考后他便要赶赴西境,投奔他的父亲,镇西大将军纪申。 此时听凌萧发问,他便点点头,道:“没错。不过不是直接向西,先要去一趟瀛洲,代家父拜访一位世伯。” “瀛洲?”凌萧一怔,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眉目清俊,谈笑帷幄的脸来。 “不错……”纪麟道,“我们两家是世交,算起来,杜伯伯与父亲也有十几年未见了,我也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一面。 父亲他老人家军务繁忙,无暇抽身。正好我这次有些闲暇,瀛洲隔得又不算太远,便顺便过去拜访拜访他老人家。凌兄你呢?这是要往何处游历?” “也是往西吧……”凌萧道,“看看路程,如果可能,想去一趟东陵。” “东陵?”纪麟有些惊讶,“那可远!据说道路艰辛,不好走呢!” “无妨。”凌萧道,“左右无事,这一年多的光景,慢慢消磨,走到何处便算何处。况且,东陵路途虽险,但也有那么多人走过,想来传言大过其实。” “嗯,这倒是。路途再险,就凭凌兄这身本事,也当会化险为夷。”纪麟道,忽然想起什么,道,“这东陵也在西南方向,凌兄不如与我同行,咱们先往南走一段,路过瀛洲,然后再向西。到得尽处,我向北行,投奔家父,你向南行,折道去东陵,如何?” 凌萧不著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想了想,道:“也好,我也尚未去过瀛洲。” “妙极!”听他答应,纪麟登时心情大好,忙催着他上马,二人一路绝尘而去。 第146章 纪麟 瀛洲距离此处大概十余日路程,走水路要快一些,但二人都没有行船的打算,便一路策马疾奔。 出发前想得甚美,什么锄奸扶弱,快意江湖。可真到了路上才发现,多的是风尘仆仆,汗流浃背。 两人之前都没什么出行的经验,独身出行又嫌累赘,一不爱背繁重的包裹,二不屑带贵重的银钱,只想学着话本子里的江湖侠客,一人一马,仗剑天涯,口渴则饮江河水,腹饥便打林间兽。因此,二人都是干净利索一身轻,什么多余的行李都无。 先是纵马恣意了一阵儿,吹够了江风,纪麟便放缓了马速,跟凌萧闲谈起来。 -- 第215页 为避开来往京师的人流,二人走着走着,不自觉地就选了山林小道。如今置身山野,四面环绿,连月西江宽阔的江面都只在枝叶间隐约可见。 难得如此幽静,又兼林间沁凉,二人心头都甚是畅快,在京中的种种顾忌也少了许多。 纪麟一如既往地健谈,起先还一本正经地谈古论今,说些朝政大事,后来心思便被山间鸟兽吸引了过去,拉着凌萧说起些精怪故事来。 凌萧脑中还残留几篇民间志怪,都是在沈青阮那本手稿上读来的,见纪麟感兴趣,便随口给他讲了几个。 他记性好,脑中回想着书页上的内容,口中讲出来便和书本上的几乎一字不差,该有的草蛇灰线,高潮迭起都一样不落。 再加上他声线沉稳醇厚,娓娓道来,竟比那些一惊一乍的说书先生更引人入胜。 纪麟信马由缰,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咂舌,到了紧要处还要「嗬嗬」惊叹几声,活像个七尺长的孩子。 又听完一个山精的故事,他满足地长叹一声,摇头道:“啧啧,没想到沈公子还有心收集这些民间故事,当真精彩纷呈,比他作的那些经论檄文不知强出多少倍!” 闻言,凌萧轻声一笑。 纪麟一见,不禁有些发窘,忙解释道:“呃……我这,也不是说他作的那些文章不好。就是……就是……嗐,凌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凌萧笑着摇了摇头,道:“既离了朝堂,便莫再论朝堂事。如今你我身处山林,当然要讲些山野间的故事,如此才算应情应景。” “欸!”闻言,纪麟大有同感,由心地应了声,想了想,又「啧啧」道,“凌兄,你看这漫山苍翠,触目空旷,何等怡人。我幼时还曾随父亲去过一次西境,那辽阔天地,广袤高原,更是让人心胸开朗。 想想这些美景,再回过头去看京中天地,虽富丽精致,却像个机关密布的金玉宝函。 便是再厉害的人物,也只能在那方寸土地间腾挪,蹦跶来蹦跶去,倒是惊心动魄了,可又能有多大的意思呢?” 凌萧没想到他忽然说起这些,心下一动,倒是上了些心。 纪麟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感慨里,自顾自继续道:“别人不说,就说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他坐拥万里江山,可这「万里江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他亲眼见过吗? 其实,他眼见最多的不过是一张几尺见方的舆图,再好的河山在上面也不过是几笔鬼画符。 他确是有权势,朱批一勾,不知多少人飞黄腾达,又不知多少人妻离子散。 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几十年后,几百年后,朝代更迭,甚至国家都不存在了,河山依旧矗立,而历代君王,也只能动动御笔,调换几个人头而已。实在是既辛苦,又无趣啊……” 一番话,倒有几分说到了凌萧心里,叫他有些刮目相看。 纪麟一番感慨完毕,兀自有些回不过神,他便温言道:“没想到,你竟也对朝政之事有如此多的感悟,从前倒没听你提起过。” “唉……”纪麟叹了一声,“从前在京里,说话前且得三思。周围不知多少双耳朵听着呢,哪敢像现在这般高谈阔论?我知凌兄你不是那起子没意思的人,才敢把心里话与你说一说。 其实啊,京里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心中早就感慨颇多。 尤其是段于风死的那一日,我心里更是觉得不是滋味。你说这好好的人,怎么一搅进朝局的浑水里,就成了六亲不认的妖魔鬼怪了呢? 太子也好,庆王也罢,甚至段毅,段锦澜,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 可那几日里,我却总觉得他们就像白布后面的皮影,你方唱罢我登场,粉墨油彩,看不清浓妆后面的脸,甚至连死讯听着都不像真的。” “唉……”他叹了一声,声音有些悲戚起来,“凌兄可知,段于风还是瀛洲司马的时候,与我那世伯曾有几分交情。那年我五岁,随父亲去瀛洲拜会老友,恰逢段于风也在。 我至今还记得,那时我初到外地,有些水土不服,吃什么吐什么,每日病恹恹的。 那日见世伯院中有棵李树,上面结了好多果子,我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很想吃李子。 无奈李树太高,小厮一时半会儿找不来梯子,我心里着急,就哭了起来。 连父亲都被我吵得无法,厉声呵斥。段于风却抱了我,跃到李子树上,给我摘了十几个圆溜溜的大李子,让我用衣摆兜着。 至今我都记得那些李子的滋味。段于风死的那日,十几年前的味道就跟又回到了我嘴里似的。又酸又涩,一点也不好吃……” 他说着,怔怔地低下头去。 凌萧脑中也浮现出那个身逾八尺,谈吐傲慢的重境高手。时过境迁了,可一想到当日之危,他心中依然不能平静。 “那么和气的一个人,年纪一大把了,笑起来还跟个小孩似的,给我摘了李子,又来跟我抢……” 纪麟的声音又闷闷地传来,“我是真没想到,他竟会在京城行凶杀人,还伤了沈公子和凌兄你……” 见他似有伤怀,凌萧也不禁心有戚戚。不知为何,纵使当日被段于风疯狂追杀,重伤垂危,险些丧命,但事后想想,他心中却并不真正恨他。 “人被逼到绝境,总会奋起一击。即便报不了仇,也总要泄一泄心头之恨。”他道,“段氏死的人毕竟太多了,他身为一家之主,又有一身本事,怎么可能一味忍耐,任人宰割?” -- 第216页 这话只敞开说了一半。另一半他不愿说,也不好说。毕竟每个人的立场不同,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他不会偏听轻信,却也不指望人人都能与自己观点一致。 好在纪麟对这些事并不如何敏锐,听他说话,只微微皱了皱眉,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道:“凌兄你说,死这么多的人,难道就只为一朝登上那个至尊之位,在自己脖子上套犁栓缰吗? 其实啊,在得知庆王被贬到永州的时候,我心里着实为他松了口气。 虽说是被贬,却又安知不是他的福分呢?京城地窄,到了天高皇帝远的永州,他却能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踏踏实实地活一回。 只是庆王这人面上隐忍沉肃,骨子里却和他祖父一样。他毕竟流着一半段家的血,又怎么肯安居一隅,做个闲散王爷呢?” “唉……”他说着叹了口气,又感慨地摇了摇头,望着被绿叶染成一片翠色的天幕,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是爱莫能助了。总之,不管他人怎么想,反正这些权谋斗数,我是玩不转,也欣赏不来。 我们纪家世代从戎,我以后也要跟我爹一样,驻守边防,才不要在京里跟这些满脑子弯弯绕的人打肚皮官司!你们凌家也是武将世家,在这点上,凌兄想来与我也有同感吧?” 凌萧微微颔首,道:“京中的确过于狭窄,不如边境自在。” “是啊!”纪麟道,又冲着前方的虚空一挥手,声音忽然慷慨激昂了起来,“等再过几年,我父亲和凌大将军都解甲归田了,咱们就接他们的班!到那时,你我二人仍是兄弟,并肩作战,一个在西,一个在北,使四海邻邦惧不敢犯!哎呀,这景象,想想就激动人心啊!哈哈哈……” 笑声未落,忽然「咕叽」一声,打断了他的侃侃而谈。 纪麟摸摸腹部,又抬头看了看天,道:“光顾着说话了,都没注意时辰,竟已这么晚了。凌兄吃过午饭了吗?我可是用过早点后就直接出门了,奔波了一天,现在还真有些饿了。” 凌萧取出舆图看了看,又借着西斜的日头定了定方位,指着舆图上的两个小点对纪麟道:“前方有岔路,向东走大概四十里是茱萸镇,在江边官道上。西边的这个镇子近一些,只有一半路程,不过看样子是在山坳里。” 纪麟也凑过来看了看,又看了看天,皱眉道:“茱萸镇我倒是常听人提起,是进京的必经之路。不过四十余里……现在日头已经这么斜了,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怕是不易,倒不如……” 说着,他将手指在西边岔路尽头的槐镇上点了点。 “嗯。”凌萧道,“这个镇子看着也不小,虽地处山林,但离江不过数十里,想来也偏僻不到哪儿去,一应设施应该都是全的。” 说完,他解开包裹,取出几张干粮,递给纪麟,道:“槐镇虽近,但约么也要大半个时辰的路程。你若是饿,就先吃些垫垫吧。” 纪麟忙将干粮接过,叹道:“还是凌兄你心细!我娘给我装了一行囊的衣物细软,就是忘了装干粮。这下可好,不至于第一日就挨饿了!” 说笑着,两人稍微补充了些食水,便又纵马疾奔了十数里,终于在天色将将擦黑时抵达了落脚的村镇。 第147章 老羊汤 说起来,此处离京城才不足百里,虽不在进京的必经之路上,但想来也有些旅人过客,理应是一番热闹景象。 况且如今方不过酉,正是晚点过后三三两两串门消食的时节,却不知为何,整个镇子隐隐笼罩着一层煞气。 「槐镇」两个古朴黑字刻在镇口的牌坊上,二人纵马行过,四下一看,就见沿街只剩零星几个小铺,正忙着打烊。 纪麟老远就看见一面「老羊汤」的旗子,忙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却见卖羊汤的大爷正在撤摊子。 那一锅尚自冒着热气,还剩下大半的羊汤被他用木盖一盖,瞬间消失在纪麟的眼皮底下。 纪麟哪里忍得了这个,方才吃的蒸饼正噎得他难受,奔波一日,日暮时节热乎乎地喝碗羊汤,那毛孔通畅的感觉,单是想想都让人心旌摇曳。 见大爷又把汤锅绑牢,眼看着就要推车走人,他喉头一动,忙横马上前,挡住板车的去路,高声道:“老伯,先别急着打烊,再给我们来两碗羊汤,料要放得足足的!” 谁知,一见到横在眼前的黑鬃骏马,眼光还没移到纪麟的脸上,那大爷就像被猫抓了似的,先是一惊,接着「砰」的一声,竟然干脆利落地扑倒在地,头也不抬,活像一只地鼠一般,把大半个头都埋在手肘里,大声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老汉我今日走霉气,卖的不多,家中还有五口小儿要养活,大爷行行好,饶我这一遭,千万饶我这一遭!” 一番动作倒把纪麟整蒙了,他愣愣地盯着大爷花白的头顶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一人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凌萧。 凌萧也有些意外,他翻身下马,走到大爷身前,伸手在他肘部搀了一下,道:“老伯请先起来,我们只是想买碗羊汤,并没有恶意。” 听他声音温和,那大爷这才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先是小心翼翼地在他面上扫了一圈,又看了眼纪麟,这才如梦初醒地「呃」了两声,借着凌萧的力道,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 -- 第217页 这时纪麟也下了马,忙不迭地上前帮忙扶住,又拍了拍大爷前襟上的尘土,道:“是晚辈莽撞了,我这马性格跳脱,脚力又大,没吓着您吧?” “你……你们是什么人啊?”大爷颤巍巍地问。 纪麟看了凌萧一眼,道:“哦,我们从京城来,要去南边投奔亲戚,路过此地,想歇歇脚,吃点东西。” “哦……京城,京城……”大爷嗫嚅了几句,又出神似的看着他们,喃喃道,“京城好啊,天家住的地方,你们从京城出来做什么?外面不安定啊……” 见他脑筋似乎不太清楚,纪麟与凌萧对视一眼,又把话题引到了羊汤上去。 “老伯……”他敲了敲板车上的铜锅,笑道,“您这羊汤还卖吗?我俩骑了一天的马,又累又饿,买您一碗汤垫垫饥。” “哦,羊汤啊!”那大爷终于回过神来,“卖,卖,当然卖了!老汉做了几十年的羊汤了,就连京里酒楼的大厨都比不上我的手艺!” 说着,他伸出颤巍巍的手,解开绳索,将木盖掀开。一股浓郁的鲜香扑面而来,看来这几十年的手艺倒是没说谎。 纪麟凑近闻了闻,满意地喟叹道:“嗯!来两碗!多舀些肉,料也给我们放得足足的!” “欸,欸,老汉的勺子你们放心。几十年了,从没偏漏过!”大爷呵呵笑道,舀起两大碗冒尖的羊肉胡辣汤,递到他们手中。 “嗯,好香好香!”纪麟端着满满的汤碗笑道,又从背囊里取出方才吃剩的一块蒸饼,掰碎了浸到碗里,对凌萧道,“这是在西边时跟我爹学的法子。凌兄你也试试,可香得紧!” 二人就这么端着碗胡乱站在街头。 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把纪麟吃得满头大汗。凌萧听着他唏哩呼噜的进食声,还是有些不放心,便问那大爷道:“老伯,方才我这位朋友拦下您时,您为何这么害怕?还有,现在刚到掌灯时分,镇子上的店铺怎么关得这样早?” 那大爷正坐在板车沿上歇息,听他问话,浑浊的眼神猛地一凛,竟暗暗射出一道精光来。 “诶,莫提莫提!”他摇摇头,忽然失笑起来,“老汉我年岁大了,脑袋不灵光了!时不时的就记错了时辰和年份,有时候还会认错人。三十几年前,我老家那边闹过匪。 他们凶悍霸道得很,日日在街上扫荡,收供奉,交不出钱就要杀人! 那时候我也才三十郎当岁,拖家带口的,小生意做得极是不易啊…… 哦,那时候那些土匪也骑着你们这种高头大马。所以啊,我方才一见这马,脑子就糊涂了,还以为又到了闹匪那时节呢!哈哈哈……算算,这都三十几年了不是……” 他说着,自嘲地哈哈大笑起来,苍老的声音有些干瘪刺耳。 纪麟听了也跟着笑了起来,一碗汤尽,他又把碗递到老汉面前,道:“老伯,再来一碗!这羊肉汤真香,您自己也该吃些。您这癔症没准就是饿的,热乎乎的汤肉进到肚子里,谁还记得什么土匪啊!” “哈哈哈……”闻言,老伯也仰头畅快大笑了几声,又给他满了一碗肉汤,道,“你这小兄弟说话倒是有趣!不过这汤是好,但老汉我年纪大了,克化不动了。看你们年轻人吃得香甜,我这心里也就满足了!” 纪麟呵呵笑着,喝汤不误说话功,与那老汉一人一句侃了下去。 凌萧又看了看四周,此时天光将尽,四野暮色沉沉,长长的街道上只余几盏风灯,便如招魂的鬼火,兀自清冷摇曳。不知为何,他的后脖颈忽地起了一层渗人的凉意。 “这才几时,怎的街上就没人了,这边难道不开夜市吗?”他问。 老伯也眯着眼四处看了看,幽幽道:“什么夜市不夜市的,我们这是小地方,一共没几户人家。大家伙吃过晚饭就睡下了,明日一早还要下地呢!” “是这样。”凌萧随口应了声,又四处看了看。 “诶,好啦!”纪麟吃完了第二碗,终于餍足地摸了摸肚皮,将碗还给老伯,又对凌萧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以为哪里都像京城一般热闹,从掌灯闹到深夜?老伯都说了,这儿就是个小村镇,大伙农忙一日,晚间回家吃了饭就睡了,没那么多乐子也是正常。” “也是,大概是我想多了。”凌萧道,也把碗还给了老伯。 望着他那一碗几乎没动过的肉汤,老汉有些局促道:“哎呀,小兄弟怎么吃得这么少,是老汉我的羊汤做得不好吗?” “并非您的汤不好,只是我不惯吃辣。”凌萧有礼道,又取出钱袋付了账。 “哎呀,凌兄你竟然吃不了辣,那可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羊汤啊!” 纪麟闻言叹道,见他付账,也从怀中掏出钱袋,拈了一块碎银出来,塞到老汉手中,道,“呐,还有我这份,老人家您收好!” 老汉捧着那块碎银,几乎看直了眼,半晌才道:“这……这位小兄弟付的钱已经足够了。您又给了这么多,不过几碗肉汤,哪里值得了这些银子!” 纪麟却满不在乎地一笑,拍了拍老汉苍老的手,道:“老伯您这么大年纪,做个小生意不容易。何况您的羊汤还这么好喝,绝对值这些银钱,您就好好收着吧!” “哎哟,这……这可怎么好……”老汉登时湿了眼眶。 纪麟见状,忙岔开话题道:“老伯,您可知道这镇子里的客栈在何处?今日天色已晚,我们想找个地方歇脚。” -- 第218页 “哦……”老汉揩了揩眼睛,指着不远处几盏并排的风灯道,“就是那儿了。镇子小,只有一家客栈,你们要住,就去那里吧。” “好,多谢老伯。”纪麟道,又看看凌萧,道,“凌兄,咱们走吧!” 说着,二人上了马,一路朝着客栈的方向行去。 凌萧心中仍是有些不安,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沉沉暮色中,那老伯佝偻着身子,正推着板车,在无人的街巷中慢慢走着。 第148章 槐安居 不多时,客栈的大门已经遥遥在望。竟是个颇大的铺面,二层小楼,大门上挂着金字匾额,上书「槐安居」三个大字。 大门紧闭着,里面隐隐透出烛火。二人下了马,纪麟上前扣了扣门,就听里面应了一声。 接着,一个小二模样的人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一见他们,先是上下打量了一圈,又「呵呵」笑了两声,才不紧不慢地对里面喊道:“是两个年轻后生!” 闻言,纪麟有些不快。他上前一步,冷声道:“我们是来住店的,你们还做不做生意?做的话就告诉你们掌柜的,要两间上房!” “哟呵,小兄弟有些脾气!”那小二颇感兴趣地一笑,又在纪麟腰间的佩剑上看了两眼,闪身让开了路。 纪麟一把推开他,回身对凌萧道:“凌兄,来!” 小二这才看清凌萧的全貌,见他背负重剑,眸色深了深,却仍是一脸堆笑,对里面喊道:“掌柜的,要两间上房!” 凌萧同纪麟踱进大堂,就见角落里围坐着四五个汉子,看样子是在用晚点。 见他们进来,几人同时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接着又齐齐低下头去,继续安静用饭。 “哟,两位客官,看样子奔波了一天,定是劳累了吧?”一道油滑的声音传来。 凌萧回头一看,就见柜台后面站了个人,瘦削精悍,眼角吊梢,正满面含笑道:“小店有上好的客房,还有小厨房,可以给二位提供晚点。二位若是想沐浴,跟小二知会一声即可。房内有浴桶,届时让人烧了水给二位抬上去。” “哦,这倒不必。”纪麟踱步过去,随手将一锭银子往柜台上一放,道,“只需两间干净的房间,明早备好早点,我们下来吃。对了,我这位兄弟不吃辣,你们做的时候注意点!” “唉,唉!”掌柜的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锭银子,一张脸挤成了灿烂的菊花。 纪麟又将一锭碎银扔给那小二,斜眼睨着他,道:“门外那两匹马给我们照顾好了,配上好的饲料,饮水一定要洁净,可知道了?” 小二将银子接了,又是「呵呵」一笑,乐道:“行,都听您的!保准给您伺候满意!” 闻言,纪麟也不再啰嗦,同凌萧上得楼去。两人的房间挨着,纪麟挑了外面正对楼梯口的那间,将里面那间让给了凌萧。 “咱们人生地不熟的,晚上别睡得太死,多留点神。”临进屋前,他还不忘叮嘱。 凌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你也是……” 疾驰一路,毕竟疲惫。 纪麟进屋后将包袱一扔,仔细看了看床铺,见还算干净,便呈大字型躺倒在上面。 被褥还算软和,他褪了鞋袜,又打着滚将外衫脱了,在床上翘起二郎腿,一边捏脚一边连声叫着「舒服」。 凌萧进屋后也歇了下来。房间虽简陋,但一应设施还算齐全。 他洗漱过后,便在窗边榻上盘腿而坐。紫霄剑就摆在他身侧,他在屋内环视一周,闭上双目,静坐吐纳起来。 客栈的墙壁地板都薄,一开始还能听到楼下说话走动的声音,后来便渐渐静了下来。 亥正,整间客栈都熄了灯。寂静中,只闻隔壁纪麟绵长悠远的鼾声; 一片静谧安和之中,忽然,紫霄剑微微颤动了起来。剑身镀上一层微弱的紫光,在剑鞘中隐隐发出蜂鸣。 黑暗中,凌萧蓦地睁开了眼。鼻端几乎刚刚闻到一阵甜香,他就迅速回身开窗,如一条暗影一般,悄无声息地滑到了窗外。 屋门被悄悄打开了一条缝。几条黑影贴着门板鱼贯溜进来,先是站了一会儿,就听低低的一声:“动!” 紧接着,几人几乎同时将右手从背后抽出,冷光凛凛,竟都是二尺来长的砍刀! 猫行几步,一众黑影围到床前。借着淡淡的月光,隐约能看清上面卧着一个人形。 不知是谁喝令一声,接着手起刀落,只听「嗤嗤」几声布裂,床上的人形上已经多了几个大洞。被褥中的旧棉絮翻烂出来,但似乎并没有血。 其中一人「咦」了一声,上前摸了摸,忽然大叫一声:“不对!” 火折被忽地点燃了,映出几个黑布蒙面的身影。众人向床上一看,只见上面哪里睡了什么人,只是几个枕头,被摆成了人的形状而已。 “敢耍诈!”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恶狠狠地骂了一声。 几乎与此同时,隔壁忽然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兵刃相接之声。 “快过去!”他双目精光大盛,高声喝道。 话音刚落,几条黑影便默契地回身向隔壁冲去。 随着「哎哟」一声惨叫,一条灰影被一柄重剑高高挑起,然后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拍到了门板上。 几人赶到时,正听见「哗啦」一声。定睛一看,只见整个门板被嚯地洞穿,一个人惨叫着从里面跌出来,又被木棱窗纸「噼里啪啦」砸了一身。 -- 第219页 几人齐齐向后一跃躲开了,就听地上那人呻吟道:“大,大哥,他们有防备!那个高个子的是个能打的,兄弟几个都被他偷袭了!” 众人闻言一惊,忙抢到屋内,就见里面已经打成了一团。 七八个蒙面汉子追着一条迅如闪电的身影,个个身逾七尺,加上手中二三尺长的兵刃,挤在这么个逼仄的房间里,竟然愣是近不了他的身。 而那人手中一把重剑,冷光凛凛,却是招招见血。不多时,几个兄弟身上都多多少少挂了彩。 “妈的,还治不了你个小瘪犊子!”那头领啐了一口,也不遮掩了,把脸上的黑布一摘,赫然便是方才那个见钱眼开的掌柜。 “别他妈光追着他一个人跑,你们几个蠢货!床上不还睡着一个吗?先把那个擒住!”他喊道。 话音刚落,立时有人反应过来,迅速向着床边欺去。 凌萧一惊,挑翻眼前几人,也向着床边掠去。奈何屋内空间狭窄,他拼尽全力,终是慢了一步。 那人在他之前抓到了纪麟,紫霄剑几乎在同时劈下,那人将身子迅疾一拧,带着纪麟从床边滚开,然后擒着他退到窗边,将砍刀横在他颈前,喝道:“快停手!不然我杀了他!” 凌萧哪里是受人威胁之人,他双目一凛,冷声道:“我停手你们便不会杀他吗?” 说着,他不给对方丝毫反应的时间,快步向前一跃,剑尖直指那人咽喉! 那人明显一惊,瞳孔在瞬间放大。然而还是慢了一步。那人在剑尖送达之前堪堪反应过来,将纪麟迅速往身前一送。 凌萧见势不成,连忙撤剑,却还是有些收手不及,剑尖一撇,在纪麟颈侧划开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许是受了疼痛的刺激,形同死猪的纪麟忽然有了反应。他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会儿,蓦地睁开了眼。 一见眼前景象,他兀自有些反应不过来,伸手在颈边挠了挠,道:“什么东西咬我?又痒又疼的……” 凌萧忙喝道:“纪麟,快醒来,危险!” “嗯?”纪麟慢吞吞地转过脖子看了他一眼,迷糊道,“凌兄?这么早就去后山练剑吗?” “少他妈废话!”制着他的汉子忽然爆喝一声,扣住他脖子的手也猛地一紧。 纪麟没想到身后有人,还隔得这么近。他猛地一惊,当下想也不想,本能地出手向后一击。那人躲闪不及,脑门上挨了他响亮的一掌。 他命门被击,登时愣在当场,本以为小命休矣,却没想到过了半天都没反应。 “嘿,你这狗头圆得很!”纪麟嘻嘻笑道,还伸手在他脑瓜上弹了弹。 那人忽然反应过来,纪麟中了迷药,力气全失,哪里还能伤他? 想通这一点,他又是后怕又是着恼地踢了纪麟一脚,又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 纪麟膝窝被踹,撑不住劲,跪倒在地。 他勃然大怒,扬起头来去找肇事者。刚把头转过去,嘴张开,话还没出口,却不料一蓬滚烫的鲜血突然从他面前的胸口喷出,哗啦啦地,浇了他满嘴满脸。 “啊……”他不由呆住了,大张着嘴石化在地。 就见面前那盗匪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眼肩上的血洞,刚要回头去看凶手是谁,脑袋上又挨了重重一击,立时双眼翻白,委顿倒地。 随着他胖大的身子慢慢滑落,在他身后露出了一张年轻的脸。 这人看面相不过十四五岁,面容黝黑,身量瘦小,黑发高束,白布抹额,但一双眼睛燃着熊熊怒火,正冷冷地盯着面前众匪。 第149章 少年 这下不仅纪麟和凌萧,就连一众劫匪也有些意外。几人面面相觑,最后一同看向他们的老大。那掌柜的面色一沉,狠厉杀意登时从双眼中迸出。 “又是你!”他恶狠狠道,“阴魂不散,还要纠缠到几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吗?” 凌萧一时拿不准这几人之间的关系,但敌人的敌人必是朋友。 果然,只见少年将那个被他洞穿肩骨的土匪踢到一旁,然后越过纪麟,径直向着众匪走来。 他也随即回身,就见一众土匪目露警觉,长刀横在身前,不断变换着阵势,与他们对峙着。 那少年在他身边三尺处停住,盯着众匪冷声道:“大仇未报,安能苟活?” 说着,他扬起一柄同样制式的长刀,清啸一声,向着众匪拼杀而去。那些匪徒显然之前在他手上吃过亏,立时谨慎地与他过起招来。 但凌萧看得清楚,若是一打一,这少年或许还能占些上风。但此时他寡不敌众,时间久了,恐怕要吃亏。 果然,正在他想着的功夫,只听「哧」的一声,那少年左臂中招,鲜血染红了大片衣袖。他不再犹豫,即刻出剑迎上,与那少年合力拼杀起来。 起先他摸不清这些人的套路,又兼心存善念,不欲伤了人命,出手时不免收着敛着。 可当纪麟被抓,差点被他误伤以后,他忽然一个激灵,意识到面前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土匪。而自己的那点仁慈,一个疏忽就会害了自己的同伴。 头脑清醒过来,他使出全力,剑招大开大阖,十几个乌合之众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被他打翻在脚下。 那少年望着一地的残兵剩将,目光中跳动起嗜血的快意。 -- 第220页 半晌,他回过头来看了凌萧一眼,却只冷笑道:“这么厉害的功夫,藏着掖着做什么?难道跟这些土匪还要讲究先礼后兵吗?” 闻言,凌萧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面带戾气,不由扬了扬眉,没理会他,径自绕过一地残兵,走到纪麟身前,将他扶了起来。 纪麟的脑子兀自不甚清楚,身上也没什么力气,只能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 但他显然也明白发生了大事,口中不再胡扯,只不住地甩头,试图让自己尽快清醒。 凌萧吩咐那少年道:“去楼下厨房找些绳索来。” 那少年斜睨了他一眼,道:“你在跟我说话?” “厨房没有,就去柴房和马厩找一找。”凌萧没理会他,继续道,“动作快些。” 少年见他无视自己,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又为什么要帮你?你要绳索便自己去取!” 凌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大仇眼看得报,夙愿即将达成,阁下是想在此时功亏一篑吗?” “你什么意思?”少年看着他,皱眉问道。 “若是我去,这些人醒了,或是又来了什么别的帮手,你可能对付?”凌萧道。 少年邪邪地一挑眉,凉凉道:“那有何难?全都杀了不就得了?” 闻言,凌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啰嗦,只道:“好,你杀吧。” 少年被他噎了一下,猛地转过头来盯着他。这次凌萧没有移开目光,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两厢对视了片刻,终于,还是那少年败下阵来。他偏过头去,恨声道:“杀就杀,你怎知我不会?” “要杀早就杀了,何必这么多废话?”凌萧道,不再看他,又重复了一遍,“快去楼下找绳子来。” 少年冷冷地盯了他一会儿,哼了一声,道:“别以为我不敢,你不知道我的狠!”说完,他利落起身,转身出门下了楼。 凌萧盯着他的背影看了须臾,忽听身边「锵鎯」一声。他头也没回,反手补了一剑。身边传来「呃」的一声痛呼,接着又静了下来。 那少年倒是利索,没费多少功夫就找来了一大捆绳索。 他将绳索扔到凌萧身前,斜眼瞧着地上的匪类,道:“你将他们绑了要作甚?是要送官吗?” 凌萧没理他,只将绳子截断,用一个个漂亮的绳结将众匪牢牢绑了起来,又将他们的嘴堵了。 “喂!我跟你说话呢!”少年见他不理自己,欺身上前一步,冷哼道,“送官没用的!这整片镇子都空了,是个鬼镇!你要把他们扭送到哪去?” 闻言,凌萧倒是意外地抬眼看了下他,道:“鬼镇?” 见他终于肯理自己,少年面上一喜,却又很快收住,只冷冷道:“没错。一年前瀛洲打仗,从南边来了好多难民,有的身上染了怪病,把整个镇子的人都传染了。 当时的里正管事不力,后来又从京里来了个官,一来就下令封镇。 后来病是控制住了,但镇上的人全死光了,之前逃出去的也没人敢回来,这个镇子慢慢就空了。” “岂……岂有此理……”纪麟还在拼命甩头,却多少比先前清醒了些,能听懂人话了,听了这话不由不满道。 “那这些强盗是怎么回事?”凌萧又问。 少年剜了眼角落里被捆成粽子的众匪,冷声道:“这些人本是附近山林里的游匪,见这个镇子空了,又迟迟没人来接管,就起了坏心,佯装成镇子里的住民,专门坑骗你们这些初来乍到,不明就里,又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儿。 趁你们不备,夜间将你们迷晕,将你们的财物偷走,人杀了,尸身烧了,他们再拿你们的银钱招兵买马,原地坐大,就如山大王一样!” “原是如此。”凌萧点点头,猝不及防道,“所以你今夜就守在客栈外面,是不想看我们无辜被害。” 少年一个没留神,忽然被他眼睛一看,顿觉无所遁形,不由窘迫地红了脸。 “少做梦了!”他别过头去道,“谁在客栈外等着救你们了?我是要报我自己的仇,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闻言,凌萧微微一笑,也不与他争辩。 纪麟却磕磕绊绊地道:“什……仇?” “什么?”少年皱起了眉。 “什……仇?”纪麟又艰难地重复了一遍。 少年指着他问凌萧道:“你这个朋友,平时也是个大舌头吗?” 第150章 喷嚏草 凌萧不禁失笑。 纪麟一听登时火大,咬着不利索的舌头,又问了一遍:“什……什么仇?” 少年这才听懂了他的问话,了然地「哦」了一声,道:“你是问这个啊……” 说着,他一脸不怀好意地凑到纪麟身前,然后白了他一眼,道,“我干吗告诉你?” “你……” 纪麟还想说什么,凌萧却打断他道:“好了,前尘旧事,等明早将这些强盗处理了再说吧。今夜疲累,你又中了迷药,先休息一会儿,缓一缓。” 纪麟便叹了口气,不说话了。凌萧将他扶到床上躺下,自己也在窗边榻上坐下,闭目养神起来。 少年见他们一番动作后纷纷歇了下来,心中倒有些不耐起来。 他强撑了一会儿,还是小步凑到凌萧身前,道:“喂,你还没告诉我,明日要把这些土匪扭送到何处?” -- 第221页 凌萧掀开眼睫看了他一眼,道:“自是妥当的去处。” “妥当的去处?”少年扬了扬眉,“你是说邻镇吗?我告诉你,没用的!我早就去茱萸镇求救过,那儿的人根本不理我,里正还把我打了出来,说我是疯子!” “不是茱萸镇。”凌萧道。 “不是茱萸镇?”少年越发惊讶,“难道你还要把他们扭送进京不成?这林子可大得很!咱们就三个人,他们路上很容易就跑脱了,到时候再发动别的土匪报复,咱们逃都没处逃!” 凌萧轻轻叹了口气,道:“此处向北不到二十里有一处驻军,你可听说过?” “驻军?”少年惊地张大了嘴,“你要去找驻军?那些兵老爷脾气都差得很,他们怎么会理你?你小心挨他们的教训!” “咯……咯咯咯……敢!”纪麟忽然大喝一声,把那少年吓了一跳。 “什么?”他惊道。 凌萧看了看纪麟,又看了他一眼,道:“你听见了,我朋友说了,他们不敢。” “不敢?他们有什么不敢?他们常常仗势欺民的!你们……” 话说了一半,少年忽然住了嘴,在凌萧二人身上打量了一圈,眼神有些吃不准起来。 凌萧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闭上双目继续养神。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将眼皮撩开一条缝一看,就见那少年起身出了门。不一会儿,他又折返回来,手中握着一捧叶子。 “把这个碾碎,放在他鼻子下面,就能解他的迷药了。”少年道,将叶子递到凌萧面前。 凌萧闻到一股刺鼻的辛辣味,睁开双眼问道:“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少年道,“反正我管它叫喷嚏草。中了迷香的人闻了这个,打上几个喷嚏,药力自然就解了。” 说完,他见凌萧不动,自己上手将嫩叶碾碎,又搓成两个圆球,放在纪麟的鼻下。纪麟原本昏昏沉沉的,闻了这个味道,却不适地蠕动起来。 不一会儿,他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少年在他爆发的前一瞬将圆球移开,在他平息以后又将圆球放到他的鼻下。如此重复几次,纪麟眼见着清明起来,最后完全清醒了过来。 他坐起身,一面搓着鼻子,一面惊叹道:“什么东西,这么神奇!我这会儿头也不晕了,身上也不乏了,那股恶心劲儿也没了!” 少年不无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晃了晃手中的圆球,道:“喷嚏草。专治四肢瘫软肌无力,或是你这种没用的废物点心公子哥儿!” “诶,你!”纪麟虎目一张。 “好了……”凌萧道,“纪兄你既然醒了,天色也已渐亮。如此,还请二位在此处看着这些匪徒,我去一趟驻军军营,最多两个时辰便可回来。” “你还真……” 少年刚要说话,却被纪麟抢了先。 “好。那凌兄你路上小心,我如今恢复了,在此处看守,凌兄不必担心。” “嗯。”凌萧应了一声,不再废话,出门下楼去了。 少年一路追到窗边,见他从马厩中将马牵出,飞身上马,遥遥远去,才回过神来,对着他的背影大喊道:“喂!你小心点啊!这片林子里走兽很多的……” 凌萧对他的喊话充耳不闻,扬鞭策马,不过须臾功夫,就渐渐缩成了视线尽头的一个墨点。 一个半时辰后,一队骑兵穿花拂叶,踏着整齐的步伐向着槐镇而来。 此时已是卯正,迎着初升的朝阳,驻军参将叶荣望着槐镇空无一人的街巷,摇头咂舌道:“起先听世子说起,我还不信。现在看来,竟真有这般奇事!巍巍皇城,天子脚下,距京师不过百里,竟然有人如此狂悖作乱,真是胆大包天!” 这叶荣原是他们凌家军中的一员,在他外祖手下一向颇为得力。 上次江索大战退下来后,他便被调到了京师附近的驻军任参将。 这几年宿卫军处理京城大小杂事,也与他们有过几次交集。再加上年节拜访,一来二去,两方倒是混得熟了。 听他感叹,凌萧也道:“的确,若不是亲身经历,谁会想到,就在京城近郊竟有匪徒团伙作案,接连一年都未被发觉。” “哎呀,这说来也是属下失职啊!”叶荣叹道,“我们离此处这么近,竟然毫无察觉,真是惭愧,惭愧啊!” “罢了,如今不是追责的时候。”凌萧道,“匪徒还被羁押在客栈里,由纪公子看守着。还是早些将他们交到驻军手中,我们才能放心。” “好,好!”叶荣连声答应,“世子放心,这件事世子既托付给我,属下定然尽心尽力。不但将这群匪类处理干净,槐镇的事我也会进一步跟进,必不辜负世子所托。” “如此甚好。”凌萧微微颔首。 到达客栈前头,几人翻身下马。 纪麟在楼上就听到他们的声音,远远地从窗户里探出头来跟他们打了招呼。 “凌兄回来得倒是快呀!”纪麟道,“那几个土匪老实得很,有几个蹦跶的被我补了几脚,如今正蔫着呢!” 说着,几人上得楼去。凌萧一进门,就见纪麟手抱长剑,正站在屋子中央等着他们。 十余名匪徒伤重的伤重,昏迷的昏迷,有几个尚有些意识的,也眯缝着眼装死。 -- 第222页 他四下一看,没了那少年的身影,不由疑道:“那人呢?” 第151章 黑红 “哦,你说那小孩儿啊。”纪麟道,“你走后不久,他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也急急忙忙出去了。小孩儿就是事多,咋咋呼呼的,走了也好,清净!” “小孩儿?”叶荣有些不解。 “是昨夜同与我们一同杀敌的一位少年。”凌萧道,三两句话跟他简短解释了。 叶荣也不多话,点点头,双方将移交工作办好,他便率骑兵队在客栈门口同他们告了别。 纪麟望着马队渐行渐远,一直消失在小镇尽头,回过头对凌萧道:“这一夜可真够惊险的!要不是凌兄你机警,咱俩可就交待在这儿了!啧啧,此处离京才不过百里。 这要是传出去,镇西大将和凌大将军之后在京郊野镇被土匪戕害……天啊,光是想想我这脸上都臊得慌!” 闻言,凌萧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沉吟片刻,斟酌道:“纪兄之前没听人说过,出门在外不可露财的道理吗?” “什么?不就是几锭银子……”纪麟一惊,想了想,忽然反应过来,后怕道,“这……昨晚那场祸患,竟是我招来的吗?” 凌萧看了他一眼,道:“倒也不全是。总之,引以为戒吧。” 说完,他走进厨房,四下看了看,对外间道:“纪兄,你可会做饭?” “什么?”纪麟尚自懊悔不跌,一时没听清他的问话。走进来看到凌萧站在灶台前,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不由也傻了眼。 看他脸色,凌萧默默叹了口气,道:“罢了,还是吃我带的蒸饼吧。” 好歹进了些饮食,二人收拾行囊继续上路。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再鬼魅的村镇也焕发出些许生机。 纪麟骑在马上,四下张望着叹道:“唉,说来真是难以置信。此处离京城这么近,怎么连爆发疫症,以致整个镇子被封,镇中居民无人医治,全部染病致死这样的大事,咱们都不知道呢?” 凌萧顿了片刻,道:“瀛洲开战那会儿,太子和庆王正斗得如火如荼。京中人人自顾不暇,谁还会留意这些蚁民的死活呢?” 纪麟闻言一怔,转过头去看他,就见凌萧微低着头,一张脸冷肃沉静,似在隐忍着什么情绪。 他默了一会儿,也叹了一声,道:“天家朝堂啊……那袭黄袍之下,不知噬咬着多少蚤子呢?不过这件事如今总算有了个结局。 虽然惨事已经发生,无法重来,但咱们擒得这伙强盗,也总算为百姓做了点好事,侠义了一回,也算是为此次游学开了个好头!” “嗯。”凌萧默默点了点头。 一路说着话,二人渐渐走出镇子,进到了林子里。 纪麟在镇口不远处还回望了几下,口中喃喃道:“也不知那小孩儿到哪去了。年纪那么小,功夫又没练到家,一个人在这鬼地方闯荡,多危险啊……” 说完他转过头来,却发觉身边空荡荡的。四下一看,只见凌萧勒停了马,停在他身后一丈处,并没有跟上来。 “怎么了?”他奇道。 凌萧没有理会他,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 纪麟一怔,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登时吓得骂了句娘。半边身子还没扭正,就在他一个激灵下差点闪了腰。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倒吊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离得有些远,猛一看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纪麟一惊过后,好容易缓过劲来,便定睛仔细看去,这才根据那东西身上残缺不全的衣服,认出那是个人。 但这人全身都被血糊满了,有些尚未干涸,还在一滴滴往下淌。 坠落的血珠在他头顶下方凝聚成一片黑红色的血泊,成群结队的苍蝇围着他打转,那片黑红之上更是已经聚满了,都在「嗡嗡」叫着饮血。 “他娘的……”纪麟暗骂一声。 凌萧没接声,又驱马上前两步。 纪麟见状,也小心翼翼地跟上来,小声道:“这是什么人啊,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搞得这么惨?” “你没认出来吗?”凌萧却道。 “什么?”纪麟一怔。 凌萧伸手指了指那具人形的头脸。 纪麟眯眼仔细看过去,辨认了片刻,忽然叫道:“是他!” 他转向凌萧,大惊失色道,“是那个卖羊汤的老伯!怎么会这样?是那群土匪干的吗?” 凌萧没说话,又伸出手去,指了指树上。 纪麟张目一望,心头又是一震,刚要出口的话卡在嗓子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好似被谁生生掐住了喉咙。 只见树上坐着那少年,双手抱着膝盖,瘦弱的身子似乎被风一吹就会掉下来。 他呆呆地望着树下吊着的人,目光冷峻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也没有半分情绪。 “这……是你干的?是你杀了他?”半晌,纪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树上的少年道。 “他还活着。”少年没看他,只冷冷道。 “什么?”纪麟又是一惊,当下也顾不得别的,忙翻身下马,一把抱住那血人,长剑一挥,割断了绳索。 “老伯!老伯!”他连声唤道。 “你当真要救他吗?”树上传来少年微微发颤的声音。 -- 第223页 “什么?”纪麟一怔,接着双眉倒竖,怒道,“我当然要救他!你到底是什么人,疯子吗?他不过是个年迈的老人,辛辛苦苦干个小本生意谋生,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为什么要把他害成这样?” “我害他?”少年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忽然「咯咯」笑了起来。 他笑得实在太厉害了,全身颤抖,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会从树上掉下来。 纪麟被他异样的情绪一惊,又低头看了看怀中之人,抱紧了怕弄疼他,松了又怕他掉下去,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他怒道。 “没什么……”少年终于止住了笑,凉凉地道,“不过就是给他放了点血而已。我就是想看看,这样的人,会不会连身上的血都是黑的。”说着,他又轻声笑了起来。 “别笑了!”纪麟再也无法忍耐,骂道,“你是变态吗?杀人找乐子吗?那么多强盗你不杀,为何偏偏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何其残忍!” “残忍?你说我残忍?”不知这个词如何触到了少年的逆鳞,他瞬间红了眼睛,盯着纪麟吼道,“这个人之前做过什么你知道吗?张口就是一堆大道理,连事情原委都没弄清楚,你凭什么指责我?” “你……”纪麟还要说话,凌萧却上前一步,止住了他。 “凌兄?”纪麟不解地望着他。 凌萧叹了一声,道:“在一个全是强盗的匪寨里,一个鳏孤老人,如何独自存活?” “这……你是说……”纪麟蓦地一惊,脸上颜色变了又变,终于停在一片煞白。 第152章 煞白 “那碗羊汤有古怪……”凌萧道,“否则,单是迷香只会让人沉睡,并不会像你昨晚那般,劲力全失。” “什么……”纪麟喃喃道,低头看了眼怀中的血人,双手蓦地失了力。 血人「砰」的一声砸在黑红的血泊里,「嗡」的一下,惊起一片黑压压的蝇群。 “唔……”这么一撞,那血人倒是有了反应,口中哼哼唧唧起来。 “呃……”他疼痛地呻吟了一声,由于双目被毁,看不清事物,只感到身边有人,以为是那少年,便恶狠狠地嘶声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就他妈杀了我!要是哼一声,我渌老三就不算好汉!当年你师父师娘都死在我手上,我如今死在你手上,也……也不冤。只是……” 说到这儿,他忽然淫笑起来,“只是可惜了你师娘那一身好皮肉!我出了那么大的力,最后才享用了三回,就被那起子莽夫来回折腾死了。唉,年轻人就是冲动,好东西都不会慢慢享受,就知道和驴似的,一味地蛮顶……” “啊……”纪麟轻呼一声,再也听不下去,起身往后连退了三步。 “谁?”那渌老三却耳尖地听到了声音,登时警觉道,“有人!你是谁?你不是那个小贱人!你是谁?”他想了下,忽然反应过来,大叫道,“是不是昨夜来投宿的两位小兄弟?小兄弟啊,你可别被这贱人骗了!老汉我今年七十多了,没几年活头了,却被这个小夜叉捉来,残忍折磨着取乐……小兄弟,你行行好,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还在骗人!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骗人!”纪麟忽然大吼一声,怒从心起,在他头上猛踢了一脚。 “唔……”老汉凄惨地哀嚎一声,又变了个语调,继续哀求道,“小兄弟啊,我还以为你们是好人,没想到也是一般的心黑手狠!啊呀,小兄弟啊,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你们都被他蒙骗了!你们都被那小贱人骗了……” 他仿佛是被剧烈的疼痛弄得有些失了心志,念道了一会儿,忽然又哀嚎着呻吟起来,扭着浑身的烂肉,在血泊泥浆里打起滚来:“哎哟,哎哟,贱人手黑,可疼煞老汉我了哟!哎哟……还是杀了我吧,谁行行好,来杀了我吧!” 纪麟满脸想吐却吐不出来的表情,凌萧和树上的少年也一言不发。 如此挣扎了一会儿,忽然,那老汉不再哀嚎,声音又变得凄厉起来:“贱人,你命休矣!我渌老三是谁?你去绿林里扫听扫听,沿河八寨,谁不知道我渌老三的名号! 我杀的人比你碾死的蚂蚁都多!胆敢如此凌辱与我,待老汉我收拾旧山河,定将你捉了来,剥皮拆骨,刀刖油烹,让你不得好……” 忽然,他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猛地停住了。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能发出「咯咯咯」几声渗人的响动。 干树皮一般的脖子上被豁开了一个血洞,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中喷涌而出。 难以想象,一个几乎被放干了血的干瘪老头,喉头竟还存有如此充沛的血液。 纪麟手持长剑,浑身微微颤抖着,双眼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地上的血人,直到「呼噜呼噜」的声音停止,四野再没了动静,只余蝇群振翅的「嗡嗡」声。 「嗷」的一声,树上的少年突然嚎哭起来。 纪麟一惊,抬头一看,就见他整个头脸都埋在双膝之间,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然而,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也只发出了当头的一声哭嚎。之后无论他再如何努力,也只能发出猫叫一般的几声「呜呜」声。 见状,纪麟和凌萧双双皱起了眉,却也没有出声打扰。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少年才渐渐止住了哭。他抬起脸,就见那张原本还算清秀的面庞被他揉搓的全是红痕。 -- 第224页 他擦擦脸,收拾了一下情绪,回身扶着树干想要站起来,可全身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试了几次才成功。 他撑着树干,停了停,像是要稳住身形。可毕竟气力不济,下一刻,他脚下一软,整个人便大头朝下,直直地栽了下来。 凌萧双目一凛,当即飞身过去,在他坠地前接住了他。入手才发现,这少年简直轻得不像话,全身上下没有二两肉。他甚至怀疑,他是怎么拿得住那柄精钢锻造的砍刀。 纪麟也趋步赶了过来,二人将少年放到地上,这才发现他身上也是血迹斑斑。 看来,尽管已经七老八十,但要擒住这个奸猾的渌老三,却也是经历了一场血战。 “这老土匪,忒也不是人!亏我还一口一个老伯,跟他聊了那么久,又给了他那些银钱!” 纪麟恨恨地骂道,伸手去剥少年的上衣,想给他察看伤势。谁知,他的手刚碰到少年的衣襟,就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 “别动!”少年煞白着脸,低声喝道,“别碰我!” “我只是想给你看看伤……”纪麟道,“你伤得很重,不处理一下会感染的!” “我说不用!医理我比你们懂得多,我自己的伤,自己会处理。”少年倔强道,双目紧闭着,气都喘不匀,然而口气却不容反驳。 说完,他哆哆嗦嗦地将手伸进衣襟,掏出一个小药瓶来。 纪麟见他行动不便,一把夺过药瓶,问道:“几颗?” “咳咳,两颗。”少年道。 纪麟便倒出两颗药丸,给他服了下去。 “谢……谢谢。”少年低声道。 “什么?”纪麟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揶揄道,“你也会说谢谢?” “咳咳咳……”闻言,少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安心养伤,我不刺激你了。”纪麟忙安抚道。说完,就见少年慢慢迷糊了过去。 他转头看向凌萧,问:“眼下怎么办?” 凌萧救下少年后,就把他交给了纪麟,自己一直在一旁检查那渌老三的尸身。 听纪麟问话,他未作答,而是先道:“全身二十多处刀伤,刀刀避开要害,他是想让这个渌老三血尽而亡。” 闻言,纪麟呆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不省人事的少年,叹道:“这得是多大的仇怨……” “非也。”凌萧道。 “什么?”纪麟疑道。 “并非是因为仇怨,想要折磨他。”凌萧叹了口气,“而是他下不了手杀人,才不得不这么干。” “什么?”纪麟明显一怔,“你怎么……” “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帮他手刃宿仇,摆脱痛苦的人。”凌萧闭了闭双目。 纪麟呆了呆,不由看了眼方才少年蜷缩的树顶。一刹那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眉梢猛地一挑,再看向少年时,眼神里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好了……”凌萧道,“此间事作罢。他的伤不能这么随便了事,你我二人均不通医术,还是要请大夫看一看。” “嗯。”纪麟也道,“如此,那便去茱萸镇吧。此处离咱们最近,咱们到那儿歇歇脚,等他的伤好些了再上路。” 于是,二人继续骑马上路,向着茱萸镇的方向而去。 第153章 不见樱棠 一路上,少年昏迷不醒,纪麟便将他放在身前,让他倚在自己身上。 二人也不急奔,只让马儿缓步走着,如此直到傍晚时分,才望见茱萸镇的镇口。 一进镇子,泼天的喧嚣便扑面而来。二人就像是从阴间捡回了魂,重返阳世一般,都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纪麟禁不住叹道:“唉,还是人多的地方好啊!” 茱萸镇是个南来北往的交通重镇,单是客栈就有四五家。 二人一路打听过去,在镇中心的「重阳酒家」落了脚。旁边就有一家药庐,此时少年已经醒了,二人便请大夫给他看了伤,又取了药,托客栈的人帮忙煎着。 少年的伤势并不算重,只在皮肉。但他的精神似乎极为脆弱,像是大悲大喜过后的一宕千里。 服药后,他便陷入了昏迷。纪麟放心不下,便守在他房中照看。 是夜,少年就发起了高烧。虽然大夫说过这是正常现象,但少年蜡黄的脸,和他额上灼人的温度还是有些吓人。纪麟心中担忧,便拉着凌萧一同过来守夜。 凌萧坐在榻上闭目养神,他便在屋内来回踱步,口中不住道:“是不是真的没事啊?这看着怎么也不像没事的样子啊……” “纪兄,稍安。”凌萧没睁眼,口中安抚道。 “欸,我知道。”纪麟应道,抬眼看见少年枯瘦的脸,心中却又是不忍,走过去将他额上烤热的帕子拿了,又浸了冷水,重新给他敷上。 将近丑时,一直沉睡的少年忽然不安分起来。先是全身不适地蠕动,接着口中竟喃喃说起胡话来。 纪麟凑近去听,就听他口中濡糯,来来去去就只有两个词:“师父,师娘。” 念了一会儿,他的眼角忽然淌下了泪。纪麟眉头一皱,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就听他嘴唇微张,喃喃叫了声:“阿爹……” 不知为何,纪麟觉得鼻头忽然酸了一下。他回过头去,叫了声:“凌兄……” -- 第225页 凌萧也睁开眼,走了过来。就见床铺上的少年面色潮红,眉间细细颤抖着,竟是在无声地哀哭。 见状,他挥退纪麟,自己坐到床边,握住少年的手,为他缓缓渡了些内息过去。 这少年内功底子薄,与沈青阮不可相提并论,何况他只是高热,凌萧控制着力度,只敢给他渡过去一成。 但效果是立竿见影的。那少年几乎是立刻就清醒了过来,他缓缓睁开双目,当眼就见凌萧坐在床前,正轻轻握着自己的手。 一行泪又从他的眼角滚了下来。 纪麟见他醒了,忙上前一步,惊喜道:“你醒了,觉得如何?” 少年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回过头来,双眼一闭,胸口起起伏伏,竟是轻声痛哭了起来。 他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断断续续的,如同说梦般,吐露了他这些日子在槐镇的经历。 原来,少年原是颍州人氏,从小没了娘,只跟着父亲过活。他父亲是个屠夫,可能造下的杀孽太重,没几年也得病没了。 那时他才十岁不到的年纪,靠亲友接济了一阵子,终究不是办法,就跟着同乡的几个大哥大姐去镇上找活计。 当时镇子上有一家香料铺子正在收学徒,他心思细,身世又惨,那家主人可怜他,就把他收下了。 他便拜了师,在铺子里跟着忙碌了三四年。师父师娘怜他是孤儿,对他极为看顾,有时甚至好过对自己亲生的孩子。 后来,铺子里的生意渐渐做大了,师父开始常常要到外地进货。再后来,他们搭上了京里的关系,有机会把铺面开到京城来。 师父高兴坏了,拖家带口去京城看铺面。师娘和几个师兄弟也都很高兴,他们一辈子待在颍州的小县城里,还从未出过这么远的门。 于是,一家七八口人带了衣物盘缠上路,一路坐船骑马,看尽了大好河山,真是再也难得的一段旅程。 直到最后,他们贪近路,没走官道,而是就近入住了槐镇。 之后他们的经历就与凌萧二人差不多,也是被骗到那家「槐安居」里,又吃了店家准备的夜宵。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一行七八人里,没有一个有凌萧这样的好身手,也没有人有他这样的警醒。 于是,当夜四间客房里血雨漫天。 他那晚有些嗓子疼,不想让师父师娘担心,便自己去林间寻些野药材,这才躲过了一劫。 当他回到客栈时,看到的就是大堂里师兄弟们整整齐齐的尸体。 师父被五花大绑,吊在梁下。而师娘衣不蔽体,正被那群盗匪轮番凌-辱着。 他至死也忘不了师父像野兽一般的嚎叫,忘不了师娘如枯木般的双眼,忘不了那些奸贼浪荡的淫笑。 他们让师父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受辱,而师娘稍有不从,雪亮的匕首就在师父身上毫不留情地割下。刀刀入肉,却又避开要害,让他连死都不得痛快; 那晚,他没敢现身,一个人躲在客栈外,哭成了一只丧家之犬。 自那之后,他再不成眠。他想过忘记这一切,远远地逃开,毕竟他还只是个孩子。 但心里却总是燃着一把火,那些断断续续的血腥片段不断在他脑中闪现,逼着他,让他忘不了,放不下,最终决意去复仇。 他用了好几日,摸清了这个镇子的情况,惊异之余,感到的只是深深的绝望。后来,他又跑到茱萸镇去,想方设法见到了当地的里正。 但那大腹便便的里正一见他浑身肮脏的样子便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听他哽咽着说完,他更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说了句「疯子」,便挥挥手,让下人把他赶出去了,并威胁他,不准他危言耸听,散布谣言。 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无人可投靠,也没有盘缠,只能躲在林间,靠山间野果充饥。好在此处靠水,水草丰美,山上也不乏山禽走兽。 他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山洞,住了进去,后来又搞来一把柴刀,靠着小时候跟自己的屠夫老爹学来的三脚猫功夫,每日打些猎物充饥。 再后来,他把猎物的毛皮拿去换钱,一来二去,手里竟也有了些结余,买了衣裳被褥,活得不再那么艰辛了。 于是,他便开始计划着复仇。 说是计划,其实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踩点和偷袭。他的功夫不佳,身量又小,根本不是那群土匪的对手。 但他不气馁,一击不成转身就逃,然后再进行下一次的伏击。如此,竟也让他得手了几次,折损了对方几名喽啰。 期间,那群土匪也对他进行过几次围剿,但他与他们斗智斗勇,几番惊险,竟然至今都没被他们逮住。 慢慢的,双方似乎都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山匪们继续着他们的烧杀抢掠,而他则隐在暗处,能帮的就帮,帮不了就撤,总之如影随形,让那些土匪也颇不好过。 直到日前,凌萧二人的到来; “持续了多久?”听他说完,纪麟问道。 “什么多久?”少年皱眉。 “你的复仇,一共持续了多久?”纪麟道。 “大概不到一年吧。”少年道,忽然疲惫地闭了闭眼,“我没算时间,不想算,不想知道具体的日子。” 他叹了口气,双目睁开,里面是一片虚无:“我只记得,我随师父师娘刚到这儿时,山上的桃花开得正艳。师娘之前一直说,想看看元京城闻名天下的樱花和海棠。可离京城明明只有不到一百里了,他们却……” -- 第226页 “那尸身呢?”纪麟的声音闷闷的,“你师娘他们的尸身呢?” “烧了。”少年的声音没有半分起伏,“第二日清早就烧了,黑烟冒了三丈高,我在林子里都看得清清楚楚……” “混账!”纪麟恨恨骂道,“这群丧尽天良的土匪,就该把他们都倒挂起来,挨个放血!你说你,为何只绑了那老头一个? 这些事就该早些告知我们,那也不用凌兄跑这一趟,直接让他们在咱们手上交代了,然后一把火烧个干净,也算告慰你师父师娘的在天之灵!” 纪麟高亢的话音在四面墙壁间回荡,良久才渐渐消弭。 而少年没有答话,凌萧也一言未发。笼罩整间屋子的是长久的沉寂。 纪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寝房的。他只记得自己一夜无眠,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是京城春日里漫天的樱花与海棠。 满树繁花,粉红轻紫,云蒸霞蔚,一如往年般芬芳怡人。 可不知为何,他却仿佛总能闻到隐约的血腥气。好似那花瓣上嫩红的丝蕊,抓破后,尽是血泪。 第154章 去路 这一休整便是三日。 三日里,大夫每日准时来给少年换药。但凌萧注意到,他依旧每日早晚服食药瓶里的药丸。 也不知是大夫的医术高明,还是那丸药有奇效。总之,第四日清晨,少年的精神便好了很多,甚至能下楼与他们一同在大堂用早点了。 刻骨伤痛不可再提,三人都努力将之遗忘。之后几日,他们总是刻意说些轻松有趣的话题。 此时他们已经知道少年名叫贺瑜。他让他们称呼他全名,纪麟却不肯,只叫他阿贺。 每日阿贺长阿贺短,阿贺的伤好些了没,阿贺晚点想吃些什么。慢慢的,少年也就不再执着。 第六日,阿贺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凌萧见状,便与纪麟商议着启程。 阿贺听到了,若有所思道:“你们说要去瀛洲?” “对啊。”纪麟凑了过来。 彼时三人正围在窗边用晚点,他见阿贺面前的小碟空了,又夹了一块烧肉过去,道:“多吃点,你看你瘦得!你今年有十五了吧?这个身板可不成啊!看看你纪大哥!” 他说着鼓了鼓臂上的肌肉,“男人嘛,总要有些力气才成,才不会被人欺负啊!” “哼……”阿贺轻轻白了他一眼,“有什么好,活像个立起来的狗熊。” “诶……”纪麟双目圆睁,在他发顶轻轻揉了一下,佯怒道,“怎么跟你大哥说话呢?” 阿贺向后闪了一下,却没能躲过他的魔爪。他面色微愠地理了理头发,轻斥道:“干吗呢,别动手动脚的!” “嘿!”纪麟一下来了兴致,凑过身去道,“我动手动脚怎么了?你个毛头小子,让我动几下还能怎么着?” 阿贺也来了些火气,怒道:“总之你别碰我!” 纪麟却毫不理会,又在他头顶揉了揉,笑道:“不依!我还就看上了你这颗脑袋,毛茸茸的,又圆又软和!”说着,还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 阿贺登时炸了毛,一把打开他的手,气道:“你再这样,我可就动手了!” “好啊!”纪麟也来了劲,道,“那晚我迷迷糊糊的,都没看清你的身手。来来来,咱们练练,看你在我手下能走几招!”说着,他扎手扎脚,假模假式地站了起来,对阿贺勾了勾手。 同在大堂用饭的几桌客人都被他吸引了过去,阿贺见状,忙扯着他坐了下来,道:“大哥,你不要脸我还要呢!咱们就不能好好坐着吃顿饭吗?” 纪麟一脸无趣地坐了下来。 阿贺见他终于有所收敛,便对凌萧道:“凌大哥,你们此去瀛洲是要做什么?” 凌萧还未答话,纪麟又凑了过来。他笑嘻嘻地看着阿贺,道:“这你可问错人了,这话他答不得,你得问我!” “问你?什么意思?”阿贺挑起一边的眉梢。 “没什么意思……”纪麟道,“就是要去瀛洲的不是他,而是我。他只是陪我同去而已。” “哦?”阿贺看着他道,“那你去瀛洲又是要做什么?” “哎,对了!这你才算是问对人了!”纪麟一脸得意道,“我们此去瀛洲啊,是要顺路拜访一位世伯。他……” “那然后呢?”阿贺打断了他。 “然后?”纪麟一愣。 “对啊,既是顺路拜访,那瀛洲想必不是你们的目的地。然后呢?你们再要去哪儿?”阿贺道。 “嘿,你小子还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啊!”纪麟说着看了凌萧一眼,见他没反对,便道,“之后我们要一直往西,走很远很远,直到江国的尽头。西境梵州你听说过吗?我便是要到此处去。你凌大哥还要继续向西走,直到东陵。” 阿贺没理会他的提问,而是问凌萧道:“东陵?东陵国吗?那不是很远吗?” “是啊,很远很远。”纪麟伸了个懒腰,又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可是也想跟去东陵看看?” “去,别胡说,我才没有!”阿贺轻轻啐了他一下,然后便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写划起来。 “诶,对了……”纪麟又想起什么,对他道,“我们走后,你怎么办?总不能继续住在那个破山洞里吧?” -- 第227页 闻言,阿贺微微愣住了。 “不如这样……”纪麟道,“我在京城有一个表亲,家中也开着几间铺子,听说……听说好像也有香料铺子。不过管他卖什么呢,你这么聪明,干什么上手都快。我给你写封手书,你拿着进京去投奔他,你看怎么样?” 阿贺看着他,目光微微发怔,一时间有些反应不及。 “我看先就这样吧!”见他不答,纪麟便替他拿了主意,“回去我就把信给你写好,再给你一件信物。你在家乡反正也没什么亲戚了,你师父和师娘本来也是要上京的,你就当是了了他们一桩心愿。 等以后你大了,就在京里开一家自己的香料铺子。到时候我去光顾,你可别忘了给个亲友价啊!” 听他说到最后,阿贺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纪麟见他展颜,也笑道:“那你就算答应了!如此甚好!等我这边事了了,回到京城,咱们还能再见呢!” 阿贺抿了抿嘴,没有答言。 第二日一大早,凌萧便与纪麟在大堂汇合,用过早点,准备趁凉爽牵马上路。 纪麟记得昨晚的承诺,已经将手书和信物准备好了放在衣袖里。 他和凌萧知会一声,便独自上楼去找阿贺,却发现屋内没人。他心中纳闷,又下楼来问掌柜的,却说也没瞧见。 “这是上哪去了?”纪麟不由急道,“他小小年纪,也没什么银钱傍身,一个人瞎跑些什么,丢了可怎么好?” “不必担忧……”凌萧道,“贺瑜是个有主见的人,你忘了他在槐镇这大半年是怎么过来的?” “可……可那哪是人过的日子啊!”纪麟道,“以前他是没办法,可现在他认识了咱俩,就算有了朋友,我哪还能让他再这么无依无靠地混下去?” “也许他有自己的打算。”凌萧道,“咱们与他毕竟只是萍水相逢,他许是有什么隐衷,也不必与你全盘托出。不若你便将东西交与掌柜的,他若是再回来,也能拿了东西上京。如何?” 纪麟看了看天色,一跌手,道:“我看不如何!这不是东西不东西的事,一番相熟,总要有个告别,不能就这么草草了事了呀!这客栈太大,没准他是在什么别的地方,我去找找他去!” 第155章 同行 说着,纪麟就要走。 凌萧叫住了他,道:“我与你同去。” “如此甚好!”纪麟扯过他的手臂,两人一同在客栈里搜寻起来。 这客栈说小不小,说大却也大不了哪儿去,二人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转了一圈。 时辰尚早,大部分客人都还在熟睡。外间加上他们一共不到十个人,一眼望过去,形形色色,却独没有那个矮小瘦削的身影。 纪麟坐在窗边,低头想了半晌,恨恨地一拍桌案,道:“罢了!他明知你我二人今日一大早要出发,此时消失,就是不想再见了!就当咱俩瞎了眼,交了个白眼狼,今后也不必再提及此人,走吧!” 说完,他嚯地起身,在凌萧肩头一拍,当先向着马厩走去。 凌萧也一路跟上,二人从后院的石子路过去,远远地,却在马厩前看到一个牵着花驴的熟悉背影。 “阿贺?”纪麟一惊,仔细确认了一眼,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扳过那人的肩头,见真的是他,不由怒道,“一大早的你跑哪儿去了?害我们找你半天,还以为你不想见我们,悄悄溜了呢!” 阿贺被他的无名火惊了一跳,又听他劈头盖脸一痛训斥,心头也有些着恼,便也怒道:“我哪儿也没去,一直就在这儿等你们啊!悄悄溜什么溜,我是三岁的孩子吗?一大清早莫名其妙受你一顿气,一整天的兴致都败光了!真是……” “在这儿等我们?”纪麟没理会他的怒气,疑道,“你干吗在这儿等我们?还有,你这驴是哪儿来的?” “当然是花钱买来的!”阿贺没好气道,“难道谁会白送我一头驴子不成,你当谁都像那老土匪一样好心呢?” 纪麟听出他话间揶揄,此刻却未加理会,只道人找见了就好。 他宽心一笑,道:“何必在此处等我们呢?晨间风凉,你的伤还没好全,昨晚不是说好了,我今日一早去你房间找你的吗?” 闻言,阿贺却没立即答言。 他越过纪麟,悄悄看了凌萧一眼,小声道:“我一大清早出门去买驴子,钱不太够,又跟那老板磨了半天的嘴皮子,才买到这头花驴。我怕耽搁得太久,你们已经走了,所以径直来了马厩。见你们的马还在,便在此处等你们。” 纪麟一怔:“你这一大早出门是去买驴子了?这么急做什么?我已经交足了半月的房费,你把伤养好了再上京不迟,不用跟我们一同离店的。这些昨日不都跟你说过了吗,你忘了?” “我记得。”阿贺低头道。 “那你还……”纪麟一愣,忽然回过味来。 他指着那头花驴,不确定地道:“你……是想同我们一道南下吗?” 阿贺抬起头,看了看凌萧,又看着他,明亮的大眼睛里有几分渴望,但更多的是不确定。 “是……”他道,“行吗?” 纪麟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在他肩头重重拍了一下,笑道:“行啊!这有何不行?唉,我怎么早没想到,你可以跟我们一道走,一路游山玩水,看尽大好河山,然后再回京不迟!你看看你这几个月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事,早该出去玩玩,散散心情!” -- 第228页 说着,他又皱眉思量了片刻,道:“不过……我到西境后估计要住上一阵子。你若是急着回京,我怕是不能陪你。不过这事不难办,我找个人把你送回去就是了!那儿是我的地盘,保管把你照看得妥妥帖帖的!” 说着,他大力拍着阿贺的肩,爽朗地笑了起来。 阿贺却不似他这般开心。 他有些为难地望着凌萧,又问了一遍:“凌大哥,行吗?” 凌萧心下其实是不太乐意的。他并不需要同伴,但旅途寂寞的时候也想听人说说话。 可这些有纪麟一个就够了,他正直热情,关键时候也不掉链子。可这个贺瑜……他说不上来,但本能地不太喜欢。 可纪麟已经满口答应了,他这时再反对未免过于矫情。好在他们也不是一直同行,待到了西部,他便可与他二人告辞,这么想来也不算太坏。如此,他便也点了点头。 阿贺这才展颜笑了起来。 纪麟与凌萧二人也去牵了马,路过那头花驴,纪麟拍了拍它的头,颇为嫌弃道:“怎么买了这么头蠢驴?你早该告诉我一声,我与你一同去集市上,给你挑匹骏马来!我看马可有一手,与我的黑豹自是没法比了,但也总比这头蠢驴强!” 那驴似是听出了他的讥讽,「昂昂」叫着撂起了蹶子。 阿贺白了他一眼,道:“大哥,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出生便含着金汤匙,钱多得一辈子都花不完吗?这世上多得是没爹没娘的苦命人,比如区区在下我,光是买这头「蠢驴」就花尽了所有的银子,这一路上可就全靠大哥你接济了!” 纪麟这次倒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揶揄,爽快道:“那有什么问题!不过话说清楚,我也就是买买驴子买买马,在京城里,我可算不上什么有钱人。 你是没见过平南侯赵家,梁国公齐家,还有沈府……那才叫膏粱锦绣,富埒陶白。像我们这种武人啊,一辈子也只能跟刀剑打打交道,跟那些黄白之物,算是没缘分喽!” “你说的这些我都没听过……”阿贺道,“不过我们民间有一句话,说「天子席间金玉斗,不及弛虞夜香壶」。那西南的弛虞氏才是真的豪富,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噗!”纪麟喷笑了出来,“哎哟哟,这都是谁编的,可真是……又刻薄又形象,只是不知皇上听了会作何感想……哈哈哈……” 说着,他又看着凌萧道,“这话真该让温相和圣上都听听,那场面……”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闷笑了起来。 “嗐……”见他笑成这样,阿贺倒是有些发窘,道,“这些就是乡下人闲来无事编着玩的。他们哪见过什么天子的金玉斗,更别提弛虞家的夜香壶了。不过是感叹弛虞氏豪富,瞎想着玩的罢了。” “嗯……”纪麟却笑道,“这臆想却臆想得甚是有趣!弛虞家的夜香壶我是没见过,也不想见识。但天子席上的金玉斗也就那样,的确没什么好夸耀的。” 说着,三人已经到了集市上。正是早市时分,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纪麟忽然想到什么,对阿贺道:“哎,你今日那么早就去集市上买驴子,想必还没用早点吧?” 阿贺点了点头。 纪麟微微一笑,大手一挥,牵住花驴的缰绳,道:“那就跟我走吧!大哥包养你的第一日,就从早点开始!” 在花驴「昂昂」不满的叫声中,二人一前一后,向着路边的馄饨摊子大摇大摆地走去。 第156章 梨花白 一路顺江南下,又走了两日,他们便要离开月西江,扎进山林中去。瀛洲临海而立,他们要在此折而向东,追海而行。 此处是离江前最后一个村镇,叫梨花镇。之后便是东部山林,茫茫林海,他们要在其中足足行走三日才能穿过。 里面其实也不是没有路,每隔百里还有设有驿站。但一年前瀛洲打仗时,窜上来好几股流民,都给捣毁了,至今也没修缮好。 因此,三人做足了准备,在村镇里补充好三日的食水,这才牵马骑驴,向着山林进发。 他们是午时进的林子,凌萧此前就听闻过东部山林茂密,植被种类极丰,可走进林子里,还是被遮天蔽日的树木震撼了一下。 只见棵棵笔直苍翠,间不留缝,若不是人为开辟出了一条驿道,恐怕连走马都困难。 走了半日,沿途尽是绿木,看久了竟有些眼晕。 四下寂寂,纪麟玩腻了手中的松果,扬手一扔,转而对阿贺道:“你上京之时,走的也应该是这条道吧?还有印象吗?” 阿贺仰躺在花驴背上,口中衔着草叶,含混道:“当然有,不过才是去年的事,哪能这么快就忘了。不过那时比现在暖和些,林间的花草也茂盛些。” “唉,是呀。”纪麟道,“京城地暖,花木都开得早。这林子里凉嗖嗖的,感觉比镇上冷了不止一星半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嗑,凌萧透过茂密的枝叶看了看天色,道:“不早了,山里天黑得快,不若便找地方扎营吧。” “嗯,是吗?”纪麟也抬头看了看,笑道,“还真是!有阿贺作陪,连时间都过得格外快了些!” 阿贺白了他一眼,没理他,从花驴背上坐了起来。三人又行了一会儿,见一路都差不多,便随意找了个空旷之处,停了下来。 -- 第229页 上次的劫匪事件后,纪麟似是有了什么后遗症,凡事谨慎了许多,连筹备物资时都是思前想后,也不在意行囊多了潇洒不潇洒,直接把能带的都买了来。 如此,此行衣物、被褥、炊具、甚至连尿壶都俱全。三人还一人得了一顶小纱帐,防风防雨虽是不行,但好歹能避蚊虫叮咬。 阿贺冷眼看着他大买特买,终于在看到那三个尿壶时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然后抬手把自己的那个扔了,又在兵器铺里给自己挑了把剔骨尖刀。 纪麟当时还笑他:“买这个做什么?有你两位大哥在,还能让你受人欺负不成?” 阿贺白了他一眼,不屑道:“这不是用来杀人的,是用来切肉的。都进林子了,你不想猎些野味打打牙祭?” 果真如人所言,山间天黑得格外快些。方才林间还有细碎的落阳,不过扎个帐篷的功夫,天就擦黑了。 纪麟和凌萧在营帐前忙活,阿贺一个人进了树林。不一会儿,他从一团漆黑的林子里走出来,手里竟拎了只毛色艳丽的山鸡。 “今晚加餐!”他晃晃手中的鸡,露出个顽皮的笑容。 “哟,你这几个月的野人还真不是白当的!”纪麟惊喜地接过刚刚断气的山鸡,趁了趁手,道,“还挺沉的!” “你这人……”阿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怎么就没一句中听的?” “我怎么了?”纪麟虎目一瞪,“我是在夸你狩猎技艺高明啊!你看你,总是把人往歪里想!” “行了行了,今晚我有山鸡吃,不跟你吵嘴!”阿贺道,说着卷起袖口,把那只鸡拎过来,动手处理起来。 纪麟见他利落地拔毛,剖腹,处理内脏,嘴角一直噙着一抹笑意。 等山鸡光秃秃粉嫩油亮地出现在他面前,他便帮着把鸡架在烤架上,又想起什么,从行囊里取出两坛酒,对凌萧笑道:“差点把它们给忘了!镇上说是最好的梨花白,咱们喝惯了京里的花酿,再尝尝这儿的酒,看看有什么不同!” “诶,有酒啊!你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没看见?”阿贺惊喜道。 “去去去!”纪麟却一把打开了他的手,“小孩子喝什么酒?酒是给大人喝的!” “大人?”阿贺嗤笑一声,“你也就比我大个三四岁,一天到晚装大哥,还上瘾了!” “怎的?”纪麟不依道,“大三四岁难道就不是大了吗?三四岁已经很多了!再多都要当你叔伯了!” 阿贺不理他,忽然欺身上前,趁他不备,利落地从他手中夺过了酒坛。 他拍开泥封,闻了一口,不由眼前一亮,道:“嗯!好醇的香味!凌大哥,你也闻闻看!”说着,他把酒递到凌萧身前。 “你小子,还能耐了你!”纪麟从他手中一把夺过酒坛,凑上去闻了闻,不由也惊叹道,“嘿!那卖酒的说得天花乱坠,我还以为又是什么骗人的,没想到还真挺香的!”说着,他仰头尝了一口,双目一亮,道,“嗯!真不错!凌兄你也尝尝!” 不一会儿,山鸡也烤好了。阿贺又在上面撒了些胡椒佐料,然后将鸡肉分给三人。 纪麟先是不管不顾地大快朵颐了一阵,忽然看到凌萧用匕首片着沾满佐料的鸡肉,也在一旁吃得香甜,不由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起来。 凌萧注意到他的目光,对他扬了扬眉。 纪麟这才砸吧着嘴道:“好你个凌兄,平时看你一板正经,不苟言笑的,没想到撒起谎来也是有鼻子有眼,连为兄都被骗过去了!” 凌萧略一思量,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事,便微微笑了起来。 阿贺兀自摸不着头脑,纪麟便将凌萧诓那渌老三,说自己不吃辣的事跟他简短说了。 听完,阿贺也笑了,却只道:“凌大哥这是急智,不算骗人。” “嗯。”纪麟点点头,又扬眉道,“诶,为什么无论他干什么你都说好,一到我这儿你就总是挑我的刺儿呢?” “那要问你自己啊!”阿贺斜睨了他一眼,低声嘟囔道,“嘴上没个把门的,手脚还不老实。” “诶?”纪麟大为不满,一把把他从对面捞了过来,揪着他的发顶,佯怒道,“别以为你说得声音小我就听不见!我可是习武之人,耳目聪明甚于常人数倍!你方才说的什么,敢不敢当着我的面再说一遍?” 阿贺被他抓得头皮生疼,举着双手一痛拍打,怒道:“纪麟!你放开我!” “叫什么?”纪麟道,空闲的那只手又在他面颊上掐了几把,一字一顿道,“叫,大,哥!教了你多少遍,怎么还是这么没规矩?” “你,你个流氓!”阿贺越发窘迫,双手抱住他在自己面颊上肆虐的手,奈何敌不过他的力道,只能大骂道,“你还说自己手脚老实,现在又在干什么?” “流氓?”纪麟被他逗笑,又加重了掐他脸皮的力道,把他提溜到眼前,揶揄道,“你个小毛孩子,谁流氓你呀!你看看你这一身的骨架子,连只山鸡都比你肥。我要有那心,还不如捧着我的大鸡腿多啃几口呢!” 他饮了不少酒,此时离得近,醇厚的酒气便全数喷到了阿贺的脸上。 阿贺怒极,劈手一掌朝他肩头打去。可纪麟虽有些微醺,手下功力却丝毫不减,当即抬手格挡住,手腕一翻,又将他的右臂捏在了手里。 -- 第230页 “嘿,就这点本事?那可不是那些土匪的对手!”他调笑道,“当日怕不是只有凌兄在打,你只在旁边滥竽充数吧?” “纪麟!”阿贺气得声音都嘶哑了。他奋力将右手从他掌中抽出来,五指并拢捏拳,直接往他脸上揍去。 小小的拳头立刻被一只大掌包住,纪麟将他右臂一拧,道:“诶,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啊!” 他酒后劲力不稳,这一下就使多了力气,拧得阿贺「啊」的一声轻呼。 这一声倒是被他听到了,酒意霎时散了一半。他忙收了手,将阿贺拉过来,道:“没事吧?我跟你闹着玩的,可别真伤了你!” “你个混蛋!”阿贺却毫不领情,见他把脸凑过来,一掌便呼了上去。 纪麟本能地向后一仰,躲过这一击,脸颊却被掌风扇得生疼。 “你个小兔崽子!”他一把扭住阿贺的右臂,一使巧劲,将他压在了地上。 接着他自己骑身上去,锁住他的手臂,佯怒道,“我一直小心收力让着你,你却用全力来打我!还好我躲过去了,要不然脸上可就要挂彩了!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阿贺顿时慌了,全身上下都在疯狂地扭动。 “你给我下来!纪麟,你给我下来!”他高声嘶喊道,见纪麟不动,他又叫道,“凌大哥!凌大哥帮帮我!把他给我抓下来!”声音里甚至已经带了一丝哭腔。 “至,至于吗?”纪麟被他叫得一时发懵。 忽然肩上一沉,他回头一看,就见凌萧淡淡地望着他,道:“别闹过火了,用完饭早些歇着吧。” “哦。”他愣愣地应了一声,松了手,从阿贺身上站了起来。 阿贺立刻弹起身来,二话不说,一拳打在他的下颌骨上,接着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帐篷里。 纪麟被打蒙了,摔了个趔趄,捧着脸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晃晃脑袋,手指连颤地指着阿贺的帐篷,极力压着气对凌萧道:“我……我方才打的是个男人吧?这怎么跟非礼了个姑娘似的?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说完,他又坐回原处,见阿贺的位置前还有半只没啃的鸡腿,便一把抓过来,气哼哼地咬了起来。 一夜无话…… 第二日清早,纪麟揉着头从帐篷里爬出来,就见阿贺正在生火做早点。金黄的烤饼被他架在火上烤着,发出诱人的油面香。 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走到他身边,道:“我昨夜喝多了酒,可能闹得有些过了,忘了你身上还有伤。你怎么样?伤口没裂开吧?”说着,他自然地伸出手去搭他的肩。 阿贺一闪身躲开了,口吻淡淡的,却暗藏机锋:“无事。你是大少爷,自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又怎敢有什么不满?” “诶,你这人!”纪麟不解道,“不就是打闹了几下,我道个歉,服服软,可以了吧?兄弟间哪有隔夜仇,你这也太小家子气了!” “是,我是小家子气!”阿贺头也不抬,“纪大少爷最好离我远一些,省得被我这小家子气膈应着了!” 纪麟接连被他怼了回来,不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望着阿贺来来回回忙碌的身影,胸口起伏了数下,还是气不过,一跌脚,气闷道:“这……真是,闹得都是哪出嘛!什么意思嘛!” 第157章 咕咚草(一) 三人用过早点后,又继续上了路。 一路上,阿贺还是冷着一张脸。纪麟几次想缓和气氛,却都被他不冷不热地顶了回来,不由觉得十分没劲。 行至午时,春日的天也有些燥热起来。 三人停下来歇息,阿贺便独自一人去了林子深处解手。见他回来,纪麟也向林子里走去,却被他叫住,道:“别去那边,那边长了一片拉拉秧,别拉着腿。” “什么秧?”纪麟皱眉。 “拉拉秧,就是茎叶上有毛刺的那种草!”阿贺不耐烦道。 “哦,葎草啊。”纪麟笑道,“拉拉秧,喷嚏草,你都是从哪听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名字?” “自己取的不行吗?”阿贺轻轻白了他一眼,道,“你还去不去了?” “去去去。”纪麟一连声道,生怕不知怎么又惹怒了他,忙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阿贺暗暗一笑,走到休息处,见凌萧正靠在一株桦树下养神,便也坐到自己的花驴边,头枕着双手,望着头顶的层层绿叶,在心中暗自倒数。 三,二,一; 刚数到零,林间忽然响起一声惨叫。 他眼底泛过一丝笑意,唇角却轻轻一抿,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望着凌萧道:“怎么了?好像是纪大哥的叫声!” 凌萧已经站起身来,眉目肃然地望着林子,刚要出声询问,就见密林中跌跌撞撞地冲出一个人来。 二人定睛一看,正是纪麟。他不知为何神色慌张,双手提着裤子,嗷嗷大叫道:“有蛇!有蛇!我被蛇咬了!” “被蛇咬了还跑这么快!”阿贺骂了一句,当先冲到他身边,将他扶住,又问,“咬到哪儿了?” “下……下面,好像是大腿根……”说完,他就好似撑不住力,竟然慢慢倒了下去。 “纪兄!”凌萧大惊,忙也上前将他扶住,又将他缓缓放到地上。 不知是否是蛇毒蔓延得太快,纪麟的右腿忽然僵直起来,进而到右侧上半身,几乎是须臾间,他的右脸也僵硬起来,只有一边脸还能活动,画面诡异异常。 -- 第231页 “怎么回事?”凌萧大惊。他知道阿贺懂些药理,忙拿眼望着他。 “须得赶紧找到伤口!”阿贺道,快手去卷纪麟的裤腿。 凌萧见他手忙脚乱,半天卷不上去,心中焦急,哪里还等得,当即将纪麟的裤子向下一拉,动手往他大腿根找去。 阿贺的手明显一顿,但紧接着,他的手臂便被凌萧大力握住。 “是不是这个?”他指着纪麟大腿内侧一片渗着血的红点问。 “呃……”阿贺慌乱地避开眼神,胡乱看了看,道,“是,是这个没错。” “可能看出来是什么蛇咬的,有毒无毒?”凌萧道。 阿贺忙摆出一副痛心的模样,道:“有毒无毒,凌大哥还看不出来吗?纪大哥都已经这样了……” 凌萧心中一寒,转头看了看纪麟的脸,又问:“可还有解救之法?” 阿贺颤抖着叹了口气,沉痛道:“都怪纪大哥方才跑得太快了。这种蛇叫七步蛇,被它咬了不能动,否则连行七步就会倒地身亡。 纪大哥方才行了何止七步,何况还是用跑的,所以毒液迅速蔓延,如今已经到了头部,药石无灵了。” 凌萧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他艰难地望着纪麟的脸,动了动嘴,却说不出什么。 纪麟此时已经麻痹了大半个身子,只余左半张脸还勉强能动。他鼓动半片嘴唇,艰难道:“凌……凌……” “我在。”凌萧道,心中酸涩难言,完全接受不了眼前事实。 “我……父……”纪麟又道。 “我明白。”凌萧道,“我会将你……带给你父亲。” “唔……唔唔……”纪麟应了一声,眼底一红,忽然淌出两行热泪来。 凌萧将头偏向一旁,不忍再去看他。 心下正苦涩难捱,忽然,耳边传来「噗嗤」一声。 他蓦地向身边望去,就见贺瑜双手掩面,浑身颤抖,显然是在拼命忍笑。 “你笑什么?”他不解道。 “没……没什么……”贺瑜道,仍是忍不住浑身抖动,“就是,就是你俩刚才的表情,实在……实在是太精彩了,我没忍住……” “什么?”凌萧一怔,双眉猛地蹙了起来。 见他有些动气,阿贺忙忍住笑,指着纪麟大腿上的红点道:“那不是什么七步蛇咬的伤口,那根本不是蛇咬出的伤口。蛇的尖牙咬出的伤口是两个血点,而他的腿上是一排密集的出血点。 这种伤口只有一种植物能造成,我们乡下都叫它咕咚草。 这种草躲在草丛里,见到靠近的人或动物就蛰。它叶片顶端的针尖能分泌一种毒,人中了毒以后,没一会儿就会「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这时,与它共生的食肉甲虫便会循着气味找来,然后饱餐一顿。之后,它们还会把剩下的骨头咬成碎片,埋在咕咚草旁边,成为它的养料。” 说完,他抬头瞥了凌萧一眼,见他沉着脸不发一言,又道:“咕咚草的毒其实没什么的,就只能让人全身僵硬,动不了而已。只需熬过两三日,毒性自己就解了。” “两三日,不能再快点吗?”凌萧道。 阿贺将手一摊:“反正我是没法子。以前村里被咕咚草蛰了的人都是在家躺上两三天,然后自己就好了。只不过期间这人动弹不得,吃饭饮水方便都要有人伺候,有些麻烦罢了。” 凌萧闭了闭眼,再去看纪麟,就见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阿贺。此时他已经全身麻痹,连眼睛都眨不了,但目光中的怒火却是不言而喻。 凌萧伸出手,将他双眼合上,道:“你也听见了,此毒无害,安心将养两日吧。” 说完,他暗暗吐了口气,又在阿贺面上盘桓片刻,心中一动,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 “你随我来。”将纪麟安顿好,他对阿贺道。 阿贺一怔,见他起身,也跟着站起来,随他走到一旁。 凌萧转身看了他一会儿,道:“如此戏弄,是否太过分了?” 阿贺无辜地眨了眨眼,道:“我只是一时起了玩心,想吓唬你们一下,就是开个玩笑……” “那引他去毒草处,害他中毒呢?”凌萧道,双目紧紧盯着他。 “什么?”阿贺猛地一惊。 “将他引去树林深处,让他被毒草蜇伤,惊魂失措,全身麻痹,煎熬三日,难道不正是你的打算?”凌萧冷声道,每个字的压音都有着说不出的严厉。 阿贺的脸白了一瞬,但接着便委屈道:“大哥何出此言?纪大哥意外被毒草蜇伤,这我如何能料到,你怎能……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如此指责于我?” 凌萧冷哼一声,道:“意外吗?那你的反应还真是从容淡定啊。” “那是因为我认得那种毒草,知道它的毒没什么,所以才没有惊慌!”阿贺道。 凌萧目光沉沉地盯着他,道:“还不承认?非要我揭穿你才肯罢休吗?” 第158章 咕咚草(二) 在他目光的威压之下,阿贺有一瞬间的慌神,但紧接着就梗了梗脖子,道:“我有什么好认?这事不是我做的,我干吗要认下?” 凌萧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忽道:“你如何就那么确定,纪麟是被咕咚草蛰了,而不是被什么别的东西蛰了咬了?” -- 第232页 “因为我见过这种伤口啊!”阿贺立刻道,“我们村外的山上也有这种草,我见过被它蛰了的人是什么样子。” “就不会是别的什么原因吗?”凌萧又问,“林中毒虫毒草这么多,纪麟身上的伤口并无甚特殊之处,你就不怕他是被什么别的东西咬了,只是与中了咕咚草毒的表征相似吗?” 阿贺忽然愣住了。 凌萧又道:“咱们身处山林,无医无药,微小伤病也可能有性命之忧。纪麟中毒突然,毒性又如此猛烈,你就不怕万一自己诊断失误,酿成大祸吗?” 阿贺面色泛白,嘴唇翕动。 凌萧替他答道:“你不怕。但不是因为见过这种伤口所以不怕,而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中的是什么毒。所以你笃定,连去林中察看确认一下都不用。我说得可对?” 阿贺只觉得头上有一面城墙,如今被人一拳攻破,砖头石屑纷纷朝他脸上砸了下来。 是啊,一般人见到有人突然中毒,正常反应都是会惊慌失措。即便万幸识得毒物,也会因吃不准而反复确认。 方才一事,他认出纪麟身上的伤口后,理应立即到纪麟中毒之处确认有无咕咚草。 即便真的找到了毒草,也会因不能确定纪麟是否是中了此草之毒而担忧。 直到两三日后,纪麟身上的毒素全清,再找大夫诊脉,确认过后才能完全放心。 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而他方才……的确是太过淡定了; 想到此处,他心头忽然闪过一丝恼恨,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没错,是我干的!谁让他总是毛手毛脚的,我就是想给他点教训,让他老实一点!” 凌萧看着他,心中盘算了一下,也点了点头,道:“纪麟昨夜是过分了一些,所以,我也没打算把实情告诉他。” “啊?”阿贺一愣。 “纪麟行事不拘小节,在有些事上不甚在意,冒犯了你也是有的。你对他心有不满,也在情理之中。” 凌萧道,“只是这样的惩戒未免太过,想来纪兄若是知情,心中必也愤怒。” “可你方才说了,不打算告诉他的!”阿贺道。 “没错。”凌萧颔首,“只是如你所说,他这几日行动不便。那么,就拜托你多加照顾了。” 晴天霹雳…… 阿贺在原地呆了片刻,猛地叫道:“不行!这绝对不行!我干不了这个……我……” 凌萧凉凉地看了他一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中毒的纪麟已经僵成了一块石头。 他维持着最后一刻双腿大开的模样,呈人字形骑在马背上。 身上横七竖八缠了十来道绳索,前后各由一段粗枝支撑着,双腿被牢牢固定在马肚子两侧。阿贺憋屈地窝在花驴背上,不时恶毒地在他僵直的后背上剜上一眼。 鬼知道这些日子他经历了什么。喂水喂饭,搬上搬下都是小事。 最令人发指的是,纪麟如今形同瘫痪,大小便失禁,他只能忍着一刀杀了他的冲动,顶着熏天的臭气给他换洗亵衣。 幸好他的眼睛是闭着的,否则,在主人的注视下做这些事情,他真的会一掌击到天灵盖上,自己把自己拍死! 第二日傍晚,三人又在林间扎营。 凌萧去了溪边打水,他把纪麟从马背上扛下来,鼻端又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恨恨地骂了一声,他将纪麟拖到篝火旁,解开了他的亵裤。 “真是头猪!明明两天没进干食了,哪来的这么多屎!”他在心中暗骂,强忍着反胃,将他的亵裤脱下,用干净布巾给他擦了,又给他把昨日刚洗的新裤子换上,然后阴阴地打量着眼前这具形如狗熊的躯体。 “唔……”躯体的主人忽然哼了一声。 这两日他照顾纪麟的时候,有时候动作重了,或是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地方,他都会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呻吟。 毕竟他虽说不了话,但终究不是个完全的死人。所以阿贺也没在意,随他哼唧,自己任命地闭了闭眼,想到一会儿还要去溪边浣洗他的旧亵衣,胃里就是一阵翻江倒海。 可他不说话,那边纪麟却又不依不饶地哼了几声。他心下一烦,睁眼看去,却猛地撞进了一双晶亮的瞳仁之中。 好了? 他心下一怔,凑过身去,惊喜道:“你能动了?” 纪麟额头青筋暴起,貌似使出全力挣扎了两下,反应到身上却只是睫毛扇了几扇。 但他毫不气馁,眼珠滑向下,复又抬起来,望着阿贺,接着又向下看去。如此重复几遍,目光中流露出三分羞赧,七分感激。 阿贺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唇角一撇,心头却泛起一股异样的滋味。 “也……也没什么。”他移开目光,道,“旅途之中,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 “唔……唔……”纪麟又哼了两声,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渐渐的,眼底竟微微泛起红来。 阿贺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见他情绪激动,便拍了拍他的手臂,道:“好了好了,有什么话,等明日你好了再说吧。” 想了想,他又道,“我没什么经验,这几日照顾不周,有时候弄疼了你,你……你别怪我。” 说完,他见凌萧拎着水罐回来,便吸了吸鼻子,抱起纪麟换下的脏亵衣,往溪边去了。 -- 第233页 第二日一大早,纪麟便全好了。阿贺迷迷糊糊醒来时,就听到帐外一个熟悉的洪钟大嗓,正在同凌萧感慨着他这几日之困。 “这什么咕咚草,可真是厉害!凌兄不知,我这几日什么都听得见,可就是动不了。一动都动不了,连眨眼都不行! 我心里那个怕呀!生怕这一个不留神,就在这穷乡僻壤里交代了!不过好在你俩够义气!阿贺这小子也真不赖,不枉我这么真心实意地对他……” 闻言,阿贺心头涌起一丝淡淡的愧疚。他披衣起身,走出纱帐,望着二人的方向一时有些挪不动脚。 但这丝单薄的愧疚很快就消弭无踪了。因为纪麟一看见他,便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一个熊抱把他揽进了怀里。 “这几日真是多亏你了,连我母亲都没这么照顾过我……”把他放开后,纪麟紧紧握着他的手,感激道,“阿贺,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兄弟!刀山火海,有什么需要大哥的,你张张口,大哥我都在所不辞!” 阿贺闭上双眼,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干你娘……” 第159章 猫猫糖 当晚他们就出了山林。 当见到林外涂满天幕的落霞时,三人都仰起脸,畅快地舒了口气。 此处其实已经算是瀛颍地界,但距离腹地还有一日路程。三人先在附近的镇子上住了一晚,沐浴洗漱。 第二日,他们精神焕发地上路,终于在日暮时分抵达了名闻遐迩的海上仙府,瀛洲。 若说京城是个富丽秀美的妆奁匣子,那瀛洲就是武士手中镶着夜明珠的宝刀。他们一进城门,尚未见到汪洋的影子,一股海腥气便扑面而来。 时近四月,京城已是莺飞燕舞,炎阳靡靡。而这里却仍充斥着早春的料峭之气,拂过面颊的风吟里,还有一丝冬日残雪的微寒。 但这丝阴寒完全抵消不了这座城市的热情。 三人走在大街上,就见沿途尽是面目各异之人,形形色色,竟比凌萧在鹰城时见到的还要多。沿街摆卖的东西也是光怪陆离,花样繁杂。 纪麟随手拿起个墨绿色的圆球,放在鼻下闻了闻,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扭过头去,忍无可忍地干呕了一声。 摊主听到动静,忙摇着大蒲扇赶了过来,把那颗绿球宝贝一样放回原位摆好,又对纪麟道:“宁康起匹卖卖空油,枪枪的油!” “啥?”纪麟满头雾水。 倒是阿贺凑过来道:“他叫你不买别乱动!” “嗯?”纪麟一奇,忽又反应过来,道,“哦,你原是颍州人氏,自然也听得懂这边的话。诶,你们这儿的人都不说官话的吗?这呜哩哇啦的,谁听得懂?” “你说话才呜哩哇啦的呢!”阿贺嗔道,“这儿的当地人都不爱说官话,觉得官话难听,只有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才说两句。不过啊,你要是肯花大价钱买他的东西,他一准能把官话说得天花乱坠,没准比你说得还溜呢!” 闻言,纪麟呵呵笑了几声,又指着那绿球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这味儿也忒恶心了!” 阿贺拧眉盯着那绿球看了几眼,道:“这玩意儿我也没见过。瀛洲这边出海的人多,大货船一天有好几十艘。从海外运来的东西也是千奇百怪,一天一个样。我离开这里太久,早就跟不上了。不过你要想知道的话,我给你问问。” 说着,他就跟那摊主你一言我一语,交涉起来。纪麟满眼放光地看着他俩,盯盯这个,又瞧瞧这个,满脸惊奇之色。 忽听阿贺惊呼一声:“猫猫糖?” 那摊主点了点头,道:“哟,猫猫糖!” 阿贺似是不信,又问了摊主几句,最后将信将疑地说了句:“嗯嘤……” 纪麟忙凑过来,问道:“说完了?这是什么?” 阿贺仍是一脸的不敢置信,望着那枚绿球道:“摊主说,这是东蛟国一种香鼠的粪便,加工后制成香饵,有驱虫辟邪的功效。” “啥?”纪麟瞪圆了双眼,“老鼠屎?香饵?” 阿贺也不可思议地点了点头,道:“那老板还说,城里的大户人家都抢着买,来晚的还买不着呢!” “什么?”纪麟道,“抢着来买?买这个?莫不是疯了!” “是啊……”阿贺摇摇头,“我也不敢相信。不过这里每天都有不少怪事,你慢慢就习惯了。” 说完,三人继续向前走去。 纪麟还对绿球的事耿耿于怀,念叨了半天,忽然问阿贺道:“猫猫糖是什么?” “猫猫糖?”阿贺一怔,接着反应过来,轻轻一笑,道,“哦,就是老鼠的意思。” “猫猫糖是老鼠?”纪麟又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又问,“那猫呢?猫怎么说?” “猫是老灰。”阿贺道。 纪麟登时皱起了眉头:“老鼠是猫猫糖,猫是老灰?” “是啊。”阿贺点点头。 纪麟嫌恶地摇了摇头,道:“那还是猫猫糖好听!” 说完,他又习惯性地在阿贺头顶揉了揉,忽然新奇地叫了声:“诶,猫猫糖!” “什么?”阿贺嫌恶地躲开他的手。 “猫猫糖!”纪麟又对他叫了一声。 “闭嘴!别这么叫我,你才是老鼠呢!”阿贺怒道。 “诶,老鼠怎么了,圆滚滚,毛茸茸的,多可爱!”纪麟道,“我还真就觉得,这名字跟你有说不出来的般配。” -- 第234页 “你!”阿贺气急。 纪麟却捡到宝似的,心花怒放,追在阿贺身后,「猫猫糖」,「猫猫糖」,叫了一路。 今日时辰已晚,三人先随便找了个地方住下,打算明日一早去拜访纪麟的那位世伯。 稍作休整,纪麟不愿在客栈大堂屈就,拉着另两人出了门,一路道:“我知道这儿最有名的馆子,就在紫云湾那里!我小时候跟父亲还有杜世伯去过一次,饭食好不好先不说,单是那景致就绝对不容错过! 紫云湾离这儿也就一刻钟的路程,咱们也别骑马了,就这么一路逛过去,看看夜市,然后品尝品尝他们本地的美食。哎呀……真是再舒坦不过如此!” 一路听他啰嗦着,三人沿着热闹的长街向着水汽袭来的方向走去。 果然,不出一刻钟,就望见了漆黑平静的海面。此时已上了灯,视野不如日间辽阔,但依然可见水域浩瀚。 瀛洲地势颇为不平,他们此时就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只见上下尽是星星点点的灯火,映在平如镜面的海里,犹如颗颗星子,承载着从天宫坠落的凡尘梦幻。 再往前走百余丈,街市就到了尽头。纪麟回忆了一下,领着他们往一旁的小路一拐,三人穿过几条逼仄的街巷,眼前豁然开朗,竟是别有洞天。 凌萧先是眯了眯眼,适应了一下光线,再看就见前方灯火通明,原是海水冲入山坳,在此处形成了一个峡湾。 两岸的灯火比方才多了数倍,肉眼可见对面山坡上酒家店铺鳞次栉比,每扇临水的轩窗内都坐了人,三五成群,说笑吃酒,好不热闹。 细细的海风在峡湾中穿梭,还有些冰雪的寒意。凌萧尚不觉得什么,纪麟二人却紧了紧领口,加快了脚步。 沿着石砌小路经过峡湾后,风忽然停了,眼前局面骤开,竟又是一番天地。 第160章 蓝雾紫云 海水顺着峡湾一路冲刷进来,撞到对面的山石上就到了尽头。 他们一路行来,两岸的矮丘绵延起伏,在此处忽而合拢,围成一个宽阔的摇篮,将一方碧水静静圈佑其中。 油灯烛火就似不要钱一般,将整个海湾映成了不夜仙府。 整个山坳,目之所及都被店铺覆盖了。就连犄角大的地方都被清出来盖成了过堂,顺着木梯攀援而上,不知几层楼的高处又是一间富丽堂皇的香酒馆子。 配着歌姬咿咿呀呀的弹唱,或是女先儿拍案叫绝的口齿,氤氲出一派直冲九霄的熙攘繁盛。 单是看脚下被一缩再缩,只能容两个纤瘦少女并肩而行的小路,就能想见此间地贵到何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然而,就在这寸土寸金之地,却有一栋飞檐翘角的三层高楼,雄踞在山坳中心一块探向海面的巨大山石上。 在此庞然大物的衬托下,其余店铺都成了豆大的苍蝇馆子,穷酸地抱成一团,向着这栋帝王般的建筑遥遥叩拜。 漆金镶宝的对开镂花窗页下,是一扇壮观的红门。大门如今敞开着,迎接八方来客。 门匾上是三个笔力遒劲的金字:紫云阁。 金字硕大,在灯火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哎呀,真漂亮!”阿贺的赞叹声传来,“从前就老听人说瀛洲是海上仙府,好看得像王母娘娘的宝殿一般。这下可真是亲眼见识了……” 纪麟哈哈一笑,揉了揉他的发顶,又遥遥指着那栋金楼,对凌萧道:“凌兄你瞧,那便是我说的地方,紫云阁。匾额上那三个金字,据说还是开国元君所书呢!如何,比京城的烟雨楼也不差吧?” 凌萧也呆呆地望着远方,目光却并未锁定那栋雕梁画柱的阁楼,而是流连在漫山遍野,亭台间隙中的花树之上。 “那是什么树?”他问。 纪麟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整座山坳上遍植一种高大的乔木,树冠巨大,遮天蔽日,上面开满蓝紫色的小花,郁郁葱葱,枝叶相交,织成一片绚烂的花海。 “哦,那是蓝楹啊!这边人好像叫它蓝雾,或是紫云树,紫云湾就是以此得名的啊!”纪麟道,又想起什么,道,“对了,你们十七院里不是也有这么一棵吗?” 凌萧直至今日才知道这树的名字,记忆飞梭,仿佛在一瞬间又回到了在国学监的那些日子。 时光点点,荏苒过往,不可追忆。 耳边又传来阿贺小心翼翼的声音:“咱们……今晚就是要去那儿吗?” “对呀!”纪麟笑道,伸手揉了揉他的发心,“还要他们最好的包厢,看着夜景,吹着海风,吃着美食,可好?” 见阿贺左闪右避地躲他的大掌,他嘿嘿一笑,将作恶的魔爪收了回来,又对凌萧道:“凌兄,咱们过去吧!” 凌萧这才回过神来,随口道了声「好」,又看了看紫云阁内外熙熙攘攘的人流,不禁皱眉道:“怕是不好找位子,人这么多,没有预订恐怕不成。” “哎呀,你看我这脑子,怎么就没想到这茬!”闻言,纪麟猛地拍了拍脑门,跌手道,“这可要糟!这么熙攘的地方,定是日日客满。不行,你们等着,我先过去问问!” 说完,他不等二人回答,一阵风似的向着紫云阁跑了过去,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又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果然让你给料中了!”他闷闷地道,“不仅今晚,接连七日都被订满了,说是过两日要开什么海市……七日啊!”他将手比成个鸡爪,在凌萧和阿贺眼前挥舞,“咱们在瀛洲待不待得了七日还两说呢!好容易来一趟,难道连顿饭也吃不上吗?” -- 第235页 阿贺一把打开他的手,道:“诶,对啊!四月初要开海市,这可是我们一年里最大的节日了,我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嗯?”纪麟凑过去问道,“什么最大的节日?我怎么没听说过?” “还不是你因为读书少,孤陋寡闻!”阿贺嗤道,“开海市可热闹了,有各种杂耍舞狮表演不说,天气好的时候还有龙舟赛呢!我只在颍州那边见过开海市,但我们那镇子太小,顶多就是耍耍龙,放放烟花。我可老早就听说过,紫云湾这边的海市排场可大了,还有万岛来朝呢!” “万岛来朝?” 难得遇到一次他懂而纪麟不懂的,阿贺有些得意,禁不住卖弄道:“你又不知道了吧?瀛洲附近有很多岛,每个岛都有自己的岛主。这些岛上的渔民在海里讨生活,捕了鱼虾蟹贝或是打捞了海底的沉船,就拿到我们这儿来卖。 他们要想活得好,不被海贼和东蛟人打劫,就要靠瀛洲的庇佑。 所以啊,每年四月开海市的时候,那些岛主就会一窝蜂地前来相贺,献上贡品,千方百计地讨好这边的海皇帝。这就叫万岛来朝!” “哦……”纪麟哼了一声,又道,“那海皇帝又是什么?” 阿贺颇为不耐地白了他一眼,道:“还能是什么?当然是节度使大人了!段大人去年还败了公善会那帮恶匪,今年万岛来朝的声势肯定更大了!” 闻言,纪麟与凌萧对视了一眼。 “段于风已经不是节度使了。”纪麟对阿贺道,“打从去年就不是了,你不知道吗?” “啊?”阿贺一惊,“不对啊,我去年上京之前,节度使还是段大人啊!他怎么了,遭贬了还是升官了?新来的节度使是谁?” “呃……”纪麟犹豫了一下,道,“此事说来话长了。对了,段于风的右副使你可认识?” 阿贺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只听说过有个吕大人,好像很厉害,总跟在段老爷身边。” “嗯!”纪麟道,“就是他,是他顶了段于风的缺。” “啊……”阿贺不敢置信地转了转眼珠,“那现在的大老爷就是他了……” “先别说这些了……”凌萧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道,“紫云阁既去不成,还是先寻一下今晚的用饭之处吧。” “嗯,正是正是!”纪麟也回过神来,一想到紫云阁,面上还是颇有些惋惜。 凌萧没管他,自顾自四处张望了起来,最终将目光落在前方蓝楹树下一间雅致的面馆上。 “那家店看着还不错,就那儿吧。” 第161章 破雾,迎日 没去成紫云阁虽有些遗憾,但街边小馆的面点也相当诱人。 劲道的手擀面拌着今日刚出水的海鲜,浇上滋啦作响的葱油,佐以胡椒辣酱,既熨帖了肚腹,又软和了心神。 饭后,他们赏着夜景踱步回了客栈。一夜好睡。 第二日辰初,三人又精神焕发地聚在客栈大堂,草草用过早点后,便随纪麟去拜访他的世伯。 杜府位于瀛洲城西,家主杜横塘,乃是东部沿海一带的文士大儒,在京城也颇有些名头。凌萧幼时曾拜读过他的《横塘小记》,描写瀛洲风物,颇为精彩。 三人到时,正值辰正。因提前送信知会过,杜横塘对几人的到来并不意外。 他与纪麟多年未见,见他从当年的稚龄小儿出落成如今仪表堂堂的精壮少年,不由又是欣慰,又是感叹。 之后,纪麟又将凌萧二人引见给他。听闻凌萧是卫国府世子,杜横塘自然又是一番攀谈。 不过凌萧并不如纪麟一般健谈,杜横塘何等练达,见状也不再啰嗦,只道三人务必在杜府多盘桓几日,无论如何要等海市过后再行离去。 如此,凌萧三人便由仆婢引着,去客房下榻。 经过庭院时,他看到院角有一棵枝干遒劲的老李树。心下一动,他看了眼纪麟,就见他也正望着李树发呆。 仆婢上前问了一句,他才摇了摇头,道了声「无事」,然后随他一道出院门去了。 三人的房间紧挨着,装潢都是一般的精致素雅,带着些海城的田园风情。 纪麟住下后不久,竟在屋内发现了那种香鼠粪便做成的香饵,不由大呼小叫地拿出来与凌萧和阿贺同看。 当夜睡前,丫鬟铺好床铺后,想要为他燃香助眠。纪麟惊恐地望着她手中的绿球,说什么也不许,又给她塞了一吊钱,让她把剩余的香饵全部丢了出去。 在杜府住了两日。第三日天还未亮,凌萧就在纪麟一声声暮鼓晨钟般的「猫猫糖」中惊醒。 他披衣出门一看,就见他正对着阿贺的房门一痛狂敲,一边敲一边喊:“猫猫糖,快起床了!杜伯伯说今日开海市,要早起去看什么「破雾礼」!” “好了,好了,来了!敲什么敲!”声音由远及近,随着「吱呀」一声,房门从里面打开。阿贺站在门口,不悦地瞪着他,身上却已穿戴整齐。 “我们这儿的节日,难道我不比你知道吗?”他不满道,“昨夜杜先生就嘱咐过了,是你喝得太大,什么也没听见,现在一大早又来吵我。还有,这破雾礼是在日出之时。现在不过寅正,你大呼小叫些什么?” “这我知道啊……”纪麟被他抢白一痛,委屈道,“我这不是怕你不知道,来不及时间洗漱,再耽搁了……” -- 第236页 阿贺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纪麟忽想到什么,忙道:“对了对了,被你一怼都忘了!杜伯伯说了,他在紫云阁有一间包厢,正在临海的位置!这下咱们不用等七日了!” “真的?”阿贺这才露出些惊喜的笑意。 纪麟一看,也跟着咧嘴嘿嘿笑了起来。 日头将出未出的时节,杜府一行人在紫云阁「观海亭」内落座。除却他们几个小辈,还有杜府一应家眷和另两位同在文坛的世伯。 时辰尚早,灯火未熄,整个山间弥漫着清晨的海雾。透过薄薄一层白纱,能隐约看到阁下人头攒动,海湾沿岸也靠满了巡逻艇。 杜横塘指着正前方海面收拢处的峡湾对他们道:“过一会儿,破雾的龙头船就会从山间开过来。咱们在这个位置,正好看得清楚。” 纪麟一听,便同阿贺一人一边,趴到了窗框上。 不多时,下面的人声渐渐大了起来。 凌萧也向窗外望去,就见白雾中透出一束束金色的光束,风卷云吞的海面上一片金粉弥漫,带着丝缕的红,将雾气浸染成一团绚烂朦胧的光晕。 忽然,「呜」的一声长啸,振聋发聩,余音袅袅,从峡湾深处掠来。 云雾似乎整个颤了一颤。接着,金光破晓,血红的旭日从海面冉冉升起。灿烂的光芒犹如一支支金色的箭羽,刺破薄雾,洒在蔚蓝的海面。 金光弥漫中,一只巨大的重黑龙头破雾而出。人群登时如同煮沸了一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阿贺口中也「嗬嗬」有声,扯着纪麟的衣袖,不住地指给他看。 纪麟目不转睛地盯着龙头,口中喃喃道:“来了!来了!” “来了,龙头船过来了!”席上众人也兴奋地互相告诉。 日头越升越高,渐渐的,雾气散去,龙头船在他们眼前展露了全貌。 只见一艘巨大的船身破水而来,先前看着颇为威武的巡逻艇,在它面前就如同蝼蚁之于巨象。 船头是一排身披甲胄的卫兵,头罩兽盔,手执长戟,鲜红的缨穗威风赫赫地飘舞在风中。 在他们身后是一座重宝金椅,金椅两侧各立着一名玄衣武士,黑发束冠,未着铠甲。 但身如重铁,稳而不章,人手一把玄墨武刀,刀柄上的黑曜石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金椅上面坐着个身着大红锦地袍衫,头戴羽白纱帽之人,周身一派雍容之气,仅一个人的气魄就压过了整船武士的威仪,使整艘巨轮都显得厚重了三分。 “这人是谁?”阿贺惊道。 纪麟也眯着眼望着龙头船,半晌,有丝不确定地回头问道:“凌兄,你看这人是不是……” 凌萧点了点头:“吕信州……” “哎呀呀……”纪麟「嘶」了一声,叹道,“一年不见,这家伙如今这么气派了!那时候跟在段于风后面,一张小白脸,唯唯诺诺的,哪想到一朝扶正,竟有这番气象!” 唯唯诺诺? 凌萧在心中暗暗摇头。纪麟心思太浅,但凡稍稍有心之人,都绝不会将此人认作卑膝媚主,趋炎附势之辈。 当日上元佳宴,他三言两语就解了段氏之危。言辞浅淡,却赢得了全场的好感,就连圣上也对他另眼相待,频频邀他进宫掌谈。这样的好手段,怎么可能是那等唯唯诺诺,鞍前马后之辈? “白皙清俊,智计无双。” 沈青阮清冷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他遥望着船头稳坐金椅之人,手指在杯口下意识地摩挲了几下。 “这就是新任的吕大老爷?”阿贺惊道,“先前光听人说,但没见过,不过看着好生年轻啊!” 他说得声音颇大,在座诸人都听到了,不由呵呵笑了起来。 杜横塘捋了捋长须,笑道:“他可不年轻了,今年都四十有一了。不过,他是修道之人,驻颜有术,还如十八九的少年郎一般。唉,真是让人羡慕啊!” 话毕,席上一片附和之声。 说话间,巨船又近了些,船上之人的面目越发清晰,围观众人的呼声也越来越高。 终于,又是「呜」的一声长鸣,巨轮在海湾中心缓缓停住。龙口一张,哈出一道悠长的白气。 金椅上的人站起身来,上前走了两步。金色的碎阳洒在他冠玉一般的面庞上,犹如晴光映雪,使得他淡若远山的眉目越发清幽不似人间颜色。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张宝弓,将尾端系着红绸的长箭搭在弓弦上,接着微微扬头,对着初升的旭日射了出去。 「嗖」的一声清啸,箭羽消失在远方的晴空中,接着「砰」的一声,绽开一朵灿烈的巨大红色烟花。 “破雾!迎日!破雾!迎日!”山坳间回荡起浪潮一般的呼喊。 第162章 吕仙人 吕信州回过身来,对四野百姓拱手致礼,接着微微一笑,如画眉目登时鲜活起来,眼波过处,竟比春风还要怡人。 “今朝破雾,海市大开。愿神女眷佑我瀛颍大地,航路通顺,海晏河清。” 他朗声道,接着取过金盏,一酹天地,二酹海神,最后一杯他自己饮下,敬在海上忙碌讨生活的芸芸众生。 围观众人也齐齐抬手,有酒的举起杯盏,没有的便拱手一礼,对着船上的大老爷遥遥还礼。 紫云阁内,杜府一众人等也举起了酒杯,隔窗对着巨轮遥遥相敬。 -- 第237页 纪麟手持玉盏,见阿贺兀自趴在窗畔发愣,便用手肘捅了他一下,道:“出什么神,大家都敬酒呢!” “啊?”阿贺这才回过神,转过头来,面颊上竟浮着两朵红云。 “诶?”纪麟奇道,“你这不是还没喝酒吗,怎么就醉成这样?” “去你的!”阿贺啐道,从他手中接过酒盏,也对着吕信州遥遥端起。 趁众人喝酒之际,他又凑到纪麟身侧,悄声道:“这位吕大人,生得可真好看啊!我还从没见过世上有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子……” “噗!”纪麟一口酒喷了出来。 “好看?你觉得他好看?”他瞪着牛一般的大眼,问阿贺道,“这小白脸子,男生女相,身段弱得跟蒲苇似的,你觉得他好看?” 阿贺鄙夷地瞪了他一眼,道:“你以为天下男子都与你一般,铜铃大眼,形如狗熊,肮脏龌龊,浑身是屎……” “哎!”纪麟大叫一声,一把把他的嘴捂住,接着四下看了看,小声道,“贺大哥,我求你了,这么多人呢,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哼!”阿贺得意地看了他一眼,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慌忙躲开他的眼神,回过头去。 纪麟饮了口酒,悠悠叹了一声:“唉,其实要说这世间难得的美男子,倒还真有这么一位。就跟那话本子里写的似的,好看得不像个凡人!只是你没见过他,要是见过,定不会再觉得船上这位好看。” “哦?还有这等人物?比吕大人还要好看吗?”阿贺睁大眼睛问。 “那是自然!”纪麟颇为不屑地扬了扬手,“这人好不好看,看的不光是脸,还得看周身的气度。气度你懂吗?有句话说得好,腹有诗书气自华。 男子尤为如此。我认识的这位,那绝对是诗书上的魁首。不光如此,人家那是干一样行一样,样样都拔尖。真是传奇一般的人物啊……” “哦?”阿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道,“这话听着就不像真的……” “哼……”见他不信,纪麟也不恼,指着凌萧道,“你若不信,可以问问你凌大哥。你凌大哥跟他亲近,你问问他,看我有没有胡编乱造。” 闻言,阿贺却没有真的来问凌萧。他眼珠一转,显然对纪麟口中的这个「传奇人物」不感兴趣,又反身趴到窗边,遥遥望着他的真人了。 “唉,可惜沈兄被朝事绊住了手脚。否则啊,真当与你我一同来见识见识这海市大开的盛况!”纪麟看了凌萧一眼,又轻声叹了一句。 “呵,看来,咱们这位吕仙人又俘获了一位忠实信众啊!” 听到他们几人的交谈,席上一位面白无须的老者摇头笑道。凌萧方才听到此人姓福,是杜横塘的一位至交。 他身边另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也颔首笑道:“是啊,吕大人这相貌,的确是比段于风好使太多。见面之后先不必说什么,单靠面相就能让人心生好感。世人皆爱美,不说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了,就是咱们看着,也是心旷神怡啊!” 福老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不知出于何意,又道了一句:“可不是!我还听闻,坊间有言,说咱们瀛洲最大的宝贝,不是深海里的鲛人泪,也不是南山新挖出来的铁矿,而是这位吕信州,吕大仙人呐!” “哎哟,这怎么说的,呵呵呵……”杜横塘哈哈一笑,随口调侃了几句,把话题带了过去。 窗外锣鼓喧天,原是海市开了。从峡谷处涌进来一大批舞龙舞狮的船队,围在那艘龙头巨船两侧,正披红挂彩,敲锣打鼓地欢庆着。 吕信州抬了抬手,龙头船缓缓前行,在紫云阁下方停住。巨大的重黑龙头正抵在观海亭前,利角锋眉,目光俨俨,近看越发摄人。 船头的卫兵列队下船,手中长戟「锵」地往地上一顿,如十二尊黑塔般,分列道路两旁。 吕信州也在两位近卫的护持下下到岸上,在四周百姓的山呼声中缓缓前行,接着拾级而上,竟是进了紫云阁中来。 “哎,吕大人往咱们这儿来了!”阿贺叫道。 杜横塘抚须一笑,道:“他不是来咱们这儿,是要到最上面的沧浪台去。紫云阁上是个观景台,能俯瞰全湾。每年开海市,节度使都是坐在那里与民同庆的。” “正是……”福老也跟着呵呵一笑,又道,“今日破雾开市,紫云阁清楼,闲杂人等一律回避,非身份贵重,受邀观礼之人不得入内。咱们几个还是托了杜老的福,才能在此绝佳之地一观盛景啊!” 杜横塘忙抬手道:“哎哟,这话可就太见外了!海市大开,家人朋友一块聚一聚而已……” 说着,他当先站起身来。其余人等会意,也一同起身向外走去,立在雅室门口,对徐徐而上的一行人抱拳恭礼。 二楼共有六间雅室,每间门口都如观海亭前一般立了七八号人。偌大的廊阁,在几十人的簇拥下也显得有些局促了。 阿贺人小身量矮,站在一排五大三粗的大老爷身后,急得直踮脚。 纪麟站在门边,见状便对他招了招手,然后向后缩了缩身子,将身前的位置让给了他。 须臾功夫,就见一行人顺着雕花廊柱走了过来。首当其冲便是那位皮相清俊,眼底含波的节度使。 但这人貌虽儒雅,举止也甚是温柔得体,却不知为何,总在一些不经意的动作间透出清冷矜贵之气,让人心生好感,却又不敢亲近。 -- 第238页 阿贺看着他由远及近,又从他面前缓缓行过,一双眼睛便如生了钩子一般,死死盯在他身上。 近看下来,细节便越发清楚了,就连他眉梢下方的一颗堕月痣都清晰可见。红色锦袍衬着雪玉的脸,为阿贺的双目烹饪了一场饕餮盛宴。 忽然,那双桃花目朝他们这边扫了过来,不偏不倚,在他面上流连了须臾。阿贺只觉得自己的颈项被扼,连呼吸都停了一瞬。 但只是须臾。 紧接着,那双春水般的眼波便离开了他,转向杜老,薄唇轻启,用激越清冷的声音,轻轻道了句寒暄。 几番来往过后,吕信州一行人消失在楼梯尽头。 阿贺还在原地呆呆凝望,直到纪麟一肘子怼在他肩头,他才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嗷嗷」呼痛着转过身,在他的腹部也照样来了一下。二人说笑打闹起来,很快就淡化了方才惊艳的小小插曲。 吕信州登顶不久,海面上又是一阵欢腾。 众人纷纷向外望去,杜老捋着长须笑道:“看样子,是八十八岛的岛主前来朝贺了。” 第163章 万岛来朝 果然,不多时,就见近百艘形制各异的大船破浪而来,摩肩接踵,把个海湾挤得水泄不通。 此时龙头巨轮已经撤出了紫云湾,众人的视野重新开阔了起来。 放眼望去,就见每艘船上都插了面迎风招展的大旗。这么打眼一看,都是各岛的名号,和对吕信州的歌功颂德之语。 纪麟一面面看过去,口中「啧啧」之声大盛,回过头来对凌萧悄声道:“怪不得叫海皇帝,这派头,可不跟真的皇帝也没什么两样!” 凌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叹道:“纪兄,慎言吧。” 纪麟一怔,也重重地叹了口气,哀怨道:“出了京怎么还这么多规矩,真是心累……” 阿贺倒是倚在窗边看得津津有味。毕竟从小生活在颍州,他对四周的岛屿多少也有些认识,此时就指着远处一艘楼船对他们二人道:“看见那艘金紫木楼船了吗?那是花礁岛的岛主,是八十八岛里唯一的一个女岛主呢!” “什么什么?花椒岛的岛主?”纪麟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凑过去道,“那她是不是每日拿花椒当饭,用花椒泡澡,浑身一股子刺鼻的呛辣味啊?”说着,他咬着拳头,吃吃笑了起来。 阿贺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道:“不是那个花椒,是礁石的礁!我怎么发现你这人越来越低俗……” 正说着,那艘紫金楼船忽然动了起来,硬生生地挤开同行的船队,到紫云阁正前方停住。 在众岛主的不满声中,楼船上的金枝卷浪细纹帘一掀,从里面娉娉婷婷走出个美艳妇人来。 她怀抱一把雕花琵琶,走到船头甲板上,望着紫云阁顶,媚眼如丝轻轻一勾,红唇轻启,道:“四月春至,海市大开。花奴特意前来,奏一曲琵琶,为仙人助兴。” 不知头顶吕信州做了什么动作,那自称花奴的美娇娘弯唇一笑,接着将琵琶横抱在怀里,五指抡弹,锵锵奏响了锋利的丝弦。 席上众人的面色登时暧昧了起来。 又是那福老开口道:“昔年就数花礁岛不服管教,以这位岛主为首,岛上众民人人蛮横强势,开海市更是从不现身,弄得八十八岛朝贺总是凑不整个吉利数,每年都把段于风气得仰倒。现在倒好,第一个抢着来献礼,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殷勤。唉,真是新人新气象啊……” “花岛主如此,也只是为了报恩而已吧。”杜老道,“去年九月大渔汛,花岛主出海后遭遇风暴,险些丧命。是吕大人亲自驾船救援,这才抢回她们一船人命来。如此大恩,她岂能不有所表示呢?” “诶……”听他此言,福老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这吕大人,貌似尚未娶妻吧?” “哎哟,您看您说的!”杜老失笑道,“吕大人乃是修道之人,如何能娶妻呢?” “哼……”福老双目一翻,射出些含混不明的光华来,“明面上自是不能,可这私下里……”说着,他若有所指地瞟了正在泠泠拨弦的美艳岛主一眼。 杜横塘讪讪一笑,目光一转,见凌萧并未如众人一般欣赏琵琶,而是皱眉四下打量着什么,便道:“世子心不在焉,可是有什么忧虑吗?” 闻言,凌萧回过头来,微微颔首,有礼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此间布局过于紧促。观礼的百姓与朝贺献礼的众岛主,离紫云阁未免也太近了些。” “哦?”杜横塘奇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闻言,纪麟大大咧咧地替凌萧解释道:“世伯有所不知,凌兄的外祖父,凌大将军,乃是京畿宿卫军的统帅,负责京城安保。凌兄平日里随着外祖父,耳濡目染,自是对安防一事格外留心些。 您也知道,京城嘛,天家所在,自是事事小心谨慎,生怕有什么刺客,闹出什么乱子。所以但凡祭典游行,百姓都被远远隔开。哪能像瀛洲这般,真正与民同庆呢?” “呵呵呵,原是如此。”杜横塘望着凌萧笑道,“世子年纪虽轻,性子却沉稳可靠,更兼心系黎民,真是让我们这些老学究自叹不如啊!不过世子也请放心,瀛洲风俗向来如此,民情淳朴开放,敬官却不畏官,平日里有什么便说什么,反倒少了那起子暗中加害之人。 -- 第239页 像海市这样的大节庆,节度使大人更是会亲??民,与大家共庆盛世。这是几百年的老规矩了,从没出过事的。” “如此,原是晚辈多虑了。”凌萧颔首道。 纪麟也拍了拍他的肩,道:“凌兄,你也别绷着了。槐镇那件事纯属意外,不是哪儿都能碰上的。既离了京,到了我伯父这里,咱们就放宽心,忘了那些糟心事,好好欣赏美景,享受一下!” 话音刚落,就听阿贺叫道:“快看快看!要赛龙舟了!” 闻言,杜横塘也笑道:“好了,你们几个小辈也别在这儿拘着了,都到下面去逛逛吧!午间要摆万人宴,你们看看,要是想留在街上,尝尝当地小吃也可,不必急着赶回来。” “万人宴?好啊好啊!”阿贺登时兴奋起来,扯着纪麟的衣袖道,“咱们快下去,我在颍州只吃过镇子上的百人宴,还没见识过紫云湾的万人大宴呢!” “吃吃吃,每日就知道吃,除了吃就是睡,再不然就是编排我,真是……” 纪麟小声嘟囔着,身子却立刻动了起来,任由阿贺扯着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凌萧跟在二人身后,在拥挤的街巷里逛到酉初才作罢。阿贺和纪麟也不知是谁扯着谁,反正一路又打又闹,活像两个三岁大的孩子。 万人宴席挤是挤了点,但好在饭食的味道实在不错,既新鲜又入味,与京城菜系大有不同,倒是颇合他的胃口。 眼见日头西斜,凌萧对二人道:“时辰不早了,也该回去看看,不知杜伯父晚上还有什么安排。” “哦,正是。”纪麟看了看天,也点头道,“还有那位吕大人,白日里都这么风光了,晚间岂不更要闹出点动静来?” 闻言,凌萧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在他的印象里,纪麟为人一向颇为稳重,在国学监各位同窗中也一直扮演着老大哥的角色。 可这人如今是怎么了?一离开京城,不,准确地说,是在遇到这个贺瑜之后,他就像是突然年轻了十岁,言行举止都像个半大孩子,一点该有的敬畏和警惕都无,倒是让他时常想起檀荇来。 不仅是他,这个贺瑜也颇为奇怪。照理说,有那样一番常人无法想象的惨痛经历,凌萧以为此人应当是孤僻沧桑的,最起码不会再度轻易相信他人。 可实际上的贺瑜却完全不是如此。虽然他有时想法较常人偏激一些,比如想出咕咚草那样的阴损招数来折腾人。 但除此之外,他与一般十四五岁的少年并无半点不同,甚至更加调皮娇憨。 他默默地盯着二人笑闹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随之一同回了紫云阁。 第164章 惊魂 一路上到二楼,来到观海亭前,就见十二名重甲侍卫立在门口。 凌萧心中一动,果然,在侍卫通禀开门后,三人进到雅室内,就见主座上已经换了主人。杜横塘及其余众人坐在下方,正在与之攀谈。 凌萧暗暗打量了吕信州一眼,就见他已经换了一身新绿蝶戏百草的宽袍大衫。 一般男子轻易不敢尝试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突兀,仿佛他生来就是穿这件衣衫的一般,两下相得益彰,愈发衬得衣饰落拓,主人清雅。 清冷如月,皎皎不似人间色。 不知为何,凌萧脑中忽然浮现出林首辅的这句诗来。 “卫国世子,纪大公子。”正愣神间,吕信州已经遥遥朝着他们拱手寒暄。 凌萧和纪麟也随即还礼,见阿贺兀自愣愣地发呆,纪麟还暗暗给了他一肘子。 “京城匆匆一面,未能与二位结交畅谈,想来甚是可惜。二位俱是少年英才,自是见识不凡,今日便当好好把酒言欢,以慰昔年之撼。”吕信州浅笑道。 还是一般的言辞得体,人情练达,让人生不出丝毫反感。凌萧神色微敛,也与纪麟客气地还礼。 “不知这位是?”吕信州又道,目光落在了二人身边的少年身上。 几乎是同时,他身后的两位亲随也一同将头转了过来,一般的目光如电,倏地射向阿贺。 离得近了,凌萧这才惊讶地发现,这两人的面孔几乎一模一样,看来应是双生兄弟。 “哦,这位是我与世子在离京途中结识的友人,贺瑜,原籍也是颍州人氏。”纪麟忙道。 “原来如此,怨不得看着面相亲近,原是同乡的缘故。”吕信州颔首道。 闻言,阿贺微微张大了眼,磕磕绊绊地问道:“大,大人也是在颍州长大的吗?” “并非。”吕信州和气道,“我祖籍颍州,却是在相邻的信州城长大的。” “哦,怪不得大人叫这个名字……”阿贺叹道。 话音刚落,就发现席上诸人都变了脸色。 他一下意识到僭越,慌忙道:“我……” “呵……”吕信州却轻声笑了。 他颇感兴趣地望着阿贺,道:“我的名字是与信州有关,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贺眼前一亮,刚要说话,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把头低了下去,只发出意义不明的「唔」的一声。 他未说话,但满脸「那是怎样」的好奇,自是全被吕信州看在了眼里。 只见他抿唇一笑,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垂的眼睫下竟流露出一段缱绻。一瞬间,将他整个人都变得柔软了。 -- 第240页 “信州,的确是我一生不能忘怀之地。”他道,眉目舒展如画,“春城何处不飞花,断桥静水,溶溶月色,美不胜收……” “啊……”阿贺望着他呆住了。 “此言听来甚是靡靡,想必,大人在信州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啊!”福老有些聒噪的声音响起。 吕信州从回忆中抽回思绪,微微抬眉,看了他一眼。 “哦……”杜横塘忙道,“信州城老夫年少时也去过,的确是好地方啊!人美,水美,与瀛洲又是另一番景致,怪不得让大人流连忘返。” 吕信州微微一笑,不再答话。 “今日庆典隆重,百姓齐欢。如今夜幕已至,不知大人是否也要如往年一般,泛舟海面,与百姓一同饮酒赏月呢?”杜老又道。 吕信州薄唇微动,尚未开口,忽听「咻」的一声。 凌萧连反应的时间都无,几乎是本能地上前一跃,右手凌空一抓,竟是一只尚自颤抖的三尺巨箭! 惊魂稍定,他定睛一看,竟还有另一只手与他一同握住了箭矢。 只不过一手在前,几乎紧贴着箭头,抓在其后一寸的位置上。而他的手在后,握在隐隐发颤的箭尾之上。 这人的速度竟比他还快! 他将目光向上一移,就见是跟在吕信州身后的二侍卫之一。二人近在咫尺,都在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丝惊异。 目光只一触就各自分开了。 侍卫将箭矢握在手中,两步奔到窗边,快手将窗页全部合上,又将其中一扇打开一条小缝,小心向外看去。 与此同时,只听一声大呼:“有刺客!” 门外忽然响起一片「蹬蹬」之声。接着,房门大开,六名铁甲侍卫阔步而入,在吕信州身前立定,将他严密地护在身后。 二侍卫中的另一人手握长刀,守在吕信州身前半步,目光炯炯,形同护食的猎豹。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杜老几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雅室内忽然兵甲遍布,气氛凝重。 “哎呀,这是怎……” 一句话还未说完,忽然「咻咻」声大作。紧接着,窗页上「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福老这才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射箭!有人射箭!有刺客!” 雅室内登时乱了,众人纷纷从席上下来,一窝蜂地往大门处抢。推搡间,胆小的妇人已经吓得哭了起来。 但几乎是同时,门外也响起了「锵锵」兵刃之声。只听哭声喊声大作,接着又是「乒乒乓乓」几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倒了,抑或是坠到了楼下去。 阿贺也有些慌神,忙乱间紧紧抓住了纪麟的衣袖。纪麟和凌萧将他护在身后,因是赴宴,二人皆未佩剑,此时便有些局促。 窗页上的「咄咄」声如雨点一般密集。不多时,厚重的雕花木窗也岌岌可危地摇晃了起来。 门外的「铿锵」之声只盛不减,大门上不时传来「砰」,「啪」的摔打声,伴着武人的呼喝,情势危急可见一斑。 然而,身为刺杀目标的正主却丝毫无有慌乱。 凌萧目光一转,就见吕信州目色沉沉,正襟危坐,一副成竹在胸之相,似乎全然未将危局放在眼里。 不仅如此,他身边的六名武士和一名近卫也都目不旁视,立在原地巍然不动。 「啪」的一声巨响,镂花窗扇终是经不住重击,率先碎裂。 箭雨纷纷落下,虽不再是先前那种三尺巨箭,然枝枝箭簇仍是寒光雪刃,锋利异常。 「唰」的一声,吕信州身前六名重甲护卫的左手中忽然现出一柄铁扇,周身乌漆,显是精铁铸就。 六人齐齐转动手腕,铁扇「哗」地展开,在他们手中旋成了六面直径三尺的扇花。 箭簇打在上面,纷纷断折坠地,一片「噼啪」之声,须臾功夫,就在六人脚下铺了一层。 其余众人没有重甲护身,只能狼狈地四处躲避。凌萧和纪麟快手将案几侧立,六七面拼在一起,垒成一面半人高的桌墙,在墙角封出一块庇护之所。 “快来!过来!”阿贺朝众人喊道。 见众人被流矢吓丢了魂,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凌萧和纪麟举着案几冲出去,冒着嗖嗖箭雨,将众人一一拖到了桌墙之后。 那位福老被利箭唬得六神无主,根本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一片忙乱中只见到吕信州那处重重围护,便手脚并用地往重甲侍卫的身后爬去。 「砰」的一计重踢,福老还未近得了吕信州的身,就被一名侍卫当头踢飞。 他「嗷」的一声,整个人翻了个个儿,跌在三丈外的地上。头一歪,一口鲜血活着两颗断齿就吐了出来。 “老福!”杜横塘一惊,当即便要冲过去。 凌萧一把将他按下,道:“我去……” 说完,他握住一面如刺猬一般,插满了箭矢的案几,猫着腰从墙角摸了出去。 见有人露头,箭雨更加密集了,「嗖嗖嗖」不绝于耳。一时间满室都是来往箭簇,活像一头钻进了蜂巢里。不要说冲出去救人,就连勉强站立都难。 福老就跌在窗边,其实这个地方算是个死角,只要趴着不动,箭矢一般伤不到他。凌萧见状,便冲他打手势,让他趴在原地别动。 可那福老却早已被吓掉了魂,见不远处有人对他招手,还以为要他过去,便颤颤巍巍地想要爬起来。 -- 第241页 凌萧登时大惊,高喊道:“趴下!别动!” 第165章 银面人 无奈门外的喊杀声太大,福老充耳不闻,眼看着就要直起身来。 凌萧暗骂一声,不管不顾地飞身出去,一下子扑倒在福老身边,将他按了下去。 “哎哟!”老头的脑袋在地上一磕,疼得大叫起来。叫完才发现头顶有温热的液体流下,他转头一瞧,就见凌萧的左臂被流箭划了个口子,鲜血正汩汩往外涌。 “呀,血,血!”他大喊道。 “闭嘴。”凌萧冷声道。 远处纪麟和阿贺也在大声询问。凌萧简单做了个手势,便不再看他们,转头盯着窗外。 阿贺看不懂,急得去问纪麟,却被他一把将脑袋按在胸口,又听他低声喝道:“凌兄没事,让咱们不用担心。” 阿贺挣扎了两下,却不料按着自己脑袋的手更紧了。 “别乱动!现在什么情况,动来动去我怎么护住你?”纪麟焦急的喝令从头顶传来。 “谁要你护……”阿贺小声嘟囔道,头一扭,唇角却不由自主地绽开了一个浅浅的笑。 「咔嚓」一声,屋漏偏逢连夜雨。众人回头一看,就见房门也被人大力劈开,两扇镂花门板「砰」地倒在地上,碎裂成几片。 “不好,他们攻进来了!”纪麟大喊道。 六名侍卫见状立时变换了阵型,间隔稍开,由其中三人继续旋转扇花守在吕信州身前,另外三人则收起铁扇,右手长戟向前,冲向破门而入的悍匪。 但来人实在是太多了,打眼一看,乌泱泱的人流,足有数十之数。 凌萧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偏远的海滨竟会暴起如此大股的匪徒,还有窗外源源不断的箭矢,简直不要钱一般。 到底是谁,竟能有如此大的财力和势力,组织起这样阵势的行刺? 隐隐的,一个三字之名在他心底浮现。 可公善会不是已经被剿除了吗?难道后事处理不当,竟让他们的余孽发展壮大到如此地步? 正当他思量间,「哐」的一声,一名武士被人一脚踢在胸口,颓然倒地。 这身铠甲虽然能帮他抵御流矢利剑,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十分的笨重不便,倒地后短时间内爬不起来。 刺客似是知道他身上甲胄的关卡所在,手指在他下颌处一扣,面罩脱落,一柄长剑当即刺下,结果了面罩后武士的性命。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另外两名武士也相继倒地。来匪虽也伤亡惨重,但耐不住人多,前赴后继,又有大批人涌进了室内。 “其余侍卫呢?巡逻艇呢?”纪麟大喝道。 无人回答…… 不过好在此时窗外箭势已弱,看来对方的财力还未到通天的地步,箭矢不够用了。 见状,原本守在窗前的那名近卫大喝一声,提剑冲了过去。此人功夫的确了得,剑芒过处,招招见血,不一会儿就杀倒了一片。 可就在此时,窗外忽又凭空跃入一批黑衣悍匪,毫不留情地向着吕信州攻去! 三名重甲武士一手铁扇,一手长戟,迎敌而上。然而这批刺客显见与门外那批不在一个档次。 无论是战力还是配合程度都强了不止一个段位。还未用了半炷香的功夫,三人就败下阵来,被刺客一一击杀。 吕信州身前只剩最后一名近卫,情势瞬间危急了起来。 可那侍卫毫不慌乱,双手握刀,看准时机抢先攻了上去,身形之快,竟比他的孪生兄弟还要高出不止一筹! 见状,凌萧瞳孔一缩,不由在心底暗暗惊叹。 但双拳毕竟难敌四手,他往四周一看,心知耽搁下去无益,便单手将福伯提起,扔到纪麟身侧,接着避开来往刀剑,冲到吕信州身前,一把将他拉起,道:“大人请随我来。情势不妙,咱们需得突围出去。” 见他过来,吕信州似是有些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从容神色,微微颔首。 凌萧转身对纪麟招呼一声,抬脚从地上的死尸手中挑起一把长剑,单手握着突围而去。 纪麟也迅速动作起来,他学着凌萧的样子,也到手一把长剑,另一只手将阿贺圈在怀里,与凌萧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将众人护在中间,艰难地向门外冲去。 阿贺一把挣开他的手臂,也随手捡起一把剑来,道:“谁要你护,我也能杀敌!” 纪麟在慌乱间看了他一眼,叫道:“千万小心!” 凌萧用尚自流血的左臂抓着吕信州,长剑大开大阖,不多时便配合那名近卫,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近卫见他们过来,眸色一动,伸手将自家大人接过,淡淡道:“多谢了……” 凌萧也不多话,当先挥开挡在身前的悍匪,冲出门去。 只见门外的阁廊上已经乱成了一团,原本在另五间雅室观礼的人慌不择路地往外冲,被匪徒一刀一个斩杀在栏杆阶梯上。 有些人大概是吓傻了,没头苍蝇一般蒙头乱跑,竟直直地往刺客的刀尖上撞。 凌萧见势不对,大喝一声:“退回房中,莫要慌乱,援兵很快就会赶来!” 但人声混乱,谁还顾得上听他的,他的喊声混入厮杀声,便如泥牛入海,瞬间就被吞没了。他心下着急,一时却无计可施,只得继续挥剑斩敌。 忽然,一个错眼之间,透过层层廊柱,他在通向顶楼的阶梯尽头瞥见一个略有些眼熟的背影。 -- 第242页 心下一动,他没想太多,侧身避开攻来的刀剑,追着那道背影上到了顶层。 一上来,他这才明白此处为何要叫沧浪台。 只见整间包厢正对紫云湾的一面,落地门窗尽被向两侧折叠收起,只余一道木栏。 头顶的屋檐也收进去一半,大好月光倾泻而下,可不就是一处绝好的观景台。 而此时,那道木栏边立着一个人影。 人影背对着他,与其余黑衣刺客一般装扮。但凌萧一眼就看出来,这人必定是众人的头目。 不仅如此,此人绝不是藉藉无名之辈。他周身的气度,身形,哪怕仅仅一个站姿,都与普通人有着天壤之别。 见有人攻上来,七八道黑影瞬间杀了过来,挡在凌萧身前。 凌萧别无选择,只能与众刺客拼杀起来。手中长剑颇不趁手,威力比紫霄剑小了许多。但这些日子来他的功力大涨,十几个一流好手一时间竟也奈他不何。 如此苦战了一炷香的时间,他身上又多了几处挂彩。而对手也不好过,折损了将近一半。 “你是何人,为何行刺?”见战事艰辛,凌萧将注意力转到他们的主子身上,试图诱他露出身份。 听到他的诘问,那人终于转过身来,面戴银罩,眼眶镂空处目光幽深,透出情绪万千,却仍是不发一言。 不知为何,见到他转身的动作和一双裸露在外的眼睛,凌萧心中却忽然生出一丝异样之感,越发确定此人在何处见过。 第166章 点绿千红 又是一炷香后,楼梯处忽然传来一阵响动。凌萧心头一凛,转身一看,原是纪麟浑身浴血地冲了上来。 “凌兄,我来助你!”纪麟喊道。 “你怎么上来了,他们呢?”凌萧道。 纪麟挥剑刺中一个匪徒,喝道:“小小匪类,自是全军覆没,伏法伏诛!如今就剩你们这群余孽,正好全杀尽了,丢到海里去祭海神!” 见他仿佛杀红了眼,凌萧一时间也分不出他在说实话还是行的攻心计,索性也不管了,与他并肩作战起来。 他这边突增一员大将,战力顿时增强不少。随着对方折损人数增加,渐渐阵不成阵,凌萧瞅准时机,突围而出,几个起跃便攻到了银面人身前。纪麟默契地一个回身,长剑挥舞出一片银网,将剩余匪徒牢牢锁在其后。 凌萧静静地望着银面人,冷声喝道:“还不出剑吗?” 长剑已经递到了那人胸口,可银面人却毫不慌乱,而是不紧不慢道:“卫国世子,你当真要杀我吗?” 闻言,凌萧蓦地怔住。 这人的声音他并不十分熟悉,但肯定在何处听过。 何处呢? 他死死盯着银面人的双眼,试图从中寻出蛛丝马迹,却只读到了一份宿命的不甘与悲凉。 “凌氏与我素无冤仇……”那人接着道,“却为何在我外祖父,还有我诛杀奸邪之时,你都要阻在前面呢?” “什么?”凌萧大惊,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要命的答案。 “罢了。”那人道,“我知自己敌不过你,你要杀便杀吧。” “你到底是谁?”凌萧喝道,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那人冷笑一声,道:“我是谁,世子难道还猜不出吗?” “你……”凌萧难以置信地低声道,“你是庆王?” 银面人的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冷笑。 不知为何,凌萧持剑的手忽然无力了。 正当这时,一名黑衣刺客也抽身攻到二人近侧,翻身持剑护在银面人身前。 “罢了。附近巡防的驻军已经将这里围住了,咱们败了。” 银面人平静道,说完竟无视凌萧的剑尖,转身倚着栏杆看向下方海面上连绵的灯火。 仿佛是要印证他的话,他方说完,底下便有人大喊道:“贼匪听令,尔等已被重重包围,速速弃甲投降,认罪伏诛!” “主上!”黑衣刺客登时急了,他向下望了望,道,“请主上速随属下离开此处!接应的船只已经到位,按计划很快就能逃离!” “哼,逃离?”银面人冷笑一声,“我乃堂堂王爷,为何要逃离?难道我还怕他区区一个节度使不成?” 听他自曝家门,黑衣刺客吃了一惊,迅速看了凌萧一眼,却见他神色有异,显然已经得知银面人的身份,却不知为何未发起攻击。 但此时已经想不了这么多了,既然凌萧不打,他便也不去管他,从腰间扯出一卷绳索,对银面人道:“主上,此番咱们是以刺客的身份前来暗杀,若被人擒住,刺杀朝廷大员,乃是死罪。即便主上身份贵重,众目睽睽之下,恐也难逃刑罚呀!” “哼!”银面人又是冷冷一哼,道,“我为何要逃?死罪便死罪,段氏满门皆灭,我母妃,外祖,舅舅,兄弟都死于非命。徒留我一人在这世间,看贼人猖狂逍遥,仇不得报,又有何意趣?” “殿下!”黑衣刺客此时也改了称呼,他飞快地向下一瞥,快速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殿下切勿灰心,段氏只余您一条血脉,您万不可再有事啊!” “呵,如今落败至此,你想走,难道就走得了吗?”银面人说着,戏谑地看了眼凌萧手中的剑。 那把剑如今还抵在他身前一尺处,却已没有了半点攻击性。 -- 第243页 “凌兄!”见这边状况不对,纪麟也赶了过来。一见银面人,他当即也认出此人身份不一般,举剑就要刺过去。 凌萧一把挡住了他,道:“别乱来,这是庆王殿下。” “什么?”纪麟大眼圆睁,紧紧盯着对面的银面人,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圈,显是不信。 “纪大公子。”银面人缓声道。 听到熟悉的声音,纪麟这才如同被当头打了一棒,手中长剑登时垂了下去。 “庆王殿下,您为何……” “殿下!”黑衣刺客见几人竟是要寒暄的样子,不由大急,又一次催促道,“殿下请速速随属下离去,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闻言,银面人猛地抬头,目光牢牢锁定在凌萧二人面上。 纪麟踟蹰地看了凌萧一眼。 凌萧闭了闭双目,道:“党派之争,非我所好。我不愿参与其中,也希望殿下能放下旧怨,平静生活。今夜凌萧未见过殿下,殿下也从未来过瀛洲,请自便吧。” 闻言,银面人明显停滞了一瞬。 他深深地看了凌萧一眼,又扫了眼纪麟,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未再发一言,当先向着后窗而去。 黑衣刺客见状大喜,连忙跟上,又挥手招呼那些不知所措的喽啰一道撤离。 纪麟尚自六神无主,看看渐渐远去的刺客,又看看凌萧,手中长剑举了又放,放了又举。 如此重复几遍,那厢银面人已在腰间围了一圈绳索,由属下护持着往窗户上爬。 “凌兄!”纪麟无措地叫了一声。 可还未等凌萧答言,忽然一阵「蹬蹬」之声传来。接着有人大呼一声,凌萧二人还未看清是谁,就见一阵箭雨朝后窗射了过去。 尚未站上窗台的银面人后背中箭,猛地跌落在地。几名黑衣刺客想要来救,却在须臾间被尽数射杀。 银面人还在地面抽搐,又是一阵「蹬蹬」之声,只不过比方才要从容了许多。凌萧回头一看,就见吕信州携两名近卫拾级而上。 那两名近卫满脸血污,只不过身着黑衣,所以看不出来,但想来所受之伤必不在轻。 而在他们的忠心护持下,吕信州身上却是滴血未沾。一身新绿衣裳,倒成了千红深处唯一一抹亮眼之色。 第167章 蓝楹花雨 “尔等何人,竟敢行刺节度使大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吗?”一名近卫怒喝道。 “呵呵呵……”尽管要害被刺,银面人却依旧冷笑不止,“节度使……哼,区区一个二品地方官,也敢在本王面前叫嚣……” “什么?”此言一出,众人尽皆变色。 那名近卫立即走上前去,将他拖到吕信州面前,接着扯下他的面罩,只见后面赫然是张熟悉的脸。 “庆王。”吕信州轻声道,声音平缓,仿佛并没有太多的惊异。 “吕贼!”庆王嘴角含血,嘶声骂道,“我段氏一门待你不薄,却不料养了一匹白眼狼!” “大胆!”一名近卫大喝一声,“休得出言污损我家主上!” “呵……”庆王怒极反笑,“污损?我不过说了句实话,这就叫污损。那你们主子泼在我段氏一族身上的脏水呢?啊?” 吕信州居高临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跟看一张板凳,一幅壁画没什么区别。 “庆王殿下……”薄唇轻启,贝齿微寒,吐出碎玉般的字眼,“您不在永州思过,又来我瀛洲作祟,看来是既不将皇命系于心中,也不把法度放在眼里呀。” 闻言,庆王低低地笑了,身子抽搐两下,又呕出一口血来。 “吕贼,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个道理我懂。所以,你也不用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有胆量,你就将我押送入宫,呈于父皇,刺杀一事我定当供认不讳。 但你呢?你敢把你做的那些事公之于众吗?啊?段氏一门被你害到如此地步,你将我外祖拉下马,自己鸠占鹊巢,就当真能心安吗?” “殿下,说话前,请先过过脑子。”面对如此问诘,吕信州仍是一脸的云淡风轻,甚至有几分失笑,“段氏一案由圣上御笔朱批,皆已尘埃落定。段于风在京都当街行凶,致使两位朝廷重臣之子重伤,太子险些遭难,受害者就在眼前。 之后他又在禁宫行刺,被凌大将军当场拿获。这些事都是他亲手做下的。 身为朝廷大员知法犯法,甚至意图弑君。如此重罪,未凌迟,未株连,已是圣上开恩。你还要如何?” “那你呢?”庆王大喝一声,在一阵猛烈的呛咳后,恶狠狠地盯着他,道,“吕大仙人,你呢?你把外祖所作之事罗列地如此清楚,怎么不说说你在背后的功绩?啊?祖父为何动了杀心,为何一心要治太子于死地,又为何忍无可忍,明目张胆地在京都动手?你在背后怎样推波助澜,那样攻人攻心的好手段,就忍得住不拿出来炫耀一下吗?” “呵……”吕信州轻笑一声,“段于风为何与太子为敌,段氏为何死了那么多人,该问的不是别人,不正是庆王殿下你吗?” “你!”庆王厉声爆喝,一口气上不来,面色唰地一下,变得金纸煞白。 “吕大人,具体内情还是等回京后,由圣上亲审吧。”凌萧道,“庆王殿下受伤颇重,需得尽快医治,不能再耽搁了。” -- 第244页 “吕信州……”听他为自己说项,庆王却未加理会,而是紧紧盯着掌管自己生杀大权的地方二品官儿,幽幽道,“此番筹谋半载,却仍是杀你不成,是我无能。我自知性命不久,也知无论我说什么,父皇都不会再听信于我。 这点你也明白,所以你笃定从容,知我无奈你何。可是,黄泉之下,幽幽九冥,你就当真不怕那些枉死之人来入你的梦,找你寻仇吗……” 他的声音阴寒晦涩,带着将死之人的宿命感,忽地一下,将四周的空气染上了一层影影绰绰的青灰色。 话音刚落,只听簌簌声大作,紫云阁外晴好的天气蓦然风起。 窗外蓝楹摇曳,细碎的花瓣被狂风卷过,如蓝雪一般洒入阁内,掠过庆王幽深的眉眼,纷纷扬扬的,落在吕信州的眉心发间。 众人一时间都有些失神。 一片苍凉妖异的绮丽中,庆王忽然仰起头,如猛兽般大喝道:“舅舅和锦澜究竟是怎么死的?吕信州,你拿我段氏一门当什么?拿本王当什么?你以为世人都是傻子吗?还是以为你当真是什么狗屁仙人,能算尽人心,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你……” 忽然,他停住了。 那片突如其来的蓝楹花雨也停住了。 芳菲朦胧中,只见庆王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将身前落花尽数染红。 而他的眼睛还牢牢钉在吕信州的身上,嘴唇上下翕动,似乎仍有未尽之言。 但一切都晚了,都过去了。 一名近卫走过去,在他颈间探了探,回身对吕信州道:“死了……” 吕信州轻轻叹了一声,淡淡道:“收拾了,抬走吧。” “是!”近卫领命。 于是,厅堂楼阁间又忙碌了起来。 吕信州回身对凌萧和纪麟道:“今日事出突然,让二位受惊了。” 说完,他又着重对凌萧道:“方才世子仗义维护,信州在此多谢了。” 凌萧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他,随口道了句:“不敢……” 低下头,他的双目又锁在地上那片红蓝交杂的狼藉之上。心头一动,是他平生罕有体会过的,诡异苍凉的惊悸之感。 庆王的尸身被人拖起来,放到担架上,用白布盖好。他看着众人一番动作,左臂上的伤口猛地跳了一下,刺地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吕信州注意到了他的异样,在他左臂上轻轻一扫,道:“世子似乎受了伤,还是快让人清理包扎一下。此处将会由府衙和驻军接管,便不用世子再费心了。” 凌萧这才收回心神,抬起左臂随意扫了一眼,道,“无事,都是小伤,多谢大人关心。” 如此,此间事毕。 吕信州携众人下到二楼,就见积尸遍地,阿贺和杜府众人都在观海亭中,兀自惊魂未定。 纪麟当先走过去,先问候了伯父,接着便走到阿贺身边,低声道:“怎么样,可有受伤?” 阿贺摇了摇头,一双眼睛却木木的,没有半分神采。 “怎么了?”纪麟急道。 阿贺转过头,看着纪麟的眼睛,轻声道:“我杀人了。我方才杀人了。不止一个。” “啊?”纪麟一愣,就见两行眼泪顺着阿贺清瘦的脸颊滚落了下来。 “诶,别哭啊!”他一急,慌忙握住阿贺的肩,道,“不就是杀了几个刺客,哭什么?没有人怪你的!” “不,不是……”阿贺却兀自止不住泪,抽抽噎噎道,“阿爹说过,不得杀生,会减寿的……他就是因为杀的畜牲太多,所以那么早就死了,只留下我一个……” 这下纪麟更加瞠目结舌。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胡乱地拍着他的后背,口中胡扯道,“没事没事,没那么邪乎的,方才大家都是不得已才动武伤人。难道别人把刀都架在了你脖子上,你还要念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那也不用再担心折不折寿的事,脖子一抹立时就死了,哪里还来的以后呢?” “你……”阿贺闻言一愣,想了想,抬手蹭了蹭眼泪,斥道,“一肚子歪理!” 已过戌正,一行人都是满身颓废,疲惫不堪。 吕信州道:“今日海市被贼匪搅了,都是本官的不是。连累了各位,本官心中也甚是过意不去。不过好在刺客已被尽数斩杀,这几日城中也会加强安防。 等事情始末都查问清楚了,我自会给诸位一个交代。今日不早,本官命侍卫护送各位回府。” 他这么说,在座诸人哪还敢有异议?何况今日事发突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如此,众人都默默告辞,亲人受伤被害的也只能暗自压下抽泣,再在心中把贼匪恨恨地骂上个十几二十回。 凌萧三人也随杜府一干人等在官兵的护送下回了府。一路上,他始终回想着庆王最后说的那几句话,却是越想心中疑惑越甚。 眼看着到了杜府,杜横塘带着大难不死的家眷回房看伤歇息,凌萧也让大夫简单包扎了伤口。 见府中灯光渐熄,四野静了下来,他找到纪麟和阿贺,道:“跟我来!” 第168章 解尸验伤 “诶,做什么?”纪麟一惊,然而还没等问出答案,就被凌萧拽着从后门出了府。 “这是去哪儿啊,凌大哥?”阿贺问道。 “瀛洲府衙。” -- 第245页 “啊?”纪麟和阿贺同时大惊。 “去那儿干什么?”纪麟道。 “察看尸首。” “什么!”纪麟和阿贺又一同大叫。 “什……什么尸首,谁的尸首?”阿贺磕磕巴巴地问。 凌萧目光沉沉地望着纪麟,道:“庆王……” “啊?”纪麟一惊,随即明白了什么,道,“你是觉得,庆王死得有古怪?” “只是感觉而已。”凌萧道,“当时他虽伤重,但也不至于一时半刻都撑不住。死得那么突然,又是在那个节骨眼上……” “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些奇怪。”纪麟道,“当时他好像要说什么,好像是和段毅父子的事有关。可偏偏在他把话说完的前一刻,他就死了。 如此想来,的确有些蹊跷。不过……当时咱们都在场,很明显谁都没有出手,庆王的确是自己伤重而亡。这……” 凌萧看了他一眼,道:“纪兄难道忘了还有暗器一道?” “暗器?”纪麟一惊,“什么暗器能避开你我二人,尤其是凌兄你的耳目,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招将人至死?” 凌萧摇摇头,道:“天下暗器众多,何况在场有那么多好手。也许他用的是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暗器,小而快,能在须臾间致人死命。” “嗯,倒是也有可能。”纪麟点头道,“不过,就算有这么个暗器,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值得咱们这大晚上的去府衙看尸首?” “是啊,是啊!”阿贺连忙附和道,“尸首什么的最吓人了,咱们能不能不去啊?或者,你们两个去,能不能让我留下?” “不行……”凌萧道,“此行你才是主角,今夜有无收获全要靠你。” “啊?”阿贺一愣,“靠我做什么?”问完,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大惊道,“不!绝对不行!我干不了这个!我虽然帮我爹解过牲口,但从没解过人的尸首。不不不,凌大哥你另找别人吧,我做不来!” 凌萧停下脚步,一手扶着他的肩,沉声道:“贺瑜,我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但事情紧急,我来不及找别人,只有靠你。这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行吗?” 这些话从凌萧嘴里说出来,就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样。阿贺怔怔地看着他,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那个,要不……”纪麟也犹豫道。 “段家的事我一直觉得蹊跷,却始终找不出头绪。”凌萧道,“段于风当日于长街行凶,我也是涉事人员之一,这次在瀛洲又遇上了庆王……此事我无论如何不能冷眼旁观,心头疑虑不除,总是不得安心。” 听他如此说,纪麟便也不再废话,爽快道:“既如此,那也不碍什么,咱们兄弟就陪你去府衙一探。不管能查到什么,总归换凌兄一个心安就是!” “诶……”阿贺战战兢兢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两位大哥,你们是心安了。今晚我要是与你们同去,怕是接下来的日子都不得安枕了!两位大哥行行好,放我回去吧!” 见他还是害怕,纪麟安慰道:“没事,不用怕,就是验个伤,不是真让你把他拆了。况且我们都在,不会有事的。你若是夜里害怕睡不着觉,就搬来我屋里,与我同睡,这样总行了吧?” “行你个大头鬼!”闻言,阿贺却蓦地涨红了脸。他当胸给了纪麟一拳,见他们主意坚决,倒也没再说反驳的话,不情不愿地跟着二人去了。 一刻钟后,三人到了瀛洲府衙。 凌萧和纪麟带着阿贺跃到外墙上,就见里面灯火通明,来来往往尽是兵士,显然是在为方才行刺一事善后。 不一会儿,三人见四个衙役抬着一面担架从府外进来,担架上盖着白布,下面显然是个人。 “哎,听说没?据说躺着的这位来头不小呐!”一名衙役道。 “什么来头?”另一人问。 “具体什么来头我不知道……”那衙役道,“不过,你单看他这与众不同的待遇就能明白,此人的身份绝对不简单啊!” “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待遇?”另一人不服道,“还不是白布一盖,担架一抬,和别人有什么区别?” “那可不一样!”衙役道,“虽然都是白布盖着抬出来,但别人是直接抬去义庄,这位却被抬到府衙里来。你说,这都成尸首了,又不用验尸,也不做证供的,抬到府衙里来干什么?不怕晦气吗?” “你又懂了!”另一人道,“想到什么就快说,别在这儿打哑谜!” 那衙役嘿嘿一笑,沉吟道:“既不是有公用,那就是大老爷的私事了。可一具尸首能有什么私用?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这具尸首生前的身份不简单,不能随随便便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你没听说吗,这尸首过两日还要被送上京呢!啧啧啧,没准儿啊,还跟皇室有什么牵扯呢!” 纪麟和凌萧对视一眼,低声道:“只做个衙役,屈才了。” 四人将担架停在一间偏僻的空屋内就出去了,只留二人在外看守。 三人又在墙头等了半晌,见没人过来,凌萧便跟纪麟使了个眼色,然后飞身掠起,如一只鹰鹞般,悄无声息地落到二人身后,在他们脖颈上各自一捏。 二人连哼都没哼,双目一翻,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接着,凌萧拉着阿贺进到屋内,留纪麟在外放风。 -- 第246页 “凌大哥,能不能不干啊?”阿贺已经惴惴了一路,如今进到这漆黑阴冷的停尸房中,更是吓得浑身筛糠,恨不得立时生出翅膀飞出去。 凌萧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长臂一紧,将他带到担架边上,然后将白布一掀,将尸首露了出来。 “哎呀!”阿贺一惊,忙捂着眼睛转过身去。 “时间不多,从速。”凌萧道。 “从速……从速……”阿贺喃喃嘟囔着,活似锈了几百年的大门轴般艰难地转过头来,看了血糊糊的尸首一眼,又猛地把眼睛闭了起来。 见他半天不动,凌萧动手替他处理起来。不一会儿,便将尸首身上的衣衫尽数褪下,道:“好了,动手吧。” 阿贺闻言,将眼睛撑开一条缝,猛地见到一具光溜溜的躯体,不由怪叫一声,惨叫道:“他……他是男的!” 凌萧眉尖微蹙,纪麟在窗外道:“鬼叫些什么,吓我一跳!庆王当然是个男的,难不成还是个女的?” 阿贺溢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呻吟。 凌萧在他肩头捏了一下,道:“快些,不知何时会有人来,咱们的时间不多。” 被肩头的痛楚刺了一下,阿贺将心一横,狠吸一口气,将手伸了出去,放到尸体赤裸的前胸上。触手冰冷,他猛地颤了一下,又狠了狠心,在他的胸腹摸索了起来。 凌萧吹亮火折,用手掩着,随着他手下的动作给他照明。 阿贺半闭着眼将尸体正面检查了一遍,道:“皮肉无有破损,骨骼排位正常,除了肌肉僵直,并无异常。” 凌萧点点头,不用他吩咐,自己将尸体翻了个面。阿贺深吸了口气,又硬着头皮在尸体的背上检查起来。 此时他已经不像刚开始那般害怕抵触了,加之尸体后背有个硕大的箭洞,巨大的冲击力把四周的肌肉撕扯得血肉模糊,污血掩盖了大半肌肤,让这具尸体的形态不那么明显,反倒让他心里舒服了一些。 他凝聚精神,在箭伤四周仔细察看了起来。污血太多,他从袖中抽出帕子,沾了水,将血迹尽数擦除,又在那个血洞周围摩挲了半晌,忽然「咦」了一声。 第169章 怪东西 “有何发现?”凌萧立即问道。 “嘶……”阿贺沉吟了一下,忽然从靴筒里抽出那把从纪麟处得来的剔骨尖刀,道,“外面看不清楚,需得打开看看。” 凌萧微微一怔。 纪麟也在窗外怪叫道:“刚才你不是还怕得跟个什么似的,现在怎么又敢剖尸了?不怕晚上做噩梦了?” “你闭嘴!”阿贺喝道。说完,他扭头看了看凌萧。 “必得如此吗?”凌萧问。 阿贺点了点头。见凌萧似有犹疑,他眼珠一转,瞬间明白了过来,宽慰道:“凌大哥放心,我不是要将整具尸体剖开,只是动一动伤口附近。这个伤口的创面颇大,我下手仔细些,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如此,凌萧点了点头。 阿贺集中精神,顺着伤口的纹理缓缓割了下去。箭洞紧挨着脊柱,刀子只下去一个尖就碰到了阻碍。阿贺忙调转方向,又顺着骨缝剖了下去。 凌萧一直举着火折,在他身边照亮。只见阿贺运刀如花,像是在伤口上雕花一般,一厘一厘地探了下去。 忽然,他拿刀的手一顿,道:“就是这里了!” “什么?”凌萧精神一振。 “这里……”阿贺指着尸身脊柱上的一处骨节,道,“人的脊柱有二十六节,其中胸椎十二节,且微微弯曲向后。而他的胸椎却比常人多了一截,且中间有一段是凸向前的。我方才摸到此处,发觉不对,所以才想要打开看一看。” “如何?”凌萧又问。 阿贺抿唇一笑,道:“却原来,这人不是天生异相,而是胸椎的第五节 被打断了。准确地说,是被什么东西从中间剖开了,所以摸上去才会比常人多了一节。 这一击的力道颇大,打得他椎骨移位,向前凸了一截。脊柱中的脊髓被一切而断,所以他才会像你们方才说的那般,瞬间毙命。” 说到此处,他又皱起眉头,疑惑道:“不过,此事说来奇怪。他这箭伤其实已经伤到了心脉,用不了多久便会死。既然一定会死,又为何要多此一举,打穿他的椎骨呢?” 说完,他抬头望着凌萧,却见他在如豆灯火中陷入了沉思。 “能不能看出是什么东西打的?”半晌,凌萧问道。 见他神情严肃,阿贺道:“我试试……” 说完,他手中转了个花,又操起刀来,顺着尸首椎骨的缝隙慢慢探了进去。 片刻后,刀尖缓缓抽出,顶端带出了一片轻薄小巧的东西,血糊糊的,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凌萧的双目立刻锁定在这样东西之上。阿贺将它小心从刀尖上取下,又抽出另一块布巾,将其放在上面。 接着,他用水把它小心冲洗干净,片刻后,一片奇异的,无法形容的物体便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只见它还是血糊糊的,看不清原色,但能看出质地极软,像是什么东西的膜。 被水冲洗后已经有些发蔫发烂,就如一块暗红的泥浆一般,涂在白色的布巾上。 “哎,怎么样了?”半晌听不到动静,纪麟在窗外喊道。 “呃……我们找到了一个怪东西。”阿贺迟疑道。 -- 第247页 “怪东西?”纪麟一奇。接着,蹬蹬之声传来,不一会儿,他也凑了过来,与二人一同往布巾上看去。 “什么怪东西?这个帕子吗?”纪麟道,说着,伸手就向帕子抓去。 “小心!”凌萧忙道,眼疾手快地将他阻住了,“不是帕子,是帕子上的东西。” “帕子上的东西?”纪麟眯眼瞧过去,道,“你是说这个玩意儿?” 凌萧点了点头,道:“是在庆王的椎骨之间发现的,是致他死命的真正原因。” “椎骨?”纪麟越发不解,半晌才回过味来,道,“你是说,这东西被人打进了庆王的椎骨里,把他的脊柱给打断了?” “没错。”凌萧微微颔首。 “嘶……”这下纪麟也皱起了眉头,他与那物什大眼瞪小眼了半天,道,“不是,你们确定,这不是从庆王身上削下来的肉吗?” “哎呀,你真是恶心死了!”阿贺嫌恶地给了他一肘子,“要是肉,我能分辨不出来吗?你也不是没见过生肉,谁家的肉是这个样子的?” 纪麟嘿嘿一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看把你紧张的!” 阿贺白了他一眼,又皱起眉头,道:“别闹了,快好好看看,这东西实在诡异得紧!” 三人于是又紧紧盯着布巾上那块暗红色的污迹,但看来看去,却始终看不出个所以然。 过了盏茶功夫,纪麟忽然砸巴了一下嘴,道:“你们看,这玩意儿……是不是片花瓣啊?” “什么?”阿贺惊道。 “你看……”他指着那层红膜,道,“这形状,这质地,软而薄,微微有些透明,浸了水就蔫蔫的,是不是有那么点意思?” 凌萧双目猛地一凛。 “蓝楹花!”他道,“庆王临死前,窗外曾飘进一大片蓝楹花!” “什么什么?”阿贺惶乱道,“什么蓝楹花瓣?你们是认真的吗?别开玩笑了,谁能把花瓣打进一个人的脊柱里?这可是人的脊柱啊!没经验的用刀刺都不一定能刺进,更何况是将一节椎骨从中间劈成两半!还花瓣……” “是啊……”凌萧也一脸忌惮,“如此坚硬的骨殖,金铁都未必能刺穿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功力,才能将一片柔软的花瓣打进去?” “哎哎哎,凌兄,我也就是那么一猜,你别就当真了啊!”纪麟忙道,“我也就是看着有点像,但也确定不了。毕竟这玩意儿都快烂成一滩泥了。要我说,阿贺说得有理。 把花瓣打进人的骨头里,世间没这样的功夫。大将军不能,甚至万相山的大宗师也不能。咱们就别在这儿庸人自扰了!” “不能么?”凌萧喃喃道,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段于风刀枪不入的身形,和左侍莲华身罩银光,不用一招一式就将处在巅峰状态的段于风定在原地的侧影。 “唉,当然不能!这玩意儿大概是什么暗器上连带的东西,比如冰凌啥的,可能上面套了层东西,最后留在了庆王的椎骨内。你先别胡思乱想了,此地不宜久留,既找到了东西,咱们还是快些离开为妙!”纪麟道。 “嗯。”凌萧点点头,按下满脑的思绪,对阿贺道,“劳烦你再把东西放回去。凶手既行暗招,可能会前来销毁证据,莫要让人看出破绽。” “嗯,放心吧。”阿贺道,随即动手,将那片东西用刀尖挑了去,又塞到尸身的椎骨裂缝之间。 在把刀尖送进去的前一刻,他盯着那片东西,若有所思道:“别说,这么看,还真挺像花瓣的……” 第170章 扑朔迷离 三人回到杜府客院时,刚刚打过子时的更。 阿贺在路上就连声抱怨晦气,回屋后立即叫人打水沐浴。 纪麟打趣道:“你收拾那渌老三的时候不也挺利索的,怎么现在又来做这些矫情?” 阿贺气哼哼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伤人和验尸能一样吗?伤人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瞬间的功夫,身手利落的还能耍耍威风。 可验尸是什么?验尸是在一具冷冰冰的死人身上摸来摸去,然后再把他的脏腑骨头剖开!既不威风,也不帅气,臭烘烘脏乎乎的,还落一身晦气!” “怎么不威风,不帅气呢?”纪麟道,“我看你手握尖刀,凛然不惧,站在那具光溜溜的尸体前面时,那绝代风华……” 「啪」的一声,头上挨了一下,纪麟伸手一捞,见是个空药瓶。 阿贺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将身上的杂物全都掏出来,扔了一地,然后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怎么还不出去?” “出去?什么出去?”纪麟一愣。 “我要沐浴了!你快出去!”阿贺道,说着,推着他的后背,将他送出门去,然后把门板掩上。 “喂!沐浴就沐浴,水还没来,用得着这么早把我轰出来?”纪麟兀自不甘地在门外喊了一声,这才磨磨蹭蹭地回到自己房去。 惊险一日,回到房中他才发现自己也甚是疲累。他的房间与阿贺的相邻,隐隐能听到「哗哗」的水声。 他将外衫脱下,身上几处剑伤隐隐作痛。这么一来,他忽然想起阿贺身上也中了几剑,贸然见水怕是不好,便又匆匆赶到隔壁门前。 “阿贺!”他叫了一声。 屋内水声大作,无人应答。 “猫猫糖!”他又提高音量喊了一嗓子,还是无人响应。 -- 第248页 “耳聋了吗……”他小声嘟囔了一句,接着将门一推,高声道,“我进来了!” 进到屋内,一股清新的水汽扑面而来。纪麟穿过半月门,就见屏风上搭着几件旧衣衫,后面隐约有个人影,正在轻声哼着小曲。 “我忽然想起来……”他绕过屏风,口中道,“你身上有新伤,见了水恐要发炎,还是别……” “啊!”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空。 “怎么了,怎么了?”纪麟吓了一大跳,双手握拳挡在胸前。 前后左右看了一圈,见没什么异常,他不由大为光火,对阿贺怒道:“没事鬼叫些什么?吓死我了!” 阿贺双手抱胸,上身赤裸着,只下身还穿着亵衣,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在他瘦小的肩头。 见纪麟冷不丁闯进来,他脸上的五官都纠成了一团,指着他尖叫道:“出去!你给我出去!” 纪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仅没出去,反而又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他,道:“你没事吧?可是因为方才的事害怕?没事,我和凌兄都在,没人伤得了你!” “我再说一遍……”阿贺咬牙切齿道,“出去!” “我……”纪麟越发搞不清状况,细细一看他脸,却发现他连眼睛都红了,里面水汪汪的,竟隐隐含着泪光。 “不是,你真没事吧?”他又上前一步,凑在他面前仔细看了看,又在他眼角蹭了蹭,忧心道。 「啪」的一声脆响,同时,纤弱的手臂被人凌空捉住。 纪麟愣了,阿贺也愣了。 “放手!” “你干什么?”两人同时喝道。 “闭上你的狗眼!” “干吗又动手打人?”二人又一起喊道。 “出什么事了?”凌萧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二人齐齐回头,阿贺想要趁机抽回手臂,却被纪麟大力锁着,半分都动弹不得。 “没事……”纪麟道,“就是这个阿贺,没事老是鬼叫,还乱打人。我不给他点教训,他都不知道谁是大哥了!”说着,他握着阿贺的手掌又紧了几分。 “纪麟,你给我松开!”阿贺嘶声吼道,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纪麟回过身来,低头看着他,不豫道:“把你松开,好让你再给我一巴掌吗?你个小兔崽子,好的不学,怎么净学些泼妇行径,动不动就扇人耳光,谁教你的?” “纪麟……”阿贺忍无可忍,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你听好,我只说一遍。我不是男人,我是女的!” “你是……啥?啊哈哈哈……”纪麟先是一愣,紧接着就指着他一阵狂笑。 可越笑,他越觉得气氛不对。定睛一看,只见阿贺冷冷地盯着他,双目中怒火熊熊,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两片煞白的嘴唇哆嗦着,哪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脑中一个灵光,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笑声戛然而止。 原地呆了半晌,他的眼珠猛地往下一滑,停在阿贺的胸部。阿贺一只手被他抓在手里,剩下的那只手臂细如苇杆,根本遮不住什么。 纪麟盯着那片贫瘠瘦削的平原钻研了一会儿,忽然发出一声怪叫,像被开水烫了一般甩开他的手,然后往后一跳,「砰」的一声,将屏风撞倒在地。 “你你你……我我我……”他语无伦次地叫了半晌,终于理出一句整话,“你干吗不早说?我还以为……” 阿贺没理他,双手抱住胸口,蹲下身去,从屏风下扯出皱皱巴巴的脏衣服,胡乱在身上一披,然后抱膝坐在地上,背对着他,道:“我从来就没说过我是男的。是你一开始就将我认做了男子,还……还……” “这,这怎么能怪我呢?”纪麟登时炸毛,自觉受了天大的冤枉,手舞足蹈了一阵,忽然往大门的方向一指,道,“不光我,凌兄也没看出来啊!不信你问他!” 门外,凌萧无语地闭了闭眼。 他耳力甚佳,怎会没听见阿贺方才所言,此时心中也是大为惊讶。 话一出口,纪麟也意识到自己所言不妥,螃蟹一般扎手扎脚地在阿贺身后三尺打转。 踌躇了半晌,他嗫嚅道:“那,那啥……你既发现我们认错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害得我们一路……” 闻言,阿贺回过头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纪麟被她眼中的恨意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滚。”阿贺冷冷地道。 “啊?”纪麟一愣。 “滚!”阿贺又喝了一声。话音刚落,一滴泪就夺眶而出。 这次不消她再说第二遍,纪麟一个激灵,忙道:“滚滚滚……我滚,你别生气,别生气!” 说完,他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在门口看见凌萧,二人匆匆对视一眼,俱是尴尬不已。当下也顾不得客气,两人连招呼都没打,就各自回了房。 一夜无眠…… 纪麟脑中掠过一路所历之事,阿贺古怪的脾气和种种不合理的举动,现在看来,都有了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 他忽然想到自己中了咕咚草之毒后,阿贺那三日里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甚至; “天啊……”他猛地抱住头,在床上翻滚哀嚎起来。 第二日,纪麟顶着一双巨大的黑眼圈走出屋门,好巧不巧,转头就看见同样在此时出门的阿贺。她也是一脸憔悴,显然也没休息好。 -- 第249页 纪麟嘴唇一动,下意识就想像以往一样,开口调侃几句,却又立刻反应过来,把话咽了下去。 “我……”他喃喃道。 阿贺却理都没理他,一转身出了院子。 纪麟被噎在原地,瞪着她远去的方向看了半晌,最后缓缓憋出一句:“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跟小小女子一般……” “啊!啊!”一只乌鸦惨叫着从他头顶飞过,一颗珠圆玉润的鸟屎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头顶。 “喂!”纪麟伸手一摸,瞪着满手的鸟屎仰头爆喝。却只见绿意深深,巨大的梧桐树冠迎风招展,一如他此时的心境,悬在半空,飘忽不定。 第171章 试探 经此一难,众人都没了继续游玩的心情。海市也被迫中止,整个瀛洲一片风声鹤唳。 杜府此番无辜遭累,家眷中受伤者甚多,还有几人伤重,没几个月轻易恢复不过来。 杜横塘的那位老友福伯更是受了大惊吓,据说自回府后就一直卧病在床,还发了高热,日日胡言乱语。 如此,凌萧便与纪麟商量着启程。 告辞那日是个阴天。海边的云层格外厚些,低沉沉地压在头顶,让人心境也颇不畅快。 凌萧三人各自牵着坐骑,由杜横塘一路送到瀛洲城外的矮山脚下,就阻住了他,让他务必留步,回府好生修养。 杜横塘自是百般惋惜,叹道:“故人来访,本是人生难得的快事,谁料天有不测风云,竟有此一大劫!不幸中的万幸,咱们之中无人出事,可原来悠游的心情也全没了。 唉……两位世侄这一路务必多加小心,互相照拂。麟儿,你到梵州后,务必代我问你父亲好。跟他说,老友心中甚是挂念。奈何西境太远,只盼他何时得空,来瀛洲一叙。” “世伯放心,侄儿必定将话带到。”纪麟拱手一礼。 凌萧也与杜老行礼拜别,三人便要离去。这时,却见从去路上迎面来了一列马队,马上之人皆作兵士打扮,后面还辘辘跟着一驾马车。 “哟,是吕大人的车驾。”杜老一下认了出来,忙带着众人上前相迎。 凌萧心中一动。 自那日夜探府衙之后,他思虑了很久,却终是因为线索太少,连不成串。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吕信州此人,绝不简单。 果然,马队前头的士兵见到他们一行人后,便放慢了速度,又认出了杜横塘,便去马车里通报。 不一会儿,一只白皙的手从车内伸出,将车帘撩起,露出一张清俊淡然的脸来。 “世子与纪公子这是要离开吗?”吕信州与杜老见礼后,对凌萧二人道。 “正是……”纪麟道,“晚辈还要去西境梵州,投奔父亲。” 吕信州点点头,没再多问什么。 这几日不太平,需要处理之事想来不少,他看起来也甚是疲累。 身后仍是跟着那两个孪生近卫,只不过其中一人面上裹了绷带,面目倒显得没那么相似了。 “如此,二位便请快些上路吧。天色不好,迟了怕会有雨。西境路远,二位公子务必多加小心。” 吕信州道,又看了看二人身后的阿贺,道,“贺小公子也请多加小心,务必好生照顾自己。” 听到这个称呼,纪麟和凌萧心中齐齐一凛。 纪麟担忧地看了阿贺一眼,却见他并未对这个叫法有什么反感,而是微微一笑,对吕信州道:“多谢大人关心。今日一别,大人也请好生看顾自身,莫要太过操劳了。” 不知为何,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时,也并未觉得什么。可自打知道了她是女儿身,连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都仿佛有了不寻常的意味。 纪麟看看她,又看看吕信州,总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地方,目光渐渐沉了下去。 “凌兄,咱们走吧!”他回头招呼凌萧,却发现他也正望着吕信州若有所思。 “晚辈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大人。”凌萧忽然开口道。 “哦?”吕信州颇为意外地望着他。 “大人可见识过这么一种功夫,能以极轻极软之物,打穿极其坚硬的物体。譬如,花瓣?” 凌萧一字一顿道,双目死死盯着他的脸,连一丝细小的情绪波动都不放过。 闻言,纪麟心头猛地一惊,倏地转头看向他。 吕信州却愣了一下,道:“世子缘何有此一问?以花瓣做暗器,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本官从未听闻。” “大人从未听闻,不知其他人是否有所耳闻呢?”凌萧又道,双目凉凉地瞥过他身后的两个近卫。 见状,吕信州也回头道:“招命,见愁,你们可曾见识过这样的功夫?” “未曾。”二人齐声道。 闻言,吕信州微微一笑,回过头来对凌萧道:“招命和见愁是我身边功夫最好的人了,既连他们都没见过,那别人自是更不必提了。” “如此,恕晚辈冒昧了。”凌萧拱手一礼。 吕信州淡淡一笑,道:“无妨。早就听闻世子好武,前日一见,身手也是绝佳。招命事后还对我说,世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造诣,日后必有大成呢。” “过奖。”凌萧道,“晚辈功夫尚远不及二位。” “呵,他们都是自小接受严格训练的武士,手上的刀生来就是饮血的。而世子不一样。”吕信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世子出身贵胄,量雅识高,又兼少年侠气,自会有更宽更大的格局。” -- 第250页 闻言,凌萧心中一动,蓦地看向他的双目,却只在里面看到了黑云低垂的倒影。 他收回目光,抱拳道:“多谢大人夸奖。大人处变不惊,雷霆手段,也当是我朝武将效仿的典范。” “呵呵……”吕信州轻笑几声,道,“世子也过奖了。时辰不早,本官不便再耽搁,也请二位一路好走。” 凌萧几人又是拱手一礼。 方要告别,吕信州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对了,二位出门日久,可否听闻京中近来之事?” 纪麟一怔,摇了摇头,道:“许久未曾与京中联系了。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哦,倒也没什么。”吕信州道,“就是九殿下被封了宁王,今日大婚。我原想着你们相熟,就多嘴告知一声。” “哦……九殿下大婚,我倒把这茬给忘了!”纪麟恍然大悟,又道,“可惜我们提早出发,不能参加他的婚宴。不过好在贺礼早就备好了,托舍弟代为献上也是一样。殿下向来不拘俗礼,想来不会怪罪。” “是啊,人来不来不打紧,情义才是最重要的。”吕信州悠悠道,说完轻叹了一声,“一转眼,又一场四季轮回。上次进京时看九殿下还有些青涩,今年却都大婚了。想来,二位的成家之期也已不远。二位都是少年英杰,必能觅得一桩好姻缘,美满一生。”他说着,看着纪麟和凌萧,微微笑了。 “这……”纪麟有些意外,但还是拱手道,“如此,多谢大人吉言了。” 吕信州朝他们点了点头。两下拱手告别,凌萧三人各自上马骑驴,遥遥远去了。 第172章 王府喜 四月初三,元京城内许久未有的热闹。两台花轿先后出发,一个从城北,一个从城东,向着同一方向而去。 新落成的宁王府威严秀丽,连瓦片都在艳阳下闪着金光。 门口两尊石狮子,脖子上挂了大红绣球,头顶高高的匾额上也系了红绸,里里外外一派喜气洋洋。 来往宾客满面红光,纷纷赞叹宁王好福气,不娶则已,一娶就是两位美娇娘。 吉时到,新妇过门。 看着形制规格天壤之别的两顶花轿,宾客中渐渐起了私语。女宾席上,温书兰和雪纤柔缩在不起眼的角落里说着小话。 去岁中秋的小溪涧诗会上,二人在全京的贵胄子弟面前丢了好大的脸面,之后蛰居在家大半年,今日才又敢在人前露头。但虽说露了面,二人却也不敢出头冒尖,只躲在扇面后边做些鬼祟文章。 “看她那副正气凛然,刚毅不屈的样儿,我还以为是个什么不慕权贵的贞节圣女,却原来也是这么个德行!”雪纤柔低声道。 温书兰嗤笑一声:“小门小户家的女子,能有什么品格见识?不过是得不着的时候自命清高,可一旦有了盼头,哪里还顾得上摆什么臭架子,还不挤破头地往里钻!” “姐姐所言甚是……”雪纤柔鄙夷一笑,“那可是天家富贵呀!宁王殿下何等人品,京中多少高门大户家的女子尚不敢肖想,却不知被这狐媚子灌了什么迷汤,寻死觅活地要娶她!虽说只是个侍妾,但竟与正妃一同过门,如此礼不成礼,真是贻笑大方!” “我看……”温书兰恶毒地冷哼一声,“她指不定是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与宁王殿下有了苟且,事后赖上殿下,以此相挟,逼得殿下将她纳入府中! 那些话本子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传奇轶事并非空穴来风,看来民间女子行径一贯如此,多得是江湖招数,阴损毒辣,防不胜防!宁王殿下涉世未深,又兼怀赤子心肠,可不一不小心就着了她的道!” “好啊!果真是你们两个!”正说得起劲,忽然一声娇叱传来。二人探头一看,竟是三公主琼华。 今日她皇兄大喜,一下迎娶两位嫂嫂进门。一个坦率直爽,一个刚毅凛然,都正合她的脾胃,她自是喜颠颠地跑来观礼,却不料在席间听到这番私语。 “三……三公主。”雪纤柔怯怯地打了声招呼。 温书兰一见是她,却松了口气,淡淡叫了声:“琼华……” 她虽是温家旁支所出,但与大伯一向亲近,又因着端淑皇贵妃的缘故,自小常常出入宫中,所以对琼华并不如何畏惧。 琼华对她一向没什么好感,现在连带着那个雪氏女一起,怎么看都觉得面目可憎。 她眉峰一蹙,瞪着二人厉声道:“你们两个长舌妇,又躲在这儿搞什么阴谋?今日是哥哥娶妻的大日子,陆姐姐以后就是我嫡亲的嫂子,你们要再敢惹事,小心我的鞭子!” 说着,她扬了扬右手,玉雪皓白的手腕上赫然缠着一条细细的红色皮鞭。 一见那蛇一样的鞭子,雪纤柔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温书兰却没把它放在眼里,反而颇为不耐地对琼华道:“三公主别淘气了,大人们说话,你还小,听不懂,别让那起子坏了心眼的给糊弄了!” “什么?”琼华登时气得七窍生烟,“我小孩子,我淘气!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爆喝一声,她右手一扬,细蛇一般的皮鞭吐着血红的信子,出现在她手中。 “啊呀,三公主息怒!”雪纤柔大惊,倏地躲到了温书兰身后。 “我乃堂堂三公主,你竟敢对我不敬,看我不教训你!”琼华大喝一声,右手一动,皮鞭眼看着就要落到温书兰身上。 -- 第251页 “琼华!”忽听一声呵斥。琼华回头一看,手中的皮鞭倏地收住,借力往回一旋,「嗖」的一下,又缠回到她的手腕上。 “大姐姐。”她低声唤道。 “一会儿不见,你怎么又闹起来了?”云晖大公主在侍婢的搀扶下走来,越过琼华看到她身后的两人,不由眉头一皱,不悦道,“又是你们?” “大……大公主。”温、雪二人惊魂未定,连礼都忘了行。 温书兰的眼中还噙着一抹泪,仗着与大公主平日里有几分亲厚,张口便哭诉道:“云晖姐姐,琼华这孩子忒也凶悍了些,竟要拿鞭子抽我们!我们一大早便赶来观礼,不过闲话了几句,也不知是哪里惹了她,竟险些在这宁王府里遭了血光之灾!” “你!”琼华闻言大怒,喝道,“满嘴放屁,颠倒黑白!看我不把你的舌头拔出来……” “琼华!”云晖大公主又喝了一声,“好了!身为公主,当修容言辞,端方仪态,整日喊打喊杀的成何体统?” 琼华委屈地皱了皱鼻子,刚要反驳,云晖长公主却不理她,转身对温、雪二姝道:“今日是我九弟的喜宴,我一向最疼爱这个弟弟,他的好日子,万万容不得半点差池。婚宴宾客众多,二位若不想再为言辞不谨而失礼人前,就请谨言慎行,谦恭礼让,莫要再让我一次次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操心了。” 这番话说得极重,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斥责了。琼华听得解气,温书兰却是大惊失色。 她再不敢多言,目送二位公主远去,一只柔夷死死抓着雪纤柔的手,纤纤玉指甚至掐进了她的皮肉里。一口银牙咬碎,三个带着血毒的字从她纹理细腻的樱唇中吐出: “陆灵雪……” 第173章 侯府悲 宁王府内歌舞升平,一里以外的平南侯府却是一片悲戚。 平南侯赵彧病重难医,支撑了一年多,终于到了油尽灯枯之际。 全府上下被凝重的气氛笼罩着,来往仆婢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犯了错,碍了主子的眼。 主屋内,平南侯夫人,先帝明珠长公主踞坐窗畔,一只手撑着额角,目色沉沉地望着窗外的春色,幽幽道:“他还是放不下她。这么多年了,他面上对我百依百顺,心里念念不忘的却还是那个贱人!” 「哐」的一声,一盏琉璃紫玉仙兽花樽飞了出去,撞在梁柱上,稀里哗啦摔得粉碎。 “夫人……”身后侍奉的嬷嬷上前一步,忧心道,“夫人消消气,千万保重身子。都是前尘往事了,夫人已经和侯爷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那人也已经死了。 侯爷……侯爷也不过是想在临去前,见见与自己相关的人,听听与自己相关的事,了却心愿罢了。夫人又何必为了这点子事,让自己不痛快呢?” 明珠长公主红着眼深吸了口气,强压着怒意道:“我知道,当年之事是我强迫于他,仗着父皇母后对我的宠爱,逼迫他休妻再娶。他心里有怨,我不怪他。 可是……可是我们都已经在一起大半辈子了!我处处爱他容他,多少次他忤逆于我,我都没计较,还帮他在父皇面前周旋。 我有什么不好,我可是公主啊,是先皇手心里的长公主啊,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秀才家出来的贱婢!” 随着忽然爆喝的尾音,她失控地发起疯来,双手一挥,面前矮几上的果盘杯盏被拂落一地。 见状,嬷嬷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在她后背上轻轻抚了抚,柔声安慰道:“夫人这就钻了牛角尖了。人都说,年纪大了易生感慨,总想着年轻时候的事。有时自己也知道不是什么大事,但就是心里挂念。 那女子毕竟给侯爷生过一个女儿,舐犊之情,哪里是那么容易忘记的呢? 依我看,侯爷念着的不见得是那个女人,更多的该是挂念那个孩子吧。 如今侯爷大限已至,招沈公子来,不过是想听听女儿的近况,交代交代后事。凡此种种,为的不过是一个「愧」字罢了。这种心情,夫人应该体谅才是啊。” “女儿……”明珠长公主却不但没有消气,反而越发狂怒,“他心里只念着和那个贱人生的小蹄子,可还有与我一同诞下的扶儿?我身子不好,生养艰难,四十多了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未及弱冠就被贼人戕害了。 他倒好,几次三番招幕后黑手的帮凶来府中说话,他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他的亲生儿子?你说,他究竟把扶儿当什么,又把我当什么?” 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下。明珠长公主将自己隐在丝帕之后,浑身颤抖着大哭起来。 上了年纪最忌动气伤心。嬷嬷心里忧急,可少爷之死是长公主心里的一根倒刺,谁也触碰不得。 如此,她只敢小心劝道:“夫人莫要气糊涂了呀,少爷是被段氏所害,别的话,咱们可不敢乱说呀!” “哼……”明珠长公主冷笑一声,“怕什么?扶儿已经去了,那个杀千刀的眼看着也要走了。世上独留我一人,无牵无挂,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元知微,温秀端,还有她那个口蜜腹剑的爹!这些个暗地里捣鬼,害我扶儿的人,我迟早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明珠长公主的咒骂声被阻在重重高墙里。 侯府禁制严格,庭院内的花木一律修剪笔挺,不得有枝杈旁逸斜出。 -- 第252页 只在人迹罕至的后园里,一枝无人问津的红杏借着撩人春色,从院墙上探出了头。 花下立着一匹白马,马上坐着一位身披明蓝色大氅的少年。 一头乌亮的长发高束,他扬起脸,嫣红的杏花落在他细腻如脂的皮肤上,就像是为他皎洁明丽的面容添了一丝红妆。 晴好的艳阳刺地他微微眯眼,他抬手拈下面颊上的花瓣,又伸出手去,任微风将其带走,吹远。 沿着侯府后院外的小径一直走,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月西江边。 此处是月西江的一条支流,又临着王公贵族的府邸,所以人迹罕至,是喧嚣的元京城里难得的清净之所。 沈青阮一路策马而来,碧翠的枝叶摇落满径芬芳。辛勤劳作的蜜蜂围绕着花枝轻舞,无所事事的赤羽蝶便调皮地盘桓在他的马头,又趁他不备,轻佻地落在他的肩上。 可他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路走来,无论是倾心而落的杏花雨,还是轻薄挑逗的胭脂蝶,都未能让他微蹙的眉心舒展。 一直走到月西江畔,他在一株枫树下站定,望着绵绵不绝的江水出起了神。 宁王府的婚宴已经闹了半个白日,直到现在才渐渐有衰微之势。 同在京中,又有几分交情,他本应去观礼的。可马头拨了又转,最终还是向着城南而去。中途恰逢平南侯府派人来请,他便顺势去见了见那位弥留的赵侯爷。 许是不该轻易去见将死之人,或是不该听他那些临终之言,又或者,是这元京城里的春风太过恼人,让他原本静如月夜的心,像这眼前的江水一般,泛起了微澜。 心事滚来滚去,在他平静的外表下,搅出一个足以吞噬他毕生欢愉的漩涡。可人之一生何其长远,便如长河之波,浩瀚无极。 马背上的褡裢里还放着那把阮咸,可他眼下并不想弹。他只想这样静静地望着江水,静静地,任万千情绪在心中放肆蔓延; 一刻钟后,两刻钟后,骄阳稍稍西斜了些,在他身前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他回转目光,望着地上自己的倒影。 忽然肩上有什么东西一动,他侧过脸去,就见一只赤羽蝶,正对着他轻轻扇动羽翼。 蓦地,长翼一动,这小小的生灵腾空而起,赤色蝶翼舞出一道绚烂的花火,惊了他微微低垂的眼睫。 半空中,它又回转身来,绕着他的头脸飞旋一周,在他发间停驻片刻,就扇着双翼,渐渐远去了。 沈青阮长睫一动,眼前已经没有了那个绚丽火红的身影。 小小的造访,在他心上划过一道浅浅的痕,在给他的人生带来一抹短暂的惊艳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是啊,他想,还要奢求什么呢? 如此,极好。 唇角微微上扬,他从怀中小心取出一朵缠丝金叶海棠。灿烂的颜色,一反海棠本身的娇弱,在艳阳下闪着耀眼的光。 他在花瓣上轻抚了片刻,蹲下身去,将它放入了沉沉江水。 金色的花枝顺着水波漂了一段,便缓缓沉了下去。那一刹那,他的手猛地动了动,像是要将花枝捞起,却终还是收拢五指,握成了拳。 转过身,他不再去看江面上那个小小的漩涡,也不再挂念此间之事。 紧了紧披风,他飞身上马,用力一夹马腹,向着元京城外的大好春光疾驰而去。 第174章 猜想 出瀛洲府后,凌萧三人在瀛颍地界又盘桓了两日。 阿贺回了趟颍州县城,拜访了故旧,又看了眼幼时住过的土房子,面上轻松了些,似是也了却了一桩心事。 她仍是不发一言,但也没有要与他们分道扬镳的意思。凌萧和纪麟也正不知该如何跟她相处,便也顺着她,只闷头策马赶路。 凌萧本就是个寡言的性子,如此也不觉得什么。而纪麟虽不是话痨,但身为正常人,还是觉得一日只说三句话委实太少了些,便拉着凌萧又絮絮说起了瀛洲之事。 “当日之事,真是越想越觉得不简单。”他对凌萧道,“庆王之死,他椎骨中形似花瓣的东西,还有这位容颜不老的节度使大人……啧,真是越想越觉得蹊跷,越想越觉得不得其解!” 这几日,这件事也一直在凌萧脑中盘桓,此时又听他提起,不由又陷入了沉思。 好在纪麟也不需要他回答。他是这么一种人,在想事情的时候喜欢说出来,只消有个人在旁边听着就行。 因此,他并未等凌萧答话,而是自顾自继续解析道:“庆王一个王爷,虽然遭贬,但毕竟还是皇室血脉,犯不着以身犯险。郡王无诏擅自离开封地可是大罪,要不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他何必千里迢迢来瀛洲刺杀一个节度使呢? 他那日没说完的话,难道是在暗指,段氏一门被灭,竟与吕信州有关吗?可段氏之死不是因为党争吗?难道说……吕信州实际上是太子的人?” “说不上来。”凌萧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可能。太子对兵权执念颇深,结交赵擎不成,便将主意打到了瀛颍这边,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可这个办法也太阴损了点吧!”纪麟不禁咂舌,“不仅把段于风拉下马,害得人身首异处,还吞了人家手里的兵权。这……这是拆了骨吃了肉还要喝干血,一点也不给人家留啊! 怪不得庆王恨成这样。他轻易动不了太子,便去找吕信州撒气。 -- 第253页 不过这个吕信州也是个硬茬,你看他那几个护卫,那架势,那份从容的态度,看着倒不像是第一次遇刺!” “他身边守卫严密,还有一部分当是公善会的缘故。”凌萧道,“这么大的帮派,一朝被剿,定有余孽残存,他在身边多设防卫也是常理。” “对对对,我忘了还有公善会。”纪麟道,“公善会里听说有不少好手,有些还是从东蛟那边偷渡过来的,通晓密术,功夫十分了得。要是他们当时没被剿除,如今隐在暗处,倒真是令人防不胜防。 也真是可怜了咱们这位吕大人了,这么个小身板,风一吹就倒,却还要在这明枪暗箭里讨生活……” 他煞有介事地「啧」了两声,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他身边那两个近卫,叫啥招命,见愁的,身手也当真是厉害!我长这么大,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武状元打擂。 当时魁首和榜眼的那一场,打得真叫一个精彩!后来这两人都入了禁军,任正副统领,成了一桩美谈。在那之后啊,我可真是好久没见过身手这么好的人啦!” 凌萧也点了点头:“这两人貌似孪生兄弟,功夫都不错,但哥哥明显比弟弟更高一筹。其身法之诡谲,已在解千军之上,不知能否与禁军大统领比肩。” 纪麟禁不住咂嘴:“谁能想到,一个小小的瀛洲居然卧虎藏龙。身边聚集了这么多能人好手,这个吕信州,想必也不简单啊!” “哎,凌兄……”他又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从庆王椎骨里找到的那个东西,越想越觉得心惊。那东西要真是一片花瓣的话,那这人的功力……可真是深不可测呀!你说,那个招命能办到吗?” 凌萧摇了摇头:“就他当日展现出来的功力,不成。不过当日他也未必就用了十成的力,或许他还有什么独门绝技也说不定。” 闻言,纪麟也摇了摇头:“我看不成。就算他真有什么独门绝技,单凭他的功力,也绝到不了这个火候。其余人就更不必说了。唉,可若不是他,在场又没有功夫比他高的,那到底是谁呢?难不成是鬼吗?” “不见得。”凌萧道,“咱们事先假定暗器是花瓣,才会觉得处处讲不通。但如果那根本不是花瓣,而是一种罕见的暗器,这件事就有解了。 招命的功夫远在你我之上,他若想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发射暗器,也并不是全无可能的事。” “嗯。”听他如此解释,纪麟抿着嘴,缓缓点了点头。 “唉,说来可惜。”静了一会儿,他又叹道,“当时应该把那东西带走的,这可是重要证物啊!” 凌萧看了他一眼,问:“你要这件证物有何用?” “这……”纪麟一愣,显然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庆王已死……”凌萧道,“无论死于何种方式,绞杀他的就是吕信州。此事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吕信州杀他也杀得合情合理。 唯一蹊跷的,就是庆王死前说的那句话。不过他人已经死了,话又没说完,再想追查已是无用。 何况,此事查到底还是会归于党争。皇上对太子与庆王的争斗早已厌烦,不管其中有再多阴谋,他都已经没那个心思去深究了。” “唉,是啊,手心手背都是肉,皇上也是难啊!这个太子和庆王,真是太不……”纪麟还要说下去,却被凌萧阻住了。他转头一看,就见凌萧望着阿贺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嗯?”纪麟也扭头望过去,堪堪捉住了阿贺匆匆躲开的目光。 “这小丫头片子,装得一脸冷漠,还不是躲在咱俩身后偷听!”他乐道。 “所以,不当讲的话还是慎言吧。”凌萧道。 “啊?你怕她?”纪麟失笑,“她知道啥?她对咱俩的身份都是一知半解,朝廷这些事,她听不听得懂还两说呢,有什么好担心的?” 凌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哎,对了,凌兄……”纪麟又想到什么,道,“我后来一想,其实那晚咱们挺傻的。要想知道是谁打伤的庆王,在停尸房那儿等着不就行了吗?你不是说,凶手可能会来消灭物证,那咱们等着不就能看到凶手是谁了吗?” 他本以为自己想了个绝妙的主意,等着看凌萧错愕的表情,却不料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没用的。”他道,“咱们最后只会等到一个隐身遮面之人,既看不出样貌,也看不出身法。或者,来人只是一个普通的衙役,亦或是吕信州本人亲自带着一大帮手下。总之,无论是谁,咱们都不能确定他就是真正的凶手,也无法确定他的身份。” “啊……我明白了。”思量片刻,纪麟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若此事并非吕信州授意,而是有人在他手底下搞小动作,那他进入重重防卫的府衙定会隐匿身形,不让人认出来。 此人武功极高,咱们根本不是对手,硬上只会打草惊蛇。 而若此事就是吕信州本人授意,那瀛洲是他的地盘,他销毁物证的法子就多了去了。 无论是私下遣人,还是他亲自带人进去,咱们都没法弄清是谁动的手。来来去,去来来,还不如回屋躺着睡大觉,总好过在墙头吹一夜的冷风。” 凌萧点了点头。 “嗯……”纪麟连连点头,又对他笑道,“哎,凌兄,以前没发现,你这脑子还挺好使的,我还以为你只会舞刀弄剑呢!嗯,真是能文能武,治世良才啊!” -- 第254页 第175章 争论 当日,三人又进入了来时的那片林子。从瀛洲往西只有一条路,需得穿过树林从月西江对岸取道。 临入林子前,纪麟又置办了好些吃食,把坐骑身上的褡裢都装得满满的。 阿贺还是默默地跟在二人身后,纪麟几次上去套近乎,都被她冷冷地怼了回来,问她爱吃什么,她也冷着脸也不回答。 如此,三人便在阿贺的沉默和纪麟的长吁短叹中上了路。 是夜,三人在树下搭了帐篷,又生起篝火。阿贺没再去打猎,三人便老老实实地吃着从杜府带出来的肉脯和烤饼。 自从知道了她是女儿身,二人都下意识与她保持了距离,此刻便坐在篝火一头,与另一头的阿贺足足隔了两丈远。 水足饭饱,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知怎的,就又说到了吕信州身上。 纪麟对此人忌惮颇深,又充满好奇,此时就道:“我还是觉得这个人不寻常。你看他面相阴柔,会不会是练了什么邪门的功法?你可听说过江湖上有一门武功,据说只有貂珰之身才能练就,邪气得很。你说这吕信州会不会……” 凌萧皱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对面的阿贺。 纪麟当即意识到失言,忙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忍不住继续道:“不是,凌兄你想,常人怎会容颜永驻呢?说什么修仙之术,我看都是胡扯。世上修仙的人多了,圣上还日日服食仙丹呢,其中就有瀛洲玄宫观供上来的。 怎的这些名贵丹药都没用,道经仙法也没用,多少身负盛名的大道师都是白发苍苍,面似橘皮,怎的单就他一个人得了道了呢?要我说啊,这根本就不是修道修来的,反倒更像是修炼了什么邪术……” “不是。”林间忽然响起清脆的一声。 纪凌二人都是一惊,抬眼一看,竟是对面的阿贺说话了。 纪麟心中刚一喜,就听阿贺道:“吕大人不是那样的人,你不该随意诋毁他。” “啊?”纪麟一愣,“我我我……我什么时候诋毁他了?我就是,就是探讨一下这个可能性……” “师父说了,背后议论他人是为不敬。”阿贺冷声道。 “我……”纪麟面上一红,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你这是在嫉妒。”阿贺又补了一句,说完也不看他,径自拨了拨眼前的篝火。 一听这话,纪麟登时炸了,张口便要同她理论,忽然又想起什么,把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大丈夫行于世道,得失不论,毁誉由人,我为何要去嫉妒旁人?”顺了顺气,他慨然道。 “要不是嫉妒人家,你为何总在背后说他的坏话?”阿贺道,“师父说了,一个人心怀嫉妒,才会否定别人的好。” 听她一句接着一句,句句往自己心窝里刺,纪麟再也顾不上君子风度,鹰眉一横,张口便道:“左一句师父,右一句师父。你师父不是卖香料的吗,哪来的这么多大道理?” 闻言,阿贺抬眉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神色郁郁,却没再说什么。 见她忽然不说话了,纪麟心头愈发闷堵,不由道:“还有,说什么我看不得别人的好,你倒是说说,他究竟有什么好,值得我去嫉妒?” 阿贺撇了撇嘴角,轻轻白了他一眼,道:“吕大人当然好。他本事大,性情却平和,待人也很温柔,大家都很喜欢他。他虽然不会武,但在那么危险的时候也不怕,说明他很勇敢。 除此之外,他还很聪明,很有头脑,让瀛洲的百姓都信任他,爱戴他。 咱们在万人宴上时,我听周围的百姓都在赞颂他,这种发自内心的喜爱是装不出来的。 这么厉害的人,偏又生得那般好看。你们说他四十多岁了,可我看着不像,顶多就比咱们大一点儿,就像个大哥哥一样,跟他说话让人觉得很舒服,光是远远地看着他,都是一种享受……” 她一下子说了这许多,每说一句,纪麟的鼻孔便张大一分,到得最后,已经气得喘成了一头牛。 “好,我先不否认你的话。”他强压着火气道,“可他虽好,我也不差啊,何必去嫉妒他?” “你?”阿贺嗤之以鼻,“我说的这些优点,哪一条你沾的上边?你有本事吗?是性情温柔,还是头脑灵活?好容易胆子不小,却还是个莽夫。个性不好也就算了,长得也……” “哎!你不要胡言乱语啊!”纪麟厉声喝止了她,“你说我别的也就罢了,可是你不能诋毁我的长相吧!本公子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任谁不赞一句英伟?你拿我跟那个男生女相,阴柔娘气之人做比……” “你看……”阿贺道,“还说不是妒忌,都开始睁着眼说瞎话了……” “你你你!我我我……”纪麟气地直打磕。 他满心委屈,求告无门,不由指着自己的脸,转头问凌萧道:“凌兄,你来评评理!我和那个吕信州,究竟谁好看?” 凌萧无语地白了他一眼,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头顶层层叠叠的木叶,淡然道:“吕信州的年纪足足长你一倍有余,你和他比?” “我……可,可她……”纪麟结舌。 “她是说了这些话……”凌萧转头看着他,“可你为什么要在意呢?” 闻言,纪麟完全愣住,怔在原地。 -- 第255页 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说又觉得委实憋屈。他看看凌萧,又看看阿贺,只见两人都老神在在,不理会自己,不由也觉得没趣。 这么胡乱一想,心中愈发憋闷得难受。他将手中吃剩的烤饼往篝火里一丢,恨声道:“去睡了!” 阿贺的目光一直尾随着他宽阔的后背,见他气呼呼地钻进纱帐,她嘴角一弯,从鼻管中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目光一转,她见凌萧正所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心头没来由地一突突,下意识地开口道:“凌大哥,你也去睡吧。上半夜我来守,反正我还不困。” 凌萧在她握着烧火棍的手上瞟了一眼,没说什么,径自进了纱帐。 半夜,他估着时辰起身,想接替阿贺守下半夜,却见纪麟已经坐在了篝火前,满面阴云,眼底青黑,也不知究竟睡没睡过。 夜里起风了,他摸索着披了件外衣。纪麟听到他这边的动静,抬头看了一眼,却朝他压了压手,示意他不必起身。 “反正睡不着,干脆起来守夜,你继续睡吧。”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 凌萧微微想了下,对他点点头,也不强求,双手抱在胸前,闭目继续休憩了。 第176章 烤饼 阿贺倒是一觉好眠,虽然只有几个时辰,却觉得神清气爽。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时,耳边正好也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鸟啼。 她心满意足地睁开眼,又伸长手臂想要拔个懒腰。谁知懒腰刚伸到一半,她目光向下一瞥,忽然看见一个黑黢黢的后背,就坐在她的脚头边。 她心下一惊,瞬间将双脚缩了起来。那个后背似是被她的动静弄醒了,慢吞吞地回过身来,就见两个浓黑的眼圈,中间两只迷蒙的睡眼,呆滞地和她对视了片刻。 接着,也不知是哪边先回过神来,只听「吱」「哇」两声怪叫,两边就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各自往后缩了半步。 其实两人之间还隔着一道纱帐,全不必如此惊慌。但也不知是怎的了,这两人身上就跟装了硝石似的,挨得稍近一点就要擦出火星,若不及时拉开距离,立时三刻就要原地爆炸。 凌萧从溪边打水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已经见怪不怪了。见他俩兀自发炸,他一个人默默生起了火,又将干粮架上烤着。 纪麟见状,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道:“也不知是怎的,本来守夜守得好好的,半途中忽然就睡过去了。” “昨夜风大,大风容易让人眩晕,何况你近日旅途劳累。”凌萧道,说着不经意地往阿贺的方向看了一眼。 阿贺虽然远远坐在篝火的另一边,却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俩的对话。一听到这句,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怔了一瞬,不由自主地看了纪麟一眼。 纪麟也在同一时间看了看她,两边目光一对接,又听「呲呲」的火药声在空中作响。 不过好在没支撑多久,这次倒是阿贺先移开了眼。纪麟见她躲开自己的目光,似是愣了一瞬,然后像狗甩水珠一样甩了甩头,也移开目光,转头去看凌萧烤饼去了。 阿贺沉默地抱起衣物,独自去了溪边。 纪麟等她走远,一屁股坐到凌萧身边,当先就打了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昨夜的风真是够大的,吹得我现在都脑仁疼!”他喃喃道,双手在太阳穴上使劲按了按。 凌萧看了他一眼,长臂在他两鬓处各自一按,又在他后颈捏了一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在须臾之间完成。 纪麟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就觉得一股清灵之气直冲百会,方才还困扰他的头痛瞬时消散无踪。 “诶,诶?”他一面伸臂活动着一面奇道,“真不疼了!我没事了!凌兄好手艺啊!怎的你还学过医术?” “并非,只是了解人体穴道而已。”凌萧道,把烤饼翻了个个儿,“师父倒是精通医术,可惜我在灵山的时间太短了,还未来得及学。” “时空禅师吗?”纪麟好奇道,“他老人家还会医术?” “嗯。”凌兄颔首,“师父涉猎广博,在诸多领域皆有建树。” 纪麟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说起来,你来京城也三年多了,可会怀念在北境的时光?” 凌萧将手中拨火的木棍一扔,轻轻叹了口气,道:“有时也会想起。尤其是师父寿辰之时,我不能亲到拜寿,总觉得不孝。” 闻言,纪麟拍了拍他的肩,叹道:“倒也不必因为这个难为自己。人生在世嘛,总没有事事如意的。何况你生在京城,又是国公府的世子,怎么可能一辈子待在北境呢?” 凌萧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忍不住打趣道:“吹了一夜的冷风,你倒是深沉了许多。” “呃?”纪麟一愣,接着反应过来,脸上一臊,倒也没往心里去。 “嗐,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他大大咧咧地往后一仰,反手撑着地,半仰头望着头顶的巨树。 发了一会儿呆,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忽然歪过头来,看着凌萧问道,“凌兄,你家里人开始给你说亲了吗?” “说亲?”凌萧扬了扬眉。 “唉,对啊。就是什么媒人八字,良辰吉日的。”纪麟搔了搔后脑,“我娘打我还没出生起就到处寻摸亲家,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就跟人家搞什么指腹为婚。真是……”说着,他摇头笑了笑。 -- 第256页 “哦?”凌萧倒是有了些兴趣,“若是男孩,当时定了谁家?” “这……嗐!都是瞎胡闹的,哪能当真呢?”纪麟笑道。 他既不愿说,凌萧点了点头,也没再细问。 纪麟倒是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奇怪道:“你怎么不接着问呢?你要是接着问,我就好告诉你了。你说你忽然停下了,倒闹得我悬在半中央,这憋得难受的!” 凌萧心下暗笑,好整以暇地问道:“那你说,究竟定的谁家?” “唉!”纪麟这才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下一瞬却又皱起一张苦瓜脸,道,“家母和温家二房的大夫人是闺阁好友,当时玩笑说过,若是两人将来生的是一儿一女,就结为亲家。 可当时太子还小,还没整出这些幺蛾子来,谁想到后来变成这样…… 温家妹妹去年在小溪涧诗会上又得罪了大公主,风评甚是不佳……唉,反正我心里是不愿意的。不过看家母的意思,竟是还没放下这个心思……” “温氏……”凌萧皱眉沉吟了片刻。 “凌兄你也觉得是吧?”纪麟却懂了他的意思,“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太子如今风头正盛,但也有些太盛了些,再多一点,就要压过皇上了。 他自己或许不觉得,但在旁人看来,谁不暗自心惊?家母久居闺帷,不涉朝事,满心只念着当年姐妹的旧情,可我却不敢轻易搭温氏这条大船。” 凌萧颔首道:“如此该当是明智之举。朝局不稳,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嗯。”纪麟也道,又想起什么,盯着他道,“哎,凌兄,你还没说你呢!我把我的事跟你分享了,你是不是也应该投桃报李,跟我说说你的事啊?” 凌萧被他问得窘迫,又不欲在此事上多言,便反将他一军,道:“你忽然生出这么多感慨,是不是因为贺姑娘?” “什么?”纪麟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吭哧吭哧咳了起来。 见他狼狈的模样,凌萧不由一笑。 纪麟好容易缓过气来,瞠目道:“她?跟她有什么关系?这古怪丫头,又黑又瘦,还女扮男装,事先不告诉咱们,被撞破了又把锅往咱们头上扣。你说说这……” 凌萧缓缓摇了摇头,道:“这话不对。有一点贺姑娘没说错,她的确从未说过自己是男子。” 闻言,纪麟的眼瞪得更大了,表情夸张地道:“她那个样子!那个身板!” 他扎手扎脚地比划了几下,“那么瘦,浑身上下二两肉都没有,该有的地方没有,该白的地方不白,身上还有那么些疤,哪有一点小娘子的样子?” 凌萧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道:“贺姑娘之所以这副模样,是因为先前吃了很多苦。” “唉,是这样没错。”纪麟挠了挠头,“可是……” “你心里真的只把她当作兄弟吗?”凌萧道,“尤其在得知她的真实身份后?” “嗯?”纪麟一愣,状似无所谓地回望他的凝视,却禁不住心虚,不过须臾便败下阵来。 凌萧了然地点点头,也叹道:“其实在知道她是女子之前,我对她颇为不喜。但得知她是女子之后,我心中倒多了些敬佩。如此惨事,少有女子能承受。惨事过后还能保持赤子之心,纯真良善,便更是难得。” 纪麟像看六月雪一般盯着他,道:“你才真是难得,竟然对一个人做了这么多评价。咱们凌小公爷不是一向惜字如金,清高自持的吗?” 凌萧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帮你把心事理顺而已。” “心事?”纪麟一声怪叫,接着夸张地笑道,“这倒奇了!我能有什么心事?我纪氏子孙向来心宽,天塌下来当被盖,大水来了土掩埋。要说到这小兔……这小丫头片子就更是没有! 这小混蛋,三天两头找我的茬,一张嘴牙尖齿利,话里话外不饶人。我看见她躲还来不及,哪还有别的什么……” “可她并非对所有人都如此。”凌萧淡淡道。 “她……那是因为她……”纪麟还想顶上,一张口,却发现脑中无言。 “嗐……”他大手一挥,像是驱赶蚊蝇一般随意扬了扬,“有什么呀,就是个小丫头片子罢了!没爹没娘,没着没落的,碰巧让咱们遇上了,就伸手帮一把。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了。” “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了。”凌萧将他的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遍,点点头,抬眼看着他,忽而一笑,“纪兄,我有种感觉。在不久的将来,你会为今日这句话后悔不已。” 纪麟一愣,刚要说什么,二人都听到林中传来踩断枯枝的脚步声。 纪麟立即闭了嘴,装模作样地捅了捅篝火。 搭在最上面的木块被他一棍子捅开,火焰瞬间涨大了一倍,火舌在三张烤饼底下燎了一圈。他一惊,慌忙把饼拿开,就见底下那面已经被燎得焦黑了。 他忙把那层烤焦的外皮剥了,一边剥一边被烫地龇牙咧嘴:“哎哟,哎哟哎哟哎哟……嚯嚯嚯,还好只是烤焦了一层皮,里面的还能吃!” 说话间,他已经剥了两张饼子,暗暗比较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将烤得比较不焦的那张递给阿贺,道:“呐,拿去吃吧,外皮我剥掉了。” 阿贺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饼,未加理会,径自走到纱帐旁,收拾起东西来。 -- 第257页 “诶,你怎么……”纪麟又被她气了个仰倒,转头对凌萧道,“凌兄你看!我说得是不是没错?她是不是就是……” 凌萧也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在他一脸错愕中,从他手中拿过一个乌漆嘛黑的烤饼,自己剥了皮慢慢吃了。 第177章 醉酒 早饭毕,三人又徐徐上路。 阿贺沉默着,凌萧更是寡言。纪麟一脑门子雾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如此,一路无话。到得日头西斜,三人已经行至山林腹地。 此处树木参天,遮天蔽日,抬起头来几乎满眼都是深深绿意。 天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下来。三人见状也不多话,在一条山溪旁扎营后,便各行其是,生火的生火,打水的打水,取干粮的取干粮。 不多时,几张金黄的烙饼又架在了火堆上。 阿贺在旁边地上铺了一张草席,将荷叶包裹的牛肉从褡裢中取出,卤味的,干煸的,酱香的,一样样并排摆在上面。 在这堆牛肉下面,她又发现了几只红果和香梨,于是也都取了出来,洗净了,一并堆放在牛肉旁边。 定睛看了看,她总觉得还少些什么,又从一旁的树下折了一捧五颜六色的花,摆在草席一角。如此,虽是野外席地而坐的一餐饭,却是内容丰盛,色泽诱人。 纪麟从溪边打水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盛景。 他双眼一亮,不由咂咂嘴,笑道:“我这位世伯还真是实在,不光赠了咱们一堆瀛洲特产,就连这三日的饮食也都准备得这样齐全!” 阿贺正在席边忙碌,听他说话,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将手中三个圆滚滚的橘子往席上一丢,拍拍手,站起身往自己的帐篷走去。 纪麟不知哪里又惹到了她,一时有些愣怔,也不管那三个满地乱滚的胖橘子,梦游似的跟着她,走到了帐篷外自己的坐骑边。 见阿贺背对着自己,不知在帐篷里捣鼓些什么,他眼珠一转,刻意大声道:“哎呀,这么好的饭食,单饮水可惜了!这春末时节,凉爽天气,要是有一壶小酒相伴,那才真是快活赛神仙呀!” 闻言,阿贺的背影果然顿了一下。不过只须臾功夫,她就又窸窸窣窣地忙活了起来。 “就知道你在偷听我们说话。”纪麟得意一笑,把褡裢从黑豹身上取下,又在里面煞有介事地翻找了一通,故意弄得叮咣乱响。 本来只想逗阿贺一下,没想到还真给他找了些东西出来。 他将一根竹筒从挤挤挨挨的货物中提出,凑近看了看,纳闷道:“这是什么玩意儿?看着不像用的,倒像是吃的东西!” 说着,他用力将竹筒的封口拆开,一股浓郁的酒香立时四溢开来。 “嗯?”纪麟一惊。 凌萧也闻到了香气,循着走到他身边。 “诶,这还真是酒哎!还真让我给说中了!”纪麟兴奋道。 他话音刚落,手中竹筒就被人劈手夺了过去。 他一愣,就见阿贺握着竹筒口,凑上去闻了一下,道:“是我们瀛洲的酒,蓝雾觞!平常人家也有酿的,不过酿出来的远没有这个香。” 阿贺欣喜的时候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瞪大,一双麋鹿般的杏眼眼角微张,嵌在她黑黄瘦削的脸上,倒也生出几丝俏皮。 纪麟一乐,也未加思索,张口就道:“你个小娃伢子,才多大,就知道喝酒的事?”说着,他习惯性地伸出手,想去揉她的发心,却又及时收住了。 阿贺意味不明地瞟了他一眼,凉凉道:“我可不小了,没准儿,你还要叫我一声阿姐呢!” 纪麟闻言一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从前没有想到的事情。 此前一直以为她是男子,因而看她身量,估摸着最多不过十四五岁。可她原是女子,那这副身量也不算格外矮小了。 只是如此一来,此人的年纪还真是两说。没准真如她所言,还要年长自己几岁。一想到这里,他一双英挺的粗眉瞬间垮了下来。 阿贺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见状不由暗自偷笑。 凌萧不欲纪麟尴尬,便岔开话题道:“酒有多少,只这一筒吗?” “哦,还有好多呢,都在褡裢里。”纪麟这才回过神来,忙答道。 凌萧遂走到褡裢旁,将剩余的七八筒蓝雾觞都取了出来,堆到草席边上。如此,有酒有肉,有花有果,伴着林间风声鸟语,真是快意无极。 纪麟天生一副舒朗性子,与人善不念恩,遭人恶不记仇。方才的小小龃龉,在看到满席丰盛的菜肴后,便被他瞬间抛诸脑后了。 “来来来!”他取下一只油汪汪的烤饼,递给凌萧,大咧咧地笑道,“凌兄,来拿着!这次可没烤糊!” 阿贺也没扭捏,席地坐到他们对面,也从烤架上取下一只饼子,用匕首从中剖开,塞了些酱牛肉进去,默默小口咬着。 “哎呀,你看看,这才有出游的样子!”纪麟侃侃而谈道,“咱们这一路可真是惊险,又遭土匪打劫,又遇刺客行刺,好几次差点丢了命。不过啊,好在咱们几个吉人自有天相,次次都是有惊无险。要我说啊,单就为着此事,都当满饮一杯!” 说着,他举了举手中的竹筒,当先仰头灌了一大口。凌萧也举酒满饮。此酒与来时路上的梨花白又有不同,醇香不足,但多了些爽口的清甜。 -- 第258页 阿贺却没像他们那般豪饮,只稍稍抿了一口,道:“这酒后劲大得很,你们还是小心些,莫要醉倒了,省得明日晨起头痛。” “嗐,头痛便头痛,怕这个作甚?”纪麟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明日又没有早课,不用卯正起身。若是醉倒了便睡他个昏天黑地,何时醒来何时上路,这才不失我江湖儿女的豪气嘛!” 闻言,阿贺哼了一声,赏了他一记白眼,便没再管他。一个夹肉烙饼很快就吃完了,她吹着沁凉的晚风,自顾自饮着酒,倒也颇为惬意。 纪麟却兴奋莫名,拉着凌萧侃天侃地。凌萧能饮,酒水下肚,面色丝毫不改。纪麟也不甘示弱,不一会儿,两人脚边就横七竖八倒了六七个竹筒。 还剩最后一个,纪麟睁着迷蒙的醉眼,挣扎着还要去拿,却被凌萧拉住了。 “今晚你喝得够多了……”凌萧道,“虽然开心,也不必把自己灌成这样,否则就该胃痛了。” “嗯,别管我!”纪麟一扬手,满嘴胡吣道,“今天大爷我开心!开心就要喝酒!你个小瘪犊子,莫要碍我的事!” 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市井粗话,凌萧一时无语。 阿贺却一个搂不住,轻笑出声。凌萧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噤了声,状似无意地偏过头去,提起竹筒饮了一口。 纪麟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伸出手,还要越过凌萧去拿他脚边的竹筒。 凌萧一把把他拽回来,道:“莫要再喝了,你已经醉了。” “我不!”纪麟不依不饶地甩开他的手,指着他的脸威胁道,“你,莫要再阻我。否则,我就要施展神功了!”说着,他五指成爪,在他面前胡乱挥舞了一下。 凌萧叹了口气,无奈地抓住他乱舞的手臂,问道:“纪兄,你可还能认出我是谁?” 纪麟闻言一愣,凑过脸去,觑着眼,盯着他仔细看了看。 忽然,他大叫一声,后撤了一大步,指着他喝道:“哇呀呀!你乃岐山恶霸座山雕是也!贼子作恶多端,今日叫吾碰上,看吾不将你就地棒杀,以解乡民心头之恨!” 凌萧无语地闭了闭眼。纪麟这是醉得多厉害,竟把自己当成了岐山英雄三兄弟里的人物。 “那你呢?”他又问。 “吾?”纪麟一指自己的脸,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近前,哼哼两声大笑,高声道,“告诉你也无妨!贼子记好了,吾乃焦叔大,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吾兄弟三人俱是好汉,一身武艺,专杀你这种丧尽天良的狗贼!哇呀呀,吾的大刀呢?快取吾的大刀来!” “噗!”阿贺一口酒喷了出来。 第178章 扯蛋 “嗯?”听到动静,纪麟仿佛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活物。 他慢悠悠地转过身去,往声音的来处一瞧,登时吓得原地一跳,手脚并用退到凌萧身后,死死抓着他的衣袖,指着阿贺道:“何处来的吊睛白额猛虎?我岐山受恶匪霸凌多年,民不聊生,此时又来了猛虎!哇呀呀,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呀!” 阿贺一张脸瞬间变成了酱色,好像方才吃的酱牛肉全都涌到了脸上一般。 凌萧强忍着笑,把他从身后拎出来,道:“方才还说自己一身武艺,专杀恶霸,怎的现在又怕起来了?” 纪麟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刚稳住身形,又缩到他身后,强辩道:“吾哪里是怕?猛虎而已,吾一拳一个,两拳一双,何惧之有?只是眼下吾的大刀不在,吾先去找刀要紧!此处就请兄台先顶上,吾稍后来援!” 阿贺再听不下去,将手中喝净的酒筒往他脸上扔去。 纪麟吓得一个打挺,双脚连环蹬地,腾腾腾倒退三尺,一手掩面,另一手扯着凌萧,大叫道:“雕兄救我!雕兄救我!猛虎要发威了,猛虎要吃人了!” “你!你给我住嘴!不准说我是猛虎!”阿贺心下恼怒,三两步窜上前来,抡起袖子就要打。 纪麟的尖叫声都有些扭曲了,回荡在空旷的四野里,活像闹了鬼。 他两脚发软,匆忙间站不起来,就手脚并用满地乱爬,没头苍蝇一般躲避着阿贺的拳头。 阿贺今晚也不似平时骄矜,大概是饮了些酒的缘故,通红着一张小脸,鼻尖上坠着几粒细汗,居高临下地追着地上的纪麟乱跑。 两人都会武,哪怕是醉了,行止间也比常人等多了几分力道。 一下子虎虎生风,歪倒在地的那六七只酒筒骨碌碌四散滚开,饭食未尽的筵席上也被扑了一层沙土。 凌萧快手捞起剩下的那只酒筒,一抛一抛地远离了战场,走到一边的树下席地而坐。纤长的手指一动,酒封弹落,清冽的酒香飘散开来。 纪麟虽被追打得狼狈不堪,却还是狗鼻子闻到了酒香。他在百忙之中回头一看,正见着凌萧仰头饮酒,不由叫道:“酒!是谁在饮酒?快取些来与我!” “还惦记着喝酒!”见他三心二意,阿贺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又加大了力道,一掌击出,正中纪麟左肩。 虽说用了些力道,但毕竟是玩闹,总归也没动真章。纪麟却被她的气势吓得一个腿软,慌乱间一脚踩在一个竹筒上,「哧」的一声,双腿开叉,「哐当」坐到了地上。 这一下扯得不轻,纪麟双腿一蜷,抱膝在地上滚了起来。 阿贺不明就里,还以为他在耍诈,又欺身上去,扯着他的发顶就要打。 -- 第259页 纪麟却恼了,一把挥开她的手,怒道:“猛虎休得再欺我!骂人不揭短,打架不扯蛋,江湖规矩不知道吗?老子先前是让着你,你若再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就别怪我手黑了!” 阿贺被他骂得一头雾水,只知他说话忒也难听,心下一怒,手下的力道不轻反重。 纪麟吃痛,再也顾不上畏惧,一把扯住她的手臂,右腿使力,一个反身将她压在身下。 阿贺一呆,瞬间恼羞成怒,没被捉住的那只手不管不顾地在他身上拍打起来。 纪麟给她拍得浑身生疼,又被她叫得心烦,随手一扯,不知道从哪儿抓了一块布巾,粗鲁地塞进了她的嘴里,又将那只拍打他的手臂捉住,连同方才那只一起,高高举过她的头顶。一双醉眼恶狠狠地瞪着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阿贺这下真有些怕了。她拼命将那块布巾吐了出来,大声道:“纪麟,你醒醒!你看看我是谁!” 纪麟直勾勾地盯着她,却是冷冷一哼,道:“黑面猛虎,嘴不饶人。看我不把你这一口尖牙都给拔了,再把你的利爪敲断,看你还敢不敢再为祸人间!” 说着,他真的将手往阿贺口中伸去。 阿贺紧紧闭着嘴,两行热泪从通红的眼角流下。 然而,还没等那只手碰到她的嘴唇,眼前那张凶恶的脸就猛地向后退去。阿贺双眸一动,就见凌萧站在他身后,生生将他提了起来。 纪麟后领被擒,兀自张牙舞爪地挣扎。凌萧却毫不留情地在他脑侧大力一按。纪麟就如同被雷劈了一般,猛地抽搐了一下。 刹那间,他双目圆睁,似乎有了一瞬间的清明。可紧接着,他就如同被放干了血的公鸡,脖颈一软,吊着脑袋委顿了下去。 凌萧面色不豫地将他丢进纱帐,回头一看,就见阿贺还躺在原地,兀自惊恐地大睁着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那双纯稚的眼睛里包含了太多情绪,满溢的,让他有些应接不及。 他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有迈出脚步,只温声道:“纪兄喝醉了,行为有些鲁莽,并不是……” 说到这儿,他闭了闭嘴,似乎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半晌,他闭了闭眼,微微叹了口气,道:“等他醒来,让他自己跟你说吧。” 听他说话,阿贺这才回过神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紧了自己的肩,然后慢慢侧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瘦削颤抖的背影。 她不动,凌萧也没动。 直到盏茶功夫后,阿贺才缓过劲来,摸摸索索地坐起身来,又撑着地站了起来,缓缓向着自己的纱帐走去。 经过凌萧的时候,她也闷闷地没有抬头,一路径直走到自己的纱帐旁,钻进去躺下了。 凌萧回头看了眼在帐中睡得四仰八叉的纪麟,心头不禁有些冒火。 气他白长了丈二的个子,却没连带着多长点脑子,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己的心思都理不清。 也气他口是心非,满肚子的纯真良善,却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尽做些伤人之事。原本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非要闹到无法收场才肯罢休。 他在原地腹诽,纪麟却毫不知情。他梦呓一声,砸吧砸吧嘴,翻了个身,显见睡得香甜。 凌萧心下无语,看了看他,又看看远处纱帐内那个小小的背影,任命地走到篝火旁,盘腿而坐。 今日他也饮了不少酒,心绪有些不宁。闭上双目,缓缓吐纳,不一会儿,周边的风声虫鸣便渐渐远去了。四野寂静,只有灵台一点清明。 恒寂的黑暗中,他的心猛地一颤,那丝熟悉的悸动感又一次传来。 再次睁开双目,只见一轮巨大的银月,正在紫雾花香中,静静地迎接他的造访。 第179章 神鹿 纪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记得有一只猛兽在自己身后穷追不舍。而他好像与之大战了一场。接着,就坠入了一片黑甜的虚空。 隐隐约约的,他感觉自己仿佛是做了个梦。这个梦很奇怪,光怪陆离的,耳边有阵阵喊杀声,隐隐还有猛兽的嚎叫。 他好像骑在马上,穿过一片片密得完全看不见前路的枝叶。树林实在太紧实了,那浓稠的绿,像浆糊一般,糊在他的瞳孔上。 他心下不禁担忧。这样下去很容易会撞到树上,发生事故。 但担忧只是他一个人的,胯下的黑豹似乎对此处极为熟悉,在狭窄的山路上依然腾跃如飞。 不一会儿,又有咻咻的箭声传来,伴随着人群的呼喝,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山间狩猎。 心中清明了,眼前也豁然开朗。满目绿意尽皆散去,树木枝叶凋敝,他仔细一看,竟是肃杀寒冬。身上也觉得发沉,好似裹了重重的狐裘。 忽听一人喊道:“快看前面!那就是神鹿了,谁猎到了它,赏金二百两!” 神鹿? 他心下一奇,定睛看去,就见前方树木之间奔腾着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 这就是神鹿?他皱了皱眉,心道,就这么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能值二百金? 然而,他虽不屑,其余人却都似打了鸡血一般,呼呼喝喝地朝着那黑鹿一拥而上。 猛然间,也不知是怎的了,他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恼怒。恼怒掺杂着心疼,又有些别的说不清的情绪,搅得他心中辛苦。 -- 第260页 他将双腿一紧,黑豹应命而出,瞬间跃出去数丈,也随着大部队向着那黑鹿追去。 可不知怎的了,黑豹如此快的速度,却怎么也追不上前面那些骑着杂种劣马的人。 眼看着他们离黑鹿越来越近,而那黑鹿的速度越来越慢,他心里就像火烧一般,瞬间燎了原。 终于,「嗖」的一声,他心中担忧还是发生了。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他知道,那只黑鹿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 男人粗野的声音在林间回荡着。兴奋的,嗜血的呼喊,远远听着,就像是野兽的嚎叫。 他周身的血液似乎一瞬间全部倒流进了心房,手脚冰冷,内心却似燃着一团烈焰。 慢慢地,他拨开人流,向着人群中心,那只待宰的猎物走去。 人群渐渐散去了,就连呼喊声都弱了。他走到尽头,就见远远的,燃着一堆明亮刺眼的篝火。 那只受伤的小兽就被五花大绑地吊在上面,胸口中箭,鲜血在它柔顺的皮毛中间冲出一条赤色的河。 他的心猛地一痛,脚步一顿,一时间竟不敢再向前。 可那只小鹿就在前方啊,弱小的,无助的,哀戚地望着他。 于是,心下一横,他又向前走去。 近了,更近了。近到那小鹿黑白分明的杏眼,和双眸中坦诚的柔弱都清晰可见。 不知为何,这一刹那,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的影像。 那个影像陌生又熟悉。好似并没见过几面,却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刻痕。 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离小鹿不过数步之遥。这时,他惊奇地发现,树上五花大绑的哪里是什么黑鹿?那明明是一个身穿黑衣,长发披肩的少女! 这个少女好生眼熟,熟到她的名字就在自己的嘴边,可他却怎么也念不出来。 难受着,煎熬着,那少女却忽然流泪了。晶莹的泪珍珠一般从她平滑瘦削的脸颊划过,一滴滴坠落在风里,又被身下炽热的火舌卷没。 少女并不算美,棱角过于分明了些,朦胧间甚至会让人混淆性别。 她的面庞也不似春花娇艳,反倒更像是山间的棘棘草,不修边幅地野蛮生长着,让人生厌,生气,想要将它上面的每一丝不羁统统抹平,可事到临头却又不忍,生怕那双眸子里的光就此熄灭。 是啊,那是怎样的一双眸子啊! 世间没有女子有这样的眼眸。那样冰冷的,讥讽的,寒意森森,让人忍不住联想起觅食的野兽的,却又在不经意间,透出不谙世事的懵懂的,如麋鹿一般,单纯的美。 而此时,这双眼眸中正不断溢出泪水。 纤长的睫毛被打湿了,柔弱地覆于其上,遮蔽了眸中所有的锋芒。而那仅剩的一点点柔弱,也正伴随着她的生命力,一点点被泪水冲走。 忽然,一滴血红色的液体滴落在她的眉间。 他抬头一看,只见少女头顶悬着一把屠刀。三寸宽的铁刃,上面涂满了鲜血。 鲜血粘稠地滴落,沾染少女的面庞,又顺着她的下颌,慢慢地,如蛇般蜿蜒着,一路流进她松乱的衣襟。 脑海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下腹忽然猛地一热。快意没顶的一瞬间,梗在喉间许久的那个名字忽然脱口而出。 “阿贺!”纪麟大叫一声,猛地从梦境中脱离出来。 一阵山风袭来,凉意在他脑中一激,他蓦地睁开了双眼。 浓稠的黑暗中,两丛绿幽幽的光就在咫尺之外。 什么东西? 纪麟猛地一个激灵,想也没想便横掌一劈。 那东西速度极快地闪了过去。但紧接着,就有更多绿幽幽的光点在暗中浮现。纪麟一惊,四下望去,竟有十数之多。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不由在腿上掐了一把。尖锐的痛感将他无情地拍回了现实。 随着血液重新流遍全身,他的意识渐渐回归,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 他们被野兽袭击了。 可不对啊,篝火呢?四周怎么全是暗的?阿贺和凌萧呢?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心下忧急,不由大喊了起来。 “阿贺!” “阿贺!” “凌兄!” 没有回音…… 回应他的,只有四周越来越多的绿光。一簇簇,在暗夜里如同鬼火一般。 他的第一反应是遇上了狼群。 虽然心中有百般不解,不明白为何会有这么大型的狼群在驿道上出没,也不明白它们是怎么悄没声息地接近了他们的营帐,但危险就在眼前,也来不及想这么多了。 果然,还没等他理清思绪,一双绿眸子便猛地跃起,带起一阵疾风,腥臭的热气向他面上扑来! 第180章 紫金之气 纪麟伸手摸到长剑,一把拔出,凌空一刺,只听「噗」的一声轻响,那东西发出一声撕裂的哀嚎,翻滚到一旁,不动了。 纪麟眉间一皱。这声嚎叫听着倒不像是狼。并且方才那一击虽凌厉,但触手的重量却差了些许,感觉像是比狼的体型稍小一些的动物。 难道是山猫? 这么想着,那种幼时在西境遭遇过的,面相贵气冷漠,行止隐忍残暴的高原猎手便在他的脑中浮现出来。 -- 第261页 记忆尤深的是那一双眼睛。如蛇眼一般,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眼角两道狭长的白线使得它整张脸无端有些阴冷。 尤其是它静静地盯着自己的时候,仿佛心中清楚他是所有人中最弱最小,最易攻破的那个。 彼时他正跟着父亲在西境的山间巡查,身边还有三个捕猎好手,所以他并不怕。但被那东西冷冷地盯了许久,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打了个突突。 当时那只山猫独行在山间,所以那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捕猎。山猫的速度很快,但父亲下属手中的弓箭更快,它很快就被擒获了。 他那时小,还有些心疼这只毛茸茸的大家伙。可当下属将它提到他与父亲近前时,那只浑身绵软的猛兽忽然又睁开了眼。 狭长的绿眼睛在人群中迅速找到他的身影,阴冷一盯,接着大口一张,猛地一挣,森森獠牙几乎瞬间就到了他的眼前! 他吓坏了,刚要叫出声来,身后的父亲却已利刃出鞘。刀尖正入大猫的下颌,将它挑死在半空中。 那山猫要害被封,瞬间气绝。 他惊魂未定,小心看过去,却见那一双绿幽幽的蛇眼仍在紧紧地盯着他。 了无生气的眼眸看起来越发狭长,它的兽口弯成一个弧,向上翘着,从他的角度看去,竟像是在发笑一般。 当晚,他就发了高热,还被父亲的那些下属好一顿嘲笑。自此以后,他虽不说,但心里对这些毛茸茸的大东西总是有些怕。 这次游学,他也没像有些爱好猎奇的同窗一般,专挑奇绝荒僻的山路,而是走得寻常大道。却没成想,还是遭遇了猛兽袭击。 他一时出神,那些山野猎手却没了耐心。见自己的同伴倒下,它们毫不生惧,当即又有两只一左一右同时朝他扑来。 纪麟忙收敛精神,左格右挡,两招纷纷入肉。 又是两声惨嚎。然而这次却没能一招毙命,那两只活物倒地后又呻吟着站了起来,退到了同伴后方。 这一下,剩余的猛兽才有了些忌惮,纷纷沉吟观察着,一时间倒无人再来攻击。 纪麟知道这种静峙不会持续太久,接下来将会是更加猛烈的群攻。 他抓紧时间,从怀中掏出火石,两相一打,一丛小小的火焰在他手中燃起。 借着火光,他觑眼一瞧,果然看到一群兽意凶狠的山猫聚在他四周,挤挤挨挨的,足有十数只之多。 心下猛地一抖,他顾不得别的,伸手一摸,将自己的外袍扯过来,凑到火上点燃了。 瞬间暴涨的火舌舔到纱帐,将它一并燃了起来。他一手挥舞着着火的外衫,将附近的几只山猫逼退,另一只手看准篝火的位置后,便将纱帐丢了过去。 山猫一见火势,都惊地后退了几步,他周围立时有了一个两丈见方的空间。 纪麟一刻也不敢浪费,奔到篝火旁,抓起昨晚剩下的柴火,统统丢到了火堆里。然后自己抄起一根,在里面没头没脑地捅了几下。 好歹老天赏脸,火势慢慢升起,终于在他手中的外衫将要燃尽之时,稳定地燃烧起来。 那群山猫畏惧地盯着熊熊燃烧的篝火,一时间都踌躇不前。纪麟这才有时间打量四周的情况。 谁知不打量还好,这一看之下,他惊地险些将手中的烧火棍扬出去。 隔着熊熊烈火,他当眼就看到盘腿在另一侧打坐的凌萧。这本来是喜事,但凌萧的状态却怪异地让人害怕。 只见他双目紧闭,隔着燎人的火舌,一张沉肃静谧的脸竟显得有些扭曲。 而更诡异的是,外界这么大的动静,他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看怎么不像是活人。 纪麟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腾起不祥的预感。接着,他又想到什么,忙往阿贺的纱帐处一看,浑身的血液就如冻结了一般。 空的…… 什么都没有,连纱帐都不知去向,只余满地凌乱,能明显看出打斗过的痕迹,还有淋淋漓漓十几滴令人心悸的暗红圆印。 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接着目光一转,惊疑地盯住眼前呈扇状散开的山猫。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明显在其中几只的嘴边看到了尚未干涸的鲜血。 “凌兄!凌兄!”他隔着火堆喊了几声。 毫不意外,无有反应。凌萧就如进入了深度的睡眠,外界一切杂音再难入耳。 他急了,两步奔过去,伸手要去推他。可手还未触及他的衣袖,就好似碰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瞬间被弹了回来。 他一个趔趄,心下一惊,再仔细一看,就见他周身缓缓流淌着一缕几不可见的紫金之气,由上而下,由左至右,轻柔缠绵地,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 他心下大奇,又伸手试着去碰他。这次他使的力道小,指尖明显感觉到一丝气流的涌动,温柔却坚决地,将他挡在了凌萧身体的一寸之外。 这是什么东西?他惊地张大了嘴。 今晚变故太多,他一时应接不及,脑中乱成了浆糊。 然而,敌人却不会给他细细分析的时间。它们静峙许久,已经安耐不住,开始隐隐躁动起来。 耳边传来野兽低低的嘶吼,纪麟猛地回过神来。管他什么紫气金气,活人死人,现在只有一件紧要事——他在心中对自己道,去救阿贺! 不论发生了什么,有多糟糕,阿贺也一定还在坚持。就像之前那样,如一只打不死的小兽,无论在何种绝境中,都奋力挣扎着。 -- 第262页 他在心中暗暗祷告着,提剑跑到阿贺原来的纱帐处,仔细勘察起来。 山猫一见他离开篝火,便如拉满了的弓的箭矢,一只只嗖嗖朝他的后背袭去。 纪麟一心二用,一只眼勘察着阿贺可能离去的路线,另一只留意着身后山猫的攻击,挥剑抵挡着。 别看这些东西体型小,但敏捷程度却不容小觑。他在西境见过驻军的兵士斗狼,那些狼凶悍归凶悍,辗转腾挪间却总不如练家子利索,往往几个起落间就被人寻出破绽,一击入肉。 但这些大猫不一样。它们的反应速度超出常人几倍,即便武艺高强如他,在十几只山猫的群攻之下也中了几招,身上渐渐披红挂紫起来。 新鲜的血液刺激着大猫的味蕾,新一轮的攻击明显又活跃了许多。 锋利的爪尖眼看就要在纪麟的后背留下一道灿烂的血痕,纪麟却忽然反身挥剑一披,正中那只山猫左肩。 在一声凄厉的嚎叫中,他反身挥退另几只山猫的攻势,向着西南方的密林跑去。 第181章 带她走 他幼时曾跟父亲军队里的参将学了些侦查的本事。方才细细一看,根据地上的痕迹,大概判断出了阿贺的去向。 地上的痕迹很凌乱,有脚印,有爪印,还有带血的拖痕。不出意外的话,阿贺是被山猫所伤,倒地后被拖进了密林里。 如此看来,这群山猫不仅战斗力超强,集体智慧也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印象中的山猫一向是独居的,却不知为何,竟在此处聚集成群,还发展出了娴熟的作战攻略。 然而现在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他找准方向后便一路狂奔,披荆斩棘,口中不断大声呼喊着阿贺的名字。 但他的速度虽快,山猫却也不落其后。从背后扑来的山风总是伴随着野兽发狂的呼嚎,好几次他后颈一热,几乎感到了它们金灿灿的皮毛下血盆大口的温度,却又在关键时刻逃出生天。 “阿贺,你在哪儿?”他又大喊了一声。 余音甫落,忽听前方发出几声簌簌的响动。紧接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毫无征兆地兜头向他扑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本能地向后一仰,然后向右一倒,就地打了个滚,才堪堪避开这要命的一击。 一惊过后,他心中随即一喜,明白自己已经找到了地方。 可阿贺呢?为何只有山猫攻击,却没有她的声音? 他极力撇去心中不时浮现的令人厌恶的想法,起身与那只山猫斗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心神不定的缘故,这只山猫的战力似乎比方才那些强了不止一个段位。他几次失手,肩臂上多了好几道深刻的抓痕。 而越是不得手,他便越是心急。对手越是强势,他心中越是担心阿贺的安危。 终于,他再也耐不住性子,大喝一声:“阿贺,你在哪儿?还活着的话就出个声!” 话音刚落,他的头顶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与此同时,几乎是一瞬间,身侧几只山猫一齐出动,三两下就爬到了他身前的一颗大树上。 树冠一阵剧烈得抖动,不过须臾功夫,就从里面接连掉出几个黑乎乎的东西来。 纪麟下意识地伸手一挡,前臂的衣衫登时被破,连带着衣衫下的手臂,被划开一条长长的血口。 接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坠落在他身前,一个打挺,又翻身起来,奋力向他身后的大树上一跃。 紧接着,又是几声低沉的嘶吼,几声闷闷的撞击,就见树冠里又落下来一个东西,看体型似乎比方才那几个大了一圈。 纪麟心中一动,瞬间福至心灵,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正在它落地之前牢牢接在了怀里。 温热的,穿着破损的衣衫,是个人。 阿贺…… 他心下激动,手臂不由自主地一紧,刚要开口询问,却听怀中之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狗熊,小点劲,你弄疼我了!” 一惯凉薄的,讥讽的,每个字都仿佛带着尖刺儿的声音传来。一惯得令人生厌,可此时听在纪麟的耳中,却不亚于九天玄音。 他完全没听到阿贺说了什么,只一味沉浸在找到她的欢喜之中,口中喃喃道:“你没死!你没死!我找到你了!” “快闭嘴!”怀中之人却丝毫不领他的情,嘶声喝道,“把手放开!你快要勒死我了!” “啊?哦,哦……”纪麟这才回过神来,双手下意识一松,怀中之人便咕噜一下摔倒了地上。 “啊……”阿贺一声轻呼,声音艰涩,明显在隐忍着什么。 纪麟一惊,又忙蹲下身去抱她,却被一只山猫抢了先。 右手手背几乎被利爪对半豁开。纪麟猛一吃痛,闷哼一声,手中长剑应声落地。 紧接着,耳边便传来了阿贺吃力的呼喊。他定睛一看,借着近乎于无的微弱天光,他看到地上两团黑影扭打成了一团。 只听「哧哧」的布帛撕裂声,和分不清是人是兽发出的嘶吼,其余的根本看不分明。 他用左手抄起长剑,举在半空踟蹰着,一时却拿不准哪个才是阿贺,不敢贸然出手。 就在这时,又有几只毛茸茸的影子向他扑来。他不得不分神,先对付起眼前的几只山猫来。 战事胶着…… -- 第263页 他摸不透这些大猫的战术,再加上幼时烙下的心理阴影,对这些毛茸茸的大东西有些本能的畏惧,使得情势越发不利起来。 正忙乱间,忽听阿贺尖声叫道:“纪麟救我!” 要强如阿贺,不到危急关头又怎会放下身段,开口求救? 纪麟心中一惊,手上速度顿时快了一倍。胡乱把那几只山猫打发了,他一个箭步冲过去,见还是两团黑影纠缠在一起,他也顾不得许多,当下把剑一扔,不管不顾地揉身加入了战斗。 “啊!蠢货,你抓的是我!”阿贺愠怒的声音传来。 “对不住,对不住!”纪麟慌乱地道歉,又伸手一摸,只觉得手下毛茸茸的,也不知抓到了那大猫的什么部位,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狠狠抓了下去。 那大猫一声长吼,利爪袭来,正在他脖颈处,差一寸就要见血封喉。可就在这一寸处,那只巨大的爪子却被人凌空隔住了。 纪麟一愣,就听阿贺嘶吼道:“快躲开!我的肉手可敌不过它的利爪!” 她竟是用自己的手抓住了山猫的爪子吗? 纪麟心下一颤,忙一伸手,将她的手打开,自己欺身而上,与那大猫扭成了一团。 “走开,退到一边去!”他大叫道。 阿贺也在同时叫道:“让你躲开,你怎么还往上冲呢?你不知道怎么跟它打,不行的!” 滚雷般危险的嘶吼声中传来纪麟艰难的声音:“我他娘的就是再不行,也不能让你挡在我前头!小丫头,快走开!” 说完,他就仿佛再没了说话的精力,专心与那山猫扭打起来。 阿贺滚到一旁,却并未离开他们的战斗范围,只静悄悄地缩在近处的一丛灌木之后,紧张地观察着战事。几只围观的山猫嗅到了她的气息,也并没上前攻击,只在左近打转。 忽然,战斗圈中发出一声长啸。这是野兽被逼急了,要发狠之前的怒吼! 阿贺一惊,瞬间形如脱兔,一眨眼的功夫就插到了一人一猫之间。 她夜视极好,看得分明,在山猫一击得逞之前,将纪麟的肩猛地往左一推。 一只利爪随即落下,她将头堪堪向右一偏,「哧」的一声,尖爪落在左胸之上。衣襟被它一爪带飞,下方留下三道深可见骨的血印! 灼热的血混着新鲜的皮肉,正扬在纪麟的脸上。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烫得一个激灵,瞬间连呼吸都忘了。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好。 “阿贺!”他大吼一声,一把抓住那大猫的顶毛,大力一甩,竟将它甩飞了出去。 接着,他摸索着地找到委顿在地的阿贺。瘦小的肩头,在他手底下竟是一片湿滑。热乎乎,黏腻腻的,都是血。 “阿贺!阿贺!”他发狂一般大吼着,拼命摇动怀中的人。 没有回应…… 那听了令人讨厌,不听又牵肠挂肚的声音没有再在他耳畔响起。回应他的只有一声狂怒的嘶吼,和疾风中野兽特有的腥臭气息。 血盆大口就在他耳后,可他稳如磐石,死死守护着怀中的少女,一动都没动。 就在温热的哈气逼到极近的一瞬间,他甚至已经闭上了眼,等待着那声清脆的骨响。 可预料中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耳畔传来一阵嘶吼以外的声音。那是人在急速前行时,衣袂摩挲发出的响动。 接着,又是一声令人畅快的「噗」。在他回眸的瞬间,正看见一道流溢的紫光,和在微光中被挑飞到半空,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后,砰然落地的毛茸茸的身影。 这一下来得突然。围在四周观战的山猫先是齐齐愣了一下,接着就炸开了锅一般,纷纷嚎叫着攻了上来。 “带她走!”凌萧沉静的声音传来。 纪麟不等他说第二遍,抱起阿贺冲出重围。一路披荆斩棘,向着他们扎营之处奔去。 第182章 心意 这是纪麟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将这个女孩抱在手里,满满地,真实地贴在他的胸前,可他的感觉却是那样的虚幻。 她的血不停在流,透过他死死扣紧的指缝,淋淋漓漓洒了一路。 血液好似带走了她全身的重量,怀中之人轻如片羽,惨白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纪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营帐,又是怎么跪坐在篝火前,将她平放在膝头的。 这一切都模糊得像是一场梦。然后梦醒了,他看见自己的手紧紧捂在她纤瘦贫瘠的左胸,看着那血不要命地往外奔涌。 忽然,梦中那个五花大绑,被人高高吊在火焰上炙烤的少女又出现在他眼前。那双哀戚的,绝望的眼,瘦弱凌乱的躯体,和眼前之人渐渐重叠在一起。 鼻头一酸,他猛地将她抱在怀里,闭目痛哭了起来。 朦胧间,怀中似乎有了丝细微的动静。他一惊,也不顾满脸的狼狈,睁开双眼,呆呆地望着她。 只见阿贺紧闭的双目在微微颤动。不一会儿,竟然张开了一条缝。 看见他近在咫尺的脸,她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目光中就闪过了一丝熟悉的鄙夷。 不知为何,看见这丝鄙夷,纪麟却心花怒放。 他惊喜地叫道:“阿贺,你醒了!你觉得如何?” “不……不如何……”阿贺虚弱的声音道,“一看见你就浑身不自在。你……你快些走,不要在我眼前……” -- 第264页 话还没说完,忽然眼前一花,她已经被人紧紧拥在了怀里。 “你……做什……” “是我不好。我……十分十分得不好!”纪麟胡乱道,“但只要你没事,你好好的,我以后,以后都会对你好!很好很好,好到比对我娘还要好,比……比对我爹还要好,也,也比对黑豹还要好!总之……你千万要好好的。阿贺,我求你,不要有事……” “你在说什么胡……”阿贺疑惑地皱起了眉。 “我没说胡话!”纪麟胡乱一抹脸,绽出一个大大的笑,“我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心意,我现在才发现,你真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姑娘!阿贺,你活着,我求你活着! 以后我再不惹你生气,要打要骂随便你。你爱叫我狗熊便叫我狗熊,我……我天天装狗熊给你看也没问题!你千万别有事,千万千万……” 一滴泪打在阿贺的眼睫。 她慌乱地眨了眨眼,怔忡地看着他。 纪麟见状一愣,以为她被吓到了,又或是忽然不好了,喘不上气了,不禁大为慌乱。 可下一瞬,就见那张原本淡黄黝黑,如今却惨白如纸的脸忽然一皱。紧接着,大大的眼睛一弯,两汪眼泪便如泉水般涌了上来。 “呜……你混蛋!纪麟你个……老混蛋!”阿贺抽抽噎噎地哭道,“你老是欺负我,打我,吓唬我,昨晚还要拔了我的牙,敲了我的指甲……” “我……”纪麟猛地一愣。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阿贺又哭道:“你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穷,看不起我的身世,看不起我师父是个卖香料的,还看不起我的驴……” “我,我没有……” “你还说我是老鼠……” “不是,我那是觉得可爱才……” “你……你还说我是个男的……” “这我真的不……”一说到这个,纪麟的脸登时半黑半红,精彩纷呈。 “我不是男的,我是个姑娘家……”阿贺完全不理他,自顾自哭得撕心裂肺,“我师父师娘死了,师兄弟们也都死了,就剩我一个……我不报仇要怎样呢?去京城乞讨维生吗? 你以为我愿意像野兽一样躲在大山里,吃不饱穿不暖,来葵水的时候连替换的亵裤都没有,还要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吗? 你以为我不想梳妆打扮,干干净净的吗?以前……以前我可是一众姐妹里最漂亮的,好几个师兄都喜欢我呢!我也不是这么瘦的,我……我以前一顿能吃两碗饭,有酱猪蹄的时候能吃三碗……我……” 她越说哭得越厉害,抽噎到最后简直听不清说了什么。纪麟的泪已经糊了一脸,甚至连她的脸都看不清了。 这时阿贺却忽然抽搐了一下,嘴一张,一大口鲜血就涌了出来。 “阿……阿贺!阿贺!”纪麟凄厉地嚎叫了起来。 然而阿贺却再也没有了半点反应。她大睁着双眼,面如金纸,鲜活的生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脸上消逝。 “不不不……”纪麟狂乱地大吼着,双手抱着她四处张望,似乎期待着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冒出个大罗金仙,略施仙法,让他怀中心上的姑娘起死回生。 正癫狂间,手中忽然一轻。他一怔,抬眼看去,就见凌萧浴血归来,已经把阿贺抱在了自己怀里。 “还给我!”他发狂地吼叫着,不管不顾地朝他扑去。 凌萧侧头看了他一眼,手下一动。纪麟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然后委顿在地,僵直不动了。 他口不能言,只能睁着一双通红的眼死死盯着他怀里的人。凌萧却未再管他,而是将手抵在阿贺的胸口,缓缓将内力渡了过去。 足足过了半晌,纪麟才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原本癫狂的双目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在他殷切的注视下,阿贺似乎听到了他心底撕裂的呼唤,原本惨白的面容上竟然又恢复了一丝血气。蓦地,她猛地一动,呛咳几声,又回转了过来。 纪麟激动地几乎流出了血泪。 凌萧见阿贺好转,又给她输送了片刻真气,然后才停下手。一直紧绷的心松下来,他长吁一口气,这才发现脑中竟微微有些眩晕。 他拾起一枚石子,凌空抛去,在纪麟的穴道上一点,然后便盘腿调息,足足用了一刻钟的功夫才渐渐缓了过来。 这空档里,纪麟已经又将阿贺抱在了怀里,正轻轻唤着她的名字。凌萧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又将阿贺从他怀里接了过去。 纪麟不解…… 凌萧抱着阿贺走到马边,将马上的褡裢取下,飞身上马,对纪麟道:“真气护体支持不了多久。我快马先行,带她到山林出口处的梨花镇就医。你速速跟上。” 说完,他不等纪麟答话,就扬鞭飞马走了。等到纪麟反应过来,木木地点头之时,他二人已经一骑绝尘,消失在他的视野尽头。 纪麟这才一个激灵,意识到凌萧说了什么。他忙也学他将马上的褡裢丢掉,上马赶了上去。 第183章 旗峰山庄 正常来说,从山林腹地到出口大约要一日半的路程。但凌萧催马疾驰,不到半日的功夫就已经出了林子,找到了镇上最好的医馆,将人交托了出去。 一路上,他又给阿贺输送了三次内息,好歹保住了她的一丝脉象。直到把她交到大夫手中,他才脱力地坐到一旁。 -- 第265页 可还未休整片刻,就见大夫满手是血,慌慌张张地掀了帘子出来,一连声道:“哎哟哟,要不得,要不得!小老儿医术浅薄,治不了这位小娘子,公子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凌萧一怔,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 “镇子上比你医术好的大夫在何处?速速说来!”他盯着那大夫道。 “这……”被他这么一问,那大夫倒是犯了难。 这只是他们当大夫的惯用的说辞,要真说起来,其实整个镇子上医术最好的就是他。 要找更高明些的医者,就得到更大的镇子去。那少说也要半日的功夫,可这小娘子明显是等不得了。 他一番迟疑都被凌萧看在眼里。他是何等样的剔透人,早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心中一片死灰。 “就……再没别的办法了吗?”他艰难地问道。 大夫紧皱着眉头思索着。 这时,忽然从帘后钻出一个药童打扮的半大少年。他似是有些畏惧凌萧,只小声对那大夫道:“师父,金创圣手李千秋不是有个女徒弟吗,就在旗峰山庄里啊!师父为何不让这位公子去那里一试?” “哎,你看我这脑子!”那大夫一拍脑门,懊恼道,“多亏了我这小徒,他不说我倒忘了!公子快去旗峰山庄,寻他们的庄主夫人李氏。此女于金创外科一道远胜老夫,没准儿真能救这小娘子一命……” 还没等他说完,凌萧已经大步走进内堂,将阿贺抱了出来。 “哎,旗峰山庄在城西五里外的彩旗山上!山脚种满了凤凰木的便是!”小药童的声音回荡在凌萧马蹄扬起的尘嚣里。 他摸摸鼻子,若有所思地道:“师父,您说这位姑娘是他什么人啊,怎的让他这么着急?会是……他的爱人吗?” “嗯……嗯?”老大夫沉吟片刻,忽然意识到他说了什么,当头给了他一记爆栗,斥道,“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休得在人背后闲话是非,快去后堂看着煎药去!”一刻钟后,凌萧已经抱着阿贺到了旗峰山庄的大门外。 然而两刻钟过去了,他还抱着浑身是血的阿贺,等在大门外灼人的日头下。 「哎呀,还是不成呀……」「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又一次打开,去而复返的小厮拖着懒洋洋的尾音,慢吞吞地探出头来。 他嘴里叼了根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草杆,眯眼避着刺目的日光,仰头望着他道:“我们夫人一向有午睡的习惯,这正房的人不往上通报,我们守在外面的也是没柰何呀。要我说呀,您还不如……” 他还待啰嗦,凌萧却再没了耐心,抱着阿贺大步上前。还没等那小厮看清他的动作,两人已经调了个位置。 小厮愣愣地看着自己站在门槛外的双脚,脑中一时空白。接着他猛地反应过来,嗷嗷大叫着往门里冲去。 凌萧进门后一路疾行。他拜访过杜府,大概知道这一带大宅院的布局,因而虽无人引路,他凭直觉也找了个八九不离十。 路上遇到的仆婢们都被他吓了一跳,然而十几个人一起冲上来都近不了他的身,最后只能小心翼翼地尾随着他,一路跟到厅堂。 到得此处,再往里闯就是真的不敬了。 凌萧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望着一众战战兢兢的丫鬟仆役,强自按下心中的焦急,道:“劳烦诸位请庄主夫人出来,这位姑娘身受重伤,需要尽快医治!” 众人警惕地望着他,一时无人应答。 凌萧又重复了一遍,这才有个胆子稍大些的丫鬟小声道:“我家夫人不在府……” 凌萧一眼在人群中找到她,大步走了过去,单手抱着阿贺,另一只手将那丫鬟从一众仆婢中拎了出来,道:“带路!” “带……带什么路……”小丫鬟吓得傻了。 “去找你们夫人!”凌萧道。 小丫鬟壮着胆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想胡乱瞎编些什么,却被他眼中的厉色吓得缩了回去。她没再多做巧舌,一低头,转身向外走去。 见状,凌萧忙抱着阿贺跟上,一路随着她走到后院门口。 行到此处,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郑重地对凌萧道:“公子请留步,待奴婢去知会夫人。我家夫人脾气不好,公子有求于人,莫要错了主意。” 闻言,凌萧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倒多了些欣赏。他微微点头,那婢女似是也知他急迫,一路小跑着去了。 不一会儿,她又小跑着回来,道:“夫人说让您二位进去,医不医得了先不说,她想看看是谁这么霸道,胆敢擅闯山庄,还在庄内伤人。” 小丫鬟看他的眼神里带着三分俏皮,还有一分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可他眼下却顾不得这些,一听夫人肯见他,立即抱着阿贺走了进去。 后院的布置带着东部特有的风情,曲折狭窄,让人一时望不见全貌。还好那丫鬟又跟了上来,一路将他们带到了正房。 房门大开着,那夫人倒没在门槛上再施为难,而是一路让他们进到屋内。 阿贺的情况已经十分不容乐观,鲜血淋漓了一路,此时又在屋内的金线遍地撒花长绒毯上洒下点点落梅。 凌萧抬眼一扫,就见厅堂正中的小榻上踞坐着一个一身石青锦缎的妇人,想来就是旗峰山庄的庄主夫人李氏。 只见她面相甚冷,一双吊梢三角眼挂在保养精心的脸上,使得她整个人越发凌厉。 -- 第266页 见到他们二人血乎乎地进来,她就皱起了眉头。又见地毯污损,她的眉宇间更是闪过了一丝不豫。 凌萧在她身前两丈处站住,因手中抱着人,不便行礼,只能躬身示意,道:“晚辈无礼,擅闯山庄。只是这位姑娘伤势紧急,片刻耽误不得,还请夫人施以援手。一应损失,在下事后定当赔偿。” 那李夫人闻言,先在阿贺面上瞧了几眼,微微挑了挑眉。 接着她眼眸上行,又在凌萧面上逡巡了一圈,道:“你怎么知道我能救这位姑娘?” 第184章 诘责 李夫人斜乜着凌萧,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能救这位姑娘?” “在下从镇上的医馆打听到,夫人乃是金创圣手之徒。镇上的大夫已是束手无策,如今除却夫人,方圆百里怕是找不出第二个能救她之人,还请夫人慈悲。”凌萧道。 “哼……”李夫人凉凉一笑,薄唇微启,“这马屁拍得倒叫人舒服。只是我已弃医多年,只在家中躲懒。公子信任我,一路找到我这旗峰山庄来,我心中感念。但我恐怕帮不了公子什么,这位姑娘受伤甚重,公子还是速速离去,另请高明吧。” 凌萧心中焦急,又听这李夫人一味推搪,早已起了愠怒。 但此番是他无礼闯门在先,本就不占理。何况形势比人强,便是他再有不满,此刻也只能低声下气,再三相求。 “金银财帛,未竟心愿,夫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在下必当全力满足。”他道。 李夫人静静地打量着他,半晌讥讽一笑,道:“真的什么都行吗?” 凌萧心下一动,知道有门,便道:“只要不违天理公义,不反法度伦常,什么都行。” 李夫人唇角微微一翘,挑了挑高高吊起的眉梢,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道:“我这人爱财,要救她,需得一百金,如何?” “两百金。”凌萧干脆道,“十日内送到府上。” “哦……”李夫人点了点头,“是个有钱的主。金钱难不住你,那好……我要你给我下跪,求我救她!公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出身,不知肯不肯屈尊,给我这一介民妇下……” 她话还没说完,凌萧已经一掀衣摆,单膝跪地。 “夫人还有什么要求,都请一起说出来吧,在下必当从命。只是还请从速,她等不了那么久了……” 这一跪倒把那李夫人惊了一下。她上下打量了他一圈,迟疑道:“这姑娘是你什么人,你竟肯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凌萧道:“她是我的朋友。” “哼……”听他这么说,李夫人忽然鄙夷地嗤了一声,看他的眼神里也多了一丝不屑,“公子休要骗我,我年纪长你一倍有余,见过的事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朋友?什么朋友这么金贵,让你又是散财又是下跪,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呢? 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现在出事了,又巴巴地把人送到我这里,想让我帮你还这良心债?” 她说到最后,竟像是动了怒。 凌萧一怔,回想起昨夜之事,心中愧疚无比,垂首道:“夫人所言不错。这位姑娘受伤垂危,皆是因我不察所致。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在下必定愧疚一生。所以还请夫人相救,晚辈定当感激不尽!” “哼!”李夫人又嗤笑一声,像是猜透了人心的得意,却又带着几分对凉薄世事的唾弃。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凌萧,一字一顿道:“我不救!” 凌萧一怔,蓦地抬头望向她,却听她面带讥讽,冷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现在见她浑身是伤,知道心疼了,却为何不在一开始就把人护好? 这姑娘年纪轻轻,就肯抛家舍业与你出奔,你却护不住人家,害得人家生命垂危。 而你自己好好的,啥事没有,还穿得一身笔挺,招摇过市。 你扪心自问,对得起谁?果真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无脑又自负的蠢男人。 面皮有多白,心肠就有多黑!可怜这些年轻的小姑娘,不知世事险恶,随意委身于人,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把凌萧说得愣住了。 他略一思量,意识到她想岔了,忙道:“夫人误会了,这位姑娘只是在下偶然相识的朋友,并无太深的交情。在下方才如此说,只是因为在赶路时未尽护卫之责,所以心下愧疚。” “哼,还狡辩?”那李夫人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反斥道,“在我面前,你少来这一套!普通朋友,普通朋友值得你这么着急,下这么大的血本吗?这可不是一顿酒,一对钗环的事,这可是足足两百金! 公子,我劝你还是速速将实话道来。你若坦诚相告,没准我发发慈悲,就救了她也不一定。但你若冥顽不灵,就趁早带着你的女人滚!我旗峰山庄容不下负心之人!” 凌萧被她一通抢白,脑中有一瞬间的呆滞。但须臾过后,他品出了李夫人言外之意,心头不禁顶起一股火来。 他低头一看,只见阿贺面如金纸,再在她颈间一探,脉象已经几不可察。 心下一急,他盯着李夫人大声质问道:“她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要紧?现在她伤重垂危,人命关天,夫人就没有一点身为医者的慈悲心吗?” “医者?慈悲心?”见他动怒,李夫人也横眉冷对,嗤笑道,“我为医者仁爱,可天下人又何曾善待于我?什么狗屁慈悲心,最后还不是被人当成驴肝肺,扔在地上随意践踏? -- 第267页 我当年掏心掏肺,真心以待的人,最后是如何回报于我的?哼,你身为男子,想来比我更了解些吧!” 无端谩骂,自以为是,视他人性命如草芥。 凌萧再也无法忍受,嚯地站起身来,冷声道:“夫人遭遇不幸,却并非天下皆是凉薄之人。夫人不该以一人之过,追天下人之责!” 说完,他抱着阿贺,头也不回地转身向外走去。 李夫人见状一愣,下意识喊道:“你去哪儿?” 凌萧理也不理,径自离开,转眼就到了屋门口。 这时,却迎面小跑进来一个女婢,对里面道:“夫人,又有人闯庄子了!” “什么?”李夫人柳眉倒竖,一拍桌子,大怒道,“反了天了,一个一个,把我旗峰山庄当菜场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这个当家主母不存在吗?来的是什么人?闯进庄子里想干什么?” “好……好像说是姓纪,要进庄子找什么姑娘……”小婢女颤颤巍巍地回道,说完,还小心往凌萧怀里看了一眼。 凌萧一下子明白过来,是纪麟找来了。 那李夫人也皱眉看了他一眼,不确定道:“那人……是跟你们一起的?” 凌萧回过身去,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跟她解释道:“不错,来人也是我的朋友,我们结伴出行,在路上遇到了这位姑娘。她当时身陷危难,被我二人搭救,后来便结伴同行。 一路所历颇为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但我与这位姑娘关系清白,还请夫人莫要误会,也休得再出言诋毁。” 说完,他又转过身去,长腿一迈,眼看着就要出得门去。 这时,却听李夫人在他身后唤道:“留步!” 第185章 梨花李 凌萧抱着阿贺,刚待出门,却听李夫人在身后叫道:“留步!” 他停了下来,微微侧头询问。 就听李夫人迟疑道:“你……当真没做任何负心之事,当真只是出于道义救人?” “在下心中确实有愧,已尽数对夫人言明。”凌萧冷声道,“眼下贺姑娘生机将尽,在下不欲她命殒此处,想带她最后去见见挂念之人。可以吗?” 李夫人被他冷言冷语噎了一下,面色有一瞬间的紫涨。 但她很快又恢复了一惯的倨傲神色,扬了扬眉,道:“有我梨花李在此,阎罗怕还不敢收人!我旗峰山庄不出横死之人,她那位挂念之人,怕是还要再等等才能见了!” 闻言,凌萧蓦地回身。 他有些拿不准此人的脾气,觑眼打量着她,冷声道:“你当真肯救人?” 李夫人也遥望着他,唇角一弯,动了动手指,好整以暇道:“她还有一炷香的命。要不要我救,公子还请快些决断。” 凌萧紧紧盯了她一瞬,当即拿定主意,简短道:“何处施救?” “随我到药庐。”李夫人道,在丫鬟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又对四下侍奉之人道,“封闭后院,闲杂人等一律不准进入。白芷和桔梗去将我的药箱备好,水烧热,刀具淬火,再把吊命的参丹取来……” 她一路走一路吩咐,看似漫不经心,却是条理分明。她手下的婢女也都训练有素,得到命令便迅速退下离开。十几个人同时动作,竟无一丝混乱。 李夫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内室门口,见凌萧还在原地不动,便转头道:“公子还在等什么?药庐在里间,若不想她死,便莫要再发呆了,速速随我来。” 闻言,凌萧连忙收回心神,抱起阿贺大步跟了上去。 一路穿屋过院,不知几停,最终在一间石屋前停住。这石屋从外面看着面积颇大,高度却比寻常房屋矮了不少,看来有一部分埋在地下。 屋顶呈半球形,竖着一只烟囱。里面窸窸窣窣的,显然已经有人在准备施救。 李夫人回首道:“公子将人放在里面的石床上便出来,剩下的,公子怕是不方便看了。” “是。”凌萧道,将人送了进去,又退身出来,候在一旁。 李夫人又看了他一眼,便朝屋内走去。 到得门边,她又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他,意味深长道:“你当不是寻常人,老身的眼光从未出错……” 顿了顿,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惊道,“你该不会是什么捕快暗探吧?这人该不会是你的线人或是重要证人,所以你才这么全力救她的命?” 闻言,凌萧暗暗叹了口气。 他深深拱手一礼,道:“夫人放心,晚辈并无官身,也没有什么特殊任务。此中缘由,晚辈事后一定全数告知夫人。还请夫人莫要再耽搁,速速救人要紧。” 李夫人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一掀帘子,进屋去了。 屋门接着被婢女合上,独留他一人在外。他缓缓转过身,将后背抵在冰冷的墙面上,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石屋的墙壁很厚,就连他也听不到多少动静。里面不知燃着什么香料,滚滚烟气从屋顶的烟囱里飘出来,带着些黏腻的甜。 这味道莫名有些熟悉,虽是药香,但少了些草本的苦涩,多了几分花香的馥郁。 他一直闻着那香气,片刻后,竟神奇地镇定了许多,就连心下一直以来的焦虑都慢慢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石屋的大门才又一次打开。两个丫鬟一前一后端着水盆出来,见到他都微微点头示意。 -- 第268页 他忙走上前来,问道:“怎么样了?” 丫鬟「嘘」了一声,道:“夫人还在施救,一切顺利,公子莫要担心。” 凌萧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又退回墙边等待。 之后又过了几刻钟的功夫,不时有丫鬟穿梭来往,不是向外端水盆,就是往里送药材。 大门开闭的功夫,他能捕捉到里面飘出的只言片语,但也只不过是「上药」,「绷带」,「吊参汤」一类的命令。 终于,来往动静渐渐停了,出门去的丫鬟大都没再回来。他知道快要结束了。 果然,又过了盏茶功夫,大门一开,一个丫鬟走出来,对他道:“夫人请您进去。” “进去吗?”凌萧又确认了一遍,见她点头,便掀帘走进屋内。 室内光线有些暗,空气黏腻腻的,充斥着血腥味和方才的那种甜香。 屋门后不远处就是方才那张石床。不过如今石床上并没有人,显然阿贺已经被运到了里间。 他在丫鬟的引领下走过一段甬道,拐了个弯,接着眼前一亮,来到一间面积颇大的石室里。 就见里面燃了至少上百枝灯烛,照得室内如同白昼一般。 但诡异的是,这些蜡烛的火苗不是黄色的,而是隐隐发紫,幽幽的火光给整间石室添了一丝鬼魅之气。 他一进到室内,那股甜香就猛得加重了,如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竟打得他有些头昏。 那丫鬟从一旁的石桌上取了一张纱布做的面罩,递给他,示意他戴上。然后她自己也取了一张,佩戴在口鼻之上。 凌萧学她的样子将面罩戴上,就闻到一股清新的草药香。外界的甜香立即弱了许多,他脑中的混沌也渐渐清明了。 张目一望,就见室内陈设简单。当眼一张巨大的玉床,在石室正中,那百余枝灯烛就围在玉床两侧。玉床上躺着个人,身上盖着一层白布,双眼紧闭,面目苍白,正是阿贺。 远远看去,她的脸色好了许多,并不像方才那般骇人了。看来,金创圣手之徒的确有其过人之处。 耳中隐隐有水声传来,他循声一望,就见不远处的角落里有一方寒潭,看样子竟像是天然的。水面上隐隐缭绕着寒气,将室内的温度降低了许多。 李夫人正坐在寒潭边,似乎是在清洗什么。听到他进来,她回过头来,疲惫地道:“眼下命是丢不了了。但她失血太多,参丹不够,还需金针刺穴,才能让她重回元气。” 凌萧大松了一口气,对她拱手一拜,道:“夫人大恩,晚辈铭记。” 李夫人草草点了点头,又道:“方才可真是险得很,差点就救不回来了。我先前看这姑娘的脸色,以为她伤得并不重,才与你一番啰嗦,差点耽误了救治的时机。” 说着,她看着凌萧,疑惑道:“公子到旗峰山庄之前,可还遇到过什么名医高人吗?” 名医高人? 凌萧也是一愣。若是遇到了什么名医高人,他又何必不辞辛苦来闯这旗峰山庄的山门,还莫名其妙受人一顿气呢? 不过他虽暗自腹诽,面上却有礼道:“来之前我只到过梨花镇中的医馆。” “廖氏药庐吗?”李夫人道。 凌萧微一回想,道:“应该是。当时太过心急,没有注意医馆的名字。” “这样……”李夫人沉吟道,“廖大郎的医术我知道,照理说不会啊……” “夫人缘何有此一问?”凌萧也疑惑道。 李夫人看着他,郑重道:“这位姑娘受的伤远比我想象的要重。如此伤势,原是根本救不回来的。但不知何方高人,用何种秘术,护住了她的心脉。如此,才让她捡了一条命回来。” 闻言,凌萧微一皱眉,一个不确定的想法浮现在心头。 “贺姑娘受伤后,晚辈倒是曾经为她输送过内力。会不会是出于这个缘故?” “内力?你?”李夫人一扬眉。 第186章 情义 “内力?你?”李夫人扬眉问道。 凌萧颔首…… 她似是大为惊讶,道:“公子可否让我探一探脉?” 凌萧无可无不可,便也走到寒潭边坐下,将右手伸了过去。李夫人将手在白绢上拭了拭,然后将两根手指搭在了他的腕间。 冰凉的触感,激得他轻轻觳觫。他抬眼望着她,就见她面色凝重,手指换了又换。 右腕探完后,她又要了他的左腕去,又是一番把试,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沉吟着收了手。 “怎么?”凌萧疑道,“有什么问题吗?” 李夫人摇了摇头,道:“我于医术一道所知尚浅,看不出什么。不过以内息疗伤我见得多了,但大多是治疗内伤。我还从未见过有人能以真气治疗外伤,使其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心脉不损。这内息的功效,简直堪比灵丹仙草了!” 凌萧闻言一愣。 他一共用自己的内息救过三次人。第一次是沈青阮被索伦人暗箭所伤之时,第二次是阿贺高热不退之时,第三次就是方才。 的确每次都有奇效,且效果立竿见影。他一直以为内息疗伤都是如此,却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的区别。 他正想着,李夫人却又道:“不过你们武人练的功夫千奇百怪,也许有的功夫就是这样的也不一定。我在这方面学艺不精,也不敢妄下论断。若是哪天能见到师父,倒是可以请他老人家给查看查看。” -- 第269页 她这么说,凌萧也没太在意。毕竟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最终救了人便是好事。 他低头一看,就见寒潭里浸着一只木匣,里面静静躺着几只金针,在烛火中泛着凛凛寒光。 “夫人一会儿便要用这些金针为贺姑娘刺穴吗?”他看着那只木匣问道。 李夫人低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又道:“是这些金针不错,只不过刺穴的人不是我。” “不是您?”凌萧一愣。 “对,不是我。”李夫人道,接着叹了一声,疲惫地笑道,“我已经上了些年纪,只是保养得好,外人看不出来。方才一番诊治,已经耗费了我太多精力,再要刺穴,手便不稳了,要出岔子的。” “夫人……”凌萧一怔。 “诶……”李夫人看出他担心,朝他压了压手,道,“无妨,只不过是怕刺穴不准,误人性命而已,别的不妨事的。” 凌萧点了点头,又问:“夫人眼下不便,不知是谁来替您行针?” “哦,是我的小侄儿,思儿。”李夫人道,“这孩子自小就有天赋,又肯在医术上用心,每年都会来我这里待上几个月。金针刺穴的功夫他九岁时就学成了,如今又过了六年,已经可以算得上半个行家。也亏得他现下正好在庄子里,否则呀,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找不着个替我的。” “如此,真是麻烦了。”凌萧道。 “嗐,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们干的就是这一行。”李夫人道,又狡黠一笑,调侃道,“不过话虽这么说,诊金我却是一分也不少要你的。两百金,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啊!” 凌萧也微微一笑,道:“夫人放心,十日内,必将如数送到夫人府上。” 闻言,李夫人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眼,道:“两百金,公子如此干脆就答应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再看公子通身的气度,老身倒真有些好奇,公子究竟是何出身,又是为何为救这么个小丫头而拼命? 方才我给她看过伤,如今更加确定,这丫头与公子不会是爱侣关系。 那究竟是为着什么?公子之前说过,要全盘告知老身,现下反正要等人,公子可愿意说说?” 如此,凌萧捋了一下思绪,将一路如何与阿贺相识,三人昨晚如何酒醉,又如何受山猫袭击之事缓缓说与了她。唯独隐下了自己的身世,只说家在京城,有长辈在朝中办差。 “啊呀,原来是京里来的呀!”李夫人连连感叹,“这样,老身就都明白了。我那小侄儿一家便住在京城,都说那儿遍地王爷,街上随便逮个人,祖上三代必有官身。 公子既不便告知,那想来家世必不一般。老身年纪大了,脾气不好,先前还要公子下跪。如此行事,要是有得罪之处,还请公子不要见怪啊!” 她先前一直颇为傲慢,此时忽然放低了身段,言语间也亲热了起来,倒让人有些意外。 见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望着自己,凌萧也微微一笑,只道:“无妨。夫人救我朋友性命,这一跪是应当的,无非是早晚而已。” 闻言,李夫人「啧」了一声,道:“京里来的人,气度就是与别个不同。公子如此身份,竟肯为了一个小丫头屈身,老身实在有些佩服!” 说着,她换了个姿势,双手抱膝,微微仰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 “要说老身这一辈子啊,的确所历颇多。但大都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见过最多的就是世人的冷眼无情。 我二十出头嫁到这旗峰山庄里来,我那短命的夫君只老实了不到一年,就在外面沾花惹草,娶了一房又一房。 其中有个格外厉害的,害我失了两个孩子,又伤了身子,这辈子再不能有子。而我夫君偏宠她,说我冤枉她,甚至想要把我休了,将她扶正。” “唉……”她叹了一声,“想当初,这贱人刚进府时,也曾与我极为要好。我们二人姐妹相称,也曾相伴玩乐,互诉心事。 有一次她病得厉害,差点就不行了。还是我耗尽心血,三日不眠,才把她从鬼门关上抢回来。 这之后我也大病了一场,还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可她却趁着这段时间抢了我的管事之权,在府中一时风头无两……” “嗐……”她说着自嘲地笑了一声,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凌萧,道,“老婆子悲春伤秋,尽说些内围的腌臜事,污了公子的耳朵了。是我在泥地里待得久了,不相信情义,也不信世间还有如公子这般有情有义的人,差点误了这位姑娘的性命。现在想想,真是有愧于我医家悬壶济世的悲悯心啊!” 凌萧没想到她会与自己说这些,心中越发意外。看来方才的确惊险,才会引发她诸多感叹。 不过,内围之事他虽不曾亲身经历过,但身在京城,大大小小的事总是会听说一些。与之想比,李夫人的这点遭遇也只能算是小巫了。 想着,他便温言宽慰道:“夫人言重了。晚辈适才心中焦急,也说了些重话,还请夫人不要介怀。无论如何,人救回来了就好。晚辈心中感激,也希望夫人不要一味沉溺于过往,而错失了眼前的历历春景。” “唉……公子说得是!”李夫人长叹一声,感慨道,“老身痴长公子几十载,看来竟是白活了,还没有公子小小年纪看得通透。不过正如公子所言,老身也的确是太过消沉了些。 -- 第270页 我那远在京城的弟弟也总说我,要我多向前看,没事多钻研医理,让自己忙碌起来。 如今我那夫君也已去世多年,当年的妾室也都被遣散了。也许我真该从往事中抽身出来,专注于自己想做的事了……” 说着,她激赏地望着凌萧,双目炯炯,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 满室烛火摇曳,聚拢的烟气散发出阵阵甜香,经过口罩中草药的稀释,进入鼻腔的只剩淡淡清甜,让人身心安逸舒爽。 二人交谈甚久,不知不觉间,石室的灯烛已经燃烧过半。忽然「噼啪」一声,其中一枝爆了灯花。 李夫人循声一看,不豫道:“这帮小蹄子,让她们做麻烛时仔细点,她们非不听,定是做的时候手上又沾了水了……” “麻烛?”凌萧疑道。 第187章 紫星草 “麻烛?”凌萧疑道。 “是啊……”李夫人解释道,“这些蜡烛不是普通的蜡烛,而是混了麻药在里头的。公子想来也闻见了那股甜香,就是这些麻烛燃烧时发出来的。 有些病人身体太弱,受不住麻药,但不用又不行。我就想了个法子,用蜡烛燃烧时产生的气味代替麻药。这样计量虽小一些,但对病患的伤害也没那么大。” “原来如此。所以这些蜡烛的灯芯才会隐隐发紫。”凌萧道。 “对,没错。”李夫人颔首,“这麻烛里掺了紫星草的汁液,燃烧起来会有隐隐的紫色。我嫌这颜色不好,试了好些法子,想把它去掉,却都不成。” “紫星草?”凌萧道,“倒是没听过。” “你是京城人嘛……”李夫人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闲道,“这种草只长在温热潮湿的沿海地带,且多用于观赏,药效并不显著。你们京里的大药房都是寸土寸金的,怎肯腾地方给这种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呢?” “医术一道在下少有涉猎……”凌萧道,“不过看这紫烛的功效,倒不像夫人说得那般不堪。” 闻言,李夫人抿唇一笑,面上微微闪过一丝得色:“现在的药师大都将麻药做成汤剂,让病患口服。却没想过,其实有些麻药燃烧时产生的气体也有镇定止痛的功效。 但有此效用的麻药少之又少,这紫星草就是其中之一。其实此草熬成药剂口服,也有麻药的功效,可药效远不如焚烧来得厉害。这其中的玄机,也是我这些年多次试验得出的,市面上知道的人并不多。” “原来如此。”凌萧颔首。 “其实啊,关于这紫星草原本是有个传说的。”聊到了自己所长,李夫人越发健谈起来,“据古书记载,在上古时期曾有一种仙草,人称帝金紫星,也叫紫星仙株。能活死人,肉白骨,总之颇为神奇。” “这株仙草后来修成了仙,摇身一变,成了紫星仙君。据说容貌惊为天人,还自带草木清香。 因他为仙草所化,天帝就命他司理医药,这紫星仙君也一直尽职尽责。 可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忽然触怒了天帝,被摘了仙号,贬下凡间,甚至连人身都不留,又变回了药草之身。” “这还不算完,许是为了惩戒他的高傲,仙君做回仙草之后,药力也不如从前了,而是变成了普通的药草。 它的草种还极易成活,随风授粉后,一开就是一大片。日子一久啊,就变得越来越不值钱,就跟路边的野草无二。” “现在路边常常见到的紫星草就是如此……”李夫人道,“它还因此得了个诨名,叫谪仙君。大家都这么叫,但知道背后典故的人越来越少了。老身自幼对医药一道极为痴迷,读了不少医术野史,这才得知了这个故事。” 她说着叹了一声:“当年我读了这个故事后,就一直有个幻想,想着这世间要真有这样一株仙草就好了。这样的话,世上该少多少伤心之人啊!又有多少医者,可以不再受那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病人在自己眼前死去的痛苦呢?” 这番话似乎勾起了她一些伤感的回忆,她说完后,眼底泛起了一层水光。 凌萧一直静静地看着她,此时便温言道:“听夫人所言,晚辈倒真觉得,夫人真当听从令弟的建议,于药理一道多加钻研。夫人热爱医道,又心系病患,假日时日,研究所得定能对黎民苍生有所造福。” “呵呵,公子过誉了!”李夫人笑道,“其实,这又何尝不是老身年少时的志向呢?只可惜遇人不淑,白白将二十几年的大好青春浪费在了内围宅斗里。现在想想,真是不值啊……” 说到此处,她又陷入了沉思,盯着那些麻烛看了一会儿。 半晌,她忽然想起什么,问侍立一旁的丫鬟道:“小少爷怎么还没到?你们没去叫吗?” “去了……”一个丫鬟回道,“当时小少爷正在前厅跟那个闯庄子的人交涉,好像闹得不太愉快。但奴婢跟那位公子说,夫人正在为这位姑娘诊治,他就不闹了。小少爷也说会立刻赶来。只是不知后来又出了什么事……” “管他出了什么事,人命关天,哪里由得他这么耽误?”李夫人不豫道,“你,再去找一趟,务必把他给我带来!” “是。”小丫鬟领命,快步离去了。 没过多久,二人就听到甬道里有脚步声传来。 凌萧抬头一看,就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被丫鬟领着踱步而来。 -- 第271页 少年个子不高,身板也还纤瘦,面相白皙,属于清秀一类的长相。这么远远看着,倒很有些医家风范。 只不过这张俊秀的脸上如今阴云密布。他吊着一双美目,斜斜往玉床上瞟了一眼,鄙夷地皱了皱鼻子,又越过她朝他们二人望来,先是在凌萧面上逡巡了一圈,然后抱手躬身,对李氏施了一礼。 “姑母。”少年人特有的低沉嗓音传来。 “你又在捣鼓些什么?怎么这么晚才来?”李夫人斥道。 “哼,不过是被人污了衣裳,我爱洁,回屋清洗了一下而已。”少年道。 “什么?”李夫人一愣,迟疑道,“是……来庄子上的那位公子所为?” 少年沉着脸冷笑一声,道:“今日也不知撞了什么邪,什么人都敢往庄子里闯。一点礼数都不懂,张口闭口尽是污言秽语,还想要我救他朋友?” 闻言,凌萧心下一叹。阿贺好歹就在自己身边,有什么情况自己都知道。 而纪麟却两眼一抹黑,心中焦急可想而知。他性子又莽撞,不知说了什么,把人给得罪了。 想到此处,他忙起身一礼,对那少年道:“那位公子是在下的朋友。他忧心贺姑娘的伤势,言语间可能冲撞了阁下,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李夫人也忙道:“哎呀,就是,就是。好朋友受了这么重的伤,着急也是人之常情嘛!这位公子也是京城来的,为人也大方,许了咱们好大一笔诊金呢!思儿,你快替我给这位姑娘施针,晚了就不好了。”说着,她给那少年使了个眼色。 闻言,少年却没动,而是瞟了凌萧一眼,语气不善道:“京城来的?你叫什么?” 第188章 雀匣 少年看了凌萧一眼,语气不善道:“京城来的?你叫什么?” 凌萧知他心中有气,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只道:“在下姓凌。” “凌?”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但他很快就掩饰住了,只装作不在意道:“这个姓可少见。你可知卫国府凌氏?” 凌萧眉梢一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略有耳闻。” 听他这么说,少年眼中的光芒又暗了下去。 “哦,我还以为你是凌氏的人呢!”他道,随即不屑地笑了笑,“哼,不过,想来凌氏子弟中也不会有如此失礼之人,是我想多了。” 闻言,凌萧倒起了些兴趣。他仔细打量了那少年一眼,道:“不知阁下为何对凌氏一脉如此上心?” 少年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既不是卫国凌氏的人,那对我也没什么用处。本来还想着能借为你朋友诊病,卖你个人情,好让你替我办件事。如今看来也是大可不必了。” 说完,他踱步到玉床前,将阿贺身上的白布掀起,看了看她左胸的伤,又在她腕间搭了搭,道:“又没什么大事,何必非要招我来,便由姑母休息过后再行施针吧。” 说完,他便作势要离开,却被凌萧叫住了。 这少年的做派让他有些不喜,此时说话便也没太客气,只道:“阁下来救人,竟不是为着医者仁心,而是只想着从中谋利吗?” 这话倒激起了那少年身上的骄矜气。 他回过头来,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一眼,道:“是又如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做大夫的也不是开善堂的,谁说就一定要医者仁心了? 金针在我手里,我想救就救,不想救就不救。反正人不是我伤的,论业障也降不到我头上,你能奈我何?” 这番话听着凉薄,却自有它的道理,倒弄得凌萧一时不好接话。 幸亏李夫人这时又站出来道:“思儿,休得无礼!施针一事我已经答应了凌公子,况且我这次消耗颇大,不知何时才能再行施针。 而这位姑娘伤势危急,多等一刻就多一刻的危险。你快快与她施针,回转元气,莫要再任性了!” “伤势危急,那就是说现在还没事喽!”少年无所谓地笑笑,“既然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那又何必心急呢?此事姑母一人便能解决,侄儿不敢越俎代庖,先行告退了。” “等一下!”凌萧叫住了他。 他走到少年身前,也不废话,只道:“你待如何才肯施针?” 这番干脆利索的做派反倒合了那少年的胃口。 他转过身来,颇为赞赏地看了凌萧一眼,道:“好!我最烦的就是拖泥带水之人。想要让我施针也容易……” 他微微一笑,“你需得解我一道题。” “解题?”凌萧双眉一蹙。 “没错!”少年道,对身后的丫鬟招了招手。凌萧这才注意到,那丫鬟手里抱了个瓷枕大小的木盒。 “大工匠亲手制的雀匣!”少年将木盒接过来,在凌萧面前得意地晃了晃,“你是京城来的,总听说过大工匠的名号吧?年前我爹为他儿子诊病,救了他一命。大工匠为表谢意,便将这个雀匣送给了我。全国独一份,连重样的都没有!” 闻言,凌萧不禁想起笳蓝手里不时出现的新鲜玩意儿。从小狗小猫的玩偶,到制作精巧的木人木车木轿,大工匠每每有了新作,总要先让沈青阮给她带回去几个。 价值连城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就跟泥巴草棍一般,新鲜劲一过就随手丢了,有的还被她拆得七零八落。 -- 第272页 沈青阮就在那些小玩意儿上黏上签子,上面写着「半日」,「一刻钟」,「五日」,「不喜」,诸如此类。然后再把笳蓝不要了的一起打包,给大工匠送回去。 还记得去岁海棠花宴上,笳蓝说要散花女篮子里的花瓣。 沈青阮怕伤着她,不愿带着她在人群中哄抢。还是他快手夺了一片过来,才勉强把人哄住。 这事后来不知怎的被大工匠知道了,他还专门托人给沈府送了一大盒过去,各式各样的花瓣应有尽有。 但听说笳蓝也没怎么欢喜,玩了几日就腻了,如今只把盒子放在架子上落灰。 一想到这些,他的目光就柔和了下来,嘴角也噙了一抹笑。 少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理他,又接着道:“这道题便跟这雀匣有关。” 凌萧回过神来,就见他指着木盒一边上九个并排的小洞,对他道:“看见这九个洞了吗?这盒子之所以叫雀匣,就是因为它个头虽小,但肚子里却有乾坤。这九个洞都通向木盒的另一头,但只有一条路是通的。 一会儿我给你一个弹珠,你挑一个洞,把它投进去。若是弹珠从盒子另一边的小洞里出来了,我即刻就给她施针。 如果没有,那就请阁下再多等几个时辰,等我姑母缓过力来,再由她亲自为这位姑娘施针吧!” “就如此吗?”凌萧确认道。 “就如此。”少年道,说着从匣边取出一枚弹珠,随意从一个洞口投了进去。珠子骨碌碌顺着木道滚了进去,半晌后,却并未从另一头出来。 少年将盒子一扣,又把弹珠倒出来,对凌萧道:“你看见了,这就是说,这个洞口是废的。我已经帮你排除了一个可能性,给你减少了九分之一的难度。如今你只有八个洞口要选,要不要我给你这位朋友施针,就看你的运气了!” 说着,他伸出手去,原想拍凌萧的肩,却发现够不太着,就退而求其次,拍了拍他的手臂。 凌萧从他手中接过木盒,细细看了一下,又从他手中将弹珠拿了过来。 少年看他动作,笑道:“不用研究了,什么机关都没有,就是凭运气。八分之一的概率,也不小了,若是你真的心诚……”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凌萧毫不在意地一丢,又把那弹珠投进了方才他投过的那个洞口。 “诶……”少年惊道,“你这人是不是傻啊?这条路方才我已经试过了,行不通的!” 凌萧却戏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一笑,道:“你是不是很宝贝这个匣子?” 第189章 君子 “啊?”少年一愣。 话音刚落,就见凌萧右手一动。接着,他将木匣倒转过来,让另一面唯一的那个出口朝下。 在少年的目瞪口呆中,细如齑粉的木屑从小洞中簌簌而落。木屑落尽后,一只弹珠落了出来。凌萧伸手一接,正将它握在手心。 “你的弹珠。”他将手在少年面前展开。 少年完全愣住了,一张本就白皙的脸如今更是苍白得透明,连内里的青红血丝都清晰可见。 “你……”他两片嘴唇翕动着,似乎一下子丧失了语言能力。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阁下既看不上我们这些无礼之辈,想来堪称君子。如此,还请阁下践行诺言。”凌萧说着,将他往玉床边一请。 少年怔怔地看着他,双目渐渐染上了一层薄红:“你!” “我有没有按你说的,将弹珠随意投进一个洞口?”凌萧道。 “有……” “投进去后,我有没有从另一侧拿到弹珠?”凌萧又问。 “有……” “你是不是答应过,只要我拿到弹珠,就即刻给贺姑娘施针?” “是……” “那便去吧。” “可是!” “不用可是了。在下一介武人,行为莽撞,既能震碎这盒子,想震碎别的什么也不是难事。阁下是聪明人,为姑母计,为自身计,也应当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凌萧道。 少年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半晌才从喉间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好……” “如此,麻烦夫人在旁照看,在下先出去了。”凌萧对李夫人抱拳一礼,然后又盯了那少年一眼,便又顺着原路出了石室。 足足半个时辰的功夫后,石屋的大门才又一次打开。 那少年亲自走了出来,一脸疲惫地看了看他,道:“醒了……” “醒了?”凌萧大喜过望,忙绕过他,进了内室。一直走到玉床边,就见几个丫鬟正在擦拭阿贺枕边的残血。 “怎么会这样?”他一惊。 “没事没事……”李夫人忙安抚道,“这是她体内的瘀血,阻塞了经脉,才会使她气血不畅。方才思儿给她行针通脉,她把瘀血吐出来了就好了。” “哦,原是如此。”凌萧舒了口气,“如此,多谢了。” “嗐,谢我做什么呀?你要谢呀,就去谢谢思儿吧!”李夫人笑道,“这孩子就是这么个脾气,你别看他平时拽得不行,到处给人脸色,其实根本没见过多少世面。 公子方才那一手,是真把他给吓住了。不过这样也好,磨磨他的锐气,也让他知道,这世上能人辈出,不是谁都肯让着他,惯着他的。让他长个记性,以后行走江湖也少吃些亏!” -- 第273页 “是。”凌萧道,又看了看阿贺,道,“方才令侄说贺姑娘醒了。” “哦,是醒了一会儿。”李夫人道,“不过很快又睡过去了。她失血太多,太虚弱了,醒着根本坚持不了多久。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只需好好调养,过上十天半个月,她就又能同往常一样了。” “如此,真是多谢夫人了!”凌萧说着又是一礼。 “哎哟,你们京里来的人就是礼数多!”李夫人忙扶住他的手,又道,“对了,还有一事。你们从这儿走后,最好再往西去一趟溯陵。那儿有个弛虞氏,公子应该听说过。 他们是药门大家,也是皇商。这位姑娘毕竟失血太多,要是想尽快好起来,以后也不留后患的话,还是去找弛虞氏,问他们讨一味养仙丹为上。这是生血护心的圣药,是弛虞氏的独门秘方,别处是买不到的。” 皇商弛虞氏,凌萧如何不知。温氏大胥,富可敌国,是太子和温相的钱袋子。只是……如此,又要跟温氏的人打交道了。 他心中暗忖,面上却不显,只对李夫人道:“晚辈记住了,多谢夫人提醒。” 如此,他便出得门去,一转眼,就见门前树下蹲着个人。 他走近一看,正是那名叫思儿的少年。他将木盒抱在怀里,闷着头,背对着他,看不清情绪。 “公子。”凌萧一路走到他身旁,唤了一声。 少年这才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 凌萧微微一笑,道:“公子救我朋友,在下心中感激不尽,特来道谢。” “哼……”少年冷笑一声,“不用再假惺惺了。你方才不是霸道得很吗?现在又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给谁看?” “敢这么跟我说话,怎么,又不怕我了?”凌萧笑道,也在他身边半蹲下身去。 “哼,怕你?”少年一嗤,“长这么大,我还没怕过谁!任凭你天大的本事,此刻身在旗峰山庄,难道还敢杀了我不成? 杀了我你的朋友也没救了,你又不傻,难道这点道理都不明白?是你有求于我,我反过来怕你作甚?” 一席话说得凌萧连连点头:“头脑清楚,条理清晰,很好。可既如此,你又为何给贺姑娘施针呢?” “为何?”少年皱起了眉头,“你这人是有健忘症吗?我答应过你,自然要说到做到。你以为谁都像你们这些武夫一样,每日只知道舞刀弄剑吗?” 凌萧丝毫不以为侮,反而激赏道:“小小年纪就知重诺,又不趁人之危,倒是颇有君子之风。” “哼,那是自然。”少年嗤道,“不像有些人,脑子不够就力气来凑。这好好的一个雀匣子,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就被你这么毁了……” “等回京城后,我再赔你一个。”凌萧道。 “赔?”少年一瞪眼,“你没听我说吗?这可是大工匠亲手做的,全江国独一份!赔,你拿什么赔?你赔得起吗?” “大工匠既做得出一个,便也做得出第二个。总之再给你一个一模一样的便是。”凌萧道。 少年眯起了眼,谨慎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道:“你凭什么让大工匠再做一个一样的?你是他什么人,能指使得动他老人家?” “谈不上指使,我也不是他什么人。”凌萧道,“只是我有一位朋友与他相熟,向他讨这个人情,想来应该不难。” “是吗?”少年道,“能跟大工匠攀上交情,你这个朋友倒也不简单。” 凌萧笑了笑,不置可否,只道:“如此,可别再难过了罢。” 听他这话,少年终于缓缓展颜,可看了眼手中的木盒,又皱眉道:“我看你也不是个笨蛋,怎么,连试着解一解都不肯,非要下死手毁了吗?” 闻言,凌萧抱歉地看了他一眼,指着那个木匣道:“若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个雀匣其实是个机关匣。匣子边角上有机括,你想让弹珠从哪个洞口通过,它就能从哪个洞口通过。反之,你不想让它从哪个洞口通过,就也能将原本的通路堵死。对吗?” 这下少年是真的惊了。他张大了眼,问道:“你……你知道?” “方才还拿不准,加之时间紧迫,才会出此下策。”凌萧道,“但事后想了想,却能大概猜出这匣子的机巧。” 少年越发惊讶:“你之前玩过这种东西?” 凌萧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可能知道?”少年不信道,“这么机巧的机关匣,我也就见过这么一个,你是怎么猜透它的关窍的?” 凌萧微微一笑,道:“听的……” 第190章 世子 “听的?”少年皱眉。 凌萧想了想,选了个简单的方式给他解释道:“我自幼习武,耳目比常人聪敏,能听到很多常人听不到的声音。你刚把木盒拿出来时,曾在我面前晃了晃,你还记得吗?” 少年稍作回忆,点了点头。 “那时,我便听到了气流穿过洞口的声音。”凌萧道,“气流通过管道和受阻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当时我听到的,是九个洞口里有五个都是通的。但后来你跟我说,这九个洞口只有一条路是通的。 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再后来,你又随意挑了一个洞口,将弹珠投了进去。 从弹珠碰壁的回音听来,这条路也应当是通的。我当时觉得很诧异,但很快,那枚弹珠就碰到了什么东西,停住了。 -- 第274页 在这之前,我听到了很小的一声机括相扣的声音。但那声音极小,我一时也不能确定。加之我仔细看了盒子,找不到机括所在,又不欲浪费时间,才用了最笨的一招。” 一番解释,把少年听得完全呆住了。 “就……就这样……就靠……听?”他大着舌头道。 凌萧点点头,道:“在常人看来,这或许有些天方夜谭。但在习武之人看来,这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 “哦……”少年长吁了口气,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勉强点了点头。 “对了,我之前问过你,为何对卫国凌氏格外上心。”凌萧道,“方才你不愿说,现在可能告诉我?” “嗯?”少年似乎没想到他问这个,一时间有些恍惚,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挠了挠头,道,“哦,你说那个呀。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找卫国凌氏,主要是想见一见世子。” 凌萧心下一动,看了他一眼,不露声色道:“你找他做什么?” 闻言,少年面上却难得浮现出了一丝羞赧。 “嗐,也不做什么。其实说什么见不见的,我也没那个奢求,便是能让人捎句话也好。”他说着又挠了挠头,问凌萧道,“大前年重阳节上,京郊的那场山火你可还记得?” “山火?”凌萧心中一动,再在他面上看了一眼,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唉,是啊。”少年却没留意,接着道,“当时我和我娘就在山顶祭祀。火烧起来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吓疯了,慌不择路地往山下跑。 我当时还小,我娘拽着我,没一会儿就被人群冲倒了。当时人人自危,也没人顾得上我俩。我娘被人踩了好几脚,头也磕破了。我的手也被人碾了好几下,两根手指差点被踩断。” 医者之手最是金贵,若有伤损,与断人性命无异。大概这段记忆非常不好,他现在说起来,脸色还是有些泛青。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都放弃希望了,以为就要那么着被踩死了。可谁知道,忽然就冲过一个人来,把我和我娘一手一个拎了起来。 人潮那么汹涌,他站在人流中却没人能冲得倒他。然后他又跃到人群外面,把我和我娘放到了路边,接着就又去救人了。” 听到这儿,凌萧终于有了些印象。 想到当年之事,他不禁心下暗笑。他明明记得,当时人流太急,他好容易站住脚,根本不敢挪动,抓起人来就往外扔,哪还有功夫把他们轻手轻脚地放到路边?这孩子是怕人笑话,才编出了这么个版本,想想也有些可爱。 “当日情形危急,我年纪小,又受了惊吓,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只大概存了个影儿。后来听人说起,我才知道,这人竟然是卫国府的世子。” 少年接着道,“你想啊,世子是什么身份,正该千拥万护,千娇万宠的。可他竟然冒死来救我们这些平民。 当时同在山顶的还有一个什么尚书,那排场大的,十几个仆役驮着他一个,呼啦啦往山下跑,不知冲散了多少人。 我们就是被他们这伙人冲倒的。都是高门大户,这两相一比,可真是高下立现! 从那以后,我和我娘都挂念着,想着什么时候能当面对世子道谢。 我们还去卫国府拜访过,不过都给人家客客气气地请回来了。 渐渐的,我娘就不想了。不过我却忘不了。这是救命的恩情,以后若有机会,我还是要当面跟世子道谢的!” 他一番郑重地说完,手指还在木匣边缘用力摩挲了几下。 凌萧会心一笑,道:“我想,世子若听了这话,心中必然宽慰。其实以何种形式道谢并不重要,只要心中感念,日后常行善事就好了。” “哼,你说得倒便捷!”少年在雀匣边上轻轻叩了一下,“你又不是人家,怎么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这么大的恩情,哪里是随意就能放下的?他人举手之劳,在我这里却是救命之恩,怎么能不亲自道谢?这句话不说出口,我这辈子都得惦记着!” 见他一脸坚决,凌萧微微一笑,沉吟片刻,道:“那你倒不若将心中所想写下来,递到凌府。门卫想来会呈与世子,到时候,你的谢意他不就知道了吗?” “诶……对啊!”少年一拍脑袋,懊恼道,“哎呀,真是蠢!我怎么从没想到,道谢的话也可以写成书信递进去!真是,白白浪费了两年的时光!也不知道世子还记不记得当年那事……” “他定然记得的。”凌萧道。 “对对对……”少年也连连点头,“这么大的事,想来也不容易忘。卫国世子……似乎单名一个萧字……哎,对了……”他忽然看着凌萧,“说了这么久的话,我还不知道兄台的名讳呢。在下李思,姑母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你叫什么?” “我……”凌萧一个不当心,差点把实话说出来。他忙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随意扯了个名字,道,“在下单名一个「荇」字。” 李思却听成了「行」,口中念了几遍,皱眉道:“行?凌……行?菱形?” “呃……是这么回事。” “哦。”李思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敷衍地点了点头。 第191章 下马威 这时,李夫人料理完剩余之事,也从石屋内走了出来。见他们二人在树下说话,她缓步走过来,对凌萧道:“贺姑娘这几日不宜挪动,就先住在这间石室里,我会让女婢小心看护。公子若不嫌弃,便也在庄子里住下。还有公子那位姓纪的朋友……” -- 第275页 凌萧一个激灵,猛然想起纪麟还被挡在外面。过了这么久,他必定心急如焚。昨夜遭山猫袭击时,他也受了不轻的伤,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想到这儿,他忙道:“夫人可否也让他进山庄来……” 见他着急,李夫人忙对他压了压手,道:“公子莫急,老身方才已经着人去请那位公子了。公子对贺姑娘的伤情如此上心,想来那位同伴的心情也甚是焦急。老身……”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远处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接着,一个蓬头垢面,满身血污的人冲了进来,不是纪麟又是谁? 他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小丫鬟,都被他骇得不轻,生怕他冲撞了夫人,在他身后跌跌撞撞,紧追不舍。 纪麟当先看到凌萧,一个猛子就扎了过来。凌萧上前一步将他接住,就见他已经面无人色,偏一双眼睛里还闪着晶亮的光。 “他们说阿贺救过来了,是不是真的?阿贺真的没事了?” “没事了。”凌萧点头道。 纪麟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似是生怕他骗他。看了一会儿,他发现那双眼睛里只有真诚,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太好了,太好了!”他欣喜若狂,一把抓住凌萧的手臂,激动道,“此番凌兄救了阿贺,就如同救了我一样。纪麟欠你一条命,凌兄今后有什么吩咐,纪麟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凌萧无奈地将他扶起来,道:“不需说这些见外的话。真正救了贺姑娘的是李夫人和李公子。纪兄要谢,正该谢谢这二位。” 纪麟又把目光转向一旁站立的两人,又是「扑通」一声,扎扎实实地跪了下去,双手扶地,给李夫人磕了个响头。 “多谢夫人妙手,救我阿贺性命!在下纪麟,京城人氏,夫人日后若有何差遣,在下定无不从!” 他谢完李夫人,又对李思抱拳道,“小公子也请饶恕在下鲁莽。在下方才太过心急,胡言乱语,若有得罪之处,还请阁下千万海涵!” 李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鼻尖朝天一翘,轻哼一声,道:“倒也没什么。我本来也只是恼你出言不逊,既然你肯低头认错,我也大人大量,不跟你一般计较。” 李夫人也道:“正是如此。哎呀,公子身上怎么也这么多的伤?不若进屋来,让老身一并看看吧。” “好说,好说。”纪麟一连声应承,又小心问道,“在下的伤都是小事,只是心中实在挂念阿贺,不知可否让在下先见她一面?” 李夫人默默打量了他一眼,一抬下颌,望着一旁的石室道:“人就在那边的药庐内。你去看也行,只是动作千万轻一些,莫要惊扰了病人。” “是是是!”纪麟连忙应下。 李夫人便遣丫头把他领进去了。 见他跌跌撞撞的身影消失在石屋门后,李夫人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望着凌萧道:“公子与贺姑娘只是朋友,但这位纪公子怕不止如此吧?” 凌萧闻言一笑,道:“他们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告诉夫人吧,在下不便多言。” “嗯。”李夫人点了点头,又笑了笑,道,“也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便由你们自己去处理吧。老身今日实在疲惫,就先行一步。等一会儿纪公子出来,再由丫鬟带去我那儿看伤吧。” 凌萧微微颔首。 李夫人便招呼了李思,一行人浩浩荡荡远去了。李思本想再与他闲话几句,却被姑母拎走了,还被低声告诫不要扰人谈话。 李思心下不满,但也明白,经此一事,他们三人定有很多话要说。 况且那位姑娘伤势颇重,他们一时半会儿也走不得,于是乖乖跟着姑母走了。 走到半途,他又想起方才在石室内,他以雀匣刁难凌萧一事。此事凌萧后来虽解释了,但他总觉得有何处不对劲。 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呢? 想来想去,他忽然回想起凌萧当时说的一句话。那是他用内力震碎盒子内的通道前,他看着自己,自言自语了句什么,声音也不大。 他说的什么来着? 他皱起眉头,努力想了想。忽然,凌萧略带戏谑的神情出现在他眼前。 “你是不是很宝贝这个盒子?”他问了自己一句。 天雷灌顶…… 一瞬间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哪里是「迫于无奈,出此下策」? 他明明早就参透了盒子的关窍,之所以还是用内力震碎通道,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而已! “很好……”他死死捏紧双拳。半晌长吁了一口气,在心中暗骂了一句。 阿贺是在第七日上醒来的。 彼时纪麟已经重归平静,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他当然不会让凌萧担负阿贺的药钱,一封书信回京,根本没用十日,昨日就将二百金如数送至旗峰山庄。 最初听到这个数额时,他心下一动,猛地想到了那晚的梦境。 “小丫头,还真让你趁了二百金。”他轻声一笑。可笑意还没到嘴角,眼中就蓦地苦涩了起来。 同银钱一起来的还有八名近卫,都是纪府的府兵,只不过出门在外,为掩饰身份着了便衣。 他们大概以为自家公子在外受了什么欺负,一脸凶神恶煞,差点跟旗峰山庄的家丁打起来。 纪麟将他们斥退,又随口解释了几句,便要打发他们回京。 -- 第276页 那八人开始说什么也不走,纪麟不得不拿出将门长子的威仪,才好歹把人轰走了。 一番闹剧,很快就在庄子里传开了。女婢仆役们平日里最爱闲说八卦,遇到此种奇事怎能轻易放过?他们自是不敢闹到主子跟前去,就躲在人后叽叽喳喳地嚼舌根。 阿贺将醒未醒之时,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番谈论。 第192章 劫后余生 “不是吧,不是说是京里的大官吗?” “我怎么听说是个大财主呢?” “哎呀,你们知道什么?家兄跟那个领头的套过几句话,说他们是京城最大的镖局里的镖师!” “啊?镖局吗?我怎么听说是大将军呢?”“嗯……有人吗?”阿贺呻吟了一声。 四下忽然静了一瞬。 接着,四五个小丫鬟呼啦啦地打帘进来,一见她醒了,都惊喜地叫了起来。 “姑娘醒了,觉得怎么样?” “黄芪,快去通知夫人!” “我去拿水来,姑娘定是渴了吧?” “后院煎着药呢,我去端过来!”“你们是谁?”阿贺疑惑道。 一众小丫鬟面面相觑,接着,便又炸开了锅,一人一句,叽叽喳喳地自我介绍起来。 阿贺重伤初愈,昏睡了这许久,脑子里兀自昏昏沉沉的,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不一会儿就头疼起来。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听见门口一阵响动。 接着,一道人影在帘后迅速一闪。叠纱玉帘「呼」地一下被掀开了,露出一张焦急惊喜的脸来。 阿贺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认出来他是谁,眉心便微微蹙了起来。 纪麟也傻了一般,呆呆地看着她。半晌,微红的眼眶中忽然涌出了两行热泪。 小丫头们左看看,右看看,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甚是多余。 正踟蹰着要不要离开,门帘又一次被打了起来,李夫人带着李思走了进来。 “哦,夫人。”纪麟回过神来,抹了把脸,对她拱手一礼。 李夫人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走向阿贺。 “醒了?”她走到阿贺床边坐下,伸手搭她的脉,又问,“可有何不适?” “我……”阿贺兀自懵懂。 纪麟忙抢上来,将先前发生的事大概简述了一遍,又指着李夫人道:“多亏庄主夫人妙手,才把你救了回来,否则……”说到这儿,他的喉头又一次哽住了。 “你……你怎么了?”阿贺纳闷地看着他。 “唔……我没事,就是太激动了,呵呵……”纪麟背过身去揩了揩眼角,又转过身来,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 阿贺莫名其妙地白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着李夫人,轻声道了声谢。 “我……没什么不舒服的,就是觉得累得很,胸口也闷闷的。”她道。 李夫人收回手来,了然一笑,道:“正常。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眼下虽性命无虞,但要恢复得如正常人一般,还要再耐心等些日子。这些疲累不适之感,接下来还会烦扰姑娘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她忽然提高了声音,还有意无意地向旁边瞥了一眼,“这段时间里,姑娘要控制情绪,不得生气,不得伤心。饮食上也要注意清淡,尽量卧床静养,不得吹风,伤口不得碰水。可知道了?” “嗯,多谢夫……” “知道了!”纪麟大声道。 阿贺被他吓了一跳,抬眼去看他,就见他一脸郑重,鼻尖上甚至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丫鬟们都四下窃笑起来。 阿贺昏睡的这几日里,纪麟身上的伤已经养好了大半。当日他是扶着墙,从石室里挪出来的。出来后手搭凉棚看了看日头,就大头朝下栽了下去。 凌萧就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等他,见他如此,慌不迭地将他送去了夫人李氏处。 李氏虽疲累,见状也立即为他诊治了。这才发现他的伤不在重,只是心情起伏过大,心脉承受不住,才会厥过去。 如此,凌萧又帮着把纪麟送去了客房。他也在相邻的一间歇下,迷迷糊糊地靠到枕上,一睡就是六个时辰,仿佛从未如此疲累过。 这一觉直接把昼夜颠了个个儿,他醒来时正值凌晨,寅丑相接的时候。 脑中的混沌逐渐清明,他一下子晃过神来,想起了之前的种种,又认出自己身处何处,冷不丁一个挺身坐了起来。 习惯性地扫视一圈,确认四周寂寂,无有危险之后,他才放下心来。 若说这次意外给纪麟带来的是失而复得,那么对他而言,就是及时敲响了警钟。让他忽然意识到,只身出门在外,竟是一刻都松懈不得。 那夜他从幻境中醒来,看到周遭的狼藉后,心中的惊慌丝毫不亚于纪麟。 除却惊慌以外,他心中又多了一丝情绪,那便是自责。自责自己不该顶着守夜安保的责任,却放任自己轻易坠入无妄境。 后来他赶到密林深处,在野兽环伺的险境中,看到了视死如归的纪麟,和他怀里破败不堪,奄奄一息的贺瑜。 他向来不惯于表露心中所想,若是脆弱的情绪就更不可能。所以旁人不知道,纪麟不知道。 但他自己知道。 他明白,如果这个女孩儿最后没救回来,他怕也会一辈子自责痛心,一辈子都忘不了她了。 -- 第277页 不过还好,他心中暗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静夜里空寂的小院,缓缓吐了口气。 纪麟在这日清早也醒了过来。二人互相诉说一番,最后都是默默无语良久。 辰正,下人们送来了早点。二人相伴用过后,纪麟便不顾一身伤痛,一瘸一拐地去了石室。凌萧百无聊赖,便在院中闲逛了起来。 他送阿贺来的那日,虽时间紧迫,但还是习惯性地观察了山庄四周的情况,当时就发觉此地占地颇大。 这次逛下来,更是觉得庭院深深。又兼东部特有的风情,环廊曲折,山石林立,越发让人看不清全貌,有种置身秘境之感。 走着走着,头顶的日头慢慢高了起来,耳畔的鸟鸣却渐渐沉寂。 这种情景他很熟悉,恍惚间,就好像又回到了幼时,在院墙高筑的将军府里晨读练剑的时光。 这么一想,他就不由得想起了檀荇。 正出神,忽然,一阵笑闹声越墙而来,打乱了他的回忆。 他穿过一片竹林,踏过一方半月石门,就见前方是个小院子,方才的笑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院子的门半掩着,他不知里面住的何人,不欲冲撞,便在半月门边停了停。 这时,院门里忽然传出一声:“黄芪姐姐方才是逗你的!当然准备了你最喜欢的荷花酥,这就给你取去!” 说着,那道声音就往门边走来。凌萧又往后退了几步。院门轻轻一响,里面娉娉婷婷走出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看面相正是他闯山门那日,曾经「挟持」过的那个。 第193章 秀才 凌萧站得远,小丫鬟倒并未被他吓到,但见到他还是大为意外。 她看起来比其她婢女胆子大些,此时就径直向他走了过来,口中笑道:“公子起得好早!咱们私下里说,还以为二位公子要休养上好几日,轻易起不得身呢!” 凌萧看惯了京中大宅院里丫鬟仆役的谨言慎行,一时间倒不太习惯这样的亲切与热络。 那丫鬟见他不说话,倒也不觉得什么,又自顾自道:“公子到这边来做什么?是要找我们小少爷吗?他就在院子里呢,正在用早点。这不是,咱们姐妹几个逗他,说忘了他的点心,他正撒泼不依呢!” 说着,她掩面咯咯笑了起来。一张春花带露的粉面,被她的笑声染上了一层红霞。 凌萧见她心思简单,笑声欢实,心中一松,面上也禁不住宽了几分。 那丫鬟见他一直不说话,还以为他是面皮薄,不好意思开口,便自作主张道:“公子刚来,对我们庄子里都还不熟悉。其实啊,庄子里的人都和善得很,你不用紧张的!你找小少爷有事吗?那便进来说吧!” 说罢,她便对里面喊了句:“少爷,昨日那位公子来了!” 这下倒把凌萧弄得有些尴尬。他本不欲找人,眼下却不得不与之稍做攀谈。 小丫鬟一面通报,一面已经径自打开了院门,做了个请的动作。凌萧无可无不可,便当先走了进去。 从外面听到的欢声笑语想来,他本以为会见到一大群丫鬟伺候着一个公子哥儿进食进水的情景。 毕竟他自幼结交不多,唯一见过的也就是檀荇。而他在府中便是日日这么个情景。 可走进去一看,却只见院内一张青石板桌,上面铺了张宣纸,用镇尺压着,一个青衫少年正站在后面挥毫作画。石桌旁立着个白瓷画缸,里面已经插了几卷画轴。 旁边倒是围了四五个丫鬟,但立的立,坐的坐,都在歪着头看他作画。 还有一个斜倚在石桌前的一株花树下,手中抱着几枝紫莲,正眉目含情地遥望着他。 “诶,这儿不对,要把她手上那对玉钏的沁色画出来。玉色衬着紫莲,两相才水灵好看。” “哎呀,你懂什么,少爷是要画的。但要先把底色勾好啊,否则都是白煞煞的一片,你要的玉色还怎么出来?” 小丫头们还在叽叽咕咕,指指点点,忽然听见有外人进来,都歪过头去看。一见是他,众人都变了变脸色,像是有些怕似的,齐齐往后缩了缩。 李思也从画卷上抬起头来,先是投来了诧异的一瞥,但看清来人后,眼底就闪过了一丝藏不住的喜色。 “你怎么来了?”他装作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又在画上添了两笔。 凌萧也走了过去,低头在他的画上看了一眼,随口道:“不是说在进早点吗?” 李思闻言微微撇了撇嘴,向廊下的小几摆头示意了一下,闷闷道:“本来是要进的,可她们胡闹,尽上些不合胃口的吃食,倒不如不用了,省得气闷。” 说完,他顿了顿,又抬头看了凌萧一眼,问道:“你用过了吗?” 见凌萧微微颔首,他便不再说话,低下头继续作画了。 原本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小丫头,见凌萧过来后就都自觉地退到了一丈开外。 此刻他身边一片空旷,凌萧便走上前去,站到他身侧三尺处,也低头细看他的笔触。 只见画纸上赫然便是花树下那个丫鬟,眉目含情,衣袂飘举,甚是生动。 见他过来,李思手下未停,但眼珠却忍不住往他那边瞟。 见凌萧只顾看画,半晌没动静,他不由有些不自在起来,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道:“都是被她们闹得,一大清早就不得安生。我本是早起晨读的,结果一个两个都跑到我院子里来,说夫人体念她们诊病辛苦,赏了钗环,急着戴上让我给她们画像。把我自己的事都耽误了,却不记得我的饮食喜好,尽拿些油腻腻的东西来糊弄……” -- 第278页 他这么一说,凌萧才注意到,原来画纸旁边还放着一本书。拿起来一看,正是明皓经的《经世论》。 明经师的论著向来艰深,且理论性很强,可读性并不高,一般只在筹备科考的考生,或是学问大家之间传诵。 他眉心一动,问李思道:“你读过书?” “哎呀,何止读过书,我们家少爷可是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呢!”方才给他引路的小丫鬟又凑了过来,满脸骄傲地道。 闻言,凌萧越发意外,不由侧头打量了还在埋头作画的李思一眼。 只见他双目炯炯,聚精会神,好似并未注意这边的谈话。但微微泛红的后颈和耳根,还是毫不留情地出卖了他的心思。 凌萧心下好笑,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见他脾性和善,收拾干净了也并不像昨日那般骇人,另外几个丫鬟的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有一个便上前补充道:“可不是,我们少爷可是当年考中的人里年纪最小的呢!” “就是就是!发榜当天啊,杏林书院的院士就来了,说什么也要让少爷去他们书院就读。说是一应学费全免,还说少爷是百年难遇的神童呢!” “杏林书院你知道吧?”似是怕凌萧不懂,妨碍了他们少爷的名声,小丫鬟还煞有介事地给他介绍道,“那可是全京城最大最好的书院了,只有官老爷家的少爷才能去的!我们少爷可是里面唯一一个特招进去的呢!” “好了。”李思像是终于从专注的绘画中回过神来,拿笔指着最先开口的那个丫头,嗔道,“芫华,又是你带头罗唣。不是让你取点心去了吗?点心呢?” 那叫芫华的丫鬟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差事,忙告了罪,笑嘻嘻地一溜小跑出去。剩下的丫鬟见她走了,也都渐渐平静了下来。 李思又将桌上的画卷拿起,将上面的墨迹吹干,递给那个一直倚在树下的丫鬟,道:“呐,好了,拿去吧!” 说完,他又伸了个懒腰,对其余众人道:“你们也去吧。少爷我连早点都没用,身上乏得很。今日先画得这一张,剩下的明日再补上。” 那丫鬟顿时松了口气,忙不迭地直起身来,揉着腰将画卷接了过去。 众丫鬟都围了上来,从头到脚细细看过后,赞叹声一时间此起彼伏。小丫头似是也极为满意,笑着跟李思道了谢。 没得着画的丫鬟自然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又缠着他,跟他敲定了明日作画的具体时辰才作罢。 如此说说笑笑,莺声燕语,众人又慢悠悠地磨蹭了半日,才携着手,鱼贯退了出去。 小院里终于清净了下来,只余他们二人,和清晨倾泻而下的温暖晨光。 李思就着一旁的清水净了手,拿白布擦了,便向屋内走去。 “进来坐吧。”他边走边招呼道。 第194章 檀小爷 凌萧随着他走进屋内,就见里面面积不大,但满满当当堆满了各种奇异物件。 桌子上,窗沿上,地板上,甚至连半张床都被放满了。打眼一瞧,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有点乱,你小心些,别踩了我的东西。”李思大步流星地往里走去,两只脚仿佛长了眼睛一般,每一步都正好踩在杂物的空隙里。 凌萧拼尽一身武艺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随他走到里间。 李思在一张案几前停住,伸手将席垫上的杂物扫了,对他道:“随便坐吧,我这儿不常有客,也就这个地方还能坐人。” 凌萧倒不介意,席地坐下,又听李思道:“我这儿东西多,怕火星,没法在屋内煮茶。等芫华回来,让她在院子里煮了送进来吧。” 他一边跟凌萧寒暄,一边收拾着身边的杂物。木盒,摆件,小兵器,大型器物上的轴承,还有刀具,矬子,甚至他行医用的针包,真是林林总总,无奇不有。 凌萧从身边的杂物中淘了一柄矬了一半的木剑出来,看了看,只见剑身约一个手掌长短,只大概削出了轮廓,剑鞘和剑柄的细节都还未雕琢。 “怎么没做完?”他道。 李思回头看了一眼,轻笑一声,自嘲道:“哪里是没做完,是根本就做不成。我见街上卖的摆件精致,便也想自己试试。可才刨了个身子出来,就割破了手。 姑母知道后,说了我好一顿,说我们医家的手金贵,要好好保养。后来就禁了我再做这些活计,也不许小厮再给我买木料。” 凌萧抬眸看了他一眼,就见他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找出一个木匣,正在描上面的画色。 似乎感觉到了凌萧的目光,他眼皮都没抬,只淡淡道:“这是个前朝的宝函,是我从古玩街淘来的。老板说是从一个大官的墓里挖出来的,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宝函上的花样画得漂亮,就是有些磨皮掉色了。我闲来无事,就给它填填色。” 说着,他吹了吹木匣的表皮,又皱着眉,用拇指在上面使劲蹭了蹭。 不知为何,虽然相识不过一日,但跟他在一起,凌萧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 这种放松跟与沈青阮在一起时又有不同。他与沈青阮之间,多得是互相的默契与欣赏,还有长期生活在一处,日日相伴而生出的熟稔亲情。 但京城注定是个是非之地。他们二人的身世,又决定了他们生存环境的险恶与步步为营。 -- 第279页 因此,尽管相处两年,但他们始终未敢交心,最多也只不过是稍稍越界的互相试探而已。 而眼前的少年不同。 他与他素不相识,但与他坐在一处,却可以像多年的老友一般,无需闲话,各行其是,而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这种感觉他是第一次体会,不由觉得十分新鲜。见李思忙着描他的宝函,他也从一旁的杂物里翻出个小锉刀,在他弃置的木剑上细细雕琢起来。 “对了……”李思闲谈道,“听姑母说,你家中有长辈在朝中当差,不知是什么差事?” “呃……”没想到他问这个,凌萧迟疑了一下,胡乱掰扯道,“是个远房表亲,在宿卫军领职。” “是吗?”没想到,一听到「宿卫军」三字,李思却眼睛一亮。 他将手中的木匣一放,抬头看着他道,“宿卫军里我有熟人,你那表亲领的是什么职?” 他问得快,凌萧一时间来不及多做考虑,便在脑中想着章黎的样子,信口道:“做的参将。” “嗯?”谁知,李思闻言越发感兴趣,双目圆睁看着他道,“宿卫营里的参将我都知道,你表亲是哪一个?” 没想到他打破砂锅问到底。凌萧生平头一次扯谎,不由觉得步履维艰,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撒一个谎要用一百个谎来圆。 “嗯……姓章,叫章黎。”他道,不自觉地抬手蹭了蹭鼻梁。 “章参将啊!”一听这个名字,李思又是兴奋地一拍手,“哎呀,你不早说,我还见过他哪!” “你见过他?”凌萧忽然有些紧张。 “是啊!”李思道,“我表舅家的兄弟就在宿卫营里当差,有一次我去大营寻他,正看见章参将和郎教头往外走。两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那叫一个英姿飒爽!” 原来是这么个见过,凌萧顿时松了口气。眼前又浮现出章黎虎背熊腰的模样,想想他方才说的「英姿飒爽」,不由抿唇失笑。 李思见他偷笑,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把头低了下去,半晌没言语。 凌萧见他沉默,有些摸不透他的性子,又不愿继续圆谎,便扯了个旁的话题,道:“杏林书院不是开着课吗?你怎么得闲来这里?” “嗯?”李思闻言倒是一愣,“开课?书院三月底考评,然后就放了春假,有一个满月呢,开什么课?” 凌萧一怔,不禁回想起出发前,檀荇跟自己说过的话。 “书院里所有人都放假了吗?”他问。 李思一皱眉,不明所以地抬头望着他:“当然是所有人都放了,哪有放一半留一半的道理?” 闻言,凌萧越发觉得奇怪。他想了想,斟酌着问道:“你在书院里,可认识一个叫檀荇的人?” “嗯?檀荇?”李思一挑眉,“认识啊,檀小爷嘛,书院里谁不认识他?怎么,你问他干吗?有事求他?” “有事求他?”凌萧紧了紧眉心。 “对啊!”李思道,“不是有事相求,你打听他干吗?” “檀荇……”凌萧不确定地道,“他经常帮人办事吗?” “嘿……你这说的……”闻言,李思却做出了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与他一贯的疏朗态度极不相符,看起来莫名有些油滑,“「帮人办事」,这听起来倒像是行善事似的。” “什么意思?”凌萧不解。 “狐虎帮你没听说过吗?”李思不答反问。 凌萧越发不明所以,微微扬起了眉梢。 见状,李思反倒皱起眉头,有些纳闷地笑了。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他奇道,“那你问檀荇做什么?” 第195章 狐虎帮 “呃……”凌萧在脑中快速一转,道,“昨日听你说起凌世子。我记得檀荇是他的兄弟,就想问问你,为何不通过他给世子递话。” “哦……你说这个。”李思恍然大悟,毫不起疑,顺着他的话道,“嗐,那不是废话嘛!要是能攀上檀小爷,我何愁见不到世子呢?听说世子就他这么一个兄弟,平日里最是疼他,为他甚至能豁出命去……” 凌萧皱眉道:“怎么,是他不肯帮忙吗?” 闻言,李思露出了一个难以描述的表情,似乎觉得他的话很不可思议,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你……”他咂了咂嘴,似是想说什么,但上下打量了凌萧一圈,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檀荇的名声,你哪怕不在杏林书院里混,也总应该听说过吧?”他道,“那家伙可不是个好相与的,是京里出了名的霸王。我看见他,绕着走还来不及呢。你让我找他帮忙递话,是嫌我命长吗?” 这下凌萧是真真切切的震惊,就连一贯不动声色的面上也有些绷不住了。 “他……檀荇……竟是如此的吗?”他咬着齿槽问道。 李思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会儿,道:“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啊!檀荇,弛虞恭,还有之前死了的那个段锦澜,他们是狐虎帮的三巨头啊! 后来段锦澜没了,他们消停了一段时间,前一阵儿又开始兴风作浪。不过檀荇好像和弛虞恭因为什么事闹掰了,后来俩人都自立门户,现在谁也不理谁。” 凌萧听得心中发毛,语气也禁不住有些冲了起来:“狐虎帮,什么狐虎帮?” “哦,这个嘛,这是我们开玩笑叫起来的,算是他们的绰号吧。”李思鄙夷一笑,“他们这帮人,一个个目中无人,平日里拽得不得了。但都不是因为自己出身多么高贵,而是仗着背后的势。 -- 第280页 我们都说他们是现世的狐狸,因为背后有大老虎才敢作威作福。这么传着传着,不知怎的,就传出了个狐虎帮的名号来。” “仗着背后的势?”凌萧凝眉,心中忽然窜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可不是嘛。”见他「虚心请教」,李思也好为人师。 他停下手中的活计,掰着指头跟他计算道:“就说檀荇吧,他出身凌府,虽然只是个远房亲戚,算是收养的,但耐不住人家有个疼他的表兄啊!” 凌萧的眉梢跳了一下。 “凌世子的名头你总听过……”李思还在继续,“能跟翼虎将和段于风交手的人,满京里谁敢跟他叫板?” “段锦澜就更不用说了……”他又压下一根手指,“当时庆王的声势大到什么地步,就连太子都要忌惮三分,旁人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剩下一个弛虞恭……”他压下最后一根手指,忽而一笑,似是觉着此人不需他多费口舌,“弛虞氏嘛,温氏的姻亲。温氏是谁?太子的母族!哼,饭席间的玩笑话都能上达天听的主儿,谁吃饱了撑的,赶着去得罪他?” “唉……”说完,他长叹一声,双手在背后一撑,仰头望天道,“这里面的事啊,我们心里都明镜似的。可人家背靠大树好乘凉,我们却也不傻。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何必上赶着给自己找麻烦呢?他们逞他们的威风,我们呢,就老老实实修我们的课业,大家互不干涉。实在气不过的时候,就聚在一起,私下骂两句,过过嘴瘾也就行了。” 他一席话说完,轻笑一声,又低下头去描他的画。而凌萧心中却如暴雨来临前的深海,暗潮汹涌起来。 “他们平日里,都是怎么,怎么……”他脑中蹦出李思方才说的「作威作福」四个字,心里却无论如何,不愿把它用在与自己从小相伴长大的檀荇身上。 而李思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嗯……”他沉吟片刻,又在木匣上描了几笔,道,“其实说起来也都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扰乱扰乱课堂,搞搞院士的恶作剧,或是开开同窗的玩笑什么的。 段锦澜当年过分一些,他手下有几个恶仆,狗仗人势,见着不顺眼的就打。 弛虞恭当时总跟他混迹一处,两人狼狈为奸,最严重的一次,把赵侍郎家的公子都给打破了相。 后来檀荇也跟他们混到一起。他倒是不好动武,但这人鬼心眼贼多,唯恐天下不乱。 什么威逼利诱,敲诈勒索,就没有他不在行的。我也真是奇怪,凌府能培养出世子那样的人物,家风必然严谨。他那一身痞气,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 “出了这种事,书院就没人管束吗?”凌萧无暇理会他的疑惑,皱眉问道。 闻言,李思怔了怔,最终叹了口气,道:“怎么不管束呢?院士也被他们闹得心烦,也怕他们捅出大篓子来呀。可是……唉,这么给你说也说不明白。等你亲眼见见他们那些人就知道了。有些人啊,根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盖棺定论似的撂下一句,又在木匣上使劲搓了搓。 “书院既管束不了,又为何不告知他们家中长辈,加以训诫呢?”凌萧又道。 “哈?”李思闻言一乐,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怎知他们家中长辈就不知情呢?可知情如何?不知情又如何?人参果里都能生虫,他就是块朽木,你还指望用它雕出盘龙柱来不成?” “唉……”他叹了一声,“高门大户啊,难免出几个败家子,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其实这也难怪。人家这样的家世,自小衣食无忧,千拥万戴的,哪能不生出点骄矜气来呢? 不过,也还多亏了这些人。否则,家世,学识,品性都让他们占全了,哪还有咱们的立足之地啊?” 说着,他轻轻笑了几声。 凌萧的脸色却已沉得能滴出水来。 李思忙着描手上的宝函,没顾得上抬头,便也没看见他的异状。 听他半晌不言语,他又拾起话头问道:“对了,我还没问你。方才见你看那本《经世论》,倒像是认识的样子。怎么,你也在读书备考吗?” “嗯。”凌萧草草应了声,脑中还在回想着他方才说的话。 “哦?”李思却颇感兴趣,“是也在书院就读吗?读的哪家书院?西郊书塾,还是龙泉书院?” “都不是。”凌萧极力压下心头的烦躁之气。 “哦……”李思了然地应了一声,“那就是在家请的先生了。对了,我家就在长街西南角,凌波渡的对过儿,白匾黑篆的李氏药庐就是。兄台家住何处?若是离得近,等咱们回了京城,还可以常来常往啊。” 半晌,无有回答。 李思一奇,从木匣上抬起头来,就见凌萧面色阴沉,正定定地盯着案几出神。 “怎么了?”他唬了一跳。 第196章 读书何用? “嗯?”凌萧这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你啊……”李思道,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方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了脸?” 凌萧看了他一眼,缓缓吐了口气,道:“无事,想起了一些别的事而已,失礼了。” 听他忽然客气疏离起来,李思不由愣了一瞬。 但他一向是个玲珑性子,看出凌萧有心事,他也不多问,又换了个话题,道:“明年春闱,院士的意思是想让我去试一试。照理说我年纪还小,学识也浅,要想中怕还有些困难。但院士觉得我应该去见识见识。哪怕一击不中,也能为日后参考积累些心得。” -- 第281页 “嗯。”简短的一声。 李思抬眼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状似随意地道:“那你呢?” “什么?”凌萧凝眉。 “春闱啊,明年的春闱。”李思道,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盯着他道,“你究竟是怎么了?想起了什么事,这么魂不守舍的?” 闻言,凌萧抬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抬手捏了捏眉心。 李思又是一怔。 不知怎得,方才这一眼,好像能穿透瞳孔,直看到他的心底似的。 好生凌厉的眼神! “你参加科试,是想考取功名,日后做官吗?”这次倒是凌萧先开口。 “嗯?”李思回过神来,愣了愣,像是对这个问题有些意外。半晌,他垂下眼睫,神色第一次有些迷茫。 “这我倒没想过。”他道,“书么,就是我爹让读的。从小就读,都习惯了,反正我读书也不费力。试么,书读到份上就考了,也没觉出什么困难。” “至于做官……”他撇了撇嘴,“其实也好的吧。不都说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要是真得了官职,药庐的生意也会好做一点。日后跟人闲话起来,我爹的腰杆也能挺直了。” 凌萧听着皱起了眉。 “你考取功名,就是为着光耀门楣?” “对啊……”李思看着他,“不然呢?” 两人对视一会儿,凌萧不敢置信地道:“你难道从未想过,为官掌权,是要为帝王辅霸业,为百姓谋安生吗?” 闻言,李思皱了皱眉,低头想了想,诚实道:“没想过……” “那百姓要你这个官做什么?”凌萧没来由有些气闷。 “天下读书人不都一样吗?”李思一双清澈的桃花目中有些茫然,“寒冬酷暑,悬梁刺股,不就是为了求个功名,衣锦还乡吗?” 他说得太理所当然了,倒把凌萧问得一怔。 “难道就没有人,想的不仅是一己荣辱,而是心系天下家国安危吗?” 许是他的语气有些严厉,李思听完后呆了呆,才摇摇头,诺诺道:“不知道,反正我没见过。” “没见过?”凌萧一扬眉,“你们书院……” 说到这儿,他猛地想了起檀荇,还有段锦澜,弛虞恭,以及「狐虎帮」一类乱七八糟不伦不类的东西,不由倏地住了嘴。 “唉……”他轻轻叹了口气,又在眉心捏了捏。 “我们书院的人大都不想做官。”李思道,声音比原来低了几度,“他们说做官可没意思了,每日早起应卯,连个囫囵觉都睡不了。可到了地儿却闲得头顶长草,一天到晚屁事儿没有,就是几个老头子喝茶聊天,虚度光阴。 可闲的闲死,忙的忙死。若不想喝茶混日子,让家人使使劲儿,调到紧要的位子上,又会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尤其一旦上头有任务派下来了,那公务繁重的,有时甚至接连几月都归不得家。” “这些都还不算什么,最累人的,是同僚间的倾轧猜忌,勾心斗角。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轻者丢官降职,重者甚至有掉脑袋的风险。 自幼相熟的人,昨日还在席间把酒言欢,今日就成了死对头,还是不把人赶尽杀绝不罢休的那种。 有人一朝飞黄腾达,就有人一朝家破人亡,都是旦夕间的事,根本预料不得。 段氏一门不就是前车之鉴吗?段锦澜从前如何嚣张,还不是说死就让人给弄死了,事后连个说法都没有。他的事一出,我那几个相熟的同窗便更不敢做官了。” “他们这么想,可你还是要考取功名,走仕途一道。”凌萧道。 “唉,是啊。”李思点了点头,“不然要如何呢?行医吗?我娘倒是想让我继承医馆,可我爹不同意,说我这脑子,只当个大夫可惜了,定要我读书,参加科考。” “那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凌萧问。 “我?”李思看了他一眼,又迷茫地看了看虚空,低下头,在木匣上无意识地描了几笔。 “我也不愿当一辈子大夫……”他道,“处处受气,太窝囊了。” “嗯?”凌萧一拧眉,想起初见他时,他趾高气扬的样子。 “是啊。”李思却不知他心中所想,想了想,道,“唉,跟你说个故事吧……” “其实,我家的药庐原本不是开在凌波渡的……”他道,盯着木匣的眼神有些怅惘,“而是在长街最繁华的地段,紧挨着烟雨楼。虽说凌波渡也是渡口,来往人流很多,但相比之前的地段,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既如此,为何要换址呢?”凌萧道。 “没办法啊……”李思道,“五年前,我们在烟雨楼边上的店铺被人收走了。说我们伪造照凭,开黑店,还说有人吃了我们药庐的药,病情加重,要往府衙递状纸,告我们呢! 这岂不是睁着眼说瞎话!我爹被他们气得大病一场,在病中还迷迷糊糊地念叨,说要跟他们对质,要一查到底,还我们药庐一个清白。我娘也气得不行,说什么也不搬,差点就要到衙门击鼓鸣冤,最后被我给拦住了。” “被你拦住了?”凌萧有些意外。 “是啊。”李思摇了摇头,“我爹娘当时都被气得失了理智,光顾着讨公道,没意识到这事背后的猫腻。” 他抬头看了看凌萧,无奈一笑:“其实,当年无端被收回店铺的不止我们一家。我们左近的几家店都被刁难了,理由千奇百怪,但都是能下狱的大罪。 -- 第282页 另外几家店主也都慌了神,要不就跟我爹一样,誓死以证清白,要么就悄没声息地服软了。 我当时觉得奇怪,就打听了一下。这才发现,其实那些所谓的大罪,都是未经查实的。 都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几个所谓的苦主,扬言要告我们,却都迟迟没有动手。 来收铺子的人跟我们交涉,说只要按时交出铺子,就能帮我们摆平此事。 大家做买卖不容易,他们也不想看我们家破人亡。但若我们不配合,那他们也无能为力,只能按程序走。 此事一旦被官府接手,到时候该堂审堂审,该下狱下狱,他们就是再想帮忙,也没奈何了。” 他说到此处,凌萧就明白了。 第197章 惑 李思说到此处,凌萧就明白了。 仗势侵地,以权谋私,自古屡见不鲜。 掌权的人一旦有了这个心,随便安排上什么理由,要田要地,迟一刻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还是在京城。若是稍稍偏远些,强取豪夺都是家常便饭。 但他能看穿这一点,是基于他多年的积累,和身在公侯之家的熏染。 可五年前李思才几岁? 这么小的年纪,就能看破表象,还懂得集合信息,抓住本质。 此事若真如他所言,没有夸大的成分,那单凭这份眼力和智慧,不为朝廷效力都可惜了。 李思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在继续道:“其实这事到此就很明显了。我想通之后,就跟我娘细细说了。我娘也觉出不对,就跟我一起,劝服了我爹。 我们最终决定破财消灾,没再多做坚持,第二日就搬走了。 果不其然,不到半月,那片街边的铺面就被整修一新,合成了一间大铺子,就是如今的石斛大药房。” “石斛药房?”尽管已经猜透原委,可听到这个名字,凌萧还是吃了一惊,“弛虞氏……” “嗯,是啊。”李思道,“皇商弛虞氏,就是这样一步步坐大,在京城站稳脚跟的。弛虞斛也是因为这个,当上了弛虞家的少家主。” 他说得很平淡,很宿命,但听在凌萧耳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讽刺。 其实刚刚听到李氏一家的决定,是默默服从,让出铺面时,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要问他们,为何知道了实情却不反抗,而是任由幕后黑手得逞。 话已经到了嘴边,可在最后一刻,他忽然回归了理智,没让自己犯傻。 “他们这么仗势欺人,你恨吗?”沉吟半晌,他换了个问题问道。 “恨?”李思顿了顿,“恨谁?恨弛虞氏,恨温氏,恨太子,还是一股脑儿,从宰辅到县令,全都恨个遍?” 凌萧望着他,一瞬间有些发怔。 “王侯将相,为官做宰的,不都这样吗?”李思摇摇头,总结陈词道,“这事儿上我们虽然吃了亏,但一家子性命都在,家底也毕竟没动着。我们李氏跟弛虞氏虽没法比,但在京里也算小有名气。现在在凌波渡的店铺也足够一家人开销,已经很幸运了。太过贪心,是会招来祸患的。” 说着,他在木匣上添上最后一笔,接着双手一举,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细细审查着上面的色彩。 “好了!你看,如何?”他转过头来,一双漆黑的瞳仁被日光一照,幻出淡淡的琥珀色。 凌萧伸手将匣子接了过来,打眼一看,这才发现上面画的是一幅狩猎图。 手举钢叉的猎人意气风发地骑在高头大马上,脚下的猎犬呲着一口白牙,半伏在主人脚边,时刻准备领命出击。 身为猎物的麋鹿惊慌失措,四散溃逃。其中一只惊恐地回眸,杏仁般的大眼中,倒映出狩猎者嗜血的笑容。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那些猎人十分面目可憎。 李思秀气的脸又凑到他面前,这么近看过去,越发有些羸弱的书生气。 “你还没说呢,如何?”桃花眼眼波流转,有些稚气地看着他。 “很好。”他侧过头去,迎着那双眼睛微微一笑,“就是有一个问题:我从未见在宝函上见过狩猎图,你大概被那个古玩店的老板骗了。” “啊?”李思直愣愣地看着他,嘴巴大张着,活像被生塞进去了一个椰子。 “哎哟,我就说嘛!”他大吼一声,把木匣往案几上重重一放,“我一直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现在想来,可不就是这样!这个老王头,讹了我十两银子,明日我非把他的摊子给掀了不可!” 从李思处回来,凌萧想了很久。从一开始对檀荇所作所为的愤怒,渐渐转移到了后来为官为政的一番谈论上。 忽然间,他心中升起一股冲动,很想找个人谈一谈。 于是,他敲响了纪麟房间的门,却被丫鬟告知,他还在石室里没有回来。他又回到自己的房内,斜倚着窗沿,不知不觉,就想到了沈青阮。 若我有惑,他必能解。 这是他一惯以来的认知。 可他如今身在何处呢? 怕是如李思所言,正在翰林院里,被铺天盖地的公务压得抬不起头来吧脑海中浮现出他一身青衫,坐在桌案前,就着昏黄的烛火,一行行运笔疾书的情景。凌萧嘴角一弯,心中忽然感到了一丝宽慰。 不论别人如何,他想,最起码,沈青阮会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官。 -- 第283页 他临窗而坐,望着院内随风摇曳的花树,努力排开杂念。心如静水,灵台清明。一睁眼,眼前又是一片瑰丽的紫色世界。 再一次醒来,已是第二日的清晨。 耳中听着啾啾的鸟啼,他的心事也渐渐排遣消散。 幻境中人的思想是平和空灵的。心一静,万事就都有了决断。 他起身走到桌案前,铺开一张信笺,细细写下了关于檀荇的所听所闻,然后将信件封口,寄回京都。 虽说自己的路只能自己走,但身为檀荇唯一的表兄,他还是想尽一点训导之责。 此后几日纪麟一直没有回来。 他去石室看了看,才发现他在外间的那张石床上搭了铺盖,做了个临时的窝。 丫鬟说石室阴冷,不利于他养伤。他也坚决守在此处,说阿贺胆小,怕她醒来看不见自己,会害怕。如此,丫鬟们便也随他去了。 凌萧试着跟他交谈过几次,但他都心不在焉。见状,他便也不再强求。 这几日里,倒是李思常常来与他掌谈。两人默契地没再谈起上次那么沉重的话题,只说些趣闻趣事。 多是李思说,他只在旁边听着。京中的,梨花镇的……渐渐的,凌萧发现,原来之前自己眼中的世界,只是一个被书香与花雨浸染了的梦幻。 而现实中的世界,无论是朝堂还是江湖,都要比梦幻丑恶许多,也真实许多。 终于,第七日清晨,他正在房中独自用早点,就听见丫鬟来报,说阿贺醒了。 这一下,他心中大石终于落地。 纪麟更是喜极而泣,从此越发变本加厉地守着阿贺,一刻也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第198章 猪蹄 阿贺被从石室送到了普通的客房之中,是一间独立的小院子,与凌萧二人居住之处有大概半炷香的距离。 纪麟就日日蹲在那院子里不出来,白日黏在阿贺床边,晚上就在院子里打坐。 阿贺受不了,吼了他几次,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李夫人看着不像样子,也旁敲侧击地说了几句,他也全部充耳不闻。 直到一日凌晨,他被送药的丫鬟发现晕倒在院子里,才被抬着送回了客房。如此,凌萧才得以又一次与他坐在一处用饭。 此时,已经是他们在山庄里的第十日了。 正值晌午,四月里的日头也渐渐毒了起来,打在裸露的肌肤上,已经有了隐隐的灼痛感。 纪麟一直心事重重地用饭。凌萧见他不言,便也默默的。 眼见盘中餐尽,凌萧放下双箸,拿帕子拭了拭嘴角。抬眼一看,只见纪麟兀自怔怔的。他在心里盘桓片刻,刚要说点什么,纪麟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凌兄,你身上可还有银钱?” 凌萧没想到他问这个,有些意外,却没说什么,点点头,取出一锭银子给他。 “嗯……”纪麟接在手中掂了掂,又问,“还有吗?” 凌萧扬了扬眉,将钱袋一扣,让里面的东西全都散落出来。 纪麟忙扑到案几上,仔细数了数,突然哭丧了一张脸,道:“就这些?” 凌萧点点头:“当日跟山猫打斗时掉了好些,剩下的都在这里。” 闻言,纪麟如同被放了气的皮球,两条鹰眉向下一耷,道:“早知道,我就让我娘多拿些银钱来了!谁知道她那么实在啊,说二百金,就只送了二百金,多一厘都没有! 我还是问那几个送钱的小厮拿了几两银子,这才勉强给得出赏钱…… 当日阿贺受伤,你带她走后,我急着去追你们,慌乱间也把钱袋落在了林子里,身上只剩几两碎银子。如今都用尽了,你这边又没有多余的,这可如何是好啊……” 凌萧不以为然道:“省吃俭用,这些钱也足够支撑十几日了。我本也没指望随身带的那些银子能支撑到回程。若是用尽了,就想法子再赚些来,总不至于饿死。” “唉,话是这么说。”闻言,纪麟却还是双眉紧皱,“可我现下就要用,这一时半会儿的,却上哪儿去赚这么些银钱啊?” “贺姑娘的诊金不是都结清了吗?”凌萧不解,“你急着要这么些钱做什么?” 纪麟双目一瞪:“买吃食啊!” 凌萧一怔…… “凌兄你是不知道,这梨花镇上的酒楼有多黑!”纪麟却没注意他的神情,一拍桌子,掰着手指头跟他煞有介事地算了起来,“一盘水晶肘子要一百钱,一个秘制酱猪肘要三百!就连最便宜的蹄花羹,他们都要五十文啊!你说,这银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啊?怎么能如此索求无度呢?” 他还待说,却被凌萧打断了:“庄子里不是有饭食吗?为何还要去镇子上买?” “嗐……”纪麟摆了摆手,“这儿的厨娘做惯了药膳,旁的做什么都是一股子药味。这一顿两顿的还行,时间久了,谁吃着不倒胃口啊!” 凌萧想了想,道:“我觉得还行,也没你说得如此不堪。” “哎哟……”纪麟一脸跟他说不通的表情,“你当然不觉得了,身上好好的,吃得好睡得香。那有伤之人能跟你比吗?平日里喝的药就够苦的了,好容易到了饭点,端上来的还都是药膳,这哪个能受得了?看着就倒胃口,更别提吃了!” “呃……”凌萧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能跟厨房里说一声吗?我看庄子里的人都很和善,想来不会拒绝。” -- 第284页 “嗐!”谁料,一听这话,纪麟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没说呢?一早就嘱咐过了。可这儿的人只会熬药,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侍弄饮食。你说哪有人做猪蹄只放盐和黄豆,然后扔在清水里炖的? 这样做出来能好吃才怪了!这么简单的菜都做不好,害得我非得下山去镇子上买。我看啊,他们就是跟镇子里的酒楼通了气,合起伙来坑我的钱……” “你……急需用钱是去买猪蹄?”凌萧疑惑不已,“就非得……吃点别的不行吗?” “啊?”纪麟一愣,这才意识到他想差了,一跌手,道,“嗐,不是我,是阿贺要吃!” 凌萧这才恍然大悟,想想不由失笑。 可随即,他就又疑惑起来:“可我记得李夫人说过,贺姑娘养伤期间要忌油腻荤腥,怎么能吃猪蹄呢?” “哎!”谁知一听这话,纪麟忙冲上来捂他的嘴,“小点声,小点声!千万别让丫鬟听到了,再告到夫人那里!” 凌萧向后一闪,避开了他的触碰。 纪麟这才落座回去,一连声道:“不油腻,不油腻。酱猪蹄我每次只敢给她吃半个,水晶肘子和蹄花都清淡得很。每日喝那么些汤药,喝得嘴里都苦了,吃不下饭去。总要补充点营养,才能好得快些呀!” 他在对面侃侃而谈,凌萧静静地打量着他,只见他虽然眼眶青黑,形容消瘦,眼底却浸润着一层甜蜜的光辉。 往日里骄矜贵气,只与书画射猎打交道的公子哥儿,此刻酱猪蹄不离口,掰着指头为几两银子发愁,却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可笑; 想到此处,他忽然莞尔,对纪麟点点头,道:“此言甚是。医者的话也不能全信,病中本就辛苦,若是连自己想吃东西的都吃不到,岂非太过凄惨。” “是呀,是呀!”纪麟大点其头,“可不就是这个理!我也是这么想的,才偷偷下山给她买猪蹄。只不过这事千万不能让李夫人知道,否则啊,别说猪蹄了,怕是连探视都要给我禁了!” “只是如此一来,银钱还真是个大问题。”凌萧道,“咱们在此人生地不熟,短时间内想要挣到钱,的确不是易事。” “可不是嘛!”纪麟大皱眉头。 第199章 猜石子 “可不是嘛!”纪麟大皱眉头,“我原还想着再向家中索要。但一来二百金数目不小,若短期内再要银钱,母亲那边实在说不过去。二来我也不想让家中担心,再惹出不必要的事端。” 凌萧点头…… “所以啊……”纪麟道,“我思前想后,眼下能救急的,就只有庄子里的人。李夫人我是不敢指望,但不是还有个小少爷吗? 我看他一身绫罗绸缎,价值不菲,手里必有点闲钱。凌兄你与他走得近,能不能跟他套套近乎,赊欠些银两?” 闻言,凌萧垂下眼眸,仔细思量起来。 纪麟以为自己提的要求过分,怕他恼了自己,忙又道:“我也知道此事强人所难了,只是一时间想不到别的办法……” “倒也不用那么麻烦……”凌萧忽然抬头,“或许还有别的更好的法子。” 纪麟一愣:“你没恼我啊?” “恼你做甚?”凌萧反问,“为自己心悦之人谋点吃食都要恼你,我成什么人了?” 答允了纪麟,他心中已有计较,第二日便主动登门拜访。 李思见他来,还是一副惯常的冷漠表情。但掩在眉梢眼角的欢喜,却从没能逃过凌萧的眼。 “今日来得倒早。”他道,手下不停,又将书卷翻过一页。 凌萧走近一看,是华佗的青囊书。 “那日你给我出了道题,让我解你的机关匣。”他开门见山道,“今日我也有个小游戏,要考考你。” “游戏?”李思有些意外,从书页上抬起头来,望着他道,“什么游戏?” 凌萧微微一笑,将背在身后的右手在他眼前摊开,道:“猜石子……” 李思看着他手中那颗平平无奇,甚至有点灰头土脸的石子,足足愣了点香时间,然后抬起头,重复道:“猜石子……是我知道的那种猜石子吗?” 凌萧颔首:“没错,就是你想的那种。我背过手去,将石子随意握在一只手中,由你来猜是哪只手。” 李思皱眉,自以为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然后点点头,道:“行啊,来就来。” “稍等。”凌萧却拦住了他,“既是游戏,便要有奖有罚,这样才有意思。” 李思沉吟片刻,也点点头,道:“有理,你说待如何?” “五百文一次……”凌萧道,“你输了,给我五百文,我输了,给你五百文。次数不限,直到一方放弃为止。如何?” “五百文……”李思掂量了一下,“行。不过说好了,我只玩十两银子的,全输光了我就不玩了。” “没问题……”凌萧道,“你若是想提前叫停也可以。不过如果事先没说,那就要愿赌服输,不许耍赖。” “哼……”李思不屑地嗤笑一声,“雀匣坏了我都没跟你急,还在这种事上跟你玩赖?” 说着,他将医书放下,舒展了一下筋骨,道:“来吧!多大的人了,还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最后一句他说得声音极小,但以凌萧的耳力,自是一字不漏全都听了进去。 -- 第285页 他不动声色地红了红脸,然后将双手背后,把石子藏好,又把手伸出来,对他道:“好了,你猜吧。” 李思百无聊赖地凑上前来,仔细看了看,看不出端倪,便随手指了一下,道:“这只手……” 他的感觉很准,石子的确在这只手里。但凌萧从没想过要守规矩,所以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 他将双手微微靠近,嘴上问道:“确定吗?”手下却快速一动。 以他的速度,不用说这么近的距离,就算两相隔着几丈,只要他不想,也没人能注意到异常。 所以李思什么也没察觉。石子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从凌萧的左手换到了他的右手。 望着他空空如也的左掌,李思愿赌服输,大方地折了一截树枝,放在自己身前的桌案上,算是计数。 “还要再来吗?”凌萧问。 “来呗……”李思道,“十两银子还没输完呢。” 于是,他又被凌萧在眼皮底下偷天换日,输了五百钱。 一次两次不要紧,可他次次猜,次次都输。这种事发生的概率太小了,就算他头顶发霉,也不至于运道差成这样。所以,在进行到第十次的时候,他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 游戏还在继续,他也全神贯注,盯着凌萧的手,一瞬不瞬。 可凌萧怎会给他看破的机会?于是第十一局,他身前的桌案上又多了一截树枝。 李思在凌萧面上看了一圈,伸手在下颌上摩挲了几下,没说什么,只道:“再来……” 游戏一共进行了二十局,李思就输了二十局。 最后一局揭晓时,他似乎毫不意外,将身前的树枝一拢,大方道:“也不用数了,二十局,每局五百钱,一共十两银子。” 这个反应是在凌萧的意料之内的。 以李思的聪慧,他从没想过能瞒天过海,让他自始至终无有察觉。不过愿赌服输,既然上了赌桌,便不能反悔。 他的目标就是那十两银子,也懒得做戏,看不出最好,看出来也罢,这就是他的阳谋。 至于吃亏的人会不会生出「被耍了」的愤怒,就不是他眼下能操心的事了。 李思进屋去取了银秤,将银子称好,递给他。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无一丝拖沓。 凌萧见他如此,倒是投去了欣赏的目光。 可正在他心中暗暗称赞之时,被欣赏的对象却忽然冒出一句:“你是不是手头缺钱?” “啊?”凌萧心头一惊。 他甚少有张口结舌的时候,可此时望着面前少年似笑非笑的眼神,却连个借口都绉不出来。 “银钱在山里,被山猫袭击的时候掉了?”李思又道。 凌萧瞠目结舌。 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被人当面戳穿,竟是这样一种感觉。 见他目瞪口呆的表情,李思心下得意,颇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但他从来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见好就收,也给了凌萧一个台阶。 “之前只看你们伤得吓人,竟忽略了别的事。”他客气道,“其实你若缺钱的话,也不用这么麻烦,我这儿有个更好的买卖。” 凌萧不确定地看着他,不置可否,只挑眉示意。 李思好整以暇地坐到桌案边的蒲团上,抬眼看着他,认真道:“你教我功夫,我付你银钱,公平公正,如何?” 第200章 最后一课 日子一过就是半月。 阿贺的伤眼见着一天天变好,纪麟身上的富贵膘也渐渐补了回去。而李思还停留在扎马步,绑沙袋的阶段,每日叫苦不迭。 “啊……我要顶不住了,到时间了吧?”树木掩映的小院里传来杀猪般的叫喊。 “半炷香。”一道低沉的声音传来,冷漠的,不带丝毫情感。 “不不不,我真的不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那半炷香先欠着,明日补上,如何?” “不如何。” “那……那明日加倍。我的手快断了,要撑不住了。你快帮帮我,把我放下来!” 没有回应…… “凌大哥,凌先生,凌大老爷!算我求你,我抖得厉害,马上就要栽下去了!” 还是无人应答。 “呜……我不学了!你根本就不会教!每日只让我马步,倒立,站梅花桩,一站就是一个时辰。你自己悠哉游哉地在旁边晒太阳,这钱赚得可容易!” “你分明就是藏着私的!明明有那么厉害的功夫,却不教我!扎马步,站梅花桩,这些谁不会呀!还用你教?” “你是不是怕我天赋异禀,学会了打败你?哼,小肚鸡肠!我告诉你,我不用你教,请别的武师教我也一样能成材!到时候,我就去找你,给你下战书,把你打败,让你颜面尽失!” “哎呀,我的汗流到眼睛里了,好疼,你快帮我擦一下!” “呜……丧尽天良……”“时辰到。”冰冷低沉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过来,遮住了他头顶灼人的日光。还没等他看清楚如何动作,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平躺在小院里的青砖地上。 紧接着,那道身影又缓步离开了。金色的阳光如利箭般,一下子照进他的眼里。 “芫华!”他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白芷!黄芪!给你家少爷擦一下眼睛!痛死我了!” -- 第286页 无人应答,只闻空庭树语,四下寂寂。 一条白色的布巾忽然兜头砸在脸上,他眼前的灼热终于消散了一点。 “一会儿起来活动活动,否则肌肉会酸痛。”那道始终低沉清冷的声音道,“今日先到这儿,明日我再来。” “你别来了,我不学了!”李思哭叫道。 移向院门的脚步停了停。 “银钱不退。”一瞬间的死寂。 李思在心里骂了句娘。 “明日卯时见。”他带着哭腔,认命道。 然而,李思虽然嘴上骂得厉害,行动上却半点不含糊。当着凌萧的面他哭爹喊娘,凌萧走了,他缓过劲来,却又背着他偷偷练习。 如此,尽管韧带拉伤,肌肉酸痛,整整二十日后,他却脱胎换骨,完全没了当初那个羸弱少年的影子。 皮肤晒黑了,身条也更紧实了。虽不见长膘,但却饭量大增,如今一顿能抵以前两顿。 “芫华!” 这日清晨,小丫头来送早点时,刚走到树下,就听「呼」的一声,一个身影从天而降。 自家少爷一双明亮的桃花眼近在眼前,然后低下头,熟练地掀开她篮子上的盖布。 “今日做了什么好吃的?可蒸了我最喜欢的点心?” “有呢,有呢。”芫华精神稍定,抚着胸口笑道,“少爷忽然跳下来,吓了我一跳。你瞧,荷花酥,石榴娘娘,马蹄糕,一样一碟,都在里面呢!” “这就好。”李思道,“可有……” “放心吧,凌公子的那份在黄芪那儿,一会儿就送过来。”芫华顽皮地眨了眨眼。 “这就好……”李思道,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不舍,“他们今日启程,说好了要一同用早点。别摆晚了饭,误了他们的时辰。” 卯正,院门熟悉地「吱呀」了一声。 李思抬头一看,就见凌萧大步走进来。还是一般的利落身形,黑靴落地,亦如往常一般,听不到丝毫声响。 “你来了!”李思欢喜地跳了起来,三两步走上前去,想如往常一般,去拍他的肩。 凌萧虽然面冷,不喜欢肢体触碰。但对这个动作,他还是不排斥的。 可谁知,今日他的手离他的衣角还有半尺,就觉得一股大力袭来。 接着自己跟麻花一样扭了个身,还没等反应过来,腰上轻轻一撞,人已经「蹬蹬蹬」冲出去三步远。 “干什……”他回过头来,刚要诘问。 凌萧却先道:“平日你总说我不尽心,收了你的钱却不肯出力教你。” 他说着,面上难得浮现出一道和煦的微笑,“今日最后一课,就教你一招,省得你在背后嘀咕。” “哎呀,我那是被你折磨得受不了了,发狠才说的……”李思挠了挠头。 “学不学?”凌萧不跟他废话,望着他的眼睛道。 “学!当然学!”李思忙收了罗唣,立正站在他身前。 “试着来抓我的肩……”凌萧道,“就像方才那样。” 方才是打招呼,自然没什么顾及。可他眼下知道自己在攻击,对手又是这么个人,手下就忍不住发抖。凌萧足足高出他一头,他伸手够他的肩都有些费力,更不用说偷袭了。 “集中精力,我不伤你。”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教课时甚少这么温和,李思心中一暖,当即放开了手脚,向他肩头抓去。 “近身搏斗时,最重要的就是精力集中。”凌萧道,“要盯紧对方的眼睛,还要注意他所有微小的肢体动作。确定对手出击的方向后,像这样……” 他忽然出手。 李思知道,他为了让自己看懂,已经放慢了动作。但他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没事。”凌萧似是看出他沮丧,又放慢动作重复了一遍,“这次看清了吗?” 李思点了点头。 他便继续道:“抓住对方的手后,用巧力将他的身子转过去。这是最难的一步,我做一遍,你感觉一下……” “然后在他后腰一点……”凌萧继续道,说着在他后腰轻轻碰了碰,“将他踢出近身攻击的范围,让他短时间内对你失去威胁。” 李思又冲出去三步远,此时揉着腰,若有所思地走了回来。 “看懂了吗?”凌萧问。 李思沉吟着点了点头。 正巧此时黄芪拎着凌萧的早点进来,李思眼前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食盒,放到一边,然后道:“黄芪姐姐,我刚学了一招,也教教你!” 第201章 木剑 恰巧黄芪提着食盒过来,李思眼睛一亮,三两步走过去,将她手中的食盒抢过来,放到一旁,道:“黄芪姐姐,我刚学了一招,也教教你!” “哎,不……”黄芪微弱的拒绝被他干脆无视了。 李思回忆着凌萧教他的动作,在黄芪身上试验了一番,只是去掉了最后一步,没有踢,只抬腿在她腰间比划了比划。 “嗯。”凌萧点了点头。 他向来严谨,好就是好,不行就是不行,从不违心敷衍。得到他的肯定,李思顿时欢呼起来,整张脸都焕发着兴奋的光彩。 “我会功夫了!”他回身,一把叉住黄芪的腋下,将她举了起来,“黄芪姐姐,我会功夫了!你看见了吗?” -- 第287页 “哎哟哟,是是是!”黄芪被他晃得头晕,在半空中胡乱道,“小少爷最厉害了,你快别闹,先把我放下来!” 李思乐呵呵地把她放到地上,还是禁不住嘴角的笑,又跑到凌萧跟前。 “以你现在的功力,这招只能在出其不意的情况下防身,且用过一次便不管用了。”凌萧对他道,“习武是长久事,没有一蹴而就的,也没有什么秘术神功。你按着我教你的继续练,先打好底子,日后才能学更上乘的功夫。” 李思眼睛发亮地盯着他,听他说完,用力点了点头。 “用饭吧。”凌萧道,忽然觉得他聆听的样子很像一只待命的猎犬,不由抿唇一笑。 李思立即动手,将食盒中的碗碟一样样端出来,摆在他面前,献宝似的道:“都是按你的口味做的!只不过庄子里的厨娘手艺有限,你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凌萧向来不在此事上上心,便道了谢,与他一同用饭起来。 李思没怎么动筷,一直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地说话。 “昨日姑母又给贺姑娘诊了脉,说她虽还未好全,但已无大碍,能上路了。只是路上还需小心些,莫要颠簸劳累。” “还有养仙丹……弛虞氏虽然在做人上不是个东西,但他们的药是真的不错。尤其是养仙丹,是生血护心的良药,你们千万要替她求到。” “你说的那篇檄文我看了,的确见解独到,配合着读《经世论》的第十二节 ,果然豁然开朗。” “我送你的那本《穴经》你也看看,里面介绍得很详细,哪怕不学医,想来对你日后习武也是有帮助的。” 凌萧一面用饭,一面听他啰嗦。破天荒地没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而是每一句都仔细听了下来。 终于,碗中的最后一口粥尽了,他将双箸放下,漱了口,净了手。 “记得第一次掌谈时,我问你之后的打算,你说还没想过。”凌萧道,“如今呢?可有别的想法?” 闻言,李思似是有些意外,面上的红光褪去,眉心轻轻拧了起来。 “我想,还是如我爹所愿,考科举,走仕途吧。”他道。 “嗯。”凌萧缓缓点头,“其实天下并非全是贪官,其中也不乏有识有志之士,也在辛苦拼搏,为苍生谋福祉。你学识好,头脑聪明,若不入仕途,反倒可惜了。” “嗯。”李思点了点头,忽而一笑,调侃道,“看你,说得这么严肃,好像你对官场多么了解似的!” 闻言,凌萧也微微一笑:“我对官场的确是一知半解,所以不敢妄加评论。不过我这里还有个建议,或许你会感兴趣。” 他从不夸夸其谈,既这么说,那便是思虑良久。李思的瞳孔微微放大,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可曾想过到军中效力?”凌萧问。 “什么?从军?”李思张大了眼。 他的确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就是现在听来也觉得十分意外。 他张开双臂,低头看了看,苦笑道:“就我这个身板,学点功夫防身是行,真要上了战场,怕是连弓都拉不开吧?” “现在是不行……”凌萧颔首,“但你天生聪慧,又肯吃苦,假以时日必有所成。何况军中向来不缺壮汉,缺的是熟读兵法,又能学以致用的人才。你头脑冷静,洞察力极强,若能再涉猎兵法,熟悉作战策略,将会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这……”李思将双手绞在了一处。 “也不必急于下定论……”凌萧道,“倒不若把这个可能性放在心里,先做准备。这样日后机会来了,也不至于错失。” 李思沉吟着点了点头。 凌萧便站起身来。 见状,李思也忙跟着起身,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有些伤感地看着他道:“这就要启程了吗?” 凌萧微微颔首:“趁着清晨凉爽好赶路,贺姑娘怕是受不得暑热。” “哦,对,原是这样不错。”李思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什么,急道,“上次问你家住何处,你还没告诉我呢!回京后我去哪儿找你啊?” 闻言,凌萧顿了顿。 他微微笑了下,低下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放心,你我定会再相见的。” 说完,他便向院门走去。 “哎……”李思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刚要开口,凌萧却停了下来,转过身,对他道:“对了,有样东西要还给你。” 说着,他从衣袖中取出一把精致的木剑,递到李思手中。 “这是……”李思望着精雕细琢的剑鞘,和剑柄上精工镶嵌的白玉石,不可置信地道,“这是我那柄刨了一半的木剑?” 凌萧缓缓点头。 “这……这……”他又惊又喜,一双手捧着木剑,活像抱着自己初生的长子,劲小了怕摔,劲大了又怕碎,双唇开开合合,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高兴的时候和阿贺一样,眼睛会微微张大,让人忍不住联想起某种小动物。孩子气的模样,倒让凌萧心里多了丝烟火气。 “这是我为数不多的特长了,看样子也还拿得出手。”他笑道,“日后来找我时,莫要忘了拿它做信物。” 说完,他便告了辞,一路出得门去。 李思也稀里糊涂地跟他辞了行。一直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花木尽头,他才突然品出话中的古怪。 -- 第288页 “我去找你?”他喃喃道,忽然沮丧地一跌手,“你连家门都没告诉我,却让我去何处找你啊……” 第202章 天上月,心头明 一群不请自来的山猫,让三人在生死线上打了个来回,也让重获新生的心不再疏离,彼此间多了些看顾和信任。 三人一大清早辞行,在山庄主仆的恋恋不舍中,踏着山间的薄雾缓缓远去。 只留下三个模糊的背影,和供山庄诸人在未来几年茶余饭后,孜孜回想的传奇。 与先前辛苦赶路不同,因为有伤员,三人如今更像是出门踏青,一任驴马在山间信步。如此,原本计划着一个月的行程,半月过去了,才走了三分之一。 这日傍晚,他们一行车马抵达落脚的村镇。镇子里只有一间客栈,小小一栋二层瓦楼,已经是镇里数一数二的宏伟建筑。 纪麟要照顾阿贺,凌萧便去要了三间客房。本以为客栈太小,他们一下要三间,房源会有些紧张。却不想整间客栈原没什么住客,他一张口,倒把个掌柜的喜得不行。 如此,三人跟着小二上楼。就见二层一共只三间客房,呈凹字形围着中间的楼梯。 纪麟将阿贺安置在楼梯口右侧的厢房内,自己住在中间,凌萧便领了左侧的房间。 各项安排妥帖后,阿贺在房内休息,纪麟便下楼去了镇里。他是独自去的,凌萧明白,他这是又去给阿贺寻摸合胃口的吃食去了。 因着阿贺时常昏睡,醒来的时刻不定,纪麟的一日三餐也跟着她一起,变得不规律起来。 三人一路上极少能凑在一处用饭,凌萧便独自用了晚点,然后在房内打坐。 过了好久,才听见对面房门有动静。又过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谈话声从里面传了出来。 “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往日喝了药,总要睡上几个时辰的。”纪麟的声音传来,“等很久了吗?觉得怎么样?” “有点累,胸口闷闷的……”阿贺的声音有些虚弱。 “哎,别动,我来扶你!”纪麟忽然急切地叫了声,接着嗔怪道,“觉得不舒服还到处乱动,碰着伤口可怎么好?” “就是憋得难受,想起来坐坐,哪里就那么娇弱了。”阿贺轻声嘟囔了句。 “夫人说了,你的伤刚愈合不久,若不小心调养,伤口很容易再崩开。到时候,可就没有第二个梨花李在路上等着救你了!”纪麟责备道。 “哎呀,知道了,真啰嗦,像个没牙的老太婆。”阿贺道,接着轻轻笑了一声。 半晌没有动静。 阿贺有些紧张的声音传来:“你……干吗这样盯着我?狗熊……” “咳……”纪麟有些慌乱地清了清嗓子,“呃,那个……起来了也好,正好用饭了。” 阿贺「咯咯」一笑,问道:“有什么好吃的?” “鸡汤。”纪麟道,“我去镇子里看了,没什么好的吃食。正好掌柜的自己养了几只乌鸡,我看着还挺肥,就要了一只来熬汤。” “你……亲自熬的?”阿贺小声问。 “嗯。”纪麟轻轻应了句,说完又咳了一声。 谁料,听到回答,阿贺却哀嚎道:“哎哟,完了完了,今晚要饿肚子了……” “诶?”纪麟一听炸了毛,可下一瞬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将音量低了下去,轻嗔道,“胡说什么呢,我特意请教了厨娘,按她说的在灶上煨了一个半时辰,味道一准好得很!” “切……上次也不知是谁熬的猪骨汤,错把薄荷当成了香叶,整罐汤简直能苦死个人……”阿贺轻笑着讥讽道。 “哎呀,那不是第一次,没经验吗?”纪麟赧道,“这次我把所有佐料都事先尝过了,保证没弄错。来,我先给你盛一碗,你尝尝……” 接着就是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透过客栈薄如脆饼的壁板,传到对面房间里凌萧的耳中。 凌萧打坐半晌,却始终静不下心神。不知是因为隔壁的交谈声太吵,还是离京日久,心中多少有些挂念。 他轻轻叹了口气,既无法入定,索性站起身来,下楼问小二要了文房四宝,然后伏在书案边写了封家书。 近来所历甚多,颇不平凡。他心中有疑惑不解,正好问问外祖。 一封书信写完,他将其封好,又铺开一张信笺,用镇纸压了。提起笔来,手腕微动,两点一提,在纸上勾出三点墨迹。 然而一个字尚未写完,他忽然停了笔,心头浮起一丝异样的别扭。 平日里掌谈玩笑还好,这些日子不见,忽要提笔书信,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头。 想了想,他还是将笔放下,又将那张信纸揉了,扔进纸篓里。 宽衣散发,收拾洗漱,他倒在床上,盖上薄被,打算提早休息。 然而刚把眼睛合上,头顶却传来瓦片松动的声音。他心下一凛,一把抓起枕边的紫霄剑,坐起身来。 槐镇的经历在他脑海中浮现,他浑身肌肉绷紧,心头却掠过一丝犹疑。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发生了异常,可他事先前却一点察觉都没有,甚至到现在也嗅不到一丝杀气。 怎么回事? 正在他纠结之时,头顶却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声音很低,显然是有意压着。 紧接着男子的声音传来:“小心!这些瓦片年岁久了,上面生了苔藓。你抓着我的手,小心别滑倒。” -- 第289页 原来是纪麟和阿贺,凌萧松了口气。 知道无有危险,他将佩剑放好,又躺到枕上,闭上了双目。 一阵窸窣声过后,二人似乎在房顶上坐了下来。 接着就听纪麟道:“你的伤不宜随意挪动,况且夜深了,镇子上黑灯瞎火的,也没啥看头。咱们就到这儿来坐坐,看看星空,不好么?” “好什么好?”阿贺还是一惯的嫌弃,“这儿的瓦片这么糙,硌得我屁股生疼。” “欸,你不说我都忘了。”纪麟道,接着不知做了什么,又献宝似的对阿贺道,“这样就好了吧?” 阿贺轻嗤了一声。 “不过,在这儿看天空还真挺清楚的。”她道,“你看那月亮周围的一层云气,像白纱一样,多漂亮!” “是啊,真漂亮。”纪麟道,声音里有丝难言的悸动。 阿贺似是怔住了,半晌没答言。 “看什么看,狗熊……”随着夜风,飘来女子羞怯的声音。 “你看你的月亮,我看我的。”纪麟轻声道,“只不过我的,比你的更好看些。” 第203章 登徒子 “登徒子……”阿贺的声音更低了。 “呵……”纪麟笑了,“我可不是登徒子。我这一辈子,只打算守着一个姑娘。” “你……”阿贺轻嗔,却不知为何没继续下去,只轻声骂了句,“狗熊……” “哎,打个商量好不好?”纪麟道,“能不能别再叫我狗熊了?尤其是在外人面前,我很没面子的!” “噢……”阿贺讥讽的声音传来,“原来鼎鼎大名的纪大公子也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啊!先前是谁疯疯癫癫,哭哭啼啼地跟我说,我今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叫你狗熊就叫你狗熊,哪怕让你日日扮狗熊逗我开心都行的啊?” “你……你没忘啊?”纪麟一惊。 阿贺轻声一笑:“该记得的都记得清楚着呢!你可别想赖!” “欸?”纪麟不满道,“那你怎么不记得我那日有多担心,生怕你出事,急慌慌跑到树林里去寻你,还为你跟山猫搏命呢?不心存感激也就罢了,还笑话我……” “是啊是啊……”阿贺揶揄道,“若不是纪大公子在林间大呼小叫,我早就打发了那些毛爪子,悄悄逃开了,也不至于为救你差点丢了命。还要我心存感激……我要谢也是去谢人家凌大哥,你担得起我这一声谢吗?” “凌兄那儿我已经代你谢过了。”纪麟道,“至于我……我方才是说笑的。我不要你谢,只要你好好的,陪在我身边。” 阿贺闻言沉默了下去,半晌,又轻轻道了句:“狗熊……” “哎,不是说好了吗?不叫狗熊了吧?”纪麟道。 “谁跟你说好了?”阿贺不依,“告诉你,我可是抓着你的小辫子呢,想叫就叫!狗熊,狗熊,狗……呀!” 屋顶传来瓦片松动的「喀啦」声。 “当心!”纪麟轻声责备,接着又惊道,“手怎么这么凉?” “我没事,就是……”阿贺一句话未说完,突然又轻轻叫了一声,“呀……你做什么?” “别乱动。”纪麟道,“李夫人说了,你的伤受不得风。我抱着你,披风里暖和。” 阿贺不做声了。 半晌,她轻声道:“纪麟,谢谢你。” “嗯?”纪麟一愣,“不是说不要谢我的吗?这又是做什么?” “不是山猫的事……”阿贺道,“我是说槐镇,谢谢你。” “槐镇?”纪麟又是一愣。 “是啊……”阿贺道,“谢谢你,帮我手刃了仇人。” “那个卖羊汤的渌老三?” “他不是什么卖羊汤的,他是个老牌的土匪,杀人,抢劫,无恶不作,比槐安居里的那些要坏得多。” 阿贺道,“你是不是一直疑惑,为何我轻易放过了槐安居里的土匪,却唯独要让他不得好死?” 纪麟没有作声。 “其实他和槐安居那帮人不算是一伙的。”阿贺道,“他身手好,心气高,看不上那些刚入伙的,所以一向独来独往。但他一个人成不了事,所以跟槐安居的合作。他提供迷药,负责把人引到槐安居里去,剩下脏手的事交给他们,他只在最后分钱。” “本来……”阿贺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本来那帮土匪没想把我师娘怎么样的,就只想拿了钱财,毁尸灭迹。但那渌老三来了,是他开的头,才害得我师娘……师父要跟他们拼命,也是他让人把他绑了,吊起来,慢慢折磨……” “后来我去找他们报仇,他认出了我。他记得我是女儿身,有一次把我擒住,在我身上动手动脚。还好我趁他不备,把他打晕了,才逃了出来……” “所以我不能让他好过。”阿贺深吸了口气,“别的人我都可以交给官府,但这个人不行。他必须死。” “可我试了很多次,好几次差点要得手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下不去手……我杀不了人。我记得阿爹临死前跟我说的话,我下不去手杀人……” “不用。”纪麟忽然道。 “什么?”阿贺一愣。 “不用你动手。”纪麟道,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以后有我在,我就是你的手。有我在,没人再伤得了你,你也不需再担惊受怕地过日子。” -- 第290页 “你……” “阿贺……”纪麟似乎不知该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黯黯半晌,轻声道,“我认识你,认识得太晚了……” 闻言,阿贺似是怔住了。 二人沉默下去。 半晌,又听阿贺道:“纪麟,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可傻了。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我露宿街头,吃不饱饭,日日被野狗欺负。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人出现在我面前。他把我从野狗的口中救下,带我离开那个又脏又破的街角,拿热气腾腾的粥喂给我吃,还给我买了好些漂亮衣裳。” “他问我,你冷吗?我说冷,他就用自己的披风包住我,说这样就暖和了。他又问我,害怕吗? 我说怕,他就轻轻拍我的后背,告诉我,以后有他在,我再也不会受欺负,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你知道吗?在梦里,他长得可好看了。我总是记不清他的脸,可我就是知道,他长得和神仙一样好看。 自从做了这个梦,我就天天盼着。盼着真有这样一个人,能在我遇到危险的时候,来到我身边,来救我。” “从七岁到十五岁,这个梦我做了八年,心里就盼了八年。师兄师姐们知道了,都笑我傻。可我就是不觉得自己傻,我一直相信这个梦是真的。 也相信,有一天我的英雄真的会出现在我面前,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向我伸出手,把我带上他的马,带我离开所有的痛苦和黑暗。” “其实……”阿贺呵呵一笑,“是挺傻的是吧……” “你十五了?”纪麟没答话,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呃,什么……”阿贺一愣,话音未落,就像被什么堵住了嘴,骤然停住了。 “唔……纪麟……”娇弱的声音刚出口,就又被堵了回去。 瓦片「咯咯」轻响了几声,就放弃了抵抗,慢慢沉寂了下去。 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后,一声鸦啼从林间炸起,头顶才传来轻轻的喘息声。 “我……夜深了,我抱你回去。” 没有回音…… 只听「喀啦」「喀啦」几声轻响,头顶安静了下来。 不一会儿,外间传来开门的声音。几声低语后,又听大门发出「吱呀」一声,然后被人轻轻合上了。 有人在外面深呼吸了几下,还在面颊上轻轻拍了拍。接着,脚步声响起,相邻的房间大门开合。 再然后,便是彻底的沉寂。 第204章 建木 听到外界的动静停了,凌萧这才舒了口气。 “以后不能再住在一间客栈里了。”他想,又摇了摇头,“不成,还是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改了这个耳聪目明的毛病。” 屋内有些闷,他起身将窗页打起,就见一弯银月挂在半空,星辉灿烂,勾画出一条瑰丽浩瀚的银河。 “你看你的月亮,我看我的。” 耳畔忽然响起纪麟不着调的情话,他的面颊蓦地热了起来。 又回到床上躺好,辗转半晌,困意才渐渐冒头。迷迷糊糊的,他感觉自己周身的感官都在渐渐流失,手脚好似不听使唤一般,整个人坠入了一层粘稠的虚空。 睁开眼,他发现自己正坐在山林里。但是没有风,连一丝气流都没有。 整个世界如同一只巨大的炉鼎,天包地裹,围出一块独属于他自己的,静止的空间。 天幕是墨蓝色的,只在天边擦着一抹粉红。就好像傍晚或清晨,日头将出未出,将明未明的时节。 一时间,他有些困惑,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抬起头,想借月亮看看时辰,却忽然发现自己头顶是一棵异常巨大的树。树高百仞,盘旋而上,直没入云端。 这种大超出了他的认知,在他一惯沉稳的心上激起一串惊异的觳觫。 这树的样子也很奇特,枝叶粗短,横展并不如何壮观,就如一根光溜溜的通天巨柱一般。打眼一瞧,倒像是一架通往天庭的阶梯。 这种模样的树,他记忆中只有一棵。但它并不存活于人世,而是神话古书中记载的上古神树,建木。 自己为何会莫名其妙地梦到建木?他有些诧异。 但紧接着,他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声响。声音从身后的巨木一路而下,窸窸窣窣的,渐渐到了自己身边。 他还沉浸在看到建木的震惊中无法自拔,等到反应过来,身上已经多了一丝冰凉的粘腻。他低头一看,就在自己的肩臂上看到了一条碗口粗的巨蟒。 这一惊非同小可。 他虽然不怕蛇,但这么大一条挂在身上,还是让他本能地浑身战栗。 他想抬手将蛇驱走,却奈何动弹不得,只能强忍着不适,看着那蛇在自己身上蜿蜒。黑色的鳞片在暗夜中闪着微光,从前胸到后背,将他一圈圈缠绕起来。 一丝紧迫感压在他心头,但奇异的,他并未感觉到危险。 他甚至觉得这蛇就是累了,想找个地方休息。而自己身体的温度,让它感觉到了久违的惬意。 已经缠了七八圈,他全身上下除了头和脚,几乎全被黑色的鳞片覆盖了。 但那蛇还在动。 他这才惊异地发现,这条蛇的长度,也不是他在现实世界中的认知可以比拟的。 渐渐地,他的脚也淹没在大蛇黑色的躯体之下。那蛇终于不动了,他也轻轻舒了口气。 -- 第291页 这时,身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试着转过头去,却只能转到与肩平行的部位。但眼角的余光已经看到了令人惊奇的一幕。 影影绰绰的,一条巨大的柱状黑影在他身后腾身而起。它慢慢向上延伸,慢慢地,升到了足有三层小楼的高度。 这时,黑影向下一抻,竟向着他的方向俯身而来。 他的心跳猛地加快了。 但奇怪的是,这种心跳加速并不是因为恐惧。反倒更像是一个已经知晓结局的人,站在不可避免的悲剧面前,那种无力的逃避。 终于,黑影还是慢慢靠了过来,停在他身侧,仿佛在静静地凝视着他。 他从方才起就低下了头,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着他,不想他看到眼前的景象。 但他实在是太好奇了。不管这股力量多么强大,终究没能战胜他内心一探究竟的欲望。 他慢慢抬起头来,可在抬起的一刹那,他就后悔了。 在大蛇布满细鳞,如黑曜石一般闪着微光的颈项之后,他看到了只属于人类的,黑亮柔顺的发丝。 目光再往上走,就看到那段颈项的尽头,是一个人的头颅。那头颅原本背对着他,此时感到他的目光,却回过头来。 借着天地间的一丝微光,他看见了沈青阮的脸。 刹那间,他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种陌生的,复杂难言的情绪猛地涌上他的心头。 难过,惊怒,不忍; 最终都化为宿命般的,心如死灰的沉寂; 嚯的一下,他如同溺水的人一般,猛地从漩涡中抬起头来,这才发现方才种种只是一个梦。 可是这梦境太逼真了。现在回想起来,那种全身上下的战栗感还未远离。 还有最后那一幕,他心中猛然涌起的,铺天盖地的巨大悲怆,至今仍像海浪一般冲击着他的心房。 他猛地甩甩头,忽然感觉浑身发寒。伸手摸了摸,这才发现,他全身上下都被冷汗浸湿了。 透过打开的轩窗,他在天边看到一抹轻红。启明星在那抹轻红的上方,轻轻眨着眼睛。 原来时辰还早。 他掀开被子,起身下床,随意披了件外衣,下楼去找小二要了些热水。 小二正在柜台上打瞌睡,见他满头大汗地过来,还诧异地上下打量了他许久。 折腾半日,房内的浴桶上终于冒起了蒸蒸热气。凌萧将全身浸到热水之中,这才觉得放松了些许。 方才的梦境在脑海中渐渐淡去。不知为何,这么个不着边际的梦,却让他生出了强烈的排斥和恐惧。 甚至连多想一下都不行。每每在脑海中回想起最后的画面,他的心里都会涌起难以忍受的愤怒和难过。 本能地,他觉得这个梦十分不祥。 纪麟和阿贺是在巳时才收拾停当,下楼来寻他的。 彼时他早已用过早点,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才到楼下点了壶茶,好借周围嘈杂的人气,把方才的梦境忘却。 二人见他面色不虞,还以为是等他们等得不耐烦了,上来就连连道歉。凌萧简单两三句带过,几人便牵出坐骑,继续上路。 第205章 赤桑锦 这一走便又是小半个月。离他们最终的目的地还有些距离,但已经进入了溯陵地界。 弛虞氏的大本营。 这日落脚的小镇叫赤桑,与溯陵仅一山之隔。 赤桑镇得名于当地盛产的一种红叶桑木,其颜色可用作染料。 用其染成的布料叫做赤桑锦,在这一带小有名气。当然也价值不菲,一匹锦缎可抵一匹中等坐骑。 因着阿贺的伤,李夫人在他们走时赠了一辆马车。阿贺在里面躺着,纪麟便整日守在车门边。 这一阵阿贺的伤好些了,一日里能坐上好几个时辰。纪麟便将马车垫软,又打了车帘,好让她看看沿途风景,也不致无聊。 阿贺这日又扒在车门边,探头探脑地瞧着大街上的热闹。 纪麟正跟她说着话,忽然却没了回音。他回头一看,就见阿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大街上的某处,一双眼亮晶晶的,满是向往。 他顺着她的目光一看,就见街边的一家茶肆旁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上正走下来两个贵妇,二人都是一身丹红衣裳,颜色艳丽却不艳俗,娇俏却不娇气,正如清晨天边的一抹朝霞,让人见之便心生欢喜。 这大概就是赤桑锦了。 他又着意在街上扫了一圈,就见普通民妇身上穿的还是最常见的麻衣葛布。看来这锦缎虽为当地特产,但有财力置办的还属少数。 这么想着,他又在阿贺身上打量了一圈,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露出了憨憨的痴笑。 这副模样让阿贺看了个正着。她皱眉看着他,嘴角一撇,刚冒出个「狗」字,不知想起什么,又把剩下的字咽了下去。 当晚三人入住后,纪麟难得没去镇上觅食,而是偷偷摸摸地溜进了凌萧的房里。 “凌兄,咱们还剩下多少银两?”他开门见山道。 除去靠「猜石子」赚来的那十两银子,李思又为学武交了二十两的束侑。 所以,三人上路时共带了三十余两银子。虽不十分富裕,但省着点用,也能安安稳稳到达西境了。 这一向纪麟要照顾阿贺,大头的银钱就一直放在凌萧这里。 -- 第292页 如今走了大半路程,还剩下十两左右。他将钱袋取出,将里面的碎银倒在了桌案上。 纪麟小心翼翼地将银子划到手里,掂了掂,两条鹰眉就渐渐拧到了一处。 “这也不够啊……”他小声道。 “怎么了?”凌萧扬了扬眉。 “无事。”沉吟半晌,纪麟道,“再有一日就到溯陵了。我问了,养仙丹要二两银子一颗。我打算买两颗,现服一颗,另一颗备着路上急用。过了溯陵,不用一月就能到梵州。届时见到父亲,就什么事都好办了。” 凌萧点了点头。 “你就先同我们去梵州一趟。”纪麟又道,“剩下的六两银子虽不多,但省吃俭用,也足够咱们一个月的开销。等到了梵州就好说了,你也休整休整,补充补充食水,然后再折道去东陵。” 凌萧想了想,道:“此事不急。咱们先到溯陵,拿到养仙丹,剩下的之后再说。” 纪麟闻言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也没多话,将碎银又放回钱袋里,递给他,就起身出门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他一个人抱着个包袱,出现在一间当铺里。 坐柜的是个中年人,一脸趾高气扬的精明相,皂衣角带,手里端着水烟,正在一人高的柜台后面噼里啪啦地算账。 他身侧还冒着两个圆圆的小脑袋,都是十岁出头的半大孩子,身量看起来还不及当柜高,大概是跟着他做学徒。一见有人进来,四双圆圆的眼睛立时精神起来,盯着他左看右看。 第一次踏足这样的场所,纪麟有些不知所措。他跟两个小郎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见两人没什么动作,他也不知该如何行动,便在柜下站着没吭声。 坐柜的一把算盘打完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一见他,双眼倒是亮了亮。 他冲他晃了晃水烟袋,又拿烟杆在他怀中的包袱上一指,道:“小公子,有东西要质押?” 闻言,纪麟正了正神色,点点头,抱着包袱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他才发现这当柜实在高得离谱。他的身量虽不算多么高大,但也绝对算得上器宇轩昂。 然而此时站在柜前,他却不得不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才能勉强将包袱递到柜台上。 两个小郎七手八脚地将包袱接过去,又打开来,其中一个就对那坐柜的道:“是件一口钟。” 坐柜的将水烟袋放下,伸手抖了抖衣袖,将斗篷从包袱里取出来,就着门口洒进来的日光,细细看了起来。 “嗯……”半晌,他将斗篷放到柜上,伸手在下颌上挠了挠,眉梢一挑,吊着眼角看向纪麟,却没做评价,而是问道,“小公子看着气度不凡,也不像是短银钱的人,怎的贵步临贱地,到咱们这铺子里来了?” 纪麟嫌他罗唣,眉心一拧,没好气道:“先生就说这斗篷能不能当,别的事不需你管。” “啧……”坐柜的被他硬邦邦地顶回来,倒也没气恼,而是砸了咂嘴,状似为难地道,“公子第一次来,怕是不知道咱们这儿的规矩。这质押物品不是买菜买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么简单。 总得将这质押品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咱们才敢收不是? 否则——恕在下得罪,说句您不爱听的——若这东西是您偷来抢来的,您把东西一放,拿了银子走人,那倒霉的不就该是小店了吗?” 说完,他呵呵陪笑两声。 纪麟眼底闪过一丝愠怒。 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面上一宽,也笑笑道:“啊,原是如此,倒是在下不懂规矩了。其实……也不是在下不想说,只是这事说来太丢面儿。 总而言之一句话,月有阴缺,人有失意。前几日做生意亏了些小钱,手头有些紧,想着当几件衣物贴补贴补。 至于这斗篷,先生不必担心。这是年前家中统一置办的,并不是通过什么不法途径得来的赃物,您放心收着就是。” “如此……”坐柜的点点头,又低下头去看那件斗篷。 第206章 死当 纪麟心下有些不耐,但面上还是做出一派悠哉的从容。 过了半晌,那坐柜的终于又抬起头来,却仍是不说斗篷的事,而是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公子的遭遇在下也能理解,都是做生意的,理应互助救急。”他摇头晃脑地道,“可问题是……小店自打开张以来,就有不质押旧衣的规矩。公子若是真有急用,倒不若当些别的。金银玉器,书画古玩都可以啊……” 说着,他在纪麟腰间的玉佩上瞄了几眼。纪麟察觉到他的目光,厌恶地皱了皱眉,微微侧身,挡住了那枚玉佩。 笑话,这可是他出生之时,圣上为表父亲战功,特特御赐下来的,乃是无价之宝。这坐柜的眼睛倒是毒,可心也未免太贪了些,也不想想自己吃不吃得下! “就是这件斗篷……”他道,“你若肯收,我可以多让些利。” “这……”坐柜的一双眼睛仿佛黏在那枚玉佩上一般,好容易才拔下来,眉宇间就笼上了一层戾气。 “哼……”他从鼻管里出了声气,眼皮一挑,拈着那件斗篷,挑挑拣拣地道,“若是这样,那小老儿也不妨跟公子透个底。斗篷可以收,就算是小店行善事。一口价,三两银子,月利五分,公子打算当多久?” -- 第293页 “三两?”纪麟双目一瞪,“您好好看看,认不认识这是什么材料?三两……怕是连个风帽都买不着吧?” “哼……”闻言,坐柜的一声冷笑,好整以暇地望着纪麟,道,“公子也不必动气,待我与公子分说分说。” “这件斗篷做工材料俱属上乘,在下不是看不出。只是嘛……” 他将斗篷抖开,拍了拍上面几乎不存在的细尘,又指着下摆上的几处磨损和污迹,道,“您看,这儿,还有这儿……啧啧,要我说,公子也太不爱惜衣裳。这好好的一件斗篷,破损成这个样子,那价值可就要大大地跌了!” “衣裳穿久了当然会旧,若是件新的,我也不会拿到你这么个小铺子来典当了!”纪麟心头火起,“还有你说的破损,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这件斗篷我一共只穿过两次,哪有你说的那般不堪?” “这……呵……”坐柜的嗤笑一声,低垂的眼睫下流出一丝高高在上的倨傲来。 “哎呀,小公子……”他长叹一声,抱胸俯视着纪麟道,“在下开的是当铺,可不是善堂。若是有法子,谁巴巴儿地跑到这儿来?但您既然来了此处,就该明白此处的规矩。 价就是这么个价,缘由呢,我也跟您分说明白了。我还告诉您,这个镇子上就在下这一间当铺。 就算有别家,他们也不肯收您这旧衣裳。就算收,也不可能出比这更高的价。话说到这份上,公子掂量掂量,尽早下决断吧!” 纪麟被他一通奚落,早已气得七窍生烟。若是在平日,这老头怕是说不到半句就被他一脚撂飞了。可眼下他们身在外地,人生地不熟,手头又紧,却是不得不忍气吞声。 于是,明知是亏,他还是决定吃下。但这亏不能亏得太大发,否则就跟吞了只苍蝇一般,可不得让他一路恶心! 这么想着,他也不跟那坐柜的啰嗦,直接道:“我有急用,要十两银子。就这么个数,你要不给,就把包袱还我,我立马走人!” 这件斗篷可是前几日他与阿贺在房顶看月亮时,他用来裹着她的那一件。 他心中本就舍不得。若没有十两银子,这糟老头说什么也别想把它讹了去! 可一听他这话,坐柜的越发胸有成竹。他转了转眼珠,笑道:“要想提价也不是不成。公子不妨将这件斗篷做成死当,再随意添些别的,凑成十两,您看如何?” “死当?”纪麟一怔。 “所谓死当,就是一次结清,不再赎回。”坐柜的解释道。 那不就相当于把斗篷卖给他? 他虽不清楚这件斗篷原来价值几何,但总归下不来大几十两银子。 如今他一口价,十两银子就想把这七成新的袍子讹了去,还要再“随意添些别的东西。” 纪麟在心中狠狠骂了句娘。 但他心里其实也并不像口中说的那般笃定。他在进来之前就左右打听过了,知道这坐柜的没骗人,整个镇子的确就他们一家当铺。若不在这儿将斗篷当了,他哪来的钱去做那件事呢? 可若真做成了死当……他心里猛地一痛,泛起一股浓浓的不舍来。 山中遇袭那夜,他抱着鲜血淋漓的阿贺逃出密林,就是把这件用来当被盖的斗篷铺在地上,将阿贺小心放了上去。 后来阿贺伤愈,他带着她到房顶透气,也是用这件斗篷,将她牢牢圈在自己的怀里。 这件斗篷上沾过她的血,留过她的体温,染过她的味道。虽然后来都清洗净了,但每次拿起它来,他都有种怀抱着阿贺的感觉。 这是他们共同的记忆啊……真的,真的要将它丢弃在这么个偏远的村镇,这么个破落的典当铺子里吗? 他脸上一番留恋不舍,自然被那坐柜的全数看在眼里。 他转了转眼珠,抛出最后一击:“看小公子颇有为难,小老儿也不是铁石心肠。这么着吧,也不必再添别的,小店把这斗篷收了,您拿十两银子去救急。如此,公子急事可缓,小老儿也算为自己积些阴德。您看如何?” 纪麟本就心烦,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恨不得将一口银牙咬碎。 可眼下留给他的选择却并不多。又犹豫了片刻,他将心一横,刚要说话,身侧的光线突然一暗。接着,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左肩。 他抬头一看,竟是凌萧。 “凌兄,你怎么……”他刚待询问,却被凌萧一个眼神制止了。 坐柜的看到眼前的变故也有些微讶。他上下打量了凌萧一番,刚要开口说话,却见凌萧双手一动,这才发现他手中也抱着个包裹。 在他不明所以的注视下,包裹被解开了,露里面出一截绣纹锦衣来。接着,凌萧双手一抖,将锦衣铺展开来,原来是一件崭新的立领披风。 第207章 溶月丝 只见披风通体玄墨,无一丝杂色,只在边缘处用银线暗绣了卷云纹。 初升的朝阳为它镀上了一层金芒,流畅的墨色如水一般流淌着,钩织出一条浸润在日光中的银河。 坐柜的一见这披风就被晃了眼,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一阵猎猎风吟。 下一瞬,那件稳而不彰,却于暗处流光溢彩的披风就稳稳地落在了自己眼前。 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只觉触手轻软柔滑。心下一惊,他蓦地抬眼,向柜下那位身姿高挑的公子看去。 -- 第294页 “把这位公子的斗篷还回来,当我的。死当,二十两,不还价。”那公子抱着手,冷冷地看着他。 “这……我……”坐柜的尚自惊诧。 纪麟也急了。 他一把扯住凌萧,低声道:“你这是疯了不成?崭新崭新的披风,少说也要这个数!” 他在袖子底下比了一下,“如今二十两卖给他?” 凌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无所谓地道:“天热了,用不着,带着也是累赘。” “用不着也不必卖给他呀,他……” 他还待说,那边坐柜的终于反应过来,忙也开口道:“哎呀呀,这件挡风看着还像个样子。不若这样,两件一起,小店给个优惠价,二十五两如何?” “滚你大爷的!”纪麟终于暴怒,三两步冲到柜前就要去拿回那件披风。 坐柜的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慌忙向后一撤,却还不忘将那披风牢牢抱在怀里。 凌萧上前一步拉回纪麟,站定后又对那坐柜的重复了一遍:“这位公子的斗篷不当了,披风二十两给你,再还一次价我立刻走人。” “这……”坐柜的终于坐不住了。 “纪兄,把东西拿回来吧,咱们走。” 纪麟粗重地哼了一声,大步走到柜下,刚伸出手去,坐柜的却忽然哇哇大叫起来。 “成交!”他死死抱着披风,慌不迭地喊道,“二十两银子,成交!洛儿快去取当票和银秤来!” 凌萧冷哼一声。 在纪麟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坐柜的颤颤巍巍地跟他签了当票,将银子付了,又把他的斗篷小心包好,遣小童隔着栅栏递了过来。 “便宜你了!”纪麟一把扯过包裹,冲那坐柜的大吼一声。 坐柜的一个不妨,猛地向后一躲,竟哐啷啷摔到了地上。 “师父!师父!”两个小郎忙蹲下去帮忙。 却听柜台后一连声道:“哎哟哟,不妨事,不妨事!孩儿们快扶我起来,送贵客出门!” 之后便是一阵噼哩乓啷的手忙脚乱。 等三人再次从柜台后露出头来,却见大堂空空如也。三竿上的日头洒下一片刺目的金光,打在柜前的地砖上,又折到他们的眼睛里。四下寂寂,却哪还有方才二人的踪迹? “人走了。”一个小郎回过头来道。 “拿了二十两银子呢!”另一个小郎肉疼地直皱眉,“咱们店里什么时候出过十两以上的当?这下倒好,让他一下赚了二十两去!虽说是死当,可这也太轻松了些!” “呵呵呵……”听他在一旁抱怨,坐柜的却和得了失心疯一般傻笑了起来。 “师父,你怎么了?”两个小郎面面相觑。 “呵,你们两个傻小子!”坐柜的回过神来,在他们头上一人打了一下。 两个小郎白挨了教训,都一脸委屈的看着他。却只见他爱不释手地在披风上来回摩挲,毛发稀疏的脑袋轻轻摇着,口中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赞叹。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他用手背在披风上滑过,吊着眼角对两个徒儿道,“这是溶月丝,只在西边的布库国有产,一匹要这个数!”他张开手指,在小郎面前晃了晃,“寻常人家连听都没听说过,他们却拿来做披风。啧啧,真是……” “啊?”两个小郎惊得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来,“布匹都值这个价钱,那成衣……” “咯咯咯……”一听他这么问,坐柜的越发和抱了蛋的母鸡一般,两排黄牙向外呲着,怎么拢都拢不住。 “发财了,咱们发财了!”两个小郎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晚上要吃肉包子的狂喜。 从当铺出来,纪麟抱着包袱,恨铁不成钢地在凌萧身后念叨。凌萧心中好笑,一任他说也不回嘴。 两人慢慢走到了街市最繁华的地方。右手边是一家成衣铺,看着颇为气派,这个时辰门口就停了两三辆马车。 凌萧停下脚步,看着纪麟道:“说完了吧?若是说完了,也该做正事了。” “啊?”纪麟一愣。 凌萧指指那家成衣铺,道:“你昨晚问我还有多少余钱,今日一大早又偷偷跑去当铺,不就是为了给贺姑娘置办一身新衣吗?” “我……”纪麟瞠目,“你怎么知道的?我没跟你提起过啊!” 凌萧轻声一笑:“你的心思都恨不得写在脸上。同行这么久,我若是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也枉为朋友了。” “嗐……”纪麟闻言面上一红,一手搭着后脖颈,羞赧地笑了起来,“就是,就是觉得那衣裳颜色鲜亮。心想着,穿在她身上定然也好看。” 见他如此,凌萧也会心一笑,道:“那就进去好好选一匹锦缎,贺姑娘得着礼物,定也开心。” 说着,两人迈步走入店内,就见里面明晃晃一片赤色。 四面墙壁上都挂满了衣裳布匹,细细一数,一大半都是赤桑锦。只是红色有细微的差异,从轻粉到正红,真真是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店铺面积不小,但有一大半都被衣裳占了。剩下的一小半也站满了形形色色的妇人,有的在选布匹,有的在谈价钱,一片喧嚣热闹。 见他们两个大男人堂堂皇皇地进来,掌柜的放下手中活计,从柜台后面迎了上来,诧异道:“二位公子这是……” -- 第295页 “呃……我们……我来看看衣裳。听说你们这儿的赤桑锦不错,我那个……”纪麟说得磕磕绊绊,舌灿莲花的好口才不知被丢到了哪个犄角旮旯里。 “哦……”掌柜的却立刻就明白了。 第208章 海棠红 见来人是客,掌柜的放下提防,摆出一副开门迎宾的笑脸,伸手往四周一指,道:“公子真是有眼光!咱们是镇上最好的成衣铺子,早先是开染坊的,祖传的手艺,能染出二十八种红色。您二位看看,看相中哪几匹,店里有现成的裁缝,三日内就能成衣!” 说着,他亲自领着纪麟去选布料。凌萧便在店门口的角落里等他。 店里的妇人们见他一个年轻小公子来挑衣裳,都好奇地围了过来,又见他左看右看一头雾水,就七嘴八舌地出起了主意。 “公子这是给媳妇儿买布做衣裳呢吧?媳妇儿多大年纪了,平日里喜欢穿素淡的,还是鲜艳的衣裳啊?” “哎哟,新婚夫妇蜜里调油,真让人羡慕啊!公子也真是疼媳妇儿,连置办衣物的事都亲自包揽了!” “看你的样子,是第一次为女孩儿做衣裳吧?是想送她礼物,逗她开心?这锦缎颜色都差不多,没经验的可不会选。这样,你跟我说说你夫人的模样喜好,我来帮你选!” “呃……”被人七嘴八舌问了一通,纪麟有些混乱,“她……她今年十五,平日里嘛……嗯,大概也……嗐,我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样式的衣裳。” “那就说颜色!样式好说,按今春最时兴的做就是。各家小姐都喜欢,准没错!你家里的平日都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是桃红还是大红,清淡的还是浓艳的?” “她……”纪麟挠了挠头,“她平日都穿石青或是浅褐的衣裳。” “啥?”一众妇人瞠目结舌,“那是男子才穿的颜色,她一个年轻女孩儿怎么能穿呢?” “不……不能穿的吗?”纪麟有些茫然,“可我看着很好看啊。” “噗……”众人掌不住笑出声来,互相传递着暧昧的眼色,“看看,看看,什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啊?这不眼前就见着了!” “不过啊,这石青浅褐终究不是年轻女子该穿的颜色。你要是连这个都觉得好看,那等她穿上一身赤锦,你这眼珠子还不得掉出来!” “哈哈哈……说得正是!依我看……这平日里爱穿石青的,看来还是喜欢素淡的颜色。不如你就挑一款妃色的,你看,就是这个。虽是红色,却没那么艳,看着不刺目,年轻小姑娘穿得最多的就是这个。” 纪麟顺着她的手看了两眼,皱眉沉吟着不说话。 一旁的妇人见了,一把把他拉了过去,道:“我倒不这么看。平日里穿得素淡,不代表心里就喜欢。许是她没试过别样的呢?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就得穿得俏一点。 那才叫花团锦簇,活这一世也不亏!依我看啊,你就给她买这件绯红的!又活泼又俏皮,她看了一准喜欢!” 纪麟又看了看她手指的布料,歪了歪头,还是不置可否。 见状,众人又给他推荐了几款。从绛色到朱红,再到银红,全都没看到他心里去。 最后,他自己在角落里看到一匹锦缎,眼睛一亮,道:“那是什么红?看起来好生娇艳。” “噢……”众人打眼一瞧,“那是海棠红啊!哎哟哟,你看看咱们这帮老婆子,不懂那少年人的心了!刚刚成亲的小两口,可不就要这缠缠绵绵的颜色!这送的哪里是衣裳啊,这分明是心意和情分呐!啧啧啧……” 众人方才一通叽叽喳喳,掌柜的几番插不上话,便到一旁坐等。 如今见这边似是有了着落,他朝里间招招手,一个中年妇人便拿着量尺走了出来。 “公子好眼力啊!”掌柜的凑上前去,殷勤笑道,“春红浅香,不似情长。公子定是十分爱重自己的夫人,才会在万红之中选中这一款海棠。夫人也必是难得的美人,才能衬得起这么娇艳的颜色。” “她……她不是什么绝色美人……”纪麟羞赧地挠了挠头,“但我喜欢。” “哎哟哟……”众妇人闻言都捧住了心口,“小公子真是重情之人,您夫人可真有福气哟……” 众人说笑调侃着,随掌柜一同过来的裁缝已经将锦缎拿了出来,这时便问纪麟道:“公子可有夫人的尺寸?或是咱们改日上门去量?” “这……”纪麟从没想过尺寸的事,不由犯了难。 他想了想,将双臂围成一个圈,道:“大概……就是这么大。” “噗!”掌柜口中的茶喷出去半尺远。 一众妇人也躲在手绢后面,笑得前仰后合。 纪麟挠了挠头,见众人笑得说不出话来,自己的脸也慢慢红成了个虾子。 “我……我买这衣裳不想让她知道,想做成了再送给她,让她欢喜……她的尺寸我没量过,不过就是一般姑娘的尺寸,她人纤瘦,把腰身做小一点就成了。” “哎哟……这可不成。这太笼统了,好容易做身衣裳,到时候不合身可不扫兴!” 还是裁缝最先缓过劲来,她揉揉笑得发酸的脸颊,对纪麟道:“这样,我教公子个法子。您回去后,将夫人平日里穿的衣裳偷一件出来,带到我这儿。我比一比尺寸,大概就有数了。” -- 第296页 “诶……”纪麟双眼一亮,“这倒是个主意!行,我这就回去,把衣裳偷来给您!”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衣裳做成需要三日。正好阿贺身上不适,三人便顺理成章地多留了几日,丝毫没引起阿贺的怀疑。 待到衣成那日,纪麟望着面前一袭海棠红锦绣襦裙,笑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十八九岁的年纪,却被他硬生生在眼角挤出了三条皱纹。 当晚,他就把衣裳送到了阿贺的床前。 阿贺喝了药一直昏睡着,刚刚清醒过来,怀里就被塞了个鼓鼓囊囊的包裹。 她收到纪麟的眼风,不明所以地将包裹解开,蓦地看到一包袱沉甸甸的大红锦缎,足足呆了半柱香的时间。 好容易,她将目光从锦缎上移开,头刚抬到一半,眼角就掉出一滴晶莹的泪来。 纪麟有些慌了,匆忙抓住她的手,问道:“怎么了?是我又吓着你了?还是你不喜欢这个颜色?” 第209章 春红浅香,不似情长 阿贺扭过头去,闷闷地不做声,一任眼泪放肆汹涌。点点滴滴,尽数落在胸口。 足足哭了大半晌,她才重又回过头来,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破涕为笑。 “怎么选了个这么艳的颜色?”她鼻音浓重地问。 “很……很艳吗?”纪麟有些不知所措,“我原也想选个素雅点的颜色,但看来看去都不喜欢。后来看到了这个,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我当时站在铺子里,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你穿着这身衣裳的模样。然后我就对自己道,就是它了。用它做成衣裙,阿贺穿上定然看好……” “海棠。”阿贺望着锦缎轻声道,“春红浅香,不似情长。” 纪麟还在嘿嘿傻笑,听到这个猛地一惊,不由奇道:“诶,你也知道这个说法?” “嗯?”阿贺怔了一下,“还有谁这么说过?” “成衣铺的掌柜的。”纪麟道,惊愕地上下打量着她,“他一见我选中这匹缎子,就说了这句话。怎么,这八个字有什么典故吗?” 阿贺呆呆地望了他须臾,忽然回过神来,轻声一笑,道:“嗐,哪有什么典故不典故的,我哪里懂这些?就是之前忘了听谁念过一次,我觉着好听,又不复杂,就暗暗记下来了。其实并不太懂它说的是什么意思。” “是吗?”纪麟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见她不欲多说,便也放了过去。 “来,穿上试试!”他兴致勃勃地将衣裙抖开,一件件摆在床上,“我可是偷了你的衣裳让人量的尺寸,快穿上给我看看,若是什么地方不合适,我明日再拿去让他们改!” 阿贺轻轻点了点头,手刚伸出去,见他不动,又抬眼不豫地望着他。 “哦哦哦……”纪麟反应过来,忙道,“我背过身去不看,你放心换就是。” 阿贺皱了皱眉,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下去了。 她轻轻咬了咬嘴唇,道:“那你可老实点,若被我发现你偷看,必饶不了你!” 灯火映进她麋鹿般水灵的眼,在她眼底酿出两潭醉人的酒涡。被咬过的嘴唇红殷殷的,像是春日里尚来不及摘下的樱桃果。 纪麟呆呆地望着她,半晌,双手忽然不受控制地扶上了她的肩。他眉眼沉沉地凝视着她的双眼,低声道:“怎么个饶不了法?” “你……”阿贺被他眼底的炽热惊了一下,慌忙移开眼神,轻斥道,“登徒子……你快转过身去,我要解衣裳了。” 这三个字就像是飞溅的沸水一般,在纪麟心上猛地烫了一下,烫得他浑身肌肉不受控制地一跳。他深吸一口气,掩下眼底的赤红,猛地放开双手,缓缓背过身去。 “好了,你换吧。”他沉声道。 “你……你离得远些,我……”身后是阿贺惊鹿般小心翼翼的声音。 “我不看。”然而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被纪麟堵了回来。 阿贺又咬了咬唇,但见他态度坚决,遂也不再多言,双眼在他宽阔的后背一瞥,便动手解开了衣裳。 窸窸窣窣的声音挑逗着烛火,室内明明暗暗,挠得人心起起伏伏。 半晌,随着一声蚊蚋般的「好了」,纪麟转过头来。就见床边坐着一个身着海棠红裙的少女,长发披肩,臻首半垂,眼波流转,正在灯下羞赧地望着他。 经过这几日的休养,她黝黑的面容渐渐变回了本来的颜色,白皙柔滑,透着健康的粉。 初见时过分消瘦的面颊也日益丰盈起来。到得此时,呈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饱满。如今两朵红云挂在颧骨上,便是春日里最娇艳的花蕊都不及她半分颜色。 纪麟直勾勾地看着她,眼前掠过醒时梦里种种不堪旖旎的画面,喉间忽然干渴了起来。 “好看吗?”少女轻启薄唇,清凌凌的字眼打在他的后脊梁上,混入他的骨血,变成滚烫的热油,轰的一下,点燃了他的心火。 眼睛不知怎的不听使唤了,紧紧黏在她身上,移都移不开。 他无意识地合了合手掌,轻微的动作,却仿佛引燃了火线,将他浑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 天知道他是如何用尽了生平所有的意志力,和毕生所学的大道理,才用表面虚假的彬彬有礼,勉强掩盖住内心深处最诚实的欲望。 “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他轻声道,觉得自己的喉头都在打颤。 -- 第297页 闻言,阿贺面上的红晕又深了一层。 “我也觉得好看……”她在衣袖上轻轻抚了抚,“这颜色好,红艳艳的,看着倒像是喜服。” 轰的一下,全身的血液都随着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涌到了头顶。 阿贺说完,抬眼望着纪麟微微一笑。纪麟一愣,就听见自己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咔」的一下断了。 下一瞬,那具纤细娇软的身体已经落在自己的掌心。唇上是不属于自己的温热终于再也忍不住,紧紧握住她的双肩,轻声道:“阿贺,咱们成亲吧。” 怀中人微微僵硬了一下,双手抵在他的胸前,似是想要挣扎,却最终慢慢软了下去。 “都没有胭脂水粉。”她轻声道。 “什么?”纪麟一愣。 “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就这么素着一张脸,刚睡醒,连擦都没来得及擦。”阿贺又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不满与失落。 “胭脂水粉……”纪麟轻声念着,慌乱地回过头去,看看窗外的天色,不禁皱起了眉头,“这个时辰了,脂粉铺子大概都打烊了,却上哪……” 回过头来,眼前是阿贺嗔怪的眉眼。一抹浅笑挂在她的唇角,淡淡地,旋出两个浅浅的涡。 纪麟怔了一下,似乎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但下一刻,他掩藏在眼底的血色便猛地冲了上来。 “你……你答应了?”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阿贺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没说什么,而是伸出双手,轻轻环住了他的颈项。 少女特有的馨香充盈在他的鼻端。 “阿贺……你知不知道你……你知不知道你……”纪麟从未听过自己如此混乱嘶哑的声音。 “不许弄疼我。”阿贺娇嗔地命令了一句。 纪麟颤了一下,猛地住了嘴。 赤桑锦顺滑地挂不住肩,方在被衾上流连片刻,就如流水般,滑落床头。 阿贺伸出手去够了够,衣裳没够着,却被一只大手从中截胡,紧紧握在掌心。 纪麟望着她的脸,轻颤着长叹一声。下一瞬,打起的帘帐已经在他的掌风中落了下来。 第210章 八万 春雨润物,一夜好眠。 第二日辰正,纪麟才做贼一般从阿贺的房中偷偷溜出去。本想着神不知鬼不觉,却不料正好碰上从外面回来的凌萧。 互相一照面,两人脸上都有些尴尬。 纪麟望着凌萧身上的夜露,又看了看他眼底的青黑,心中不禁纳闷。凌萧似是也在躲避什么,目光闪烁,只草草道了声寒暄便进了房。 房门「吱呀」一声合上,他闭上眼,这才缓缓出了口气。 鬼知道他昨晚经历了什么。 本来纪麟得了衣裳,高兴得合不拢嘴,他虽没说什么,但心底里也跟着高兴。 后来纪麟去阿贺房中送衣服,他就在房内打坐。不一会儿,就听到隔壁传来的欢声笑语。 一切都与预想中一般和谐。 但静好时光还没过片刻,那动静忽然变了。具体怎么样他也说不上来,但总觉得诡异,心里也没来由得别扭。 直到一声无论如何不能再用「正常」二字形容的动静响起,他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呆了片刻,接着几乎是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走在街巷上,吹着凉爽的晚风,一开始还颇为惬意。但慢慢地夜深了,他也开始困倦起来。 客栈是无论如何不能回的。他左右无法,便进了林子里,在一棵大树上将就了一晚。 这一睡便过了时辰。 直到一队出镇的车马从他脚底路过,他才被喧嚣的吵闹声惊醒。 一看时辰,已是辰初。日头挂在树梢,温暖的光线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打下一片明明暗暗的浅影。 他甩了甩头,疲惫地回到客栈,却没成想跟纪麟撞了个正着。 这下尴尬更甚。 他深吸了口气,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从今以后,除非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再跟他俩住进同一间客栈。 赤桑镇坐落在西南边陲与中原的分界线上,从此地开始,就进入了深谷大河的多山地带。 赤桑镇西口就是一座大山。从镇子的角度看去其实算不上雄伟,山高有限,占地也不广。 但若换一个角度,横向看去,就会发现此山的纵深极长。 如龙蛇般蜿蜒而去,又在尽头处与下一座山脉连接起来,一路绵延向西,不知几千里。 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溯陵,就隐藏在这座大山的山坳里,是从中原到西南途径的第一个重镇。 贯穿西南的第一大水系,虞水,一路激流湍急,却在此处平缓下来。 于是,水路陆路交通,来往货运买卖,都给这座山坳里的小镇带来了喧嚣的人气与富贵。 加之全国最大的药商弛虞氏就是从此处起家,天南地北慕名而来,一药难求,使得溯陵二字越发声名鹊起。 因着阿贺虚弱,凌萧几人过了午时才堪堪上路。这一路风景极好,行路过半,三人之间那丝若有若无的尴尬也随山间的鸟语花香渐渐消散。 戌正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时辰已经不早,他们早先还担心能否吃上口热乎饭食。可没想到,这个时分,溯陵的夜市正开得如火如荼。 喧嚣的人气扑面而来,明亮的灯火夹着虞水两岸,远远看去,有如天上街市,竟让他们一瞬间有了身在京城十里长街的错觉。 -- 第298页 自打离开瀛洲以后,三人已经许久没有到过如此繁华的地方了。 就连阿贺也难得地出了马车,同纪麟坐在一处。一双眼睛大睁着左看右看,似乎不愿放过每一丝热闹。 三人一路打听着落脚之处,最终在一家名为抱山居的客栈前勒停了车马。 已经是这个时辰,客栈外却依旧车水马龙。他们好容易钻了个空子,将马车停好。 进去大堂一打听,却被告知房源紧张,整间客栈只剩下两间客房。纪麟当即便要走,却又被掌柜的拉住,言道各处都是一样。 春日里天气和畅,适宜赶路,远近客商都选在此时交互往来。否则一入夏秋,进了雨季,行路就没那么容易了。 正值旺季,全溯陵的客栈供不应求。越往里走客栈越满,到得中间最繁华的一段,他们的马车轻易都通不过去。 三人闻言一凛,想想先前沿途所见,这掌柜的怕并没有危言耸听。只是若是如此,房间该如何分配呢? 见他们犯难,掌柜的把手中的账本一放,指着大门外道:“街对过还有一家旅馆,规制价钱都跟小店完全一样,您其中一位不妨去对面下榻。两相离得这么近,一点都不耽误见面。我见您还带着女客,这再继续找下去,找不找得着不说,不也疲累麻烦吗?” 这一下正中凌萧下怀。 他几乎没给纪麟开口的机会,当机立断道:“如此甚好。掌柜的言之有理,你与贺姑娘在此处,我去对面。” 听他如此说,掌柜的立时喜笑颜开。他朝旁边招呼了一下,问道:“八万,对面的虞水楼还有空房吗?” “方才还有的,我刚从那边过来!”一道清脆的嗓音回道。 众人回头一看,就见是一个青衫小帽的小二,看样子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与他们一般大小。 他正在门边帮着卸货,一听掌柜的叫他,便将手中的麻绳一甩,乐颠颠地跑了过来。 “八万?”阿贺瞪着一双大眼看着他,饶有兴趣地道,“这是你的名字?” “嘿嘿……”不知是不是因为眼前站着个俏丽姑娘,他有些羞赧地挠了挠头,“俺娘生俺的时候,俺爹正在外间跟人打麻将,正好摸了张八万,胡了牌。他一高兴,就管俺叫八万了……” “哈哈哈……”阿贺一阵捧腹。 纪麟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 掌柜的也呵呵一笑,指着那八万对三人道:“这个小猴儿,您各位别看他憨厚,心思却机灵得紧!这几日您住在小店,有什么事全吩咐他就成,他一准儿能给各位办好!” 说着,他又指了指凌萧,对八万道,“万儿,来,把这位公子好好地引到对面去。你跟老庄说,这是我引荐过去的客人,让他好好招待着!” “欸,好嘞!”八万满口答应。 如此,一天的忙忙糟糟才算告一段落。 第211章 人间烟火 三人约定了时辰,各自安顿妥帖之后,又在抱山居门前集合,一同去夜市觅食。 临行前,那名叫八万的小二又热心地凑过来,给他们推荐了当地有名的饭馆和点心铺子。几人道了谢,便在阿贺「哈哈」的笑声中,一起出门上街去了。 行人多的地方最不缺酒肆。他们沿河走来,就见街边茶馆酒楼的幡旗几乎算得上是鳞次栉比。 又往前走了一段,眼见着已经到了溯陵最繁华的中心地段。 在他们前方不到三十丈,街中心最显眼的位置,矗立着一家酒楼。三层雕花木,飞檐翘角,大概就是此地类似于紫云阁或是烟雨楼的所在。 “抱月楼……这就是八万说的那一家了吧?”纪麟心下一动,转眼看了看阿贺,就见她果不其然,正直勾勾地望楼兴叹。 见状,他又看了凌萧一眼。凌萧也正望着他,两相一对视,眼底都是一派了然。 凌萧点点头,半句废话也没有,当先走了进去。阿贺乐得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一转眼也进了大堂。 见两人一前一后一会儿就没了影儿,纪麟茫然地「欸」了一声。又见没人搭理自己,他摇头失笑一声,也随二人的脚步走进了酒楼。 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他们进来的时候,正好有一桌客人离开。纪麟带着笑靥如花的阿贺走到桌边坐下,就跟她一起研究起菜谱来。 二人头碰着头,肩并着肩,旁若无人。指指点点间,不时有笑语传来。 “诶,你看你看,他们这儿也做酱肘子呢!” “哎呀,那可要来一份!我都饿了一整日了,满脑子就想着它呢!” “我看这鲥鱼也很好,这儿临河,人流又这么多,鱼虾定然新鲜。” “不成不成,这太贵了。咱们本就没多少银钱了,多少省着点……” “省这个钱做什么,你不是爱吃河鲜的吗?不过一条鱼,我们两个大男人,还能饿着你不成?” “哎哟哟,就会嘴上逞能。最好你自己去出苦力,莫要连累了人家凌大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不过是点个菜的事,却好像有天大的乐子一般,逗得二人合不拢嘴。 凌萧静静地望着他们,心中慢慢升起了一丝烟火气,嘴角也不自觉地柔和了起来。 他着意在阿贺脸上看了一眼,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但就是不一样了。 -- 第299页 明明还是那副熟悉的眉眼,谈不上女子的美艳,又少了男子的英气。身上也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袖口衣襟处已经磨起了线头。 可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同了呢? 他遥遥看着她,总觉得她浑身都是发着光的。光辉柔润而明丽,弥补了她所有的不足,又画龙点睛一般,为她镀上了一层照人的华彩。让人远远看着,就觉得窝心得甜美。 他又转过眼去看纪麟,就见他望着阿贺一脸宠溺。原本英气勃勃的眉眼如今就跟化了一般,平白添了些蠢气,总让他联想起刚得了一大根肉骨头的狗。让人看不上的同时,却又忍不住心生羡慕。 看着看着,不知怎的,他心里忽然就暖了起来。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很好,与自己心爱之人相伴,岁月如细水,平缓却流长。 “诶,凌大哥,你笑了呢!” 一声清脆的笑声将他从游离的思绪中抽离。他定睛一看,只见阿贺和纪麟正齐齐笑望着他。俩人不知怎的,就连笑容都越来越像。 “我们都点好了,你也点些你爱吃的!”他正出神,阿贺又道。说着,把菜谱递到他面前。 “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按你们的口味就好。”他将菜谱接过,随手放到一边。 “是呢,凌大哥从不挑食的。”阿贺笑道。 “都像你?”纪麟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除了吃就是睡,生着病还忘不了酱肘子。怕不是小馋猫投胎转世!” “哎呀,你个狗熊!你敢笑话我,看我不打你……”阿贺娇笑一声,果真抬手作势要打。 纪麟忙抱着头来回闪躲。二人哈哈笑成了一团。 招呼过小二,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酒菜就堆了满桌。三人说笑着用了饭,随着阿贺一个心满意足的饱嗝,又招小二来付了账,便起身出门去。 此时外间正巧也「哗啦啦」进来了一大群人。阿贺正背对着门口跟纪麟说笑,一个没留神,撞到了当头那人身上。 她面上一惊,刚要回过头去道歉,腰间却跟着一紧。 接着,一个油滑的,喷着酒气的笑声就蛇一般钻入她的耳中:“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怎的这么不当心呢?” 阿贺一时没反应过来,尚自发着愣,就觉得手臂一紧。下一瞬,鼻端已经闻到了那丝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把你的脏手拿开!”耳畔传来一声怒吼。 “哎哟!”与此同时,一声痛呼响起。 接着就是一阵噼哩乓啷,夹杂着惊叫怒骂的人声。 等她站稳身形,彻底回过神来,就见眼前是一帮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手持折扇,端得风流倜傥。 只不过,这些人如今都对他们怒目而视。当首的一个还用手捂着腹部,面上青筋毕露,一双眼简直要喷出火来。 “你们是打哪儿来的憨货?没长眼睛吗?看不见这是谁?胆敢跟我们公子动手,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不知死活!” 一名花枝招展,形如锦鸡的青年公子怒气冲冲地走上前来,用折扇指着凌萧三人的鼻子,连声爆喝道。 “跟他们废什么话!竟敢踹本公子,来人!给我往死里打!”当首那个捂着腹部的锦衣公子面容扭曲着大喊道。 一声令下,众公子纷纷退到一旁,让开了路。只见从众人身后走上来几名肌肉虬结的大汉,个个身逾七尺,玄衣短打,显然不是家丁就是雇来防身的打手。 阿贺尚被眼前的变故惊得回不过神来,纪麟却已经摩拳擦掌起来。 他本就一口气没出完,如今见着这个阵势,不由冷笑一声,咬牙低声道:“就怕你不敢来!” 第212章 斗 说着,纪麟大步上前,根本不看那几个大汉,权把他们当作摆设,右拳一紧,形如疾风地冲着方才那公子的面门挥去。 那几名大汉显然也不是吃素的,其中一名伸手挡住了他的攻势。 接着,几人便缠斗起来。 “哎!纪麟……”阿贺一声惊叫,刚要冲出去拉他,却被一股大力握住了手臂。她瞬间动弹不得,被牢牢禁锢在原地。 人群中传来纪麟的呼喊:“凌兄,帮我照看好阿贺!” 阿贺不禁焦急地抬头望向身侧,就见凌萧目色悠然地望着前方。 棱角分明的下颌微微一紧,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不必担心。” “这……”阿贺眉心一紧,却不敢再说什么,喃喃嗫嚅着回过头来,暗暗焦急地望着眼前的混战。 “嗷!”“嘿!”“嗬!”呼喝声不绝于耳。 不过片刻功夫,整个大堂就被几人搅得一团糟乱。正在用饭的食客们纷纷惊叫着起身,往角落里缩去。阿贺也被凌萧带着离开战圈,一双眸子却随着人影腾挪不断来回闪动。 忽然,她猛吸一口凉气。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一名壮汉被纪麟凌空抡飞出去,「哐」的一声,重重地砸在一旁的案几上。实木案几应声而碎,随着上面放置着的碗碟杯盏,叮叮咣咣砸了一地。 一众看客惊叫起来,胆小的妇人孩童已经给吓得哭了出来。 这时,一阵「噔噔蹬蹬」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衣着考究,白面短须,形容利落的中年男子从楼梯上一路小跑下来。 他面色焦急,一路到得众人打斗之处,看准空隙,贴着墙根溜到对面,凑到正在观战的那位锦衣公子身前,恭敬地说了句什么。 -- 第300页 那公子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被打断,不豫地往旁边瞥了一眼。 见是他,锦衣公子的神色稍稍正了正。但也没正多少,眉梢眼角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痞气。 他似是没听清中年男子的话,一脸不耐烦地把头凑近了些。那人又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锦衣公子听闻,面色猛地变了变。 “真的假的?”看唇形,他似乎是说了这么一句。 中年男子又凑过头去,简短地说了几个词。 锦衣公子闻言似是有些不快。他沉吟半晌,又吊了吊眉梢,问了句:“现在?” 中年男子点点头,双目中流露出焦急的神色,又急切地问了句什么。 锦衣公子嫌恶地皱了皱眉,没说话,随手拍了拍身边另一位青年公子。中年男子忙凑过头去,跟那位公子耳语了一番。 再次回过头来,他面上明显大松了一口气,凑到锦衣公子身边,郑重地说了几句。 闻言,锦衣公子似是有些犹豫。他低头思忖了片刻,然后像是做了决定。 抬起头来,他先是恶狠狠地瞪了仍在混战的纪麟一眼,然后闭上眼,对中年男子草草点了点头。 中年男子面上一喜,对锦衣公子行了个礼,然后走到正在混战的众人面前,大声道:“二公子有令,都停手!” 大汉们正打得如火如荼,哪里听得见别的?中年男子连喊了三遍,他们才渐渐收回了攻势。纪麟兀自不服,还要再打,却被中年男子上前拦下了。 纪麟满头大汗,青筋暴起,低头瞥了他一眼,不耐烦道:“你谁呀?没见小爷我打得正欢吗?快些走开,别碍了我的兴!” 中年男子在他面上逡巡了一圈,又回头看了一众鼻青脸肿的大汉一眼,堂皇一笑,对他彬彬有礼地拱了拱手。 “公子看着面生,想来不是我溯陵人氏。您远来是客,小镇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公子见谅。 不过您看,此处乃是抱月楼的大堂,人来人往最是热闹。公子这兴是尽了,可您看看四周,这别的客人可就要因此遭罪了……” 他一面说一面赔笑。纪麟听他说完,顺着他的话往四周看了一眼,就见一众宾客果然都战战兢兢地回望着他。他心下一凛,忙在人群中找到阿贺,只见她面上也写满了担忧。 见状,他面色一变,回眼望着那中年男子,刚想说什么,却被中年男子抢了先。 “今日……这个事发突然。不管是出了什么误会,生了什么龃龉,小的都代我家公子先给您赔个不是。您看您这人也打了,兴也尽了,不若今日这事就算了,如何?” 纪麟面色不虞,动了动嘴,想要说话,却又被他截了胡。 “哦,对了,小的忒也疏忽!”他呵呵笑着,轻轻拍了拍脑门,“小店伺候不周,您看这一通闹得,公子想必也没吃好。这样,公子今日的账都算在小的府上。 今日不便,来日若有机会,再由小的府上做东,请公子和您的朋友来抱月楼最好的包厢吃席,您看如何?” 说着,他冲缩在一旁的小二招了招手,道:“快去把这位公子的账清了,把银钱好好地送还回去!” “等等!”纪麟终于找到机会开口,忙一挥手制止了他,“饭钱就算了,你的好意我也心领了,但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完!” “哦?”见他还不肯松口,中年男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厉色。 他在广袖下面叉起双手,面上却仍是挂着一派讨好的笑,恭敬有礼地望着纪麟,道:“那依公子的意思,要怎样才算完呢?” 纪麟冷笑一声,指着躲在人群后方的锦衣公子,朗声道:“你家主子是个什么德行,你自己心里清楚。他平日里如何横行霸道我不管,但他不该不长眼,欺负到我们头上!这样,你让他过来,跟我打一场。十招之内,生死不论,这事就算完!” “这……” 中年男子还未说话,那厢锦衣公子已经忍不了了。他伸手指着纪麟,面色铁青,眼看着就要破口大骂,却被一旁的另几位公子合力压制住了。 “呵……”见状,中年男子干笑一声,望着纪麟的眼中已经没有了方才的谄媚。 第213章 弛虞氏 “要不这样吧……”沉吟片刻,中年男子叉着双手道,“因着今日冲撞,小的愿代府上赠与各位玉容膏两盒,算是我们公子的一点赔礼。这玉容膏是雪肤养颜的上佳之品,但产量极低,就是宫里的主子娘娘们都是一药难求。今日破例,赠与您各位两盒,已经是极大的诚意了。如此,可能让公子满意?” 此话一出,围观的食客们都纷纷倒抽了一口冷气。 “哼!”纪麟却毫不领情。他冷笑一声,刚要出言讥讽,却不料被人按住了手臂。 他回头一看,是凌萧走了上来。 接着,另一侧的袖口又是一紧,一只冰凉的小手握到了他的手中。他低头望着阿贺,就见她面带忧色,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哦?这位是……”中年男子显然是识人断物的老手,见凌萧气度不凡,他面色一凛,不由谨慎打量起来。 “请问府上何处?”凌萧却没答他的话,而是径直问道。 “什么?”听他有此一问,不仅中年男子,其余看客也都面面相觑。 “你……你不知道我是谁?”锦衣公子终于忍不住,爆喝一声。 -- 第301页 凌萧眉间一动,心中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不等中年男子开口,一旁就有嘴快的看客答了起来:“这……这位是雍少爷,弛虞府的二公子啊!你们来溯陵,难道连弛虞氏都不认识吗?” 闻言,纪麟猛地朝那锦衣公子望去,就见他一脸得色,正趾高气扬地拿鼻孔回望自己。 惊疑不定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纪麟又回头来,怔怔地看着凌萧。 凌萧一向以为,骂娘的话是要靠嘴说的。可这一次,他第一次在一个人的脸上如此清晰地看到了这三个醒目的大字: 干他娘; “怎么会是他呢?” 得知那位锦衣公子的身份后,纪麟怂得很是痛快。毕竟他们此番前来就是为着求药。若药还没得着,先就得罪了药庐的主人,那可真是大大的得不偿失。 三人灰溜溜地从抱月楼回来,就一头扎进了抱山居纪麟的房中。纪麟进门就一屁股坐到小案边,眉头紧皱,一副生吞了苍蝇的表情。 “其实早该想到的,是咱们疏忽了。”凌萧的脸色也不好看,“能在溯陵无法无天,闹起这番阵仗的,除了弛虞氏还能有谁?” “弛虞氏……”纪麟从鼻管里重重地出了口气,“之前只听人说弛虞氏的少家主颇有手段,年纪轻轻就接手了大半家业,还将生意发展到了京城,建了石斛大药房。怎想到他竟有这么个兄弟?” “长兄强势有为,底下的就难逃两个极端。若非双杰,便是纨绔。这弛虞雍显是选了好走的那条路。” 凌萧道,轻轻叹了口气,“弛虞氏家大业大,但弛虞斛却只他一个亲兄弟,又小他近十岁,想来定是宠溺非常,这才让他养成这么个刁蛮习气。” “年纪小?长兄宠溺?这就是他行止放浪,无法无天的借口吗?”纪麟怒道,“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我的面,就敢对阿贺动手动脚,他眼里还有谁?” 他越说越气,说到最后,一掌拍在桌案边缘,竟将小木案击碎了一个角。 阿贺回来后就一直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 直到此时,她才满脸心疼地趿着鞋过来,扯过他的手,捧在掌心里揉了揉。 “好了,别气了。说到底,那个弛虞雍也没把我怎么样。何况你当场就把人打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什么过去了?”阿贺还待再说,却被纪麟暴怒地打断了,“敢当着我的面调戏你,我断他一只右手都是少的!你当我纪府是什么人家?若是在京中,敢动我纪府的人,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哎呀……”闻言,阿贺轻轻皱起了眉头,“干吗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听着多让人害怕!” 凌萧也看了纪麟一眼,见他满额青筋暴起,想缓和一下气氛,便道:“纪兄,稍安。此番幸好不在京中。否则,这恐怕就不单单是咱们与弛虞雍之间的过节了……”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了一下,心头猛地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另两人却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异常。 阿贺拉着纪麟的手,轻轻摇晃着道:“就是啊,还说什么你们纪府的人……谁是你们家的人啊……” “这说的又是什么话?”纪麟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我已经……” 他忽然住了嘴,往凌萧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轻咳一声,压低声音继续道:“你是我的人,就是我纪府的人。阿贺,我想好了,你随我先去梵州拜见父亲。然后咱们一道回京,把婚事办了。 我再也不想让你过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了。你我成亲后,咱们就另立府门搬出去,你就是新府的当家主母,府内人人都要敬你重你。我也会一辈子疼惜你,爱护你,把最好的都给你……” 一番话毕,阿贺完全愣住了。 她呆呆地望着纪麟,半晌才回过神来,也往凌萧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抬手握住通红的面颊,轻声道:“什么成亲……不成亲的……说话也不挑地方……你看你,还有外人在呢……” 说完,她就羞赧地转过身去,坐回到了贵妃榻上。 纪麟早被她的一颦一笑勾了魂去,哪里还顾得上别的。见她转身离开,他也尾随其后,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一回来就见你坐在这儿,也不跟我们说话,自己一个人瞎捣鼓些什么呢?” “这个啊!”阿贺将手中的东西扬了扬,对他粲然一笑,“昨日见你这件斗篷上破了个小洞,就想着给你补几针。” “诶,你还会做针线活呢?”纪麟双眼放光地坐到她身边。 “那可不!小时候过的苦日子多,什么事都得自己动手。这绣活我不仅会做,还做得相当好呢!你看你,又小瞧我了吧?”阿贺轻嗔着,抬眉瞟了他一眼。 “嘿嘿嘿……”纪麟傻笑起来,又把烛台端过来,凑到她手边,“知道你厉害,我家阿贺最厉害了。不过这绣活做多了伤眼,来,我给你照着些。” “哎哟哟,你可离远些,看再把这袍子点着了!”阿贺嗔怪着,轻轻打开了他的手。 看着这一幕,凌萧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多余。 他静静地望着忘我的二人,在心底盘算了一瞬,最终没说什么,轻轻将门掩上,回自己的客栈去了。 第214章 熟药癸 第二日一大早,凌萧三人重又聚在抱山居的大堂。久闻养仙丹一药难求,他们决定趁早去排队,争取一次成功。 -- 第302页 此番三人前来只为求药,本不欲与弛虞氏有过多牵扯,却不料出了昨日之事。 他们已经被动地在溯陵露了头脸,这么个弹丸小地,消息很快就会传得满大街都是。他们得罪了这里的地头蛇,行事起来怕会阻碍重重。 于是,为了今日不再出岔子,他们特意购置了三顶羃篱。 反正此地赶路的客商很多,为挡风沙带帽的不少。三人遮面出行,也不显得太过古怪。 互相看了看,见大概认不出面目,三人便放心地出门而去。然而到地儿却发现,此处与预想中的完全不同。 远不及京城石斛大药房的气派,弛虞氏在溯陵的药庐,竟然只是个宽不逾丈的小门面。 青砖红木,古旧的大门边挂了个巴掌大的牌子,上面只写着三个不起眼的掉漆小字:熟药癸。 “熟……药……这个字是什么?”阿贺凑到木牌跟前,吃力地读着上面的字,一双眼睛几乎要贴将上去。 “先别管那个了。”纪麟一把将她扯了过来,又转头望着凌萧,兀自疑惑不解道,“不是说溯陵是弛虞氏的起家之地吗?就这?” “哎哟,你们是外地来的吧?”凌萧尚未答话,旁边一人听到了他的问话,已经凑过来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这儿只是弛虞药庐的一处铺面。你们往前看,前面这条街,你们能看见的所有店铺,都是他家的药庐。 有卖生药的,也有卖熟药的,还有看诊的。咱们跟前的这个,只是他们十二间熟药铺中的一个,专供养仙丹。您三位过来这边,也是为着这副药来的吧?” “什么?这么些店铺,都是吗?”阿贺没理会他的问题,大为惊讶道。 “那可不?”那人道,“每日来求药的人太多了,弛虞家也是没法子,才把先前的一间大药庐分化成了这么几十间小药庐。 就是这样,每日门前还要排起十几丈的长队呢!哎哟,各位快往中间站站,别让后来的钻了空子。这养仙丹每日只卖十粒,若是排不上号,就只能隔日再来了!” “十粒?”阿贺一奇,往后张了张,望着已经排起的八九丈的长队,疑惑道,“这后面少说都排了近二十号人了,还有人不断加进来。若只卖十粒,后面这些今日肯定买不到了,还排在那儿作甚?” “诶,姑娘又不懂了。”听到阿贺问话,那人摇头晃脑地道,“这养仙丹啊,每日来求的人太多,但产量有限,每日就只能供给那么多。之前有些财大气粗的,一下把所有的都买了,弄得后面人排上半天的队,最后却只得来一场空。 还有些投机倒把的,日日蹲在店铺门口,把丹药买了,回头再转手倒卖,坐地起价。 如此一来,民怨就起来了,还闹了不少事出来。这么几次以后,弛虞家就定了个规矩。 每日只卖十粒,一个人只能买一粒,不得多买。先到先得的那套法子也行不通了,他们就一天出一道考题,每天都不一样,只有通过考题的人才有资格购药。这样,那些倒卖丹药的人再想搞事,就不那么容易了。” “哦……”阿贺听得连连点头,“怨不得李夫人一直说求药,求药。原来这药是有钱都买不得的,还得有些本事才行!” “哎,正是正是,小姑娘说得对极了!”那人也笑了起来。 纪麟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甚欢,心中早有些不爽,此刻便插言道:“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要想省事,把价格提上去不就行了?一颗丹药一百两银子,看还有这么多是非!” “诶……”那人一听这话,瞬间瞪大了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失讥讽道,“公子这话,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呀!我们小老百姓可比不了。若是一百两银子一粒药丸,那我们还不得喝风去呀!这哪里买得起哟!” “这……我不是……”纪麟被他抢白一通,一时有些尴尬。 “哎哟哟……”那人不理他,继续道,“幸亏弛虞老爷不是这样的人哟!人家可是从建药庐的头一日就说了,要卖咱们平头百姓买得起的药! 你看,这么些年了,人家的药庐是越做越大,可价格真的一厘都没涨过! 就拿这养仙丹来说,二十年前就是二两银子一颗,如今还是这么个价。 虽说也不便宜,但抠抠攒攒,普通人家多少也买得起。要我说啊,这弛虞大老爷,真是个实心人呐!” “就是就是!”听他这么一说,旁边排队买药的人都纷纷附和起来。 一时间,三人耳畔响起一片歌功颂德之音。 众人说得正火热,店门忽然开了。里面走出个麻衣小童来,手中捧着个筒子。众人立刻住了嘴,齐齐注视着他。 就见那小童将筒子口上的封蜡揭开,举起来向众人示意了一下,然后从中抽出一张签子,朗声道:“今日考题,挑水。一炷香内,能将后院大缸注满者,准购丹药。” “挑水?”阿贺一愣。 “哎哟哟……最近怎么竟是些力气活,早知道叫我家那个杀千刀的过来了……”一听这个任务,队伍中有些身形单薄的妇人就摇头抱怨起来。 身材精壮的男子们却都精神一震,一个个摩拳擦掌。 纪麟与凌萧对视一眼,然后对阿贺道:“我和凌兄进去,你在那边的阴凉地里等着吧。咱们的位置靠前,前后用不了两炷香,肯定就出来了。” -- 第303页 见状,阿贺乖巧地点了点头,退到一旁的柳树荫里坐下了。 他们前面只排着三个人,其中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那妇人一听见考题就立刻回去了,如今前面只剩下两个壮小伙。 很快,就排到了二人。纪麟给阿贺使了个眼色,便同凌萧一起去了后院。 一路跟着引路的小药童,穿过阴暗逼仄的走廊,一拐弯,二人眼前豁然开朗。 第215章 长相清秀的姑娘 只见眼前哪里是什么后院,这分明就是一块巨大的药场。 触目所及尽是大大小小的摊面,摊面后面站满了药工,有的轧药,有的晒药,有的调配方子,形形色色,都在聚精会神地忙碌着。 更令人惊奇的是,每排药摊的中间都立着一口巨大的铜缸。 缸面高一丈有余,缸身十分胖大,远远超出普通水缸的形制,远看着更像是一个巨大的酒桶。 这些铜缸貌似是为药摊供给用水而设,每只的下方都伸出去两根铜管。 铜管一左一右,延伸而去,每到一个药摊处,都会横向探出一根支管引流。整根铜管便如一根细长的树枝,只不过枝叶都长在同一侧。 支管中的水流十分缓慢,积聚在管口下方的一方石盆里。 石盆底部有一个木塞。水满时,或是需要换水时,就将木塞拔出,废水便会顺着石盆下的管道流走。 一眼望去,药摊少说有几十排,这样的铜缸便足有几十口。 纪麟看得目瞪口呆,凑到凌萧身边耳语道:“怪道出这么个古怪的考题,原是把咱们当免费的壮劳力使了。” 他刚说完,二人身前的药童便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来,指着药场外面的一口水井对他们道:“劳烦二位从井中取水,再灌入第四、五排的两口铜缸中。动作尽量小心,莫要扰了药工。二位若是准备好了,我这便点香。” 凌萧二人点了点头,那药童便取了香点了。纪麟扯着凌萧,二人快步走到水井旁,打起水来。 这份苦力对寻常男子而言或许不甚容易,但二人毕竟自幼习武,定力与臂力都远超常人。 只不过二人都未打过水,一开始动作有些不熟练。但习惯了几次后,后面的就是轻车熟路了。 果然如纪麟所言,二人同时开始,香线只燃到一半,铜缸里的水已经满了。小药童查验过后,点了点头,便带他们去柜上领了药。 纪麟捧着两只精美的锦盒,同凌萧说笑着出了铺子。刚要去路边的柳树荫下寻阿贺,却见那处空空如也,只有一群孩童围着大柳树跑来跑去。一旁还聚了两三堆行人,指指点点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诶,人呢?”纪麟一怔,转身向四周看了一圈。 “不是说好在这儿等的吗,又跑哪儿去了?难不成是等饿了,上街买吃食去了?”纪麟没看见阿贺,一边嘟囔着,一边走到大柳树近前。 旁边扎堆说小话的几个妇人见他们过来寻人,都支支吾吾,踟蹰不前。凌萧注意到她们的异样,伸手拍了拍纪麟,朝对面使了个眼色。 纪麟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那堆妇人,抬脚向她们走去。 见他过来,其中一名胆大些的妇人便道:“你们是和那个姑娘一起的吗?” “哪个姑娘?”纪麟一下起了精神。 “就是方才坐在这儿的姑娘,瘦瘦小小的,年纪不大,长得也清秀。”妇人道。 长得清秀? 凌萧一怔,阿贺不是带着羃篱吗?如何看得清长相? “对对对!”纪麟却丝毫未察觉异常,连连点头,又问,“她去哪了?你们看见了吗?” 几个妇人登时七嘴八舌起来。 “哎呀,你们快去看看吧!她被几个汉子给拖走了!” “就是呀,那些人凶得很嘞!小姑娘急地哭爹喊娘,一直喊着什么林。不过那些人都不管的,三两下就给拖走了!” “什么?”纪麟猛地瞪大了眼。 凌萧忙按住他,又问:“你们可知道那些人是谁?带着人去哪儿了?” “这……”妇人们的眼神闪躲起来。 “快说啊!”纪麟急地目眦欲裂,“她……她是我娘子!你们快告诉我,他们把她掳哪儿去了?” “这……这……”见他形状可怖,几个妇人挤作一团,越发不敢吱声,但眼光却都往一个方向瞟。 凌萧顺着她们的目光一看,见是座不起眼的门楼。 “那是何处?”他指着门楼问道。 “那……那是弛虞药庐的内堂啊……”其中一名妇人磕磕绊绊地道。 “弛虞药庐?”纪麟大声道,接着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猛地一变。 凌萧又盯着那妇人看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一把扯过纪麟,二人向着那座门楼疾奔而去。 深棕色的大门紧闭着,无人看守,只有两只呆头呆脑的石狮子,百无聊赖地蹲在大门两侧。 纪麟火急火燎地上前,在门板上狂拍了几下。见无人应门,他干脆抬脚一踹。 大门发出一声不祥的「咯吱」声,然后竟连带着门框,直挺挺地向内倒了下去。 「砰」的一声巨响,掀起尘土漫天。 路过的行人纷纷围了上来。纪麟理也不理,提起衣摆便冲了进去。 二人一路进到内里,就见里面结构颇为复杂,檐廊曲折,一时竟不知该去向何处。 -- 第304页 正巧此时从墙角拐出个药工打扮的人来,一路探头探脑的,猛然见到他们,惊地原地一个趔趄。 “你们……”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纪麟已经大步冲了上去,一把就扼在他的喉间。 “说!你们把那个姑娘带去哪儿了?” “什……什么姑娘……”药工颤颤巍巍地道。 “还跟我装相!”纪麟大喝一声,右臂聚力,猛地将他从原地提起,「砰」的一声,掼到了他身后的院墙上。 “喀啦”一声骨响。 这一下撞得厉害,那药工双目一凸,竟生生晕厥了过去。 纪麟一愣,将软成一滩泥的药工一把甩开,骂道:“废物,这么没用!” 说完,他便没头没脑地顺着药工的来路,继续闯了进去。 刚经过一个拐角,又见迎面围过来四五个药工,看样子全都面色不善。这几人不像方才那个,半句废话都没有,扬手就冲了过来。 纪麟使出全力,三两下就把众人撂倒,然后踩着其中一人的胸口,大喝道:“人在何处?” “听……听不……” 那人刚要狡辩,纪麟却早已没了耐性。他伸脚在他下颚一踢,那人便如方才的药工一般,一声没吭,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见状,凌萧眉心一紧。 这样下去不行,纪麟太过心急,如此怕是问不出阿贺的下落。 第216章 羃篱 心想着,凌萧上前将纪麟拉开,然后在众人脸上逡巡一圈,挑了个软柿子出来,右手二指在他后颈一搭,抻着力道按了下去。 “说!”冰冷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嗷啊啊啊……”随着后颈上的力道加重,那药工疯狂大喊了起来。 凌萧慢慢加力,直到将指力使出了五成。 药工终于承受不住,狂乱地挥舞着双臂,口中含混不清地大叫道:“呀你……呀你呀你!” “哪里?”凌萧问道,将搭在他后颈的手撤了回来。 “那儿……”药工终于松了口气,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摇摇指着一个地方,“那个红色的院门,院子里就是……” “砰!”话音刚落,他整个人就跌在了地上。 再一抬眼,凌萧二人的身影早已消失。只有同伴的几双眼睛,聚集在他头顶上方,充满同情地望着他。 凌萧同纪麟一路冲进院子,就见堂屋门口守了几个大汉,正是昨晚在抱月楼与纪麟缠斗之人。 见他们冲进来,大汉们明显一惊,几人站成一排,严阵以待,其中几人面上还带着昨晚打斗时留下的瘀伤。 “他奶奶的,又是你们几个!”纪麟大喝一声,狂怒地朝着几人冲了过去。 凌萧连忙跟上,三两招将攻势接了过来,然后对纪麟道:“先进屋救人!” 纪麟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挥掌击退身前的大汉,当门一脚,木门应声而裂。 “哎哟,谁这么不长眼……”门内传来一声惊呼,接着就是「哐哐哐」几声连响。 之后,里面便静了下来。 凌萧将几名大汉踢到一处,走到门边,刚想抬脚进去,却又停了下来,只在门边问道:“纪兄,一切可好?” 没有回音,只隐约传来几声女子的低泣。 不一会儿,纪麟抱着阿贺走了出来。 阿贺身上盖着他的外袍,仅露出的小半张脸脸色煞白。纪麟头上的羃篱也不见了,露出鬓发蓬乱的头脸。他面上仍是青红一片,显是极力忍着愠怒,眼角还有未擦净的泪痕。 见到凌萧,他没说话,抱着阿贺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凌萧见状,抬脚走进内室,当眼就见一个人委顿在墙角。 左臂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着,整个人破破烂烂,形同一具布偶,双目紧闭,嘴角渗着一缕残血。 他心下一惊,忙过去在那人的颈侧探了探。还好,跳动还很强劲。 心下松了口气,他又将他全身检查了一遍,就见只有左臂折断,身上只是挨了几下,倒没有大碍。 如此,他伸手将他拍醒。 弛虞雍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目,当眼看见一顶羃篱,还以为又要挨打,忙吓得双手抱头。这一动,便碰到了他折断的左臂,室内登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 凌萧冷笑一声,见他醒了,也不跟他废话,又在他身上补了一脚,便转身出门而去。 “哎哟!你奶奶个龟孙……你到底是谁……竟敢偷袭本公子……” 弛虞雍断断续续的咒骂声渐渐被隔断在院墙之内。凌萧加快脚程,在半路追上了纪麟二人。 阿贺看样子已经昏睡了过去,惨白的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原本戴在头上的羃篱早已不知去向。 三人一路回到客栈,一身的狼狈将大堂内的食客吓了一跳。 小二八万忙凑上前来,看看纪麟,又看看他怀中的阿贺,最终选择了看起来最为正常的凌萧,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搞成这样?” 凌萧轻轻摇了摇头,只道:“劳烦你打些热水上来,分别送到这两位的房间。” “欸,欸……”八万忙应了,还想问什么,却被凌萧一个眼神封了回去。 二人走上楼区,纪麟将阿贺安顿好,便掩上房门,同凌萧走到了自己的房间。 -- 第305页 凌萧见他面色不佳,还是忍不住问道:“贺姑娘如何?可用请大夫?” “唉……”直到此时,纪麟才缓过劲来,双手捂着脸,一屁股坐到了榻上。 “幸亏咱们去得及时……”他哽咽道,“阿贺……阿贺被绑在床上,一直在挣扎……那个弛虞……” “好了……”凌萧走过去,将手搭在他肩头,“没事就好。” “呜……”纪麟将头埋在双手之中,轻声抽噎了起来,“凌兄,你不知我当时有多害怕!阿贺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我好怕……怕她一个忍不了,就自……自……” “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凌萧打断他,坚定道。 “是我没照顾好她,是我的疏忽啊!”纪麟兀自自责,“我明知咱们得罪了弛虞雍,还让她独自等在药庐外面。我……我应该时刻带着她的,怎么能放她一个人在那里呢……” “纪兄……”凌萧无奈,也在他身边坐下,宽慰道,“贺姑娘没事就好,你也不必如此自责,往后多加注意就好了。此处毕竟是弛虞氏的地界,咱们既已求得丹药,未免多生枝节,还是明日一早就离开得好。” “那个混账王八蛋!”一听这话,纪麟忽然又激动起来,“若不是要照顾阿贺,我真该一刀杀了他!” “这人的确该杀……”凌萧点头,“但不是现在。强龙难压地头蛇,如今你我身在虎穴,还带着一个重伤未愈的阿贺,少不得要隐忍些。待到了梵州,将阿贺安顿好,再与弛虞氏算账不迟。” 话虽有理,但纪麟如何能轻易放下心中痛恨。他恶狠狠地喘了半天,这才仰天长叹,接着将手伸到怀中,左右摸了摸,却摸了个空。 他愣了一瞬,猛地抬起头,望向凌萧。 凌萧也是一惊,问道:“可是丹药丢了?” “这……”纪麟又在袖中摸了一遍,忽然一拳砸在榻上,大喝道,“弛虞雍!”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还在溯陵,明日再去药庐求两颗就好了。”凌萧宽慰道。 “可那是弛虞氏的药庐啊!经此一事……”说到这儿,纪麟又在贵妃榻上狠狠锤了一下。 尽管有十万分的不情愿,二人还是商定了时间,明日一早在客栈大堂集合。见纪麟的情绪渐渐稳定,凌萧便告了辞,起身回到自己的客栈。 第217章 鹿逝 夜风很静,偶尔捎来秦楼楚馆的咿呀弹唱,也如天边的游丝一般。 凌萧本以为,身处这么个喧嚣盛地,晚上会睡不安稳。却不想,那丝丝缕缕的弦乐萦绕耳畔,竟将他带回了京城的十二音坊。 他仿佛又回到了初回京城的那段日子,不谙世事,空寂无聊,总在孟大家的琵琶声里打发时光。 渐渐地,他在缥缈的丝竹声中迷糊了过去。朦朦胧胧间,那调子仿佛变了。在一众纷杂弦乐之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曲调。 调子很简单,不似时下流行的繁复曲式。弹奏的乐器听着也有些陌生,虽是琵琶的音色,却没有任何复杂的技巧,只是一个音符连着一个音符,简单而随意地弹奏而已。 却不知为何,无端动人心弦。 在这熟悉的曲调里,他的心忽然安定了。连日来的风餐露宿,奔波劳苦也在这一刻得以解脱。 他仿佛又变回了少时将军府里的少爷,日日读书,习武,闲时打马击球。没有尔虞我诈的党争,也没有残忍嗜血的杀戮。 他甚至梦到了将军府院子里的红果,赤色的果实凝着霜露。还有一丛巨大繁盛的花树,蓝紫色的花瓣,随风摇曳,如梦似幻。 第二日辰正,日光透过打起的轩窗,照在他酣眠的双眼上时,他才懵懵懂懂地清醒过来。一看天色,他心中一惊,不知怎的,竟一觉睡到了这个时辰。 坐起身来,他觉得头里晕晕的,有些不适。昨夜饭时是饮了些酒,但他自幼量大,应当不会酒醉至此啊。 如此想着,他下得床来,想去穿衣。可衣服刚穿到一半,他忽然想起昨夜与纪麟的约定。 记得约定的时间是寅正,而现在; 他一个激灵,当即也顾不得许多,匆匆穿衣洗漱,疾奔下楼。 一路上碰到不少同在客栈住宿的旅客,看样子也都刚刚起身不久,还都满脸困倦,打着呵欠揉着头。明明互相间并不认识,但迷迷糊糊地,有些人还跟他打起了招呼。 没来由的,他心中又泛起了那股异样的感觉。 直到走出客栈的大门,被一缕晴好的日光打在身上,他心中的阴霾才渐渐消散。 日头都这么高了,他手搭凉棚,仰头看了看天。 自己睡得迟了,怎的纪麟也没来叫醒他?难不成是想让他多睡一会儿,自己去药庐排队取药了?可药庐每人每日限购一粒,他自己一个人怎么能行? 心中纠结着重重疑惑,眼睛就没注意路面。 只听一声狂躁的“让路!” 他猛地抽回思绪,闪身一躲,才没被前方冲来的人流撞到。 他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就见一群玄衣短打的大汉聚在一起,俱是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他们中间还抬着个什么人,正不要命地在大街上狂奔,就好像身后有虎狼追击一般。 这些大汉身上的行头看上去颇为眼熟,他略略一想,认出是弛虞家打手的装扮。 -- 第306页 这些人又是在闹什么? 他想着,抬眼一看,却见众人跑出来的地方正是纪麟与阿贺下榻的客栈。 心中蓦地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全身轻轻一个觳觫,后背没来由地起了一层薄汗。 慌乱地推开围在路边看热闹的人群,他没头没脑地冲进抱山居里,顺着楼梯上到二楼,就见一片狼藉。 整条走廊的栏杆被压塌了好几处,墙边还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人,衣衫凌乱,有的脸上还有伤。 剩下的旅客都躲在自己的房门边探头探脑,胆大些的正摸摸索索地蹭着墙根出来查看情况。 他四下一扫,心中已经冷了一半。再往前一看,就见一间客房的房门大开着,里面隐隐有哭声传来。 那种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他抬起脚,快步赶过去。走到门边,刚一转身,一股浓稠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 接着,他就看到了此生再难忘却的画面。 正对房门的是一张大床,床前原本摆放着一张屏风,如今倒在地上,已经断成了两截。凌乱的床帐下紧紧拥着两个衣衫破烂的人。 其中一个蓬头垢面,浑身血污。外袍上深深浅浅的,全是刀砍剑刺的伤痕。方才那种隐忍的,如小兽一般的哭嚎,就是从他口中发出的。 另一个躺在他怀里,毫无生气,衣不蔽体,全身上下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鞭痕。 干瘦的小脸一片死白,原本灵动如麋鹿的眼眸,如今只剩下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血已经干了,那两个黑红肿胀的眼窝正冲着大门的方向,好像在直直地看着门口的人。 凌萧被震惊定在原地,眼前忽然浮现出它们微微一弯,波光流转的样子。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声熟悉的「凌大哥」。 整颗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捏着,半晌,猛地一痛。 “啊……”忽然,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将他带回了现实。 纪麟怀抱着形容枯槁的阿贺,这一声长啸似乎耗尽了他毕生所有的气力与欢愉。 凌萧微微一顿,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本能地脱下自己的外袍,走进去,轻轻盖到了阿贺的身上。 「哗」的一声,外袍被猛地掀开了。宽大的衣摆在空中画了个圈,然后跌落在一旁被摔得粉碎的灯架上。 “滚开!别碰她!滚!”狂怒的嚎叫在室内炸开。 凌萧心下一凛,踟蹰了一下,又把外袍捡起来,小心地走了过去。 “纪兄,是我。”他沉声道。 听到熟悉的声音,纪麟这才稍稍找回了一丝理智,回过头来,双目空洞地看着他。 凌萧这才发现,纪麟的头上破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混着他眼底的泪痕,在他脸上冲刷出两条斑驳的血路。 “这是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唔……唔唔……”纪麟口中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声响。 他颤栗着,神经质一般地摇着头,又转过脸去,低头看了看怀中之人,突然崩溃大哭了起来。 “凌兄……阿贺……阿贺没了……她不在了……” 阿贺死了? 纵然早有预判,然而亲耳听到这个事实,凌萧心中还是猛地一滞。 第218章 霸王 “昨晚我还跟她在一起,她心情不好,我还陪她说了好一会子话。到最后她终于不哭了,还冲我笑了笑。 可今日……今日怎么就这样了?我们明明约好的,今日得了药,我们就一路直奔梵州,去见父亲。 她还说了,要嫁给我,一辈子跟我在一起。可如今……怎么就这样了呢?这都是怎么了?啊?凌兄,这都是真的吗?还是我只是在做梦?你告诉我啊!阿贺……我不信,我不信啊!” 纪麟梦呓般絮絮叨叨地说着。 凌萧试着走上前去,又一次将手中的外袍罩在阿贺衣不蔽体的身上。他这次倒是没再激烈反对,但是说什么也不让他盖住阿贺的头。 那双原本灵动,如今却骇人可怖的眼洞就在他唇边。他轻轻亲吻着她的额头脸颊,爱不释手的,丧心病狂的,仿佛丢失了此生最大的珍宝,又好像是一个被人遗弃了的孩子。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变成这样?”凌萧在他身边蹲下身去,难以置信地问道,“我方才过来时,看到弛虞府的家丁抬了个人出去,难道是……” “别跟我提他的名字!”谁知,他话还没说完,纪麟却猛地一声大吼,“我昨日就应该杀了他!我为何不杀了他!为何!” 凌萧心中一重:“真的是……” “哎哟,这又是做的哪门子孽呀!这好好的姑娘,怎么就给折腾成这副鬼样子了……”门边忽然传来一声叹惜。 凌萧一回头,就见门边已经聚满了人。 “就是说啊!今早我听见动静,出门一看,哎哟哟……这可没把我积年的心疾给吓出来!你是不知道哟……” “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一大早就听见乒乒乓乓的,出来一看竟然有人在廊上打架。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哎哟天爷……这屋子里怎么成这副德行了?” “哎哟……”一片嘈杂中冒出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哪位大爷行行好,拉我一把……” “诶,这不是八万吗?你怎么也倒在这儿了?”有人惊问。 “哎哟……还不都是那个霸王……在他自己家的抱月楼玩腻了,又跑到咱们店里来惹事!”八万不忿道。 -- 第307页 “霸王?什么霸王?”有人问。 “哎呀,你别打岔,听八万说!” “就今天早上……”八万断断续续地继续道,“我一出门,就见这位公子歪倒在房门前。哦,这里住着与他们同行的一位姑娘,人很和善的,长得也漂亮。 我心中奇怪呀,就上去把他摇醒了,问他怎么睡在这儿。 他说本是要给这姑娘守夜的,可不知怎的竟睡过去了。我当时还笑他,说咱们这儿是正经客栈,来往的都是南北客商,没有歹人。 可谁成想,那公子一推开房门,里面竟是这么个景象。我听着动静不对,跟过来一看,就见床上竟然还睡着个男人!” “啊?”听到此处,众人齐齐一惊,纷纷道,“什么男人?” “还能是谁?”八万的声音里带着气,“除了那霸王,别人谁还有这个贼胆?” “什么?莫不是……” “你们说的霸王究竟是谁呀?我方才好像看见那群人抬了个人出去,难道……” “哎呀,你来溯陵也有几日了,连弛虞家的人都不认识吗?” “啥?那那个被抬出去的……” “哎呀,就是他家的二公子呀……”“天爷,这也太无法无天了……这可是……这可是一条人命啊……” “弛虞家的药物美价廉,这么些年了,口碑一直很好,可怎么就,怎么就……” “都说这个弛虞雍豪横,但闹出人命案子,也太过分了吧……” “这姑娘才多大啊……” “唉,谁说不是呢?”八万也连连叹惜,“我当时就跟在那公子身后,往里一看,天爷呀……” 他哽咽了一下,继续道:“当时那弛虞雍就睡在床里头,浑身光溜溜的,也不知是喝了多少,一身酒气熏天。床外侧就倒着这个姑娘,身子扭着,腿都拖到了地上。 两只眼睛没了,身上青一道,红一道的,也不知是被抽的还是被打的。 身上全是血,把被褥都染红了一片,还在地上积了一滩。这位公子拼命摇她她也不醒,在鼻子下面一探,才知道已经没气了。唉……” “唉!”众人也跟着他齐齐叹了口气。 “这弛虞雍……做下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当场打死都算便宜了他!” “谁说不是呢?这种事,换谁能忍得了?”八万道,“这公子一把把烂醉的弛虞二公子揪起来,按在地上就打。那弛虞公子被打醒了,自己倒先吱哇乱叫起来。 我心想不能再闹出人命来呀,就上去劝。结果这小公子打红了眼,根本不听,还把我推了个趔趄。这也就是弛虞家的人来得快,才把人给抢了出去,否则……” “唉……”一番话毕,众人一片唏嘘。 “弛虞雍!”一片嘈杂间,忽听一声怒吼。 众人一愣,转头定睛一看,就见纪麟面露青紫,一双赤红的眼睛含着血,双臂一紧,抱着怀中的姑娘「嚯」地站了起来。 “敢动我阿贺,我今日便屠你满门!”他大吼一声,说完就大步向门边走去。 堵在门外看热闹的人被他的气势一惊,纷纷后退三尺。 八万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像是想说点什么。纪麟却看都不看他一眼,一转身,步履疾速地下楼去了。 “哎呀,这是要出大事呀!”众人面面相觑,愣了一瞬,纷纷跟在他身后,一同往弛虞府赶去。 溯陵毕竟是个小地方,不过一刻钟,众人已经到了当地的地标性建筑,弛虞府前。 只见府门紧闭,就连平日里耀武耀威的那几个家丁都不知去向。显然是知道出了事,躲起来了。 纪麟红着眼,一路走到两扇朱红的大门前,上去就是一脚。 “弛虞雍!给我滚出来!” “就是,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快把杀人凶手交出来!” 人群中有些热血汉子也纷纷声援。 然而叫门半晌,门内却一丝动静也无。 第219章 擒凶 见久久无人应门,纪麟怒不可遏,一下一下地踹在门上,每一下都惊起一片「嗡嗡」的回响。 但这毕竟不是门楼客栈里那种一踹就倒的木板门,而是全溯陵乃至全江国最大的财阀,弛虞氏本家的大门。岂能轻易就让人破开? 于是,纪麟一下又一下,泄愤似的猛踹着,而朱漆大门兀自巍然不动。两相对峙不下,府前围观的百姓却越来越多。 “公子莫要在此处浪费时间了,不若直接报官吧!”人群中有人提议道。 不知是不是「报官」这两个字惊了门神,话音刚落,两扇朱红大门突然开了。里面堂堂皇皇,竟然走出来一大群人。 当首是一位气度不凡,面容刚毅的老爷。他一出来就不豫地盯着形容癫狂的纪麟,又在他手中瞟了一眼,面色一变,开口道:“何事喧哗?” 纪麟怒急攻心,已经失了理智,见有人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一脚。 “终于肯出来了?啊?不在里面当缩头乌龟了?”他瞪着被他一脚踹翻的大老爷,厉声喝道,“好,既然出来了,那你应该知道等着你们的是什么!杀人偿命,你们杀了我最爱的人,我就要你们全府给她陪葬!” 说着,他又提脚上前。 跟在那大老爷身后的人连声惊叫着把人扶了起来,十几个家丁乌泱泱地围过来,想要把他制服,却被紧随其后的凌萧一脚一个撂翻在地。 -- 第308页 这时,从众人身后踱步出一个二三十岁,长眉圆目,气度雍容的男子来。 他一脸薄怒地目视着纪麟,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凶徒,竟敢当众袭击朝廷命官,简直是无法无天!来人,给我拿下!” “你又是哪个?”闻言,纪麟丝毫不惧,反而又上前一步,走到那男子身前,阴狠狠地盯着他,挑了挑眉,冷声道。 “我乃弛虞氏少家主,弛虞斛!阁下妄图在我弛虞府门前行凶,如此无法无天,是不把朝廷法度放在眼里吗?” 那男子不屑道,似乎不欲与他多做废话,说着冲虎视眈眈守在一旁的家丁挥了挥手,“你们还愣着作甚?要任由这个凶犯横行到几时?” “弛虞斛?”听到他的名字,纪麟的双目猛地一亮。接着,竟缓缓从嘴角扯出了一个笑。 “好!”他大喝一声,双眼中跳动着嗜血的癫狂,“贼喊捉贼的戏码我见得多了,还从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你弟弟的账我还没跟你算,你反倒恶人先告状,想要拿我! 好啊,来呀!反正我也没想让你们活过今日。你弟弟不敢出头,那我就拿你这个少家主开第一刀。以你的血做祭,今日你们弛虞氏全府上下,人畜不分,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逃!” 说着,他回身找到凌萧,想要将阿贺交托给他。可人还没离手,他心中一酸,望着阿贺苍白的脸和两个空洞的眼窝,又恨恨地落下泪来。 终于,他颤抖着闭了闭眼,一狠心,把人往凌萧的怀中一塞,然后望着他,视死如归地道:“凌兄,一路行来,你我兄弟互相扶持。能交到你这个朋友,纪麟此生不亏了。这一向,无论有什么困难,你都不遗余力地帮我。 我心里清楚,也感激。可今日这件事,是我与阿贺的私事。 我自己了,你不要插手。只是阿贺已经承受了太多苦难,我不想让她再见杀戮。 所以麻烦你,帮我照看好她。若我能全身而退,再亲自将她接回。 若不能,那便拜托你,将我与她合葬。我生前不能给她一个名分,惟愿死后,能与她长伴不离……” 说完,他又在阿贺面上留恋地看了一眼,便回过头去,从一名家丁手中劈手夺过一把长刀,将寒光凛凛的刀尖对着弛虞府众人。 “阁下且慢!” 刚要动手,忽然一道沉厚的声音打断了他。纪麟侧头一看,竟是那个方才被他踹翻在地的什么官老爷。 只见他不顾侍从的阻拦,走上前来。似是方才被踢的地方有些不适,他握拳轻咳一声,然后对纪麟道:“我乃圣上钦定监察御史,陈嘉运。此番巡按地方,行至溯陵,前来拜会故交,却不料得遇此事。 听阁下所言,乃是出了人命案子,且与弛虞府有关。本官身在官位,当履其责。 阁下不若便随本官一道去府衙,将案情仔细分说明白。待事实经过调查清楚,本官自会给你一个交代。如何?” 此言一出,凌萧立即回想起他们初来溯陵那晚,在抱月楼与弛虞雍的一番争执。 当时双方势同水火,弛虞雍在一众拥趸面前挨了纪麟一脚,大失面子,原是无论如何不肯罢休的。 但正当纪麟与那伙打手斗得如火如荼之时,却从楼上下来一个白面短须的中年男子,在弛虞雍耳边嘀咕了几句。弛虞雍一脸的不情愿,却还是立刻放了手。 后来中年男子出面调和,又一再放低身段,赔礼道歉不说,还赠了他们两盒进上的玉容膏。 这一切原是十分得不合常理,但都被他们知晓弛虞雍身份后的惊讶给冲淡了。后来又出了弛虞雍当街强掳阿贺一事,他们越发无暇细想此事。 直到现在,凌萧才大概明白了此事的原委。 想来,那晚这位陈大人应该也在抱月楼之中。极大可能是他初到溯陵,便如他方才所言,是在赴任途中顺路拜访故友。 弛虞氏少家主弛虞斛,甚至他们那位久病卧床的老家主,可能都在席作陪。 毕竟陈嘉运此番身为朝廷钦使,手握生杀大权,身份地位与一般亲友自是不同。 却不料就在一层地板之隔的脚下,自家不成器的后生唯恐天下不乱,正忙着自毁长城。因此,才有了中年男子急匆匆下楼,喝止弛虞雍继续作乱的一幕。 想到此处,他在人群中扫视一眼,果然看到了当晚那位中年男子。 他紧紧跟在弛虞斛身后,看来颇得少家主信任,想来在府内身份不低,估摸应该是大管事一类的职务。 事情想明白了,心中的迷雾便剥去了一层。可下面的却不是期待中的晴光朗朗,而是阴云翻滚,又涌上另一层的忧虑来。 第220章 陈嘉运 此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 凌萧回过神来,转眼一看,就见纪麟正遥遥望着那位陈大人。一双眼睛里一半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另一半却是视死如归的漠然。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冲撞在一起,却在他的眼中达成了惊人的和谐。 凌萧心下一寒,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在阿贺出事之后,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此事—— 先前只见纪麟被愤怒烧红了眼,直到现在他才明白,纪麟不只是在泄愤。他是认真的。 他不是一腔热血冲上头,他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而他面前的这个「什么」,却丝毫阻挡不了他为阿贺复仇的决心,也威吓不住他手中高举的铁刃—— -- 第309页 他已经做好了为阿贺豁出命去的准备。 “等你给我一个交代?”纪麟冷笑道,“恐怕届时阿贺的尸骨已寒,而弛虞雍却仍然逍遥法外!陈大人,收起你的假惺惺吧!这件事我自己会解决。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弛虞雍敢做下这样的事,就要担得起此事的后果!” “呵……”闻言,陈大人却不怒反笑。 他看着纪麟狂怒的眼,温言道:“阁下情深义重,的确让人感怀。只是,朝廷有朝廷的法度,不是什么事都由着你乱来的。如你所言,弛虞公子犯下了人命案子,那便要交由官府,将此事查验清楚。 如若果真如阁下所言,那便一命抵一命,斩首凌迟,论罪而处。 可若此事另有隐情,那便当另寻凶手。阁下对这位姑娘爱重至此,想来也不希望她死得糊里糊涂,而让真凶逍遥法外吧?” “大人……”弛虞斛闻言面上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而陈大人却正如松石,目光一瞬未瞬。 纪麟也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扯出了一个笑。 “不必再费心查什么真凶了。”他平静道,嘴角的涟漪仿若苦海未尽的余波,涤荡着人世间骇人听闻的丑恶,“真凶被我当场擒获,就是弛虞府的二公子,弛虞雍。在场众人皆可作证。您与弛虞氏是故交,若要包庇凶犯,直说就是,少在这儿跟我啰嗦这些官面说辞! 小爷我今日就是要让他弛虞氏满门偿命。有本事,你就遣人来抓我!没本事,就别碍着小爷的道!” 面上的最后一抹笑意,随着他话音落尽戛然而止。双目一张,里面是十八层地狱深处的红莲业火。 纪麟大喝一声,挥刀便要斩下。 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手却忽然被人大力拉住了。 他狂怒地将手一甩,却没能甩脱,反而被人借力锁住了右手。长刀「铛」的一声,掉落在地。 “谁……”纪麟右手被缚,猛一回头,就见凌萧正眉眼沉肃地望着他,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今日之事发生得太过突然,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时间,所有人都处在一种神经震颤下的轻度癫狂状态。 凌萧也是同样。 自打他见到阿贺备受凌辱的尸体,脑子里就是「嗡嗡」一片,根本无法思考。 一路跟着纪麟奔到弛虞府前,眼看着事态发展到如今的局面,他的心中依然是混乱的。 一方面,他的本能驱使着他,让他同纪麟站在一处,拔刀斩杀弛虞府内助纣为虐的恶霸。而另一方面,他的理智却又在劝阻他,要他相信律法,将此事秉公论处。 如此两相交战,弄得他一颗心也跟着上下起伏。 直到方才那位大人走出来,对纪麟道,他乃圣上钦点监察御史,陈嘉运。 这个名字他好像在哪儿听过,十分耳熟。 想了想,一道清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白皙清俊,智计无双。刺史陈嘉运曾如此形容段于风手下右副使,吕信州。” 他当时问道:“怎么,此人有何特别吗?”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道:“也没什么特别。只是陈刺史一向眼高于顶,能得他如此评价,想来定有其过人之处。” 他在脑中回想着沈青阮提及此人的情绪,那一向半垂的眼睫下,似乎流露出了一丝不经意的赞赏。 忽然,他的心就定了。 他扶住纪麟的肩,低声道:“纪兄,听我一言。咱们且先信他一次,让他查。若他审案公正,擒获真凶,那便是皆大欢喜。如若他意图包庇,那咱们再一同将弛虞雍正法不迟。” “凌兄,怎么连你也……”纪麟却完全听不进他的话,他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失声道,“此事清楚明白,弛虞雍是我当场抓获的。人证物证俱在,还找什么真凶,查什么查?” “纪兄!”凌萧在他肩头一按,劝道,“你冷静一点。本朝律法明文规定,但凡命案,必须交由官府审查,不得私下了结。你若执意在弛虞府内行凶,那便是知法犯法。 你不是孤身一人,想想你的父母亲族。此事一出,必定上达天听。届时纪将军要如何应对圣上暴怒的诘责,而你又要如何面对泪眼婆娑的纪夫人?” 这么一座大山压下来,凌萧本想着他多少会有些顾忌,谁知纪麟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戚惶一笑,看着他道:“呵……凌兄,这些就不必再提了。在我下这个决心的时候,就早已把这些置之度外了。我只知道,阿贺一生飘零,只得我一人。 她被人杀害,这世上能还她一个公道的,也只有我一人。 若我连这个都思前想后,踟蹰不前,那她当初就是瞎了眼,白认识了我。而我也算不得男人,以后夹着尾巴,醉死一生便罢!” “纪兄!”凌萧忽然有些无措,“你当真以为,今日能杀得进弛虞府去,灭他满门吗?你当朝廷的监察御史是吃干饭的吗?他一直劝导你,未对你采取强制手段,就是想让你自己想明白。 他知道你的冤情,明白你的苦楚,才不欲在此时对你再加为难。 但你若一意孤行,当街行凶,你道他会袖手旁观吗?届时,你就变成了和弛虞雍一样的杀人犯。 仇还没报,就把自己先交待进去,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这又是阿贺愿意看到的吗?她愿意看到你双手鲜血,变成和弛虞雍一样,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吗?” -- 第310页 第221章 噩梦 “仇还没报,就把自己先交待进去,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凌萧恳切道,“这又是阿贺愿意看到的吗?她愿意看到你双手鲜血,变成和弛虞雍一样,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吗?” “你不是她!”纪麟忽然大吼一声,一把将他的手甩开,“你不是她!也不是我!你怎知她不愿我替她报仇?在这个世上,唯一有资格替她报仇的人就是我! 你也不用装着明白我。你有你的顾虑,你的亲族,你的荣光。但我统统不在乎!没了阿贺,这些对我来说就是个屁!” “凌萧……”他缓了口气,定定地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疯狂之人特有的红光,“不怕告诉你,我不想活了。没了阿贺,我的人生就像是没了水源的沙漠,都是干涸的,都是沙! 今日我杀一个够本,杀两个便是赚到了。你也不用阻我,乖乖地站到一边。别让干净的衣衫,沾了这些王八的血……” “纪麟!”凌萧也一声低喝。 可纪麟再不看他,转过身去,一个起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从近旁的一名打手手中夺过了一把长刀。 “呀!”他发出一声困兽般的长啸。刀锋映着日头,闪进一双双惊惧的眼里。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尖叫。 方才被凌萧撂倒在地的十几个打手此时又排成一排,将弛虞府众人挡在身后。 府门内也响起一阵「噔噔蹬蹬」的脚步声,听数量足有数十人,全在疾速往这边赶。 陈嘉运身后站着几名不起眼的随从,几人虽是平常的布衣打扮,但周身稳而不彰,一看就是练家子。 纪麟方才那一脚他们没防住,此刻都如护食的猎豹一般,冷冷地盯着他和凌萧。 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危局一触即发。 “阿贺呀!”纪麟一声怒吼,“你看着我,看着我为你报仇!看弛虞氏满门是如何……”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忽然全身一僵,接着便软了下去。 凌萧上前一步,将他接在了怀里。 “你……”纪麟仰着头,神色复杂地望着凌萧抱歉的双眼,接着牙关一松,不甘心地晕了过去。 众人顿时齐齐松了口气。 凌萧一手揽着他,另一只手抱着阿贺,转身对陈嘉运道:“今日事发突然,我朋友急怒攻心,才会做出许多失去理智的事来,并非本意如此,还望大人见谅。此案还要劳烦大人费心,还有方才……”他顿了顿,“多谢大人宽仁。” 陈嘉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也不废话,只道:“公子肯信任本官,本官自也当不负所托,还你们一个公道。只是……这具尸首作为重要证物,本官还要带回衙门里,命仵作细验。” 闻言,凌萧心中一紧。 他低下头,不忍地看了看阿贺一眼,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纪麟,咬了咬牙,还是将尸首交了出去。 陈嘉运身后立刻上来两名侍从,将人接了过去,用盖在她身上的外袍将头脸一裹,一首一尾,抬在手里。 凌萧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终究咽了下去。 “如此,拜托了。”他对陈嘉运深深一揖,接着,便转头携纪麟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戌正,掩茂。 屋内烛火沉沉,照着床上沉寂的睡颜。 头上的大口子用白布包扎好了,身上的砍击伤也都被一一清洗上药,还换了一身清爽洁净的新衣。 忽然,昏睡中的人眼睫一扇,接着嘴唇动了动,沙哑的声音呢喃道:“阿贺……” 话音未绝,他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睁开了眼。两行热泪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淌了下来。 一阵衣袂摩挲的声响,他眼前忽然亮了起来。接着,现出一张写满担忧的脸。 “纪兄,你醒了。”凌萧举着烛台道。 “我做了个噩梦……”纪麟道,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上方的幔帐,“梦里阿贺死了。” “呵……”他牵起干涸的嘴角,苦笑了起来,“真是有够奇怪的,对不对?” 凌萧不禁闭上双目,轻轻别过脸去,不忍看他。 “凌兄,你怎么不说话?”纪麟道,又问,“阿贺呢?怎么没在身边陪着我?这小鬼灵精,又一个人跑哪儿去了?说了多少次了,大街上危险,她就是不听……” 他喃喃絮叨着,凌萧心中难过,默默克制了一下,竭力平静地对他道:“纪兄,那不是梦。贺姑娘……去了。就在今天早上。” 纪麟浑身一颤,接着忽然笑了。提起的嘴角仿佛牵动了泪腺,泪水如同决堤的河,放肆汹涌而出。 “我知道啊,凌兄,我知道。”一面流泪,纪麟喃喃道,“我知道她不在了,否则她不会不在我身边,不会让我找不到她,心里着急。这些我都知道。 可我就是不能相信啊……明明昨晚还好好的,明明我就守在门口,一步都不曾离开过,却为什么……” “纪兄……”见他这副样子,凌萧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唉……阿贺呢?”纪麟忽然哽咽起来,四处看道,“我想她了,我想再抱抱她。你把她放在哪儿了?咱们又是在哪儿呢?外面怎么这么吵?” 一面说着,他支起手肘,挣扎着坐了起来。 “这是你在抱山居的房间。”凌萧道,“抱山居是案发地,已经被衙役封了。里面的住客也都被控制起来,接受问讯。” -- 第311页 “哦……”仿佛用了些时间,纪麟才消化了「案发地」,「问讯」这几个陌生的字眼。 “嗯,对,衙门办差就是这样的,都是例行的程序……”他喃喃道,“凶案……那个,是该封起来,没错……” “那阿贺呢?”他猛地抬起头,在室内巡视一圈,“抱山居都封了,她的房间肯定也被封禁了,你把她带到哪儿了?” “纪兄……” “怎么了?”见他始终顾左右而言他,纪麟渐渐焦急了起来,“我在问你呀,凌兄,阿贺人呢?这屋子就这么点大,你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我……陈大人说,尸身作为证物,要交由仵作检验。”凌萧低声道,完全不敢看他的脸色。 闻言,纪麟似乎一下子没明白他的意思。 “仵作?”他愣愣地问,“验尸?” 第222章 蹊跷 “仵作?”纪麟愣愣地问,“验尸?” 凌萧艰难地点了点头。 纪麟便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半晌,他轻轻摇着头,不敢置信地道:“不,不会……你不可能那么干。那是阿贺啊,是我的阿贺啊……她对我有多重要,你知道的吧?你说,你没有把她交给府衙,对不对?” 凌萧微微撇过头去,没有回答。 “为什么?”纪麟蓦地睁大了眼,呆呆地望着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不让我为她报仇,不让我手刃凶手,还要我信任陈嘉运……这些我都明白。 我知道你的意思,也相信你。可你为什么要把阿贺交出去? 那是阿贺呀,不是路边随便一具没人认领的尸骨!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命呀!我多么信任你,才把她托付给你。你就这么把她交出去了,凭什么?” 他越说声音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发狂一般地大喊。见凌萧始终不言,他右臂一抡,「砰」的一下,一拳打在他的左脸。 凌萧没有丝毫闪避,生生受了这一拳。 十成十的力道,打得他面颊一偏,半张脸瞬间麻木。 “就是知道你不会同意,我才擅做主张。”凌萧道。 “砰!”又是一拳,这次击在他的右脸。 口中一痛,有温热的液体流出,铁锈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知道我不会同意,你还这么干!你是我什么人?是阿贺什么人?你凭什么替我们做决定?啊?”纪麟狂怒道。 “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陈大人才能尽快将案情查清楚。”凌萧不卑不亢地道。 “查?”纪麟大喝一声,“还查什么查?你没听到吗?我说了多少遍,弛虞雍就是凶手!我冲进阿贺房里时,他就躺在阿贺的床上!阿贺就躺在他的身边,没了眼睛,浑身冰凉!” 说到最后,他忽然哽咽起来,双手一抱头,蹲在地上痛哭起来。 凌萧蹲下身去,半跪在他身边,沉声道:“那弛虞雍可认罪了?” “他认不认罪有什么分别?”纪麟喊道,“我都看见了,还能有假?” 凌萧沉吟了一下,抿抿唇,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道:“你只是看到弛虞雍躺在阿贺的尸身旁边,可曾亲眼看见他行凶?” 闻言,纪麟一怔,似乎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我……亲眼看见?我若亲眼看见,哪还能让他得逞?阿贺又如何会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凌萧忙道,接着梳理了一下思绪,为他解释道,“我是想说,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你方才昏睡的这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最终有三点疑惑不解。 你想,若凶手真的是他,那他事后为何不走,还留在房里等你抓呢? 还有,他若意图不轨,何必亲自到客栈里来?这里人多嘈杂,阿贺但凡有个动静,他不就被发现了吗? 何况你我都在左近,他要行事,派人将阿贺掳到自己府上,难道不是更便捷吗?就像上次那样,那才是合理的行为呀。” “我为什么要猜度他的行为?”纪麟厉声一哼,“他就是个疯子!疯子怎么想的,我如何能知道!” “可这些都是此事的疑点。”凌萧耐心道,“此外,还有一事颇不寻常,就是客栈旅客莫名其妙的昏睡。不光是你,全客栈的旅客都在昨夜集体昏睡,这难道不奇怪吗? 不仅如此,就连对面旅店的住客,包括我,都在昨夜睡得格外深沉。你中过迷香,现在想想,昨夜可有类似的蹊跷?” “这……”这个问题正好戳中了纪麟心头的疑惑,他终于抬起头来,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悲痛与狂怒以外的东西。 他皱眉想了半晌,却终是沮丧地摇了摇头:“我记不起来了。今日发生的事太多,我……我脑子里全是乱的,什么都记不得。但我印象里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发生。上一次在槐镇,我也是莫名其妙就中了迷香,当时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就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气味?”凌萧又问。 纪麟仔细想了想,颓丧地摇了摇头。 凌萧也不禁轻声一叹:“可是,如若果真是迷香,此事就前后矛盾了。就昨夜一事看来,如果凶手真是弛虞雍,那他显然是冲动作案,并没有为事后做好打算,所以才会被你在阿贺的房间里抓个正着。 可若是冲动作案,他又如何会随身携带着迷香呢?能将一整间客栈的人全部迷倒的迷香,剂量绝不在小。 -- 第312页 就算他是弛虞药庐的二公子,能轻易拿到此药。但正赶在陈大人前来拜访的紧要关头,先前又出了抱月楼一事,弛虞斛事后不可能对他未加管束,更不可能纵容药房,任他取走这么大剂量的迷香而无动于衷。 所以,依常理看,弛虞雍很难弄到这么大剂量的迷药。即便能,也不是旦夕之事。可如此一来,事情便又陷入了一个死局……” 他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几乎只是自己一人在轻轻呢喃。纪麟双手抱膝,又将头埋在了里面,也不知在没在听。 不多时,又有细细的,压抑的哭声传来。凌萧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手搭在了他的肩头。 室内一灯如豆,明明暗暗,在轩窗上勾勒出两个佝偻的轮廓。 凌萧看着跳动的烛火,眉心微皱,眸色在飞速旋转的思绪中渐渐沉了下来。 抱山居虐杀少女一案,在溯陵这个弹丸小镇里可谓掀起了轩然大波。本案头号疑犯弛虞雍,身为弛虞氏少家主的胞弟,更是备受关注。 当日凌萧带纪麟走后,陈嘉运果然信守诺言,没有徇私。他不顾弛虞氏满府的哀求,当日就将人锁回了县衙。 此后几日,只见衙役们满大街地问话,提人。抱山居作为案发之地,更是衙役看守的重中之重。虽然一直大门紧闭,但透过半开的轩窗,时时可见里面人影攒动。 第223章 讼师 凌萧本不是直接涉案人,加之此案情节较为特殊,在与县衙沟通后,由陈嘉运亲自拍板,特许他自由出入客栈。 纪麟作为首告和现场第一目击证人,第二日一大早就被提去问话。 此后几日更是不得安宁,无论百日黑夜,常有衙差前来敲门。不是要与他核实案件细节,就是要他去案发地配合指认。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情绪还常常失控。有时忽然就暴怒起来,严重了更是摔摔打打,手头没东西可摔,就猛敲自己的头,除了凌萧谁也控制不住他。 但随着侦查推进,他也渐渐平静了下来,积极配合衙差办案,闲下来的时候也不再发狂,除却吃饭睡觉,最多的便是闷头发呆。只是在人看不见的地方,还是能见着他偷偷在眼角拭泪。 凌萧明白,纪麟不是放下了,而是把所有的哀恸都埋在了心里,在心里绪着劲。 他从未放弃过手刃仇人的想法。他在等,等陈嘉运的偏颇与无能。这样,他就有了亲自动手的理由。 他也明白,纪麟之所以愿意隐忍,其中有一大部分是出于对他的信任。 他不愿辜负纪麟对他的信任,也不愿辜负自己对律法的信任。 因此,他时常在心中暗暗祷告,希望这位陈大人能不负其名,让案件的真相水落石出,也让纪麟和他都有所宽慰。 终于,紧锣密鼓地调查了五日之后,抱山居一案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中,第一次升堂开审。 他与纪麟早就盼着这一刻,因此在开审当日早早起身,提前两刻钟就到了公堂。与他们同行的,还有此案特聘的讼师。 延请讼师这个规矩,凌萧原是不知道的。京里的讼师向来只替人写状纸,上不得公堂。 但在案发第二日的一大早,一群毛遂自荐的讼师便跑到抱山居门口,对着他口若悬河,一通天南地北地鬼扯。他这才知道,西南这边历来有延请讼师代为辩护的传统。 在那些讼师的口中,公堂审案竟是瞬息万变。哪怕是板上钉钉的案子,如果在堂审当日辩不清楚,被对方钻了空子,甚至有当堂翻案的可能。 闻言,他在心中掂量了一下,又跟衙役们确认过,还是决定入乡随俗。 毕竟堂审时他与纪麟都在,若讼师软弱,他随时可以顶上。可若讼师得力,兴许可以事半功倍。 这些讼师里面,声望最高的是一位姓高的讼师。 凌萧本想着自己银钱有限,怕是请不到此人。但高讼师甚是敞亮,直言道,他此番并非为了银钱而来。 而是听闻朝廷的监察御史途径此处,又恰巧出了大案子,这才连夜从百里外的临镇慕名前来。 其他讼师也大都与他一般想法。否则,小小一个溯陵哪有这么多案子,能养活这么多的讼师。 此番,一众讼师都心照不宣。这个案子,给多给少全凭苦主决断。哪怕是分文不取,也要争下这个在圣上钦使面前露脸的机会。 一番侃侃而谈后,高讼师颇为得意地对凌萧道:“案件经过我已经了解清楚了,这个案子不难判。凶手行凶被当场撞破,人证物证俱全,缺的只不过是一道口供而已。 届时到了公堂上,任他弛虞雍再嘴硬,在老朽的逼问和差役的棍棒下,他也得乖乖地把实情招来!” 闻言,凌萧点点头,心中一动,问道:“那先生可知,是哪位讼师接了弛虞府上的状子?” “这个嘛……”高讼师似是有些迟疑,他捋了捋稀疏的胡须,道,“这倒也有所耳闻。据说是姓秦,不是什么有名望的大讼师,道上都没人听说过,大概是个后起之秀吧。” 说着,他掸了掸衣袖,胸有成竹地对凌萧道:“公子请放宽心。这个案子您这方优势占尽,对家要赢,简直难如登天。弛虞府都出到什么价了,他们的状子还是没一个人敢接。 -- 第313页 这个什么秦讼师,大概是个新入行的,为搏名头接了这个状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嘛!届时老夫给他上一课,他就知道,讼师这一行,可不是凭着一腔蛮勇就能干下来的……” 在高讼师踌躇满志的笑声中,此事便定了下来,纪麟也没有异议。 凌萧便将案情经过又与他详细解说了一遍,此后,就再没见过他的人影。 直到昨夜,他才重又现身,跟他们大概说明了今日堂审的流程与注意事项,又与二人约定了时间。如此,一应准备工作才算就绪。 今日他们来得早,离升堂还有些时候。但公堂外面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百姓。 纪麟被人看得心烦,又听不得那些窸窸窣窣的耳语,便板着一张脸,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 高讼师见状便笑道:“公子暂且忍过这一刻。老夫今日就将此案了结,日后,公子再不会为这些闲言碎语所扰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外面忽然喧闹起来。凌萧回首一看,原是弛虞府的人来了。 这是案发五日后,双方第二次相见。他们这几日备受煎熬,弛虞府的人看来也不好过。 只见当首就是那日在弛虞府门外大骂纪麟,试图将他污蔑为袭击朝廷大员的凶徒,就地羁押的弛虞氏少家主,弛虞斛。 不知怎的,虽然只是平生第二次相见,但他每次都能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只见他还是一如当日,气度雍容,面颊圆润,唇角清爽无须。 本该是一副慈眉善目的笑相,可这两次相见,他面上却都是一丝笑意也无,只有满脑门子的官司。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看着都颇为眼熟,不是在抱月楼,就是在弛虞府的大门前见过。 只有一人看着眼生,想来应该就是接了弛虞府状子的那位秦讼师。 他不像旁人一般随在弛虞斛的身后,而是与他并肩而行。一经出现,就吸引了凌萧的目光。 只见此人身量颇高,膀大腰圆,看着颇有些魁梧。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身形,却因为他脸上的半张面具,而变得引人注目起来。 第224章 对簿公堂 面具是银色的,让凌萧在一瞬间想起了瀛洲沧浪台上的庆王,心中不由有些不适。 再看那人露出来的另半边脸,竟也是焦黄木然,好似枯树皮一般,让人看了后颈发凉。 围观的百姓似乎也对他甚是好奇,指着他脸上的面具议论纷纷。 但那人似乎全然不在乎外人的眼光,随弛虞府一行人走进内堂后,便正襟危坐,就在凌萧几人的正对面。 凌萧拍了拍纪麟的肩,朝那人示意了一下。 纪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嫌恶地皱了皱眉,便又回过头去面向墙壁。似乎多看弛虞氏一眼,都是脏了他的眼睛。 凌萧又看了看高讼师,就见他也正盯着那人若有所思。 巳正,时辰到。 随着一声响亮的「肃静」,陈嘉运一马当先,走到大堂正中,坐了下来。知县紧随其后,县丞、县尉及主簿也纷纷到场,按次落座。 围观众人及涉案双方都噤了声,目光紧紧盯在他身上。 陈嘉运目不斜视,拿起桌案上的惊堂木,「啪」的一声击在案上。接着口一开,高声道:“升堂!” “带原告,疑犯!” “带原告,疑犯……”衙差们将话一层层递了下去。 凌萧同纪麟站起身,随高讼师一同走到堂上。对面站着弛虞氏一众人等。双方都是怒目而视。 随着一阵「锵啷锵啷」的铁链声,纪麟猛地回头,就见一个身着囚衣,去帽脱簪的青年男子被衙役压着走了上来。 他一双脚踝上戴着铁索,走起路来甚是不顺。六日前被纪麟打断的左臂上也还吊着绷带。这几日的牢狱生活让他整个人精神萎靡,再也不见当日抱月楼中的骄狂。 “下跪何人?”见来人跪倒在堂下,陈嘉运高声喝问道。 “草……草民弛虞……雍……”哆哆嗦嗦的声音,几乎说不出一句整话。 陈嘉运还未说话,望见他这副模样,纪麟却先忍不得了。 他自喉间滚出一声嘶哑的低吼,接着两三步冲到堂前,猛地跪了下去:“大人!此贼杀我妻子,手段之残忍,实乃人神共愤!望大人务必将此人处以严刑,以慰吾妻在天之灵!” 他冲得太快,凌萧都来不及拦他。此时有些担忧地望着堂上,就见陈嘉运点了点头,看样子并未恼怒。 “原告请先平身。”他沉声道,“府衙审案有固定的流程,不可草率。若你所告属实,本官定会还你一个公道。但公堂乃是严肃之地,尔等也须得循规蹈矩,谨言慎行。若再有触犯堂规之举,本官只能中断审案,先行惩治。你……可听明白了?” “是。”纪麟咬咬牙,低声道,然后站起身,默默退了回来。 “本官方才所言,不仅仅针对原告,也是对在场所有人的告诫。尔等可听清了?”陈嘉运又对堂下扬声道。 “是。”众人齐齐应声。 陈嘉运点了点头,又道:“原告方才已经自陈身份,本案被告随行亲属可在?” “大人。”只见对面一行人中走出一个气度雍容,面容圆善的人来。正是弛虞氏少家主,弛虞斛。 “草民乃本案被告弛虞雍的兄长,也是弛虞氏下一任掌家之主。”他道,又指着身后众人介绍道,“这位乃是本人为愚弟聘请的秦讼师,后面几位乃是本案的证人。” -- 第314页 “好……”闻言,陈嘉运又点了点头,接着手下一拍,道,“原告被告齐至。既如此,那便由原告先行阐述案由。” 惊堂木落,「砰」的一声脆响,仿若击在人心之上。 纪麟蓦地抬头,深深地看了高讼师一眼。 收到纪麟的眼风,高讼师对他肯定地点了点头,然后胸有成竹地走上前去,先对主审及被告方拱手施礼,接着将手中折扇一展,朗声将案件经过娓娓道来。 “本月十九日,本镇抱山居客栈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奸杀少女事件。”高讼师朗声道,“受害女子名为贺瑜,乃是本案原告,也就是我身后这位纪公子的发妻。事发当日,约卯时六刻,纪公子在抱山居客栈,贺瑜姑娘的房外叫门,却无人应答。 他破门而入后,只见满室狼藉。贺姑娘半躺在床沿,衣不蔽体,浑身伤痕,双目被毁,已然气绝。而凶嫌弛虞雍就躺在床里侧,全身赤-裸,正酣然大睡。” “此案目击者甚众,被告辩无可辩。在下认为,被告共犯奸淫、刑虐、杀人三项大罪。其心之恶毒,手段之残暴,实乃世所罕见!数罪并罚,应当处以极刑。还望大人明察,还逝者及苦主一个公道!” 话音刚落,围观百姓中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尤以妇女居多。同为女性,她们自然更能体会阿贺所受的痛苦,相应也对凶手更加痛恨。 陈嘉运一拍惊堂木,高声道:“肃静!” 接着,他转向堂下跪着的弛虞雍,道:“被告,原告讼师所言,你可认同?” 方才高讼师阐述案情时,弛虞雍就跟得了癫痫一般,浑身抽搐,拼命摇头。 此时听到主审问话,他更是如筛糠一般,慌乱地挥舞着双手,大喊道:“不!我没有!不是我干的!陈伯伯,你不要听他胡说!此事与我无关,是有人要冤枉我……” “被告慎言!”陈嘉运骤然打断了他的喊冤,“本官在开堂时就已经说过,公堂之上,须恪守法规,不得胡言乱语。被告与原告各犯一次,本官暂不追究,权当警告。若有再犯,必严惩不贷!可听明白了?” 弛虞雍呆呆地望着他,足足过了半晌,才意识到今日堂上的这位不是他自幼相熟的伯父,而是严正无私的主审大人。 他垂下眼睫,颤巍巍地轻声道:“听……听明白了。” “好。”陈嘉运点点头,又问,“那你可还有何补充?” “没……”弛虞雍嗫嚅着,忽然一个激灵,大喊道,“不!我有!大人明鉴,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女子,更与她也无冤无仇,又为何要杀她?” 第225章 陈湘湘 说完,弛虞雍又转头对着纪麟,涕泪横飞道:“你们也误会我了!当日……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那个房间里。我醒过来时,就看到她躺在我身边,身上……眼睛……” 他猛地闭了闭眼,“可这不是我干的!你相信我,我跟你一样,都是完全不知情啊!” “你放屁!”纪麟大喝一声,眼眶泛红,目眦欲裂。 他还待要说什么,却被高讼师按了回去。 然后他自己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弛虞雍,朗声道:“阁下方才所言,有两处不实。” “你……你胡说!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你说,我哪里说谎了?”弛虞雍惊怒道。 “第一……”高讼师道,“阁下与死者并非如你所言,全不相识。据在下所知,阁下之前曾见过贺姑娘两面,且两次都举止不端,欲图不轨。在下所言可对?” “那……”弛虞雍一下子慌了,“我那时……是行止有亏。我见她生得可人,又活泼俏皮,正对我的胃口,就……就忍不住调戏了一下,并没想……” “哦?”高讼师打断了他,“第一次在抱月楼或许可以称之为调戏。那第二次呢?阁下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贺姑娘掳去药庐内堂,又派打手看门,难道只是为了与贺姑娘叙旧吗?” “不……”弛虞斛越发慌乱,支棱着十指拼命摇晃,“那次,那次是我不对。我醉了一夜的酒,早上刚起来,脑子里兀自不清醒,忽然在我家药庐边的大柳树下看到她。 她……她坐在那儿,晃着一双小脚,还冲我笑了笑。我当时也不知道是怎的了……忽然就失了理智,这才叫我那几个手下把她……” “你胡说!阿贺怎么会对你这种渣滓笑?”纪麟大喝一声,瞬间如利箭般冲到他跟前,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凌萧一个走神没看住他,再一抬眼,就见弛虞雍已经满嘴鲜血,歪倒在堂前。 他刚要过去把纪麟拉回来,却听「啪」的一声惊堂木响。 他一惊,抬头一看,就见陈嘉运面色不善,大喝道:“来呀,给我拖下去,重责三杖!” 陈嘉运一声令下,立时便有衙差上来,一左一右,将纪麟架了下去。 “纪兄!”凌萧心头一凛。 人群中也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几名衙役满面严霜,目不斜视地将纪麟拖了下去,当庭打了三杖。 又被人左右架着带回来后,纪麟明显冷静了许多。凌萧忙上前扶住他,在他背后一看,只见白色麻衣下已经隐隐透出血色。 “纪兄!”他一惊。 “无事。”纪麟沉声道,说完又狠狠地剜了弛虞斛一眼,便退到一旁,不做声了。 -- 第315页 “本官一再强调,公堂之上不得喧哗,更不得动武,否则必将严惩。原告,本官方才责罚与你,你可服气?”陈嘉运俯视着纪麟道。 纪麟点了点头,他便又转过头去,对堂下道:“如本官所言,方才的三杖便是警示!如若有人再犯,一律同罪论处,绝不留情!” “是。”众人又一次齐声应喏。 “原告讼师,方才你说被告所言有两点不实。第一点已被阐释清楚,那第二点是什么?”陈嘉运又道。 高讼师上前一步,对他躬身一礼,接着好整以暇地转身面向弛虞雍,似笑非笑地道:“这第二嘛,就是阁下方才说的,不知为何会出现在那个房间里。” “这话不对。”他摇了摇折扇,讥讽一笑,“阁下显然知道自己为何会在那个房间里。因为这样的事,你已经做过不止一次。” “哦?”陈嘉运微一皱眉,“讼师此言何意?” 高讼师微微一笑,转身对他躬身一礼,道:“大人,在下想请出本案的第一个人证,陈湘湘。” “啊!” 一听到这个名字,弛虞雍还没什么反应,站在他身后的弛虞斛却明显惊了一下。 凌萧听到他的抽气声,猛地转过头去,就见他脸色惨白,原本红润的面颊霎时间血色全无。 “好……”陈嘉运已经应允了高讼师所求,令道,“传陈湘湘!” “传陈湘湘……”衙役的通报声远远散去。 不一会儿,一个全身素裹,头巾遮面的女子娉娉袅袅地走了上来。 虽看不清头脸,但凭借较好的身段和一身的风流,也能看出这应当是个美人。 她一路走上来,目不斜视,只在经过弛虞斛时稍稍停顿了一下。 弛虞斛一直僵在原地,一脸的震惊与狐疑。直到这女子走到近前,离他不过几尺的距离,他才僵硬地转过头去。 看见她裸露在外的双眼,他猛地全身一震,接着便如被抽干了血气的僵尸一般,面色已经不能用惨白来形容,而是青黑一片,隐隐透出鬼气。 见状,凌萧轻轻皱起了眉头。 陈湘湘也歪过头去看了看他,不知道做了什么,弛虞斛的瞳孔骤然一缩。接着他猛地伸出手去,似是想要去掐她的脖颈,却又生生忍住了。 头巾后传来一声轻笑,陈湘湘转过头来继续向前,又在经过弛虞雍时,对他轻轻眨了眨眼。 弛虞雍似是有些吃不准,在她面上逡巡半晌,又回过头去,询问地望着自己的兄长。可弛虞斛的眼睛已经生了钩子一般,牢牢挂在了陈湘湘的背影上。 但那女子再不看他,一路走到堂前,缓缓福下身,对主审和高讼师分别一拜。 高讼师也点头回礼,然后指着地上的弛虞雍,问她道:“堂上这位公子,姑娘可认识?” 陈湘湘点点头,道:“认识……” 高讼师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那姑娘可否说一说,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在何种情况之下,认识的这位公子?” 闻言,陈湘湘微微一哂。 她转过身去,低头望着弛虞雍,道:“当然可以。我与这位公子,是在一间燃着迷情香的寝屋里,在满床的绫罗锦被中,相识的。” “啊?”围观人群一片哗然。 “呵……”陈湘湘又笑了一声,抬首道,“大家莫要误会,民女并非娼妓。当然,也不是弛虞公子府中的姬妾。若非要有个称号,大概……可以算是他泻火的玩物吧……” 一听这话,人群中顿时嘘声一片。 第226章 祭财神 “肃静!”陈嘉运大喝一声,将手下的惊堂木连拍三下,然后轻咳一声,对陈湘湘道,“公堂重地,证人须谨慎言辞!” 闻言,陈湘湘回过身去,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道:“大人,民女并非言语轻佻之人。只是实情如此,小女子不欲扯谎,但也找不出比这更准确的说辞。” 说完,她伸出手来,缓缓解下了自己的头巾。 凌萧背对着她,看不清她的样貌。但陈嘉运却在看清她的脸后,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眼神也明显闪躲了一下。 本能的反应过后,他似是觉得有些不妥,又轻咳了一声,道:“本官……呃……姑娘有何事陈述,还请言明。” 闻言,陈湘湘又对他俯身一礼,然后缓缓转过身来。 「哗」的一下,堂下一片哄然。 凌萧也不禁皱起了眉。 只见她一张脸平如坦原,原本应该凸起的鼻子不知被什么削去了,只余一个黑乎乎的空洞。除此之外,她的脸还仿佛被火烧过,蜿蜒的疤痕几乎布满了整个面颊。 单看眉眼的走向,这本应是个美人。可如今却如夜叉一般,只剩下骇人了。 “对不住,吓着各位了。”陈湘湘云淡风轻地道,说着吸了吸鼻子,又看了眼愣怔在地的弛虞雍,和面无人色的弛虞斛,继续道,“其实,民女也不是生来就这副模样。要说起来,还是拜这二位弛虞公子所赐。” “究竟是怎么回事?快快说来!”陈嘉运有些急切。 “大人,事情是这样的。”陈湘湘又转过身去,缓缓道来。 “二十年前,民女出生于陈家村一户普通的农家。陈家村不知诸位可还知晓……”她转过头来,望着围观的百姓,“那是一座距离溯陵不过二十里的村落,处在深山之中,共有七十余户人家……” -- 第316页 “陈家村我知道啊!”人群中立即有人响应,“小时候进山采药,有时候天晚回不来了,常在那儿落脚的!” “对,没错!不过这村子好像几年前就毁了吧?不是说着了场山火,给烧没了吗?” “没错……”陈湘湘道,“陈家村的确在六年前毁于一场大火。但这场大火却不是外界传言的山火。这场火……”她的目光忽然幽深起来,“是有人故意放的。” “纵火烧村?”陈嘉运大吃一惊,“兹事体大,证人休得妄言!” “大人……”陈湘湘回身望着他,立指起誓,“陈家村于六年前被贼人纵火焚毁。此事民女若有半字虚言,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陈嘉运惊疑不定地望着她,又道:“姑娘方才言道「有人」,不知此人是?” “哼……”陈湘湘冷笑一声,回身望着弛虞府众人,戏谑道,“除了在溯陵只手遮天的弛虞氏,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把放火屠村,灭人满门的事,做得如此干净利落,天衣无缝?” “证人慎言!”陈嘉运喝道。 “大人!”陈湘湘却忽然激动起来。 她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哽咽道:“弛虞氏为笼络各方,四处搜罗童男童女,当作礼物,供人亵玩,还美其名曰「祭财神」。陈家村因为离得近,人口又多,被他们当成了采猎场。 适龄貌美的少男少女皆被送往溯陵,由弛虞斛亲自挑选调教。 或是自己留下把玩,或是送给别的什么有钱有势的大老爷。 他们有一个私聚的盘口,常常一来就是十几个人。届时,弛虞斛便将调教好的童男童女带上来,任人凌辱……” 说到此处,她伸出手去,将肩上的外袍解了下来。 只见她外袍下面竟然只穿着一个肚兜,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形形色色的疤痕。 疤痕从颈部蜿蜒向下,竟如花蟒纹身一般,将她白皙的皮肤覆成了一张斑驳的渔网。 单看这些,就能想象出她当年遭受了怎样的苦楚。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嗟叹,窃窃私语声直掀屋顶,直如闹了蝗灾一般。 陈嘉运显然也被这场面惊到了,手中高举着惊堂木,却半天都没有落下来。 身子只露了一下,陈湘湘就又把外袍穿了回去,继续道:“正如各位所见,民女不幸,也是当年被选中的童女之一。当年民女刚一十二岁,被人逮了去后,就给关到了一间不见天日的暗室之中。 每日都有人前来训诫,要我乖顺听话,还用各种方式折磨我,说是调教好了,有泼天的富贵等着我。” “当时我年纪虽小,却也并不傻,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后来,我果真被带出了暗室,带去了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 那屋子里燃着很浓的香,甜腻腻的,让人头脑发昏。再过了一会儿,这位弛虞二公子就来了。 后面的事不用我说,各位想来也能猜到。我本以为,事情最糟也就不过如此了。可万万没想到,真正的噩梦还远远没有到来……” “我被弛虞雍锁在屋内,玩弄了几个月。忽然有一天,弛虞大公子派人前来,说要带我去赴一个酒宴。 我当时很诧异,心里不想去,却挨不过他们的拳脚,还是乖乖去了。到地一看,就见还有很多与我一般大小的少年少女。” “后来,来了七八位大老爷。他们喝着喝着就醉了,开始对我们动手动脚。有些人哭叫着反抗,当即被人吊起来鞭打。 剩下的人害怕了,再不敢反抗。可到后来,就连我们这些老实的也没能逃过。 他们吸食了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药粉,再加上酒,就好像野兽一样发起狂来。我身上的这些伤痕,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下的。”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我渐渐明白,我们不是寻常的少女娈-童。我们伺候的是一群变态,疯子。 他们的手很重,丝毫不顾及人命。光是我亲眼所见,就有四五个孩童被他们折磨致死。我知道,照这样下去,迟早也有轮到我的一天。” “有了这个想法,我便日夜计划着出逃。但那个地方太深,看管得太严了。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费尽心机,可还是没能逃出去。直到有一日,弛虞斛忽然疯了一样,亲自来到暗室里,将我抓了出去……” 第227章 天灾难测,山火无情 “弛虞斛好像很生气——他虽然为人阴狠,但脾气向来还是不错的。又或者说,他这人城府极深,很少在人前暴露自己的真实情绪。”陈湘湘道。 “但那日他明显十分暴躁,见面什么话都没说,上来就动了粗,抓着我又打又骂。然后,他就带着我回到了陈家村……” “当时天色已经暗了,还没到村口,我就看到林子里一阵火光。离得近了我才发现,整个村子都已经浸在了火海里。” “弛虞斛抓着我的头发,说要我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亲人被活活烧死。我拼命哭求也没用,后来他心一狠,把我也扔到了火里,说要我跟他们一起死……” 说到这儿,她波澜不惊的声音终于生出了微小的涟漪。 “本来,我也是活不成的。”陈湘湘哽咽道,“但我走运,左近就有一口水井。我跳进井里,将身子浸在冰冷的井水中,用手撑着井壁,竟然就这么活下来了。” -- 第317页 “后来我才打听到,原来是陈家村的村民不堪受辱,愤而起义,打死打伤了不少弛虞家来「采买」幼童的人。所以弛虞斛才会那么生气,放火烧村。” “可怜我陈家村几百条人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葬身在火海之中,死后却只得一句「天灾人祸,山火无情」。” “他们那晚的哀求声,惨叫声,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六年了,一闭上眼,眼前还是滔天的火舌,鼻子里似乎还能闻到焦木混着油脂的腥臭味……” 她说到这儿便停住了,微微垂下头,抬手拭了拭眼角。可那幽远的声音却仿佛绕在梁上,翻来覆去,久久不绝。 公堂上下一片寂静。 片刻后,不知是谁开的头。堂下百姓忽然炸了一般,纷纷高喊了起来。 “偿命!” “让他们偿命!” “当年我就觉得不对,什么山火,大夏天的,雨水这么多,哪里来的山火?” “就是,一把火烧死了人家二百多口人,一条命怎么够抵,非要灭他九族才解恨!” “哎呀,这弛虞家怎么会怎样啊?他们家的药明明很好的,价格也公道,几十年了,童叟无欺……” “哪来的什么童叟无欺?这几年药材生意有多难做,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相邻镇子里的药房都倒了,只有他弛虞氏一路高开,还把生意做到了京城去! 各位想想,这合理吗?都说风水轮流转,却怎的这么多年了,那好运气始终都聚在他一家头上?” “哼,单靠天意,自是不能让好运都聚在一个人头上,但银子却可以!只要银钱使够了,再加上这些别的什么……什么「祭财神」,还是什么杂七杂八的……那可不就能日日鸿运当头,长盛不衰吗?”“够了!肃静!”陈嘉运大喝,手中惊堂木连拍数下。 但这次的惊澜非比寻常,他压了几次都压不住。大手一挥,左右两排衙役纷纷支起杀威棒,「笃笃笃」震地敲击起来。 又过了点香功夫,人群这才渐渐静了下去。 陈嘉运目光凛凛地望着弛虞斛,道:“这位姑娘方才所言,可否属实?” “一派胡言!”弛虞斛此时已经缓过劲来,连忙一口否认,“草民根本不认识此人!不知从哪里跑来的疯妇,受了什么人的指使,张口就把脏水往我身上泼!请大人明鉴,将这疯妇拿下严惩,还草民一个公道,莫要让她扰了公堂清净!” “哼!”陈嘉运还未说话,高讼师抢先一步,嗤笑一声。 “不认识?”他望着弛虞斛,戏谑道,“看公子方才的反应,可不像是不认识的样子啊!” 陈湘湘也转过身来,遥遥望着他,道:“斛少爷不敢承认,也在湘湘意料之中。只不过……当年与你一同作孽的那几位老爷,湘湘都记得一清二楚。要不要在此将他们的名字说出来,提醒少爷一下呢?” 闻言,弛虞斛的面色猛地一寒。 然而他还未及说话,陈湘湘又想起来什么,举起一只食指放在唇边,对他调皮地眨眨眼,道:“哦,对了。前两年,听说一直给斛少爷供药的那位老板,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姓聂吧?我怎么听说有人顶了他的职,把他逼回西南老家去了呢? 哎呀……都是小道消息,也不知道准不准。只不过,小女子前两日途径临镇,远远见着一个挑担的。当时看着就眼熟,现在想想,那背影……怎么就跟聂老板那么像呢……” 说着,她以袖掩口,低声笑了起来。 “陈湘湘!”弛虞斛大怒。 “呀!”陈湘湘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两只杏眼望着他,道,“斛少爷这是记起湘湘了?” “湘湘还记得,当年红罗帐里,少爷抱着湘湘,还曾说过这一众孩子里,你最喜欢的就是我。 你说我模样生得娇俏,性子也乖巧,就像只驯顺的小鹿一般。 还说要让我常伴左右,一辈子对我好呢。怎么,如今才过了六年,少爷竟连湘湘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吗?” 弛虞斛冷笑一声,狠狠剜了她一眼,接着转身看向主审,抱拳道:“大人明鉴,此女确是草民当年年轻无知之时,一时兴起,豢养在府中的婢妾。” “只是后来她与府中一名小厮私通,两人不知廉耻,背信忘主,竟然卷着财物出奔了。现在这贱婢不知为何又站在这里,红口白牙地污蔑草民。万望大人明鉴,认清此女的真实面目,莫要轻信了她的鬼话!” “哦?”高讼师转了转折扇,摇头笑道,“方才咬死不认,现在又说是自己养在府中的婢妾……弛虞公子,出尔反尔,前言不搭后语,这在公堂之上,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呀……” “你个讼棍知道什么?”弛虞斛早就被他搅得心烦意乱,此时更是口不择言。 “你们那套激将诱供的把戏我都清楚,我不过是一时忘了,你休要红口白牙,咄咄逼人!我弛虞氏家大业大,府中婢妾少说也有几十之数,我哪里能每个都记得?何况六年时间这么久,她现在又是这副鬼样子,谁能一眼认出来?” “呵……”闻言,陈湘湘忽然戚惶地笑了。 第228章 梨花落尽杏花好,海棠粉面倚春娇 陈湘湘望着弛虞斛,幽幽道:“是啊,我现在变成了这么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可这是拜谁所赐呢?” -- 第318页 “斛少爷,你可还记得湘湘原本的模样吗?你可还记得,你当年兴致好时,也曾为湘湘做了一句诗:梨花落尽杏花好,海棠粉面倚春娇……怎么,这才几年,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梨花落尽杏花好,海棠粉面倚春娇。若得人间好颜色,冰兔遥寄玉容膏。”人群中有人惊讶道,“这不是弛虞药庐给玉容膏作的批语吗?当年大家还都夸赞斛少爷好文采,原来出处竟然是……” “你住口!”弛虞斛终于勃然大怒,他伸出颤巍巍的手指,指着陈湘湘道,“贱婢休得再胡言乱语,否则……” “否则如何?”陈湘湘目沉似水地盯着他,“打我吗?囚禁我吗?还是再把我丢进火海里一次,将我烧成一把灰,就像当年陈家村二百多口村民一样?” “你!”弛虞斛大吼一声,面色猛地一变,嘴角竟溢出一丝血来。 这下弛虞氏众人都慌了,纷纷围上来将他扶住。弛虞雍更是抓狂一般,拖着脚镣膝行过来,抱着他的腿放声大哭。 他们的随行人员里就有会医术的,当即给他诊了脉,然后大舒一口气,道:“无事,只是急火攻心,休息一下便好了。” 弛虞雍这才放下心来,一转头,看到从一开始就静立一旁,一脸漠不关心的银面男子,浑身的怒气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 “你还杵在那儿做什么?”他大吼一声,三两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大哥花了那么多银子请你,就是让你站在这儿看戏的吗?” “肃静!”陈嘉运一声大喝。 立时有衙差过来,将弛虞雍又架了回去,压在地上。 这时,那名银面男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他上前一步,对各方施了一礼,手中折扇一打,好整以暇道:“若在下所记不错,贵府延请在下,是为抱山居一案做辩护。可在下听来听去,这位姑娘所言俱是指向弛虞大公子。 此事与此案并无关系,如此,便与在下也无甚关系。在下留在此处的确没什么用处,那不若……”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言辞间有一种独特的,让人心静的韵律。众人都被陈湘湘方才的惊天一语冲昏了头脑,被他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 高讼师见势不妙,忙上前道:“如何与此案无关?陈姑娘幼年被奸人所掳,凌-辱虐-待,弛虞雍就是罪首之一!有此前科,他今日再犯下重案也是不足为奇!” “哦?”银面人轻轻一笑,转头望着陈湘湘,道,“姑娘有此遭遇,在下心中也甚感同情。只不过,在下此刻身为弛虞府聘请的讼师,便要就事论事。 在下这里有个问题,可能会让姑娘有些不舒服。但为使案件尽早侦破,也为了让另一名女子不致含冤枉死,还请姑娘据实相告。” 陈湘湘也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完,轻轻点了点头。 银面人却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思索该如何提出这个问题。 半晌,他还是单刀直入道:“在下想请问,当年弛虞二公子是否曾经强迫于你,是否也与其他人一般,对你施以过暴刑?” 一听到这个问题,陈湘湘的面色微微变了一下。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垂下眼眸,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然而那厢弛虞雍却已经等不得了。 他忽地直起身子,大叫道:“没有!我绝没有!鞭打滴蜡这些,都是那帮老头子喜欢玩的,我不好这口!我是喜欢漂亮姑娘不错,但我还没变态到那个地步!更别说是湘湘!” 此话一出,堂上抽气声一片,众人面色各异,真个是精彩纷呈。弛虞斛更是猛地闭了闭眼,面色一白,好容易稳住的身形又晃了两晃。 然而话中的主人公却平静无波。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陈湘湘微微侧头,眉目幽远地望着弛虞雍。眸光流转间,竟隐隐有水光浮现。 弛虞雍完全没注意到周遭气氛的变化,还在自顾自继续道:“湘湘是我十四岁生辰那年,大哥送给我的。说是……说是让我「开开荤」。” “她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女人,又乖巧漂亮,把我服侍得很是周到。我疼她还来不及,又怎会伤她?” “不仅如此,我那时还一度想纳她为妾,奈何大哥死活不同意。后来大哥要把她送给那帮老变态,我还拼死求了一阵子。最后是实在没法子了,才放的手。其实我心里,一直是很舍不得的呀……” 说到此处,他猛地转过头去,望着陈湘湘道:“湘湘,这些你都知道的,对不对?你在那些人手里受苦,我帮不了你,心里也是疼的呀。” “那些年,我是真心喜欢过你的。我相信,你也……你也喜欢过我。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污我杀人,又害我大哥?你知不知道,你的这几句话,是要我们全家的命啊……” 弛虞雍说着涕泪横流,仿佛遭受了天下最大的委屈,哭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而陈湘湘却还是静静地望着他,从发梢到衣角都纹丝不动。 一张斑驳破碎的脸上只有双眉还被精心描绘过,高扬的眉梢仿佛还乘着主人年少时曾经幻想过的风发意气。 只不过如今脸上缺了峰峦一点,只余正中一个丑恶的空洞,黑黢黢的,好像在暗讽着世人的自私与薄情。 “好了!”陈嘉运猛地一声大喝,“本官屡次强调的公堂纪律,全被尔等当成了耳旁风!被告不经允准,私自打乱问话顺序,搅乱公堂。来呀!给我拖下去,重责三杖!” -- 第319页 “是!”主审一声令下,又是一声高喏,两名衙差上前,将哭天抢地的弛虞雍拖了下去。 「砰」「砰」「砰」三杖完毕,原本就体虚多病的人如今更是面如金纸,一时间竟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第229章 三点疑惑 见状,弛虞斛又惊又怒,满目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幼弟,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倒是那银面人又开口道:“方才弛虞二公子虽然莽撞,却也言之有物。不知他说的话,陈姑娘是否认同呢?” 闻言,陈湘湘双眉紧皱,显是在心中天人交战。她一番纠结过后,刚要说话,银面人忽然又打断了她。 “哦,对了。姑娘回答之前,请容在下再提醒一句。” “公堂之上若是提供虚假证词,可是要被追责的。这点姑娘兴许不甚在意,但却不得不想想此事的后果。” “姑娘要明白,只要你口中的一句话被判定为假,那今后无论姑娘再说什么,都将难以令人信服。” “弛虞氏掳掠少女,纵火烧村一案,姑娘是首要人证。若你的证词不再可信,那整个案件都有被推翻的可能。孰轻孰重,希望姑娘在心中掂量清楚。” 这番话显然在陈湘湘的心头掀起了轩然大波。她猛地看向银面人,似乎想透过他脸上的面具,穿透他的内心。 然而,最终她还是失败了。她垂下眼眸,低声道:“弛虞雍……所言不虚。” “哈!”银面人将折扇在手中一敲,转身对陈嘉运道,“大人,如此事情便分明了。陈姑娘所谓的指证,指的乃是多年前的一桩旧案。此案虽骇人听闻,却与本案并无关系。” “弛虞二公子是在多年前与这位姑娘有过牵扯,但皆为你情我愿,不存在强迫一说。弛虞二公子也从未有过虐待他人的倾向。若以此为据,论证他在抱山居一案中的动机,未免太过牵强。” 说完,他又转过身去,看着满面寒霜的高讼师,声音陡然转厉:“而阁下作为讼师,将陈姑娘作为本案的人证带上公堂,提供的却是另一案的证词。在下认为,此举甚是不妥,甚至可以说是别有用心!” “阁下蓄意模糊两案的界限,是想要浑水摸鱼,用另一个更为严重的案件来覆盖此案,以达到冤判被告的目的。” “这一手算盘打得不可不谓精妙,但凡遇到莽撞一些的人,没准儿还真就让你给蒙混过去了。届时弛虞二公子哪怕再冤枉,又有谁肯再听他一言半语?” “先生此计将人心算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细论起来,其心当可诛!” 他一番疾言厉色的诘问,高讼师瞳孔猛地一缩,心中一下子慌乱起来。 要知道,这个陈湘湘可是他今日出奇制胜的砝码。老天眷顾,让他得了对家这么大一个把柄。这几日他掩藏行踪,一再低调,就是想打弛虞氏一个措手不及。 而这一招也的确奏效了。六年前的惊天旧案被陈湘湘一语揭开,连皮带肉,鲜血淋漓,在公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本想趁热打铁,再添一把火,把凶犯的帽子牢牢扣在弛虞雍的头上。若是运气好,他甚至能一举将弛虞氏的少家主拉下马。 如此,他高讼师的名头定会响彻西南。在朝廷钦使那里,他也能搏得一个不畏强权,正义直言的好印象。此后便是飞黄腾达,青云直上。 如此良策,一箭三雕,眼看就要达成,难道要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讼师给搅黄了? 如此良机,此时若失,不知何时再来。 他越想越不忿,上前两步,躬身一礼,道:“大人,陈湘湘的证词也许不足以判定弛虞雍作案的动机,但也绝非胡乱攀扯。秦讼师所言蓄意、诛心,请恕在下不能接受!” “况且无心插柳,陈湘湘的证词也牵出了另一件惊天旧案。如此滔天罪行,难道就这么轻轻揭过去了?还是因为对方身份贵重,又与大人有旧,大人有意私心包庇?” 这最后一句,他是壮着胆子,咬着牙才说出来的。并非急怒之下的口不择言,而是想行激将之法,让陈嘉运骑虎难下,也顺便在鼎沸的民情上再浇一勺油,让火烧得更旺一些。 熟料,陈嘉运闻言只是审视地盯了他一眼,却并未动怒。 “阁下请注意言辞。”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秦讼师所言不错,弛虞斛奸淫掳掠童男童女,放火烧村一事,与本案并无干系,当立案另审。” “本官身为监察御史,不会枉纵有罪之人,却也不会糊涂断案,冤枉无罪之人。今日审理的乃是抱山居虐杀少女一案,还请诸位都分辨清楚。更不要企图将别的案子掺和进来,混淆视听!” 这番话不轻不重,听起来只是就事论事。但放在公堂之上,就绝对算得上是斥责了。 案件刚刚开审就失了主审的好感,这对讼师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高讼师心中一惊,忙敛眉顺目,退到一旁不做声了。 那位秦讼师却又施施然走上前来,道:“方才听原告讼师说了这许多,在下心中也有疑惑,想要问一问首告方。” 陈嘉运对他点了点头,道:“秦讼师请言。” 银面男子优雅地抬手回礼,又转过身去,望着公堂上下一方民众,道:“抱山居一案看似简单,被告被发现在死者房中,可谓是人赃并获,无从抵赖。但在下心中却仍有三点不解。这三点疑惑若不能解释清楚,此案怕仍会有冤狱之嫌。” -- 第320页 “哦?不知先生有何疑惑,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高讼师此时已经对他颇为忌惮,言语间也谨慎了许多。 闻言,银面人低笑一声,将折扇一展,从容道:“第一,经衙役查证,案发时贺姑娘的房间门窗紧闭,还有这位纪公子在门外看守。在下想请问,弛虞二公子如何有通天之能,可以在既不破坏门窗,又不惊动纪公子的前提下,进到她的房中?” “还有,就贺姑娘身上的伤痕来看,她生前定遭受过非人的虐待。这么大的动静,客栈里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听到吗?” “哼……”闻言,高讼师冷笑一声,颇为不屑地道,“这个问题我们事先也已经想到,并且细细查证过了。” 第230章 第二点疑惑 “根据抱山居其他住客提供的证词,案发当晚,抱山居内所有人都睡得很沉,没有人听到外界的动静。经多方考证,可以认定当晚是有人使用了迷香等物,将众人迷倒。” “至于他是如何进的贺姑娘的房门……哼,这就更容易解释了。自古便有以匕首插入门缝,将门栓拨开的法子。抱山居门窗老朽,门栓上掉漆严重,已经看不出痕迹。但并不能因此排除此法的可行性。”高讼师踌躇满志地道。 “啊……原来是这样。看来阁下的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呀。”秦讼师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既然这些疑点阁下事前都想到了,那能不能请您解答一下在下的第二个疑惑呢?” “本案被告乃是弛虞氏的二公子,在溯陵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秦讼师道,“他若想要什么,何须自己动手?命几个小厮将人绑去自己的地盘不是更便捷吗?” “届时再派几个打手将门堵了,外人就是想闯也要费些功夫。便是最后能闯进去,也什么都晚了。” “事已成定局,便是他们再激愤,想在溯陵地界打杀弛虞氏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到时候,怕是仇还没报成,倒先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弛虞二公子不是蠢人,在下能想到的,他定也事先想到了。据在下所知,就在案发前一日,他还将在下方才所言实践了一下。” “虽然不是很成功,目的没达到,还挨了一顿打。但如此行事,才应当是合理的逻辑吧?” 一番话说得凌萧忍俊不禁。笑完他才觉得不对,抬眼再向那位秦讼师望去,心中就多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这份条分缕析,舌灿莲花的口才并不奇怪。毕竟身为讼师,没点本事可捧不住这碗饭。 可奇怪的是,这个人的想法竟然与他如出一辙。就好像那夜他与纪麟对话时,他就在旁边听着一般,有些地方竟然连措辞都是一模一样的。 还有他说话时不紧不慢的语速,抑扬顿挫的腔调,都让他感觉莫名得熟悉。 尤其是那股隐隐的,嘲讽的劲儿,就像隐藏在花叶背后的小毛刺一般,总在人不防备的时候,猛地扎上一下。 明明身为弛虞氏的讼师,但他言语间却丝毫不给弛虞氏留面子,什么「只手遮天」的话更是张口就来。 偏他还真是在认真为弛虞雍做辩护,字字珠玑,正中靶心,让人听着不爽,却又不能说什么。 凌萧看了弛虞氏众人一眼,就见他们果然都臊眉耷眼,一脸讪讪。 而高讼师面上也不轻松。 这些疑点他不是没想过,只是还未找出答案。再加上先前陈湘湘一计失策,他一时间还调整不过来,不由愣了一瞬。 “这个嘛……” 片刻后,他终于缓过神来。毕竟是经年的老讼师了,快速调整心情后,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 “阁下说的这些,在下也曾想到过。虽也有理,但毕竟只是你一个人的猜测,并没有实证。” “一个人的确有其正常的行为逻辑,但是也没人规定,他就必须日日按着这个既定的逻辑行事。凡事无绝对,偶尔一次违反这个规律,也只能说是反常,却并不能因此否定其可能性。” “人心莫测,瞬息万变。前一刻的想法,或许这一刻突然就觉得不好了,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一个惯常爱吃橘子的人,今日突然改吃了梨。外人皆猜度他是染了咳疾,却安知他不是见今日的梨子个大饱满,想要换一换口味呢?” “同一道理。按照惯常的逻辑,被告的确应该如阁下所言,将死者掳去自己府中。但没准儿他在当日遇到了什么别的事,或是一个冲动,想要亲自前往抱山居行凶,都有可能。” “至于具体的原因,外人最多也只是猜测。阁下与其在此刁难老夫,倒不若亲自去问问被告。毕竟事实究竟如何,怕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了。” 高讼师一番话毕,还不忘讥讽地冷笑一声。 而面对对方明枪暗箭的攻讦,秦讼师却不仅不恼,反而肯定地点了点头,还对他微微一笑,道:“嗯!先生这番见解果然高明,在下佩服!” 闻言,高讼师眉心一紧。 可尚未来得及开口,就听秦讼师话音一转,不疾不徐地道:“可问题是,即便是遇到了再奇怪的事,受了再大的刺激,弛虞公子也不至于与这位不过两面之缘的姑娘共赴黄泉吧?” “犯下这么大的案子,他不跑不逃,反而躺在凶案现场呼呼大睡,等着你们来抓。便是头猪,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吧?” -- 第321页 “咳……”陈嘉运忽然发话了,“那个……被告讼师所言虽不错,但也要注意措辞。” “是是是,大人说得是,是在下一时激动,口无遮拦了。”秦讼师立即赔罪,“只不过在下心中实在不解,这才用词过激了一些。不知在下的这个疑惑,高讼师可能解?” “这……”高讼师又一次张口结舌,“许是他喝醉了,又行了房中之事,一时疲累,睡倒了也是有的。当日在场众人都闻到了他满身的酒气,喝了那么多酒,他身子又虚,完事后爬不起来也不奇怪!”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人禁不住喷笑出来。 弛虞雍满脸虚汗,顶着两个青黑的眼圈,怒目注视着高讼师。殊不知,却正好为他的话做了形象的注解。 “肃静!”又是一声惊堂木响,陈嘉运大喝一声,“原告讼师也注意言辞!同样的话,本官不想再重复第二遍了!” 高讼师被他唬了一跳,忙躬身应道:“是……” 秦讼师却好整以暇地将折扇在掌心击了两下,若有所思道:“哦……原来一个人饮多了酒,是会意识不清,疲软无力的呀……” “诶!我不是这个意思啊!”闻言,高讼师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打断了他,“人喝醉了酒,是会脚力虚浮,浑身疲软不错。但冲动之下犯下大事的,可也大有人在!” 第231章 第三点疑惑 “嗯嗯……”见高讼师急着解释,秦讼师忙对他压了压手,耐心道,“先生稍安,在下也没想借题发挥。只不过,有一个信息先生或许不知。” “案发当晚,弛虞二公子与友人在西郊的锦绣山庄小聚,一直饮到丑末方才作罢。贺姑娘的尸身发现得早,仵作给出了十分具体的死亡时间,就在丑末到寅正之间,前后误差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那不正好有足够的作案时间吗?”高讼师猛地打断了他。 “锦绣山庄我知道,是弛虞府上的一处私产,距抱山居不过十几里。若是骑快马,在凌晨空荡荡的大街上,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能到。” “被告就算是寅初出的门,一刻钟后也到了。三刻钟的功夫,想干什么不行?” “诶,先生别急呀。”见他双眉倒竖,秦讼师不紧不慢地微笑道。 “这点在下如何不知呢?只不过先生不知道的是,因为弛虞公子当天白日里曾被人打伤,所以当晚并未骑马赴宴,而是坐的轿子。这点在场众人均可作证。” “这又有什么打紧?”高讼师不屑道,“他自己没骑马,在场有骑马的就行了。问别人借一匹,再不成到大街上抢一匹,算什么难事?” 闻言,秦讼师呵呵一笑:“可问题是,在下盘问了在场所有人。他们口径一致,都说散席时时辰太晚,大家饮了不少酒,尽了兴,只想早早归家。离开山庄时他们还互相道别,是看着弛虞公子坐着轿子,下山去的。” “其余人随后也都回了家,根本没有多余的马匹给弛虞公子借用。至于抢一匹……呵,在下相信,只是先生一时激动的口误罢了。”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还是站在对方的角度,贴心地为对方着想。可被他这么云淡风轻地随口说出来,却不知为何,总觉得甚是刺心。 高讼师先是面色一沉,但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双目忽然微微张了张。 “溯陵夜市红火,宵禁时间比别处稍晚,为三更二点至五更三点。”那厢秦讼师已经缓缓续说了下去,“而案发时间是丑末到寅正,正在宵禁之时。” “弛虞公子和他宴请的宾客打着弛虞府的灯笼,可以不把犯夜放在眼里。普通百姓却不敢如此无法无天。” “那个时辰,街上理应一个行人都没有,还遍布巡夜的更夫。想要随手抢一匹马,怕不是那么容易吧?这也是令在下疑惑不解的第三点,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咯噔」一下,高讼师心中猛地顿了顿。 是啊,宵禁! 溯陵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县城,但因为地理位置突出,来往人流巨大,未免事端,历来有宵禁的规矩,只不过宵禁时间稍短而已。 这么重要的事,自己怎么就忘了呢? 对方提供的信息没能提前勘察,宵禁这么关键的细节又被自己粗心忽略。 如今对家已经把牌面一一摊开来,明着和自己对打,可自己却毫无招架之力; “这……”高讼师不禁犯了难。 他皱眉思忖了一会儿,多年的诉讼经验忽然在他脑中打进了一束光。 “空口无凭,我要当庭询问证人!”他高声道。 “允。”陈嘉运点头。 当即便有几个年轻公子哥儿从弛虞氏一众中走了出来。凌萧打眼一看,便是当日在抱月楼见过的那几位。 “大人,在下柳广,愿同诸位一起,为二公子作证。”他们中打首的一人上前道,正是当日在抱月楼中指着他们大骂的那位青年公子。 “正如秦先生所言,吾等当日的确与雍少爷在锦绣山庄饮酒,一直饮到丑末寅初方才作罢。雍少爷当日兴致颇高,喝得酩酊大醉,还是被小厮们扶着才上了轿。” “在下不才,私以为在那种情况下,雍少爷连走路都困难,更不用说骑上一刻钟的马,跑到抱山居去作案了。”柳广口齿清晰,态度鲜明。 -- 第322页 高讼师闻言眉头一紧,上前一步,厉声道:“公堂重地,做假证乃是大罪!尔等想清楚了,弛虞雍当晚果真同你们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坐着轿子下山了?” 闻言,柳广却不屑地嗤笑一声,斜眼看着他,道:“我等不才,但也都是读过书的人。先生那套威逼恐吓的手段吓不到我们,不若省省,留给您自己受用吧。毕竟最先不守规矩,试图浑水摸鱼,混淆视听的不是别人,正是堂堂高讼师您啊……” “你!”高讼师被踩中痛脚,不由气急。 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不与他一般计较,又逼问道:“就如你所说,弛虞雍是坐着轿子下的山,你们中也没有人借马匹给他。那庄子里呢?偌大一个山庄,又在郊区,不会连采买运货的马匹都没有吧?” 这次,倒是那位曾经在抱月楼里调节纠纷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 他对高讼师抱手一礼,呵呵一笑,道:“这个问题诸位公子怕是答不出,还是由在下代为先生解惑吧。” “不知阁下是……”高讼师谨慎地打量着他。 “哦,在下乃是弛虞府的大管事,弛虞忠。”中年男子答道。 “先生所言不错,锦绣山庄中的确有来往运货的马匹。只不过此处平常少有人至,需要采办的物什也不多,所以前后只置了一匹。” “此马年事已高,又兼一身伤病,平日里也只能慢慢踱步。好在庄子偏僻,平时用得到的地方也不多,那边的采买小厮跟这匹老马有了感情,又见并不耽误事,就一直用着它。” “除此之外,庄子里还有两头黑驴,也都是在庄子里干了近十年的「老人」了。” “在下私心揣度,先生的意思是,我家二公子当夜是先坐轿子下了山,在避开众人耳目后,又偷偷潜入庄子里,骑马去了抱山居。” “理论上说,这个想法确实可行。但是不巧,庄子里那几匹坐骑中,没有一匹能堪此大任。因此,这个假设也就行不通了……” 第232章 强人所难,难上加难 “哼!”弛虞忠话音刚落,高讼师夸张地一声冷笑,“看不出啊,一个普普通通的管事都有如此口才,弛虞府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锦绣山庄是你们家的,有马无马,马老马幼,还不都是凭你一张嘴!你上牙一磕下牙,是非黑白随口就来。便是事实并非如此,吾等又上哪儿查证去?” “诶,先生此言差矣!”弛虞忠闻言面色一变,“先生若是不信,大可请大人派人去锦绣山庄查问,不需在此阴阳怪气,含沙射影。” “锦绣山庄里共有丫鬟仆役三十七人,有积年的老仆,也不乏刚采买来的新人。若我们存心作假,庄子里那么多人,在公堂威严之下,他们总不会都有那么大的胆子,协同做伪证吧?” “那又有何不可?”高讼师瞪了他一眼,“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跟了你们那么多年的家仆呢?” “呵……”弛虞忠无奈地摇头轻笑,“先生这么说,就是抬杠了。” “老夫何曾……” “咳咳……”高讼师刚要怼回去,却被一阵咳嗽声打断了。 “其实,何必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呢?”秦讼师摇着折扇,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 “宵禁期间纵马,还是由西到东,横穿整个溯陵。即便有弛虞府的金甲护身,不会受人阻拦,却也一定十分显眼。在漆黑静寂的深夜里,不可能没有引起巡夜人的注意。” “若想查证弛虞雍当夜有否纵马疾驰,是从哪个方向来的,又向着哪个方向去,把当夜值守的更夫叫来问问不就行了?” “嗯……”听到此处,陈嘉运终于发声,“秦先生所言甚是。其实先前本官在调查此案时,也曾想到了这一点,并且已经着人讯问过当夜巡逻的更夫。” “据悉,当夜的确有几人,因家中急事不得已连夜出门。但这些人中并没有人骑马。除此之外,当夜一片平静,再无闲杂人等犯夜……” “更夫的证词确认可信吗?”高讼师急不可耐地打断了他,话已出口才发现似有不妥。 但此时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弛虞氏在溯陵的势力实在太大,从商到政,黑道白道,就没有他们的手伸不到的地方。 方才弛虞忠关于锦绣山庄的话尚且无伤大雅,但更夫的证词却是非同小可。 若被他们证实当夜无人纵马犯夜,那他先前的猜测便会被尽数推翻,这个案子己方也会陷入被动。 陈嘉运似是知晓他心中所想,听他言辞尖锐也没恼,只道:“当夜巡逻的十名更夫均由本官亲审,证词确认可信,这点讼师不必担心。” 主审如此说,旁人自是再无二话。 只是这样一来,此案就当真棘手了; 高讼师心下一乱,眉头紧接着皱了起来。 眼见原本板上钉钉的铁案忽然出现反转,围观的人群中也响起一片抽气声。 “嘶……这么说起来,难道真不是他呀?” “你想啊,喝成那样,又没有坐骑,如何在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跑到十几里外的地方杀人?”闲言闲语灌入耳中。见风向有变,高讼师不由越发心急。 “大人!”左右盘算后,他上前一步,高声道,“对方讼师所言,只能说明当夜弛虞雍的犯案条件不佳。但要硬算起来,却也并不是全无可能!” -- 第323页 “他自己或许不能在短时间内移动至抱山居,但他有四个脚力上佳的轿夫。若他一意孤行,严令之下,四个轿夫发足狂奔,大概也能在两三刻钟内赶到案发地。” “轿夫狂奔不比坐骑显眼,他们也可以选择荒僻的小路。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稍稍动些脑筋,想要躲过巡夜的更夫想来也并非难事。” “呵……”秦讼师闻言一声轻笑,“先生所言,怕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且不论他们能否如先生所言,「稍稍动些脑筋」,就躲过满大街的巡夜人。就算被告果真是由四个轿夫发足狂奔,送到抱山居去的,那留给他的作案时间最多也不超过两刻钟。如此细算起来,他这一路要做的事可真是不少呢!” 说着,他抖抖衣袖,伸出右手三指,逗小孩一般看着高讼师,道:“首先,他要在大半夜里,弄到能迷倒一整间客栈住客的迷香。到达目的地后,他还要立即将这些迷香放出。” 他说着,按下了一根手指。 “咱们就当这迷香有奇效,可以让人闻之即晕,弛虞公子也事先打听好了贺姑娘的住处。为了赶得及在寅正前将人杀死,他也得从速赶至二楼,闯入贺姑娘的屋子。” 他又按下一根手指。 “假设贺姑娘已经被迷药迷晕,如待宰羔羊一般在屋内等着他。弛虞公子也必须一点过渡都没有,即刻开始一系列的虐杀——要知道,贺姑娘并非被人一击毙命。她是在经过了长时间的虐待后,痛苦血尽而死。” 他说着,按下最后一根手指:“要达成这个最终的结果,弛虞公子必得马不停蹄,将时间掐得严丝合缝。如此算下来,他这一夜过得可真是辛苦,真真是片刻功夫都耽误不得啊……”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高讼师被他一通抢白,面色隐隐紫涨了起来,“死者为大,先生如此说话,是把生死大事,巍巍公堂当做儿戏吗?” “呵……这在下可不敢。”面对他的质问,秦讼师好整以暇地摇了摇手。 接着,他转身面向主审,恭敬有礼道:“大人明鉴,在下方才所言兴许有些夸张,但只是为了说明一件事:就当夜的情形来看,无论弛虞公子有没有这个动机,他想要作案,都是难上加难。” “就是啊!”人群中也有好事者喊了一句,“让四个轿夫抬着他,一气儿跑出去十几里,正常人都吐死了,更别说他一个醉汉了!” “哈哈哈……”众人哄笑了起来。 “肃静!”陈嘉运又拍了下惊堂木,厉声喝道,“此案干系甚大,尔等不得以此玩笑,不敬死者!无关人等,听着便罢。若再有扰乱公堂者,杖刑伺候!” 第233章 局 这一次他仿佛动了真气,众人噤若寒蝉,堂上堂下霎时一片死寂。 陈嘉运缓了口气,重又开口道:“好了,二位的意见本官皆已听取,现在可还有什么补充?” “有!”高讼师红着一双眼,指着秦讼师道,“你说案发当晚,弛虞雍是坐轿子去的锦绣山庄。那轿夫人呢?我要当面询问!” “嗯,此举有理。”陈嘉运点了点头,“秦讼师,不知轿夫可在?” 秦讼师微微踟蹰了一下,然后缓缓行了一礼,道:“回大人,轿夫眼下并不在。” “不在?”陈嘉运微一沉吟,“兹事体大,轿夫可能是关键证人,却不知为何没有随行?” “因为……”秦讼师停顿了一下,“因为他们失踪了。” “案发后,弛虞府中人与大人所想一样,也四处寻找那四名轿夫。但四人当晚就没回到府中,事后更是如人间蒸发一般。直到此时,仍未寻见。” 闻言,众人一片哗然。 高讼师也甚是意外,没想到自己一通盲敲乱打,竟然真的逮到了对方的漏洞。 见终于扳回一城,他大松了一口气,禁不住得意地看着秦讼师,戏谑道:“失踪?这么关键的人证,说没就没,先生是在与老夫说笑吗?” “还是说……整件事其实都让老夫猜中了,他们果真是弛虞雍的帮凶!后来事发,有人怕他们泄密,刻意让他们失踪了?” “刻意让他们失踪?”秦讼师奇怪地瞟了他一眼,“先生此言何意?” “哼,没什么意思,只不过觉得一切都太巧了一些而已!”高讼师一声冷笑。 “是啊……”秦讼师一跌手,“连先生都看出此事颇不寻常,大家自然也都看出来了!只不过……不比先生思路清奇,在下想到的,是另外一个可能性。” “你!”高讼师又被气了个仰倒。 “诶,先生先别急呀,且听在下把话说完。”秦讼师笑道。 “先前已经论证过,在没有马匹的情况下,即便是按照最荒唐的假设,弛虞二公子当晚想要行凶,也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一点,无论能否找到轿夫,都是不争的事实。” 陈嘉运想了想,点了点头。 高讼师一脸憋闷,却也没有反驳,只是死死盯着他,仿佛在暗自揣度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秦讼师在众人面上一一扫过,见大家都接受了这一点,才不紧不慢地继续道:“既然如此,那弛虞府便没有让这四位轿夫「刻意失踪」的理由。” 陈嘉运微微沉吟了一下,而后闭目颔首。高讼师的面色又沉了一度,却依旧没有开口。 -- 第324页 “但这四人还是失踪了。”秦讼师接着道,“那只能说明一件事——此案背后另有其人。他消灭人证,就是想要让弛虞公子替自己背锅。而弛虞公子,从一开始就是被人算计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堂上响起一片抽气之声。 弛虞雍也抬起头,双目含血地望着他。 陈嘉运一拍桌案,恍然大悟道:“怪道如此!” 见众人疑惑地望着他,他忙解释道:“方才本官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据案发当夜巡逻的更夫口述,当夜不仅没有人纵马疾奔,就连高先生推测的四名轿夫发足狂奔也没有。当夜满街上根本就没有形迹可疑之人——弛虞雍在进镇后,就再没有人看见过他。” “什么?”众人一时跟不上他的思路。 陈嘉运却不管他们,继续道:“本官原本也甚是纳闷,想来想去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他们走的偏僻小道,没跟更夫撞见。但这个解释甚为牵强,始终也未能说服我。如今听先生一言,真可谓是豁然开朗!” 闻言,秦讼师也点点头,趁热打铁道:“大人所言,也进一步证实了在下的猜测。咱们以此为前提,再回头去想整个事件,便十分清楚了。” “其实,这个案子看似简单明了,实则处处漏洞。尤其是抱月楼众人昏睡一事,虽还未证实是迷香所为,但想来也是八九不离十。” “这种东西可不是随手就能弄到的,更何况是这么大的剂量。单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此案不会是有人激情之下,冲动为之。”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放眼扫视了一圈。见众人都跟上了自己的思路,他果断摒弃了冗长的铺垫,直奔主题,画龙点睛。 “由此可见,此案乃是一个精心谋划的局。贺姑娘只是不幸成了此局的牺牲品。而凶手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就是本案的被告,弛虞二公子。” 一语道破天机。 哗然声四起,如潮水般,夹杂着众人的纷纷议论,几乎要将朝堂淹没。 凌萧心中猛地一震,转头去看纪麟,只见他浑身颤抖不止。 “纪兄……”他刚要说话,却被一声尖叫打断了。 他寻声一看,就见弛虞雍双目通红,正死死抱着秦讼师的大腿,撕心裂肺地喊道:“先生真乃再世青天!” “先生慧人慧眼,雪我冤屈。大人明鉴,小人真的没杀人,那姑娘真不是我杀的!是有人……有人要害我,要害我们全家!先生务必要为我脱罪,雍当牛做马,定报先生再生之德……” “好了,肃静!”陈嘉运一声大喝。 他看了眼秦讼师,又转头望向一众陪审,道:“秦先生所言,本官以为颇有道理,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由知县开口道:“大人所言极是,被告弛虞雍杀人一案,的确存疑颇多。” “嗯。”陈嘉运点点头,收回了目光。 手指缓缓摩挲着惊堂木,他微一沉吟,然后看着堂上堂下诸人,朗声道:“经本日堂审,发现抱山居一案颇多细节,并非如表象之简单。然秦讼师所言虽有理,却也只是推理,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被告无罪。” “既如此,仓促结案恐有不妥。本官及各位都应好生参详今日结果,重新勘察搜证。在此之前,再多辩驳也是无益。今日堂审便先到此,待有了进展,再行开审。” 第234章 失魂落魄 案件审理正到精彩之处,却在主审一声令下戛然而止。众人一听不由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突兀。 但大人既然发话了,他们也不敢有所违逆,虽然有些扫兴,但还是纷纷点头应诺。一时间堂上堂下嗡嗡声一片,颇有作鸟兽散之象。 见状,纪麟忽然动了。 一整个堂审他都静默无言,除了开始时的几度冲动,还对弛虞雍动了粗,后来都是静静的。仿佛周遭的悬念迭起,满堂惊叹都是戏文里的故事,与他无丝毫相干。 直到此时,他才灵魂归窍,又活了过来。 见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离去,他猛地起身冲了出去,扑通一下跪在堂前,双目通红地高声喊道:“大人!您千万莫要听信奸人所言,放纵真凶!” “吾妻惨死,凶徒就在她房中,乃是我亲眼所见!什么迷香,什么锦绣山庄,什么轿夫,都是这个讼棍为帮凶徒洗脱罪责而编造出来的谬论!此人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大人千万不要被他蒙蔽了啊!” “纪兄……”凌萧一个没看住他,让他冲了出去,心中已是一惊。又听他口不择言,不由越发担忧,一瞬不瞬地望着堂上。 只见陈嘉运低头注视着纪麟,目色沉沉,面上看不出喜怒。 半晌,他终于开口,却并未喊人行刑,而是语重心长地道:“纪公子,本官尚未下判决,只是暂时休堂而已,你且不必如此紧张。” “此案的确颇多存疑,若不查清楚,不仅不能让死者宽慰,还会使真凶逍遥法外,犯下更多的罪行。” “公子的心情本官明白,但兹事体大,决不能草率了事。公子今日还是先行回去,好好想想当日的情形,看有没有疏漏才是正途。” 说完,他不再看他,而是转向弛虞斛,道:“今日虽然是审理抱山居一案,却不料扯出了六年前陈家村的旧案。经证人指证,弛虞氏少家主,弛虞斛乃是首要嫌犯。本官须将你暂行收押,待案件审结,若无罪,才可再放你出来。还望公子配合。” -- 第325页 说完,他向衙役招了招手。 此言一出,弛虞氏众人俱是一惊。 原本在秦讼师的力挽狂澜之下,抱山居一案有了巨大转机,弛虞雍眼看着就能脱罪。可经陈嘉运一提,他们这才想起弛虞斛也被拖下了水。 他的案子可比他弟弟的严重得多,一个闹不好,甚至有抄家灭族的风险。 见衙差们前来拿人,众人都哭闹起来,死死围着他们的少家主,说什么也不肯把人交出去。 见状,剩余衙差全部围了上来。 眼看就要动武,却听陈嘉运一声大喝:“尔等是要公然拒捕,陪他一同下狱吗?” “本官已经说了,此案尚未开审,弛虞斛也只是作为嫌犯,暂行关押。待案件审查清楚,他若是被冤枉的,本官自会将人放还。” “尔等若是在此刻阻挡衙差办案,那整件事的性质就变了。弛虞斛便是无罪,也会为尔等的无知所累!” 一番疾言厉色,道理分明,弛虞氏众人这才静了下去。弛虞斛又对众人低声言语了什么,众人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虽然百般不愿,还是渐渐放了手。 于是,身戴镣铐的人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弛虞氏两兄弟一前一后,被面无表情的衙役押了下去。这一日的呜呜糟糟才算告一段落。 陈嘉运宣布退堂,一众大小官员便众星捧月般,将他簇拥到了内堂。 众人恭送主审后,也纷纷起身离去。唯有纪麟还直挺挺地跪在堂前,一动不动。 “纪兄……”见状,凌萧走了过去,在他旁边蹲下身去。 见他没有反应,凌萧想了想,出言宽解道:“此案疑点的确甚多,陈大人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对方讼师的提问,咱们眼下也的确无法回答。” “弛虞雍嫌疑虽大,却并不一定就是真凶。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你我现在须得沉住气,配合官府,这样才能让案情早日水落石出。你也不想让贺姑娘含冤而死,而让真凶逍遥法外吧?” 他向来寡言,安慰人的话更是说不出几句。说完后,纪麟果不其然还是毫无反应。 他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他也只是随着他的手晃了一晃,整个人便如一具空壳一般,失魂落魄。 “纪兄……”凌萧无奈,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开解他的办法,眼前却忽然一花。 他定睛一看,就见纪麟倏地飞身而起,整个人像只离弦的箭一般,朝大门口的方向冲了过去。 “纪麟!”他心下一惊,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一声大喊。 却见纪麟一路追到门边,招呼都不打,右手捏拳,冲门边一人狠狠地揍了下去! 秦讼师正被弛虞府一众人围在门边,哭天抢地,说什么也要他再接下弛虞斛的案子。 大管事弛虞忠紧紧攥着他的手,一脸恳切道:“今日二公子的案子能有转机,全凭先生三寸不烂之舌,和对案件的缜密分析。先生洞察力惊人,能发现抱山居一案的漏洞,为二公子辩护,定也能找出当年陈家村一案的破绽,救出我们少家主!” “先生放心,只要您能帮我们将此案压下,多少银钱先生尽管开口!先生想来也知道我们家在朝里的关系,若是不要财帛,想走仕途,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总之,请先生千万应我们所求,救救我们少家主!” “大管事说得对,求先生务必救救我们大公子!”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面对众人的恳求,秦讼师面上却没什么热情。他抬眉轻轻瞥了众人一眼,刚要说话,忽听耳边一阵破风声传来。随即又听不远处有人大喊:“当心!” 他微一侧身,就见那位纪公子双目通红,正捏着拳头,向他疾速冲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双目一凛,于刹那间将全身绷紧,顺着他的攻势向左一闪,堪堪避开了他的重击。 这人竟然会武! 第235章 牺牲品 纪麟一击未中,面上闪过一丝惊疑。但他紧接着便变换招式,左手横掌,大力向秦讼师的颈肩劈去。 「呼」的一声,众人都听到了这一掌带出的掌风。 秦讼师也面色一紧,匆忙间将身子向后一仰,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了他的致命一击。 这时凌萧终于赶了上来,一手制住纪麟躁动的左臂,另一手扣住他的脖颈,将他向后一带,拉开了他与秦讼师之间的距离。 然而,纪麟这次却没像往常一般收力,而是发了狂一般,拼命在凌萧的双臂间挣扎。 “又是你,又是你!”他狂怒道,“每次你都向着外人,拦着我,不让我为阿贺报仇。为什么!” 面对纪麟的暴怒,凌萧怕伤了他,不敢使出全力,又不欲将他弄晕,只能跟他在公堂外一阵拉扯。 “纪兄,纪兄!”他试图劝说,“你先冷静一下,此处不是发狠的地方。你先跟我回去,咱们再仔细将案情梳理一遍,待到下次升堂时再同他在堂上理论,可好?” “不好!”纪麟一声大喝,“他就是个奸诈小人,全凭着一张好嘴,就想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 “什么没骑马,什么没有作案时间,我统统不要听!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的,阿贺死了,凶手就是弛虞雍!一定是这样,别的都是狡辩!” “纪麟!”见他闭目塞听,凌萧也忍不住大喝了一声,“那你怎么解释客栈众人昏睡一事?弛虞雍难道还时时随身携带着迷香不成?” -- 第326页 “我不管!”纪麟一声大吼,“我不管你说什么,弛虞雍就是凶手,就是他杀了阿贺!我要杀了他,为阿贺报仇!” 见他越来越癫狂,凌萧慢慢举起了手,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不料,手刀还没劈下,就被人凌空阻住了。他抬眼一看,竟是那位秦讼师。 “你……”他有些诧异。 秦讼师却并不看他,而是面向纪麟,不卑不亢地道:“公子心中痛苦,在下虽不能全然感同身受,却也能体会大概。” “但令在下费解的是,您若当真爱重那位姑娘,却为何不愿查出她身死的真相,找出真凶呢?” “公子并非固执之人,今日在下在公堂上的一番分析,公子也当听得入耳,却为何就是不愿意接受事实呢?” “你闭嘴!”纪麟一声爆喝,手指颤巍巍地指着他的脸,“你……你给我闭嘴。真相究竟如何,我当时就在场,看得比你清楚!你……” 话还没说完,他整个人忽然抖了一下。 凌萧心下一惊,连忙上前扶住他。就见他面如金纸,双唇一动,竟溢出一口血来。 “纪麟!”凌萧大惊,慌忙抱紧了他的肩。 纪麟口中讷讷不能言,双目却一直紧紧盯着秦讼师的脸,仿佛要要用恨意在他身上烧出一个洞来。 “你……你说……”他挣扎着张口。 “什么?”凌萧将耳凑了过去。 可纪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了他。 接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到秦讼师面前,双腿一软,“哗啦”一下倒了下去。 “你说……”他死死拽着秦讼师的衣摆,艰难道,“这件案子不是有人特意做的局。阿贺……阿贺她不是被恰巧选中的牺牲品。这些……都是你为了给弛虞雍开罪……胡诌出来的。对……对不对?” 闻言,凌萧猛地一呆,接着心头就涌上了一阵强烈的酸楚。 “纪兄……”他缓缓半跪到他身边。 “我不信……”纪麟红着眼眶,目光渐渐由恨意变成了戚惶,“为什么是她?我们才来溯陵几日,不过是为求一味养仙丹……为什么……” 忽然,又是一大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纪麟呆呆地朝天看了一眼,就歪过头去,不动了。 “纪麟!”凌萧大惊,一把将他抱起来,就要往药庐跑。 可转念一想,他们身在溯陵,这里所有的药庐都姓弛虞,却又有谁会替他们医治? 正无措间,忽然肩头一暖。他抬眼一看,却是那位秦讼师将手覆了上来。 本能地,他想后撤几步,躲开他的触碰。可身体却牢牢站在原地,没有生出丝毫反感。 那种奇异的,熟悉的感觉又袭了上来。他想去看他的眼,可秦讼师却一如既往地没有看他,而是低着头,将另一只手搭在了纪麟的腕间。 “在下于医术一道略有涉猎,虽不甚精通,但大病小灾还是分得清的。”低沉沙哑的声音从他的喉间传来。 接连换了几根手指,他仔细诊了脉,然后松了口气,对凌萧道:“他没什么事,就是哀恸过甚,再加上这几日没休息好,才会吐血昏厥。你将他带回去,好好开解,想来应无大碍。” “你……”凌萧望着他,又想说些什么。 但秦讼师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过身去,又与弛虞氏众人交待一番,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凌萧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在街角处消失不见,才渐渐收回了心神。 望着面色苍白的纪麟,他心中难过,又将他转负到背上,朝客栈的方向行去。 此处离抱山居尚有些距离。他正一个人默默地正走着,抱山居的小二八万忽然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边,道:“公子可要帮忙?” 凌萧摇了摇头,道了声谢。 八万也就不再言语,只默默地跟在他身边。 二人走了一会儿,八万忽然道:“诶,那不是方才在堂上作证的那位公子吗?” 凌萧抬头一看,就见前方拐角处的确站着两位锦衣公子,其中一位正是方才代表锦绣山庄众人出来作证的那位柳广。两人头凑着头,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他心下一动,将纪麟从背上放下来,交给八万,让他在此处等候。接着,他借街边的摊铺遮挡身形,悄没声息地凑到了两人近前。 只听另一位公子道:“唉,你也是不容易,哪里想到摊上这么大的事!此事风险颇大,要成功更是万分不易,踏错半步便有性命之虞。为兄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劝你万事小心,好自为之。” 第236章 古怪 “兄长一番肺腑之言,柳广铭感于心。”那位柳公子也叹了口气,“其实说起来,此事是祸也是福。险的确是险了点,却也碰巧救了我们家的急。” “是呀,你家中事多,你娘的病势又突然加重,都要你一个人操持。有了此事帮衬,你多少能松快些。” 另一人又道,“对了,这么说起来,你娘还在家等着你呢。你出来这也大半日了,她一个人在家,身子又不好,没人照顾怎么能行?” “兄长所言甚是,愚弟出来得久了,心中也的确牵挂。唉……但愿此事过后,一切都能顺利一些吧……” 柳广说着又叹了口气,接着便告辞道,“那我就先回去照看我娘了,改日再去府上寻你。” -- 第327页 “行了,知道了,快去吧……”另一人拍了拍他的肩。 说完,二人便分道扬镳,各自离去了。 母亲生病无人照拂,他却一个人大晚上的去锦绣山庄赴宴? 这人听起来并非那等不孝之子,却如何会将重病的母亲抛在家中,自己去寻欢作乐?岂非违背常理? 凌萧心中一动,忽然觉得事情有些古怪起来。 他不欲打草惊蛇,又小心翼翼地沿原路折返。八万还愣愣地蹲在原地,纪麟歪倒在他的腿上,也仍是人事不省。 “公子可探查到了什么?”见他回来,八万忙问道。 凌萧四下看了一眼,道:“回去再说。” 说完,他将纪麟从他手中接过,又放到了自己背上。 三人回到客栈,八万帮着把纪麟安顿好了,就被凌萧叫到了一边。 “那位柳公子,就是咱们方才在街上碰到的那位……”凌萧看着他,“你可知道他家在何处?” “这个……小的不知。不过小的认识的人多,打听一下应该不难。”八万道,又问,“公子问他的住址,可是要……” 凌萧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帮我把他的住址打听来便好,其余的不要多问。” “哦哦……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去……”八万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话,喃喃嗫嚅着跑远了。 果然如抱山居掌柜的所说,这小二看着憨傻,办事却甚是利索。 晚饭后不多久,纪麟还在昏睡,凌萧正在房中打坐,忽听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他起身开门,就见八万站在门外,一脸鬼祟,神似做贼。 凌萧正有些纳闷,就见他谨慎地四下看了看,确认附近无人,才覆到自己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 闻言,凌萧点点头,又有些好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随手赏了他一吊钱。 一见那密密实实连成一串的铜钱,八万双目一亮,方才的谨慎瞬间一扫而光,又像个傻憨憨一般,抱着赏钱美滋滋地走了。 凌萧目送他的身影离去,才又反回到屋内。打起轩窗看了看天色,见时辰不早,他抄起紫霄剑,右手在窗板上一搭,便如一道暗影一般,轻飘飘地掠上了屋檐。 时值戌正,正当是夜市最红火时。但出了这么大的人命案子,路上的行人少了一大半。乍眼看去,整条大街仿佛比往日宽了一倍。 凌萧一路踏着屋脊向着城南掠去。一身玄墨衣裳将他的身影融于夜色,不过几个起落,已经将半座小城抛在身后。 根据八万提供的消息,前面拐角处应当就是柳广的住所了。但看着那片翘角连檐的屋宇,他心中却禁不住暗生疑窦。 只见那是座占地颇大的宅院,看样子当年也甚是气派。可借着朦胧的月色,破损大门上斑驳的朱漆,院内地面上塌陷凸起的地砖,还有后院一丛丛蓬勃茂盛的荒草,都昭示着此处已失修日久。 若不是后院的一间屋子里亮着如豆一灯,他甚至以为自己到了一处荒宅。 看那柳广一身的行头,还有日常的行事做派,他一直以为他与弛虞雍一般,是个出身富贵人家的纨绔公子哥儿。 可这人的居所为何竟是这番模样?还是八万打听来的消息有误,他来错了地方? 怀着满心的疑惑,他轻手轻脚地翻进院子,如一片落羽一般,附在那间亮灯的屋子顶上。 脚下的瓦片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他随手翻了几下,就弄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 往下一看,只见斜前方是一张简单的木床。床上半躺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满脸病容,面色蜡黄。 但一头花白的头发却被一丝不苟地梳起,在脑后绾成了一个圆髻。 那老妇正倚着床头,借着昏黄的烛火做着绣活。 大概烛火实在太暗,她又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手上的线穿了几次都穿不过针鼻儿。 她拿舌尖抿了抿,又试了一次,还是不成。大概是有些懊恼,她负气似的重重一哼。接着,却又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大门「吱呀」一声,有人进来了。老妇抬头一看,忙把手中的针线往枕头下面塞。但还是晚了一步,来人显然已经发现了她的小动作,脚步顿时急了起来。 “娘,说过多少次了,咱们不缺银钱,用不着你做针线贴补。”来人嗔怪着,在烛火下现出了身形。 凌萧定睛一看,正是那柳广不错。 只不过,他不知为何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一头飘逸的秀发也在头顶束了起来。 手中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露出的手腕上还有一个新鲜的,被火灼伤的红印。 “呵呵……为娘知道,你是个好样的,小小年纪就撑起家业,和你爹不一样。”老妇换上一脸和煦的笑,目光温柔地望着他。 “娘就是躺了这么些日子,身上闲得发慌,总想着干点什么。这才把这多年前的绣样拿出来,多少打发打发辰光。” “娘……”柳广坐到老妇的床边,将药碗放到一旁的小几上,嗔怪道,“你总说这些来骗我。孩儿如何不知,你是怕我辛苦,想做些针线补贴家用。” “可是娘,孩儿并不辛苦。孩儿与弛虞家交好,他家二公子对孩儿很是信重,有什么好事都第一个想到孩儿。” “还有那续命的养仙丹,人家也每日一颗地供着,分文不取。孩儿最多就是赚些日常的家用,又有什么难的?” -- 第328页 第237章 娘 “嗳……为娘知道。广儿能干,娘都知道。”老妇见他面色不豫,忙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的鬓发。 “可天下做娘的都是一样,但凡还有一口气在,哪里能忍心看自己的孩子辛劳啊?那个什么弛虞氏,那哪里是个好相与的人家?” “他们家老爷子就是个笑面虎。你爹还在的时候,跟他做过几次生意。他面上妥帖周到,赚足了人情。 可背地里却总给你爹使绊子,把利钱一压再压,只顾自己赚得盆满钵满,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死活。” 老妇一脸不忿,看来虽然过了这么些年,但一旦提及此事,她依旧耿耿于怀。 “后来他生了重病,他那个大儿子,叫个什么斛的,比他老子更是厉害。唉,商户无情!你跟这种人来往,日日如履薄冰,又岂有轻松可言呀……” “娘……”沉默半晌,柳广才从喉间挤出一个字来。 “孩子呀,你有孝心,也有上进心,这些娘都知道。”老妇轻轻抚摸着他的脸,语重心长道,“可娘不愿看到你因此违了本心,变成和弛虞氏一样的人。” “要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娘不求长命百岁,也不要大富大贵。只希望你能无愧于心,安稳度过一生……” 一番肺腑之言,伴着老妇虚弱的喘息声,回荡在空旷的屋里。柳广低下头,沉默了下去。 「噼啪」一声,蜡烛爆了个灯花。 他忽然回过神来,看到床边的药碗,忙端起来尝了尝,然后舀起一勺,递到老妇嘴边,道:“娘,先别说这些了,先喝药吧。” “欸,好。”老妇说着,低下头去,顺着他的手将药喝进了嘴里。 忽然目光一瞥,她看到柳广腕上的红痕,不由惊道:“哎呀,这又是煎药的时候烫的?” “你这个孩子,娘都说了,这些小事娘自己来就行。娘的病自己知道,根本没有大夫说得那么严重。” “你非要我躺着,还说自己能行。可你看看,娘这才躺了几天,你这手上都多了多少道疤了?哎哟哟……”她说着,将柳广的手臂紧紧捧在手心,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 “娘!”柳广忙把袖口撸了下来,“我之前不是没干过这个嘛,不习惯,才不小心烫到了。多做几次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前几日你忽然吐血,大夫都说了是操劳过度的缘故,若再不注意休息,可能就……” 说到此处,他哽咽了一下,又道:“娘,孩儿身边就你这么一个亲人了。若你抛下孩儿去了,孩儿可要怎么活啊?” “广儿……”老妇闻言也湿了眼眶。 二人拥在一处,低声啜泣了起来。 凌萧在屋顶上越看越心惊,思前想后,心中慢慢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可这个猜测要拿到柳广的口供才能证实。 想到此处,他不再犹豫,翻身落到院子里,然后敲响了房门。 「笃笃」两声轻响,屋内二人都吃了一惊。 柳广立刻从母亲的臂弯中抬起头来,先是谨慎地往门边看了一眼,只见大门虚掩着,却并看不到人影。 他站起身来,从屋角抄过一把扫帚,蹑手蹑脚地凑到门边,低声喝道:“谁?” 无人应答。 他壮着胆子慢慢伸出头去。先是往左看了一眼,空空如也。 再往右一转,他猛地向后一跳。只见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公子,正倚在门边看着自己。 “是你?”他认出了眼前之人,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扫帚已经抡了出去。 可那年轻公子却连眼珠都没转一下。微一抬手,他根本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下一瞬,那把扫帚已经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圆弧,轻轻巧巧地落到了门后。 “我有话要问你。”凌萧冷声道,“找个地方,别惊扰到柳老夫人。” “什么?”柳广兀自惊魂未定。 凌萧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又微微侧头,朝屋内挑了挑眉。 柳广这才反应过来,微一思量,道:“好……你等着,我去跟我娘知会一声。” 凌萧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微一颔首。柳广得了允准,转身向屋内走去。路过门边时,还不忘从门后把那把扫帚抄走。 “广儿,怎么了?谁来了?”见他进去,老妇人忙问道。 “哦,娘,没谁,是我新认识的一个朋友。我原本跟他约好,今晚一起去喝酒的。结果煎药煎过了时辰,混忘了。他没等着我,放心不下,就亲自来找我了。” 柳广故作轻松的声音传来,“那……我就先过去了。娘你自己喝药,喝了药就躺下休息,千万别再做针线了。” 说完,他没等老妇的回答,便扭头走了出来。 见凌萧目色沉沉地凝视着他,他微微缩了缩脖子,低声道:“跟我来吧。” 凌萧被他引着,二人来到一间破败的屋子里。 「呼」的一声,柳广吹亮手中的火折,将窗台上的一枝细烛点燃了。 借着微弱的烛光,凌萧抬头看去,只见里面地方颇大,看样子应该是主房的厅堂。里面空荡荡的,空气中飘着一股老房子特有的尘气。 柳广似是也觉得味道不好,走过去打起了窗。回过头来,见他四下打量,随口道了句:“都被搬空了。” -- 第329页 “什么?”凌萧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这间屋子。”柳广四下一指,“你一定很奇怪吧,为什么我跟弛虞雍他们混在一起,背后却是这么个样子。” 凌萧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见他不说话,柳广无所谓地笑了笑:“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话本子里听老了的那一套。” “我爹做生意亏了本,家里能当的都当了,可还是还不了债。直到我爹病死了,家里只剩我们孤儿老母,那些人看我们可怜,这才罢休。” 凌萧点点头:“大概猜到了。” 闻言,柳广看了凌萧一眼,又状似不屑地轻哼一声,道:“我的老底都被你看到了。那你呢?你今晚找到这儿来又是做什么?还是为了你朋友的案子?” 凌萧静静地看着他,不置一词。 柳广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又摸不透他的路数,便有些急了。 第238章 纯孝 “今日堂上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弛虞二公子那晚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根本没有作案的时间,那姑娘不可能是他杀的!”柳广急道。 “嗯。”凌萧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不甚在意地倚到窗畔,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月亮,“你的证词我都听到了。” “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是我说得还不够清楚?”柳广道,“好,我可以再给你重复一遍。案发当晚……” “听说虞水的鲥鱼很是肥美……”凌萧忽然打断了他,“你们当晚可尝了?” “什么?”柳广一愣。 “还有你们当地特产的桃花酿,麻椒鸡,蝴蝶虾,千页豆腐,菱角酥……”凌萧静静地看着他,“当晚你们都吃了些什么,喝了什么酒,有没有叫歌姬舞娘助兴,若是有,是从哪家乐坊请来的,弹了哪些曲子。事无巨细,麻烦公子一一道来。” 柳广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刚要说话,凌萧却又打断了他。 “哦,对了,我刚从你另两位朋友处来。两个人,给了我两个完全不同的答案。我不会在你这儿,听到第三种答案吧?” 望着他凌厉的眉眼,柳广恍然大悟:“你……你怀疑我们做的是伪证?” “没错。”凌萧直言不讳。 “为什么?”柳广不解地皱起了眉头,“我们有何处让你觉得可疑……” “这你不用管。”凌萧道,“你只需如实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柳广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但他很快调整了情绪,把头一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忘了!喝了那么多酒,谁还记得吃过什么菜,听过什么曲子!” “原是如此……”凌萧沉吟道,“这些小事的确容易忘。但是,你总不会忘了当日有没有给你母亲煎药,伺候她就寝吧?” “现在这个时辰,案发当晚你应该正在锦绣山庄里。却不知是谁在家照顾你重病的母亲,还给她侍奉汤药呢?” “你……”柳广面上一紧。 “这点事并不难查。”凌萧道,“令堂的屋子就在左近,我顺路过去问问就知道了。” 说着,他直起身子,看似便要走。 柳广一见立刻慌了。 “等等!”他伸手制止了他,“家母年迈,又生了重病,万万再受不得刺激。有什么事你冲我来,不要牵扯到不相关的人!” 闻言,凌萧刚抬起一半的身子又倚了回去。 他点点头,道:“的确如此,同为人子女,我理解你的心情。这点小事,你我私下解决就好了,不必惊动长辈。那便请公子回答我的问题,案发当晚,你们到底有没有在锦绣山庄宴饮?” “我……”柳广张口结舌,“你问过王止,公孙庆他们了?他们怎么说?” “我没问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凌萧道,“我方才是诈你的。” “什么?”柳广猛地看向他,一双眉紧紧蹙了起来,“你……你是诈我的?那现在为什么又告诉我?” “因为我发现了更好用的一招。”凌萧看着他,一双眼似笑非笑,“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纯孝。” 他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柳广。 “其实就算我去问柳老夫人,她看见我一个陌生人,也必不肯轻易据实相告。到时候你再在旁边使个眼色,凭二位母子多年的默契,我大概率什么都问不到。” “但你却连这个险都不愿冒,想来并不是怕真相被戳穿,而是怕你母亲知道了你和弛虞雍的勾当,对你失望。” 柳广像是被人戳穿了心事,猛地一惊过后,便微微低下了头。 “你不是问我,为何会对你们生疑吗?”凌萧又道。 “那日退堂后,我在街上偶然听到了你与友人的对话。你说令堂近日生了重病,急着回家去照顾她。” “你说这些的时候,话里话外都透着难以掩饰的焦急,显然对你母亲的病十分挂念。所以我才想,那晚你应当不会撇下重病的母亲,独自一人出门享乐。” 柳广的头低得更深了,嘴角也紧紧抿了起来。 “所以,当晚并没有锦绣山庄一聚,对不对?”凌萧一下捅破了窗户纸。 “弛虞斛是后来找上的你们,让你们替弛虞雍做伪证,证明他不具备犯案的条件。为此,他大概许了你们一大笔银钱,或许还许诺无偿替你母亲诊病。对不对?” -- 第330页 一连串无情的诘问。 话说到这个份上,柳广已经被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他双手紧紧握拳,抬头看着凌萧,嘴角轻轻哆嗦着,泛红的眼底隐隐起了一层水光。 “没错……”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着,“你都猜对了。” “我娘……她患有严重的心疾,是这几年操持生计,累出来的。前几日,她的病情忽然加重,吐了很多血。而你也看到了,我们家没钱。” “我正为此事发愁,弛虞大公子却忽然找上了我。他让我替弛虞雍作证,证明他当晚跟我们在一起,在锦绣山庄里喝酒,没有犯案的时间……” 凌萧的眼底闪过一丝凌厉:“所以,弛虞雍当晚并没有跟你们在一起。” 柳广点了点头。 纵然已经事先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但听当事人亲口说出来,凌萧心中还是猛地一沉。 “那抱山居一案,真的是他做下的?”他轻声道。 “不!”谁知一听这个,柳广忽然激动了起来。 “我……我当日的确没跟他在一起,但这也不能证明抱山居的人就是他杀的!我跟弛虞雍自幼相熟,我知道,他跟他大哥不一样!” “他虽然表面纨绔,喜欢狐假虎威,但其实胆子小得很。尽管他到处沾花惹草,但也只不过是好色而已。他平时连只虫子都不敢踩,见了蟑螂都要大喊大叫,又怎么敢杀人?” “他也许并非蓄意杀人……”凌萧冷静道,“他当晚潜入贺姑娘房中,也许只是欲行不轨之事,却不料酒醉手重,失手杀了人。” “这就更不可能了!”柳广又一次否认,“他……他……嗐,弛虞雍他就是个怂货!” 第239章 威逼利诱 “他这个人,见着漂亮姑娘就腿软,连气都不敢喘大了。天香楼里他那几个相好的,哪个不是见着他就又扭鼻子又掐脸,他一点脾气都没有。”柳广说得面颊泛红。 “向来就只有姑娘打他的份,你让他打姑娘?哼,怕是连手都没抬起来,就给吓得哆嗦回去了吧!” 他这番话甚是恳切,倒把凌萧说得愣了。 堂堂弛虞氏二公子,溯陵县鼎鼎有名的霸王,私底下竟是这么个人? 倘若此言属实,难道他真的不是凶手? 那真凶又会是谁? 脑子里一团乱麻,凌萧一时理不清楚,闭了闭眼,对柳广道:“就算弛虞雍并非真凶,你们集体做伪证也是不争的事实。是非黑白不能全凭一人臆断,你既然坚信弛虞雍没有杀人,那便随我一道去见陈大人,将事情经过分说清楚。” “不行!”熟料,闻言柳广激烈地一声大喝。 厉声爆喝后,他又低下头去,胸口剧烈起伏着:“不,你不懂,我不能……” 他似乎在心中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垂在身侧的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半晌,他似是下定了决心,猛地抬起头,道:“今日在堂上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案发当晚,我与弛虞雍还有其他好友一起,在锦绣山庄吃酒。就是这样。就算你把我带到陈大人面前,我还是一般说辞。” 凌萧静静地看着他:“可你知道,实情并非如此。” “是!”柳广近乎崩溃地大喝一声,“可那又如何?” “弛虞雍不可能杀人,我也已经答允了大公子。无论当时弛虞雍在哪儿,从我口中说出来的都只有锦绣山庄。我已经在大公子面前立了重誓,不能不信守诺言!” “哼,「重诺」一词用在此处,听起来还真是讽刺!”凌萧冷声道,面色漠然似水。 柳广似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浑身剧烈地一抖。但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咬着牙,什么都没说。 凌萧静静地打量了他片刻,忽然道:“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只要你不想说,我就真拿你没办法吧?” 闻言,柳广猛地抬起头,不确定地望着他。一双眼睛里有忌惮,但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疯狂。 “哼……”凌萧嗤笑一声,双目紧紧盯着他,“你既与弛虞雍相熟,就当知道我的手段。我的功夫很好,最起码在这个镇子上,我想让谁死,谁就一定会死。” 柳广面色一变。 “我还可以告诉你……”凌萧换了个姿势,“我的身份很贵重,弛虞氏在我面前,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现在我只不过是想好好的,走正常程序将此案了结。但若是行不通,我倒也不介意动用别的手段。” “只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我可就没这么有耐心了。反正都要杀人,倒不如一次清理干净。管他弛虞雍还是弛虞斛,还是你口中的王止,公孙庆。包括……你。” “你……”柳广被他突如其来的威胁惊了一跳。 他分不清凌萧话中的真假,但溯陵就这么大,每日就是那点屁事,顷刻间就传开了。 弛虞雍当街强掳民女,后在自家药庐被打。这种桃色新闻,众人自是津津乐道。 他听伺候弛虞雍的小厮说起过眼前这个人的刑讯手腕,此时又见他一脸笃定从容,心中禁不住打起鼓来。 “你……你不用吓唬我。”片刻后,柳广故作镇定道,“我知道,就像你方才诈我的话一样,你是想故技重施,诱我出卖大公子!” “哼,别做梦了!我说过不会改口,就会坚持到底。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敢杀了我!” -- 第331页 凌萧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完,忽然轻嗤一声,道:“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柳公子,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他随手掸了掸衣袖:“不过,正如我方才所言,杀人报复乃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想用暴力解决问题。” “这样吧,不如咱们换个方式。弛虞斛不是用钱买通的你吗?他给了你多少,我翻倍。还有你母亲的病,我在京中认识更好的大夫,足可保她万全无虞。” “除此之外,我还可以许你一个前程。给你搭一条晋升的康庄大道,让你和令堂一生衣食无忧。如何?” 先打一个巴掌,然后又送上一个甜枣。柳广被他说得有些发懵。 但活了这二十余载,他也不是个傻的,多少也有些识人断物的本事。 虽没见过多少大人物,但人比人气死人,眼前这位无论是气度还是举止,就连弛虞大公子恐怕都尚有不及。 这样的气质可不是随意就能装出来的,这点他算是深有体会。 这么些年,他之所以能在弛虞雍的圈子里立住脚,靠的正是这样的一身「气度」。 但这气度并不是身居高位,日日沐浴熏香浸润出来的,而是他从小说话本子里东拼西凑悟出来的。最多只能骗骗弛虞雍这种附庸风雅,胸无点墨的公子哥儿。 他这一生最羡慕的,说到底还真不是那黄白之物。而是那些锦衣快马,恣意随风,既不用庸附他人,看别人脸色,也没有家室拖累,一身正气,傲雪凌霜的少年侠士。 便如眼前这位。 怔怔地看了凌萧半晌,柳广咽下心头苦涩,忽然嗤笑一声,道:“哼,饼子谁不会画?我要如何相信你说的是实话,而不是在诳我?” 闻言,凌萧微微一哂,而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柳公子,事到如今,恐怕你只能相信我。” 柳广不解…… 凌萧将手肘搭在窗台,好整以暇地道:“无论弛虞雍的案子如何,他兄长这次怕都是凶多吉少了。” “他的罪一定,最少也是斩刑。他是弛虞氏的少家主,他一死,整个弛虞氏都将前途堪忧,你背靠的这棵大树也就倒了。” “良禽择木而栖。弛虞氏最多能付你这一次的酬劳,而我却能许你一世的富贵。孰轻孰重,还望阁下好生掂量。” 第240章 不孝子 凌萧说完就撤回了目光,回身望向窗外,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他甚少说这么多话,更何况是步步为营的威逼利诱。好容易说完了,他面上不显,抱在胸前的双手却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而变得冰凉。 本想着如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无论如何也能让柳广的态度有所转圜。却不料他听了这话面色一变,方才的犹豫踟蹰竟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呵……此番,还真是要多谢公子了。”柳广忽然苦笑起来,十分戚惶中多了三分解脱,“公子不说,在下还看不清事实。可听公子方才一言,在下如今可谓是豁然开朗。” “的确,陈家村的案子一出,弛虞氏的确是凶多吉少了。但最起码他们现在还没倒!” “他们一日不倒,就得供我一日。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跟着他们,最不济还能享这几日的富贵。” “这些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看得见摸得着。而阁下许我的,却是一场虚无缥缈。我甚至连阁下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不清楚,又如何敢择阁下这棵「大树」而栖?” 看来这人还不傻,这么大一个饼吊在眼前,都能忍住不上去啃。 凌萧在心中一叹。 可他若这么精明,自己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他抬眼看着柳广,道:“方才我对你说,不到万不得已不欲动武,现在我反悔了。” “你……”柳广双瞳蓦地一缩,“你什么意思?你……你别乱来!朝廷钦使就在此地,你要是杀了我,他定能联想到抱山居的案子。届时任你再大的本事,也难逃一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闻言,凌萧微微一笑:“这就不劳阁下费心了。” 说完,他一个纵身,须臾便将四处逃窜的柳广擒在了手里。 “啊!”杀猪般的叫声响彻屋宇。 「啪」的一声,屋门忽然在此时开了。凌萧猛地回头一看,就见一灯如豆,映着一个佝偻苍老的身影。 是那位老妇。 她一手端着烛台,另一手扶着门框,嘶声道:“少侠请高抬贵手,放过小儿……” 说着,她竟然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娘!”双臂被锁的柳广发出一声大喊,接着便疯狂地挣扎扭动起来。 凌萧手底一松,他便如离弦的箭,瞬间飞奔到了老妇的身边:“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 “啪!”话还没说完,他的脸上忽然多了五个指印。 “娘?”柳广被打愣了。 “不孝子!”老妇瞪着他,厉声喝道,昏黄的烛火映着她浑浊的眼,里面满满的,都是失望。 “你们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广儿啊……我的好广儿……娘万万没想到,你竟会为了钱财,做出这种是非不分,助纣为虐的事来!” “娘平日里都是怎么教你的?大丈夫行于世间,最紧要就是问心无愧!你做到了吗?” “抱山居那个姑娘的事我也听说了,花一般的年纪,就这么被人无辜糟践了。我若是她娘,我心里能疼死!” -- 第332页 “可你呢?我的好儿子,你不但不帮忙,还伙同凶犯,给他做伪证!儿啊,你的良心呢?你眼里还有没有善恶,还分不分得清黑白?” 一声大喝,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老妇将手抵住胸口,剧烈地喘息起来。 “娘!娘!”柳广登时急了,喊了两声,眼泪便落了下来,“我……孩儿并非只为了那一点钱财……” “我懂!”老妇又喝了一声,“你是为了我,为了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婆子,为了我这个要命的病!” “为了我一条贱命,我的儿子竟然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来,这是……这是连人都不想做了呀!有子如此,我活着也是造孽,倒不如死了清净!咳咳咳……” 老妇说着,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咳到最后,竟呕出一大口鲜血。 “娘!”柳广蓦地睁大了眼。 他死死盯着老妇嘴角的一抹紫红,崩溃道:“娘啊!孩儿不是你说的这种人!孩儿是真的没办法,才给弛虞雍做的伪证呀!” “他们大公子亲自来找我,告诉我,我若不听话,他明日就让咱们在溯陵消失啊!我知道他的为人,他……他是真做得出来呀!孩儿能怎么办?弛虞氏势大,难道我要以卵击石,拉着你同我一起去死吗……” 说到最后,他完全哽咽了。 可那老妇却仿佛再也听不到他的话。她死死揪着胸口,一双浑浊的眼瞪得大大的,口中只有出气,已经没有进气了。 柳广撕心裂肺地哭了一阵,好容易缓过劲来,这才发现了她的异样。 「娘……娘你怎么了」。 “娘你说话呀!娘!”他慌乱地大喊道。 正自癫狂,肩上忽然一重。他双目涣散地抬头一看,就见那年轻公子正紧紧地盯着自己,还张口说了句什么。 但他的耳朵里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天大地大,他却只能看见一片刺目的紫红。 忽然眼前一花,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扑倒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回头一看,就见那年轻公子正抱着他娘,一手抵在她的胸口,不知在做什么。 “娘……”他几不可闻地叫了一声。 年轻公子看也没看,手一抬,他的身子就如被利箭击中了一般。 眼前是一片绚烂的华彩世界,最后一眼,他仿佛看见了挂在天边的一轮弯月。 恒久的死寂。 再次睁开眼,柳广觉得身下一片柔软,挣扎着坐起身,只见满室烛火昏昏。 不远处的床铺上睡着他娘。再一转眼,就见窗边的矮榻上,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正在闭目养神。 一个机灵,脑中如回马灯一般,哗啦啦地扯过一大串回忆。 汤药,空荡荡的堂屋,身穿黑衣的男子……最后,便是他吐血倒地的娘。 “娘!”他大喊一声,可听到耳中的,却只是一声微弱的呼喊。 但这声呼喊已经惊动了在窗边打坐的男子。 凌萧睁开双眼,见他醒了便道:“令堂没事了,只是情绪过度激动,需要静养。” “你……救了我娘?”柳广小心翼翼地问道。 第241章 柳暗花明 “算是吧。”凌萧的声音有些疲惫。 “我……”柳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挣扎着爬起身来,走到老妇的床边,握起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的温暖,眼泪就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 凌萧默默注视着灯影里的母子,心头忽然泛起一股陌生的情绪。 他没有打扰他们,半晌后才沉声道:“看到令堂,我便想到了我那位朋友。他同令堂一样,昨日退堂后,也因急怒攻心吐了血,如今还昏睡在客栈里。” “说起来,我们本不过是此镇的过客。贺姑娘前不久受了伤,伤势损及心脉。我们不远千里而来,只为给她求一味养仙丹。却不料药没求到,却让她命殒异乡……” 说到这儿,他心头忽然涌起一腔愤懑,猛地停住了。 顿了顿,他口气转冷,硬邦邦地道:“弛虞斛威胁你的事,我会帮你摆平。答允你的好处也不变。时辰不早,你考虑一下,要不要随我去见陈大人。” “不用了。”床畔传来柳广清冷虚弱的声音。 凌萧不解地望向他,就见他也抬起头来,双目一片通红,但眼中已然没有了泪。 “我随你去公堂。”柳广道,“你救了我娘,就是我的恩人。我不要你的钱,我连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只望你能护我娘周全。” 闻言,凌萧有些意外。 “我娘说得对……”柳广继续道,“大丈夫行于世间,最紧要的便是问心无愧。” “自从答应了大公子为弛虞雍做伪证,我的心便一刻没安宁过。现在好了,事情都抖出来了,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银钱手腕再通天,却终究过不了良心那一关。” “今日我便随你去陈大人处,一五一十,将事实经过分说清楚。还望你履行诺言,保护我娘的安全。” 听他这么说,凌萧知道他是真的想清楚了。 点点头,他也郑重承诺道:“天亮后,你带着柳老夫人随我去客栈。有我在,还有那么多衙差,弛虞府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等到案件审结,无论结果如何,溯陵你们都待不得了。我会安排你们进京。京中的生活你们不用担心,我也会请大夫为老夫人诊治。至于其他的,我的诺言不变。要不要接受,由你自己决定。” -- 第333页 第二日辰正,柳老夫人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柳广履行诺言,简单打包了细软,带着她,随凌萧去了抱山居。 纪麟也已经醒了,一开门看见柳广,不由分说,上去就要打,被凌萧一把拦下。 他先将柳老夫人安顿好,又托人请来了高讼师,便同柳广一起,将事情始末缓缓道来。 听到对方扭转乾坤的关键证据,锦绣山庄饮宴,竟然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纪麟满腔的怒火简直能将屋顶子掀了去。 高讼师也跟打了鸡血一般。他昨日在公堂上吃了个大瘪,回去后越想越不忿,却又找不出对方的漏洞,不由郁郁了一夜。谁成想,今日一大早就得着这么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下案情柳暗花明。 弛虞雍用来为自己脱罪的最重要的证据,就是锦绣山庄众人的证词。可如今看来,这场宴饮根本就是凭空捏造出来的。 那对家便是犯了提供伪证的大罪。这下,任那个秦讼师再如何巧言善辩,也只能是回天乏力。 想到此处,他登时喜不自胜,一刻都等不了,当即便去县衙求见。 案情有了重大反复,陈嘉运也是惊疑非常。细细将事件原委听过后,他半刻都没耽误,立即宣布升堂再审。 凌萧一行人燃着复仇的热血,早早就站在堂下。 两刻钟后,弛虞氏一众才姗姗来迟,见他们这副踌躇满志的模样都是一头雾水。就连那位运筹帷幄的秦讼师也难得露出了一丝不解。 随着一阵「哗啦哗啦」的铁链响,众人回头一看,就见一脸莫名的弛虞雍正被衙差押解着,向他们缓缓走来。 “怎么了?”经过弛虞氏一众时,他悄声问了一句。 “啪!”主审的惊堂木已经落到了桌案上,“凶嫌休得与旁人交头接耳,速速跪到堂下!” 凶嫌? 弛虞氏众人齐齐一惊。 人命关天,本朝对命案一向慎重。不仅审判时间漫长,过程冗杂,期间对各方的称谓更是慎之又慎。也正因此,往往一个称呼的些微变动,就能透露出主审官对此案的态度。 上一次堂审之时,陈嘉运言辞严谨,一向只将弛虞雍称作「被告」,将纪麟称为「原告」。 而不过短短一日,他口中的称呼竟然急转直下,变成了最严厉不过的「凶嫌」。 寥寥两字,其背后的含义却是天差地别。 弛虞氏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慌了阵脚。 弛虞雍也大为惊慌,他手脚被缚,被衙差一路押到堂下,口中却不停大喊道:“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大人明鉴,小人不是凶手,小人没杀人!” “肃静!”陈嘉运一拍惊堂木,双目一转,射出如电冷光,盯着弛虞雍道,“下跪凶嫌,本官再问你一次。案发当夜,你是否曾与柳广等人在锦绣山庄饮酒,直至丑末寅初方归?” “啊……”闻言,弛虞雍猛地倒吸一口冷气。 “大人……”他颤巍巍地抬起头来,刚想说什么,却被陈嘉运眼中的厉色吓到,又哆哆嗦嗦地低下头去。 “大人……”这时,秦讼师缓步走上前来,“不知大人缘何有此一问?还有今日堂审,大人突然将吾等招来,只说案情有了重大变化,却不知此变化究竟为何?” “凶嫌讼师退后!”谁知,陈嘉运却理都没理他。 他一改昨日的亲近态度,厉声呵斥了一句就又转过头去,死死盯着地上抖作一团的弛虞雍,再次逼问道:“下跪凶嫌,本官在问你话,你还不速速招来!” 闻言,秦讼师猛地一滞。若不是他面上戴着面具,另一??露的皮肤又形如枯木,凌萧几乎能想见他此时大惊失色的表情。 高讼师在他身后,酣畅淋漓地用鼻孔喷了口气。 第242章 弥天大谎 被陈嘉运厉声一喝,弛虞雍浑身猛地一颤。 “我……我……”他支支吾吾地说着,忽然双眼一翻,竟然堂而皇之地晕了过去。 “哼,受逼不过,就玩这套装死的把戏!”高讼师不屑地嗤道,“公堂之上,杀威棒下,岂容你等小鬼如此放肆!” 果然,他话音刚落,陈嘉运愠怒的声音已经响彻公堂。 “来人!给我用凉水泼醒他!” “唔……”一瓢冰凉的井水兜头浇到脸上,弛虞雍如同濒死的鱼一般,猛地打了个挺。 只见他双目怔忪,愣愣地望着堂上诸人,那满目的困惑倒不像是强装出来的。 “被告,本官再问你一次。”陈嘉运厉声喝道,“案发当夜,你是否与柳广几人一同在锦绣山庄饮酒,至晚方归?” “我……”弛虞雍嗫嚅着,一只手悄悄伸到背后,拽着秦讼师的衣摆,小声道,“先生快想法子救我……” “凶嫌!”这一番小动作自是被陈嘉运看了个满眼。 他重重一拍惊堂木,厉声道:“你几次三番回避本官问话,不敢与本官对视,是心里有鬼,还是妄图蒙混过关?” “不妨告诉你,此事本官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本官是念着与你父亲相交多年的情分,才几次三番给你机会,希望你能有所悔悟,主动交代。可你却毫无悔过之心,堪堪辜负了本官的一番好意!” “既如此,看来不用些手段,你是不会开口了。来呀,给本官上刑!” -- 第334页 “啊……啊?”这下弛虞雍彻底傻了眼。 他身后的秦讼师也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之所以说这个表情古怪,一方面是因为他脸上根本没有表情,但他整个人的状态却清晰地传达出了他此刻的心理活动。 而另一方面,这个心理活动所表达的意思又是出人意料的。 因为他丝毫没有掩饰——大概也因为他此时的状态根本无力掩饰——他在通过全身的僵硬,传达着一个强烈的情绪: 震惊…… 见状,凌萧轻轻皱起了眉头。 锦绣山庄一事,难道不是他一手策划出来的?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时却是这么一副惊疑失措的模样。难不成,他对此事竟然一无所知? “啊!”一声惨叫将他游离的思绪扯回。 他定睛一看,就见弛虞雍被两名衙差押在地上,身后还站着两个,正高举着杀威棒行刑。 “二!”随着衙差一声高唱,又是一记重击,打在弛虞雍的背臀上,瞬间印出一道二指宽,半尺长的血印子。 “三!” “哎哟,我说,我说!”弛虞雍大喊起来。 “暂停行刑!”陈嘉运大声喝令,又对弛虞雍道,“被告休得使诈,快快说来!” “我……”弛虞雍涕泪横流,“我当晚,的确和柳广几位兄弟一起在锦绣山庄吃酒……丑末,丑末方归……” “大胆!”陈嘉运一声爆喝,“本官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当晚在锦绣山庄根本没有酒宴。你还一口咬定自己当晚与柳广几人在一起,却不知,有人已经将实情如数告知本官了!” “什么?” 两声惊呼,分别从弛虞雍和秦讼师口中脱出。 “来呀,带证人柳广!”陈嘉运喝道。 听见这个名字,弛虞雍先是一呆,接着便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 就见柳广一身粗布褐衣,束着发,脏污的袖口卷在手肘处,领口还沾着点点暗红的血渍,正低着头,逆着光,缓步走上公堂。 “柳广,你……”弛虞雍一口银牙咬得咯咯直响。 柳广却看都不看他,在堂下一跪,对陈嘉运抱手道:“大人明鉴,小人昨日在公堂上撒了谎,为被告弛虞雍做了伪证。” “抱山居一案案发当夜,小人和几位朋友并未在锦绣山庄与被告饮酒。此事纯属编造,是弛虞大公子在案发后找到小人,许以重利,让小人联合王止,公孙庆,为被告做不在场证明。” “事实上,小人当晚一晚都在家中,照料我罹患心疾的母亲。小人知道,公堂之上做伪证乃是重罪,也甘受大人责罚。只是此言不吐不快,唯有如此,小人的良心才能安宁。” “嗯……”陈嘉运点了点头,又问,“柳广,你说你昨日扯谎,做了伪证。那你今日所言,可俱属实吗?” “大人明鉴……”柳广毅然抱拳,“柳广今日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便让柳广生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来世投胎入畜生道,遭尽世间凌辱践踏!” “好。”陈嘉运缓缓点头,又道,“话虽如此,你一人之言却也不可全信。为公正起见,还是要听完所有当事人的证词。来人呀,把王止,公孙庆带上堂来!” “是!”主审一声令下,衙差们领命而出。不一会儿,就押着两个惊慌失措的人重又上得堂来。 弛虞雍扭着身子,紧紧盯着他们。一双眼睛睁得老大,两只眼珠惊疑不定地轻颤着,仿佛下一瞬就要夺眶而出。 “王止,公孙庆……”陈嘉运目沉似水,一字一顿道,“本官现在问你们,抱山居一案案发当夜,你们究竟身在何处?当真是在锦绣山庄,同凶嫌在一处饮酒吗?” “这……”二人面面相觑。 王止率先看到一身粗布衣裳,跪在一旁的柳广,惊了一下,忙扯着公孙庆的衣袖指给他看。公孙庆转头扫了一眼,明显也吃了一惊。 接着,二人对视一眼,几乎在须臾之间就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共识。 “大人!” 只听两声哀嚎,王止和公孙庆忽然苦着脸指天指地起来。两条身子像没骨头的肉虫一般,歪在风里左右蠕动。 “大人明鉴啊,小人都是受了弛虞斛的胁迫,不得已才做了伪证啊!” “那个弛虞斛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他跟小的两个说,如果不帮他做事,就让我们全家在溯陵消失啊!” “小人……小人是真的害怕了呀……” “弛虞氏是什么样的人家,他们少家主说的话,小人如何敢违背呀?” “还请大人慈悲,念在小人是初犯,千万饶小人一命啊!” 第243章 灵光乍现 王止和公孙庆谁也不甘落后,一人一句玩起了接龙。 “哼……”望着脚下的一场闹剧,陈嘉运冷冷一笑,面上再也没有了昨日的和煦。 “朝廷钦使面前尔等都敢捏造伪证,撒下弥天大谎为凶犯开脱。”他厉声喝道,“此等无法无天之事,本官眼中绝容不得!来呀,给我押下去,重责二十大板!” “至于柳广……本官念你迷途知返,心地向善,又不畏强权,敢于第一个站出来说真话,便减去一半刑法,只打十板以作惩戒。你可服判?” “在下敬服。”柳广缓缓叩首。 -- 第335页 接着,三人便被衙差一左一右押了下去。 板子入肉的钝声和吃痛的惨叫在公堂上回响。一炷香后,三人才重又被押到堂前。 只见他们后背及臀部一片血肉模糊,众人只看了一眼,便都皱着眉背过脸去,口中啧啧连连。 这一招杀鸡儆猴,连不相干的人都心有余悸。弛虞雍更是僵在原地,直愣愣地望着三个血人,胸口一抽一抽,似乎随时要背过气去。 “弛虞雍!”此时,头顶又传来一声爆喝。这次连凶嫌都没叫,而是直接点名道姓。 弛虞雍浑身一颤,忙转过头去,就见陈嘉运正满面严霜地望着自己。 “你还有何话说?”两片酷戾的薄唇开合,吐出冰刃般的字眼。 “我……我冤……”他哆哆嗦嗦地开口,然而话还没说完,喉头却猛地一紧。 “嗬嗬……嗬嗬……”他自喉间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声响,接着眼前一黑,结结实实地晕了过去。 公堂上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弛虞雍这次晕得实在,任谁也没有怀疑。几个衙役忙赶过来,顺气的顺气,掐人中的掐人中。 王止和公孙庆受了大刑,本已气若游丝。如今见弛虞雍倒了,就仿佛晕厥会传染一般,也一边一个,歪了下去。 剩下的衙差得了令,也忙过来将人抬下了公堂。 弛虞雍在晕倒之前一直拽着秦讼师的衣摆,就好像手中那点布角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在他晕厥倒地的一刹那,秦讼师一个不妨,也被他扯地趔趄了一下。 可回过神来,他低头看了软泥一般瘫在地上的弛虞雍一眼,却不仅没有蹲下身去救助,反而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离开了他手指的触碰范围。 此番举动颇为奇怪,一下子吸引了凌萧的注意力。他抬眼仔细看去,就见秦讼师微垂着头,似是在看地上人事不省的雇主,又好似只是在出神。 从他的角度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银面之下高挺的鼻梁,和半张枯槁焦黄的面皮。 忽然,秦讼师垂在身侧的手动了一下。 无意识地,他将手扶到脸侧,拇指抵在下颌,剩余三指自然弯曲,修长的食指轻触额角,贴在发线边缘缓缓摩挲。 轰的一下,四野的声音都静止了。就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有什么画面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一切便如灵光乍现,瞬间便消逝了。只余余波阵阵,在他胸口激荡起涟漪。 “嗯……”一声嘤咛,弛虞雍终于在众人的合力救治下清醒了过来。 甫一睁眼,看到眼前三五个身穿红黑制服,面若阎罗的衙差,他白眼一翻,差点又背过气去。 “弛虞雍!”陈嘉运一声大喝,吓得他浑身一抖,又颤巍巍地睁开了眼。 “锦绣山庄酒宴纯属子虚乌有,此事你已无从抵赖。本官现在问你,既然案发之时你不在山庄之内,那当晚你究竟在何处?”陈嘉运喝问道。 “我……我……”弛虞雍嗫嚅着,两片嘴唇开开合合,却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哼,支支吾吾,推脱搪塞。”高讼师斜眼看着他,冷笑道,“此乃案犯被逼入绝境之时,手足无措的典型反应。” “大人……”他上前一步,抱拳道,“凶徒在案发之时被人当场撞见,后来又被人揭露做伪证。前前后后,林林总总,都指向一件事——这个人心里有鬼!” “这么看来,此案再审下去已经毫无意义。此案人证物证俱全,被告于抱山居杀人一事,已是板上钉钉,无从辩驳!” “对!” “没错!” “高讼师所言有理!” “不能留着这个败类祸害别家的闺女!” “斩了他!”此时门外已经聚集起大量的看客。他们得知弛虞氏编造事实做伪证,又听到高讼师一番慷慨激昂的诘问,心中早已不忿。 “嗯……” 堂下讨伐声一浪接着一浪,高讼师也唯恐天下不乱,还在不依不饶地逼问。而身为主审的陈嘉运却迟迟沉吟不语。 “还有……”高讼师见状又上前一步,“锦绣山庄伪证一事,虽然胆大妄为,却也有奇效。若不是柳公子良心发现,道出实情,恐怕咱们各位如今仍被蒙在鼓里。” “愚私以为,如此奇招,绝非随随便便就能想出,想来背后定有高人指点。” 说着,他有意无意地瞥了秦讼师一眼,若有所指道:“此事大人若只是责罚几个不起眼的从犯,而轻易放过幕后主使之人,恐怕此人会沾沾自喜,从此在作奸犯科的路上一去不返啊……” “嗯……”听到这话,陈嘉运倒是干脆地捋了捋胡须,点头道,“此言有理。” 说完,他目光如电,射向仍在原处发呆的秦讼师,沉声道:“伪证一事,幕后主使必要一个不漏,全部查清严办。被告讼师,对此你有何话说?” 不料矛头忽然偏转,众人一时间都有些反应不及。 可等了半天,公堂之上只闻窃窃私语,却无人应答。 “被告讼师?”陈嘉运又提高声音问了一句。 “嗯?”秦讼师这才大梦初醒般抬起头。 一眼望去,只见主审目光俨俨,严厉之色不言自明。再一转眼,却见对方讼师一脸洋洋得意,两撇花白的胡须高翘着,活像个斗胜了的锦鸡。 -- 第336页 “大人恕罪……”他忙拱手一礼,“在下一时走神,疏忽了,不知大人方才问了什么?” 第244章 讼师不跪 “哼……”不等陈嘉运答话,高讼师阴阳怪气地抢先道,“走神?怕是阴谋败露,一时慌神了吧?” “阴谋不阴谋,慌神不慌神,阁下是在说你自己吗?”秦讼师斜乜着他,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 “阁下利用陈湘湘揭开陈年旧案,试图混淆视听,乃是有目共睹。而锦绣山庄一事,弛虞氏联合众人做伪证,在下却是头一次听闻。因而才会有方才一须臾的心不在焉,未能听清大人问话。” “不过话说回来,方才我是在答大人的话,阁下却张口插言。随意打断主审,岂非尊卑不分,对大人不敬?” “又或者,是在下想多了。阁下只是小人爱记仇,在为昨日之事落井下石而已?” “你……”高讼师又被他气了个仰倒。 “好了。”这次不等他回话,陈嘉运已经声言道,“吵架拌嘴的事,去菜市茶楼里说。此处乃是公堂,审理人命案子的地方,还请二位自重。” “是。”高、秦二位讼师纷纷肃容行礼。 “但原告讼师所言并非毫无道理。”陈嘉运又道,“锦绣山庄一计背后的确大有文章,看来……” 「看来」什么他还没有说完,底下忽然有人道:“大人不必再纠结此事了。” “锦绣山庄之计与秦讼师毫无关系,大公子在案发第二日就找上我们了,那时候他还没接弛虞府的状纸呢。” 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柳广。 他虽也被打得血肉模糊,但好歹比另两个少了十板,伤势只是看着厉害,却并未伤及根本。 “哦?”陈嘉运又捋了捋胡须,“那你又是如何得知,他们二人不是早早在私底下有了交涉,只是你一个外人不知情而已?” “大人……”柳广强忍着疼痛,抱拳行了一礼,“交易商定后,小人三个曾经一同被大公子耳提面命,说锦绣山庄一事干系甚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所以小人三个须得守口如瓶,对任何人不得透露半句。” “小人当时还专门问过,是否连秦讼师都要瞒着。大公子说,尤其是秦讼师,对他一个字都不许提。” 说到此处,秦讼师猛地转过头来,凌厉地扫了他一眼。 “这又是为何?”陈嘉运不解。 柳广也摇头道:“此事小人也想不明白。但大公子向来说一不二,他既这么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哼……”这时,秦讼师忽然嗤笑一声。 “被告讼师这是何意?”陈嘉运皱眉。 “大人……”秦讼师冷笑道,“如此诛心的问题,何须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此案毕竟关系到他嫡亲兄弟的性命,以及弛虞氏满门的清誉。就算在下再得弛虞公子信任,又怎么比得过血脉至亲?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无过是兵不厌诈,凡事留一后手罢了。” “这……”陈嘉运有些讪讪。 柳广也苦笑道:“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其实,先生也不必伤心。大公子行商多年,靠的向来是运筹帷幄的智计,还有过人的胆识。先生不是第一个被他欺骗利用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不过先生也不必担心。念在与先生同病相怜的份上,柳广会为先生作证,证明先生的清白。只望先生能从此认清此人的真实面目,莫要再助纣为虐了。” 闻言,秦讼师低头看了他一眼,淡漠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大人……”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弛虞大公子为人如何,今日暂且先不做评论。此案涉及的乃是他的胞弟,二公子弛虞雍。” “柳广几人的证词,最多只能证明他当夜未在锦绣山庄,却并不能证明他杀人。也许弛虞二公子当晚只身一人在某处,无人能为他作证。弛虞大公子担忧他的嫌疑因此加重,这才画蛇添足,出此下策。” “总之,人命关天,在证据不够确凿的情况下,万不可轻易决断。否则,恐有冤狱之嫌。” “哼,冤狱?”高讼师一声冷笑,“他有何冤?” “案发当日,他赤身裸体与死者共处一室,被抱山居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当场撞破。单凭这一点,就足可以定他的罪!” “然大人公正仁慈,这才又给了你们申辩的机会。可你们呢?不仅不思悔过,反而变本加厉,竟然捏造出锦绣山庄酒宴这样的弥天大谎!” “自始至终,你们有没有过一丝悔悟?有没有一刻考虑过苦主的心情?你们看看这位公子,不过弱冠的年纪,与娇妻新婚燕尔,专程来溯陵求药,却不料就此阴阳两隔。” “如今距离案发已经整整七日,这七日里,他承受的是怎样的煎熬,你们可曾设想过?如今他发妻已死,再难复活,他所要的也不过只是一个公道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吗?” 说到最后,他几乎声泪俱下。 凌萧看了纪麟一眼,就见他低垂着头,身子摇摇晃晃,一如秋风中瑟瑟而立的枯茎。 “纪兄。”他走过去,伸手搀住了他。 “我没事。”纪麟轻轻摇了摇头。 凌萧再一抬头,就见陈嘉运也正遥遥望着这边,目光中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 第337页 他摩挲着手下的惊堂木,面色猛地一紧,刚要说什么,却听一声高喝:“大人且慢!” “嗯?”陈嘉运忙松了手。 定睛看去,就见秦讼师一掀衣摆,竟然半跪在了堂前。 讼师在西南一带一向声望很高,如秀才一般,享有一般百姓没有的特权。也因着他们职能的特殊性,公堂上历来有「讼师不跪」的规矩。 因而陈嘉运也有些意外,问道:“秦先生此举何意?” “大人!”秦讼师恳切道,“今日之事事发突然,在下事先毫不知情,一时也想不到应对之策。” “然而,锦绣山庄饮宴虽为伪证,但细细想来,此案依旧存疑颇多。在下昨日在堂上所说的另外两点,至今也未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在下以为,虽然尽快缉拿真凶,还苦主公道乃是律法所在,人心所向。但却不应以此为借口,妄下论断,冤枉无辜之人。” “此案在下心中仍有疑难未解,想来大人也不愿制造冤狱,招惹一身骂名。所以,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在下所求不多,只望大人能再给在下一天时间。在下必将竭尽所能,在一日之内将所有疑团解开,还原案情真相。倘若凶手当真是弛虞二公子,在下定也不会包庇。如此,还望大人允准。” 第245章 一日之期 秦讼师说完,双手抱拳,对着陈嘉运深深一拜。 “你……”陈嘉运眼眸泛波,显然受到了触动,“先生果真由此执念?” 秦讼师双目炯炯地望着他:“人命关天。在真相面前,在下相信大人与在下有同样的执念。” 闻言,陈嘉运双眸一动。 他沉吟了一下,终是点了点头,扬声道:“好,就一日,本官允了。但是一日之后,无论先生所查结果如何,此案都要有一个公判。这点,先生可明白?” “多谢……” “大人!”秦讼师话音未落,高讼师慌忙上前一步,抢过了话头。 然而陈嘉运却断然一挥手,阻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 “正如秦先生所言,此案虽证据确凿,却仍有疑难未解。虽然只是小事,但却始终让人心存疑影。” “不若就依秦先生所言,不过一日功夫,若有进展自然是好,若没有,此案也会就此有个决断。此事本官心意已决,高先生也可回去继续搜证,以备明日堂审之需。” “这……”高讼师张口结舌。 然而陈嘉运再没给他反驳的机会。他草草宣布了退堂,便起身离去了。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不仅高讼师,堂上堂下一众人等也都没反应过来。 在大家一片不知所措的惊愕之中,只有秦讼师一人站起身来,转过身去,面色沉沉地走下了公堂。 凌萧的目光一直尾随着他,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心中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冲动,竟然想要动身跟过去。 然而念头刚起,手中却蓦地一紧。他回过头来,就见纪麟站立不住,已然靠在了他的身上。 “纪兄?”他有些担忧。 高讼师也走过来,一脸愤懑地跌手道:“二位公子,您看这事……不是老朽心存猜忌,可陈大人此举,未免也偏颇得太过明显了吧?” 凌萧心中也烦乱异常,不想说话。 却听纪麟轻声道:“一日就一日。” “什么?”高讼师没听清,不由凑近一步。 “我说一日就一日。”纪麟提高声音道,“不过十二个时辰,我倒要看看他能翻出什么花来!” “无非是秋后的舴艋,权让他再蹦跶一天。等到明日堂审,他和陈嘉运都再没有了拖延的借口。届时,便是弛虞雍的死期!” 他一番话说完,高讼师的眉头却不松反紧。 “话是这么说,可迟一日就多一日的变数啊……尤其是弛虞氏这种手眼通天的人家,他们背后的细碎关系,多到你们想不到。到时候,不知又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闻言,凌萧心下一动,忙将纪麟扶正,对他道:“我去看着。” 纪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没多做废话,只望着他点了点头。 凌萧没再废话,随即转身离去。 高讼师兀自不解,下意识伸手将纪麟扶住,问道:“看着?什么看着?” “无论他们要搞什么小动作,都得事先跟弛虞雍串供。”纪麟虚弱地解释道,“凌兄此番是去监牢外面监视着。若弛虞氏真有什么动静,咱们也好事先有个防备。” “这……县衙大牢?”高讼师大惊失色。 “放心吧。”纪麟一脸平静,“只要他想,就是大内监牢也拦不住他。” “大内……什么?”高讼师飙高的尾音被吹散在了风里。 凌萧离开二人后,便直奔县衙大牢。 到地只见一座占地甚窄的土砖院子,除了院墙比普通院子高出不少,和院门口的牌楼上两个明晃晃的大字「牢狱」之外,也并无甚特别之处。 牢狱大门不远处就是瞭望楼,他打眼一看,只见里面闲闲地坐着个差役。 他口中叼着根细草杆,手搭凉棚,正不耐烦地望着与监牢完全相反的方向。 凌萧看了一眼,心下便有了数。四下一扫,只见不远处有一颗山毛榉,枝叶甚是厚密。 -- 第338页 他轻身一跃,跃到树尖部位,找了根粗壮结实的树干坐了下来,向下一看,牢狱大院尽收眼底。 监牢就在公堂西南角,相距不到一里。他一路疾奔,到得反而比走内部通道的衙差稍早些。 在毛榉树上坐定一炷香后,才见衙差押着脚挂铁链的弛虞雍,「叮叮咣咣」地走过来。 一行人经过牢狱大门,却并没有进去,而是又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这才走进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楼里,消失不见了。 见状,凌萧略一揣度,明白此处应该是县衙的地牢,专门用来关押重刑犯的。 如此一来,监视是否有人接触弛虞雍倒是好说,可要听到他们的谈话,却是有些难办。 他心中思量着,双目却如鹰隼一般,将牢狱大院与地牢四周细细扫过。 忽然,他的目光锁定在一处荒败的园圃外。 只见此处距离方才众人消失的门楼不过四五丈,里面的花草常年疏于打理,早已颓唐衰败。 可就在园圃外不远处,却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衙差。这两人一脸闲适,貌似只是在闲谈家常,但目光却时不时往园圃的外墙下扫过。 凌萧心中一疑,忽然想到了什么。 他下意识地抬头一看,果然,只见瞭望楼上的那名差役虽然一脸的心不在焉,但双目遥望的却也正是这个方向。 如此,他暗暗点了点头,一个大概的计划已经在心中勾勒成形。 此时时辰尚早,他坐在树上,背靠着树干,闭目养了会儿神。 渐渐的,天色暗了下来。终于,一更的梆子打过。除了牢房院墙上燃着的一圈火把,四下已然是影影憧憧。 忽然,地牢外的那座小门楼有了动静。凌萧睁眼一看,只见一个身披斗篷,头戴风帽的人正在门楼外与衙差交涉。 他定睛一看,只见那人伸出手,在宽大袖口的遮掩下,递过去了什么东西。衙差收到东西后一脸满意,点了点头,便放他进去了。 来了…… 凌萧一声冷笑,伸了个懒腰,从树上轻飘飘地掠下,几个起纵间,就消失在了大牢外黑暗逼仄的过道里。 第246章 不速之客 瞭望楼上的差役正百无聊赖地数着星星,忽然听到身后有细微的动静。 他想要回头一看究竟,可本能的警觉刚窜上大脑,后脖颈便感到一阵风凉。 接着,他只觉得后颈一痛,有什么重物狠狠地击了上来。 眼前蓦地一黑,借着天地间最后一丝微光,洒满了星子的天幕翻了个个儿,星尾扯出的光线银灿灿的,晃了他满眼。 半点动静都没出,他双眼一翻,便利利索索地瘫到了地上。 半柱香后,同样的情景又在废弃的园圃外上演。 这次两名衙差倒得更加干脆,一个手里还捏着半张吃剩的饼,口中吹的牛皮还没等来对方的恭维,便「咕咚」一声,大头朝下趴在了枯草丛里。 凌萧拨开墙角的荒草,这才发现里面是两扇一尺见方的气口。 气口上横竖各三根儿臂粗的铁杆,里面隐隐映出灯火,原是地牢的两处通风口。 这与他之前所想不谋而合。 如此,他将两名晕倒的衙差拖到草丛后面藏好。接着自己凑近气口,也在荒草后面隐藏了身形。 定睛看去,只见目之所及是三间破败的牢房。靠北的一间里面坐着个蓬头垢面的老者,身着囚衣,背对着他坐在床上。 与他相邻的依次是弛虞雍和弛虞斛的牢房。 两间牢房一般大小,都不过一丈见方,异常逼仄。除了一张铺着草席的破床,便只剩角落里的一只恭桶。阵阵难闻的气味从气口处翻涌上来。 此时,这间逼仄的牢房内站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歪倒在床上,满面凄哀,弱不禁风,正是弛虞雍。 弛虞斛站在自己的牢房里,隔着木栅栏看着他。一身雍容的气度,便是在如此境地也丝毫不减风采。 另外一人头戴风帽,身披斗篷,站在牢房的门边。正是方才在门楼外贿赂衙差,进来探监的不速之客。 凌萧仔细看去,就觉得此人身形颇为眼熟。 果然,不出片刻,那人将风帽一摘,露出了头脸。正是公堂上舌灿莲花,力挽狂澜,差点为弛虞雍脱罪的那位秦讼师。 凌萧本以为会等来弛虞府的报信人,却不想来人竟是他。 想想今日他在公堂上的一番言论,似乎对弛虞斛也颇有不满,却为何又在退堂后,巴巴地寻到这腌臜的地牢里来呢? 他正不解着,那厢秦讼师却是开门见山。 “案发当夜,你究竟身在何处?”他紧紧盯着瘫在草席上的弛虞雍,沉声问道。 “先生这个时候还在纠结此事,又有何意义?”不等弛虞雍回答,弛虞斛先道。 “有何意义?”秦讼师反问,“这个问题的答案决定着令弟的生死,大公子却问我有何意义?” 面对他疾言厉色的逼问,弛虞斛似是有些心虚。 他缓和了一下口气,低声道:“先生莫急,也莫要曲解在下的意思……” “我是不急……”秦讼师打断了他,“反正明日即将定罪的不是我。可若这个问题答不上来,令弟的项上人头怕就要不保了……” “大哥……”一听这话,弛虞雍忽然鬼叫一声,“大哥你千万救救我,我还这么年轻,我不想死啊……” -- 第339页 “你闭嘴!”弛虞斛厉声爆喝。 秦讼师却冷笑一声:“你不想死,人家好端端的姑娘家就想死吗?你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杀了人,如今又装疯卖惨给谁看?” “不!”谁知,听他如此诘责,弛虞雍却倏地变了脸色,“不是我!杀她的人不是我!” 一听这话,凌萧不禁在气口外皱了皱眉。 都到这个时候了,弛虞雍竟然还在喊冤。再联想之前的种种疑虑,难道……杀人者果真另有其人? 他正想着,里面秦讼师又问道:“不是你?既不是你,你又为何说不出自己当晚身在何处?有什么事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让你在生死关头还死守着不说?” “我……”弛虞雍刚要说什么,却及时刹住了车,忌惮地看了眼自己的大哥。 弛虞斛也一直低头思量着什么,牢房内烛火沉沉,越发映得他一张脸晦暗不明。 一时间,凌萧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此人为何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看着眼前的情景,他不由想起了十年前,他与外祖父母离京前的那一场夜宴。 当晚,也是在这样昏黄的烛光下,太子与外祖静静对峙。他的眉眼便与眼前的弛虞斛如出一辙,都是闪闪烁烁,让人看不分明。 第一次,他真切地意识到了他们二人之间的亲缘关系。又想到一年前京中发生的种种,忽然间,几日前在抱山居出现过的,那种莫名的异样感又一次袭上了他的心头。 “此事……恕我们不能据实相告。”弛虞斛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游离的思绪,“但请先生务必相信,舍弟绝对没有杀人。抱山居一案,凶手另有其人。” “哼!”谁知,秦讼师又是一声冷笑,“大公子这话说得天真,倒与您一惯的处事风格不符。” “光我一个人相信令弟无罪有什么用?”他戏谑地望着弛虞斛,“难道大公子指望在下明日跪在堂前,为令弟摇旗呐喊,乞求陈大人大发慈悲,饶他一条性命吗?” 这番话说得丝毫不留情面,就连城府颇深如弛虞斛,面上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愠怒。 “我花下这么大的价钱将先生请来,不是听你冷嘲热讽的。先生不是洞若观火,舌灿莲花吗?怎的连舍弟这么个小小的案子都摆平不了?” “呵……小小的案子?”秦讼师嗤声嘲笑。 “令弟在抱山居凌虐杀人,事后还不逃,大摇大摆地睡在死者身边,就差让全镇的人一起逮个正着。” “如此众目睽睽,再加上您运筹帷幄,编出锦绣山庄酒宴这么个弥天大谎,如今可谓是民怨沸腾,民心尽失。” “大公子可知,今日在堂上若不是在下极力劝阻,现在坐在您身边的这个,已经是一个等着秋后问斩的死囚了!” 第247章 博弈 “我……”弛虞斛面上一红。 他缓了口气,恳切道:“锦绣山庄一事事先未与先生商量,的确是在下的不是。可舍弟的案子,还望先生再尽一尽力。先生智计过人,能化腐朽为神奇,只要肯帮忙,定没有成不了的事。” “大公子这拍马屁的功夫可谓是一绝。”秦讼师冷笑道,“可您既有这份头脑,又为何本末倒置,舍本逐末呢?” “直接将案发当晚的实情全盘托出,令弟当即便可得救。又何必南辕北辙,做这些无用功?” 听到此处,凌萧心中又浮上了一丝异样之感。 听他们方才的对话,明明这个秦讼师与弛虞氏非亲非故,对案情底细也只是一知半解。却不知为何,他仿佛一直坚信弛虞雍是无罪的。 这份坚信又是从何而来呢? 凌萧心中疑惑,弛虞斛也是面色不虞。他紧皱着眉头,仿佛极是为难。 天人交战了半晌,他还是道:“此事太大,在下不说与先生,其实也是为着先生的安全考量。” “先生就当雍儿当晚独自在房内睡觉,无人可以作证,再从别处寻些帮他脱罪的证据,不行吗?” “之前也许可以……”秦讼师神色不明地看着他,“但锦绣山庄一事之后,怕是不行了。” 闻言,弛虞斛的眉眼猛地一沉。 他抬眼望着秦讼师,眸色深深,道:“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大公子认为,如果有别的办法,秦某还会夜探监牢,百般逼问二公子当晚的去处吗?” “这……”弛虞斛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慌乱。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胞弟,面上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他又想到了别的什么,一股坚毅的狠厉又将那丝不忍压了下去。 弛虞斛面上一番变色,都被弛虞雍收在眼底。 他面上一寒,开口哀求道:“大哥,要不咱们说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不说,我明日……明日可就……” “你闭嘴!”弛虞斛又是一声喝令。 可这次喝令后,他又放缓了语气,宽慰道:“雍儿你先别怕,此事到此还不算山穷水尽。父亲还在外面,事情发生了这么久,他一定也在四处活动。” “咱们有京里的关系,一个朝廷钦使算什么?只要上面那位一发话,他还不是得把咱们全须全尾地放出去……” “是啊……”秦讼师凉凉地道,“二位也知道,案发已经这么久了。” -- 第340页 “先生什么意思?”弛虞斛双目猛地一凛。 “大公子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在下呢?”秦讼师毫不在意地冷冷一笑。 “若二位真的重要到不可或缺,您口中的「上面那位」想必第一时间就会发动关系来救你们了。 可如今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京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是什么意思,二位难道还不清楚吗?” “你……你知道什么?”弛虞雍颤巍巍地道,“我大哥乃是少家主,手里握着多少人脉生意。他要是出了事,京里立马就要变天。太……「上面那位」怎么会不救他?” “雍儿住口!”弛虞斛厉声喝断了他。 听到这儿,凌萧又一次觉得不解。 抱山居杀人一案的确已经案发数日,但陈家村一案明明昨日才被陈湘湘曝出,前后才不过一日有余。 就算太子想来搭救,时间上也还来不及。却为何他要说「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呢? 而精明如弛虞斛,听他这么说,为何却也没有觉得不对呢? 他正想着,秦讼师又发话了:“二公子许是没听清在下方才的话,尤其是其中的一个词:不可或缺。” “对于上位者而言,一个人的重要性不仅仅体现在他所带来的利益上,更多的,是他是否无可取代。若是,那他在上位者心中便占据着独一无二的位置。若不是,那他就是不值钱的。” “因为没有了他,也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简单来说,重要的只是他身下的位子,而不是他这个人。” “据在下所知,弛虞氏人丁兴旺,可继承家主一位的,远远不止大公子一人。既然您在与不在都差别不大,那京中的那位又何必大动干戈,去救一个无甚相干的人呢?” “你……”弛虞斛双目通红。 凌萧看得出来,这一刀是真真切切地扎在了他的心口上。 然而,这位弛虞氏的少家主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他用令人惊艳的意志力压下了心头的恐慌与愤怒,看着秦讼师微微一笑。 “先生果然不是一般人,我的感觉没有错。” “至于先生究竟是何来历,在下如今也无心追究。只不过,先生所说的诛心之言,在在下这里怕是没用。在下明白自己的重要性,即便在下高估了自己,京里的人也必会保我。因为……” “因为你知道他们很多秘密。”秦讼师淡淡地拂了拂衣袖。 弛虞斛的双瞳猛地一缩。 “大公子……”秦讼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秘密唯一的价值所在,就是它被公之于众的一刻。若这个时刻再无可能出现,那它也便毫无价值。” “若我下定决心放弃一个人,而这个人又碰巧知道我的很多秘密,那我绝不会让他有任何开口的机会。您如今已经身陷囹圄,要想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在此地消失,简直易如反掌。” “便如在下今日能轻而易举地进来,别的什么人想站到您的卧榻之侧,也费不了吹灰之力。届时,无论他做些什么,大公子都不会再有开口的机会。也就……没有了价值。” “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在下为先生解惑吗?” “你……你胡说!大表兄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闻言,弛虞斛尚且没什么反应,弛虞雍却已经急了。 “他是不是这样的人……令兄心中最为清楚。”秦讼师干脆地打断了他。 “大公子……”他看着弛虞斛,“事到如今,您也好清醒一下了。陈家村一案,有陈湘湘的证词,还有一众曾经与您纸醉金迷的乡绅老爷的名单,此罪您再难推脱。” “但二公子的案情却是可以有转机的。” “只要您肯吐口,将案发当晚他的去处一五一十地告知在下,在下在此立誓,必保他万全无虞。一条命还是两条命,就看您如何抉择了。” 第248章 重逢 秦讼师言毕,弛虞雍猛地一惊。 他看向弛虞斛,哭喊道:“大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咱们是不是都会死?我现在该听谁的?您说啊,您说啊!” “雍儿……”弛虞斛艰难地看了他一眼,“若你我坚守秘密,还有一丝得救之机……” 弛虞雍猛地一缩:“一丝得救之机……那也就是说,还有另一种可能……” “是全军覆没。”秦讼师接下他的话,“你们兄弟二人,一个也逃不出去。” “不!”弛虞雍忽然崩溃了,“不是这样的!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 他挣扎着爬到地上,拽住弛虞斛的衣摆,大哭道:“大哥,你说过的,你说过咱们俩都会没事的!” “你说我的案子你会摆平,而你的案子,大表兄定会从中帮衬。可如今呢?锦绣山庄的事发了,我的案子完了,你也……” “雍儿!”弛虞斛一声轻斥,声音中却充满了无助,“你先别做声,我心里乱得很,你先让我想一下……” “大公子还要想什么?”秦讼师冷声道,“是要拿您兄弟的性命做赌注,赌一个身居高位,凉薄无情的人心,一个虚无缥缈,明知触不可及的幻梦吗?” “你!”弛虞斛指着他的脸,面色狰狞。半晌,却缓缓将手收了回去,无助地抱住了头。 秦讼师毫不理会,又转向弛虞雍道:“大公子犹豫尚且有他的理由,可你呢?” -- 第341页 “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生,或者死。如今满打满算还剩不到八个时辰,公子将实情告知后,在下还要马不停蹄地为您搜寻人证。几日的功夫尚且不够用,公子还要支支吾吾,在此浪费你我仅剩无多的时间吗?” “不,不不不……”弛虞雍抓着鬓发,胡乱叫嚷着。 一转头,他看了看自己的兄长,一脸歉意道:“大哥,你……你别怪我。我被逼得太狠了。陈家村的事最起码没有冤枉你,可抱山居的事真不是我干的呀!我不能顶着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不明不白地去死呀!我……” 他再说不下去,干脆一转头,看着秦讼师道:“我说,我都说!当晚我就在府内,和我大哥一起,还有沈重山沈大人。我们只是在一处吃酒,说说闲话,没有别的……” “雍儿!”弛虞斛无奈地扶额叹气。 而秦讼师却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半晌才失声道:“虞州刺史,沈重山?” 也许是太过惊讶,他说这句话时声音猛地变了。不是他惯常的低哑嗓音,而是另一个,凌萧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啊……”他猛地倒抽一口气,手下一重,竟将年久失修的墙砖掰断了一半。 「喀」的一声,瞬间惊动了地牢里的众人。 秦讼师第一个反应过来,立时仰头看向气口处。 弛虞氏两兄弟也接着反应过来,弛虞雍还没意识到什么,弛虞斛却已脸色大变。 就连另一间牢房里的老者也转过头来,往气口处看去。凌萧在紧急情况下瞥了他一眼,可就这一眼,却惊得他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老者目光如电,即便刻意做了伪装,一身的气度却还是没能瞒过他的眼。 陈嘉运…… 他竟然亲自下到地牢里来了。是同他一般,为了偷听弛虞二兄弟的对话吗? 他心中一团乱麻,然而此时,却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慢慢想清楚了。 秦讼师在看清他的脸后,已经立即冲了出来。他耳中也捕捉到了远处传来的纷乱的脚步声。 他旋即起身,借着夜色的掩护,瞬间便掠出去十几丈远。踏着层叠的屋檐,不过须臾功夫,县衙大院已经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可还有一人他没有甩掉。 不是甩不掉,而是不想甩。虽不想甩,却也还没想清楚,该以何样的心情去面对他。 “凌萧!” 终于,在郊外的一湾碧水边,从身后传来一声呼喊,他也堪堪停住了身形。 回过头去,借着明朗的月光,面前仍是那个高大健硕的身影。 可他如今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他身上的这些伪装也随即变得可笑了起来。 他上下打量着他,最终停在他焦黄枯槁,还戴着一半银面的脸上。 那人也终于肯正视他,面具后一双熟悉的眼眸,如今里面却盛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 秦讼师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伸手取下了面罩,又在后颈不知做了什么,双手一翻,竟然将整头黑发连带着那张焦黄的面皮一起撕了下来。 假面之下俨然是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两年来,几乎日日与他相伴。然而,此时那张脸上却布满了细汗,还有长期粘着面具而闷出的红印。 与秦讼师全然不同的,柔顺黑亮的秀发披散在他脑后。有几缕调皮的,留恋地缠绕在他白皙修长的颈间。 “你……”凌萧张口,却发现喉头哽住了。有太多的疑问噎在心头,临了了,却一句也问不出来。 “时间不多……”沈青阮却走了过来,“我不能让人看到我出现在此处。” “有我在,没人能靠近此地。”凌萧盯着他道。 沈青阮似乎被噎了一下,然后又恢复了一惯的玩笑模样:“是啊,分开的日子久了,倒忘了世子有一身好武艺。这几个月来,想来又进益不少吧?” 凌萧完全没有理会他的调侃。 他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问道:“你近来……可好吗?” 沈青阮又怔了一下,接着,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何身在此处。” 凌萧没理他。 沈青阮似是有些意外,看了看他的脸色,答道:“我……还好,一路行来都很顺利……” “离监那日,为何不辞而别?”凌萧打断了他。 “呃……”沈青阮第三次愣住。 他有些摸不透凌萧的想法,但见他眼神认真,还是老实道:“那日并非我有意不辞而别。而是你走后,家中捎来口信,说舍妹得了急病,忽然高烧不退。” “父亲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只是吃坏了东西,并无大碍。但阿吉形容痛苦,口中还一直说胡话,叫我的名字。” “父亲实在无法,这才遣人上山寻我。我想着反正行李都收拾好了,便让他们一起拿下了山。” 第249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个回答倒是出乎凌萧意料之外。 他一怔,问道:“那令妹可有大碍?” “嗐……”沈青阮无奈一笑,“大晚上的,着急忙慌地把我叫回家,可我到家时,她早已喝了药,睡得熟了。第二日什么也不记得,见我守在她床头,她还高兴得不得了。” 凌萧脑海中浮现出笳蓝娇憨可爱的笑容,心里也不由软了一下。可沉积的旧怨刚放下,方才的一幕又涌上心头。 -- 第342页 “你这又是……” “世子终于问到重点了。”沈青阮微微一笑,可笑意到最后,却变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一月前我离京南下,途径溯陵,便在此处留宿。可谁知,第二日就出了抱山居一案。” “我原不想节外生枝,打算即日便离开,可还没走到镇西口,就见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往弛虞府门前赶。” “仔细一看,打首的竟然是纪公子和世子你。我觉得奇怪,就细细打听了事件始末,这才发觉此事不简单。” “此事不简单?”凌萧一直怔怔地看着他,听到此处才反问一句。 闻言,沈青阮似是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道:“难道这么些日子以来,世子从未觉得此事蹊跷吗?” “我自是觉得此事蹊跷,可是……”凌萧忽然停住了,那种已经出现过两次的,莫名的异样感又一次袭上心头。 “纪大公子与弛虞府的纨绔当街发生冲突。紧接着,纪大公子的心爱之人被人残忍虐杀,凶徒弛虞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当场擒获。纪大公子怒气冲天,当即要杀之以泄愤。” “呵……”沈青阮微微一笑,“世子,这一切听着不觉得耳熟吗?” 他越说,凌萧心中的惊疑越甚。直到听他说到最后一句,他心中波澜迭起,一个答案哽在喉头,已经呼之欲出。 沈青阮继续道:“若不是阴差阳错,纪麟未能将弛虞雍就地正法,那如今的局面便是一年前京城段氏一案的重演。弛虞雍便如当年的赵扶,而纪麟,便是第二个段锦澜。”一语惊醒梦中人。 直到此刻,先前的种种疑窦,种种莫名其妙的异样感才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所以,方才在监牢里,你才会说事情已经发生这么久了。”凌萧道。 “嗯?”沈青阮略一沉吟,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啊……”他点点头,“弛虞斛此人深得他太子表兄的真传,为人处世与他如出一辙。他是局内人,弛虞雍的案子一出,再联想起年前京中的段氏一案,他不可能没有警觉。更有甚者,当年段氏的案子一出,他就已经有了危机感,对今日这个局面早有预料。” “出于这个考量,我猜测他一早就给京中递了消息。而照事情的发展看来,他显然还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的答复。” “所以,方才在牢中,你故意说案件发生已经这么久了,是在刻意引导他。”凌萧道。 “没错。”沈青阮道,“若他的确已经有了警觉,且与京中取得了联系,那他的潜意识就会认同我这句话。当时他心乱如麻,又被我一语戳中痛点,根本无暇考量其它。如果没有,那他最多也不过是觉得我的话奇怪而已,并无伤大雅。” 又是无懈可击的逻辑,凌萧再一次在心中叹服。 “可是……”他又疑惑道,“太子如何会轻易放弃弛虞斛呢?” “弛虞氏虽说人丁众多,但只有弛虞斛和弛虞雍才是温相长女所生的嫡子,与太子有亲缘关系。即便太子不愿使力,温氏也必不会袖手旁观。” “加之弛虞斛为人持重,城府颇深,经过多少年的熏陶培养,才成了太子的左膀右臂。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轻易沦为弃子?” 见他面露疑惑,沈青阮却轻轻笑了。 “世子旁观者清,却不知弛虞斛身在局中,内心经受着何等煎熬。他虽然面上不显,但一个人身处暗无天日的牢狱,天生就会生出几分颓唐心思。再加上后援迟迟不至,难免就会胡思乱想。” “这些细碎心思便如毒牙一般长在他的心里,外人不提还好,一旦被人血淋淋地拔出,那便是大厦将倾的崩溃。” “届时我再从旁挑唆,有意将事情说成无可转圜的绝境。一道道威压下来,便是城府再深如弛虞斛,也会禁不住心生疑虑。” “而疑虑便是人心的毒草,一旦发芽,便再也无法遏制。他这根顶梁柱一旦摇晃起来,弛虞雍这等胆小怕事的货色为了保命,自然是丢盔弃甲。大旗都要倒了,难道还指望他忠贞不渝,誓死守国门吗?” 又是那股子熟悉的冷嘲热讽的劲儿,薄唇一启,就再无情面可言。 可原本失于刻薄的言语,却偏偏配上了这样一张脸。 被他冷冷地注视着,淡漠地攻讦着,任何人都会没来由地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只觉得多说一句都是天大的罪过,便是稍有不服,都是不可饶恕的亵渎。 凌萧静静地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模样,那样得运筹帷幄,明亮的双目因为过人的智慧而染上一层柔润的光泽。忽然,一种浓烈的亲切感将他包围了起来。 这么些日子以来,他惶惑不安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安定。 “当年段氏一案……”沈青阮还在继续,“虽未言明,却是让太子背了黑锅。当时就有人觉得不对,直到现在才算是有了印证。这些人连作案的手法都懒得换。看来,还真是胸有成竹啊。” “这些人究竟是谁?”凌萧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问完才意识到,他便是再聪慧,也不可能如神灵一般无所不知。 果然,沈青阮摇了摇头:“尚不清楚,但一定是一伙隐藏极深,手眼通天的势力。” “他们先是通过段氏扳倒了庆王,打击了太子,现在又对弛虞氏动手,直接跟太子叫板。这些人的胃口明显越来越大,行为也越来越无法无天。” -- 第343页 “是太子的仇雠。”凌萧道。 沈青阮又微微摇了摇头:“准确地说,是觊觎他身前的那个位子。” 第250章 抽丝剥茧 凌萧一怔,这才发现他又把事情想窄了。 “没错。”他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脑中实在太乱了。 “那这样说来,幕后主使就应该是几位皇子之一。陛下子嗣甚丰,业已成年的八皇子,九皇子,十皇子……甚至渐渐长成的十一皇子,十二皇子……细细算来,竟是谁都有可能……” “还远不止此。”沈青阮道,“皇子夺嫡只是最直接的一个可能性。然觊觎皇位,企图动摇我国之根本的,还大有人在。譬如朝中怀有不臣之心之辈,亦或是虎视眈眈的邻国……” “你是说,索伦……” “当然,这也是可能性之一。”沈青阮点头,“虽然我觉得并不像。” 凌萧也点了点头:“的确,按照索伦的一惯作风,举兵犯境才更像是他们会做的事。” 沈青阮摇了摇头,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此事证据过少,单靠猜是猜不出头绪的。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抱山居的案子。” 闻言,凌萧也心下一凛,道:“这么说来,弛虞雍当真不是凶手?” 沈青阮嗤笑一声:“他当然不是凶手。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刚有人想整垮弛虞氏,弛虞雍就杀了个人,被杀的对象又刚巧是纪府大公子的心上人……” 说到这儿,他忽然停住了。 凌萧却未察觉异常,闻言也轻轻叹了一声,道:“是啊,天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我本该有所察觉的……可是这样一来,凶手就另有其人,会是谁呢?” “不管凶手是谁,都不能让弛虞雍背了这个黑锅。”沈青阮道。 听他说到这儿,凌萧又有些不解:“纪麟当时既然没能杀了弛虞雍,弛虞雍后来也被官府控制了起来,那么那些人的计策也就算是失败了。” “此事左不过就是纪麟与弛虞雍的个人恩怨,弛虞雍被判了斩刑,此事也就算是了了。纪麟就算再恨,已经一命抵一命,他也不至于将此事算到整个弛虞氏的头上,更不会牵连到太子。大不了两家老死不相往来,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既如此,你又为何如此关心弛虞雍的死活,为他日夜奔波呢?” 闻言,沈青阮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不禁摇头失笑。 “我哪里是关心那个二世祖的死活?”他道,“弛虞雍何时死,怎么死,都与我没有半分相干。但无论如何,他不能因为是抱山居一案的凶手而被处死。” 凌萧不解地皱起了眉。 沈青阮见状似是有些意外,他轻轻拧了拧眉心,随口调笑道:“看来世子这一阵过得真是舒坦,先前在京中的缜密与警觉都快丢得一干二净了。想来,若是以前,世子定不会提出如此幼稚的问题。” 凌萧被他一通奚落,倒没觉得如以前那般挂不住,反而又多了些亲切感,心中莫名有些窃喜。 沈青阮见他不像之前那般一说就恼,倒是有些惊讶。 但他没再做玩笑,而是认真解释道:“此事世子乃是局外人,自是看得清楚。可你有否站在纪公子的角度想过?” “他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心爱之人惨死在他面前,那种冲击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而弛虞雍当时就一丝不挂地躺在贺姑娘旁边,他心中的怒气可想而知。” “如若不能以确凿的证据证明弛虞雍的清白,那么无论弛虞雍是否秋后问斩,纪麟与弛虞氏都算是结下了死仇。” “而纪麟是纪府的长子嫡子,之后要继承纪大将军的衣钵。如若在他和弛虞氏之间埋下这个恶因,那背后那股势力便可以轻易利用他,随时结下又一个你我不愿看到的恶果。” “如此冤冤相报,便是生生不息了……” 凌萧忽然发现,他这人一旦解释起什么来,便会条分缕析,面面俱到。 尤其是在信任的人面前更是事无巨细,似乎生怕遗漏了哪个细节,让对方有所误解。 这一点他与他截然不同。他是个惜字如金的人,也不耐烦旁人啰嗦。能用一个词了结的谈话,绝不会扩充到一个句子。 但奇异的是,他从来不会觉得沈青阮言语冗长。正相反,他发现自己很喜欢听他一点点将事情剖析分解。一缕缕,一层层,抽丝剥茧,让真相缓缓浮出水面。 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心总是难得得平静。思维也能在他低沉的声线中得到发散与蔓延,往往在不经意间激发灵感,忽然意识到此前被自己忽略的东西。 便如此刻,沈青阮虽然一如既往,逻辑无懈可击,言语滴水不漏,但他还是透过这些词汇编织的大网,捕捉到了背后深藏的东西。 “其实何必说得这么复杂?”他忽而一笑,“简而言之,你只是不愿纪麟年纪轻轻就背负一身仇恨,无辜被卷入党争的旋涡之中,被他人利用,白白成了牺牲品罢了。” 闻言,沈青阮运筹帷幄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龟裂。 “呵……”他无奈一笑,“世子还是一如既往……心直口快……” “那你呢?”凌萧又道。 “我?”沈青阮不解。 “对,你。”凌萧道,又在他周身上下扫了一圈,“何必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藏头露尾,不辛苦吗?” -- 第344页 “说过了,我不能让人看到我牵涉在此事之中。”沈青阮闷声道,面上忽然有些不易察觉的郁郁。 “为何不能……”凌萧话未过脑。 然而还没说完,沈青阮面上方才难得涌现的一丝丝天真已经尽数退去,又换上了一副历经世故的讳莫如深。 “为何不能,世子不知道吗?”他看着凌萧,毫无感情地微微一笑。 凌萧蓦地记起了世人对他与太子关系的猜测,还有一年前在京中发生的种种,心中不由一紧。 原来自己这些日子远离京城,自以为先前的种种烦扰皆已淡去。 却不想,烦扰其实从未停歇。只不过是他走得远了,而身处漩涡中心的人,却从无一刻停止过挣扎。 第251章 恍若隔世 凌萧又向沈青阮看去,忽然在他眼底看到了两抹方才被自己忽视的青黑。 再看向他的眼,就见里面风暴隐隐。自己沉浸在与他重逢的惊喜与意外中,而他眼中却没有丝毫喜悦,而是盛满了警惕与思量。 是啊,想想他这几日过的日子。他是整个事件中唯一一个看穿了全局的人,想要力挽狂澜,却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在这千军万马中孤军奋战。 一个半道借来的秦讼师的身份,还有这一身臃肿的累赘,看似可笑,却是深入虎穴,与豺狼为伴。如何不让人殚精竭虑,费尽心机? 蓦地,他心中升起了强烈的自责。 “你……对了,你怎么会忽然出现在溯陵?翰林院没把你留下供职吗?”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不知从何说起,只得随口扯了个别的话题。 “世子问问题的先后顺序还真是与众不同。”闻言,沈青阮又轻轻笑了笑,但笑到最后,却凝成了嘴角的一抹苦涩。 “怎么了?”凌萧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情绪的变化。 “我……家中出了些事。”沈青阮道,“姑母在不久前去世了,我得了允准,回乡奔丧。” “你姑母?”凌萧一惊,“寒先生的母亲?” 沈青阮点了点头。 凌萧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联想到年前他近五个月的失踪,源氏月父子的相继离世,还有东陵的内乱。 一时间,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油然而生。 看来自己果然算不上他的至交。没来由的,他心中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么个念头。 自己的生活完全剥离在他的人生之外,两相没有丝毫的交集。就算有,也被他轻易忘却了。 “你……”他有些结舌。 “无事,世子不用安慰我。”沈青阮的样子却甚是洒脱。 “姑母身子一向不好,自打姑丈去世后我们就知道,这一日不久就会到来。再加上姑母在我年幼时就远嫁东陵,我与她的接触并不多,所以也并没有太大的悲痛。” “是这样……”凌萧轻声一叹。 沈青阮抬头看了看天色,又动手把假面戴了回去。 见状,凌萧不由上前一步,问道:“你要走?” “是啊……”沈青阮轻轻一笑,“陪世子唠了这么久的家常,也该回去办正事了。” 这个人……话里话外总爱把他当成小孩子。 凌萧心下不虞,却还是问道:“什么正事?弛虞雍不是吐口了吗?” “那世子可知,沈重山是何人?”沈青阮道。 “你不是说了,虞州刺史……”凌萧猛地住了嘴。 虞州……沈……再联想起他当时的失态。 “沈重山是你什么人?”他忙问道。 “世子的反应还真是敏捷呀……”沈青阮又忍不住调笑一句,但紧接着摇摇头,道,“不过,并非世子心中所想。沈重山与我的关系并不算密切,他只是我们沈氏的一脉旁支。” “那你这么紧张……”凌萧不解。 沈青阮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世子听到沈重山是虞州刺史,就只有这么一个反应吗?” “不就是虞州刺史……”凌萧皱眉,“等一下,虞州刺史?太子?” 见他终于反应过来,沈青阮无奈地摇了摇头:“世子最近都过的些什么日子,等我有空闲了也一定要过一过。如此忘却烦忧,人虽傻了点,却也能轻松不少。” 凌萧不理会他的揶揄,惊道:“太子这是又要染指兵权?” 沈青阮无奈摇头:“我也没想到太子对兵权的执念竟然如此之深,所以方才在狱中才会失态。” “细细算来,从凌大将军,到段于风,再到平江节度使赵擎,如今又到虞州……竟是从北境,东部,南境,西南全都绕了个遍,就剩纪大将军的西境大军还没有染指。” “不过经过抱山居一案,他再想收服纪家军,怕也是不可能了。” “太子这么疯狂地招揽兵权是要做什么?”凌萧皱眉。 “是啊,好好的,要什么兵刀傍身呢?”沈青阮也悠悠叹了一句。 凌萧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不由看了他一眼。沈青阮也在同一时刻回头看了看他,眼角含笑,双眸之中却没有半点笑意。 “此事可大可小,弛虞斛见事情从自己身上败露,又不清楚你的身份,慌不择路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我得回去稳住他。”沈青阮道。 “不用了。”凌萧道。 “什么?”沈青阮第一次露出困惑的神情。 -- 第345页 见状,凌萧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得意。 “我说不用了……”他竭力绷住面颊,“此事已经被第四个人知道了,你现在回去,恐怕已经迟了。” “什么?”沈青阮大吃一惊,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是谁?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方才。”凌萧道,“你还说我呢,那么大个人坐在你们身边,你不也没发现?” “什么人?”沈青阮目光一转,“你是说,住在弛虞雍旁边的那个囚犯?” “他是个五识俱失的死囚,当年受奸人所害,被人下了剧毒。他事后寻仇报复,杀了人一家五口,这才进的监牢。他有什么……” 说到此处,他的目光猛然一凛:“他被人调换了?” 凌萧不置可否。 沈青阮却仿佛一眼看穿了答案,又追问了一句:“是谁?” 凌萧正惊讶于他异于常人的敏锐,见他着急,却又觉得有些好笑。 “你承认不如我聪敏警觉,我就告诉你。” “呃……什么?”沈青阮瞠目结舌。 话一出口,凌萧也觉得有些意外。明明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怎的就这么随口说出来了; “呃……我……” 他还没支吾出个所以然,对面沈青阮已经连连点头。 “是是是,在下不如世子绝顶聪慧,敏锐机警。世子乃是当世第一高手,洞察秋毫,缜密稳重。行了吧?兹事体大,你快别闹了,赶紧告诉我!” 这个时候还嘴上不饶人……凌萧被他一通揶揄,不由有些没趣。但见他真急了,他还是正了神色,道:“是陈嘉运。” 第252章 仵作的新发现 “陈嘉运?”沈青阮眉心一紧,“他怎么会出现在地牢之中,还装扮成死囚犯的模样?” 他低下头去,小声嗫嚅道:“他不会事先知道我要去牢中问话。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对弛虞雍是凶手一事心中存疑,所以想深到狱中,亲耳听听弛虞两兄弟的对话,以便从中发现猫腻……” 他一直低着头自言自语,凌萧也一直垂眸看着他。半晌,见他缓缓停了思绪,面上重又镇定下来。 “如何?”他问。 沈青阮抬眼看着他:“来人是陈嘉运,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陈嘉运是朝中难得的纯臣,资历深,又极受皇上倚重。他年轻时曾在虞州为官四载,与家父颇有交情。据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听风就是雨,也不是那等胆小怕事之辈。” “其实,此事若落在你我手中,也是颇为棘手,倒不如交到陈大人手里。我相信,以他一惯的处事作风,定会找到一个最佳的解决之道。” 凌萧点点头,又问:“如此,还要急着走吗?” “怎么?”沈青阮挑了挑眉。 “若是不急,不如陪我坐一会儿。”凌萧道。 “世子还有话要对我说?”沈青阮有些疑惑。 “是啊……”凌萧看着他,“多日不见,心头有很多疑难未解,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原是如此。”沈青阮笑了,“其实,在下也有很多话想对世子说。只不过抱山居一事未了,此时还不是说话的时候。” “那明日此事完了,你会否又一次不告而别?”凌萧问。 沈青阮这才恍然大悟。 他微微一笑,宽慰道:“世子放心,如此不够朋友的行径,在下做过一次,心中已然悔愧非常,断不会再做第二次了。” 凌萧点了点头,又道:“你眼下住在何处?” “弛虞府。”沈青阮道。 凌萧眉心一紧。 “世子……”他刚要说话,沈青阮却阻住了他,“世子只需记得,若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秦讼师,我的安全就可保无虞。” 闻言,凌萧想了想,也点了点头。 “那你现下是要回那里去吗?”他问。 “对。”沈青阮颔首。 “我送你。”凌萧道。 沈青阮深深看了他一眼:“世子不记得在下刚刚说过的话了吗?” “在下如今只是溯陵一介无名无姓的小讼师。试问,若让人看到被告讼师竟与首告的好友走在一处,他们会怎么想?” 闻言,凌萧不由有些气闷。他很想说管他们怎么想,但一想到沈青阮方才的告诫,他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静静地点了点头。 “那便明日再见了。”沈青阮道,“世子也请好生休息,明日尚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说完,他微微笑了笑,笑容在僵硬的假面上显得有些古怪。而后,他不等凌萧回答,便飞身没入了黑黢黢的密林之中。 凌萧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却又讪讪地缩了回来。回首一看,只见脚下静水无波。一轮圆月映在水中,烙下唯美的一幅倒影。 方才怎么没看到这个?他心道,忽然没来由地有些懊恼。 轻轻叹了一声,他也向着相反的方向飞身跃起。几个起落间,就消失在了密林之后。 一夜无眠…… 这是意料之中的。若经历了这么多事,今晚还能酣然入睡,那已经不是心大,而是无脑了。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他才些微有了些困意。想着昨日约定的时辰,今日升堂要在巳时左右,他又翻了个身,打算逼自己小憩一会儿。 可刚刚坠入黑甜的虚无,忽然响起一阵激烈的敲门声。 -- 第346页 怎么了? 他猛地起身,第一个反应就是,沈青阮的身份被人识破了,如今正身处险境。 鞋都来不及穿,他光着脚打开房门,却见门口是高讼师焦急的脸。 “凌公子,县衙来人了,说仵作验尸有了新发现,让咱们赶紧去公堂集合呢!” “仵作?”凌萧有些意外。 “没错。”高讼师拿手绢擦了擦汗,又低声道,“我托熟人仔细问过了,新证据怕是对咱们有些不利呢!” 闻言,凌萧心下一哂。 反正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对他们不利了。弛虞雍根本就不是凶手,高讼师就算再舌灿莲花,也不可能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强栽在他头上。 如此,他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两刻钟后,众人集结在公堂之上。看看天色,也才不过辰正而已。 还没到约定的十二个时辰,主审却为何突然变卦,一大早将他们集结在此处? 凌萧透过人群看到沈青阮的身影,他又恢复了秦讼师那副老成持重的打扮,收到凌萧的眼风,也回了一个不明就里的眼神。 但不知为何,自从知道秦讼师原来是他,凌萧心中就定了。 不论弛虞雍是否是真凶,也不论这个案子最终走向如何,他打从心底坚信,此事一定会有一个最完满的结局。 不多时,陈嘉运走上堂来,四下扫了一眼,目光在经过秦讼师的时候稍稍顿了顿。 弛虞雍也被人押了上来,一双惶惑的眼,拖着虚浮的步子,隔着这么远,凌萧都能看到他浑身在轻轻发抖。一副将死之人的模样,竟比昨日在地牢中还要颓软几分。 “咳,是这样。”陈嘉运开口道,“昨夜仵作找到本官,说验尸有了重大发现。具体情况还是由他来亲自解释吧。来呀,传仵作上堂。” 在众人翘首以待中,只见两个头戴小帽,身穿青色布衫的男子走上堂来。 打头一个年纪稍长,后面跟着的年纪很轻,肩上背着个竹箱,一身的腱子肉甚为扎眼。 二人身后还跟着两名衙役,一前一后抬着个担架。担架上盖了白布,下面显然是个人。 “阿贺!”凌萧还没反应过来,纪麟已经如出笼的困兽般冲了过去。 “来人,给我把他拉住!”陈嘉运喝道。 不用他说,旁边的衙役已经一窝蜂拥了上来。但纪麟见到了阿贺,哪里还能控制住自己,当即不管不顾地跟上来拦他的衙差打了起来。 第253章 指痕 “纪兄!”凌萧见状不好,也上前加入了混战,三两下就制住了纪麟乱舞的手臂,“纪兄,你且冷静些,先听听仵作到底有了什么进展……” “纪公子!”陈嘉运也道,“你的心情本官可以理解,但此处乃是公堂重地。若公子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本官特许你守在死者的尸身旁边。但若你再发疯,本官只能遣人将你赶下堂去。你可听明白了?” 闻言,纪麟这才慢慢缓下了情绪。最终,对堂上点了点头。 “好,仵作,你继续说吧。”陈嘉运又道。 “是这样的……”仵作一拱手,道,“属下见案件多日不解,心中也甚是焦急。三日前,属下忽然记起先父曾口述一法,是将尸体冷冻于冰室之中二十四个时辰,则死者生前身体所受损伤尽可现。” “属下心想,虽然此案死者死因甚是明确,身上的伤痕历经时间不久,也甚是明显,但保不准会有什么别的发现。因此,属下便将死者的尸体置于冰室之中,放了二十四个时辰,直到昨夜晚间方才取出。” “如何?”旁边有好事者问。 “果然……”仵作道,“尸身上显现出了先前不曾出现的伤痕。” “啊……”听到仵作的话,四下一片哗然。 弛虞雍也如回光返照一般,蓦地睁大了眼。 “究竟是什么伤痕,先生尽可言明。”陈嘉运道。 “是。”仵作垂首一礼,然后侧身掀开了担架上的白布。 阿贺可怖的尸身顿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刚刚经过两日的冰冻,她的皮肤越发惨白,头发干枯如一蓬乱草。白布只掀到了肩颈处,不过方寸之地,却是斑驳狼藉,体无完肤。 身上的血迹虽然被擦净了,但原本被血迹遮盖的伤痕反而更加明显。 先前紫红的,如今已经变为了青黑。一块块,一道道,层层叠叠,都在昭示着她生前遭受过何种非人的痛楚。 “哎呀……”四下一片叹惜,众人都扭过了头,不忍再看。 弛虞雍浑身一颤,猛地干呕了一下,竟像是随时要吐出来。 “啊……”纪麟一声惨叫,身子一晃,眼看着便要晕厥过去。 凌萧忙上前扶住了他。 这时仵作又道:“诸位请看此处。”他说着,指向阿贺的脖颈。 凌萧这才注意到,阿贺身上琳琅满目的伤痕之下,竟然还隐藏着一个浅浅的五指印痕。 “这是有人在死者死前扼住她的咽喉,留下来的痕迹。”仵作道。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高讼师上前道。 他原本以为是什么扭转乾坤的大发现,如今见只不过是个浅浅的五指痕,不由又有了些底气。 “先生请看……”仵作却不以为忤,指着阿贺脖颈上的印痕,道,“这个指印,乃是人左手的指印。” -- 第347页 凌萧也定睛一看,果然,看五指的长短走向,的确是左手不错。 “左手……”高讼师略一沉吟,“掐人脖子也不一定就要用惯用手啊!你若是借此想说凶手是个左撇子,不会是弛虞雍,那这么点证据可不够!” 他正自不屑,一直趴在地上的弛虞雍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睁大眼睛「唔唔」叫唤起来。 “先生所言,在下如何不知呢?可在下并非此意。”仵作不卑不亢地道,“不知先生是否还记得,弛虞公子当日曾被人打断了一只手臂。若在下记得不错,就是他的左臂。” “试问,一个人如何能在左臂折断的情况下,用力掐住另一个人的脖颈,还留下这么明显的印痕呢?” “对!”憋了半日,弛虞雍终于满面通红地大喝一声。 “这……” 此言一出,不仅高讼师张口结舌,四下也是一片哗然。 尤其是纪麟,当日断了弛虞雍左臂的一脚就是他踢的。他自己的力道,他比谁都清楚。弛虞雍当晚,绝无可能再使用这只手臂。 那难道; 一众人面面相觑,堂上堂下私语声一片。纷乱中,只有弛虞雍涕泪纵横,跪在地上拼命捶打自己的胸口。好似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听人说了句公道话。 “你这个验尸的法子,到底能准确到几个时辰?”高讼师皱眉道,“若说是尸身生前所受的伤痕,那贺姑娘在当日白天也曾被弛虞雍掳去,这个伤痕没准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呢?” 仵作抬头看了看他:“在下这个法子,的确不能将时间准确到死者死亡前几个时辰,但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二个时辰。可问题的关键不在此处。” 他说着,又将手指着阿贺脖子上的指痕,道:“诸位请看,这个指印与一般人的指印是不同的。他的左手大拇指,只有正常人的一半那么长。” “什么?”这下连高讼师也大惊失色。 众人一齐凑过去看了看,果然,那黑紫手印的大拇指处比常人短了一截。 “会不会是个小孩呀?或是身量矮小的男子?”有人猜测道。 “不会……”仵作道,“若是这样,那此人的五指应该都比较短小才对。可事实上,此人其余四指正常,只有大拇指较为短小。” “那会不会是这样……”知县不确定地伸出左手,将大拇指向内弯折进去,“像这样,凶手在扼住死者脖颈时用力过猛,弯折了拇指,这才留下这样的印记?” “也不会是这样。”仵作又一次否定了他。 他上前几步,问陈嘉运道:“大人可否将印泥借卑职一用?” 陈嘉运点了点头,仵作便将印泥取下,伸出左手,在里面按了按。 “诸位请看。”他将身后的另一名仵作扯到身前,将他右臂的袖子撸到腋窝处,伸手比了比,道,“我这小徒的臂围与死者的脖颈相仿,咱们暂且以此当作死者的颈项,在下伸出左手去掐……” 仵作说着,将左手拇指向内弯折,在他徒儿的手臂上用力掐了下去。 接着他将手拿开,只见上面赫然五个殷红的指印,果真与阿贺脖颈上的是不一样的! 第254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死者身上的伤痕形状,颜色深浅,能够清晰地显示出凶手行凶时的动作状态。”仵作对众人解释道,然后指着小徒上臂上的指痕。 “诸位请看,若是凶手这样使力,那他左手大拇指向内的弯折部分也会随着整只手掌出力,在死者的尸身上留下些许印记。只不过因为力量较小,痕迹会比别的地方稍淡一些而已。” “但尸体脖颈上的拇指印很干净,周围没有任何多余的痕迹。这只能说明,此人若非天生拇指畸形,就是后天受过伤,拇指断了一截!” “啊……”四下又是一片恍然大悟之声。 “如此……”知县抚了抚胡须,“也就是说,凶手并非弛虞二公子。” “属下只负责验尸,具体案情决断,还要仰赖各位大人的高见。”仵作躬身垂首。 “嗯,对,没错。”县令又讪讪地捋了捋胡须,转头道,“不知钦使大人有何高见?” “来呀……”陈嘉运道,“把被告左手手臂上的绷带拆开。” 立时有衙差上前,不顾弛虞雍嗷嗷喊痛,三两下就把绷带拆了下来。 只见绷带下他的左手闷了这几日,明显有些苍白萎缩,但拇指的大小与常人无异,并无任何指节缺失。 “嗬!”这下哗然更甚,众人面上纷纷变色。 弛虞雍见状,忙不迭地将左手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撑着地,炫耀似的转了个圈,让众人一一看了个遍。 陈嘉运点点头,道:“很明显,真凶并非弛虞二公子,而是另有其人。且此人有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左手拇指缺失了一个指节。” “哎呀……”知县拍案惊叹,“不曾想,此案胶着数日,今日竟然云开见月明,迎来如此之大的转机呀!” 一语毕,陪审众人也纷纷点头附和。 “那……不若就在全镇搜捕有如此体貌特征的男子?”知县又提议道。 “嗯……本官也正有此意。”陈嘉运抚了抚胡须,“不过还有一点需要注意,此案明显是栽赃嫁祸,那就先从与弛虞二公子有过节的人查起!” -- 第348页 “大人……”高讼师兀自不服。 “诶,先生且冷静些。”陈嘉运抬手阻住了他的话。 “本官明白先生心中所想,但指痕一事,可谓铁证如山。人命关天,重要的是找出真正的凶手,为死者雪冤,而不是判定某一个人一定有罪。先生认为,本官所言可对?” “这……”高讼师面上一红,不由垂下头去,“大人言之有理。” “嗯。”陈嘉运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转过头去道,“仵作,你所提供的证据乃是本案的关键。本案告破后,本官当记你一首功!” “多谢大人。”仵作不卑不亢地拖着自己的徒儿行了礼。 “如此,案情就非常明确了。剩下的便是捕快的职责。”陈嘉运又道。 “令,全城搜捕一名左手拇指缺失上指节的男子。排查弛虞二公子的人际关系,先从与其有过节的人查起。捕到嫌犯后由本官亲自审问,不得有误!” 说着,他将一枚令箭投了下去。 “是!”衙差领命,纷纷退了下去。 弛虞雍见状,也不顾左臂的伤势,在堂上张牙舞爪,振臂疾呼起来。 陈嘉运低头瞥见他,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 “被告无辜含冤,受难数日,也应当堂释放。”他道,又嘱咐弛虞雍,“这件案子虽与你无关,但你身上那些纨绔习气也该改改!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你大哥身上还有官司未清,你也该多为家族考虑,审时度势,多收敛些!” 弛虞雍如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双目一红,不争气的泪水又浮了上来。 两个衙差走上前来,为他解开了脚镣。 见令他受辱困顿多日的铁链终于被取了下来,弛虞雍一时又是不敢置信,又是兴奋狂喜,又是担忧后怕,不由跪伏在堂下,失声痛哭起来。 见事情告一段落,陈嘉运也宣布退堂。 众人一大早带着满心的疑惑前来,此时却只余满脑袋的震惊。 “不是他呀?” “真不是他呀?” “哎哟,那这几日是在较个什么劲哟……” “不是他,那也就是说,这凶犯还在外逍遥呐!” “哎哟哟,那可不成,我得回家看好我那小妮子。没逮到凶手之前,可万万不能再让她上街闲逛了!”弛虞府一众人等又把秦讼师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管家弛虞忠紧紧握着他的手,满面感激道:“此番多亏先生鼎力相助!若不是先生昨日力保我家二公子,又为他争取到了一日之期,哪会有今日这般翻天覆地的转机!” “先生有此高才,定要在我家大公子的案子上再尽一份力。弛虞氏满府俱全心信任先生,以先生马首是瞻。先生有何吩咐,请但说无妨!” 弛虞雍瑟瑟缩缩地躲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偷看秦讼师的表情。明明畏惧他畏惧得不行,心中却又期待他接下兄长的案子。 纪麟自从阿贺的尸身露面以来,就一直牢牢守在她身边,神情缱绻地看着她,仿佛那不是一具骇人的骸骨,而是灯烛下娇美的新娘。 仵作方才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甚至弛虞雍被当堂无罪释放,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衙差走过来,想要把尸体抬走。 纪麟却一把把阿贺揽到了怀里。 “走开!”他狂乱地大吼着,一只手死死揽住阿贺,另一只手在空中「呼呼」挥舞着。 “这……纪公子,尸身乃是重要证物。眼下案件尚未告破,小的们还要将它带回去好好看守的呀。”一名衙差为难道。 “走开!走!”纪麟却什么也听不进去,一味地挥手大吼。 “凌公子,这……”衙差们无法,又求助似的看着凌萧。 凌萧望着形状癫狂的纪麟,又看看他怀里青黑惨白的尸身,难过的情绪在心中奔涌而起。 他闭了闭眼,不忍道:“一定要把尸体带回去吗?让他多陪贺姑娘一会儿,不行吗?” “这……”衙差有些迟疑,“本来也不是不行,苦主乍见亲人的尸身,心中难过在下也能理解。可今日非同寻常,小的完了这个差事,还要帮忙去搜捕凶犯的呀……” 第255章 我的姑娘,天下的姑娘 纪麟抱着阿贺的尸身不撒手,衙役满面为难,一旁也有看客来劝。 “小公子呀,人死不能复生呀。这位姑娘遭遇虽惨,但幸好有陈大人青天在世,她的冤情眼看就能昭雪。你应该心中宽慰呀,不能总沉浸在以往那些不好的记忆里,走不出来呀……” “就是呀,这人已经死了,重要的是配合官府,把真凶给找出来。你这样抱着尸体不放,不是给官府添麻烦吗?” “是呀,是呀。小公子,说句不中听的,这尸体都发臭了,你这么抱着……” “不!”听到此处,纪麟忽然激烈地大吼了一声,“她不臭,她是世界上最香的姑娘!你们……你们谁都不许诋毁她……” 他一声吼完,两行热泪便滚了下来。 “呜……阿贺……你醒来好不好?醒来看看我……我好想你,你知不知道,我好想好想你……” 轻声啜泣着,他将唇凑过去,在阿贺惨白可怖的面容上一一吻遍。发丝,额角,空洞地双眼,冰冷的脸颊,还有已经青白发灰的嘴唇; -- 第349页 “纪麟!”凌萧再也看不下去,伸手想要将他硬扯起来。 可纪麟却像生了根一般,死死抱着阿贺,任他如何使力都一动不动。 一旁早有妇人悄悄抹起了眼泪,三五成群,不忍看,却也不忍离开。 正当众人无法之时,那仵作却走了过来。 他对衙差道:“你们先回去吧,尸体交给我。我和我的徒儿留在这儿,陪这位公子坐一会儿。” 衙差一时有些意外。 “怎么?”仵作掀了掀眼皮子,不豫道,“你们把尸身抬回去,还不是由我接手。眼下我免了你们这份苦力,你们还不谢恩,杵在这儿发什么愣?难不成,还怕我师徒二人把尸体偷了?” “这……”衙差终于回过神来,“您看您这说的……尸体原本就是交由您负责的,您老体贴咱们几个,咱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是吧?是吧?” 说着,他悄声催促着同伴,二人拉拉扯扯地离去了。 “这位小公子,老夫陪你在这儿坐坐,你不介意吧?”见衙差离去了,仵作一掀衣摆,在纪麟身前盘腿坐了下来。 他那五大三粗的徒儿也跟在他身后,抱着竹篮,一言不发,乖巧地席地而坐。 见纪麟毫无反应,仵作又道:“这位姑娘的尸身,一直由老夫负责查验。她身上受过什么伤,老夫也最为清楚。” “其实,并不像旁人看到的那样。这位姑娘身上的伤虽多,但她生前心脉受损,加之中了迷香,所以很快就昏迷了,实际感受到的苦楚并不多。” 闻言,纪麟终于怔怔地抬起了头。 见状,老仵作宽慰一笑,一板正经的冷面上弯出了几道温和的皱褶。 “老夫家中没什么本事,自祖辈起,就一直从事这份营生,传到老夫已经是第三代了。”他缓声道,“走过大江南北,也算是见识过这世上最阴狠的手段和人心。单就这如花妙龄的小姑娘,枉死的老夫就经手过不少。” “她们之中,有一小部分被当场抓获了凶徒。有些是事后查明了真相,找出了凶犯。但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死得不明不白。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找不见凶手的半点踪影。” “其中最惨烈的,就是我这个徒儿。”他说着,在身后那年轻人宽厚的肩背上拍了拍。 “我这徒儿,是我一把屎一把尿,一手带大的,就说是我的儿子也不为过。” “那还是十几年前,我接手了一具女尸,也是被人百般凌辱,最后撑不住,死了。但不同的是,她当时还是一名身怀六甲的孕妇。” “她死时,腹中胎儿业已成形。我收到尸体后,本想剖尸检验,却发现她的肚子在动。我当时心中一动,就剖开了她的肚子。” “谁成想,那里面的孩子竟然还活着。虽然在里面憋了许久,面色已经紫涨,但毕竟还有气在。于是,我就把它取出来,清洗干净了,就发现,这竟是个胖墩墩的男婴。” “唉……我们做仵作的身上阴气太重,没人敢嫁。我光棍了几十年,就想着把这孩子养大,也好给我送个终。于是啊,才有了我与我这徒儿的一段缘分。”老仵作说着憨憨一笑。 “只是可惜呀,他当年还是在母亲的腹中待得太久了,喘不过气,伤了脑子,如今也是痴痴傻傻的。但我心中已然觉得很是宽慰。” “其实……”他顿了顿,看着纪麟道,“做我们这个行当久了,外人可能觉得我们对死尸早已见怪不怪。可事实不是这样的。” “面对每一具尸体,尤其是这样年轻枉死的,我的心里都很难受。正所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呀?” “但年纪大了你就知道,伤心,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事了。若是一味伤心,我就做不好手头的事。无法专注于尸体的检验,我就发现不了抓住真凶的关键证据。” “便如此事,若我没有发现贺姑娘脖颈上的伤痕,公子可能至今还沉浸在对弛虞公子的痛恨之中,而错失了真正的凶手。” “先生……究竟想说什么?”纪麟声音嘶哑地道。 听他终于开口说话,老仵作似是松了口气。 “公子气度不凡,一看不是凡夫俗子。老朽一介草民,只是痴长公子几十岁,有些感悟想跟公子分享罢了。” “其实,老朽是希望公子能放过眼前的事,将目光从泥潭中抬起来,看看头顶的青天。”他望着纪麟,双瞳有光。 “一味沉浸于一人之死的哀伤,根本是于事无补。公子为何不想想,有史以来,千百岁月,为何这世上的暴徒就是斩杀不尽?为何每一年,每一月,每一个弹丸小地,都有如花似玉的姑娘惨遭毒手?” “老朽无知无能,一辈子也就在尸体身上做做文章了。可公子不一样。公子年纪尚轻,勤加努力,日后定有不凡的成就。” “那为何不能化小爱为大爱,把对贺姑娘的情分与思念,惠及全天下无人可靠,无枝可栖的妇孺呢?” 第256章 落雨 老仵作一番话毕,不仅纪麟呆呆地看着他发愣,就连凌萧和身旁众人都怔怔地望着他。 真是大隐隐于市。 谁能想到,在这么个边陲小镇,竟隐藏着如此心境澄明,独善其身的悟道之人。 “呵呵,小老儿今日多嘴了。”老仵作抚了抚短须,“只是看小公子心结太重,这才忍不住上前开解。” -- 第350页 “公子深明大义,自是知道官府的规矩,小老儿在此也不再多言。” “贺姑娘的尸首就由小老儿先行保管,公子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不会让她有半分损伤。待到案件告破的那日,小老儿自会将其归还。公子您看,这样可好?” 闻言,纪麟的双眸轻轻颤了颤。 凌萧走上前来,没有说话,只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臂。 纪麟轻轻叹了一声,低头看了怀中的阿贺一眼,眼圈一红,却在眼泪夺眶而出之前堪堪止住了。 “那……就劳烦先生了。”他将阿贺小心放回担架上,低声道。 又细细端详了阿贺的面容一眼,他轻轻将白布盖上,又隔着布子,在她凸起的唇上吻了吻,轻声说了句什么。 接着,他猛地站起身,退开了一步。 老仵作回身看了徒弟一眼,二人一首一尾,小心将人抬了起来。 凌萧也拍了拍纪麟的肩,轻声道:“纪兄,咱们走吧。” 四周的看客都渐渐散去了。 凌萧四处一打量,并未看到沈青阮的身影,看来他也已经在方才的混乱中离去了。 高讼师此番白白出力一场,既没得着银钱,又没得着前程,大概觉得颜面无光,连告辞都没有,早已悄然离去。 凌萧扶着纪麟,二人走出公堂,只见天色阴阴。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腻起了一层水渍,天空中迷迷蒙蒙的,原是落雨了。 不过还好,雨不大,并不耽误行路。 二人走到大街上,也不知是否是天气的缘故,只觉得四下里行人少了许多。 剩下的也都三五成群,用衣袖遮着头脸,嘻嘻哈哈地从他们身边小跑着过去。 看着一张张无忧无虑的笑脸,凌萧心里蓦地蒙上了一层疏离感。 疏离于天真无邪的少年心事,疏离于人世间最简单的快乐,疏离于溯陵这个陌生的地方,甚至疏离于他身处的整个世界。 他沉默着,纪麟沉默着,天地也沉默着。透过雨丝织成的帘幕,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如此光怪陆离。 忽然,纪麟停下了脚步。凌萧跟着抬头一看,只见二人在不知不觉间,竟然走到了抱月楼的门前。 一样的非凡气派,矗立在溯陵狭窄的街巷上,便如仙鹤立于鸡群。 只是现在是白日,漆金镶宝的门窗少了灯火的点缀,在灰扑扑的雨幕里显出几分稚拙的古朴。 便如丹青水墨一般,一卷画轴,为意境做了太多留白,只在边角处寥寥几笔,涂抹出一段红尘中的不期而遇,然后便弃之一旁,任由它随时光荏苒慢慢老旧,发黄。 那夜言笑今犹在耳,却是物是人非。 “啊……”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嘶吼。 凌萧茫然地回过头去,就见纪麟抓着胸口,已经慢慢跪倒在雨里。丝丝细雨打在他的头脸,将他的发丝慢慢濡湿。 来往行人都放慢了脚步,窸窸窣窣地指点着这两个行止奇异的年轻人。而本应处在最敏感的年龄的两个少年,却都毫不在意路人的眼光。 一个痛苦地跪着,一个漠然地站着。一个崩溃地哭嚎着,一个迷茫地沉默着。 纪麟哭了好久好久,久到小雨都慢慢停了。阴沉沉的云雾淡了些,四周也渐渐亮了起来。他的头却离地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气力不支,倒了下去。 凌萧这才走过去,将他从地上的积水里捞起来,放到自己的背上。 此处离他们的客栈尚有些距离,他背着纪麟,仿佛走了一个甲子,才远远望见了抱山居的大门。 八万正百无聊赖地蹲在门口望天,见他们一身狼狈地回来,连忙跑过来帮手。 凌萧没用他,自己将纪麟背到房内安置好,转头叮嘱他熬下姜汤,等纪麟醒了给他喂下去。 “那你呢,公子?”二人关好门,站在门外,八万怔怔地望着他问。 凌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出去走走。” “天色看着不好,怕还要落雨。”八万道。 “无事。”凌萧撂下一句,便转身走了。 八万盯着他高大的背影望了许久,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客栈门口,他才若有所失地将目光收了回来。 凌萧其实也没想好要去哪儿,只是不想待在那个伤心地,也……暂时不想面对纪麟。 信步走在古旧的街道上,天色还是阴阴的,远处隐隐有雷鸣,似乎在预示着随时而至的又一场落雨。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到再次回过神来,四下一看,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昨晚与沈青阮待过的那个湖边。此处已是城郊,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之间,竟已走出了如此之远。 脑中尚且残存着昨晚静水垂月的唯美图景,今日再来,却是夏雨霏霏。 他飞身跃上了近旁的一棵大树,被树冠遮蔽的地方还算干燥,他便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一湾碧水尽收眼底,静谧的,如同一块上好的翡翠。 他盯着湖面看了许久。渐渐地,原本已经消停的雨丝又落了下来,打在如镜的湖面上,泛起点点涟漪。 又不知过了多久,涟漪渐渐消逝,湖水又恢复了平静。他抬头看了看天,透过层叠的枝叶,后面的天幕已经有了转暗的趋势。 林中躲雨的宿鸟扑楞着翅膀飞起来,叽叽喳喳地赶着归家。他也飞身下树,抖了抖湿透的衣衫,往客栈走去。 -- 第351页 七八日了,自从出了命案,整个抱山居的大堂都是空空如也。 只有掌柜的日日坐在柜台后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先前的志得意满已经荡然无存,衙差们来来往往,他也只是视若不见,整日只是愣愣地出神。 八万又坐回到了门边,叮叮咣咣的,不知在捣鼓些什么。两人见他进来,都齐齐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他。 第257章 兵荒马乱 凌萧也看了掌柜的和八万一眼。恍惚间,有种他、纪麟还有阿贺三人刚在溯陵落脚,一切还都没发生的错觉。 然而错觉就是错觉。 这时,从楼上走下来一队衙差。黑底红边的制服,一下将他拉回了现实。 原来是换班的时间到了。 “都这个时辰了,老王他们怎么还不来?”经过他身边时,凌萧听到有人嘟囔了一句。 他没在意,等衙差们走尽了,自己也缓缓上了楼。 然而,还没等他敲开纪麟的房门,忽听楼下一阵「噔噔蹬」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陈大人遇刺了!” 四下顿时一片哗然,就好像打翻了的沸油锅,霎时间惊起火星连连。 闻言,凌萧脚下一顿,一瞬间竟然有些怔忪。就好像身处梦中,雨水顺着他的发丝滴落下来,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片刻后,他才意识到方才那人说了什么,猛地从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三两步奔到楼梯口,他往下面一张,就见大堂里一片混乱。 七八个衙差围着一个前来报信的黑衣衙役,你一言我一语,尽是聒噪之声。 他被噪音扰得心烦,不由大喝道:“都住嘴!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众衙差被他骤然一吼,都齐齐望了上来。 看见他不怒自威的眉眼,赶来报信的衙差下意识开口道:“三刻钟前,陈大人在县衙遇刺,伤……伤势极重……性命垂危……” 「咯噔」一下,凌萧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坠了下去。 “地牢,地牢呢?”大脑尚来不及反应,话已经脱口而出。 “什么地牢?”一众衙差面面相觑。 见他们一问三不知,凌萧不欲再与他们浪费时间。 他迅速回身,一掌拍开紧闭的房门。纪麟还在昏睡着,他来不及叫醒他,抄起紫霄剑便飞身下了楼,还未等众人回过神来,就已经将抱山居远远甩在了身后。 不知为何,心跳得厉害。 一年前,元京城中,段氏惊天一案不断浮现在他眼前,混着空气中潮湿低沉的云气,纷纷乱乱,让他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面。 不多时,县衙大院已经近在眼前。 他飞身掠上院墙,放眼一看,只见里面果然已经乱成了一团。 整个县衙的差役捕快都出动了,混着大夫、杂役,在院内来回奔走,一时间兵荒马乱。 然而此刻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他看到昨日停靠过的那棵山毛榉树,几个起落便掠了过去,然后轻身一跃,下到了地牢的门楼外。 果然,朝廷钦使遇刺,重头兵力都被调走,地牢外的守卫异常松懈。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瞭望楼上也是空空如也,昨日叼着草杆的小兵已经不知去向。 再进到门楼里,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他的心又往下沉了一寸。 两名衙差歪倒在通向地牢的石梯旁,都是被人一刀割喉。刀法干净利落,一看就是出自行家里手。 他警惕着慢慢下到地牢里面,放眼望去,先看不到什么,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潮湿的尘气和久不通风的酸臭味就熏得他脑中一晕。 过了须臾,他才慢慢适应了里面的气味,就着昏暗的烛火慢慢走了进去。 前几间牢房里没有人,直到第三间里面才趴了个人在地上。凌萧定睛一看,正是昨晚陈嘉运伪装成的那名死囚。 只不过,他如今大头朝下,身下洇了一滩暗红的血迹,眼见已然不活了。 旁边就是弛虞雍的牢房,眼下也是空空如也。 凌萧飞速略过,忙看向下一间。原本心中还残存一丝侥幸,但看到里面的情景,他的心还是在瞬间沉了下去。 只见监牢房门大开,阴暗逼仄的牢房内,仰面歪倒着一个一身囚衣的人。脖子上被划开了一个狰狞的大口子,鲜血正不要命地往外喷涌。 “咳……咳咳咳……”弛虞斛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透过栅栏向他看了过来。 “雍……”他捂着脖子上的血口,撕心裂肺地低吼了一句。 凌萧没听清,上前一步,进到了牢房里。 “雍……雍儿……”弛虞斛嘶哑着喉音,断断续续地说着,可话还没说完,血沫就涌上了喉头。 “咯咯咯……”他自喉间发出一连串的怪声。 “帮……我……”他艰难地向他伸出另一只手。 “帮你什么?”凌萧微微弯下身去。 可弛虞斛见他俯身过来,却猛地睁大了眼。 “你!”他自喉间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喊叫。接着,便再也接不上气,风箱一般,「呼哧」「呼哧」地喘了起来。 警铃于同一刻在凌萧心头炸响。 他旋即转身,一道银光迎头劈下。 -- 第352页 匆忙间来不及思考,他疾速侧身,堪堪躲过了锋利的刀刃。 可牢房太过逼仄,刀锋贴着他的衣襟一路划下,竟将他垂在胸前的发丝削断了几根。 好凌厉的招式! 他心中一惊,右手紫霄剑已然出鞘。 「铛」的一声,两相兵刃交接,在昏暗的牢房内擦起一连串金色的火花。 甫一交手,凌萧立刻觉出对手的力道略有不敌。那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同他轻轻一触便灵活地撤了回去。 而凌萧这边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在交手的刹那,他的右手虎口猛地一震,连带着整只手臂都隐隐有些发麻。 那人偷袭不成,毫不恋战,回身便向着门口冲去。凌萧紧随其后,三两步便随他出了牢房。 这时,他才借着昏沉沉的天光,瞥见了那人的一角身影。 只见是个中等身形的男子,一身灰衣,几乎和他身后烟笼雾罩的雨幕融为一体。 他最擅长的是剑招,但轻功也绝不可小觑。可此人的轻功显然不在他之下。两人一追一逃,眨眼间便掠过了层层叠叠的屋檐,到了镇西角。 眼见着前方就是弛虞氏占地硕展的府邸,凌萧心中猛地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这人根本不是被自己追得仓皇溃逃。 他的目标,一直就是弛虞府! 第258章 来了 而弛虞府中有谁? 想到此处,凌萧心中猛然一紧,连忙加快了脚步。 灰衣人仿佛与他心有灵犀一般,几乎是在他提速的一瞬间,便如鹰鹞一般在一棵大树后面绕了一圈,消失不见了。 他一个眼错不见,再去寻找,却只见雨幕茫茫,哪里还有那一袭灰色的身影? 眼前目标骤失,他心中大叫不好,当即也顾不得许多,轻身跃到了弛虞府前。还是那两扇朱漆木门,不同的是,门前又站了两个趾高气昂的家丁。 他大步奔到近前,张口便道:“秦讼师可在府内?” 两名家丁被他冷不丁冲出来吓了一跳,但一看清来人,便齐齐哼了一声,一左一右别开脸去,高扬着鼻子不搭理他。 “我问你,秦讼师在不在府内?”见状,凌萧眉眼一沉,右手一张,一个家丁纤细的脖颈就被他握在了手里。 “呃……呃呃呃……”那名家丁显然没想到他如此强硬,竟然上来就动武,一张脸瞬间涨得紫红。 另一名家丁见状也赶了上来,气急败坏地拍打着他的手臂。 “我再问你一遍,秦讼师在不在府内?”凌萧死死盯着那名家丁,一字一顿道。 被他掐住脖子的家丁只剩下出气的份,哪里还能张口。 另一名家丁见状忙道:“我……我们不知道,我们是申时才换的班……你快要掐死他了!快把他放了!” “凌公子?”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凌萧猛地回过头去,就见秦讼师同管家弛虞忠站在一处,两人都一脸惊诧地望着他。 凌萧双瞳一缩,猛地放开了手中的脖颈,回身奔到秦讼师近前。 “你没事!” “怎么了?”见他双目中满是惊怕担忧,沈青阮也愣了一下。 凌萧将他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确认他毫发无损,这才松了口气。 一直提着的心又落回到肚子里,他看看沈青阮,又看看他身后的弛虞忠,忽然想起方才之事,忙回过神来,道:“陈嘉运遇刺了。” “谁?”沈青阮一惊。 “还有弛虞斛……”凌萧压低声音,不着痕迹地看了旁边的弛虞忠一眼,“就在县衙地牢里,被人一刀割喉。我跟凶手打了照面,一路追着他,直到此处才跟丢了。” 这一席话带来的震惊显然非同小可。沈青阮直直地盯着他,眸光连连闪动,足足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来了。”他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 凌萧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咱们低估了他们的狠辣与决心。”沈青阮喃喃道,“凶手杀了弛虞斛,又一路奔向此处。那他……” 蓦地,他猛地住了嘴。 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弛虞雍!” 无需多言…… 下一瞬,二人便一前一后,在弛虞忠瞠目结舌的注视下,飞身掠进了院墙。 “这边!”沈青阮率先一步,领着凌萧一路向弛虞雍的院子奔去。 然而还没到院门口,忽见凌空俯冲下一灰色的庞然大物。衣袂掀起猎猎风吟,在黯淡的暮色中平添了几分鬼气。 凌萧双目一凛,道:“就是他,当心!” 话音刚落,院内忽然惊起一片尖叫。尖叫声只持续了不到点香时间,甚至凌萧二人都来不及赶到近前,就又沉寂了下去。 凌萧心道不好,忙加快脚步,飞掠过去,从院墙上往下一探,只见满院子横七竖八倒了一地,俱是弛虞府的丫鬟仆役。 好快的招式! 他心下一惊,当即也顾不得许多,飞身跃下院墙,向里屋冲去。 正屋的大门洞开着,正当头本应是一扇牡丹富贵花鸟画屏,此时却已被人暴力推倒在地上。 他踏着屏风的残躯先向左侧室奔去,只见里面空空荡荡,毫无人迹。他又飞快退出来,给沈青阮使了个眼色,二人又一同向右侧奔去。 -- 第353页 不出意外的话,灰衣人此时应该就在里面。他二人心下有数,行止间都谨慎了许多。 果然,将将够着右侧室的雕花扇门,就从里面迎面奔出一个人来。 一袭灰衣,中等身材,头戴面罩,毫无特点。这副模样扔在大街上,点香功夫都要不了,就会被埋没在人海里。 可意外的是,只有他一个人。两手空空,连凶器都不知所踪,更遑论想象中的血腥画面。凌萧又掠过他的肩头向屋内看去,就见地上一片狼藉,但也是空空如也。 两方蓦然打了个照面,互相间都还有些懵。此时,却忽然从院子里传来一声鬼叫。 “哎呀,这是怎么了?哪个天杀的……” 凌萧与灰衣人同时双目一张。大脑还未及做出反应,他持剑的右手已经猛地刺了出去。 方才地牢中光线晦暗,看不分明。可如今在满屋子亮如白昼的烛火之下,紫光流溢的神兵再难掩其行藏。 看到内息充溢的紫霄剑,灰衣人的双目亮了亮。但他显然极为自制,只在剑身上流连了片刻,右手便迅速出招。 这已经是两人第二次对招,但凌萧却至今连对方的兵刃是什么都没能看清。 只觉得又是一道异常耀眼的银光,近身的一刻,连周遭三尺都感受到了刺肤的冰寒。 神兵降世,他在心中暗道。 可是什么样的杀手,才有资格手持神兵? 念头闪过间,二人已经拆了十余招。 沈青阮早在他二人刚刚出手时,就已经默契地奔到了院子里,将弛虞雍控制了起来。凌萧在兵刃交接的间隙,还能听到弛虞雍鬼叫一般的哀嚎。 “不是已经判了无罪了吗?陈大人都当堂把我放了,为什么又派人来抓我?” “我没杀人啊,我真没杀人啊!” “你你你……你们怎么能随意打杀我府内的婢女?哎呀小桃红呀,不过摆个饭的功夫,你怎么就离我而去了呀……” “闭嘴!” 忽然,在弛虞雍密集的聒噪声中响起一声爆喝。 弛虞雍又不满地「唔唔」了几声,似是还有话要说。可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院内彻底寂静了下来。 第259章 腹语 “你听好,我只说一遍。”沈青阮压抑的声音传来,显然已经在极力忍耐怒火。 “有人要杀你灭口,现在就在你的房中。来人功夫极高,我们没有把握制服他。现在你立刻召集府内所有兵力,大家拼力一搏,还有一线生机。” “什……什么?”弛虞雍惊得连声音都变了,“杀……杀我?杀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机密都在我大哥手里攥着,他们杀我有什么用?” “你大哥……”沈青阮的声音冷酷得不近人情,低沉地压抑着,一字一顿道,“已经死了。” 弛虞雍又惊又怕的尖叫声在偌大的院子中久久不散。咫尺之外的堂屋内,凌萧正牙关紧咬,苦苦支撑。 灰衣人的力道与他相比的确有所不及。但除此之外,无论是内息的充盈,还是招式的纯熟,都显然在他之上。 身为杀手的狠厉与多年积累的经验让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刁钻狠辣,凌萧已经使出十成功力,却还是防不胜防。 不多时,已经捉襟见肘。 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灰衣人趁他变招之际,从他左侧突围了出去。凌萧一个不防,忙大呼示警,自己也拔脚追了出去。 “哎呀呀呀……他来了,他来了!”猛见一个手持凶器,浑身杀气的陌生人从自己房中奔出来,弛虞雍不禁吓地嗷嗷大叫。 沈青阮不耐地扯过他的后衣领,将他向后一扔,接着自己挺身而上,与灰衣人缠斗了起来。 可他的身手本就比凌萧略逊一筹,此时又没有兵刃,甫一交手就感到了巨大的压力。 “快去叫援兵!”「呼呼」刀风的间隙,传出他的怒喝。 话音刚落,院门又一次开了。 这一次不是被人推开,而是直接被大力冲倒在了地上。 一片尘埃漫漫,后面渐渐浮现出两列全副铠甲的武士。手中举着火把,火舌猎猎,于绵绵细雨中杀出一条长龙,在寂寥暮色中竟颇有些肃杀之气。 凌萧与弛虞雍都定睛看去。 弛虞雍先是一脸茫然,看清之后就激动地振臂高呼了起来:“忠伯,忠伯!快来救我,这里有个怪人要杀我!” 仿佛是响应他的召唤一般,身负铠甲的兵丁之间钻出一个人来。凌萧打眼一看,正是弛虞忠。 这位大管事反应倒是迅捷,虽还未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却已经将府兵全数纠集了起来。 他叉开双脚,踏着稳稳的八字步站在一众府兵身前,中气十足地高喝道:“院外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生还是放下兵刃,莫要再做困兽之斗了!” 似是要印证他说的话,弛虞忠话音刚落,堵在院门口的府兵立即踏着整齐的步伐走了进来。打眼一瞧,大概有二三十之数。 可那灰衣人却充耳不闻,似乎丝毫没将他们放在眼里,手中刀啸,仍是目不斜视地与沈青阮拆招。 见状,凌萧忙蹂身而上,与沈青阮一左一右,合力与他对打了起来。 强手来援,沈青阮身上的担子轻了一些。 可他刚刚松了口气,忽听一声龙吟。接着就见一道银光闪过,迅疾如电,贴着他的前襟,向他身边平平刺出。 -- 第354页 那个方向正站着凌萧,他见对方的兵刃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攻来,连忙腾身而起,如旋风一般,凌空将身子扭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沈青阮猛地一惊,下一瞬就见凌萧一个踉跄,有些狼狈地落在一丈外的地面上。长长的黑发顺着惯性向身后一甩,颈侧俨然多了一个二寸来长的伤口。 正中要害,再深半寸便是性命堪忧。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沈青阮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到一缕鲜血顺着他的伤口缓缓渗出,他才如同被扎了一下,瞳孔骤然一缩。 凛凛银光又罩顶而来,他心头火起,根本来不及思考,抬手就抓住了迎面而来的兵刃。 “你到底是什么人?是大内的高手,还是太子在外豢养的死士?”他盯着灰衣人裸露在外的双眼,厉声问道。 “青阮……”凌萧惊诧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灰衣人听到沈青阮的问话却停下了攻势,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亮。 然而光亮转瞬即逝,接着就听他冷哼一声,声音嘶哑道:“无名小卒,也敢蚍蜉撼树?” 这句话答得颇为取巧,听上去像是变相地肯定了他的问话,但细究起来,却是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说。 而沈青阮却挑了挑眉,颇为意外道:“腹语?” 闻言,凌萧也反应过来,方才那人说话时嘴唇的确没动,且说话的声音甚是奇怪。只是他被沈青阮的举动惊到了,所以未曾留意。 灰衣人也听到了沈青阮的疑问,眸色陡然一变。刹那间,竟似闪过了一丝愠怒。 “你不会说话?”沈青阮似是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闪,又逼问似的跟了一句。 闻言,灰衣人目色一变,陡然凌厉了起来。 「噌」的一声瘆人的轻响,接着便是一声闷哼。 凌萧定睛一看,只见一道血花自半空飞过。沈青阮抱着右手后退三步,面上虽看不出什么,但显然在极力忍痛。 见状,他心里猛地一绞,就像是被谁当胸刺了一刀一般。 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沈青阮身前,望着他满手的鲜血,他一时竟不敢凑上去细看。 “我没事。”沈青阮轻声道,接着倒抽了口气,轻呼道,“当心身后!” 不用他说,凌萧已经听到了身后兵刃的呼啸声。他将唇一抿,心头忽然冒出一股狠厉之气。 「嚯」的一剑转身刺出。十分的力道,十二分的决绝,灰衣人一时不妨,竟然被他一剑刺中了左肩。 「唔」的一声闷哼,他猛地抽手,抱着肩后退了几步。好容易身子定住,他撤回手来,低头看着上面的鲜血,似是有些意外,站在原地怔忪了一瞬。 但凌萧再不给他喘息之机,凌空而起,一声清啸,流光溢彩的紫霄剑再次直劈而下。 第260章 兔死狗烹 紫霄剑直劈而下,龙吟鹤唳,流光溢彩。 灰衣人在最后一瞬反应了过来,猛地向后一撤,堪堪躲过了凌厉的剑招。但宽大的衣袖已经被剑风削下了一大片。 他接连吃了两次亏,心神终于又聚拢了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光秃秃的衣袖,再抬头看向凌萧之时,他的目光中已经连方才仅有的一点人气都不见,只剩下茫茫血色。 “竖子找死……” 灰衣人低吼一声,目光一沉,周身的气流忽然波动了起来,衣角发丝均无风而舞。 他整个人形同一只灰鹞,双手将兵刃握于身前,冷冷地盯着眼前棘手的猎物。 凌萧这才看清,那原是一柄通体晶莹剔透,犹如冰棱的短刀。 一瞬间,他心中猛地一紧,还以为眼前又要出现一年前段于风惊为天人的重境之象。 而此刻他们身处这么个偏远小地,如若遇到这样的高手,可没有第二个大宗师天神降世,解救他们于危难之间。 但好险,此人的功夫虽然已臻封顶,却终究还是没能突破最后那道关卡。一阵强风过后,四野又平息了下来。 凌萧大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右手隐隐作痛。原是自己握剑握得太紧,手下竟然已经被冷汗濡湿了。 知道对方未臻重境,他心中就有了底。见灰衣人高举兵刃疾速攻过来,他迅疾回身一闪,电光火石之间瞅准他招式的漏洞,见缝插针,一剑刺了过去。 灰衣人也不是善茬,见他一剑攻来,毫不回避,迎身而上,竟是与他硬碰硬的打法。 然而他左肩受了伤,便如一个大口袋被人刺了个洞,满腔的热气便是再充盈,也在背人处「呲呲」轻声泄露着。他的招式越是凌厉,就越显得他虚张声势,外强中干。 凌萧显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紧不慢,招式大开大合,看似迟缓,却总能快他一步,将将在他得手之前,预判了他的预判。 渐渐地,灰衣人有些力不从心了起来。手中的神兵渐渐迟滞,只剩一张犹自不甘,怒目而视的脸。 可凌萧虽然看似占尽了上风,但对方毕竟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他与之苦战多时,力气也在渐渐耗尽。 这时,忽听一人高叫道:“弓弩手准备!” 凌萧回头一看,就见方才那些重甲兵士迅速占据了院子的各个角落,行动之熟稔,倒似是演练多时。 一阵「唰唰」声过,兵士手中都多了个物件,赫然是一把把禁制的连弩。 -- 第355页 连弩? 他心下猛地一惊。 此弩外人或许看不出门道,但他因着外祖父的缘故,常年混迹在宿卫营,耳濡目染,对各种军制兵弩自然是了如指掌。 这种连弩是大工匠年轻时的成名之作,可十箭连发,矢长八寸,威力巨大,最适合这种不近不远的作战。 万箭齐发,矢矢连环,避无可避。 可这种连弩的制作工艺乃是军中数一数二的绝密,外泄可诛九族。 为不让敌国偷师,军中甚至下了死令,连弩手以身饲弩,弩在人在,弩毁人亡。 此外,连弩手若遇刺负伤,气绝之前必先将连弩捣毁,否则均以叛国大罪论处。 这么些年,他也只因外祖的缘故,在宿卫军的弓弩营里见过几次。可这西南边陲的小小溯陵,怎会囤积有如此大批的禁制连弩? 他回头看了沈青阮一眼,两人眼中俱闪过一丝惊疑。 然而,这样一大批足可让弛虞氏满门抄斩的私火,却似乎并没放在大管事弛虞忠的眼里。他得意洋洋地看着灰衣人,嘴角一勾,道:“先生还不束手就擒吗?” 猛地见到这个阵势,灰衣人似是也吃了一惊。他在府兵手上仔细看了一眼,忽然「啧」了一声,接着抬眼看着弛虞忠,嘴角若有若无地翘起了一个嘲讽的笑。 “真是捂不暖的毒蛇,喂不熟的狗啊……”沙哑的声音从他的肚腹中传来。 “先生这话什么意思?”闻言,弛虞忠脸色一变。 “什么意思?”灰衣人眯了眯眼,从肚腹中传出来的声音怪怪的,像是被闷在了一口大瓮里,“这话,应该问你身边这位二公子啊……” “食君之禄,却不能分君之忧,这也就罢了。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信口雌黄,在外人面前胡言乱语,坏人大计。” “要知道,上面那位最讨厌的,可就是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了……” 阴恻恻的话语在桀桀冷笑声中落幕。 弛虞忠一直眉眼阴沉地看着他,凌萧以为他又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凭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将事情圆糊过去。 可没想到这位稳重圆滑的大管事今日却一反常态,连尝试都没有,直接放弃了和解,硬邦邦地骂了回去。 “哼,狡兔死,走狗烹,你那主子也不见得是什么良善之辈!” “自己干着过河拆桥的亏心事,却偏要做出一副遭人背叛,不得已而为之的委屈嘴脸。真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虚伪至极!” 闻言,灰衣人眉宇一缩,薄唇冷冷一抿,目光中射出一丝令人心悸的戾气。 “上位者之心,尔等鼠辈岂能体会?殿下乃天之骄子,凡人不能享其尊贵,也必不能承其使命。” “你我身为凡夫俗子,能为殿下的霸业尽一份微薄之力,已是上天的格外恩赐。尔等不仅不思感恩,反而倒打一耙,诋毁主上。如此毫无敬畏之心,真是人人皆可诛之!” “我呸!”闻言,弛虞忠唾了一口,破口大骂,“去你妈的敬畏之心,去你妈的天之骄子!你都杀上门了,难道我们还要洗干净脖子等着你来砍吗?” “老子今天就是反了,你能奈我何?如今满院子都是我弛虞府的府兵,你倒不如省省那几两唾沫,先想想脱身之计才是上策!”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打着机锋。 弛虞雍左看看,右看看,面上起先是一片茫然。可忽然间,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猛地瞪得铜铃般老大。 第261章 诛奸邪 弛虞雍颤颤巍巍地指着灰衣人,惊恐道:“你……你是太……你是表……你是他派来杀我灭……” “不……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他一下子醒悟过来,双眼中顿时全是崩溃。 惊疑不定地干嚎了两句,他又像抱大腿一般,一把抓住弛虞忠的手臂,哭道:“忠伯,这不可能的,他在胡说八道,对不对?大表兄不会这么狠心的,忠伯你说话呀……” 可弛虞忠却充耳不闻,甚至像是嫌他碍事,将手臂从他乱摇的手中抽了回来,又将他轻轻推到了一边。 弛虞雍就像是被遗弃了的丧家之犬,呆呆地看了自幼照看自己长大,亲切和蔼,从不肯对自己说半句重话的大管事半晌,又茫然四顾,忽然看见了什么人,眼中重又迸出了光亮。 “秦先生……”他狗腿地趋步过来,死死抓住沈青阮的手臂,“当时你也在场的,你告诉他,我没有背叛大表兄。我只是……只是想要自保而已。” “说到底,我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我……我也压根不知道他什么秘密,就只说了沈大人的事。可这事性命攸关啊,我若不说……就要死啊!大表兄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吗?啊?” 沈青阮一直死死握着受伤的右手,可鲜血还是在不断涌出来,慢慢地,将他整个衣袖都染红了。 弛虞雍的动作明显牵扯到了他的伤口,可他却没有丝毫不耐,反而将右手背到了身后,将左手伸过去,在弛虞雍的头顶轻轻拍了拍。 “你先不要如此惊慌……”他冷静道,“贵府府兵尽出,又有上好的连弩,此人再伤你不得。” 说完,他将弛虞雍拉到自己身后,又上前两步,走到弛虞忠身边,随手从他身侧一名府兵的箭筒里取了一只短箭出来。 -- 第356页 打眼一瞧,只见上面蓝光隐隐,显是淬了剧毒。 弛虞忠见他动作,面上僵了一僵,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似是要上前制止,却不知为何又忍住了。 沈青阮就似全然不懂似的,天真地捏着短箭,细细打量一番,叹道:“真是制作精良的好东西,就是在京中都难得一见。” “无论是何等样的高手,想要在这重重包围之下脱逃,都可谓是难如登天。”他忽然回过头去,看向灰衣人,“你说是吧?” 听他忽然问自己,灰衣人似是有些意外。 弛虞忠威吓之下,二人虽然暂时停手,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凌萧身上,时刻提防着他的动作。此时听到沈青阮问话,他才回过头去,敷衍地哼了一声。 凌萧却从沈青阮反常的举动中察觉到了一丝古怪,但一时弄不清他的意图,他便也按兵不动,只静静地以目光相随。 沈青阮继续遥望着灰衣人,忽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道:“弛虞二公子昨日才将秘密道出,今日就有人前来灭口,先生还真是兵贵神速啊……” 这句话似是让灰衣人有些不自在,他几不可查地动了动身子,斜乜着沈青阮,冷冷一哼,悠悠道:“贵人身边宵小多,不得不防。” “嗯,这倒也没错。”沈青阮微微一哂,点了点头,状似随意地扫视了一圈,忽然将目光停留在凌萧身上,伸手指着他,问灰衣人道,“那先生可知,与你交手的这位是何人?” 凌萧不禁皱起了眉。他早就被沈青阮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提问弄得一头雾水,此时又听他提起自己,心中更是诧异。 灰衣人显然也比他好不了哪儿去。 他眯起双眼,暗暗打量着沈青阮,道:“素闻先生长了副好口舌,能翻云覆雨,颠倒黑白。但这副本事先生留在公堂上使使就好,用来套我的话却是大可不必。” “卫国世子的名号,在下即便身在江湖也略有耳闻,就是认识又有什么奇怪?” 闻言,沈青阮双目一凛,状似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道:“哦,原来是这样。的确没什么奇怪的,世子大名威震四方,又相貌堂堂,自是无论到哪儿都自成风景。” 说着,他冲凌萧笑了笑。 听他在如此情境下都不忘揶揄自己,凌萧不禁微微黑脸。可如此一来便越发摸不清他的意图,他的眉头又紧了起来。 “这箭的颜色怎么怪怪的啊?”俄顷,沈青阮忽然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短箭,还用指腹在箭尖上蹭了蹭。 闻言,凌萧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可一看之下,他不禁大惊失色。 “把箭放……” 他一声还没喊完,就听沈青阮「哎呀」一声。 接着他面色一变,慌慌张张地走到弛虞忠身前,惊恐道:“忠伯,我被箭头划伤了!这箭头颜色这么奇怪,是不是有毒啊?” “啊……”弛虞忠似是有些心不在焉,随手将他的右手拿过去看了看。 说时迟,那时快。凌萧忽然在沈青阮的眼底看到了一丝狠厉。 下一瞬,只见他握着短箭的左手一挥。电光火石之间,弛虞忠已经捂着脖颈,歪倒了下去。 “你……”他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脖颈右侧不知何时多了一支没头的短箭,凛凛蓝光,混着他灼热的鲜血,滚成一地墨汁般的焦黑。 “忠伯!”凌萧和灰衣人都还在愣怔之中,弛虞雍已经大叫了起来,眼看着就要扑过去。 沈青阮忙一把拉住了他,厉声喝道:“他不是你的什么忠伯,他和这个人是一伙的。他们背后的主子也不是你的大表兄,此事我稍后再与你解释。现在,我要你立刻,马上,对你的府兵下令,诛杀刺客!” “什……”弛虞雍完全懵了,他转过头来,一把扯住沈青阮的衣襟,狂乱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忠伯?你到底是谁?” 沈青阮也用没受伤的左手一把揪住了他的发顶,厉声道:“我再说一次,命令你的府兵,立刻,马上,诛杀此人!他方才还要杀你,你这就不记得了吗?” “我……”弛虞雍一双眸子慌乱地闪动着,口角轻颤,似乎随时都会崩溃。 第262章 烂泥也有土性 混乱之中,凌萧已经率先反应了过来。 虽然不知沈青阮因何判定弛虞忠是此人的同党,且二人都非为太子所遣。但他做事向来有自己的道理,看不懂的时候,只需执行就行了。 想到此处,他忙一招挥出,刺向灰衣人。 而灰衣人显然也有所防备。他格开凌萧的攻势,转头看了沈青阮一眼,又看了看地上已经死透的弛虞忠,眼底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慌乱。 正当这时,空中却忽然传来一声呼啸。 院中众人俱是一惊。凌萧抬头一看,只见天边多了三个灰色的小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他们逼来。 “哈哈哈……”见状,灰衣人仰天大笑。 沈青阮登时焦急起来。 “他的援手来了!弛虞雍!”他晃了晃手中几乎软成一滩烂泥的怂货,喝道,“快下令放箭,一致对敌!” 可弛虞雍却似聋了一般,任他一再摇晃也没有反应。 见状,沈青阮顾不得许多,自己扬声令道:“你们主子今日有难,不想死的就拿起武器,射杀贼人!” -- 第357页 可一众府兵早已被他击杀弛虞忠的举动吓得慌了神,此刻都瑟瑟缩缩地左右张望,谁都不敢率先动作。 见状,沈青阮又急又怒,劈手夺过一把连弩,刚刚对准了与凌萧激战的灰衣人,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发射。 暗骂一句,他大喊道:“凌萧,抢连弩!他们越来越近了!” 这一声呼喝似乎也提醒了灰衣人,他与凌萧轻轻一触便各自分开。二人一般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各抢到了一把连弩。 「唰唰」一阵箭雨,二十支箭对面射出。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大威力的武器,二人左避右闪,俱有些狼狈。 一发十箭,之后便要换箭。二人一发打完,随手将连弩一扔,又劈手从别人手中夺过两把新的。「咻咻」一阵风吟,又是二十箭矢。 势均力敌之下,虽有些仓皇,但二人均毫发无损。凌萧没有受伤,却也没能让对方吃亏。 沈青阮越看越心急,如此下去,等对方援手一到,己方岂不是插翅难飞? “凌萧!”想到此处,沈青阮焦急地喊了一声。 凌萧方躲过一阵惊险的箭雨,听他唤自己,忙回首看了一眼。 “咱们打不过他们,先撤!”沈青阮喊道,说完竟似站不住似的,整个人晃了一晃。 凌萧见状大惊,忙抽身奔到他身边。 “他们……人多……”沈青阮道,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然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殷红的鲜血蹭到他玄墨的袖口,霎时间被尽数吞噬。而沈青阮眼中的生气也像是被一同吞噬了一般,眼见着渐渐退去。 “你怎么了?”凌萧忙扶住他的肩。 “我……方才箭上的毒,好像被我不小心蹭到伤口上了……”沈青阮虚弱道。 “什么?”凌萧大惊。 “咱们……不是他们的对手,快……快走……”沈青阮的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 凌萧一把揽过他的肩,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又回头去看弛虞雍,却见他像一团破布一般,委顿在墙角。 他在心中权衡了一下,刚要狠下心来弃卒保车,就听空中传来一阵狂笑。 “哈哈哈……想跑?黄口小儿,今日你们一个也逃不了,都乖乖留下来受死吧!” 还是一般古怪的腹语,却不是方才那名灰衣人。 凌萧抬头一看,就见又有三名灰衣大汉立在院子墙头,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仿若鹰鹞在打量待死的羔羊。 对方的援手到了。 “一连三杀,这次咱们要记首功啊!”方才那名大笑的灰衣人又道。 院中的灰衣人却抬脚掠上了墙头,对着他就是一记眼刀。 那名灰衣客立即住了嘴,缩了缩脖子,怯怯地道了声:“大哥……” 其余人也纷纷低头问候。 灰衣人点了点头,又回过身来,俯瞰着院内,道:“二位与我等素无冤仇,在下也敬重二位是英雄好汉。只不过各为其主,多有无奈。今日不得已动手杀人,还望二位心中莫怪!” 说完,他不待凌萧二人反应,一挥右手,四人呼啸而下。 凌萧已是穷途末路,纵然心中有千般不甘,一时却是无计可施。 正当此千钧一发之际,身后的角落里却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他回过头去一看,竟是弛虞雍回光返照一般站了起来。 他心中诧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就见他慢吞吞地前行了两步,接着竟然一挥手,口中令道:“有刺客,放箭。” 几十名府兵虽然摇摆不定,战战兢兢,但手中的连弩却早已蓄势待发。 此时听弛虞雍一声令下,几百发箭矢瞬间铺天盖地地向着四名灰衣人射出。 灰衣人显然都将他这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抛在了脑后,却谁成想,烂泥也有自己的土性。 领头的灰衣人一只手已经距离凌萧的面门不过三尺。忽然一阵「咻咻」声传来,他猛地转头一看,登时大惊失色。 四个人皆是好手,但再快的拳也比不过连发的铁箭。「哧哧」几声过后,四人纷纷挂彩。 领头的灰衣人见势不妙,恨恨地瞪了弛虞雍一眼,不甘心地嗫唇呼啸一声。另三人得令,纷纷跟在他身后,四条身影慌不择路地跳墙逃窜而去。 漫天箭雨落幕,凌萧这才松了口气,可怀中却越发沉重。他低头一看,只见沈青阮双目紧闭,戴着人皮面具的脸上看不清颜色。 他又拿起他的伤手,只见上面的鲜血已经在慢慢凝固。可暗红的血色下却不是往日的莹白,而是隐隐透出黑紫。 “知道危险你还去碰!”他恨恨地暗骂一句,心中禁不住慌乱起来。 此时,身后却有一人慢吞吞地凑了上来。 “他没事,这只是普通的蛇毒。”弛虞雍低头在沈青阮的手上扫了一眼,道。 “蛇毒?”凌萧目光一凛,“什么蛇?” “不知道。”弛虞雍温吞吞地道。 凌萧蓦地想起去瀛洲的路上,纪麟中了咕咚草之后浑身麻痹的模样,心下不由大为焦急。 弛虞雍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过,不论是什么蛇毒,我家的药庐都有解药。药庐里有七十八名看诊大夫,随便哪个都能随手解了他的毒。” 闻言,凌萧眼睛一亮,刚要让他带路,可看到弛虞雍木然的眼神,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 第358页 第263章 马上的少年 果然,弛虞雍没让凌萧多等,自己主动道:“大哥被人杀了,父亲七日前就和母亲一道去了京城。如今忠伯也没了,我身边一个亲近可靠的人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但我看得出来,你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 他说着,死鱼般的眼珠慢慢上移,望进了凌萧的眼里:“我要你保护我,在我见到父亲母亲之前,不被刺客暗害。” 原来是这个。 凌萧微微一哂,看来经此一事,这个二世祖也收敛了那起子骄狂的霸王习气,学会放低身段,为自己谋利益了。 果然求生是人类的本能,从古至今,无一例外。 想着,他在弛虞雍邋遢的衣襟上瞟了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弛虞雍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似是在确定他的诚意。 凌萧知他突逢变故,难免心事重些,便也坦然回望着他,任由他看。 半晌,也不知他是否看出了什么。总之,他点点头,率先向着门口去了。 一夜急救,虽然弛虞药庐包罗万象,然而拔除蛇毒却也不像弛虞雍随口说的那么简单。 七八位须发花白的老大夫又是针灸,又是灌药,好容易才将沈青阮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等到他身上的最后一丝青紫退去,几位老大夫纷纷瘫坐在地,气喘吁吁地擦着满头的大汗。一番后怕的哀叹过后,几双眼睛才一齐聚焦在床榻上的睡颜上。 一名老大夫擦了擦眼睛,细细端详了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声:“哎呀呀,方才光顾着拔毒了,都没发现,竟是这么个俊俏的娃娃……” 凌萧一直焦急地等在门外,好容易天色蒙蒙发亮,屋里也静下来了,却不料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为老不尊…… 他紧了紧眉心,抬手敲了敲房门。 等了一会儿,对开的扇门才「吱呀」叫着,慢吞吞地从里面打开了,几名老大夫鱼贯而出。 “哎哟,好了好了,折腾了一夜,现下终于没事了!”当首的一位道,“蛇毒拔除了,手上的伤也已经包扎好了,真是上天眷顾啊。小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凌萧闻言一凛,道:“他手上的伤可有大碍?” “这个……”老大夫似是有些沉吟,“这大碍不大碍的,要看怎么说了。要只是平常的捏、拿这样的小动作,过几日等伤口愈合了,他就可以做了。可若是再复杂一些的动作……” “他是弹琴的……”凌萧道,眉心已经紧了起来,“可会有妨碍?” “嘶……”老大夫微微皱起了眉头,“照理说,咱们已经用上了最好的伤药,也全力护住了他手上的筋脉。可要说能完全恢复得如常人一般,老夫却也不敢跟公子打下包票。” “还是要伤者自己多注意,养伤期间莫要沾水,莫要见风,莫要有过大的动作。过个百来日,再看成效吧……” “不能沾水,不能见风,不能动作过大……”凌萧跟着重复了一遍,又问,“还有别的吗?” “嗯……”老大夫抚了抚胡须,又看了自己的同事一眼,道,“别的倒也没什么了。哦,对了,伤口愈合的时候可能会很痒。可再痒也一定要忍住,千万不能拆开绷带去挠。” 凌萧点点头:“在下记住了,多谢先生。” “嗯……”老大夫也满意地点了点头,几人这便要走。 此时,一名须发花白,尖嘴猴腮的老大夫却忽然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身前,低声道:“诶,公子可知,那里面竟然不是个中年胖子,而是个清瘦的小公子呢!那眉毛眼睛像是画上的一样,可别提多漂亮了!” 原来方才说话的是你。凌萧不豫地瞥了他一眼。 “哎哟……”老大夫被他眼神一吓,忙闭了嘴。又见他面色不善,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忙随其他人诺诺地退出去了。 凌萧见他们都走远了,这才推门进去。只见沈青阮昏睡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只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和包成一个粽子的右手。 他走到床边,先是细细瞧了瞧他的脸色,又看了看他的伤手,见一切安好,这才安下心来。 沈青阮喝了药,想来要昏睡不少时候,他便在床边坐了下来。 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他忽然想到方才那名老大夫的话,心中不禁微微一哂。 确实挺漂亮的。 没有了白日里的凌厉,睡梦中的沈青阮乖巧如幼童,总让他想起幼时在北境,有一日去林间打猎,在一座土丘下发现的一只受伤虚弱的白狐。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生物,在他双手触碰到白狐皮毛的一刻,他的心忽然融化了一般,生出了强烈的保护欲,想要将这柔弱的小生命小心地捧在手心里,片刻不离。 他一直以为,这样毫无瑕疵的美只能存在于远离尘嚣的深山老林之中。直到后来,他遇到了沈青阮。 在此之前,他对传奇话本中描绘的天人之姿是不屑一顾的。 他不相信所谓的倾城倾国,甚至对人的外貌毫不在意。冰肌玉骨,又或是貌若无盐,又与他有何相干? 在他而言,如果一个人的心是美的,那他的一切便都是美好的。 外貌只不过是一副中看不中用的皮囊,纵然稍有美好,也躲不过千篇一律。 -- 第359页 这个信念一直伴随了他十五年。直到十五岁那年的上元灯节,他在漫天的落雪里,昏黄的灯影下,看到了那个骑在马上的少年。 当时也许不觉得,可后来想想,自己那时真的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许久。 后来,他们一同度过了两年的时光。同吃同住,同伴同行。纵然几乎日日相见,但他却仿佛从未习惯于这个人的色相。 单单是色相,就只是色相。 眉眼口鼻唇,简单地排列组合到一起,再套上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质,却总能在不经意间,就勾了人的神。 有很多时候,他从晨雾中冷肃地走来的时候,他在雨后的阳光下微微闭目的时候,他怀抱着白猫,低头拂去身上的落花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去看他。 看一眼还不够,总觉得落下了什么,没能看清全貌,还要再补一眼,再补一眼便如现在这般。 这张脸在他面前一览无余,可他却总觉着有些细节没看清楚。 明明上一眼刚看过,下一眼却又觉得不一样了。好容易将目光移开,可无论落在何处,却都觉得不如这里美好。 如此循环往复,无端让人着恼。 第264章 白狐 反正他如今也睡着,看不见我在干什么,凌萧心道。如此想着,他干脆放开手,在沈青阮面上细细端详了起来。 烛火下,他的脸是真的如诗词中描绘的那般如玉莹白。虽说这些词语都是用来形容女子的,但长到这么大,他从未在任何一个女子面上看到过如此姣好的颜色。 一双长眉浓淡合宜,形若远山,即便在他最憔悴的时候都英挺着,就如他的个性一般倔强,容不得丝毫软弱。 画龙点睛般的眼睛如今闭了起来,让这张脸凭空少了几分灵动,但却又多出了一丝静谧之美。 就像是一尊俊美的玉雕佛像一般,让人看着心生喜爱,却又不敢有半分亵渎。 不过几月不见,长开了,又俊秀了些; 他在心中微微一笑。 可目光一转,看到他眼底两道深刻的青黑,他又禁不住在心底一叹。 荏苒过往蓦然涌上眼前。 索伦国宴前的一晚,在一个凄风冷雨的夜里,那个疲惫的少年乘夜而归,毫无前兆地敲响了他的房门,然后从一身重露的披风下面,抱出了一只通身雪白的大猫; 不知怎的,时隔多年,他每每想起沈青阮,最先涌到脑中的始终都是这个画面。 然后,画面忽而一转,就变成了隆冬时节将明未明的清晨。 他晨起到后山练剑,忽然在门口看到一个满身戾气,蹲在墙角喂猫的背影。 “呵……”他忽然笑出了声。 一缕淡淡的思念悄无声息地悄悄冒芽,慢慢地,缠绕了他的双眼。 青阮,真是好久,好久不见了; 就这样,凌萧静静地坐在床边守着。与人激斗一夜,他却丝毫不感疲惫。 直到日头初生,刺目的阳光透过半开的轩窗照进来,正落在床榻上熟睡的人紧闭的双目之上。 美好的形状,纤长的双睫,被朝阳镀上一层华丽的金色,在眼下打下两道扇面一般,轻轻浅浅的影。 眼睫微动,那双潋波映雪的眸子睁了开来。有些茫然的目光一下子落进了他的眼里。 双眉微拧,沈青阮似是愣了一下,接着又想起什么,目光渐渐清明。 他的一系列情绪转变都被凌萧看在眼里,此时便不由轻轻一笑。 见状,沈青阮的眸中又染上了一丝疑惑。 “世子在想什么,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闻言,凌萧换了个姿势,仍是看着他,眉目和煦如春阳:“我在想一只白狐。” “白狐?”沈青阮有些纳闷。 “是,白狐。”凌萧道,又轻轻笑了笑,“幼时在北境,常与同伴在林间狩猎。有一次曾猎到一只白狐,很是喜欢。” “所以便养着了?”沈青阮举起包成一个团子的右手看了看。 凌萧顿了顿,目光第一次垂了下去:“没有,我将它放了。” “放了?”沈青阮有些不解,“不是喜欢吗?为何要放了?” “我是喜欢它,可它却不惯待在我身边。”凌萧道,“山林广阔,将军府太小了,容不下它的心。” 沈青阮了然地点了点头,将手放下,颇为赞赏地看着他,道:“没想到世子在那么小的年纪就能有成美之心,实在难得。” 闻言,凌萧却没有受人恭维的窃喜,仍是一脸淡然:“谈不上什么成美之心,只是看不得它郁郁寡欢的眼神,心中不忍罢了。” “心有不忍,便是大爱了。”沈青阮道,“其实我一直想说,世子虽然看着面冷,其实却是难得的温柔之人。连一只白狐都如此倾心以待,又何况是人呢?” 许是一觉好睡,晨起时的人总是比平时和顺些。他说完后,又微微笑了笑。 “哎呀……我身上觉得轻松多了,想来所中之毒也已经解了。”沈青阮轻轻伸了个懒腰。 “小心!”凌萧皱了皱眉,将他不安分的手拉了回来。 “大夫说了,你的手伤势不轻。若以后还想弹琴,这几个月便要千万小心。不得沾水,不得见风,不得有大的动作,结痂时更不能解开绷带挠……你可记住了?” -- 第360页 沈青阮一直怔怔地看着他,听他说完,忽然噗嗤一笑。 “怎么了?”凌萧的神色有些不豫。 “哈哈哈……”沈青阮却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以前没发现,世子竟然也有这么婆妈的一面。不得沾水,不得见风,不得有大的动作……哎哟,简直跟我府上的嬷嬷说得一模一样!” 见他笑得花枝乱颤,凌萧的脸越发黑了。到最后,索性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哎呀,好了好了,我跟你说着玩的!世子关心我的伤势,我心里都明白。”沈青阮笑道,又伸出手去捋了捋额前的碎发。 凌萧这才回过头来,就见他正眉眼含笑地望着自己。嘴角一弯,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面色却猛地僵住了。 “我的面具……”他在脸上摸了一圈。 “早取下来了……”凌萧道,“昨日拔毒甚是惊险,怎么可能让你一直带着那些东西?” 沈青阮猛地一惊,忙问道:“昨夜给我解毒之人是谁?” “不认识……”凌萧摇了摇头,“七八个老大夫,认不过来。” “什么?”沈青阮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七八个?那他们都看见我的脸了?” 凌萧点了点头。 “那我……”沈青阮一句话没说完,忽然气闷地长叹了一声。 “怪我……是我昨日太大意了,本以为不接触到伤口便没事,却忘了我当时满手鲜血,毒液顺着血液,被染进了伤口里,这才……” 他举手恨恨地在床上一拍:“不行,我得去找到那几个大夫。我在溯陵的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说着,他就要下床,却被凌萧按住了。 他有些疑惑地看过来,却只听凌萧道:“不必惊慌,我知道你的顾虑,早先就嘱咐过弛虞雍了。” “那几个大夫给你诊病后就被喂了迷药,等你醒来后处置。他们现在应该正昏睡着,没有六七个时辰醒不过来。” “什么?”沈青阮大为惊讶,想了想,又皱眉道,“弛虞雍什么时候这么听你的话了?” 第265章 破局的关键 凌萧冷笑一声:“大难临头,便是最懒散愚笨的鸟兽也知道给自己寻个庇佑,更何况是人?弛虞雍指望着咱们保他的命,自然是有求必应。” 沈青阮也明白过来,点了点头,轻轻一笑,道:“此人倒也不算是无药可救。若我猜得不错,咱们最终能逃出生天,也是因为他在紧要关头下令放箭了吧?” “没错。”凌萧道。 沈青阮后怕地摇了摇头:“没想到这些人的势力安插地如此之深,竟然连弛虞府的大管家都是他们的人。怪不得他们对太子的行踪了如指掌,每一击都正中要害。” 闻言,凌萧定定地看着他,道:“你是怎么知道那个灰衣人不是太子派来的?” “嗯?世子没看出来吗?”沈青阮似是有些意外。 凌萧颇为沮丧地摇了摇头:“想了一夜,毫无头绪。” “呵……”沈青阮一声低笑,“其实这也怪不得你,人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总是没有那么敏感。” “自己身上的事?”凌萧不解地扬了扬眉。 “没错。”沈青阮点了点头,“其实,原本我也以为他是太子派来杀人灭口的。是那个灰衣人对你的态度,让我察觉到了不对。” “对我的态度?”凌萧一怔。 “没错。”沈青阮颔首,“你想,弛虞雍泄密一事就发生在昨日,太子就算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今日就得到消息,并派人前来灭口。” “此事倒也不需他亲自下令。”凌萧不以为然,“像弛虞斛这样的人,手握机密,却又身居偏远,太子不能时时掌控,心中定然不安,免不了要多派些眼线盯着他的动向。” “也许他们早就立下了规矩,一旦弛虞斛做了什么逾矩的事,不需向上通报,可以直接灭口。” “嗯,没错,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沈青阮赞同地点了点头,“直到那人对你使了杀招,我才意识到,此事也许没有这么简单。” “对我用杀招,有什么问题吗?”凌萧不解。 “弛虞雍所泄之密非同小可,一旦被皇上知晓太子又试图染指兵权,哪怕他对太子再偏爱,恐怕也不能忍受他一而再的挑衅行为。太子为了不失圣心,一时错了主意也是有的。” 听他说到此处,沈青阮禁不住扬起了嘴角:“世子已经把关键说出来了,自己没发觉吗?” 凌萧回想了一下,不由皱眉道:“什么关键?” “一时。”沈青阮轻轻道。 “一时?”凌萧反问。话一出口,脑中忽然一道灵光闪过。 一时! 自然是这样!一时间醍醐灌顶,凌萧忍不住在床榻上轻轻击了一下。 “看来世子已经想到了。”沈青阮道,微微一笑,又把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暖阳下欣欣向荣的花木。 “这件事的涉事人有弛虞二兄弟,你,我,再就是陈嘉运。” “弛虞二兄弟是叛徒,是他们要除去的首要目标。我的真实身份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杀便杀了。” “而陈嘉运颇得圣心,言论直达圣听,此事被他碰巧得知,对太子而言自然是致命的威胁。因而,虽然他身居高位,却也是非杀不可。” -- 第361页 “但独独世子你,太子却是轻易动不得的。便是一定要动,也必会再三权衡。” “所以……”沈青阮道,“在太子的命令下达之前,他的手下是不敢对世子你轻举妄动的。而事发距今不过一日,太子即便有心,他的诏令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下达到溯陵。” “我起先还有些不确定,担心那人是因为不认识你,才对你起了杀心。可在我的试探之下,他对认识世子这件事供认不讳。如此,便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可能性了……” 闻言,凌萧点了点头,可紧接着又露出一丝疑惑:“他们连陈嘉运都能下手,我即便有卫国公世子的身份,他们也不见得会放在眼里吧?” 闻言,沈青阮轻笑着摇了摇头:“世子太过妄自菲薄了。在下请问一句,大将军与陈大人,最大的差别在何处?” 凌萧定定地看着他:“兵权……” “没错。”沈青阮点了点头,“陈嘉运是文人,虽是治世能臣,但天下有识之士何其多,朝廷也不单单缺他这一个。” “但武将不一样。尤其是凌大将军这样的国之柱石,他麾下的凌家军就是江国百姓的保护神。他若是反了,或是承受不住悲痛,崩溃了……呵,毫不夸张地说,江国岌岌危矣。” “没了一个陈嘉运,还能有李嘉运,王嘉运,赵嘉运……而凌家军的统帅却只有一个。” “凌大将军如今上了年纪,世子又如此出类拔萃。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以后凌家军的帅印必定会落于世子之手。” “届时,世子便是凌家军的新一任统帅。而世子治下的凌家军,将会是江国的新一代守护神。” “可我与外祖都一心做纯臣,不会攀附党争,这点太子心里清楚。”凌萧道。 “不错……”沈青阮点了点头,“但有一点世子忽略了。” 他望着凌萧温和一笑。 “太子虽然为人贪婪,利欲熏心,但他毕竟身为国之储君,自幼就学习为君之道。” “为君者,重社稷。有一个道理是所有君主从幼时起,就需时时挂在心头的。那就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是底线。” “太子就算再愚蠢,也不希望自己刚坐上那个位子,面临的就是山河破碎的烂摊子,从而变成史书里被人口诛笔伐的亡国之君。” “世子方才也说了,你与凌大将军都是纯臣,只忠心国君一人。那也就是说,太子只要坐上了国君的位置,自然而然就会得到凌氏的支持。” “那么在此之前,只要你们不旗帜鲜明地站到他的对立面,他就不会轻易去动凌府的人。可那灰衣人明明知道你的身份,下手却毫不留情,这岂非与太子的意志背道而驰?” 第266章 人心如深海,烈日刺不穿 听沈青阮一番条分缕析,凌萧这才恍然大悟。可紧接着,他的心头就又冒出了另一个疑惑。 “你说得没错,他们在这一点上的行为确有失逻辑。可弛虞忠呢?你怎么能断定他是对方安插在弛虞府的奸细?我与此人打过数次照面,并未察觉半分不妥。” “这就更简单了。”沈青阮微微一笑。 “方才我已经说了,知道泄密一事的除了你我,再就是陈嘉运和弛虞二兄弟。” “你、我、陈嘉运都不可能向对方泄密,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谁。而弛虞斛一直身在牢狱——当然,就算他是自由身,也是站在这股势力的对立面的。” “那么对方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呢?不仅知道,还迅速安排了杀手,第二日就实施了刺杀。如此神速,难道不奇怪吗?” 闻言,凌萧沉吟着点了点头:“内鬼……” “没错……”沈青阮道,“此事一定有人通风报信。而咱们几人之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弛虞雍。” “他在昨日一大早被无罪开释,接着便回了府,之后的行踪不得而知。再联系此人日常的行径,消息很可能就是从他这里被透出去的。可它是怎么被透出去的呢?” 沈青阮一边为凌萧解惑,顺便也梳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弛虞府人丁众多,但有权有势的就那么几个,其中的头领便是弛虞忠。我本也不确定是他,但听他进院子以后与灰衣人的一番交谈,显然已经知道了弛虞雍泄密一事。如此,我心中便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将弛虞雍从小伺候到大,弛虞雍信任他,所以一出事就全都告诉了他,此举合情合理。但这毕竟只是我的猜测,为了不误伤无辜,我还需要再最后确认一下。” “于是,我假意不懂淬毒,直接用手去抓短箭。弛虞忠若站在咱们这边,一定会出声阻止。但是他没有。”沈青阮轻轻一哂。 “他明明看到我在用手指摩挲箭头,如此危险的动作,他却没有任何示警。因此我才最终确定,他便是那个通风报信奸细。” “确定了这一点,再纵观全局,咱们当时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他既是对方派来的奸细,那他带来的弓弩手自然不是为了对付自己人。除了自己人,院子里还有谁呢?” 他说着,看着凌萧笑了笑。 “可既如此,弛虞忠又为何要演这一出戏给咱们看?直接动手不是更便捷吗?”凌萧不解。 沈青阮垂眸一笑:“世子忘了,弛虞雍还在场呢。弛虞忠再有权势,也只不过是弛虞府里的一个管事。而弛虞雍却是正儿八经的主子。” -- 第362页 “我作为讼师,刚刚为弛虞雍翻案,他们还指望我继续为弛虞斛辩护。这时弛虞忠却突然率部而来,要诛杀我。 如此行事,弛虞雍就算再傻也会觉得不对劲。主子不允,他又要如何能调动府兵,击杀你我二人?” “但若是在你我与刺客搏斗之时,他下令放箭,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战况混乱,万箭齐发之下,很容易误伤己方。何况箭上有毒,弛虞斛届时轻飘飘一句「毒发太快,救治不及」,便宣判了你我的死刑。” “如此看来,这场戏虽然尴尬,却是不得不演。” 一直听他将关键一一点出来,凌萧才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之前虽然已经想到了七七八八,但没有人帮他将思路理顺,这些小细节就像是风中的碎片,东一块,西一块,始终拼不成一张完整的图。 现在一切都清晰了,再回头细想昨日之事,他后背上忽然起了一层薄汗。 原来那短短几刻钟的功夫,竟是千钧一发,命悬一线。 敌人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而自己却毫无察觉,一头钻了进去,还沾沾自喜,以为主动权一直掌握在自己手里。 殊不知,看在对方眼中,自己就像是一条咬钩的大鱼,扑腾地再厉害,也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丝淡淡的恼怒。这么大的一张网,自己究竟是从何时踏入了他们的陷阱?怎么会一点警觉都没有? 他将事情始末细细想了一遍。 先是有人前来报信,说陈大人遇刺了。他立即便联想起京城段氏一案,第一时间冲到了地牢。在地牢里,他看到了垂死的弛虞斛,也跟来不及逃走的凶手打了个照面。 来不及逃走; 想到这里,他忽然心中一凛。 他当真是来不及逃走吗?还是他根本就是故意等在那里的?等他来上钩,然后一路引着他,钻进他们早就设计好的陷阱之中? 弛虞府门前,弛虞忠惊诧的脸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当时看见自己出现在府门前,是真的感到意外吗?还是他早有预料,一切都是演出来的?那他要有多好的演技,才能同时骗过自己和青阮两个人的眼? 还有那队弓弩手……是他们一早就做下的准备,还是弛虞忠见他们追过来,想要将他们一网打尽,而临时起的意? 想不明白……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将头埋在了双手之中。 “世子?”沈青阮关切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他又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道:“没事,只是觉得人心太过复杂,有些……难受罢了。” 闻言,沈青阮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像是不忍,又像是犹豫。见凌萧怔怔地望着他,他双眸一闪,转过脸去躲开了。 “我手上不便,世子来帮我束发吧。”半晌,他忽然道。 “嗯?”凌萧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青阮又转过头来,对他扬了扬小包子一般被牢牢包裹起来的右手,眉眼一弯,露出一个孩童般娇憨无赖的笑。 “我……”凌萧却忽然扎手扎脚起来,“我从未帮人束过发。要不,还是让府内的丫鬟来吧。” 闻言,沈青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凌萧猛地意识到,他的身份不能被别人得知。如此看来,还真得他亲自上阵了。 第267章 指间发半绾,连环计诛心 沈青阮已经起身,侧坐在床榻上。凌萧凑过去,张了张手,终于还是轻轻抚上了他泼墨般柔顺的发丝。 “绾个寻常的发髻就好……”沈青阮道,“反正还要戴面具,利索一点,别穿帮了就行。” “好。”凌萧轻轻应了声。 手下一动,化墨流锦般的青丝就像流水般,从指缝间滑落下去。他缓缓吐了口气,静了静心神,专注到手头的动作上去。 其实他的手很巧,这点他很小就发现了。木工活计都是一点就通,便是稍微复杂些的镶嵌工艺也不在话下。 平日里他不惯别人触碰,凡事也都是亲力亲为,从八九岁起,就不需要别人帮忙束发了。 只不过,帮别人束发,这在他还是头一回。 没有木梳,他只能用手指代替。好在沈青阮的头发极为顺滑,沉甸甸的,又厚又密,铺展开来像是一匹上好的玄色锦缎。 凌萧将发丝捋顺了,从耳后顺出两缕,又拿过他的发带,在他脑后松松地绾了个髻。 “好了?”感到他动作停了,沈青阮问道。 “好了。”凌萧道。 “也没个镜子,看不见是什么模样。”沈青阮轻声抱怨着,伸出左手,在脑后摸了摸。 “很好看。”凌萧道。 “真的?”沈青阮道,回头瞟了他一眼,“你都没到我正面瞧过,怎么知道好不好看?” “我知道。”凌萧道。 “你又知道……”沈青阮轻轻嗔了句,随后「咦」了一声,疑惑道,“我怎么摸着这么松垮,倒像是女子的发髻一般。” “不是。”凌萧道,“这个发髻你自己绾过的。” “我?”沈青阮不信。 “嗯……”凌萧道,“两年前,索伦国宴上。” “国宴?奏琴的时候吗?”沈青阮挑了挑眉,“这么久了,你居然还记得?” -- 第363页 “当时觉得好看,所以就记下了。”凌萧淡淡道。 沈青阮轻轻笑了笑。 “我还以为,世子那时候一心用功,根本没正眼瞧过我呢。” 闻言,凌萧也抬眉看了他一眼。 听他半晌没回话,沈青阮抬起头来,正好撞在他的视线里。 “怎么了?”他有些诧异,“我说笑的,听不出来吗?” “听得出来。”凌萧点了点头。 “那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沈青阮越发诧异。 “没什么。”凌萧淡淡道,垂下眼睫,抿唇一笑。 “诶,不对啊……”沈青阮彻底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凌萧一眼,“你今日颇为反常,到底怎么了?” 凌萧静静地看着他,好笑道:“说了,没什么。你不去看看那几个大夫吗?弛虞雍说六七个时辰,现在算算也快到了。” “哦,对。”沈青阮忙正了神色,“光顾着说笑,都把正事忘了。那你呢?” 凌萧沉吟了一下。 “我要去一趟县衙。”他道,“昨日衙差说陈嘉运受伤颇重,我去查看一下情况。” “嗯……”沈青阮点了点头,又道,“不过,陈大人的伤你不必担心。” “为何?”凌萧不解。 “你想,刺客若是太子,那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杀人灭口。”沈青阮道,“但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对方并不是太子的人,而是隐在暗处,想要扳倒他的一股势力。那他们去刺杀陈嘉运,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句话倒把凌萧给问住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从没想过,对方既然不是太子,那就没有帮他杀人灭口的理由。可他们还是前来刺杀了,这是为什么? 忽然,一道灵光闪过。 “栽赃嫁祸。” “不仅仅是栽赃嫁祸。”沈青阮眉眼沉沉,“如果太子也要杀人灭口,他们这么做岂不是多此一举,反倒帮他人做了嫁衣裳?” “那难道……” “哼……”沈青阮冷笑一声,“这是因为,他们根本拿不准太子的心思。” “弛虞斛毕竟是个难得的人才,又与太子有血脉之亲,他不一定能下得了这个狠心。而京城又太远了,信息来回传递,少不得要十几日的功夫。届时,又不知道要生出多少变数。” “而这些人的目的很明确,他们就是要让弛虞斛死,让弛虞氏垮台,一举捣毁太子的钱袋子。这是他们无论如何要做成的事,他们要把握绝对的主动权。” “所以,他们根本就没等太子那边的反应,而是直接自己动手了。” “但想让一个人死太容易了,难的是如何让他死得有价值。所以,就有了昨日对陈嘉运的刺杀。” “我还是不是很明白。”凌萧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问道:“如果你是陈嘉运,昨日才得知了这么一个惊天秘闻,今日就遭刺客刺杀,你会怎么想?” “太子要杀人灭口。”凌萧道。 “没错。”沈青阮颔首,“都是刺杀,可区别在于,太子的刺杀是真的刺杀,目的是要让陈嘉运闭嘴。” “而他们的刺杀却只是一场戏。目的恰恰相反,不是让陈嘉运闭口,而是要让他张口,在圣上面前,首告太子的罪行!” “所以……”凌萧这才恍然,“陈嘉运的伤势看着虽险,却一定不会有事。” “哼……”沈青阮冷笑一声,“陈嘉运可是他们出奇制胜的法宝,他们好好供着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让他有事?” “弛虞氏默默无名地在西南凋零衰败,哪里比得上朝廷钦使在溯陵遇刺,幕后黑手竟然是东宫太子,而原因是他在西南招兵买马被陈大人撞见,这样的新闻来得火爆,来得鲜血淋漓呢?” “如此一来,圣上必然震怒。”凌萧接着道,“就算他依然有心包庇太子,朝中上下也必不肯轻易罢休。” “届时再有人趁火打劫,翻出太子的陈年旧账。一场闹剧下来,太子轻则被禁足,严重的话,甚至有东宫易储的风险。” “没错……”沈青阮道,“这是个连环计。先是打杀弛虞氏,折了太子的左膀右臂,又倒打一耙,将刺杀朝廷钦使的大罪扣在他头上。一环扣一环,太子……再难有翻身之力。” 第268章 “小聪明”,“大智慧” 精心设计的阴谋被一朝捅破,凌萧脑中疾速运转,心头也激起了阵阵惊涛。 半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有些头疼:“那现在怎么办?” 闻言,沈青阮脸上头一次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色。他深深地看了凌萧一眼,道:“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凌萧有些诧异,但撞进沈青阮的双目之中,却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此事从弛虞氏到陈嘉运,都是被人算计在内的棋子。而真正看破棋局的,只有他们二人。沈青阮不是在问他如何处理此事,而是在问,他想不想处理此事。 “太子……”他沉吟道,“我对他了解不多。只是通过近来这几件事,直觉上觉得他称不上一国之君。但我身在朝局之外,看事情难免片面。圣上既然奉他为东宫,也许他有什么别的过人之处。” “东宫易储乃是大事,不知会掀起多少风浪。何况……我总觉得,咱们既然看清了事情的真相,就不应该任由阴谋继续发展下去。” -- 第364页 “太子或许不是最合适的储君,但这股势力背后的主子更加不是。阴诡权谋,玩弄人心,全是小人伎俩。更何况此人视人命为草芥,如何堪当万民之主?”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沈青阮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完,他忽而一笑。 “听君一言,这才发现我这些只是小聪明,而世子心中的才是大智慧。方才我居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是在下的心思窄了。” 突如其来的赞誉让凌萧有些措手不及。他微讶地打量了他一眼,道:“忽然说这些做什么?为你束了发,让你良心发现了?” “呃……”没想到凌萧居然也会出言调侃,沈青阮结结实实地噎了一下,不由怔怔地看着他,不敢置信道,“我可是真心实意地褒扬你,你竟然……” “好了,我知道,也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凌萧道,又正了正神色,“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沈青阮似还是心有不甘,但权衡了一下,也收起了脸上的玩笑之色。 “此事你我不便牵扯其中,那么事件的关键就在陈嘉运身上。”他沉吟道,“他的态度,直接决定了此事未来的走向。咱们得想个法子,让他知晓此事的内幕。” 说着,他习惯性地抬起左手,抵在额角,缓缓摩挲起来。 凌萧注视着他的举动,唇角渐渐柔软了下来。 “其实此事也不难办。”想了一会儿,沈青阮放下了手,看着他道,“只是,咱们又要去会会那个二世祖了。” 二人稍做打算,看看天色,已经是日上三竿。凌萧出去叫了饭,二人一同用了,便分道扬镳。一个去处理那几名大夫,另一个到县衙去打探情况。 果然如沈青阮所料,据县衙外守门的衙差说,陈嘉运昨日就脱离了危险,今日一早更是大好。凌萧不欲引起注意,只随意打听了几句就离开了。 回到抱山居,正见八万蹲在大门口发呆。 门口一左一右两只石狮子,雕刻得颇有西南特色。不同于京城的威武霸气,这里的狮子总是憨态可掬,不是逗弄幼狮,就是脚踏绣球。比起威震山林的百兽之王,倒更像是看家的巴儿狗。 八万正坐在石阶上,将头靠在身旁一只石狮子的头边。一个憨,一个呆,倒说不出哪个更傻气一些。 他刻意放重脚步,八万被他的脚步声一惊,抬起头来,见是他,眼中闪过了一丝光亮。 “公子可算回来了!”他迎上来道,“您昨夜一夜未归,小的担心您的安全,还想着要不要去县衙里说一声呢……” “我没事,多谢记挂。”凌萧道,又问,“纪公子呢?可在房中?” 八万摇了摇头,道:“纪公子昨夜也一夜没回来。” “什么?”凌萧眉间一紧。 “公子别担心,是这么回事。”见他着急,八万忙道,“昨日纪公子醒来后就要出门,小的一看不行呀,您二位这都出去了,人生地不熟的,互相找不见了可怎么好? 所以我就硬要他告诉我去哪儿。他拧不过我,就跟我说他是要去一趟义庄,陪着那位姑娘。” 原是如此…… 凌萧点点头,道:“知道了,那我晚些再来,多谢你。” 去义庄陪着阿贺,的确是纪麟会做的事。若是遇上了那位老仵作,两人兴许还能畅谈些许,也好解一解他心中的苦闷。 既如此,他也不便在此地久留。弛虞府虽有弓弩手,但对方一击不成,定会另寻应对之策,不定何时便会卷土重来。此事上弛虞雍可能会起到关键作用,一定不能有任何意外。 于是,他同八万告了辞,又向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哎,公子,公子!”八万却又从后面追了上来。 凌萧回过身去,挑眉询问。 “那个……公子如今住在何处?地方可安全吗?”八万关切地问道,问完后又像是怕他嫌自己多事,双目中闪过一丝憨厚的羞赧。 凌萧有些意外于他的关心,但还是点点头,道:“很安全,不劳费心。” “哦哦……”八万喃喃了几句,忽然又抬起头,郑重道,“这两日接连出事,大家都害怕得很,躲在家中不敢出门。公子你一个人在外面,也要千万小心啊!” 闻言,凌萧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颔首道谢,又道:“你也是……” “欸,欸……”八万忙连连应诺,“小的知道,小的知道。那公子好走……” 在八万痴痴的远望中,凌萧又返回了弛虞府。 时近正午,偌大的府邸空寂萧索,只从角院中不时传出哭声,大概是受害仆从的苦主来认领尸体。 老爷夫人出了远门,两个少爷一死一怂,大难不死的下人们各怀心思,四处都静悄悄的,只有园圃中的花树随风摇曳,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 凌萧想去跟沈青阮碰头,到了客院之中却发现屋里没人。找了一圈,最终在一个偏僻的小院里寻到了他的踪影。 第269章 围炉共饮沁园春 这院子看着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反倒更像是个牲口棚子。隔得老远,凌萧就闻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 青阮在这儿做什么?他有些诧异。 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倒是屋内断断续续传来说话声。他走近一看,竟是弛虞雍也在此处。他和沈青阮大概都嫌弃此地腌臜,并没有落座,而是在站着说话。 -- 第365页 沈青阮又戴上了秦讼师的那套行头,就跟完全变了个人一般,连站姿里都凭空多出来一股子市侩与油腻。 他看着好笑,没进去打搅,只在门口静静地站着。 不一会儿,谈话结束了。二人一同走出来,在门口看到他都有些意外。 “凌公子。”沈青阮客气又疏离地同他淡淡打了个招呼。 凌萧也学着他的样子,随意点了点头。 弛虞雍也对他点头示意,没说什么,一脸的心事重重。双目更是又红又肿,好像刚刚哭过一般。见他过来也没问缘由,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来的目的不是自己。 沈青阮跟他告了辞,便同凌萧出了院子。 二人沉默着并肩走远,直到小院子在视线中彻底消失不见,凌萧才低声问道:“你同他说了什么?他怎么是那副样子?” “也没什么……”沈青阮淡淡道,“无过是点拨了几句。他如今稳重些了,也能听进去话。” “其实他脑子并不笨,只是之前一直被弛虞斛宠着,过得太安逸了。如今一夜间大厦倾颓,他明白自己的处境,自是不会再像先前那般胡来。” “可我看他怎么像是大哭了一场?”凌萧道。 “哦,你说这个……”沈青阮沉吟了一下,“方才县衙来人,将他兄长的事说了。还说尸首要留给仵作细验,暂时不能还给他们。他们若是想,可以自己去县衙察看。” 原来如此,凌萧心中一顿。 “弛虞府这几日突逢变故,他心中想必五味杂陈。家中顶梁柱骤失,他作为正房所剩的唯一血脉,少不得要把这个担子担起来。” 他道,“那你可同他说了咱们的猜测?” 沈青阮点了点头:“挑拣着重要的,简单说了几句,也不知他听没听懂。不过陈嘉运的事干系甚大,他心里清楚,不会敷衍了事。” “你真打算让他给陈嘉运传递消息?”凌萧有些惊讶。 “没错。”沈青阮道,“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扫了一眼凌萧的表情,他微微笑道:“我知道你的担忧,但其实大可不必。” “陈嘉运此人我有些了解,他智计不输于我,有远见,也有能担大事的魄力。此事他不见得没有疑心,咱们只不过需要一个人,让他在疑心之上,再看到一些切实的证据而已。” “可弛虞雍……”凌萧迟疑。 “放心……”沈青阮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为着他自己的命和弛虞氏满府的荣耀,他也能掂量清楚。” “至于别的,其实不需修饰太多,只把昨日之事一五一十告诉陈大人便好。陈大人知道他的德行,必然不会全信,事后定要自行查证。” “反正他所说的俱为属实,也不怕他们查。如此一来,再将近日之事串联起来,陈大人心中自会有所判断。” “嗯。”凌萧点点头,“你既如此说,那便不会错了。” 闻言,沈青阮有些意外地转头看了看他,迟疑道:“你怎么了?是县衙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凌萧摇摇头:“无事。只是回了一趟抱山居,小二告诉我纪兄去了义庄,陪贺姑娘去了。” 闻言,沈青阮似是陷入了沉思。 “对了,你们怎么会在那种地方说话?”凌萧又问。 “那种地方?”沈青阮一时有些回不过神,“哦,你是说那间鹅棚。” “那真是间牲口棚?”凌萧微微皱了皱鼻子。 “没错,是我特意选出来的,作为弛虞雍暂时的藏身之处。”沈青阮道。 凌萧不解地扬了扬眉:“为何要这么做?弛虞府有弓弩手,再加上你我,足可抵御刺杀。” “也没什么……”沈青阮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无过狡兔三窟,兵不厌诈罢了。” 说话间,昨夜沈青阮养伤的客房已经近在眼前。二人一同进屋,凌萧正觉得有些疲惫,想要歇一会儿,沈青阮却拉住了他。 “快要过午了,我已经吩咐了人将饭食送到屋里来。你先不忙休息,同我一处用了饭,再饮些茶消食,而后再好好睡一觉,可好?” 他难得相邀,闻言,凌萧虽甚感困倦,但还是颔首应了。 就见沈青阮出门去,跟门外的小厮说了几句,然后又走进来,同他坐在窗边的矮榻上。 不一会儿,两个厮拎着食盒走了进来。二人一同用过了饭,漱了口,净了手,又有人来将饭食撤了,接着将茶具抬了进来,把水煮上,才又退了出去。 屋内静了下来。 沈青阮在一众小巧玲珑的茶包里挑挑拣拣,最终挑出几盒,从里面分别取了少许,放入沸水中煮着。 “西南的花茶也是一绝。”他手下忙碌着,嘴角噙了一抹淡淡的笑,“家母在世时也爱好茶道,闲来无事就尝试着调配不同的方子。” “这是她在我小时候自己调配出的茶方,我给胡乱取了个名字,叫沁园春。” 说话间,茶香四溢。 凌萧闭目闻了闻,颔首道:“茶香很淡,的确与一般的花茶不同。” “是啊,家母素喜清雅,便是茶果也不爱甜香过重的。”沈青阮道,忽然叹了一声。 “其实,国学监分别时,曾跟你谈起了一些陈年旧事,平白惹你伤心,此事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歉。” 听他忽然提起昔日之事,凌萧心中也有些讪讪,垂首默默道:“不必介怀。伤心事不是你惹起来的,伤心事本来就在。” -- 第366页 闻言,沈青阮顿了一顿,片刻后才接着道:“听闻这之后不久,世子就离开了京城,同纪公子一道游学。” “不是事先约好的。”凌萧打断了他。 第270章 鹅棚与大白鹅 “不是事先约好的。”凌萧打断了沈青阮的话。 沈青阮抬头看了看他。 “不是事先约好的,是在半路上碰到的。”凌萧又重复了一遍。 “原来如此。”沈青阮点了点头,“那之后呢?你们都结伴去了何处?见识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世子可愿讲与在下听听?” 这话倒是正中下怀。 这一路上,经过的大小事,遇到的各种人,心中的种种疑惑,凌萧早就想想细细说与他听。 就像当初在国学监里一般,二人坐在花树下,煮茶掌谈,一说便是一整夜的星子。说着说着,心里的郁结渐渐消了,心头的疑惑也都有了答案。 可惜山高路远,提笔欲书,却发现无从着手。好容易在溯陵碰到了他,二人却都是身不由己。竟然直到此刻,他们才能忙里偷闲,在茶香鸟语中说说心事。 于是,在「咕咚咕咚」的沸水声中,凌萧将这几个月所历所感,事无巨细,都与他缓缓道来。 沈青阮一直静静地听着,不时给他添些茶水。遇到模糊不清的地方,他还会提几个问题,倒像是真想把他这几个月来所经历的事也跟着经历一番一般。 凌萧絮絮述说着数月来的日常杂事,仿佛将这些日子以来的路重又走了一遍。蓦然回首,忽然发现已经过去如此之久了。 想想在槐镇初遇阿贺之时,那个雌雄莫辩的假小子一脸复仇的狠厉,手持砍刀,对满室悍匪横眉冷对。 再想想在抱山居见到她的最后一面,那个苍白纤弱的姑娘气闭命绝,衣不蔽体,双目尽毁,满身伤痕。 心头忽然泛起一阵强烈的不适,他生硬地截住了话头。 “我有些累,先去休息片刻。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从你的角度来看,也许事情还要更清楚一些,也无须我再行赘述。” 闻言,沈青阮怔了一下。 他细细看了凌萧一眼,点点头,道:“好,那我让他们再拿一床被褥。” “不必,我用你的便好。”凌萧道,想了想,又问,“你眼下也要休息吗?” “呃……我眼下并不想休息。”沈青阮道,“只是……” “无妨。”凌萧道,“拿来拿去太麻烦了,何况我也睡不了多久。” “不是……”沈青阮终于插上话,“我是想说,昨夜我的手流了好多血,怕是把被褥也弄脏了。” “说了,无妨。”凌萧道,说完再不看他,回身走到床边,来不及宽衣便躺了进去。 熟悉的冷香瞬间将他包围。 “晚间再让人给你送床新的来吧……两个时辰之后叫醒我……”他喃喃道了一句,几乎没有丝毫过渡,下一瞬便坠入了粘稠的黑甜; 夜风习习,吹动柳梢,惊起几声鸦啼。 弛虞府西南角,一个破旧的鹅棚四周忽然飞起十几条黑影。黑影个个身姿迅捷,从院墙上一跃而下后,便从各个方向向着鹅棚奔去。 轻轻的「吱呀」一声,破旧的大门开了又合。十几条黑影迅疾鱼贯而入,带起的微风吹动棚内细细的烛火,四壁上昏暗的投影跟着上下跳动了几下。 黑影进门后停顿了一下,听了听动静,才又继续行动起来。 摸到床前,就见上面盖着一床锦绣遍地撒花的大被,底下窝着什么东西,隐约是个人形。 众人对视一眼,一人率先起头,十几柄冷光凛凛的刀剑一齐举了起来。 眼看着就要斩下去,大被却「哗」地一下掀开了。众黑影一惊,下一瞬,只听「嗖嗖嗖」一阵风吟,几十只短箭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啊!”“唔!”猝不及防间,痛呼声不绝于耳。 众人慌不迭地抽出兵器挥舞起来,短箭与兵刃交接,发出一片清冽的「铛铛」之声。 好容易箭雨停了,室内已是一片狼藉。 “箭上有毒,快服解药!”其中一人喊道。 众人纷纷动作起来,从胸前掏出白瓷小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服了,又从衣摆上撕扯下布条裹伤。 领头的黑影抱着受伤的左臂上前一看,只见那大花被下面哪里是什么人,分明是一圈摆放整齐的连弩。 更加奇异的是,连弩围成的圈子中间竟然有一只被封了嘴,绑了翅,缚了足的大白鹅。 乍见这么多心怀不轨之辈,这畜生也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惊慌失措地鼓动翅膀,拼命想要从此处逃离。 见状,一众黑影都傻了眼。 顾不得伤势,领头的黑影大着胆子凑上前去,拎着脖子把大白鹅提了起来。 就见它的脚蹼上似是连着什么丝线,一共十几根,晶莹剔透的,在这么昏暗的烛光里,不仔细看甚至都看不分明。 “这是什么?”领头人心中纳闷,把大鹅又拿得近了一些。 说时迟,那时快。刹那间,又是一阵「嗖嗖」之声。这次众人还没找到风声的来源,箭雨就又一次笼罩在了他们头顶。 领头的心下一惊,随手将白鹅甩开,右臂高抬,将长刀横于身前。 大白鹅一头抢在地上,修长的曲颈来回扭动,「啪啪」拍打着地板。 -- 第367页 两只短箭切开气流,「咄咄」两声,钉在它的脖颈附近。箭风过出,撩起数片绒白的细羽。 白鹅自颈间发出一阵绝命的「咕咕」声,极度惊恐之下,竟然挣开了绑缚着它双翼的绳子,扑楞扑楞地飞了起来。 一时间兵荒马乱,众人只觉着四面八方都是短箭,无论上下左右都没有丝毫躲避之处。他们只能拼命挥动手中的兵器,才能堪堪将短箭打掉。 可鹅棚实在是太小了,他们一共十几号人,再加上手中的兵刃,活动的空间变得十分有限。 不是这个人手中的长刀戳了另一个人的腰,就是另一人打飞的短箭射进了这个人的手臂。 再加上一只慌不择路的扁毛畜生,在逼仄的空间内挥舞着宽大的翅膀,在众人惊恐的面上呼来打去,洒落漫天星星点点的屎尿和白羽。 不过点香功夫,众人身上俱是狼狈不堪。 第271章 咕噜咕噜 又过了须臾,箭雨终于落幕,只见遍地人仰马翻。四个人要害中箭,歪倒在地上,眼见是不活了。尚能喘气的也都全身挂彩,捂着伤口战战兢兢地缩在一处。 倒是那只白鹅依旧通体如雪,除了羽翼凌乱了些,竟是全身而退。 一众黑影望着四周的惨状,心中都害怕起来。只听领头人一声喝令,众人纷纷向着门口冲去。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不知是谁脚下一软,踩中了什么东西,「噗」的一个狗吃屎,狼狈地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又是一阵「嗖嗖」声袭来。 这下众人都有了经验,连忙挥舞起手中的兵刃挡箭。 可意外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批短箭朝他们射来。什么都没有,他们就像是一群走街卖艺的,在鹅棚内上演了一场激动人心的杂耍。 众人原地挥舞了一会儿,见并没有危险,又都惊疑不定地停下了手。 正当此刻,忽然又是一阵「嗖嗖」声起。众人一惊,又连忙举起兵刃挥舞起来。可半晌过去了,又是一出空城计,根本没有短箭射来。 “啊!”其中一个黑影忍不了了,肚腹中发出极其难听的一声嘶吼,“龟孙子,有本事出来当面打!躲在暗处算计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然而他一声怒吼过后,回应他的却只有大白鹅扑楞扑楞呼扇翅膀的声音。 “狗娘养的,老子不陪你们玩了!兄弟们,事情有诈,咱们先冲出去再说!” 他大吼一声,接着也不顾同伴的反应,率先冲到门口。剩下几名黑影见状,也慌忙跟了上去。只有三人仍举棋不定地站在棚子中央。 那人冲到门前,刚把门打开,又是「嗖嗖嗖」十支短箭迎面射来。 这次距离极近,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噗噗」几声,正中心口,将门前众人当场射杀。 “啊!”屋内剩下的三人见状也终于惊慌起来。 其中一人大叫一声:“走窗户!” 说着,他率先朝一侧的窗户奔去,剩余两人也被吓破了胆,纷纷不甘落后地跟了上去。 然而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众人却忽然觉得手脚酸软,不知是吓得还是如何,竟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凑到窗前。 当头的一个勉力将手搭在窗框上,推了推,轩窗却丝毫不动。 “六哥,开窗呀……”身后一人小声催促道。 “我……推不开……”那被称作「六哥」的人道。 “连个窗子你都推不开?”那人似乎甚是不满。 “你行……你……”六哥想说什么怼回去,却仿佛气力不济,肚腹中再难成语,只发出一连串「西里呼噜」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闹了肚子一般。 “哎呀,六哥……你今晚上是吃了什……”另一人像是想要揶揄几句,却不想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说不到最后,也只发出了「咕噜咕噜」几声。 “怎么回事?我怎么忽然觉得手脚酸软,是老大给咱们的解药失效了吗?”第三个人惊疑道,“还是……不好!箭上怕是还被他们涂了别的……” 他一句话越说越艰难,到得最后也只剩一阵古怪的「咕噜咕噜」声。 正当三人尴尬之时,鹅棚的大门忽然开了。 他们勉强抻着脖子回头一看,就见昏暗烛光下走进来一大群手持连弩的府兵。 打头的是个身材颇为高大健硕的中年男子,头戴半张银面,另一??露的面皮干枯焦黄,形似僵尸。在这影影憧憧的光线里,平白让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们主子呢?”沈青阮轻嗤一声,“怎么自己不上阵,只派了你们几个不中用的来?” “咕噜咕噜……你们在箭上涂了什么……”一人怒目而视。 “怎么,只允许你们耍诈,就不许我们略施回礼?”沈青阮好整以暇地戏谑道,“与药王弛虞氏打交道,竟然连这点觉悟都没有,看来你们的主子也算不上什么聪明人。” 他上前两步,伸脚勾起一只散落在地上的短箭,隔着衣袖拈在手里。 “连弛虞忠都跟你们是一伙的,箭上的蛇毒你们自然不怕。我们不过是在上面又涂了一层麻药而已。放心,剂量不大,正好让你们手脚麻痹,却并不会有性命之忧。” “你!奸诈小人……咕噜咕噜……” “好了好了……”沈青阮抬手打断了他,“话说不说得好先不提,基本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 第368页 「噗嗤」一声,他身后的府兵实在忍不住,纷纷喷笑出来。 “你们……”一句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唏哩呼噜」。 这下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先生,要不要先将他们押下去?”一名府兵强忍着笑上前问道。 沈青阮点点头,又嘱咐道:“莫要小瞧了他们,这些都是受过训练的死士,在清醒的状态下,你们全部加在一起也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个的对手。” “还有,他们口中一定藏有毒药。你们仔细找找,莫要给他们机会自尽。” “是!”那名府兵答应着,叫了几个同伴,几人将三名刺客绑了手脚,押了下去。 沈青阮又指着那只兀自原地扑腾的大白鹅,道:“把它也带出去,好好地供奉着,千万莫要怠慢。今晚,它可是帮了你们的大忙呢。” 话音刚落,便有府兵上来,毕恭毕敬地将大白鹅托在手里,退了下去。 沈青阮见状微微一笑,转身也退出了鹅棚,眼见着就要离去。 另一名府兵凑上来问道:“先生,咱们不现在就审吗?对方发现前来偷袭的人没回去,一定会找过来的。” 闻言,沈青阮回头看了看他,道:“不急,先耗耗他们的耐性。” “他们说的是腹语,麻药劲没过说不出话来。何况以你们的武力,没有人能在他们清醒的状态下控制住他们。若要审讯,咱们还需要一个真正的高手。” “真正的高手?”府兵有些愣怔。 沈青阮扫了他一眼,面具下的唇角一弯,轻轻笑了一声。 第272章 兵不厌诈 一觉好睡,再次睁开眼时,凌萧难得的满脑怔忡,完全记不起身在何处。只有鼻端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给了他一丝心安之感。 似乎是夜里,四周昏沉沉的,只有一点微弱的烛光。 歪了歪僵硬的脖颈,他转过头去,就见窗前的桌案上点着一枝细细的烛火。昏黄的灯影下端坐着一个身形纤瘦的人,正一丝不苟地提笔疾书着什么。 这副景象与他在旗峰山庄时想象的情景重叠在了一起。恍惚间,他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忽然,沈青阮停下笔,抬手撩了撩额前的碎发。轻微的动作带动了披散在他背后的长发,黑亮的发丝在烛火下泛着柔润的光泽,滑落在他的肩头。 后脑一个松松的发髻,如今也随发丝斜了过来,正垂在耳际。 他抬手过去摸了摸,嘴角微扬,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然后又专注到桌案的纸头上,继续书写了起来。 单是这么看着他,凌萧心中就溢满了奇异的欢愉。他静静地没有做声,直到沈青阮将一张纸写完,拎起来轻轻吹了吹上面的墨迹,他才发现那是一张信笺。 接着,沈青阮又取出一张信封,将信笺放进去,仔细封好,便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又折返回来,面上又戴起了秦讼师那副丑陋的面具。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回头,向床榻上看来。凌萧一时躲闪不过,就被他看了个正着。 “醒了?”他道,转身向他走了过来。 凌萧点点头,随即坐起身来。看了看窗外,只见夜色沉沉。 “几时了?”他道。 沈青阮看了看时辰,道:“不晚,戌时五刻。” 这还不晚?凌萧有些微恼:“不是说两个时辰后叫我的吗?” “看你睡得熟,又想到你近日疲惫,就没忍心吵你。”沈青阮抱歉道。 “我……睡得很熟吗?”凌萧有些意外。 “是呀……”沈青阮微微一笑,“之前不知道,原来世子在睡梦中还有踢被子的习惯,倒跟阿吉一模一样。” “什……”凌萧有些惊讶。他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毛病?再低头看看掖得好好的被角,他有些羞赧,“这是……” “是呀……”沈青阮笑得更深了,两个梨涡在唇边若隐若现,“我就勉为其难,尽了一回兄长的职责,帮世子掖了被角,省得再着了凉。你现在可是身份贵重,万万不得有丝毫闪失。” 凌萧凝眉:“什么意思?” 沈青阮神秘一笑,邀功似的道:“你睡觉的这段时间,我可干了件大事。” 说着,他就把方才生擒三名刺客的事挑拣着告诉了凌萧,说完又道:“真是可惜,你没看见他们被抓时的狼狈样子。” “三个人像虾子一样趴在窗边,却软手软脚,怎么都推不开。那场景,别提多可笑了!” 闻言,凌萧是实实在在有些意外。 空城计,请君入瓮,虚虚实实,攻人攻心……他印象中一直觉得沈青阮是个文臣,却没想到他竟然懂兵法。 不过也是,聪颖之人往往也涉猎繁杂,触类旁通。他智计过人,懂些兵法又有什么奇怪? “所以,你并没有将弛虞雍安置在鹅棚里。”他道。 “当然没有……”沈青阮失笑,“那么个腌臜地方,就算我想,他也不肯呀。” “那他在何处?”凌萧问。 “他还好好的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待着呢。”沈青阮道,又眨了眨眼,“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吗?” “呵……果真兵不厌诈。”凌萧微微一笑,“对了,方才你说我身份贵重,不得有意外,是什么意思?” -- 第369页 “嗐,还不是那几个俘虏。”沈青阮道,“他们的功夫太厉害,弛虞府的府兵不是对手。我怕他们忽然暴起,轻易也不敢审问。还是得有世子从旁坐镇,我才能放心。” 原是如此,凌萧点点头,起身道:“那我便去会会他们。” “诶,不急。”沈青阮却拉住了他,“你睡了这么久,要不要用些饭?方才送饭的丫鬟已经来过了,我见你睡着,就自己先用了。你的那份我让他们放在炉子上煨着,等你醒了再去取。” 闻言,凌萧看着他微微一笑,道:“好……” 得了他的允准,沈青阮便又出门去嘱咐了几句。不一会儿,几个丫鬟提着食盒进来,将饭摆了,又退了出去。 凌萧坐在矮几旁慢慢用了,见沈青阮还在伏案写字,便问道:“方才就见你坐在这儿,在写什么?” “哦,几封信罢了。”沈青阮头也不抬地道,“有些事情要交待一下,省得之后忘了,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另外,也还有些事情要早做准备。” “准备什么?”凌萧后背的肌肉没来由地紧了紧。 “也没什么……”沈青阮云淡风轻地淡淡道了句,“不过是未雨绸缪而已。事情也不一定就会如我想象的那般发展,凡事还要相机而动。” 他虽这么说,但凌萧素知他料事如神的本事,心中就没来由地起了戒备。 “为你诊病的那几位大夫呢?”他又问。 “他们啊……”闻言,沈青阮却似不太愿意回答。 “怎么了?”凌萧扬了扬眉,“你该不会……” “世子是良善之人,有些事听了怕会不太舒服。”沈青阮淡淡道。 闻言,凌萧不禁大为意外:“你真的……” “我把他们迷晕,悄悄送往东陵了。”沈青阮打断了他,“现在应该已经到临镇了。” 凌萧顿时松了口气。 “如此虽然也很是对不住他们,但他们在东陵的生活我俱已安排周全。丰衣足食,安养天年,虽是异国他乡,但总比身首异处要好一些。”沈青阮道。 “这一路可安全?”凌萧道。 “嗯?”沈青阮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说那些大夫吗?太子和那股势力应该还不清楚此事的底细,况且他们手头有更紧要的事,不会过分注意他们,想来不会有事。” “我不是说他们……”凌萧道,“我是问随行人员是否可靠。” 闻言,沈青阮又看了他一眼。眸光流转,他微微歪了歪脑袋,笔端轻轻戳了戳鬓发,忽而窝心一笑。 “好了!”他没直接回答凌萧的话,而是将笔一搁,吹了吹纸上的墨迹,然后折起来放入了信封。一系列简单的动作,因为少了惯用的右手而变得有些笨拙。 完成后,他又探过头来看了一眼,道:“世子也用好了吗?” 凌萧点了点头。 “如此……”沈青阮的眸色沉了沉,“咱们便去会会那三名不速之客。” 第273章 弛虞大公子的快乐 事先知会过看守的府兵,凌萧二人到弛虞府的地牢时,就见两排身披铠甲,手持火把的兵士站在地牢门前。见他们来了,府兵们纷纷低头致礼,倒有几分军中的肃杀之气。 凌萧与沈青阮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几分意味深长。 地牢大门甚是不起眼,里面却另有乾坤。二人顺着蜿蜒的石梯一路向下,到底就见占地颇广。 像是陵墓里的地宫一般,修建得十分讲究,飞檐翘角,就连细节都臻于极致。 二人被府兵领着,穿过几条幽暗的走廊,眼前豁然开朗,赫然是一座公堂。 可诡异的是,这座公堂竟然与溯陵县衙的公堂是按一比一的比例建成,就连颜色装潢都一模一样。 凌萧有些搞不明白,便转头看了沈青阮一眼,却见他眉眼沉沉,望着前方若有所思。 “所以,这就是你们大公子平日待客消遣的地方?”忽然,他对身前领路的府兵道。 那府兵回过头来,似是有些心虚,目光闪烁地看了他一眼,垂首道:“小的只是个打杂的,主子的事,小的可不清楚。” “哼……”沈青阮嗤笑一声,却并未再说什么,只道,“进去吧……” 那府兵低头应声,然后上前一步推开大门,将二人领了进去。 凌萧兀自不明所以,但见沈青阮不再多言,他也没再细问。见他随着府兵进到里面,他也抬脚踏了进去。 一进门,他就闻见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腐败味道。还没想出来这个味道是什么,他打眼一看,就见堂内空空荡荡,内设也与县衙公堂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大堂正中放了一口硕大的棺材。 棺材黑木漆皮,在这幽暗的地下公堂里带起一股凄冷之意。 棺材上也没有盖盖,里面空空的,没有死尸,只有一件华美的外袍。他略一思量,意识到这是弛虞雍为他大哥做的衣冠冢。 再往四周看去,就见四面墙壁上都挂起了高高的紫红色帷幔。帷幔后面似是有什么东西,但光线太暗,他看不清楚。 目光再平沿向前,就见堂上坐着个人。远远看着,那人头戴管帽,身披官服,不注意看的话,还以为是陈嘉运亲自到这地牢里来了。 凌萧心中越发诧异,看了沈青阮一眼,却见他似乎早有预料,毫无惊讶之色。 -- 第370页 「嚯」的一下,不知是谁将四壁的油灯点燃了,大堂里的光线瞬间明亮了许多。 他再放眼看去,就见堂上坐着的竟然是弛虞雍。他不知为何是这个打扮,一脸严霜,就像是折子戏里的角儿一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二位先生请边上坐。”弛虞雍忽然开口道。声音也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反而像是在唱戏一般,故意拿捏出几丝威严来。 沈青阮暗暗拉了拉他的衣袖,凌萧没说什么,随他一同在陪审席落座。 这时,弛虞雍又道:“带犯人上堂!” 他这是在牢房被关了数日,受了冤屈,心中不忿,所以想自己当一回主审,出出怨气吗?凌萧心下揣度。 还没等他想明白,几名府兵已经架着三个五花大绑灰衣汉子上得堂来。三人见眼前是这么个情景,也都是满面疑惑,三双眼珠子左右乱转。 “见到本官为何不跪?”弛虞雍悠悠道。 “跪下!”几个府兵听令,一人一脚,踹在三人膝弯里。 三人正惊疑不定地四下打量,一下吃不住劲,登时「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好!”弛虞雍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尔等深夜来犯,意图谋刺本官,究竟是何身份,又意欲何为?” 听他问话,三名灰衣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 “哼……”弛虞雍冷冷一笑,“本官早就知道你们不会乖乖招供。果然人都是贱骨头,不打是不知道痛的。来呀,给本官上刑!” “是!”随着四下一声应和,「唰」的一声,四壁上悬挂的帷幔纷纷坠落。 凌萧定睛一看,不禁微微睁大了眼。 原来这帷幔背后竟然密密麻麻挂满了刑具。从皮鞭到指拶子,竟是形形色色,应有尽有。除此之外,其中还有大量他没见过的,形状特异的刑具。 他一时好奇,不由盯着多看了几眼。直到看到一根黑黢黢的棍状物,上面还有许多尖锐的凸起。 他心下一凛,忽然明白了这些东西是什么,同时也明白了沈青阮方才在入口处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阵强烈的反胃蓦地涌了上来,脑海中浮现出陈湘湘全身花蟒一般的疤痕,他忙别过头去,不想再看。 这时,弛虞雍又发话了:“此处共有刑具一百零八种,每一种都能让尔等生不如死。如何,是想在尝遍酷刑之后再吐口,还是聪明一点,现在就说?” 他说完后,猛地一拍惊堂木。「砰」的一声巨响,激起四壁一连串回音,把下跪三人齐齐吓了一跳。 “好啊……”见他们沉默不言,弛虞雍冷酷一笑,伸手指着三人中的一个,又点了点墙边立着的木架,道,“来呀,先从中间这个开始。把他架上去,先给他尝尝蛇信鞭的滋味!” “以前大哥用的时候,被打的人都是鬼哭狼嚎。我瞧着也不过就是个二尺来长的细鞭子,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今日正好在你身上试试,看是真的这鞭子厉害,还是以前那些人故意做戏给人看!” “是!”一声令下,众府兵领命,将灰衣人架了过去,绑到一根十字木桩上。 「哧哧」几声,将他身上的灰衣剥了,府兵抄起一只暗红色的小皮鞭,在一旁的盐水桶里浸了浸,然后站到那人跟前,一扬手,「嘶」的一声,倒真似活蛇吐信一般,接着便是「砰」的一声巨响,抽在那人裸露的皮肤上。 众人都没想到,这么根细细的皮鞭,打在人身上竟然会发出这么大的动静。 那名灰衣人显然也没有料到。他原本一脸平静无波,只是觉得眼前情景有些诡异。 直到巨大的痛感来袭,他才猛地变了脸色。虽没叫出声来,额上却蒙上了一层冷汗。 第274章 老酷吏原是手艺人 凌萧注意到,方才「砰」的一声响起时,弛虞雍明显瑟缩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挺住了,一张脸板得死正,冷酷地注视着府兵行刑。 “砰!”“砰!”又是几声下去。灰衣人裸露的上身已经被抽得皮开肉绽,鲜血顺着肌肉的纹理缓缓流了下来,将他一条白色亵裤也染得湿哒哒一片通红。 终于,他再也支持不住,嘴角溢出了一丝轻微的呻-吟。这次倒不是什么腹语,声音沙哑而干裂,看来这人果真喉部有疾。 弛虞雍面色惨白,看上去随时会倒的样子。但他还是死撑着,一手紧紧握住惊堂木,硬逼着自己平视前方。 「砰」,又是一鞭下去,灰衣人闷哼了一声,接着双眼一翻,竟像是要晕厥过去。 弛虞雍忙喝令一声,府兵立即停了手。 弛虞雍望着气息奄奄的灰衣刺客,厉声问道:“怎么样,滋味如何?还不说吗?” 谁料,那灰衣人竟是颇为硬气。他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竟冲着弛虞雍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血沫。 这一举动不言自明,弛虞雍面色猛地一狠,额上顿时鼓出了三道青筋。 “好啊,原是个硬骨头。”他冷笑道,“好……好得很!这里来过多少硬骨头,都被我大哥慢慢消磨制服了。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能比他们硬多少!” 一挥手,那府兵心领神会,熟练地从旁搬过了一个火盆。火盆里插着一只烙铁,已经被炭火烧得通红。 他握住手柄,将烙铁取出,慢慢凑到灰衣人身前,在距离他双眼不到三寸处,威吓似的晃了晃。 -- 第371页 灰衣人面上的肌肉神经质地跳动了一下。但他只看了一眼,便咬紧牙关,沉默着撇开了头。 「呲」的一声,烙铁尖毫不留情地贴上了他的胸口。 然而并不是如想象中的那般整个贴上去,而是顺着他胸口中间的线条,缓缓下移,直到下腹。一路黑烟迭起,活像给他开膛破肚了一般。 烤肉的焦臭气在空气不流通的大堂内四散开来。 弛虞雍猛地捂住了嘴,好像下一瞬便要吐出来一般。但过了半晌,他又慢慢将手拿了开来,背后的脸晦暗惨白,但双目中却是一片平静。 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大堂内弥漫着血腥、焦臭和屎尿混合的味道,那名行刑的府兵才将一柄锥形的短刺从灰衣人的腰间拔了出来。 暗红的鲜血「呲」的一下,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 然而这么大的痛感之下,灰衣人竟然一动未动。他的头歪在胸前,双目紧闭,面似金纸。 “喂!”府兵在他的面颊上拍了拍。可他却依然一动不动。 府兵有些惊疑,上前在他鼻下探了探,忽然瞪大了眼,回头对弛虞雍道:“他没气了。” “没气了?”弛虞雍也是一惊。 “不应该呀……”府兵皱眉道,“娘儿们都比他能抗,这怂包,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 「咕咚」一声。 弛虞雍还没说话,堂下的另一名灰衣人也倒了下去。 “这又是怎么了?”弛虞雍一瞪眼。 另一名灰衣人见状大为焦急,他瞪着通红的双目,对弛虞雍道:“他们俩是兄弟,天生都有心疾,受不了你这酷刑。你有什么冲我来,莫要再折腾他们了!” 沈青阮默默地看他闹到现在,也出言道:“二公子,这样下去怕是不行。咱们的目的是要他们吐口,而不是把他们一个个折腾死。在下还指望着从他们口中问出些什么来呢。” 闻言,弛虞雍的眼中却猛地闪过了一丝狠厉。 “你不是说你是这里头最有经验的吗?”他冲行刑的府兵大骂道,“怎么才这么一会儿功夫人就死了?” “这……”那府兵瑟瑟缩缩地道,“小的也没想到他这么弱啊……” “哼,满嘴借口!”弛虞雍却充耳不闻,“我看你分明就是成心坏我的事!来呀,把他也给我押下去,关起来!” “啊……啊?”那府兵登时傻了眼。 “还愣着干什么?”弛虞雍大喝一声。 立刻有两名府兵上前来,将那府兵押了下去。 “你们中,还有谁能干得了这个活?”弛虞雍在下列府兵中扫视了一圈。 可亲眼见到同伴方才的遭遇,又哪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触他的霉头?如此,整个大堂静可闻针,无一人胆敢上前。 “怎么?一个都没有吗?”弛虞雍暴怒,“难不成这么点小事还要我亲自上阵吗?” “小……小的或许可以一试……”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了一个瑟瑟缩缩的声音。 “谁在说话?”弛虞雍喝道。 话音落下,人群中慢慢挪出来一个年过半百,身形羸弱的男子。 “你?”弛虞雍皱了皱眉。 “是……”男子道,“在下祖上是屠户出身,对牲畜的骨骼有些了解。这人的身子与那畜生也差不太多,仔细盘剥了,不怕他不张口。” “嗯……”弛虞雍迟疑了一下,接着抹了抹下颌,道,“好!就是你!来呀,把剩下的这个给我架上去!” 那名灰衣人早已面如土色,强撑着一缕精神被人绑到十字桩上,两片嘴唇抖得如同风中的雪片。 “先生,小老儿这厢便得罪了。”老府兵声色阴柔地道了一声,从一旁的墙壁上取了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刀下来。 “此刀是专门用来剥皮的。”他把短刀拿到灰衣人面前,前后翻转,让他看了看。 “我小时候骨架瘦弱,力气不够,大的活计干不了,我爹就让我专门给那些畜生剥皮。虽然小老儿只给死了的畜生剥过皮,还没在活人身上试验过,但先生放心,小老儿经验老道,不会让先生太过受罪。” 说完,他无视灰衣人面无人色的脸,将他身上的衣物慢慢剥下来,然后在他胸前仔细研究了一阵,最终从他的锁骨处缓缓割下了第一刀。 暗红的血珠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隔得这么远,凌萧都听到了灰衣人上下齿紧咬在一起发出的「咯咯」声。 可那老府兵专心致志,丝毫不为所动。 一把平平无奇的薄刃小银刀,在他黝黑粗糙的大手中变成了工匠手中的刻刀。手腕翻花,沿着肌肉的纹理,一厘一厘地雕刻下去。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一张完整的皮已经从灰衣人的右胸上挂了下来。 第275章 次子蠢 “小老儿多年不操刀,手法已经有些生疏了。以前都是一刀下去能剥一张完整的牛皮,现在不行了。先生这副身子,依小老儿看,得分四次才能剥完。” 老府兵说着停下手,取过一张白布,擦了擦刀片上的血浆。 灰衣人口中「嗬嗬」有声,早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满脸的汗顺着下颌,滴滴答答地落在血肉模糊的右胸上,又疼得他阵阵觳觫。 整座大堂寂静无声,大家都毛骨悚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 第372页 歇够了,老府兵又举起短刀,在灰衣人右腹上方比划了一下。 “嘶……先生这里有个大疤瘌,日前又被利器擦破了皮肉。这新伤叠旧伤,倒是不太容易下手呢……”他状似为难地砸了咂嘴。 “下刀深了,怕破坏先生的脏器,浅了却又不能保证最终成皮的完整性。这可如何是好呢……” 他对着一具活生生的人的躯体,却好像在跟买主讨论要割哪一块猪肉一般。 一般人哪里见过这样变态的场景,几个府兵忍不住,已经弯腰干呕了起来。 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中,沈青阮开口道:“先生难道还不说吗?” “弛虞府的手段先生已经领教过了。虽说今日无论如何是一死,但死也有像人一般有尊严的死,和像牲畜一般屈辱的死。” “先生当不是那种迂腐之人,又何必守着一个对你们主子来说兴许没多大所谓的秘密,在临死前还受上这么些折磨呢?” “咕咕……咕咕……”灰衣人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似是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最终只发出一阵蛙鸣般的声音。 沈青阮双目一凛,忙道:“先停手,给他纸笔,让他写!” 闻言,老府兵又盯了他鲜血淋漓的身体一眼,才恋恋不舍地退到了一边。 一旁立即有人拿了纸笔过来,沈青阮亲自上前,给他的右手松绑,叮嘱道:“不要试图耍花样。” 灰衣人听了,阴沉沉地扫了他一眼,将笔一扔,手指在自己身上一抹,就着尚未干涸的鲜血在纸上写了起来。 他写得很快,不一会儿功夫就写下了十几个大字。沈青阮一直盯着他的手,看他写了一会儿,忽然打断了他,一把将纸抽了过来。 “他写的什么?”弛虞雍见他想把纸揉了,忙大叫一声。 “没什么,污言秽语罢了。”沈青阮不豫地道了句,修长的五指一握,将白纸揉成了一个团。 弛虞雍见状急了,三两步冲下堂来,一把把纸团抢了过去。 打开一看,只见皱成一团的纸面上血迹凌乱,十几个大字堂堂皇皇地映入眼帘: 弛虞一脉,根断苗绝。先杀老子,再杀长子。次子蠢; 具体蠢什么也不必再问,弛虞雍一行行看完,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你们对父亲做了什么?”他忽然爆发,一把推开沈青阮,扑到灰衣人身前,掐住了他的脖子。 “哎!”沈青阮和凌萧齐齐一惊。 然而已经迟了。 灰衣人计谋得逞,一甩头挣脱了他的禁锢,接着右手在弛虞雍的脖颈一扣,嘴角扬起一个阴恻恻的笑。 “先前只是听说弛虞二公子愚钝,今日一见,还真是名不虚传啊……” 他贴在弛虞雍耳后,肚腹一鼓,暧昧而粘腻的话语蛇一般钻进了他的耳窝。 弛虞雍浑身筛糠,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 “你……你要做什么?”他颤巍巍地问道。 “我要做什么?”灰衣人不禁失笑,反问道,“我要做什么,二公子难道不知道吗?我们此次夙夜来访,就是来杀你的啊……” “杀……杀我?”弛虞雍双瞳一颤,“为什么要杀我?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们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 “深仇大恨……”灰衣人嗤笑一声,“这倒算不上,只不过各为其主罢了。我们的主子要你死,你便不得不死。哪怕你我没有任何私人恩怨,这辈子你都注定要栽在我的手上。” “呵……”弛虞雍忽然惨笑一声,“就像我大哥那样,对吗?” “嗯?”灰衣人闻言有些意外。 “杀我大哥的人,是你们的头领吗?”弛虞雍又道。 “呵……”灰衣人颇有兴趣地一笑,“没错啊,我大哥杀了你大哥。现在,我也要杀了你。” “怎么杀?”弛虞雍忽然道,“杀了我,你也活不成了。” “哼。”灰衣人嗤笑一声,逗小孩似的拍了拍他的侧脸,接着又扣住他的脖颈。 “二公子,二十几岁的人了,就别再说这些孩子话了。”他轻嘲道,“就算我肯放过你,你们又肯放过我吗?” “今日我反正是活不了了,倒不如抓个垫背的。如此,至少为大哥解决了一桩麻烦。这个买卖划算了!” 说着,他右手猛地用力。 “等等!”弛虞雍一声尖叫,“你别杀我,我答应你,放你回去!” “哦?”闻言,灰衣人双眸一凛,手下的力道松了松,“想跟我耍诈?我行走江湖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雕虫小技,就别在临死前丢人现眼了!” “我……我没耍诈!”弛虞雍慌忙道,“我说的是真的,一命换一命,你放了我,我也饶了你。我……我还不想死……” 最后这句话听着倒是出自肺腑。灰衣人冷哼一声,阴沉道:“你说的能算数吗?” “当然算数!”弛虞雍干咳了两声,又对其余众人道,“尔等听令,速速退后,不得伤害这位先生!” 闻言,众府兵虽不情愿,却还是听话地齐齐后退了一步。 见状,灰衣人沉吟了一下,稍作权衡后,对弛虞雍道:“叫人帮我松绑,再取止血的纱布来,将我的伤口包扎了。” “好,好……”弛虞雍高声道,“快按先生说的做!” -- 第373页 主子一声令下,当即便有一名府兵过来,将灰衣人身上的绳子解了,又拿纱布过来给他裹伤。 灰衣人的右胸被剥了一层皮下来,如今湿哒哒地贴在他的肚腹上。 他将弛虞雍换到左手,将右胸展露出来,胸口剧烈起伏,显然一点小小的动作都能让他痛不欲生。 第276章 夜半鬼火 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眼看着就要缠完。 凌萧一直伺机而动,但灰衣人的警觉性太高了,左手牢牢禁锢着弛虞雍,一双眼有一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这儿,他一点细小的举动都能引起他的戒备。他心下焦急,却是无计可施。 眼看着府兵将绷带缠好,灰衣人低头看了看,满意一笑,对弛虞雍道:“你手下的人手脚倒是利索,看来你大哥平日里没少费心思。” 半带讥讽的话传到弛虞雍的耳朵里,他嘴角一撇,脸色忽然难看了起来。 “嗬嗬……”艰难的喘气声从他口中传来。 灰衣人眉心一紧,不豫道:“怎么了?告诉你,少跟我耍花样!” 一旁的府兵却惊慌失措道:“坏了,是少爷的喘疾犯了!” “什么喘疾?”灰衣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们家二少爷自小就有喘疾,受不得惊吓的!”另一名府兵惊慌道,“你快把他放了,否则他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背过气去的!” 众府兵满面焦急地望着弛虞雍,而弛虞雍气喘如牛,胸部跟个大风箱一般,仿佛随时都会抽搐过去。如此情状倒不似作假,灰衣人不禁踌躇了一下。 弛虞雍也在此时举起了衣袖,艰难道:“你手上的力道松一些,我……我受不住了……我袖中的乾坤袋里有药,你帮我拿出来……喂给我……” 灰衣人半信半疑地瞅了他一眼,沉吟了一下,威胁道:“你的命在我手里,老实点,少耍花招!” 弛虞雍缓缓点了点头。 灰衣人便将左手松了松,又凑头到他的袖口处。 弛虞雍喘得浑身无力,仿佛一只手抬不起来似的,另一只手也上前扶着。 “在哪儿?”灰衣人将手伸进他的衣袖里掏了掏,接着忽然脸色一变。 说时迟,那时快。 凌萧只听见一声极短的破风声。下一瞬,灰衣人的右手死死捂住喉头,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弛虞雍如同溺水的人一般,猛地向前一挣,狼狈地趴到了地上。府兵们一惊,连忙凑到他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凌萧和沈青阮忙奔到灰衣人身前,就见他倒在一滩血泊里,双目圆睁,已然气绝。 伸脚将灰衣人覆在喉头上的手踢开,下面赫然是一只淬了剧毒的短箭,比连弩上的箭还要短上一半。凌萧认得,这是袖箭。 原来这个二世祖早有预谋,就等灰衣人放松警惕的一刻,给了他致命一击。想到此处,他不禁对弛虞雍刮目相看。 在一众府兵的拥护下,弛虞雍终于缓过气来,面上却并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 他站起身来,第一时间走到灰衣人的尸体旁,怒气冲冲地补了一脚。接着双手抱头,蹲下身去,呜呜大哭了起来。 “少爷……”几人试图上前安慰。 弛虞雍却猛地一挥手,将众人推倒,然后又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冲到了公堂正中的黑漆棺材前。 “大哥……”他呜咽着,身子一软,贴着棺壁滑了下去,“大哥,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也不知是后怕还是得意,他仿佛神志不清,反复重复着这一句话。望见他癫狂的样子,府兵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阻。 弛虞雍抱着棺材哭了一会儿,低声嗫嚅道:“大哥,雍儿不是蠢货,不是没用的废人……你做到的事,雍儿也能做到。大哥……雍儿好想你。你醒过来,再看看雍儿,好不好……” 话音未落,他忽然浑身一抖,整个人弓成个虾子,向旁边一歪,无声地呕吐了起来。 凌萧和沈青阮对视一眼,二人默默无语,默契地退了出去。 一路走到外界,感受到拂面的清风,鼻端又闻到了独属于阳间的草木清香,凌萧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又是一场惨剧。”他沉声道。 “唯一的突破口也没了。”沈青阮有些郁郁,“这个弛虞家到底是怎么回事,风水不好还是祖坟让人给刨了,怎么一大家子除了蠢货就是变态……” 随口发泄了几句,他自己似也觉得没趣,摇摇头,转身走了。 凌萧见他离开,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追上去。方才见弛虞雍抱着弛虞斛的空棺嚎啕,他忽然想到了纪麟。已经整整一日没见着他了,不知道他现在如何。 这么想着,他便出了府门,直奔抱山居而去。 看看天色,至少已是子时。溯陵全镇宵禁,风声鹤唳,满大街都是打更的更夫,还有一队队的衙差巡逻。 不过,这些人在他眼里便如土狗木鸡一般。他轻身掠上墙头,踏着屋脊在夜空中起落翻飞,不过片刻功夫,就望见了抱山居的屋檐。 四下一片静悄悄的,他不愿惊扰大堂中值夜的小二,便跃上了屋顶,想从后窗翻进屋内。可余光一闪,他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后院里似乎有火光。 大半夜的,难不成是后厨起火了?他心下一疑,先不忙着回屋,循着火光翻进了后院。 -- 第374页 火光的来处隐在一座假山后面。凌萧脚下无声,猫一般逼到近处,透过树影一看,竟然是小二八万在鬼鬼祟祟地烧纸钱。 算日子还不到中元,莫非是他家人的祭日,他偷摸着在夜里烧些纸钱祭奠? 正想着,忽听八万低声呜咽了一句:“姐姐,你这辈子命不好,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人家,做个大小姐,嫁个好姑爷,再生他七八个大胖小子,舒舒服服地过一生……” 原来是他的姐姐,凌萧心下一软。 “你……”八万又继续哽咽道,“你莫要怪我,我也是不得已。做下这些事,我夜夜都做噩梦,一刻也没得安生。你若是泉下有知,就给我托个梦,捎句话,也好让我安心……” 听这意思,难不成他姐姐的死竟与他有关?凌萧又皱起了眉头。 “哎呀……”忽然,八万一声轻呼。 凌萧抬头一看,就见一张燃着的纸钱被夜风一卷,竟向着他的方向飞过来了。 一时间避无可避,他干脆一挥手,将纸钱上的火扑灭,朝八万走了过去。 第277章 缺失的拇指节 蓦地见暗地里走出个人来,八万大吃一惊。 但看清来人后他便松了口气,尚自挂着泪珠的脸上扯出一抹天真的笑容:“凌公子,怎么是你?” “我忧心朋友,回来看看。”凌萧道,又问,“他可回来了?” 八万点点头,用衣袖抹了抹脸:“嗯,纪公子下午就回来了。看着心情好了许多,晚间还要了一大碗牛肉面呢。” “对了,他还问起了公子你,我说你在弛虞府里。他好像有些奇怪,但也没说什么。” “嗯,这样就好,多谢你了。”凌萧点点头,又看了看地上的火堆,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嗐……”八万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将脚下的纸钱拢了拢,道,“家中的一个姐姐枉死,我心里难受,就想烧点纸钱,祭拜祭拜。” 凌萧点点头,忽然想起同样枉死的阿贺,便也蹲下身去,道:“借你的道场,我也为贺姑娘祭奠一二。” 闻言,八万拨弄火堆的手忽然颤了一下。 “贺姑娘?” “就是前几日在抱山居中亡故的那位。”凌萧道,“你不是也跟她说过话?” “哦,对,对……”八万嗫嚅道,“贺姑娘人很好的,性子也和善。” “性子和善?”凌萧有些意外,眼前浮现出她在纪麟面前张牙舞爪的样子。 “唉,是啊……”八万抹了把眼泪,“世间少有姑娘像她一样,虽然吃了那么多苦,但在人前却总是笑着,像一朵春花一样……”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又哽咽了。 想起阿贺见牙不见眼的笑容,凌萧也暗暗点了点头。可忽然间,就像被一根极小的刺戳了一下,他心头忽然一震,一股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 “你怎么知道她吃了很多苦?”他转头问八万道。 “呃……”八万似是有些惊慌,“那不是弛虞家那个霸王把她掳了去,想要欺负她吗?” “不过就一次,她也很快就获救了,何来「吃了很多苦」这一说?”凌萧又问。 “这个……你们不是来为她求养仙丹吗?”八万道,“她在林子里被山猫伤了心脉,好容易才保下一条命来,后来又被弛虞雍那个恶霸欺负,可不是受了很多苦?” “你连这些都知道?”凌萧越发疑惑。 “嗐……”八万捅了捅火堆,“就是她在客栈的那两天,有几次闲聊,就说起来了。” “闲聊?”凌萧皱了皱眉。 闲聊会聊得这么深吗?何况他们在溯陵不过两日,阿贺就遇害了。 在这之前,纪麟恨不得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侧,她哪来的时间跟一个店小二闲聊? 怀揣着疑问,他看向八万的目光就变得审视起来。 “对呀,闲聊嘛,我们当小二的最擅长了。”八万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常,世故地轻笑一声,“跟谁都能聊起来,权当打发时间呗。” 说着,他搓起一叠黄纸,递到凌萧身前,道:“公子请……” 凌萧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了纸钱。 拈起一沓,刚要丢进火堆里,他忽然心头一凛。 “等等!”他回过身去,一把抓住了八万的左臂。 “公子,你怎……”八万被他惊了一跳。 可下一瞬,他就顺着凌萧的目光,聚焦在了自己的拇指上。 只见那只拇指上缠着一圈粗布,粗布连着手掌,是干重活的人为了防止磕碰,特意缠上的。 “凌公子,你弄疼我了……”八万有些喘不上气。 凌萧紧紧盯着他的拇指看了一瞬,蓦地抬眼,望着他惊慌失措的脸,心中犹如掀起了惊涛骇浪。 “把它解开。” “什么……” “你拇指上的绷带……”凌萧道,“解开……” “我不,为什……”八万想把手抽回来。 可凌萧紧紧握着他的手臂,不给他丝毫逃避的机会。 见八万不肯合作,他干脆三下五除二,自己扯住绷带的一头,粗暴地一拽。 粗布条被一圈圈解了下来,片刻后完全落地。一只光秃秃的拇指节暴露在他眼前。 凌萧望着那根短了一截的拇指,愣住一般,半晌回不过神来。 -- 第375页 下一瞬,他又发疯般地将八万别的手指都掰过来。一看,其余四指俱完好无损。 只有这只拇指,在第一指节戛然而止,光秃秃的,似乎是被什么利器削去了一段。 “怎么回事?”他将那截断指凑到八万面前,厉声问道。 “什么怎么回事……”八万慌乱道。 “杀害贺姑娘的凶手,是个左手少了一截拇指的成年男子。”凌萧道,“你的左手为何会这样?” “我……这,这就是小时候帮我爹上山砍柴,一不小心被斧子劈了。”八万道,额上的汗在熊熊火光下反射出一层油光。 “斧子劈砍的伤口绝不会是这么整齐。”凌萧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只有异常锋利的神兵利器,譬如我这把剑。” 他说着,左手将紫霄剑从背后抽出。「唰」的一声,紫光闪过,火堆里的一截木头被平平削去了一截。那断口平滑如镜,与八万拇指上的断痕如出一辙。 八万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火中的一截断木,忽然目光一闪,先前的天真恐惧荡然无存,只剩下满满的恨意。 左手蓦地一翻,凌萧一个不妨,让他脱了出去。 竟然会武? “呵……”他不敢置信地冷笑一声。 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仓皇窜逃的背影,他握着紫霄剑,长身飞起,不过须臾功夫就跃到了他身前,阻住了他的去路。 “不要挡路,你放我走!”八万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绝望,双手成爪,向着凌萧的面门抓来。 凌萧不跟他废话,下手狠厉,三招过后便「嗤」的一声,在他左臂上刺出一道血口。 “凌公子……”八万捂着伤口,震惊地看着他。 “要么留下来,将事情分说清楚,要么死。”凌萧冷声道。 闻言,八万倒抽一口冷气,半晌哀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逼我?” “我从未想过要逼你。”凌萧道,又上前一步,“我只问你,贺瑜是不是你害死的?” 听到这个名字,八万似是被针刺了一下,浑身猛地一颤。 “是不是?”凌萧又上前一步,距他只有三步远,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第278章 真相 八万战战兢兢,如同一只淋了水的鸡。半晌,他将双目一闭,缓缓流下了两行热泪。 “我姓陈……陈湘湘是我的姐姐。弛虞氏欺人太甚,把我姐姐,还有我自小的玩伴都抓走了。是姐姐拼死把我藏起来,我才逃过了一劫。” “后来……后来他们又放火,烧了我们的村子……我们实在忍不了了。如此大仇,你叫我们如何能忍啊?所以,我们才想出一个计策,要杀一个人,然后嫁祸到弛虞氏头上。” “弛虞斛城府太深,我们斗不过,就想到了他家那个二世祖。先把他告上公堂,再由我姐姐出面,揭露弛虞斛的罪……” “一派胡言!”凌萧猛地打断了他,“到现在你还在撒谎!” “你们要设计陷害弛虞雍,为何会找上我们?”他紧紧盯着八万,厉声道,“我们来溯陵才不过两日,你怎知我与纪公子肯为了贺姑娘与弛虞氏作对?” “也许纪公子与贺姑娘的感情没那么深呢?也许我们胆小怕事,弛虞氏威逼利诱下来,我们选择忍气吞声呢?” “你又如何肯定县衙就会受理此案?弛虞氏在溯陵只手遮天,知县怎可能独善其身,与他毫无瓜葛?届时他们大手一挥,将此事掩盖下去,你们的计谋不就全白费了?” 他一连抛出数个问题,八万惊颤地看着他,好几次张了张口,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哼,别再演戏了。”凌萧道,望着他的目光里一片悲凉,“你根本不是什么陈家村的人。你是他们的人,和陈湘湘一样。” “你们的目标也不是弛虞雍,而是弛虞斛这个少家主,和他背后雄厚的财力。你们是要让弛虞氏倒台,让太子失去财囊,处处掣肘!” “你……”八万的瞳孔地震一般连颤了两下,“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凌萧冷笑,“你们难道把别人都当成傻子吗?还是你们真觉得自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别人都当作你们股掌间的玩物?” “我们刚到溯陵,贺姑娘就出了事。好巧不巧,就在纪麟的眼皮底下。” “你们不就是想让纪麟暴怒失控,然后手刃弛虞雍。好让纪府与弛虞氏,也就是太子结上死仇吗?” “不……”他冷冷一笑,“我猜,你们的算盘还要打得更精一些。” “大概一个弛虞雍死了还不够。最好的结果,是纪麟打杀了弛虞雍,他自己又被赶来的弛虞府家丁打死。如此一举两得,纪府对太子必定恨之入骨,也必不肯支持他登基称帝。” “只是可惜……”他的眸色暗了暗,“你们的算盘打得太响,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 “弛虞府的家丁没跟纪麟硬碰硬,而是将弛虞雍抢出去了。你们一招不成又出一招,这才有了公堂对簿,陈湘湘掀起陈家村陈年旧案一事。” “哼……”他冷笑一声,“现在想想,陈湘湘当年不过十岁出头。得罪了地头蛇,又兼一身伤病,她一个稚龄弱女,无依无靠,如何能在弛虞斛的眼皮底下安然偷生这么多年?” -- 第376页 “这也就罢了。她既然已经隐匿多年,怎的抱山居的案子一出,她接着就出现,还手握大量弛虞斛的罪证,这岂不是太巧了吗?” “整件事情,从你,到陈湘湘,再到弛虞雍,弛虞斛……这么大的一个局,牵扯着这么多的人与事,又岂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又怎可能,是你们见到贺姑娘之后的临时起意?” 话说到此处,忽然一道灵光在他脑中一闪。那丝熟悉的,奇异的感觉又一次袭上心头。 但这次不同的是,这丝奇异的感觉并没有一出现就消失,而是在他心中发芽滋长,慢慢地,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以前没有留意的关键性细节在他脑海中一一浮现,原本遮蔽在他眼前的重重迷雾渐渐消散。渐渐地,露出了隐藏在后面的,比死亡更加残酷的真相; 既然目标从一开始就是纪麟,他们做了这么久的准备也是为了纪麟,那么问题就来了:他们是如何得知,纪麟会经过溯陵? 若说纪麟在离京前曾四处广而告之,让他们提前知晓他要西行,这倒也还说得过去。 可溯陵并不在去梵州的必经之路上,甚至他们的路线上从来就没有这个偏远小镇; 不,他心念一转,不是他们知道纪麟会经过溯陵,而是纪麟一定要经过溯陵。 因为溯陵有一个重要人物——弛虞斛。为了让这二人碰面,就必须将纪麟引至溯陵。 所以,溯陵一行看似是种种巧合交叠导致的决定,但事实上却是对方处心积虑,为他们一早设下的陷阱! 那他们是什么时候决定前来溯陵的?他在脑中思索了片刻。 旗峰山庄…… 是旗峰山庄的李夫人要他们来溯陵,为阿贺求一味养仙丹。 难道是她? 不,不会。他又在心底否定了这个答案。 旗峰山庄是他自己找去的,若没有山猫袭击,他根本不会借道旗峰山庄,也就不会认识梨花李氏。 那山猫袭击……难道也是有人事先安排好的? 这更加不可能。 且不说山猫的可控性远远比不过人类,那夜他们之所以受伤惨重,最大的原因就是他在守夜时轻率入定,沉迷于无妄境,没能提前示警。 这是任何人都控制不了的。想不想入定,能不能入定,何时入定,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能提前预知。一切都只是率性而起。 倘若当时他没有入定,而是老老实实地守夜,那几只山猫对他们根本造不成威胁。 如此一来,阿贺便不会受伤,他们便不会找到梨花李氏,李夫人便不会建议他们为阿贺求一味养仙丹。 那么,溯陵一行也就根本不会成行。他们精心准备的这个局,也就没有丝毫用武之地。 可是,这一切还是按照他们的计划,精准地发生了。他们三人被请入瓮中,之后意外频发,令人无从招架。最终,造成了现今的局面。 这是为什么? 第279章 莫道人心苦,当知世事艰 什么人,能在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事先预知他们的行程,并在溯陵布下天罗地网? 心中浮现出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答案。 还记得第一次堂审时,弛虞雍曾经说过。在他们为阿贺求药的那天清晨,他宿醉方醒,从自家的药庐走出来,就看见阿贺坐在路边的一棵大柳树下,两只小脚一荡一荡的,还冲他甜甜地笑了笑; 不可能…… 凌萧在心中下意识地否定。 可下一瞬,这个结论就在强大的逻辑面前土崩瓦解。理智告诉他,这才是唯一合理的,能将他心中所有疑团全部解开的答案。 “哈哈哈……”他心中思绪翻飞,对面的八万却忽然苦笑了起来。 “还以为是什么天衣无缝的计谋,机关算尽,到头来还不是被人一眼看穿!贺姐姐,你看看你,死得多不值啊!” 就像是被人一拳打在胸口,凌萧全身猛地一震。 八万说完后,面上就露出了一丝古怪的表情。 凌萧怔怔地看了他须臾,忽然反应过来,一拳挥出,在他还来不及咬下去之前,「哐」的一下,将他的后槽牙打落下来。 “唔……咳咳咳……”八万被打得眼冒金星,扑倒在地。 一口血喷出,混着几颗牙齿,其中一颗里面赫然藏着一颗小小的黑色药丸。 他捂着鲜血淋漓的嘴,还挣扎着去够那颗落齿。凌萧却先他一步,将牙齿一脚踢飞了。 “又是死士……”他望着八万兀自前伸的手,喃喃道,心中忽然悲凉地发痛起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做下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他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八万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 “呵呵……”八万嘴歪眼斜地看着他,半晌,扯出一个苦笑。 “公子,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陈家村的人,陈湘湘也真的是我的姐姐。”嘴角漏风,他口齿不清地道,“只不过世间多疾苦,天意爱弄人。我和姐姐……都不得不走上这条不归路……” “什么事都怪天怪地,是老天拿刀逼着你,让你去杀人的吗?”凌萧怒道。 “呵……刀?”八万嗤笑,“刀能逼人做什么?一刀下去最多碗大个疤,还能喷凶手一脸血,多痛快!可知这世上折腾人的法子数不胜数,每一种,都比一刀捅下去要来得残忍得多!” -- 第377页 “天下人多夸赞弛虞氏博爱仁慈……”他的眉梢眼角尽是讽刺,“但我们陈家村的人都知道,弛虞府哪里是什么兼济天下的善堂,他们的少家主,那就是一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这一世,我们承受了太多的苦难,菩萨是渡不了我们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以牙还牙。他毁了我们的一生,那我们也只好让他万劫不复!” “可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这么做是助纣为虐!”凌萧心痛道。 “弛虞斛恶事做尽,你们背后的主子难道就是什么善人吗?为一己私利肆意牺牲他人,视人命如草芥。说到底,他与弛虞斛有什么不同?” “不同啊,公子。”八万淡漠地望着他,“弛虞斛是来糟践我们的,而主上,却是为我们报仇的。” 他望着凌萧陡然凌厉的眉眼,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忽然平和了下来。 “公子不必急着反驳我。”他沉声道,二十出头的年纪,双眸里的沧桑却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我知道,你们是京里的贵人,没见过这样的江湖。就像是梧桐树上的凤凰,哪里知道什么是人间疾苦。” “可我们不一样啊。”他扯出一个无奈的苦笑,“我们是在泥地里打滚的蝼蚁,贵人们轻轻一脚,就把我们碾死了。” “公子知道那种日夜担惊受怕的滋味吗?” “看着自己的亲人、友人、爱人一个接着一个被人捉去,凌辱,打骂,最终曝尸荒野,可你却什么都做不了。” “公子能想象,这是一种怎么样的折磨吗?” “不,你不能想象……”他摇了摇头,“你跟他们一样,都是高高在上的凤凰。可你要知道,打从记事以来,我每一日,每一刻,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我过够了。” “我们都过够了。” “所以,我们没得选择。” “一个饿了三天的人,当他终于逮到一只旅鼠,只会一口咬下去,根本想不到旅鼠会不会痛。” “说到底,我们也只是想活着而已。不求大富大贵,功成名就。我们的奢求很简单,真的就只是,活着而已。” 他看着凌萧,疲惫而枯槁,总让人联想起行将就木的老人。 纸钱化作飞灰,飞旋在二人身后的天地里。 凌萧也回望着他,没了燃料,假山后面的火光已经很暗了,将将能照亮一个人的眉眼。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八万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店小二的憨直在他的双眸中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长年静卧潜伏,等待一朝雪恨的执著与隐忍。 是啊,他当然不是什么普通的店小二。 一个普通的店小二,如何能说出刚才那番言语。一个普通的店小二,又哪儿来的智计与财力,布下这么大,这么残忍的杀局? “呵……”凌萧怒极反笑,“现在是要行苦肉计,来洗白你们所犯下的罪孽吗?” “还是你觉得,我一只「高高在上的凤凰鸟儿」听不得这些所谓的人间疾苦。你随便说上两句,我就会被你打动,陪你掉上几滴眼泪,再体体面面地放你离开?” 八万的脸明显僵了一下。 凌萧冷冷一笑,道:“你们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你们不幸承受的苦难,难道就一定要用别人的苦难来补偿吗?” 脑海里浮现出纪麟倒在县衙外面,满嘴鲜血的画面,他心中愤懑突起,猛地抓紧了八万的衣襟。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有没有想过,多少无辜的生命因为你们而消失。多少本可以拥有幸福的人,因为你们,注定要荒凉一世……” “呵……公子,你是说贺姐姐和那位纪公子吗?”八万一直无动于衷地听着他疾言厉色的控诉。直到此时,红肿的脸上才勉强扯出一个讽刺的笑。 “要我说……”他叹了一声,“这人世间的缘分还真是奇妙。你弃若敝履的,我却视若珍宝……” “什么意思?”凌萧猛地凝眉。 第280章 长夜难明 “春红浅香,不似情长……”八万喃喃吟诵,双目朦胧地望着远方,“我这辈子太短,还没遇上自己喜欢的姑娘,也不知道情爱是什么滋味。但我想,那一定是一种能让人上瘾的滋味。” “要不那些穷酸秀才为什么总守在醉红楼的外面,家财都被骗光了,只剩下一件单衣,大冬日的,下了雪也不走,眼巴巴地望着姑娘的阁楼,冻得鼻涕都下来了,还要摇着扇子吟诗……” 他说着鄙夷地笑了笑,又叹了一声,道:“那时候我不懂,觉得他们是读书读坏了脑子。可自从见了贺姐姐,我忽然就懂了。” 他回过头,平淡如水的双眸望进凌萧的眼。 “公子,贺姐姐她不无辜,也不需要你的可怜。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勇敢。 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忠于的是什么。公子你……不需为此做过多的感叹……” 春红浅香,不似情长……这句话在哪儿听过,好生耳熟。 忽然,那夜的情迷缱绻又一次在耳畔响起。凌萧猛地记起,那还是在赤桑镇上,纪麟为阿贺置办了一整套海棠红的衣裙,美滋滋地拿到她房中献宝。 难道从那时起,她就已经……他猛地闭上了眼。 -- 第378页 “公子,你是个好人。”八万的声音又在他身前响起。 “咱们私下里都说,京师黄粱米,一半米膏虫。高门大户里没有什么人是干净的,泼天的富贵,都是从我们老百姓身上搜刮来的。便是被冤死了,也是他们活该。” “可自打第一眼见到公子你,八万就觉得亲切。即便公子今日抓着我的衣襟,对我横眉冷目,我也还是要这么说。” 他望着凌萧,枯槁的目光中掺杂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温情。 “因为你和我之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外表冷漠,内心却很纯善。虽然话不多,但跟在你身边,没来由地就会觉得心安。” “呵……公子见笑了。”他敛眸自嘲,“只是一个人在刀尖上走得久了。有时候,也会惦记被人护着罩着的那一点儿暖。” “有时候……也想就这么把手放了。光明正大地活在太阳底下,跟朋友说说笑笑,一起偷看大街上俏丽的姑娘,夜里喝饱了酒,大被一拥,安安稳稳地入梦乡……” 他一脸享受地闭了闭眼。 “可是不能啊……”半晌,叹息声响起,“二百多条人命,半大的孩子,就这么被人活活糟践了。若是连这个都能忘了,那我还算是个人吗?” 他紧了紧牙关,喉头上下一滚,勉力咽下心头的酸涩。夜风穿过假山石,发出一阵细碎的呜咽。 片刻后,他睁开双目,眸子里闪过一丝暗淡:“其实,这次把公子牵扯进来,是我最不愿的事。尤其是看到你为贺姐姐,为你那位朋友伤心,我心里更是常常自责……” “不过现在好了,现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八万……也不欠你什么了。”他抬起头来,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凌萧冷目看着他,“这一套对我没用。” “呵……”八万轻轻一笑,“公子啊,你误会了。” “八万知道你的本事,之前不甘心,试着逃过,也被你捉回来了。如今在你手上,八万认命了,不逃了。” 他望着凌萧,目光中一片坦然。 “公子,你我终究不是一路人。公子的高贵与正气,是八万一生难以企及的。而八万受过的苦,也希望公子你一辈子都不要明白。” “就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八万也希望公子你能安守本心,擅自珍重。如有可能,就远离朝堂吧。那里的旋涡太深了,就算再洁身自好的莲花,也终究会被腐蚀浸染的。” “公子不如……就像这飞鸟一般。穿林过野,闲时在花枝上打打盹,饿了就去河里抓几条鱼。春来赏花,夏来赏雨,秋来赏菊,冬来赏雪……这,也是我曾经向往的日子啊……” 他说了许多,声音平缓而宿命。 凌萧本不想听他啰嗦,可不知不觉就被他的情绪感染了。他静静地望着他,直到听他说出最后一句,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一酸。 “呵……”八万忽而笑了。还是初见时那副天真的,憨憨傻傻的样子,嘴一咧,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可下一瞬,他忽然决绝地咬了下去。带着那副天真烂漫的笑,就像是在品尝糖果的孩童。 凌萧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忙掰开他的嘴。 可是已经晚了。 大量紫红的鲜血从他的口中溢出,一条舌头已经被他咬得稀烂。 极度的震撼将他震在原地,他轻轻颤栗着,双手还握在八万的口边,任由污血将双手染得鲜红也一动未动。 直到八万浑身一个痉挛,软绵绵地歪倒下去,他才猛地惊醒。一把将他抄在手中,他在墙头一点,如利箭般向着弛虞氏的府邸奔去。 疾风过耳,鸟鸣渐盛。天边露出了一丝白线,启明星挂在墨蓝的天幕下。长夜向晚,黎明将至。 可他手中的躯体却慢慢冷却了下来,沁凉的晨风仿佛带走了他仅剩的温度,连带那一丝因为剧痛而不受控制的颤抖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粗糙的麻衣摩擦着他的掌心,矮小的身躯瘦骨如柴,被他抓在手里也乖乖地一动不动,好像某种受了伤的小动物,不知疼痛,不知冷暖,总是逆来顺受,任人摆布。 眼前闪过一幅幅画面,记忆中那张面黄肌瘦的脸见人就挂着讨好的笑,嘴一咧,露出两个尖尖的虎牙,像个缺心眼的憨子。 然后憨傻的模样去了,一张脸被打得山河破碎,鲜血从口中不要命地涌出。 一双淡泊的眼睛宿命地望向自己,无悔无怨,不惧生死,只是小心翼翼地,盛满了对尘世的眷恋,和对光明的渴望。 凌萧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恨他。 “八万,醒醒,天要亮了。”他摇了摇怀中的躯体,低声喝道。 没有回应…… 就像抱了个缺斤短两的麻袋,破旧而枯槁的,没有半分生机。 他垂下眼眸,看着怀中双目紧闭,毫无血色的脸,一种陌生的情绪慢慢从心底涌了上来。 心中像是被吞噬了一个大洞,很多美好的,被他小心珍视的东西争先恐后,头也不回地弃他而去。 而他只能在夜风中疾奔,像个逐日的孩子,抱着一具半凉的躯体,和惶惑不安的灵魂。 第281章 美人计 弛虞府一众家丁见凌萧满手血污地回来,怀里还带着个半死不活的店小二,都是大为震惊。但他来不及解释,只一味地大叫「大夫」。 -- 第379页 终于,怀中的人被人接了过去。他手上一松,眼前猛地一片金星,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一只温热的手覆到他的手臂上,将他扶住了。凌萧强忍着眩晕回头一看,轻轻道了句:“青阮……” “跟我来。”沈青阮道,左手拉着他,带他回了房。 “去打些热水来。”他听到沈青阮在门口吩咐。 不一会儿,他也跟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到床上,道:“你太累了,先不要胡思乱想,闭上眼睛歇一歇。” 凌萧却倔强地望着他,只问:“你不问我为何将店小二带回来,不问我他为何是这个样子?” 沈青阮微微避开了眼神。 “果然,你都知道。”凌萧道,嘴角缓缓扯出了一个苦笑,“所以你才让我跟你讲这一路的见闻,你是想确认自己的猜测。” 沈青阮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很早就对贺瑜生了疑心。” “这一路你们行踪不定,没有任何人能够事先预知你们下一站落脚何处。只有贺瑜,只有她有这个条件,设计这个杀局。” “呵……是啊。多么简单的事,可笑我身在局中,被人骗得团团转,竟然直到今日才发现真相。”凌萧苦笑着,将头转向里侧,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世子……”沈青阮轻轻唤了一声。 “她……贺瑜……她是从什么时候起有的这个心思?难道在槐镇见到我们的第一面,她就已经开始布这个局了?”凌萧又转过头来,望着他,心中仍是不敢置信。 闻言,沈青阮微微垂下了眼眸。 “更有甚者……”他沉声道,“也许槐镇本身就是一个局。一个引你们上钩,将她顺利安插到你们身边的局。” 凌萧猛地皱了皱眉,回想起当日的点点滴滴,不由连连摇头:“不……不可能。”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世子,你要明白,咱们的对手不是一般的强盗。” “他们要窃的不是几千几百两银子,他们求的,是金銮殿上那个花团锦簇的位子,是坐在那个位子上,俯首所及的万里疆土。” “世子可知,那个位子下面是多少的金山银山,是如何的生杀大权?” “一笑山河暖,一怒百鬼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振臂一呼,四海臣服。”沈青阮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在这样的诱惑下,一个小小的槐镇之谋算得了什么?” “有些人甚至可以卧薪尝胆十余载,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送往仇敌身边,日日侍奉左右,直到时机成熟,再一击而杀之。” 凌萧怔怔地看着他,望着他灯影下不食人间烟火的眉眼,忽然希望他真是一尊菩萨,这样他就能度化自己,远离这肮脏不堪的人世。 “还有……”眼前的菩萨又开口了,唇齿间吐出的却是冰刃一般的字眼,“若我猜得没错,贺瑜一开始的目标甚至都不是纪麟,而是你。” “我?”凌萧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千疮百孔,没想到沈青阮又给他补了一刀。 沈青阮看了看他,似是也有些不忍,最终却还是道:“对方布下这么大一盘棋,无非是想要借刀杀人,铲除异己。” “纪家军虽强劲,但与凌大将军麾下的铁骑相比,还是相差甚远。让他与太子对敌,说到底有些勉为其难了。放眼朝野,真正有这个实力与太子抗衡的,就只有凌大将军。” “试想,若当初在抱山居被怒火冲昏了头,要打杀弛虞雍为贺瑜报仇的不是纪麟而是你。以世子的武力,定不会让弛虞雍逃出生天。而后县衙来人将世子关进大牢,一切就可以如当年赵扶一案重演。” “世子被人打杀,凌大将军必然震怒。继而再有人挑拨离间,凌大将军情绪失控之下,会发生什么谁都无法预料。” “所以说……”沈青阮叹了一声,“幸好世子清心寡欲,没中了她的美人计。否则……” 他默默摇了摇头。 “呵……”凌萧微微一哂,“美人计……贺瑜可算不上什么美人。” 闻言,沈青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美人计,可不一定非要雪肤花貌的倾城之色。” “其实要说美人,京城中什么样的没有?乡野间的寻常姿色如何能入得了世子的眼?” “这点他们也明白,所以他们并未费心去找一个差强人意的「美人」,而是另辟蹊径,寻来了这样一个性格特异的女子。” “贺瑜也许容貌算不上一等一的美,但却有着独特的吸引力。尤其是对锦绣堆里出来的公子少爷来说,更是让人耳目一新。纪麟不就是这样着了她的道吗?” 唉,纪麟,纪麟; 一想到纪麟,凌萧的头就开始痛。 这件事连他都如此难以接受,却要他如何能张得开口,把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纪麟? 许是明白他心中所想,沈青阮轻轻覆上了他的手臂。 “世子,依我之见,纪公子没有必要知晓此事的全部真相。不如就让这件事到八万为止,让他相信这只是一次针对陈家村旧案的报复。对他而言,也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闻言,凌萧默默半晌,最终点了点头。 这时,外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门外有小厮道:“秦先生,水来了。” 沈青阮抬眼看了看,转头对凌萧道:“热水来了,我让他们抬进来,你好清洗一下。” -- 第380页 凌萧却缓缓摇了摇头,双目茫然地望着头顶的床帐:“我不想,我觉得好累,你让他们走吧。” 闻言,沈青阮没再坚持,过去打开门,让小厮把水放在门口。 凌萧听到他问了一句:“那个人怎么样了?” 没有回答。 但沈青阮轻轻叹了口气,道:“好了,你们下去吧。” 接着,他缓步走了进来,正好撞见凌萧希冀的眼神。 猛地一顿,沈青阮的面色沉了沉,然后对他缓缓摇了摇头:“没救过来。” 又是一条人命。 又是一条人命! 凌萧忽然怒从心起,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哎……”沈青阮一惊,不禁轻呼出声。 “无事,我想出去走走。”凌萧道,接着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纵身破窗而出。 沈青阮见状连忙跟上,也从窗口一跃而下。 二人一前一后,不一会儿,就到了三里外的镜湖边。 第282章 世路难行 凌萧萧索的背影静立在湖边,映着湖中一轮圆月,越发显得孤寂落拓。沈青阮踟蹰了一下,慢慢走上前去,轻声唤了唤他的名字。 闻声,凌萧忽然转过头来。发丝在夜风中翻飞起舞,眼底微微泛红,目光中是难得一见的愤怒。 “人活着,难道就一定要争要抢,要觊觎,要奢望,贪欲横流,欺瞒利用,做尽杀戮,满手鲜血,为一己私欲把别人赶尽杀绝,也把自己弄成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吗?” 他性子向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如此暴怒实属罕见。 沈青阮被他激烈的情绪惊了一下,缓过神来后便轻声叹了口气,道:“当然。世路难行,想要过得舒心,从来都不容易。” 闻言,凌萧的双目中有难以掩饰的震惊。 “世子不必如此看我……”沈青阮道,“我只是说了句实话而已。而实话,向来就是不中听的。” “人活一世,真的要想这么多,求这么多吗?”凌萧不解道,“有衣可穿,有饭可食,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天高地广,为何非要越活越窄呢?” “因为有利益在呀。”沈青阮垂下了眼眸,“只要有利益,就会有争斗,自古如此。很简单的道理,只不过有人听不懂,有人听懂了,却不愿承认罢了。” “就没有例外吗?”凌萧不信,“我不是这样的人,你也不是。” 闻言,沈青阮抬眼看着他,半晌平静道:“你我眼下或许不是。但将来,也一定会是。” 凌萧眉间一紧,刚要说什么,却被沈青阮的眼神阻住了。 “世子有没有想过……”他不紧不慢地道,“自己为何能远离纷扰,舒心度日?” “不是因为你我天生格局比别人宽广,而是因为我们的出身。你我皆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根本不需要同别人争抢。” “那太子呢?”凌萧不服,“太子生于皇室,身份岂非更加尊贵?” “是啊……”沈青阮点点头,“他是生于皇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距离那个宝座就只有一步之遥。” “可你知不知道,正是这一步之遥,成了扼住他咽喉的利爪,让他日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你我都是家中长子独子,生来便是唯一的继承者,没有嫡庶兄弟环伺左右,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觊觎家产。” “可太子不同。他前面的,是这世上最泼天的权势富贵。而他,却不是唯一有资格承袭的人。” “往前走一步,便是花团锦簇。而往后倒一寸,就是万劫不复。日日身处这样的险境之中,你要他如何安枕,如何能如你所言,好好地过日子呢?” “就非要那个位子不可吗?”凌萧的声音里透出崩溃。 “对,非要不可。”沈青阮的声音里有一丝刻意的冷酷,“不仅仅是因为野心,更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退路。” “一个人,一旦到过高位,就不可能轻易地全身而退。即便他自己能放下,后来者却难免心存忌惮。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个道理,世子应该明白。” 凌萧紧皱着眉,半晌,疲惫地将手抵住了额头。 “世子……”沈青阮有些不忍。 “我想喝酒。”凌萧忽然道。 “什么?”沈青阮有些惊讶,抬眼看了看天色,“这个时辰……” 「哗」的一下,身子忽然被人扯起。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拉着,一路分枝踏叶而去。 “哎!”他一声轻呼。 可凌萧根本没有理他的意思。 几个起落间,他再次回过神来,就见两人身处一户人家的后院。院内充溢着扑鼻的酒香,带着隐隐的桃花香气,刺激着人的喉头。 “这是……抱月楼的后院?”沈青阮有些惊讶。 凌萧点点头,毫不在意他满面的惊异,自顾自走到墙边,伸手将油布一掀,只见下面赫然是层层叠叠的酒坛。 他随手取下一只,拍开封泥尝了一口,道:“好酒!” 接着,他又取下一坛,转手抛给了沈青阮。 沈青阮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而一笑,也学他的样子拍开封泥,仰脖饮了一口。 “嗯,溯陵桃花酿,果然名不虚传!”他笑道,“虽比我虞州的米酒还差了些,却也是难得的佳酿了。” -- 第381页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凌萧眨了眨眼,仰头看了看浩瀚的星空,低下头来,同他一起笑了起来。 笑声惊起一片飞鸟,也惊动了值夜的看守。不多时,远处传来一片喝骂之声。 凌萧看了沈青阮一眼,蓦地凌空跃起,片羽般落到了屋檐之上。 沈青阮见状也不落其后。二人一前一后,如两只巨鸟,在这座古镇的脊梁上畅怀地疾奔起来。 不知奔了多远,只见前方已经没有了屋脊,而是一片幽深的密林。 身后的气息有些紊乱,凌萧心下一动,这才发现沈青阮跟得有些吃力。 明明在京中时,他们二人的轻功还不相上下。可如今他进步飞速,沈青阮已经有些赶不上了。 想到此处,他的心头忽然没来由地有些难受。脚下一滞,他放慢了速度,在最后一片房檐上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片空旷的虚无。 沈青阮也在他身边落下,胸口起伏着,但眼中却是满满的笑意。 “这一身行头太束手束脚了!”他不满道,随手解开了衣襟。 看见他眼中的笑,凌萧也缓缓柔和了嘴角。 “我想清楚了……”他道,“世事繁杂,总不能尽善尽美。别人的忧虑我体会不到,别人的难处我也帮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照看好自己的本心,只求此生问心无愧,便够了。” 闻言,沈青阮眼中的笑意又深了一层。 “早知道你不会一直为俗事所扰。”他道,抬眼看着凌萧,目光忽然认真了起来,“其实我方才说,你我之所以能活得安稳舒心,并非格局比别人大。这句话要改一改。” “世子的格局,原是比旁人要宽广一些的。” 第283章 喜欢,只是一个人的事 难得听沈青阮恭维,凌萧也缓缓一笑,可笑到尽头,却又化为一声叹息。 “只是可惜了纪兄。此一事,最无辜,受伤也最深的人就是他。他本是个逍遥散人,千不该万不该,对贺瑜动了真心……” “我倒不这么认为。”沈青阮道。 “嗯?”凌萧不解。 “天地虽大,心仪之人却难寻。”沈青阮轻声道,“很多人终其一生也难得一次心动。纪麟能在这么轻的年纪,就遇到想要厮守一生的人,其实是他的运气。” “可是贺瑜她……” 春红浅香,不似情长……凌萧忽然想起八万临死前的话,心中苦涩起来。 “你是想说,贺瑜对纪麟并非真心。”他犹豫着沉默下去,沈青阮却仿佛一下看穿了他的心思。 凌萧惊异地转眸看着他。 见状,沈青阮轻轻笑了笑。 “不必这样看着我,其实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呢?若是真心爱一人,又怎能忍心让他陷入如此巨大的痛苦之中?” “那你方才还说……”凌萧不解。 “世子……”沈青阮转过身来望着他,“世子这一生中,见过多少两情相悦,善始善终?” “触目所及,无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权衡利弊得失之后的联姻罢了。生在你我这样的人家,已经比寻常百姓多出几世的尊荣富贵。若还想要真心,未免太过奢侈。” “如果没有贺瑜,纪麟多半也会是这样的命运。娶一位门当户对的正室夫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若是夫人大度,还能结识几个红颜知己。如此家长里短,了此残生。” “但贺瑜的出现,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人生。短短数十日,却体会到了他原本一辈子都无缘得尝的百般滋味。” “若是我……”他忽然叹了一声,“若我是他,无论贺瑜如何利用我,我都不会责怪于她。毕竟喜欢只是一个人的事,不论结局如何,都是心甘情愿。” 沈青阮喟然一笑:“许是我太过颓丧了吧。不过于我而言,一生若能得遇一人,已经是天大的运气。别的,不敢奢求。” “纪麟能在最美好的年纪里遇见心仪之人,并与之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说实话,我有些羡慕。” “刚遇到心仪之人,就不得不面对生离死别的痛苦,你说你羡慕他?”凌萧不敢置信。 沈青阮却肯定地点了点头。 “生死大事,又有谁能预料呢?”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今日你我站在这方屋檐上把酒言欢,可谁知道明日是否还有缘再见。说不定哪一天,便会阴阳两隔……” 忽然一阵劲风拂过,他猛地住了嘴。一只大手停在他面前一寸的地方,不由分说地阻止了他接下来将要出口的话。 他抬起头,就见凌萧眉眼沉沉,正不豫地盯着他。 “不要说这样的话……”他一字一顿,认真道,“我不喜欢。” 感受到他手下不容置疑的力度,沈青阮先是一怔。 “我只是说笑而已,你何必如此当真……” 凌萧不为所动,还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沈青阮不禁住了嘴,紧了紧眉心,然后渐渐收起了眼中的笑意,对他点了点头。 凌萧这才将手撤开,转开脸,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郁。 方才杂谈间生出的种种思绪渐渐淡去,那个稀奇古怪的梦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将明未明的天色,空气中迟滞的风,若有若无的花草香气,巨大参天的建木,黑蟒细腻冰凉的鳞片,还有; -- 第382页 他忽然深吸一口气,猛地闭上了眼。 “以后莫要再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他又回过身去,望着沈青阮冷硬道,“便是开玩笑也不行。” 沈青阮似是被他惊着了。 迟疑片刻,他缓缓抬起手,覆在凌萧的手臂,轻声道:“好,我不说了。我听你的,你别害怕。” “我没有……”凌萧下意识地反驳。 可回过神来,他的双瞳却猛地一缩。 细细回味一番,那丝陌生的震颤,那种莫名的,心悸的感觉,原来就是……恐惧。 心头掠过被人看穿心事的恼怒,凌萧又转过脸去,不豫地在沈青阮鼓鼓囊囊的衣服上瞥了一眼。 “还有身上这些。好端端的,何必躲躲藏藏,把自己弄成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以后有什么事我来抗,你顾好你自己,莫要再涉这样的险。” 被他一顿厉声斥责,沈青阮有些发怔。他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半晌才回过神来,将覆在他肩头的手收了回来,没再说什么,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真凶擒获一事,在溯陵小镇瞬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初闻凶手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店小二,众人先是不信,还以为又是弛虞府搞出来的偷梁换柱的把戏。 可又听说这个店小二乃是陈家村旧人,再想想第一日堂审之上陈湘湘的一番证词,这样前后一联系,众人心中都有了自己的小九九。 最后得知这个凶手已经死了,这些小九九就又化成了一声声叹息。毕竟生死事大,人都没了,别的再多说也是无益。 衙差将八万的尸首领走后,第二日午时又有村民来报,说在山间发现了四具家丁打扮的尸体。还有一顶破损的轿子,被拆散捣毁了,埋在尸身旁边的枯草丛里。 如此,抱山居虐杀少女一案真相大白。 然而陈嘉运作为此案的主审,却并不如何高兴。他从头到尾板着一张脸,细问了凌萧昨夜擒凶的细节,又命仵作验了尸,然后匆匆定案,便退堂去了。 阿贺的尸体被送还到抱山居,纪麟选了一个晴好的下午,同凌萧一起,将她安葬在了山间一片茂盛的葵花田里。 办完了阿贺的丧事,凌萧这才有机会同他同坐掌谈。 二人走到虞水边,纪麟的模样平静了不少。只是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原本的富贵膘彻底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青年人特有的骨骼分明的坚毅和消瘦。 凌萧忽然发现,其实纪麟也是个挺耐看的人。 第284章 离人煞 二人在水边席地而坐,纪麟随手折了只苇杆,放在口中咬着,仿佛还是先前那个闲散逍遥的富家公子哥儿。 可双目中超出年龄的疲惫与沧桑,却在清晰地表露着这个人死灰一般的心事。 “凌兄还是要去东陵吗?”他望着绵延的江水道。 “我先陪你去梵州,然后再折道东陵。”凌萧道。 “呵……”纪麟笑了笑,“你是怕我精神不振,路上再出什么事吧?其实不必有此担忧。过了这么些日子,我也缓过来了。” “剩下的路我想自己走。带着我与她一同的梦想,去梵州,寻到父亲,然后再回京城,看看春日里月西江畔漫山遍野的樱树与海棠。” “之后,再点亮九百九十九盏离人煞,看看神女会不会现身,圆我一个俗世之愿。” “离人煞?”凌萧道。 “就是祈天灯。”纪麟道,“阿贺说,他们那里都管祈天灯叫离人煞。原本是作「离人杀」的,取意杀尽离别,让天下有情人都能长相厮守……”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了顿,然后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可是后人嫌「杀」这个字戾气太重,就改成了「煞」。” “原是如此。”凌萧道,“离人煞……这个名字倒比祈天灯有趣。”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纪麟道,“阿贺说了,如果有人能一次燃起九百九十九盏离人煞,天上的神女便会现身,然后满足他一个愿望。” “这倒是与东陵传说中,往生桥后面的通天金树有些类似。”凌萧道。 “是啊……”纪麟轻声道,望着水面的目光迷离而悠远,“虽说鬼神之说不可尽信,但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这些传说都是真的。” “若人世间真有这样一件事,做成了就能抚平心中的遗憾,那该是多少人毕生的向往呢?” “纪兄……”凌萧道,“贺姑娘的事已经过去了,你还是要多向前看。眼前的路很宽广,不要把自己的人生活窄了。” 闻言,纪麟微微笑了笑,转过头来,看着他,眼底闪烁的星辉犹如水面上的粼粼波光。 “好,我答应你。”他道,“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我要带着阿贺那份一起活下去。看尽世间大好河山,日后魂归故里,再与她细细述说平生之事。” 闻言,凌萧也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 这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第二日清晨,纪麟便赶着黑豹与花驴,在微凉的薄雾里缓缓上路了。凌萧醒来后到他屋内寻人,却发现人去楼空,连一封书信也未曾留下。 凌萧退了在抱山居的客房,把剩余的钱都塞给了掌柜的。虽然也没有多少,但已经是他此刻能尽的所有心意了。 之后,他便牵马去弛虞府上寻沈青阮。 -- 第383页 沈青阮还是一副秦讼师的装扮,凌萧过来时,就见他正将弛虞府的府兵纠集在一处,仔细嘱咐着什么。 他缓缓踱步过去,一名府兵眼尖地看见了他,连忙兴奋地凑上前道:“凌公子来了!哎哟你可不知道,昨晚那帮人又来偷袭了!” “什么?”凌萧瞳孔微张,立刻看向沈青阮。 沈青阮却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秦先生可真是神机妙算!”那名府兵接着道,“他昨日日间就告诉我们,当晚可能有贼人偷袭,让我们守住弛虞公子的院子。” “结果啊,那些人真就来了,还好大的阵仗呢!咱们跟他们力战了大概两刻钟,可还是被他们闯进来了……” “他们闯进来了?”凌萧一惊。 “是呀,不仅闯进来了,还把二公子给掳走了!”府兵瞪起一双铜铃大眼。 “什么?”凌萧惊得瞠目结舌。 那府兵却嘻嘻笑了起来:“诶,公子稍安勿躁!那些人的确是把二公子劫走了,但只是其中一个二公子。” “其中一个?”凌萧眉心一紧,“到底什么意思?” “嗐,公子不知,秦先生可真是神通广大。不仅能算到敌人何时行动,还会易容术呢!”府兵望着沈青阮,两眼直冒星星。 易容术?凌萧心下一惊,暗暗看了沈青阮一眼。 “是呀!”府兵接着道,“这几日,秦先生带着咱们一共做了十二个「二公子」出来,都是用他们自己人的尸体假扮的。昨晚他们掳走的就是其中一个。” “要说秦先生这手艺,那可真是神了!咱们离得那么近都看不分明,更别提那些根本不熟悉二公子的人了!” “可是,用尸体假扮活人,难道不会被发现吗?”凌萧疑道。 “嗐,这有什么难的?”府兵道,“公子忘了咱们是干什么的了?” “我们西南有一种蛊虫,叫做长生蛊。把蛊虫种到死尸的身体里,就能操控他们,让他们跟活人一般说话行走,就连体温都是热的。外人哪里想得到这些,自然轻易就能被骗过去。” “还有这种东西?”凌萧一惊。 “什么叫「还有这种东西」?”那府兵也瞪了瞪眼,“这只是咱们西南蛊虫的一种,算是比较容易养成的了。其余的还有情蛊,两生蛊,无忧蛊……” 他身边的府兵推了他一下。 他惊了一下,立刻闭了嘴,小声道:“哎哟,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 沈青阮与府兵们交代完毕,就携凌萧走到了一旁的院子里。 “到底怎么回事?”凌萧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去叫我?” “嗐,能有多大的事呢?”沈青阮轻轻一笑。 “对方的行事风格你也看到了,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撞南墙不死心。一击不成,又折损了这么多人,他们岂能善罢甘休?接踵而来的刺杀也不过是预料之中罢了。” 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凌萧也无奈一叹,又问:“听他们的意思,昨夜夜袭的阵仗不小。你可有受伤?” “当然没有。”沈青阮莞尔一笑,“这种小事哪里用得着我亲自上阵,只要阵型布置妥当,几个府兵应付足矣。” “大工匠的连弩在几百几千人的战场上都是所向披靡,何况区区十几人。即便是再厉害的高手,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除非重境之功,肉体凡胎如何能抵御如此迅疾连发的箭矢?” “那依你之见,他们接下来会如何?”凌萧道。 闻言,沈青阮顽皮一笑,眉眼弯弯地望着他,反问道:“吃了这么久的亏,你猜他们会如何?” 凌萧沉吟了一下:“吃一堑长一智,他们总该有所长进。力敌不成,便要智取。” “呵……”沈青阮笑道,“我与世子所想恰恰相反。” “这些人可不像是会灵活变通的,他们对自己的武力极为自信,两次偷袭不成,必然恼羞成怒。我猜,他们不但不会吃一堑长一智,反而会跟咱们强硬到底。” “正所谓再一再二不再三,如我所料不错,他们接下来应该会发动全面的总攻,试图将咱们一举歼灭。如何,世子愿不愿意和我打个赌?” 凌萧微嗔地看了他一眼:“谁要跟你打赌?你总览全局,运筹帷幄,自是不会错的。” 沈青阮微微一笑:“那我就承了世子的恭维。不过,咱们也不能一味守株待兔,总让他们把控着主动权。这次,我想换一招。” “换一招?”凌萧眼睛一亮。 “没错……”沈青阮道,“故布疑阵,引蛇出洞。” 第285章 十二个弛虞雍 第二日清晨,在稀薄的晨雾中,十二辆马车从弛虞府的各个角门缓缓驶出,向着四面八方而去。马车的制式完全相同,就连马匹的颜色都相差无几。 在驶出大门的一瞬,马车的帘子纷纷掀了起来,露出十二张一模一样的脸孔。 十二个弛虞雍,借着清晨微薄的曦光,带着一马车鼓鼓囊囊的细软,看样子竟是要离府远行。 是啊,弛虞府屡遭夜袭,溯陵也频发命案,此地不宜久留。不若转移到更加安全的地方,让敌人再无可趁之机。 凌萧和沈青阮分别坐在向东与向东南方向的两辆马车之中,身边各自坐着个与弛虞雍一模一样的「人」。 -- 第384页 前一晚沈青阮的嘱咐犹在耳畔:“世子车中的才是正主,此计虽然迷惑人心,但我毕竟不敢让弛虞雍真正涉险。让他跟着你,我才最为放心。” “人在我这里,我必不会让他出任何差池。”当时他如此承诺。 其实他并不想跟沈青阮分开,各乘一辆马车。但沈青阮的担忧对方肯定也能猜到。 目前整个弛虞府中战力最强的就是他,他们肯定会在他这里投入最多的兵力。 如此,还是分开得好。 想着,马车已经驶出弛虞府一里多地。 别看这只是普通的富贵人家的马车,内里却别有乾坤。 车厢里只坐着凌萧与弛虞雍二人,但草草修改过的车厢壁后面却藏了四名手持连弩的兵士。再加上两名同样身怀连弩的车夫,一驾马车上便有七名护卫。 此外,他们还故意选了大路。街道上行人众多,他们也借此指望着对方能投鼠忌器,有所收敛。 又辘辘行过了一里,他们已经在热闹的大街上了。透过半开的车帘,隐隐能听到街道两侧熙攘的叫卖声。 但敌人还是没有出现。 凌萧从车窗旁撤回目光,看了缩在对面的弛虞雍一眼。只见他双目呆滞,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一改往日的聒噪,自从上了车就没说过一句话。 联想起上一次地下公堂里,他抱着兄长的棺材,无声干呕的样子,他有些担心他的状态,便安慰道:“不用害怕,不会有事。” 闻言,弛虞雍傻呆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去,仔细研究起左手的指甲来。 原本在那间地下公堂里,弛虞雍一举射杀了挟持他的灰衣人,还令他颇有些刮目相看。 这才过了几日,怎的又回到最开始这副畏畏缩缩,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了? 他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声,不再看他,继续盯着车窗外的动静。 忽然,右耳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响动。 他将身子向后一撤,隐在车厢壁后面,双目继续盯着外面,口中轻声道:“西南方向,西北方向,均有弓箭手埋伏……” “东南方向的二层小楼上藏着五名刺客,俱是高手。你四人隐藏身形,全神戒备,待我令下,攻其不备。” 薄薄的车壁后面传来三声有节奏的敲击,示意他们听明白了。 凌萧又凑到车前,隔着帘子,对两名车夫嘱咐了几句。 话音刚落,就听「咻咻」呼啸声起,外面忽然乱了起来。 噼噼啪啪的箭雨落在车外壁上,却未能射穿木板半寸,不过轻轻一触就又落了下去。原是沈青阮前日下令,将每辆马车都包了铁皮。 来人见一招不成,又近身攻了上来。两名车夫随即抽出兵器与之混战在一处,隔着车帘,已经能清晰地听到马车外「铛铛」不绝的兵刃交接之声。 “坐在车里别动!”凌萧对弛虞雍喝道。 下一瞬,他也掀开车帘,飞身出去。只见一团银光罩顶,打眼看去,长枪短剑竟有十数之多。 看来,对方果然猜到正主就在他这辆马车上。 如此正好,他在心中暗道,前几次都没用他出手,他正嫌不过瘾呢。今日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若有伤损,也是自作自受。 如此想着,紫霄剑平平挥出,十成的内息瞬间将身前的四五名贼匪扫飞。 然而,下一瞬,更多的刀剑就又从四面八方袭来。呼和声不绝于耳,夹杂着惊慌逃窜的百姓的呼叫声,两名车夫的喊杀声被淹没在了人海里。 凌萧死守着车门,车厢外壁又包了铁皮,刺客一时攻不进去。他们试了几次不成,渐渐心急起来,手下就变得越来越没有章法。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攻车底!把马车掀过来,把车底打穿攻进去!” 闻言,凌萧心中一凛。且不提车底的确没有包铁皮,便是包了,马车一掀,里面的人必定惊慌失措,说不定还会受伤。 想着,他嗫唇呼哨。 马车中隐藏的弓弩手听令,纷纷敲破车壁钻了出来。也不出车厢,只按计划隐在车窗两侧,看准时机向外发射连弩。 “啊!” “唔!” “马车里藏了弓弩手!”刺客中有人大喊道。 “他妈的,跟老子玩阴的!看来找着正主了,老八,叫后援!” 话音刚落,只听「嗖嗖」两声尖啸。 凌萧抬头一看,就见两朵大红色的烟花在头顶炸开。灰蒙蒙的天幕下,那两抹绯红格外灿烂扎眼。 好,来吧,都来吧。他在心中暗道。都来这里,别处就安全了。 正想着,天边传来了两声熟悉的呼啸。他抬头一看,只见四个灰点正缓缓逼近。 正是当日攻进弛虞府的四人,他们竟然都来了。这四人的武功比这些虾兵蟹将高出不知凡几,凌萧一见,心中也不由一紧。 “全神戒备,高手来了!”他对车厢里埋伏的弓弩手喊道。 说完他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总觉着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对了,是弛虞雍。这家伙从一大早起就默默的,竟然连方才如此猛烈的攻击,他都没出一声。 是吓傻了,还是晕过去了? 不过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细想了。方才还在天边的灰点如今已经近在眼前。顷刻间,落到了右上角的一方屋檐之上。 -- 第385页 第286章 灰衣四子 “哈哈哈……又是你!”四名灰衣人在屋檐上站定后,其中一人肚腹一鼓,望着凌萧大笑道,“上次不察,让你们几个小子钻了空子。这次咱们真刀真枪地来一场,让爹爹我好好瞧瞧你的本事!” 这人嘴里不干净,又长着一副无赖相,让凌萧有些看不上。不过看不上归看不上,此人的实力还是不容小觑。 因此他没有答话,只是聚精会神地举起了手中的兵刃。 “哟,紫霄剑!”那人扫了一眼,高声道,“京城来的世子爷就是不一样,小小年纪就有神兵傍身。不像咱们,征战了这半辈子,就只得了这么个铁家伙……” 他说着,嫌弃地抛了抛手中的吴钩,又偷眼瞧了瞧他们老大手中的冰凌,不甘道:“兄弟们,要不要赌一把?今日谁把这个小子撂倒了,他手里的神兵就归谁。如何?” “哼……”另一人道,“赌就赌,谁怕谁?老四,就你那点斤两,还想独揽神兵,做什么春秋大梦!” “就是……”又一人道,“若论功夫,老大之下自然是二哥。大哥已经有了神兵,那这一把自然非二哥莫属了!” “你!”那排行老四灰衣人似是颇为气恼,“你们两个整日穿一条裤子,就会合起伙来欺负我!大哥,你来给评评理。单论功夫,不论长幼,我是不是比他们两个都厉害?” “行了!”领头的灰衣大哥终于开口。 他左右瞥了两眼,颇为不豫道:“每次一起出任务,都要听你们三个叽叽呱呱地打嘴炮。任务还没完成呢,就先想着奖赏。” “我可事先提醒你们,这位世子爷可不是你们想象中的绣花枕头。他的功夫可不弱,连我都要忌惮三分。” “你们最好给我打起精神来,莫要出师未捷身先死。到时候……我可不介意再多添一把神兵傍身!哈哈哈……” “这……”老四有些讪讪,“大哥净拿兄弟几个开玩笑……” “好了,莫要再啰嗦了!”领头大哥喝了一声,然后低头看着凌萧,道,“凌世子,咱们又见面了。上次不方便尊称,多有得罪,还请世子大人不要见怪呀!” 他话里话外透着一股子讥讽,凌萧虽不知为何,但听着也有些刺耳。 他冷哼一声,盯着那领头大哥道:“尔等四人一般德行,只会耍嘴皮子功夫。想要我手中的神兵?那便上来试试!” “呵!”老四闻言哈哈一笑,“看不出啊,长得斯斯文文的,居然还挺硬气!我还以为江国人都是软骨头呢!” “好,那就让爹爹我来看看,你近日有没有认真习武。若是被爹爹发现你偷懒,可是要打手板的哟!” 说着,他嘿嘿奸笑几声,突然揉身攻了上来。 凌萧一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的动向,他口中的聒噪完全没有入耳。见他身形一动,他也立刻调整了攻势,出剑反击。 “好!”兵刃相触,老四被紫霄剑上的内息震得倒退三步,不由大喝一声。 一击不成,他意识到凌萧是个练硬体功夫的,立刻变换了招式。一掌挥出,手腕如蛇一般,扭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 没想到这人虽然长了一张狗嘴,身上却也有几分真功夫在。 凌萧凝神接了老四一掌,接着双臂一锁,想要将其困住。这一招本是十拿九稳的,却不料对方滑不留手,竟然给他轻易脱了出去。 软体功夫,缩骨。 有些意思…… 但若是就这么点本事,出去卖卖艺还行,一旦遇到真正的高手,立马就不够看了。 凌萧丝毫不理会他旋转飞花的手臂,瞅准间隙,纵身一跃,跃到了他的身后。灰衣人见状立刻回过身去,右手五指捏莲,向他的胸口大穴弹去。 凌萧一直等他的手伸到身前,接着身形忽然一动,也学着他的样子,游鱼一般贴着他手臂外侧滑开。右手二指顺势轻弹,轻轻巧巧地打在他颈侧的大穴上。 “呃!”灰衣人一声闷哼,手捂着脖颈,「蹬蹬蹬」向一侧冲出去好几步,然后眼前一黑,「咕咚」一声,歪倒在了地上。 “老四!”领头大哥喊了一声,飞身从落脚的屋檐上掠下,冲过去查看。 见只是被点了穴,他心下一宽,颇有些意外地看了凌萧一眼。 “不杀生?”滚滚雷音从肚腹中传出,“妇人之仁,这在决斗中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知为何,凌萧耳边忽然响起了他们离开瀛洲时,吕信州对他说的一番话。 “他们都是自小接受严格训练的武士,手上的刀生来就是饮血的。而世子不一样。”吕信州说着,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世子出身贵胄,量雅识高,又兼少年侠气,自会有更宽更大的格局。” 刹那间,他竟然有一种将其引为知己的冲动。再看看眼前这些面目蠢笨之人,他一时间连回话的兴趣都没有。 “大哥!”这时,排行老二、老三的两名灰衣人也跃下了屋檐,站到领头的那名灰衣人身边。 “老四功夫没练到家,就会耍嘴皮子逞能。现在被人打成这副样子,真是给咱们丢脸!” 老三恨恨地说了一句,转头看向凌萧,有些意外地冷哼一声,道:“想不到,你小子还有几分本事。你爹既治不了你,那就让三伯伯我来点拨点拨你!” -- 第386页 说着,他举起一柄长镰,也攻了上来。 然而甫一交手,凌萧就感觉出了差距。 不仅仅是他二人之间的差距,还有他与老四之间的差距。 看来那老四也并非全是信口开河,最起码在功夫这一点上,他这位三哥是比不上他的。 不过二三十招,与他对阵的灰衣人便左肩中剑,「嗷嗷」叫着退了下去。 凌萧斜乜着剩下的那名灰衣人,戏谑道:“怎么,「二伯」也想来试试?” 本是辱骂他的话,却被他拿着反过来嘲讽自己,「二伯」的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住。 “来就来,还怕你个毛头小子不成?”他说着大喝一声,高举兵刃冲了上去。 第287章 又见陈湘湘 “咣”,「铛」。 凌萧单手持剑,二十招都没用上,老二便捂着汩汩冒血的鼻子败下阵去。 “不是说他连段于风一招都接不上,还被他打断了三根肋骨,差点没命吗?怎么现在这么厉害?”老三捂着左肩,皱眉问道。 那领头大哥见自己的三个兄弟都这么不中用,早就一脸不善。 如今又听到这句话,他不禁回头斥道:“人家都是日日起早贪黑,勤更不辍。你们几个倒好,平日里好吃懒做,一年年下来只有嘴上功夫见长。如今被别人超过去,吃了败仗,很奇怪吗?” “这……”二人被他当头一顿爆喝,都羞愤地低下了头。 “呵,愚弟不才,让世子见笑了。”领头大哥不再理他们,又看向凌萧,抱拳一礼。 “世子快人快语,在下也不欲浪费时间。他们几个不是世子的对手,还是让在下再次领教世子的高招吧!” 闻言,凌萧弯唇一笑,在他肩头轻轻一扫:“怎么,才这么几日功夫,上次的伤好全了?” 被他当众揭破伤疤,灰衣人的面色紧了紧。 但他显然与另外三个不在一个格局之内,听他讥讽也没恼,也学着他的样子笑道:“呵呵,多谢世子关心。在下上次不当心,才让小人有机可乘。这次必当全力以赴,加倍奉还!” 说完,他也不等凌萧回话,双手紧握冰凌,疾速攻了上来。 凌萧话虽那么说,但心里却清楚,此人的功夫本该在他之上。 上次他只不过是见沈青阮受伤,急怒之下被激发出了潜能,再加上对方一时疏忽大意,这才侥幸伤了他。倘若二人皆在巅峰状态,他不见得是此人的对手。 如此……那便没有硬碰硬的必要了。今日他的任务是护送弛虞雍,他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实在不需在此时逞匹夫之勇。 打定了主意,他忽然呼哨一声。 停顿了片刻,车厢内忽然激射出二十发箭矢。「嗖嗖嗖」,一发接着一发,全数射向灰衣人的面门。 “唔!” 灰衣人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奸诈,竟然不按套路出牌,一时不察,登时中招。 这次射中的可不是肩膀这样无伤大雅的部位。他此次离得近,又没有丝毫防备,胸口结结实实地中了两箭。 重创之下,他经脉大乱,登时气闭,「蹬蹬蹬」倒退三步,捂着伤处跌倒在地。 “大哥!”见状,另外三名灰衣人登时急了。 除了老四大穴被点,兀自趴在地上不能动弹,其余二人已经一前一后冲了上来。 “大哥,大哥你怎么样?”老二将灰衣人的上半身抱起,急地吱哇乱叫。 “你!”老三指着凌萧的鼻子破口大骂,“世上竟有你这种奸诈之人!生死决斗,旁人无尤,这个道理你不懂吗?竟然在决斗的时候让人放箭,如此小人行径,真是……” “我可没答应什么决斗。”凌萧半倚在车壁上,手中仍然紧握着兵刃,面上却是一派悠然,“是你们一厢情愿,非要入我凌氏宗谱,「指点」我武功。” “我已经接连忍了你们三个,却没道理一直在这里跟你们耗下去。今日我还要护送弛虞公子出城,没那个时间与各位办家家酒。就此失陪了。” 说完,他跳上马车,一扯缰绳,马儿扬起前蹄,眼看着就要冲将出去。 这时,忽听「嗖嗖」两声。下一瞬,马儿猛地向前一栽,连带着整个车厢,「砰」地一下,冲到了地上。 他慌忙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只见两只箭矢分别射入了马匹两只前腿的膝部。马儿吃痛,又撑不住力,这才跪倒下去。 “哐啷啷……”车厢里的人一时不妨,前仆后继地摔了出来。 身边几个灰衣刺客见状,立刻眼疾手快地冲上前来,趁他们发懵将人拿住。凌萧也迅速动作,却只抢下了双目呆滞的弛虞雍和其中一名弓弩手。 “真是一群废物!不过是一个半点功夫都不会的窝囊废,你们这么多人,却墨迹了这么久都没抓住。怪不得主上不放心,非要我来看着你们!” 这时,半空中忽然传来一道女声的娇斥,听着还甚是耳熟。 凌萧抬头一看,就见四名灰衣人方才落脚的屋檐上如今又站了一名女子。女子一身黑衣,身段玲珑,一条紫纱遮面,只露出两只精心描绘的眼睛。 陈湘湘…… 她低头俯瞰了一下战况,两只眼睛迅速锁定在凌萧身上,讥讽一笑,扬声道:“凌公子,别来无恙。昔日公堂之上匆匆一瞥,不想今日竟然兵戎相见。” -- 第387页 “不过奴家劝你,还是莫要再做困兽之斗了。他们四个不争气,可我们却不是吃干饭的!” “你的六名弓弩手,两名被斩杀,三名被擒获,如今只有一人跟着你,还要保护你身后这个胆小如鼠的二世祖。公子觉得,今日还有胜算吗?” “陈湘湘……”凌萧却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没错,是我。”听他喊自己的名字,陈湘湘大方地应了下来,“前几日我弟弟才惨死在你手里。怎么,今日见着他姐姐,心中有愧吗?” 骤然听到她的诘问,又想起那日夜里,那个憨厚的青年在他面前笑着咬舌自尽,凌萧心下一阵难过,不由猛地闭了闭眼。 “哼!”陈湘湘却把他的行为理解成了内疚,冷笑道,“当日如何不依不饶,替天行道,现在又做出这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给谁看?” “我弟弟根本没杀人,他一向仁善,手上没沾过一滴血,却被你逼得活生生咬舌自尽……可我却连他的尸首都得不到!”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他只不过是想为亲人报仇而已,这有什么错?可笑你们这群伪君子,人前衣冠楚楚,满口道德文章,背地里却官官相护,助纣为虐,真是令人作呕!” “我……我去了弛虞府的地下公堂。”凌萧又睁开眼睛,望着她,听她一连声唾骂,心中却不仅不恼,反而满是悲凉。 第288章 傀儡 “我……我去了弛虞府的地下公堂。”凌萧又睁开眼睛,望着陈湘湘,听她一连声唾骂,心中却不仅不恼,反而满是悲凉。 闻言,陈湘湘猛地一怔。一双秀挺的长眉兀自倔强地高扬着,精心描绘的双目之中却布满了脆弱的裂痕。 “我……看到了……”凌萧想说什么,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呵……”陈湘湘却替他说了下去,“你看到了那些折磨我们的刑具,知道了我身上这些伤疤是怎么来的,对吗?” 她微微上扬的眼角勾着一抹讽刺的笑。 凌萧微垂着眼睫,没有回答。 “又是这副样子,又是这副样子!”没想到,见他如此,陈湘湘却忽然狂躁起来,“你们一个个,听了我的故事,见了我的人,就都是这样一副样子!” “怎么,觉得我可怜吗?还是看了那些东西,意淫了他们当年折磨我取乐的场景,如今不敢看我的眼睛?” 凌萧心中五味杂陈。阿贺备受凌辱的尸体,八万毅然咬断的舌根,陈湘湘全身花蟒般的疤痕,各种画面交织在一起……他干脆闭上了眼。 见状,陈湘湘猛地住了嘴。 “哈哈……哈哈哈……”半晌,半空中忽然想起了夜枭般苍凉干冷的笑声。 “我知道了……”陈湘湘状似癫狂地俯视着他,“你不是可怜我,你也没有幻想那些荒淫的场景。” “你是什么人呀,你是高贵的世子,将门之后,还生得如此一表人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我知道,你是嫌我丑。我的模样可怕,你看不入眼,生怕自己会忍不住作呕。是不是?” 面对如此诛心之语,凌萧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能保持沉默。这时,一直隐藏在他身后的弛虞雍却动了一下。 “大……大哥。”他越过他的肩头,望着远方叫了一声。 “什么?”凌萧回头看去,就见弛虞雍还是那副痴痴傻傻的模样。 而陈湘湘却忽然收住了笑,发出「咦」的一声。 衣袂摩挲间,她手持弯弓,飞身跃下了屋檐,来到凌萧身前三丈处。身侧的灰衣刺客立刻拥了上去,想把她护到身后,却被她挥退了。 凌萧将弛虞雍往身后藏了藏,可弛虞雍却不如方才听话乖巧,挣扎着一味向外走。 “湘……湘湘姐……”他又叫了一句。 “什么?你叫我什么?”陈湘湘的双瞳猛地一缩。 凌萧也有些纳闷。陈湘湘的年纪怎么也比他小,他为何要叫她姐姐?之前在公堂上,他对她也是直呼其名的。 难道; 一道灵光闪过,心中猛地一沉。 他旋即看向陈湘湘,心中还残存着一丝侥幸,希望她还没有察觉不对。 但女人的直觉向来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 陈湘湘又仔细看了弛虞雍一眼,忽然回身高喝道:“撤!咱们被骗了,正主不在这儿,这只是个傀儡!” 话音刚落,一众灰衣人只稍稍愣了一瞬,便纷纷反应过来。 陈湘湘率先动作,顷刻间又掠上了屋檐。一众刺客如灰鹞般舒展双翼,几十只巨鸟腾空而起,在屋檐上略略一停,又追着她的身影飞掠出去,不过须臾便消失不见了。 正主不在自己这里,那他在哪儿?他还能在哪儿?凌萧在心中疯狂运转。 只有一个答案。 只可能是这个答案。 他又被骗了。 恨恨地握了握紫霄剑,他飞身而起,向着灰衣人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数十名灰衣刺客,虽然在硬体功夫上良莠不齐,但身形却是无一例外得迅捷。 并且他们的身法很奇怪,不是寻常的轻身功夫,而是时隐时现。穿梭在密匝匝的竹林里,一不留神就没了踪迹。 凌萧自诩轻功不弱,但跟在他们身后,全神贯注的情况下也只不过能堪堪维持不跟丢。想要超越他们,却不是那么容易。 -- 第388页 他使出全力,勉强够着了落在最后的几名刺客,打晕了丢到路旁。再发力去追赶前面的主力,却一时半会儿不见成效。 这时只听「砰」的一声,东偏南不远处的天空中爆开了一朵紫色烟火。 队伍最前面传来一声娇斥:“他们在那边,跟我走!” “呼啦啦”一阵衣袂摩挲之声,十几只灰鹞调转身形,向着东南方向疾奔而去。 凌萧一剑劈开挡在身前的竹叶,刚要拔腿跟上,后腰却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心下一惊,回头一看,就见不远处的竹影里鬼鬼祟祟地猫着个人。 “什么人,什么时候跟在后面的,怎的我竟然毫无察觉?” 他眉心一凛,看看前方一会儿功夫就渐渐远去的灰衣人,又回头看看那个可疑的身影,一时间陷入了犹豫。 而那个人影似乎也看出了他的犹豫,又丢出一块石子,这次被他侧身躲过了。见状,人影又伸出一只手,冲他遥遥招了招。 “这不是弛虞府内弓弩手的服饰吗?” 凌萧仔细看了一眼,认准了上面的徽记,心中不由更加奇怪。 要是在平时,他肯定会不管不顾,先追着灰衣人而去。但今日不知为何,本能让他觉得,这边的情况仿佛更紧迫一些。 长身一起,他跃下竹枝,兵刃横在身前,缓缓靠近了那片暗影。 “世子,是我。” 距离竹影还有三丈,里面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青阮?” 他不禁大惊,忙将紫霄剑收回鞘中,一把拨开竹叶,就见里面是个有些眼熟的弛虞府府兵。 “你……”他有些迟疑。 “是我,我戴了面具。”那府兵也走上前来,一手扶着竹枝,兀自喘着粗气。 “你怎么会在这儿?”凌萧皱起了眉头,又想到方才之危,忙不迭道,“他们认出了我车里的那个是傀儡,现在已经向着……” 不对……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停住了。 原想着,自己车里的那个若是傀儡,那正主必然在沈青阮的车上。可眼下沈青阮居然穿着弛虞府府兵的衣服藏在此处; 那真正的弛虞雍在什么地方? 第289章 真假弛虞雍 “哈……”沈青阮见凌萧皱眉,不禁轻笑了一声。 “你又搞的什么鬼?”凌萧有些被人戏弄的不悦,“你怎么会在这里,弛虞雍又在哪里?” 沈青阮一脸憨直地看着他,先由着自己笑够了,才笑嘻嘻地道:“世子呀世子,我今日一直跟你在一起呀,直到方才才分开。你刚刚还在危急时刻将我救下,护在身后呢,现在怎么转脸就不认人了?” “什么?”凌萧瞳孔微张,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蓦地认出,他竟然是自己方才在混战中抢下的那个弓弩手。 “你……”他瞠目结舌,脑筋一转,又想到别的什么,不由大惊道,“那我车上那个……” “嗐,他呀……”小府兵眼珠一转,“我还嫌他演技不过关呢,却没想到连世子你都被骗了。现在想想,若是这样就能蒙混过关,我之前干吗还那么辛苦,装得那么像呢?” 闻言,饶是凌萧再好的定力,都禁不住微微张大了嘴。 “他……那个傀儡,就是弛虞雍本人?” “哎哟,说什么傀儡。”沈青阮摆了摆手,“傀儡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哪里还能认人?” “所以,他喊的那两声,是你教他的?”凌萧终于回过味来。 “没错。”沈青阮颇为自得地冲他眨了眨眼,“怎么样,在下聪明吧?” 凌萧禁不住白了他一眼,又轻轻摇了摇头。 好容易接受了眼前现实,他又正色问道:“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世子你猜呢?”沈青阮露出一脸找打的坏笑。 “莫要玩笑了,兹事体大,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别让他们再钻了空子。”凌萧无奈道。 “哦。”沈青阮蓦地收了笑,无趣地撇了撇嘴。 见他鼓着两个腮帮,一脸孩子气的样子,凌萧忽然觉得有些眼熟。想了想,笳蓝一脸娇憨的模样浮现在眼前,他不禁莞尔。 见沈青阮兀自站着不动,他上前催道:“怎么,还不走吗?” “哎呀,急什么?”沈青阮撑着竹枝,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这些人不知练的什么功夫,跑得那么快。我追了一路,气都快断了,还不许我休息一会儿吗?” “我也只是怕再生枝节。”凌萧有些尴尬,正想要调侃他几句四体不勤,却忽然想起他眼底的那两道青黑,又堪堪住了嘴。 听他半晌没言语,沈青阮回过头来,仔细看了他一眼,伸手在他肩上一拍,道:“哎呀,好好好,走走走!真是逃出京的世子,泼出去的水……” “那个二世祖死了就死了呗,跟我有什么关系?害得我这一向费心费力地保他的命,到了还没讨到半点好。跑这一路,一口水没有不说,还被人婆婆妈妈,催来催去……”见他一脸阴郁,凌萧不由失笑,总觉得他这几日越发孩子气了起来。 由沈青阮打头,二人不过片刻功夫就又回到了方才混战的大街附近。 此处是一片沿街的树林,密密实实的,围在一户破院子四周,罕有人迹的样子。 凌萧看了沈青阮一眼,就见他目不斜视,径直向着树林深处走去。 -- 第389页 他紧随其后,走了大约十余丈,就见前方隐隐露出破院的外墙。一个人窝在墙角下的草稞子里,耷拉着脖子,一动不动。 见状,他先是一惊,以为弛虞雍在他们走后又出了什么意外。 但又走近几步,就听墙角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鼾声。 “呼……呼……”悠长而匀停。 他不禁瞠目结舌。 沈青阮更是夸张地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一脚踢在弛虞雍的小腿上。 “啊!”弛虞雍吃痛,一个不稳,猛地惊醒。怀中不知抱了个什么物件,他双手一搂没搂住,竟掉出一把镶金嵌宝的匕首来。 三人的目光都随着那柄匕首咕噜噜滚到泥地上,怔了一下,又交汇在一起。 “哎哟……”弛虞雍面露尴尬,一手将匕首捞起来,另一手揉着惺忪的睡眼,讪笑道,“今晨起得太早了,路上又一直担惊受怕的,见他们都走了,一个没忍住,就迷糊过去了……” 沈青阮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上前两步,将他拉了起来。 “哎哟……哎哟哟……”弛虞雍搭着他的手,尴尬地活动着蹲麻的脚。 凌萧见他抓着沈青阮的伤手,还一阵摇晃,不由紧了紧眉头,走上前去,一把将他拎了过来。 “哎哟……谢……”一句谢还没道完,弛虞雍一抬头,正撞进凌萧冰冷的双目里。 他猛地一个觳觫,匆忙倒退几步,单腿一跳一跳活像个袋鼠:“多谢公子,我好多了。” 凌萧被他夸张的反应弄得微微怔了一下,又看向他怀中的匕首,道:“你不是有袖箭吗?还拿这些累赘做什么?” 弛虞雍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那柄匕首,神情忽然低迷了下去。 “这匕首不是我的,是我大哥的,他之前一直片刻不离身。”他低声道,“后来我听忠……听弛虞忠说,大哥那日因为要上堂,听人说身怀利器,是为不吉,怕坏了我的运,就把匕首留在家里了。” “我一直想,若是大哥当日把匕首带去了,也许刺客来袭的时候,他还能抵御一阵。也许……就能等到援兵,就不会……” 他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 “囚犯被关押之前,都要褪衣搜身。你大哥便是带着匕首,也会被衙役没收。”凌萧毫不留情地戳破了真相。 闻言,弛虞雍委屈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被他眼中的冰冷吓到,哆嗦了一下,又望向他身后的沈青阮。 见状,沈青阮也走上前来,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不是为了什么匕首,而是因为自责。你觉得是你说出了你们与沈重山密会的秘密,才给你大哥招来了杀身之祸。” 弛虞雍猛地移开了眼神,浑身轻颤了一下。 “但我已经告诉过你,来人并不是太子的亲信。”沈青阮没理会他。 “此事错综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但你只需知道,你的大表兄并没有派人来杀你们灭口,你大哥也不是因你而丧命。一切……呵……算了,等你长大了就慢慢明白了。” 第290章 西南,是姓沈的 “此事错综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但你只需知道,你的大表兄并没有派人来杀你们灭口,你大哥也不是因你而丧命。” “一切……呵……”沈青阮说着摇了摇头,“算了,等你长大了就慢慢明白了。” 闻言,弛虞雍还是闷不做声地低着头,但已经停了哽咽。 半晌,他抬起头来,盯着沈青阮,忽然问道:“你几岁?” “什么?”沈青阮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今年多大?”弛虞雍道。 “我没见过你的真面目,但你肯定不是什么劳什子讼师。”他说着,抬手指了指凌萧。 “我见你跟他相处,感觉你们差不多年纪。他看着也就十七八岁,你还能比他大出去四五岁不成?” “呃,为什么是四五岁?”沈青阮道。 “因为我今年二十有二。”弛虞雍说着挺了挺胸脯,也不知在自得些什么。 沈青阮转了转眼珠,一时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就听弛虞雍又不满地嗫嚅道:“明明年纪比我还小,却硬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来,还来教训我……” “我……”一听这话,沈青阮不禁七窍生烟。 “这个不识好歹的……”他低声骂道。 “我都听见了。”弛虞雍道。 “听见就听见,怕你呀?”沈青阮一瞪眼,“这几日奔波劳碌,还不都是为了你的狗命,还有你大哥落下的这个烂摊子!” 闻言,弛虞雍却忽然眯起了眼。 “你好像对我大哥很熟悉。”他望着沈青阮道,“还有大表兄,他是太子,但你提起他时,却一点也不像旁人那样惧怕。” “我听那帮刺客叫他「凌世子」。”他看了看凌萧,“京城姓凌,又有爵位的官员就只有一位,卫国公凌大将军。他是卫国公世子,那你又是谁?” 闻言,不仅沈青阮,就连凌萧都惊讶非常。 二人齐齐看着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二世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半晌,还是沈青阮率先反应过来。 他抱着手冷冷一笑,对弛虞雍道:“我发现你这个人还真是……说你蠢吧,你也有那么点聪明劲儿。可说你聪明吧,一共就那么一茶匙的脑子,还都用错了地方。” -- 第390页 “你大哥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要步他的后尘是不是?前一刻还因为自己失言害了大哥而内疚,后一刻又不要命地来打探别人的秘密。你这个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别以为我们救了你,就跟你是一伙的。你现在是什么处境,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寄人篱下就要有寄人篱下的觉悟。” “土狗混进狼堆里,分到口肉吃就应该谢天谢地,还非要问肉是哪儿来的。跟你说了你就能猎到吗?都不是一个种族的,你在这儿跟我汪什么汪?” 一瞬间的死寂。 弛虞雍大张着嘴,呆若木鸡。 凌萧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 “行了,别废话了,今天还有事呢,走吧!”沈青阮道,不由分说,拎着脖子将弛虞雍扯了过来。 “真……真的要去吗?”弛虞雍眉宇间的精明散尽,缩手缩脚,又回到了那个惯常的鹌鹑模样。 还是这个样子看着顺眼一点,凌萧暗暗点头,心思一转,又问:“还有什么事?” “哼……”沈青阮嗤笑一声,“跟那帮家伙周旋了这么久,总不能白折腾这一早上。咱们好容易出了府,这可是绝佳的机会,不用白不用。” “什么意思?”凌萧凝眉。 沈青阮却不看他,又在弛虞雍的背上推了一把,道:“走吧,弛虞二公子,咱们去见见你的陈伯父!” 陈嘉运?就是今日吗? 凌萧心下一凛,脚步停滞了一下。 见他脚步踟蹰,沈青阮回头安慰道:“没事,只是说几句话,唠唠家常。” 说着,他冲凌萧眨了眨眼。 凌萧静了静心神,也对他点了点头。 一刻钟后,弛虞雍披着斗篷,在一名「弛虞府府兵」的护卫下进了县衙。 凌萧躲在暗处,目送着他们进去,又穿过几条狭窄的胡同,翻身跃上县衙外墙,找到内院正屋,一直等到弛虞雍二人现身,又被衙差请进去,才在一株大树上坐下来,耐心地等待着。 大概又过了两刻钟的功夫,正屋的大门再次打开了,出来的却只有「府兵」一人。 凌萧眉宇一凛,见沈青阮被衙差领着一路走向大门,他也顺原路折了回去。 “怎么回事?弛虞雍人呢?”两人会合后,他忙不迭地问。 “世子稍安。”沈青阮对他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同走到后巷一间不起眼的小茶馆里。 时辰还早,茶馆里空荡荡的。二人挑了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后,随意叫了些茶水早点。 “他留在溯陵毕竟不安全,陈大人听了他的话,当即就决定将他护送进京。” 沈青阮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先将凌萧身前的桌面擦了,又仔细擦了擦自己身前的,然后将帕子随手往桌角一扔。 “咱们虽可保他一时无虞,但你我各自有要事在身,不可能一直留在溯陵。” “你也听那名灰衣刺客说了,他们这一次是双管齐下,一队来溯陵解决弛虞斛,另一队直接奔弛虞老家主而去。” “以他们雷厉风行的做派,想来弛虞老先生也已遭不测。如此,弛虞雍再留在此处,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陈嘉运的人靠得住吗?”凌萧疑道。 “单靠他的人自然不行。”沈青阮道,然后看了看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可世子忘了咱们如今身在何处了吗?” “身在何处?”凌萧又是一愣,“咱们不是在溯陵吗?” “是溯陵没错,但溯陵也隶属西南。”沈青阮说着弯唇一笑,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不属于他的骄矜。 “自古西南就只有一个姓,可不是什么半道起家的弛虞氏。”他看向凌萧,左手支在桌面上,瘦削的下颌抵在修长的四指,“西南,是姓沈的。” 第291章 狐假虎威 “西南,是姓沈的。”沈青阮屈指托腮,缓缓道来。在这么个僻静简陋的茶馆里,却犹如身处桃园。万物盛开,蝴蝶自来。 凌萧怔怔地看着他。 虽然他戴着面具,但他仿佛能透过面具,看到他面上气定神闲的笑容。 “二位公子,茶点来了!”一声高呼打断了他的思绪。 凌萧抬眼一看,竟是掌柜的亲自过来了。 “哎哟,这……小的没打扰到二位说话吧?”见气氛有些不对,掌柜的慌忙放下托盘,又对着沈青阮拜了拜。 “这位大爷,咱们做的都是小本生意。您大人大量,若有伺候不周的,您可千万高抬贵手,莫要跟小的们一般见识!” 闻言,沈青阮先是一愣,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蓦地明白了过来。 “没事,你先下去吧。”他拿腔拿调地挥了挥手,十足一副流氓相。 凌萧忍不住抿唇一笑。 “诶,好嘞,好嘞……”掌柜的擦了擦额头的汗,答应着下去了。 沈青阮拿起双箸看了看,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刚要去袖子里取手帕,眼角却忽然瞥到桌角处方才用过的帕子,不由呆了呆。 见状,凌萧将自己的帕子递到了他手上。 沈青阮拿着帕子微微一哂,道了声谢,又将凌萧身前的木箸仔细擦拭了,这才夹了个酥饼在手里,咬了一口,「嗯」了一声,赞道:“这才是地道的西南小吃嘛!” -- 第391页 凌萧是第一次见这个东西,只见是黄澄澄,圆滚滚的一个饼子,看着其貌不扬,并不如何有食欲。 但听沈青阮赞不绝口,他也夹了一个,尝了尝味道,居然是甜的,不由奇道:“你不是不爱吃甜食?” “嗯?”沈青阮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不爱甜食?” “之前在国学监时,从未见你吃过甜食。”凌萧道。 “嗐!”沈青阮将双箸一放,竟摆出一副长篇大论的样子来。 “这甜食和甜食可不一样。”他道,“京城的甜食素来喜欢用糖浆,一汪一汪的,油腻腻的,恨不得齁死个人,看着就没食欲了。” “可我们这边不一样。我们的甜食虽然也甜,但味道很清淡,多用花果植物的天然甜香。譬如这酥饼,里面甜味是新鲜烘焙的玫瑰花汁,又加了少许的菊花和玉兰。这样的味道虽甜,却并不会让人觉得腻。” “唉……若是在京城,我猜他们大概恨不得将里面都灌上蜜水,然后外面再裹一层糖浆。天啊,真是想想就可怕……” 他说着小狗一样晃了晃脑袋,一抬头,不禁皱眉道:“世子你又在笑什么?” 闻言,凌萧这才发现自己在笑。 “无事,就是想起了笳蓝。”他收了收笑意,“之前一直惊讶于她的好胃口,现在大概找到了答案。” “嗯?”沈青阮愣了一下,接着却又不在意地摇了摇头。 “世子这是在揶揄我。”他垂下眼眸,“不过这有什么?能吃是福,我和阿吉都有福。” 凌萧在他瘦削的下颌上瞟了一眼,也随声附和道:“是,能吃是福,好容易到了家乡,一定要多吃点。” 两人说着话,一顿饭的功夫很快就过去了。 沈青阮咽下最后一口粥,心满意足地放下调羹,然后伸手到怀中摸了摸,一脸的笑意忽然僵住了。 “呃……”他不自然地看向凌萧,“今早易容费了不少时候,离开得太急,忘了带钱袋。” 他本以为凌萧会大手一挥,说一句:“这有什么,好兄弟分什么彼此!” 可没想到,凌萧脸上居然是一副跟他一模一样的石化的表情。 他忽然想起,日前煮茶时,凌萧曾跟自己说起过这一路的见闻。 其中就说到他们在林中遇到了山猫,他与纪麟三人的财物细软都丢在林子里了。 难不成; 他在心中仰天叹了口气。 “世子,今日怕是要狐假虎威一次了。”他凑到凌萧身边,低声道。 凌萧扬了扬眉,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沈青阮扯着站了起来。接着他一马当先,无视满店战战兢兢的目光,大摇大摆地向外走去。 凌萧扬了扬眉,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沈青阮扯着站了起来。接着他一马当先,无视满店战战兢兢的目光,大摇大摆地向外走去。 他跟在后面,心里不住打鼓,根本不敢偏头。可殊不知,这一副表情看在旁人眼里,却是冷酷薄情,不怒自威。 “哎呀,大爷……”一路走到店门口,掌柜的终于忍不住迎了上来。 凌萧的喉头上下滚动了一轮。 沈青阮不豫地瞥了掌柜的一眼,刚要开口斥责,却听掌柜的一连声道:“二位今早吃得可好?可还要带些什么回去?” “小的店面虽小,却也是百年老店了。大爷要是满意,麻烦回去后在弛虞老爷跟前美言几句,他老人家若是得空,也好来小店光顾光顾,小店蓬荜生辉,必定好好招待!” “呃……”沈青阮有些结舌,轻咳了一下,粗着嗓子道,“饭食嘛……也就还行吧。就是茶水老了些,不及东边老李家的好。” “老李家……”掌柜的皱眉沉吟了一下,“没听说过有什么老李家……” “嗯?”沈青阮轻声一哼,垂眸瞟了他一眼。 “哦,肯定是小的记错了!”掌柜的连忙赔笑,“大爷说得是,小店一定改进,一定改进!” “那好……”沈青阮双手叉腰,“今日的账就先记着,来日……” “哎哟,大爷这说得哪家话哟……”掌柜的忽然打断了他,连连拱手作揖道,“大爷肯赏光,已经是小店的福气了,小的怎么敢要大爷的茶钱哟……大爷真是,太见外了……” 闻言,沈青阮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凌萧一眼。凌萧在他眼底看到了与自己心中一样的惊诧。 “咳……”沈青阮又捏起了腔调,“那行,那我们就……” “哎,哎……”掌柜的连连拱手,“二位大爷好走,小的祝您今日愉快,身体康健,欢迎下次再来……” 还是沈青阮打头,两人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直到过了个街角,拐了个弯,沈青阮才松了口气,放慢了脚步。 “看不出来呀,这身衣裳这么好使,吃饭都不用付钱!”他回头对凌萧道。 说着,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颌:“你说,我要不要也给我们沈氏的伙计也设计一套衣裳,这样不仅可以免了他们的饭钱,还能让他们面上有光……” “是呀……”凌萧也揶揄道,“隔三差五再收几两供奉,朝廷的剿匪大军就要南下了。” “哎呀,世子你看你这说的……”沈青阮佯怒。 两人相视一眼,都摇头失笑了起来。 第292章 -- 第392页 魏先生 二人说笑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间米店门口。 沈青阮停下脚步,道:“烦请世子随我进来一下。” 凌萧有些不明所以,跟他前后脚进去,就听他高声道:“来人,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柜台后面站着两个账房模样的老先生,见他穿着弛虞府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进来,沟壑纵横的脸上毛发稀疏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位先生怕是走错地方了吧?”其中一位老先生走上前来,毫无惧色地看着他。 “此处乃是沈氏的地盘,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撒野的。先生若是初来乍到,不妨回去跟你们主子好好打听打听,省得出来现眼。” 闻言,沈青阮望着那老先生低低一笑:“好骨气,没抹了我沈氏的面子。” “你们沈氏?”老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此时,另一位老先生也走了上来。 就见沈青阮从腰间取出了一个印章大小的东西,在二老面前晃了晃。 “此物二位可认得?这事你们做不了主,还是烦请将掌柜的请出来吧。” 凌萧打眼一扫,没看出什么名堂。其中一位老者一见此物却猛地一惊,附耳跟另外一位说了句什么。另一人也是目光一亮,看沈青阮的神情立刻不同了。 “先生请稍后。”头一位老者躬身一礼,“在下这就去请掌柜的。” 俄顷,那位老者去而复返,方才的步履稳健已经换成了一溜小跑。 “真是该死,真是该死,竟不知是公子爷亲自驾到。”他擦着满头的大汗,道,“掌柜的不便亲自出来迎接,还请二位进里屋说话。” 见状,凌萧看了看沈青阮,却见他漫不经心地一笑,转头对自己道:“世子,走吧。” 进到内堂,就见里面另有乾坤,竟是一座十分精致的木楼。 四壁装潢古朴雅致,看样子少说有百来个年头了。有些老旧的痕迹,却不仅不显衰败,反而更添古韵。 内堂靠窗处坐着个人,凌萧一见,就明白了方才那位老者为何说他不便出去迎接。 原来他两条腿都在膝盖处被齐齐斩断,一身农人的窄袖短葛,裤腿在膝盖下方粗粗打了两个节。 他们进来前,他正在翻阅着什么,面前堆了一堆厚厚的册子。 见门开了,他忙不迭地探过头来,先是愣了一下,目光在凌萧二人身上游走不定。 最后,他选定了凌萧,试探地叫了一句:“公子?” 沈青阮掌不住笑了。 “哎呀,看来在下的气度比起世子爷还是逊了一筹啊!”他说着,大步走上前去,在那人对面坐了下来。 “您……”那人一惊,本就不甚聪明的面相越发显得有些愚钝。 “魏先生。”沈青阮道,而后拱手一礼,“五年前虞州一别,上水的生意多亏先生照看,青阮在此谢过了。” “这……不敢不敢。”魏先生连忙倾身凑上前去,虽还有些狐疑,但还是快手将沈青阮扶住了。 尽管如此,沈青阮还是做足了礼数,而后目光一转,落到他的双腿上,眼神忽然柔和了下来。 “多年不见,先生的腿伤可还好?” 闻言,魏先生目光一凛,狐疑散去,换成了微讶。 “没事了,早就好了。”他道,又关切地上下看了他一眼,“呃……公子这些年在京城可好?怎的看着变了个模样?” “哦,看我,都忘了。” 沈青阮说着将手向后一伸,不知动了什么,整张面具被他连着头发脱了下来。面具下的皮肤如上次一般,已经被闷得有些发红了。 但自从看到他真容的那一刻起,魏先生就如同被勾了魂一般,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半晌都没眨一下。 愣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原来是易了容,怪道看着不甚自然。五年不见,公子长大了,也更俊秀了……” 口中说着话,他的双眼还是在沈青阮的脸上反复流连。眼神温柔而缱绻,却并不如何专注,仿佛是透过他,在回忆什么经久的画面。 “呵……年小时尚不明显,可看公子如今,真与小姐当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说着,抬袖拭了拭眼角。 “魏叔叔……”见状,沈青阮也改了称呼。 “嗳……”魏先生的声音有一丝哽咽。 屋内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哦,对了。”半晌,沈青阮忽然想起来什么,对魏先生道,“这位是凌公子,我的朋友。” “哦,凌公子好。”魏先生也放下衣袖,拱手见礼,“初次见面,在下怠慢了。” 凌萧对他点了点头。 “先生,茶来了。”门外有人道。 魏先生刚要说话,凌萧看了眼沈青阮,抢先道:“我来吧……” 说完,他打开门,将托盘接了过来,又将门合上,回身走了过来。 “哎呀,在下这腿脚不方便,真是劳烦公子了。”魏先生笑着将茶盘接了过来,又招呼道,“凌公子,您也快请坐。” “嗯,还是小时候的味道。”沈青阮急不可耐地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又将另一盏递给凌萧,“快尝尝,魏叔叔这儿的茶煮得最好,我小时候常来喝的。过了这么些年,难得味道还没变。” -- 第393页 “呵呵呵……”闻言,魏先生一抹方才的伤怀,展颜笑了起来,“公子也还是如小时候一般,除了模样长开了,别的也一点都没变。” 三人喝茶说笑了几句,魏先生收了玩笑之意,对沈青阮道:“公子信上所言,在下都明白。弛虞二公子上京途中,咱们的人会一路护送,必出不了岔子。只是这次事发突然,不知公子可对幕后势力有所猜测?” 闻言,凌萧心下一动,不由看了沈青阮一眼。 沈青阮暗暗给他使了个眼色,然后对魏先生道:“尚不清楚。但有一点很奇怪,那些人说的是腹语。” “我仔细查看了他们的尸体,他们的喉咙都被一种很特别的药毒哑了。我问过弛虞氏的人,竟然连他们都分辨不出是什么。” 魏先生「啧」了一声:“弛虞氏乃是江国最大的药商,对各种奇药偏方都有涉猎。若是连他们都不认得,那难道……” 第293章 幼时茶果今犹在,万般皆好,不是从前 听二人说到此处,凌萧忽然想起方才与灰衣刺客打斗时,从老四口中说出的一句话。 “我还以为江国人都是软骨头呢!” 当时他听着就觉得有些不对,只是局势紧迫,由不得他细想。此刻结合沈青阮的话再去回味,却越发觉得此话蹊跷起来。 想着,他便把此事说了出来。 沈青阮看了魏先生一眼,二人面上皆有些凝重。 “单凭这两点,倒也不能断定对方就一定非我族类。”俄顷,沈青阮道。 “天下之大,奇门妙方数不胜数,也许是咱们孤陋寡闻了。而那灰衣刺客也只不过是随口一句,没准是口误,也或是只有他一人来自外族。” “可是……如若对方果真不是江国势力,那范围就大了,一时间还真是无从着手。”他说着,修长的手指抵住了额角。 “嗯。”魏先生也皱起了眉头,“这一向京城四野都是暗流涌动,各处势力蠢蠢欲动,真是山雨欲来呀……” “正赶在这当口,沈家又出了事……”他在茶盏边缘摩挲几下,抬眼看向沈青阮,“公子这次南下虞州,务必要万事当心呀……” “叔叔请放心。”沈青阮颔首,“贼人宵小,青阮自会小心。可我大房一脉也不是软柿子,如今父亲不在,我必不会让他们得意猖狂。” 闻言,魏先生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半晌,长叹了一声。 “公子真是长大了,比起前几年又成熟了好些。小姐若还在……”他说着,又叹了一声,“姑爷性子绵软,不敢与人硬碰,白白让人欺负了好几年。不过还好,公子又回来了,沈重山他们必然有所忌惮,再不敢……” “魏叔叔。”沈青阮轻轻唤了一声。 “唉,好了。人老了,就是喜欢多愁善感。”魏先生拍了拍他的手臂,“不过公子放心,西南有咱们阮家的人在,还有你的父族,沈重山必不敢拿你怎样。公子只管一往直前,后面的事,有魏某帮你料理!” “如此,多谢魏叔叔了。”沈青阮躬身一礼。 “此番仓促前来,不可让人识破身份,也不便久留。”他道,“见魏叔叔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在此先行别过,静待他日重聚之期。” 说完,他又戴上面具,站起身来。 魏先生的目光一瞬不瞬地随着他,似乎怎么也看不够。凌萧注意到,沈青阮的眼底也隐隐泛着水光,但他还是逼着自己,一步步走到了门口。 “叔叔千万保重自身。”到得门前,沈青阮又回过头来,嘱咐了一句。 “对了……”他指了指凌萧,对魏先生道,“此行我与凌公子一处,他与我便如一人。我若不便,凡事皆可传达与他。他说的话,也与我说的别无二致。” 闻言,魏先生双瞳微张,第一次将目光从他身上撤了下来,落到凌萧身上,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如此,青阮告辞了。”沈青阮又是一礼。 凌萧尚未从他方才的话中回过神来,只是随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地拱了拱手。一礼作罢,沈青阮转过身去,轻轻推开了门。 “阮哥儿等等!”魏先生忽然叫了他的乳名。 沈青阮猛地停下了脚步。 “我给你备下了茶果,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魏先生道,双目无比柔和,“都让怀叔准备好了,你别忘了拿。” 闻言,沈青阮顿了顿。 “多谢魏叔叔。”他垂首道,然后不再逗留,果断迈过门槛,与凌萧一前一后离去了。 在扇门闭合的一瞬,凌萧透过缝隙,望见靠在窗边兀自怔忪的魏先生。 两行热泪从他的眼底滑落,他从怀中摸出一张发黄的旧纸,小心打开,神情眷恋地摩挲起来; 告别了魏先生,两人一起走到大街上,沈青阮低着头走了许久,才渐渐缓下了步伐。 凌萧一直等着他,等他慢慢平复了,才道:“魏先生,是你母族的旧人?” 沈青阮点了点头:“魏叔叔自小陪伴我母亲,直到家母出嫁,他也随着府里的丫鬟仆役跟了过去。他的武艺很好,外祖父一直很器重他,甚至支持他进京走武举一途。但被他拒绝了。他说他要陪着母亲,护她一世周全。” “而他也的确做到了。”他吸了吸鼻子,“七年前父亲在出游途中遭人暗杀,母亲随行,也受了波及。魏叔叔为救母亲坠了崖,好容易被救上来,双腿却被野兽齐膝咬断,再也站不起来了……” -- 第394页 “遭人暗杀?”凌萧眉头一皱,又想起方才他们反复提及的沈重山。 “是啊。”沈青阮的目光有些暗淡,“我们沈氏一族族群庞大,根系深远,里面的事情更是错综复杂。这次姑母病逝,还不知要牵扯出多大的事端。” 说着,他停下脚步,手指攀上院墙外的蔷薇花,双眉微微蹙了起来。 凌萧站到他身侧,温言道:“不管牵扯出多大的事端,我陪着你,不用害怕。” “你?”沈青阮微微仰起头,“你不是要去东陵吗?” “本来是要去的……”凌萧没所谓地笑笑,“后来想想,人生地不熟,连语言也不通,去了又做什么?既然遇见了你,那倒不如随你去虞州走走。” 沈青阮忽然笑了,唇角露出两个浅淡的梨涡:“这一行可不是游山玩水。世子别怪我事先没提醒过你,事后又埋怨我骗你入坑。” 闻言,凌萧也微微一笑:“我若想着游山玩水,何必孤身一人离京千里?月西江上游游船,赏赏灯不好吗?” 沈青阮将手一抬,蔷薇花枝挂着露水,在风中颤了两颤:“听起来倒像是赵扶、弛虞雍那起子人常做的事。” 笑了笑,他没再多言,自顾自向前走去。 见状,凌萧也会心一笑,快步跟了上去:“你们方才说起沈重山,听着似乎与你们颇不对付,究竟是怎么回事?” “嗐,就是那套陈芝麻烂谷子的俗事,和戏文里唱的没什么两样。”沈青阮嗤笑一声,“若要解释清楚,就须从沈氏一族的渊源说起了。” “洗耳恭听。”凌萧微微颔首。 第294章 紫微国师 沈青阮垂首沉吟片刻,当先提了个问题:“西南沈氏的开山立宗之人,世子可知是谁?” 凌萧凝眉想了想,摇了摇头。 西南沈氏的确在全江国都赫赫有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要问及细节,却又说不出什么。最多只不过是知道他们历史悠久,可以与东陵氏月一族相媲美。 细论起来,近些年西南最出名的还就是他这个文曲神童。一个「兰琴公子」的名号,让西南沈氏又光耀了一把门楣。 “那世子可听说过这样一个人……”沈青阮似乎毫不意外,又道,“此人文可惊朝野,武可震敌酋。左手拂尘,扫落三千星宿,右手长剑,涤荡四海五洲。生于西南,显于东陵,被万民敬为神明,受封为两朝泰斗。” “当然……”凌萧道,“你说的是紫微国师,沈相夷。此人天赋异禀,于五行八卦无师自通,据说还能飞天遁地,观星测命,有如通神。” “相传此人命星紫微,乃是帝王之相。据说当时的国君臣服于他的神力,还曾有意让位于他,却被他婉拒了。 国君便破例赠其紫微之号,将之尊于其上,虽无国君之名,但行国君之实。因而才有了「紫微国师」一称……” “可这都是千年以前的事了,就连此人是否真的存在过都尚且没有定论……”说到这儿,他忽然一惊,“你是说……” “没错……”沈青阮微微颔首,“紫微国师沈相夷,就是西南沈氏的开宗之人。” “不可能吧……”凌萧有些不信,“虽然都是姓沈,他也的确出身西南,但紫微国师……” “是啊……”沈青阮轻轻一叹,“世人都知紫微国师力可通神,而沈氏后人无一人承其神力,渐渐地,被世人嘲讽耻笑,慢慢地,将他从沈氏的族谱中剥离,高高捧着,奉为神明。” “可我们自己的历史,自己又如何会不清楚呢?”沈青阮看着他苦涩一笑,“只不过内中酸涩,不足对外人道罢了。” 他说着,又将目光移开,望向热闹的街市。 “沈相夷之后数百年,沈氏一脉在西南渐渐发展壮大,遍地开花,迎来了第一个黄金时期。” “但俗话说盛极必衰,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有一支族人不满足于既得利益,觊觎主脉独掌大权,因而密谋造反。矛盾渐渐不可调和,终于,酿成了绵延百年之久的战祸。” “据说当时的朝廷几次派兵来镇压,都收效甚微。最后还是因为族内出了一位枭雄,带领族人平定了叛乱。” “自那以后,叛乱虽平,但沈氏主脉对这一支始终心存忌惮。而这一支族人的后裔也被冠上了「叛徒」的称号,在人前抬不起头来。隔阂就此生成,直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消除。几百年来,总是时有摩擦。” “而沈重山正是出自这一脉族人,出于种种历史遗留原因,他对沈氏主脉怀有天生的敌意。而父亲作为家主,自然更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轻轻叹了一声:“沈重山此人为人阴险,又颇有谋略,在朝廷中搭建了自己的人脉,屡屡威胁到父亲。” “父亲出任虞州刺史时,他作为副手就总是百般刁难。七年前父亲被人刺杀一事,众人心知肚明,必是出自此人之手。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后来父亲被调进京,他立刻就坐上了这个觊觎已久的位置。这几年隔得远了,他威胁不到父亲,我们也总算有了几年安生日子。” “不过姑母病逝,我此番回乡奔丧,难免又要与他碰面……”他说着,面上罕见地露出了愁容,“吉凶祸福,实是难以预料……” -- 第395页 “沈重山……”凌萧喃喃念了一句,“私下密会弛虞氏,试图攀附太子,此人野心不小。” “何止呀……”沈青阮叹了口气,“他当年就说过……算了不说了。总之,世子知道此人颇为棘手就是了。” “能让你如此烦心……”凌萧却微微一笑,“我倒想见识见识。” 闻言,沈青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两人走到虞水边,望着晨光中静缓的河水席地而坐。 “还有一事我一直想问。”凌萧道,“你说你是四月初五,九皇子大婚之日出的京,怎的五月下旬才到溯陵?一旬半的时间,怎么也该到虞州了。是路上出了什么事,耽搁了吗?” “哦,你说这个。”闻言,沈青阮的眉宇间又闪过一丝阴郁。 “怎么了?”凌萧眉心一紧。 “没什么,不过是身后跟着个尾巴,走不快罢了。”沈青阮说着向后一仰,想用双手撑住身子,却忘了右手有伤,不禁轻轻「嘶」了一声,又弹起身来。 “哎,小心。”凌萧忙将他扶住,又拿过他的手仔细看了看,忍不住责怪道,“你也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这伤可大可小,你是弹琴的人,就这么不知爱惜自己的手吗?” 闻言,沈青阮看了看自己缠满绷带的右手,唇角扬了扬,眼底却罕见地闪过了一丝戾气。 “世子也喜欢我的琴吗?”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凌萧有些结舌,看了他一眼才道:“当然,但凡听过你的琴音,谁人不叹精妙?” “呵……”沈青阮轻轻一笑,目光一闪,转开眼去,“大概世人还都说我智慧过人,相貌甚佳吧?”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如此狂妄自大之语,要是出自旁人之口,必会惹来一阵嘲讽。 但这偏偏是他说出来的,凌萧就一点也笑不出来,而是有些担忧地望着他。 这次重逢,开始时他满心欢喜,无暇他顾。但慢慢地,他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是沈青阮的状态。 纵然他已经在极力隐忍,也出色地应对了对手抛来的种种难题。 但稍稍留心就能看到,在他云淡风轻的笑容背后,仿佛隐藏了太多的心事。 这些心事不同于在京城时的战战兢兢,步步为营,也不像是因为亲人亡故而生出的低落。 若非要找些什么来形容……他忽然又想到了幼时被他救回去,养在将军府里的那只白狐。 第295章 僵尸送财 那时白狐脚上的伤已经好了,凌萧还吩咐大和小心伺候,日日大鱼大肉,食水不断。但不知为何,它就是不开心,不仅不吃不喝,还一次次地试图逃离。 但将军府的守卫何等严密,它试着逃了几次,都被守卫逮了回来。 渐渐的,他就发现它的眼神变了。不再是最初的清澈纯净,而是布上了一层忧郁。它的性子也变得焦躁起来,开始不思饮食,有时甚至还会暴起伤人。 那种又抑郁,又隐忍的样子,与沈青阮现在惊人得相似。 凌萧想,也就是狐狸不会说话,否则怕也会在它口中听到类似反常的言论。 到得最后几日,它一身雪白的毛皮也开始脱落,斑驳暗哑,不成样子,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美好清秀。 一日,他从外面回来,一进院门,就在墙角的红果树上看到了它。 它懒洋洋地趴在一条粗树枝上,像是在晒太阳,又像是在小憩。 听到他的声音,它往下一看,他却蓦地在它的眼中读懂了一丝本属于人类的情绪。 绝望…… 当时他只有八岁,可那一刻的震惊,直至今日仍然清晰地刻在他的心里。他当即就做了决定,让人将它抱走,放回了山林。 心思回转,他又看向沈青阮。晨光下,他的假面被镀上了一层金色。本是陌生的面孔,却因为有着他的眼睛而变得亲切起来。 可他却像是被刺了一下,忽而转开了眼神。 不,他想,怎么能将那只白狐跟沈青阮相提并论?一个是畜生,一个是人。 何况自己当时年小,将白狐困在牢中而不自知。而沈青阮又怎会与它当年一般境遇? 如此想着,他晃了晃脑袋。六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皮肤上微小的刺痛,弄得他心底不安。 “世子可曾想过,若世人全都是聋子瞎子会怎样?”沈青阮的声音又传来。 “听不见,也看不见。没有高雅低俗,也没有美丑。没了一切的评判标准,那世人又当如何与他人相处?还会因为声音的悦耳而喜爱,因为相貌的丑陋而厌憎吗?” “这……我没想过。”凌萧有些茫然。 “是啊,平白无故的,谁会去想这些有的没的?”沈青阮轻声自嘲。 “那你为何要去想?”凌萧皱眉,“世间本就有美丑之分,此事无可避免,世人也不会全都生来眼瞎耳盲。” “趋美避丑乃是天性使然,世俗之人舍不下对皮相的执念,也不必与之一般计较。平白做这些无谓的感叹,又是何苦?” 闻言,沈青阮低下了头。 他盯着碧绿青草上白皙的手掌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是啊,我又钻牛角尖了。唉,最近也不知是怎的了,大概事情太多了吧,总是胡思乱想。” “我看也是。”凌萧道,有些不豫地起身,“走吧,虽然暂时将那些刺客打发了,但溯陵毕竟不是万全之地。若又被他们找回来,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 第396页 “嗯。”沈青阮点点头,也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对了,你方才说身后有尾巴甩不掉,是什么意思?”凌萧道。 “他呀……”沈青阮摆了摆手,“不提也罢。” “西南这边……”他犹豫了一下,“算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等到了虞州,世子自然就会明白了。” “至于那个尾巴……”他面上闪过一丝厌恶,“这次我在溯陵逗留数日,他应该已经超到我前面去了。他也是受人之命,只要别碍了我的事,我也不想把他怎样,就随他去吧。” 二人约定好时辰,沈青阮去了弛虞府,凌萧抄小路回了趟抱山居。 事先答应过柳广母子的事他一直记着,但最近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直到现在才腾出手来。 不过弛虞氏遭此大难,主子死的死,逃的逃。树倒猢狲散,想来再要报复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他问沈青阮借了两个人,写了封手书,嘱咐二人护送柳氏母子进京,去宿卫营找章参将和郎教头。 两个小厮年轻力壮,都是一副精明相,听到凌萧的嘱托,再三对他下了保证。 凌萧便不再多言,与柳广短暂作别后,又折道弛虞府,在西侧门对面的街角处等着沈青阮。 不一会儿,门开了,沈青阮牵着二人的坐骑施施然走出来,身上又换上了秦讼师那套行头。 “府内情况如何?”等他过来,凌萧牵过自己的坐骑,问道。 “如常……”沈青阮道,“那帮刺客没找回来。他们在东南方向找不到,大概又去别的方向寻了。” “嗯……”凌萧点了点头,“十二支队伍,解决了两支,还有十支,够他们忙的了。” 说完,他又回过头去,最后看了朱门巍峨的弛虞府一眼。 府门前还站着两个目中无人的家丁。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从今日起,这座府邸就彻底成了一具空壳。正应了那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那些刺客找不到人,虽不会过分为难他们这些下人,但他们以后的生计也没了着落。不过偌大一个府邸,被他们瓜分一通,想来也能分到不少。 人各有命,际遇难测,如此各安天命罢了。 他没说什么,撤回了目光,与沈青阮分别上马。 最后一次走在溯陵繁华的街道上,前事种种,仍历历在目。这里给他留下了太多回忆,欣喜的,痛苦的,都是无一例外得深刻。 经过县衙边的茶馆,掌柜的正坐在门边打扇,听见马蹄踩踏的「嘚嘚」声,老远就抻着脖子张望着。 方才那位弛虞府的府兵大爷走后,衙门里就陆续窜出来七八支队伍,呼呼喝喝的,满大街抓贼匪,已经在他的店铺前来回十几次了。 听到马蹄声,他还以为又有衙差过来了,举目一望,却不料当先见到凌萧。 凌萧目不斜视地走过后,身后又现出一个身形臃肿的中年胖子来,看着也有点眼熟。好像是前两日闹得满城风雨的人命案子里,弛虞府请的那个什么讼师。 只见此人半张脸焦黄木然,不似人色。另半张上戴着个面具,也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虽然手无寸铁,却比那披坚执锐的衙差们更让人心惊。 哎哟,不好惹不好惹,掌柜的心中叨念着,低下了头。可马蹄声渐行渐近,他心中却没来由地打起鼓来,总觉得人是冲他来的。 果然,不多时,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他抬起头来,就见那张僵尸一般的脸正望着自己。 “老板,生意兴隆啊!”僵尸笑道。说完,一块银光闪闪的东西冲他飞了过来。 他下意识伸手一接,凑到眼前一看,竟是一块二十两的银锭子。崭新崭新的,翘着两个喜庆的角。 “唔……”他愣了一下,再抬头一看,连人带马早已走出去好几丈开外了。 “哎呀呀,僵尸送财了……”他轻呼一声,手中的蒲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第296章 近水楼台先得月 一日快马,傍晚时分,二人已经到了距离溯陵小百里外的临镇。一问才知,小镇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莲舟。 莲叶何田田,乌篷盖小舟。 因着溯陵的缘故,此处也是车水马龙。沿着虞水的客栈商铺异常火爆,不过凌萧这次有了沈青阮这个本地人,没费吹灰之力就在镇中最好的客栈里捞到了一间上房。 沈青阮的房间在隔壁,二人休整一番,又一同出门逛起了夜市。 “我看客栈里人满为患,你是怎么要到这两间房的?”凌萧边走边问。 闻言,沈青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此时他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一袭明蓝色的长衫,衬着冠玉一般的面庞,在夜市流离的灯火里甚是亮眼。 “我不是跟世子说过吗?”他道,“西南,是姓沈的。你当这句话是随便说说的吗?” 说着,他停在一个捏泥人的小摊前,随手拿起一个憨态可掬的女娃娃,给凌萧看了看:“你看这个,像不像阿吉?” 凌萧正因为他的前一句话而微讶,听到后一句又转开了注意力,上前看了看,摇头道:“不像。笳蓝笑起来有两个酒涡,她没有。” “诶,是嗳……”沈青阮仔细看了看,嫌弃地将泥娃娃放了回去,又偏过头去,道,“咦,看来世子对舍妹甚是上心啊,连这么小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 第397页 凌萧心道,你们兄妹俩长相七分相似,你日日在我脸前晃,我如何记不得?但嘴上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又向前走去。 “哎,你别走啊!”沈青阮后脚跟了上来,“我之前跟世子提过的,舍妹对世子青睐有加。世子要不要考虑考虑,等她长大以后……” 凌萧猛地停住脚步,回头瞪了他一眼。沈青阮一个不妨,差点撞到他身上。 “亲妹妹的玩笑你也开,有你这么做兄长的吗?”凌萧不豫道。 “嗯?”沈青阮愣了一下,接着忽然一脸愤懑,“谁说我是开玩笑的?我很认真的好不好?世子你看看我真挚的双眼,我这可是在为舍妹争取她一生的幸福啊!” “放眼京城,不,放眼全国,哪里再找出一个像世子这么优秀的人才?我不得近水楼台先得月,先替舍妹把世子定下来,省得再被哪个庸脂俗粉给拐跑了……” 他说得天花乱坠,凌萧一直静静地看着他。 沈青阮比他矮了半个头,平时不觉得,但面对面站在一处,又被他这样盯着,就有一种莫名的威压感。见他始终沉默不语,他不禁缩了缩脖子。 “你是在认真与我谈论此事?”半晌,凌萧终于开口。 “是呀是呀!”沈青阮抬眼望向他,双目中迸发出希冀。 凌萧看了他一会儿,道:“那我也认真回复你。笳蓝于我而言,就如同亲妹妹一般。我比她大了近十岁,不会做此非分之想。” “啊?”沈青阮的双眉向下一耷,“考虑一下都不肯,这么绝情的吗?你我好歹朋友一场,就这么回绝,我也太没面子了吧?” “唉……”他叹了一声,做出满脸凄哀之相,“阿吉回头知道了,别提要多伤心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呀……若早知道是这么个结局,我又何苦让你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凌萧白了他一眼:“我看在笳蓝眼里,我还不如一个酱肘子来得俊秀。世间优秀儿郎何止万千,等笳蓝长大了,自有她的良缘。” 沈青阮听了他的前一句话刚刚喷笑出声,可听了后一句却又愁眉苦脸起来。 “还何止万千?世子来给我举个例子,若阿吉是你的亲妹妹,你想把她许配给谁?” “这……”凌萧在脑中将京中适龄儿郎过了一遍,忽然结舌。 “你看看!”沈青阮不禁跌手,“设身处地地站在我的角度,替我这个做兄长的想一想,世子终于体会到我的难处了吧?” “世上长着两条腿的男子是不少,平时看着也都人模狗样的。但一想到要把阿吉托付给他们,我这心里真是恨不得……” 他说得咬牙切齿,凌萧默默注视着他,心中却忽然闪过了一丝怪异。 他仔细看了沈青阮一眼,就发现他虽然言语夸张,但眉梢眼角似乎真的在忧心此事。 “你……笳蓝如今才八岁,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他疑惑道。 闻言,沈青阮的眼神缩了一下。 “嗐,不是说笑的吗?”他打了个哈哈,转身想要走,却被凌萧拦住了。 “不对,你方才说了,不是玩笑。”凌萧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自从在溯陵见到你,你的状态就很奇怪。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吗?” 沈青阮的身形停滞了一下。 他轻轻挣开凌萧的手,垂眸道:“能出什么事?不过是觉得世子好,想为阿吉早做打算罢了。她那个脾气,到处惹是生非,除了我谁都管不了她,又没什么心眼,日后嫁了人还不得处处吃亏?” “也就是在你面前,她还知道收敛。我见她是真的喜欢你,所以才冒昧有此一问。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世子不要放在心上。” 话说着说着,就又疏离起来。 总是这样…… 凌萧心中有股邪火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西南沈氏之后,朝廷二品大员之女,又生得这般样貌。我倒是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夫家才敢给她气受。难不成,你打算将她嫁入皇室吗?” 沈青阮一怔。 “就算是嫁入皇室,就算她真的受了委屈,你这个做兄长的难道就是个摆设?”凌萧又道,“还有沈大人,他难道会由着自己的女儿受辱而不闻不问吗?” 闻言,沈青阮似是被针扎了一下,微微偏开头去。凌萧却强势地追着他的目光,逼迫他看向自己。 “最不济还有我。”他放缓了声音,“我虽不是她的嫡亲兄长,但也会将她当作亲妹妹来护持。凌府虽力弱,但也愿倾尽全力做她的后盾。如此,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沈青阮不答。 “告诉我!”凌萧喝道。 第297章 阴魂不散 沈青阮摇摇头,闭上了眼:“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现在说了,世子也不会相信。” “有什么我不能信的?”凌萧心中的火气直往上窜。 “就像我说紫微国师是西南沈氏的开宗之人……”沈青阮忽然睁开了眼,“世子……能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通神之力存在吗?” “什么?”凌萧一愣,心中的火气瞬间消了半截。 “一柄权杖,直通天宇,可安星宿,摘星子,定凡人之命,改一国之运。”沈青阮的声音里透着颤抖,“世子你……真的相信吗?” “我……”凌萧不禁结舌。 -- 第398页 “不信,是吗?”沈青阮苦笑一声。 “不是不信,只是……”凌萧觉得脑子里有些懵。 可沈青阮却打断了他的话。 “紫微国师这样一个人,犹如半个神明的存在,世子又可知他当年的结局?” 他望着凌萧,目光中带着宿命的悲凉。明明不过咫尺的距离,却仿佛隔着千山万山,千水万水。 “举世皆凡品,独独他一人,明明是凡胎肉体,却拥有神明一般的力量。你猜他会怎样?世人又会待他怎样?” “待他怎样?”凌萧有些不解,“如果沈相夷的传说是真的,那他在世时理应被两国奉为国师,受万民敬仰……” “呵……”沈青阮轻轻一叹。 “被两国奉为国师不假,受万民敬仰也不假。可是然后呢?”他面容苦涩,“世子可还记得,东陵使团进京时,寒先生曾在氏月堂讲过一个天女娘娘的故事。” 凌萧回想了一下,道:“记得。不患寡而患不均。” 闻言,沈青阮微微一笑:“是啊,不患寡而患不均。在下的谬论,难得世子还记得。这的确是治家治国的方略,但却不是让这个故事留在我记忆中的理由。” “这个故事最触动我的,其实是东陵百姓对天女娘娘前后截然相反的态度。一个极善之人,却能被众口铄金,说成是来自地狱的恶魔,一切苦难的源头,非百死难赎其疚。” 沈青阮无奈地摇了摇头。 “东陵九百多年前的那场大旱乃是天灾,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的神力,都被她用来拯救。而得到的回报,却是一场熊熊大火。”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此谬论,竟在历史长河中一次次应验。还被道貌岸然之徒拿来,用做为满足一己私利而大开杀戒的冠冕堂皇的借口。呵……何其荒唐!” 听到此处,凌萧已经大概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紫微国师……”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沈青阮闭了闭眼,又抬起双目望着他:“世子想不想知道,这位双朝泰斗,神力通天的国师,究竟是何结局?” 他问这句话时,眼神中有一丝令人心悸的绝望,让凌萧又联想起幼时将军府里的那只白狐,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紫微国师沈相夷……”沈青阮声音微微颤抖,“在三十四岁生辰当日,于东陵天子山上,下弦月夜里,魂飞魄散。” “一场传奇,最终却连一块尸骨也没留下。只在一块崖壁上写下十个血字:世间千般苦,不盼有来生。” “没人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家族志上只记了寥寥几笔,说他在生前最后几年「不思饮食,郁郁寡欢」。” “但我想,他是看透了人世冷暖,心灰意冷。否则,他也不会选择如此壮烈的死法,还留下……”他猛地住了口。 “还留下什么?”见他又忽然停住,凌萧连忙追问。 “没什么。”沈青阮却彻底住了嘴,敛眉肃目。 “你……”凌萧气急。 “世子,别再问了。”沈青阮看着他,“有些人,有些事,天生就是这般无奈。” “此去虞州,原是道阻且长,我本不该将世子卷进来的。可是我心里没底,有个信任的人在身边,最起码在最艰难的时候,可以不那么孤独……” 他的眼神里有太多复杂难懂的东西,凌萧被他身上悲凉的气氛所感,一时怔住了。 半晌,他缓缓吁了口气,道:“这些话不必再说。虞州是我自己要去的,吉凶祸福,与你无关。只是……” 他顿了顿…… “只是我希望,你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即便我帮不上忙,但最起码能知道你的处境,能陪着你……” 他还没说完,一个嘹亮的嗓音忽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沈兄!哎哟沈兄,我可找到你了!” 凌萧猛地回头,就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从不远处的石桥上欢天喜地地跑了下来。 他定睛一看,眉头不禁一蹙。 钟祈之? 若他没记错,这人应该是叫这么个名字。几人曾是国学监的同窗,太子结交赵擎事发之后,此子还曾在国学监的饭堂里对着他和纪麟大放厥词。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想着,又回头看了沈青阮一眼。 “就是他?”他挑了挑眉。 沈青阮也看见了钟祈之,双目一闭,已经是满脑门子官司。 “我去帮你打发了他。”凌萧道。 “没用的。”沈青阮闭目摇头,“若是这么轻易就能打发,我怎会容许他一路从京城跟到这里?” 凌萧忽然想到了什么,以眼神询问。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轻声道:“他是太子的人。” 又是太子!又是太子! 真是阴魂不散! 凌萧牙关一紧,面上迸出几丝薄怒。 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他的右臂,他低头看去,就见沈青阮垂眸摇了摇头。 闭了闭眼,半晌,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沈兄你说说,就梁州那么个破地方,统共百十来个人,咱俩怎么就能走散了呢?”钟祈之的声音已经近了,“倒是让在下不得不怀疑,是沈兄不待见在下,有意撇下在下,独自走了呢!” -- 第399页 凌萧又转过头去,目色不善地看着他。 “哟,这是……”钟祈之还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二十岁不到的素白脸儿,却因为一双世故的眼睛而莫名显得有些油滑。 他又走近几步,终于看清了凌萧的样貌,面上猛地一怔。 第298章 树枝儿勾小帽,花秧儿骂流氓 “这……凌世子!”钟祈之一惊过后,立刻又换上一副笑脸,大喜过望一般冲将上来。 “哎呀呀,真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呀!在这么个穷乡僻壤都能一下遇见两位贵人,在下今日可真是鸿运当头啊!” 他越说越兴奋,说到最后大概连自己都信了,还伸出手来,想要去搭凌萧的肩,却被他一记眼刀又吓得缩了回去。 “呵……呵呵……”他讪讪地笑了笑,收回手来在自己肩头蹭了蹭,又转过头去,看着沈青阮道,“沈兄,一别数日,你一切可好?为兄可是好生挂念呢!” “你来这里做什么?”凌萧硬邦邦地问。 “哦?”钟祈之闻言倒不以为忤,还是陪着一副笑脸,转过头来道,“哦,世子有所不知,在下也是西南人士,家乡就在距离虞州不远的房县。” “你说这人啊就是这样,总想着往远处走,反而忽略了身边的大好风光。在下在西南土生土长了十余载,居然硬是没去过虞州城。现在想想,着实不可思议。” “这不,见沈兄南下回乡,我也一同前来,顺便随他去虞州看看。大家都是同窗,一起上路,若是遇到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嘛!” 他说着,对凌萧眨了眨眼,又转开话题,反问道:“那世子呢?世子怎的也在此处?若在下没记错,世子的故乡该当在北境吧?” 他望着凌萧,嘴角恨不得咧到天边去。然而一双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瞧着煞是瘆人。 凌萧打从在国学监第一眼看到这个人心中就甚是不喜,没想到国学监的课业都结了,在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小镇上还能再碰到他。 他心下不爽,嘴上越发懒得客套,直接回怼道:“出门就必得回乡吗?去别处看看不行吗?” 被他冷言冷语地一噎,但凡长眼睛的都该明白自己不受待见,早该知难而退,灰溜溜地走人了。 可这钟祈之偏像块狗皮膏药一般,反其道而行之,竟然蹬鼻子上脸,又凑进一步,贴了上来。 “哦……我知道……”他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去朋友的家乡看一看嘛!我懂!” 你懂个屁! 凌萧向左一步,隔开了他和沈青阮之间的距离。 “哎哟,这是怎么了?才不过几个月没见,怎的就这么见外了?” 被凌萧这么冷冰冰地盯着,他居然毫无感觉似的,又上前一步,还在凌萧的肩上轻轻打了一下。 “国学监的时候,咱们不还经常一桌吃饭说话来着?”他说着,又对凌萧眨了眨眼。 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凌萧立刻想到当年京城遍布兰琴公子是太子幕僚的谣言,害得沈青阮险遭杀身之祸,这家伙就是幕后推手之一! 右臂蓄力,他双目猛地一沉。 同时左侧一动,沈青阮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是啊,今日时辰也已不早,不若找个地方,用些晚点。”沈青阮说着站了出去。 凌萧蓦地看向他,就见他修眉敛目,目不斜视。然而宽大衣袖下,包成个团子的右手却在他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蹭。 纱布微微粗糙的触感传来,他明白,沈青阮是让他稍安勿躁。 他暗暗吐了口气,狠狠瞪了钟祈之一眼。 钟祈之明明收到了他的眼风,却像个瞎子一般,还是笑得一脸春风。 “好好好,快走快走!”他上前挽住沈青阮的手臂,忽然皱了皱眉头,拿起他包着绷带的右手看了看,惊道,“这是怎么了?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才几日,怎么伤成这样?” 沈青阮将手收了回来,眉目淡然地道:“没什么,不小心碰伤了而已。” 闻言,钟祈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但他没再纠缠,又换上方才那副笑脸,道:“旅居在外嘛,小伤小痛也是在所难免。只是这右手伤了,生活琐事难免不便。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地方,沈兄千万不要见外,一定要向做兄弟的开口啊!” 说着,他小心避开沈青阮的伤手,勾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向前行去。 “为兄在此地盘桓了好几日,别的不知道,这哪家的饭食可口,哪家的酒酿醇厚,倒是被我打探了个清清楚楚!”他一边走一边道。 “走,为兄这就给你引荐一个地道的苍蝇馆子。你可不知道,这莲舟镇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什么椒麻鸡丁,上汤河鱼,西南的地道小吃竟是应有尽……哎哎哎……” 他说着说着,忽然一阵嚎叫。 沈青阮本被他聒噪得难受,闻声茫然地抬头一看,就见他歪着个脑袋,双手抱头。幞头一边翘起,上面勾了个手指粗细的树枝,风一吹,差点把它勾走。 包在幞头下的头发落了几缕出来,天气热,幞头里闷出了汗,发丝湿哒哒地垂在他的眼睛上。 钟祈之目不视物,只能凭感觉去解幞头上的树枝。但越是心急就越是手忙脚乱,他忙了半天,非但树枝没解下来,眼睛反倒被滴进去的汗水蛰得生疼。 -- 第400页 见他一副挤眉弄眼的滑稽样,沈青阮不禁莞尔,伸手想去帮他,却被凌萧拉了回来。 只见他略略抬手,不知什么东西激射而出,「啪」的一下,正打在那根树枝上。 钟祈之正铆足了劲儿跟树枝作对,忽然头顶的力道卸了,他一个不妨,猛地一个趔趄,差点撞到立在河边看水的一位姑娘。 “啊哟……”那姑娘冷不丁被人一吓,向前一躲,差点大头朝下栽进河里。 “呀,花秧儿,怎么了花秧儿?”听到姑娘的惊呼,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众人抬眼一看,竟是个身逾九尺的大汉。一身的腱子肉,若不是长了个头,披上件毛皮大氅活生生就是个黑熊。 他迈着大步急匆匆地赶过来,一把将那位姑娘拉到眼前,上下扫量了一圈,声如洪钟道:“妹子,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那姑娘被吓得小脸煞白,乍一见到亲人,小鼻子一皱,更是哭得梨花带雨。 “阿哥,那儿有个流氓,忽然冲过来,差点把我撞到河里去……” 第299章 莲舟熊霸 “啥?”大汉和钟祈之同时傻眼。 “你!”两人又向着不同方向一声大喝。 钟祈之不敢置信地望着大汉怀里不足二八的娇俏姑娘,又抬头看看大汉一双「呼呼」喷火的虎目,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忙不迭地解释了起来。 “我……我方才走着走着路,幞头忽然被树枝勾住了,差点被它扯走……我被头发遮住了眼睛,看不见东西,只能伸手去解……头发上的汗滴进眼睛里,蛰得生疼…… 后来起了风,树枝忽然被风吹起来了……我一时不妨,没收住劲,就往后倒了一下……我事先也没看见这边站着个人,完全是不小心撞上来的,我自己也差点摔……” “去你大爷的!” 他还在絮絮叨叨个没完,那大汉却早已听得不耐烦。一个巴掌下去,只听「啪」的一声巨响,他立时没了影儿。 「扑通」一声,河面水花四溅。 四下惊叫迭起。 半晌,水面「噗啦噗啦」几声,一个湿哒哒的物体弓着背,慢慢爬到河岸上。 “你!”夜灯下,钟祈之浑身湿透,一脸狼狈,指着大汉破口大骂,“你竟敢打我,还把我打到河里,你可知道我是谁?” “哟呵……”闻言,大汉夸张地一声冷笑,大步走过去,大掌揪住他的顶发,像乡下人训狗一般指着他的鼻子,当先照脸唾了一口。 “小子,敢跟我摆谱,你他娘的是活腻了吧?”大汉双目如铜铃,腮帮子上的横肉随着唇齿开合上下抖动,唾沫星子蓬蓬雨一般,喷了钟祈之满脸。 “我见你在这儿也游荡了几日了,怎么连我「莲舟熊霸」的名号都没听过?还他妈我知不知道你是谁……大爷我一个巴掌下去,连你妈都不知道你是谁,你信不信?” “你!”钟祈之气得满面紫胀。 “龟孙叫你爷爷何事?”大汉一声爆喝,正在钟祈之耳边。 钟祈之被他的狮吼震得眼前一黑,回过神来,又见一个熊掌般的大巴掌近在眼前。他双眼一番,差点背过气去。 “哼,娘们儿唧唧,喊一声就受不了了。将来你娶媳妇儿前可得事先打听好了,得找个不会叫的鸡!”大汉喝骂着,嫌弃地一甩手,把他扔在了地上。 钟祈之也不知道是真的被吓晕了还是怎的,歪在地上一动不动。大汉又在他身上补了一脚,回身扯过那小姑娘,揽着她施施然远去了。 事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本以为会有什么血光之灾,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过去了,围观众人不禁都有些发懵。 一直等大汉和那位姑娘的身影混入人流消失不见了,四下才响起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更有好事者忍不住发笑,言语犀利,惹得众人都跟着哄笑起来。 沈青阮早已笑得前仰后合,整个人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住,只好把一只手搭在凌萧的肩上。 直到笑够了,他才勉强直起身来,扯着凌萧,两人跌跌撞撞地跑到河边。 走近一看,就见钟祈之脸朝下趴在河滩上的泥地里,左脸上赫然是五道清晰红肿的指印。 “哎呀呀,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看看,把钟兄你都打成什么样子了!”沈青阮煞有介事地喝骂道。 他一边说,一边去拉钟祈之的手臂,可钟祈之还是烂泥一般趴在地上,任他拨弄也一动不动。 见状,凌萧眉心一紧,以为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想去把他扶起来。 可沈青阮却给他使了个眼色,阻住了他的动作。他心领神会,再看钟祈之这一副死猪相,就禁不住暗笑起来。 “哎呀,钟兄看样子竟然是晕过去了,这可怎么是好……” 沈青阮继续一惊一乍,然后对着凌萧调皮地眨了眨眼,忽然双目圆睁,大叫道:“哎呀,你看那是什么?好像是蛇呀!真的是蛇呀!世子快跑,有蛇呀!” “蛇!蛇在哪儿?”钟祈之忽然诈尸一般,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沈青阮笑得直不起腰,背对着他,一只手撑在凌萧的肩头,另一只手胡乱一指,极力憋笑道:“在那儿……” “啊!”谁知,钟祈之闻言却真的杀猪般大叫了一声,接着「蹭」的一下,脚踩风火轮,一溜烟跑没影了。 -- 第401页 沈青阮一惊,忙回头一看,借着朦胧的灯火,只见黑黢黢的草丛中竟真的潜伏着一个长条状的物体。 “呀!”他也跟着一声大叫,接着将凌萧一推,慌忙逃窜。 跑了两步,他忽然觉出不对,又猛地折回来,拉住凌萧的手,大叫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手下一阵激烈的颤抖,身后的人却稳如磐石,一动不动。 他蓦地回头一看,就见凌萧以手掩面,身子虽然岿然不动,但那只手却在拼命颤抖。 “你在干什么?”他愣道。 片刻后,凌萧终于放下了手,一张脸除了微微泛红,还是冷静一如往昔。若不是眼中还残存着一缕笑意,旁人还以为他只不过是掩面打了个呵欠。 “你怕蛇?”他意外道。 “你不怕蛇?”沈青阮不敢置信。 “西南这么潮湿,怎么少得了蛇虫?”凌萧又道。 “所以我才常对父亲说,这是京城唯一的好处。”沈青阮道。 静了半晌…… 沈青阮忽然道:“我们这是在做什么?” “那个不是蛇。”凌萧说着,眼中又升起笑意,“就是一截绳索。” “绳索?”沈青阮双眉倒竖,又往那边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捡起了一块石子。 凌萧好笑地看着他,就见他以自己为盾牌,小心地躲在自己身前,只从肩头露出一双眼睛,微微发颤的眼睫和浑身紧绷的肌肉章示着他随时要跑的决心。 「啪」的一声,他扬起手臂,小石子精准地击中了那根长条状的东西。 一动不动…… 沈青阮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姿势,见状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再去看那截绳索,目光就由惊恐变成了恼怒。 “吓死我了!”他恨恨地盯着那截旧绳索,暗骂起来。 第300章 遇蛇 沈青阮一向冷静,如今虽然在他面前放得开了些,有时候还会冒出些许孩子气来,但骨子里的骄傲却让他从不轻易示弱人前。 难得见到他如此一面,凌萧好笑地摇摇头,余光往地面一扫,却见地上两人影子的背后,一个弯曲的绳状物缓缓舒展开来。 他耸然一惊,蓦地抬头,就见沈青阮背后的树上缓缓垂下来一条青蛇。 三角形的蛇头正对着他,两只毫无感情的蛇眼冰冷地与他对视。红艳艳的蛇信一吐一吐,似乎在品尝着风中诱人的肉香。 他认得的毒蛇不多,但这种竹叶青外貌独特,即便光线这么暗,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好凶猛的畜生,竟然在人群聚集的水边都敢主动攻击! 沈青阮还在骂骂咧咧,全然不知身后的险情。 凌萧定了定神,轻声道:“青阮,我好像掉了什么东西在地上,你能不能帮我捡一下?” “太缺德了,把旧绳索丢在河岸上,大晚上的吓死个……啊,什么?”沈青阮抬头。 “就在我脚边不远处,你仔细看看。”凌萧道,双目一瞬不瞬地与毒蛇对峙着。 “什么东西……”沈青阮嘀咕着,蹲下身去在地上摸索起来。 就在这时,方才一溜烟跑没影的钟祈之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打眼就瞧见这条竹叶青,顿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 “哎呀,蛇呀!沈兄,你背后的树上挂着好大一条蛇呀!” “什么!”这一吓非同小可,沈青阮大惊之下,猛地抱住了凌萧的腿。 凌萧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目光只一瞬,下一刻,那条蓄势已久的畜生就以疾风般的速度,瞬间到了他面前。 他猛地侧身,掌风挥出,一下将那蛇打落进旁边的草丛里。 沉甸甸的「啪」的一声,接着身侧的草丛一动。沈青阮又是一惊,起身就要跑,却忘了手中还扯着凌萧的衣摆。 “哗啦啦”一团混乱后,两人一前一后滚在了地上。 凌萧怕压着他,忙稳住身形,双腿一撑站了起来。低头一看,沈青阮尚自歪在泥地上,一只伤手被他高高举着,不知是伤到了还是如何,半晌爬不起来。 他忙伸出手去拉他,沈青阮就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左手扶了扶头,呻-吟道:“哎哟……地上有石头,我好像磕到头了。” 闻言,凌萧忙将他的头扳过来,还没看见发间有何伤口,却见他左脸上一片泥泞。竟是他的左手沾了一地泥水,又被他自己抹到了脸上。 噗嗤一笑,他没忍住。 沈青阮不敢置信地抬头望着他:“世子见我受伤,也不用这么高兴吧?” 凌萧抿了抿唇,不料余光又瞥见他瞪着一双大眼,义正辞严的模样,顿时前功尽弃,又笑了出来。 沈青阮终于意识到自己脸上不对,伸手去擦,就见一抹一大片泥水。他盯着满手的泥,陷入了怔忡。 忽然,脸上被人轻轻抹了一把。 沈青阮向后躲了一下,就听凌萧道:“别动……” 他眼角的余光向下看去,只见他正用一方帕子给自己擦脸。 “好了。”半晌后,凌萧停了手,又将帕子递给他,道,“手上的你自己来吧。” 沈青阮接过帕子,又后怕地看了看两人身后的草丛,一把扯住他,道:“先不忙,此处危险,咱们快先离开再说!” 说完他转身就跑,凌萧又是一阵好笑,任由他扯着也不挣脱,二人不多时便又回到了人流熙攘的大街上。 -- 第402页 钟祈之正支着双手,撑在路边一株歪脖儿老柳树上休息,一身湿漉泥泞,左脸上的五指痕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明显。 两下相见,俱是一身狼狈,三人不由都有些尴尬。 这时,又有两个四五岁的孩童结伴从他们身前走过。 其中一个是个女孩,乖巧白净的脸上小小的眉头困惑地拧在一处。 “建成哥,今日从阿娘嘴里听了两个词,叫「落汤鸡」和「落水狗」。小鸡和小狗我都认识,可阿娘说的是什么意思呀?为什么要把小鸡放在汤里呀?是要炖来吃肉肉吗?那小狗呢?为什么小狗要落在水里呀?” 童言童语,说得三人都微微一笑,暂时忘却了方才的尴尬,不约而同地垂下目光,颇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嗐,你阿娘不是这个意思!”「建成哥」看起来比小女孩大上两岁,听她问自己,忙停下脚步,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来,“这个「落汤鸡」和「落水狗」,说的不是鸡和狗,而是倒霉落到水里的人。” “倒霉落到水里的人?”小女孩兀自一脸不解,“那和小鸡小狗有什么关系?难道人落到水里就变成狗了?” 「建成哥」闻言一笑,宠溺地在她头顶揉了揉,道:“人落到水里并不会变成狗,而是那副湿哒哒的样子看起来很像一只狗。” “嗯?”小女孩满面狐疑,“人就是人,怎么会像狗呢?” “这个嘛……”「建成哥」好像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挠了挠脑袋,一时想不出该如何解释,不由向四周扫量起来。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路边的大柳树下。钟祈之正看着他们笑得一脸慈祥,和他目光一对,不由一愣。 “小苗你看,这就是「落水狗」!”「建成哥」指着钟祈之,兴奋地大叫起来。 路人被他大嗓门一喊,也纷纷好奇地回过头来。 钟祈之完全石化,两只手搭在老柳树的歪脖子上,水珠兀自顺着他湿漉漉的袖摆不住地往下滴。 小女孩闻言望去,秀气的小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她与钟祈之大眼瞪小眼,上下打量了一阵,忽然点点头,郑重道:“嗯,没错,这的确是一只「落水狗」!” “噗……”沈青阮一个掌不住,喷笑出来。 钟祈之一张脸又青又白,加上那一个红彤彤的大巴掌印,真是精彩纷呈。 他的胸口上下起伏了一阵,大概是觉得不该跟小孩子一般计较,便咧咧嘴角,扯出了一个自以为宽和的微笑。 不料,小女孩见状却猛地缩了缩脖子,凑到「建成哥」身边惊恐道:“哎呀,那狗对我笑呢!” 「建成哥」也顺势拉起了她的手,警惕地看了钟祈之一眼,道:“小苗,有怪人,咱们快走!” 第301章 落水狗 稚嫩的童声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跑远,河岸边只余钟祈之一人兀自发愣。 河水还在顺着他的衣袖一滴滴往下落,他僵硬的唇角上还挂着一丝尴尬的笑,脸上的五指印也在昏暗的街灯下越发红亮。 从衣角到发梢,从眼中的不敢置信到全身的狼狈不堪,无一不在印证着那个活灵活现的形容词:落水狗。 沈青阮将栏杆拍遍,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几乎不能直立行走,足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渐渐平息下来。 本是出来觅食的,但如今一身狼狈,自是不能再去酒楼饭馆里现眼,凌萧便半拖半拽地拉着他沿原路折返。 瞥见二人动作,钟祈之也终于回过神来,脑袋一甩忘记方才的尴尬,仍是狗皮膏药一般黏在二人身后,还上赶着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好端端地走在大街上,谁想到能碰上这种晦气事!如今这副模样实在是失礼,还是先回客栈洗漱一下为上,只是不知二位下榻的客栈在何处啊?” 沈青阮完全看不得他,一见他就忍不住发笑。凌萧便代为答道:“采莲居……” “哎呀!这可不巧了吗?”闻言,钟祈之兴奋地双目放光,“在下也刚好住在采莲居。这可是全镇最好的客栈了,我等了三日才等到一间上房呢!” “二位初来乍到就能在采莲居下榻,想必是靠着沈兄的面子吧?”他说着「啧啧」了两声,“西南沈氏,果真是名不虚传啊……” 闻言,沈青阮嘴角的笑容僵了一僵。 凌萧见状,不豫地回头盯了钟祈之一眼。可钟祈之压根就没看他,一双眼睛生了钩子一般,牢牢挂在沈青阮的背心。 半晌,他撤回了目光,转头对凌萧道:“对了,在下住在三楼的莲实苑,不知二位的房间在何处?” “我们住二楼。”凌萧说着,暗暗松了口气。 钟祈之的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不过只片刻功夫他就又呵呵讪笑起来:“二楼也好,二楼也好,反正同在一间客栈,上下楼的功夫就能见到了,不碍的,不碍的……” 顺着田田荷叶,不出两刻钟,三人便又回到了采莲居。 客栈大堂依旧人满为患,众人见他们三人一身狼藉地回来,都禁不住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钟祈之浑身透湿,脸上更有一个耻辱的巴掌印,他被人看得不自在,不由捂着脸缩在凌萧身后,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像是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然而才刚老实了一会儿,到了四野清净的二楼他就又死皮赖脸起来,扶着楼梯把手东张西望,死活不肯先上楼去。 -- 第403页 “二位仁兄的房间在哪儿呢?在下回房换了衣裳就来寻你们。都这个时辰了,咱们连饭都没用呢……” 凌萧方才见他狼狈,心中刚刚对他升起一丝怜悯,如今尽数消退。 “各住各的,用饭在大堂集合,打听那么清楚做什么?难道还怕人跑了不成?”他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这……”钟祈之被他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地抢白一通,面上有些挂不住,“我这就是关心二位,想着一路同行,免不了要多些照应,怎么会是怕人跑了呢?凌兄你这也太……” “一路同行?”凌萧忍了这许久,此时也上来了火气,“途中偶遇,打个照面而已。此前你们是临时结伴,如今他已经遇上了我,自然要同我一处。我生来性子孤僻,不惯与不熟悉的人走得太近。如此,还要委屈钟公子你自行上路了!” “你!”闻言,钟祈之面色陡变。 大概沈青阮被他烦扰一路,都没有如此疾言厉色地对待过他。 他在京城那帮兄弟里也算是有名有姓的,大家都爱惜脸面,背地里哪怕有深仇大恨,面子上总要和和气气,何曾被人如此蛮横地当面羞辱过? 越想越不忿,他嘿然冷笑一声,猛地转过脸去,看着沈青阮道:“沈兄,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他自然与我一般想法。”凌萧道,微微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哈,我看不尽然吧?”见状,钟祈之重重一哼,双目又重新落回到凌萧身上,只不过面上已经没有了那副刻意讨好的笑,而是隐隐透出薄怒,看着反倒让人舒服了些,“世子自觉与沈公子投契,可有些事上,他怕是没跟你说实话!” “这次下西南,在下可是应了沈大人的请,要我一路陪伴沈公子,在困难时相互扶持。在下受人之托,自然要忠人之事。而我们这一行,也并非回乡探亲那么简单……” “钟祈之!”沈青阮忽然一声爆喝打断了他,“你给我闭嘴!” 但钟祈之充耳不闻,反而愈发兴奋地看着凌萧,继续道:“世子大概不清楚,沈氏主脉嫡系长子这个身份的意义吧?” 他以一种令人不悦的速度咀嚼着文字,眼底隐隐透出残忍,仿佛在享受凌萧面上的每一丝细微表情变化。见凌萧微微皱眉,他不禁得意地勾起了嘴角。 “身负荣光,就必要承其枷锁——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他油滑地扬了扬眉,接着挥挥手,“无所谓了,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先前是沈大娘子代为履责,如今她魂归身死,沈公子身为嫡系长子,自然要背负起本属于他的使命。沈大人公务缠身,不便随行,这才嘱咐在下一路相伴沈公子南下,顺便代为观礼……” 他猛地打住了话头,挑眉注视着凌萧,不怀好意地笑道:“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世子能不能听懂。但听了这些以后,世子觉得你我二人之中究竟是谁自以为是,究竟哪个……才是多余?” “钟祈之!”沈青阮一字一顿,厉声爆喝,急怒之下,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呵,怎么了?”钟祈之歪过头来,没皮没脸地看着他,“咱们的沈大公子不是很能忍吗?冷了一路的脸,怎么现在忽然爆发了?” “该不会……”他故作惊讶地在凌萧面上瞟了一眼,“该不会是见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虚了?” 第302章 惹谁也别惹将军府的世子 沈青阮耸然一惊,连忙绕到凌萧身前,向他面上看去。就见他脸色发白,微垂的双目中隐有颤抖。 “世子……”他连忙走近,低声唤了句。 见凌萧没有回应,他眼中闪过一丝焦急,用余光飞快扫视了得意洋洋的钟祈之一眼,刚要说什么,却被凌萧按住肩膀,轻轻推了回去。 “你的事回头再说。”凌萧沉声道,没有看他,而是上前一步,冷冷地盯住了一脸幸灾乐祸的钟祈之。 钟祈之原本吃瓜吃得香甜,正等着看一场惊天动地的世纪决裂。却不料硝烟未起,一场大战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如今正主满面寒霜地站在自己跟前,一副新账旧账一起算的样子。他心中一紧,双腿不知怎的,居然不争气地发起软来。 凌世子在索伦国宴上单挑翼虎将,又在城西小灯会上力战段于风的英雄事迹忽然在脑海中浮现。 他心中警铃大作,双目一凛,下意识地在凌萧的手脸之间徘徊。血雨腥风的场景不自觉地在脑海中编织成画。 可饶是他这么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是何时出的手,他还是一点也没有察觉。 胸前猛地一紧,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双脚已经离了地。他大惊失色,瞳孔微张,眼前赫然是一张压抑着盛怒的脸。 “想跟着我们,可以。”凌萧冷峻的声音传来,“你是沈大人派来的,我们自然要给你这个脸面。但你心里最好有个数,不要触碰到我的底线。” “乖乖地跟着便好,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否则,我跟你可没什么交情。你也知道我脾气不好,若是一不小心手重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说完,他双目缓缓移动,将钟祈之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然后手一松,钟祈之便如一团破布一般跌落在地。 “你脸上的伤,最好还是找间药庐治一治。”凌萧又道,俯视着他的样子就像在审视一只虫蚁,“我不喜欢招摇过市,一路被人指指点点。” -- 第404页 钟祈之呆滞地望着他,完全僵硬在地板上。 方才差点被树枝勾走的噗帽软趴趴地跌在一旁,汗湿的发丝盖住了半边脸。 他大喘着粗气,也不知是气愤还是惧怕,一双眼恨不得滴出血来,但嘴里却一句话都没敢说。 耳畔响起之前不知听谁说过的一句「警世名言」:惹谁也别惹将军府的世子。 这句话在北境管用,在京城管用,出了京城,照样管用。 木梯上传来「蹬蹬」的脚步声,有人上来了。 “还不滚吗?”凌萧淡漠地看着他,高大的身躯遮挡了壁上的烛光,在他身前的地面上投下一片阴影。 钟祈之正好被这方阴影笼罩着,他艰难地动了动身躯,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拾起噗帽,恨恨地爬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跑上了楼。 木梯上的人也在同一刻转了上来,看见楼梯口站着个周身冰寒的冷面公子,冷不防被吓了一跳。 凌萧退后一步,让开了路。 等人过去了,沈青阮轻轻舒了口气,上前道:“被他烦了一路,这次他总算得了些教训,想来也该有所忌惮。如此,还要多谢世子援手。” 闻言,凌萧回过身来,却用同样冰冷的眼神看着他。 “你的事还没完,跟我过来。” 说完,他一马当先,大步走上木梯。见沈青阮兀自站着不动,他又回过头来,盯了他一眼。 “能不能不说?”沈青阮艰难地开口。 “你是想让我在人来人往的客栈里跟你拉扯不清吗?”凌萧冷声道。 “走吧。”沈青阮轻轻叹了口气。 二人下得楼来,重新回到街上。凌萧一路没有说话,只身走在前面,走出一里多地,才在一个卖酥饼的摊子前停了下来。 “来几个酥饼……”他道,又顿了顿,“甜的……” “诶,公子是北边来的吧?”摊主笑着与他攀谈,“咱们这儿的酥饼都是甜心的,不像你们北边,我听说还有椒盐陷的饼子。哎哟,这可怎么入口?真是不敢想,不敢想……” 说着,他掀开笼屉,热气争先恐后,蒸腾而出,带着时鲜花果的清甜。 凌萧被热气一激,满腔怒气顿时消散了许多。 “公子要什么口味的?”摊主又道,“还是尝尝鲜,一样来一个?” “好。”凌萧颔首。 摊主手脚麻利地装了五个圆胖胖的小饼子,隔着油纸递给他。 “公子小心,还烫手呢!”摊主道,又伸出五根手指,笑道,“五个铜板!” 凌萧接过酥饼,下意识地伸手往怀中一摸,这才想起自己身上早已没了银钱。这下尴尬非常,他一时呆在原地。 身边忽然伸过一只修长的手,上面躺着一角碎银。 “这……公子是要为这位代付吗?”摊主有些摸不清楚状况,抓抓头,为难地道,“可这银钱太大,我找不开啊……” “不用找了。”轻飘飘的一句话,沈青阮在凌萧的手臂上一搭,带着他向一旁走去。 凌萧沉默着,被他带到了月光澄明的水边。岸上停靠着几只柳叶轻舟,纹理暗淡的船身,在头尾微微翘起。 沈青阮又给一旁跃跃欲试的船家扔了块碎银,问道:“这船我买了,够吗?” “哎哟,够了,够了!”船家是个七老八十的老翁,早已耳聋眼花。用仅剩的后槽牙咬了咬手中的碎银,嘴一咧,露出光秃秃的上牙龈。 “世子,来吧。”沈青阮回身对凌萧道,“你可会水?” 凌萧点点头。 “如此甚好。”沈青阮说着当先踏上小舟,又伸过手来想要扶他。 凌萧避开他的手,轻身一跃,在他身后上了船。 “嚯,好俊的功夫!”身后传来老船家沙哑的喝彩声。 沈青阮弯唇一哂,站到船尾,拿起了船篙。 “过来。”凌萧对他道。 “什么?”沈青阮有些怔忡。 “手伤成这样,还敢做这么大的动作,大夫的叮嘱全忘了吗?”凌萧的声音有些严厉。 “我……”沈青阮看了看船篙,“我用一只手就行。” 凌萧坚持地看着他,不发一语。 被他盯了一会儿,沈青阮无奈,只得跟他换了位置。 凌萧又将油纸包裹的酥饼递给他,道:“先吃些东西垫垫。” 沈青阮已经坐到船头,长臂将酥饼接过来,道:“那你呢?你不饿吗?” “我等一会儿再吃。”凌萧没看他,伸手握住了船篙。 如此,长篙一撑,一叶轻舟在曲折的莲塘间缓缓滑行出去。 第303章 酥饼 长篙一撑,小舟缓缓破水前行。 沈青阮低头看了看水,惊喜道:“没想到你划得还不错。” “北境的山林里也有暗河,就在树木与树木之间。河道宽的地方,也可以撑船。”凌萧道。 “是吗?”沈青阮轻声叹了一句,声音里有一丝淡淡的向往,“总在书中读到北境千里冰封的盛景,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去亲眼见识见识。” 凌萧看了他一眼:“那有什么难?等过了虞州,咱们再折道东陵,从西北绕到北境,再顺着月西江南下回京城。” “真的吗?”沈青阮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孩童般的喜悦。 -- 第405页 “什么真的假的,出都出来了,晚几年回京又能如何?”凌萧道。 “是啊……”沈青阮轻声一叹,“晚几年回京又能如何?” “虞州有四季开不败的鲜花,东陵有世上最险峻的高峰,西境黄沙漫漫,北境冬雪皑皑,而回到月西江围绕的京城,却又是一片歌舞升平。人间四时好风景,真是享用不尽。” “你很喜欢出游?”凌萧静静地看着他。 沈青阮点点头,咬了口饼子在口中缓缓咀嚼着。 “我也是。”凌萧道,低下头去,忽然叹了口气。 小舟已经行到江心,水流平缓。他放下船篙,走过来坐到沈青阮对面。 “对不住,方才被那个混蛋激怒,吓着你了。” 闻言,沈青阮不禁莞尔一笑:“世子说笑了,我又不是纸糊的,哪儿这么容易被吓到?倒是你,我……” 他说着说着忽然停住了,像是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闪烁的目光有些无措。 凌萧抬眼看了看他,月光下,他静坐在水中央的样子就像是一幅上好的水墨画。 “我感觉到了你此次南下的不寻常……”他道,“我很担心,怕你出事,所以才会再三追问。可是我也看得出来,此事对你而言非同小可,你不愿说。既如此,我也不再逼你。就像你说的,也许等我到了虞州,自然就懂了吧。” 闻言,沈青阮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可方才钟祈之正是拿这一点羞辱于你。” 凌萧冷冷一笑:“嘴长在他身上,他想说什么就随他说去。一个势利小人的话,还不足以乱我心神。” “你……”沈青阮有些吃不准,“你不怪我瞒着你,害你困惑担忧?” “怪……”凌萧点点头,“但没办法。与之相比,我更不愿看到你受逼不过,违背本心。” 沈青阮点点头,又在饼子上咬了一小口,机械地咀嚼着。 “我不告诉你……”半晌,他咽下口中的食物,道,“并不是因为不信任你,与你疏远。而是……” 他顿了顿,艰难地皱了皱眉。 “别说了。”凌萧忽然道。 “什么?”沈青阮抬头。 “别再说下去了,酥饼都要凉了。”凌萧看着他,微微一笑。 “哦……”沈青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手中的饼子,也不禁莞尔。 “这是什么味道的?”凌萧又问。 “什么味道?”沈青阮怔了一下。 “吃了那么久,连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凌萧一哂。 “嗐……”沈青阮也摇头失笑,又咬了一口,仔细品味了一下,道,“好像是茶花。” “你们还真是什么花果都能入膳。”凌萧道。 “那是当然……”沈青阮仿佛忽然来了兴致,伸手又掰开一个饼子,闻了闻,道,“这个应该是茉莉的,你也尝尝。” 凌萧从他手中接过半个圆胖的饼,尝了尝,道:“什么茉莉,分明就是桃花。” “嗯?”沈青阮猛一皱眉,“我的鼻子还能出错?” 说着,他在另半张酥饼上咬了一口,尝了尝,狐疑道:“分明就是茉莉花呀……” 一抬头,看见凌萧含笑的眉眼。 他幡然醒悟过来,不禁失笑道:“真是……平日里拿来逗阿吉的把戏,今儿个倒被世子拿来用在我身上了……” 他说着,自嘲地失笑起来。 凌萧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你也不大。” “嗯?”沈青阮挑了挑眉。 “你比我还小半年,如今也才不到十七。”凌萧看着他,认真道,“别什么包袱都往自己身上揽,太累。” 闻言,沈青阮似是被口中的酥饼噎住,原地呆了半晌。 片刻后,他才缓缓吐了口气,微微鼓起的面颊又像松鼠一般,规律地动了起来。 “世子,我要求你帮我一个忙。”一个酥饼吃完,他低着头,轻声道。 见状,凌萧在心中顿了顿,道:“好……” “这个忙……很过分……”沈青阮又道。 “你说。”凌萧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事先说好了,我打不过你。你要是生气骂我就行了,可不准动武。”沈青阮小心道。 凌萧僵了僵:“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脾气暴躁的武夫?” 沈青阮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这倒不是。就是杀伤力格外大些,容易出人命。” 凌萧不禁失笑。 而下一瞬,沈青阮的话就让他石化在了原地。 “我想请世子帮我拖住钟祈之,容我十日之期,先回虞州,做些准备。” 笑意还在脸上没有散去,凌萧先是愣了一会儿,接着一股滔天的怒意便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个混……”他压了压胸中的愤懑,对沈青阮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何用我来拖?我把他绑了,塞到山洞里放上十天不行吗?” “世子……”沈青阮担忧地看着他紧握的双拳,“咱们可是说好了,不动武的。” 凌萧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又压了压火气,松开拳头,不解道:“为什么?你总要给我个理由。” 沈青阮深深叹了口气,碎发下双眉微微拧了起来。如此骄傲的人,此刻却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表现出他的软弱。透过额前的碎发,凌萧甚至能看到他的眼睫在微微颤抖。 -- 第406页 “父亲……已经投靠了太子。”半晌,沈青阮道。 凌萧点了点头:“我猜到了。” 沈青阮全身一僵。 半晌,他小心抬眼看了看凌萧,又垂下眼眸,继续道:“父亲他如此做,并不是因为贪恋权位。而是……因为我。” “他怕我与太子闹得太僵,激起太子求而不得便要毁灭的杀心,便强塞进我们中间,以缓和我与太子之间的关系。” “父亲他……”他的眉宇间凝着一抹融不开的痛色,“很辛苦……” 第304章 沈氏的占星师 看着眼前的沈青阮,凌萧忽然想起几日前在弛虞府中,他与自己抽丝剥茧,将那帮灰衣人的连环计层层破除时的模样。 眼见着敌人给太子挖了个大坑,而察觉的只有他们二人。 当时自己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而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却反问他怎么想。 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他当时的眼神。那种矛盾,那种狠厉,在一个如此运筹帷幄,杀伐果断的人身上实属罕见。 事后凌萧也曾回想过这个「大逆不道」的问题。可纠结的却从来不是问题本身,而是他为何会对太子有如此之大的恨意。 却原来,其中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又想起溯陵米店内堂中,断腿的魏先生坐在窗前,在茶香缭绕中扼腕叹惜:“姑爷性子绵软,不敢与人硬碰,白白让人欺负了好几年……” 果真如此吗? 一家之主心中所要权衡的,也许比外人看在眼里的,要多上许多。 “钟祈之……是太子通过父亲,强塞到我身边的。”沈青阮还在继续,“目的是什么,大家都清楚……” “我不清楚。”凌萧打断了他,“我知道他是来监视你的。但我不明白的是,你不过是回乡奔丧,有什么好监视的?” 闻言,沈青阮抬眼,幽幽地望着他。 “世子不是说不问的吗?” 凌萧有些意外:“连这个都不能说?” 沈青阮似是纠结了一下。 半晌后,他艰难道:“因为……我此次回虞州不只是奔丧。我们沈氏一族除家主以外,还有一个地位特别的人,就是占星师。” “这个人需要有最纯正的血统,因而只能从主脉中遴选而出。而出于一些特殊的考量,原则上来说,他与家主也不能是同一人。” “姑母是族内上一任占星师,如今她去了,父亲身为家主,不能履行神职,阿吉又还小。所以,这个人便只能是我。” 占星师?血统? 凌萧听得有些发懵。 “我知道有些原始部族有神灵崇拜的传统……”他道,“他们坚信自己的族人继承了祖先的神力,还要遴选圣子圣女用以祭祀。” “可沈氏是绵延千年的一方大族,又从不避世,为何会有如此……如此……”他一时找不到合适又不致冒昧的词汇。 “世子误会了……”沈青阮却平静道,“沈氏的占星师不是什么迷信的原始崇拜,与你想象中放在祭坛上的圣子圣女也不甚相同。” “占星师……其实源于紫微国师沈相夷。因为他对天象星宿的掌控足可通神,族人便固执地认为我们继承了他的血统,一定也可以如他一般,拥有匹神之力,创造出非凡的成就。” “那事实果真是如此吗?”凌萧斟酌着问。 沈青阮沉默了一下。 “是否能匹敌紫微国师我不清楚……”他道,“但沈氏的祖先之中的确出过几位十分出色的占星师,也曾被国君奉为上宾。” 凌萧在脑海中想了一遍,问:“有谁?我知道吗?” 沈青阮点了点头:“远的就不说了,除却姑母外,距离咱们最近的一个便是前朝建文帝时期的首辅大臣,沈之垣。” “沈之垣是因为这个当上的首辅?”凌萧有些惊讶。 “自然不光是这个。”沈青阮道,“但沈之垣文采平平,于武学一道也不甚精通。除了擅长罗织术,能让建文帝如此器重的原因,大概也就只有这一个了。” “可我并未听说过任何沈之垣有关此事的记载。”凌萧道。 沈青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世子想象中的占星,与我所说的占星,并不是同一回事。” 凌萧不解地皱起了眉。 “唉……”沈青阮叹了口气,“世子,我不想再说了。夜已深,江面也起风了。” 闻言,凌萧双目一动,强自按下心中好奇,点点头道:“好,我们回去。” 沈青阮轻轻咬住了下唇。 “钟祈之的事你不用担心……”凌萧又道,“有我在,你到虞州的十日之内,他不会出来碍事。” “钟祈之此人,并不只是表面上的纨绔。”沈青阮目色沉沉望着水面,“他城府很深,气量狭窄。都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世子你也要当心。” 闻言,凌萧微微一笑:“我也并非时时刻刻都是君子。”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青阮也笑了。 “是啊,我怎么忘了呢?今早在溯陵,那领头的灰衣人与世子决斗的时候,世子的表现可真是出人意料。” “我当时还以为事情要糟,要另做计划了呢。没想到世子竟然不按常理出牌,直接下令放箭。那个灰衣人的表情……我真是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还忍不住想笑……” -- 第407页 听他这么一说,凌萧眼前也浮现出当时的场景,两人都撑不住笑了起来。 小舟内些许沉闷的气氛渐渐散去。 “打算什么时候动身?”笑够了,凌萧问。 沈青阮也收敛了神色:“就明日吧。” “明日何时?” “明日一早。” 凌萧点点头,没再多言,站起身来,又撑起了长篙。 一叶扁舟静静滑过水面,在田田莲叶间回到了岸边。 岸上的灯火已经熄了,人群早已散去,租船的老翁也不知何处。 二人下得船来,沈青阮回头看了看莲叶间鼓鼓囊囊的粉色花苞,有些遗憾道:“可惜花期未到,没能看到满塘的荷花。” 凌萧眉心一动:“不出几日便入六月,届时虞州的荷花一定比此处更好。” 微微一笑,沈青阮也点了点头:“是呢,如此想来也不算遗憾。” 他回过身来,静静地望着凌萧,月色下的眼波有些迷蒙:“西南地势崎岖,多出悍匪。世子一个人,身边还带着个累赘,万事可要当心啊。” “好……”凌萧点了点头,再一看他,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心中不禁警铃大作。 “等一下!”他一把抓住沈青阮,“等一下,我觉得不对劲。你是不是又想借口把我支开,独自一人去涉险?” 他说着,脑中飞速旋转:“是沈重山对不对?什么占星师,什么紫微国师,都是骗我的。你真正的目标是他,是不是?” 见他一脸惶急,沈青阮有些微讶,半晌才微微一笑,道:“世子想哪儿去了?我只不过是嘱咐一句而已。算我多嘴,不该说这句话。” “真的不是?”凌萧兀自不信。 “真的不是。”沈青阮坚定地点了点头。 凌萧又仔细看了他一眼,这才半信半疑地放开了手。 第305章 暗度陈仓 三里荷塘路,水汽氤氲,熏风酥骨。二人踏着溶溶月色,不出片刻,便又回到了采莲居。 热闹了一日的客栈在此时才终于清静下来。掌柜的已经离去,只剩两个小二在坐堂,见着他们回来都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凌萧与沈青阮也随意点了点头,便前后上了楼。 互道了晚安,凌萧开门走进房去。在关门的一瞬间,他眼角余光瞥到通往三楼的木梯上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嘴角微微一扬,他不屑地轻笑一声,将门一合,转身进屋去了。 一整晚,叮叮咣咣的声音不绝于耳,直到天色将明方才渐渐停歇。凌萧进屋后听见声音才发现,钟祈之的房间竟然正好在他的房间上面。 听声音,他应该在想方设法地探听他与沈青阮在房中的动静。 但没成想他俩一晚上都静悄悄的,他自己反倒跟个大耗子一般,被楼下的老猫盯了一宿。 眼看着天色渐明,钟祈之实在熬不住了,倚着窗子迷糊了过去。 正当舒服的时候,楼下却忽然传来「吱呀」一声门响。他猛地睁眼,只反应了片刻,就训练有素地爬起身来,悄悄开了门,蹑手蹑脚地凑到楼梯口。 朦胧的烛火中,只见沈青阮低着头慢慢走下了楼。身后背着个长条形的包袱,走之前还四处看了看,好像是怕有人尾随。 他连忙撤回身子,隐蔽了身形。 俄顷,他再探出头去,就见楼梯口已经没了人影。机不可失,他连忙一溜小跑,顺着木梯蹭下来,又迅疾地穿过大堂,追到了大街上。 半晌后,二楼的另一扇房门开了。 一个身材高挑,头戴羃篱,全身粗布短打的黑衣剑客背着行囊走了出来。 他目不斜视,经过大堂时将一锭圆滚滚的银锭子放在柜台,便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两个小二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问道:“你之前见过这个人吗?” 另一个捧着铮亮的银锭子,满眼放光。 “操这么多心干啥?这客栈里整日人来人往的,一个眼错不见的人来了,又一个眼错不见人走了,你看得过来吗?反正付了钱的就是大爷。能付这么多钱的,那就是太上祖!” “你这人……”前一个小二被他逗得一笑,伸手去抢那锭银子,口中叫道,“江湖规矩,见者有份!咱们可得事先说好了,今日是咱们两个当值,谁都没见过这锭银子。这要是让掌柜的知道了,就凭他那个贪货,肯定要一个人没了去的!” 钟祈之一路追着人影出去,已经断断续续地跟了十余条街。 可沈青阮左转转,右转转,不时还躲在街角前后张望一下,但就是不肯落脚。 “这一大清早的,铺子都还没开张呢,背着个包袱来来回回的到底要上哪儿去?”他跟地满头大汗,蹲在墙角一通腹诽。 正埋怨的功夫,前面的身影又动了。他低低地暗骂了一声,敲了敲肿胀的小腿,又爬起身来跟了上去。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的功夫,两人已经走进了路边的野林子里。前方的人影终于停了下来,抬头仰望着一棵大树,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好家伙,终于到地方了。”钟祈之擦了擦额上的汗,也探出头去,小心张望了几眼。 绿意深深,是株上了年头的榕树。巨大的树冠不堪重负,成百上千条茎叶垂到地上,又钻进地底,连接成一片遒劲的网状根系。 -- 第408页 这可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钟祈之暗道,心中不由感到一丝窃喜。 跟了沈青阮这么多日,好处没落着,倒是处处受气。好几次差点跟丢了,吓得他接连几夜没睡好觉。后来好容易又找着了,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个凌萧。 这个狂妄自大的小子,给了他好大的没脸不说,还敢威胁他! 哼,他怕是被人捧过了头,掂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了!等有机会,一定要让他见识见识自己的手段! 不过他跟沈青阮之间看起来也不是表面上那么坚不可摧,他在心中暗笑。 这不,沈青阮一大清早独自出门,一路鬼鬼祟祟的,肯定就是为了避开他。 连凌萧都不能看,那这里藏着的一定是个重要物什。想着,钟祈之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连夜的疲惫也在一瞬间消失不见。 他又把头探出去一点,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可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再看过去,却哪里还有那个明蓝色的身影? 这一惊非同小可,钟祈之忙不迭地揉了揉眼睛,又定睛看去,还是空空如也。 “我擦……”他刚要骂娘,头顶上却忽然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响动。 接着,一道冷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钟公子,一大清早都能在七里外的山林里遇见,咱们可真是缘分不浅啊。” 钟祈之猛地一惊,三魂登时吓没了两窍。回头一看,却见一人隐在暗处,高大的身影俯视着自己,双目中一片俨俨。 “凌……凌世子?”他惊得险些走了音。 “钟公子。”凌萧对他点了点头,白皙的面目在明蓝色外衫的映衬下越发夺目。 “你……”钟祈之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着他,“你怎么会穿着沈兄的衣裳?” “出门在外,衣物带得不足。上一件洗了没干,借朋友的来穿一穿。”凌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问题?”钟祈之看着他衣摆上一块银盘大小的泥渍,又在他明显短了半寸的手腕处扫了一眼,咽了咽干涩的喉头。 “啊,好像是不太合身。”凌萧也随着他的目光上下看了看,“不过我挺喜欢这个颜色,明丽干净,钟公子觉得呢?” 我信你个鬼! 钟祈之心道,你一向不是穿玄色就是墨蓝,跟个无常鬼一样,比院墙上那只老鸨子鲜亮的颜色就没见你上过身,现在你跟我说你喜欢这个颜色? 他不住腹诽,嘴上却附和道:“啊,呵呵……是,是挺好看的……” “哼……”凌萧也随着他一声冷笑。 第306章 利欲熏心 “呃……世子一大早来这好几里外的野林子里是要做什么?”钟祈之道。 “我来练剑。”凌萧瞥了他一眼,“我向来有晨起练剑的习惯,同在国学监两载,钟兄不会不知道吧?” “哦……知道知道。”钟祈之在他身后的包袱上扫了一眼,忽然忍不住想甩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这包袱的长度,形状,怎么看都是他那柄要命的剑,自己之前怎么会没想到呢?这家伙……空手一掌就能把人拍飞,如今再加上这把重剑; “练……练剑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啊?”他暗暗捏了把汗,呵呵笑道。 “原是不用的……”凌萧道,“客栈后面就是一座矮丘,面积足够。之所以跑这么远,是受人之托,要帮他取回一件东西。” “哦?”钟祈之登时竖起了耳朵。 想了想,他又有些狐疑,不由问道:“受人之托?是受沈兄所托?取什么东西?他为什么自己不来?” 闻言,凌萧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钟祈之登时想起昨日在楼梯口上他对自己的告诫,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但凌萧仿佛心情颇佳,并未在意他的逾矩,只道:“不为什么,举手之劳而已。” 说着,他缓缓走上前去,站到大榕树下他方才站过的地方。 “只不过……”他回头看了看钟祈之,“我在这儿想了许久,还是毫无头绪。青阮只跟我说了句「三八二十四,四九三十六」,说是口诀。但这个口诀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三八二十四,四九三十六?”钟祈之双目一亮。 “三八二十四,四九三十六……会不会是八卦?”他低声嗫嚅着,抬眼看了下凌萧,道,“世子且稍等。” 说完,他盘腿坐到一根粗壮的树根上,闭目演算了起来。 “不对。”半晌,他又睁开眼睛,站起身来,“会不会是我想多了?三八二十四……会不会是步数?” 他说着,绕着大榕树看了一圈,选定了一个地方,一步步向前走去。 “二、四、六、一个八……二、四、六、两个八……”大榕树的根系太过发达,他嘴里念着数,小心翼翼地前进。 “二、四、六、三个八……好了。”他在榕树的根系林里站定,左右看了看,又选定一个方向,念道,“三、六、一个九……” 凌萧看得瞠目结舌。 自己随口说的两个数,竟然能被这么揉搓铺展开来运算吗? 看着钟祈之满面严肃,操着颤抖的双腿艰难挪步,他一时竟不知是该骂还是该笑。 “三、六、三个九……三、六……哎哎哎,哎哟!”钟祈之忽然一声惨叫。 -- 第409页 此时他已经深入榕树林中,凌萧定睛看去,就见他方才站着的地方空空如也,他整个人不知摔到了哪儿去。 “哎哟……”呼痛声还在不断传来,里面还夹杂着谩骂和抱怨,“这他妈是个什么鸟地儿?怎么这么滑?害我一跤摔下来,哎哟……屁股都摔两半了!” “这他娘的又是什么东西,怎么黏黏糊糊的……这么暗,啥也看不清楚……”钟祈之还在继续念叨,念着念着,却忽然大叫起来,“乖乖,什么东西滑不溜秋的?” 静了一会儿,接着,树林里忽然惊起了一片飞鸟。 “啊啊啊!蛇!是蛇!好多蛇!”尖叫声几乎能掀翻人的头皮。 “世子快救我!世子!我的脚扭了,动不了,脚上缠了好多蛇!啊啊啊!世子快来救我!”他叫得撕心裂肺,甚至已经带了哭腔。 凌萧闻言一凛,忙钻进榕树林。借着微曦的晨光,只见钟祈之卡在两根巨大的榕树根系之间,正在不要命地扑腾,小帽掉了,发髻也被他抓得一团蓬乱。 他连忙上前一步,拎着领子将他提了出来。 「啪嗒」「啪嗒」几声,几条不足一尺的小蛇掉落在地。 凌萧定睛一看,就见钟祈之的右脚上一片粘稠,脚腕上还缠着两条黑亮的小蛇。 “哎呀!哎呀!” 凌萧将他拎到榕树丛外,放在地上,他就跟脚下装了弹簧一般,「嚯」的一下又弹起身来,拼命跺了跺脚,将脚腕上的小蛇踢飞了,这才爬出去老远,一个气力不支,倒了下去。 “嗷……”他抱着右脚,疼得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凌萧道。 “我……踩了蛇蛋。”钟祈之一脸煞白,“那里好像是个蛇窝,大蛇不知道去哪儿了,留下一窝刚破壳的小蛇。” “哎哟……”他说着后怕地拍了拍胸口,“还好是小蛇,要是爹妈都在家,我可不就要交待在这儿了?” 见钟祈之一身狼狈,凌萧不禁摇了摇头。 钟祈之哎哟了几声,又不知想起什么,恨恨地拍了下地:“你说这个沈兄,让你来取东西,怎么也不把地方说清楚了?害得我摔这么一大跤,脚都扭了……哎哟,真疼!” 闻言,凌萧抿了抿唇。 “没有东西。”他道。 “什么?”钟祈之抬头看了他一眼。 “我说……”凌萧静静地望着他,“没有东西。” “啊?”钟祈之一时没明白,“没有东西?什么没有东西?你是说……” 他猛地怔住了。 “你刚才……是骗我的?” 凌萧点了点头。 “你!”钟祈之额上青筋暴起。 “我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凌萧道,“三八二十四,四九三十六,不过是孩童都会背的小九九,没想到你居然信了。” “小九九?”钟祈之一愣,“三八二十四,四九三十六……三八……吊起个龟孙!” 他骂了句方言,接着看着凌萧,忽然像得了失心疯一般,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啊哈哈哈……三八二十四,四九三十六……啊哈哈哈……我居然把它想成了五行八卦,紫微斗数……啊哈哈哈……真是,真是太可笑了……” 凌萧漠然地看着他。 半晌,他终于不笑了,凌萧道了句:“利欲熏心。” “嗯?什么?”钟祈之猛地看向他。 “我说你,利欲熏心。” 第307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听信人言,事先认定了青阮身上有秘密,所以看他做什么都觉得是别有用心。”凌萧道,“就像方才,你把我认成了他,见我一大早出门,以为我要有什么动作,便一路尾随。” “之后又见我停在这株榕树下,就想当然地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再跟你说几句口诀,你便像着了魔一般,按照口诀的指示行动……” “如此行事,跟个疯子又有什么区别?” 钟祈之愣愣地望着他,似乎是被他说傻了。但是不过半晌他就又回过神来,张口便道:“沈青阮去哪儿了?” 凌萧闻言一怔,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叹气的冲动。 “你是故意打扮成这样,来支开我的对不对?”钟祈之还在不依不饶,“你们两个合谋,你负责支开我,那他去哪儿了?是去取真正的东西了,还是已经离开了莲舟?” 凌萧的脸色猛地一沉。 “呃……”脖颈一紧,钟祈之闷哼一声,还没回过神来,凌萧冷峻的脸已经近在眼前。 “钟公子,昨晚的告诫,看来你是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啊。”一双冷目盯着自己,钟祈之忽然打了个冷战。 “你……你要干什么?”他下意识问道。 “干什么?”凌萧挑了挑眉,“我告诫过你,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可你却一再挑战我的底线。钟公子大概是觉得我只是嘴上厉害,其实并不敢拿你怎样,是吧?” “你……你别吓唬我啊!”钟祈之双目连颤,“我警告你,我可是沈大人请来保护沈兄的。你……你不要胡来!” “沈大人?”凌萧一声冷笑,“好,你说是谁就是谁吧,反正与我无关。” “你这是什么意思?”钟祈之瞪大了眼。 “没什么意思。”凌萧道,“只是想提醒你,若是想活命,至少应该找一个像样一点的靠山。” -- 第410页 “你……”钟祈之瞠目结舌。但不过一瞬他就变了脸色,目色也跟着深沉起来。 “凌世子,知道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冷冷一笑,“月西江表面的平静下不知暗藏着多少旋涡,我劝世子不要在不知深浅的情况下,就贸然淌水过河。” “是啊,我是不知道你背后主子的深浅……”凌萧也冷笑着望着他,“但你的深浅我却是一清二楚。且不用说那么远的事,眼下四野无人,我想要收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是很容易的。” “你!”钟祈之双瞳剧缩,双手拼命扒住他的铁拳,“凌萧,你是疯了不成?别以为我叫你一声世子就是真的怕你,你可知我身后……哎哎哎!” 身子一轻,整个人忽然被人拎着腰带提了起来。 “你你你,你想干什么?”他被凌萧仰面朝上拿在手里,初升的日光明晃晃的刺进眼睛里,弄得他一阵不适。 他拼命扎眼,在一连串的黑点之间瞥见凌萧一路向着那株大榕树走去,心头不禁不安起来。 “不干什么,就是不想救你了,让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凌萧道,钻进榕树丛中,找到方才钟祈之跌倒的地方,一松手,又把他扔了回去。 十几条小蛇还在满地粘稠的蛋液里扑腾,钟祈之一屁股摔了上去,双手往地上一撑,熟悉的滑溜溜的触感袭来,他登时「嗷嗷」大叫起来。 “凌萧,你这个变态,你就是个疯子!”他连滚带爬地逃开,却被凌萧阻住,又一脚踢了回来。 “啊啊啊!呕……”他被蛇蛋的蛋液涂了一脸,腥臭味扑鼻而来,他一个忍不住,干呕了起来。 “你……你给我等着。”吐够了,他扭过头去,颤巍巍地指着凌萧,“等回了京城……我一定饶不了你……” “回京?”凌萧嗤笑一声,“眼下能不能出得了这片林子还是两说,想那么远的事作甚?” “你这是什么意思?”钟祈之大惊。 凌萧望着他冷冷一笑:“方才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好法子。我倒也用不着亲手杀你,就点了你的穴道,让你待在这儿。 等一会儿这些蛇蛋的父母觅食回巢,看到满地狼藉,又见你躺在旁边,你猜它们会怎么做?” “你……”钟祈之望着他,目眦欲裂。 “就这么办吧。”凌萧满意地点了点头,上前一步,“死在这么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里,就跟人间蒸发也没什么两样。就算被人发现了,也会以为你是偷蛇蛋不成,被群蛇攻击而死,纯属意外。” “你!”钟祈之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惧。 「啪」的一声轻响,腰间不知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的手脚忽然不听使唤了。 后脖颈的肌肉僵直着,他的脸离满地黄白腥臭的蛋液就只有半寸之遥。冰凉的小蛇又在他的指间扭动,他后脊一凉,头皮忽然发炸起来。 眼角余光瞥见凌萧一掀衣摆,正要从榕树的缝隙间钻出去。他动了动嘴,发现舌头还能动,不由杀猪般地大喊起来。 “世子!世……子!”他拼命瞪着眼,望着凌萧,“我错了,我再不敢了!你和沈公子的事我再也不打听了,我……我就乖乖地跟你们到虞州,其余的事一概不闻不问。求求你,放了我!” 闻言,凌萧心下嗤笑,又转返回来,遥遥看着他,道:“果真?” “真!真!”钟祈之一连声求饶,“你若不信,我可以发誓。若是我违背誓言,就让我……” 凌萧摆了摆手。 “倒也不用这么麻烦。你只需记得,如果再犯到我的手上,我就把你再扔进蛇窝里。我听说西南多得是蛇虫鼠蚁,你犯一次,我就丢一次。至于能坚持多久,那就要看你的命数了。” 钟祈之就像看鬼一样看着他,半晌,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好……” 又是「啪」的一声轻响,周身的肌肉猛地松弛下来。 钟祈之一个不防,大头朝下,跌进了蛋液里。刺鼻的腥气混着粘腻的泥土钻进他的口腔,他捏着喉头,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第308章 狡童 等钟祈之吐够了,凌萧将他一把拎起,扔到了外面的树林里。 折腾了这么久,已是日上三竿。明媚的日光从头顶树叶的缝隙间洒落下来,榕树丛中阴冷潮湿的土腥气尽去,钟祈之已经被整得没了脾气,抱着伤脚坐在地上,委屈得像个小媳妇。 “世子不会把我丢在这荒郊野外,自己一个人回去吧?”他眼巴巴地望着凌萧道。 凌萧低下头,看看他的脚,又想了想沈青阮离开前的托付,终是叹了口气,道:“在这儿等着。” 钟祈之抽泣着点了点头。 凌萧大步走出树林,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一把拎起了他的腰带。 “哎哎哎……世子世子世子……”钟祈之又叫了起来,“你行行好,能不能不这么抓着我?我都快被勒成两截了!你看,要不你试着背下我,或是抱着我也成啊!” “啊啊啊!”腰带上的手是放下来了,但下一瞬,顶发又忽然被人揪住。大手猛一使力,竟然拖着他走了起来。 臀部与满地尖利的碎石来了个亲密接触,钟祈之不由嗷嗷大叫起来:“你你你,你还是拎着我吧!” 凌萧不屑地冷哼一声,重新拎着他的腰带,将他带了出去。 -- 第411页 树林外停着一辆牛车,赶车的是两个男娃娃,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头顶两个朝天羊角辫。 见凌萧拎着个一身狼藉的人出来,两个男童都是一惊,不由好奇地盯着钟祈之看了起来。 “啪!”钟祈之大头朝下,被丢到了牛车上。 “公子?”其中一个男童看向凌萧,惊疑道,“他怎么了?” “没什么,掉进蛇洞里了。”凌萧淡淡道,又嘱咐两个娃娃,“将他送回镇上的采莲居。” “说好的,十个铜板。”另一个男童机灵地凑过头来。 凌萧扫了钟祈之一眼。 钟祈之心领神会,忙一连声道:“哎哟,好好好!孩儿们将车赶得稳当点,到地儿本公子再每人奖你们十文!” 两个娃儿低头看了看他,又对视一眼,互相抿唇一笑,挥舞起柳条,抽在老黄牛身上,高唱道:“老黄,听见了吧?走得稳稳的,今个儿过午赏你个玉米饼子吃!哟,走喽!” 清早还清爽的天气,在辰巳交接的时分却忽然阴了下来。不一会儿,下起了蒙蒙细雨。 牛车在热闹的大街上有些显眼,钟祈之一身狼狈,更是被路人围观个不住。 两个小娃一唱一和:“哟,大娘大婶大老爷们,小哥小弟小姐姐们,麻烦给我家老黄让让路哟!” “清早走霉运,掉了蛇洞子,扭了脚脖子,丢了官帽子。哎,没什么好看的哟!” 嘹亮的童音一声接着一声。 凌萧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听着无忌的童言童语,忽然想起昨晚在虞水旁他们三人驻足而立,倾听两个小童讨论落水狗的样子。 想着,他抬眼看了看细雨蒙蒙的江面。 他们这么一闹,沈青阮顺流而下,应该已经出去一二十里了。道路多艰,又逢落雨,不知前途几何。 他轻轻叹了一声,掩下思绪,继续向前走去。 经此一事,钟祈之倒是老实了很多。回到客栈后,他被小二抬入房中,又请了大夫来诊治。一看之下,他的脚伤竟是颇为严重,近几日不得走动,要卧床静养。 凌萧听了大夫的结论就下了楼。 进屋待了一会儿,他总觉得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又出得门去,向左一拐,去了隔壁沈青阮的屋子。 只见屋内整整齐齐,就连被角都掖得方方正正。枕头上卧着一只精致的荷包,他拿起来一看,里面竟是码得齐齐的七枚金叶子。 “呵……”他不由轻笑,“放在这么显眼的地方,也不怕被人偷了。” 心下一软,清早被冷雨浸寒的四肢忽然暖和了起来。 回到房中,他正想着打坐调息片刻,楼上却又闹腾了起来。 他按下心中不耐,凝神听了听,竟是钟祈之在房中破口大骂。 他大概已经知道了沈青阮离开的事,又被自己大清早的一通折腾,胸中一口恶气难以下咽。 「哐」的一声,上方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接着又是「哐哐哐」几声,不知什么东西接连砸到地板上。 房间隔音太差,凌萧被他吵得实在心烦,随手扯下床帐上的银钩,抬手扔了上去。 「铛」的一声,楼上忽然静了一瞬。 “我滴个乖乖……”半晌,钟祈之又惊又怕的声音轻轻传来,“这楼板这么薄的吗?” 这一声过后,四野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之后三日,钟祈之都乖乖待在房中,难得的消停。大概是追踪沈青阮这几日,他也有些累了吧。毕竟都是吃五谷杂粮的肉身子,谁也不比谁能抗。 如此,凌萧也难得休养了几日。 但在第三日晚间,楼上又闹起了幺蛾子。 彼时他正在窗边打坐,先是听到了楼上开窗户的声音。他原本没怎么在意,可紧接着断断续续的哨声便响了起来。 他在宿卫营中见过兵将训鸟,用其传递信息,因而对这种哨音很是敏感。 章黎以前在杂耍班子里就是驯兽师,因而精于此道。他跟着章黎学过一阵,已经能分辨简单的命令。 方才钟祈之吹的就是最基本的哨音之一,意为召唤。 想给主子传信?他微微一哂。果真如沈青阮所说,他与太子都不是省油的灯。 想着,他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缝。果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只拳头大小的雀鸟便从黑夜中现出了身形。 雀鸟周身呈深棕色,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加上体积甚小,又没有叫声,常人大概一眼扫过去都不会发现。 可他偏偏不是常人。 钟祈之已经在窗边等着,雀鸟飞进去后,不出片刻就又飞了出来。 凌萧手中捏着个龙眼核,等他把雀鸟放飞,他又抻了片刻功夫,接着拇指一弹,指甲盖大小的果核倏地飞出,精准地击中了雀鸟。 「吱」的一声哀鸣,雀鸟带着书信坠入了树林里。 第309章 守规矩的鬼,不守规矩的鬼 “咦,鸟呢?”惊疑不定的声音透过窗缝,清晰地落入凌萧的耳中。 静了一会儿,头顶又传来与方才相同的哨音。 还来? 凌萧心下一哂,又拿过一只龙眼核准备着。 果然,不出片刻,第二只雀鸟飞来。他将果核射出,那只雀鸟就在钟祈之眼睁睁的注视下,又一次消失了。 “哎?真他娘的见了鬼了!”钟祈之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慌乱。 -- 第412页 不多时,又是第三次哨响传来。 凌萧故技重施,又把第三只雀鸟打落。 钟祈之急地跳脚,又吹起了哨子。 可这次过了许久许久,也再没有雀鸟飞来。看样子三只雀鸟已是极限。 “我……”钟祈之低声暗骂一句,而后忽然静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凌萧意识到他的想法,冷笑一声,大大方方地将窗子推开。 “世……世子……哟呵呵呵……”钟祈之尴尬中带着胆颤的笑声从上方传来,“世子也开窗乘凉呀?真是巧,在下也正觉得屋里闷热呢。呵呵呵……” 凌萧懒得理他。 钟祈之吃了个闭门羹,又不死心地问道:“哎,对了,世子方才可听到了什么声音?” 听凌萧不回答,他又自说自话道:“我听着好像是有什么人在吹哨子。你说说,这大晚上的吹什么哨子,这不是招鬼吗?” “你怕鬼?”冷峻的声音终于传来。 钟祈之便如同得了大赦一般,忙不迭地赔笑道:“哎哟,那怎么能不怕?尤其是那无常鬼,吊着个大舌头,模样别提多吓人了!” “自己不做亏心事,小鬼如何能找上门?”凌萧不屑。 钟祈之顿了顿。 “话可不是这么说。”半晌,他道,“世子说的那是守规矩的鬼,但这世上不守规矩的鬼可也多。” “尤其是那些自不量力的,有事没事总爱到人间走一遭。便是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闲事,他也偏爱管一管。 权仗着自己不是人,便四处横行霸道。要是遇上这种鬼……世子你说,那可不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吗?” 凌萧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里倒并不觉得如何恼火,只微微一哂。 “那你可曾听说过长舌鬼?”他悠悠道,“就是那种爱嚼舌根,为逞一时口舌之快,不惜搭上性命的?” 钟祈之猛地噎了一下。 “这……在下倒是也有所耳闻。”须臾,他喏喏笑道。 “地狱里魑魅魍魉多,可阳世里的妖魔鬼怪也不少。一个不留神,便要着了它们的道。”凌萧道。 “还请钟公子洁身自好,爱惜性命。” “天色已晚,夜风已凉。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公子也好早些休息,免得行差踏错,招致恶鬼缠身。” 说完,他就关上了窗户。 足足半晌过后,楼上才传来闭窗的声音。 在窗页关合的一刹那,凌萧清楚地听到了「呸」的一声。 “说什么魔魔怪怪,老子看你就是个罗刹鬼!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的罗刹鬼!” 一夜无话,凌萧特意留神楼上的动静,但钟祈之一整晚都十分乖巧,再没弄出什么事端。看来雀鸟传书这一渠道被他切断后,他一时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既如此,凌萧也不去招他。最好是两下相安无事,但若他有什么动作,那便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一连阴了几日,第二日清晨,天色终于又放了晴。 夜里不得安枕,醒来后就有些昏昏沉沉。凌萧揉着发痛的头,听了听楼上的动静。还是静悄悄的。大概是昨夜晚睡,如今还未醒。 支起轩窗,清早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内,在木质的楼板上洒下一地闪烁的金黄。 他坐到窗边,听着下方街市上小贩的叫卖,沐浴着温度宜人的日光,身心终于轻松了一些。 这是沈青阮离开莲舟的第四日了。 俄顷,小二的敲门声传来,是早点来了。 这几日他为了看着钟祈之,一直贯彻敌不动,我不动的策略。 钟祈之在房中养伤,他便也日日待在客栈里陪他,就连三餐饭食都是由小二送进屋内。 用了早点,打坐半晌。过午后,他翻了翻桌案上的书籍,见都已经读过,便又写了个条子,让小二从书斋中换来些新的。 临窗静读,直到天色向晚,上了灯,手中的书册读了大半,楼上居然还是半点动静也无。凌萧觉得有些不对,便将书册放下,出门上了楼。 钟祈之的房内黑沉沉的,日头都快落尽了,可他还没有点灯。 “难不成还在睡?”凌萧心道。 钟祈之只是伤了脚,何况都过了这么些天了。一个正常人,好端端的,谁会在房里一睡一整日? 事有蹊跷…… 他心下一凛,忙大力敲了敲房门。 无人应声…… 他越发急了,手下猛一使力,门栓应声而断。他大步冲进房内,先来不及点灯,急忙向床上看去。 有呼吸声…… 他心下稍稍安了些。 但呼吸声很急促,不像是正常睡眠中那种绵长轻柔的吐纳。 他又有些紧张,忙上了灯,端着烛台凑近一看,只见床帐内影影憧憧的。他撩开床帐,就见钟祈之好端端地躺在里面,双目闭合,正在睡觉。 心下刚刚松了一口气,可接着他眼前一花,鼻端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 迷香! 他心下一凛。 这个家伙安生了一整日,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右手鼓风一挥,白雾「呼」的一下散去,但还是有些残余在半空中,被他吸了进去。 脑中忽然一昏。 好生强劲的药力!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却见眼前又是一道银光闪过。他猛地偏头,「唰」的一下,利刃在他的肩颈劈落。 -- 第413页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抬手一格,钟祈之握刀的手腕传来「咔」的一声脆响。 但刀尖已经抵到了他的锁骨,借着力道,向右下方划开了一条一寸来长的口子。 轻微的痛感袭来,他低头一看,黑色的衣裳不显,但用手一摸,却已是满指温热的鲜血。 “嗷!”断腕的痛呼声现在才在他耳边响起。 凌萧凝神看去,就见钟祈之抱着手,眉毛眼睛鼻子已经皱成了一团。而他的右手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歪在手臂外侧,看上去莫名有些诡异。 第310章 以卵击石 凌萧眼前时花时明,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被他吸入体内的迷香药力显然又增强了。 他心下恼怒非常,强自稳住身形,一把揪住钟祈之的前襟,将他拎了起来:“解药……” 钟祈之只穿着里衣,一身惨白,形容消瘦,被他提在手里就像是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 但他这片树叶可不老实,七寸被捏还在嗷嗷大叫:“哎哟……哎哟……疼死我了!杀人了!卫国府的世子杀人了!” “你给我……闭嘴,把解药拿来!”凌萧怒喝,甩甩头,试图甩开眼前一阵阵涌上来的黑暗。 “我不!我不我不我不!”钟祈之哇哇大哭,竟然耍起赖来,“你打断了我的手,还要我给你解药,你想得倒美!我把解药给你,好让你一掌劈死我吗?” “不用解药,我一样可以一掌劈死你。”凌萧道。 “那好啊!你来呀!”钟祈之红着双眼,竟然将脖子一伸,引颈就戮。 “你!”凌萧怒不可遏,大掌刚刚抬起来,又咬了咬牙,硬逼着自己将强烈的怒意压了下去。 见他迟迟不动,钟祈之伎俩得逞,又蹬鼻子上脸地大喊道:“你来呀,你来呀!一掌杀了我呀!是不是不敢?” “钟祈之……”凌萧咬牙切齿。忽然眼前一花,又听「咚」的一声闷响,他只觉得胸前一闷,竟然往后踉跄了两步。 缓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是钟祈之趁乱一头撞在了他的胸前。他中了迷香本就气行不畅,被他这么一撞胸口越发辛苦。 钟祈之见他站立不稳,连忙从床上翻下身来,脚都没站稳就往外跑去。 怒意从脚底升起,凌萧双目炽火,长臂一伸,还没等钟祈之逃到门边,就将他一把抓了回来。 「哐」的一声,下一瞬人就拦腰撞在了床柱上。整座雕花大床危险地摇晃了几下。 钟祈之一阵眼花耳鸣,还没等回过神来,就跟地板来了个结结实实的贴面吻。 “呃……”他微弱地呻-吟了一声,勉力抬起头来,试着挣扎了一下。 无奈气力不支,下一瞬他便额头触地,轻轻的「咚」的一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这一阵激烈的声响已经惊动了楼下和邻近的住客。一阵「噔噔蹬蹬」的声音过后,店小二慌里慌张地跑进屋来,看见眼前这一幕不禁睁大了眼。 “他……他……他他他……”他指着地上的钟祈之,话都说不成整句。 “他没事,只是晕过去了。”凌萧道,身形一晃,忙扶住床柱。 小二大舒了一口气,回过神来再看凌萧,这才发现他的状态也十分不对。 “公子你……”他试探着凑上前来。 凌萧在怀里摸了摸,取出那枚荷包,从里面拈出一片金叶子,直接拍到那小二的胸前,道:“去请……镇上最好的大夫。” 小二从他手中接过金叶子捧在手里,目瞪口呆地看着,半晌没有反应。 “快去!”凌萧喝道。 “噢……噢……”他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把金叶子往怀里一藏,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带上门。”冷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啊?哦哦哦……”小二又应了一声,将门合上,又在外间喊道,“好了好了,喝醉了酒,打了一架,没什么大不了的。走了走了,都别看了……” 凌萧在床上坐下,缓了缓,又站起身来,将钟祈之拎了起来。 钟祈之面色煞白,脸上的指印还没退下去,额头上又添了个肿包。 他在他颈侧探了探,还好,跳动还很强劲。他放下心来,将人放到床上,自己走到他的衣物包裹处翻了翻。 只见有三个一模一样的小药瓶,他一一打开闻了闻,见味道都差不多,心里也没有主意,便在外间坐下,斟了些水饮了,等大夫来分辨。 不多时,大夫匆匆赶至,先是仔细查看了钟祈之的伤势,又给他施了针,喂了药,将右手的手腕接好,才到外间来给凌萧诊脉。 凌萧挥退了他,将三个药瓶在桌案上一字摆开。那大夫立即心领神会,仔细分辨了一下,从一个药瓶中取出一粒药丸,化了水,让他服了下去。 又过了半晌,凌萧这才觉得头脑清明了些,四肢百骸也重新有了力气。 将大夫妥帖送走,他重又走进内室,站在钟祈之的床边,望着他昏迷中苍白的面目,重重地叹了口气。 未经锤炼之躯被这么大力地撞一下,其情可大可小。他是有意识地收着力,又加上吸入了迷香,手脚酸软,这才没给钟祈之造成终生的损伤。 然而如此伤情已然不能小觑,钟祈之足足昏迷了三日,直到三日后的晚间才悠悠转醒。 -- 第414页 生平第一次受此重创,一睁眼,浑身的酸痛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他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口中就嗷嗷呻-吟了起来。 须臾功夫,眼皮上忽然亮了些,他慢慢睁开眼,就见一枝红烛,后面是一张漠然冷峻的脸。 “啊!”一看见这张脸,他忽然惊叫起来,双腿一蜷,拼命往床里缩,“凌凌凌……凌世子高抬贵手,是在下错了,在下大错特错!还请世子千万饶我一命……” 这个反应倒是颇出凌萧意料之外。 想着两日前他英勇就义的样子,他还以为等他醒来后又要大闹一场。 没想到这人一天一个德行,前几日还满口嚷嚷着要去死,今日就惜命得恨不得跪下来求饶。 凌萧将烛台放到一边的矮柜上,在床前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他大喊大叫。 钟祈之闹了一会儿,见凌萧只是坐在那儿看着自己,也觉得没趣儿,便又消停了下来。 昏迷两日,身体疲惫非常,他拖过个软枕来在身后垫了,倚在床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凌萧。 两人半晌无话。 寂静中,忽听一声低泣。 钟祈之抬起头来,望着凌萧泪眼朦胧道:“昨夜……是在下猪油蒙了心了,这才自不量力,试图偷袭世子……” “可是世子你的手也太黑了!那一摔,摔得我五脏六腑都调了个个儿,差点没背过气去。同窗一场,世子难道真狠得下心,要杀了在下吗?” “各为其主,在下也有在下的无奈呀。若不是被逼急了,我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敢鸡蛋碰石头,跟世子你作对啊?世子就不能体谅体谅在下,放在下一条生路吗?” 第311章 不可或缺之人 钟祈之字字泣血,哭得梨花带雨。 凌萧静静地看着他,半晌,淡淡道:“我从来没想过让你死。” 闻言,钟祈之双目一亮,好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手脚并用爬到床边,望着他道:“那世子肯放我出去?” “当然……”凌萧道,“我何曾禁锢于你?” “真的?”钟祈之大喜过望,可话说出口,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又暗了下去,“可是你会跟着我,阻止我,对吗?” “如果你说的是像三日前一般给你主子报信的话……”凌萧点了点头,“没错……” 钟祈之面色一怔。 “三……三日前?”他失声道。 “你昏迷三日了。”凌萧颔首。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钟祈之失魂落魄地嗫嚅着,向后一瘫,又坐了回去。 “怎么了?”见状,凌萧问。 “你……”钟祈之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指着他,想了想,又放了下去。 恨恨地出了口气,他咬牙切齿地望着凌萧,道:“你知不知道与我接头的是什么人?知不知道他联系不上我会是什么后果?” “大概知道。”凌萧道。 “你……你知道?”钟祈之有些迟疑。 “不难想象。”凌萧淡漠地看着他,“放出去的眼线久久没有音讯,无非两个结果。不能,或是不愿。” “不能也无非是两种情况,受制于人,抑或身死。而不愿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叛变。” “你……”钟祈之呆了半晌,忽然跳脚,“知道你还拦我!他们许久收不到我的回信,一定会派人来查看。那可都是身经百战的大内高手,你……你是真不怕给自己惹麻烦!” “哦,这么说,你还是在为我着想了?”凌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同窗二载,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你没想过要我死,我当然也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变态,非要至你于死地才罢休。” 钟祈之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又无奈道,“我的世子爷,这件事说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就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吗?” “那青阮又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凌萧幽幽地望着他,“却为何从没有人想过要放他一马?” 闻言,钟祈之忽然敛了神色,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到现在你还问这种话……”他忽而一哂,“看来,沈青阮是真的打算把你一瞒到底了。” 凌萧猛地皱起了眉:“什么意思?” 钟祈之打量了他一眼,面上的讨好之色尽去,又换上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似乎笃定自己稳操胜券。 “什么意思……”他凉凉地看着凌萧,“世子真想知道?” 凌萧一见他这个模样就来气,闻言也冷笑一声,将左臂上的绑腕解下来,又心不在焉地缠了回去。 “我最讨厌说话说一半藏一半的人。”他冷声道,“剩下的那半反正都要说,只不过代价不同而已。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自讨苦吃呢?”钟祈之的表情就像是嘴里被人活活塞了个大倭瓜。 “呵……好心当成驴肝肺。”半晌,他轻嗤一声,“我再三问你,是为了给你提个醒,省得大惊之下再出个什么好歹。可你却将在下误以为是那种喜欢拿捏别人的玩弄权术之人……呵……真是让人心寒!” “我正愁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你,却没想到你对自己的认识倒是很深刻。”凌萧似笑非笑,“感慨够了就快说,我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你……”钟祈之被他气了个仰倒。 “哼,说就说。”半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冷笑一声,看着凌萧道,“这是你逼我的,算是严刑逼供。听了以后若有什么不适之处,后果自负!” -- 第415页 “不劳费心。”凌萧冷冷地看着他。 “哼!”钟祈之又冷笑一声,然后暗暗出了口气,眸光一闪,抛出了一个问题。 “想来世子也知道我身后是什么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哑谜什么的就无需再打了。只是不知这么些日子以来世子心中可有疑惑,为何上面那位非要得到沈青阮不可?” “是为了得到西南沈氏的支持?”凌萧扬了扬眉。 “世子……”钟祈之摇了摇头,“你没有认真听在下的话。我说的是沈青阮,不是西南沈氏。上面那位要他这个人,而且是非要不可。” 凌萧心中猛地「咯噔」了一下。这么多年了,这正是他一直以来心中暗藏的疑惑。这个钟祈之倒也有几分本事,攻人攻心,一击中的。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钟祈之一眼,垂首暗暗思量了起来。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解答,甚至京中大多数人提及此事都会这么说:沈青阮才华绝世,智计无双。这样的人才若能在党争之中站到自己这方,岂非如虎添翼? 这么回答也的确在理,但问题是,天下有才有志之士何其多? 他并不是贬低沈青阮的价值,但坐在那个位子上,太子身边的谋士可谓如过江之鲫。 也许得到沈青阮能大大增强他的实力,但得不到沈青阮,难道就注定要失败吗? 沈青阮随父进京已经三载有余,这些日子里,太子从未放弃过努力。 邀约清谈,探病示好,又挟制他的父亲,可谓软硬兼施,机关算尽,无所不用其极。 求之不得,他甚至恼羞成怒,把他用作挡箭牌,将其至于千钧一发的危局。 可是为什么呢?沈青阮到底有什么,让太子非要得到他不可呢? 忽然,一个词浮现在他的脑海:不可或缺。 这个词是从沈青阮自己口中说出来的,在他夜探监牢的那日,在溯陵县衙的大狱里。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对于上位者而言,一个人的重要性不仅仅体现在他所带来的利益上,更多的,是他是否无可取代。若是,那他在上位者心中便占据着独一无二的位置。若不是,那他就是不值钱的。” 其实这句话反过来说一样成立。 若上位者不在意一个下属的死活,甚至见死不救,那只能说明他在上位者心中可有可无。 但反之,若上位者执著于一人,甚至不惜不择手段,非要得到他不可。 那只能说明一件事——此人对他而言,对他所谋求的事而言,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沈青阮是不可或缺的。 但他为什么是不可或缺的? “呵……看世子的表情,想来也已经被此事困扰了许久啊。”钟祈之的笑声传来。 凌萧猛地抬头:“你知道答案?” 钟祈之点点头:“当然……” “是什么?” 闻言,钟祈之又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世子……”半晌,他摸摸下颌,玩味地笑道,“其实在下一直很好奇,在世子心中,沈青阮究竟是你的什么人?” “据我所知,你们也是在国学监才第一次相识,之前并没有交集。为何你一次又一次为他冲锋陷阵,甚至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第312章 神之女 什么人? 这个问题来得意外,凌萧怔了怔,微微拧紧了眉心。 是啊……过往历历在目,如今回想起来他才蓦然发现,自己竟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他从未想过这三个字。在危难来临之际,他本能的反应就是冲上去,将沈青阮护在身后。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 冷静下来想一想,自己似乎的确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呵呵……”见状,钟祈之又轻轻笑了起来,“这样的情义还真是令人羡慕。问世间,谁不想有这样一个人在身侧,不问缘由,不问结局,全心全意地信任自己,为自己所向披靡呢?” 不知为何,听他这么说,凌萧心中些微有些着恼:“问这个做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世子……”钟祈之止了笑,神色是前所未有的肃穆,“如果我现在告诉你,你的这位挚友,你挂在心尖上的人,可能不久于人世,你会怎么样?” “什么?”凌萧蓦地站起身来,身侧的手捏成了拳,还在忍不住隐隐发抖。 钟祈之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眼:“反应这么大,难道你也早有预感,现在又在我这里得到了印证?” 凌萧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不要胡说……否则,我杀了你。” 钟祈之叹了口气。 “放手。”他道,挣了挣没挣开,不由怒道,“凌萧你放手!动不动就上手,一点耐性都没有,你还有没有一点身为世家子弟的气度?” 闻言,凌萧一怔,蓦地松了手。他长出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也觉得自己方才的情绪好像有些过于激动了。 坐回到床前,他捏了捏眉心,对钟祈之道:“有什么话就一口气说完,不要一点一点地磋磨我的耐性。” “我是要说的!”钟祈之义愤填膺,“要不是你一惊一乍,我可能早就说到重点了!” 他拢了拢松乱的衣襟,没好气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得事先定下规矩。相隔一丈,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不许动手动脚!” -- 第416页 凌萧抬眉瞥了他一眼。 钟祈之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反应过来又气恼道:“看看看,看什么看?现在我要你立刻后退三步,否则你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再说一个字!” 闻言,凌萧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沉吟片刻,他默默伸手拾起矮凳,后退三步,重新正襟危坐了下去。 “这还差不多……”钟祈之小声嘟囔道,“求人办事还拉着个长脸……要不是看你可怜,一直被蒙在鼓里,我才没这么好心给你解惑……” “好了,你说吧。”凌萧的声音已经重归平静。 钟祈之喘了口气,平息了一下,又不安分道:“我渴了,睡了那么久,一醒来就被你扯着领子问东问西,现在喉咙里都快冒烟了。你去,给我倒杯水来!” 凌萧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到外间斟了一杯温水,回来递给了他。 “这还差不多……”钟祈之喝了水,面色终于回缓了些。 抚了抚胸口,他沉吟了一下,问凌萧道,“不知世子对西南沈氏可有了解?” “大概知道一些。”凌萧道。 “书上看来的,还是从沈公子口中听来的?” “都有。”凌萧不耐了道,“你要说什么就赶紧说,为何总是问一些不相干的问题?” 钟祈之被噎了一下。 “这怎么是不相干的问题?”他双眉一竖,眼看着又要冒火,却被凌萧冰凉的眼神一瞪,「呲」的一声,瞬间泄了气,“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急。这样,我换个问法,你可知沈公子的姑母是何许人也?” 闻言,凌萧微微一怔,有些拿不准该不该将自己所知全盘托出。 盘算了一下,他选了个折中的方式,道:“我只知道,她在沈氏一族中地位超然。” “呵……”钟祈之闻言一笑,“地位超然?何止地位超然,沈浔在沈氏全族是神明一样的存在,履神职,被族人称为神女。” “占星师。”凌萧道。 “占星师?”钟祈之挑了挑眉,“沈青阮是什么跟你说的?” 凌萧皱起了眉。 “呵,占星师,也算贴切吧。”钟祈之点了点头,“但她的本事,可不仅仅是占星这么简单。” “什么意思?”凌萧终于凝神起来。 “十九年前,江国与索伦的那场战争……就是凌氏父女双将北鹰抗敌,飞骑将军战死,凌大将军……咳!”钟祈之猛地住了嘴。 “呃,一时嘴快,对不住,对不住……”他有些尴尬。 凌萧冷冷地看着他。 钟祈之偷偷瞥了他一眼,连忙低下头,接着道:“就是那场大战里,索伦兵从西境长驱直入,一直打到西南,攻占了虞州,后来又贼心不死,试图挑衅东陵。” “当时才开战不到一年,索伦还是兵强马壮。二十万铁骑兵临城下,东陵那么个小国自是岌岌可危。” “可最终,在没有任何外援的情况下,东陵人竟然大胜索伦,不仅保全了国土,还将索伦二十万强兵斩于城下。” “这在当时简直是个奇迹,也就是当时江国国内大乱,才没被人关注。世子可知,这都是谁的功劳?” 这段历史凌萧自然知道,不仅知道,还耳熟能详。当年若不是东陵大胜索伦,挫了索伦的锐气,这一战江国与索伦胜负如何还真是难料。 想着,他道:“东陵镇国大将,翁吉奴。” “翁吉奴?”钟祈之夸张一笑,“那就是个徒有虚名的草包!一辈子只知道醉心飞天术,据说还抓着他自己发明的大风筝跳下悬崖,最后摔断了一条腿。计胜索伦二十万大军,就凭他?” “不是翁吉奴?”凌萧眼眸微动,“难道……” “哼……”钟祈之凉凉一笑,“世子猜得不错。在翁吉奴大军背后的,就是这个沈浔。若是没有她的神机妙算,东陵举国不过十万大军,如何与索伦二十万大军的铁蹄对抗?” “只不过她是个女流之辈,又没有官职,所以对外只说是翁吉奴的功劳。这个翁吉奴,大概还会因此被载入史册,名垂千古呢!” 第313章 西山要倒 原来如此,凌萧点了点头。说实话,他并不十分意外。沈青阮如此聪慧,他的家人智计超人也不奇怪。 钟祈之打量了他一眼,笑了笑,道:“看来,这一桩秘辛并未让见多识广的世子爷惊讶呀!那且听我再说一个……” “世子知道,东陵多崇山峻岭,大江大河。”他道,“如此,每年一到雨季,水患就成了个大问题。尤其是南部地区,地势低洼之处几乎年年涝灾。” “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东陵不是早就修建了三江堰,解决水患了吗?”凌萧道,目光忽然一凛:“难道……” 钟祈之笑了笑:“世子明鉴,三江堰的设计与修建,都是出自沈浔之手。” 凌萧沉默了一下。 神童他见识过不少,但最多不过是博闻强识,便是有过人的天赋,也大多局限在某一方面。 比如力大如牛,比如辨音识乐,比如过目不忘,亦或是嗓音格外优美,鼻子格外灵敏,手艺格外灵巧。 但一个人武可退敌,文可治水……这两样哪怕能将其中之一做好,就足可以称一句「旷世奇才」,何况两样全占? 见他默默不言,钟祈之有些得意。 -- 第417页 “唉,想当初在下听闻此事,其惊讶之情比凌兄那是只多不少啊!”他笑道,“不过这些都还只是小巧,类似之事不胜枚举。最让在下惊异的,是另一件事……” 说着,他的声音变得幽远起来。 “那是十三年前吧,沈浔和她的夫君云氏月一同游西山。本来爬得好好的,可在山腰处她忽然停了下来,对家丁说,不用再爬了,快回去吧,西山要倒了。” “西山几千年来伫立在此,怎么可能说倒就倒?当时众人兴致正高,忽然被勒令回程,都有些莫名其妙。” “要是说这话的是别人,大家大概只会把它当成玩笑,听听就罢了。但这人偏偏是沈浔。”他换了口气,“于是,众家丁立刻抬着主子下山而去。” “接着,神奇的事情就发生了。就在当日申时,他们下山后的两个时辰,巍巍西山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坍塌了!” “一阵飞沙走石之后,有人前去查看,这才发现西山竟然是一座大墓!原是建墓时将山体全挖空了,有不长眼的盗墓贼破坏了墓顶的支撑结构,再加上年代久远,山石松动,这才造成了坍塌。” “你说说……”他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嗫嚅了几声,摇头嗟叹道,“未卜先知,预言的还是这么近,这么小的一件事,这岂不就跟神仙一样?甚至有人还说这西山压根就不是什么盗墓贼弄倒的,就是沈浔一时兴起,用神力推倒的!” “总之,这事之后,东陵境内就传言四起,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后来还渐渐传到了江国。” “唉……你说这人啊就是这样,不知道的时候也没什么,一旦知道了就日思夜惦记,非要得到不可,就跟……” 他忽然住了嘴,摇摇头,拱手向天胡乱拜了拜,嘴里「哎哟哎哟」不知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一时嘴快,让世子见笑了。”他自嘲似的轻轻一嗤,接着又正色道,“不过也都是人之常情。毕竟这样的本事谁不想要呢?” “便是自己没这个福缘,能得如此高人在自己身边辅佐也好。时时出谋划策,指点迷津,遇事未卜先知,化险为夷……呵……那心中还何惧之有,所谋之事,还何愁不成呢?” 他感慨着说完,末了还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可等了半晌没听到任何回应,他又诧异地抬起头,却见凌萧低垂着头,神情严肃,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世子……可是有什么疑惑?”他皱了皱眉,试探着问道。 凌萧没有理会他,此刻他心中正掀起狂澜。 倒不是因为沈浔的故事有多么离奇——钟祈之讲故事的天赋不可谓不高,只是他一早就见识过比之精彩百倍的—— 而是这个故事给了他一个启发,让他醍醐灌顶,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本该长埋地底,不知是巧合还是人为,总之很好地掩藏了许多年,为绝大多数人所忽视的秘密。 这个秘密将他知道的所有散碎信息全部串联了起来,在他心中爆出一团巨大的花火—— 沈浔,还有前朝的沈之垣,以及紫微国师沈相夷……如此说来,世上竟然隐藏着如此一脉体系,他们实力惊人,声不昭,名不著,却在暗中辅佐着一任任帝王,改写了一代代历史。 千年的光阴,日月交替,山川倾覆,朝代都更迭了几轮,可这个隐秘的族群却还是屹立不倒。 西南沈氏……这个在近代几乎销声匿迹,在世人眼中近乎走向衰落的家族,背后究竟隐藏了怎样的秘密,又在千年的历史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想不明白——凌萧轻轻甩了甩头——脑中千头万绪,让他应接不暇。 但渊源太深的一时无从着手,有些事却是显而易见的:再好的猎手也需要一把趁手的猎刀,而沈氏正是这样一把利刃。群雄逐鹿之时,有神兵利器在手,胜算自然要大得多。 如此想来,太子对西南沈氏的执著似乎有了解释。 可是想着想着,他又陷入了疑惑。 “也许你说得没错,沈浔也许的确如传闻所言,有通天之能。”他抬起头来,对钟祈之道,“可这样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沈浔就算再厉害,与青阮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何会说他……” “唉,我这就要说到了,世子莫急。”钟祈之对他压了压手,又示意了一下手中的茶杯,“说了这么多,在下又有些口渴了,可否劳烦世子再为在下取口水来?” 凌萧猛地住了嘴,抿了抿唇,淡漠地盯了他一眼,又站起身来,好脾气地耐着性子照做。 钟祈之美滋滋地看着他动作,似乎很享受被他伺候的滋味。 “嗯……”他接过水来饮了一口,砸了咂嘴,好像在品尝什么琼浆玉露一般。 凌萧又坐回矮凳上,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钟祈之喝完水偷眼看了看他,倒也不敢过分造次,心里舒服了便继续道:“世子可知,这沈浔也不是生来就有通神之能的。” 凌萧敛了敛眉。 “沈浔幼时与一般的孩童并无异处,便是格外聪慧一点,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钟祈之道,声音忽然变得神秘了起来,“可在她十七岁那年,也不知怎的了,她就跟开了天眼一般,忽然就变成了这样。” “忽然就变成了这样?”凌萧眉梢一挑,“怎么变的?” “不知道。”钟祈之一摊手。 -- 第418页 “不知道?” “哎呀,这个是真不知道,并不是有意瞒着世子。”钟祈之一派坦然,“据说沈浔是度过了一道大关,过关成功了,天眼就开了,她就成了沈氏一族的神女。” “过关?过什么关?”凌萧皱了皱眉。这个词听着就不太舒服,让他好端端的后背一阵觳觫。 “我也不知道。”钟祈之道,“上面那位也想弄清楚各中缘由,所以才派在下来监……咳,来陪伴沈公子。” “陪伴青阮?”凌萧眉心一紧,“他想知道沈浔的事,为何不派人去东陵,或者直接去虞州查问?让你一路跟着青阮作甚,难道他知道沈浔的秘密?” “诶……”钟祈之伸出两根手指,对他神秘地晃了晃,“不是沈兄知道沈浔的秘密。而是……他终究会成为下一个沈浔。” “成为下一个沈浔?”凌萧忍不住提高了声调。 “哦,不!不不不!”钟祈之又晃了晃手指,“这个表述不准确。不是沈青阮会成为下一个沈浔。他的成就,将远在沈浔之上。” 凌萧皱起了眉:“你到底在说什么?” 钟祈之看着他嘿嘿一笑:“世子,都说鬼神之事不可尽信。但在这件事上,咱们恐怕是要开开眼了。” 第314章 紫微星动 “什么意思?”凌萧警惕地看着钟祈之。不知为何他有种预感,钟祈之的下一句话,将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钟祈之也凝视着他,肃然道:“不管世子信与不信,但沈氏每一任嫡系子女中都会有一个人,在特定的年龄,忽然变成未卜先知,无所不能的半神之体。” 寥寥晚风过,凄凄动宝帘。 室内寂静得诡异。 “你是说……”半晌,凌萧道,“青阮这次回西南,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对,也不对。”钟祈之又卖起了关子。 “干脆点。”凌萧言简意赅。 钟祈之的双眉耷拉了下来:“哎呀,你这个人真没意思!好好好,我说我说!沈青阮这次回西南,的确是去接替他姑母的神职之位……” “那什么地方不对?”凌萧道。 “不对就是……”钟祈之顿了一下,看了他一眼,还是忍不住挂上了一脸神秘之色,“不对就是……据说沈青阮出生之时曾经天降异象——紫微星动,四野流光。” 凌萧猛地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他虽对星宿知之甚少,但紫微星又称帝星,乃是斗数之主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紫微星动,国祚有变,非大吉即大劫。 虽然他从来不信这些,但耐不住有人信,不仅信,还是深信不疑。 自古摊上这个异象的,除非王室贵胄,否则都难有什么好下场。太史令轻飘飘一句话,甚至会引来杀身之祸。 青阮他怎么会; “诶,世子稍安勿躁。”钟祈之道,“这紫微星动和紫微星动还不一样,嗯……怎么说呢?简单来说就是,沈公子当年的紫微星动并未触及帝宫,与国祚无尤,不是世子你想象的那样。” “但沈氏当年的神女——也就是沈浔——在为他占星时却发现他的命星极为怪异,竟然与当年紫微国师的命星紫微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具体是怎么样的联系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沈氏族内自此就有了一个传言。”他向凌萧投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沈青阮,乃是紫微国师的转世。” “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我怎么没听过?”不知为何,凌萧心中有些不豫。 “唉,这个传言啊,当初一经问世就被沈浔给大力压住了。不仅世子没听说过,天下知道此事的人根本就是屈指可数。”钟祈之向后一仰,倚在锦褥堆上。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凌萧的脸色越发不善。 “我嘛……自然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钟祈之讳莫如深地笑了笑,“至于别人是怎么知道的……嘿嘿,那就不是我能过问的了。” 什么别人不别人,不就是太子?凌萧心下一嗤,揶揄道:“你的主子倒是信任你,连这么机密的事都跟你说。” “诶……不敢不敢,世子这话可真是抬举在下了!”不料钟祈之却谦逊地摆了摆手,“上面那位日理万机,所涉之事从南到北,从海到陆,一样有一样的人手,专人专事嘛!别的事我也干涉不得,但是这件事他独独派给了我,自然也要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所以你就跟着青阮去虞州,好看看他究竟是不是紫微国师的转世?”凌萧微微一哂。 “诶?听世子这话,竟是不相信在下!”钟祈之双目一瞪,坐直了身子。 “我当然不信……”凌萧嗤笑一声,“只有傻子才会相信这种传言。青阮若真是紫微国师的转世,他还报考什么国学监,入什么翰林院,还辛辛苦苦地修那部砖头一样的《通鉴大典》?” “还有你。”他又盯住钟祈之的脸,“如果他真是紫微国师,你以为你何德何能,能一直跟在他身边,烦扰他这么多时日?” “诶?”钟祈之本来一脸「不可说,不可说」的诡秘,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吊起了眼角,“什么叫烦扰……那是护持,陪伴!你这人……说话真是不讲究……” 他舒了舒胸中义愤,又对凌萧道:“我先前不是说过了吗,沈氏一族的嫡系子女只有到了一定的年纪才会忽然开天眼。这个天眼也不是随便开的,要先经过一道考验。考验通过了,天眼才会开。” -- 第419页 “那考验要是通不过呢?”凌萧此时已经兴致缺缺。整件事在他听来就是一场闹剧,完全是太子为了给自己招兵买马而找下的借口。 钟祈之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这就是方才在下所说「不对」的第二点。”他伸出两根手指,“考验通过,天眼开,通神力。考验不过,人身死,魂魄散。” “世子想来没见过沈浔,也不知道她其实是个缺了右臂,毁了半张脸的残疾之人。听人说,这些伤就是她在经受考验的时候得来的。” “除此之外,她好像还心智不全,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清醒时就像我上述所言,创造出种种奇迹。 但疯癫时的形状也十分可怖,据说她的夫君云氏月就是在她失控发狂之时,被她一掌震碎了心脉。” “当时源氏月先生举全国之力才勉强将他救回,然而在这之后他的身体便变得十分孱弱,不足三年就病逝了。” “所以说,沈兄这一去可真是前途未卜啊……”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往好里说,他能一路披荆斩棘,通过重重关卡,虽然有点损伤,却可成为半神之体。” “可往坏里说,此一去可能就是生死诀别啊……你被他三言两语留在莲舟,满心巴望着重逢之期,却不知山河路远,前途渺茫,所谓重逢,多半是遥遥无期,空欢喜一场……” 「轰」的一声,凌萧只觉得四周的空气都静止了。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诡异的梦境。 将明未明的天色,空气中迟滞的风,若有若无的花草香气,巨大参天的建木,黑蟒细腻冰凉的鳞片,还有; 他猛地甩了甩头。 那种沉溺在弱水之中的无力感至今还停留在他的指尖,只消闭上双目就清晰可触。 梦境中,他周身所能感知到的一切仿佛都带着某种强烈的寓意,仿佛天地万物都在试图告诉他什么。 而他却愚钝木讷,不明所以。尽管不明所以,心中却还是存着一个预感。这个预感强烈而明晰,只有短短两个字—— 不祥…… 第315章 尸骨攒峰,泪落成河 “钟祈之……”凌萧点名道姓,“生死大事,我听不得妄言。” “凌世子……”钟祈之也一字一顿,“在下也并非世子眼中的信口开河之人。” 他静静地与凌萧对峙,双目中是少见的严肃。 “所以,世子应该明白沈公子将你留在此地的目的了吧?他这一去生死未卜,他知道你心中牵挂,是为了把你支开,独自面对即将临头而至的一切。” “而世子却傻乎乎地跟在下守在这间客栈里,玩些小孩子躲猫猫的游戏。却不知此时此刻,他是否已经身在水深火热之中!” “住嘴!”凌萧心神大乱。 他一下站起身来,冷冷地俯视着钟祈之,浑身都在微微颤抖:“你说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休要骗我,你若是骗我……” “那你就杀了我!你杀了我!”钟祈之也吼了起来,“你都用这句话威胁过我几回了?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你身为卫国世子的涵养呢?一言不合就要大开杀戒,你现在跟深山老林里的强盗悍匪有什么区别?” 闻言,凌萧好似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过来。一回神,他才发现双拳已经被自己捏得发痛了。 是啊……这几日他身上的戾气好像的确是重了些,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重新坐到矮凳上,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半晌,看着钟祈之道:“我相信青阮,他不会不告而别。” 闻言,钟祈之的眼中闪过一刹那的失望。那一刹那实在太过短暂了,若不是他一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兴许就忽略过去了。 “是!”钟祈之缓过劲来,又不死心道,“他也许不会即刻去进行那道考验,但明日呢?后日呢?你跟我白白耗在这里,安知他什么时候就去了,就没了,你对得起自己的心吗?” “不会太久了。”凌萧看了看他,激动的神志已经完全回归清明,“你且好生养伤,省得来日我动身了,你却跟不上。” 说完,他起身便走。 “你!”见状,钟祈之急了,大叫道,“世子,世子,凌萧!” “你就不怕日后后悔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沈青阮是骗你的呢?就为这万分之一的可能,你难道就不去看看,以求心安吗?” 闻言,凌萧缓缓转过身来:“我很心安。我相信他的承诺,没有万一。” “你!”钟祈之大喘了几下,恨恨骂道,“你他娘的就是个憨货!” 凌萧没理他。 “明日起,我会不时过来看着你。”他看着钟祈之涨红的脸,“你那些小聪明,还是省省吧。” 钟祈之的脸色瞬间转为铁青,他干脆闭上眼,不再看他。 凌萧也不再多言,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嚓」的一声,大门上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凌萧顿了顿脚步,眸色暗了暗,却没多做停留,又迈开步子,下楼去了。 在钟祈之面前,他是意志坚定的卫国世子,可是回到自己的屋内,关上门,他的双手却禁不住颤抖起来。 桌上放着晚点,小二已经来过了。 他蹒跚着走过去,坐到桌案前。打眼一看,只见一盘油爆笋尖,一道炙牛柳,还有一碗鲜香扑鼻的白玉上汤,外加一碗上好的细粳米。色泽诱人,尚自冒着热气。 -- 第420页 都是沈青阮之前付好的房费,叮嘱的吃食。念着他的口味,特意多加了椒料。 顿顿不重样,他也顿顿都吃得香甜。但此时看着眼前的吃食,他却忍不住一阵反胃。 钟祈之的话就像午夜的梆子,一声声,一遍遍,循环的,敲在他心头。坚持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实在吃不下,便离开了桌案。 坐到窗边,夜风正好,温度适宜。 他又打开书册,是几日前托店小二从书店买来的,《永安赋》。 多少年了,人长高了,书页翻旧了,但每每心神不定之时,还是这篇赋最能给他安慰。 “静心和乐,是为永安。”他又读到了这一句。 少时的他坐在将军府的大院里,看着满墙头红果凝霜,映着日头,就觉得心里满满的。 如今长大了,独自守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小小旅店之中,倚着窗,就着昏黄的烛火,再看这句,再背这句,再一遍遍地誊写这句,心里却始终觉得空落落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抱着书册,倚着轩窗,在习习夜风中迷糊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灼人的日头在他脸上从卯初游移到巳正,从他紧蹙的眉头,过渡到微抿的双唇,他才忽然惊醒过来。 方才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挥舞着紫霄剑,与一条遍身黑甲的大蛇飞腾搏斗。 那蛇好生巨大,立起来犹如一根通天巨柱,高扬起三角形的头颅,一下子就冲进了九天云霄。而他也似乎有通天之能,上下翻飞,速度竟然丝毫不落其后。 最后,他好像将大蛇打败了。但他心里却一点也不高兴。 他记得自己站在一座高高的山岗之上,望着坠落在地面,用身躯隆起座座群峰的巨蛇。 眼泪就像控制不住一般,淋淋漓漓,流了他满身满面,最终汇集在他的脚下,在巨蛇蜿蜒的身躯旁,汇聚成一条浩瀚的长河。 这是沈青阮离开莲舟的第八日。 神志昏沉地站起身来,他看了看窗外的车水马龙,忽然觉得头有些痛,便伸出手去,想将窗页放下来。但是一个眼错不见,他竟然没握住叉杆,眼睁睁地看着它掉了下去。 窗子下方站着个年轻女子,静静地立在那里,好像在等人。 见状,他连忙喊了一声:“留神!” 可在他惊呼出口的前一刻,那女子就像头顶长眼一般,已经迅疾侧身,接着伸脚一勾,将叉杆稳稳捞在了手中。 她抬起头来,娟秀的面容在日光下越发明媚。 “小心些!下次砸着别人,可就没这么走运了!”娇媚鲜妍的面容,吐出的却是冰碴一般冷漠的字眼。 「呼」的一声,叉杆被她向上一抛,不偏不倚,正落在凌萧身前。凌萧一伸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 他握着手中的叉杆轻轻敛了敛眉目,心中一动,再往下看时,却见满街车水马龙,再不见那个一身青衣的纤细身影。 第316章 难得心静,难觅永安 街道兀自车水马龙,叫卖声兀自此起彼伏,可凌萧心中却隐隐不安了起来。心下一动,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上楼去,推开了钟祈之的房门。 轩窗半开着,床帐随风轻摆。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猛地掀开,就见钟祈之一脸无辜,嘟着个嘴,正睡得香甜。 他瞬时松了口气。 钟祈之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慢吞吞地睁开了眼。 “嗯?”蓦地看见眼前有个人,他先是哼了一声,接着便如同被刺扎了一般,「嗷嗷」叫了起来。 被他聒噪得心烦,凌萧弹指点中他的哑穴。 “噤声,是我。” 钟祈之的双目终于清明起来,看了他一会儿,原本的懵懂又变成了愤懑,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凌萧又弹了一下手指,他的哑穴应声而解。 “是你又怎么样?我现下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你。现在,你给我立刻、马上出去!”一通咆哮脱口而出。 凌萧冷漠地白了他一眼。 “有高手在镇上出没,万事留神。”他道,眸光一转,忽然在窗台上看见一盆杜鹃花。 他紧了紧眉心,回想了一下,貌似昨晚与他夜谈的时候这里并没有花。难道是他走后放上去的? 想着,他转头看向钟祈之。就见钟祈之也看见了那盆花,脸色猛地一白,眼中竟然是一番十分复杂的神色。像是畏惧,却又带着一丝丝兴奋与期待。 凌萧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离开了。 回到房间后,一整日他都在窗边看书。 直到傍晚时分,他觉得有些疲惫,才叫小二打了热水上来,在内室沐浴。小二心细,还给他搭配了熏香和皂角。他拿起来闻了闻,是清雅的荷香。 采莲居临水而建。外间的窗子沿街,喧嚣热闹;内室就靠着烟波浩渺的虞水,静谧安和。 日头西斜,他透过打起的轩窗望着渐渐坠落的金乌,忽然想起元京烟雨楼中,他与檀荇和九皇子一处吃酒赏灯的情景。 如今景相似,人却大不同了。 想起在瀛洲时曾从吕信州口中听说,九皇子已经大婚了。 纪麟也遇到了贺瑜。 想来过不了多久,他们便会一个接一个成亲生子,为夫为父,浸淫官场,过上与少年时全然不同的日子。 到那时,自己会怎样呢?是会望着满院凝霜的红果,静心和乐;还是倚着寒窗的凄风冷雨,难觅永安? -- 第421页 想着想着,日头便落进了浩瀚的大河里。天色将晚,他也从半凉的水中出来,披上了衣衫。 忽然,楼上房门一响,他听见钟祈之道:“先放在那儿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似乎是店小二将晚点送了进去。 半晌,钟祈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是跟你们说要一壶周杨记的映日红吗?你给我拿的这是什么玩意儿?这闻着味道就不对!你快去,给我把酒换了!” “这……”小二的为难的声音传来,“公子勿怪,实在是今日马员外家办喜事,把周杨记现存的映日红全都搬去了。小的实在求不到,这才去旁边的酒肆买了一壶。也是上好的,不比周杨记的差,公子你要不试试……” “去去去!”钟祈之听起来似乎大为恼怒,“什么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地方,办个喜事就能把库存的酒全卖光了……你跟我说说,那个什么马员外府上在什么地方,我去问他讨一壶去!” 说着,就听见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往外走。 店小二的劝阻声响起:“公子你这脚……” “没你的事,你下去吧!”钟祈之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蹬蹬」的脚步声随即在楼梯上响起。 这又是在闹些什么?凌萧眉心一拧,想要出门去阻拦他。可外衫还没穿好,身侧的窗扇忽然动了一下。 「咔哒」一声轻响,他转眼看去,就见一道鬼魅的身影站在窗边,逆着光,正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是你?”有些突兀,但并不意外。是今早在站在他窗下,差点被他用叉杆打中的那名青衣女子。 室内没点灯,借着窗外最后一丝青蓝色的天光,一切都是影影憧憧的。 那女子闻言也不说话,还是默默地看着他,周身气息稳而不彰。 窗外有风进来,将她的发丝拂落眼前,一切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凄清意味。 「呼」的一下,一阵疾风卷起了床幔。巨大的白色幔帐凌空而起,短暂隔断了二人的视线。 只一眨眼的功夫,窗畔的人影忽然动了。 凌萧刚刚反应过来,人影已经到了他面前。身法之诡异,简直如妖魅一般。 他猛地后撤一步,抬手防御。 可对方冲将过来就止住了步伐,只静静立在他身前三尺处,冷冷地注视着他。身上没有一丝杀气,也仍旧不发一言。 凌萧紧了紧眉头:“你是谁?” 见对方不答,他双瞳一凛:“夜闯私室,若无事由,在下只好将阁下请出去了。” 闻言,那女子双唇轻启,终于开口。 “卫国世子……”她冷冷一笑,“久闻大名,却不知就是这般涵养。” 凌萧眸色一暗。 那女子挑了挑眉,忽然冷哼一声:“素闻世子武艺惊人,在下不才,想领教世子高招,还请不吝赐教!” 说完,她不等凌萧反应,蓦地出手。 凌萧没料到她思维如此跳脱,一惊之下,慌忙出手格挡。只听轻微的「嗤」的一声,左臂不知被什么东西一勾,刺痛瞬间传来。 他连忙后撤三步,右手在左臂上摸了一把,还好,只是勾破了衣袖,并没有流血。 青衣女子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顷刻间又攻了上来。借着天地间最后一丝微光,他在她手中看到了一根极细的银丝。 匆忙间看不清银丝的质地,但坚韧锋利异常,可以想见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方才在毫无防备间,他的左臂就是被这根银丝所伤。 不过须臾思量的功夫,女子双手翻花,摆出一个极漂亮的手势。银丝破风,盘旋而起,又朝他的脖颈缠了上来。 好厉害的招式! 却也十分歹毒。 他心下一凛,赤手空拳不敢与她硬碰,忙旋身后退,衣袂翻飞间,已经退到了连接内室与外室的半月门边。 身后传来「哐当」一声,不知什么东西代他受了这一鞭,被青衣女子打翻在地。 第317章 银蛇染血 这么久以来,除却段于风、大宗师这些巅峰武士,凌萧甚少碰到如此棘手的对手。内息平稳,武艺精纯,招式狠厉,最关键是心智冷静。 与这样的对手交锋,除了过硬的实力之外,没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可能。 如此躲避不是办法,他在心中下了论断,果断向外奔去。外室窗边放着他的神兵,紫霄剑。 青衣女子显然也察觉了他的意图,紧跟着纠缠上来。耳中捕捉到一丝极轻极细的呼啸,凌萧连忙腾身向右,在书柜旁一躲。 「啪」的一声爆响,一寸厚的实木壁板在银丝的绞缠之下竟然砰然爆裂了。木屑四散飞出,他一个躲闪不及,面颊上被劲风划了一道口子。 这一惊不小,他将书柜一掌推出,然后借机向前一翻,终于到了窗边。 「砰」的一声巨响随即在他身后响起。几乎没有间隔,下一瞬,银丝的破空声又响在他的耳畔。如此近的距离,几乎是贴着他的发丝,在他左脸外半寸处堪堪扫过。 青衣女子乘胜追来,银光向后一缩,紧接着又呼啸而来,犹如银蛇吐信,狂妄地释放着威胁的气息。 同一时刻,室内忽然亮了一下。青衣女子微微一怔,就见窗边紫光暴涨,瞬间镀满银白的剑身,倒映着月光的华彩,紫霄剑终于出鞘。 -- 第422页 婉若游龙的银光已经罩顶而来,凌萧回身一剑劈出,瑰丽的色彩晃过他凌厉的眉眼,「蹭蹭」两声,两件神兵凌空绞在了一起。 凌萧右臂使力,紫霄剑向外一扳,银丝猛地绷直了。青衣女子双手扯住银丝的另一端,内息下沉,竟然试图与他角力。 双方相持不下,银丝绞缠着剑身,发出瘆人的「咯咯」声,似乎随时会断裂。 凌萧不敢托大,先是与青衣女子对峙了一会儿。探察到对方已经用了全力,他冷冷一笑,手下慢慢蓄力。 终于,在银丝越来越剧烈的颤抖中,他猛地将剑身向后一撤。青衣女子瞬间腾空而起,竟是被他大力扯了过来。 凌萧一只手握着剑柄,另一只手凌空成爪,静静等待对手自动将脖颈送到他手中。 对方的兵刃被他操控,身子又腾在半空,除非弃甲后撤别无他法。这也是大多数人会做出的选择。 可令他诧异的是,青衣女子一反常理,竟然没有试图躲避,而是门户大开,抱着他的手臂攀援了上来。 娇软的身躯如同蛇一样,顺着他的手臂攀到脖颈。在他愣怔之时一转身,双腿并力,竟然盘上了他的腰。 一阵浓郁的胭脂香气扑面而来。 银丝的后半段还在她手里,青衣女子冷冷一笑,抓住银丝的中段,自凌萧脖颈右侧向后一甩。竟是要用兵刃缠住他的颈项,将他当场圈毙! 此招原本不难应付,他只需顺着银丝袭来的方向将身子向前一探一甩,就能躲开银丝绕颈。 但那女子此刻正挂在他身上,头脸距离他不过一寸之遥。他拼命挺直脊背才能避免与之触碰,如何还能再往前? 银丝破空的「嗖嗖」声已经近在耳边,情急之下,他来不及思索更好的对策,右手翻到脑后,凌空将银丝握在了手里。 “哼!”见状,青衣女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狠厉。 「唰」的一下,凌萧只觉得右手掌心一凉,霎时间没了知觉。 一串血花过后,浸润过鲜血的银蛇凌空而舞。不过须臾,又故技重施,飞旋回来。 凌萧终于有了反应的时间,左手握剑,猛地向前一甩。 剑身上还缠着半截银丝,青衣女子手中的染血银蛇飞到半路忽然遇阻,被一股大力扯着,猛地变了方向,又向后飞去。 她一个不防,也被银丝扯了出去。身段一拧,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双腿终于松开了凌萧的腰身。 凌萧束缚被解,想要将紫霄剑换到右手上,却突然发现整个右手掌像是僵住了一般,连张开都困难。 他只好继续用左手持剑,刚要进攻,手臂却蓦地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他心下一惊,右手手背在左臂上蹭了蹭,竟然蹭了满手的血。 他猛地想起青衣女子第一次出招时,他一个不防左臂被勾了一下。原来是银丝太过锋利,当时没有异常,到现在血才涌出来。 这下伤势来得猝不及防,且远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再严重的剑伤也不过是血流如注,凭着一腔蛮勇,奋力一搏总能暂时忘却疼痛。 而这跟银丝并没让他流多少血,甚至连伤口都细不可见。 可伤处的痛感却比一箭穿腹还要剧烈,甚至麻痹了他的神经,让他僵在原地。 此战棘手,他心中焦急起来。 青衣女子被他甩飞出去后,片刻就站定了身子。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她在凌萧的双手上打量了一下,突然轻声嗤笑:“说什么不世奇才,我看也不过如此!” 说完,她冷笑着蹂身而上。手下银光大盛,「啪」的一声爆响,竟在昏暗的半空中打出一道闪光。 凌萧见状连忙持剑抵御,慌乱间,只见那女子嘴角邪邪一勾,手腕微动,银丝在剑身上轻轻一打,却并不缠紧,而是如银蛇一般蜿蜒而下。 凌萧根本没看清她的动作,下一瞬,银丝已经紧紧缠在了他的手腕上。他猛地一惊,想要挣脱,银丝却蓦地一紧,轻微的刺痛感随即传来。 青衣女子扯着银丝,箭步立在他身前一丈处,发丝在风中乱舞,脸上是一副得意的魅笑。 “世子若还想要这只手,就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她看着凌萧,「好心」提醒道。 凌萧看了看被银丝缠住的手腕,又抬起眼来望着她,道:“你究竟是何人,又所为何来?” “哈……”青衣女子扬声一笑,上前一步,缩短了二人之间的距离,“我是什么人,世子心中应该很清楚,又何必多此一问?” “至于要做什么,我也已经事先言明。原是奴家久慕世子盛名,特意前来请教。只是可惜呀……世子令奴家失望了!” 说完,她出指凌空弹了三下,凌萧周身大穴纷纷被封。她弯唇一笑,又走上前来,将银丝收走,然后在他身上轻轻一推,他便僵硬地倒在了窗边的矮榻上。 第318章 杜鹃姐姐 凌萧一时不察,周身大穴全部被封,只能为人鱼肉地倒在窗边的矮榻上,心中正暗自懊恼。这时又听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一道暗影慢慢逼近,最后笼罩在他的上方。 浓郁的胭脂香气又一次充斥了他的鼻腔。 微光中,青衣女子的脸庞渐渐清晰。一双魅狐般的杏眼在眼角微微眯起,薄薄的唇角向上一扬,一声得意的冷哼从她如腻鹅脂的鼻翼间溢出。 -- 第423页 她在凌萧身上打量了一会儿,又转开眼眸,倾身将轩窗推开,拿起一旁的叉杆在手中掂了掂,忽然转身对他嫣然一笑。 “今早就是这根杆子,差点打到奴家的头。如此说来,奴家与世子还真是缘分不浅呢……”她说着,将叉杆在手中用力握了握,然后抵到窗页上,又抬头望了望天。 “只可惜今晚月色暗淡,未能与世子临窗赏月,也算是一桩憾事。”她回过身来,神色幽幽,眸光若水。 凌萧冷冷地看着她,暗中调动内息,试图冲破穴道。 青衣女子望见他的神情,在他身边坐下,如丝眼波在他身上流连了一番,笑道:“常听人说卫国世子英俊不凡,可惜奴家一直无缘得见。如今细细看来,倒真是一张俊秀迷人的脸。” 说着,她慢慢伸出手,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开始,缓缓向上,一直抚摸到他英挺秀丽的长眉,接着又翻过手来,用手背在他面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一阵细细的觳觫沿着后脊梁升了上来,凌萧盯着她,双目中含着骇人的冰寒。 见状,青衣女子轻轻笑出了声,挂着轻愁的媚眼在他脸上轻轻一勾,又娇嗔地眨了眨眼。 “唉……只是可惜这张脸太过冷肃了些,不免少了闺房情趣。”她说着,一双柳叶眉在眉尖微微蹙起,“世子也许不知,这女人呀,和男人没什么两样,都好色。女孩子家也喜欢看男孩子笑。尤其……是好看的男孩子笑。不知世子肯不肯赏光,为奴家笑上一笑呢?” 闻言,凌萧的目光又冷了几分。 “噢,对了!你看我,倒是忘了世子被我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呢!原来世子不是不愿对奴家笑,而是不能笑。如此看来,还是奴家的错呢!呵呵呵……”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过。 凌萧惊讶地发现,这么一笑,青衣女子身上武人的肃杀之气立时消散无踪,只留下一段千娇百媚,万种风情。前后判若两人,冷血杀手与卖笑娼妓,真是连人皮面具都达不到的修为。 “怎么了,世子怎么如此看着奴家?”见他发怔,女子媚眼如丝地望着他,“是被奴家的美貌迷住了,生了什么不规矩的想法?” 说着,她抬起一只素手,纤纤玉指攀上他的衣襟,又顺着中间的缝隙缓缓向下划去。 凌萧依旧不动声色地盯着她,内息却运转地越发迅速了。 刚刚沐浴过,外衫还未穿好,方才打斗中衣襟又被扯松了些,露出了一小片胸膛。 女子的手指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划过,留下一道冰凉的印痕,渐渐地,已经从胸口划到了腰腹。 接着,她的手向左一横,竟然要沿着他肌肉的纹理摸进去。凌萧的气息蓦地收紧了,惊怒之下只觉得头皮都在隐隐发麻。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外间忽然传来了「蹬蹬」的脚步声。脚步声一瘸一拐,伴着不着调的歌声,缓缓向楼上行去。 是钟祈之回来了。 凌萧一转眼眸,猛地看向青衣女子。 青衣女子也转过头去,目光在房门上转了一圈,再回过头来,神色中就带了一丝嘲讽。她冷冷地哼了一声,将手从他身上撤了回去。 凌萧蓦地松了口气,接着就听到楼上传来房门开合的声音。 声音不大,常人一般是听不到的。但青衣女子显然与他一样,耳力异于常人。她仰头望着房顶,目光追随着钟祈之走调的歌声缓缓移动。 忽然,只听上面捏着嗓子,煞有介事地吟唱了一句:“如此良辰如此夜,正当红烛照画屏。小姐呀……却为何汗潸潸来泪盈盈……” “钟祈之。”冰冷的字眼从青衣女子口中脱出。 楼上的歌声蓦地停了。 “杜……杜鹃姐姐?”小心翼翼的声音里带着惊喜。 “我在下面。”青衣女子道。 “下面?”钟祈之显然有些迷糊。 青衣女子站起身来,退到半月门边。手中银鞭一扬,「砰」的一声,竟然生生在房顶上打出个大洞来。 钟祈之一个不妨,「啊」的一声摔了下来。 “哎哟……哎哟,哎哟……”他大头朝下摔在地上,等周围的尘屑散尽了,才挣扎着抬起身来。 屋内没有点灯,四下里暗沉沉的。他目力不及习武之人,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在窗边看到一个歪倒的身影。 “杜鹃姐姐?”他又试探着叫了一声,然后打了鸡血一般,拖着一截断手,一条瘸腿,三两下就从满地狼藉中爬了起来。 “杜鹃姐姐……”他蹒跚膝行到矮榻前三尺处,搓着双手,声音里竟然带了一丝颤抖,“京城一别,已有数月不见。在下……在下真的好生想念……杜鹃姐姐,你过得可好?” 闻言,凌萧心生疑窦,一时间闹不清这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听他不说话,钟祈之又道:“你最爱饮酒,莲舟镇最好的酒就是映日红。酒肆里都卖完了,我方才专门去马员外府上讨了一壶来。嘿嘿嘿……姐姐要不要与在下小酌几杯?” 屋内还是一片寂静。 钟祈之有些着慌,又搓了搓手,小声试探道:“杜鹃姐姐,你……没生在下的气吧?可是殿下派你来的?是为着沈公子的事?” “在下一路一直尽心尽力为殿下办事,可那姓沈的实在太过狡猾,好几次都差点让他逃脱了……” -- 第424页 他恨恨地喷了口气,又忙不迭道,“不过,不过在下又都把他给追回来了!” “可好巧不巧,经过此镇的时候又遇上了卫国公世子。殿下也知道,这两人向来穿一条裤子,这次更是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他们又都会武,我一个人……自然是双拳难敌四手……” “那个姓凌的还心狠手辣,把我丢进了蛇洞子里,害得我扭了脚,还被他打断了手腕,弄了一身的伤,如今连走路都不便捷……” “杜鹃姐姐……”他泫然欲泣,“你看看我的脚,还有我的手,真的……真的是好疼呀……” 第319章 不守规矩的鬼 “杜鹃姐姐?”见还是无人回应,钟祈之大着胆子上前三步,走到矮榻边弯下身子看了看,“杜鹃姐姐,你怎么不说话?” 离得近了,凌萧这才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 “杜鹃姐姐……”钟祈之轻声唤着,身子软绵绵地靠了过来,一只手在矮榻上摸索了一阵,摸到他的右手,便拉到身前,将脸凑过去,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摩挲。 凌萧浑身寒毛倒竖,钟祈之的动作扯到他的伤口,疼痛夹杂着怒意,他恨不得一掌把他拍成飞灰。 可钟祈之似乎还不满足,又变本加厉地将他的手掌摊开,在他的手指上挨个吻了下去; “杜鹃姐姐……”他一面吻一面陶醉地说道,“在下真是想你想得日不能思,夜不能寐。姐姐明明知道在下的心思,却为何就是不肯可怜可怜在下呢?” “我知道,姐姐这次来,是来罚我的。我……我办事不力,我认罚。杜鹃姐姐,只要是你,别说是罚我,就是杀了我,在下也是心甘情愿。” “杜鹃姐姐……” “哼!”一声冷笑从背后传来,室内忽然亮了。 钟祈之一愣,转过身去,朦胧醉眼怔忪了几下,认出了眼前之人。 “杜鹃姐姐!”他惊喜地大叫一声。可下一瞬他忽然察觉到不对,猛地转头,就见凌萧僵硬地倒在矮榻上,眼神里的冰冷几乎要将他当场冻成冰雕。 “啊!”他大叫一声,猛地甩开了凌萧的手。 剧痛传来,内息受到刺激,瞬间暴涨。 “杜鹃姐姐,杜鹃姐姐,我……”钟祈之连滚带爬地扑倒在青衣女子身前。 “钟祈之……”名唤杜鹃的女子低头看着他,声音冷峻里又带了几丝讥讽,“我不过看你年纪小,又生得白净,这才对你有几分好脸色。没想到你狗胆包天,竟然敢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 她弯下身去,扯住他的发顶,在他脸上逡巡了一圈,然后停在他双颊的酡红上,厌恶地皱了皱鼻子。 “丧家之犬,浑身发臭,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真是让我恶心!”说完,她随手一甩,不再看他,又直起了身子。 钟祈之被她大力甩在地上,就像被天雷劈了一般,仰着头愣愣地望着她。 杜鹃拍了拍手,漫不经心道:“此次的确是殿下派我来的,要我来看看你这个废物究竟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手脚。” 说着,她往矮榻上瞥了一眼,冷笑了一声。 “卫国世子,别怪殿下没提醒你。”她缓缓走上前来,重新进入了凌萧的视线,“沈青阮的事是殿下与西南沈氏的私事,你一个外人,最好还是不要插手。” “这一次殿下念着与凌大将军的情分不会动你,若是再有下次,你便同他是一个下场!”说着,她的神色猛然转厉,抬手成爪,回身凌空一抓。 钟祈之百来斤的身子,竟然生生被她用内息吸了过来。人已经到了近前,他一双醉眼却兀自朦胧,缠绵的爱意尚未消散,对眼前的危险更是视而不见。 而杜鹃的眼中只有冰冷,她瞥了眼钟祈之吊在胸前的断手,厉声道:“吊着这么个劳什子实在碍眼,反正留着你这只手也是无用,倒不如一了百了,彻底斩断了它,也算是给你留个教训!” 说完,她手中银光大盛。银丝染着血色凌空飞出,「嗖嗖」几下,缠在了钟祈之的右臂之上。 一丝痛意传来,钟祈之往手臂上一看,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酒意立刻醒了大半。他半支起身子,没受伤的左脚连环蹬地,慌乱挣扎着想要逃。 然而杜鹃目色如炽,手中蓄力,猛地向后一扯。 「啊」的一声惨叫传来。 同时,一道炫目的紫光流过。「嚓」的一声,两样神兵又一次凌空相对,瘆人的金属摩擦声折磨着三人的耳膜。 在刺目的火花中,紫霄剑劈砍在银丝之上,又顺着力道往上一挑,巨大的力量瞬间将杜鹃从地面扯到了半空。 “你!”杜鹃双目一凛,惊疑道,“你居然能自行冲开穴道!” 凌萧没理她,穴道冲破后,他整个人身轻如燕,内息充溢地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棉。 他不等杜鹃落地,又一次迎着银丝而上。这一次不仅是劈砍,他将剑身一转,将银丝打了个结,缠绕在剑身之上。 猛地使力,银丝在他与杜鹃之间绷成了一道直线。钟祈之跪倒在他身后,右臂还被银丝缠着,但力道已经被凌萧接了过去。 “凌世子……”杜鹃望着他,目光如冰,“这是殿下的家务事,道上的规矩你应该明白,速速撤手,莫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听了这话,凌萧却忽然笑了笑。他回身看了眼钟祈之,道:“今日,我还就要做个不守规矩的鬼了!” -- 第425页 “什么?”杜鹃猛地皱了皱眉。 “与你无关。”凌萧冷冷道。 话音刚落,他猛地发力,杜鹃一个不妨,被他扯得往前蹭了三步。 二人之间不过三尺距离,凌萧冷冷地注视着她,而杜鹃的目光中也早已没有了方才的妩媚。 缓缓转动手腕,紫霄剑一寸一寸地逼近,慢慢地,将银丝缠得越来越密,越来越紧。 杜鹃摸不透他的想法,见他眼风凌厉,心下不由忌惮起来。可兵器被绞缠着,她一时间撤不了手,只能勉力与之对峙。 但对方的力气实在是太大了,不过片刻功夫,她的额角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臂也跟着颤抖起来。可紫霄剑还在前进,一寸,又一寸。 绷紧的银丝不断发出不祥的「咯咯」声,杜鹃不安地盯着眼前紫光流溢的神兵,心下疾速盘算着。忽然,她瞳孔激张,明白了凌萧的意图。 然而为时已晚。 几乎在她想要放手的同时,凌萧催动母剑,子剑在银丝的禁锢中发出一阵蜂鸣,忽然「喀」的一下,破茧而出。 漫天银光瞬间如星子一般散落,轻轻的「簌簌」声透过耳膜,痒痒地挠在三人心头。 第320章 尘嚣落幕,五味杂陈 随着银丝在空中迸裂成一蓬星雨,二人之间的力道骤然卸去。 凌萧猛地后撤一步稳住身形,杜鹃却一个不妨被反弹回去,结结实实地撞到身后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她闷哼一声,滚落到地面,嘴角溢出一丝鲜红。再抬起头来,正看到漫天银屑纷飞的盛景,她呆呆地大睁着双目,像是魔怔了一般,半晌都一动不动。 梦幻般的「簌簌」声中,不一会儿,众人脚边就铺了一层银霜。 又是轻微的「喀」的一声,子剑在半空飞旋一周,又嵌回母剑之中。 杜鹃被这轻微的声响一惊,像是忽然回了魂,魅狐般的双目猛地一暗,迸射出嗜血的恨意。 “竖子找死!”她在地上一拍,忽然暴起,双手成爪,抓向凌萧的面门。 凌萧不敢大意,立刻举剑反击。但杜鹃今晚气数已尽,没了趁手的兵器,她功夫上的短板更是暴露无遗,不出片刻,就被剑尖抵在喉头,仰面倒在了地上。 “来呀,你杀了我!”即便人为刀俎,杜鹃依然不改狠厉,“没了素练,我也不活了!” “它叫素练?”凌萧扬了扬眉,“倒是一把上好的兵器。” “哼……”杜鹃冷冷地看着他,“素练乃是用昆仑寒铁打造的神兵!你毁灭神兵,必要遭天谴!” “还有这个说法?”凌萧又扬了扬眉,“不曾听说过。” “你!”杜鹃狠狠地用鼻孔出了口气,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冷笑起来。这一笑,她身上的杀伐之气就淡了,眉梢眼底又浮现出一段风情。 “我还是小看了世子的本事了,如今兵器被剿了,人也倒在你的剑下,是我轻敌,我认。”说着,她轻轻吸了口气,语气变得魅惑起来,“只是不知世子打算如何磋磨奴家?奴家别的本事没有,就这一张脸还卖得出去。世子是想要先奸后杀,还是……” 凌萧冷漠地移开了眼。 见状,杜鹃猛地住了嘴。眼中的狐媚之色尽去,快得就像是海水退潮一般,只留下一地冰冷的砂砾。 “我放你回去,给你主子复命。”沉吟片刻,凌萧沉声道,“一年之内,你不可再踏足西南。” 杜鹃怔了一下,面上闪过一丝疑惑:“你……就这么放我走?” “接受条件,便放你走。”凌萧道。 杜鹃的眉心紧了紧:“你毁了我的兵刃,我不会放过你,日后定会找你寻仇!” “接受条件,我便放你走。”凌萧又重复了一遍,“上门挑战按江湖规矩,我不会拒绝。” 杜鹃双瞳一凛,似是还有疑惑,但被她强压了下去。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咬了咬唇,低声道:“好……” 剑尖即刻从她的喉头撤走,杜鹃大喘了一口气,站起身来,目色阴郁地望着凌萧:“你坏了殿下的事,又插手他的内务,他不会放过你。” 凌萧抬起头,也静静地看着她:“太子乃是储君,不是绿林里的强盗头子。他的眼中不仅有江湖,更有朝堂与天下万民。不要用你的见识,去衡量他的格局。” 闻言,杜鹃的眸色猛地暗了暗。 她没再说话,与凌萧对峙了一会儿,又转过脸去看着瘫坐在地的钟祈之,轻蔑一笑,道:“哼,看来我也小瞧了你!几日不见,你倒是给自己找了个好靠山!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一仆不侍二主,到底跟哪个,你自己心里掂量清楚!” 说完,她不顾钟祈之鬼一样的表情,从窗户一跃而出,消失不见了。 室内静了下来。 凌萧在矮榻上坐下,随手从衣摆上扯了两段布料,开始裹手上的伤。 钟祈之呆呆地坐在原地,好像被人一棒子打蒙了一般。杜鹃临走的话还在他耳边隆隆回响,他每一个字都听得懂,可连成一串却怎么也理解不了。 凌萧咬着布条的一端用力一扯,在手心草草打了个结。许是用力过猛,剧痛之下他禁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钟祈之一直愣愣地看着他动作,听到动静才回过神来。脑中闪过一缕清明,他也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 -- 第426页 只见右手肘靠上一点的位置上还缠着半截寒光凛凛的银丝,银丝勒破衣服,已经陷进了肉里。 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见锋利异常,也学着凌萧的样子,从衣摆上撕了一大块下来,小心叠好,垫着将银丝拆了下来。 银丝勾着皮肉,被他单手一通撕扯,原本是极痛的。但不知为何,他浑身就跟僵直的死尸一样,一任锋刃划过也没有半点感觉。 银丝拆下来了,他又拿眼去瞅凌萧,就见他坐在矮榻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大概是刚刚沐浴过,他的发丝还有些濡湿,也没有束起,只随意绾了个髻,松松地披散在背后。一身狼狈,衣衫上还洒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看上去竟莫名有些脆弱。 可方才就是这个脆弱的人站在自己身前,为自己挡下了致命一击。若不是他,自己的右手怕是早就没了。 就像砸翻了五味瓶,他心里忽然堵得厉害,又想起方才对他的冒犯,耳根子热得几乎恨不得烧起来。 “咳……世子……”他清了清嗓子,从地上爬将起来,“方才我……” 凌萧转过头来,眼底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我今晚,真的不想再看见你。” 钟祈之猛地住了嘴。 “好……好……”半晌,他喃喃道。 四下看了看,满地尘嚣,屋顶漏风,家具倒了一半,另一半早已化作尘埃,铺垫在一地亮闪闪的银屑之下,化为星子背后暗淡的天幕。 用力吸了吸鼻子,他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几乎是逃也似的夺门而去,一出门,才发现外面已经围满了人。 但都在三丈开外,三五成群,嘁嘁喳喳。见他蓬头垢面地出来又猛地住了嘴,只拿一双双眼睛小心张望着。 心里越发酸涩起来,他憋着眼泪,瘸着腿,一口气穿过人群,跑到了三楼。然而站在自己的房门前,他又怔怔地停住了脚。 不行,不能就这样。 事情还没完。 他在心里念叨着,又转身下楼,找到了掌柜的和店小二。 第321章 断掌之痛 坐在一场大战之后的狼藉里,凌萧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轩窗打着,窗外的风很凉,很清爽。可他的心里就像窝着一团火,想发,却找不到出口。 方才被杜鹃触碰过的地方犹如被毒蛇游走过一般,冰凉的感觉刺激着他的脾胃,让他忍不住阵阵作呕。 又坚持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实在忍不了,便站起身来重又回到内室,找到方才的浴桶,一下坐进了冰冷的水里。 手臂手掌的刺痛传来,他才觉得心中好受些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渐渐冷静了下来,身上也泡起了一层褶皱。 他站起身来,想取身新衣来换,却发现衣架在方才的打斗中被扫落在地,上面挂着的衣裳早已脏污了。 他望着满地狼藉,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容易平静下来的火气又开始一阵一阵地往外冒。灼热的怒意啃噬着肺腑,他整个人活像个被烧红了的大烟囱。 过了许久,这股火气才被他勉力压住了。他又往地上看了看,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无法,自己的衣裳没了,现下就只剩一件衣裳可穿。他从五斗橱中将包袱取出来,将里面细心叠好的明蓝色长衫铺展在床面。看了看,然后解开衣带,将身上湿透的旧衣换了下来。 衣裳甚是不合身,贴在湿漉漉的皮肤上越发有些紧。然而此刻他抚摸着袖口处的云纹,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他是怎么忍的? 三年,单单他看到的就有三年,此前可能还有更长的时间。 他,是怎么忍的? 「砰」的一声,大掌击在碗口粗的床柱上。床柱应声而断,整个雕花大床危险地「吱呀」了一阵,在飞扬的尘土中壮烈地缩成了一团废木。 静了片刻,外间忽然响起战战兢兢的敲门声。 凌萧平复了一下心绪,渐渐从方才的震怒中走出来,走到外间,打开了房门。 “哎哟哟哟……”掌柜的好像被他开门的动作吓了一跳,一脸惊慌地望着他。 “方才房间里进了贼,一番打斗,才弄成了这个样子。”凌萧道,又顿了顿,“一应损失,皆由在下赔偿。” “哎哟哟,不是不是!”掌柜的连连摆手,“公子客气了,方才你的朋友都跟我知会过了,损失也已经大概赔偿了,老朽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见凌萧挑眉询问,他忙又道:“老朽方才去三楼看过了,楼板破成这样,今夜肯定是不能住人了。老朽是来跟公子说一声,在一楼给二位腾了两间客房出来。” “这二楼和三楼的客人都还没退房,大晚上的,老朽也不好把人逼走。只有一楼刚好空出两间,虽不能与您现在的房间相比,但也还算舒适。公子权当凑活一晚,等明日有上房空出来了,再搬上来不迟……” 凌萧闻言不禁一怔,暗道,这是钟祈之吩咐的?才刚经历了这么大的变故,就他对钟祈之的了解,他还以为他会躲在房中不敢出来,却没想到他已经将善后之事处理妥帖。 如此,倒也算是有些担当。 “那便多谢了。”他点点头,简单收拾了细软,便随掌柜的一起下了楼。 的确如掌柜的方才所言,一楼的客房比二楼狭窄了许多,装潢也不及上房精美,是给来往运货的小本商家和普通旅客过夜的。但他如今身心俱疲,根本顾不上这些讲究,只想找张床安静地躺一会儿。 -- 第427页 掌柜的把他带到就出去了,不会儿,又领了个郎中进来。 凌萧宽衣让他检查了一下,就发现银丝极细,他左臂的伤口在皮肤表面几乎看不见,但下面却很深。右手上的伤更为严重,再深毫厘就要伤及筋脉。 郎中唉声叹气地给他上药包扎了,又啰啰嗦嗦地叮嘱了一大堆,闹腾了大半夜,这才背着小药箱出得门去。 身心俱疲,凌萧草草进了些晚点,又服了药,靠在枕上任倦意慢慢涌来。复杂的心事折磨着他的神经,过了许久他才渐渐有了些困意。 合眼之前,他举起裹成个包子的右手在眼前看了看,忽然微微一笑。 原来,手掌被利刃划伤是这么得疼啊……想着,他双眼一闭,沉入了粘稠的黑甜。 子夜的梆子声敲过,新的一日又开始了。 这是沈青阮离开莲舟的第九日。 一夜酣眠,第二日清晨的阳光并未如期而至,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打在窗页上,就如千军万马踩踏而来。 比之更加吵闹的是外界的人声。倾盆大雨并没有阻挡货商旅客的热情,只不过将众人的心绪惹得更烦躁了一些。 凌萧就是被几个大汉喊打喊杀的争吵声弄醒的。醒来时,也才不过辰正。 身上困倦难耐,他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下去,却忽然想起了沈青阮的嘱托。昨晚实在心情不佳,昏沉一夜,也不知道这根油条现下如何。 算算,也该是小二送早点的时辰了。他坐起身来,看了看伤口,胡乱披了件衣服。 没了惯用手,做什么都甚是不便,何况他的左臂上也有伤。 衣带不能系,靴子不好穿,脸没法洗,头发更是束不起来。他单手试着系了几次衣带,最终还是被烦躁驱逐着放弃了。 忽然想起沈青阮右手受伤的那几日,他心中又涌上一丝自责。自己当时,为何就不能再细心一点呢? 什么都做不了,他闷闷地坐在床沿,任窗外的人声雨声一股脑地往耳朵里灌。 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他过去打开门,却见门外站的不是店小二,而是钟祈之。他单手端着盛着早点的托盘,托盘下面还有个方方正正的锦盒。 他还没去兴师问罪,他倒是上赶着送上门来。 “世子……”见凌萧一脸官司,钟祈之忙道,“我不是来烦你的,只是想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顺便给你把早点送来。” 凌萧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出了口气,后退一步,道:“进来吧……” 钟祈之如蒙大赦,面上绽开一抹惊喜的笑,在门外蹭了蹭鞋底,忙不迭地跟他进了屋。 第322章 东宫卧畔,喋血杜鹃 进屋后,钟祈之将托盘放在桌上,又将下面的锦盒抽出来,打开对凌萧道:“昨夜世子房中一片凌乱,想来衣裳什么的也都被弄脏了。再去淘澄太过啰嗦,我今早干脆去镇上买了几件新的。世子试一下,看看合不合身。” 闻言,凌萧有些诧异,打眼看了一下,见是几身锦缎,一色全黑,只在衣襟和袖口的绣纹处有些许差异。 虽比他平日里穿的差了些,但想来也价值不菲,说不得是这个小镇上最好的货色了。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钟祈之,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咳……”钟祈之似是有些尴尬,面色红了红才道,“那个……在下昨晚饮多了酒,多有冒犯,实在过意不去……” 这一段他低声迅速说完,接着响亮地咳嗽了一声,又道:“还有就是,昨晚多谢世子援手,否则在下这条手臂怕就要不保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看来此子虽然奸猾,倒也不是忘恩负义之徒。 凌萧点了点头,淡淡道:“见死不救,非我所愿。毕竟同窗一场,不必挂在心上。” 闻言,钟祈之缓缓叹了口气,道:“怪不得坊间对世子风评甚佳,这一番侠义心肠,果真不是寻常人可比。” 凌萧冷冷一笑,想到昨晚他醉酒时对自己的诽谤,刚要讥讽几句,却又想起他与杜鹃之间的牵扯,最终什么也没说。 “时辰不早,先用饭吧。”钟祈之道,殷勤地凑到桌前,将托盘内的碗碟一样样端出来,整齐摆开。 “厨房今早现包的馄饨,鲜肉大葱,我尝了几个,味道着实鲜美。还有小火熬了一个时辰的鱼片粥,和玫瑰玉兰的酥饼。我不知道世子的口味,就各样取了些。味道都是好的,想来也能入得了世子的眼。” 凌萧坐到桌边,抬眼看了看他:“你用过饭了?” “我……用过一些。”钟祈之道。 凌萧看了眼他衣袖上的灶灰,微一沉吟,道:“再拿一份,一起用吧。” “啊……啊……好好好!”钟祈之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忙不迭地出去又取了一份一样的早点,回来乐呵呵地坐到凌萧对面。 “出了昨晚的事,难为你还笑得出来。”凌萧伸手取过一个酥饼,掰开来,闻了闻味道。 “唉……”钟祈之闻言叹了一声,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手中握着个调羹摇晃了几下,轻笑道,“这事说来也奇怪,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明知道杜鹃姐姐……明知道杜鹃回去后会跟殿下说什么,也明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可我这心里……就是满登登的,觉得很暖和!” 他音调轻快,甚至还带着窝心的笑意。凌萧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就见他也正隔着桌案望着自己。一向冷漠的双目中好像忽然有了温度,里面亮晶晶的,似有星点。 -- 第428页 “杜鹃……昨日在你窗边放杜鹃花的就是她吧?”他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钟祈之似是没想到他忽然说起这个,嘴角的笑意猛地僵住了,半晌才回过劲来,重又苦笑了一声,道:“唉,世子还真是明察秋毫。我还以为那盆杜鹃花并不显眼,却不想还是被世子注意到了。” “你猜得不错,那盆花就是她放的。因为她的名字,杜鹃就是她的信物。但凡见到杜鹃花,就知道她已经在左近了。” “她的功夫很好,女子能练到这种程度很罕见。”凌萧毫不吝啬地夸赞。 “是啊……”钟祈之嘴角一弯,神色却有些苦涩,“她可是大内排得上号的高手,除了那些连名字都不能提的影卫,几乎没有对手。想当初我年少不更事,也正是被她这副英姿飒爽的模样勾了魂去呀……” “还记得当年初见,她不过双十出头的年纪,骑在一匹白马上,手持弯弓,一箭穿云。她脸上的笑容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从没在别的女子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笑,那样明媚,那样肆无忌惮,甚至有些狂妄,却是……那样的美……” “唉……”他轻轻叹了一声,“她天生性子豪爽,平日里见了我也是笑语嫣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说翻脸就翻脸,忽然就如罗刹鬼一般,还要取我的手臂……” 他说着抬起右手,呆呆地看了一阵,然后舀起一个馄饨,赌气似的一口塞进了嘴里。 “取你手臂未必出自本心,她只是奉命行事……”凌萧道,看了他一眼,“但也是真的不喜欢你。” “咳咳咳……”钟祈之被馄饨呛了一口。 “唉……”咳了半晌好容易止住,他拿起巾帕擦了擦嘴,叹了口气,道,“事实虽然如此,但世子也不必如此犀利,多少也给在下留些面子嘛!” 凌萧想了想,点了点头,道:“好,那我不提了。” 钟祈之又被噎了一下。 “这个……”半晌,他斟词酌句道,“这种事也不是不能提,但也不能太直接,就是……就是一个度,很微妙,世子可明白?” 凌萧透过馄饨汤碗上的蒸腾的热气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舀起一个膀大腰圆的:“不如你自己说,我听着便好。” “这……这倒也行。”钟祈之又叹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调羹,想了想,缓缓道来。 “杜鹃……是太子亲卫里唯一的一个女杀手,从十六岁起就跟着他,如今也有十好几年了。” “她原本功夫就极好,后来太子送了她素练,她如虎添翼,身手就更加厉害了,在亲卫里数一数二。太子也越发信任她,把最机密,最紧要的任务都交给她。” 闻言,凌萧心下忽然一动。 “她与太子是什么关系?”他不动声色道。 钟祈之的面色明显僵了僵。 “世子看事情还真是……”他顿了顿,然后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杜鹃她……算是殿下的婢妾。但与一般的莺莺燕燕不同,她能帮殿下暖床,也能帮他杀人。” “与得力下属发生肌肤之亲……”凌萧微微一哂,“太子可真是统帅的一把好手。” 第323章 七月初七,寄望千觞 “与得力下属发生肌肤之亲……”凌萧微微一哂,“太子可真是统帅的一把好手。” 钟祈之顿了一下,咽了咽喉头的苦水,也陪笑道:“可不是吗,听说杜鹃……她跟殿下闹过几场不小的矛盾,这几年也不如往日亲密了。手里的权柄越来越大,可心思却越来越远……” “有人听见过她跟殿下争吵,还把殿下拒之门外。还有几次殿下交待给她的任务她不愿做,也都撂着没有完成。” “大家都说她恃宠而骄,胆子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没规矩了。但她还是我行我素,一点也不在意旁人的看法……” 他的声音缥缈起来,凌萧抬眼望去,就见他举目望着虚空,好像透过汤碗上蒸腾的雾气看到了什么久远的画面,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溢着眷恋与欣赏。 “她既是太子的人,又对你无意,有些事还是不要肖想为上。”他沉声提醒了一句。 闻言,钟祈之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肖想……唉,肖想……”他叹了一声,伸手握住调羹,在汤碗里无意识地搅了搅,低声道,“是啊,她昨晚说得没错。她是殿下的宠妾,又是统领暗卫的一把手。我竟然把主意打到她身上,的确是狗胆包了天了……” 说完,他舀起一个馄饨,一口裹了进去,赌气似的猛嚼了两下,还没咽下去,眼圈就不争气地红了。 见状,凌萧也没再回应。二人各自静静地用起饭来。 不多时,凌萧面前的鱼片粥见底,他放下调羹,拿起绢帕擦了擦嘴角。 心碎之痛也没能阻碍钟祈之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见凌萧吃好了,他也跟着放下了双箸。 平复了一下心情,他在凌萧松垮的衣襟和发髻上看了一眼,小心试探道:“世子,不如让在下帮你洗漱更衣吧?” 凌萧正在出神,闻言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上的狼藉,不由怔了怔。 钟祈之似是看出了他的顾忌,随口笑道:“在下卧床养伤时,世子也曾为在下倒水,照顾过在下的。如今不过是投桃报李,举手之劳罢了。” 闻言,凌萧也想起了他日前对自己的「刁难」。不过一日功夫,如今再回过头去,却突觉恍若隔世。 -- 第429页 原来无论人事几何,惟时光匆匆而过,从不曾留恋,也不会带走什么。恩怨情仇,其实不过一场笑谈尔。 心境不知怎的忽然开阔了起来,他舒了口气,微微一笑,道:“也好,那便有劳了。” 得了他的首肯,钟祈之喜滋滋地卷起了袖口。他其实也吊着一只手臂,甚至还跛着一只脚,但一身清爽,也不知是怎么收拾的。 他先帮着凌萧将衣裳穿好,又打了热水来,浸湿帕子,递给他净面。一应程序完成后,他让凌萧坐在矮榻上,自己站在他身后帮他束发。 二人手下各有不便,只好通力协作。钟祈之将凌萧的发丝散开后,又在他头顶分出一缕,让他单手握着,他好将下面的发丝整理清爽。 凌萧静静地配合着,坐在席上的身形修长如竹,稳若磐石。二人面前是一面铜镜,刚刚打磨过的镜面澄黄明亮,照出一张年轻的脸。 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认真审视过自己的容貌了,自从离开京城,似乎甚少有安逸日子,每日都在疲于奔命。便是偶尔歇一歇脚,心中也总是揣着别的事情。 凌萧静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熟悉的容貌,依旧棱角分明,可双目中却似乎多了一分沧桑。 左颊上一道几不可见的划痕,为他过于沉肃的眉眼添了些不羁的江湖气,却也让这张脸变得陌生起来。 钟祈之手法轻柔,一下一下地打理着他的发丝,口中禁不住赞道:“世子这头发真是好,又黑又亮,像融开了的松墨一般。” 闻言,他回过神来,眨了眨眼,一声轻微的叹息就不受控制地从唇间溢了出来。 身后的钟祈之似是也有什么心事,堪堪说了一句就顿住了。 凌萧向镜中看去,就见他咬了咬唇,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世子……有一件事……我之前跟你撒了谎。” 凌萧眉心一凛,竖起了耳朵。可足足等了半晌,才等来他的下半句。 “我那天跟你说起沈兄的事……”钟祈之道,“其实有些部分夸大其词了。我那时心里着急,怕再耽搁下去会生变,所以才说那些话激你的。” “其实沈兄不会近日就有危险,那道考验是有日子的,而且在西南是个大节庆。” 在听到「沈兄」两个字时,凌萧握发的手就猛地僵了一下。听到后来,他的心跳都急切了起来。 “你可还记得东陵使团进京时,咱们曾经在月西山庄庆过一次千觞节?”钟祈之继续道,“这个节庆在西南也有,不过他们是七夕千觞同庆。当然,还有个用途,就是寄望神子神女的诞生。” 凌萧的手滑了下来。 “七月初七?”他回过头去,望着钟祈之。 “没错。”钟祈之似是有些心虚,低着头不敢看他。 凌萧又转过头来,在心中盘算了一下。今日是六月初六,若他们明日动身,算起来也只不过还剩一月功夫。 “从此处去往虞州还要多久?”他问。 “噢,这个要不了多久的。”钟祈之忙道,“虞水流急,这个季节顺江而下的话,不过五六日功夫就能到了。” 见凌萧沉吟,他又补充了一句:“那个……船我都找好了。世子说一声,咱们随时都能出发,你不必担心……” 凌萧抬起眼眸,紧紧盯着他:“除此之外,你可还有别的事骗我?你先前说的有关青阮和沈氏的事,究竟几分真,几分假?还有那个什么考验,究竟是不是你为了骗我上路胡诌出来的?” “哎哟,这可冤枉!”闻言,钟祈之着慌地拼命摆手,好容易为他束起的发髻又散落了下来。 “沈氏的事这么邪乎,哪还用得着我再去添油加醋?日前跟世子说的那些,都是我从殿下那里听来的,可以保证句句属实。” “至于殿下有没有骗我……”他顿了顿,“我觉得可能性也不大。他既派我来处理此事,最多不过是不把内情全盘托出。用虚假消息来哄骗在下,对他自己也没有好处。” 此言有理,凌萧沉吟了一下,没再多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声。 “继续吧。”他目视前方,沉声道。 “欸,好。”钟祈之连忙应声,又小心翼翼地在他头顶做起了文章。 第324章 早发莲舟渡 第二日晨起,掌柜的一大早就兴冲冲地敲响了凌萧的房门,刚要告知他们二楼又空出了两间上房,却看到了桌案上收拾整齐的行囊。 “这是……”他有些诧异。 钟祈之正好从隔壁走出来,见状便上前道:“王掌柜,我们要走了。” “呀,这就要走?何不多住上几日?”掌柜的想着他兜里白花花的银子,面上露出实打实的惋惜。 “莲舟虽好,却终究不是故乡。”钟祈之笑着对他拱了拱手,“这几日承蒙照顾,我替自己和这位朋友谢过掌柜的。还望掌柜的您生意兴隆,百年长红啊!” 说完,他看了看凌萧,二人一同牵马出了客栈。 阴了一日的天依旧不见好转,雨虽停了,空气中却还是腻着一层厚厚的潮气。二人一路行到莲舟渡,但见人挤人,货挨货,喧闹得一塌糊涂。 钟祈之手搭凉棚,找到自己买下的船,便远远地对船老大挥了挥手。 凌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打眼一看,只见船身不大,也不像是寻常客船的样子。 -- 第430页 他看了钟祈之一眼,刚要询问,钟祈之却一把扯过他的手臂,拉着他挤进了拥挤的人群。 “哎呀,哎呀呀……”经过一番拥挤踩踏,二人终于挤到岸边。 凌萧还好,钟祈之却像是刚刚和人干了一仗,幞头歪斜,衣襟松垮,口中还大喘着粗气。 他满嘴抱怨着望向水面,想着终于可以有一方清净之地,却见他买下的船被几艘小舢板挤在两丈开外的水面上,急忙靠不了岸。 船老大操着一口不知什么地方的方言,正同小舢板的主人争执。 可小舢板的主人显然仗着自己是本地人,对他乱七八糟的外地口音嗤之以鼻,见他急地跳脚也无动于衷。 船老大相争不过,一抬眼见他们二人已经到了岸边,心下不由越发焦急,两句话不投机,眼看着竟要大打出手。 见状,凌萧干脆在钟祈之手肘一搭,带着他越过小舢板,跃到了客船之上。 钟祈之毫无防备,见自己忽然腾空而起不由大吃一惊,双脚一软,差点大头朝下栽进水里,好在被船老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好一番折腾,还没出发就把小命搭进去半条,不过好在二人终于如愿上了船。 船老大骂骂咧咧地催促着伙计,似乎一刻钟也不想在这个破地多待。一时间,整个小船上尽是嘈杂的呼喝之声。 钟祈之忙将凌萧领进了船舱,外界的喧闹登时小了许多。 二人临窗相对而坐,旁边的小炉上炭火正好,钟祈之将茶水架在上面,不一会儿传来咕嘟咕嘟的沸水声。 狭窄的空间内茶香四溢,水汽氤氲中,两岸的风景徐徐倒退,船开了。 “实在是人太多,大家都想赶在雨季开始之前把货运出去。这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才搞到这么一艘半新不旧的。”钟祈之说着,抬手给凌萧斟了一盏茶。 “这船原本也是运货的,我跟船家好说歹说,才用一日的功夫将里面的陈设大概做了些修整,好歹能住人了。世子多担待些,等到了宽敞的地方咱们再换一艘大的。” 凌萧正看着江边亭亭净植的荷花发呆,听到他的话回过神来,淡淡道:“无妨,这船就很好,不需再换了。” 闻言,钟祈之嘿嘿笑了两声,方才还一团糟的心情似乎忽然好了起来:“不换也行,那咱们就在这阴风细雨里扬帆远航,顺流直下!” 他说着高举起一只手,像个孩子般朝着乱成一团的渡口欢呼了一声。 舷窗外,熙攘的莲舟渡渐行渐远。凌萧怔怔地望着渡头上喧嚣的人群,听着他们口中这几日已经渐渐熟悉起来的乡音,眼前走马灯一般闪过这短短十几日里的历历过往,心中忽然升腾起一阵难言的情愫。 莲叶何田田,乌篷盖小舟。耳畔忽然响起初到此地之时,沈青阮为他介绍镇名由来时念的一句诗。 美好的名字,美好的地方,跌宕起伏的经历,虽然最后落了一身的伤,可回想起来心中最多的却依然是难忘。 十几日的功夫一晃而过,酒尚未温,荷花尚未满塘,人脸还没有认熟,枕席上的余热尚未消散,他们的小船却已经划开水波,又一次踏上旅程了。 暂别了,莲舟小镇,他暗暗言道,心底忽然升起一丝不舍。 正有些难过,耳边传来了一声叹息。他侧头一看,就见钟祈之也趴在舷窗的另一侧,眸光倒映水波,粼粼留恋不舍。 “本来没打算经过这个小镇的……”钟祈之道,“要不是跟沈兄走散了,大概这辈子也不会踏足这么个小地方。” “其实说起来,我在这里也够倒霉的。”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先是找不着沈兄急地上蹿下跳,后来好容易找着了,又被人不分青红皂白当街甩了个大耳刮子。” “再后来就落到了世子手里……”他戏谑地看了凌萧一眼,“断了手腕,掉了蛇洞,撞了床柱,险些将小命都丢了。最后……还遇到了杜鹃……” 他叹了一声,声音中多了一丝波动:“人这一辈子能遇到的所有倒霉事,大概都让我在这几日遇了个遍。可怎么到头来要离开了,我心里反而舍不得了呢?” 他喃喃自语着,好像也没期待回应,自顾自说完就撑起手肘托着脸颊,望着漫漫江水陷入了沉思。 原本有些凉薄的纤细眉眼,在阴雨晦暗的天光下却仿佛多了几分人情暖意。 一时无话,茶香弥漫了狭小的船舱,二人各自沉浸在心事之中。 直到莲舟渡彻底消失在视野之外,钟祈之才大梦初醒一般抬起头来。 回头见凌萧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他端起来把残水倾倒了,又给他斟了一杯新的。 “细算起来,距离在下上次回乡也有数载了,也不知家中亲故如何。”他也在自己的茶杯里添了些新水,“还有院子里我亲手栽种的那棵梧桐,昔日纤弱小苗,如今想来,应该也已亭亭如盖。这次若有机会,定要回去看一看。” 凌萧看了他一眼,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口。温热的茶水驱散了心头的离思,他望着窗外淅沥的细雨,忽然想起上次他坐船出行,还是从鹰城南下回京的时候,如今想想也有三年了。 少年时光最是易逝,一时盼望着日子过得快些,可蓦然回首却只见岁月匆匆,昔年之事恍若隔日,细算起来才惊觉已过经年。 -- 第431页 时光不复昨,今人不复旧。只余滔滔江水浸淫满眼,淘澄过一抔抔黄土,吞噬过一掬掬离泪,将万物都沉淀在心底,却撑开更加宽广的胸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头也不回地奔流而去 第325章 江上不觉日月,忽然已过重山 江上的日子格外清爽些,凌萧白日与钟祈之对坐清谈,夜晚便独自静卧听雨。 如此过了五日,终于在第六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的时候,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世子,咱们马上到了。”钟祈之的声音在微曦的晨光中传来。 货船轻微的摇晃里,凌萧起身点灯,披上衣裳,打开了船舱的木门。一阵凉爽的晨风带着江面特有的水腥气扑面而来。 钟祈之已经穿戴妥帖,手中提着一盏防水风灯:“还有半个时辰就到虞州渡口了,你也好起来收拾一下。” 凌萧微微颔首。 钟祈之看了看他右手上的绷带,欲言又止。 凌萧这几日为了不来回折腾,一直都是合衣而眠,发髻也再未拆过。但今日有所不同,他对钟祈之点了点头。 钟祈之便命人打了水来,帮他净了面,换了衣裳,又重新束了发。 “嗯,看着甚好!”他在凌萧身上打量一圈,点点头道。 凌萧道了谢,同他一起出得舱门,就见江面一片开阔。两岸壁立千仞,郁郁葱葱,绿意连成一片,几乎分不清山峦与山峦。迷离的雨幕挂在叠嶂之间,将天地晕染成了一幅流动的水墨画。 清晨江上的空气清爽极了,他深呼吸了几口,同钟祈之一起走上甲板。 一路同行的商船货船不知凡几,有些是从莲舟起就一直随他们行到此处。 一路上江水湍急,直到此处才渐渐平缓。船行的速度慢了许多,周围的船只也渐渐密集了起来。 周遭的一切都在喻示着一件事:他们到地方了。 心中就像揣了一只雀鸟,郁郁几日,终于破笼而出。 凌萧回过身来,对钟祈之笑了笑。 钟祈之看着也甚是欢欣,拖着好了八成的伤脚在甲板上跳来跳去,早点时讲了好几个笑话,还不小心将粥碗打翻在地。 “哎哟,碎碎平安,碎碎平安……”他低声叨念着,抬起头来,又是一脸笑花。 渐渐的,舷窗外的声音喧嚣了起来。二人用完饭走出舱门,只见不一会儿的功夫,四周已经挤挤挨挨,围满了船。 “应该是到渡头了。”钟祈之道,“我去船头问问。” 话音刚落,船老大和一个伙计已经迎头走了过来。 “是到了吗?”钟祈之对他们喊了一句。 “二位公子,到虞州了。不过人太多,船都挤住了,咱们离渡头还有个两三里。”船老大擦了擦额上的雨水。 “还有两三里?”钟祈之眉心一皱,手搭凉棚,踮脚远眺了一下,“今年人怎么这么多?我记得往年不是这样啊!” “大概是正赶上过节,四面八方来的旅客不少。再加上雨季快开始了,大家伙都赶着清仓,把囤积的货物出手。渡头上旅船和货船都有,乌泱泱的。” 伙计愁眉苦脸地道,“看这阵势,少不得还要再等上半日呢!” “好家伙,都到家门口了,还得再排上三里的队,这上哪儿说理去?”钟祈之抱怨了一句,放下手来,看着凌萧道,“得了,世子,咱们还是继续回舱去避避雨,再煮些茶来,慢慢打发辰光吧!” 说话间,饮饮茶,下下棋,半日的时光很快过去。可茶水已经添了五次,钟祈之也骂骂咧咧地掀了六次棋盘,却还是没等来伙计的招呼。 眼见着时已过午,凌萧有些不耐,又和钟祈之出舱查问。 可一出舱门他就愣了一下,只见放眼望去四下景物异常熟悉,看起来竟与清晨所见别无二致。 难不成西南的山都长得一个模样?他有些纳闷,又或是……他们这一个上午其实一动未动? 钟祈之已经独自去了船头打探消息,不一会儿又气急败坏地走了回来:“真是见了鬼了,整整一个上午,竟然连窝都没动!” 竟然真是如此? 凌萧心下诧异非常,不由问道:“以往也要这么久的吗?” “按理说不会呀!”钟祈之道,见雨势渐大,忙拉着他走进船舱,“我已经让伙计去打听了,兴许是有什么突发状况,一会儿就知道了。” 大概一炷香后,船舱的帘子一掀,方才那伙计抖着身上的雨水走了进来。 “问过了……”他耷拉着一双八字眉,“说是有个什么大官的船横在前面,官兵把渡口封了,说要到未时才解。” “啊?”钟祈之扬起了一双细眉,“谁这么大的排场,还封渡口,一封就是半日?临近的渡口呢?还有芙蓉浦那边,也都封了吗?” “都封了。”伙计扯起衣摆抹了把脸,光秃秃的眉头耸起,也是一脑门子官司,“说是什么京里来的朝廷大员,好像还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身份贵重得很,官兵怕有人行刺,就把渡口给封了。” “什么狗屁朝廷大员,这么多人指着渡口吃饭呢,谁闲着没事干去行刺他?”钟祈之骂了一句,“叫什么名字,打听清楚了吗?” “呃……好像是姓……姓啥来着……”伙计挠了挠头,“好像是姓陈吧……对,姓陈,我听大家都在说什么「陈老爷」。” -- 第432页 “姓陈?”钟祈之皱了皱眉,眼睫下眸光闪动,显是正在脑中疾速搜索。 凌萧心下一动,脑中忽然闪过一缕灵光。 “你先下去吧,随时打听着消息。”他对伙计道。 “欸。”伙计躬躬身子,应诺着下去了。 凌萧转身对钟祈之道:“是陈嘉运。” “谁?”钟祈之蓦地抬眼。 “陈嘉运。”凌萧又重复了一遍。 在溯陵时,众人只知他是朝廷钦使,奉命查巡地方,却不料他的目的地竟然就是虞州。 他与沈青阮虽先陈嘉运一步离开溯陵,却在莲舟耽搁了十日。趁着这个功夫,陈嘉运已经走到了他们前面。 “陈嘉运……陈嘉运……”钟祈之还在喃喃嗫嚅,半晌,忽然「嘶」了一声,迟疑道,“就是原靖州刺史,半年前被调回京,继任御史大夫的陈嘉运?” 凌萧点了点头。 “哎呀!”他猛地一拍桌案,“这就都说得通了!” 第326章 夜枭啼鸣,桀桀大凶 得知这位朝廷大员乃是新任御史大夫陈嘉运,钟祈之好像忽然受了点化一般,茅塞顿开,激动之下猛地在桌案上击了一掌。 凌萧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不禁瞟了眼桌案,又盯了他一眼。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在下太过激动,吓着世子了!” 钟祈之连忙摸了摸桌案上方才被自己拍过的地方,一抬眼,又兴奋地看着凌萧,“不过还请世子帮忙分析分析,看在下想得对不对!” 他说着将一只手臂横在小几上,双目放光,做出一副长篇大论的架势。 “两个月前,西南传来沈浔离世的消息。沈青阮身为沈氏嫡系长子,立即请旨返乡奔丧。” “太子得到消息,紧接着遣人找上我,让我随行。而同时朝中也传来一个消息,新任御史大夫上任不足一月就被派遣出京,亲奉圣命,任务不明。” “当时我也没怎么在意,毕竟朝廷委派监察御史巡查各方乃是惯例。陈嘉运一行人行踪也颇为诡秘,无人知道他的目的地是何处。” “可现在咱们竟然在虞州碰见了他,这就再清楚不过了!”他看着凌萧,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看来,咱们的皇上对这个由他一手册立的东宫也不是那么放心啊。这不,已经派人来虞州盯着他的动向了!” “盯着太子的动向?”闻言,凌萧心下一动,看着钟祈之一脸的得意之色,忽然起了些刁难之心。 “太子不是只派了你一个人来跟着青阮吗?”他明知故问,“皇上要盯着太子,随便派个人看着你就行了,又何必大动干戈,调一个从三品的大员出京呢?” “还是说……”他瞥了钟祈之一眼,“其实虞州也有太子的人?” 钟祈之猛地意识到失言,目光一闪,忙打了个哈哈,讪笑道:“这……这我哪里清楚,殿下他也不是什么都告诉我的。” 他转了转眼珠,又道:“不过以殿下的身份,在虞州这样的边疆重镇有几个心腹,想来也不为过吧?” 闻言,凌萧也轻轻笑了一下,移开眼眸没再看他,心中却越发确定了一件事:虞州刺史沈重山,已经投入太子麾下,为太子所用了。 其实也不用钟祈之失言,当日弛虞雍在溯陵大狱为保命而泄密后,这件事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本来此事捅到他这里也就算了,毕竟他无心党争,因着家族立场也不会轻易涉足政事。但问题是,陈嘉运也得知了此事。 他对这位身负盛名的朝廷大员知之甚少,不清楚他的立场,更无从猜测他对此事的态度。 可即便是他有所作为,将此事呈报给圣上,也禁不住圣心难测。对亲生骨肉的偏爱,或是严守法礼的中正,自古便是一道艰难的抉择。 如此看来,前方等待他们的究竟是福是祸,是艳阳还是风雨,还真是难以预料。 不知是否是与他心有灵犀,他这边正思量着,那厢钟祈之也从胸口掏出了一个挂盘和三枚铜钱。 “真是怪了,刚才还好好的,就说了几句陈嘉运的事,心里忽然乱糟糟的。”他皱了皱眉,对凌萧道,“反正枯等无趣,要不世子说个由头,让在下给你卜上一卦。” 凌萧自幼就不喜欢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连看一眼都觉得邪气,闻言便道:“你自己心里不舒服,给自己卜卦便是,何必扯上我?” “诶,世子此言差矣。”钟祈之却一改往日的玩笑之色,庄重道,“正所谓能医者不自医,这占卜之术也是如此。” “给别人算卦心无旁骛,往往得通神明。可一涉及到自己就不行了,杂念太多,卜出来的根本不准。 何况这一路你我同行,世子的运数与我的运数息息相关。我为世子占卜,大概也就能知道自己前途几何了。” 凌萧懒得听他唠叨,自顾自望着窗外渐歇的雨幕,道:“我不信这些。” “哎呀……”闻言,钟祈之眉眼一耷,又使出了那套惯常的耍赖功夫,扭轱辘糖似的左右歪了几下,哀求道,“就是卜着玩的,不信最好,省得再摇出什么凶卦来,还要挂心好一阵子。世子权当陪在下解闷了,随便说点什么,什么都好,来嘛,来嘛!” 凌萧最是看不得他这副模样,皱了皱眉,转眼瞥见桌案上的茶水,便随口道:“茶……” -- 第433页 “茶?”钟祈之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两只半空的茶盏,嘀咕道,“茶……虽然怪了点,但也不是不行。” 说完,他将挂盘放在桌上,双手合十,神神叨叨地念了一阵便摇起卦来。 见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若无人,凌萧也盘起腿来,在窗边打坐调息。 窗外雨潺潺,正适合静心参悟。 钟祈之一面摇卦一面喃喃自语,铜钱落在木头桌案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凌萧听见他不断「啧啧」咂嘴,似乎摇出来的结果并不好。 “水为屯,坎为水,水山蹇……怎么一连三卦都是下下签……” 呢喃低语穿耳即过,随风化为片片碎屑。 凌萧心无旁骛,紧闭双目,匀停呼吸,丝丝疲惫被醇厚的内息冲淡。 天地沉寂,四野恒温,他的思绪渐渐沉淀下去,渐渐地,幻化成围绕周身的无形混沌。 通体舒泰,每一个毛孔都慵懒地舒展呼吸着。就在将定未定的时节,四下已然寂寥一片,黑暗的虚空中有一团隐约的光。 忽然,江岸的山林中传来一声夜枭的啼鸣。桀桀有如人笑,大白日里无端惊起觳觫。他心头猛地一震,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猛地睁开双目。 只见轩窗半打,天幕阴沉,隐隐可闻风雷之音。 身侧一动,钟祈之「嚯」地丢出手中的铜钱,懊恼地大叫道:“泽水困!又是凶卦!一连四卦,全是凶卦!这他娘的是撞了什么邪神了……” 说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住嘴,抬头望向凌萧。 瘦长的脸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莫名有些青白,一双纤细的眉眼好似水墨画中模糊的脸谱,在黯淡的天光之下扭曲不定,一时像是清心寡欲的隐士,一时又像是不怀好意的鬼魅。 凌萧眉心一紧,心中微动,转目看向窗外。 密云无雨,长河无水。重山关锁,闭塞不通。 是为大凶…… 第327章 尔父之盼,本宫之愿 江水倒覆,舟逆千里,溯流而上,盘旋回京。却见阴云尽散,晴空万里,落英缤纷,正是海棠花开,樱树遍野的好时节。 层层叠叠的乱红轻粉掩映皇城,一阵风落一阵花雨。厚厚一层,积在东宫殿前。仿若三千佳丽,浓妆淡抹,千娇百媚,等待储君垂怜。 忽然,「啪」的一声,大殿正中的雕花漆金扇门被人大力拍开。 一股戾气随之翻涌而出,「呼」的一下,将满地落花击飞到半空,再纷纷四散,粉身碎骨,零落成泥。 “殿下!”守门的卫兵连忙凑上前来,挡在身着淡黄色圆领袍衫的男子面前,猛地拱手一礼,“殿下恕罪,皇上有令,命殿下在东宫禁足三月,无诏不得外出。属下们奉命在此看守,还请殿下莫要……” “滚!”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爆喝打断。 太子阴郁地打量了两个侍卫一眼,又看了看庭前落樱,忽然「哼」了一声,一甩袍袖,回身走进殿中。巨大的扇门发出「吱呀」一声,在他身后重新合上。 大殿内空空荡荡,孤独的脚步声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之上,又在漆金镶宝的四壁激起阵阵回响。日光透过对开的雕花窗扇,在金砖地上投下一幅幅祥瑞的百花鸟兽图。 “殿下……”沉寂间,一个四十出头,冠帽服绿的中年男子从殿角冒了出来,对着太子遥遥躬身一礼,“殿下心情焦躁,微臣可以理解。但值此非常时期,殿下万不可行差踏错,再失圣心。还是修身养性,多加隐忍为上啊……” 谆谆良苦之言在大殿上空盘旋了须臾,才渐渐落下尾音。 太子原地踱步片刻,阴鸷双目忽然抬起,猛地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盯了一会儿,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圆润的唇角向上一弯,露出一抹阴寒的笑意:“爱卿为何站在角落,难道本宫就如此令人生畏吗?” 闻言,中年男子一惊,连忙一拜到地:“东宫威仪,自是令人惶恐。属下卑微,不敢直视。然更令卑职敬服的,却是殿下胸中的经纬韬略。因而畏上加敬,非为畏惧,当是敬畏也矣……” “哼。”颤抖的话音落下,太子轻嗤一声,青黑的面容终于重回一抹人色,显然这句马屁拍得他甚是舒服。 他望着殿角,目光移动,将长袖垂地的大臣上下打量了一番,忽而轻轻一笑。 “本宫座下三百余人,会说话的大有人在。但偏偏是你这些蹩脚的恭维之词,最得本宫欢心。” 他说着,缓缓踱步到中年男子身前,盯着他露在绿领之外的一截白白胖胖的脖颈,“爱卿可知为何?” 温热的气息吐在赤裸的后颈上,莲藕般白皙的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中年男子颤颤巍巍道:“卑……卑职愚钝。” 闻言,太子又冷笑一声,回过身去,望着殿门上精心雕琢的喜象驼观音瓶祥瑞图,轻声道:“因为你蠢。” 中年男子颤了颤,浑身的肥肉跟着上下抖了抖。太子眼角的余光看到这一幕,唇角的笑意不由更深了。 “蠢,又不太蠢。智,又不至于自作聪明。”他回过身来,伸手将中年男子扶起,“陈艰,大家都知道,上一届秋闱的状元本该是你。可就是因为你这个上不得台面的名字,父皇将你的名牌撤下,换上了李隆声。 -- 第434页 世人都说你吃了大亏,早该把这个名字改了。可本宫却坚持让你沿用旧名,你可知这是何意?” “这……”陈艰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哆哆嗦嗦道,“微臣私心揣度,殿下命微臣沿用旧名,乃是存了鼓励之意。” “正所谓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又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在下出身贫苦,十年寒窗才得中功名,又得殿下青眼,招至麾下。殿下是希望卑职莫忘前事,珍惜当下,又能不畏前路,逆风而行。” “好!”太子猛一击掌,将陈艰又吓了个哆嗦。 他颤巍巍地抬起眼来,就见太子面带微笑,正斜睨着他。一双谈不上好看的眸子里仿若笼罩着寒山雪雾,让人看不分明。 “好一个莫忘前事,珍惜当下,不畏前路,逆风而行!”太子盛赞道,“本宫当年看重你,将你从翰林院调至东宫,任正六品舍人,就是看中了你身上这股子不服输,不畏难的劲儿。” “多谢殿下夸奖。”陈艰连忙拱手。 “不过……”太子接着道,陈艰连忙竖起了耳朵,“不过要想担大事,单单一个「艰」字未免太过颓丧。不如本宫再赐你一个字,虽然读音相同,却是另一层意义。” 闻言,陈艰猛地抬头,双目中迸射出欣喜。 太子满意一笑,大步走到桌案之前,挥毫泼墨,写下一个大字——坚。 坚贞不渝,穷且益坚。 写完后,他放下狼毫,垂眸欣赏了一下,接着满意地点点头,又轻轻吹了吹纸上的墨迹,将写着大字的洒金笺拈起来,递到陈艰跟前。 陈艰连忙双膝跪地,高举双手将纸笺接过。 太子望着他,慨然道:“你名中所带的「艰」字,乃尔父之盼。盼你不畏艰险,迎难而上。而这个「坚」字,乃本宫之愿。愿你不但有承受苦难的体魄,还有无坚不摧的忠心。” 说着,他微微一笑,低头看着卑躬屈膝下属,见他激动地眼眶含泪,唇角不由得意地勾了勾。 陈艰抬起衣袖,拭了拭眼底的热泪,捧着纸笺深深叩首,道:“殿下困顿东宫,却仍不忘度化世人。如此谆谆教诲,拳拳心意,卑职心中感喟莫名,实在……实在是……” 他说着哽咽起来。 太子见状却甚为满意,双臂一弯,将他虚扶起来。 “诶,爱卿这个动不动就跪的毛病可要好好改一改。”他温言道,“你我君臣一心,如此,岂非太过见外了?” 君臣一心……陈艰猛地觳觫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看了太子一眼。却只见面目温润,仿佛他方才所言只是闲谈家常,无心之失。 “是……”他借着太子的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又躬下身去深深一礼。 太子微微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328章 客卿三百,不及一人 陈艰躬身一礼后,又直起身来。 太子四下一扫,砸了咂嘴,不豫道:“爱卿过来许久,竟还未能落座。这东宫里的下人真是越来越不懂事,越来越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了!” “来人!”他对外间扬声道,“为陈大人赐座,上茶!” 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不多时,几个内侍抬着席面茶饮匆匆而来。 太子一直沉默地注视着他们的举动,等人都退下去后才重新露出欢颜,抬手对陈艰道:“陈爱卿,请吧。” 陈艰连忙肃容一礼,再三谢过后,才正了正衣冠,端坐于席位之上。 “唉……”见他落座,太子长长地叹了一声。陈艰一个激灵,连忙抬头,就见太子双指拈着酒杯,正目光幽幽地望着半空发呆。 “殿下看起来颇有愁绪,想来还是为着禁足一事?”斟酌片刻,他小心问道。 “唉……”太子又叹了一声,低下头来,将酒杯顿在桌面,“是,也不是。” 陈艰见状忙道:“殿下有何心事,不妨与卑职一言。卑职虽不甚聪敏,但必定竭尽所能,为殿下分忧。” 闻言,太子微微侧头,神色不明地瞥了他一眼。 “说起来,本宫此时的确是需要一位得力之人。”他顿了顿,又摇了摇头,“但你的官位太低,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陈艰垂眸思量片刻,斟酌道:“卑职力弱,然入仕三年,在殿下身边耳濡目染,对朝中人事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兴许能为殿下举荐一二得力人选也未可知。只是不知殿下心中疑难的……是否是西南一事?”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却见太子目中猛地射出一道冷光。 “西南一事?”他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淡漠的微笑,“西南何事?” “咳……”陈艰与他视线一触,连忙收回了目光,“沈重山沈大人的事一出,殿下骤失大将,想来行事定有不便。卑职这几日进宫拜见,见殿下心事重重,想来西南眼下定有要事未除。前后稍一联想,才有了方才一问。卑职斗胆,不知……猜测得可对?” 太子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并未即刻答言,而是等了一会儿才轻轻笑道:“看来,本宫看人的眼光还真是不错。爱卿貌不惊人,却当真是生了一副玲珑心肠。” 陈艰猛地松了口气。 就听太子继续道:“没错,本宫眼下在西南的确有要事未完。不想沈重山在此刻被人捅了出来,父皇震怒,想来查办的旨意不日便会下达虞州。届时他这位虞州刺史失势,西南再无人主持大局,此事恐有变……” -- 第435页 “一人失势,再补一个上去就好了。”陈艰不假思索道,“殿下麾下英才济济,又何必如此心焦呢?” 闻言,太子不禁皱紧了眉头。 “再补一个上去?”他哼了一声,“卿当这是码砖垒墙,一块不成,随手就能再换一块吗?” “这……属下可不敢。”陈艰连忙拱手,“许是卑职说得太过轻率,冒犯殿下了。只是卑职眼下心中就有个极好的人选,此人既是殿下的亲信之人,又比沈大人位高,此番前去西南主事,定能事半功倍。” “比上州刺史的官职还高,又能代替本宫处理西南一事……”太子思量了一下,轻嗤道,“本宫麾下何时多出这么一位英才,怎么自己竟然浑然不知?” 陈艰肃容拱手,言简意赅:“微臣斗胆,所言乃是宁王殿下。” 话音落幕,殿内静了一瞬,半晌,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笑了一阵,太子抹着眼泪,看着一脸懵懂的陈艰道,“陈爱卿啊,陈爱卿,你可真是煞费苦心,想了这么一出来逗本宫开心。” “宁王?宁王是本宫的亲信不假,可无缘无故,一个王爷如何能轻易出京,何况还是眼下,又是去西南那么个是非之地?” “你啊你……真是口没遮拦。这是仗着本宫宠幸,拿本宫寻开心呢!” 他说着勃然变色,一挥手,眼前酒杯怦然扫地,「喀」的一声,碎成了齑粉。 陈艰大惊,登时连滚带爬地从席位上爬起来,膝行三步,跪在了太子面前。 “殿下息怒!”他以首触地,高声道,“在下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深思熟虑才有此一计。” 几声窸窣声在门边响起,原是候在外间的宫娥听见动静,战战兢兢地进来查看,却被太子挥退了。 他随手扯过旁边的绢布,揩了揩手指,斜乜着地上的陈艰,道:“哦?深思熟虑?那你倒是说道说道,也让本宫听听,你是怎么个深思熟虑法。” “宁王殿下与西南并无关联,但王妃齐氏却是东陵人氏,与沈氏与氏月氏皆有亲。”陈艰忙道,“此番户部沈大人的长姐过世,沈公子也辞去了翰林院的职务,回乡奔丧。” “宁王妃身为亲眷,只需问圣上求一道旨意,就说自己与沈夫人多年不见,不料一朝阴阳两隔,心痛难以成眠。惟愿南下虞州,在她灵前上一炷香,尽一点往日的闺阁之谊。” “皇上乃是重情之人,想来定不会反对。届时宁王只需道王妃久病体弱,愿亲自相陪。再有齐大人从旁劝说,此事万无不成之理啊……” 他越说,太子眼中的光芒便越盛,到得最后,他禁不住喃喃自语起来。 “宁王妃……宁王妃……”他叹了一声,“本宫真是被气糊涂了,竟连摆在眼前的生机都视而不见!” “陈爱卿!”他大叫一声,弯下腰去,托住陈艰的双臂,“爱卿快快请起!卿知本宫近日心情抑郁,脾气难免暴躁了一些。方才也是一时气急,才会口不择言,爱卿千万不要挂怀……” “哎哟哟,卑职哪儿敢。”陈艰借着他的力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一连声道,“也怪卑职口齿愚钝,没有把话说清楚,这才让殿下误会。说起来,都是微臣的不是……” “谁的不是都不重要。爱卿为本宫献上妙计,兴许能解西南之困。于本宫而言,这才是最最紧要的。” 太子松开他的手臂,又在他肩上拍了拍,慨然道,“困侑多日,一朝得解。可叹本宫座下客卿三百,论及智谋,却不如陈卿一人矣……” “哎哟,殿下过奖,过奖……”陈艰连忙躬身行礼。 “诶,卿心细如发,妙计频出,万万当得起这一句夸赞。”太子又拍了拍他的肩,然后仰起头,畅快大笑起来。 第329章 蛞蝓老爷 太子得意的笑声穿过对开雕花殿门的缝隙传到殿外,守门的侍卫面面相觑,互相看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低下头去。 倒是地上的落花听见笑声,随风轻舞了一阵。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像是不谙世事的孩童,丝毫不见这片刻欢愉背后的暗涌。 熏风又起,吹花至江汀。 渺渺落红不语,黯黯逐流南去。 京城明媚的阳光普照了三百里就被滚滚阴云渐渐吞噬,铅灰色的云块携风带雨,哺育了月西江后又向西一拐,沿着虞水辗转而下,在虞州渡口消停了不过半日就又淋漓起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申酉交接之际。 阴沉沉的天暗得比平日更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四下已经是黑黢黢的一片。大小船只都上了灯,放眼望去,好一片灯火通明的水上泽国。 “不是说未时就解封吗?怎么到现在还堵在这里?”钟祈之气急败坏的声音远远传来。 “小的也不知道呀!”伙计听着也甚是郁闷,“消息都是前面的船一个一个传过来的,传到咱们这儿都不知道过了几遭了。” “今日还是我娃娃的生辰,我原本想着早早赶回家给他庆生的。礼物都买好了,谁成想……唉,要说这京里来的官老爷就是不一样,真是好大的排场!” “可不是,真他娘的好大的排场!”听见伙计的抱怨,四邻的船只上也跟着爆发出不满。 “嘿,你们说他老人家难不成是个蛞蝓,下个船都要整整一日的功夫?”有人揶揄道。 -- 第436页 “哈哈哈……”四下传来汉子粗野的笑声。 凌萧正在舱内给右手上的伤口换药,闻言不禁暗暗摇了摇头。 经过抱山居一案,他对陈嘉运的行事做派多少有了些了解。 要说从三品的御史大夫,又是圣上钦派的监察使,没点官威大概镇不住地方。但搞出这么大的动静,甚至激起民愤……他觉得陈嘉运还没有这么蠢。 既然事情大概率不是他弄出来的,那有此能力在虞州兴风作浪的就只剩下一人……他微微一哂,怨不得青阮对你忌惮有加,看来果真不是个善茬。 缠好绷带,他将药瓶收好,又在窗边坐下,取出一部书册,就着如豆一灯翻看起来。 沈重山既然想闹些事情出来,那就任着他闹,反正陈嘉运也不是个吃素的。 封锁渡头一事不小,这二人的博弈想来不会持续太久。最多再过一晚,明日晨间,封锁必定解除。 只不过,今晚怕是江上千灯,无人入眠了。 钟祈之来来回回折腾了一夜,第二日清早顶着两个硕大的熊猫眼,兀自生着闷气。 凌萧倒是一觉好睡,起身后看见他蹲在舱门边上一脑门子官司,不由失笑。 “哎哟我说,世子你这心也太宽了!”见他心无旁骛地喝着河鲜粥,钟祈之一脸怨愤,“这渡口都封锁了一日一夜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用早点,殊不知外面都闹成什么样了!” “闹成什么样了?”凌萧咽下口中食物,随口问道。 “唉,还不是怨声载道,都在骂这个作威作福的狗官!”钟祈之叹了一声,“你说这个陈大人也真是!虽说朝廷钦使地位超然,持尚方宝剑,掌生杀大权,但也不能这么无法无天吧?” “对他来说,一晚上可能就是听听曲儿,吃吃酒的功夫。姑娘小腰一搂,被翻红浪任逍遥。可对这些船家商户来说,一个晚上就意味着成百上千两银子的进益啊!” “他这倒好,一声令下,把渡口封了。这些滞留在江上的商户怎么办?一个晚上货出不去,那些做小本买卖的甚至有可能倾家荡产!” “我刚刚听人说,已经有好些人等不得,泅水到渡头上讨说法了。不过看守的官兵态度好像很不好,两相发生了冲突,还把人给拿了。” “哼,你看着吧!再这么闹下去,非得闹出大事来不可!” 闻言,凌萧也轻轻皱起了眉。他不事商贾,家中也无人熏陶,这一层倒是没想到。看来,事情的严重性远比他预料的还要大得多。 于是,钟祈之话音落下,他也跟着沉默了下去。 两人各自郁郁了半晌,转眼到了巳初,外面忽然又喧闹了起来。 钟祈之猛地起身,掀帘走了出去。不过须臾功夫,外面的喧闹声小了,接着忽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凌萧心下一动,想来他所料不错,渡口解封了。 果然,船舱的门帘一掀,钟祈之欢天喜地地跑了进来:“解封了!解封了!刚刚下的令,现在前面的船已经开始动了!哎哟我的天爷,这一晚可算是过去了!” 他振臂欢呼了半晌,却没听到任何附和,不由停了下来,疑惑地望着一脸老神在在的凌萧:“诶,世子你怎么这么冷静?解封了你不高兴吗?” 凌萧也微微笑了笑,道:“高兴,怎么不高兴。” 闻言,钟祈之越发狐疑地瞅了他一眼,不过倒也没揪着不放,只道:“我再出去看看,别再弄出什么幺蛾子来。世子也好打点一下行囊,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能上岸了。” 船队慢吞吞地向前行去,等到能望见渡头时已经快要过午了。 相邻船上的商户伙计都熬了一日一夜,心情大起大落之下神志越发困倦。 一开始还能听见起起伏伏的抱怨声,可临到近前却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只眼巴巴地等着靠岸。 雨势小了些,风也静了许多。凌萧看了看天色,也走出舱门来到甲板上。 他目力好,个子又高,张目一望,远远看见渡头上站着一大群人。其中有个穿黄衫的女子,在铅灰肃杀的雨幕中甚是扎眼。 眼见着时辰又过去一刻,渐渐的,渡口越来越近。就在他们的船只靠岸之前,从那一大群人中走出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满面含笑,绣口一张,清脆悦耳的声音传了出来。 众人都静静地仰头听着,脸上的戾气越来越淡,喜气越来越重。听她说完,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比方才更加巨大的欢呼。 钟祈之也随着人群振臂高呼,回头一看,见凌萧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由笑道:“虽然跟咱们无甚干系,但是与民同乐,世子也跟着叫两声,不要这么不合群嘛!” 凌萧回过头来,看着他泛红的脸颊,怔忡道:“她方才说的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第330章 淡青伞,鹅黄衫 凌萧茫然地听着众人的欢呼,回头望着钟祈之道:“她方才说的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懂。” “啊?”钟祈之愣了一下,半晌反应过来,不由失笑道,“哎哟,我都忘了。世子不是西南人,当然听不懂本地的方言了。” “在莲舟的时候我都是听得懂的。”凌萧有些郁闷。 “哎呀,莲舟那都是千里之外的事了!”钟祈之摆了摆手,“那边靠近中原,口音与官话差不太多。但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咱们在船上这几日都不知道过了几个十里了,说话的口音自然也是越来越偏,越来越不好懂了。” -- 第437页 “那她方才都说了什么?他们怎么都这么高兴?”皱了皱眉,凌萧疑惑道。 “哦……”四下欢呼声太吵,钟祈之只能扯大了嗓门,对凌萧解释道,“这人是沈府的婢女,随她们小姐——就是那个穿黄衣的姑娘——来渡口传话。” 凌萧抬眼看了看,就见那位黄衫女子立在油纸伞下,正眉目含笑地与一位货商说着什么。 “说渡口被封这件事被他们大公子知道了……”钟祈之的声音又传来,“他知道货商的难处,所以决定免除他们一日的运费。因此耽误交货的,买家也不许索要赔偿。一应损失,都由他们沈府承担。” “沈家大公子?”凌萧迟疑。 “沈大公子就是沈兄啊!”钟祈之笑道,“没想到沈兄还挺仁义的,这一番损失计算下来,我看得好几万两银子不止。” 凌萧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明明是沈重山惹出来的事,最终却要青阮来承担。 “不过几万两银子对沈府来说也就是毛毛雨。”钟祈之又道,“西南第一豪富,跟他们相比,弛虞氏就算个屁!” 凌萧没理会他的粗言鄙语,放眼望去,只见众人欢呼雀跃,邻近的几艘船上都在喊着同一个词。 “小圆锅!” 凌萧又皱了皱眉,问钟祈之道:“他们在说什么?什么小圆锅?” “小圆锅?”钟祈之一愣,凝神听了听,不禁捧腹大笑,“哎哟,不是小圆锅!他们是在叫「小阮哥」,也就是沈兄。他们这是在感恩沈兄救了他们的急,为他歌功颂德呢!” “小阮哥?”凌萧扬了扬眉。 “我们西南这边都是这么叫的……”钟祈之道,“小哥,小姐是对男子和女子的昵称。没有不尊重的意思,就是代表跟你亲近,喜欢你。也不一定非要家中亲长,路人都可以这么称呼。” “像沈兄就是小阮哥,在下就是小祈哥,世子就是小萧哥。所以啊,若是待会儿有人叫世子「小萧哥儿」,世子可千万莫恼。这是表示人家亲近你,喜欢你呢!” 凌萧失笑着摇了摇头。 说话间,他们的船也靠了岸。二人没什么行李,告别了船老大和一众伙计,只牵了马,背着个包袱便上得岸去。 在水上待了六七日,坐在船中尚不觉得,可一踏到岸上,脚下坚硬的土地还立刻是给了他们强烈的踏实感。 “哎呀,还是待在陆地上好啊!”凌萧心里正想着,旁边钟祈之已经说了出来。 二人随着拥挤的人流向前走去,经过沈府众人时,却忽然被一道清亮的女声叫住了。 “二位公子请留步!”标准的官话,顿时让凌萧感觉无比亲切。 他回过头去,就见那名黄衫女子正遥遥望着他们。方才说话的婢女站在她身侧,在她头顶撑起一把淡青色的油纸伞。 铅灰色的雨幕里,那抹淡淡的鹅黄就像是一朵明媚的迎春。单是远远看着,就让人心旷神怡。 “是叫我们吗?”钟祈之指着自己问了一句。 黄衫女子微微颔首,钟祈之便同凌萧上前几步,站到沈府众人面前。 “公子可是姓凌?”黄衫女子抬眼望着凌萧,长眉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停在微微上扬的眼角上方,尾端缀着一颗小巧玲珑的朱砂痣。 凌萧点了点头。 她便微微一笑,樱唇半抿,粉面堆起团雪:“青阮哥哥说我定能一眼将公子认出来,我还不信。现在一见,他说得竟是一点不错。” “诶,那我呢,那我呢?”钟祈之闻言也凑了上来,“沈兄怎么描述得我?” “这位公子是……”黄衫女子打量了他一眼,神色有些迟疑。 “沈兄没跟你提起我吗?”钟祈之一脸诧异,“不能吧?同行一路,这么快就将我抛诸脑后了?” 闻言,黄衫女子似是有些尴尬,忙道:“想来是我疏忽了,青阮哥哥大概是提过的。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姓钟,名祈之,你叫我祈之哥哥就行了。”钟祈之看着她殷勤一笑,又问,“那你口中的「青阮哥哥」是你的什么人呀?” 听他一副油腔滑调,黄衫女子的气息明显顿了一下,神色也跟着冷淡了下来。 她转过脸去,看向凌萧道:“青阮哥哥是我表兄,我姓赵,名菁芜,是特意来接公子入府的。二位公子,请随我来吧。” 说完,她当先一步,向等候在一旁的马车走去。钟祈之立刻跟上,一瘸一拐的步伐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 “菁芜妹妹,为何说是特意来接我们的?难道沈兄夜观星象,算到我们会在今日靠岸?”他低头望着赵菁芜,笑嘻嘻地问道。 赵菁芜的脚步顿了一下。 她仰头看着钟祈之,不豫道:“青阮哥哥不会夜观星象,也没有命我来接你,他只是要我来渡口等着凌公子而已。我从前日起就等在这里,没想到昨日封了渡口,这才耽搁到现在。这样说,公子可明白了?” 钟祈之瘪了瘪嘴:“哎哟,妹妹这话说得也太绝情了些。我只是跟妹妹玩笑而已,并没别的意思,妹妹怎么说着说着就变脸了呢?” “敬人者,人恒敬之。”赵菁芜板起一张脸,肃然望着他,“公子与我并不相熟,却上来就与我兄妹相称,实在令人不适。况且公子离我也太近了些,正所谓男女授受不亲,还请公子自重。” -- 第438页 第331章 雨过虞州百花重,半城春色在沈园 赵菁芜本是一张极其娇艳的面容,冷下脸来却又严厉非常。 火热与冰冷,玫瑰与刀剑在她的脸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不由让人想起千变万化的玉面观音。 这一类型显然极合钟祈之的胃口,他怔怔地望着她,眼珠子就快要掉出来一般,她一番严厉斥责丝毫没灌进他耳朵里去。 “妹妹今年多大了?”赵菁芜拔脚欲走,他又黏了上去,不依不饶地问道。 “钟公子……”赵菁芜猛地住了脚。 然而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钟祈之就在她面前眼睁睁地被人拎着后衣领提了回去。 他「嗷嗷」叫着回头一看,就见凌萧皱着眉,正不豫地盯着他:“这是在做什么?赵姑娘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为何还要无礼?” “哎哎哎……哎哟!”钟祈之挣了挣,从他手中挣脱出来,又偷偷看了赵菁芜一眼,见她没看自己,忙对凌萧低声喝道,“我这是在做什么?是你这是在做什么好不好?” “知不知道什么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这边正追得紧,你不帮我也就罢了,竟然当着人家姑娘的面揪我的衣领……这下好了,在下的丑态都被人看尽了。坏人姻缘,真是缺了大德了你……” 不满地嘟囔着,他理了理松乱的衣领,抬眼一看,就见凌萧冷肃着一张脸,显然对他所言不屑一顾。 见他这副模样,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颌,接着便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奸笑来。 “世子这副义正辞严的做派,一看就是情窦未开,还未省得风月情事呀。”他上前一步,凑到凌萧近前,“不过向来听闻卫国府家风严谨,世子身边没有那些个莺莺燕燕,不懂这些也是常理。” “可家风是家风,却也不能被这些个方圆规矩束缚了手脚。眼见着一年年大了,总不能一直过和尚日子,这种事被捅到别人的耳朵里,可是要遭人笑话的!我看啊,不如就借此机会,让为兄跟你说道说道!” “世子可知,这世间女子大多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世人都说「最难消受美人恩」,其实不光男子,女子也是一样,最是受不得男子的甜言蜜语……” “就像杜鹃一样?”钟祈之正说得起劲,凌萧忽然打断了他。 “呃……”钟祈之猛地住了嘴,见鬼一样地看着他,“世子能不能不要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杜鹃跟这位赵姑娘,这……这能一样吗?” “我看没什么不一样……”凌萧冷冷地看着他,“她们都不喜欢你。” “你!”钟祈之登时气急。 凌萧却不再看他,抬脚就走。 钟祈之愣了一下,面色迅速涨红了起来。他想了想,又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不依不饶道:“世子,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一开始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一直都不喜欢。世间情爱分两种,一种是一见钟情,一种是日久生情。菁芜妹妹一看就是清心寡欲的冷静之人,当属于第二种「日久生情」。” “我们这才是第一次见面,她对我都不了解,自然没什么亲近之意。我正是要徐徐图之,慢慢让她领略到我的风流倜傥,拜倒在我的学富五车……” 凌萧微微翻了个白眼:“你先回去沐浴熏香,把这身穿了五日的衣裳换下来再说吧。” “啊?”钟祈之立刻傻了眼。 “这么明显吗……”他低头看了看,伸手抹了抹衣襟上的皱褶,又抬起衣袖闻了闻,微微皱了皱鼻子。 从此以后,一直到坐上马车,他都循规蹈矩,再没在赵菁芜附近三尺出现过。 连绵的细雨中,马车辘辘驶过虞州的绿润红湿,车水马龙,穿过一重重街巷,然后沿着虞水向郊外行去。 钟祈之好容易安静了这些时候,此时又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撩开车帘探头看了看。 看着看着,他不禁皱起了眉头,口中奇道:“诶,之前没听人说过,沈府居然没建在虞州城里吗?” 这话被前面赶车的小厮听见了,不由朗声笑了起来:“公子说笑了,沈府上下千来口人丁,这虞州城才多大点儿地方,连下人房都盖不过来。要把整座府邸都建在城里,那岂不是要让半城的百姓无家可归吗?这样的事,咱们府里可做不出来……” “啥?”听了小厮的话,钟祈之一愣,算算一路行来所用的时间,不由惊道,“虞州城光是主街就有小十里,南北一十八个渡口,都快赶上京城了,这还小?” 想了想,他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沈府嘛,千年基业,当然非寻常府邸可比。都说京城里的沈尚书府乃是一品仙居,连圣上都大为赞赏,可与这西南沈府相比,恐怕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唉……以前光听人说「雨过虞州百花重,半城春色在沈园」,以前还以为是夸口,现在看来,怕不是过谦之词呀!哎呀呀,今日我可要好好开开眼了……” 在他的哟哟惊叹声中,众人沿着平坦的山路一路盘旋而上。赶车的小厮见他抓着车帘看个不住,就热情地为他介绍起了虞州风貌。 凌萧也在一旁静静聆听着,年轻爽朗的声音回荡在山林间,在他慷慨激昂又不失画面感的词句中,虞州城郊的地貌渐渐浮现在他的眼前。 -- 第439页 西南多山,虞州是群峰中难得的平坦之地,仅在城郊处才略有起伏。 矮丘被虞水蜿蜒环绕着,一段跌宕过后,又突然拔地而起,犹如一把从九霄之上坠落的宝剑,直直插进坚实的大地。 剑骨攒峰,余波卷起乱石,堆砌左右,如两弯屏障,上挂银汉二三,飞流直下,积起清潭,在料峭峰峦之下圈出一块山清水秀的琅嬛宝地。 整座山形似一尊宝座,沈府便建在宝座的正中。占地近百亩,屋宇连天边,松柏四时翠,瑶草万年绝。 正如诗云: 瑶池翻覆九天悬,百灵落地生西南。 第332章 红枫照白玉,长阶渺无极 说话间,马车已经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辘辘行驶了小半个时辰。 从两刻钟前起,透过参差交臂的参天巨木,已经能看到头顶一座巨大的山峰。 马车绕着山体盘旋,峰顶隐在云后,随着众人行驶方向的变动和阴云的翻涌时隐时现。 终于,马车驶出了密林,接着微微向右一拐,路边出现了一座界碑。 界碑不过一人高低,所用的石料也是山间常见的花岗岩。 但上面的三个古篆字却是铁画银钩,入木三分,用最凌厉的笔触,赋予了这座仙山最壮丽的名谓。 殒剑山…… 凌萧在界碑上打眼一看,惊叹于笔者书法造诣的同时,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再仔细看了几眼,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这位三个古篆字边缘平整,一气呵成,便是再好的工匠也做不到如此巧夺天工。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三个字不是后来刻上去的,而是被人用笔或是手指一类柔软的东西,直接写在了岩石之上。 玄墨花岗岩,万水滴不穿。究竟是何等的指力,才能穿透石壁,又笔走龙蛇,留下这三个千年不朽的篆字? 他在心中暗自惊叹,马车继续向前行去,不出一刻钟,山林隐退,柳暗花明。 众人眼前一亮,只见前方平整宽阔,百丈见方的地儿,全部被白玉石覆盖。 两株红枫立于道旁躬身迎客,巨大的树身需数人合抱,少说也有几百年的树龄了。风过,火红的枫叶缓缓飘落,落在纤尘不染的白玉石上。 神域静谧,富丽奢靡,有若仙境。 红枫夹道,后面是一道石阶。寥寥一算,大概百十来级。 顺着石阶向上看去,绿意苍翠之下三重飞檐翘角,赫然便是西南沈氏的山门。 “嚯……”一行人从马车上下来,钟祈之脚踏光可鉴人的白玉石路面,遥望着巍峨厚重,高逾三丈的大门,眼珠子随时准备夺眶而出。 赶车的小厮大概是看惯了这样的场面,见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也没说什么,只懒洋洋地倚在马车上,手中把玩着马鞭,嘴角擒着一抹优越的笑。 山门下站着个绿衣丫鬟,老远就看见了他们的车队,见他们停了连忙迈着碎步过来,恭敬地伸出手,将赵菁芜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我离开这半日,府内情况如何?”凌萧听到她低声问了一句,不知为何并没改回西南方言,说的还是官话。 “沈……老爷现下歇在苍梧院里,陈大人在客房。两人都刚用了饭,正在休息,看着面色还好,您走之后也没再吵起来。”绿衣丫鬟道,也是一口流利地道的京腔。 “他还没走?”赵菁芜紧了紧眉头,“他不是早就自请从主脉中剥离出去了吗?现在又赖在这儿作甚?难道还想长住不成?” “不知道。”绿衣丫鬟摇了摇头,面色为难起来,“不过他毕竟是沈家的人,他要回来,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哼……”赵菁芜不屑地冷笑一声,“他打的什么算盘,当咱们都是傻子,看不出吗?二老爷和三老爷怎么说,就由着他?” “唉……一日日的只顾着打坐炼丹,人都见不着,还说什么呢?”绿衣丫鬟无奈地低声叹息。 闻言,赵菁芜顿了顿,像是压了压胸中的愤懑,才又开口道:“罢了,那表哥呢?他可还好?” “大公子跟他们说了会儿话就独自回院子里去了……”丫鬟的声音有些怯,“沉着脸,看上去不太高兴。” “能高兴就怪了!”赵菁芜愤恨地怒喝一声,声音又冷了一度,“渡口封锁了一日一夜,滞留的那些货船里十停有九停做的都是沈家的生意。尤其是芙蓉浦那边,一应供销全部停滞,耽搁了这些时候,不知道要亏损多少银钱。” “他是好了,坐着刺史的官位,享着沈氏给他打下的富贵,却丝毫不将沈府的安危放在心上,最后还是让表哥给他收拾烂摊子。” “表哥已经这么辛苦了,过几日还要……他还在这儿唯恐天下不乱。怨不得表哥生气,换做是我,恨不得狠狠骂他几句才解恨!” “唉,好了,小姐,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见她着恼,丫鬟忙拍了拍她的手,又抬头扫了眼立在马车旁的众人,低声提醒道,“还有客人呢,咱们还是先回府再说吧。” 赵菁芜这才回过神来,转身看着凌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凌公子,近日府中出了些变故,让公子见笑了。沈府便建在这殒剑山之上,公子请随菁芜一同前去吧。” 凌萧点了点头,赵菁芜就在前面引路,几人顺着石阶攀援而上,一同迈进了沈府的山门。 -- 第440页 山门后面是一块占地颇广的空地,空地后面是一座偌大的厅堂。 依旧是白玉为砖,琉璃做顶,虽然整洁干净,奢靡气派,但门窗都紧闭着,里里外外透出一股久无人至的冷清。 赵菁芜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扶着丫鬟的手,从厅堂右侧的小路绕了过去。 凌萧与钟祈之在她身后一丈跟随着,穿过几道小门,就见眼前出现了一座陈旧的青石牌坊。牌坊后面一条古朴的石阶绵延向上,从此处望去,竟然一眼望不到头。 “刚刚下过雨,小心苔湿路滑。”赵菁芜回头看了凌萧一眼,提醒道,“山路有些陡,石阶老旧,公子第一次来,还请当心脚下。” “不妨事。”凌萧对她点了点头,忽然想起望京山上长长的幽篁小径,有时不得已夜间行路,茂密的枝叶甚至透不下星光。 钟祈之站在他身侧,望着漫无尽头的石阶张大了嘴。 “这……菁芜妹妹,这石阶一共有多少级啊?在下拖着一只伤脚,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额上见汗,腿脚发抖,方才的百十级台阶已经几乎要了他的命。 闻言,赵菁芜冷笑一声,头也没回,对着前方湿润沁凉的空气道:“方才我瞧着公子追着我问这问那,腿脚灵便得很,怎的如今竟生出如此颓唐之语呀?” 第333章 古道通云汉,榴花开欲燃 “这……我……佳人当前,便是刀山火海,小生也在所不辞。可这几里长的台阶,就真是要了在下的命了……” 钟祈之一脸委屈地望着赵菁芜,可怜巴巴道,“菁芜妹妹,在下好歹远来是客,你不会这么狠心,见死不救吧?” 赵菁芜最是听不得别人言语轻浮,闻言俏脸一扳,猛地回身。 “这倒是不巧了……”她盯着钟祈之,神色冷峻,言语如冰,“眼下府内有贵客,怕是腾不出人手来照看公子。山门距离山顶府院还有些路程。如此,还请公子勉为其难。” “若是实在不成,小女子也可遣人在城中为公子寻觅一间上好的客房。”她顿了顿,施施然一笑,“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啊?住在城里?”钟祈之一脸不情愿,“菁芜妹妹,在下可是你表兄的挚友,一路从京城远道而来。你如此待客,怕是有失礼数吧,小心你表兄骂你哟!” 见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可他还是不改轻佻,赵菁芜的眉宇间不禁闪过一丝愠怒。 “表兄只是让我去接凌公子……”她硬邦邦地道,“现在人接到了,我就可以交差了。至于闲杂人等……沈府的大门已开,进不进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转过身去,扶住丫鬟的手,朗声道:“翠微,我们走!” “哎,哎!”钟祈之见她一言不合拔腿就走,不由有些急了。但赵菁芜理也不理,转眼间已经走上去十数级石阶。 他一时无法,又求助似的抓住凌萧的衣袖,为难道:“世子,你看……” 凌萧盯了他一眼,又看看他一瘸一拐的右脚,还是心软道:“不必担心,我先同赵姑娘上去,再遣人下来接你。” “啊?”钟祈之有些不愿,“你们都上去了,就剩我一个人在这儿?这人生地不熟的,我……” “那你说如何?”凌萧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我……”钟祈之在他宽厚的背上贪婪地瞄了一眼,一转脸,却在他眼中看到足以冰封三尺的寒意。 “呵呵呵……那啥……我在这儿等着就挺好!”他爽快地笑了笑,又掀起衣摆,干脆在潮湿的石阶上坐了下来,“唉……此处空气清新,温度适宜,在下就在这儿听听鸟语,闻闻草木清香……” “不过世子……”他又抬起头,扯住凌萧的衣摆,眼巴巴地望着他,“在下这一路可算是倾心以待,世子若有心,自当能体察明白。你可要说话算话,莫要把在下遗弃在这里啊……” 凌萧暗暗白了他一眼,但还是点点头,道:“放心……” 说完,他一把将衣摆从他手中扯出来,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大步上前去了。 石径曲折,绵延探入云雾中。 翠微扶着赵菁芜的手,凌萧在后面随着,三人足足行了大半个时辰,眼前才又出现一片平地。赵菁芜打头,众人又穿过三道山门,渐渐的,耳中有熙攘的人声传来。 凌萧张目一望,只见屋宇叠嶂,飞檐翘角,从眼前一直延伸到百丈外花木掩映的山壁之上。 此处还只是山腰,再往上看去,还零散分布着大片建筑。 有些矮的还能看清楚形制样貌,高处的却已经藏进了云雾里。飘飘渺渺,绵延不知数里。 赵菁芜停在一座古朴的门楼前,对凌萧道:“凌公子,从此处进去就是沈府的主院了,里面住着二老爷和三老爷。家主的院子也在此处,只不过他如今人在京城,所以空着。” “表兄不与他们住在一处,他爱静,院子还要更远一些,公子请随我来。” 凌萧在大门外打量了一下,没做声,又跟着赵菁芜缓缓前去。 一路丫鬟小厮来往无数,见到他们纷纷躬身行礼,然后就捂着嘴,盯着他窃窃私语。说的都是虞州话,抑扬顿挫,一如虞水旁跌宕起伏的峰峦。 凌萧目不斜视,随赵菁芜绕过几方精心打理的园圃,又沿着青石阶上行数百步,四周的人声显见地少了下去。 -- 第441页 终于,三人穿过一片幽篁,来到山壁下一扇偏僻的木扉前。 门后一株石榴树,火红的花枝探过院墙,遥应着修竹的深绿,在斑驳的白墙上留下一抹浓艳的点睛之笔。 赵菁芜停下脚步,抽出帕子拭了拭额上的汗,又平复了一下呼吸,回身道:“凌公子,咱们到了。” 闻言,凌萧四下环顾了一周,心头忽然莫名紧张了起来。明明心焦了一路,可临到头却生出几丝怯意来。 半月未见,短短的时光,却是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心境变了,就仿佛一切都不同了。他要如何去面对那些真真假假的古老秘辛,又要如何去面对那个其实并不想他洞悉一切的人? 心中正犹豫不决,名唤翠微的丫鬟已经上前握住门环,轻轻叩了两下。 不一会儿院门开了,凌萧连忙定睛看去,却见来人是个年过半百的嬷嬷,衣衫质朴,鬓发都已花白了。 见赵菁芜站在门后,老嬷嬷的眼神暖了一下。接着她抬起眼来,在蒙蒙细雨中看见了她身后的凌萧。 在后者探寻的目光中,她蓦地怔在了原地,就像是石化了一般,足足过了半晌才颤着声音说了句什么。 陌生的西南方言,可听在凌萧耳中却如字正腔圆的官话一般明晰。她在问,他是谁。 “这位就是凌公子了。”赵菁芜温和地笑道,又回过身去,指着那嬷嬷对凌萧介绍道,“这位是钱嬷嬷,从小在表哥身边照顾的。” 从小在身边照顾,身份自然与别个仆从不同,再加上到了这个年纪,说不得要比一些杂七杂八的杂牌主子还要得脸些。 凌萧对这些大宅院里的弯弯道道心知肚明,听出赵菁芜的言外之意便对那钱嬷嬷客气地点了点头。 可两相一对视,他才发现钱嬷嬷还在怔怔地看着自己。一双浑浊老迈的眼睛里载满了惊与喜,还带着三分怀念和几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不过片刻功夫,就蒙上了一层水汽。 第334章 疑是故人来 见钱嬷嬷神色有异,凌萧眉心微动,默默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最寻常不过的相貌,除却身上的衣饰有些过于俭朴,一切都符合她的年纪,也符合她的身份。 可是为何呢?明明是陌生的眉眼,陌生的声音,勾不起脑中的半丝回忆。但不知怎的,他打从方才第一眼见到她起,就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这种感觉很奇异,无法描述。就好像一个从未回过故乡的孩子,与自己的亲人素未蒙面,可当他在人群中看到他们时,却还是会本能地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心下一动,莫名的,他竟然隐隐有些激动起来。 见钱嬷嬷只顾盯着凌萧打量也不说话,赵菁芜的双目中闪过一丝疑惑。 微一沉吟,她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站在她和凌萧之间,挡住了她的视线。 “阿嬷……”她微微倾身,柔声笑道,“青阮哥哥呢?在里面吗?” “嗯?哦……”钱嬷嬷这才回过神来,又在凌萧身上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这才垂下目光,转头对赵菁芜道,“芜姐儿,阮哥儿眼下不在呢。过午后陈大人遣人来寻他,他往客院去了。” 大概是听赵菁芜没说方言,她也跟着改了腔调,口音转换得甚是自然,一口流利的官话便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也无可指摘。 “是这样……”赵菁芜低声道了一句,接着眉心一紧,又问,“那他……那个人有没有再来找青阮哥哥的麻烦?” “你是说四老爷?”钱嬷嬷双目闪了闪,“那倒没有。今早闹完那一场之后,他就回自己的院子里待着了,到现在都没再出来。” “这样就好。”赵菁芜松了一口气,回身看了看凌萧,又对钱嬷嬷道,“那我先带凌公子去客院,稍后再来看您。” “这……这就走了?”一听这话,钱嬷嬷却忽然紧张了起来,一双眸子骤然锁在凌萧身上,好像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了似的,紧紧盯着,一瞬也不瞬。 “是呀……”赵菁芜上前一步,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轻轻捏了捏,“凌公子一路从京城过来,我总要先带他去见见表哥啊。” “哦,对,对……”钱嬷嬷默默道了几句,抬头又看着凌萧,忽而一笑,遍布褶皱的脸攒成一朵慈祥的菊花,“萧哥儿,老身没记错的话,是叫萧哥儿吧?哎呀,都这么大了,生得好一副俊朗模样……” 闻言,赵菁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凌萧,在她耳边低声说句什么。 “嗯,好,好,我知道了。你这个小机灵鬼,阿嬷还没老糊涂,心里清楚着呢!” 钱嬷嬷听着听着就失笑起来,还伸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打了一下,接着转过头去,指着她对凌萧告起了状。家常言语,仿佛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人,一点也没有见外。 “萧哥儿,你听听!这个小人精啊,她是怕我老糊涂了,冲撞着你呐!”她呵呵笑了几声,摇摇头,又道,“不过芜姐儿说得也对,阿嬷年纪大了,说着说着就爱啰嗦起来。好了,我还是不扫你们年轻人的兴了。你快去找阮哥儿玩吧,他在前面等着你呢……” “你快去找阮哥儿玩吧,他在前面等着你呢……” 轻飘飘地一句话,猝不及防间钻进凌萧的耳朵,却在四壁激起了杳杳不绝的回音。凌萧猛地僵住了,刹那间,一种奇异的感觉流遍了他的全身。 -- 第442页 几幅模糊不清的画面在他眼前依稀闪现,断断续续的回忆,好似被人从尘封的柜中翻将出来,上面还落着厚厚一层土。 零星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闪过,他仿佛看到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站在他面前,正在笑着同他说话。 她身后站着一个容貌绝美的少妇,眉目如画,尤其是眉宇间那一抹独特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质,与沈青阮足有七分相似。 只不过有所不同的是,她的神色极其冷漠,目光无趣且呆板,少了少年人身上那份轻灵与生动。 少妇一双美目遥遥望着他的脸,明明是在看他,但瞳孔却是涣散的,仿佛是在透过他遥忆着什么经久的过往。 这副模样他很熟悉,有时候外祖父母也会忽然这样望着他的脸出神,看着看着,面上就伤感起来。 「睹物思人」这个词,别家孩子都是从书上看来的,还要先生再三解释才能明白。但他不同,在认识这个词之前,他就已经深刻领悟了这个词的意思。 回忆里的他好像刚会走,被什么人牵着,跌跌撞撞地走过一段鹅卵石铺就的路面。 两侧都是花木,他们好像身在一片园圃之中。阳光洒在花瓣上,氤氲出阵阵馥郁的香气。 然后他被人领着拐了个弯,眼前出现了一片水。水上有一座四角凉亭,里面立着三五个衣衫鲜亮的婢女,全都围在一面坐凳的围栏前。 坐凳上站着个圆圆胖胖的小娃娃,只比围栏高出一个头,双腿尚吃不住力,要用双手扒着围栏才勉强能站稳。 他指着池塘中硕大肥美的锦鲤,正兴奋地同身边的婢女们「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耳中传来赵菁芜的声音。 “凌公子?公子?” “什么?”凌萧猛地一怔。 “公子方才好像是呆住了,菁芜怎么叫公子都听不见。”赵菁芜惊讶地看着他。 凌萧定了定心神:“对不住,忽然想起一些旧事,走神了。” “哦,是这样啊……这种事常有的嘛,我有时候还会梦见小时候的事呢,或是看到了什么,忽然就觉得似曾相识,公子不必介怀。” 赵菁芜体贴地笑了笑,又道,“那咱们这就走吧?” “好。”凌萧道,又转过头去,细细看了钱嬷嬷一眼,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钱嬷嬷也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浑浊的双目中星星点点。凌萧总有种感觉,似乎她一直在极力隐忍着,只是不想在小辈面前失了仪态。就在他回过头去的下一瞬,她眼中的泪就会禁不住落下来。 第335章 木末芙蓉花 赵菁芜在前方引路,凌萧随着她,二人沿着来路往回折返了一段。 直到小院彻底在视线中消失不见,赵菁芜微微侧身,对凌萧道:“真是抱歉,嬷嬷年纪大了,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魔怔起来,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若是冒犯到了公子,还请公子不要介意。” 凌萧沉吟了一下,道:“这位钱嬷嬷,是在京城起就在青阮身边服侍的?” “对呀……”赵菁芜道,“其实钱嬷嬷原是大夫人的奶嬷嬷,是跟着大夫人一起陪嫁到沈府来的。大夫人怀着表哥的时候,大老爷被调去了京城,嬷嬷就跟着去了。 后来夫人诞下了表哥,身子却一直不好。也都是钱嬷嬷从旁帮衬,跟她一起将表哥抚养大。” “如今夫人走了,府里本是想放她回乡去的,但她不肯,还是继续留在表哥身边。她年岁大了,身子不好,做不了太重的活计,也管不了事,就只帮他端茶倒水,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表哥和她最亲了,回府后别人都不见,先关起门来与她叙话了半日。大家还都开玩笑,说别看表哥人长高了不少,其实心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赵菁芜说着说着,掩唇笑了起来。 凌萧也微微一笑,又想起方被钱嬷嬷一句话勾起的回忆,一股暖流流过心口。 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在他的心头升起,就好像一道阳光突然照进了幽暗的峡谷,又好像是某个极其珍贵的东西被他遗失已久,却又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出现在他眼前。 失而复得,不胜欣喜。 激荡的情绪占据着他的心神,再次回归清明,二人已经行到一道岔路口处。赵菁芜引着他向右一转,转向了与沈氏主院相反的方向。 穿林过园,拂开遮目的花枝,眼前渐渐现出了一座精致的院落。虽比主院面积小些,但却已经抵得上京中一座寻常的宅邸。 “公子请随我来。”行到大门外,赵菁芜回身示意了一下,又打头走了进去。 从外面看规制,凌萧本以为里面会是几进大院子,就像将军府那般。但进去以后才发现,触目所及先看不见屋宇,而是一个占地颇广的园子。 园子中央是一个水塘,里面碧玉接天,荷叶田田,上面堆满了盛放的荷花。大片大片的红粉颜色,在阴沉的天幕下慷慨地馈赠着赏心悦目的鲜妍。 “也不知是沈氏哪一位先祖如此钟爱荷花,竟然异想天开,在这料峭山峰上开石造池。”见他驻足观赏,赵菁芜也停了下来,“不过也多亏了昔日奢靡,否则哪来今日眼前美景呢?” 忽然想起莲舟离别那晚,他与沈青阮从小舟上下来,望见渡头上挤挤挨挨的花苞,沈青阮还有些遗憾未见到满池荷花绽放的盛景。 -- 第443页 当时他安慰他,说虞州荷花盛放之时,其景一定比莲舟渡更为壮丽。如今半月已过,莲舟已成往事,而他也到了虞州,踏进了沈氏的山门。 望见满池娇颜盛放如许,他心中似是被点燃了一团火。灼热感溢满胸腔,原本被他小心压抑着的情绪都在这一刻破笼而出。 期盼夹杂着忧虑,像是被这热烈的色彩灼痛了眼,他的眼底微微酸涩了起来。 “凌公子?”泉水般悦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他猛吸了一口气,一下子冷静下来,移目看了看赵菁芜,对她微微颔首。 赵菁芜也对他微微一笑,二人便即继续前行。沿着水塘边的画廊走了大概一刻钟,就见前面接连种着十几株辛夷。绽开的花朵形似雪莲,在半空中团起紫色的烟霞。 木兰开山间,红萼发尖角。无人惜春时,花落余空枝。 这时,天空中又飘起了细细的牛毛雨,打在花蕊上,激起一蓬蓬如雾的水汽。 凌萧望着花枝看了一会儿,目光往上一移,就见团团紫云后面隐隐是一片屋檐,高低错落不一。 檐廊曲折,赵菁芜引着他,又穿过几个半月石门,接着向左一拐,眼前现出一间不大不小的院子。 他在匾额上扫了一眼,见是两个古篆字,年代久远,字迹已经十分模糊了。 他刚想再看一眼,耳中却听到院中隐隐传来谈话声。 “说起来……老夫虽不是土生土长的西南人士,但自从入仕以来,一直与西南缘分颇多……” 他一下认出来,是陈嘉运的声音。看来自己所料不错,滞留渡口时,众口相传的那位「陈大人」果真是他。 “建业二十一年,老夫身中进士。”陈嘉运继续道,“少年得志,何等轻狂,同友人打马游街,一日览尽元京海棠。” “当年外放的第一个官职就在虞州。记得出京那日,是秋日里一个难得的艳阳天。那时我望着京城的南角门,心里就想着,迟早有一日我必将卷土重回,在这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没想到一路南下,入冬越来越深,气候却越来越暖,空气也越来越潮湿。直到到了这四季如春的虞州城,四年光景,结识了你的父亲,承蒙他多方照顾才在西南扎稳脚跟。” “后来他被调去京城,又过了两年,我也走了。先是在瀛洲待了几年,后来又被调去靖州任刺史,一任就是十年。” “如今好容易被调回京,我也已经年近半百。本想着能安安稳稳地在京城落户,过几年安生日子。却不料上任不过半载就又被外派出京,竟然又是虞州。” “唉……”他叹了一声,“饶了一个大圈,最终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入得山门,来贵府叨扰,甚至连下榻的客院都是当年那间,就连陈设也别无二致。旧地重游,实在是感慨颇多啊……” “听起来,大人似乎并不太喜欢虞州。”陈嘉运话音刚落,另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语速很慢,沉静中带着几分不自知的慵懒。 听到这道久违的声音,凌萧垂在身侧的手不由紧了紧,就连呼吸也悄悄绷住了。 “诶,公子此言差矣。”陈嘉运道,“不是不喜欢,正相反,虞州于我而言犹如第二个故乡,便是居住了十年的靖州也不可与之相比。” “只是这份喜欢里又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前尘往事,回忆纠缠,一言难以蔽之。只可惜你父亲如今身在任上,不得归乡。否则老夫必要与他共剪西窗,共话夜雨呀……” 第336章 丹凤目,绀青衫 “里面住的是朝廷派来的钦使,陈嘉运陈大人,听说是从京城过来巡按四方的。他与大老爷在多年前有旧,因而到了虞州就在府里住下了。” 赵菁芜不知凌萧与陈嘉运在溯陵的偶遇,也不知他耳力聪敏,于是好心提点。 闻言,凌萧也对她客气地点了点头。赵菁芜便对身边使了个眼色,翠微走上前去,轻轻敲了敲院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一身绀青的少年剑客。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飞眉英挺,一双狭长的丹凤目隐隐透出戾气。 看见来客,他一言不发,当先将所有人一一扫视了一番。 双目如有光电,被他扫过的皮肤就像被蚂蚁爬过,痛痒中带着一点刺心的冰寒。 凌萧原以为他是陈嘉运的近卫,但想了想,好像印象里并没有如此鲜亮的颜色。又在他面上扫了一眼,他紧了紧眉心,确认此人他此前从未见过。 他对少年剑客颇为好奇,但那少年却似乎是认得他的。说是认得也不准确,因为他此刻也在盯着他上下打量,肆无忌惮的目光里含着莫名的敌意。 这景象,大概就是一个传说中大名鼎鼎的人物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却怀疑此人是否名副其实。 于是忍不住拿一双眼睛上看下看,忌惮的同时又不甘示弱,不能先头就输了气场,在一番意淫的暗中较量过后,仰着鼻孔朝天说一句:“久仰久仰。” 这样的目光凌萧从小到大见得多了,也不欲与他一般计较。刚刚移开目光,就听赵菁芜道:“湛卢,表哥可是在此处?” 听到问话,少年剑客终于将目光从凌萧身上撤了下来,转眸看了她一眼,道:“当然,公子从不离我十丈以外。” 赵菁芜闻言微微一笑,道:“是呀,全府上下都知道公子与你亲近,将身家性命都托付于你,最是信任不过。那便烦请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凌公子来了,好吗?” -- 第444页 “凌公子来了……”少年剑客却没理她,而是学着她的语气把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语调中带着莫名的轻佻与敌意。说完他弯起薄唇,嗤笑一声,目色不善地斜乜着凌萧,“就是你?” 这一问猝不及防,赵菁芜一惊不小。可仓促间搞不清状况,饶是她八面玲珑也禁不住愣了一瞬。 凌萧却被这句莫名其妙的挑衅勾起了几丝兴趣,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年,道:“没错,就是我。” 少年剑客故意又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然后扬起下颌,道:“这几年在京中,就是你一直跟在我家公子左右,护他周全?” 赵菁芜闻言又是一惊,这次总算反应了过来,忙两步上前扯住他的衣袖,低声斥道:“湛卢,休得胡言!凌公子乃是卫国公世子,你言语间放尊重些,不得无礼!” 少年剑客嫌弃地从她手中扯过自己的衣袖,不屑道:“世子?这是什么玩意儿,没听说过!我只知道我家公子!” 说完,他绕过赵菁芜,又站到凌萧身前,双手在胸前一抱,倨傲地看着他。 “我听说你很厉害,公子竟然把我留在虞州,让你跟着他,那你一定有点本事。怎么样,敢不敢跟我打一场?”说着「铛」的一声,他右手拇指一动,腰间佩剑已经出鞘半寸。 赵菁芜见状大惊,又扯住他的衣袖,这次直接将他扯到了一旁,低声斥道:“湛卢,休得胡闹!凌公子是表哥的朋友,不远千里从京城赶到虞州,不是来跟你打架的!你速速去屋内通报,莫要失了礼数!” 两次开口,两次都被她堵回来,少年剑客终于被激出了脾气,一把将她的手甩开,怒道:“礼数,礼数,你们一个个一天到晚就知道跟我讲礼数!那你上来就扯我的衣裳,不是说男的和女的那啥啥吗?这个时候你怎么不讲礼数?” 赵菁芜被他一通抢白,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却还是眉目俨俨地盯着他:“好,我不碰你。那你自觉一点,莫要再跟凌公子为难。让客人久等是为不周,沈府没有这样的规矩。现在你给我立刻,马上,进去通报!” “你让我进去通报我就进去通报?我又不是你的护卫,干吗听你的?”少年剑客嗤之以鼻。 “你忘了表哥日前对你的嘱咐了?”赵菁芜沉着脸盯着他,“他的脾气你最清楚,若是违背他的命令,误了他的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这句威胁貌似起了点作用,少年剑客双目一凛,虽还是十分不情愿,但嘴上却没方才那么硬了。 他瞥了赵菁芜一眼,又把目光落到凌萧身上,轻嗤一声,道:“哼,反正公子迟早要见你,我现在进去通报一声也没什么。不过咱俩的事还没完,你抢了我的活计,这一架是一定要打的!” 说完,他不等凌萧答复,转身将门踹开,进到院子里后又随手将门摔了回来。 见状,赵菁芜终于长出一口气,回身对凌萧道:“凌公子,真是抱歉。湛卢这孩子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后来虽然痊愈了,但脑子却受了损伤,心智有些不全。再加上他幼时经历坎坷,所以戾气比常人重些。” “但他也不是一直都这样,只不过乍见生人,有些不习惯罢了。等相处几日,熟悉些了,他的脾气就会慢慢软下来了。” “无妨。”凌萧微微颔首,看看被摔得一晃一晃的门环,问道,“湛卢……是青阮的贴身护卫?” “没错。”赵菁芜道,“湛卢从表哥七岁回虞州起就跟着他,算下来也有十年了。” “他人虽然不甚聪颖,书读得不好,字也认不全,但于武学一道却天赋甚高。据说表哥幼时同他在一处练武,遇到疑难之处还常常要他相助才能渡关。” 凌萧点了点头。 这时,院内传来屋门开闭的声音,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随即向着门边响了起来。须臾,院门又一次开了。 第337章 发难 院门开了,陈嘉运率先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修长笔挺的身影。今日穿的是黛青衣衫,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有些清冷。 凌萧先看向陈嘉运,就见他见着自己以后眼神有些不自然。 但两人只是简单地见了礼,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般寒暄了几句,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溯陵之事。 然后,他定了定心神,看向陈嘉运身侧。 沈青阮静静地立在那里,唇边噙着一抹笑,目光明亮而欣喜,遥遥望着他,似乎有千言万语。 凌萧也看着他,想报以微笑回应,可耳边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钟祈之的声音。 「考验」,「开天眼」,「神力」,“魂飞魄散。” “世子想来没见过沈浔,也不知道她其实是个缺了右臂,毁了半张脸的残疾之人。听人说,这些伤就是她在经受考验的时候得来的……” “除此之外,她好像还心智不全,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所以说,沈兄这一去可真是前途未卜啊……往好里说,他能一路披荆斩棘,通过重重关卡,虽然有点损伤,却可成为半神之体。” “可往坏里说……此一去,可能就是生死诀别啊……”一股陌生的情绪蓦地涌上心头,似是被沈青阮面上明媚的笑意刺痛了,他的眼神猛地躲闪了一下,刚刚扬起的嘴角也难以继力,停在一个尴尬的位置。 -- 第445页 见他神色突然转变,沈青阮怔了一下。接着,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双眸中的光亮就如同被吹熄的烛火,霎时间寂灭消散。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面骤然间风卷云涌了起来。万千情绪化作雪片纷纷洒落,最后,只剩下一地银白。 如今这副模样,倒是与他故去的母亲像了九成。 凌萧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在他面前这么明显,就像在大人面前耍小聪明的孩子一般,无论喜怒哀乐,都能被他一眼看穿。 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他连忙收敛心神,对他微微一笑。 然而已经迟了。 “世子这一路可还顺利?”清朗的声音传来,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尾音那一丝微小的颤抖却没能逃过他的双耳。 强烈的悔意瞬间升腾上来,他鼓足勇气,又一次望向沈青阮的双眼,却在看清他眼底的那丝恐惧后蓦地怔住了,再说不出一个字。 “凌公子?”见他迟迟不答言,赵菁芜上前一步,笑道,“方才公子就出了会儿神,现在又在发呆了。想来是路途太过劳累,不若菁芜先带公子去客院下榻,修整片刻再与表兄叙话,公子意下如何?” “好……”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却听陈嘉运道:“青阮,既有高朋不远千里来相会,老夫也不好强占着你,让你失了礼数。” “你们少年人血气正热,这许久不见,自是有许多话要说。既如此,老夫今日就不留你了,明日再去你院中与你煮茶手谈。” 闻言,沈青阮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声,转身对陈嘉运拱手一礼:“那便多谢大人体谅了。” 陈嘉运点点头,又对凌萧颔首一礼,就转身进了院子。 沈青阮在原地站了片刻,回身道:“菁芜,这一向多谢了,你先回去歇着吧。” “啊?”赵菁芜愣了一下,看看他,又看看凌萧,见二人面色有异,不知想到了什么,垂眉敛目,轻轻道了声,“是……” “你也走。”见赵菁芜走远了,他又对身后的少年剑客说了一句。 湛卢正望着灰溜溜离去的赵菁芜笑得一脸得意,听到沈青阮的话不禁双目一张,大为不满道:“她走也就罢了,为什么我也要走?我不走,我走了谁保护你?” 说到此处,他忽然觉得不对,双目如电猛地射向凌萧,目光中闪过一丝惶惑与不敢置信:“你……你!” “你什么你,不会好好说话吗?”沈青阮不豫道。 “我……”湛卢看看凌萧,又看看他,竟然急地结巴起来,“我……我打小同公子在一处,护卫公子安全。这……这个外人怎……怎么能……” “住嘴!”沈青阮猛地打断了他,“凌公子是什么身份,菁芜没跟你说吗?岂由得你在此胡言乱语?” “什……什么身份……我才不管!你离开三年才回来,我……我就要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别想赶我走!”湛卢气得胸口起伏,双手在身前一抱,赌气地转过脸去。 闻言,沈青阮也转过身去,目光阴郁地直视着他:“既然我的话你已经听不进去了,那我还留你在身边作甚?明日你便下山去吧。” 湛卢被他一句话定在原地,整个人如同石化了一般,半晌才转过头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公子,你……你不要我了?”他的声音发抖,眼眶也渐渐红了起来。 “要你何用?留着平白受气吗?”沈青阮盯了他一眼。 “我……”湛卢委屈地瘪起了双唇,“好……好!我走还不行吗?” 说着,他回头恶狠狠地瞪了凌萧一眼,又委屈巴巴地看了看沈青阮,小声道:“我这就走,你……你不准再说那样的话!” 沈青阮没理他,又将身子转了回来。 见状,湛卢伸手握了握剑柄,发狠似的在地上一蹬,瞬间掠上屋檐,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了。 如此,闲杂人等都被一一遣散。 沈青阮回过身来,目色阴郁地望着凌萧:“人都走了,世子是准备在这里同在下发难,还是换个更清静的地方?” “发难?”凌萧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听到这个词不禁一怔。 “怎么,难道是我看错了,世子没有从那个走狗处听到有关我的只字片语?”沈青阮轻轻一哂。 凌萧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钟祈之。又想到那晚他对自己吐露的沈氏秘辛,想到沈青阮可能即将面临的一切,他心中一痛,不由垂下了眼眸。 见状,沈青阮似是也有些激动,咬牙骂道:“会叫的狗,真是碍事……” 第338章 绕树三匝,何枝可栖 听沈青阮言语间如此戾气,凌萧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然而一句话骂完,沈青阮也渐渐冷静了下来,目光一转,看到他右手上的绷带,不由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凌萧将手背到身后,移开目光,道:“没什么……” 沈青阮抬眼望着他,目光中的戾气又渐渐升了上来。 “是钟祈之。”他道,一如既往得敏锐。 凌萧也看着他,平静道:“钟祈之许久不得与上面联系,他的主子担忧他变节,遣人下来查看,被我撞见,打了一架,没什么大不了的。” “来人是谁?”沈青阮盯着他,眼底逐渐泛红。 -- 第446页 凌萧知他脾气,叹了口气,老实道:“太子近卫,杜鹃。” “杜鹃……”沈青阮紧了紧牙关,“这个人我知道。女子之身,却手段毒辣远胜男子,太子在背后做的那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至少有一半都是经由她手。” 说着,他紧闭双目摇了摇头。 “太子极重西南,此事我早该想到的。钟祈之只身前来只是为了打消我的顾虑,他背后定有一个完整的链条。 而链条的顶端,定是太子极为倚重的心腹。是我太过自私,只想着自己与族人的得失利弊,却将你独自留在险境代我受过……” 见他神色严肃,言语沉重,凌萧一直静静地聆听着。听到这句话,他再也忍不住,出言打断了他。 “当时可还有更好的法子?”他道,“我知你一向要强,自己能做成的事绝不会假手他人。但人力有时而穷,如果非要有一个人帮你,那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我? 是我这个国公世子的身份格外金贵吗?还是你觉着我这个人不堪信任,举手之劳就要挟恩索惠?” 闻言,沈青阮又睁开眼睛,望着他,不承认也不否认,复杂的目光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见状,凌萧轻轻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下来。 “青阮,你可知当日你开口对我说有事相求之时,我心里有多么欢喜?认识你这么些日子,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你真的拿我当了朋友。 既是朋友,便要相互扶持。你既肯舍命护我,那我为什么不能舍命护你?何况才是这么点小事……” “可我不要!”沈青阮猛地喝断了他。 凌萧一怔,就见他倔强地别过头去,掩住了眼底的情绪。 “我不要你舍命护我……”顿了顿,沈青阮漠然道,“我的命谁也护不了。你好好活着,莫要让我欠你。这份人情,我怕是还不起。” 闻言,凌萧也被他冷冰冰的态度顶上来了些脾气,张口便道:“我也没想过要你还。我说过,此下西南乃是我本心自愿。吉凶祸福,与你无关。” 闻言,沈青阮蓦地转目看着他,原就阴郁的眸色又暗了几分。他张了张口,似是还要说些什么,却终是住了嘴,什么都没说。 静了静心神,他没再赌气,上前一步,握住凌萧没受伤的手臂,道:“跟我来……” 凌萧也没再执拗,任由他拉着自己向前行去。二人穿过一道道半月石门,在逼仄古旧的廊檐下一路疾行。直到又回到进门处的荷塘边,进到一座木亭里,沈青阮才放开了手。 木亭不似北边四面透风的凉亭,是用木板包住的,只在四面开了轩窗。 眼下窗子闭合着,外面的光线透过窗页上的镂空雕花,在地面印出一朵朵梅影。 亭中的空气有些沉闷,沈青阮伸臂将临水的轩窗推开。地上的梅影散了,清新的微风带着淡雅的荷香飘散进来。 “方才是我太激动了,近来烦心事多,没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不住。”沈青阮倚在窗边,望着窗外迷蒙的细雨低声道。 这一路过来,凌萧心里也冷静了许多。方才的激动平复下去,听他如此说,耳畔又响起钟祈之喋喋聒噪的话语,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懊悔。 “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的,是我不对在先。近来的确发生了太多事,不仅是你,我也有些收不住自己的情绪,是该好好反思一下。” 亭内静了一瞬,只闻沙沙细雨落在湖面,天地间空寂得仿佛了无人烟。 沈青阮低头看了看水,又回过头来,望着凌萧道:“钟祈之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尽管已经尽了十分的努力,但尾音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心底的不安。闻言,凌萧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他将此事翻来覆去地思量,心中已经有些明朗。 再联想到沈青阮这些日子以来异常的状态和他口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语,他对他心中的担忧与恐惧也渐渐明晰。 想到此处,他没有回答,而是上前一步,反问道:“青阮,你怕我知道什么?” 沈青阮的双瞳骤然一缩,像是不敢看他,又转过头去,目光涣散地望着水面。 凌萧走上前去,在他身后三尺站定,望着他的背影道:“我是从钟祈之那里听到了一些事。一些有关于沈氏,一些有关于你。” 沈青阮的背影僵了一下。 “但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凌萧继续道,“反正我不信他,我只信你。” 沈青阮的手臂猛地动了动。 “我能感觉出来,这件事不小,你有充足的理由沉默。”凌萧还在继续,“而我不远千里来到虞州,也不是为了向你讨要一个答案。” “我只是想说……”他望着沈青阮鬓边被微风拂乱的发丝,声音忽然柔和了下来,“离开溯陵那日,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你问我是否想过,若世人全都是聋子瞎子会怎样。” “听不见,也看不见。没有高雅低俗,也没有美丑。没了一切的评判标准,那世人当如何与他人相处。是否还会因为声音的悦耳而喜爱,因为相貌的丑陋而厌憎……” 他说着垂下眼眸,微微笑了一下。 “当时这个问题来得突然,我前不知因,后不知果,所以什么都说不出来。但现在,我想我有了答案。” -- 第447页 第339章 无关日月,永志不忘 在凌萧提到这个问题的那一刻,沈青阮侧脸的线条就猛地绷紧了。听他说到此处,他终于缓缓转过头来。 眼角泛红,目光中是凌萧从未见过的恐惧。然而透过恐惧,眼眸深处却燃着一点如星火般闪耀的,微弱到几不可察的期待。 凌萧直视着他,温和道:“其实色相与金钱、权势别无二致。” “就像你自己说的,世上只要有人,因利益纠葛而产生的纷争便永远不会停歇。而世人只要有眼,就永远无法摆脱色相的诱惑。” “但一个全瞎全盲的世界是不存在的,也是不美好的。而眼睛与耳朵的存在,也并不是为了去比较美丑,评判优劣。” “人生来便有眼鼻耳口……”他微微一笑,“便是让他去看、去闻、去听、去探索,去传达。而为了让这些探索而来的知识有一个归宿,上天又赐给了我们一颗心。” “一个人一生所经历的一切,终究要归于此处,铸成他对世事的看法,和对生的感悟。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事,也是最宝贵的财富。” “人之所以为人,因其有灵。灵之所贵,在于自由。自由之高尚,不可亵渎……《林狮驼立槛》,袁博士的早课,你还记得吗?” “当时你说完这些,还问了我一句「世子笑什么」。”他望着沈青阮,目光温柔若水,“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 “可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忽然明白了自己当时的想法。我想,我那是高兴,因为遇到了一个与我灵魂相契,志趣相投的人而喜不自胜。” “你当日的话被我奉为至理,每每困顿之时,但凡在心中念上一遍,都会觉得豁然开朗。但今日,我斗胆在后面再加上一句。” “人生来便有眼鼻耳口,是上天希望我们能感知这世间的一切美好。十里荷塘,熏风中醉人的酒香,过耳缠绵的琵琶,玫瑰酥饼留在喉头的回味悠长……” “但这些都是表面的。几月,几年,十几年,抑或是几十年之后,都会被渐渐淡忘。唯一忘不掉的,是当时的感觉。对一样事物的感觉,对一个人的感觉。埋藏在心里,永远不会消失。” 沈青阮立在窗畔静静地看着他,逆着光的身影在微微颤抖。听他说到最后一句,他猛地转过身去,手指紧紧抓住了窗框。 凌萧没有过去安慰他,仍是立在原处,不远不近,站在他一回头就能望见的地方。 看着他由最初激烈的觳觫渐渐平缓下来。最终,又变成那个睥睨尘俗,遗世独立的兰琴公子。 “二十四日后便是千觞节……”半晌,沈青阮的声音传来,轻轻的,有些发闷,“那将是我的一道大关卡。如果通不过……我会死。” 他换了口气。 “即便是通过了,我也将不再是现在的我。会变成什么……恐怖的样子,我也不知道。” 从他口中亲耳听到这句话,哪怕已经有了预防,凌萧的心上还是仿佛忽然被人压了一块大石。石头太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所以,这些都是真的。”他喃喃道,“你姑母沈浔,沈氏的上一代神女离世,你要继承她的神职,需要通过一道考验。考验通过后,你会变得同她一样,拥有通神之力。考验通不过,你会……” 他猛地停顿了一下。 “所以……钟祈之跟我说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竟然都是真的。” 沈青阮沉默不言。 凌萧艰难地走上前去,站到他身边,问道:“可不可以不去?” “不去?” “是,不去。”凌萧倔强得有些像在赌气,“明知前途未卜,却还是要去送死,岂非愚蠢?” “愚蠢……”沈青阮叹了一声,“是啊……小时候看到姑母面容可怖,神志全失,舞着一只断臂不受控制地发疯的时候,我也曾一度认为这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事。” “可渐渐的我长大了,渐渐的姑母走了,这件愚蠢的事便落到了我的头上。我也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究竟要不要去做。” 凌萧转头看向他,氤氲潮湿的雨汽里,他的脸苍白沉静,除了眼底泛红的血丝,面上没有半点泪痕。 “可不去又该如何?”沈青阮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珠仿佛昭示着世间的善恶,“我毕竟是姓沈的。我的父亲、妹妹都是姓沈的。” “我们是沈氏嫡系之后,身上流淌着从祖先处遗传下来,千百年间从未断绝的血。如果我逃了,那下一个便是我的父亲。若是父亲也逃了,剩下的便只有阿吉。” “阿吉……她才七岁呀。我要以何等面目,才能让她代替我进那一道门,承受这些本该落在我身上的命运?” “那沈浔自己的后代呢?”凌萧口不择言地说着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自私之语,“寒先生呢?他不行吗?为什么一定是你?” “不行的……”沈青阮缓缓摇了摇头,“这种血液很特殊,只有在男性嫡系继承人体内才有遗传能力,且精纯不为外族血脉所扰。女性继承人只能承袭这种血液,却不能传递。所以,由我祖辈传承下来的血脉在姑母体内就尽了,寒表兄是继承不了的。” “沈氏祖上所有女性神官都是在男性嫡系子孙尚未长成,或是有特殊情况时才代为履责,便如姑母。 -- 第448页 但这副担子终究不是她的,她只是在我与父辈之间搭了一座桥。这副担子最终的归宿,是我。”凌萧转过脸去,默默闭上了眼。 “愚不可及。”他沉声道,“如此陋习,便是废弃了又如何?” 闻言,沈青阮回眸望着他,嘴角忽然柔和了下来:“世子,若是我此次侥幸活下来了,世子可愿意同我一起,推翻这条害人的旧习,让历史翻篇,造福沈氏后世?” 凌萧也看着他,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一抹痛色。 我要沈氏后人的福祉有何用?他在心中暗道,但说出口的却是一个郑重的承诺:“好,我答应你。” 垂下眼眸,他再不敢看他。荷塘的碧水下隐着一群硕大肥美的锦鲤,红黄相间,在荷叶间躲躲藏藏,自由嬉戏。 眼前忽然闪过尘封记忆中的零星碎片。那个穿着樱草色纱衣,圆胖白嫩的娃娃站在凉亭的靠椅上,指着池中的锦鲤「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 这个影像与十五岁上元灯节上,那个身披明蓝色大氅,身骑白马的明朗少年重叠在一起。两人都对他徐徐展颜,笑意深深,眉眼弯弯,唇角是两个浅浅的梨涡。 他的心口忽然没来由地抽痛起来,难过的情绪压在心头,天地间的水汽仿佛在一瞬间同时灌入了他的胸腔。 良久,只余空空一叹。 第340章 开到荼蘼花事了 雨季终究还是来了,窗外总是淅淅沥沥的,即便不是倾盆大雨,也总是落着沾衣的水汽,让人不得干爽。天上也是灰蒙蒙一片,时常分不清晌午和新夜。 整个世界潮湿得发霉,人的心情郁郁,鸟兽伏踞不出。唯独漫山遍野的花木吸满天地灵气,生长得越发茂盛。 便如客院中的这株荼蘼,顺着花架攀援而上,又在窗前垂下。 厚重的花枝,风一吹,便吹落一蓬挂着雨珠的白色花瓣,透过半开的窗缝飘进室内,在书案上落下厚厚一层雪片。 开到荼蘼花事了。 今日是六月十七,距离千觞节还有二十日。 凌萧伸手拂去花瓣,又将书翻过一页。 还是那篇《永安赋》,从莲舟镇起就一直陪着他。一路乘船坐马,经历诸多风雨,早已破旧磨损。这几日又频频被雨水沾湿,书页更是泡发得如同雪浪一般。 但他还是舍不得丢弃,心事一旦不宁,就摊开来一字一句地读下去。早已烂熟于胸的词句,每每在唇齿间咀嚼,却总有静心凝神的功效。 “阿嚏!”隔壁又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接着就是几声鼻音浓重的呻-吟。 凌萧心中有些愧疚。 当日他明明答应了钟祈之,上山后就遣人下去接他。可见到沈青阮后,两人的情绪都有些失控。又经过那样一番对谈,事后良久他的心绪都久久不能平复。 直到傍晚时分婢女前来传饭,他才蓦然想起钟祈之还在山脚等他。 连忙遣人下山去寻,却寻了许久,才在一株硕大的梧桐树下找见一只浑身透湿,瑟瑟发抖的落汤鸡。 原是他为了避雨躲到此处,久久等不到来人,自己又累又饿,先撑不住睡过去了。 中途又下了一场雨,他在睡梦中被淋了个透湿,又兼旅途劳累,身体伤痛,被人抬上山后就病倒了。 如此昏睡两日,今日晨起才有所好转。烧是退下去了,可风寒久久不愈,三餐后还是得捧着药罐子才能好受一些。 不过此事倒也有一个好处——耳边得了片刻清净,在经历了十几日的聒噪之后,凌萧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过几日安生日子了。 这些时日沈青阮一直在忙碌,只在晨间来他院中同他一起用早饭。两人坐在荼蘼花架下,也只是谈些虞州风貌和往日趣闻。 稍显沉重的话题都被他们有意无意地一笔带过,就如同两只笨拙的鸵鸟,将头埋在黄沙下面,闭目塞听,偷享这最后几日来之不易的欢愉。 沈青阮终日马不停蹄,赵菁芜就代他尽地主之谊,领着凌萧在山前山后赏景散步。 若说京城只是樱树海棠的香波蜜海,那虞州便如同瑶池仙主的后花园,因着独特的潮湿天气,将天下奇珍异草统括囊进怀中。 而其中沈府尤甚,一座高耸入云的殒剑山,可寒可暖,可湿可旱,任意品种习性的花木都能在此处找到适宜自己的一方福地。 于是但凡触目所及,古墙角,溪水畔,甚至参天绿木的树干上,贫瘠料峭的岩缝中,都生机勃勃地绽放着各色花朵。 沈府中人也任由它们疯长,但凡不妨碍房屋坚固从不加以修饰。 如此一派野生自然之象,倒比京城中看惯了的方圆规矩完全是另一番体验。 凌萧话不多,但赵菁芜性子玲珑,察言观色总能找出几个聊得开的话题来。见凌萧受方言之苦日久,她又试着教了他一些基本发音。 凌萧也在幼时接触过索伦语,所谓触类旁通,他很快就摸出了西南方言的规律。 却原来它与官话相差并不大,毕竟是同一门语言,只不过发音习惯不同,只要熟悉了最基本的几个发音,其余的也便迎刃而解。 这几日赵菁芜都用方言与他交谈,凌萧听着听着,已经渐渐能分辨出简单的日常用语。 还有一些常用的成语,谚语,除却西南本地独有的词汇在他而言也都不再是难事。虽然张口还有些困难,但已经能听懂好些了。 -- 第449页 见他聪慧异常,赵菁芜也禁不住赞叹,赞叹完了却又泼了一盆冷水:“殒剑山的话公子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可到了别的地方恐怕还要再适应几日才行。” “殒剑山的话?”凌萧不解。 “是啊,咱们这边山多,方言也多,常常隔几座山头说得就不一样了。”赵菁芜道,“不过差得也不太多,就是发音不一样,公子只要习惯了他们当地的说法,其实也没什么难的。” 闻言,凌萧暗暗叹了口气。 赵菁芜见状一笑,又接着上次的话头与他说起了沈青阮的事。 从她口中听来,除却渡口被封一事的料理善后,沈府的日常生意往来也都被他这个沈家大公子接手过来。 他这些年虽然身在京都,但对西南这边的大小事宜都如数家珍。 那两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二老爷和三老爷见他回来,也都当起了甩手掌柜,将大大小小的事全都丢给了他。 除却正在运营的生意,等着他的还有连篇累牍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不过几日,他下颌上的骨线又料峭了好些。 晚点时分他照例都在前厅忙碌,凌萧便独自在院中用饭。 今日眼看着便要过晚,他以为还是由丫鬟将饭食送来,却不料等来了赵菁芜。 “凌公子,我替青阮哥哥来传话,请你一道去前厅用饭。”这几日她与凌萧混得熟了些,眉眼间的笑意又深了一层。 “去前厅用饭?”凌萧确认了一下。 赵菁芜点点头:“二老爷和三老爷也会出席,还有陈大人和沈……沈大人。” “忽然这么隆重,可是有事要商议?”凌萧问。 “是呀……”赵菁芜抿唇一笑,双颊上竟然飞起了红霞,“寒表兄将沈家姑姑的灵柩送回来了,送灵的队伍已经到了房县,明日就能登陆虞州。” 寒氏月?是啊,他怎么忘了。沈浔虽嫁入东陵氏月一族,但她的身份特殊,入土后自然要认祖归宗。 只是联想到二十日后的千觞节,他心里又纠结了起来,不知道在这场角力之中,一向以文壮避世著称的东陵国又会扮演何种角色。 第341章 亭前白玉台,净可观人面 随赵菁芜走出客院,二人一路向沈氏主院走去。天色渐暗,雨势渐渐收尾,几只归家的倦鸟扑楞着翅膀飞离枝丫,“呀呀”哀叫着,抖落蓬蓬沁凉的水雾。 小路两旁已经上了灯,主院更是灯火通明。丫鬟小厮端着茶水果盘进进出出,照面不是问候就是龃龉,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翠微上去跟几个丫鬟交涉了几句,回来对赵菁芜和凌萧道:“二老爷和三老爷已经到了,陈大人刚刚进去,其余人还没入席。” 赵菁芜点点头,搭上她的手,先行一步,引着凌萧进了主院。 一连进了三重门,眼前才豁然开朗,连亮度都比方才提了一层。凌萧打眼一看,只见是一个偌大的花厅。 花厅呈八角形,边长约二丈,每个檐角下均悬挂着九只琉璃灯盏。七十二盏琉璃风灯,映得整个厅堂明如白昼。 整个花厅形如一间亭,漆金粉,镂合欢花的轩窗对开,下方流过一条曲水,曲水上也漂浮着形态各异的琉璃花灯。花灯的烛芯里掺了香料,随着灯烛燃烧,散发出阵阵淡雅馥郁的香气。 亭前白玉台,净可观人面。倒映着廊檐下的风灯,与曲水中的琉璃盏交相辉映,宛如天上银汉坠落凡间。 此景只应天上有,凡人不可久观。 “凌公子,请这边走。”赵菁芜道,伸手对他请了一下。三人行过白玉台,一同走进花厅。 厅内的光线反倒没有外面那么刺眼,四壁燃着儿臂粗的灯烛,舒适的淡黄色光晕,在清一色的紫檀木陈设上打下深深浅浅的影。 花厅共七扇轩窗,每扇轩窗前都置了两桌席面。大门正对面的主席还空着,左右两边却已依次坐了三席。 右手边靠近主席坐着个年近半百的男子,两鬓微白,剑眉星目,三道美须飘然垂下,颇有些仙风道骨。 他显然也对自己这几缕长须甚是满意,凌萧进来时,就看见他正翘着小指,拈着其中一缕缓缓摩挲。 长须男子的右侧下手边也是个中年男子,年纪比他轻上一些,一头乌发犹如泼墨,不羁地披散在脑后。 这人面色稍显黝黑,五官也较为深邃。尤其面孔正中一管高挺的鼻梁,便如利剑一般,连带着些许平庸的眉眼都英挺凌厉了起来。 二人身边各坐着一名美妇,想来是他们的夫人。夫妻二人共同坐在靠前的一张桌案上,后面分别坐着两个弱冠青年,看样子大概是二房和三房的长子。 “上手那位是二老爷……”赵菁芜在他身边低声道,“他旁边的是三老爷。两人都修道法,但据说修的不是同一个门派,私下里常常因为此事生出龃龉。” “他们平日里就是打坐炼丹,弄得整个主院跟个窑洞子似的,一天到晚烟熏火燎。心思都放到了求仙问药之上,也不怎么关心家族生意。 若不是两位夫人从旁帮衬着,再加上老一辈的管事和掌柜的得力,沈氏偌大的家业怕不是要断送在他们两个手上……” 赵菁芜说着摇了摇头,又伸手将他往左边一请。 陈嘉运也已入座,便在主席左手边第一个。看到赵菁芜和凌萧进来,他便对凌萧遥遥颔首示意。 -- 第450页 赵菁芜引着凌萧一路走到他身边,先同陈嘉运见了礼,又指着下手边的空位对凌萧道:“凌公子,请入座。” 凌萧入席后,她也在他身边落座。席上已经布了果茶,她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拈起茶盏品了一口,对凌萧道:“是七香茶,沈夫人生前调制的,味道很好,公子也请尝尝。” 闻言,凌萧也斟了一杯,微抿了一口。味道很熟悉,只不过换了人烹煮,所以少了一分香气。 “不是叫沁园春吗?”他问道。 “公子也知道这个名字?”赵菁芜惊喜地看着他,“这好像是青阮哥哥小时候取的呢,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没叫起来,我也是听钱嬷嬷说起才知道。公子大概是听青阮哥哥说的吧?” 凌萧微微颔首,沉吟了一下,又道:“七香茶……还是沁园春好听些。” 赵菁芜双唇一动,刚要说些什么,外间却忽然响起一阵喧闹。 接着,一阵呛烈的烟草味就飘了进来,冲散了花厅内原本清新宜人的花木清香。 干辣的气味刺激着众人的鼻腔,陈嘉运颇为不适地皱了皱鼻子,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凌萧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门上的水晶帘被人粗暴地打散,「叮叮咚咚」声中,一个身披重紫圆领袍衫,袖摆绣瑞兽滚金线的七尺大汉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就只他一个人,身边没带小厮。一众丫鬟仆役战战兢兢地聚在外厅,求助似的望着花厅内的主子,大气也不敢出。 凌萧打眼一看,只见与他周身的气场颇为不符,此人面相甚是年轻,当还未入不惑。 一张脸保养得当,莹润有光。上唇的胡须也被精心修剪过,细细的两道,在尾端微微上翘。 他左手掌心盘着两个胡桃,拇指上的碧玺扳指沁色流光。右手托着一杆鎏金烟枪,方才那股呛人的烟草味就是出自此处。 大汉进来后在门口站定,四下打量了一圈,舒嘴嘬了一口,徐徐一吐,滚滚白烟从他的口鼻缓缓溢出。 满室的辛辣味道越发浓烈,陈嘉运坐在凌萧身边,已经禁不住举起衣袖揩了揩眼角。 肤色黝黑的三老爷斜眼往门口瞟了一下,又垂下头去,把玩着手中精巧的茶盏不发一言。 倒是他上手那位留着三缕美须髯的二老爷不豫地皱起了眉头,远远盯了大汉一眼,不满道:“老四啊,你这饭厅里抽旱烟的习性在自家人面前也就罢了,如今府中有客,就不能收敛收敛,非要惹得客人不适,给沈府丢人吗?” 大概是因为席上有外客,他开口说的就是官话。不过与赵菁芜几人的官话不同,他的官话一听就是跟书塾先生学来的,板正有余,但流利不足。 但这样的程度已经足够交流之用,凌萧早就猜到了大汉的身份,如今听他一言越发确定。他细细打量了那大汉一眼,心下一哂。 原来你就是让青阮处处掣肘,心生忌惮的虞州刺史,沈重山。 第342章 金珠子,白脸子 那厢沈重山听到了二老爷的话,也眯起双目斜乜了他一下,嘴下一使劲,狠狠地嘬了一口,缓缓吐出后,才优哉游哉道:“唉,在下一介武夫,没读过几本书,也不懂什么规矩,让诸位见笑了。” “只是在下年少时常年在兵营里待着,冬日天寒,长夜寂寞,就抽上了烟袋锅子。这一年年下去,兵营是出来了,可这旱烟却是戒不了了。” 他的官话倒是比二老爷流利了许多,除了字里行间偶然冒出来的几丝西南口音,便说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也不为过。 说着,他转眼看向花厅一角,嘴角微扬,不怀好意地笑道:“哎哟哟,陈大人,您瞧在下,又忘了您身板单薄,受不得这烟气。来来来,在下这就将这害人的烟袋锅子灭了,省得扰了大人清雅。” 哼哼笑着,他挥挥手招来一个小厮,将烟袋递了过去,又随手从袖中掏出一粒金珠,往他身上一抛。 小厮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烟袋,另一手凌空去抓那珠子。但不知是金珠会打旋还是他的手太滑,总归是没抓住,掉在了地上。 地上铺着遍地撒花绣金银线的长绒地毯,一脚踩进去,半个脚脖子都被埋在长长的细绒里。 那么一粒小小的金珠子掉下来,更是瞬间就被细密的长绒埋没了。再加上颜色相近,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来。 小厮又惊又怕地看了他一眼,连忙蹲下身去找。可心里着急,手上就禁不住慌乱,一粒红豆大小的金珠被他翻来覆去怎么也找不出来。手里的烟袋锅子却越发灼人,他额上也蒙了一层细汗。 沈重山低头看了他一眼,似是觉得颇为有趣,轻轻嗤笑一声。 听见他的笑声,小厮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一抖,浑身不受控制地筛起糠来。 这么一来他的手越发不稳,不仅掉落的金珠找不着,另一只手中的旱烟袋也岌岌可危了起来。 花厅内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小厮身上,却无人出言干涉。 三老爷还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二老爷也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小厮,似乎在等待着事情的进一步发展。 就连赵菁芜也默默地坐在席上,眼观鼻,鼻观心,自顾自饮茶,甚至连看都没向门口看上一眼。 凌萧和陈嘉运身为宾客,自是不好说什么。 -- 第451页 如此一来,花厅内的气氛便微妙了起来。 沈重山倒是老神在在,饶有兴趣地盯着浑身筛糠的小厮看了一会儿。 见他摸了半晌还是没摸到,他撇了撇嘴,又从袖口里掏出一粒金珠,随手往地上一扔,道:“不就是个金角子,找不到就别找了。来,老爷再赏你一个!” 那小厮一直急着在地毯里摸珠子,没料到他又丢了一粒下来,一个眼错不见,又让那珠子落进了长绒毯里。 两粒金珠相继不见,这下他越发着慌,高举着烟袋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里面的烟丝被他一晃,掉了几丝在地上。「呲呲」几声,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小厮连忙伸手将火星捂灭了,可拍了半天,娇贵富丽的长绒地毯上还是被烫出了两个指甲盖大小的黑洞。他吃了一惊,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望着沈重山,一脸的我命休矣。 见状,沈重山挑了挑眉,也皮笑肉不笑地回望着他。嘴唇微动,刚要说话,却听前厅又传来一阵喧闹。 “大公子回来了!”有小厮高唱道。 闻言,花厅外的丫鬟仆役们登时激动了起来。 “大公子回来了!” “这下好了,修吉有救了!” “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在众人此起彼伏的叹慰声中,参差的脚步声向着花厅传来。 不一会儿,水晶帘被人打起,一道笔直修长的身影走了进来,在一脸煞白的小厮身前站定。 “怎么了?”清冷的声音传来。沈青阮淡漠地四下扫视了一圈,不去看与他视线齐平的沈重山,而是低下头,望着那小厮。 “大公子,小的愚笨,没接住四老爷的赏钱。金珠子掉进绒毯里,一时半会儿找不见。小的又没拿稳四老爷的烟袋,烟丝掉出来,烫坏了地毯。小的,小的……”小厮说着眼眶泛红,两汪眼泪在框里直打转。 见他一副受尽委屈不敢还口的模样,站在沈青阮身后的湛卢先不屑地嗤了一声。 沈青阮回身扫了一眼,再垂首看向小厮,也有些不耐道:“就这么点事,值得你哭哭啼啼,堵在门口大动干戈?” “不就是一点赏钱……”他抬起头,望着沈重山凉薄一笑,“既要赏人,何不大方一点,省得掉进绒毯里寻不着,没得在客人面前闹笑话。湛卢……” 他轻轻道了句,也不理沈重山,自顾自向前行去。 湛卢得令,立刻从袖中掏出一颗明珠大小,双面暗刻富贵吉祥纹的小金鱼儿,在手中掂了掂,往那小厮头上一抛。 “呐,这么大的金裸子,总不会找不见了吧?”他哼哼一笑,一脸神气地跟上了沈青阮的步伐。二人一前一后,径直向前行去,然后在主位落座。 立时有丫鬟斟了茶,递到沈青阮手中。 二老爷面上有些畅快,微微倾身,望着他嘘寒问暖道:“阮哥儿啊,今日又受累了,不知下面的生意如何?” 沈青阮不紧不慢地饮了口茶,然后放下茶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多谢二叔关心,二叔言重了,本就是自家的生意,我身为长子理应竭尽所能,谈不上受不受累。只是前几日渡口被封,亏损颇多。几家店铺一时周转不过来,处理起来有些棘手罢了。” 二老爷同沈青阮说话,其余人看似漠不关心,其实都竖着耳朵暗自倾听。听他说到渡口被封一事,众人都不约而同往门边看了一眼。 凌萧也向门口看去,就见沈重山还站在那里。没了烟袋的右手有些尴尬,抬起来比量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最终握拳放在身前。 第343章 吾姓之殇 二老爷随着众人的目光瞥了沈重山一眼,扬声道:“老四啊,你也别在那儿杵着了,快入席吧。阮哥儿累了一日,这个时辰才回来,咱们做长辈的不要不懂事,耽误了他用饭。过晚后还有几个铺子的事等着他去处理呢。” 闻言,沈重山凉凉地扫了他一眼,接着移开眼眸,又看向沈青阮,撇嘴轻轻一笑。 “哎呀,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我堂堂一个上州刺史,日日躲在家中偷闲,竟不知几个铺面的生意有多难做。” “不过也罢,谁让家中长辈无能,一日日的净巴望着飞升成仙,与那姮娥花前月下。家道衰落至此,也难怪做小辈的要勉为其难,赶鸭子上架了!” “老四,你这是在说什么?”没想到他如此不讲究,当着众人的面给他下不来台,二老爷一张标致的素白脸儿微微一寒,两条修长的剑眉不豫地拧在了一起。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沈重山慢吞吞地扭过脖子,瞅着他夸张地瞪了瞪眼。 见二老爷面色阴沉,他毫不在意,甚至可以说是畅快地叹了一声:“唉,有些人啊,光长岁数,就是不长脑子。总以为年纪辈分大一点,就能日日踩在别人头上,对人发号施令。殊不知,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说着,他迈着八字步走上前去,一掀衣摆,在宴席末尾落座,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今日老子愿意屈尊坐在这儿,那是看着家主和阮哥儿的面子。那些个腹内草莽的糟老头……” 他砸了咂嘴,「呸」的一声,吐出口中的茶沫,“不是我说,有那个扭捏作态的功夫,还不如去焗焗脸上那三条吊儿郎当的猫尾巴,再多磕几粒丹药。逢年过节,我也多在菩萨跟前跪跪,好保佑你早登极乐,早日成仙!” -- 第452页 “沈重山,你!”二老爷被他连番当众羞辱,再也忍不住,指着他大喝一声,“你这个叛徒之后,沈氏毒瘤,目无尊长,狼子野心!当初先祖镇压了暴乱,就应该斩草除根,不该留下你们这些祸患,任你们发展壮大,成为害群之马!” “二哥……”见他手指连颤,面爆青筋,坐在他下手的三老爷终于发话了,他看也没看沈重山,似是怕脏了眼睛,只拿凉薄的眼角瞥向虚空,悠悠道,“你又何必与这种人一般见识呢?” “无过是昧了良心的白眼狼,喂不熟的狗。享受着沈府给他的特权,背地里却尽干些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事。天生一副畜生心肠,又如何能听得懂人的道理?你说得再多,也无过是白费口舌罢了。” “哎哟哟……三表兄!”闻言,沈重山夸张地叫了一声,不气不恼,反而乐呵呵地笑道,“哎呀呀,真是难得一见。百年朽木都能开口说话,看来这修仙问道还真是有点用处!” 三老爷显然比自己的表兄更沉稳些,闻言也没着恼,只是慢悠悠地转过头来,眼皮子一撩,射出几缕精光,像长辈教训晚辈一般谆谆道:“重山啊,大家说到底都冠着同一个姓氏,这么些年,聚在一起也不容易。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地坐下来吃顿饭,非得夹枪带棒,惹得大家心里都不痛快吗?” 闻言,沈重山猛地怔了一下。 “呵,同一个姓氏……同一个姓氏……说得好啊!”他似是被这句话戳了心,面上有些动容,凌厉的眼眸垂下,宽厚的身板竟如醉酒一般落拓地晃了两晃。 “这么些年了,用得着我的时候,你们就拿这个姓氏来挟制我。用不着我的时候,就用这个姓氏来诋毁我。 见面不过三句,必得提及沈氏给我的富贵荣耀。好像我生在这个家里不是天命所赐,而是你们赠予我的恩惠一般!” “沈御,沈律……”他抬眼望着沈氏二位老爷,双目泛红,拍着胸口道,“你们摸着良心说一句,为着这个家,为着这个姓氏,到底咱们谁付出的更多些?是你们一日日在道观里供奉的香火,还是我十年如一日,在兵营里摸爬滚打,用血汗赚下来的军功?” “唉……重山呐……”三老爷看着他,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你这孩子,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总是一根筋,遇事也不知道过过脑子……” “你以为你那些军衔、赏赐,甚至这个刺史的官位是怎么来的?大家都是平头起家,怎的单就你出类拔萃,节节高升,不到十年的功夫就做到了长史?” “后来大哥升迁进京,还直接把身下的位子给了你。不是为着你这个姓氏,难道是因为你个头比别人高几寸,身上的腱子肉比别人多几两吗?” “同根同血,同姓同源。”他蜷起食指扣了扣桌面,“咱们四房本该同气连枝,同甘共苦,可你却总是将自己独立在家族之外,甚至不惜与族人为敌。” “想当初你抛家弃族,赌气投军,非要从最底层的杂役兵做起。整日里同那些不着调的兵油子混在一起,逛青楼,混赌场,把家族清誉统统抛在脑后,丢尽了我沈氏的脸。如此辱没门楣,本该将你立即逐出家门。然家主仁慈,一一忍下了,还总是替你说话。” “当年你落魄时,沈氏没有一刻放弃过你。如今你发达了,不念着沈氏的恩情也就罢了,还要拿军功来说事。唉……” 他痛心疾首地叹了一声,“重山啊重山,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咱们做人不能这么忘恩负义呀!否则,日后如何有颜面去叩见列祖列宗啊?” 「砰」的一声,瓷屑四溅。 众人齐齐一惊,凝神看去,就见沈重山一只手悬于案上,紧紧握拳。 下方是碎成齑粉的茶盏,还有零星粉尘飘在空中。一滴血顺着他掌心的纹路滴落,砸在雪白的齑粉之上,染出一朵殷红的落梅。 三老爷被他吓了一跳,手中茶盏一抖,溅出两三滴茶水,烫得他猛地缩了缩手。 第344章 自古西南出美人 沈重山捏爆茶盏后,怒气似乎平息了一些。他长出了一口气,收回伤手,随意在身上抹了抹,然后歪歪头,状似无所谓地笑了笑。 “对,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一根筋,凡事不过脑子。明明知道你们是什么德行,却还是不死心,非要跟你们讨个说法。呵……说来也是可笑!” 他抬起头,目如死灰地望着与自己同宗同族的二位表兄。 “亏心之人如何交心?我要的说法,是你们这副糟烂肚肠外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你们又如何肯将它扯下来,换我一个心静意平?” “所以啊,想明白了,我也不必再犯傻。沈氏既容不得我,我也不愿继续在这儿混赖着。等这几日过了我就走,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省得一天到晚面红耳赤,把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来覆去说个没完,平白坏了我的心情!” 一番话说完,他厌恶地闭了闭眼,不再看厅内众人。 见他如此,三老爷似是有些意外,一张嘴无力地张了张,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也悻悻地转过脸去。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偌大一个花厅静可闻针。 一片瘆人的静寂中,一个小厮战战兢兢地奉上来一个崭新的茶盏,轻轻放在沈重山面前的桌案上,又屈膝跪下去,举起一方雪白的巾子,想要给他包扎。 -- 第453页 他跪在沈重山右后方,沈重山一开始没看见他。他举着巾子跪了良久,直到两只手臂撑不住力打起摆子来,沈重山才一回头瞥到了他。 见他低垂着头,浑身筛糠的模样,沈重山似是想到了什么,怔了一下才从他手中抽过布巾,随口喝道:“起来!几尺高的汉子,别动不动就给人下跪!” 小厮见他并未拿自己出气,不禁大松了一口气,腿一软,踉跄了一下才颤巍巍地爬起身来。 沈重山在他脸上扫了一眼,又是一怔,奇道:“怎么是你?方才没把腿吓软了,现在还敢凑到我身边来寻晦气?” 小厮显然是怕他怕得厉害,听他问话也不敢抬头。明明他站着,比坐着的沈重山高出半个身子,可一双低垂的眼睛却拼命往自己脚上瞟。仿佛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让他钻进去,再用土把自己仔仔细细地埋起来。 “他们……”他哽了一下,上下齿禁不住打架,“他们都……咯咯咯……害怕,不敢……咯咯咯……过来,只有我……咯咯咯……咯咯咯……” 这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倒把沈重山逗乐了,他轻轻一笑,眉宇间的戾气立时去了三分。 “你叫什么名字?”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小……小的修吉……” “修吉……”沈重山念了一遍,又问,“姓什么?” “姓严……” “严修吉……好……”沈重山伸出手去,“过来给我包扎。” 修吉顿了一下,咽了咽唾沫,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又跪倒在他身边,拿布巾给他揩了揩手上的血。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活像在擦拭皇上最心爱的一尊羊脂白玉瓶。 沈重山注视着他的动作,忽然问道:“为什么这么怕我?不仅你,还有你们这一个个的,见了我都跟避猫鼠似的,我有那么可怕吗?” 闻言,修吉又是浑身一颤。他慌忙抬起头,道:“小……小的们不敢。只是老爷威名在外,大家都说您治军手段严厉,在战场上更是杀人如麻。小的们生怕行差踏错,踩了雷,再叫老爷用军法处置了……” “呵呵呵……”听他一番尚自带着孩子气的话,沈重山禁不住大笑了起来。 “严修吉……”笑了一会儿,他收起笑意,面容严肃起来,“你既尊我一声四老爷,那我今日便教你一个道理。” “你记住,人没有生来的贵贱,做主子的也不见得就比仆役更有见识。只不过是出生时含了金汤匙,有个金光灿灿的姓氏加身,却不代表就能一辈子凌于人上。” “相反,出身不尽人意,也不意味着就要一直屈居人下。是高是低,是富是贫,这辈子能够到什么地方,总要奋力跳一下才知道。” “堂堂男子……”他猛地出手,在修吉的双膝处打了一下,“这副膝盖跪天跪地,跪祖宗父母。除此之外,不要动不动就弯下去。” “知道的,说你孝义谦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天生就是这么一副软骨头,好欺负呢!” 说完后,他一把将手抽过来,把修吉未缠完的巾子缠好,粗粗打了一个结。 “手脚太慢了!”他瞥了低眉顺目的修吉一眼,“若是在战场上,这会儿功夫,十个你都被敌军戳死了!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 “是……”修吉拱手一礼,慢慢站起身来,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倒退着出了花厅。 沈重山一番训话被花厅众人听了个满耳。正所谓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同样的一番话,听到不同的人耳朵里,自然又是几番不同的滋味。 三老爷怔怔地盯着半空发了会儿呆,半晌回过神来,似是觉得没趣,将手中已然冷却的茶水放下,重重叹了口气。 二老爷仍是面色不善,但也没再说什么,只一个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任貌美如花的夫人再三劝解也无动于衷。 如此,花厅内终于静了下来。众人顶着三分相似的眉眼,却都是一脸的苦大仇深。 凌萧从左至右扫了一圈,又看了看全程对长辈们的争吵置若罔闻,百无聊赖地剥着石榴皮的沈青阮,心下忽而一哂。 别看大家嘴上争强斗狠,但私下里的小动作却是如出一辙,就连生气的模样都甚为相似。 从左至右,从沈重山到三老爷,二老爷,三人都是一只手搭在案几上,另一只手垂在腿边。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眉峰一高一低,纤长的睫毛下双目阴沉,里面藏着各自的心事。 嗯,他在心中暗暗点头。 一家子相貌周正,根正苗红。自古西南出美人,这句话果然不错。 第345章 鼠目寸光二夫人 见战事终于平息,沈青阮停下了剥石榴的手,在白绢布上擦了擦,将小碟端起来,递给身后的湛卢,道:“赏你了,拿去吃吧。” 湛卢大喜过望,立刻伸手将小碟接了过去,看看他,又看看细白瓷碟中殷红欲滴的石榴籽,伸手抓起一把扔进嘴里,高兴道:“多谢公子,这石榴真甜!” 沈青阮又对陈嘉运拱了拱手,道:“府内院子大,人丁多,总是免不了是非,让大人见笑了。” 陈嘉运也忙拱手回礼,接着捋了捋短须,笑道:“公子客气。其实院子大些没什么,人丁兴旺也是难得。只要大家同心协力,何愁不能家和万事兴呢?” -- 第454页 “是啊……”闻言,沈青阮微微一笑,“大家同心协力,何愁不能家和万事兴。大人金玉良言,青阮受教了。” 说完,他目光向下游移,望向凌萧,面无表情,双目泛波。 凌萧与他对视了一会儿,轻轻闭了闭眼,示意他安心。 沈青阮便垂下眼眸,又转过头去,面向大门,朗声道:“人齐了,摆饭。” 得令,厅外早已恭候多时的丫鬟仆役连忙鱼贯走了进来。 整齐的碎步带来佳肴和美酒的香气,霎时间将花厅内剑拔弩张的肃杀之气冲得一干二净。 果然人还是免不了口腹之欲,见到满桌子或是浓油赤酱,或是清淡鲜香的菜肴,就连脸最臭的二老爷也缓和了神色。 “来,老爷,尝尝这个蹄花,你最喜欢的。”二夫人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晶莹剔透的白肉,连带着白玉浓汤,向他嘴边送去。 可蹄花还没送到嘴边,二老爷却阴鸷地瞪了她一眼,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将调羹又送回了她的碗里。 沈青阮余光瞥到了这一幕,却没说什么,伸手拿起象牙箸,夹了个虾球放进面前的小碟里。 四下这才纷纷动手,斟酒的斟酒,喝汤的喝汤。一时间整个花厅静可闻针,只偶尔传来餐具碰撞的清脆「叮咚」声。 二夫人面上有些难看,捏着调羹的纤纤玉指紧了紧,低声道:“不过就是个长房嫡子,还没继承家主之位呢,哪来的这么大排场……” 闻言,二老爷刚刚伸出去的双箸猛地停在了半空。 他回过头来,凌厉地盯着夫人,低声呵斥道:“不会说话就闭嘴吃你的饭!这是什么场合,让你跟过来,就是为了给我惹祸招恨的吗?” 二夫人闻言一惊,兀自不服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刚想说什么,却又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青阮这次突然回府,为的什么你不知道吗?明日东陵的人就到了,再过几日是千觞节。万一他通过去了,就和当年的沈浔一样,是神子。” “神子在族内是什么地位你不清楚吗?还说什么家主……他一声令下,便是要他爹当场自缢尽忠,大哥也得立马挂白绫,伸脖子,半句废话都没得!” “你现在逞一时口舌之快,得罪了他,等到来日可要如何做人,如何拉扯着一家老小在他手底下讨生活?啊?” “这……”二夫人被他厉声一喝,不由委屈地湿了眼眶。 “青阮他这不是还没通过去吗?祖宗考验哪里是那么好通过的?当年沈浔也是毁了脸,断了一只胳膊,丢了半条命才勉强通过。 通过后整个人也变得半疯半傻,神志不清。后来还发癫震碎了自己夫君的心脉,害他年纪轻轻就命丧黄泉……” “青阮这么小的年纪,功夫没她姑母扎实,身板又单薄,看着就不是个长命相。你何必像个见猫鼠似的,现在就巴巴地上赶着讨好?唯唯诺诺,没有一点男子气概……” “你!”二老爷双目一瞪,额上才刚消下去的青筋又爆了起来。 “妇人之见,妇人之见……真是鼠目寸光,愚不可及!”他喃喃暗骂着,举起酒杯,仰脖灌了下去。 二夫人见他不敢与自己争锋,只一个人喝闷酒,以为他理亏辩不过自己,不禁洋洋自得地轻嗤一声,也给自己斟了杯酒,举袖端了起来。 刚要喝,心头却没来由地一个觳觫,忽然被利箭射中一般,后背上凭空起了一层白毛汗。她微微一惊,躲在宽大的衣袖后面,抬起双眼小心翼翼地四下扫了一圈。 “没什么呀……”目光掠过正在闷声喝酒吃菜的三位老爷,她松了口气,不由暗自纳闷。 又一抬头,举目望向对面的客席,那种突然被扎了一下的感觉又来了。 她轻轻打了个颤,定睛一看,就见对过第二席上,那位从京城来的年轻公子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刀削般的轮廓,透着说不出的凌厉,目光沉肃,隐有冰寒,见她看过来也不躲,冷峻的目光中似乎含着某种警告。 她微微一惊,整颗心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慌忙收回了眼神。 可回过神来她又有些气恼,今日出门没看黄历,不知撞了哪尊瘟神,好端端地吃着饭,先是被夫君一通训斥,后来又被个年轻后生莫名其妙地瞪了一眼。 可她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个青年人?明明他刚从京城过来,两人今日才是第一次照面。 怎么就像是攒了八辈子的深仇大恨,那眼神赤-裸裸的,竟像要活撕了她一般! 丹楹刻桷的花厅里,众人各怀心思,一顿饭吃得乏善可陈。 终于,沈青阮停了手。众人也眼尖地住了嘴,由丫鬟伺候着漱了口,净了手。宴席撤了下去,又换上新鲜的瓜果清茶。 众人都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投向主席,沈青阮沉吟了一下,开口道:“今日请各位过来,原因大家也知道。姑母在五个月前病故,如今遗体已被送回虞州,明日便可入陵。一应事宜已经打点妥当,今日请各位来,也不过是再叮嘱一句。” “从明日起,一直到七月初七千觞节,诸位当沐浴斋戒,不得饮酒,不得杀生,禁一切笙歌宴舞,以敬先祖之灵。如此,还望诸位清心寡欲,谨慎守礼。” “此外,姑母的灵柩将于明日巳时抵达山门。安灵仪式即刻开始,还望诸位提前知会亲族,莫要来迟,在亡者灵前失仪。” -- 第455页 第346章 细蛇吞象沈重山 沈青阮话毕,沈氏众人敛眉肃目,纷纷拱手应礼。 沈青阮盯了诸人一眼,然后缓下神色,转头对陈嘉运和凌萧道:“以上是我沈氏族人要守的规矩,二位乃是贵客,不必受此约束,清心自在便好。至于安灵之礼也甚是繁冗,二位若有心,大可前来一观。若是不来,也不算失礼。” 闻言,陈嘉运当先拱手道:“公子客气了。老夫虽是客居,但常言说得好,客随主便。此乃沈氏千百年承袭下来的传统,老夫不敢失礼于古人,也当清心斋戒。公子日常琐事繁多,就不需再为此种小事耗费心神了。” 沈青阮闻言微微颔首,一转眼,又去看凌萧。 凌萧看着他温和一笑,又微微颔首。见状,沈青阮也微微一笑。笑意还未到眼中,人已经又回过了头去。 事情已经吩咐完毕,他四下扫了一眼,道:“如此,今夜便先到此。前厅还有几间铺子的管事等着,我不好再耽搁,便先行一步。” 说完,他站起身来,抬脚欲走。 这时,沉寂了一个晚上的沈重山忽然又活过来一般,伸手阻住了他的去路:“诶,阮哥儿且慢!” 闻言,沈青阮停下脚步,淡淡地抬眼看着他。 “呵,是这样……”见他面色冷淡,沈重山也不讨那没趣,直奔主题道,“我见阮哥儿你年纪轻轻就要上下奔波,着实辛苦。方才又听二位表兄一言,越发觉得自己没用。身为长辈却不能为人表率,反而要麻烦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后生,不由心生愧疚。” “就像三表兄说的,咱们都是沈氏之后,冠着同一个姓氏,自然要齐心协力,为家族事业做些贡献。 当叔叔的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这些年来手下聚了一批算账管事的好手。 最近闹事最多的芙蓉浦那边,便由叔叔帮你接管了。你也好省些心,集中精力准备更重要的事。” 一言毕,四下哗然顿起。 二老爷忍了他一顿饭,听到这番话再也坐不住,猛地弹起身子,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 “沈重山!你这是老鹰叼黄牛,细蛇吞巨象,到了山顶想飞天,当了皇帝还想成仙啊!” “这些年里,我们几房的生意被你借着「职务之便」贪墨了多少?没想到你还是贪心不足,现在居然又打上了芙蓉浦的主意!” “芙蓉浦是什么地界?那是虞州最热闹的渡头,商贾云集之地。沈家七成的生意都要从那儿过,一日就是十几万两银子的流水!” “祖上传了几百年的规矩,芙蓉浦历来归长房所有,旁人不得觊觎,不得干涉,不得私吞,违者逐出宗谱。” “你可真是好大的胃口,上嘴皮碰下嘴皮子,张口就要接管芙蓉浦。是欺负阮哥儿年纪小,羽翼未丰,还是觉得我们两个上了岁数,撑不起二房和三房的梁柱了?” 他疾言厉色,三条美须髯随着他话语间的起伏纷纷乱颤。 其余沈氏众人也都面色不豫,就连赵菁芜也从放空的状态回过神来,抬眼幽幽望着立在花厅正中的沈重山。 见众人一致对外,横眉冷目,沈重山怔了怔,接着放声一笑,对众人压了压手,道:“哎呀呀,各位这可真是误会我了!” “芙蓉浦是什么样的地方,我又岂会不知?又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将其占为己有呢?只不过是见阮哥儿辛苦,我这个做长辈的想要帮他分担一下而已。左右不过是派几个人过去,帮忙照看几日,诸位何必如此紧张呢?” “左右不过派几个人过去,帮忙照看几日而已?”二老爷夸张地哼了一声,在「左右」和「而已」两个词上抑扬顿挫了一番,一颗精致的脑袋晃得如同拨浪鼓一般,“说得好听,只怕是吃进去容易,再吐出来就难了!照看着照看着,把人家的地盘照看成自己的,这不正是你刺史大人的一贯作风吗?” “年前我在西郊河畔的那块水田,不就是被你照看着照看着,就照看成了自己的私产。还盖了间三进大院,小桥流水,金屋藏娇。里面住的是谁我都知道,就是那个醉香楼的花魁,梁芊芊!”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她看上了我那块水田的风景,缠着你讨要,我才被你设计陷害,在别的生意上亏了银子,不得已才把水田抵押给你。” “二百亩良田啊……能养活多少张嘴!被你填埋了造院不说,还统统种上桃树,说什么要看春日里烟雨连江,十里桃林的盛景……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可恨我没本事,着了你的道,没能保住靠那二百亩良田糊口的乡民……现在想想,我真是……我真是……” “哎呀,行了!”沈重山连忙打断了他接下去的话,一脸嫌弃地看着他,“你该不会还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哭啼啼,以死明志吧?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知道给自己留点体面……” “就你那一百来亩盐碱地,洒下金珠子都长不出土坷垃,胡吹什么上好的水田!要不是芊芊看上了虞水对岸的小丘山,觉得从此处看去落日甚美,我才懒得打你那块破地的主意!” “再说了,说什么抵押不抵押,我没把你那百来亩地折算成银钱,抵消你的欠款吗?没有我这个冤大头,你那鸟不拉屎的破地什么时候能卖出去?那两千两银子的窟窿,怕又要从公账上抽银子才能堵起来吧?” -- 第456页 “你!”二老爷闻言登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又伸出食指指着他道,“你你你……你胡说八道,污蔑我!” “那明明是二百亩上好的水田,每年能出产一千五百多石细粳米,怎会是你口中颗粒无收的盐碱地?可你却是按次等耕田的价钱折算给我,害我亏了一半不止。你这个小人,趁人之危……” “二表哥……”沈重山掀了掀眼皮子,神色不耐地看着他,“这么幼稚的话也说得出口,亏你还自称是生意人!” 第347章 吴钩越棘,纯钧湛卢 “二表哥……”沈重山掀了掀眼皮子,神色不耐地看着二老爷,“这么幼稚的话也说得出口,亏你还自称是生意人!” “做生意不讲策略,不用手段,那还不如直接开善堂好了!你那时候急着用钱,哭着喊着来求我。我本来根本看不上你那块破地,是碍于兄弟情分才勉强收了。” “怎么,我肯救你的急,难道就一定要自己吃亏吗?你自己做买卖赔了钱,就非得拉着自家兄弟给你陪葬吗?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二老爷一听这话,越发气得心肝乱颤,指着沈重山声声泣血,“当年我那艘货船沉了,前后赔进去近万两银子,你敢说不是你捣的鬼?” “明明就是你早有预谋,一步一计给我下套。我念着同族兄弟情分,一时不察,这才着了你的道。现在你又在这儿大放厥词,真是……真是……哎哟,我的小心肝哟……” “老爷……”见他气得鼻子都歪了,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二夫人和二房长子忙凑上来,柔声安慰着帮他顺气。 二老爷死盯着沈重山,还要再说什么,沈重山却嗤笑一声,摆摆手,道:“哎哟,行了行了,你这人小肚鸡肠,心思太窄,我跟你说不到一块儿去!” “今日我还有要事要办,没工夫跟你磨嘴皮子闲置气。你也快省省力气,别再把自己气出个好歹,回头又赖到我头上。” 说完,他不顾二老爷气喘如牛,双目蹿火,又转头看着沈青阮道:“阮哥儿,你二叔目光短浅,就能看见身前五尺的富贵。你可是读过书的,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吧?” 沈青阮垂着眼眸,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似是在盯着花厅一角的紫檀画屏发呆。 见状,沈重山又上前一步,继续道:“这芙蓉浦呢,我是一定要管的。不过不是出于他说的什么私心,而是为沈氏的将来着想。” “放眼沈府,眼下能担此大任的也就只有我一人。我身为虞州刺史,有权势,也有人力,芙蓉浦由我接管你大可放心。” “你是个敞亮人,有些话不用我说得太直白。正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芙蓉浦也不可一日无主。 我就算背上一身的骂名,被人指着鼻子说数典忘祖,也不能让别人趁机钻了空子,把咱们沈氏几百年的心血断送出去!” “怎么样,阮哥儿……”他冲沈青阮扬了扬下巴,“肯不肯放手,你给个痛快话!” 闻言,沈青阮终于从紫檀画屏上收回目光,侧过脸去,淡淡地看着他,却仍是不发一言。 “怎么,有顾虑?”见状,沈重山逼近一步,“要不这么着,咱们今日就当着大家伙的面立下一道契。七月初七千觞节,若是你顺利出来了,芙蓉浦我完璧归赵,从此不再插手过问……” “那若是我出不来呢?”沈青阮幽幽地望着他,忽然开口。 闻言,凌萧心头一紧。 沈重山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两人似乎在用目光角力。 半晌,还是沈重山先移开了目光。他哈哈一笑,道:“若是你出不来,那这世间事也就与你再无相干,还操这么多闲心作甚?” “反正你过了今天也没明日,还操这么多心作甚?” 一道被记忆尘封的声音穿过时间的长河,在凌萧的脑海中响起。 这句话他在八岁那年,在北境小城的一个偏僻后巷里,也从一个凶神恶煞,满目阴鸷的少年口中听到过。一模一样的遣词造句,甚至连语气都如出一辙。 当年曹绣春说完这句话就举起了屠刀,而自己当时年幼力弱,只能引颈就戮,静静等待屠刀落地。 可如今十年过去了,他已不再是昔年陋巷里那个弱小无助,束手待毙的孩童。 一样威胁的话,当年他无力反抗,今日却不会任由它凌驾在自己在乎的人头上。 沈重山,原本听你对修吉的一番训导,我还生出了几分惺惺之意。现在看来,却是大可不必。 凌萧目光一沉,大步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到了沈重山身前。刚要动手,却不料有人快他一步。 一道寒光闪过,沈重山一个眼错不见,回过神来,一柄寒铁锋刃已经悬在了颈间。 裹挟着帝王之气的黑金双色流溢于剑身之上,就像是一只幽深的瞳孔,从九天之上与黄泉地底凝望着刀刃下卑微的奴仆。 “把你刚才那句话吃回去。”湛卢冷冷地看着他,丹凤双目中孩童稚气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鹰隼在猎杀时毫不留情的嗜血冷漠。 沈重山倒也是个硬气之人,刀兵悬颈也没有惊慌失措。除却方才一时意外微微睁大了双目,很快便平静下来,异常冷静地与手持刀兵的杀手对峙。 “湛卢,看在你主子的面上,你也不该对我无礼。阮哥儿是个讲规矩的人,你这样岂不是让他为难吗?”他望着湛卢,又看看他身后的沈青阮,沉声道。 -- 第457页 湛卢却丝毫听不进他的威胁之言,淡色的薄唇微张,吐出冰刃般的字眼:“把你方才的那句话,吃回去。” “哼,吃回去?”沈重山冷冷一笑,“说出去的话怎么吃回去?你当是小孩子吃糖呢?” 闻言,湛卢也冷冷一笑:“吃不回去,就把你的脑袋割下来,灌回去。” 说着他右手微动,玄墨铁刃在沈重山颈侧轻轻一碰,顿时划出一个一寸来长的血口。 沾到血液的锋刃微微一颤,就好似狩猎的野兽尝到鲜血的味道,兴奋地双瞳激张。 花厅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沈重山颈间一痛,更是神色陡变。他不敢置信地望着湛卢,方才的气定神闲荡然无存。 千钧一发之际,沈青阮忽然出声道:“湛卢,停手。” 湛卢一怔,手下的剑顿时停住。 “哈哈哈……”沈重山高悬心头的一口气猛地松了下来,连忙后撤一步,躲开了悬颈利刃。 抬手捂住流血的脖颈,他看着沈青阮,又看看湛卢,惊怕之余竟然忘形地大笑起来。 第348章 为兄劝你学做人,吃相莫要太难看 见沈青阮喝退湛卢,沈重山高悬心头的一口气猛地松了下来,连忙后撤一步,躲开了悬颈利刃。 抬手捂住流血的脖颈,他看着沈青阮,又看看湛卢,惊怕之余竟然忘形地大笑起来。 “公子!”见状,湛卢气急败坏地回头。 “回来。”沈青阮却只是冷声吩咐。 “就是,乖孩子,乖乖站到你家公子身后去!小孩子家家的,没事学什么大人,玩什么刀?小心人没杀了,反倒割了自己的手!”沈重山喘着粗气道。 “公子……”闻言,湛卢咬牙切齿地喊了一声,猛地回过头去,又紧紧盯住了眼前的猎物。 沈重山发狠狂笑的模样似乎刺激了他的神经,他微眯凤目,蛇一般地歪过头去。 从他的双眼开始,一路向下,一直扫到他渗血的颈侧,喉头禁不住兴奋地上下滚动了一轮。 随着这个轻微的动作,他手中的黑金铁刃又一次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隐隐发出蜂鸣。 沈重山也紧紧盯着他的动向,见他盯着自己的脖颈直咽口水,他的喉头也禁不住颤了颤。 可不知是紧张还是如何,口水走差了气,激得他一阵猛咳,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见状,沈青阮又对湛卢道了一遍:“回来……” 湛卢冷冷一笑,又盯了沈重山一眼,终于撤回兵刃,退到了他身侧。 沈青阮上前一步,走到沈重山身前三尺处停住,沉声道:“我只说一遍。芙蓉浦去向如何是我长房的私事,与他人无关。我不会把它交出去,更不会把它交给你。” 见湛卢终于退了回去,眼前威胁暂除,沈重山大松了一口气。 可一听这话,刚刚松出去的那口气又原封不动地压了回来,不偏不倚,正压在他心头。 “哟,回绝得够干脆啊!”他的眸色暗了暗,“好一个长房私事,好一个与他人无关!一块牵涉到沈家七成收益的地盘,你把它说成是你们自己一房的私产?” “虽说芙蓉浦历代只归长房管辖,但谁不知道,沈家大大小小的生意都跟芙蓉浦挂着钩。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阮哥儿,你是想带着整个沈家千百年的基业,几千条借此糊口的人命,去给你一个人陪葬吗?” 「砰」的一掌击出,沈重山连退三步。一道绀青身影迅疾上前,一把捏住他的脖颈,将他凌空提了起来。 “湛……湛卢……你想干什么?”沈重山双脚离地,喘不上气,不得不用手去拍打他铁铸般的手臂。 “说了,芙蓉浦是私事。”湛卢的声音透着彻骨的冰冷,“再问,掐断你的脖子。” 沈重山忙把目光看向沈青阮,面皮紫胀,目眦欲裂。 沈青阮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上前一步,拍了拍湛卢的肩。 湛卢得令,右手蓦地一松,沈重山便如一团破布一般,“哗啦”一下堆到了一地花团锦簇的长绒毯上。 “你……”他一只手握着喉咙,另一只手指着沈青阮,嘶声道,“小小年纪,心地毒辣,自己活不成,也要把整个沈氏都拖下水!” “算盘被人撞破了,就命心腹恫吓自己的长辈,甚至试图弑杀同族!你这样的人,如何堪当家主,更何堪当神子,维系国柱?” “老四!” “重山!” “沈重山!” 此话一出,花厅内众人齐齐变色。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陈嘉运和凌萧,却见二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见状,众人不禁又是神色一凛,眸光纷纷闪烁起来。 俄顷,还是三老爷踱步上前,将瘫坐在地的沈重山扶了起来,又给他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老四啊……”他缓缓道,“芙蓉浦一事的确干系重大。但就是因为它干系重大,所以不能随随便便地在饭厅里,凭借简简单单的三言两语就随意交托出去。” “好处大家都想占,肥水大家都想分,这本是人之常情,大大方方说出来也不算丢脸。”他看着沈重山,目光俨俨。 “但你要记住,沈氏不是你一个人的。先祖传下来的基业,那是给咱们大家的。大宅门有大宅门的规矩,好好守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收成就够你一辈子花天酒地,吃喝不完。” -- 第458页 “至于其他的,就莫要肖想太多。你一个人撑不起整座殒剑山,泼天的富贵也只能一张嘴,一双手,慢慢享用。” “所以……”他拍了拍沈重山的肩,“为兄劝你谨言慎行,吃相不要太难看。” 沈重山一闪身,躲开了三老爷的手。 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张目观望四周,见众人都面色不善地盯着自己。尤其湛卢一双阴鸷的丹凤眼,似乎恨不得用目光在他心口戳个血窟窿。 他恨恨地张了张鼻孔,大吼道:“好!你们都穿一条裤子,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以后还是这样!” “行,行,你们都行……你最行!”他指着沈青阮冷冷一笑,“阮哥儿,之前没看出来呀。你长着这么一张如花似玉,人畜无害的巴掌小脸儿,却是快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好赖不分! 哼……不过四叔有耐心得很。芙蓉浦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咱们就看着,看谁……唔!” 他忽然弯下腰去,往地上吐了一口。只见遍地撒花的长绒毯上又多了一朵暗红的落梅,里面还混着两颗洁白的断齿。 “湛卢!”沈重山发狂似的指着沈青阮身侧,“你……你竟敢打断我的牙!” 湛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双凤目里终于不再仅仅是嗜血杀戮,而是多了一丝人气。 “咳,那个……重山,方才踢你的人不是湛卢,是……”三老爷有些尴尬地往另一个方向看了看。 “踢……”沈重山却抓错了重点。 他不敢置信地张着鼻孔,伸手在自己保养得宜的俊脸上摸了摸,然后才反应过来三老爷说了什么,猛一抬眼,就见肃穆而立的人群之中,凌萧正眉眼沉沉地望着自己。 第349章 断齿之痛 “凌世子?”见凌萧眉眼沉沉地盯着自己,沈重山先是夸张地将五官纠结到了一起,接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松开了拧紧的眉头,将凌萧上下打量了一番,又往地上啐了口污血。 “哼,我早就发现你们两个关系不一般。你大老远地从京城追过来,是来帮你的朋友撑腰的? 那这一顿饭吃得可不舒服吧?看着咱们这几只居心叵测的大灰狼围着阮哥儿这么个白嫩的小羊羔,心里可糟践得慌吧?” 他扬起嘴角,邪邪一笑:“不瞒你说,我老早就等着世子出手。可是我低估了世子的定力,等了整整一顿饭,等来的却只是湛卢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蠢货……” “喂!”湛卢喝了一声。 沈重山不理他,盯着凌萧继续道:“怎么,忍了这么久,却在这最后一刻忍不住了?让我想想,到底是哪句话惹怒了咱们处事不惊的世子殿下…… 是那句「如花似玉,人畜无害的巴掌小脸儿」,还是那句「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呢?” “你没有哪句话惹怒我。”凌萧沉声道,“从你对青阮发难起,我就一直等着收拾你。” 沈重山被他噎了一下,面上有一瞬间的紫胀。但下一刻他又回过神来,盯着他不怀好意地笑道:“哦?那既是如此,却又为何等了这么久,直到此时方才出手呢?” “难不成是见沈某被族人合起伙来刁难,世子打算落井下石,趁乱添一脚吗?如此小人行径,可与世子您的气度不符啊……” “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我不过是帮着扔一块石头而已,又关气度什么事?”凌萧道,“倒是大人您,身为上州刺史,镇边大将,却不思民生,张口闭口只是自己的利益得失。” “一张绣口指天指地,把自己说成千古第一委屈人。空有一身志气,却偏偏用错了地方,为奸人所用而不自知,到头来只能揪着一个无辜的姓氏做文章。” “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他冷冷一笑,“刺史大人书读得不多,精髓倒是抓得很准。” “你!”沈重山与众人舌战许久,始终老神在在。直到此时,脸上那副完美的武装才第一次有了一丝龟裂。 “大人,我也出身将门,军营里的规矩我都懂,所以最是明白你这一路的不易。”凌萧没理他,继续说了下去。 “白手起家,不知要吃下多少苦,才能以军功铺路,层层出头。这一路艰难险阻,动辄殒命,想着自己的辛苦,自私一点,贪婪一点不是不可理解。” “可我见过更多的,却是历尽千辛万苦,但始终保有赤子之心,不甘摧眉折腰事权贵,胸怀坦荡,侠肝义胆的英雄好汉。” “世路难行,别人的威逼利诱、明枪暗箭都不算什么。最难过的,始终是自己那一关。大人并非生性奸诈之人,一时走错了路不要紧,切记回头是岸。” 他一番话说完,花厅内众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唯有沈青阮暗暗看了他一眼,又快速收了回去。 陈嘉运仍旧坐在席上,远离纷争,悠闲地品着香茗。赵菁芜也站在人圈外围,微垂着头,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沈重山显然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再看向他时,眼里就少了一丝玩世不恭,多了一分慎重。 “凌世子,看来在下还是小瞧了你啊。”半晌,他冷冷一笑,“可世子既然知道这么多,难道就没听过一句最粗鄙的俗语,叫做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我自己的路,我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别人少他妈给我指手画脚,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什么狗屁赤子之心,世子这个年纪听听也就算了。 -- 第459页 若是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满嘴叨念着这个,那这人若不是个傻子,就是天真到了令人怜悯的地步!” “不过……世子也不用把自己装点得多高尚。”他冲着凌萧邪邪一笑,嘴角的残血在昏黄的烛光下有些暗沉发紫。 “我问你,你这个时候来虞州到底为了什么?真的只是为了给你身边这个所谓的挚友撑腰吗? 若真是如此,那你为何早不发难晚不发难,非要等到事情快结束了才跟上来补一脚。如此,不嫌太过刻意了吗?” 闻言,凌萧无奈地闭上了双目,轻轻吁了口气后又睁开眼,望着他癫狂的脸微微一笑。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的确是刻意了一些。”他好整以暇地点了点头,转言又道,“只不过想打你的人实在太多,我前两次没排上号,直到这次才抢得先机。” 沈青阮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阴了一顿饭的脸终于拨云见日,甚至露出了一丝轻笑。 “至于目的……跟你说的也差不多。”凌萧没注意到他的目光,继续望着沈重山道,“就是为了告诉你,青阮身边不仅有湛卢,还有我。” “我不是湛卢,青阮约束不了我,但我的脾气比湛卢只差不好。下一次你再要口出狂言,还是先想想今日的断齿之痛。” “我见大人对自己的皮相甚是珍惜。这次好歹只是损了几颗牙齿,下次若是磕碰了什么别的地方,岂非得不偿失?” “你!”沈重山虎目圆瞪,似是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又咽不下这些话给他带来的郁气,不由暗暗咬紧了一口——哦不,是少了两颗的——一口银牙。 凌萧却再不答言,只静静地看着他。 沈重山与他对峙半晌,怒极反笑,又回过身去,伸手指着众人,连连道:“好啊,好啊……自家人合起伙来刁难我,现在来了个外人,在我沈氏的地盘上,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我!” “凌世子……”他猛地回过头来,双目炯炯地望着凌萧,“你既知道我的身份,那么我问你,你这一脚,代表的是你自己,还是整个凌氏铁蹄呢?” 听他诛心诘问,凌萧却丝毫不以为忤,只漫不经心道:“当然是我自己。若是整个凌氏铁蹄踢到你脸上,你以为就只是断两颗牙齿那么简单?” 第350章 世间千般好,小命第一条 “当然是我自己。若是整个凌氏铁蹄踢到你脸上,你以为就只是断两颗牙齿那么简单?”听沈重山诛心诘问,凌萧却丝毫不以为忤,漫不经心道。 这下不仅是沈青阮,四下众人都掩唇偷笑起来。就连湛卢也认真打量了凌萧一眼,面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欣赏。 沈重山气急败坏地挥了挥手,吼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别跟我玩这些文字游戏!” “我没跟你玩文字游戏。”凌萧的目光也冷了下来,“你的问题我已经答了,信与不信,是你自己的事。” “是我自己也好,是凌氏也罢。反正我顶着这个姓氏,一举一动也不可能与家族脱开关系,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罢。” “只是有一条,望大人千万记住。你若是对青阮不利,那便是得罪了我。得罪了我,你就间接得罪了整个凌氏。” “想想被千万凌氏铁蹄在脸上践踏的滋味,我劝大人见好就收。毕竟世间千般好,还是得有命在,才能享受。” 说完,他走到沈青阮身边站定,静静地盯着满面通红的沈重山,再不发一言。 湛卢此时的表情就像是得了个大蟠桃的小猴儿,双颊通红,恨不即刻飞升:“喂,死老头,你听见了吧?平日你老是笑我不会说话,还拿我自己的话来嘲笑我。怎么样,今日就来了个会说话的。你怎么了,平时不是很能说吗?现在怎么变哑巴了?” 沈重山就像是被人活活噎了个大倭瓜,一口气闷在胸口,吐不出也咽不下。 “诶,真不说话?”湛卢又问了一句,像是有些没趣儿,“你不说话那我们可走了啊!前面还围着一大群人等着求我们公子办事呢!” “唉……”他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这顿饭吃的……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不说,还平白受你一顿气。不过还好结局不错,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大快人心……对,就是大快人心!” “我家公子说了,结局是好的,那一切就都是好的。如果结局不好,那就意味着这还不是结局。 今日这个结局我甚是满意,那这顿饭也该结束了。省得再待下去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好好的事又变成不好了。” 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随后对花厅众人挥了挥手,朗声道:“好了,我代大公子跟诸位告辞了。诸位晚安,咱们明日再见!” 说完,他推着沈青阮,一行人缓缓走出花厅。 沈重山目眦欲裂地望着众人的背影,眼看着他们就要走出花厅,他忽然大叫一声:“你给我站住!” 闻言,众人齐齐一顿,纷纷不豫地回过头去。 就见沈重山盯着人群中的某处,胸膛剧烈起伏:“翅膀硬了啊你,府里待不住了,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山上厮混,你看看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凌萧站在沈青阮身后,旁边还有一大群人,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也分不清他看的究竟是谁。 原以为是他还不死心,又要惹出什么乱子来泄愤,可这话听起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不禁怔了一怔。 -- 第460页 “还躲!你以为躲在他后面我就看不见吗?我告诉你,今晚谁也护你不得,我非要让你知道知道教训,来,你给我过来!” 他正一头雾水,就听沈重山又吼了一声,上前两步,竟是要亲自过来抓人。 见状,沈青阮上前一步,挡在了他身前:“沈府重地,非是你撒野之处,有事说事,不要动手动脚。” 闻言,沈重山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当下也顾不得什么面子涵养,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算个什么东西,毛还没长全呢,也敢来拦我?” “不妨告诉你,就是你那个没用的爹亲自站在我面前,也不得不给我几分脸面。我是看你年小辛苦,体恤你,又觉得少年人脸皮薄,当着外人的面不愿给你难堪,这才处处忍你让你。可你偏是个不识相的,蹬鼻子上脸,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都说管天管地管不着人拉屎放屁,你倒好,老子的家务事你也插手,你以为你是谁,啊?别忘了,你那个窝囊废的爹还没死呢!这就想着上位当家主,阮哥儿,未免也太心急了吧?” 一片瘆人的寂静。 凌萧心中的火气就像是冷水溅到了油锅里,「轰」的一下,噼里啪啦炸了开来。 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全是混沌的岩浆,脚下一动就要冲将上去。 然而沈青阮似乎知道他的想法,还没等他动作就悄悄伸出手去,在宽大的衣摆下给他打了个手势。 他微微一怔,就听沈青阮道:“四房的家事我无意插手,只不过你如今身在殒剑山,人在这里一刻,就要守一刻沈氏的规矩。规矩我方才已经说过了,现在请你退后三步,否则……” “否则什么?”沈重山似乎大为着恼,方才听了那么多重话,甚至挨了几顿打都没见他如此,瞪着一双虎目,吐沫星子喷出去三尺高,“你别以为我真的怕你,要不是……” 沈青阮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等他说完就后退一步,沉声道:“湛卢……” 湛卢早就摩拳擦掌,闻言嘿嘿冷笑几声,大步上前,一掌压在沈重山肩头,将他定在原地。 沈重山哪里忍得了他如此放肆,膀子一甩想要把他的手甩下来,却不料那只手重似千钧,他铆足了力气也不过微微摇动了一下。 接着湛卢微一使力,竟从他的肩头传来一阵「咯咯」瘆人的骨响。沈重山吃痛不已,面色一下子狰狞起来。 沈青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看了湛卢一眼,转过身来,继续向门口走去。众人紧随他的脚步,不出片刻便鱼贯出门而去。 见状,湛卢得意一笑,又在沈重山的肩周大穴上狠狠捏了一把,然后松开手,在他怒不可遏的痛呼声中施施然走了出去。 打帘的婢女手一松,水晶帘「哗」地一下倒垂下来,碰撞出一阵悦耳的「叮咚」声。 第351章 沈府筵席毕,大营风声起 乌泱泱一群人作鸟兽散,花厅内只余一个抱着膀子脱力大喘的虞州刺史,和仍旧坐在席上闭目品茗的监察御史。 “唉……真是没想到。”俄顷,陈嘉运放下茶盏,轻声叹道。 “没想到什么?”闻言,沈重山敏感地看向他。 陈嘉运睁开双目,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哦,在下是想说,没想到湛卢和卫国世子的功夫竟然这么好。” 沈重山不屑地冷哼一声。 陈嘉运似是对这个「哼」不太满意,又道:“同样没想到的,还有沈大人的功夫竟然这么差。” 沈重山一口气没上来,面色又隐隐紫胀了起来。 陈嘉运视若不见,继续道:“大人方才在席间捏碎茶盏的那一手颇为震撼,在下还以为大人有多厉害。却没想到大人不仅被人一脚踹翻,还连出脚的人是谁都没看到,后来又被一个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啧!” 他叹息着摇了摇头:“说起来,大人不是总把十几年的军旅生涯挂在嘴边吗?十几年日日操练,怎么到头来却连个十几岁的后生都打不过?” “唉,真是令人惋惜啊……”一场荒唐的晚宴,最后在陈嘉运漫不经心的悠然长叹,和沈重山威震山林的狮吼声中落幕。 “唉……”千里之外的京城宿卫营中,郎英也悠悠一声长叹。 他为章黎披上铠甲,又忍不住在他厚实的肩头锤了一下,道:“自打认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分开。我听说西南山高水急,路途艰险。你可千万莫要大意,丢了老命啊!” 章黎闻言哈哈一笑,手中的烟袋锅子一放,从鼻孔中喷出两道浓郁的白气来。 “平日里挺爽利的大小伙子,怎么今日竟然婆妈起来?”他也在郎英尚且清瘦的肩头擂了一拳,朗声道,“大哥我这是去西南投奔少主,你少哭哭唧唧的,平白给我招惹晦气!” “哭哭唧唧?”郎英挑了挑眉,抬手扇了扇眼前呛人的白雾,“我哭哭唧唧?我什么时候哭哭唧唧的了?不就是嘱咐你几句,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还有你这烟袋锅子,能少抽几口就少抽几口吧!上次少将军来营里,被你们几个老烟枪熏得脸都白了。 你们也真是,好几双牛眼干瞪着,却愣是没一个有眼力见,还跟在少将军后面穷追猛打。没看少将军避你们跟避瘟神似的,还上赶着讨没脸……” -- 第461页 “哎哟哎哟……”闻言,章黎夸张地瞪大了一双「牛眼」,溜圆的眼珠子上下一滚,在郎英身上打量了一圈,道,“这可真不是当年那个孤身进京赶考的落魄少年郎了嘿!当年也不知道是谁丢了盘缠,躲在船上偷偷哭鼻子,还被少爷逮了个正着。不过三年,你看看现在这一身的神气,竟然连大哥都敢顶撞了!” “你!”郎英一时羞恼,顿时红了耳根,“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少将军……他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嘿嘿嘿!”见他着恼,章黎不禁越发得意,一脸神秘地望着他,道,“你猜!” “猜什么猜!”郎英恼羞成怒,“少将军才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定然是你!” “我什么?”章黎双手在腰间一撑,大大咧咧地看着他。 “定是你躲在一边偷听,才……”郎英暗暗咬牙。 “哎呀!”章黎鬼叫一声,一张大脸凑到他面前,“这都让你给猜中了?” “嗯?”郎英反而愣了一下。 “老子当时正在船上搜罗死尸,不想隔着一个水桶听见有人在哭。”章黎撤回身子,挤眉弄眼地砸了咂嘴,“那动静,嘤嘤嘤,活像个病猫子叫唤。这大半夜的,活活把老子吓了一跳!” “老子刚要过去看个究竟,却没想到少爷抢先一步,把那病猫子提溜了出来。老子定睛一看,哟,这不是方才行侠仗义的白衣少侠吗?连凶神恶煞的水匪都不怕,现在居然躲在水桶后面哭?啧啧啧……此事定然有诈!” “果不其然啊……”他一摊手,“被少爷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这少年侠客丢了进京的盘缠。这饿肚子可不比水匪可怕多了,那能不躲起来痛哭一场吗?” “章……黎……”郎英越听脸色越青,到最后已经黑如锅底。 “我让你满嘴胡吣,拿我消遣……”他爆喝一声,挥手就打。 章黎身穿二十斤的轻甲,还跟皮猴一般,上蹿下跳。郎英左追右赶,却总是慢他一步。巴掌呼来呼去,就是招呼不到他的身上。 二人你追我赶,闹了半晌,章黎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郎英一拳已经挥出,来不及收势,「砰」的一下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一声巨响过后,他大瞪着双眼,整个人僵在了地上。右臂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而他面色青白,双唇哆嗦着,剧痛之下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章黎身穿铠甲,根本感觉不到痛意,闻声回过头来,看见他僵硬的姿势不禁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郎英往他脸上一看,本就铁青的脸色不由又黑了一层。 “哎呀……小英啊……对不住,对不住。”章黎死死憋着笑,绷着脸道,“大哥一时不查,竟然让你受此重伤……快把手拿过来给大哥看看……” “章黎……你……”郎英的右手急忙张不开,只能拿整个拳头指着他,咬牙切齿道。 “哎呀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下可坏了事了,该不会是受了内伤了吧?” 章黎使劲缩着两腮,只能把嘴张开一个小口说话,一面说一面抓过郎英的右手。 盯着看了一会儿,他刚要说什么,忽然瞥见郎英眉毛眼睛皱成一团的模样,再也兜不住,整个嘴跟漏气了一样,「呔」出一声刺耳的尖笑。 “别笑了!”郎英终于缓过劲来,一把把手抽出来,揉搓着恼怒道,“动不动就揭我的短,还出阴招害我。说什么结拜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呸!世上就没有你这么当大哥的!” 第352章 少了什么,多了什么 “别笑了!”郎英终于缓过劲来,一把把手抽出来,揉搓着恼怒道,“动不动就揭我的短,还出阴招害我。说什么结拜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呸!世上就没有你这么当大哥的!” “哈哈哈……哎哟哟,好了,好了!”章黎好容易止住笑,连忙劝慰,又伸出大掌,在他的伤手上帮着揉捏了两下,“我这不是见你兴致不高,随便开几句玩笑,调节调节气氛嘛!” “你这张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来!”郎英一把甩开他的手,没好气道,“得了,战甲披上了就快滚,省得一身喀啦喀啦乱响,吵得我心烦!” “嘿哟,刚说完就又能耐起来了!”章黎打趣道,又把住他的肩,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一个虎躯加上二十斤重的铠甲都压在他清瘦的脊梁上,耍赖道,“要我滚也行,你给大哥我一个温暖的临别拥抱。大哥立刻提枪上马,雄赳赳,气昂昂,杀到西南投奔少主去!” 郎英的右手兀自隐隐作痛,又被他二百来斤的身子压上来,辛苦得连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翻下去,大喘了一口气,这才怒道:“得了吧!还提枪上马,那马也不知倒了几辈子的霉,碰上你这么个主人!” “日日操练,一个营都是精壮的狼卫,单就出了你一个熊。膀大腰圆,活像偷吃酒肉的贼和尚。哎,说实话,你是不是每晚都背着我们去灶房偷吃?” “哎,你这个小子……”章黎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我不招你,你还来劲了你嘿!说我是熊,那我就让你看看我熊爷的本事……先来一招黑熊偷心,再来一招青熊摆尾,最后来一招白熊亮翅……呔!看你这小贼还往何处逃!” “哈哈哈……”郎英被他假模假式的猴样儿逗得一阵大笑。 -- 第462页 “笑笑笑,就知道笑,莫非是看不起我熊爷?”章黎佯怒道,伸出一只巨大的熊掌向他的头上抓来。 “哈哈哈……哎呀,好了,章大哥!”二人追追打打,又胡闹了一会儿。 郎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猛地停了手。一句「大哥」,把章黎的动作也堵了回去,顺带让他在原地怔了一瞬。 这小子出身草莽,却天生是个凤凰鸟儿般的桀骜性子,吃软不吃硬,让他服一下软,那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让他难受。 尤其自己刚刚才得罪了他,这家伙不记仇也就罢了,还巴巴地叫自己「大哥」?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章黎下意识地看了看帐外,阴天,根本没出太阳。目光又回到眼前这个愣头小子身上,却见他正凝望着自己,目光严肃挚诚。 “不闹了,时辰快到了,你该出发了。”郎英说着垂下眼眸,“这次是皇上亲口下的令,大将军亲自点的兵。没点我,点了你,算是你的运气,也是大将军格外信赖你。” 见他面露失落,章黎怔了一怔。想到他年少敏感,他将眼珠转了一转,故意道:“怎么?没被大将军选中,心里酸了?” “我酸个屁!”郎英啐了一口,“你的功夫本就比我好,大将军选你也是常理,有什么好酸的?个人的斤两个人心里清楚,没有金刚钻还非要揽那瓷器活,到头来也是拖大家的后腿。放心吧,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虽然他极力说得云淡风轻,但字里行间还是昭彰着三个大字:“我不服!” 章黎不禁轻轻一笑,抬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安慰道:“这次任务也是特殊,皇上要得急,连擂台也打不得,今天下令明天就要把名单递上去,大将军也只能按照既往的印象选人。” “你看看名单上这几个,不是老早就在皇城根里打下了名头,就是跟随大将军多年的老将。你虽然有本事,但毕竟资历尚浅。大将军选你是容易,可最后还得过皇上那一关不是?” “再说了,要是把能打的都派去西南了,那皇帝老子怎么办?大将军不得权衡利弊,把最厉害的留下来给他把门吗?” 一番话说得郎英终于露了笑脸,他对章黎点点头,道:“好了,章大哥,我也不是那起子拈酸吃醋的人,说不服气是有,但也不至于拎不清轻重,你不必费心安慰我。倒是你,此去山高路远,前程难料,你可一定要千万当心呀!” “哎呀……”章黎不耐烦道,“老子最是受不了你这个老妈子的性子。一句话翻过来覆过去嘱咐上七八十遍,老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听他抱怨,郎英却难得没有回嘴,而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想了想,道:“章大哥,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勾心斗角,不管是家宅里的,还是朝堂上的。但这次有所不同,此去西南,与你同行的虽然都是一顶一的高手,但却没有一个推心置腹,为你打算的朋友。所以大哥不要嫌我啰嗦,有些话你虽然不爱听,但我还是要说上一说。” “这……你……”章黎看了他一眼,见他坚持,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唉,行行行,你说吧,我听着!” 郎英垂眸盘算了一下,道:“咱们来京城也有些日子了,跟着大将军,宫墙里的私密事多少也有所耳闻。可这样的圣令,咱们还是第一次见。” “其实好几日前宁王忽然请旨出京,我就觉得有些不对了。他请旨的由头是陪同王妃南下奔丧,虽然也说得过去,但我心里总觉得少了什么。” “少了什么?”章黎皱起了眉头。 “对。”郎英道,“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 “什么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章黎听得一头雾水,“我说小英啊,你要说就说得清楚一点。大哥的脑子不如你好使,你这绕来绕去的……都把我给绕糊涂了!” 郎英看了他一眼,又沉吟了一下,才道:“这也只是我个人的猜测,无凭无据,也不知道做不做得准。大哥你权且一听,若是觉得荒谬便罢了。” 第353章 九殿下的反常 “我方才说少了什么……”郎英斟酌了一下,“是觉得宁王请旨的动机不纯。” “咱们这位九皇子行事一向是闲云野鹤,前两年庆王和太子都闹成什么样了,宫里宫外纷纷站队,生怕落下了。 后来庆王一倒,太子也没捞着多少好,皇上更是震怒,一气之下摘了多少人的官帽子,皇子中但凡跟党争沾边的轻则申斥重则禁闭,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宁王与太子一向交好,这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可他愣是从这场风波中全身而退,不仅没捞着半分不是,事后还被封了郡王,足可见皇上对他和他母族的信任。” “能办到这一点,说明他绝对不是个傻子。即便是无心权位,做个闲散王爷也深谙明哲保身之道。 可这一次他却如此高调地请旨出京,用的还是「王妃病弱,亲自陪护」这么个蹩脚的理由……” 章黎砸了咂舌:“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说那些皇子大臣都人精似的,不会像那些小门小户,搞些个屁用没有的情情爱爱,儿女情长。 不过……这种事也不能这么绝对吧?没准咱们这位宁王殿下就是个痴情种子呢?一刻也离不了王妃,去哪儿都得跟着。” -- 第463页 “这个可能性的确有……”郎英点了点头,接着却眉心一紧,“可是……偏偏在这个紧要关头,会不会有些……” “有些什么?”章黎道。 “这就是我方才想说的第二点……”郎英道,“我总觉得宁王的这个举动有失自然,像是……多了一丝刻意。” “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就是觉得别扭。宁王请旨别扭,请旨的由头别扭,卡的这个时候更是别扭……哎呀,我也说不出来,反正就是别扭!” “嗯……”章黎倒是品出了些意思,“你是想说……宁王请旨陪同王妃是假,他去虞州其实有别的目的。” “对!”郎英连忙附和,又道,“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呃……我先前没往这方面想过,但听你这么一说……”章黎一转眼,瞥见他期待的目光,忙道,“倒是觉得有些道理!” “这就对了!”郎英却被他半不从心的赞同激起了自信,继续分析道,“皇上虽然没明说,但回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新任御史大夫刚上任就被派遣出京,之前消息不明。 但现在已经可以确认是去了虞州,不出几日太子就被无故幽闭东宫,昨日皇上又下旨急招三十名高手南下……桩桩件件都不难表明,西南一定是出事了。” “就在这当口,宁王忽然请旨南下……此事连我都觉得奇怪,皇上更是不可能不起疑。但他还是准允了,这说明什么?”他猛地看向章黎。 章黎正听得昏昏欲睡,闻言一个激灵,道:“什么?” 郎英白了他一眼:“这说明,皇上知道宁王去西南做什么。或者说,知道他是受谁之托……” “啊?受谁之托?”章黎瞪大了眼。 郎英无奈地叹了一声:“大哥呀大哥,我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啊?” “那你自己也说你说了这么多了……”章黎委屈道,“跟和尚念经似的,我都快听睡着了,谁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是在说……”郎英只得耐心为他解释,“宁王此去西南根本就不是为了陪同什么王妃奔什么丧,甚至他自己压根就不想去。是有人给他下了命令,硬逼着他去!” “啊?”章黎一惊,顿时起了精神,“他可是王爷,谁能逼得了他?” “是啊……”郎英露出一个意外深长的笑,“他可是王爷,除了那个人,普天之下谁还能逼迫他呢?” “你是说……”章黎讳莫如深,“东宫……” 郎英点了点头。 “我日他八辈祖宗!”章黎登时暴起,“他他他……他都被幽闭了,还闹这些幺蛾子呢?” 郎英忙将他的嘴堵住,四下听了听,确认无人才道:“正是因为被人幽禁,他才心急如焚,才会慌不择路啊!” “那你方才说皇上已经知道了宁王的意图……”章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郎英道,“但若非如此,此事说不过去。” “我看皇上知道才是说不过去吧?”章黎道,“他明知道太子没憋着好屁,还把宁王放出去,这不就是那啥……那放啥虎……屁……啥……” “放虎归山?”郎英挑了挑眉,“我倒不这么认为。咱们这位主君可不是等闲之辈,明知事情有诈还任由它发展下去,只能说明他还有别的打算。” “别的打算?”章黎虎目一瞪,“啥打算?” “那我就不知道了。”郎英叹了口气,“也许是他不确定太子的势力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所以用宁王投石问路。亦或是他不信任自己的这个儿子的忠心,想要借此来试探他。 又或者只是将计就计,利用他达成什么更大的目的。更有甚者,三者皆有。反正都是帝王之术,这就不是我一个小小的教头能揣测的了……” “嗯……”章黎点了点头,“我倒觉得你揣测得挺好!皇帝啥的不敢想,以后哥哥我发家了,一定把大管家的位子给你留着!” 闻言,郎英恨铁不成钢地给了他一拳:“又在这儿胡吣,我刚刚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明没明白我的意思?” “哎哟……”章黎细声细气地叫了一声。 郎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穿着二十斤的铠甲呢,我劲都没敢使,你瞎叫唤什么?” “我哪是为我自己叫啊,我这不是为你叫的吗,啊?小英,手疼不疼?”章黎看着他一脸坏笑。 郎英揉着发麻的拳头,白眼直翻上了天:“去去去!烂泥扶不上墙,老子懒得再跟你白扯!总之你记住一句话,多听多看,少言不问,洁身自好,明哲保身。 去了西南赶紧联系上少将军,你那个脑壳不中用,凡事还是听他的。把他保护好,你俩都全须全尾地回来,别的就算天塌了都不用管!” “诶,你这说的,天塌了我还是要管一管的……”章黎嘀咕道。 “大哥!”郎英断然堵住了他滔滔不绝的嘴,握住他的手,恳切道,“我现在跟你说的是正事,不能玩笑!” 第354章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大哥想想,若我的猜测属实,太子都已经被申斥幽闭了,却还费尽心思把一个郡王弄出京城。 这么大的动静,这么拙劣的手段,惹不惹怒皇上失不失圣心他都已经顾不得了,足可见西南一事之紧要。”郎英恳切道。 -- 第464页 “现在的西南少说已经聚集了陈嘉运和宁王这两方人马,一方代表皇上,另一方代表东宫。虞州刺史在这场闹剧中必定也占着重头戏,说不得这场风波就是他惹出来的。就跟上次的赵擎一样,没准又是太子在暗中勾结地方大员,这才落了个幽闭之罪。” “西南……看似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可实际上就是一场君上与储君之间的角力!而皇上和太子都剑指西南了,朝野四周又怎么可能没有动作?正愁找不着由头,恰巧皇上又要派三十名高手南下……” 他冷冷一笑,“这三十个人里,不知道混杂着多少人的眼线。说不得三十个人背后,就是三十个不一样的主子。” “各路人马齐下西南,各有各的背景,各怀各的鬼胎,便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你一个人傻乎乎的,连怎么回事都还没搞清楚。” 他猛地皱眉,望着章黎,“你说我这个做兄弟的,能不替你着急吗?” “这……你这说的也太邪乎了。”章黎下意识地逃避一切企图撬动他智慧之门的话题,“你也说了,这些只是你的猜测,做不得准的。没准就是你想得太多了……诶,我看你最近是有点神神叨叨的,昨天晚上我还听见你说梦话来着……” “昨天晚上我在帐前当值,睡个狗屁的觉!”郎英喝断了他,又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的大哥,这些的确只是我的猜测,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咱们虽然只是无名小卒,在皇上眼里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蝼蚁。可自己的命自己金贵着……” 他看了看章黎,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的命自己不要,我替你金贵着!遇到事情,不能不多个心眼啊,别事事都跟个冲在头里,跟个傻鸟似的!” “还有你们那个领头的,连名字都不能提的那个,皇上让你们一切为他马首是瞻,但你行事前心里还是要有个谱。 谁他娘的知道他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你可别傻了吧唧地给别人卖命,到头来却被扣上一个奸臣走狗的帽子,摘都摘不下来,你说你冤不冤?” 一番言辞恳切,语重心长,章黎怔怔地看着他,被他劈头盖脸一顿喝斥,神色终于也板正了起来。 “小英……那啥,我知道了。”他有些尴尬,把手从郎英的手中抽出来,又拍了拍他的肩,“你说的话其实我都听见了,方才是逗你玩的。你小子有些本事,看事情通透,以前出了什么事,你的分析从来都差不离,当大哥的信你!” “不过你也不用这么担心,毕竟虞州还有少爷压阵。到时候如果真遇上了什么事,大不了我就认怂。少些功绩,加不了官进不了爵也没什么,总之混下我和少爷两条命来,回来见你就是!” “嗳,嗳……”听他这么说,郎英这才松了口气。 帐内静了一瞬,章黎舒了舒筋骨,忽然砸了咂嘴,道:“哎,小英,你方才说皇上已经知道宁王请旨的动机不纯,但还是允了他……” “只是猜测……”郎英忙道,“做得几分准我也不敢保证。” “这个先不提,咱们权且当它是真的。”章黎抬眼看着他,目光意味深长,“那你说,宁王他自己知不知道皇上已经知道了呢?” 这句话听起来拗口,但郎英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二人相视一眼,都没有说话,眼神一对就又撤了回去,心照不宣地望向地面。 “天色不早了……”片刻后,郎英抬头往帐外望了望,“圣命耽误不得,大哥还是快些上路吧。” “得嘞!”章黎也从沉默中抽身出来,高喝一声,抬手在他肩上一拍,又是一脸疏阔的笑,“兄弟请展愁眉,大哥我这就要启程了!兄弟独守山寨,万望当心,莫要让小兔崽子们欺负了去,更莫要让敌匪犯我山门,辱我军威!” “行了行了……”郎英也被他逗笑了,“那帮小崽子背后给我起的什么外号,你当我不知道?还欺负我……一个个见了我就跟避猫鼠似的,十丈外就绕着走。 我劝你呀,还是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你一走,可再没人护着他们,你让他们千万小心别惹事,我罚起人来手下可不留情!” “哈哈哈……”二人相视大笑起来。 笑够了,章黎正了正铠甲,朗声道:“走了!” 说完他拿起行囊,头也不回地向帐外走去。因为穿着重甲的缘故,两只手臂垂不下来,只能挂在身体两侧,随着他的步子前后摇摆,从后面看去活像个立起来的狗熊。 “回来给你带西南的土特产……”高大的身影逆着光消失在帐门边,只余一道含混着粗犷笑意的尾音。 “我才不信你会记得给我带什么土特产……”郎英微微一笑,紧接着,却又垂下头去,轻轻叹了一声。 这个狗熊,仗着自己年纪大,平日里总是占他的便宜。说话声调高,占的地方也大,军帐里只要有他在,连气都觉得不够喘的。 可现下他人走了,帐子里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就如他眼下的心情,五味瓶打翻,连笑里都带着苦涩。 又过了半晌,他盘算着章黎应该已经走远了,便徐徐走到帐门边,向外望去。 却见黑云压城,方才还晴好的天气,此刻忽然刮起了大风。 大风裹挟着沙尘,把个校场搅得天昏地暗。来往巡逻的队伍纷纷躲在马匹后面避风,宿卫军硕大的黑旗招展在半空,被猎猎罡风掀起一阵狂舞。 -- 第465页 他微微一惊,望着铺天盖地的黄沙,心中忽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平地起沙,遮天闭目。无常反复,是为妖物。 第355章 夜半访客 沈府晚宴后,沈青阮依言去了前厅。凌萧便回了客院,看看时辰,已是戌末亥初了。 淅淅沥沥的雨水终于肯歇上一歇,天幕清朗了一些。一轮弯月在阴云后挣了挣身子,露出半张脸来,却还被薄纱缠绕着,犹抱琵琶半遮面。 闲来无事,又无心读书,他简单洗漱了一下便上床就寝。 隔壁的咳嗽声弱了,眼下呼吸绵长,显然已经入眠。窗外的荼蘼随着微风摇曳,雪浪般的花瓣相互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 困意渐渐袭来,他的脑中昏沉起来。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响起了蹒跚的脚步声。脚步声很缓慢,拖地声很大,想来来人不是腿脚不好就是年事已高。 凌萧心中一个激灵,又重新睁开了眼。 「笃笃」两声响起,是礼貌的敲门声。 他刚要起身,身侧却忽然传来细细的震颤,隐隐有似蜂鸣。 心下一凛,他从被衾下取出紫霄剑,拔出半寸,就见紫光萦绕,在漆黑的室内犹如鬼火。 示警? 他微微一愣,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是在槐镇,客栈里的贼匪趁暗摸进他的房间,想要杀人越货。可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他身在沈府,哪里来的宵小之徒? 正想着,门外又响起轻轻的「笃笃」声,还是接连两下,从容又礼貌,丝毫无有杀气。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拿剑,起身披了件外衣,走到院中,将门打开。 朦胧的月色下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一身赭色衣裳,面上沟壑纵横,两只眼睛被岁月压成了愁闷的三角,眼珠有些发灰,好像一面没磨干净的银镜。 “钱嬷嬷?”他有些意外,又心道幸好。否则老人家大晚上的看见自己背着把凶器出来,这场面得有多尴尬。 “凌公子。”老妇仰头看着他,微微一福,见了个礼。 凌萧连忙伸手将她扶住了,老妇借着他的力道直起身子,又翻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心粗糙的纹路贴在他年轻光滑的皮肤上,微微有些刺痛。 凌萧原本有些不适,但想到他是沈青阮的养育嬷嬷,不愿失礼,便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又贴心地弯下身去,不让她太过辛苦。 “老身夙夜来访,冒昧了,没打扰到公子就寝吧?”钱嬷嬷道。 凌萧一身寝衣,只在外面披了外衫,显然已经准备入睡。 但他摇摇头,对钱嬷嬷温言道:“无妨。嬷嬷这么晚了也还没睡,来寻晚辈是有什么事吗?” “唉……”钱嬷嬷叹了一声,“这人上了年纪啊,觉就少了,睡得也浅。阮哥儿在前厅开宴,四老爷那个牛犊子找他的不痛快,这事没多会儿就被传得到处都是。” “丫鬟婆子们捣碎嘴,把我吵醒了。轻易再睡不着,心中又不定,就想找人说说话。公子贵人事忙,不知会不会嫌老婆子啰嗦烦人啊?” 原来如此…… 人年岁大了,心事难免就重些。尤其是涉及心中牵挂之人,便越发辗转反侧,难以排遣。 如此,凌萧点点头,道:“嬷嬷言重了,您是青阮的养育嬷嬷,将他一手带大,担心他乃是常情。左右我今晚无事,嬷嬷有什么话,不妨与晚辈一说。” 闻言,钱嬷嬷的眼中迸出一丝欣喜,眼角的纹路也更深刻了一些。 “唉,好,好。”她答应着,粗糙的手掌在凌萧的手背上拍了拍,“既如此,那就请公子移步,随老身去一个地方。” 凌萧怔了一下,道:“嬷嬷请稍等片刻。” 说完,他又转身回到寝房。床畔依旧传来细细的蜂鸣声,听起来似乎比方才更躁动了些。 自从与他心意相通之后,紫霄剑一直极为驯顺,可今晚这是怎么了? 他心下疑惑,走过去把剑拿起来,一把拔出。耀眼的紫光在幽暗的内室划开一条壮丽的闪电,同时蜂鸣声大涨,把他好生唬了一跳。 他猛地把剑插回鞘中,紧了紧眉心,犹豫了一下,又把它放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抬手从衣架上取下衣衫,穿戴整齐后,提起一盏琉璃风灯向外走去。 走到门边时,他又停下脚步,踟蹰着回身往床边看了看。 紫霄剑还在狂躁地颤动着,好像有什么话,却苦于没有途径出口。他垂眸思量了一下,终是摇了摇头,没再理会,推门走了出去。 钱嬷嬷还在院门口等着自己,见他出来连忙迎了上来,手下一重,又一次握在他的掌心。 老年人的手劲总是格外大些,紧紧握着,似是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把人弄丢了。 但手上的力道有多大,口中的话语就有多温柔。她把着凌萧的手,天色暗淡,路面湿漉,便是十分小心着都还怕滑倒,可她还是时不时地抬起头,在他面上贪婪地看上一眼。 于是一人引路,一人搀扶,二人闲话家常,一同走在了山间迷蒙的雨雾里。 “西南这边一到夏秋两季雨水就格外勤,好像老天爷把天河拦腰斩断了,大水哗啦啦倒灌下来,一下就是四五个月,不带歇上一歇。”钱嬷嬷叹道,老年人的语调颤巍巍的,听起来总像是带了些哭腔。 -- 第466页 “京城可不是这样,京城的气候好。小姐刚生完阮哥儿那会儿,我正陪着她在京城住着。那边夏秋也下雨,但没有这么多。下两日,停两日,中间还能看见太阳。” “小姐那时候年纪还小,耐不住寂寞,最是喜欢秋日里的晴天,一出日头就嚷嚷着要出门野游。 只可惜她那时候身子不爽利,还带着阮哥儿,出门也走不了多远就又回去了。但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能把她高兴上好几日。唉,现在想想,也真是可怜……” 凌萧对沈青阮的家事知之不多,尤其亡者事大,不敢冒犯,他自己不愿别人提及亡母,所以以己度人,也从不在他面前提起这些伤心事。 可钱嬷嬷却兴致颇高,一直同他诉说着十几年前的旧事,他便也耐心听着,没有出言打扰。 伴随着钱嬷嬷的娓娓话音,二人绕着山路行走半晌,过了约么小两刻钟的功夫,最后停在了主院的大门前。 门口立着几个值夜的小厮婆子,大概是一轮巡逻刚过,正聚在一起磕着瓜子胡吹牛皮。 见到钱嬷嬷带着他过来,众人都停了下来,缩在一旁拿眼瞅着他们不言语。 凌萧本以为他身为外客,这个时辰进来主院是为无礼。守门的下人顾念着他的身份敢怒不敢言,所以才只站在远处观望。 但四下扫了一眼,他发现众人眼睛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身边的钱嬷嬷。 四五道视线带着好奇扫过来,却又忌惮着什么似的,轻轻一触就又移了开来。 而钱嬷嬷视若不见,依旧牢牢攥着他的手,由他搀着迈过门槛,然后带着他径直向主院深处走去。 第356章 沈府的疯婆子 凌萧扶着钱嬷嬷往院内走了几步,大概是觉得他们听不见了,身后渐渐有窃窃私语声传来。 “唉,疯老婆子又出来夜游了,还是去那个地方吧?”崎岖拗口的西南方言,好在他向赵菁芜学了几日,如今连蒙带猜,已经能听懂个大概。 “嗐,除了那儿她还能去哪儿?这次还带着凌公子一起,不知道又要搞什么名堂。你们说,要不要跟大公子知会一声啊?” “知会什么知会?你以为还是先前那会儿呢?你看看大公子这次回来是什么排场,二老爷那么难相与的人,以前连家主的面子都不给。 可你看看他现在,站在大公子面前就跟个巴儿狗似的,大公子说啥就是啥,那汪汪儿叫得,比谁都响!依我看呀,咱们沈府……怕是要变天了!” “那不更得跟大公子知会一声了吗?凌公子可是他带回来的贵客呀!” “哎哟我说你……你这个脑袋,怎么就跟个榆木疙瘩一样!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没明白吗?大公子如今贵人事忙,一天到晚人影都见不到,你还拿这些小事去烦他……小心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一脚蹬死你!” 人群静了一下,凌萧也随钱嬷嬷渐渐走远。本以为他们说了许久终于作罢了,又或是距离隔得太远听不清楚了,可下一刻就听一道男声又响了起来。 “我听人说,大夫人生前就很怪,可我看她这个嬷嬷更怪。也就是大公子念旧,还留她一口饭吃。要我说啊,这种又老又不中用的家伙,直接打发出去就得了!” “你呀,多少积点口德吧!”是道女声,大概是其中一个婆子,“是人都有老的一日,你也不希望一辈子任劳任怨,大好年华全都搭进去了,临了却被主子赶出家门吧?” “你说的那是伺候主子一世,最后还为主子送终的忠仆,一辈子没出过差错,有的还立有大功。 这样的忠仆,老了也安分守己,不给主家惹麻烦。主家当然要供奉他们终老,这也是为宅邸积阴德嘛。”方才那道男声道。 “可疯老婆子哪里是这样的忠仆哟?大夫人去后,大老爷最不待见的就是她。好几次差点就把她赶出去了,都是大公子拦着才没走成。 你看她那副丧气样儿,整日神神叨叨的,看着就不舒服。要我说,把这种人留在这宅邸里,还不知道会招来什么邪乎东西呢!” “哎哟哟,你快别说了,怪瘆人的,我这大夏天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是啊是啊,别说了!你看她一张脸死气沉沉的,谁知道是不是早就死了,化作僵尸在人间游荡。你还在背后说她坏话,小心她听见了,晚上来你房间找你啊……” “呸呸呸,胡说!快闭上你那臭嘴!” “哎哟……”方才说话的人怔了一下,也忙跟着唾了两口,“呸呸呸!可不就是胡说!他娘的,险些忘了老子跟你住一屋,她来找你不就顺便找上我了吗? 哎哟哟哟,果真是一张臭嘴,天爷千万莫和我一般计较。天官赐福,百无禁忌,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随着一声声祷告,闲话声终于渐渐远了,凌萧沉吟了一下,低头望了钱嬷嬷一眼。 月色下,她一张松垮的面皮越发死白。回忆片段中依稀记得她当年姣好的面容,可如今只剩满脸的褶皱和星星点点的老人斑。 灰白的瞳孔,再加上她有些神经质的神情,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果真有些阴森森的鬼气。 鬼气之余再加上老年人特有的木讷,行动不便,目光也甚是呆滞,一言一行都要比青年人慢上半拍。 无端端的,就显得有些蠢钝。方才的丫鬟婆子也正是欺负她老迈,一句句锥心之语都是大喇喇地说出来,丝毫不予避讳。 -- 第467页 凌萧心中不由泛起不忍,又想起她是青阮的贴身嬷嬷,更是他在这座府邸中最亲近的人,连忙止住了胡思乱想,暗骂自己不该不敬长者。 似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钱嬷嬷也抬起头来,痴痴地望着他,浑浊的眼珠中迸射出由衷的喜色。 “萧哥儿……”她紧了紧他的手,笑道,“嬷嬷盼星星,盼月亮,盼了这么些年,终于把你给盼来了。你不知道,嬷嬷那日看见你,心里有多欢喜。” 闻言,凌萧也温和一笑,心中的负疚感又深了一层。 “晚辈小时候似是见过嬷嬷……”他望着钱嬷嬷柔声道,“只可惜我那时年岁太小,印象不深,如今能回忆起来的不过几个片段而已。” “哎呀!”没想到,钱嬷嬷闻言却甚是惊喜,“萧哥儿那时候才多大啊,阮哥儿刚刚会走,你最多不过一两岁。这么早的事,难为你还记得。” “本来也是忘了的……”凌萧道,“但那日见到嬷嬷,又听到嬷嬷说话,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来了。” 钱嬷嬷仰头望着他,毫不掩饰眼中的激动之色,手下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是了,这就是缘分。是萧哥儿与阮哥儿生来就注定的缘分,也是小姐与雪姑娘的缘分。” “雪姑娘?”凌萧怔了怔,忽然意识到她说的是自己的母亲。 “欸……”钱嬷嬷低下头去,口中喃喃道,“雪姑娘是将军,是骑骢马的。小姐是青鸾鸟,是在天上飞的。雪骢马跑得太快,落下了天上的青鸾鸟。青鸾鸟飞得太高,看不见地上的雪骢马……” “嬷嬷?”凌萧微微一怔。 “唔,嗯?”钱嬷嬷颤巍巍地抬起头来,铅灰色的眼珠有些涣散。 “嬷嬷方才说了什么,晚辈未曾听清。”凌萧道。 “说什么……说什么……”钱嬷嬷又低下头去,默默嗫嚅了半晌,忽然又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他,用一种梦幻般的声音道,“春开了,雨落了,山腰上的那株海棠开得正好,你回来时记得折一枝给我。我要把它插在卧房的银瓶里,日日看着,就是睡梦中也能闻着香……” “什么?”凌萧又是一怔,看着钱嬷嬷恍惚的眼神,忽然想起先前赵菁芜的话,猛地意识到那也许不是客套,钱嬷嬷年纪大了,头脑可能真的出了些问题。 “啊……哦……”钱嬷嬷又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声响,接着就像回魂似的,忽然又清醒了过来。 她抬起头望着凌萧,像是被他面上的表情吓了一跳,反问道:“哥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阿嬷?” “呃……”凌萧有些失语,想了一下,他还是决定不让钱嬷嬷心忧,微微一笑,道:“没什么,嬷嬷这是要带晚辈去何处?” “去何处……”钱嬷嬷喃喃重复了一句。 就在凌萧以为她又开始神志不清的时候,她忽然笑了一下,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欣喜以外的情绪。 “除了那个地方,老婆子还能去哪儿呢……”她讪讪苦笑道,“这府里又还有什么地方,是我这个疯老婆子能去的呢……” 闻言,凌萧不由想起方才门口处小厮婆子的碎嘴,大概这个地方是钱嬷嬷平日里常来的。 “哥儿啊,随嬷嬷来吧。”他正想着,钱嬷嬷叹了口气,又紧了紧他的手,引着他往前行去。 第357章 瑰园 主院与客院一般风格,都是廊桥曲折,移步易景,加上是开山所造,有些地方还保留着千年前的模样,的确是在别处看不到的风景。 前院有一片大水,里面一样种满了粉荷。后院的水面稍小些,荷花也少了许多,岸边的垂柳映在湖面,微风拂过,枝叶轻摇,无端有些清冷。 “二老爷和三老爷的院子都在前面……”钱嬷嬷道,“后院清净,大老爷在时就住在这儿。只不过如今他人在京城,这儿就空下来了。” “四房的院子也在这儿,但十几年前四老爷闹着分家,后来没分成,他就自请搬出去开府另住了。” “这两日他不知为何又回来,还死皮赖脸地住在府里不走。四房的院子空了这十几年,平日也没个人打理,早就破烂得不成样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住下去的……” 钱嬷嬷一路絮叨着,领着凌萧又拐了几个弯,二人越走越深,终于在角落里一间破败的小院前停了下来。 小院面积不大,从外面只能看到一座二层小楼。飞檐翘角,颇为精致,即便年久失修,也不难想见当年风姿。 凌萧将风灯往上照了照,只见院门上方一块石匾,上刻「瑰园」二字。这次倒不是古篆,想来是今人给取的名字。 钱嬷嬷哆哆嗦嗦地从腰间取下一把黄铜钥匙,插进锁孔,将门锁开了。 大门吱呀一声向内开启,她回过头来看着凌萧,道:“萧哥儿,到地方了,随阿嬷进来吧。” 凌萧点点头,伸手扶住她。钱嬷嬷忙一翻手,又将他的大掌握在手心。 这次的力道比方才更大,握得他的手都有些隐隐发痛了。但他没说什么,依旧任由她握着,随她一起进了院子。 小院从外面看着破败,没想到里面倒是颇为整齐。 庭院里只在中央有一条压实了的石板路,两旁皆是土地,想来以前也是载满花木的。 如今花木虽已凋零,但剩下的土面十分平整,也未生杂草,一看便知是有人时常清理。 -- 第468页 二人行过短短一条青石板路,来到小楼的木门前。此处倒是没上锁,钱嬷嬷上前一推,扇门对开,里面隐隐飘出些久无人居的尘气来。 她拉着凌萧进去,熟门熟路地从门边的小几上取了个烛台过来,从怀中掏出火石点了。 昏黄的烛火亮起,凌萧打眼一瞧,只见室内陈设依旧,除了颜色稍褪,并无半寸灰尘。 这一路行来,他的左手都被钱嬷嬷大力握着。而他右手的割伤未愈,一路上只能用手臂夹着风灯,如今已经有些酸了。 他想将左手抽出来,把风灯放下。无奈钱嬷嬷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他只能弯下身去,十分别扭地将风灯放在了方才放烛台的小几上。 钱嬷嬷注意到他的动作,回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小几上的风灯,没说什么,过来将扇门掩了,又将风灯吹熄,拉着他来到窗边,让他在矮榻上坐下。 一整套动作下来,她都死死抓着他的手。直到二人相对落座,她才恋恋不舍地将手松开。 然而一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他的脸,似乎生怕一个眼错不见,这好容易盼来的人就又消失不见了。 凌萧暗暗活动了一下被她握得僵硬的手,见她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终于忍不住道:“嬷嬷不必如此紧张,晚辈既然随嬷嬷来了就不会半途离开,必要将嬷嬷安然送回去才好。” 这番话他已经说得尽量温和,就是不想让老人难堪,但钱嬷嬷听了这话却还是倏然变了脸色。 她目光闪了闪,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讪笑几声后柔声问道:“萧哥儿,随阿嬷走了这么久,一定渴了吧?阿嬷去给你煮壶茶来。” “嬷嬷……”凌萧忙伸手阻住了她,“晚辈并不觉得口渴,嬷嬷不必麻烦了。” “诶……”钱嬷嬷却还是站了起来,拍拍他的手,道,“哥儿说的这是什么话?哥儿大半夜的被我这个老婆子吵起来,又走了这么远的路,阿嬷若是连壶茶都上不了,那就是怠慢了。小姐若还在,必要责怪我的。” 听闻这话,凌萧忽然发现尽管沈青阮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生前也嫁做人妇十余载。 但钱嬷嬷如今提起她,口中的称谓依然是「小姐」,似乎对她的印象就停留在她出阁之前,之后的几十年在她而言都不作数。 “此处看起来许久没有人住,煮茶怕是不方便……”凌萧道,可话还没说完,就被钱嬷嬷打断了。 “哎哟,哥儿不必操心这个。这个地方老婆子隔几日就要来的,有时候还会睡在这里。别说煮茶,便是开开小灶,做些饭食也使得。” 她下得榻来,对凌萧压了压手,“哥儿就安心坐在这儿,阿嬷去去就来。” 见她坚持,凌萧遂不再多言。 钱嬷嬷颤巍巍地走到院子里,捣鼓了一阵儿,茶香顺着门缝飘了进来。还是沁园春的香气,在西南大概被唤作七香茶。 俄顷,蹒跚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凌萧忙过去帮她开了门。 钱嬷嬷似是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一只手拎着茶壶,另一只手又握住了他的手臂,一连把他往门里推。 “哥儿,你快回去坐下,快回去坐下!”她连声道,“这些粗活阿嬷自己来就好,哥儿是贵人,莫要脏了手。” 凌萧只好又回到窗边坐下,觉得屋内有些闷,便把窗户推开了。 钱嬷嬷将门合上,端着茶壶走了过来。看到半开的窗户,她似是犹豫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把茶壶放到矮几上,又从一旁的矮柜里取出两只茶盏,将茶斟好,递到他跟前。 “这是小姐亲自调的茶,味道好得很,哥儿也尝尝。”她献宝似的道。 “我知道,这茶青阮也煮过,叫沁园春。”凌萧嗅了嗅茶香,又抿了一口,品了品滋味,不由赞道,“嬷嬷好手艺,味道与青阮煮的丝毫不差。” 闻言,钱嬷嬷却摇了摇头,双眸垂下,面上闪过一丝黯然。 见状,凌萧微微一惊,忙问:“嬷嬷为何伤怀,是晚辈说错了什么吗?” 第358章 茶 钱嬷嬷摇了摇头,抬起眼来,望着凌萧道:“没有,哥儿说得没错,不过那是阮哥儿取的名字。这茶原有另一个名字,是小姐给取的,叫作「七苦茶」。” 沁园春,七香茶,现在又来了一个「七苦茶」,这道茶究竟有多少个名字? 见他讶然,钱嬷嬷苦笑了一下,道:“当年我也不甚明白,为何好端端的一道茶,偏要叫这么个晦气的名字。还是小姐与我解释了,我才明白其中深意。” “小姐说,人生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人这一辈子,总要将这八道苦都尝遍了,才算是功德圆满。” “生、病、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这些苦她都尝过了,死苦想来也不远。唯独这老苦,她没福,怕是修不到了。” “这一世只修得七苦,功德未满,下一世不知还能否托生人形。便是托生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留着今世的记忆,再遇到自己想见的人。如此,还不若饮了这七苦茶,将苦果都埋在心里。” “小姐说,人最深刻,最长久的记忆不是模样,也不是声音,而是味道。她将心事都煮在茶里,在舌根上留下味道。等来生再喝到这茶,就会想起前尘往事。” -- 第469页 “那些她不想忘记的,就会永远留在心里。这一世的遗憾,下一世也许能弥补回来。若是不能,那便再下一世,再下一世……她的执著终究会被老天看到,终有一日,她会功德圆满。” “唉……”钱嬷嬷说着,举起衣袖揩了揩眼角,“小姐她……就是执念太深。就像神话里的青鸾鸟儿,一辈子都在飞,都在找,却也一辈子都找不见,求不得……” “嬷嬷……”见她伤心,凌萧忍不住唤了一声。 “唉,唉……”钱嬷嬷答应着,抬起眼来,见他身前的茶盏还半满着,忙道,“哥儿,你别光听老婆子啰嗦,喝茶,你喝这茶……” “好。”凌萧颔首,举起茶盏一饮而尽。 钱嬷嬷只劝他喝茶,自己却一口不动,见他杯中茶尽,又给他斟满了。 “萧哥儿……”她放下茶壶看着他,眼中阴霾散去,面上又攒出一朵笑花,“阮哥儿都跟我说了,在京城的这些日子多亏有你照顾,他过得才不那么辛苦。看到你们感情这么要好,阿嬷这心里……真是高兴!” 闻言,凌萧也微微一笑,道:“谈不上照顾,大家同在学堂,互相扶持而已。” “嗯,互相扶持,互相扶持……”钱嬷嬷重复着,双目中又泛起愁绪来,“唉……阮哥儿这孩子也真是不容易。表面看着风光,其实自打生下来就没停了吃苦……” “他娘身子不好,也不爱说话,常常一连几日没个笑脸。他爹那个窝囊废更是中看不中用,仕途不顺就整日介喝闷酒,再不就是摆弄他那个破琴。仕途顺了又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越发夜夜笙歌,把老婆孩子丢在府里不闻不问。” “小姐那个性子哪里忍得了这些,生下蓝姐儿后就搬到了这儿来。老爷一开始硬气得很,日子久了却又想念,守在院外一守就是一夜。可小姐硬了心肠,就是不见。” “如此一连三年,直到她快不行了,才放老爷进来,见了最后一面。” “那一面后不久小姐就去了,老爷一夜间花白了头发,阮哥儿也伤心得不行,抱着三岁大的蓝姐儿在灵前跪了三日三夜,最后是累得晕了过去,才被人抬走……” “在那之后,老爷性情大变。凡是跟小姐有关的东西他都看不得,就连两个孩子也不行。阮哥儿就抱着蓝姐儿躲到了先生那里,一躲就是几十日。” “先生严格,不让下人跟着伺候。阮哥儿那时候才十三岁,自己还是个孩子,抱着个娃娃,身边只有个傻瓜湛卢,独自在深山老林里,都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唉……因着他的身份,他自幼也没什么朋友。只有他表兄寒哥儿还算明白他,但也时常不在一处。所以啊……” 她抬头看着凌萧,目光又温柔下来,“听阮哥儿说他在京城又遇见了你,还跟你交了朋友,阿嬷这心里,真是为他松了口气啊……” “想当年小姐在世时,与雪姑娘就是好友。”她目光殷殷地望着凌萧,“萧哥儿,阮哥儿他是很看重你的,你可莫要……辜负了他啊……” 这话听着有些别扭,凌萧想了想,觉得她大概是想让自己珍惜这段友情,不要因为日后变故而淡忘了。 于是他点点头,对钱嬷嬷道:“嬷嬷放心,青阮与我是过命之交,晚辈不会忘记,更不会辜负。” “欸,欸!”闻言,钱嬷嬷激动地应了两声,连连点头,眼底甚至泛起了水光。 她又伸手指了指茶盏,对凌萧道,“哥儿,别光顾着说话,喝茶,你喝这茶……” 凌萧方才饮了一满杯,眼下已经不渴了,但禁不住她一再相劝,又念在是她亲手烹煮,老人家的心意最是难拂,便又饮了一盏。 钱嬷嬷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拎起茶壶,给他满上。 这茶喝得……倒像是饮酒一般,凌萧不由失笑。看看窗外,已是月过中天,想来子时已过。 方才被敲门声惊散的困意又涌了上来,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一抬头,钱嬷嬷还是笑得一脸慈祥。但不知是不是困意太重,再加上被方才几个小厮婆子的闲话影响了,他总觉得那笑容深处别有深意。看久了,竟有些鬼气森森。 唉,又在胡思乱想了。他暗暗斥责了自己一句,又掐了掐手心,迫使自己清醒过来。 钱嬷嬷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双灰蒙蒙的眼睛似乎有某种魔力,盯着他的双目,又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别的什么人。 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外祖父母是这样,孟大家是这样,青阮的母亲是这样,她也是这样。他知道,他们都透过他看到了同一个人。 “萧哥儿……”钱嬷嬷望着他轻轻唤了一句,声音柔和无比。 可话音刚落,她忽然猛地一抖,接着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整个人都变得梦幻起来。 第359章 我的海棠呢? “阿雪……”钱嬷嬷仿佛被魇住了,操着一种梦幻般的声音,两只灰白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声音清冷而忧郁,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你回来了,我要的海棠呢?” 凌萧悚然一惊,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看的方向往后看了看。 其实他知道那里没人,否则他早该察觉到了。但钱嬷嬷的目光里饱含了太多情愫,如此强大的信念感,强大到把他都弄糊涂了。 -- 第470页 一瞬间好像中了蛊似的,差点要相信她真的在他身后看到了什么。 只不过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这个「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能看到。 “你不是说等来年春至,你大胜而归,要将整个元京城的春色都赠予我。而我只要一枝海棠,要那束开得最盛的海棠,插在银瓶里,妆点我的卧房。” 钱嬷嬷还在继续,迷蒙双眼中溢满了伤感,“如今你回来了,可我的海棠呢?” 她喃喃念着,头颈忽然动了起来,双目终于不再盯着一个方向,而是茫然四顾起来,好像在寻找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但却怎么也找不到。 “我的海棠呢?我的海棠呢?”找了许久都是徒劳,她开始焦急起来,口中一直反复重复着同一句话。 凌萧被她诡异的模样惊住了,又被她梦魇般的声音所染,竟然下意识地跟着她的目光在屋内找寻起来,仿佛这间空荡荡的静室真的能凭空变出一朵海棠来也似。 “我的海棠呢?我的海棠呢!我的海棠呢!”情绪越来越激动,口中的呢喃声越来越响,钱嬷嬷的动作也逐渐失控起来。 鬓发花白的头颅随着唇齿开合而微微颤动,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仿佛随时会从脖颈上滚落下来。 这样下去怕要出事,眼见她双目中的癫狂越来越盛,凌萧强压下心头惊惧,伸过手去,想要稳住她。 可不知是怎么了,一只手刚刚抬起来,还没伸到她身前,沉沉倦意就涌了上来。 天地旋转了一下,他忽然觉得那只手有千钧重,只是这么举着都甚是费力。 “好想躺下来睡一觉啊……”脑海中有个声音懒洋洋地道。 怎么回事?他猛地甩了甩头,内息无招自动,在体内运转起来。足足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他才觉得好受了一些,神志又清醒了过来。 再看向对面,就见钱嬷嬷也静了下来,灰白的双目中有些茫然,似乎对方才发生的事全无所知。 “嬷嬷……”他担忧地唤了一声。 “嗯?”钱嬷嬷慢吞吞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嬷嬷身子可还好?可觉得有什么不适?”凌萧道。 “不适……”钱嬷嬷慢吞吞地抬手摸了摸颈子,皱眉道,“是有些不适,脖子酸得厉害……” 她放下手来,举目望着凌萧,苍白的嘴唇哆嗦着,目光中透着脆弱:“哥儿啊,阿嬷年岁大了,脑子糊涂了,有时候忽然清醒过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也不知道方才做了些什么。想来想去,只剩一片空白……” “芜姐儿说我病了,小丫头们都说我疯了,阮哥儿不说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他也在担心我。可我,究竟是怎么了呢……” “嬷嬷……”见她如此,凌萧越发担忧,又看了眼窗外,道,“今日夜已深了,嬷嬷既然身体不适,那不若先回去休息,明日晚辈再陪您说话吧。” “嗯,休息……休息……”钱嬷嬷喃喃念道,“是该休息了……小姐已经独自休息了四年零一十六日,阿嬷苟活了这么久,也该下去陪她了……” “呃……”凌萧一时分不清她的状态正常与否,想了想,只能无奈道,“嬷嬷,晚辈不是这个意思。晚辈只是想劝您尽早就寝,晚睡恐要伤身。” “啊……伤身,伤身……”钱嬷嬷神经质地重复着他的话,忽然目光一凛,一颗花白的头颅机械地摇晃了两下,“不,不能伤身!阮哥儿还没长大,老婆子要挺住,不能伤身,不能伤身……” 她念叨半晌,蓦地抬起头,对凌萧道:“哥儿,嬷嬷累了,要休息了。你是个好孩子,烦请你将嬷嬷送到楼上去。嬷嬷走不动了,今夜就歇在此处了。” “这……”凌萧有些为难,不放心将她独自一人留在此处。 “唉……哥儿不必担心。”钱嬷嬷看出他的忧虑,宽慰他道,“这是小姐当年住过的院子,嬷嬷跟着服侍,也在这里住了好几年,物什都熟。小姐去了以后,我每隔几日就过来打扫。有时候天晚了,便直接睡在这里。都是做惯了的,没事的……” “如此……那好罢。”凌萧点了点头,从榻上下来,伸手搀住了她。 钱嬷嬷又紧紧把住了他的手,像是怕不稳似的,还晃了两晃。 “哥儿啊,嬷嬷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你可一定要扶稳了啊……”她殷切地看着他,似乎话中有话。 凌萧没多想,只道:“嬷嬷放心。” “欸。”钱嬷嬷答应着,也从榻上下来,扶着他的手,引着他上二楼去。 年岁久了,木梯有些不牢靠,踩踏时发出挠心的「咯吱」声。但钱嬷嬷见怪不怪,稳稳地踏着一级级台阶,缓缓往上行去。 倒是凌萧一路战战兢兢,生怕木梯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忽然断裂。 方才的眩晕感尚未完全消退,脚踏在台阶上的感觉也不对,仿佛下面的不是经年朽木,而是一团团柔软的云。 终于,二人有惊无险地上到了二楼。没点灯,只有一楼透上来的一点微弱烛光,将将能把一切照出个虚影儿。 凌萧的目力比常人好些,打眼一看,只见满屋子影影憧憧,似乎悬挂着很多东西。像帷幔,又像长卷。 轻微的「呲」的一声,身侧忽然亮了起来。他低头一看,就见钱嬷嬷手中捧着个小小的烛台,上面如豆一灯,将将能照亮身前三尺的地方。 -- 第471页 不过这点光线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他又抬目望去,就见从房梁上垂下来一幅幅画卷,密密匝匝,就这么打眼望去,至少有上百幅。烛火昏昏中,就像是招魂的幡。 第360章 绵绵画上思,恨恨眼中血 数百幅画卷倒垂在逼仄的阁楼里,烛火昏昏中就像是招魂的幡。凌萧有些惊讶,低头看了钱嬷嬷一眼,就见她也正盯着那些画卷发呆。 房间内除了这些画卷几乎别无他物,只在角落里有一张窄窄的床铺,旁边是个二尺高的五斗橱,上面立着一只精致的银瓶。 “哥儿,扶我过去吧。”他正四处打量着,钱嬷嬷的声音传来,听着有些疲惫。 凌萧回过神来,点点头,搀住她的手臂,扶着她往床铺边走去。 这一路画卷倒垂,阻碍重重,他不得不抬手将画卷拂开。 他本不欲窥人私隐,所以一直回避着目光。可无奈画卷实在太多,一个错眼之间,他还是瞟到了画上的内容。 只匆匆一眼,他便定在了原地。 画卷被他拂过,垂在半空缓缓摇摆。而他的目光就像被黏在了上面,直直地盯着,几乎忘了眨眼。 只见泛黄的纸张上赫然是一个女子的半身像,容貌秀丽又不失英挺,女子的柔美走到极处,又挑出些男子的刚毅来。若非头上梳着堕马髻,单看这张脸,其实有些雌雄莫辩。 初看到画时,他还以为那是青阮母亲的自画像,但再看过去就发现不是。 那哪里是青阮的母亲,那分明是他自己的母亲。他已经过世十七年的母亲,大将军凌峰之女,江国的女战神,飞骑将军,凌雪。 愣怔了足足半晌,他猛地回过神来,心下一动,连忙又去看旁边的画卷。 果然,一幅,两幅,三幅……姿态不同,神情有异,有的垂首沉思,有的抬眸含笑,有的卧在花间,有的骑在马上,但皆是同一人。 他竟然在西南边陲,在这样一座破败的小院,逼仄的阁楼之中,看到了百余幅已故母亲的画像! 将所有画幅全部看完,立在密密麻麻,如招魂幡一般的画卷之间,他一瞬间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脑中尚自昏昏沉沉,巨大的震撼又袭上他的心口,连番情愫不断激荡着他的心神,他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忽然,他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幅画像之上。 那是一幅头像,五官极为写实,借着朦胧的灯火中看过去,画中人眸光流转,竟像是真人站在眼前。 但吸引他的不是画师的功力,而是画像上他母亲的双眼。初看时并没觉出什么不对,但仔细一看,那双眸子的瞳孔竟然是红色的。 他心中一惊,凑近一看,却发现画中人不仅瞳孔发红,她的两只眸子都被蝇头般细细的小字占满了。只不过眼珠本来是黑色的,光线又暗,所以一时没看清楚。 心中诧异非常,他眯起双眼,凑到近前仔细分辨了一下。 等看清楚了,一阵细小的觳觫就沿着他的脊背爬了上来。慢慢的,冰凉的,最终在他的脑中爆开一团巨大的花火。 只见一双眼眸之中,区区弹丸之地,竟然写满了几十个暗红的小字。 血一样的颜色,带着刻骨的恨意,铁画银钩,刀刃一般狠狠地扎进他的心里。 杀!杀!杀!杀; 他惊疑地睁大了眼,又去看旁边的画,一幅幅看过去,竟然无一例外,双瞳全被刻满了血字。 强烈的惊怒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他猛地后退几步,转头看向钱嬷嬷,想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头刚动了一下,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就袭了上来。 “哥儿……”钱嬷嬷走上前来扶住了他。 “头好晕……”凌萧无意识道。 “哥儿,你累了,该休息了……”钱嬷嬷道,声音幽幽传来,不似近在耳畔,反倒像是从遥远的云端飘来的玄音。 “我……不……”凌萧甩了甩头,清明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方才的七苦茶。蓦地侧头,他看向钱嬷嬷,目光中盛满了不敢置信。 “哥儿,该休息了……”钱嬷嬷握着他的手,喃喃的话语透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灰白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仿佛含着某种执念。 “为……什么?”他气力不支,浑身瘫软,动了动舌头,竟发现舌根发麻,连话都说不顺畅。 勉强抬手指了指画卷,他艰难地开口,“我的……母亲……为何……在此……” 闻言,钱嬷嬷面上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 “哥儿,因为雪姑娘和小姐是朋友啊,最好的朋友,过命的交情……” “她们在闺阁中就相识,十五岁,小姐随父进京,与女伴在月西江上奏琴,却不想被强盗盯上,还是被雪姑娘救下来的……” “那……为何……”凌萧又看向画上的血字。 “那是因为小姐……她恨啊……”钱嬷嬷道,接着浑身一抖,目光猛地僵直起来。又像方才一般,仿佛被人夺了魂魄,整个人的气场猛然变了。 但不像方才那般梦幻,这次附在她身上的似乎是一只厉鬼,操控着她的神志,逼迫她抓着凌萧的手,大声质问道:“为何骗我?你为何要骗我?我们一起许过的愿,发下的誓,你都忘了吗?” “程立宵是个什么东西,你瞎了眼了,为何要委身于他?一个卑劣的骗子,一如天底下千千万万衣着锦绣的狂徒,空长着一副讨人喜欢的俏模样,说得一嘴漂亮话,内里却是一团草包,只知沾花惹草,岂知转脸无情!” -- 第472页 “你对我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元京女儿多豪迈,立马睥睨天下雄,青梅煮酒温尚在,抬首将军已回营。 这是你十六岁时做的诗,你说过,你要这天底下最纯粹的自由,任何条条框框都不能束缚于你。你是江国唯一的女将军,做了多少女子一辈子都不敢肖想的事,圆了多少人心底的梦啊!” “单是看着你,我就觉得春日里的海棠花都灿烂了一些,凛凛寒冬也不再难捱,是因为心里燃起了一团火。 那些卧病在床,空寂无聊的日子里,只有读着你的书信我才能略略展颜。 阿雪啊,你是我活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指望啊!却为何,就连你如其他凡俗女子一般,要将一颗赤子之心没入沟渠之中?” “程立宵!你这个卑鄙小人,负我阿雪,毁我信念!他日相见,我定要剖出你一颗心,再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第361章 极星降世,必有灾殃 钱嬷嬷还在声色俱厉地怒吼着,凌萧怔怔地望着她,尖利的声音划破耳膜,他似乎什么都听不到了。胸中掀起惊涛骇浪,震颤一波接着一波,到得最后,已然麻木。 “程……他是谁?”他喃喃道,“他是我的……你……你说清楚……” 但钱嬷嬷仿佛完全听不到外界的声音,重重喝骂了几句,就又绕回到那个无解的问题上:“我的海棠呢?我的海棠呢?” 循环往复,魔怔的神情加上机械的声音,凌萧忽然怒不可遏,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而他自己也被这股力道掀翻,接连后退了三步。 钱嬷嬷被他甩地踉跄了一下,蓦然一怔,又回过了神来。 “哥儿?”她望着凌萧晃晃悠悠的身形,惊讶地走上前来,重新握住他的手,问道,“哥儿,你怎么了,哥儿?” “别……别碰我……”凌萧试图甩开她的手,但爆发后他整个人越发脱力,要不是凭一股信念撑着,此刻他几乎站立不住。 “哥儿啊,你莫要责怪小姐。小姐她也是个可怜人,是有人负她在先啊……” 见他如此,钱嬷嬷声音哽咽,老迈的身躯加上泫然欲泣的神情,让人见之便心生不忍。 但凌萧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她,动了动嘴,艰难道:“青……阮跟我说过……沈夫人……与家母……是挚友……生前是……死后也是……她……挂念家母……不会……恨……” “哥儿啊,你太小了,有些事你还不懂。”钱嬷嬷痛心地望着他,“世间哪有什么真情啊,不是你负了我,就是我负了你,总不过是互相利用,互相欺骗罢了……” “不!”凌萧猛地打断了她,“你……没有……不代表别人都……没有……” “唉……”见他执拗,钱嬷嬷垂首叹了口气,“算了,哥儿爱说什么就说吧。反正也是你这辈子最后的话了,嬷嬷不拦你,你尽情说吧……” 闻言,凌萧双目猛然一凛:“什么……意思……” 钱嬷嬷抬头望着他,双目中露出一丝倔强:“其实哥儿说得没错,这世上还是有真心的。就像我对小姐的真心,对阮哥儿的真心。” “世人都说以真心换真心……”她的目光忽然残忍了起来,“哥儿,你说阮哥儿对你好,你说你们有过命的交情。那你愿不愿意用你的命,去换他的命?” “什么?”凌萧蓦地一惊。 一句话出口,晕眩就如一只布袋,将他兜头罩了起来。他眼前一黑,猛地晃了一下,差点失去平衡栽到地上。 “哥儿啊……”见状,钱嬷嬷却只是无动于衷地望着他,“小姐去得早,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阮哥儿。我不能辜负小姐对我的嘱托,阮哥儿和你只能活一个,我只能……” 话还没说完,她猛地打住了,整个人又像是鬼上身一般,僵硬起来。 高亢而尖利的声音从她老迈干瘪的胸腔中爆发出来,她重复喊了三四遍,整个人仿佛被这八个字点彻底燃了。 枯萎的双颊重新泛起了润泽的红光,她高高抬起一只脚,双手有力地摆动了一下,仿佛看不见满室高悬的画卷,大步径直向前走去。 “啪啪啪……”画卷的绢布颇为厚实,纷纷打在她脸上,又被她甩到身后,像倒吊尸林一般在半空中悬荡。 她雄赳赳气昂昂,一路行到床边,伸手拿起银瓶,往下一倒,里面竟然掉出来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凌萧呆呆地望着她,还没把她的动作消化理解,下一瞬钱嬷嬷已经机械地将匕首拿了起来,猛地一拔,利刃伴随着凛冽寒光霍然出鞘。 她将刀鞘往地上一扔,抬手在锋刃上试了试,似乎很是满意。接着她转过身,手持匕首,向着凌萧大步走来。 凌萧眼前已经时花时明,朦胧间只觉得室内仿佛下起了大雪。 百余幅悬在半空的画卷都是雪片,大如席,冷如铁,洋洋洒洒,落在他的肩头。片羽般柔弱,却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站立不稳,直想往地上倒。 不,不可以……他在心中对自己道。抬头一看,就见钱嬷嬷手持凶器,已经走到了近前。 “不……”他喃喃道了一句,艰难地移动步子,向反方向逃去。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脚步却仅仅挪开了半尺。 而钱嬷嬷却是大步流星,鬓发花白的头颅如同钢铁一般撞开挡路的画卷,转眼就到了他身前。 -- 第473页 额头上被厚重的画布打出了一片红印,再配上她呆滞的双目,活脱脱一个跳梁小丑。 凌萧知道自己这样逃不远,干脆停下脚步,回望着她。跳动的烛火下,那张老迈的脸越发丑态百出。奇异的,他忽然不合时宜地生出了些想笑的冲动。 “极星降世,必有灾殃,极星降世,必有灾殃……”钱嬷嬷还在高喊着,右手高举,雪刃扬起一道刺目的银光,下一瞬便猛地扎了下来。 凌萧集中全身的力气向旁边一躲,堪堪躲过了这一击。 见状,钱嬷嬷毫不气馁,找准方向,又一次抬手。银光闪过,匕首「唰」的一下,又一次向着他的胸口劈刺下来。 凌萧大喘着粗气,方才的一躲已经几乎用尽了他仅存的力气。眼见匕首转瞬就到了身前,他别无他法,身子一软,干脆原地倒了下去。 匕首又一次刺空了。 接连两次失利,钱嬷嬷僵硬地低下头,似是有些奇怪。她歪了歪脖子,两只灰白的眼珠如冷血动物一般转了转,盯着凌萧研究了一阵,然后抬起一只脚,猛地踏到了他的胸腹之上。 一只老迈的三寸金莲,却仿若有千斤之力,压得凌萧一时气闭。 他眼下知觉迟钝,痛感并不明显。但气海中气血翻涌,还是让他难受得几乎晕死过去。 试着调动了几次内息,却发现内息完全紊乱,在体内横冲直撞,丝毫不听他调遣。他强行冲了几次,不仅眩晕感没有消失,身体的麻木反而越发强烈。 于是他不敢再动,用尽最后的力气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猛地一翻身,竟然将钱嬷嬷从身上掀了下去。 第362章 金乌西坠凤凰楼,拈花轻笑倚马头 钱嬷嬷毕竟老迈,身子跟不上意志,被凌萧用力一掀立刻失去平衡栽了下去。 摔倒的前一刻,她本能地往边上一抓,却没能稳住身形,反而扯落了一副画卷。 画卷「啪」的一下,落在凌萧眼前。凌萧侧着身子歪倒在地上,低头一看,只见亡母倚着一匹马白,立在江边一座宏伟的楼阁之下,正回眸凝望着他。 透过泛黄的绢布,穿过十七年的琐碎时光,当年的少女与他隔着时空遥遥相望。如画眉目如此生动,言笑晏晏,仿若生人,近在眼前。 娘亲…… 他在心中暗暗唤了一声,唇角微勾,捻出一抹苦笑。 身侧传来衣袂摩挲的声响,他勉力抬头一看,就见钱嬷嬷匍匐着向他爬了过来。 老迈的身躯,沧桑的脸,细弱的双臂支撑不住,已经在微微颤抖。 但那双灰白无神的眸子却无比坚定,几乎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将她的身子强扯了过来。 “银月紫渊,汝神所象……百花香处,埋吾心脏……汝神不灭,吾心不死……”她口中呢喃着,一路爬到他身前。 呆滞的目光望进他的双目,突然变得狠厉起来,匕首高扬,口中大叫,“极星降世,必有灾殃!” 「噗」的一声轻响,寒铁入肉,火热沁凉。 凌萧慢慢低下头去,就见一柄三寸长的匕首精准地扎进了自己的左胸。 一时间,万物声息皆灭。 他有些不敢相信,甚至丝毫感觉不到痛楚。盯着匕首看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心脏被刺,而自己就要死了。 艰难地抬起头来,他有些发怔地望向钱嬷嬷。 那双灰白的眼珠里透出一丝疑惑,她手下动了动,似是要把匕首拔出来。但她没有经验,匕首竖着扎进去,卡在了两根胸骨之间。 她又用了些力,可还是拔不动。凌萧的身子随着她手下使力摇晃了几下,暗紫色的血团团涌出,顷刻间就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喉头涌上一阵腥甜,他习惯性地往下咽了咽,就听「噌」的一声轻响。他抬眼望去,面前灰白的眼珠一凛,匕首终于被她拔了出来。 “为什么……”他喃喃道,心中充满了疑惑不解。 可一句话还没问完,雪刃就又一次刺了下来。这次钱嬷嬷长了经验,匕首平平刺入,瞬间没柄。 凌萧猛地一缩,内息像是停滞了一般,整个人连带大脑都僵在了原地。 「唰」的一下,匕首又一次拔出。 热血狂喷,洒到近旁三尺的画卷之上,为画中人苍白的面颊添了一抹艳红的胭脂色,然后又顺着力道,飞溅到旁侧的窗纸之上。 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凌萧抬手捂住胸口,直到伤手上的白纱布被染得通红,温热的鲜血还是不要命一般,争先恐后地往外喷涌。 他是武人,最是明白要害被刺的意义。看来,他的命数要尽于此了。 可是……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就被眼前这个疯婆子,在这么个荒僻的小屋里,结束了? 混迹于世十数载,从未预料过会是这般结局。 想着,他叹了口气,低头默默看向身侧的画卷。 他的娘亲正冲他展颜微笑,温和的,柔美的,在他短短十七年的人生里,在他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无数次浮现在他眼前。 “娘……” 他微微张口,想要唤上一声,可吐出来的却是一团污血,猛地喷洒在画中人的脸上,还有她身侧两行娟秀的题词。 “金乌西坠凤凰楼,拈花轻笑倚马头……”剩下两句被他的血覆盖了,看不分明。 -- 第474页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要将污血擦净。可手指无力地抹了几下,字迹不仅没有变得清楚,腐旧的绢布反而被暗红的血液腌渍,变成一团黑红的破布,将上面的内容永远掩盖了起来。 “不……不……”不知为何,他忽然难过得不能自已。手指在血渍上来回摩挲,却只是让画卷越发脏污。 气力越来越小,意识越来越弱,胸前的破口处却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液。一团团,温热的,粘稠的,汇聚在画布之上。 忽然,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他乏力地眯眼看去,就见一道微弱的红光闪过。不是普通的大红色,反而有些像石榴籽,晶莹剔透,闪过的瞬间还带着一层宝石般润泽的光芒。 红光一瞬即逝,他疑惑地紧了紧眉头,循着光线的来源找过去,却发现竟是他食指上的那枚戒指。十七载日夜相伴,却如一块废铁一般的戒指。 他用尽全力将手收回到眼前,仔细一看,只见戒指上那只异兽的额头上,一块他原以为是装饰的晶石闪耀起了莹润的红色光芒,色彩鲜艳,仿若滴血。 这块晶石明明色如玄墨,怎会忽然发出红光? 心下一动,他用拇指沾了沾地上的鲜血,涂抹到那块晶石之上。 果然,那块晶石被他的热血一激仿佛忽然活了过来。莹光流转,恍然若生。 它竟然对我的血有了反应?凌萧心下一凛,可之前他受过那么多次伤都没事,为何独独在此刻? 难不成是这个冷冰冰的石头物件也意识到他快要死了,所以突然显灵,来给他这个陪了它十七载的主子告别? 心下一哂,他扯了扯嘴角,却发现自己已经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巨大的空虚从内至外,从胸口蔓延到全身。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冷,冷得锁不住魂灵,只能任由它一步步脱离身体,渐渐地,升到了空中。 「砰」的一下,一楼的大门似乎被人撞开了,接着闯进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了一下,似是在踟蹰观望,然后便「蹬蹬蹬」向着二楼冲了上来。 脱离的意识忽然回巢,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抬头望向楼梯口。 在万物寂灭的黑暗之前,他看到了一截重紫滚金线的衣摆。 呛人的烟草味混杂着浓烈的酒气,在狭窄的阁楼内弥漫开来,蔓延到他的鼻端,成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一抹知觉 第363章 破心之人,不死之身 “吾心之血,汝魄之精。立此契誓,为箴为铭。银月紫渊,汝神所象。百花香处,埋吾心脏。汝神不灭,吾心不死。极星降世,轮回之始……” 一道庄严的声音在灵魂深处盘桓。 天地四壁都是金色的,凌萧坐在一株金树之下,仰头望去,光华灿烂,万盏星芒,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君非此中人,缘何舍此身……” 又一道庄严的声音从他头顶上方威压下来,却与方才那道并非出自同一人。 “舍身,求一俗世之愿。”他感到自己张了张口,发出的却是一个自己并不熟悉的声音。 那道声音并没有立即回应,而是停顿了一下才道:“何愿?” “愿舍此身,换一人性命。”他的唇舌又动了动。 “何人之命?”什么?他在心中问了一句。 他明明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动了动,但就是没听到声音,只大概感觉到吐出了两个音节。 “嗯……”那道声音沉吟了一下,为难道,“吾只管俗世之愿,此人并非俗世中人,此愿恐难达成……” 他感到胸中燃起了失望的怒火。 “那留你在这世间何用?”他暴戾地撂下一句,右手一挥,一把紫光流溢的神兵倏然现世。 “这这这……”那道声音慌了起来,“君莫慌,且先听吾一言……” “怎么,你还有遗言要留吗?”他听到自己吐出冰冷的词句。 “非也非也,非是遗言,而是良言啊!”那道声音忙不迭道,“君之所求,吾或有一解!” 他感到自己心中怒意顿消,取而代之的是难以遏制的狂喜:“何解?” “月之西……” 他只听清了三个字,接着,那道庄严的声音便被另一道哀哀戚戚的哭声覆盖了。 “世子,凌兄,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呀……钟某聪明一世,算计人心,算计得失,到头来却只余一场空梦……” “直到遇到凌兄你,你为钟某抛头颅,洒热血,不惜以命相搏,只为钟某一只残手……” “钟某心中感动莫名,只盼将来有机会,能报此一臂之恩。如今恩还未报,凌兄你怎么能就这么撒手去了呢……” 凌萧没听到最关键的那句话心中正懊恼,又被他吵得心烦,不由习惯性地抬手一弹。 指力激出,不知弹到了哪里。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哭声霎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鬼叫:“哎呀!哎呀呀呀!诈尸了,回魂了,僵尸附体了……” 凌萧心口发闷,隐隐作痛,这人尖利的嗓音划破粘稠的宁静,直刺他的耳膜,如暮鼓晨钟一般,震得他脑中「嗡嗡」作响。 他试着动了动嘴,发现尚且灵便,便开口道了一句:“钟祈之……” 耳边终于传来自己熟悉的声音,可原本是卯足力气的一句呵斥,最后听到耳中的却只是猫叫一般的几声气音。 -- 第475页 他自出生以来从未听过自己如此孱弱的声音,第一反应竟然是羞耻。是啊,着实羞耻。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发出这么娇弱的声音? 可就是这几声几不可闻的气音,却让身边的鬼叫蓦地停住了。 “世子……凌兄?”半晌,传来几声轻柔的试探。 凌萧微微叹了一声。 “哎呀!”鬼叫声又响了起来,比方才还要强上几分,“醒了,醒了!大夫,医官!那个菁芜妹妹……” 凌萧头疼欲裂,又要抬手点他哑穴,可这道声音叫着叫着慢慢轻了下来,弱了下来,听距离好像是走远了。 他顿时松了口气,可好景不长,不过片刻功夫,方才那人就又折返回来,一把抓住自己的肩,手下一动,似乎想要摇晃两下,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猛地停住了。 “那个……”柔声细语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几丝热气,吹进了他的耳窝,“凌兄,你能听见吗?” 瘙痒的感觉又激起他一阵愠怒。 “滚……”凌萧低声道。 “啊,什么?”耳边的热气又转移到了脸侧。 “钟祈之……”他又道了一遍,“滚……” “啊!滚!滚滚滚!”耳边忽然炸起一连串惊喜的叫声。忽然,叫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疑惑,“滚?” 惊疑了一声,四周又静了下来。 鼻端忽然传来一阵瘙痒,凌萧忍不住,微微晃了晃头。 “哎呀,有气呀,是真活了,不是恶鬼回魂呀……”聒噪声又响了起来。 “汝乃何人,扰吾清净……”脑海深处忽然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 谁在说话?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疑惑。但疑惑转瞬即逝,他挣扎了几下,沉重的眼皮慢慢打开,眼前是两条模糊而刺目的白线。 接着,一张银盘大脸猛地出现在他眼前。距离之近,他一眼看过去只有两汪眼白,和中间两粒咕噜咕噜乱转的黑眼珠。 惊吓之下,两人都愣了一下。 “凌兄!” “你是谁?”二人同时道。 “我是谁?” “钟祈之。” 二人又不约而同。 “是是是!我是钟祈之!你是凌萧,我是钟祈之……你是凌萧,我……我是钟祈之……” 欣喜若狂之下,钟祈之接连重复了好几遍,就在凌萧以为他和钱嬷嬷一样鬼上身了的时候,他忽然眼角一垂,眼眶泛泪,鼻头也跟着红了起来。 凌萧愣了一下,钟祈之连忙转过脸去,定了定神,又转过身来,望着他倏然笑了。 “世子,你醒了。”他道。 “我怎么了?”凌萧还有些愣怔。记忆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却只是零星碎片,连不成线。 仿佛缺了一个重要的引子,一句话,一个名字,一个线头,让他把整段记忆串联起来。 “哎呀,你被人杀了!”钟祈之大惊小怪道,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对,忙又改口道,“你差点被人给杀了!那个什么钱嬷嬷,据说是沈兄的养育嬷嬷,她不知撞了什么邪神,竟要杀你呀……” 钱嬷嬷…… 是了,引子有了,所有的事都想起来了。 “我还活着?”凌萧道。 钟祈之大力点了点头。 “我怎么可能还活着?”凌萧喃喃道,心中的不解又升了起来。 第364章 钟祈之的倔强 “我怎么会还活着?”凌萧喃喃自语道。 钟祈之也大摇其头:“不知道,大夫说你的心脏被戳破了,但不知为何还有呼吸,体温也正常。除了心脏被戳了个血窟窿以外,其余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 “怎么可能?”闻言,凌萧一声嗤笑。 “是呀,怎么可能?”钟祈之呆呆地看着他,“心脏都破了,人居然还能活……” 凌萧转眼看向他,冷不防与他目光相接,钟祈之居然轻轻怵了一下,那神色又敬又畏,活像在瞻仰什么金身仙蜕,亦或是神秘不明的外来物种。 见状,凌萧顿时失去了与他交谈下去的欲望。心里闷得厉害,整具身躯仿佛有千斤重。 说话,呼吸,这些平日里根本感觉不到的事情,现在做起来却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青阮呢?”歇了一会儿,他道。 “沈兄不在府里……”钟祈之道。 凌萧闻言一愣,他都这样了,沈青阮居然不在府里? “你昏迷的这五日,外面都乱套了。”钟祈之的声音接着传来。 “沈兄已经接连两日扎在芙蓉浦那边,听说是有人聚众闹事,还闹出了人命,死了十几个长工,还有两个大管事……”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对凌萧使了个眼色,“听说是四房那位……” “沈重山?”凌萧道,忽然想起他昏迷前模模糊糊看到的一角衣摆,还有那辛辣呛人的旱烟味; “是谁救的我?”他道。 “谁救的你?”钟祈之一怔,“没人救你啊,不是你自己爬到前院的荷花池旁,后来被小厮发现的吗?大家还都说你功力深厚,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走这么长的路……” “我自己?”凌萧也是一怔。 他很确定自己在瑰园就昏迷了,何况这么重的伤势,他现在动上一动都觉得困难,当时更不可能行走这么长一段路程,从瑰园走到前院。 -- 第476页 等等……从瑰园走到前院? 他忽然觉出不对,问钟祈之道:“你方才为什么说「这么长一段路」?你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 “这还用问吗?”钟祈之却耷拉下两条长眉,“前院的小厮前脚刚发现你的尸……你的身……体,后院紧接着就浓烟滚滚。下人赶过去的时候,那个什么瑰园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瑰园被烧了?”凌萧一惊,“那钱嬷嬷呢?” “死了。”钟祈之摊了摊手,“被烧死了。” 凌萧睁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死了?”半晌,他干巴巴地问。 “是啊,都烧成一把灰了。”钟祈之「嘶」了一声,砸了咂嘴,不忍地摇了摇头,“大概是发疯伤了你这个世子,她清醒过来后发觉大事不妙,就畏罪自裁了吧……唉,谁知道呢?我听丫鬟们说她一直疯疯癫癫的,已经好几年了……” “我去瑰园看看。”凌萧道,勉力抬起手来,掀起了身上的被子。 “哎哎哎……”钟祈之不由大惊,连忙过来压住了他的手,又给他把被子盖了回去。 “别闹了!你现在是什么情况自己不知道吗?你的心脏破了个洞啊,心脏!” 他瞪着眼呵斥了一句,说到「心脏」两个字时禁不住缩了缩脖子,一副抓心挠肝的模样,活像个痛心疾首的老父亲。 “现在保住小命才是第一要务,抓凶手破案什么的都是之后的事。再说了,那个凶手就是个疯婆子,并且已经畏罪自杀了,这件事就算过了,你再想也没用。现在,你给我安安心心地在床上躺着养病,其余的事,一概不许过问!” 钟祈之一通指点河山,凌萧淡漠地看着他,半晌,冷声道:“钟祈之,你出息了,敢命令我。” “我……”被他冷冷一瞪,钟祈之本能地缩了一下,紧接着却又挺直了后脊梁,掷地有声道,“命令你怎么了?你现在是病人,病人就得乖乖听话,这是我娘说的!大夫嘱咐过了,你不能随意活动,吃饭也只能吃稀粥,不能见风,不能碰水……甚至连话都不能多说,不能劳心劳神,最好是把自己完全当成个死人!” “呃……”凌萧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没好气道,“啰嗦……” “欸,啰嗦就对了!”见他服软,钟祈之得意地叉起了腰杆,“我娘说了,对待病人要有耐心,要不厌其烦,这样才是对病人负责嘛……” “动辄就是你娘说了……你娘是大夫吗?”凌萧赏了他一个白眼。 “当然,我娘当年可是远近闻名的女医官,救死扶伤无数,很受人尊敬的……”钟祈之喜滋滋地道,不知想到什么,猛地住了口。 凌萧眉心一紧:“令堂不是小昌候的千金吗?什么时候成了女医官?” 钟祈之的面上有些慌乱,听凌萧发问,他垂眸不语,像是在心中天人交战。 半晌,他咬了咬唇,道:“我娘就是我娘,小昌候的千金只是我的主母,是父亲的当家大娘子,不是我娘。” “我娘在世时就是医术高明的女医官,后来认识了父亲,被父亲纳为妾室,这才没有继续行医。 但她一直没有放弃医道,深居内院也日日研读医书。当时府里的人有什么头疼脑热都是她给看好的,连大娘子都说她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呢。” 闻言,凌萧静静地看着他,半晌不语。 钟祈之被他看得发毛,不由梗了梗脖子,道:“怎么了?干吗这么看着我?” “没什么。”凌萧摇了摇头,转开眼眸,若有所思。 钟祈之显然对他这个态度不甚满意,不依不饶地追问道:“那你听了我方才的话,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凌萧想了想,道:“的确有些惊讶,医者救世于难,与师者一般令人尊敬。若我事先知道令堂曾是医女,定会多敬重你三分。” 这番话显然大出钟祈之意料之外,他怔怔地看了凌萧半晌,清了清嗓子,道:“我还以为你会瞧不起我,以为我贪恋权贵呢……” “难道不是吗?”凌萧道,“若非恋战权贵,平白无故为何要隐瞒令堂的身份?” 第365章 应验之卦 “难道不是吗?”凌萧道,“若非恋战权贵,平白无故为何要隐瞒令堂的身份?” 钟祈之抽了口气。 “我……不……”他踌躇了一下,咬了咬唇,道,“我以侯府千金之子自居,还不是因为京里的风气就是如此。大家都习惯看人下菜碟,要是从一开始就说我只是个普通的医女之子,哪还能有这么多人眼巴巴地与我结交呢?” 凌萧微微摇了摇头,一副不敢苟同的样子。 见状,钟祈之垂下头去,似是有些难堪。 “我也知道这样不好,实在是……”他叹了口气,“算了,多说无益。现在我的老底也被你看穿了,你要是看不上我,想笑就笑吧。反正我脸皮厚,最不怕的就是别人笑话了……” 闻言,凌萧的面色这才有了一丝松动,弯了弯唇,果真露出一抹微笑。 “喂,不是吧,让你笑你还真笑啊?”见状,钟祈之双目中闪过一丝失望,“我可是把你当朋友,才把这么私密的事告诉你的。还以为你有多与众不同呢,却原来也跟他们一样……” “并非如此。”凌萧道。 -- 第477页 “那是如何?”钟祈之有些困惑。 凌萧看了他一会儿,温言道:“无他,只是觉得如今看你比先前顺眼了许多。” “啊?”钟祈之一愣,狐疑地乜了他一眼,眸光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抿唇一笑,小声嘀咕道,“算你还有点识人之明……” 凌萧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道:“钟大师……” “什么?”钟祈之又是一怔。 “你的卜卦应验了。”凌萧道,唇角一弯,半是戏谑半是叹息地笑了笑。 “卜卦?”钟祈之一时没反应过来,方才刚刚平复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大凶之卦……”凌萧望着他,微笑道,“来虞州的路上你曾经为我占卜,却是接连四卦,卦卦皆凶。我先前还不信这些,可经此一事,看来以后出门之前还真得要先看看黄历了。” “哦!”听凌萧这么一提,钟祈之也想了起来,不由激动地手舞足蹈。 “对不对,对不对?”他连连跌手,“我就说嘛,当时卜完卦我就觉得不祥,心惊地砰砰直跳。哎呀呀……也多亏你命大,受了这么重的伤却愣是捡回一条命来。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世子经此一难,来日自是福报无量啊!” “不过……”话音一转,他又道,“要我说,你以后也不必看什么黄历。但有疑难之处,尽管来找我就是。在下给你卜上一卦,保管疑难尽消,一路康庄大道,日日佛光普照……” 他正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门外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不过片刻,屋门猛地被撞开了,一袭水色身影冲了进来,猛地刹在床前。 凌萧和钟祈之齐齐一惊,反应过来,就见沈青阮满头大汗地站在床前,傻了一般,怔怔地看着他,良久不发一言。 “青阮……”凌萧轻轻唤了一声。 沈青阮喉头一滚,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声响,然后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眼眶一红,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凌萧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忙伸手想去安抚他。但他力气太弱,够了几下没够着,就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钟祈之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从他的角度虽然看不见沈青阮的脸,但那种打摆子一般的抖动幅度,凡是长了眼睛的都知道他在哭。 “呃,那个……沈兄,凌兄已经醒过来了,你也不必……” “滚……” “啊?”钟祈之一愣。 话音未落,又从外面冲进来一道湖蓝色的身影,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呼喊:“公子,你等等我……” 喊声尚在院外,人已经窜了进来。 “你也滚。”沈青阮又道,全身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甚至连牙关都打起颤来。 “啊?”湛卢也愣了一下。 “叫你滚。”钟祈之道。 湛卢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个人,一歪头,像看虫子一样斜乜了他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又回过头来往床上看去。 “诶,你真的活了?”他望着凌萧,惊讶道,“我还说你死定了呢,心脏都被一刀穿了,从没听说过这样还能活的……” “湛卢。”沈青阮打断了他。 “公子。”湛卢忙收起了张牙舞爪,垂眸乖巧应声。 “滚……” “啊?”湛卢抬起头来,望着沈青阮的背影,忽然惊觉气氛有些不对。尤其是他家公子,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好像是在; 双目一凛,他猛地低下头去,诺诺道:“是……” 转过头来,见钟祈之还在一旁踮脚张望,他一把扯过他的后衣领。 随着「啊」的一声惊叫,两人消失在门外,大门「啪」的一下,重新合上了。 室内终于重归寂静,沈青阮瞬间脱力,坐到了地上。真的是一屁股到地,「咚」的一声,弄得凌萧一开始还以为他晕过去了。 他心下一惊,刚要伸手去扶他,手腕却被沈青阮大力抓住了。 “对不起……”他伏在床边,视线与凌萧一触就低下头去,似乎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从没想过会发展成这样……真的对不起……” “青阮……”凌萧扯了扯手腕,想把他拉起来。但他现在的力气太小,传到沈青阮手上,大概还以为自己只是在摇晃着安慰他。 见状,他干脆放了手,沉声道:“地上凉,你先起来。此事不是你的错,钱嬷嬷也只是年纪大了,失了心智,才会……” 顿了顿,他暗暗叹了口气。看来修为还是不到家,他到底做不来睁着眼说瞎话的事。 那一整晚,从月夜探访,到瑰园,到七苦茶,到阁楼上百余幅暗藏杀机的画像……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这是一个人丧失神志之后的冲动为之。 如此蹩脚的理由,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更何况七窍玲珑的沈青阮。 他对凌萧的话充耳不闻,依旧低着头,喃喃道:“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将你带来虞州,更不该让你上山……我本能制止的……本来……本来一切都可以避免的,却为何……都怪我太贪心,什么都想要,最终却什么都护不住……” 胡言乱语着,鼻涕眼泪在他脸上糊成一团,顺着下颌滴落到衣襟上,一会儿功夫已经浸湿了一大片。 第366章 吉凶祸福,与你无关 印象中沈青阮一向都是以清爽利落的形象示人,自律的习性,清冷的气质,骄傲的脾气,无论哪一点都不允许他做出任何失礼之举。 -- 第478页 可凌萧眼前的这个人完全是崩溃的,崩溃到气度仪表统统崩塌,甚至连他最引以为傲的理智都岌岌可危。 他显然是怕得厉害,全身都在瑟瑟发抖,又被强烈的悔意折磨着,整个人失魂落魄,惶惑不安。 白皙的皮肤下青筋隐隐可见,如玉面颊被滚烫的眼泪灼得通红,仿若一尊脆弱的琉璃瓶,轻轻一握就会分崩离析。 这副几乎魔怔的模样让凌萧大为震动,他又动了动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扯地他动了一下。 “唔……”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他没忍住,发出轻轻一声闷哼,额上瞬间被冷汗覆盖了。 “怎么了?”沈青阮猛地抬头,双目通红,一张脸哭得花猫一般。 凌萧原本甚是痛苦,见到他的模样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怎么跟你妹妹越来越像……”他伸出右手,用手背上的纱布在他脸上蹭了蹭,“哭什么哭,什么大不了的事,做什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沈青阮怔怔地望着他,一任粗糙的纱布在自己脸上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胡乱游走。 擦了几把,不但没把眼泪擦干,反而把他脸上弄得更花了。还好他自己看不见,凌萧心道,讪讪地把手撤了回来。 见沈青阮久久不语,他也静静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俄顷,温言道:“干吗总是一出事就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杜鹃伤我你内疚,钱嬷嬷伤我你又内疚……青阮,我说过,此次来虞州是出自我本心自愿。 闻言,沈青阮呆了一下。秀美的眼中渐渐蒙上痛苦之色,纤长的睫毛眨了眨,他一头扑倒在床沿,崩溃痛哭了起来。 “内疚算什么……我才不内疚。你要是死了,我就夜夜笙歌,花天酒地。我要让你在地底下看着我,看着我过得多么快活,然后再活活羡慕死一次!让你后悔这么轻易就离开人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墨黑的长发胡乱披散在肩头,因为疾奔而松垮的发髻随着他的抽噎上下抖动着。 即便痛哭也压抑着,只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呜」声,就连斥责都是温柔的,却越发让人觉得难过。 “别哭了。”半晌,凌萧道。 沈青阮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忍住哽咽。可一抬起眼来,看见凌萧苍白的脸,他的眼眶就又红了起来。 见他又要把头埋回去哭,凌萧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望着他,认真道:“青阮,你看着我。我没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还活着。青阮,我没事,我还活着。” “嗯!”沈青阮终于发出一道像样的人声,轻轻哽咽了几下,发出悠然一声长叹。 他抽了抽鼻子,又指了指外面,道:“我已经托人……叫了医官……很快……很快……” 凌萧点了点头。 “很快……就过来了……”沈青阮哽了几下,还是把话说完了。 凌萧沉吟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睛小心道:“我听钟祈之说,钱嬷嬷死了。” 听到这个名字,沈青阮的眼眶又红了。他忍了好几下,才张口道:“瑰园起火,嬷嬷……嬷嬷被烧死了……” “那瑰园里的东西呢?”凌萧问。 “都烧成了灰烬。”沈青阮道,“阁楼也塌了,母亲生前住了三年的院子,一夕之间,不复存在……” “都没了吗?”凌萧想起那百余幅画像,心狠狠地疼了起来。 “没了。”沈青阮低下了头。 凌萧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听他叹气,沈青阮又抬起头来。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可惜。”凌萧垂下眼眸,掩住了心底的情绪。 “是啊,的确可惜。”沈青阮也叹了一声,“不过我与母亲相伴十三载,历历过往都在心里,你也不需太为我难过。” 凌萧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不光为你,也为我自己。” “为你?”沈青阮茫然地看着他。 闻言,凌萧眉心一紧,抬起头来,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二人对视片刻,凌萧心下一动:“你不知道瑰园里有什么?” 沈青阮愣了一下:“我知道啊……我也在那里住过。” 凌萧想了一下,又问:“那你可知瑰园的阁楼里放着什么?” “阁楼里放着什么?”沈青阮似是有些奇怪于他的问题,但想了想,还是老实答道,“我记不太清楚了。但一定有一张床,床不大,只供母亲一个人睡。” 他哽了一下。 “床头大概放着一只矮脚橱,床尾是一扇屏风,上面绣的是千里冰封图,是母亲的陪嫁,她尚未出阁之时亲手绣的。” “窗边……窗边好像是一个妆奁台子。我记得母亲有时会坐在那里照镜子,有时候想事情想出了神,一照就是一天……” “其余的……”他捏了捏眉心,“其余还有什么我就真的记不清了。时隔多年,很多细节都模糊了……” “没有画吗?”凌萧道。 “画?”沈青阮一愣。 “对……”凌萧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令堂是丹青圣手,她平日里不爱作画吗?” “作画……”沈青阮皱眉回忆了一下,“是了,我记得那些日子里,有时候她心情烦躁,常常自己把自己锁在屋内。有几次我让阿吉上去偷看,阿吉回来都说母亲在画画。但她个子太矮,画的什么她看不到。” -- 第479页 “那你呢?”凌萧问,“当时不知道,事后也一直都不知道吗?” 见他神色严肃,沈青阮有些惊讶,就连哽咽也停住了。 “当年母亲去世后,父亲伤心太过,我就带着阿吉去了师父处。之后任命的旨意下来,我便随父亲去了京城。 再后来就是这次为姑母奔丧,刚一回府出了这么多事,我还一直未赶得及去瑰园看一眼,没想到……”他的神色黯淡了下去。 “你真的……一直都不知道瑰园里放着什么?”凌萧来不及顾忌他的情绪,又问了一遍。 巨大的困惑笼罩着他,一丝隐隐的不确定感从夹缝中缓缓冒出个尖,让他心里十分不舒服,甚至比钱嬷嬷捅的那一刀还让他难受。 “我不……”沈青阮抬眼看了看他,忽然一凛,双目蓦地睁大了。 “你不相信我?”他吃惊地扬了扬眉,“你……你不相信我,你觉得我是在骗你?” 第367章 心甘情愿 “你不相信我,你觉得我是在骗你?” 沈青阮不敢置信地望着凌萧,双唇哆嗦着,话音刚落,那双原本就哭得通红的眸子又红了一层。 隐隐水色漫将上来,那种震惊与不敢置信,就像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鹿,在林间自由奔跑时忽然被猎人一箭射中胸口。 形状美好的眸子微微张着,睫毛被打湿了,就连谴责都是温柔的。只有淡淡的忧伤,和生命即将逝去的不舍与宿命感。 凌萧被他目光中的痛色刺了一下,慌忙移开了眼神。 “我为何要骗你?”沈青阮望着他,浑身又微微颤抖了起来,“那里面有什么,你若是知道直接说出来就是了,何必前前后后打探我的虚实?” “我身上再荒诞不经的事也告诉你了,不怕你笑话,也不怕你觉得我是个疯子。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又何需再费心费力瞒你骗你?” 闻言,凌萧顿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他想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但话都到嘴边了,却又被他咽了下去。 是啊,他要如何告诉青阮,他在他母亲的卧房里看到了百余幅他亡母的画像,且每幅画像的眼睛都被血字覆盖,杀得瞳孔暗红,恨得蚀骨侵髓? 还有钱嬷嬷口中那个负了母亲的男人。 程立宵……凌萧……他记得外祖母说过,「萧」这个字是母亲给他取的。难道说,这个男人就是他的生父?而他原本,是姓程的? 见他久久不答言,沈青阮越发急了,扯住他的手腕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在瑰园里看见了什么?还是嬷嬷跟你说了什么?为什么要问我方才的话,你快说呀!” 被他连番追问,凌萧心头忽然冒起了一股无名火。他一把将手抽出来,怒道:“你为何总问我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为何不问问钱嬷嬷为何要杀我?” “她是你的养育嬷嬷,自幼将你带大。而我是你的挚友,不远千里南下虞州。我们二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一定要兵刃相向?比起前面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才是你最应该问的吗?” 闻言,沈青阮猛地一怔,回过神来不由下意识地垂下了双眼。 凌萧心头一沉,蓦地压低了眉眼:“还是……其实你一早就知道她为何要杀我。就像你老早就知道贺瑜是对方安插在我与纪麟身边的奸细,你旁敲侧击,从我这里打探消息,就是不肯据实以告。非得我自己抓到八万,知道了实情,亲自去问你你才肯说!” 就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沈青阮猛地一颤:“我……不……嬷嬷年纪大了,神志……” “你自己说的话自己信吗?”凌萧道,不再看他,转目看向窗外,“当日我身在局中,无知无觉。可现在想想,真是好大的一盘棋!我自负机敏,却不想被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妇耍得团团转!” “先是听到你被管事绊住手脚的消息,借沈重山对你的刁难向我表露担心。博取了我的同情后,便将我带去一早就准备就绪的瑰园,来一招瓮中捉鳖。” “煮七苦茶,提起大夫人生前苦闷,进一步博取我的怜悯。而后故作殷切,哄我喝下下了药的茶水。 最后将我引到阁楼,在我面前摆了好大一场迷魂阵,让我心神大乱……接着,就趁药力发作,我脱力倒地,一刀贯穿我的心脏!” “你告诉我……”他猛地回头,望着沈青阮,双目凛凛,难掩怒意,“一个神志不清的人,要如何做出这么一场天衣无缝的杀局?我念在她是你的贴身嬷嬷,一刻不曾怀疑过她。 可她倒好,一刀扎进我的胸口,没有半点犹豫。若非我体质特殊,现在在你面前的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别……别说了……”沈青阮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为何不说?”见状,凌萧越发气不打一处来,他一把扯过沈青阮的手腕,也不顾伤口疼痛,厉声道,“我倒要问问你,钱嬷嬷究竟为何要杀我?还有,她对我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沈青阮猛地抬头,双眸隐隐震颤着:“嬷嬷对你说什么了?” 见状,凌萧不由又皱起了眉。 “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他死死盯着沈青阮的眼睛,“还说你有什么我都知道,凡事无不可对我言。沈青阮,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究竟瞒了我什么?你究竟怕我知道什么?” -- 第480页 “我……”沈青阮张口结舌。 “别逼我……”他试着抽了抽手,发现凌萧使了大力,他不敢弄伤了他,只得低下头去,喃喃嗫嚅道,“凌萧,你别逼我……” “我逼你?”凌萧不敢置信地冷冷一笑,“心脏被人一刀贯穿,现在躺在这里动都动不了的人是谁?我逼你?沈青阮,我差点死了!现在只是向你讨一个原因,很过分吗?” “不!”沈青阮忽然激烈地吼了一声,一把将手抽了回来,“你不明白……嬷嬷她……她是昏了头了,她是为了……” “她是为了你。”凌萧道,伸手捂住胸口,颤抖着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见他突然嘴唇煞白,沈青阮顿时慌了,胡乱凑到他胸前,想要做点什么,却发现无从着手。 “不行……医官呢,医官怎么还没来……”他喃喃念着,正手忙脚乱间,手腕却又一次被人大力抓住了。 他怔怔地抬起头来,就见凌萧正紧盯着自己,一双眉头因为疼痛而皱得死紧,可下面的双目中却满是坚持。 “我没事……”凌萧道,“你看着我,我有话对你说。” 沈青阮下意识地低下头去,又要躲。可凌萧没再给他机会,一把扳住他的下颌,不由分说地将他的脸抬了起来,让他面对自己。 “钱嬷嬷是为了救你才要杀我。”凌萧道,“一命换一命,她亲口说的。但她想错了一件事,最后人没杀成,反倒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似乎是知道他接下去要说什么,沈青阮不安起来,挣扎着想从他的手中逃脱。 但凌萧的手就像是铁钳一般,死死箍着他的下颌,望着他,一字一顿道:“她不明白,其实不用那么麻烦。若我知道自己的命能救你,那我心甘情愿。” 第368章 卜文 “不要!”沈青阮一下堵住了凌萧的嘴,又怕捂重了他没法呼吸,轻轻一碰就撤了回来,喃喃道,“不要……这样不吉利的话,不要乱说……” 凌萧一直观察着他的神情,见状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所以这是真的对不对?”他道,“钱嬷嬷说你和我之间只能活一个,这件事你早就知道。” “银月紫渊,汝神之象。百花香处,埋吾心脏。汝神不灭,吾心不死。极星降世,必有灾殃……她都告诉我了。可是为什么?这些话是什么?说的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和我之间只能活一个?” “是那道考验吗?”他眉心一紧,“是不是可以找一个人代替你去?是不是有什么法子,能让别人也拥有那种特殊的血液?那我……” “不……”沈青阮机械地摇了摇头,“与考验无关。” “那是什么?”凌萧越发不解,“「银月紫渊」,「百花香处」……虽然只有八个字,但描述得十分形象,就是我的幻境。可钱嬷嬷为什么会知道我幻境的样子?是你告诉她的吗?” “「汝神之象」,「埋吾心脏」……神是谁的神,埋的又是何人的心脏?我的幻境里为什么会埋着别人的心脏?” “还有极星……极星究竟是什么?” “我记得当年大宗师召见时,你就问过这个问题。那一阵你勤修苦练,就是为了见他一面,解这一道疑惑,说明这个疑惑已经在你心中存了很久。可这个问题竟然连他也无法解答,只说是不祥……” “不祥,又为何不祥……”他喃喃道,心中的疑惑仿若一个黑洞,大得能够吞噬掉整个苍穹。 可他越问沈青阮的头就垂得越低,到得最后,几乎埋进了他的胸口。 “世子……别说了……”艰涩的声音传来,凌萧猛地住了口。 一转眼,看见沈青阮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不由一怔,心中下意识地生出了一丝不忍。 可这丝不忍转瞬就被探知真相的决心压过了,他伸出手去将他的头抬了起来,道:“好,我不说,那你来说。这件事太奇怪了,我一定要知道。你不要试图逃避,也……不要再骗我。” 闻言,沈青阮终于抬起眼来看着他,双目脆弱得像是两盏琉璃。 凌萧心下一痛,心软的话差点脱口而出。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狠着一颗心,用目光静静地逼迫着他。 沈青阮到底没能顶受住他的威压,半晌过去,轻叹一声,开口道:“我从没骗过你,没告诉你的事也都有我自己的理由,你……不该这样疑心我。” 闻言,凌萧心下一拧,面上不禁露出一抹痛色。 他哪里会疑心他,他又怎么忍心去疑心他?在这个阴暗诡谲的世道上,魑魅魍魉多如过江之鲫。若说有什么人值得他全心全意托付,那么除了家人,他便是唯一的一个。 可就在方才,在提到瑰园阁楼上百余幅亡母的肖像时,他心中还是生出了一丝疑虑。 就是这一丝小小的疑虑,直如毒草一般,折磨得他痛不欲生,也让他后悔不已。 其实现在回过头去想想,他当时真正疑心人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母亲。这个仅在幼时有过寥寥几面之缘,几乎只存在于他人的言谈之中的人。 不知为何,虽然对她知之甚少,但他本能地觉得这当是个极其聪慧的女子。聪慧,且神秘,还带着丝丝诡谲之气,让人捉摸不透。 他对过慧之人往往保留着一丝谨慎,也很难生出亲近之意。年纪越大,这种感觉越甚。沈青阮是他唯一的例外,但他的母亲不是。 -- 第481页 本能地,他不信任这个人。 在得知瑰园失火,他亡母的百余幅肖像尽数毁于一旦之后,他心中大恸,心神大乱。 混乱之中,他鬼使神差地将这种不信任转嫁到了青阮的身上。 这种事原是不会发生的,可事关他的亡母,关心则乱,他才会一时乱了方寸。如今想来,实在是大错特错。 可这样的事要如何去解释呢?难道要他对沈青阮说,是他的母亲行为古怪,他不信任他的母亲,所以才会不信任他吗? 那且不提沈青阮会不会大为恼怒,从此与他分道扬镳,最起码他也会追问他的母亲如何行为古怪。如此,就又扯回到了那百余幅血字肖像上。 这是他无论如何不愿吐露于人的,沈青阮尤其不行。所以他只能沉默,同时在沉默中期盼着沈青阮对自己毫无保留的信赖。他知道这样对他很不公平,可是,又能如何? 心中一番痛苦纠结,沈青阮见他面露愧色也没再多言,微一沉吟,道:“银月紫渊,汝神之象。百花香处,埋吾心脏。汝神不灭,吾心不死……嬷嬷告诉你的这段话,其实是我出生之时,姑母为我占得的卜文。” 卜文?他的? 凌萧猛地回过神来,脑中的疑团接连爆破,在他脑中炸出一片绚丽的烟花。 他浑浑噩噩地望着沈青阮,一时仿佛明白了所有的事情,一时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 见他又是震惊又是茫然,沈青阮却仿佛见怪不怪,眉目淡然地道:“每当有嫡系子孙诞生,占星师都会为他们进行占卜,这在沈氏族内乃是惯例。” 凌萧张了张嘴,心里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可脑中却全是断篇碎语,连不成句。 “占星所得的卜文乃是绝密,要在本人八岁时由占卜师亲述告知。”沈青阮继续道,“其余人等,甚至连父母都不得提前过问,事后也不许追寻。” “嬷嬷她……是在姑母向我口述卜文时,躲在角落里偶然听到的。” “此事一经发现,本应立即处死。但母亲苦苦哀求,我当时年小,舍不得嬷嬷,也随母亲一起求饶。 姑母见母亲天不假年,又禁不住我软磨硬泡,动了恻隐之心,这才留了嬷嬷一条命。却没想到……”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如此看来,祖宗之法果然不能擅改,否则后果……” 他痛苦地闭目摇了摇头。 “唉……”吁了口气,他继续道,“当时嬷嬷虽然听到了全部的卜文,但她太过惊慌,后来又险些殒命,所以只记住了其中几句——就是她告诉你的这几句。然而不过几句她还念错了。其实,原本的卜文是这样的……” 第369章 真正的卜文 “吾心之血,汝魄之精……” “立此契誓,为箴为铭……” 沈青阮才刚念了一句,凌萧就自动接了上去。话一出口,他的脑中立刻响起一片洪钟大音。 远古的钟声震颤着他的魂灵,他的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张一合道:“银月紫渊,汝神之象。百花香处,埋吾心脏。汝神不灭,吾心不死。极星降世,轮回之始……” “嗯……”灵魂深处仿佛栖息着一条巨龙,受到卜文的洗礼忽然苏醒过来,发出一道悠长的叹息。 庞大到摄人的力量掀得他周身气息一动,他残破的心脏猛地一滞,阴郁的痛苦沿着血脉涌了上来。 沈青阮惊得张大了眼:“你怎么会知道?卜文乃是绝密,除却我、姑母和嬷嬷三人之外再无人知晓。是谁告诉你的?是嬷嬷吗?她又把卜文想起来了?” “不是。”凌萧轻轻按住胸口,勉强压下阵阵隐痛,“是在我昏迷的时候,冥冥之中似乎听到有个人在我脑中跟我说话,说的就是这几句。” “有个人在你脑中跟你说话?说的还是我的卜文?”沈青阮这一惊非比寻常。 “没错。”凌萧道,“不过先不管这个,你先告诉我,这几句卜文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听了这几句卜文,钱嬷嬷就认定你会死,并且只有杀了我才能救你?” 沈青阮兀自发愣,凌萧晃了晃他的手他才回过神来,茫然道:“什么?” 凌萧无法,只得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闻言,沈青阮沉默了一下,然后吸了一口气,道:“单凭这些自是不能,你听到的只是卜文前半段。后面还有一段,嬷嬷没有告诉你。或许她自己也不记得了——毕竟卜文向来艰深晦涩,姑母只念了一遍,她大概只听懂了意思,原文记不住也是正常。” “那后半段是什么?”凌萧问。 沈青阮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十七纪,更一轮常。吾生诞日,魂魄归乡。祭吾尸骨,献吾心脏。极星降世,万物皆殃。” “极星降世,万物皆殃……”凌萧跟着小声重复了一遍,不由拧紧了眉心,“就是这样?这能代表什么?又与你我的命数有什么关系?嬷嬷就是根据这么几句晦涩的诗文,就确定只有我死了才能救你,岂非太过荒唐?” 沈青阮轻轻一叹:“卜文向来高深莫测,又极其精炼,往往需要博学多识的占星师钻研数年才能大概解读其意。嬷嬷读书不多,只大概听了那么一耳朵,又没有人能询问,便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臆断了。” “我猜想,她大概以为「一十七纪」就是一十七岁,而今年八月我正好满十七岁。「吾生诞日,魂魄归乡」也大概被她错误地理解成了我会在生辰当日身死。” -- 第482页 “而后一段「祭吾尸骨,献吾心脏」,大概被她认为是要将我的心脏从寄存之处——”他顿了顿,看了凌萧一眼,“也就是你的体内取出来,再放回到我的身体里。” “尚在京城之时,某日清晨你曾经与我说起过幻境中的种种。我在得知你的幻境与我的卜文重合之后,曾快马赶去东陵告知姑母。却不想恰逢源祖父病逝,沈府也去了人吊唁,嬷嬷就在其中。” “无独有偶,我与姑母的谈话大概又被她听到了。但这次没被人发现,她也一直藏着没说,只一个人胡乱琢磨。” “她大概又以为,只要能把你的心脏在我生辰之前挖出来换给我,我就可以不用死了。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对这篇卜文的理解其实从一开始就错了。” “所以……”凌萧若有所悟,“钱嬷嬷以为我就是极星,所以她才会一直高喊那句「极星降世,必有灾殃」。她认为,我是你的灾殃……” 闻言,沈青阮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似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只余一声长叹。 “对不住,此事都是我的错。我一早就知道她偷听了卜文,却没有按族规将其处置,此乃错一。 幼时心软尚可辩驳,可长大后我依然没有重视此事,不知她心中所想,不关心她的关心,任由她错得离谱却毫无察觉,乃至于酿成如此大祸,此乃错二。” “有此两桩错事,我既愧为嬷嬷的少爷,也担不起这一声人人称颂的「大公子」,更枉为你的挚友。是我把你诓来西南的,可我不但日日忙碌,未尽地主之谊,还让你遭逢此难。我……” 他说着说着哽咽了起来,望着他痛苦难耐的样子,凌萧也微微一叹,再回想整件事情,他不禁暗自唏嘘。 所以他才会说他一早就知道,所以他才会说原本一切都可以避免的……却原来,背后还有这样复杂的故事。 恨吗?其实不恨。很奇怪,即便被人当胸扎了一刀,小命差点没了,可他心中却没有一点恨意。 青阮信任钱嬷嬷,知道她不会害自己,所以哪怕她偷听了卜文,犯了大忌讳也将她留在身边。 而钱嬷嬷也的确担得起他的信任,不仅如此,她还更进一步,妄图凭借自己的微薄之力去颠覆他的命运。 他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彼此,保护着彼此,哪怕用的是最蠢的法子,祭出的却是对对方毫无保留的真心。 但天意从来高难问,本着爱人之心,却不想弄巧成拙,不仅误伤了无辜之人,还为此搭上了自己的一条命……回首想来,除了一句「世事弄人」,他实在不知还能作何感叹。 可为何心中还是这么酸涩呢?他想了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开满石榴花的院墙下,慈眉善目的老妇望着自己笑意盈盈的模样。 “萧哥儿,你快去找阮哥儿玩吧,他在前面等着你呢。”一句话,勾起了他年幼时尘封的过往。 记忆里这样的美好片段太少了,不需缘故的善意,干净纯粹的喜欢,没有波谲云诡的算计,也没有翻云覆雨的手段,旁人触手可及的日常,在他而言,却都是无价珍宝。 可这个珍宝在那间逼仄的阁楼里,在百余幅招魂幡一样的画卷下,被钱嬷嬷亲手打碎了。匕首没入心脏的一瞬间,他甚至搞不清心中的真实想法。 惊讶,痛苦,难过,慌张……他想,大概最多的还是疑惑吧。 就如他活到现在十七年的人生,看似一步一个脚印,看似花团锦簇,实际上却不过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疑惑。 到头来,一无所获。 惆怅啊……他微微垂下了双眸。 第370章 祭 “那卜文的真正意思是什么?”静了一会儿,凌萧按下满怀心绪,又问道,“你既然说钱嬷嬷的理解是错的,那你们一定有自己的解读。” “没错……”沈青阮也从懊悔中缓过劲来,定了定神,道,“姑母和我的确有一些想法。只不过这篇卜文晦涩异常,我与姑母研究数年,却始终未能统一意见。” “姑母认为,卜文中的「纪」是一个上古时期的计数单位。她倾向于将其与东陵的计数单位「祭」相类比,因为二者读音相似,且千年未曾改变。” “而「祭」这个计数单位,其实源自于东陵的一个神话传说。传说上古时期,在东陵群山之间曾盘踞着一条大蛇……” 不知为何,说到「蛇」这个字的时候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眉心轻轻紧了紧。 有那么一瞬间,凌萧仿佛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薄怒。薄怒在光洁的鼻梁上攒起细小的褶皱,他微微抿唇的模样又有些像是想吐。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很快他又调整了神色,继续道:“大蛇身形十分巨大,卧可起山峦,立则通云霄……” 「咯噔」一下,凌萧也回过神来,可一将精神凝聚到他的话上,心里又冷不防漏跳了一拍。 巨蛇……他在说巨蛇……他也曾梦到过一条巨蛇,甚至接连梦到了两次。 难道……脑中忽然闪过了什么,冥冥之中,他仿佛抓到了一缕极细的游丝,游丝后面连着一个他无法估量篇幅的秘密。但这缕游丝太细了,比蛛丝还细,他只轻轻一碰,便在瞬间消弭无形。 “这条蛇大部分时间都在冬眠……”沈青阮的声音又传到了他的耳中,“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苏醒一次。每次苏醒,都会搅得地动山摇,天地风云变色,百姓苦不堪言。” -- 第483页 “如此度过了漫长的艰苦岁月,直到有一个人穷极思变,研读古籍,又四处勘察,终于发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 “原来,虽然大蛇每次苏醒时都因身形庞大而翻山倒岳,但仔细观察下来就能发现,它其实并不是在肆意撒欢,而是有一个特定的游走路线。” “于是,他又沿着那条路线寻觅了十年。最终发现大蛇乃是去了极北之地,吃掉了生长在那里的一株神仙果,然后再顺着原路,回到温暖的南方巢穴继续休眠。” “这人便沿着大蛇的路线寻到了极北之地,寻到了那株神仙果。算算日子,已经快到大蛇的苏醒之期,他便将那株神仙果连根带了回来。” “回来后,他将这个发现告诉了族内的长老。长老们商议之后,决定在大蛇苏醒之时,由一人带着神仙果进入深山,将果子投喂给大蛇。这样大蛇吃了神仙果就可以继续休眠,不会再搅得地动山摇,民不聊生。” “但可想而知,这一行动十分凶险,基本可以断定是有去无回。所以,他们又将这个行动称为「献祭」。而一「祭」之期,其实就是大蛇的休眠周期。换算过来,大约是咱们的五十五年。” “据记载,那次献祭非常成功。与人们预想的一样,大蛇吃了果子只在深山里活动了一下筋骨,并未远游,也就免除了四邻百姓的涝旱天灾。 有了这次成功的经验,古东陵人便每隔五十五年派出一队人马,去极北之地寻来神仙果,再由一人将其投喂给大蛇。如此循环,两下皆安。” “关于「祭」的传说就是如此。”沈青阮换了口气,“虽然只是个神话故事,但东陵至今有人对此事坚信不疑,并且认为东陵的天子山就是由此巨蛇幻化而成。 每年还会有人自发结成队伍,一同远上极北之地找寻神仙果。说起来,也算一种是对上古神明的朝拜了……” “天子山是什么样的?”凌萧忽然眉头没问地问了一句。 闻言,沈青阮有些意外,微微怔了一怔。 “天子山……东陵天子山极为雄伟,山高且长,且山石通体黝黑,极为陡峭,形如利甲……”说到这儿,他猛地顿了顿,“奇怪……这么一想,倒真是与巨蟒的形貌有些相似……”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想了想,他又释然道,“神话传奇总要有个由头,大概也正是因为外貌相像,才会有天子山乃是由巨蛇幻化而成的传说吧。不过这个想法颇为有趣,之前我竟然从未往这个方向考虑过……” “那那个献祭之人呢?”凌萧打断了他的喃喃自语。不知为何,话一出口他突然紧张起来。 呼吸一下子收紧了,破损的心脏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痉挛起来。 “那个献祭之人……”沈青阮回想了一下,“后来好像再没有关于他的记载了。” “不过也不难想见,那条蛇如此巨大,摆摆尾巴就能地动山摇。那人孤身进入山林,想在短时间内全身而退,恐怕……” 心脏仿佛突然被人大力捏住,猛地紧缩了一下。凌萧痛苦地闷哼一声,喉头泛起一股腥甜。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为何忽然间这么难过?他艰难地抬起手来,捂在心脏的位置,黑暗一阵阵自眼前压下,耳中也响起了窸窣不明的幻音。 “凌萧!凌萧!”缤纷嘈杂声中,沈青阮惊恐的声音突然闯了进来,他大力握着他的手,又对外面大喊道,“医官!医官!” “在——老夫在此等候多时……”一声高唱,屋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一溜小跑进来,一身放荡不羁的花衣衫,圆眼,圆脸,圆肚子,远远看去活像个花花绿绿的皮球。 “袁医官……”沈青阮急地双手乱颤,“方才他不知为何忽然吐血,我……” 见他慌得不成样子,「圆」医官不再废话,直接掠过他赶到床前。 见凌萧面若金纸,气息滞涩,他「嘶」了一声,连忙抓过他的手腕把脉,同时撑开他的眼睛检查瞳孔。 微凉的指尖刺激着手腕上的皮肤,凌萧的双瞳忍不住跳了跳。 脑中完全是混沌的,就好像灵山上终年不散的大雾,那种迷幻又粘稠的感觉几乎封闭了他的所有感官。 第371章 “圆”医官 微凉的指尖刺激着手腕上的皮肤,凌萧的双瞳忍不住跳了跳。 脑中完全是混沌的,就好像灵山上终年不散的大雾,那种迷幻又粘稠的感觉几乎封闭了他的所有感官。 眼前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好像看到了外祖父母,还有师父和一众师兄师姐。 年幼的檀荇抓着他的手走在鹰城热闹的集市上,脸上还挂着一串晶亮的鼻涕。 大和与大保勾肩搭背地靠在一起,悄声嘀咕着主子们的糗事,自以为无人察觉,殊不知早就被他听了个满耳; 林林总总,事无巨细。原以为早已淡忘的回忆又一次清晰地涌现在眼前,一幅幅画面过去,最后,只剩一片虚无。 天地空寂,中间有一道炫目的白光。 白光之下似是有什么东西,他用力看过去,只见是一道绚丽的飞瀑,华美如锦缎,上面流动跳跃着钻石一般的光点,像云,像雾,又像雪,自半空而下,铺撒出一条凡世的银河。 -- 第484页 慢慢地,那道银河转了过去,光晕中浮现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脸。他这才意识到,那条银汉般的霜河竟然是他的长发。 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那张脸上睁开了一双眸子。一样的模糊不清,远远看去,像是隔着一层梦幻般的薄纱。 可他的心却猛地紧了起来,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惊怒,震撼,难过……最后,凝聚成一缕难以抑制的思念。 那双眸子看到他也微微弯了弯,明显他们是认识的,看样子,也许还是经年的好友。 可他的印象中并没有这样一双眸子。甚至于,凡世之中根本不可能存在这样的眸子。 淡漠如浩瀚的星海,空无一物,却又包罗万象,一睥一睨皆如花开,是这世上最宽广的慈悲胸怀。 只看了他一眼,那双眸子就又合上了。人也转过头去,顺便带走了他心中凭空生出的所有复杂情感。最后,眼前又只剩下一片空寂的银白。 不多时,银白也虚幻了起来。他的思维跟着混沌下去,方才发生的事仿若一片雪片,落在他的心上,只带来一阵轻微的震颤,须臾便化为无形。那道白光也跟着弱了下去,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 朦胧中,他看到一团圆滚滚的东西立在自己床前。大圆上面顶着小圆,小圆上面还有两个更小的圆,是一双点墨般漆黑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上下乱看。 “呵……”他忽然觉得异常滑稽,不由轻轻笑了出来。 “哟!”见状,袁医官惊讶地吹了下胡子,“奇哉怪也!公子可真是天生异相,心破气闭神不死,生龙活虎又一春!” “大公子!”他转过头去,对沈青阮惊叹道,“活了,又活了!真是太神奇了,每次都是脉象将尽,几乎摸不到了,但忽然就又跳动起来,就跟和咱们逗着玩似的,真是个小调皮!” 凌萧被他的话逗得又是一笑,顺着他看的方向望去,却见沈青阮立在床尾,像是吓傻了一般,一张脸呆滞木讷,红红的眼角下挂着两串亮晶晶的泪痕,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大公子?”见状,袁医官也愣了一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沈青阮这才回过神来,「呼」地吁了口气,身形一晃,竟是差点晕厥过去。 “大公子留神!”袁医官赶忙伸手将沈青阮扶住了,顺手在他腕间一把,不禁皱眉道,“啧啧啧,看看这虚浮的……脉在肉上行,寒水踏浮萍,浮萍撑不住,噗通变亡灵。浮成这样,得有几日没合眼了,让老夫好好算算……” 沈青阮懒得听他聒噪,一把把手抽了过来,然后把他往边上一推,径直走到凌萧身前,道,“你……觉得怎么样?” 凌萧忙点了点头,见他如此焦急,心中有些感动,更多的却是不忍,忙温声道:“我觉得好多了,你别担心。” 沈青阮却仍是一副大敌当前的样子,又转过头去望着袁医官,不豫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次你也跟我说他的伤无碍,可他伤在要害,怎么可能无碍?还有方才,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不过说个话的功夫忽然就急转直下,还差点要遭,这你怎么解释?” “差点要遭,不就是还没遭吗……”袁医官小声抖了个机灵,抬眼望见沈青阮双眉倒竖似要发飙,他连忙缩了缩脖子,道,“大公子稍安,此事说来话长……” “呃……正所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生了又死,死了又生,生不得死,死不得生,半生半死,半死半生……这个这个……” 他挠了挠毛发稀疏的脑袋,“是个哲学问题……” “既然是哲学问题,那么要解答它,自然要去请教研究哲学的人。不去请教研究哲学的人,却反过来为难一个诚实又善良的医官,想来脑子一定是有点问题……” “既然脑子有问题,那么无论老夫怎么解释也肯定是听不懂的。反正都听不懂了,那倒不如不去解释。本就是无解之题,这么揪着不放,废的是老夫的口舌,气鼓的却是自己的肚皮……” “你魔怔了,敢在我面前耍嘴皮子。”沈青阮冷声打断了他,面色微寒,“是在地上站得腻味了,想去天上过过瘾吗?要不要我把湛卢唤进来……” “哎,使不得,使不得,怎敢劳动湛卢公子大驾……”袁医官连忙阻住了他。 “那就别废话!”沈青阮喝道,“别的暂且不提,我只问你,他的伤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个章程?” “这个……”袁医官为难地挠了挠头,忽然重重叹了口气,“唉,实话说了吧!老夫行医四十余载,手上的病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这位公子的情形……的的确确是前所未见。心脏被破还能生还,这种事哪里听说过,除非……” “除非什么?”沈青阮眼前一亮。 “嘿……”袁医官却表情古怪地笑了笑。沈青阮眉心一紧,还以为他又要开始胡诌,却见他双眸一凛,竟是难得正经了起来。 第372章 又闻紫星草 “莫说是老夫妄语……”袁医官神秘兮兮地道,“这件事在古籍上也是有记载的,只不过太过偏僻,知道的人不多而已。” “传说上古时期曾经有一味仙草,名曰帝金紫星,也叫紫星仙株。此草的药效十分霸道,能生死人,肉白骨。 莫说只是心脏上被戳了个小口子,只要尸骨仍在,哪怕全身肌肉溃烂,魂魄已经到了阎王殿,只要它想,也能给你拉回来。” -- 第485页 闻言,凌萧心下一动,忽然想起在旗峰山庄之时,庄主夫人李氏仿佛也曾跟他提起过此事。他还记得她当时望着半空,眼睛里充满了向往。 “世间要是真有这样一株仙草就好了,这样的话,世上该少多少伤心之人啊……又有多少医者可以不再受那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病人在自己眼前死去的痛苦呢……” “不过传说就是传说,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灵丹妙药。”李夫人的叹息声淡去,袁医官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老夫也只是受逼不过,随口一提而已。” “至于这位公子为何能要害被伤而不死……”他顿了顿,似是有些不情愿,“这已经超出了老夫的见识范畴,老夫目前无法解释。可依老夫之见,解不解释的并不重要,能活下来才是天下第一要紧事。先把命保住,至于到底是什么缘故,咱们可以等公子痊愈之后再慢慢探寻……” “等到痊愈之后再慢慢探寻?”沈青阮拔高了音调,“不弄清缘由,安知眼前的安稳不是假象?兴许只是他功夫好,内息醇厚,所以才能比别人多撑些日子呢?你现在不抓紧时间找准病因,等到他气衰力竭之日,要如何……” “哎……呀!”袁医官猛地打断了他,还一脸嫌弃地摆了摆手,“我说大公子,病人面前怎么能说这么晦气的话,真是一点忌讳都没有……” “我……”沈青阮被他噎了一下,刚要说什么,衣袖却被人扯住了。他低头一看,就见凌萧正温和地望着自己。 “莫要再为难医官了……”凌萧道,“我的情况罕见,他不知道也是正常。再多给他些时间,慢慢研究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弄清楚了。” 闻言,沈青阮踟蹰了一下,瞪了缩头缩脑的袁医官一眼,长长地出了口气,道:“也罢,你说的在理,我只是太着急了。你不知道你方才的样子有多吓人,我……” 他忽然说不下去,眼底又泛红起来。 见状,袁医官倒是笑呵呵地道:“诶,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嘛,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不过大公子其实不必如此发愁,据老夫四十多年的行医经验来看,这位公子脉象有力,面色回温,其实已无大碍。只是身上被捅了一刀,很疼而已。” “公子只要别把伤处想成心脏,就把它想成……嗯……想成是屁股一类的地方,大约就能安心不少了……” 话音刚落,两道冷冰冰的目光齐齐聚集到他圆滚滚的脑门上。 袁医官猛地一凛,伸手摸了摸后脖颈,唏嘘道:“哎哟喂,稀奇稀奇真稀奇,小秃头踩西瓜皮,心脏破了嘎嘎笑,日头高挂冷汗冒……” 沈青阮再也忍不了他,干脆闭上了双目。 “湛卢……”他扬声道,“送医官一程。” 湛卢正倚在门外发呆,听到这个新奇的命令不由一愣。 “送一程……”他喃喃重复了一遍,忽然灵光一闪,大步踏进门内,一把扯过袁医官的后衣领,“来吧,西瓜头!老子今日就送你一程!” “哎哎哎……”袁医官大声抗议,却被直接无视了。两道身影「嗖嗖」窜出门去,湛卢脚尖在地上一点,倏地一下,平地飞天。只听「啊」的一声长啸,惨叫声响彻山间。 “别过火了。”沈青阮提醒了一句。 “知道了!”半空中传来湛卢快乐的声音。 “终于走了。”门外的声音远去,沈青阮又坐回床边,疲惫地伸手抵住了额头。 可看着凌萧苍白的脸色,他还是不放心道:“你到底觉得如何了?这个不着调的医官,嘴里没一句准话……” “怎么会呢?”凌萧微微一笑,“袁医官只是性子搞怪了些,医术自是没话说的,否则也不会被你请上山来为我诊病。” 说完,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瞥见他的动作,沈青阮如梦初醒般地「哎呀」了一声,不禁懊恼道:“你看我,简直昏了头了,光顾着说话,都忘了你才刚醒不久。昏睡了五日,定是又饿又渴,你等着,我去给你取些吃的来。” 凌萧拦住了他:“饿倒不觉得,只是口渴得很,你帮我倒杯水来吧。” “也好,医官也说你大病初愈,脾胃还弱着,饮食上一定要千万注意。先喝点水润润嗓子,等会儿我再让人把饭食送来。” 沈青阮说着起身走到外间,倒了一杯温水,回来递到他面前。 凌萧就着他的手喝了,这才觉得口中的血腥气淡了些,心口也舒服了许多。 略略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方才的话题,道:“方才只说了东陵巨蛇的传说,一「祭」大约是五十五年,可这些与你的卜文有何关系,你还没说。” 沈青阮看了看他的脸色,略显为难道:“先不说这些了吧,今日已经说了很多话,你该休息了。” 凌萧的眸子暗了暗:“可我想知道。” 见状,沈青阮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好吧,反正已经开了头,倒不如一次解释清楚,也好让你安心。” 第373章 紫微转世 “前面已经说过,一「祭」之期大约是咱们的五十五年。如果我卜文中的「纪」指的真的是这个「祭」的话,那么按照卜文的内容,「一十七纪」就大约是九百五十年。” “这对我们而言是一个很特殊的时间……”沈青阮看了凌萧一眼,唇角微扬,卷出一个极淡的笑,“因为根据东陵史料记载,紫微国师沈相夷在世的时间,大约就是九百五十年前。” -- 第486页 “姑母觉得没有这么巧的事,要知道,卜文的内容极其精炼,寥寥数十字便概括了一个人的一生。也正是因为如此,卜文的文字虽然隐晦,但力求精确,不会出现模棱两可的泛泛之言。” “而我的卜文里居然出现了与紫微国师有关的暗示,且指示性如此之强,身为占星师的姑母是不可能视而不见的。基本可以确定,我的出生一定与沈相夷有某种不可分割的联系。” “这个想法先入为主,再联想卜文的内容,「一十七纪,更一轮常,吾生诞日,魂魄归乡」,她越发确定自己的观点,并认为这四句说的是九百五十年后,紫微国师将魂归故里,托生转世。” “而十七年前我出生之时,殒剑山曾经出现过紫光罩顶的奇观,同时紫微星有异动,动向直指当年紫微国师的命星紫微宫。所有的巧合加起来,姑母对自己的推测越发深信不疑,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认为,我就是紫微国师的转世。” 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凌萧。凌萧其实早就从钟祈之处听到过这段秘闻,所以虽然依旧觉得荒唐,但并没有太多惊讶。 见他面色如常,沈青阮似是松了口气,又微微笑了笑,道:“这便是姑母对卜文的解读了,但我与她有不小的分歧,尤其在紫微国师这一点上,我的想法与她完全不同。” “哦?”凌萧双目一亮。 “且不论卜文中的「纪」与东陵语中的「祭」究竟是不是同一回事……”沈青阮道,“咱们且当它是,再反其道而行之,以姑母对卜文的解读为基准向上反推,就会发现这个结论其实破绽百出。” “族史上记载得清清楚楚,紫微国师于三十四岁时身死,死时留下两行遗言:世间千般苦,不盼有来生。这两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他并不期盼转世重生,甚至连他自己的那一世都忍不到最后,半途中就自我了结了。” “这样一来,他的遗愿便与我的卜文互相矛盾了。” “卜文中的这个「吾」显然知道自己会重生,甚至连重生的时间和重生之法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听起来就像是在嘱咐后人做好准备,迎接他的魂魄归来。 可紫微国师根本就不想重生,即便是命运使然不得不如此,想来也是百般不愿,又如何会大张旗鼓地降下这样的喻示呢?” “其实说到底,重生,或者不重生都是他自己的意愿,全凭他一人独断。如果连这个意愿都不存在,那么其余的便都是妄言。 什么「百花香处,埋吾心脏」,什么「祭吾尸骨,献吾心脏」……他连命都不要了,还会关心自己的心脏在什么地方,之后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吗?” 凌萧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有理,继续。” “可后来我想了想……”沈青阮继续道,“这个出发点也不一定就万无一失。虽然沈氏族史一向以严明著称,但它毕竟是由人撰写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猫腻的可能,千年已过,紫微国师当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又是为何而死,甚至那十字遗书的真实性其实都有待商榷。如此,似乎也不能断定沈相夷生前对待重生的态度。” “因此,我又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想法,试着不带任何预设,以完全中立的眼光来看待卜文的内容。但即便如此,卜文中仍然有很多自相矛盾之处,仍然有很多细节是无法解释的。” “首先是卜文的第一段,「银月紫渊,汝神所象。百花香处,埋吾心脏。」说实话,这句话曾经困扰了我许久。 我一直以为它说的是个地方,为了确认自己的观点,我翻阅了千年来所有能找到的地志游记。 一无所获之后,我甚至一度想要亲自去寻找符合这个描述的所在。直到那一日清晨,你对我说你生出了幻境,并对我描述了幻境的样貌,我才一下子顿悟。” “可一个问题解决了,却又生出了更大的疑惑。若这段文字描述的真的是你的幻境,那整件事就更加无法解释了。” “试问,若我真的是紫微国师的转世,紫微国师也在千年之前就将自己的心脏封存起来,为自己的重生做好了准备,那这一切发生在我自己身上不是更合理吗? 何至于再将一个外人牵扯进来,他直接将自己的心脏寄存在转世之人身上不是更加便捷吗?” “更何况沈氏与凌氏一南一北,我从未听说你我祖上有过任何交涉。便是一定要寻一个除我以外的人来寄存他的心脏,又为何非要是你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沈氏与凌氏在千年前曾经有过某种牵扯,紫微国师有理由将心脏这样重要的东西存放在你这里,可你在自己的幻境中见到过这样一颗心脏吗?” 凌萧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沈青阮道,“否则在自己的幻境中见到这么诡异的东西,你在第一次跟我提及此事的时候就已经说了。” “不过不合逻辑之处还不止这一点。要知道,你与紫微国师之间相差了将近一千年的时光。他在九百五十年前就已经身死了,那时的你甚至还未出生,他又如何能把自己的心脏寄存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物体上,还指望着以此转世重生,岂非天方夜谭?” “寄存心脏以求重生之法本就闻所未闻,我翻阅了数百部古籍,从江国到东陵,甚至连西部众邦的游吟诗都一一翻译过来,为此学习了至少十几个国家的语言,却从未见过哪怕一星半点与之相关的记载。” -- 第487页 “更不用说卜文下半段的「祭吾尸骨,献吾心脏」。众所周知,紫微国师当年是魂飞魄散而死。既是魂飞魄散,便是尸骨无存。那后人要如何「祭其尸骨」,又如何「献其心脏」?” “所以,我是紫微国师转世的这个说法根本就是经不起推敲的。”沈青阮道,接着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是姑母不同意我的观点,因为如果排除了这个可能,我的卜文就没法解释了,这是她作为占星师绝对不能接受的。” “可对我而言,真理永远比存在的意义要大得多。” “也许我的卜文根本就是一纸空谈,毫无意义。又或者是它的意义太过深刻,远远超出了我们现在的知识范围,所以目前还无法解读。但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忍受自己背负着一个荒谬的命运度过此生。” “紫微国师是紫微国师,他在九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而我是我,我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更不会是他的转世。” 第374章 有朋自远方来(一) 这些想法显然在沈青阮心中压抑了许久,一番话说完,他忍不住轻轻吐了口气,看了看凌萧,又道:“还有心脏一事。我仔细想过了,卜文中的「心脏」指的也许并不是胸腔内的那个器官。卜文使用的是一种非常古老的语言,也许在那个时候,「心脏」这个词还有别的意思,与我们现在说的毫无关系。所以你莫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因为幻境与我的卜文重合而有任何负担。” 闻言,凌萧也暗暗叹了口气,却并不是因为轻松,恰恰相反,原本他并不信鬼神,对钟祈之的话也嗤之以鼻,不相信什么紫微国师,更不相信沈青阮会是他的转世。 可听了他方才的话,察觉到他字里行间极力隐忍的忧思与恐惧,他才忽然意识到,也许并不是所有人的想法都与自己是一样的。 他所不赞同的,他所嗤之以鼻的,也许只是因为他见识太少,学识太浅。 而宇宙洪荒,荏苒千万载,世上有太多东西是超出他的认知以外的。 尤其他对面的人是沈青阮,十三岁入翰林院,被世人尊为文曲下凡的兰琴公子,能让他如此忧惧的事情,又怎会是乱七八糟的无稽之谈? 没错,他方才的分析的确头头是道,他又一次用强大的逻辑堵住了自己的每一丝疑虑。可逻辑就能代表绝对正确吗?万一呢? 别的暂且不提,沈氏嫡系子孙能通过特殊的血液与先祖的灵魂达成交流,进而继承通神之力这一点就毫无逻辑可言。但凡与此事沾边的,似乎也都不可以用常理来推断。 既然逻辑在此事上已经不起作用,那么是不是可以说,他姑母对卜文的理解虽然异想天开,但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丝——哪怕只是万中无一的那么一丝丝——可能性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有些发堵。沈青阮担忧的显然也正是这一点,所以一番话虽然被他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可话音落幕,他的双目中却依然阴霾密布。 这一点凌萧再理解不过,因为他们有着一样的倔强与骄傲,在骨子里,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设想此时面临这一切的不是沈青阮而是他,他知道自己也许会在十几日后,在不知道什么的机缘之下完全被另一个人取代,他的灵魂,他的思想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那他可能会原地发疯。 只是稍微想一想,心里就受不了了,可青阮呢?这个噩梦已经伴随了他十几年,就像是一团乌云罩在头顶,不知何时命运的狂风暴雨就会欺压下来,而他却毫无反抗之力。 如此想来,他的反应其实已经算是十分节制的了。 “唉……”忽然觉得心累,凌萧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转眸一看,沈青阮也垂首坐在床沿上发呆。大概方才的谈话也勾起了他的诸多心事,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为他的轮廓打上了一层毛边,他逆着光的侧脸有些忧愁。 是啊,方才听钟祈之说他昏迷了五日。那是不是意味着,再过半月,他就要去进行那道要命的考验了? 卜文所示的内容尚未弄清,命运的枷锁却已经「喀啦」「喀啦」地逼近了。他心里该有多么焦灼,单是想想就觉得窒息。 “青阮。”心里难过,他轻轻唤了唤他的名字。 沈青阮回过头来,目光却比他想象的要平静许多。 是啊,他一向是平静的。哪怕遇到再大的事他也都是从容的,完全不符合他十六七岁的年纪。 可面上是镇定的,那心里呢?也如表面一般冷静自持吗? 还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把一颗心都烧得滚烫了,却还是压抑着,默默隐忍着,不发一言? 想着,他心里越发难受,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大群脚步声。 “真的醒了?不是回光返照,是真的醒过来了?”一个男声传来,无比熟悉,几月不见又沉稳了许多。 凌萧愣了愣,看着沈青阮道:“九殿下?” 沈青阮看起来也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门外,随口道:“嗯,姑母的灵柩入陵当晚,他们的船就到了。姑母生前与弗……与九皇子妃曾是好友,此次得知姑母灵柩归乡,她特意与九皇子一同奔丧来的。不过他们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难道是半路遇上了医官……” 他越说声音越低,凌萧皱了皱眉,下意识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奔丧?” -- 第488页 “呵……”沈青阮收回目光,轻轻嗤笑了一声,“奔丧只是明面上的由头,毕竟现在是非常时期,做什么都不好太露骨,总要寻个过得去的说法才成。” “那他来虞州……”凌萧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 沈青阮垂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却忽然变得戏谑起来:“说起来,我不在的那几日,你与钟祈之在莲舟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伤重垂危时他哭得如丧考妣,后来你昏迷着他更是寸步不离,甚至连我的行踪都不关心了。” “还能有什么,之前都告诉过你了。”凌萧道,“无过是太子的人找上门来,我举手之劳保了他一条手臂而已。” “一条手臂可不是小事……”沈青阮轻轻一哼,“怪不得他对你如此上心。他既然对你如此上心,对他的主子自然就没那么忠心。之所以还没有倒戈,一是出于惧怕,或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别人手里,这第二么,大概就是心里还没掂量清楚吧。” “但对于上位者而言,生了异心的下属就跟会咬人的狗没什么区别,一样不能让他放心。既如此,他自然要派个更得力的助手来。 一个身份足够,又不容易生出异心的心腹之人。把他的心意带到西南,让他足不出户便可运筹帷幄,掌控全局。” “你是说……九殿下。”凌萧神色一凛。 “现在该叫宁王殿下了。”沈青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第375章 有朋自远方来(二) 听出沈青阮的言外之意,凌萧不禁凝眉。他一向知道元知若与太子交好,但只是兄弟情分,元知若也闲散惯了,从未听说过他与党争有什么相干,怎么突然就。 久久听不到他的回答,沈青阮侧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由皱眉道:“不是说了吗,莫要想太多,也不要有负担。对我不要有,对旁人就更不要有。福报业障都是自己的选择,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帮不了他们,人家也不需要你帮,瞎想这些作甚?” “你伤在心脏,虽不知为何能活下来,但既然已经活下来了,就是上天垂怜。你千万看顾好自己的身子,我这几日心就跟悬在刀尖上一样,你要是出了什么事,那我也不用去渡什么考验了。直接在胸口扎上一刀,痛痛快快,省得一日日殚精竭虑,钝刀子割肉,死也死不痛快!” “你……”闻言,凌萧不禁一怔,半晌,赏了他一个白眼,“袁医官骂你骂得真是不错,在病人面前张口闭口生生死死,真是缺了大德了你……” 正说着,门外的脚步声已经近了,又是一道男声传来:“湛卢?你怎么在此处?阿阮也在里面吗?” 是寒氏月…… 许久不见,他的声音越发沧桑了些,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想来母亲的亡故对他打击不小。 “当然,公子从不离我十丈以外。”湛卢倨傲的声音响起。 “表哥不是在芙蓉浦吗?”是赵菁芜的声音。 “回来了,半道上听见醒了,飞上来的。”湛卢道,“飞得比我都快。” 门外静了一瞬,门内似乎也有些尴尬。 幸好寒氏月及时打破了平静,他敲了敲门,扬声道:“青阮,我们来探病了。凌公子如何,精神还好吗?” 沈青阮垂眸看向凌萧:“你想见吗?” 凌萧点了点头:“早晚都要见的。” “好。”沈青阮也点点头,伸手将他扶起,又在他身后垫了两个软枕。见一切收拾妥当,他站起身来要去开门,却被凌萧阻住了。 “嗯?”他以眼神询问。 凌萧抬起一只手,在自己面前胡乱一晃:“脸上……” “脸上?”沈青阮怔了怔,伸手一摸,却觉得又凉又硬,竟是鼻涕眼泪混成一团,已经干在了脸上。 “我……”他五官地震,小声道,“我方才就是这样,跟你说了那一车的话?” 凌萧刚想告诉他无妨,一眨眼,他已经一头冲到了外间。不多时,杯盏碰撞的声音传来,听来他似乎正在用茶壶里的温水净面。 许久得不到回音,外面又催了一声。 外间的动静稍稍慌乱了一下。俄顷,脚步声响起,屋门从里面打开了。几声寒暄过后,随着一阵光影明暗,七八道身影走进屋内。 凌萧打眼一瞧,只见当首是寒氏月和元知若,后面跟着赵菁芜,齐弗莲,还有一众小厮丫鬟。 “世子呀世子,此番可真是好久不见……”元知若率先走了过来,依旧是龙章凤质,寻常人可望不可即的王室气度,白皙俊秀的脸,又添了些新婚的喜气,折扇一打,狭小客舍顿时蓬荜生辉。 几月未见,他丝毫不显生分,还是热络地一屁股坐到他的床沿上,又在他面上仔细瞧了瞧,皱眉道:“这气色看着还是差了些,不过人醒了就好,我们都担心得不行,都以为……” 他说着叹了口气。 寒氏月紧接着走了上来,低头看了看他,也道:“公子此番实在凶险,要害被伤居然能存活下来,实属大幸!如何,大夫怎么说?” 凌萧刚要说话,沈青阮却抢先一步答道:“大夫说世子的心脏较常人有异,并非生在左侧,而是稍稍向右偏了一点,如此才能躲过致命一击。” 他说着从众人身后走上前来,停在凌萧的床头。凌萧心下一怔,抬起眼睛想跟他对一下视线,却见他一直望着众人,并未低头。 -- 第489页 众人都有些惊讶,还是寒氏月率先反应过来,道:“原是如此。原本我就觉得此事蹊跷,怎会有心脏被破还能生还之人,如此岂非是不死之身?这么一解释,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元知若垂眸思量了片刻,看模样显然有些不信,但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对凌萧笑道:“如此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俗话说得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世子受了这场大罪,以后就等着享清福吧!” 凌萧也微微一笑,又问:“不知殿下缘何在此?在下昏迷了这几日,身边发生了何事都不清楚。未能远迎,失礼了。” “诶……”元知若缓缓摇了摇折扇,“这时候,世子就不必说这些客气话了。我此次前来,还是托了弗莲的福。” 说着,他对不远处招了招手。 齐弗莲踱步上前,凌萧抬眼一看,就见她还是一脸傲慢,眼睫慵懒地半垂着,似乎眼前无一物能勾起她半分兴趣。 但与先前不同的是,她的装束素净了许多,大概是友人新丧的缘故,抛弃了一向钟爱的大红色,而是选择了淡雅的素白,眉目间也多了些可以称之为大家闺秀的温婉。 元知若握住她的手,对凌萧道:“弗莲与沈大娘子乃是故交,齐氏与氏月一族又有亲,听闻她灵柩归乡,弗莲便想来祭拜。左右我闲来无事,便陪她一道过来了。” “原是如此……”凌萧道,又看了看齐弗莲,“在下倒是忘了齐府与沈氏的渊源,有此一问,竟是唐突了。” “没事,氏族这么多,名字又难记,随便两个都是三伏外的亲戚,谁有那闲工夫一个个地记过来?” 这次倒是齐弗莲自己开口,仍然是熟悉的硬邦邦的语调,但官话的确是比原来流利多了。 话虽生硬,但她的神情看着比在京城时含蓄了不少,不像当初那般恣意跋扈了。 可嚣张跋扈本就是她与生俱来的性格,放在她身上也不让人厌烦,反而有些率真可爱。 如今的她的确更像是元京城内的高门贵女,但相应的,也少了当初的明媚鲜妍。 不过人长大了总是会变的,尤其是婚姻嫁娶这种人生大事,身份不同了,举止多少也要跟着有所变化。于是凌萧虽觉得可惜,但也没有多言,只微微点了点头。 齐弗莲看了他一眼,嘴唇一动,像是要说什么,终究还是咽了回去。她脱开元知若的手,又走回原处,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第376章 药暖粥温 “好了……”见众人一一与凌萧寒暄过,寒氏月起身道,“凌公子受伤颇重,该当好好将养。咱们叨扰了这么久,如今也该回了。等来日公子大好了,咱们再同公子叙话不迟。” 他一向稳重,颇有大局,据沈青阮年初所言,东陵内乱,他极有可能升任新一任大撰经,身份自然水涨船高。 因而一听他发话,众人都面露乖巧,就连郡王之尊的九殿下也毫无异议。由寒氏月打头,众人纷纷告辞出门,热闹了半晌的房间重又安静下来。 纷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俄顷,两道脚步声又缓缓踱了回来。回来也不进屋,而是在院门口停下,低声交谈起来。 “芙蓉浦那边如何了?”寒氏月的声音传来。 沈青阮重重叹了口气:“一共死了十七个,十三个长工,两个账房,两个管事。他们的妻儿老小不知受了什么人的指使,聚在渡头上哭天喊地。几十号人,皆是老弱妇孺,堵着路不让通货,渡头上不得已,已经停了半日的工了。” “幕后黑手别无他人,定是沈重山无疑。”寒氏月道,一如既往的果决,“此人表里不一,照面就是一副武人的直爽性子,说话行事还透着些憨直,让人生不起戒心。 但背地里却是阴险狠辣,连环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偏他还是沈氏族人,你的长辈,你根基不稳,不好动他。二叔和三叔又是惯常和稀泥的,如此想来,此事还真有些棘手。” “棘手倒也不至于……”沈青阮冷冷一哼,“无非就是看谁更狠而已。君子斗不过无赖,往往是因为顾虑太多。而无赖斗不过君子,也大都是因为自以为是。 想着对方自重身份,一定会行君子之事,却不知君子并不是傻子,对付无赖之人,便要行非常之法,非得比他更无赖,才能让他自尝苦果。” 闻言,寒氏月顿了一下,问:“你有主意了?” “哼……”沈青阮嗤笑一声,“这么点事,还用费脑子吗?若是平常,我也许会顾虑沈氏清誉,顾虑同族之谊。但现在我自身难保,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 反正前途未卜,既然他上赶着送死,那我不如就拉上他垫背,也算为沈氏后人除了一大祸患!” “阿阮……”寒氏月唤了一声,声音沉静,却难掩担忧。 “你不必说了。”沈青阮道,“这本就是我沈氏族人与生俱来的使命,我不会怨天尤人,更不会逃避。” “我不是这个意思。”寒氏月道,“我知你品性,只不过难关在即,我希望你能平心静气,切莫焦躁。你忘了,母亲在世时曾说过,越是紧迫,就越要从容。相信你自己的意志,相信祖先的庇佑,也相信你的同伴。这场考验,你定会安然通过的。” 闻言,沈青阮静了一会儿,怅然道:“你说得有理,最近我也不知是怎么了,心里乱得很,总是患得患失。” -- 第490页 “生死难关,有此焦虑再正常不过了。”寒氏月开解道,“不过我本以为有凌公子在胜算会大一些,却不想他在此紧要关头受了重伤……” 顿了顿,他有些不豫道:“嬷嬷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忽然就要杀人,杀的还是个素未蒙面之人?” 沈青阮轻轻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等我过了这道关再细细与你解释吧。今日已经耽误了不少时候,我还要去下面一趟,把事情处理完。” “也好……”静了一会儿,寒氏月道,“那你照看好自己,莫要涉险,凡事莫逞强。” “放心,有湛卢跟着呢。”沈青阮道。 说完,二人简单道了别,沈青阮的脚步声向着屋内走来。 不一会儿,门开了。凌萧看过去,就见一道修长的身影逆着光,轻手轻脚地进来,左手中还拎着个食盒。 沈青阮一路走到床边,将食盒放在床边的矮几上,从中取出一碗粥,一碗药,用手背在碗壁上碰了碰,转头看着他道:“不烫不凉,温度正好。饿了这么些时候,合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了。来,咱们先喝粥,再吃药。” 说着,他将粥碗端过来,将缠着绷带的伤手摊平,把粥碗放在上面。 “你……”凌萧望着他的右手,有些担心。 “放心吧,绷带厚着呢,碰不到的。”沈青阮拿过调羹,舀了小小的一勺,递到他嘴边,“你都这个景况了,就别操心别人的事了。” 凌萧昏迷了这些日子,眼下也的确是饿了,于是也没多言,张口将粥吃了。 “一点味道都没有。”一口白粥咽下去,他皱了皱眉。 沈青阮轻轻瞥了他一眼,笑道:“大难不死,口味倒是刁钻起来了,以前也没见你挑过嘴。不过这几日怕是都要如此了,医官说了,你最少要喝上七日的清粥,然后才能慢慢恢复饮食。恢复了也不能由着你胡来,总要忌口一月才能放开。” 闻言,凌萧微微一笑:“那个医官靠得住吗?” 沈青阮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又想想方才袁医官的行径,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笑。 “以前也没觉得他如何,这次大概是你的体质太过罕见,他一激动才没了章法吧。”他说着又在凌萧胸前看了看,“不过说起来你这伤也真是奇怪,伤到心脏而不死,我也是头一次听说。” “该不会……”他双眸一凛,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向凌萧看去。 第377章 去而复返 “该不会……”沈青阮双眸一凛,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向凌萧看去。 “不是。”凌萧却果断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沈青阮道。 “当然……”凌萧道,“你是想问我是否已经入了重境,没有。” 闻言,沈青阮似是有些失望:“之前听人说重境中人乃金刚不坏之身,全身上下犹如铁铸,只有唯一一个死穴,根据功夫不同,体质不同,分布在身体不同的地方。我还以为你已经入了重境,命门不在心脏,所以才会破心而不死……” “并非如此。”凌萧摇了摇头,“其实即便是入了重境,心脏被破也是必死无疑的。只不过一旦练成重境之功,寻常人轻易难以近身,更不用说心脏这样的要害。所以日子久了,才会有「金刚不坏之身」的说法。” “重境之功各不相同,真正的不坏金身也不是没有,便是当年段于风练成的金甲护身。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擅长硬体功夫,譬如家师,他擅长的便是剑术。” “世上能入重境者凤毛麟角,其余学武之人只能望其项背,心有不甘,抑或盲目崇拜,才会生出「唯一命门」这样的说法。 但其实所谓死穴也只不过是比其他要害稍微虚弱一点的所在而已,非死门而不破,其实只是谣传。” “武学一道你自是比我精通许多,你既这么说,那便是没错的了。”沈青阮轻轻叹了口气,薄唇微抿,疑惑又笼上眉梢,“只是这么一来,唯一的解释也没了。大疑难套着小疑难,好像一辈子的疑难事都集中到一处了……唉,真是伤脑筋……” “怎么样,你还说自己身上的事荒诞不经,还怕我将你当成疯子。”闻言,凌萧不禁轻笑,“如今我心脏受损而不死,如此荒诞,你不也没把我当成怪物避而远之?你还要如何,才能比我更荒诞些?” 一听这话,沈青阮也禁不住笑了,垂眸微微摇了摇头。 “所以啊……”凌萧轻轻喘了口气,“尚未发生的事,不要想太多。那日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我的情分都不会变。别人的心思我管不了,但在我这里你就是你,心里是什么样的,眼中就是什么样的。” 沈青阮低垂的睫毛颤了颤,他抬起头来,又舀了一勺清粥递到他嘴边,微笑道:“别说这么多话了,先吃饭吧。吃了粥,喝了药,再好好睡上一觉。明日一早,病痛就全消了。” 凌萧也微微一笑,果真没再说话,就着他的手一勺一勺把粥吃了,又被他伺候着喝了药,便又躺回枕上。 沈青阮给他掖好被角,道:“大夫说这药里有助眠的成分,我已经吩咐了下人,无事不会过来打扰。你大概能睡上两个时辰,醒来的时候我应该也回来了。” -- 第491页 “放心,我没事。”凌萧又对他笑了笑,“袁医官说话虽不讲究,但道理不差。我虽然心脏被刺,但并不觉得如何辛苦,甚至比当年被段于风重伤还要轻松一些。你不必担心我,芙蓉浦水深,你要留神。” 闻言,沈青阮似是有些意外,想了想道:“又是钟祈之多嘴告诉你的吧?这个人还真是……” 凌萧微微摇了摇头。 见状,沈青阮轻轻挑了挑眉,但也没再多问,只道:“放心,芙蓉浦一事最多算得上是麻烦,倒还不至于让我为难。至于沈重山……” “他应该已经归顺了太子。”凌萧道。 沈青阮微微一哂:“不难想见。戍边大将私自会见太子心腹……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所以他夺芙蓉浦,不只是为了私欲。”凌萧提醒道。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显然是听懂了他的意思,但只是冷冷一笑,道:“那就更不能让他得逞。” “太子心思缜密,一声令下,必不会是心血来潮的突发奇想。”凌萧有些担忧,“沈重山他……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他甘不甘休是他的事……”沈青阮轻哼一声,“他自怨自艾,抱怨天道不公,要分家,要吵架,要做什么都随他去。但是要动芙蓉浦,那便触到了我的底线。不仅我,殒剑山上的所有沈氏族人都不会放任他胡来。” 他低头看了看凌萧:“你放心,我知晓他背后的势力,不会掉以轻心。芙蓉浦多得是父亲的亲信,还有我母族的人。况且还有湛卢跟着我,他便是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也不敢轻举妄动。” 凌萧想了想,点了点头。 “你伤得重,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莫要再劳神了。”沈青阮又道。 凌萧又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见状,沈青阮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回过身来,抬手松开了发髻。 静谧的冷香随着他的动作飘散开来。 泼墨般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他随手一抓,绾了一个寻常的发髻。 缠着绷带的右手在食指和中指之间拈着发簪,找准位置后,颤颤巍巍地插了进去。 他抬手摸了摸,觉得差不多了,起身轻手轻脚地向外间走去。 对开的门扉发出轻轻的「喀」的一声,淡淡的冷香远去了,床榻上原本睡着的人又睁开了双眼。 不是因为伤痛不能成眠,药力发作得很快,眼下凌萧脑中已经有些昏沉了。 之所以逼着自己清醒过来,是因为他在本该空寂的院中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 方才听到他与沈青阮的对话,他就觉得此事没完。果真,沈青阮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来了。 第378章 献祭 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过后,房门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接着门开了,一道身影逆着光进来,缓步走到床边。 “凌公子……”寒氏月颔首一礼,“去而复返,希望没有打扰到公子休息。” 方才人多,只得匆匆一瞥。如今他立在床前,凌萧才有机会仔细打量。 他的模样与两年前差别不大,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 一双眸子低垂着,瞳仁幽黑若孩童,不掺一丝杂色,一眼望去,犹如两点深潭。 印象中这双眼眸一向是冷静的,冷静到极处,甚至有些生人勿近的漠然。 但此时,这份超人的冷静里却掺杂了一分不属于他的忧虑。忧虑焦灼着他,在他的眉心刻下一道清晰的竖纹。 凌萧心下一凛,强撑着困意微微颔首,道:“先生一向有礼,此番专门来访,想来是有挂心之事,不吐不快。” 寒氏月叹了一声,道:“没错,在下挂心之事,想来也是公子挂心之事。说到底,你我心中都是挂念着同一个人。” 凌萧望着他,坦言道:“先生有话,直说便是。” 寒氏月也回望着他,看了一会儿,道:“好,公子快人快语,那在下也不再客套。” 他整了整衣摆,在床尾的矮凳上落座,脊背挺直若松:“在下接下来要说的,是一件涉及沈氏核心机密,也与阿阮生死攸关的大事。在开始之前,不得已要问公子几个问题。这些问题也许会令公子有些不适,还请公子见谅。” 这些早在凌萧预料之中,甚至连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也大概有些猜测,于是他点了点头,示意寒氏月继续。 “请恕在下直言……”寒氏月道,“虽然阿阮是你我共同的朋友,但在下与公子仅有一面之缘,其实说不上了解。阿阮信任公子,那公子的人品自是无可指摘。 但对在下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而言,仅仅人品可靠还远远不够。公子请恕在下冒昧,在下想先请问公子一个问题,在公子心中,阿阮究竟分量几何?” 闻言,凌萧微微一怔。他素知寒氏月犀利直率,想着与他开门见山,可没想到迎头而来的竟是这么个问题。 见他沉默不言,寒氏月又道:“我知道这个问题有些突然,但时间紧迫,我想着公子也不是那等矫情之人,便省去了不必要的客套。 我知公子曾数次为救阿阮而受伤,甚至性命垂危,但我从不相信世间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所以,公子能否允许我问一句,这么做究竟是何缘由?” 他的神色极度认真,原本就不苟言笑的脸此时越发肃穆,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严厉。 -- 第492页 凌萧被他冷冷地盯着,只觉得如芒刺背,方才的困意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寒氏月并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早在莲舟之时,钟祈之就曾经不怕死地问过自己一次。 但那时他觉得这个问题问得甚是奇怪,又考虑到钟祈之的为人,懒得与之一般见识,就没作答。 可如今面前的人是寒氏月,他问出这个问题一定不是一时兴起。 于是凌萧正了正神色,认真道:“青阮于我是难得的挚友与知己,棋逢对手,又惺惺相惜,为挚友两肋插刀乃是常事,无需缘由。” “于危难之际舍命相救乃是侠之大者,公子是天生的侠客,又艺高人胆大,这点对你来说并不困难。” 寒氏月道,“但若不是冲锋陷阵,而是默默守护呢?除却怒发冲冠的激愤悍勇,公子可也有甘居人后,隐忍相随的肚量与耐心?” 凌萧微微凝眉:“先生此言何意,还请说清楚些。” “怎么?”寒氏月双目一凛,隐隐透出冷光,“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并非难以回答,只是有些费解。”凌萧道,“我相信无论青阮遇到何种难关,我都会相伴左右,不离不弃。但先生如此严肃地问我,我不知全貌,不敢妄言。所以还请先生据实以告,以免在下理解有误,答非所问。” 闻言,寒氏月收回了目光,沉吟片刻,眸光暗了暗,又抛出了一个问题:“那若是……让你看着他死呢?” 言如冰,语如刺,一刀扎在凌萧原本就破损不堪的心上。他如同石化,双目盯着寒氏月冷若冰霜的脸,一瞬不瞬。 “凌公子……”寒氏月却不给他丝毫喘息之机,紧接着又问了一遍,“若是让你看着阿阮一点点生机尽失,一点点离开这个世界,一点点离开你。你能否做到冷眼旁观,不加干涉?” 凌萧紧了紧牙关,若非眼前之人是寒氏月,他相信自己此时已经勃然大怒。 “不能。”半晌,他硬邦邦地道。 “唉……”寒氏月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有些疲惫,抬手捏了捏眉心,“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不过是白问一句。” 他抬起眼来,望着一脸薄怒的凌萧,不解道:“凌公子,你难道都不事先问问我缘何有此一问吗?” “不论是出于何种缘由都不行……”凌萧斩钉截铁,“这个问题先生不妨也问问自己,难道先生可以看着青阮死在自己面前而无动于衷吗?” 没想到,寒氏月却郑重地点了点头:“若是一定如此才能救他,我可以。” 凌萧彻底迷惑了,他深深地皱起眉头,不解地望着他。 寒氏月也回望着他的眼眸,双目之中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这就是我今日要与公子商谈之事,想必公子也已经有所耳闻,七月初七千觞节,阿阮将会面临一道生死大关。” “考验……”凌萧喃喃道。 “考验?外人也许是这么叫的,但公子须得知道,它还有一个更加准确和正式的称呼。”他深深地看了凌萧一眼,“献祭……” 第379章 未知生,焉知死 献祭! 又是献祭! 千年前那个无名无姓的东陵人以身饲蛇,今日这个词居然落到了青阮身上! 方才心口的剧痛还未完全消散,如今又被这两个残忍的字眼勾了起来。凌萧紧了紧牙关,强压下翻涌到胸口的血腥气。 寒氏月也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感受,一个活生生的人,怎能与祭台上冰冷蠢笨的猪狗木石相提并论?想当初我从我母亲口中听到这个词时,大概与你是一样的心情。只不过母亲所遭受的伤痛已经无法转圜,而阿阮却是有机会的。” “机会?什么机会?”凌萧眼前一亮。 “献祭之礼不可废……”寒氏月一句话熄灭了他眼里的亮光,然而接下去他又道,“但是我们可以尽自己的努力,把他遭受的伤害降到最小。” “我们?”凌萧双目一闪。 “是的,我们。”寒氏月道,“更准确地说……我希望是你。” “什么意思?” “献祭之人虽然必须是沈氏的嫡系子孙……”寒氏月道,“但是他身边可以有一个人,陪伴他,引导他,并保护他不受伤害。” 凌萧张了张嘴,突如其来的信息让他一时间无法消化,万千疑惑最终凝聚成一个问题,他眉心一紧,道:“献祭究竟是什么?” “献祭……”寒氏月沉吟了一下,“是个很复杂的过程,一共分为两关。我方才问你的问题,就是阿阮将要面临的第一道关。现在看来,也许也是你的第一道关。” “第一道关?”凌萧大惑不解,“生死大事,为何只是第一道关?” “未知生,焉知死,若无死,何来生?”寒氏月娓娓道来,“公子以为何谓献祭?难道只是通几道关卡,解几道谜题这么简单吗?欲承通神之力,必要忍受非人之苦。而这个苦,有时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简直是愚不可及。”凌萧愤恨地出了口气,“我不明白,一个屹立千年的大族如何还会有如此愚昧的陋习?这么些年来,难道就从未有人想过要废止它吗?” 闻言,寒氏月的神色骤然变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若是不经意,甚至可以把它当成一个短促的笑意。 -- 第493页 “能说出这样的话,足可见公子心中已经将阿阮当成了至亲之人,这让我很是欣慰。”他道,“可公子之所以会这样说,也是因为你没有亲眼见过沈氏的神子神女,更没有见识过通神之力的威力。” “沈氏自古出英豪,不畏生,也不惧死。这是阿阮身为沈氏血脉与生俱来的使命,也是他必须要走的路。 万物存在必有其因,眼下公子与其痛骂命运不公,倒不若将精力放到更加实际的问题上来。” 闻言,凌萧不禁困惑地凝起了眉心:“通神之力……究竟是什么?” “通神之力,献祭之礼,还有其它种种,在下接下来都会一一为公子解释清楚。”寒氏月道,“不过在这之前,公子先得回答我方才的那个问题。” “献祭之礼非同儿戏,只有把这个问题想清楚了,才有介入这一切的资格。如若不能,不仅这一次你帮不了他,以后你也注定只能游离在他的人生之外。他的生,他的死,他的尊贵,他的孤独,都与你无关。” 寒氏月的话说得十分笼统,非是词不达意,倒像是刻意为之。思及此,凌萧将他的话细细琢磨了一番,忽然心中一动。 “先生的意思……”他沉吟道,“不是让我眼睁睁地看着青阮去送死,而是他若想通过考验,就必须经历一道生死大关。” “先生希望我在这个过程中相伴守护,同时又能保持冷静,不出手干涉,否则弄巧成拙,反倒会酿成恶果,不知在下所言可对?” 闻言,寒氏月虽还是面无表情,但凌萧清晰地感觉到他在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 见状,他也轻轻出了口气,道:“若是如此,我能做到。” 寒氏月满意地点了点头,面色终于和缓了一些:“方才在下并非故弄玄虚,有意刁难公子。只是事关阿阮的性命,在下不得不慎之又慎。公子身受重伤,阿阮原不许我再来叨扰公子。但兹事体大,我思来想去放心不下,终究还是来了,还请公子原谅在下的偏爱与自私。” 他不再抛出问题,而是解释起自己的行为,凌萧知道自己已经通过了他的考验。 这么想着,他也微微一笑,道:“先生的苦心在下已经明了,先生方才之所以百般询问也不言明,想来是希望在下能够自己领悟即将面临的考验。唯有如此,才能切身体会到考验的残酷,所做出的承诺也会更加慎重。” 寒氏月点点头,道:“公子聪慧过人,领悟力甚强,倒是为在下省去了口舌之累。如此,我心中再无顾虑。公子有什么问题,也请尽管发问吧。” 凌萧早就等着他这句话,闻言当先问出了心中最大的困惑:“先生方才提到「通神之力」,我之前也曾屡次听到过这个词汇。听起来,那几乎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甚至未卜先知,除却飞天遁地,几乎无所不能的力量。” “可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在下混迹世间十七载,并未听闻或是见识过如此通神之人。还请先生为在下解惑,沈氏所言之神子神女,究竟是夸张之词,还是确有其事?” 闻言,寒氏月并未即刻答言,而是垂眸沉思了片刻。他面上不显,但凌萧看出他正在内心天人交战。显然这个问题触及了某些忌讳,他不得不认真权衡才能给出答案。 俄顷,一方战胜了另一方,寒氏月抬起头来,道:“既然我已经下定决心让公子参与此事,若不全盘告知,对你、对阿阮都没有好处。如此,还请公子摒却世俗之念,耐心听我一言。” 第380章 幽洞,紫晶 “其实公子方才所言差矣……”寒氏月静静地望着凌萧,烛火下的眉眼沉沉若水,“就在下所知,公子就不止见过一位通神之人,且这两位都是在同一日见到的。” “不知先生指的是……”凌萧迟疑道。 “重境之功段于风,半佛之体大宗师。” “公子请想,肉体凡胎,如何能刀枪不入?更遑论身罩圣光,随心所欲变换面相,甚至让时间停滞,扭转时空。 公子当日身临其境,当比在下从阿阮口中听闻更为震撼。事后回想,难道公子能说,自己当日经历的只是寻常之事吗?” 凌萧怔忪了一下。 那日天边一轮巨日犹在眼前,血红圆盘,犹如生物,呼吸可见。 他们虽然身在国学监的十七院,但整个空间显然被剥离在他所熟悉的世界之外。 风也罢,光也罢,仿佛都脱离了其原本的属性。点点滴滴,一花,一草,一叶,一木,都在大宗师的掌控之下,随他的呼吸而摇曳,随他的心境而变化。 而后世界寂灭了,他在床畔醒来,出门一看才刚过午不久。在另一个空间里几个时辰的感受,回到现实世界却不过片刻功夫。 自创世界,停滞时间,如此想来,的确非凡人所能为之。 “但是……”他有些纠结,“但是他是……” “但是他是万相宗师。”寒氏月道,“公子是想说这个吧?” 凌萧点了点头。 “没错……”寒氏月也微微颔首,“万相宗师犹如传奇,世人早已不把他当作凡人看待。但这也正说明了,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其实是有通神之人存在的。或者说,是允许有通神之力的人存在的。” 凌萧将他的话咀嚼了一番,不禁微微张大了双目。猛然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先前也许忽略了一些事情。 -- 第494页 一些原本不应该存在,但出于种种原因被他当做了寻常的事情。这个认知让他心中震荡不已,他望着寒氏月,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 寒氏月却是见怪不怪,见他如此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又继续道:“万相山宗师辈出,代代皆有神通。而沈氏,也是这样一支血脉。” “自他们的开宗鼻祖沈相夷起,或通天文,或知地理,占星测命,如有神助。不过与万相山不同的是,他们自古秉承着出世的理念,在历朝历代都留下了星辉灿烂的足迹。” “先生认为……”听到这儿,凌萧又一次迟疑,“紫微国师……是真实存在过的人?” “当然。”寒氏月道,“不过不是我认为,而是事实本就如此。” “公子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江国的历史存在断代。紫微国师在世时江国尚未立国,而江国立国后,又为泄私愤大肆消灭前朝痕迹。 武将暴戾,战后屠城,原住居民被屠杀殆尽,史书典籍被集中焚毁。 有关紫微国师的一切变得越来越神秘,到现在竟成了真假难辨的神话传奇。说起来,也算是史上罕见的笑话了。” “但东陵不同,千年前,东陵还只是个蕞尔小邦,后经紫微国师征战统一,又发展民生,兴文重武,这才有了如今的盛世。 他在东陵生活过的痕迹处处可见,很多由他主持修建的学堂、庙宇至今仍在使用。所以紫微国师真实存在过,这一点毋庸置疑。” 有什么东西在脑中坍塌了,凌萧微张着嘴,看着寒氏月发愣。 “凌公子?”寒氏月唤了一声。 凌萧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不由有些尴尬。 “可是在下太过啰嗦,使得公子劳累了?”寒氏月皱了皱眉。 “无妨……”凌萧定了定心神,“只不过先生所言有违于在下惯常的认知,一时间有些震惊罢了。” “原是如此。”寒氏月了然地点了点头,又不失赞许道,“不过公子乍闻此事,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嗤之以鼻,而是静心思量,这点倒让在下颇感欣慰。看来,阿阮果然没有看错人。” 凌萧微微失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道:“先生方才所言,在下眼下只能说不否认。但要说全盘接受,倒也不是实话。” 寒氏月又点了点头,道:“坦诚相告总是好事,我也并未指望公子能一下子接受此事,只不过我先说着,公子暂且听着,是非对错,来日自可鉴证。” 凌萧也点了点头,又道:“那沈氏后代所要继承的「神力」又是什么?又为何非要经过献祭才能承袭?献祭之礼又是什么?先生如今可能告知在下?” “当然,我今日就是为此而来。”寒氏月道:“公子方才提出了三个问题,但这三个问题其实可以总结为一个,那就是「献祭之礼究竟是什么」。只要在下回答了这个问题,其它的问题也就不言自明了。” 凌萧微微颔首:“在下洗耳恭听。” 寒氏月道:“公子来到沈府数日,不知是否上过殒剑山的峰顶?” “未曾。” “若是公子上去,就会见到沈府的禁地。”寒氏月道,“禁地中有一座巨大的峭壁,峭壁内藏有一个幽洞。此洞并非天然,而是在千万年前,受陨星撞击形成的。 洞内结满紫晶石,凡人一旦接近此地就会感到心神波动,很多埋藏在记忆深处,被时间淹没的画面会突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闻言,凌萧忽然想起自己初到沈府之时,被钱嬷嬷一句话勾起了幼时的回忆。 照理说,当时自己不过一两岁光景,这么早的记忆本不应该再被记起。如今听闻幽洞一事,他才恍然大悟。 但是这与献祭有何关系呢? 他这边心思急转,那厢寒氏月也继续道:“当年,这个幽洞被紫微国师偶然发现。他感受到了幽洞的力量,决定将自己的府邸建在殒剑山之上。” “幽洞的力量?”凌萧不解。 “对。”寒氏月道,“具体来说,不是幽洞的力量,而是幽洞内那些紫晶石的力量。它们不仅能激发一个人脑海深处的记忆,还能将这些记忆封存。” “封存?” “对,其实不仅记忆,幽洞内的紫晶石可以吸收任何与记忆相似的,无形无质的能量……” “就比如他的通神之力。”凌萧道。 话音刚落,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一缕细如蛛丝的线在他脑海中穿过,记忆浮沉,露出冰山一角。 第381章 通神之力 “公子聪慧。”寒氏月有些惊喜,也有些惊讶,“这一点紫微国师是怎么发现的,现在已不可考。但据说他当年曾经在幽洞中感知到了先人的气息,并由此得知了一些秘密。这也是他后来忽然拥有了通神之力,并以此发迹的起因。” “紫微国师是后来才有的匹神之力?”凌萧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蹊跷。 “不错……”寒氏月道,“在此之前,紫微国师只是一个普通的放牛郎。他的远游,他的神力,他一切的一切都是源自于这个幽洞。” 远游……凌萧有些走神。不知为何,他又想起了当年那个献祭的东陵古人。 “意识到紫晶石的功能,紫微国师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寒氏月的声音继续传来,“他想将自己的记忆与力量也封存在紫晶石里,这样它们就不会随着自己的离世而消散,而是以一种特殊的形式,永恒地留存于天地之间。于是,他将自己封闭在幽洞之中,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实验,终于研制出了封存之法……” -- 第495页 “血液。”凌萧道。 “没错。”寒氏月毫不掩饰赞许之情,“除此之外,他还与晶石立下了某种契约。不仅是他,在他以后,沈氏的每一位嫡系传人都可以将自己的记忆封存在紫晶石内。而这些记忆与能量……” 凌萧忽然福至心灵,自动接上了他的话:“将会被他的后代承袭。” 闻言,寒氏月面上已经不是赞赏,而是闪过了一丝惊疑:“你怎么会知道?难道阿阮已经将幽洞的秘密告诉你了?” “是……”凌萧双目无神地望着虚空,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已经告诉我了。早在两年之前,他就已经告诉我了。” “两年之前?”寒氏月迟疑道,“怎么会……” 凌萧转眸看着他:“当年大宗师驾临京城,曾暂住于国学监内。有一日我与青阮谈起万相山,他顺口提了一句,说曾经听人说空禅寺有一秘密法门,但凡得其要领者,无一不是不世出的天才。” “他还说万相山山门内有一幽洞,聚集了历代法师的精魄。他们将刚出生的孩童置于此洞,有缘者会得到以往所有大师的智慧与福愿,成为天选之人。” “当时我只顾着惊叹,却没想到他说的根本不是什么万相山。他想告诉我的,是他自己族内的秘辛,也是他自己的命运。 只是这些秘密太过耸人听闻,他怕我不信,怕我把他当成疯子,所以不敢一下子全盘托出,只能旁敲侧击,小心试探……”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将这些秘密委婉地透露给我了……是我蠢而不自知,不仅没有领会他的苦心,还一直责怪他,怪他不信任我,不肯与我分享他的疑难……” 一阵强烈的懊恼猛地升腾起来,闭上眼,他试图回想起当年他告诉自己这些话时自己的反应。但时间久远,想来想去,脑海中都只剩一片空白。 “所谓的通神之力,就是沈相夷自身所负之力,对吗?”半晌,他睁开眼,对寒氏月道,“他与紫晶石立下血契,所有沈氏嫡系后代,但凡流着他的血,都可以继承他的智慧与力量。” “是也,非也。”寒氏月道,“这股力量最初的来源的确是紫微国师沈相夷,如果史料记载不错,它的威力也足可匹神。” “但沈氏后代良莠不齐,自身资质不同,精神承受力有异,所能承袭的神力也有所区别。紫微国师的神力被后人传承,分化,早已不是最初的样子,威力也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 “可对于凡胎肉体而言,这样微不足道的力量已经堪称神奇,所以沈氏后人还是保持了对它的狂热,并继续称其为「通神之力」。” “也就是说……”凌萧沉吟道,“即便是沈氏的嫡系后代,也不能继承沈相夷的全部力量和智慧……” “莫说是全部……”寒氏月道,“经过千年更迭,沈氏后代的继承力已经变得越来越弱,到得近代,能继承十之一二已经算是罕见。” “原来如此……”凌萧暗暗叹了口气。 哪怕只是十之一二,就已经能缔造出沈之垣、沈浔这样的不世奇才。 那紫微国师当年的力量究竟强大到了何种地步,单是想想就觉得可怕,单是想想……呵,就令人兴奋不已! 所以啊,所以沈浔才会执拗地坚持自己对青阮卜文的解读,哪怕青阮给出强大的理论依据也视若无睹。 所以太子才会执着于将青阮收入麾下,所以钟祈之才会被派来一路监视青阮的行踪,所以沈氏众人才会对青阮又敬又怕……原来这一切的根由都在这里。 希冀,野心,又或是贪念,觊觎……无论是正大光明还是私心龌龊,这些人都在内心隐秘而热切地期盼着同一件事——沈青阮,是紫微国师的转世。 “不过虽然对紫微国师本人力量的承袭力越来越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幽洞中封存的先人智慧也越来越多。这么看来,也不失为一种补偿了。”寒氏月不知他心中所想,继续道。 “只是沈氏后人对这些先人智慧的承受力也参差不齐。资质上佳者,譬如家母,一共承袭了四位沈氏先祖的记忆。 而这四人的记忆中又掺杂了他们当年所承袭的记忆,因为中间隔了一层,到家母这里已经变得十分模糊。所以家母最终继承到的,只有这四个人当年最得心应手的本事。” “四人……”凌萧倒抽了口冷气,“仅仅四人,就已经算是资质上佳?” 寒氏月颔首:“沈氏迄今共有三十二代神子神女,其中继承先贤记忆最多的是前朝建文帝时期的沈之垣,一共承袭了七位先贤的智慧。” “但智慧的多少并不是由数量决定的,更重要的是质量。举个极端的例子,若是有人直接从紫微国师那里继承了他的神力,那么哪怕只有他一人……”他忽然顿了顿,微微摇了摇头。 发文一周年随笔,不是正文哟~ 今天是我发文一周年的纪念日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咳咳,借这个机会啰嗦几句。因为在「作家的话」里写不下,无奈只能发表在正式章节里了,有点长,大家有兴趣的可以走马观花一下; 去年的今天,在种种机缘的推动下,我发表了本文的第一章 。 当时的心思比现在复杂很多,考量平台,思索立意,规避禁忌……大概和每一个第一次发文的作者一样,把能操的心都操了。 -- 第496页 一开始也很紧张,很在意数据,几乎恨不得每隔十分钟就刷新一遍。 我还记得第一次有人投推荐票时的激动,第一次有人打赏时候的不敢相信,还有第一次看到读者留言时手心出的汗; 之前不知道,写着写着才发现,我竟然是个喜欢打哑谜的人。 这跟我在日常生活中完全不一样,生活里我是个很直接的人,但落笔成文时心思反而秀气了。 一些暗戳戳的感觉,不经意间的撩拨和心动,当然也有人心的阴暗和残忍,我都更喜欢用比喻和象征的手法去表达。 这些小细节也不知道大家在读的时候有没有get到…… 没有的话,我会觉得有点可惜,当然也是因为我的功力还不够。 但如果有的话,哪怕只有一个细微的点,我都会很珍惜这一瞬间的心有灵犀。 写作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投入进去的时候,它会牵扯到我本人的情绪。 记得写阿贺死的那一段,大概写了两个星期,我就心情低落了两个星期。 写完之后刚缓过来了点,可等到快要发表了,又重新拾起这一段,一个字一个字地查缺补漏,把整个故事来回筛了几遍,我的心情就跟坐过山车似的,来回跌宕了几遍。 为了营造氛围,我写的时候一直在听shell的配乐。 后来这一段发表完了,当时那么喜欢的音乐,大概有两三个月都不敢再听一遍。 大概是因为这一段太过黑暗了,那一段时间我好容易涨起来的几个收藏还在拼命掉。 其实我本人也不喜欢太过黑暗的东西,但有些时候,有些感悟,只有在经历过黑暗之后才能领会。 这种领会往往是突然的,甚至不用刻意去点,但在某一个瞬间,看到主人公做出某一个抉择的时候,忽然就懂了。 我也是个有阅读习惯的人,每每读到这样的情节,全身都像过电一般,三两句话能记上好几年。 我也希望能用自己的文字达到这样一个效果,但还是如前文所说的,功力尚浅。尤其是如何温柔地表达残忍,这门功课我还在修行中; 再说回眼下这篇文章,这篇文章在我脑中的构架是很大的,并且我非常不怕死地在尝试群像塑造,所以亲爱的读者大大们请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 一直把故事读下来的大大们肯定也感觉到了,我不是写爽文的风格——当然也还不具备这样的本事—— 我的文章比较细水长流,就如故事主人公的感情一样,和现实中很多人的感情一样,隐秘而晦涩,坚韧而长久。 可能是做书虫的日子久了,形形色色的套路都烂熟于心,我反而厌恶起一成不变的卿卿我我来。 那种毫无理由,只是因为是主角就一下看对眼的所谓「感情」,我在阅读时只要一看到就会把全文pass掉。所以在我自己写作的时候,我也会着意避免这些太过刻意的东西。 在我而言,小说故事也是人生,虽说要高于生活,但也不能离生活太远。 所以,「合理」是我一直谨慎追求的东西。我尽量把笔下的人物都当做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来对待,根据他们的背景设定来设想他们的反应和抉择。 这不是件易事,我一直在探索,一章章写下来自觉有点进步,至于最终能达到什么效果,就请大家拭目以待吧; 开文整整一年,成绩不尽人意,但有一点我很为自己骄傲,那就是除了最开始因为节假日签约审核无法进行的一次断更,此后我从未断更过。 每天保持2000字左右的更新,兴致来了还会加更到4000字甚至更多。有此为证,追文的大大们最起码不用有太监和烂尾的担忧。 我对自己的文笔和审美很有信心,没有把写作当作赚外快的手段,但也从未有过一本封神的奢望。 这些年我的生活比较坎坷,总体说来就是在一个太轻的年纪拥有了太重的经历。 我并不认为所有的经历都是财富,如果能再来一次的话,我相信很多人都会选择一条更加轻松的路。 但不得不说,这些经历让我沉淀了下来,也让我拎清了很多重要与不重要,喜欢与不喜欢。 现在写作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兴趣爱好,是我生活中一大部分快乐的来源。 这种快乐不是源自于写作能给我带来的什么,名,利,都不是。 我快乐只是因为写作本身,那种沉浸在思想的海洋里的满足感,是千金不换的。 而眼下的这部小说,就是我把自己的兴趣带进现实的第一步。 同所有为理想而努力的人一样,这一步迈得很不容易,但我心中甘之如饴。 我会继续一点一点把我脑中的故事写成文字,与诸位共享,希望这一部稚拙的作品能给大家带来一些陪伴和感动。 随着书中人物的成长,故事情节会层层递进,前期厚积,中期薄发,最后大爆炸。 先前铺垫的人物和情节会在后文中发挥光热,当然也会继续有新的角色崭露头角,众人的命运渐渐交叉纠缠,爱恨纠葛使整个故事更加立体,进而达到我期望达到的「群像」效果。如果大家能忍受前期冗长的铺垫,那么后面的爆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很感谢大家在这一年给我的支持和鼓励。以书会友,大概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交情了。 -- 第497页 以千字为单位的交流,以年月为单位的相伴,我很感激,也很满足。 我将更用心地打磨自己的文字,也希望各位能够不离不弃,继续陪伴我创作。 春节刚过,新的一年开始了,马上又是草长莺飞,姹紫嫣红的好时节。 希望大家都能平安且快乐地度过每一个日夜,昼浴朝阳,夜沐星子,静心和乐,永适永安。 最后,惯例求推荐,求收藏,求书评呀……再不要脸地求一求月票,哈哈哈最近发现起点的APP听书功能有点意思,以后再遇到我书中长篇大论的段落,也许可以试试这个功能。 虽然有些地方读得有点搞笑,但总体效果真的超出预料。被他「跌宕起伏」地读出来,很多原本晦涩的内容就变得通顺很多了 第382章 万蛊噬血,以祭亡灵 “怎么?”凌萧皱眉。 “没什么……”寒氏月道,“只是这样的事从未发生过。” “你是说……” “没错……”寒氏月颔首,“沈氏开山至今,还从未有人得到过沈相夷的全部神力。” “甚至有人说,今人从他那里继承到的文理数术,绝世武功,乃至堪比鬼神的观星测卜之术,其实不过冰山一角。 他的智慧与力量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宝藏,被他封存在幽洞中的紫晶石内。所有人都知道它在那儿,但一千年过去了,却从未有人有机缘得到。” “从未有人得到……”凌萧喃喃低语,“正是因为从未有人得到,才更显得它高深莫测,厉害莫名啊……” 闻言,寒氏月微微一凛,看了他一眼,道:“公子还是不信,是吗?” 凌萧怔了一下,回过神来,轻轻叹了口气:“非是不信,只不过……算了,先生请继续吧。” 见状,寒氏月贴心地没有继续问下去,音调一扬,又回到了刚刚的话题上:“方才咱们只说了献祭成功的情况,其实不论继承了几位先贤的智慧,四位,七位,又或是一位都没有,只要能活着从洞中出来,就已经算是万幸了。” “幽洞中凶险异常,献祭一经开始便只有两个结果——活着走出去,亦或是在冰冷的紫晶石中,永远长眠。” “据族史记载,千年来在献祭中丧生的沈氏族人共五十七名,远远超过了成功的人数。其中最惨烈的一次,在一年之中相继有九人命陨洞中,当时在世的沈氏嫡系血脉无一幸免。” “幸而当时主母腹中尚孕有一子,主母将他保到了七岁。在他七岁生辰那日,主母实在受逼不过,也将他送入了幽洞之中。 却没想到此子天赋异禀,竟然以如此稚龄通过了献祭。也幸而如此,才保住了沈氏的血脉,令其绵延至今。” “所以,青阮必须要去献……”凌萧踟蹰了一下,剩下的那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所以,他必须要去进行那道考验。不仅要去,还要成功。否则接下来就会是他的父亲,还有妹妹,谁也逃不掉。” “没错。”寒氏月沉重地点了点头。 “那道考验……那个献祭之礼……”凌萧道,“究竟是什么?” “献祭之礼,其实是验明正身之礼。献祭,献的是血。幽洞中有一蛊池,献祭者以身饲蛊,令万蛊噬血,以祭先祖之灵。” 寒氏月幽幽地望着他,“血尽,灵起。蛊落,血生。” 凌萧呆滞了片刻:“你们要让他被万蛊噬血,以血祭灵?” “没错。”寒氏月点头,“但不是我们要让他这么做,而是千年前紫微国师与紫晶石定下契约,要求他的后代用鲜血来祭祀自己,从而获得自己身上的通神之力。” “什么样的祖先会让自己的后人用血来祭祀?”凌萧勃然变色,“这与番邦邪术有何区别?”「血尽,灵起。血尽……」他怔了怔,又抬起眼来望着寒氏月……”这不是真的对不对?「血尽」……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对不对?” “血尽,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寒氏月道,见他面色煞白,连忙安抚道,“不过你不必担忧,对于一般人而言,血尽自然意味着死亡,但沈氏后人承袭的本就不是凡人之血。” “可历史上还是有那么多人在考验中死了!”凌萧激动道。 寒氏月摇了摇头:“那是因为他们不够坚定。杀死他们的并不是蛊池内的血蛊,而是他们内心的恐惧。” “紫微国师本就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他与紫晶石定下契约,所要遴选的只是真正的勇士。 只有这些人才配得到他的庇佑,也只有这些人的记忆,才能够在死后被封存于紫晶石之中,继续福泽后来之人。而那些不信任他的智慧与力量的,即便是他的后代,也将被他抛弃,魂灭于幽洞之中。” “我真的不明白,什么「紫微国师」,什么「通神之力」,这么不着边际的事,为何会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明知是险途,却还是要豁出一条命去,他们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凌萧忽然怒不可遏。 闻言,寒氏月却只是默默地望着他,一张脸无喜无怒。 见状,凌萧也无奈地闭上双目:“罢了,这世上的疯狂之事难道还少吗?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多想也是无益。只是青阮……”他抿了抿唇,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强烈的不忍。 “先生方才说,希望我能在青阮献祭之时从旁协助。却不知我能帮他做些什么,是为他护法吗?”他抬起眼来,望着寒氏月道。 -- 第498页 “是也,非也。”寒氏月道,“以血祭灵固然可怖,但以我对阿阮的了解,再加上先祖神明护体,他想要通过并不困难,无非是过程痛苦一些而已。” “真正让我担心的是献祭以后的事。这便是我今日的来意,也正是在此事上,我希望公子能够不遗余力,襄助阿阮。” “献祭之后?”凌萧的神色也跟着肃穆起来。 寒氏月微微点了点头:“没错。公子可还记得,我方才说献祭之礼分为两步,以血祭灵只是第一关。” “这一关成功之后,阿阮的身份与诚意得到认可,历代先贤的记忆便会如狂风海啸一般涌入他的脑中。” “整个过程发生在一瞬间,骤然接收到如此之多的陌生意识,他本身的意志会与之发生强烈的排异反应。 公子可以将其想象成攻城之战,外面的士兵想攻进来,里面的士兵誓死守城,如此便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少则三日,多则十日,在此期间,阿阮会处在一个极度混乱的状态之下。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若是遇到某个格外强大的意念,他甚至会为它所掌控。” “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回归到鲜活的肉体,会不顾一切地掠夺扫荡。届时,这个记忆中最刻骨铭心的几段会被翻将出来,再次重现。” “你是说……” “我是说……”寒氏月道,“阿阮届时会像个疯子一般,说另一个人说过的话,做另一个人做过的事。” 第383章 度 “我不明白。”凌萧皱起了眉。 “以家母为例……”寒氏月道,“当年献祭之礼成功后,她曾被一位先神女的意念所控。这位神女对曾经背叛自己的丈夫耿耿于怀,甚至死后都不能原谅。 于是,当她的记忆再次被唤醒的时候,她操控着家母的身体,又一次上演了当年手刃亲夫的场景。” 凌萧轻轻扬起了眉梢。 寒氏月叹了口气:“没法子,刻骨铭心的记忆往往也最为激烈。尤其是当事人自身的破坏力极强时,被他控制的人也会格外受罪。” “譬如当年那位神女,她在手刃丈夫之后心痛难忍,以致内息失控,在体内横冲直撞。她不得不以痛止痛,在激愤之下自断一臂,这才稍稍平息了心中愤懑。” “而家母当时被她所控,也挥剑砍断了自己的手臂……”他的眼睫几不可察地抖了抖,语气也哽咽了一下。 “所以啊……”他轻轻出了口气,“为了避免此类悲剧再次发生,必须有一个人在此期间陪护在阿阮身边,不让他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做出伤害自己或他人的事情。” “既然献祭之后青阮的神志如此不稳定……”凌萧思量了一下,“那为何不喂他迷药,让他将这几日昏睡过去呢?” “不能。”寒氏月断然道。 “为何不能?” “因为外来记忆肆虐的过程,也是他将其消化接纳的过程。”寒氏月道,声音前所未有得郑重,“这个过程是有期限的,如果最初这几日完不成融合,那之后就永远不可能融合。” “便如家母……”他又停顿了一下,“当年她为人所控自断一臂,失血过多以致几度昏迷。没有了自身意志力的阻碍,外来意念在她脑中疯狂肆虐,一直到最后她都未能将其降服。” “自此之后,她的脑中便永久保留了两种不同的意念。先前已经融合的可以被她自由调配使用,未能融合的却在她的脑中反复作祟,不时跳脱出来,强占她的意志,把她变成另外一个人,令她行止反常,状如疯癫。” 他说着垂下眼眸,唇角抿成一道冷酷的直线,平静的面容上第一次流露出一丝伤感。 “沈氏三十二位神官中,只有沈之垣做到了将外来意志完全融合。他继承了七位先贤的记忆,但他的自我的人格并未被浩瀚的先人记忆所分裂,而是保持了完整的个体。” “他是最特殊的一个……”他的声音有些沉重,“除他之外,沈氏所有神官都不得不活在多重记忆的阴影之下,随时面临被它们侵占的威胁。” “所以啊,我们不能强行给阿阮喂下迷药,否则情况只会更糟。届时他本我的意志将完全消沉,整个大脑完全被外来的记忆掌控。在他接下来的人生中,他将频繁地分裂成各种不同的人格,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闻言,凌萧默了一下,凝眉道:“那这段时间便放任他发疯胡闹,自我残害吗?” “非这样不可。”寒氏月冷酷地点了点头,“如果说以血祭灵是对身体的考验,那这几日就是一场精神的搏斗。但为了不让遴选之人在癫狂之中伤到自己,沈氏族人总结经验,想到了一个法子。就是派一个人守在他身边,保护他,引导他,帮助他尽快回归神志。” “具体要怎么做?”凌萧双瞳一凛。 “很难。”寒氏月毫不留情地打下了基调。 “难在何处?” “难在度的把控。”寒氏月道。 “这几日中,阿阮脑中塞满了陌生人的记忆,对自己身处的世界感触会十分模糊,但模糊之中又带着极度的敏感,随时防备着一切外来的侵害。” “大部分时间他都是混沌的,分不清梦境现实,整个人处在一种迷茫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虽然他脑中的本体意志还在同外来的记忆激烈交战,但他的外表上会相对平静。 -- 第499页 此时你需要做的,就是不着痕迹地引导他的本我意志,让它越来越强烈,强烈到盖过外来的记忆。” “如何引导?”凌萧问。 “比如弹奏他喜欢的音乐,燃烧他喜欢的香料,分享他喜欢的饭食……一切带有他自身强烈喜好的事情,都在他的本我意志中打下了独一无二的印记。 这些声音,味道,甚至触感都能帮助他唤回神志,让他对本我的意识越来越明显,从而战胜外来的记忆,并将其收服麾下。” 声音,气味,触感……凌萧在心中默念一番。 “但切记!”寒氏月忽然加重了语气,“切记切记,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与他直接交谈。” “不能与他交谈?”凌萧道。 “对……”寒氏月颔首,“这是重中之重,公子须铭记在心。” “为何?”凌萧不解。 “根据前人经验,这段时间里他会对周遭的信息极为敏感,甚至是反感……”寒氏月道,“尤其是对那些原本不存在于他记忆场景之中的信息。” 凌萧凝紧了眉心。 “举个例子。”寒氏月解释道,“他脑中一缕陌生的记忆忽然被唤醒,占据了他的心神,沉浸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正在幻想中与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四目相对。” “二人述说思念,相谈正欢。这时,他爱人的声音却忽然变了,变成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说的还是些他听不懂的话。公子试想,此人会怎样?” 凌萧摇了摇头。 “此事并非我的杜撰,而是在历史上真实发生过。”寒氏月道,“不止一次。” “据记载,所有遇到这种情况的人,都在一瞬间产生了强大的自我怀疑。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如此,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与矛盾之中,渐渐疯癫,最终不得已自尽而亡。” 凌萧短暂地怔了一瞬。 寒氏月继续道:“气味、乐声、触感所传达的信息是间接温和的,这就给双方留下了自我理解消化的余地。” “而言语所传达的信息往往简明扼要,有很强的目的性。这在日常生活中的确方便了谈话双方的互相理解,但在此种情况下却过于直接,反而容易遭到对方的排斥。” “所以说……”他总结道,“对阿阮的引导只能循序渐进,万不可因为心急而冒进。总要时时告诫自己,你只是一个旁观者。越俎代庖,或是无动于衷都不可取。这就是在下最开始对公子说的——度。” 第384章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寒氏月的话音落下,凌萧细细思量一番,慎重地点了点头。 “不过在下方才所言只是极端案例,悲剧发生过几次后,后人便汲取了经验,此后再未出现过类似的情况,所以公子也不需太过担忧。” 寒氏月又道,“真正棘手的,是另一种情况。” 凌萧刚从方才的思绪中抽出神来,闻言又紧张了起来。 “这种情况与方才相反……”寒氏月道,“遴选之人不再处于迷茫混沌的状态,而是情绪异常激烈。” “这是因为他的意志被某段外来的记忆侵占了,那段记忆在他脑中叫嚣,勒令他模仿记忆中人的行为,做出种种激烈的举动,例如自残,自尽……更有甚者,会驱使遴选之人一反常态,举刀残害他人。” “沈氏有一位神官生前曾是大将军,他生前最为深刻的记忆是一场攻城之战。被他的记忆操控之时,当时的遴选者挥舞长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从殒剑山山顶一直杀到山下,一路共砍倒族中三十六人。” 凌萧有些不解:“既然有此风险,为何不一开始就将此人困在室内?” “历来神子神女的生诞都是在紫晶洞中完成的……”寒氏月道,“紫晶洞原本是封闭的,无奈那位将军魂魄的戾气实在太重,又武艺高强,指使此人将其护法之人杀了,又以肉身抬起了千斤重的断龙石,夺门而出,登堂入室,抢了墙上的宝剑胡乱砍杀,直到筋疲力竭才被众人按倒在地。” “将军杀人一事过后,后人就总结出一个经验。护法之人在熟悉当事人的生活习惯之余,最好也能武艺高强,以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闻言,凌萧恍然大悟:“所以先生才希望我去为青阮护法。” “没错。”寒氏月颔首,“阿阮身边会武的人不多,算得上高强的便只有湛卢与你。本来湛卢是极好的选择,他与阿阮自幼为伴,了解他的一言一行。可他偏偏心智不全,脾气又暴戾,难堪大任。算起来,就只有公子你最为合适了。” 他说着,看了眼凌萧的左胸,又微微叹了口气:“本来听说公子随阿阮南下虞州,我心中甚是宽慰。可谁料半途中杀出个钱嬷嬷……” “无妨……”凌萧却道,“此伤虽重,但习武之人磕碰乃是常事。何况还有半月时间,先生放心,兹事体大,在下省得轻重,一定竭尽所能在千觞节前养好身子,不会让青阮孤身涉险。” 寒氏月望着他,轻轻叹了一声。 “我知道,此事无论如何是强人所难了。只是此乃沈氏的核心机密,除却直系血脉,甚至连旁支都无权知晓。如此,可勘信任之人便更是少之又少。” “这一代沈氏直系血脉子嗣不丰,外祖父母去世得早,舅父又在京中,府内无人坐镇。阿阮毕竟年幼,根基不稳,更何况还有虎狼环伺左右。如此,便只能由我这个兄长越俎代庖,代行其事了。” -- 第500页 “此番我未征得阿阮的首肯,私自将此秘辛透露与公子,已是违背了沈氏族规。但为了阿阮着想,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在下私心想着,公子当与在下一样,都将阿阮的安危系于心间。既如此,客套的话也不必多说,便潦草一礼,算是为兄代阿阮先行谢过了。” 说着,他长身肃立,舒展衣袖,对凌萧严正一礼。 凌萧躺在床上不便行动,便伸出手去虚抬了一下。 “先生不需如此见外,倒是在下要多谢先生信任,将此事告知在下。否则……” 他忽然住了嘴,踌躇半晌也没再继续下去,只是抿紧双唇,微微摇了摇头。 寒氏月却似与他心意相通,也没说什么,只道:“如此甚好。稍后我会托人将沈氏族史呈与公子,其中记载了沈氏历代先祖献祭之时出现的状况与应对之策。公子当熟读此册,届时若遇到类似的突发状况,想来会有些帮助。” “多谢先生。”凌萧微微颔首。 寒氏月遂不再多言,两人静了一会儿,窗外雨声潺潺,仿佛在敲打离人心事。 “我叨扰得够久了,耽误公子养伤,阿阮要是知道了,回头定要数落我。”半晌,寒氏月道,“如此,我便先行告辞了。” “寒先生。”凌萧叫住了他。 寒氏月回过头来。 “人有离合,月有圆缺,自古难全。”凌萧道,“世事无常,还请先生节哀顺变。” 闻言,寒氏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俄顷,低头道:“我此生修的便是无情道,早该看淡生死。只不过至亲之人在一年之内相继离世……” 他顿了顿,眼底浮现出一丝黯然。 “阿阮是我如今在这世上唯一一个挂心之人了,若他也离我而去,那我便专注修行,此生再不动凡尘之心。只是……”他停了一下,那双常年清冷的眸子中忽然燃起了点点星火。 “只是即便是木石之心,也难耐春至水暖,百花开落。月色独好之时,也还是会思念故旧,还是会希望有那么一个人,不论在眼前还是天边,总归遥望着同一轮明月,分享着同一段过往。如此,才不会彻骨孤寒。” “所以……”他凝望着凌萧的双目,“凌公子,我真的很希望阿阮能安然渡过此劫。无论是何结果,伤损也罢,疯癫也罢,最起码他还在。只要他在,我与这世间的最后一点温情便不会断绝……” 说完,他草草告辞便离去了。生活的重压似乎在他肩头添了一副重担,将那一向挺直的脊梁骨压得岌岌可危,在出门的瞬间,随苍老的木门一同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第385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寒氏月走后,凌萧体内的药劲就涌了上来,不出一炷香便沉入了黑甜梦乡。 一觉好睡,直到晚饭时分他才又清醒过来。沈青阮已经从山下回来了,两人一起用了饭。 不过盏茶功夫就又有小厮来报,沈青阮只能草草作别,灌了两口茶就又匆匆离去。 偌大的客院里再无一人,夜幕下四野寂静,连雨声都弱了许多。 这时节最适宜冥思,正好养足了精神,凌萧定定地望着头顶的床帐,方才与寒氏月的对话又在脑海中浮现。 这一想就沉了进去,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他随口应了门,就见一个青衣小厮蹑手蹑脚地钻进门来,手中拎着两个大食盒,关门前还四下看了一眼,确认无人才快步进来内室。 食盒看似颇重,他见凌萧歪在床头,便将两个食盒放在床下的地毯上,抬手揩了揩额上的汗,又整了整形容,这才严正一礼,道:“问公子安,小的奉寒先生之命,来给公子送书。” 闻言,凌萧微微颔首,又在地上的食盒上扫了一眼。小厮极为灵透,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刻将食盒的盖子打开,就见里面竟然是满满两大摞书册。 他将书册从中取出,整齐地摞在床头,又举起衣袖,仔细揩了揩额上的细汗,道:“这便是沈氏族史,共计一十四部,由先生亲笔誊录。” “先生让小的传话,说书中内容庞杂,短期内恐怕无法全然涉猎。他在重要段落做了标记,还划分了主次。公子若是无暇,便将用朱笔圈起的段落重点阅读,其余部分走马观花即可。” “此外,先生还再三叮嘱,说族史乃是事关沈氏秘辛的重要之物,公子务必悉心保管,无关人等不得窥探。 待公子阅完全史,便请将此一十四部书册尽数焚毁,莫要留下破绽,此后也不要向任何人提及书中的内容。” 凌萧望着一尺高的书册,伸手拿过最上面的一本草草翻了翻。 只见重要的书页边角处都用干花做成的书签子标记了,里面还有大段大段的朱笔标注,旁边写满了批语,尽是蝇头大小的簪花小楷。 点点头,他对小厮道:“先生说的我都记下了,你回去替我向他道谢。” “不敢,公子客气。”小厮叉手一礼,大概是没注意,用的不是江国的惯常礼节。 “你是东陵人?”凌萧掀了掀眼皮,从标满赤色小字的书页上方瞅了他一眼。 “是,小的是从东陵一路跟随先生南下虞州的。”意识到自己礼数出错,小厮面上有些尴尬。 “江国话说得甚好。”凌萧收回目光,轻飘飘地赞了一句。 -- 第501页 “呵,公子过奖。”小厮温文一笑,“咱们跟着先生,都是自幼学习两国语言,谈不上有多好,只求不出错便罢了。” “嗯……”凌萧点点头,依旧翻着书页,不着痕迹道,“东陵至虞州行路不易,寒先生也真是辛苦了,不知此次还有哪些人员随行?” “除先生外,还有紫柰亲王与翁将军。”小厮道。 翁将军自然便是东陵的镇国大将翁吉奴,听说此人业已告老,此番随行多半是出于私交,但紫柰亲王却是头一次听说。凌萧心里想着,翻书的节奏不变,口中喃喃道:“紫柰亲王……” “哦……”小厮极赶眼色,连忙道,“紫柰亲王乃是国君的兄长,此次代表国君前来,一为恭送神女灵柩归乡,二为代之观礼,同庆千觞。” “观礼?”凌萧手下停顿了一瞬,“观什么礼?” 小厮怔了怔,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在他面上打量了一眼,道:“公子说笑了,亲王前来虞州,自是观神子继任之礼。” “神子继任?”凌萧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眼来看着他,轻轻挑了挑眉,“素闻东陵重礼,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不过是江国西南边陲一个小小氏族的继任之礼,竟劳动贵国亲王不远万里亲自来贺。如此兴师动众,倒真是叫人受宠若惊啊……” “这……”小厮有些迷茫,将眼珠转了几转,斟酌道,“公子或许有所不知,贵国沈氏一族与我朝氏月族素来有旧。而氏月一族多出大儒,乃是我朝历代第一宰辅。 有此渊源,沈氏历代神官继任之后都会被国君奉为上宾,迎往东陵开坛布法,以求国运昌隆。紫柰亲王此次前来,就是要代替国君,在千觞节后迎接继任神官前往东陵。” 原来如此…… 没想到沈氏与氏月氏除却表面那一层亲缘关系外,内里还有这么多纠缠。 看来将沈氏神子当作神仙果的远不止太子一家,东陵更是想要借着氏月氏与沈浔这一层薄如蝉翼的血脉之亲,近水楼台先得月。 凌萧心下一声冷笑,面上却仍是一派和煦:“这其中竟还有如此渊源,原是我孤陋寡闻了,多谢赐教。” “不敢不敢……”小厮连忙拱手,“公子过谦了。” 凌萧遂不再说话,只伸手在一尺厚的书册上随意拍了拍。 见状,小厮立刻识趣地躬身一礼:“书册已经送到,小的不便打扰公子休息,便先行告退了。” 凌萧随意点了点头,没再抬眼,又翻动书页看了起来。 小厮轻手轻脚地收拾起两个食盒,垂首默默退下去了。凌萧机械地翻动着书页,直到听到扇门发出「喀」的一声轻响才骤然停了下来。 修长的手指停在书页的某处,养病数日,指甲已经有些长了,随着他汹涌的心事,在柔软的纸面上刻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一整晚,沈青阮都在前院处理事务,他养病的客院再无人来打扰。 他便将书册一本本移到床榻内侧,用闲置的被褥小心盖了,只留下最上面的一本,就着床头如豆一灯细细翻阅起来。 手指翻动间,过往惊心随笔者的生花妙笔跃然纸上,他仿佛将历代沈氏神子神女的考验都跟着经历了一遍,心潮澎湃之余,手心禁不住沁出了汗珠。 不知何时,灯烛燃尽,发出轻轻的「噗」的一声,随之冒起一缕青烟。 他就着这个姿势昏睡了过去,书册压在胸口,纸面上的朱砂红线似有生命,发生滋长,绵延缠绕在他的心头。 第386章 被封禁的族史 长夜渐尽,第二日缓缓而至,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凌萧这才猛地苏醒过来,回了回神,忙将胸口上的书册塞到枕头下面。 房门紧接着开了,一道修长的身影轻手轻脚地进来,手中拎着一个食盒。 “你醒了。”沈青阮进到内室,见他双眼朦胧地看着自己,不由微微一笑。 凌萧见他还穿着昨日的衣裳,眉间不由一紧。 沈青阮顺着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了一番,笑道:“在前厅议完事就直接过来了,没来得及洗漱更衣,你不会嫌我失礼吧?” 闻言,凌萧轻轻白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可是一夜未睡?” 沈青阮走过来,将食盒放在床头,又将盖子掀开,将饭食一一取出来,摆在矮几上,接着自己也坐在床沿,轻轻叹了一声:“一夜未睡的何止我一人,昨夜殒剑山上下灯火通明。有福气一觉睡到大天亮的,恐怕就只有你了。” “出什么事了?”凌萧不禁凝眉。 “也没什么……”沈青阮轻轻一笑,伸手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软枕上,又端过一碗清粥,用手背试了试温度,随口道,“我把芙蓉浦的事摆平了。” 他越是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背后往往就越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你……”凌萧有些担心。 沈青阮却微微一笑,舀了浅浅一勺白粥,递到他嘴边,不由分说道:“不说这些,先用饭。” 若是平时,凌萧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今日不知为何,他仿佛在沈青阮的脸上看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本能地,他打住了话头,就着沈青阮的手喝下了清粥。 二人默契地沉默着,很快小小一碗清粥就见了底。 沈青阮放下粥碗,又给他喂了药,然后自己也狼吞虎咽了一碗,就把床尾的矮凳拖过来,坐在上面,将手肘撑在床沿上,修长的四指抵住额头,闭目小憩起来。 -- 第502页 “你……”凌萧见他疲累,想说让他上来躺着,却又忽然想起内侧藏着的书册,不由又住了嘴。 “无事。”沈青阮闭着眼睛道,“前面乱糟糟的,到处都有人埋伏。唯有你这里清净,没人敢来打扰。” “你先让我睡上一会儿,一个时辰后湛卢办完事回来,我就又得去前厅应付那些老……”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双唇就力竭地停了下来,微微张着,透出细细的鼾声。 见状,凌萧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唇角弯了弯就又垂了下去。 他挣扎着将身上的被子掀起一角,盖在他肩上,见他睡意深沉便没再打扰,又从枕头下面抽出书册,细细翻阅了起来。 史册一共十四部,不仅记载了每届遴选之人历经考验之时的种种状况,还有历代神官的生平轶事,事无巨细,如流水账一般。 寒氏月尤其在生死大事上用朱砂做了批注,希望他详细阅读,好在突发状况下有所提防。 本来以他的速度,这些内容两日就能全部翻完。只是书中内容惊心动魄,他在翻阅时总是忍不住将自己代入其中。有时候读得入了神,甚至会发上好一会儿呆,不免拖慢了速度。 传奇之人总是脱不了身世坎坷,哪怕相隔了千百岁月,再次读起来,也还是难免心有戚戚。 这其中有一任神官的故事让他最为动容。这个故事寒氏月也曾提到过,只不过当时随口说出的三言两语,远比不过书页上的字字泣血来得生动。 那是一个孩子。 彼时正值第十一代神官的献祭之礼,当时在世的沈氏嫡系血脉全军覆没。最后,只剩下一个尚在娘胎里的婴孩。 父兄姑伯一个接着一个死在了考验之中,他作为遗腹子,被母亲拼死护佑到了七岁。 然而在七岁的生辰宴上,他的母亲再也抵不过族人的压力,不得已忍痛将他交了出去。 他当时甚至还什么都不懂,就在极度惊恐之中迎来了自己的生死大关。 但也许正是因为他是个孩子,心思纯净,没有那么多杂念,所以没受什么罪就通过了血祭一关。 可祖宗的考验虽然通过了,但他此生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孩子当年年岁太小,心志尚不够坚定,脑中被强大的先贤意念洗劫过后变得有些痴傻,也没继承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没用的一代神官。 因此,沈氏族人都瞧不起他,并没有将其当做神官高高供奉。 再加上前车之鉴,族中长辈生怕再出现此类情况,使得沈氏直系血脉就此断绝。 于是,他们痛定思痛,想出了一个阴损的主意。 他们将这个孩子控制了起来,并从一位巫医处讨来了一味秘药。其实与其说是药,但凌萧读着读着就意识到,这应该是一种蛊毒。 这种秘术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催熟人的身体,让一个孩童在稚龄便拥有如成年男子一般传宗接代的能力。 孩子继任神官时只有七岁,仅仅三年之后,族人便为他物色了一位夫人,之后更是源源不断地将各色豆蔻少女送入他的寝房。 他就像是牲口一般,被人奴役操纵着。 秘药对他身体的损害越来越大,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痛苦折磨着他,他的寝房每夜都会传出凄厉的哀嚎。哀嚎声响彻寰宇,恐惧的阴云自上而下,笼罩着整个殒剑山。 一年后,与之交姌的少女中有几位诞下了后代。于是,不再有女子被送入孩子的寝房,寝房中也不再传出哀嚎,殒剑山的噩梦终于结束了。 阴沉的冬季过去,万物回春,几个小婴儿都在茁壮成长,而这个孩子却没能挺过来。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清晨,两个小厮拿着儿臂粗的铁链,将孩子住过的寝房锁了起来。就像是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般,整个殒剑山都对此事三缄其口。 十几年后,几个婴孩渐渐长大成人。新一任神官顺利继任,沈氏一族的辉煌又延续了下去。 足足过了三代,家族中才出了一任刚直的家主。他同情孩子的遭遇,命人将其记录下来,用作前车之鉴; “公子?”凌萧正沉浸在故事之中,外面忽然响起了谨慎的敲门声。 他从书页上抬起头,看了沈青阮一眼,见他还沉沉睡着,忙把书册塞到了枕头下面。 “公子,你在里面吗?”门外又传来一声询问,听声音已经有些焦急。 凌萧勉力支起身子,在沈青阮的肩上轻轻抚了抚。沈青阮将左眼慢慢睁开一条缝,迷茫地看了他一眼。 凌萧微微一笑,道:“湛卢来了。” 第387章 阿嬷 “湛卢?”沈青阮不豫地皱了皱眉,“真是烦人,我睡得正舒服,偏偏这时候来扰我好梦……” 嘀嘀咕咕说了一阵,他抬手将肩头的被子拢了拢,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 “公子!”湛卢又在门外鬼叫了一声,接着「哐哐哐」在门上捶了三下,“你到底在不在里面?你再不做声我就进去了!” 「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撞在门上,又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门外的吼声骤然停止。 “公……公子?”湛卢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沈青阮重重地叹了口气,将被子一掀,睁开了眼。 “我在。”他阴沉地回了句,抬起头来,见凌萧正眉目含笑地望着自己,也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 第503页 “公子,我可以进来吗?”湛卢在门外小声问道。 “不可以。”沈青阮干脆利落地回绝了他。 “为什么不可以?”湛卢委屈巴巴地道,“是公子让我去山下找人的,还说人找到了立刻上来回禀。我都是按照公子吩咐做的,为了不耽误事,还特意加快速度,提早了一刻钟……” “你提早了一刻钟?”沈青阮忽然鬼叫一声,活像个炸了毛的猫。 “对呀!”湛卢忙道,“原本上下山要半个时辰,我生怕公子你等急了,是飞下山去的,省出了一刻钟的时间呢……” “呃……”沈青阮呆滞地盯着床褥,沉默半晌,忽然一掌击了上去。 接着他嚯地站起身来,一张脸阴沉无比,对门外冷声吩咐道,“去打盆水来。” 静了一瞬,湛卢才反应过来,连忙应声,然后脚步轻快地远去了。 沈青阮茫然地四下看了看,走到床头的矮几边,开始板着脸收拾方才用过的粥碗和药碗。 他整个人如同梦游一般,手脚却甚是利索,三两下将碗碟摞好,整整齐齐地放进食盒里,又将食盒盖好,然后就静静地立在原地,垂眸盯着食盒的红漆盖子发呆。 不过须臾功夫,门外又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湛卢的声音响起:“公子,水来了!还冒热气呢!” 沈青阮提起食盒走到门边,把门打开,将食盒往地上一放,从他怀中取过水盆就往回走。 “公子,我来吧,我特意多打了些水,有点重……”湛卢驾轻就熟地跟着他的脚步走进屋内。 沈青阮猛地住了脚,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漠的双眸里没有一丝温度。 “出去,把门带好,把食盒交到小厨房。”他冷冰冰地道。 湛卢猛地怔在原地。 “公子……”他小心看了看沈青阮的脸色,试探道,“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沈青阮眸色一暗,但很快就忍住了,只轻轻叹了一声,道:“没有,就是一夜未睡,有些累而已。” 他顿了顿,又在湛卢满是细汗的额头上看了一眼,道:“你也辛苦了,去小厨房让王妈妈给你做一碗糖蒸酥酪,就说是我允的。” “啊,真的?”闻言,湛卢面上的忧虑一扫而光,一双丹凤眼里满是惊喜。 “真的。”沈青阮道,“不过只能吃一碗,否则又要牙疼。上次你把袁医官都咬怕了,这次看谁还敢来给你瞧病!” “哎哟,那次是那个西瓜头手太重,把我弄疼了我才咬他的!”湛卢皱起一张巴掌小脸,“不过我听公子的话,公子说一碗就是一碗。嘿嘿……” “那就快去吧。”沈青阮道,然后便回过身来,向内室走去。 “公子,那个……”湛卢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往屋内看了一眼。 沈青阮又回过头去盯了他一眼:“刚刚懂事一点就又要惹我生气吗?” 湛卢忙缩了脖子:“不敢不敢,公子最大,湛卢听话就是了。” 说完他转过身去,一蹦一跳地朝院门走去,口中叫道:“走咯,吃酥酪去咯!” 欢快的声音消失在门外,沈青阮抱着水盆进到内室来,面上已经舒缓了许多。 他将水盆放在方才放食盒的矮几上,将盆沿上搭着的巾子浸了热水,用一只手小心挤干,然后坐到床沿上,将巾子递给了凌萧。 “你先擦一擦……”他道,“我不让下人进来,怕扰你休息,自己又忙得昏天黑地,倒是怠慢了。” 凌萧将帕子接过,却没给自己擦脸,而是对他道:“过来……” “嗯?”沈青阮一愣,衣袖紧接着被凌萧一拉,身子也跟着挪近了半尺。 凌萧用伤手轻轻扳住他的头,然后用帕子在他的脸上细细擦拭起来。一开始沈青阮不依,挣了两挣发现拗不过他,也就渐渐乖顺了下来。 “还说我睡觉像小孩子,你还不是一样?”凌萧笑道,用帕子在他的下颌上着力擦了几下,“睡着了什么都不顾,口水流了一地都不知道……” “啊?”沈青阮一怔,伸手在下颌上摸了摸,“我怎么会……我才不会……” “哎,别动。”凌萧在他的后脑轻轻拍了拍,把他一张脸全部擦完,这才放下帕子,又将他的手扯过来,细细擦净了。 沈青阮静静地看着他,见他将自己的最后一根手指轻柔地擦拭干净,忽然撇了撇嘴,怔怔地叫了句:“阿嬷……” 话音刚落,两人都怔了一下。 沈青阮率先反应过来,连忙道:“对不住,见你帮我擦手,想起小时候嬷嬷照顾我的样子,不知怎的,忽然就魔怔了……” “不必道歉……”凌萧望着他,温和道,“她毕竟是将你养大的嬷嬷,这么多年的情分,不能因为一件错事就全部抹杀。” “一件错事……”沈青阮神色黯然,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左胸的伤处,痛苦地闭上了眼。 “青阮……”凌萧轻声道。 沈青阮却长叹一声,忽然以手掩面。 第388章 苦肉计 “不知为何,这次回来后没有一件事是顺的。”沈青阮长叹一声,修长的手指掩住了神情,声音在微微颤抖,“人人都跟疯魔了一般,沈重山一惯的张扬跋扈,二叔和三叔也掺和进来,就连嬷嬷也……” “她以前真的不是这样的……她一向和蔼可亲,我记得小时候她常给小丫头们发零钱买果子吃,府里府外都很喜欢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人变了,事也变了……” -- 第504页 “凌萧,我觉得好累。手头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每一件都棘手,每一件都牵一发而动全身。可如果连这些都处理不好,七月初七我简直不敢想……” 他说着将头埋了下去,半伏在床沿上,脑后的发丝从肩上滑落,遮住了他的侧脸。 “青阮……”凌萧怔了怔,也轻轻叹了一声,伸出手去,将他掩面的手拉了下来。 沈青阮惶惑地望着他,眼底泛红,面色苍白。 见状,凌萧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微微一笑,柔声道:“一会儿还要到前厅去吗?去做什么?” “还是芙蓉浦那边的事……”沈青阮道,眼底阴霾密布,“事情虽然摆平了,但沈重山吃了大亏,以他的性子难保不会恼羞成怒,我得提前防备着。” “没错……”凌萧道,伸手在他的肩臂上抚了抚,又问,“方才听湛卢说带回几个人来,是什么人?” “几个证人。”沈青阮道,“沈重山派去闹事的人中有几个是他的心腹,都是熟面孔,被躲在货船里赌钱的几个长工碰巧瞧见了。 这事直到昨晚才被捅出来,知道后我便派人将那几个人控制了起来,今早又让湛卢去把他们带上山来,以免沈重山杀人灭口。” “哦,是这样。”凌萧点了点头,又问,“那沈重山眼下身在何处?还在山上吗?” 沈青阮摇了摇头:“昨日这边开始动作后,他就坐不住下山去了。现如今应该在他自己的府里,筹谋着怎么反攻吧。” 他说着冷笑一声:“翻来覆去,能拿的出手的也就是那点兵权。他上任不过三年,位子都还没坐稳,就开始筹划着造反。 殊不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家务事都还没管好,又在外面招惹一堆是非。哼,迟早有他自食恶果的一日!” “在他自己的府里啊……”凌萧沉吟了一下。 “对,怎么了?”沈青阮抬眼问道。 “没什么。”凌萧道,又问,“湛卢吃完酥酪还会回来的吧?” 沈青阮越发愣怔:“会啊,他一向跟在我左近,不会离开太久。你问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凌萧笑了笑,在他肩头轻轻捏了几下,“就是觉得你太累了,跟你说说话,纾解纾解心事。” “唉……”沈青阮轻轻一叹,“人心不足蛇吞象,人人都想着分一杯羹,个个都巴望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世上要真有这么多天上掉馅饼的事,那旁人还起早贪黑,勤耕不辍个什么劲?” “得了,歇得够了,我得到前厅去了。那些人等不着我,指不定要怎么为难那些管事婆子呢。”说着,他作势要起身。 见状,凌萧皱了皱眉,忽然伸手捂住了胸口。 “你怎么了?”沈青阮面色大变,匆忙凑上来查看。 说时迟,那时快。凌萧手下一动,精准地按住了他后颈的大穴。沈青阮登时脱力,软绵绵地趴倒在了他身上。 见他如愿昏睡过去,凌萧松了口气。眼下他气力不济,还怕一次偷袭不成,让他跑了,这才使了一出苦肉计。 好在手下的准头还没丢,他将沈青阮的头扶起来,让他伏在床榻上,然后撑着床面,艰难地坐了起来。 慢慢活动了一下,他觉得身子还受得住,就挪到床尾,翻身下了床。 眼前一阵眩晕,他站了一会儿,等到眼前的金星全部散去,才慢慢弯下腰去,将沈青阮的双腿也抬到了床上。 胸口有些闷痛,他忍了忍,等痛劲过去,又把沈青阮的头放到枕上,然后给他盖上了锦被。 一番动作下来,额头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他脱力地坐到床沿,喘了会儿气,想了想,又把里侧被褥下面的书册全部清理出来,一本本塞到床底。 最后剩下枕头下面的那一本,他将它小心抽了出来,撕去其中一页,然后把它也扔到了床底下。 俄顷,门外响起武人特有的轻快脚步声。不一会儿,就传来与方才一样的,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他趿着鞋过去开了门,湛卢立在门外,原本一脸灿烂的笑容,见到是他骤然全须全尾地垮了下去。 “怎么是你?”他往屋里看了一眼,“我家公子呢?” 凌萧大大方方地让开了路,道:“他觉得有些累,又睡过去了。” “又睡过去了?”湛卢凤目一睁,轻轻皱了皱眉,“不会呀……公子从来都是说什么就做什么,不会忽然这样忽然那样的……”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凌萧问。 “嗯……”湛卢想了一下,“他说……他说让我去王妈妈那里吃一碗糖蒸酥酪……只能吃一碗……” “还有呢?”凌萧觉得有些好笑。 “还有……”湛卢咬了咬嘴唇,迟疑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斜乜着他道,“还有什么我干嘛告诉你?我要去看我家公子,你让开!” “我从来也没拦着你。”凌萧道,“只不过你家公子有命在先,让我转告于你。你若不听,又扰了他的清净,他的脾气你可是知道的……” 他学着赵菁芜的口气,越说越慢,最后抻出一道威胁的尾音。 闻言,湛卢果然停下了迈出去一半的脚,踟蹰片刻,又撤了回来,立在门口。 “什么命?”他没好气地望着凌萧。 “这可不是个简单的命令……”凌萧故意卖了个关子,“让你去做,风险着实大了些。” -- 第505页 闻言,湛卢一双丹凤目瞬时阴鸷了起来:“什么命令你直说便是!公子交给我的任务,我还从没有完不成的,你不用说这些有的没的来吓唬我!” “呵,倒不是我吓唬你,而是这命令本来就挺吓人的。”凌萧道,望着他微微一笑,“你家公子让你下山去,把四老爷抓上来。” 第389章 假传“圣旨” “四老爷?”湛卢挑了挑眉,“抓上来?” “没错。”凌萧点了点头。 湛卢呆了一瞬,忽然嘴一咧,在掌心猛击了一拳:“哎呀,公子终于想开了!这事儿我老早就想做了,要不是公子一直不许……” 想了想,他忽然停了手。 “不对……”他望着凌萧,丹凤目里充满了狐疑,“公子说过的,什么「通气两只」,「尤其什么共」……反正就是不能自家人打自家人,省得外人笑话。 他怎么会忽然叫我去抓死犟牛?你说,是不是你想抓他,故意说是公子的命令,来诓我的?” 闻言,凌萧心下一哂,这小子看着憨愣,其实一点也不傻。 “怎么会?”他面色一紧,做出一副冷冰冰的不豫之态,又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道,“你家公子就知道你不会信我,事先都把命令写好了,你自己看吧。” 说着,他两指拈着纸笺递了出去。 湛卢一把抓了过去,又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将纸打开。 上下左右看了一圈,他皱紧了眉头,喉头滚了一轮,清了清嗓子,道:“咳,那个……我看不太懂,你念给我听就行了!” 凌萧在心里笑得几乎开了花,面上却一板正经地皱了皱眉,将方才从书册上撕下来,被湛卢倒拿着看了一圈的纸张拿回来,又看了他一眼,道:“我念给你听?” “呃……对!”湛卢梗了梗脖子,“就是你念给我听!” 凌萧挑了挑眉,好脾气道:“那也行……” 说着,他抖了抖纸张,煞有介事地念了起来。 “兹命湛卢下山擒拿沈重山,拿到后立即回府,不得拖延。将沈重山带至凌公子处,打晕了,与证人一起塞在柴房内。不必复命,不得张扬,安静守在院中,无论何人不得入内。待我醒来,再行处理。” 湛卢竖着耳朵听他念完,一双眼睛始终虔诚地望着他手中那张书页,仿佛那是一道圣旨一般。听凌萧说完,他又喃喃重复了几遍,忽然皱了皱眉。 “抓死犟牛倒是容易,可他身边有三个厉害的,叫什么「三大金刚」。他们一直跟在死犟牛身边,护得跟个铁桶似的。” “这三个若是分开,哪个也打不过我,但合起来……”他为难地砸了咂嘴,“把死犟牛抓上山来容易,但一定瞒不过他们三个。到时候他们一定也会跟上来,可公子又说不得张扬……” 凌萧念完后把书页折好,又塞回了袖中。听他喃喃自语,他心中有疑,不禁问道:“三大金刚?上次家宴时怎么没见?” “嗐……”湛卢嫌弃地扬了扬手,“那三个人,跟着死犟牛什么坏事没做过!二老爷和三老爷都不待见他们,不许他们进山门。 死犟牛要上山,就不能带着他们。可他眼下在自己的府里,那三个金刚肯定守得死死的,这可怎么是好……” 他说着,一双剑眉紧紧皱在一起,严肃思考的模样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豹子。 凌萧好笑地看着他,见他自言自语了半日,似是陷入了死胡同,便施施然道:“所以啊,你得想个法子,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抓上来。” 湛卢瞟了他一眼:“神不知鬼不觉?” “就是不让别人察觉到。”凌萧好心解释。 “我知道神不知鬼不觉是什么意思!”湛卢好强地犟了犟脖子。 “那你可知,如何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凌萧暗暗压下心头笑意。 湛卢一双漆黑的眼珠在眼眶里左右动了动,又不情愿地抬起头来,道:“你有法子?” “恰巧还真有一个。”凌萧道。 “哦?”湛卢狐疑地哼了一声,“且说来听听。” 凌萧下意识地抚了抚胸口的伤处:“你只需潜入沈重山的府邸,趁他一个人的时候找到他,对他说我要见他。” “你要见他?”湛卢扬了扬眉,“光这么说他就会跟我出来?你以为你是谁?” “我听说,你家公子行事作风甚是严苛,吩咐下去的事若是办不好可是要发大脾气的。”凌萧幽幽地望着他,“如今时间紧迫,反正也没有别的法子,不如先试试我这个。” “那若是不成呢?”湛卢紧了紧眉心。 “若他不肯跟你出来,你就按照你自己的法子,将他强行抓出来。”凌萧道,“到时候虽然阵仗大了点,但最起码完成了你家公子一半的吩咐。” 湛卢咬了咬手指。 “但我觉得……”凌萧又道。 湛卢猛地抬头。 “但我觉得,此事不会不成。”凌萧淡淡一笑,“沈重山欠我一个解释,听到是我约见,他一定会来的。” 闻言,湛卢垂眸思量了一会儿,俄顷抬起头来,道:“行,我就信你一次!” 凌萧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届时他若问起我为何会遣你去找他,你可知该如何回答?” 湛卢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我来,他受了重伤,公子让我看着他,什么都听他的。他让我来找你,我就来找你了呗!” -- 第506页 “嗯……”凌萧满意地点了点头,心底不禁有些惊喜,“不枉跟了你家公子这么些年,轻重拿捏得十分得当。” “切,那是自然!”湛卢轻嗤一声,“你以为都跟你一样没用,被个七十多岁的老嬷嬷反杀?” “呃……”凌萧被他结结实实地噎了一下。 “不过你这人也真是奇怪……”湛卢抱起手臂,玩味地看着他的胸口,“公子对外说你跟别人不一样,心脏长在了右胸,可却瞒不过我。” “但心脏都被刺破了,居然还不死……”他伸指挠了挠下巴,忽然抬起眼来,狐疑道,“你该不会是练了什么邪术吧?” 第390章 破心之月,涌动之渊 “心脏都被刺破了,居然还不死……”湛卢伸指挠了挠下巴,忽然抬起眼来,狐疑道,“你该不会是练了什么邪术吧?” 凌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邪术,但此事我也正疑惑,所以给不了你答复。” 闻言,湛卢垂下眸子,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好了,时辰不早,你该去了。”凌萧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叮嘱道,“擒拿沈重山乃是险招,你务必速战速决。不该提不要提,不该说的不要说,莫要好斗争勇,引人耳目,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知道了吗?” 湛卢不屑地瞟了他一眼:“还用你教?” 凌萧抿了抿唇,道:“不是我,是你家公子的嘱咐。还有,回来后也要耐心守在院子里,没有你家公子的命令哪里也不许去,知道……”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湛卢猛地打断了他,又不耐地扬了扬手,“真烦!不就是抓个死犟牛,有什么难?公子从来就是一两句话把事情交代完,从不啰嗦,哪像你……行了,这事我知道了,现在就去办。还有别的事吗?” 凌萧摇了摇头,又郑重嘱咐道:“就这一件,但一定要办成。” “还有……”湛卢刚要说话,却被他一个眼神止住了,他认真地看了湛卢一眼,道,“注意安全。”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婆婆妈妈,活似呆瓜……”湛卢发了句牢骚,然后转身走到了院子里。 “替我照顾好我家公子,我去去就来!”声音还在院中回荡,眨眼间,人已经翻过院墙,消失不见了。 凌萧又撑了一会儿,见庭院寂寂,再无人音才缓缓舒了口气。胸口闷痛袭来,他紧了紧眉心,额上冷汗骤下。 身子尚在极度虚弱的状态,勉强坚持了这么久已是极限。 好容易将湛卢打发了,他将门仔细掩了,又插上门闩,然后扶着墙走回室内,盘腿坐到靠窗的矮榻之上,几乎是一瞬间,就陷入了恒寂的虚无。 芬芳盈溢,馥郁缠绵,仿若跌落花海,是凡世闻不到的气息。 好像被什么东西召唤着,他猛地睁开眼,就见紫光流溢,整个世界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这一向他被杂事缠身,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有静心入定,到这一方秘境中来。 初初到此,他就觉得通体舒泰。胸口处的闷痛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温暖包裹,蜷缩在母体之中的祥和。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只是光亮似乎比原来弱了一些,他抬头一看,就见那一轮银月似乎比平日枯黄了许多。 更加骇人的是,银盘中心被刺破了一个大洞。洞口狭长,形似蛇眼,随银月微弱的呼吸缓缓张弛着。 他皱了皱眉,有些不能理解,又向前走了几步,就发现脚底的触感也变了,不再是柔软的棉絮感,而是厚重了许多。 他低下头仔细看去,就见地面上原本刚刚冒尖的小草如今都开了花。蓝紫色的,星星点点,在银色光晕的笼罩下如梦似幻。 他迈开脚步,踏着一路银紫色的芳菲走到断崖边缘,望向下方的深渊。 原本寂静的深谷中隐隐传来壮阔的流水声,水声不是持续的,而是一波接着一波,好似乐音敲打着节拍。 不急,却极为有力,仿若奔流在他的血脉之中,缓缓地,一下一下地,冲刷着他残破的心脏。每一下,都像是九天甘露的洗涤。荡去污秽,重获新生。 他觉得安适极了,便盘腿在断崖边坐下。额间一点清明,周身气息涌动,渐渐地,连贯成一个完整的环,在经脉之中融会贯通起来。 「砰」的一声,不知过去了多久,耳边忽然喧嚣起来。 他缓缓睁开双目,芳菲的气韵弱了些,四周似无有变化,又似千变万化。 他保持入定的姿势默默感知了一会儿,就发觉周身的气流饱满了很多,整个空间似乎在无形之中生机勃勃了起来。 低下头去,深渊下的河水静了些,他看到自己在草地上清晰的倒影,回头看去,就见那轮银月凭空明亮了许多。中间被刺破的洞还在,但眼见着萎缩了下去。 整个银盘上闪动着白色的光点,密密稠稠,流沙一般,如有实质。 星星点点的银屑在破口边缘快速移动着,蛇眼般的裂口仍在张弛,每一下,都肉眼可见地缩小着,愈合着; 他凝眉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 身上还穿着入定时那件单薄的里衣,柔软的白纱下一片平坦。 他伸手将衣襟松开,却见下面是完好无损的皮肤。皮肤上也如整个幻境一般,腻着一层薄纱般的银色光晕。 -- 第507页 他仿佛身在银汉之中,被众星包围着,承载着,浸润着,又似处于梦境之中,只得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 “门神……门……”耳畔又传来一阵响动,好像是什么人在说话,但声音闷闷的,仿佛是从鼓肚子里传出来的。 他愣了愣,有些恍惚。 “凌……凌……”又是两声传来。 凌……凌是我的姓氏。我姓凌名萧,江国人,柱国大将外孙,飞骑将军之子,此来虞州,为一个人; 嚯的一下,周身的光晕消失了。天地寂灭,星芒散落。 他又一次睁开眼,就见暮色沉沉,室内影影憧憧。耳边传来一声又一声叫喊,伴随着激烈的捶门声,仿佛有十万火急之事。 他缓缓吐了口气,神志回归,周身泰然,仿若大梦初醒,除却头脑还有些懵懂,其余无一不是轻松如燕。 定了定神,入定前的回忆哗啦啦涌入脑中。他猛地想起被他支下山去的湛卢,还有在他手下昏睡过去的沈青阮,眉心一凛,站起身来。 他没管门外哭天抢地的湛卢,先走进内室看了看。只见床帐里黑黢黢的,隐约有人在左右翻覆,显是梦境不安。 他松了口气,这才回到外间,将门开了。 “你怎么现在才开门,老子……”湛卢急地眼眶发红,正不管不顾地大吼,却见凌萧竖起食指在唇前比了比。 “你家公子还在睡,噤声。” 第391章 神愈 “……”湛卢就像被人掐住了喉咙,猛地消了音。 他偷偷探进头来,往里屋看了看,然后竖起一双丹凤眼,瞪着凌萧小声道:“你们在屋里做什么?老子没过午就上山来,现在都申时三刻了!” 凌萧没理会他的质问,只问:“沈重山呢?抓来了吗?” 湛卢白了他一眼:“当然抓来了,这么点小事……” “可有惊动他人?” “当然没有!”湛卢道,颇为惊奇地打量了他一眼,“真是怪了,死犟牛那么个臭脾气,听说你找他居然二话没说就出来了,还不许那三个棒槌跟着。” “老子把他一路带到林子里,二话不说,一巴掌打晕了,装进麻袋里背上山来的!”他得意一笑,“嘿,那一巴掌下去,别提多爽了!” 凌萧微微一笑,又问:“你方才急着敲门,可是沈重山又出了什么事?” “不是。”湛卢道,想想又改了口,“啊是!” “死犟牛倒没啥,还老老实实地在柴房里睡着。但他手下那三个金刚发现他不见了,找过来了。方才有人来报,说正在山门处闹呢!” “府里到处找不见公子,就遣人过来问。我骗他们,说公子把我安排过来看着你,他自己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他们一开始还信,但后来也不信了,说什么也要亲自进来看看。我打跑了一波,后来又来了两波,现在还聚在门外面不肯走呢!” “原是如此。”凌萧点点头,“那我现在叫你家公子起……” 话音未落,里间忽然传来一声响动,接着是衣衫摩挲的沙沙声。 凌萧心头一个激灵,还未过脑,手脚先动,「唔」的一声闷哼,抬手捂住了胸口。 “你……你怎么了?”湛卢惊了一跳。 凌萧讷讷地看着他,一副痛苦之色,然后「蹬蹬蹬」三步退回屋内,倒在了方才打坐的矮榻上。独余湛卢一人立在门口,手足无措,呆若木鸡。 “我怎么在这儿……”里间传来轻轻一声呓语。 “公子!”湛卢终于回魂,急冲冲地跑了进去。 “湛卢?”沈青阮茫然的声音响起。 “公子,你休息得可好?”湛卢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沈青阮轻轻应了一声,又问,“凌公子呢?” “呃……”湛卢顿了一下,“他……他在外间,好像晕过去了。” “什么?”沈青阮大惊,音调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个台阶。 凌萧正觉得好笑,就听「哐啷啷」一阵响动,然后有人「蹬蹬蹬」跑了过来,找了一圈,刹在他仰卧的矮榻前。 “凌萧……”他急急唤了一声,扬声道,“上灯!” “哎!哎!”湛卢答应着,窸窸窣窣捣鼓了一阵。 室内忽然亮了,凌萧感到一只手颤颤巍巍地贴到他的颈侧,接着那人长出了一口气,急促地喘息起来。 “医官呢?”沈青阮喊道,“快去叫医官!” “哎,是……”湛卢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身侧的气息持续急促着,不一会儿,冰凉的手指又一次搭在他的腕间,许久才撤回去。 接着胸口一阵摩挲,又有什么东西覆了上来。温热的气息透过薄纱吐在裸露的皮肤上,热气过后,激起点点凉意。 “这是怎么了,我怎么稀里糊涂地又睡过去,还把他的床给占了……”凌萧听到他喃喃懊恼,“他的伤这么重,怎么能随意挪动……唉,真是昏了头了!” 没想到自己一个昏迷会让他紧张成这样,凌萧心头泛起一阵自责,刚想睁开眼安抚他,门却又一次响了。 “公子,西瓜……那个医官来了!”湛卢急匆匆的声音传来,又冲后面催促道,“你快点啊,我家公子等着呢!” “哎哟哟……”袁医官战战兢兢的声音紧接着传进屋内,“小卢卢啊,阿伯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些刺激。咱们下一次能不能好好走路,莫要再飞檐走壁了……” -- 第508页 听到此人的声音,凌萧蓦地想起他昨日为自己看诊一事,那副圆头圆脑的模样,心头不禁掠过一阵好笑。 “你……”湛卢还想说什么,却被沈青阮截住了。 “袁医官,他方才又晕过去了,麻烦你过来看看。”他急切道,站起身来,让开了位置。 “哎……哎……”袁医官答应着,慢吞吞地凑了过来。 凌萧只感觉腕间一凉,三只手指轮番抬落,仿佛以他的经脉为弦,弹奏了一首琴曲。 俄顷,惊异的声音响起:“稀奇稀奇真稀奇,张果老儿倒骑驴,昨日病猫嘤嘤叫,今日脉搏砰砰跳!待老夫再看看伤处……” 他说着,凌萧只觉得胸前一凉,有人将他的衣襟解了开来。然后又是一阵窸窣,伤口处传来几下微小的刺痛。 “哎呀!” “啊……” “嗯?” 三声感叹一同响起。 袁医官惊叹道:“这……老夫莫不是眼花了吧?这是七日前新添的伤口?怎……怎么这就结痂了,连颜色都淡下去了?这……这不符合常理啊……” 沈青阮也有些惊疑:“昨日药童来换药时,我还见过伤口。当时刀口还隐隐渗血,怎的才过了一日就愈合得这般好了?” 湛卢惊得最厉害,一张嘴到现在都闭不上:“他奶奶的,这人的胸肌……竟然练得这么大!” “呃……”二人一同向他看去,气氛渐渐诡异起来。 第392章 冷香 “既是一切见好,为何方才还会突然晕厥过去?”静了半晌,沈青阮的声音重又响起。 “唔……”袁医官踟蹰了片刻,砸了下嘴,道,“大公子,这可真把老夫难住了。老夫行医数十载,还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案例。” “要说这位公子的脉象,那是跳动有力,有如健全之人。就连这身上的伤口,其愈合速度也比寻常人快出去几倍不止。 这样的身体,已不在老夫所能诊断的范畴之内。至于他方才为何会晕厥,此后又可否会再生变故……老夫实在是不敢妄言啊……” 沈青阮默了一下,道:“你只说,凭你的经验,他现下可有大碍?” “以老夫的经验,脉象有力,伤口愈合,定无大碍。”袁医官道,“至于别的……” “如此就好。”沈青阮干脆地打断了他,“那便劳烦医官,将伤口再包扎起来吧。” “是……”袁医官低低应声。 一阵「叮叮咣咣」之声传来,大概是他在药箱里翻腾。不一会儿,沁凉的药膏涂抹在伤患处,激起些微刺痛。 凌萧默默忍着,还好袁医官手脚快,片刻功夫便换完药,又将伤口包扎了起来。 “湛卢,送医官回去吧。”沈青阮道,停了停,又嘱咐了一句,“走路回去。” “呃……是。”湛卢恭敬道。 袁医官也没再说什么,房门开了又闭。过了须臾,湛卢的脚步声又在院中响起,接着「吱呀」一声,重新进到屋里来。 前后不过点香功夫,期间沈青阮一直默默地站在床边,高挑的身形在凌萧身上投下一道暗影。 凌萧骑虎难下,不敢睁眼,也不知他在做什么。想到方才他乍闻自己晕倒后的焦急,一丝内疚之情在心底缓缓升起。 “公子……”正胡思乱想着,湛卢的声音响了起来,“医官出门后说还有别的事,就让我先回来了。” “嗯……”沈青阮应了一声,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公子……”湛卢道,“已经申正了。” “申正?”沈青阮惊了一下。 “不是让你把那几个人带上山就过来寻我吗?”他说着愣了一下,“不对……你是不是已经回来过一次?我记得你回来过一次,还把我吵醒了,那我怎么又睡过去了……” “公子,你是不是太累了?”湛卢打断了他的喃喃自语,“你忘了,你睡觉之前还嘱咐过我,让我把死犟……把四老爷带上山来呢。” “将沈重山带上山?”沈青阮又是一惊,“我什么时候嘱咐过你这个?” “就是清早的时候啊……”湛卢道,“凌公子说是你的吩咐,让我下山去,将四老爷抓上来。” “凌公子说?”沈青阮的语调透着十二分的惊疑。但问了一句他便静了下去,片刻后重又开口,声音已经平静了许多。 “这件事我知道了。”他道,又问,“那沈重山呢?你真把他带上来了?” “对啊,带上来了。”湛卢道,“按你的吩咐,打晕了,和那几个人一起关在柴房里。” 一片诡异的寂静。 半晌,沈青阮才又道:“你是怎么把人带上来的?刺史府的人没闹吗?” “按黑面门神……按凌公子教的法子……”湛卢道,“只说他要见四老爷一面,四老爷就跟我出来了,没带人。” “就这样?”沈青阮又有些疑惑。 “就这样。”湛卢道,“不过四老爷身边的侍卫找不着人,已经在山门处闹开了。” 沈青阮沉吟了一下:“什么时候的事?” “就刚刚……”湛卢道,“大概一刻钟前,山下有人来报,说他们带着几十号人,在山脚下喊,让咱们放人。守门的说四老爷不在府里,可他们不信,赖着不肯走。” “哼……”沈青阮轻轻嗤了一声,“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出去,我稍后就来。” -- 第509页 “公子……”湛卢有些为难,“不光四老爷的人,二老爷和三老爷也在找你呢。还有十几个铺子的管事,现今都堵在院门外头。我方才不敢走正门,才带着西瓜……才带着医官跳墙的……” “嗯。”沈青阮淡淡应了句,“你出去跟他们说,让他们都到花厅等着,我两刻钟后就到。” “是。”湛卢恭恭敬敬地应了,然后走出房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身侧传来一阵窸窣,凌萧感觉到人离开了,才将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偷偷看去。 昏黄的烛火下,沈青阮起身进了内室,不一会儿出来,怀中抱着今早那盆早已凉透了的水。他将水盆放在矮榻边,将帕子浸了水,在手中捂了捂,然后凑了过来。 凌萧连忙闭上眼,紧接着就觉得额上一阵微凉,他在帮他擦脸。 被凉意刺激,他全身不可控制地觳觫了一下。见状,沈青阮停了停,像是怕弄疼了他,手下的力道轻了许多。 一直擦到脖颈处,动作停了下来,手收了回去,又是一阵水声。 凌萧忍不住,又悄悄睁眼看过去,就见沈青阮将帕子洗了,正默默地在自己的脸上擦拭着。 他神色淡漠,面色素白,在朦胧的光晕中犹如一尊玉像。饶是发丝凌乱,脸侧还有几道酣睡留下的红印也丝毫不减其庄严。 脸擦好了,他又将发丝散了下来,随意打理了两下。随着他的动作,淡淡的冷香又飘散开来。 凌萧一直觉得这个味道有些熟悉,这次感觉尤为明显。他不着痕迹地用力嗅了嗅,一种奇怪的感觉忽然从心底升起。 这个味道……倒有些像是他幻境中那种奇异的花木香气,只不过淡了许多,也掺杂了些别的香气在里面。 在他出神的功夫,沈青阮已经将发丝在脑后收紧。右手的伤还没好,他的动作有些吃力。刚刚把发髻绾好,湛卢恰好回来。 “走了?”沈青阮抬了抬眼皮。 “走了。”湛卢道。 沈青阮便站起身来,不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凌萧觉得身上一暖,一床锦被盖了下来,又在边角处细心掖好。 “这几日府内不太平……”耳边传来沈青阮刻意压低的声音,“别人来我不放心,只好先委屈你,好在你不是个娇气的。” 第393章 擒贼先擒王 将凌萧妥善安置好,沈青阮直起身来,轻轻叹了一声,对湛卢道:“走吧……” “直接去花厅吗?”湛卢问。 “先去柴房,把证人带出来,顺便看看咱们的刺史大人。”沈青阮道。 “死犟……四老爷半个时辰前醒过一次,又被我打晕了,现在应该还昏着呢。”湛卢道。 “唉,你呀你,总也改不了这个莽撞的性子。”房门「吱呀」一响,沈青阮的声音从院子中飘来,带着三分凉薄的讥讽,“如此对待刺史大人实属不敬,怎么也得先喂些水,省得渴死了——然后再打晕过去……” 矮榻上,凌萧忍不住微微一笑。 二人的脚步声渐渐向着柴房去了,外间静了片刻。接着又有脚步声响起,五个人,两道从容,三道踟蹰,乱乱纷纷,夹杂着湛卢冷峻的呼喝,缓缓向院门行去。 院门响了一下,门外传来两声问候:“见过大公子。” “吴顺,吴平。”沈青阮惯常冷静的声音响起,“今晚是你们两个当值?” “是。” “你们是自小跟着我的,从未出过差错。”沈青阮道,“今晚不管前面如何,你二人务必要坚守此处。看好了,谁也不准进去,谁也不准出来。” “这……”吴顺迟疑道,“不准进来好说,可不准出去……若是凌公子非要出去……” “切,他要出去,你以为你们拦得住吗?”湛卢嗤了一声。 “那……”吴顺还要说什么,吴平却响亮地咳嗽了一声。 “啊……是。”吴顺立刻反应过来,忙应了。 吴平也道:“公子放心,有我兄弟二人在此处,便是只苍蝇也飞不进院子里去。” “若是事出非常,立刻来花厅报我。”沈青阮又嘱咐了一句。 “是!”二人齐齐应诺。 接着,脚步声远去,院外彻底静了下来。 凌萧睁开眼来,望着房梁静了一会儿,然后掀开被子站起身来。 听沈青阮的意思,柴房里的人并没走干净,看来那位刺史大人还被屈尊锁在那里。 他在矮榻边站了一会儿,觉得伤处还好,便披衣走到院子里,停在柴房前。 其实说是柴房,里面放的却不只是柴火,而是林林总总储存了各类杂物。 他刚住进来时进去看过,除了暂时用不到的家具物什,甚至还有一口灶,可以开火做些吃食。 房门上挂着一把老式的铜锁,他握住锁柄试了试,很牢固。他如今身上有伤,不敢随意用力,赤手空拳怕是破不开。 如此,他想了想,又返回屋内,拿了紫霄剑出来。 剑锋出鞘,他试着渡了些内息在上面,紫色剑芒瞬间暴涨。他将剑尖插进插销和锁头之间的缝隙,用力一挑,插销应声而断。 沉甸甸的黄铜锁头落下来,被他伸手接住。他将紫霄剑收回鞘中,推开门,走了进去。 狭小的室内昏沉沉的,他在门边的矮柜上摸到火石,打亮后,点燃了旁边的一枝小小灯烛。借着昏黄的光,他看到了缩在角落里的沈重山。 -- 第510页 上次见面,这位刺史大人还是一副保养得宜,八面威风的样子。而眼前的人却是一身狼狈,嘴角红肿着,颧骨上还有一块青紫。 这个湛卢下手也真是狠,他心中暗道,绕过堆砌的家具,走到沈重山面前。 沈重山被绑在一只大柜的侧面,双腿大喇喇地叉开,脑袋耷拉着,鬓发散乱,后衣领外露出一截白嫩的颈子。 凌萧将烛台放下,伸手在他后颈上按了几下。沈重山微微动了动,然后哼唧了几声,呻-吟着抬起头,慢慢睁开了眼。 “嗯?”他眯缝着堆起三层褶子的眼,疑惑地四处看了一圈。接着,将目光停在了室内唯一的另一个活物身上。 “你?”他清了清沙哑的嗓音,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被绑着,不禁怒发冲冠,“湛卢那小子呢?” “他不在……”凌萧道,随意在身后的五斗橱上坐了下来,“要找你的人是我。” “「找」我?”沈重山怒不可遏,“老子信了你的邪,跟湛卢那个龟儿子去林子里,却被他一掌打晕带到这儿来。老子还以为那小子公报私仇,没想到他真他娘的是受你指使! 凌世子,你究竟想干什么?私自殴打、绑架朝廷三品大员是什么罪过,湛卢那个蠢货不懂,你也不懂吗?” “不做什么……”凌萧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只不过有个疑问,要跟沈大人印证一下。” “你要跟我谈事,去我府上,或是请我上山来都可以,派个人去把我掳来算什么事?”沈重山道,“还……还把我绑在这么个破柴房里,一绑就是一天。你你你过来,先给我松开!” 凌萧不以为忤,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走到大柜后面,把绳结解开了。沈重山骂骂咧咧地扯落身上的绳索,揉着酸痛的手臂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他晃了晃僵硬的脖颈,抬眼四处望了望。 “我在沈府的客院。”凌萧道。 沈重山低声骂了句,又往地上啐了一口,然后抬眼望着他,问道:“要说什么?不会就在这儿说吧?” “那大人想去哪儿说呢?”凌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呃……”沈重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压了压眉头,狐疑地盯着他道,“真是你遣湛卢去把我找来的?不是……” 他精明地眯了眯眼。 “大人以为是谁?”凌萧淡漠道。 “哼!”沈重山用鼻孔喷了口气,转开眼眸,对天喝道,“看来也不像他的行事作风!那个小兔崽子人虽奸猾,基本的礼数还是有的!” 一骂骂一对,一惯的口舌不饶人。 凌萧冷冷一笑:“他是文人,行事自有讲究。我与他不同,武人心思,便是擒贼先擒王。现在你人在沈府,不管你们背后搞了多少阴谋诡计,他们都不得不投鼠忌器。而大人如今身在屋檐之下,最好也学着低一低头,莫要错了主意,折了你那高贵的颈子。” 闻言,沈重山终于停下了四处观望的头颅,两道目光聚在一处,直直向他身上投来。 第394章 不杀之恩 “哼……”沈重山大大咧咧地往身后的大柜上一靠,双手抱胸,将凌萧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说话这么中气十足,看来传言不虚,你果真天赋异禀,受了那么重的伤非但没死,还痊愈得这么快。不过……刚能下地就赶着刑讯逼供,也未免太过逞强了吧?” 凌萧也微微一笑:“大人言重了,晚辈当日能逃过一劫,还要多亏大人援手。又怎会恩将仇报,反过来戕害大人呢?” “哦?”沈重山双目微凛,嘴角邪邪一提,道,“你知道……” 他用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 凌萧点点头:“没错,当日大人赶来时,我还未完全丧失意识。” “哼,知道更好!”沈重山嗤了一声,“既然知道是我救的你,那就该知恩图报。如此堂而皇之地让一个下人把我掳上山来,这可不是对你的救命恩人该有的所为呀!” “救命恩人……”凌萧品味了一下这个辞藻,抬眉凝视着他,“这个词从大人口中说出来,自己不觉得亏心吗?” 沈重山的眉眼骤然沉了一下,凌萧视若无睹,继续道:“当日大人赶到瑰园之时,在下已经心口中刀,倒在血泊之中。无论何人,看到如此场景,都不会觉得此人还有活路。 事后医官也证实了这一点,若非在下的心脏天生位置偏右,左胸的那一刀早已要了在下的命。既如此,又何来救命一说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沈重山面色凌厉起来,“这恩你不想报就直说,在这儿跟我阴阳怪气个什么劲儿?堂堂国公府的世子,难道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吗?” “报恩……”凌萧沉吟了一下,“说起来,在下倒是的确有一恩情要报答大人。不过不是救命之恩,而是不杀之恩。” 他双瞳紧缩,紧紧盯着沈重山的脸:“未被大火焚身,烧成焦土的不杀之恩。” 闻言,沈重山眉目一凛,双眼微眯,透出七分危险气息来。 “哼……”二人在昏暗的室内对视了半晌,沈重山忽然从鼻孔里喷了口气,转过身去望着柴房角落里的黑暗,“老子赶到阁楼的时候,那老婆子正拿着刀在你胸口比划,要挖你的心呢!若不是老子手快把她手里的刀打掉,你就算再天生异相,如今也是个胸口顶着血窟窿的死人了!现在跟老子扯这些有的没的……呸!” -- 第511页 他吸了吸鼻子,不忿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闻言,凌萧倒是有些惊讶,再仔细向对面看去,就见沈重山撇着嘴,小孩赌气一般看向一旁,其言倒不似作伪。 他忽然失去了与他继续打机锋的兴致,直奔主题道:“你究竟为何要将瑰园烧了?” “老子想烧就烧!”沈重山没好气道,“我们沈家自己的东西,你一个外人管得着吗?” “沈大人……”凌萧冷下了脸,“沈府可不是你一个人的,瑰园更不是你的私产。更何况那里面还有一个活人,你犯下的可是十恶不赦的纵火谋杀大罪,按律当斩。” “哈!”闻言,沈重山却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按律当斩」?世子真不愧是世家出身,这些冠冕堂皇的说辞真是信手拈来。斩,你说斩就斩?” “不是我说的,而是律法规定。”凌萧不以为忤。 “好啊……”沈重山毫不在意地张开双臂,“既是律法规定,那你便去报官抓我呀!怎么不去呢?让我猜猜……哦……那是因为我就是那个官啊!哈哈哈……” 他狂妄大笑起来。 望着他癫狂的模样,凌萧轻轻拧紧了眉心。 “大人这是疯魔了吗?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等沈重山终于不笑了,他冷峻道,“且不说这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言,单就虞州如今的情势来看,除却圣上钦使陈大人,还有一位皇子坐镇,又岂是你可以一手遮天的?” “哦,是吗?”沈重山故作惊讶地瞪了瞪眼,“那为何案发六日了还没有人来抓我呀?难不成……是世子你没告诉他们吗?” 凌萧被他噎了一下,忽然哑口无言。 “呵呵呵……”见状,沈重山得意地轻笑起来,“世子呀世子,面上功夫做得再足,也总有见真章的时候。咱们两个舞刀弄剑的,也不必搞文人酸客那一套,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必绕来绕去打哑谜了。” 什么话?凌萧紧了紧眉心,望着他讥讽的眉眼,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怎么?”沈重山打量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机锋还没打够?印象里卫国世子不是这么爱打嘴皮子官司的人啊,莫非……传言有误?” 凌萧越发一头雾水,从这番话听来,沈重山显然是知道什么,且听他的意思,这个秘密应该是二人心照不宣的。但实际上他对这个秘密一无所知,这个感觉可不好。 见他始终缄默不语,沈重山又「啧」了一声,道:“世子,你闲着没事干,大人我可是忙得很。有什么条件就赶紧提,否则我可要走了!” 条件……凌萧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他觉得我会向他提条件? 我为什么会向他提条件?我又能向他提什么条件?心中越发乱了,他不由下意识地抬起手,喝道:“等等!” “哦?”见状,沈重山又露出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身子也倚了回去,显然方才着急要走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 “怎么,终于憋不住,打算摊牌了?我还以为你有多沉得住气呢,看来也不过如此嘛!不过肯开口就好,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想知道什么,想要什么,明明白白地划下道来。 能谈就谈,不能谈就散。世子毕竟是世子,凌大将军的威名我也仰慕,他的后人,三分薄面我还是要给的。” “呃……”这事怎么又扯到了外祖身上?凌萧完全糊涂了。 但眼下一定不能露怯,他定了定神,既然沈重山的底牌他不知道,那他索性也把自己弄得高深莫测一些,让他也摸不着头脑。 想着,他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道:“我的问题大人已经听清了,又何必避重就轻,顾左右而言他呢?” 第395章 驴唇不对马嘴 “你的问题?什么问题?”沈重山想了想,“我为何要火烧瑰园?” “没错。”凌萧微微颔首。 “嘶……”沈重山皱起了眉头,“我为何要火烧瑰园,我为何要火烧瑰园……你费劲吧咧,伤还没好就把我弄上山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当然不只是为这个……”凌萧大方坦承道,“我一开始就说过了,擒贼先擒王,先抓了你,你手下的那些虾兵蟹将才不会轻举妄动。” 沈重山张着嘴,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你……”他伸手指着凌萧,不确定地眨了眨眼,“不是,现在京里都是这么个规矩了吗?” “什么意思?”凌萧凝眉。 “什么意思?”沈重山竖起了一双三角眼,“都躲进柴房里来了,还不撂实话吗?” 凌萧谨慎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沉声道:“我说的就是实话。” “你说的是实话?”沈重山夸张地瞪了瞪眼,气急之下竟然失语。 半晌,他缓过劲来,摇着双手道:“行行行……我不跟你犟,我只问你,你大老远从京城赶过来是为了什么?” 凌萧刚要开口,他却又张开五指阻住了他:“哎,先说好!那些什么兄弟情深,行侠仗义的话就不用说了。大人我最近吃多了梅子,正闹牙疼!” 凌萧顿了顿:“那大人想要我说什么?” “不是……”闻言,沈重山的五官都挤成了一团,“世子,你不会是想跟在下在这间臭烘烘的柴房里一直废话下去吧?还是你觉得,在下真的会天真到相信你那套两肋插刀的鬼话?” -- 第512页 “沈重山……”见谈话驴唇不对马嘴,对方又一直处在一种他理解不了的状态里,凌萧眉眼一沉,干脆直呼其名,“一直在说废话浪费时间的人是你。我的问题早已提出,而你却顾左右而言他,迟迟不肯回答。” “卫国世子,这可不好。”沈重山沉默了一下,眉眼一沉,言语间流露出一丝痞气来,“纵使你身份贵重,但我国一向以长者为尊。沈某已经打开了话口,按理说你也该就坡下驴,抖出点真东西来,这样谈话才能继续下去。可你却迟迟不肯坦诚相待,如此行事,倒是让沈某不得不怀疑你是在戏耍在下了!” “我对耍人没兴趣,也不明白你的意思。”凌萧冷冷道,“我要问的只有一件事,你只消回答我,为何要火烧瑰园。” 沈重山砸了咂嘴:“凌世子,机会我可是给过你了,你当真只要在下回答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微不足道?我看不见得。”凌萧道,“不过没错,就这一件事。” 沈重山没理会他的揶揄,又道:“我若回答了你,这件事就算平了?” 凌萧静了静:“怎么,大人以为我在与你交易?” “难道不是吗?”沈重山道,说完四下扫了一眼,忽然明白了什么,不敢置信道,“难不成你还真以为把我抓上山来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为刀俎,我为鱼肉,你问什么我就得答什么?” 凌萧静默不言。 “哈!”沈重山仰天大笑一声,“现在我真的相信,今晚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是你一人所为,与那个小兔崽子毫无关系了。身为沈氏之后,再怎么蠢也断不会有如此昏招!” “既然你不肯开口,那我就替你说了吧!你是凌大将军之后,背后的主子是谁再清楚不过,甚至连你这次的来意我也能猜个大概。” “只不过……光派你这么个青头后生来,也未免太过轻敌了吧?”他在凌萧胸口扫了一眼,惋惜似的「啧啧」几声,“虞州这个虎穴也敢让你只身来闯,柱国大将军的气度,果然非常人可比啊!” 此言一出,凌萧心下一动,倒是忽然来了几丝灵感。 “你以为我是带着目的而来?”他试探道。 “我以为?”沈重山嗤笑一声,“世子,装天真也要有个限度。在下不是傻子,世子若到了此时还要惺惺作态,那就是真的没种了!” “在下此行的确有自己的目的,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凌萧冷冷地怼了回去,“至于大人的智慧,在下与大人不熟,不好妄作评判。” “你!”沈重山被他噎了一下,不由气急,“不是我想的那种?那你大半夜的拐那个老婆子去瑰园作甚?难道不是为了打听沈氏的秘辛?极星降世,必有灾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老太婆又为何要杀你?” 极星降世,必有灾殃……初听到这句话,凌萧心下一紧。 又听到他后一句问话,他紧绷的心才又松了下来,看样子最紧要的部分他并没有听到。 想来也是,当时他与钱嬷嬷在二楼,他中了迷香,气力不支,说话声甚是微弱。 而钱嬷嬷老迈体弱,也是低声细语的,说不上几句还要喘一喘。 唯独那八个字,是她在一种极度癫狂的状态下喊出来的,喊声撕心裂肺,这才会被躲在楼下的沈重山听了去。 “怎么,现在是换大人来问我了吗?”心定了,他好整以暇地望着沈重山。 “爱说不说,我也没指望你会告诉我。”沈重山白了他一眼,想了想,又不解道,“可既然你是主动去老太婆哪里打听事情,怎么到头来却被她反杀了呢?以你的功夫,不应该啊……” “沈大人,现在纠结这些事有意义吗?”凌萧道。 沈重山瞪着他:“我是想说些有意义的事啊,可你一直推脱搪塞,把我都弄糊涂了!你说我这上山一趟也不容易,你到底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就不能给个痛快话吗?还是时候没到,你不能说?” 听了这话,凌萧有如醍醐灌顶,瞬间懂了他的意思。 想来他是把自己归入了钟祈之之流,以为自己与他一般,也是被背后的「主子」派来虞州,完成什么不可告人的任务的。 而瑰园纵火一事他有把柄落在了自己手上,他以为他把他弄上山来,是要以此为要挟,从而获得利益。 如果是这样,那他方才的种种言行就都解释得通了。凌萧心中豁然开朗,可回过味来,一阵难言的疲惫便涌上了心头。 第396章 情义不灭,少年不死 “大人……”凌萧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大人混迹官场多年,不知心中可还有一点位置,是留给「情义」二字?” 闻言,沈重山有些意外,愣了愣,面上不禁露出狐疑。 凌萧不管他,继续道:“沈氏秘辛我不感兴趣,也不想参与什么朝政阴谋。我到虞州来只是为了探望朋友,仅此而已,别无他故。” “探望朋友?”沈重山玩味地笑了笑,“在这个节骨眼上?” “兴许是有些不便,但换个思路,也许正可以帮上些忙。”凌萧坦然道。 看他目光挚诚,沈重山的眸色暗了暗,接着嗤笑一声:“哎呀呀,先前我只是看不懂阮哥儿,眼下竟然连你也看不懂了!你若不是城府太深,就是天真得可怕。反正不论哪个,都让人讨厌!” -- 第513页 一时轻笑,一时愤恨,这副模样莫名熟悉。凌萧想了想,似乎在很多人脸上都看到过类似的表情。但可悲的是,这些人的结局都是无一例外的惨烈。 他不合时宜地生出了几丝怜悯之情,话未过脑便脱口而出:“大人,或许不是你看不懂我们,而是你的双目被某些东西蒙蔽了,这才忽略了一些最紧要的东西。 在下没有那么深的城府,或许有些天真,但天真何时成了一个贬义词呢?大人殚精竭虑,步步为营,日子过得就舒心吗?” 听了凌萧的话,沈重山怔了怔,嘴角一撇,忽然扯出一个轻笑:“世子这话问的,倒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听闻世子是国学监出来的,读的书肯定比我多,理应听说过「交浅言深」这四个字吧?这可是官场大忌,你我不过平生第二次相见,如何就觉得我会与你做此交心之谈呢?”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凌萧不以为然道,“大人也曾是行伍之人,我原以为大人心中多少还保留了几分坦率,现在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不过我素来不喜强人所难,大人若不愿说,那就当在下没问过。” 闻言,沈重山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笑意渐渐从嘴角过渡到了眼窝:“你这个小子……是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倒是有些意思……是啊,我险些忘了,无论你们表面上如何成熟老练,骨子里也都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啊!意气风发,热血澎湃,虽然有时候傻了点,但大家傻也傻在一起,挺好……” 凌萧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从不觉得赤子之心与年龄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大人若是有心,至死都可以是少年。” “至死都是少年?哈哈哈!”沈重山仰天干笑几声,“至死都是少年……那我这一辈子可不就白活了?想我沈某人一世豪情,生当人杰,死亦鬼雄。 纵使出身不堪,也要总跟老天搏一搏,挣他个青史留名,又怎可拘泥于那些傻乎乎的少年心事?” “不过你不一样……”他拿眼望着凌萧,“你命好,生在凌府,天生就是做将帅的,用不着像我一般拿命挣功勋。眼见着凌大将军年岁日长,你的好福气呀……还在后头呢!” 他说着从大柜上直起身来,忽然凑近,像长者关爱后辈一般拍了拍凌萧的肩:“今日虽然没能从你口中听到我想要的东西,但你这个人心思不坏,倒是颇让沈某喜欢。你听我一句劝,趁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是大人的游戏,你们小孩子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免得无辜受累。” “阮哥儿已经没办法了,他坐着这个位子,很多事天生就是注定了的。但你还有的选。我也是过来人,不妨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兄弟义气是很可贵,但这世上啊,再没有什么是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了……” 他一气说了许多,凌萧静静地看着他,斟酌半晌,还是问出了那个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大人能说出这番话,看来也还不是无药可救。可你既懂得惜命,又可曾问过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 你与那些真正贫贱的人不同,你生在沈府,是沈府的四老爷,权势富贵你都不缺,却为何还要贪心不足,去争抢那些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呢?” 闻言,沈重山的面色僵了僵,原本已经蔓延到眼窝的笑意迅速退去,双眸又变成两眼幽暗的深潭。 “本不属于我的东西?”他的声音第一次认真了起来,“什么是属于我的东西,什么又是不属于我的东西?有规定吗?谁做的规定?” 他抬手指了指天:“就连这江国的万里江山,都是元氏靠阴谋诡计抢来的。元梓徽登基之前不过是个低贱的马夫,出身还不如我,就连他都能……” 意识到失言,他猛地住了嘴。 “世子……”他勉强压抑住激动的心绪,胸口还在缓缓起伏,“你是天之骄子,想要什么从来就是伸伸手就够到了。你不懂那种求而不得的滋味,日日抓心挠肝,恨不得把你逼死!” 他指了指凌萧怀中的紫霄剑。 “就譬如这把剑,世子十几岁的年纪就能佩戴左右。可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每年为抢夺神兵利器而死的人有多少?” “单一把屠龙宝刀,古来为此献出命去的就不止千百之数。这些看在世子眼里,恐怕又是一桩丧心病狂的事吧?” “可是你不明白的是,这是他们一辈子的念想啊!他们就是为这个活着的,要是连这个念想都没了,那他们和一具行尸走肉还有什么区别?” “说到底,人和人的命究竟是不同的。但老天都没把生死簿塞进娘胎里一起落下来,你又怎知此生不会有更好的结局?” “我偏就是个不信命的!老天给我的我不稀罕,别人假仁假义「恩赐」与我的我更是看不上。我自己想要的,从来都是靠自己的本事去争去抢!”沈重山双目泛红,目光中燃烧着直白而坦率的炽热。 可凌萧丝毫没有被他的热烈所感,他望着沈重山,心中冷静得如同段锦澜断肢上渗出的残血。 如同段于风婉转如龙的长缨,如同庆王至死不瞑的双眼,如同气息奄奄的贺瑜身下的寒玉,还有八万咬舌自尽前憨傻的笑颜。 是啊,他经历过太多的惨绝人寰,太清楚这种炽热背后隐藏的危险。 他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就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 第514页 他们眼中只有自己的苦,为了这一点苦,他们可以把天下搅得风云变色,生灵涂炭。 所以他不感动,不仅不感动,还深恶痛绝。 “你费尽心力争抢来的,不见得就是你真心想要的。”他对沈重山道,“你只看见了别人人前的光鲜,却不知他在人后的艰难。” 这话本是想提醒他事有黑白,剑有两面,莫要钻了牛角尖。可沈重山双目一转,却仿佛领悟出了另一层意思。 第397章 他是谁? “金乌西坠凤凰楼,拈花轻笑倚马头……”沈重山微微一笑,忽然念起了画卷上的那两句诗。 凌萧猝不及防,猛地向他看去,就见他一手托着下巴,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虚空。 “你看见了……”他心中巨震,想着画像中女子眼眸里密密麻麻的血字,声音不知怎的有些颤抖。 沈重山转头看着他,目光中的炽热渐渐消散,渐渐地,变成了不怀好意的玩味。方才将将激发出来的一点豪气,也随着他眼神的转变而变得油滑起来。 “那些画卷上的人……是飞骑将军?”沈重山试探道。 “不错……”凌萧紧了紧牙关,“正是家母。” “哦……”沈重山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忽然微微一笑,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 “怎么了?”凌萧皱了皱眉,不知为何,心中忽然打起鼓来。 “呵,这世上的机缘还真是妙不可言……”沈重山喃喃自语了一句,双眸中跳动着与方才全然不同的兴奋,“如此看来,我与世子的缘分还真是不浅。此番哪怕世子不遣人来找在下,在下恐怕也要与世子好生谈上一谈了……” “谈什么?”凌萧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蜷曲起来,“是有关……家母?” 沈重山却摇了摇头,接着微微一笑:“不是飞骑将军,而是另一个你更为关心的人。” 心脏好像停跳了一拍,凌萧双目激张,连发声都艰难了起来:“你……你知道他……” 沈重山点点头:“没错,我知道他是谁。” 「轰」的一声,犹如惊雷炸响在耳边。左胸倏然一阵抽痛,连带着浑身的肌肉猛地一阵痉挛,凌萧眼前黑了黑,大喘了几口才缓过劲来。 见状,沈重山有些迟疑:“要不……还是改日再说吧,你伤重未愈,这样下去该要不好了。” “无妨,你说,我没事。”凌萧缓了口气,又抬起眼来,咬牙警告道,“不过此事乃我多年郁结所在,你若敢妄言,我必饶不了你。” “你……”沈重山不由气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老子虽然算不上什么道德楷模,也看不上那些自诩正派的名士,但在这些事上还是不屑于撒谎的。” “那便好。”凌萧长长出了口气,垂眸微微颔首,道,“在下洗耳恭听。” 见状,沈重山也没再说什么,轻轻出了口气,眯眼回忆道:“这事说起来也快二十年了,当时我才十几岁,刚进军营,做的是最底层的柴火兵。也不知是糟了哪门子邪,刚干了没几个月,北边忽然打起来了……” 凌萧不由微微睁大了眼,沈重山注意到他的情绪,点头道:“没错,就是十几年前咱们和索伦的那场大战。” “这事本来跟我们没啥关系,我们在最南边,原是最安全的所在。但谁知道索伦兵越打越猛,战事一再吃紧,我军伤亡惨重,朝廷不得不四处调兵。” “那几年各地的兵丁都被征调了个遍,到最后,终于轮到了我们。我那时初生牛犊不怕虎,自告奋勇跟着大军一路北上,最后驻扎在鹰城近郊。” “鹰城……”凌萧的心漏跳了一拍,“凌家军……难道你曾经在我母亲麾下……” 沈重山摇了摇头:“凌家军乃是军中翘楚,哪里是想进就能进的?更何况我当时只是个最低等的杂役兵,连凌家军军营的大门都摸不着,主将自然是连影子也没见不到了。” 凌萧不由皱起了眉头:“你没见过家母?” 说完,他忽然想起沈重山方才向自己确认画中女子的身份。 这么说来,他的确不认识自己的母亲。可既然如此,他又如何能得知那个人的身份呢? 仿佛是知晓他心中疑惑,沈重山道:“我的确没见过身披铠甲的飞骑将军。但是……我见过麻裙素钗的凌大小姐。” 凌萧猛地抬头。 “在鹰城郊外的野山坡上……”沈重山注视着他,“同一个男子在一起。” 程立宵…… 凌萧心头滚过这个名字,但不知怎的怎么也说不出口,喏喏半晌,只道:“他是谁?” 谁知,一听到这个问题,沈重山忽然一改方才的坦率之色,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想知道?”他邪邪笑了笑。 凌萧一愣,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拿这个跟我做交易?” “欸,孺子可教也!”沈重山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个筹码够大了吧?你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身份,想来这世上除我以外,也再难找到其他知晓真相之人了。所以世子,这个交易你非做不可。” 凌萧抿了抿唇:“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沈重山笑眯眯道,“我要知道沈氏的秘密。” “沈氏的秘密?”凌萧挑了挑眉,“你是沈氏的人,却反过来问我一个外人沈氏的秘密?” -- 第515页 “呵,我是沈氏的人不错。”听他揶揄,沈重山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发急,而是好脾气地解释道,“但我们族规甚严,族中秘辛非直系血脉不得窥探。所以我只是知道一些皮毛,真正的秘辛只有大房一脉才知晓。” “既然连你都无从得知,那我又如何知道?”凌萧道。 “啧,你有阮哥儿啊。”沈重山砸了咂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还有你们之间的……「情义」……” 第398章 龙鱼大战,祈祷求雨 “你有阮哥儿啊,还有你们之间的……「情义」……””沈重山砸了咂嘴,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他信任你,即便你现在不知道,但慢慢打听着,多用些心思,总有一日会知道的。等你知道了就把它告诉我,我再把你父亲的身份告诉你。公平公正,如何?” “啊!”不等凌萧回答,他忽然提高了音量,举起右手食指在他脸前晃了晃,“不过……请容在下提醒一句。在下可能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晓那个人的身份,又见过他的样貌的人了。你也知道我不是个有耐心的,所以……还请世子从速。” 在他得意的低笑声中,凌萧默默垂下了眼眸。沈重山的确无耻,但此事上他的理不亏。一物换一物,公正公平。只是这拿来交换的筹码; “换一个条件。”他道。 “什么?” “换一个条件。”凌萧重复了一遍。 “也行……”沈重山竟然爽快地松了口,“那你把皇上杀了,率凌家军拥我为帝。” “呃……”凌萧见鬼一样地看着他。 “哈哈,不行吧?”沈重山没皮没脸地笑了笑,接着双目一寒,笑意尽去,“那就还是前一个。” 凌萧想了想,道:“我不知道,就算以后知道了,也不会告诉你。” “哎哎哎,年轻人,不要总是急着拒绝嘛!”沈重山连忙打断了他,嘴角一扬,微笑道,“回去好好想一想,把账仔细算一算,没准明天一早就改变主意了呢?” 凌萧幅度微小但意志坚决地摇了摇头:“不会。若以出卖朋友为代价,那这个秘密我宁愿一辈子都不知道。” “啧……”沈重山似是见不得他这副样子,闻言烦躁地砸了咂嘴,指着他道,“你这个人……怎么跟阮哥儿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你俩是孪生兄弟吗,啊?怎么都这么倔,活脱脱两头犟驴!” “不过没事……”他又晃了晃手指,“这种誓言我听得多了,说得比你还清高的也有,但能坚持到最后的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我今日先把话放在这儿,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来找我。不过……” 他还没说完,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凌萧警觉地转过头去,沈重山见他面色有异,也停下了侃侃而谈的嘴,随着他的目光向门边看去。 几乎就在下一瞬,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木门豁然洞开,从外面急匆匆跳进一个人来。 “死犟牛!”看清柴房内的形势,来人状似大松了一口气,对着沈重山就是一声爆喝。爆喝过后,他又将目光转向凌萧,不解地皱起了眉。 “你你你……”沈重山也大睁着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前伸的手指因为气愤而连连颤抖,“湛卢,你个小王八蛋……你是不是皮痒了你,连我都敢打!” “你闭嘴!打你又不是第一次,哇哇哇胡乱叫些什么?”湛卢瞪了他一眼,然后直接绕过他站到凌萧面前,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眼,奇道,“你没事?没事你刚才晕什么晕?吓死我和公子了!” “呃……”沈重山尴尬地前伸着手指,面色由赤红转成了酱紫。 他气愤地喷了个响鼻,转过头来绕到湛卢面前,厉声喝道:“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还懂不懂规矩?还是你那个主子已经目无尊长,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 “喂!”闻言,湛卢疾风一般回过身去,速度之快,把声色俱厉的沈重山吓得缩了缩脖子,“说我可以,不要带上我家公子,否则……” 他死死盯着沈重山,沈重山先头被他唬了一跳,定下神来也梗着脖子也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两人互不相让地对视着,近在咫尺的双眸上方似乎随时会窜起火花。 见状,凌萧轻轻一叹,对湛卢道:“你来做什么?可是你家公子有何吩咐?” “哦,对,差点忘了。”湛卢猛地撤回眼神,转眸看了看凌萧,又回过头去,目色不善地盯着沈重山,道,“我家公子让我把你带过去,现在,跟我走吧!” “哼,终于抗不住了,要我老人家前去坐镇了?”闻言,沈重山得意一笑,想了想,又忽然一声怪叫,“「带」过去?你确定他用的是这个字,不是「请」过去?” “喂,你烦不烦?”湛卢不耐烦地吼了一声,“带过去就是带过去,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你!”沈重山气得额上青筋都爆了出来,他将双手在胸前一抱,气哼哼地道,“好,很好!「带」过去……很好!那我还偏不去了!你让你主子亲自来请我,他一刻不来,我就一刻在这儿等着,我倒要看看谁耗得过谁!” “谁有那功夫跟你瞎耗?”见他耍赖皮,湛卢也火大了起来,他本就是个炮仗脾气,忍了他这么久已经到了极限,“你要是不想自己走,老子就再把你打晕了扛过去!反正你也就两袋米的重量,老子把你从山下扛到山顶才用了两刻钟的功夫。怎么,要不要再来一次?” -- 第516页 “湛卢……你!”沈重山大喝一声,声势几乎要掀翻房顶,但双脚却十分诚实地后退了一小步。 湛卢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向天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道:“得了,知道怕就赶紧跟我走,公子还等着呢!” 他好像很着急把沈重山带走,凌萧意识到这一点,连忙阻住了他,道:“等一等!你要带他去何处?” “何处?就是前院的花厅,你上次去过的。”湛卢随口道,说完又拔脚欲走。 “那你家公子可还有别的嘱咐?”凌萧紧接着又问。 闻言,湛卢重重出了口气,像是有些着恼。 “你这个人怎么……”他眉心一紧,薄唇微抿,不情愿地道,“是有一句……让我带给你的。” 凌萧双目一亮,忙道:“是什么?” “是……”湛卢挠了挠头,状似为难地吸了口气,突然凝起双目,肃然望向虚空,连声音都深沉了下去,“公子道,三十六半,龙鱼大战,祈祷求雨。” 第399章 情义,交易 一阵尴尬的沉默。 沈重山「噗嗤」一声,忽然捧腹大笑起来:“龙鱼大战……还他妈求雨……你小子,但凡在读书上用点功夫,也不至于到处闹笑话……” “你!”这下轮到湛卢凤目倒竖。 凌萧没理他们,垂眸思量片刻,悟出了话中的意思。想明白了,他会心一笑,抬眸对湛卢道:“话传得很好,我听懂了。那便麻烦你将沈大人好好地带过去,莫要怠慢了。” 闻言,沈重山的笑声戛然而止,见鬼一般地看着他。 湛卢却立马来了精神,双手叉腰,指着沈重山放肆大笑道:“哈哈,还说我笨,说我闹笑话!死犟牛,现在笨的是谁,闹笑话的又是谁啊?” “分明就是你读书少,听不懂我家公子话里的玄机。你看看人家凌……”他忽然住了嘴,斜乜了凌萧一眼,声音陡然转冷,“哼,总之就是你蠢!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笑话我……” 凌萧注意到他的眼风,暗暗笑了笑,又转眼看着沈重山,见他还在跟湛卢大眼瞪小眼,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沈大人……”他直截了当道,“这个交易我和你做。” “嗯?”沈重山回过神来,转头看着他。 “但你方才的条件恕我不能答应……”凌萧接着道,“便是再想几十个日夜也还是如此。” “大人若有诚意,不妨换一个在下能接受的条件。如若不愿,那便……”他紧紧握了握拳,“那便算了。” 沈重山正被湛卢气得眉毛胡子乱飞,忽闻此言不禁有些愣怔。 他搔了搔下颌,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这次倒没急着否决,而是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你!”应付过凌萧后,他转过脸去,指着湛卢就是一声爆喝,“老子懒得跟你一般见识,你家主子不是要找我吗,他在哪儿呢,给老爷我带路!” 湛卢冷冷地盯着他,忽然迅疾伸手,朝他脸上虚空一抓。沈重山冷不丁吓了一跳,往后一缩,差点踩到一只旧五斗橱的八爪腿。 “切!”湛卢不屑地嗤笑一声,晃了晃脑袋,回身大摇大摆地向门外走去。 沈重山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十指成爪,凌空胡乱抓了几把。 眼看着湛卢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他又看了站在一旁默默不语的凌萧一眼,似是有些尴尬,没趣儿地抬手搓了搓鼻子,也跟着出门去了。 爱闹腾的走了,柴房内忽然空了下来。方才被三人足底激起的尘气慢慢落定,四下寂寂,只余沈重山几句惊天之语仍在耳畔辗转回响。 静了一会儿,凌萧甩了甩头,望见室内的狼藉,走到大柜边将地上散落的绳索捡起来,又一圈圈细细卷好。 等一切都做完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盯着手中的绳索喃喃自语道:“把旧绳索丢在地上也太缺德了,万一被人当成了蛇,可不要吓出个好歹……” 说到这儿他猛地住了嘴,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他又一次怔住了,颓然坐在一旁的五斗橱上,轻轻叹了一声,将脸埋进了双手之中。 心事不宁,身体也有些疲累,他草草收拾了几下就回到房中,在窗边的矮榻上继续打坐调息。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内息在体内运转了几个周天,他觉得舒服些了,才又慢慢睁开了眼。 幻境中那轮银色圆盘上的伤口又小了些,他抬手在胸前抚了抚,觉得刚刚醒来时的闷痛已经完全消失,身上的力气也回来了大半。除却刀口处不时传来的刺痛,他甚至想去院中舞一套剑法。 正想着,院门轻轻一动,有人进来了。他起身打开房门,就见沈青阮一身夜露站在院中,手中还拎着个食盒,蓦地见到他,似是有些愣怔。 “你怎么起来了?”他关切地打量了凌萧一眼,微微皱起眉头。 “我觉得好多了……”凌萧道,想了想,还是不敢坦白方才装晕一事,便顺着袁医官的话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觉醒来竟然觉得身上大好了,看来我的体质的确与常人有异。” “嗯……”沈青阮点了点头,似是怕他多想,反过来安慰他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与常人有异也不见得是坏事,总之你觉得大好便是万幸。先进屋去吧,一不留神又这么晚了,总是耽搁你用饭吃药,我这个做陪护的真是太不尽职了。” -- 第517页 说着,他往台阶上走去。凌萧下来两步,习惯性地去接他手中的食盒,却被他挡住了:“你身子还没好全,寻常琐事不要上手。” 凌萧只能作罢,随他走进屋内,又道:“你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如今府内这么多事,你忙别的还忙不过来,送药送饭这样的小事,随便安排个人来做就行了。” 沈青阮将食盒放在外间的小几上,把里面的清粥和药碗端出来,叹道:“本来我也没想那么多,总觉得你毕竟是局外人,又身份贵重,无论如何不会牵连到你头上。 可何曾想一招疏忽,竟然差点……唉,连嬷嬷都这样,如今我算是草木皆兵,一饭一药皆是大事,再不敢让旁人插手了。” 闻言,凌萧不禁凝眉:“为什么这么说?嬷嬷将我刺伤不是因为她误解了你的卜文吗?莫非此事还另有隐情?” “不知道。”沈青阮摇了摇头,疲倦的神色下有一丝郁郁,“当初你要害被刺,我心神大乱,完全没了章法。可自打你昨日苏醒,我又静下心来将整件事想了一遍,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对劲……”凌萧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你是说瑰园大火。” “没错……”沈青阮道,“别人都说嬷嬷是畏罪自裁,可我不这么觉得。” “她若真想一把火烧个干净,又怎么会让你逃出来呢?医官说你被下了迷药,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她要控制你易如反掌。可最后却是你逃出来了,而她自己被烧死在瑰园之中……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所以你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他凝眉望着凌萧,“当晚又发生了什么事?” “是沈重山。”凌萧忙道,“是沈重山把我救出去,又放火烧了瑰园。” “沈重山?”沈青阮不禁大惊失色。 第400章 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沈重山?”沈青阮不禁大惊失色。 “没错……”凌萧道,“昨日太乱了,没顾上跟你说。在我昏迷的前一刻,我看到了沈重山。瑰园是他放火烧的,钱嬷嬷……也是他害死的。” 沈青阮如同石化一般怔在原地。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大惑不解道,“又为什么要救你,还一把火烧了瑰园……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是啊,此事的确奇怪。我也想不出个头绪,便直接当面问了他……”凌萧道,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个激灵,“对了,前面怎么样了?今早我没问你的意见,擅自让湛卢将他掳上山来,没给你惹出什么麻烦吧?” 沈青阮仍是紧蹙着双眉,看了他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神色一动,倒是渐渐缓和了下来。 “呵……”他轻轻一笑,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呀你,真是……” “怎么,还是惹出麻烦了吗?”凌萧不禁紧张起来。 见他面带忧虑,沈青阮眼珠一转,忽然生出了几分戏弄之心。 “是啊,可不是惹出大麻烦了嘛!”他以手支颐,愁闷地耷下了双眉,“沈重山手下那三个蠢货带着人在山下叫嚣不停,又派兵满街满巷地找人,弄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哎呀,可真是头疼死我了……” 见状,凌萧倒是敛住了关切之色,轻轻瞪了他一眼:“装模作样。我还以为真出了什么大事,白担心一场。” 闻言,沈青阮也俏皮一笑,唇边又漾起两个梨涡:“事也不是没有,只不过不是咱们,而是沈重山自己。” “听说沈重山人丢了,刺史府的人又闹得厉害,菁芜便自请带人去寻他。却没想到他人没找着,却在小丘山渡头搜到一伙形迹可疑的人。” “彼时他们当时正要登船,被菁芜及时拦下来了。带回去一审,才发现一行十几人全都是易了容的刺史府家眷,其中一个就是二叔在家宴上提起过的那个醉红楼的花魁,梁芊芊。” “沈重山的家眷?”凌萧一愣,“什么意思?他们要连夜逃离虞州?为什么?难道沈重山真要……” 沈青阮轻轻笑了笑:“不必惊慌,沈重山想做什么,早已是路人皆知的事。自小我就没少听过他的雄才大略,只是想不到十几年后他竟然真的搭上了太子。年幼时以为的戏言,现今看来倒有几分要成真的意思……” 凌萧不明白他为何还能如此云淡风轻,不由皱眉道:“既然沈重山如此狼子野心,难道咱们就由着他乱来吗?” “当然不能。”沈青阮道,望着他的一双眼眸黑白分明。 凌萧早就知道他不会袖手旁观,闻言顿时起了精神,道:“那我们要做些什么?” “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能做些什么?”沈青阮不答反问,“师出必要有名,像今日这样无缘无故擒拿一州刺史之事,虽有奇效,以后却是万万不能再做了。” “怎么?”凌萧眉心一紧,“他还是对你发难了?” 沈青阮摇了摇头:“没有。他只说自己上山来有事,忘了告知下属,白闹了一场乌龙,其余的什么都没说。” “他……是这么说的?”凌萧有些惊讶。 沈青阮没有即刻回话,而是抬眉深深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凌萧总觉得那目光有些锐利。 “我听湛卢说在柴房内看见了你,你方才也说与沈重山有过交谈。你们究竟谈了什么?为何他前后判若两人,这么大的事轻轻放过不说,甚至连见到我时的神色都与以往不同?” -- 第518页 “我……”凌萧没想到他忽然这么严肃地问起这个,被他锐利的目光一扫,一时竟有些语塞。 他多想对他将所有事实全盘托出啊,这样不仅可以解了心上的一个结,凭他的智慧和博学也能够帮到自己。 可不知为何,生身父母一事在他而言就像是横在心脉上的一座巨峰。无论他如何试图翻越,却始终在即将到顶的前一刻功亏一篑。 更何况还有阁楼上招魂幡一般的百余幅画卷,每幅画卷上女子的眼眸都被血字浸透。每每回想起这个画面,他都浑身汗毛倒竖。 隐隐的,他总觉得这一切都透着邪气,邪得不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反而更像是一场噩梦。 他潜意识里不想让沈青阮与任何邪气之事沾上关系,于是抬起头来,道:“我只是想问他为何放火烧了瑰园,然而还没问出什么,他就被湛卢带走了。” “只是如此?”沈青阮似是有些不信。 “就是如此。”凌萧道,心口紧了一下。 “唉……”沈青阮垂下眼眸,轻轻叹了口气,又抬手捏了捏眉心,轻声道,“这些日子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每一件都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也许是我太过紧张了吧,才老是胡思乱想……说起来,我能白睡上这整整一日还是多亏了你。否则,我可能连今天都撑不下来。” 见他疲累,凌萧正有些担忧,听到他的后一句又有些不好意思,不由迟疑道:“你……不会怪罪我吧?” “你不是听懂了吗?”沈青阮抬起头来,细腻的皮肤被烛火腻上一层莹润的光泽,“还说湛卢传话传得好。我才不信他能把那么复杂的句子传对,你快告诉我他都跟你说了什么,也让我开心开心!” “呃……”还是改不了这个爱捉弄人的毛病,凌萧在心中赏了他一记白眼,口中却老实道,“湛卢说,沈大公子命他传话,三十六半,龙鱼大战,祈祷求雨。” 说完,他也忍不住弯了弯唇。 沈青阮愣了一下,更是夸张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龙鱼大战,还求雨……哎哟,我想过他会传得一塌糊涂,但也没想到会这么糊涂……这你都能猜出来是什么意思,可真是难为你了。” “也没什么难的……”凌萧微笑道,“其实他说到三十六半的时候,我就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后面两句虽然谬以千里,但最主要的一句对了,其余的也就不难理解。” “三十六半便是十八,三十六之十八,我想不出别的解释,只有三十六计之十八,擒贼擒王。 「摧其坚,夺其魁,以解其体。龙战于野,其道穷也。」你告诉湛卢的是后两句,但他不明白其中意思,便按照自己的理解胡乱转达了。” “是啊……”沈青阮轻轻一叹,嘴角的笑意还未落下,眼底却忽然闪过一丝黯然,“若不是你,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听到湛卢的传话,恐怕都会一头雾水。” “不明深意,便按照自己所知所想胡乱理解……湛卢如此,嬷嬷亦是如此。足可见自以为是,是多么得可悲可怕啊……” 第401章 洗手作羹汤 凌萧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却引起他诸番伤感,不禁心下歉然。 刚要说些什么,沈青阮却轻轻摇了摇头,道:“算了,不说了。火烧瑰园一事我迟早要找沈重山问个清楚,但眼下还有比这个更加紧迫之事,却是不得不暂且忍一忍了……” 凌萧了然地点了点头,道:“对了,方才说到沈重山野心不小,与太子狼狈为奸,却不知陈大人知晓此事之后有没有做出行动。” “我想,他已经将此事传达给了圣听。”沈青阮道。 “你想?”凌萧扬眉。 “此事我本不应该知道……”沈青阮解释道,“在溯陵大狱里的是秦讼师,不是我,我自然不能堂而皇之地去问。但前几日我与他手谈之时,趁他局势吃紧旁敲侧击了一下。他一心不能二用,一不留神便说漏了嘴。” “他说了什么?”凌萧眼前一亮。 “他说,峨峨于二十余日前回了京城,所以并未与他同行。”沈青阮道。 “峨峨?”凌萧一怔。 “崔峨峨。”沈青阮点了一句。 “崔峨峨?这名字好生熟悉……”凌萧静思了一下,忽然惊道,“黑白双剑崔峨峨?” 沈青阮点了点头。 凌萧不由震惊:“他不是在十年前隐退江湖了吗?怎么会跟陈嘉运扯上关系?” “此事我也只是略知皮毛……”沈青阮道,“但崔峨峨与陈嘉运的渊源最少要从三十年前说起。早在陈大人初来虞州之时,二人就已经是多年好友了。后来陈大人结识了父亲,他们三人还曾一同饮酒论剑。” “之后崔峨峨退隐江湖,隐去姓氏,只留峨峨二字,跟在陈大人身边,成了他的心腹。其中原委外人不可尽知,但陈大人似乎十分信任他,每每出行都将他带在身边,俨然是将身家性命全权托付于此人。” “因此,除非事关重大,崔峨峨不会轻易离开,尤其是在陈大人奉命离京这样的紧要关头。所以我想,唯一的解释就是,崔峨峨乃是携带重要消息回京。除了他,陈嘉运不放心别人。” “弛虞雍。”凌萧道,“崔峨峨是和弛虞雍一起回京的,当日你将弛虞雍送到溯陵县衙,他们就出发了。” -- 第519页 “有可能……”沈青阮道,“不过更可能的是他自己先回了京城面圣。毕竟消息紧急,带着一个拖油瓶太过危险,倒不如他一人一骑来得方便。” “嗯,有理。”凌萧沉吟了一下,又道,“不过若是二十余日前出发,以崔峨峨的脚力,理应早已到达京城。这么大的事,若是反应快的话,皇命甚至都能下达虞州了。可为何直到此时还是毫无动静呢?” “也许,并不是毫无动静。”沈青阮悠悠看向窗外,“只不过虞州的水太深,有些旋涡藏匿其中,从水面上看不到罢了。” “你是说……”凌萧还要细问,沈青阮却忽然「呀」了一声。 “光顾着说话,粥和药都放凉了!”他伸手试了试粥碗的热度,懊恼道,“本来就来晚了,这下又耽搁出去半个时辰。你这一日只用了一碗清粥,我这个照顾病人的可真是昧了良心了!” “无事,我本就没什么胃口,不碍的。”凌萧忙道,可话音刚落,腹中就不合时宜地传来「咕叽」一声。 “呃……”他有些尴尬地看了沈青阮一眼。 “还说不饿?”沈青阮道,“嚯。”地站起身来,“不行,我得去小厨房一趟。” “这么晚了,别麻烦了。”凌萧拉住了他。 “不麻烦怎么行,你总不能不用饭不吃药啊!”沈青阮说着就要往外走。 “哎……”凌萧又叫住了他,“我在柴房里看到了炉灶和炊具,还有之前屯下的木柴。你让湛卢去打些水来,把炉灶和炊具清洗了,咱们自己凑活一顿就好了。” 闻言,沈青阮微讶地睁大了眼:“你……你要自己开火做饭?你会?” “略知一二。”凌萧颔首。 “呃……”沈青阮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快去吧……”凌萧微微一笑,“再耽搁下去天就都亮了。” 沈青阮还是一脸惊诧,身子却动作起来,走到门口,将湛卢招来嘱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外间响起叮叮咚咚的声音,不时还有交谈声,似是守门的吴顺吴平两兄弟也加入了进来。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的功夫,房门又轻轻响了起来。凌萧同沈青阮一同起身过去,就见湛卢站在门口,双臂衣袖半挽,额上大汗淋漓,脸颊上还抹了几道黑灰。 “公子,好了。”他邀功似的憨笑道。 沈青阮在他脸上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径自朝着柴房走去。 凌萧紧随其后,一走进柴房的大门,就见内里灯火通明,原本逼仄的空间竟然变得敞亮无比。 之前堆砌左右的旧家具都被清理了出去,炉灶被洗刷一新,破旧的锅碗瓢盆都被换成了铮明瓦亮的崭新炊具。 油盐酱醋一样不缺,整整齐齐地码在炉灶边上,旁边的簸箩里甚至还放了一只拔了毛的鸡,两尾清理干净的鱼,还有一堆大大小小的口蘑松茸。 “这……”沈青阮有些惊讶,“不是只让你打水来吗?” “是打水来呀……”湛卢小声道,指了指一旁的水缸,“都满了……” “那这些是什么?”沈青阮指了指那一簸箩的鸡鱼。 “那个……”湛卢挠了挠头,“我想着公子这几日一直跟着凌公子喝清粥,可那清粥是病人喝的东西,公子你又没病,每日只吃这么点东西可怎么成?” 沈青阮抬起头,不着痕迹地盯了他一眼。 湛卢被他眼风一扫,不禁缩了缩脖子,但转了转眼珠又道:“就是病人也不能一直喝清粥啊,他……凌公子也得吃点好东西补补才能有力气。所以我就跟孙妈妈说了一声,拿了点东西回来……” “拿了点东西回来?”沈青阮扬了扬眉,指着簸箩里新鲜宰杀的鸡鱼,一脸的不忍卒看,“你拿这些东西回来有什么用?难道你来做吗?” 没想到,湛卢闻言却兴奋地往外一指:“公子莫急,孙妈妈跟我一块过来了,现在就在门口候着呢!” “呃……”沈青阮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堆笑的脸。 “不必劳烦孙妈妈了……”凌萧上前一步,“我来就好了。” “你?”沈青阮道,“不行不行,你还伤着呢!” “无妨,休息了这几日感觉好多了,今日正好活动活动。”凌萧道,不由分说把他推到一旁,径直走到了灶台边。 “喂,你到底靠不靠谱啊?”湛卢面色不善地盯着他的背影,“别浪费了这些吃食,孙妈妈侍弄了好久的!” “放心……”凌萧回头道,“劳烦你把孙妈妈好生送回去,此处不需要她了。” “呃……”听他敢越过公子直接命令自己,湛卢不禁竖起了一双凤目。 可刚刚委屈地看了自家公子一眼,却听他淡淡道:“去吧……” “什么?”湛卢不敢置信。 “快些去,还能在饭菜出锅之前赶回来。”凌萧微笑道。 “是。”湛卢不忿地应了一声,又看了沈青阮一眼,转身就要走。 “等等。”沈青阮却叫住了他。 湛卢以为他改了主意,一脸惊喜地回过头来,却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朝他脸上伸了过来。 “公子,你做什……”一句话还没说完,脸上已经被人连蹭了几下。 “好了……”沈青阮将帕子折起来,随手放到炉灶沿上,“你去吧……” -- 第520页 “哦,好。”湛卢这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不由微微红了脸,抿唇一笑,乐颠颠地跑出了柴房。 第402章 不闻窗外事,只享山间月 凌萧一刻也不浪费,说话间已经切好了松茸,正在往鸡肚子里面塞。 过了这些日子,他手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如今只还缠着薄薄一层绷带,只要不沾水,日常生活业已无碍。 沈青阮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不由惊讶道:“你还真会啊,我还以为你只是随口说说呢!” 凌萧手下不停,口中道:“幼时在灵山学武,常随众师兄在林中打猎。猎到什么野味就原地清理干净,再寻些树枝来,点了篝火烤着吃。” “后来来了京城,这样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直到此次游学,同纪兄与贺姑娘一同穿林过野,才又悠闲了些日子。其实要说起来,这种在鸡肚子里塞东西的做法还是贺瑜教给我的……”他说着,声音微微伤感起来。 见状,沈青阮四下看了看,忽然提高声音道:“我看你切的松茸不太够,我再帮你切几只吧!” 说着,他也挽起衣袖,小心避开右手的伤口,净了手,然后用左手拿起菜刀比划了几下,在案板上小心翼翼地切了起来。 “小心些,刀是新的,口很利。”凌萧看了他一眼,仍是不放心道,“还是我来吧。” “放心……”沈青阮道,“我好歹也是用剑的,怎么也不至于……” 话音刚落,手下的一颗松茸上便染了血。他怔怔地盯着手指上新鲜的伤口,片刻后才感觉到疼,忙拿到嘴边吮了起来。 “你……”凌萧察觉到不对,连忙赶过来,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都说了让我来,你偏要逞强。隔行如隔山,你以为随便哪个舞刀弄剑的都能做好庖厨之事?” 他说着将他的手指从口中抽出来,强拉着他到水缸边,舀了些水仔细清理了,又从袖中取出帕子,将他的手指缠了,这才松了口气。 看着他手上的两道绷带,凌萧不悦道:“这下好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现在你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其余的事莫要再插手了。” 沈青阮有些委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坐到了一旁的矮凳上。 凌萧说完也觉得有些不忍,偷眼看了看他,缓和了语气,道:“庖厨之事本就与你无关,你是弹琴的人,手金贵着,怎可轻易沾染厨灶间的烟火气?我记得梁培最是宝贝他那一双手,简直恨不得烧香供起来。都是爱琴如命的人,怎会有如此之大的差别?” 沈青阮瘪了瘪嘴:“我就是听你说起在灵山上和师兄弟们一起打猎野炊的事,心里有些羡慕,这才想着给你搭把手。谁知道我这么没用,竟然连几只小小的松茸都切不好……” 凌萧忽然想到二人在莲舟泛舟江面时,曾经随口说起过一同出游的事,当时他就是这样一脸向往。 又想起从钱嬷嬷处听来的他少年时期的遭遇,还有他自出生起就背负的命运,他心底一软,道:“等过了千觞节咱们就离开虞州,可好?” “离开虞州?”沈青阮望着他,双目中有些困惑。 “对,离开虞州……”凌萧道,“也不再回京城。你喜欢北境,咱们就在灵山脚下搭一座茅屋。那儿的百姓都很热情,灵山脚下有一条流金河,春夏水草也很丰美。 咱们日日骑马打猎,猎到什么就地做来吃了,渴了便饮林间溪水,走迷了路就天为被地为床。” “入冬前要准备好食物和柴火,大雪一封山咱们便伏踞不出,只懒在院子里煮茶手谈。那里白天日头很大,正好一人一椅在廊檐下晒太阳。 闷了就在院子里活动活动,你弹你的琴,我练我的剑,兴致来了还可以对上几招。 那里也有很多可爱的孩子,村子里没有书塾,咱们就把他们都招到院子里来,教他们读书识字。” “乡野的日子过得格外快些,等孩子们一茬茬长大了,咱们也老了。拎不动剑,骑不了马,就日日沿着河岸散步。 届时乡民们都与咱们很相熟了,当年学堂里的孩子也都长成了出息的青年,成了家,立了业。 他们一定会很敬重我们,见咱们年老体弱了,就在家务上搭把手。如此,一直到寿终正寝,不闻窗外事,只享山间风月,可好?” 沈青阮沉浸在他低缓的声音里,听得迷住了。闻言,他怔忡地抬起头来,眼底竟微微泛着水光。 “在北境,在灵山脚下?”他问。 “对。”凌萧点了点头。 “那我们的父母亲族怎么办?” “嗯……”凌萧沉吟了一下,“我想咱们也不能总是呆在那么个小山村里,趁着年轻还是要四处游历一番的。逢年过节就顺路回家中看看,不过要悄悄的,不能让他们察觉,要不就再没有悠闲日子可过了。” “那沈氏呢,殒剑山呢?”沈青阮有些发愁,“我要是消失了,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那就不要彻底消失,只营造出一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感,每年给他们写一封手书,交待交待来年事宜。” 凌萧道,“当初家师就是这么干的,一连十几年,也没出什么大事。” “嗯……”沈青阮垂眸沉吟了一下,眉心微紧,大概是在心中将所有事项都思量了一遍,再抬起头来,嘴角就抿起一抹笑,“我觉得很好!” -- 第521页 “呵,我也觉得很好。”见他展颜,凌萧也跟着笑了起来。 二人眉开眼笑地对视着,沈青阮忽然转过身去,抬袖拭了拭眼睛。 见状,凌萧的笑意也淡了下去,眼底跟着泛起一阵酸涩。 “就是有一点不好……”又转过身来,沈青阮道,“我最不喜欢教人,尤其是遇到愚钝的,简直能把人累死。” 闻言,凌萧想起他在国学监教梁培抚琴的情景,忍俊不禁道:“好,那便不教。或者我自己教,你就在旁边看着。若是有什么不对了,你就轻轻咳一声。记得千万不要当众戳穿,要知道,我可是爱面子得很……” 第403章 一只内含乾坤的鸡 说了会儿话,心情纾解了不少,凌萧转头见到方才被他弃之一旁的松茸,走过去接着切了起来。 他的刀工极好,切得又快又整齐,每一片都厚薄一致。切完了松茸,他又拿过那只填了大半的鸡,把剩下的也一股脑塞进了鸡肚子里。 常年握剑的手遒劲有力,十指修长,一只肥硕的柴鸡在他的手里活脱脱变小了一号,好似一只袖珍的乳鸽。 出于习武的缘故,他对力度的掌握极其精准,干净利落,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举重若轻,又极尽细致,就像女孩儿绣花一般,让人看着既爽快又享受。 沈青阮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见他弄得差不多了,道:“这便要下锅了吧?是不是要烧水?我来帮你舀。” “好……”凌萧用荷叶将肉滚滚的鸡身包裹起来,随手指了指身旁的炉灶,“不用太多,将这口锅填满一半就行。” “一半吗?”沈青阮确认了一下。 “对……”凌萧伸手在锅沿上画了条线,“到这里……” “到这里……”沈青阮喃喃嗫嚅着,又看了几眼,这才神色庄重地捧起了水瓢。 两人通力合作,不到一刻钟,那只肥嫩的柴鸡已经被隔水架在了蒸锅之上。 凌萧将锅盖盖上,又开始侍弄那两条花鲢鱼。沈青阮立在一旁,近乎崇拜地看着他灵巧地将鱼肉片好,又在上面抹匀调料,喉头动了又动。 “可惜我不会做面点,否则就可以给你做你喜欢的酥饼了。”凌萧道,“不过看着也不是很难,等有机会向孙妈妈请教请教。” “我不光爱吃酥饼的……”沈青阮忙道,“我也喜欢吃鱼,尤其是孙妈妈做的酸辣鱼,酸爽辛香,那味道简直绝了!” “你还吃得了辣?”凌萧有些惊讶。 “当然,西南人怎会吃不了辣?”沈青阮道,“只不过进京许久,脾胃娇惯了些,这次回来倒不如原来那么能吃了。” “那我少放些辣椒。”凌萧道。 “不用顾着我,反正我现在又不能……”沈青阮道,可一句话还没说完,院门忽然响了响。不一会儿,传来两道脚步声。 “湛卢回来了。”他循着声音看了一眼。 凌萧也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沈青阮话音刚落,湛卢便闪身走进屋内,后面还跟着个尾巴,定睛一看竟是赵菁芜。 “路上遇见湛卢送孙妈妈回去,上前一问,竟是你们躲在这里开小灶!” 赵菁芜俏皮一笑,四下看了看,小巧的鼻尖像只小兔子一般一耸一耸,“好香啊,隔着门就闻到了,灶上煮的是什么?” “一只内含乾坤的鸡。”沈青阮道。 “鸡还能内含乾坤?”赵菁芜好奇地睁大了眼。 沈青阮抿唇一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赵菁芜调皮地眨了眨眼,唇角一弯,也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神仙是不能打诳语的,表哥莫要诓我,我可是擦亮眼睛等着呢!” “神仙?”凌萧抬起头来。 沈青阮失笑着摇了摇头。 赵菁芜却颇有兴致地道:“是呀,凌公子你还不知道吧,阮表哥可是咱们虞州城里童叟皆知的「仙人哥哥」呢!” “神仙哥哥……”一道稚嫩的童音在脑海中响起,眼前闪过几幅尘封的画面,打扮娇俏的小女孩,高扬前蹄的白马,还有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布偶; 凌萧抬起头来,遥遥向沈青阮望去。就见他眉目如画,在昏黄的灯火里越发如谪仙一般出尘。 那年长街十里的花灯仿佛又在他身后燃起,火树银花的灿烂中飘洒着纷纷扬扬的落雪。斯人斯景,虽过经年,却分毫不减颜色。 “原本大家只是觉得阮表哥生得好,尤其是小时候,据说粉嫩粉嫩的,就像年画上的娃娃一般。” 赵菁芜还在继续,“后来他长大了,模样越来越好看,才气也越来越高,这次又救了大家的急,大家就都说他是下凡到世间普度众生的谪仙人。所以啊,才有了「仙人哥哥」这么个称号。” “切,你又没见过,净在这儿胡说些什么!”湛卢翻了个白眼,“公子小时候,大家都叫他「小金童」,这些什么「仙人哥哥」是后来才叫起来的。” “那又有什么区别?”赵菁芜不甘示弱,“仙人座前的金童也是神仙,只不过先前年纪小,后来长大了,才又加了个「哥哥」而已。” “那照你这么说,日后等公子再大些,还不得叫「仙人叔叔」,「仙人伯伯」,「仙人爷爷」了?”湛卢嗤笑一声。 “一看你就是个没读过书的。”赵菁芜毫不留情地回怼道,“神仙哪有什么叔叔伯伯?表哥年纪再大些,可以叫「仙君」啊,「老君」什么的,才不会叫你说的那些俗气的名字呢!” -- 第522页 “那现在为什么又叫哥哥?”湛卢拉下了脸。 “那是因为那些人都和你一样啊,也没读过几本书,所以才胡乱瞎起名字。”赵菁芜一脸嫌弃。 “哼,我看你就是瞧不起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湛卢貌似来了脾气,“一天天的就知道摆大小姐架子,真以为自己是京城侯府里的千金呢?你别忘了,他可是抛弃了你和你娘之后才当上的侯爷,跟你有什么关系?” “湛卢!”闻言,沈青阮猛地喝断了他。 凌萧有些不解,茫然地看着忽然急头白脸的二人,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只听沈青阮叹了一声,对赵菁芜道:“湛卢不懂事,你莫要跟他一般见识。” 赵菁芜却一反方才的机灵俏皮,连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脸色青白,听他说话也不理会,只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见状,沈青阮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湛卢也好像被吓到了,站在一旁噤若寒蝉。 这时却听赵菁芜闷声道:“若我有得选,我宁可是个寻常农家的女儿,总好过平生诸多不堪,到头来被人指指点点。” “芜儿……”闻言,沈青阮怔了怔,忽然换了称呼,声音也和缓了下来。 第404章 祈之哥哥帮你出头 “芜儿……”见赵菁芜黯然神伤,沈青阮怔了怔,忽然换了称呼,声音也和缓了下来,“你自幼聪颖,有些道理不用我说你也明白。父母出身不可选,长辈之间的事我们做儿女的不便妄论,也改变不了。 但你如今既栖身沈府,我便会尽我所能护你一世周全。你……莫要胡思乱想,更不要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而伤怀。” 赵菁芜抬起眼来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眼眶一红,忽然垂下两行泪来。 这下屋内三人俱是一惊,凌萧和沈青阮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慌乱,湛卢更是瞪着一双凤眼,双颊迅速涨红起来。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凌萧左耳一动,抬眼向外看去,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吵嚷着要进来。 果然,不过片刻功夫,柴房的门响了。不知是吴平还是吴顺探进头来道:“公子,隔壁的钟公子前来探病。属下谢绝了几次,可他非要进来,现在已经在外面吵开了。” 说完半晌没有回答,他忽然意识到屋内气氛不对,四下一看,在赵菁芜身上流连了片刻,连忙垂下了目光。 沈青阮转头看了看凌萧,见他没什么意见,自己沉吟了一下,道:“罢了,让他进来吧,否则不知道还要闹出什么花样来。夜深了,莫要扰了他人睡眠。” 门卫答应着去了,他又抬眼看向默默垂泪的赵菁芜,在袖中摸了摸,却什么都没摸到。 怔了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往炉灶沿上看了一眼,就见一方绢帕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那里。 正有些尴尬,院外已经传来了钟祈之大大咧咧的声音:“哎呀呀,在下本已打算熄灯就寝,可宽衣宽到一半忽然闻到阵阵香气。你说这大晚上的哪儿来的香气呢? 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在下掐指一算,不好不好,事出东方,灶王星大盛,恐有妖邪。果不其然,走到院中一看,嘿!炊烟细细,这边竟然在院中生火做饭呐!” “哎呀,你说这人和人的待遇就是不同。有人吃不饱饭饿得哇哇直叫,有人却偷偷摸摸地在院子里开小灶。 在下正愁着今天晚上没吃好,后半夜恐怕要饿肚子呢。这下好了,有口福了! 大家都是兄弟,凌兄想来也不会嫌我不请自来,不若就先让我帮他看看这小厨房里究竟在侍弄些什么……” 他掀开帘子,大步踏进门来,抬眼一看,噼啪蹦豆般的话音戛然而止。 “诶,你们都在呢?”他唬了一跳。 柴房内的众人也都齐齐望着他,面色说不出来的古怪。 钟祈之一时摸不清状况,张目一望,立刻就被人群中那个最高挑的身影吸引了。 他瞪着一双细长眼将凌萧上下打量了一番,柳眉一竖,张口就责怪道:“你怎么这么快就下床了?大夫不是说要静养吗,你伤得那么重,不要命了?” 凌萧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回应。 钟祈之被他看得一愣,皱了皱眉,忽然察觉出不对,眼珠一转,终于看到了立在一旁默默垂泪的赵菁芜。 “呀,菁芜妹妹,你这是怎么了?”他惊讶地走上前去,微微弯下腰去看她的脸,“哎哟,你怎么哭了呀?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祈之哥哥,哥哥帮你出头去!” “是我。”一道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待如何?” “谁?”钟祈之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角落里立着个人不禁大吃一惊,“湛卢?你怎么也在这儿?一点动静都没有,偷偷摸摸地躲在那里,我还以为是个鬼呢!” “公子还在呢,你瞎叫唤些什么?”湛卢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习武之人,含气……含……就是没有动静!谁像你一样,一天到晚咋咋呼呼,没事找事……还有,你方才说什么?要替这个丫头出头?” “对啊……”钟祈之无意识地应着,茫然地在他和赵菁芜之间来回看了看,忽然想到他方才的话,不由蹙起了一双细长眉,“你方才说是你?是你招惹的菁芜妹妹?” “是我,怎么了?”湛卢义正辞严,甚至还挺了挺胸脯。 -- 第523页 “你这个人……把人惹哭了还能这么理直气壮?”钟祈之不敢置信地瞪了瞪眼,“人家一个姑娘家,好端端的被你欺负成这样,你到底有没有良心,还是不是个男人?” “是不是男人跟这个有什么关系?”湛卢嘴硬道。 “是男人就应该有担当!”钟祈之道,“你欺负了人家姑娘,还把人惹哭了,就该负责把人家哄好,跟个胆小鬼一样缩在一边算什么事?” “我不是胆……”湛卢瘪了瘪嘴,从鼻子里喷了口气,倔强地扭过头去,“我不会哄人。” 钟祈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会哄人还敢欺负人家……真是脸比本事大……行了,哄人的事由大哥我代劳,那你跟人家道个歉总行吧?” “不会!”湛卢硬邦邦道。 “这个也不会?”钟祈之瞪了瞪眼,“对……不……起……就三个字,很难吗?” “呃……”湛卢抿了抿嘴,“反正我不会!” 钟祈之转了转眼珠,笑道:“呵,我看不是不会,是抹不下面子,说不出口吧?也成,说不会说,写你总会写。就立下字据,写上—— 我,湛卢,今日惹菁芜小姐不快,心中十分愧悔。若以后再犯,就……就什么你自己想吧!” “不会!” “嘿你个小子,啥啥你都不会,是不是想借此蒙混过关?”钟祈之道,“这可不行啊,我告诉你,咱们西南不出这么没种的男人!” 没想到,湛卢原本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一张脸,听到这话却忽然涨红了起来:“不会!不会就是不会!说不会,写更不会!你再废话,我掀了你脑壳去!” “你……”钟祈之不由气急,颤巍巍的手指着他的鼻尖,“好好好……跟你这种人说不通,我找你主子去……” “行了,都别吵了!”两人正斗鸡一般争得面红耳赤,赵菁芜忽然大喊一声,接着双手掩面,背过身去低声呜咽了起来。 第405章 无常鬼言戏美娇娘 厨房内众人都被赵菁芜突如其来的爆发吓了一跳,齐齐转身望去,就见她哭得凄哀,双肩随着一声声抽泣簌簌颤抖。 “呀……”钟祈之率先反应过来,心疼地皱起了眉,忙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前去,柔声安慰道,“不哭,菁芜妹妹不哭……湛卢那浑小子看着就不聪明,妹妹神仙一样的人儿,怎么能跟这种人置气呢?” “喂,我可都听见了!”湛卢理不直气不壮地小声抗议了一句。 钟祈之干脆利落地无视了他,打开折扇,为赵菁芜轻轻扇着风,又想说些什么,赵菁芜却扭过身去,不耐烦道:“你走开!” 钟祈之对这句轻飘飘的呵斥充耳不闻,又死皮赖脸地凑到她身边,一脸严肃道:“这话我可不是随便乱说的,菁芜妹妹有所不知,小时候我听我娘说过,夜里过了子时可是万万不能哭的。 尤其是在深山老林里,那哭声能引来无常鬼,细眉细眼,白面无须,专抓小孩子和漂亮姑娘!” “表哥!”赵菁芜被他吵得心烦,一跺脚,躲到沈青阮身后,“你能不能把这个人赶出去,烦死了,我不想听他说话!” “不想听我说话?”钟祈之不慌不忙地摇了遥折扇,“我看不是不想听我说话,而是听了我的故事,害怕了吧?” “我怕什么?”赵菁芜的声音从沈青阮身后传来。 “当然是怕那……无常鬼了!”钟祈之忽然鬼叫一声,还作势向前扑了扑,“我听说那无常鬼可是挑剔得很,寻常小娘子根本不放在眼里,非要那天姿国色的第一美人! 我仔细一想,哎呀,那说的可不就是菁芜妹妹你吗?此事大大不妙,妹妹你可千万小心藏好了,万万不能再掉一滴眼泪下来。免得被他寻到了,要将你拉回去做娘子呢!” “满嘴胡吣!”赵菁芜嗔了一句,却小心地从沈青阮肩上探出一双眼来,“表兄在此,谁敢来抓我?我可警告你,把嘴巴放干净点!” “我我我……我的嘴巴怎么不干净了?”闻言,钟祈之一脸愤懑,指着自己的胸口满屋子问道,“你们都来评评理,菁芜妹妹明明就是天姿国色的第一美人,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而已。怎么,现在是连实话都不能说了吗?” “呸!”赵菁芜轻轻啐了他一口,面色却缓和了些,“别胡说八道了,哪里来的什么无常鬼,我看非分明就是你在捣鬼!还细眉细眼,面白无须,这说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诶?”钟祈之忽然瞪大了眼,煞有介事道,“妹妹可真是神通广大,竟然连这个都知道,看来在下在妹妹面前还真是一点秘密都藏不住啊!” “你又在胡说些什么?”赵菁芜轻轻蹙起了眉头。 “无常鬼呀!”钟祈之道,“在下在家乡一直有个绰号,就叫做白面无常。你不相信,那我扮给你看!” 说着,他将折扇在腰间一别,双手捏住面颊,眼睛一翻,吐出一条又红又长的舌头,隔着沈青阮对赵菁芜「咧咧」几声。 “啊呀!”赵菁芜惊了一跳,慌忙缩到沈青阮背后,拿额头抵住他的背心。 沈青阮低低一笑,转过身去,将她拉到身前。赵菁芜兀自不敢抬头,贴着他的手臂,扯着他的衣袖不放。 沈青阮微微一笑,低头道:“芜儿别怕,他是逗你玩的。” -- 第524页 钟祈之也笑道:“是呀是呀,在下方才是故意扮丑逗妹妹玩的。妹妹再抬头看看,那无常鬼已经走了,现在眼前只有一个白皙清俊的少年公子,那叫一个风流倜傥,举世无……” “呸!”赵菁芜终于从沈青阮的衣袖上抬起头来,又对他啐了一口,接着却忍不住轻轻笑了。 “哎呀呀,真是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呀……”见状,钟祈之一打折扇,连连赞叹道,“在下自京城而来,途径城池百座,乡野千里,见识过美人无数,却从未有哪一位能如菁芜妹妹一般,惊为天人啊……” “行了……”沈青阮打断了他,“恭维得过了头,就是画蛇添足,惹人厌烦了。” “这……”钟祈之进屋后第一次与他对视,不知为何,竟似有些难为情。 他搔了搔后颈,笑道:“那是!若论起讨女子欢心,在下在沈兄面前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既然沈兄如此说,那必然是有理的。” “嗯?”凌萧在心中疑了一声,抬起头在两人面上扫了一眼。 沈青阮没理他这句戏谑,转眼看向湛卢,道:“你呢?” “我……我没说谎,她明明就是……”湛卢不服气地瘪了瘪嘴。 “她是什么,不是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岂由得你随意指摘?我之前教你的,你全都混忘了吗?”沈青阮不豫道。 湛卢被他斥责,不由委屈地低下头去。 见状,沈青阮不禁轻轻叹了口气,谆谆道:“言语伤人胜却斧钺,斧钺之伤犹可愈,言语之痛却难平。你与菁芜也认识了十几年了,难道就忍心看她伤心难过吗?” “不忍心。”湛卢不情不愿地小声道。 “什么?” “不忍心!”湛卢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那还不……” “对不住!”沈青阮一句话还未说完,湛卢忽然对着赵菁芜的方向大吼一声,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再抬起头来,只见一方薄唇抿得死紧,双颊已经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 室内静了一瞬。 “得了吧,我可不敢受你这一礼!”半晌,赵菁芜轻嗔道。 见他窘迫,她又缓了语气,叹道:“你性子梗直本不是坏事,可也不能拿话往人心窝子里戳呀!这次好歹是我,哭一场,骂两句也就罢了。若是遇上旁人,少不得要跟你较真,那你可不要吃亏吗?” 湛卢垂着头,低声咕哝了一句什么。 “湛卢?”见状,沈青阮提了一句。 “我知道了。”他抬头觑了自家公子一眼,又看了看赵菁芜,“我不该说那些话让你伤心,以后不会了。” “哎呀呀,皆大欢喜,皆大欢喜!”钟祈之欢乐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 第406章 皮猴戏傩 “哎呀呀,皆大欢喜,皆大欢喜!”钟祈之欢乐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他挥舞着双手原地庆祝了一会儿,又对湛卢奇道,“不过你方才究竟说了什么呀,怎么把如此大度的神仙妹妹都给气哭了呢?” “闭上你的嘴,老子还在气头上呢!”湛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哦……呵呵呵……”闻言,钟祈之倒也不恼,一转眼看到站在灶台前的凌萧,又惊诧道,“哎呀呀,今晚掌勺的竟然是世子吗?世子重伤初愈,竟然就能下床做饭了?啧啧,真是不得不感叹造物之神奇呀! 不过都说君子远庖厨,世子如此气度,竟然也会侍弄厨灶间的事,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啊!如此说来,在下今晚岂不是有口福了?快让我看看世子正在侍弄什么……” “啊呀,是鱼呀!”他凑近一看,不禁喜上眉梢,“在下最喜欢吃鱼了!不知世子打算怎么做?看这鱼片的处理和调料的调配,应该是一道酸汤鱼,一道红油鱼鲞吧?这红油的量倒是醇厚,只是这酸汤鱼的辣子貌似不够足啊!” 他自问自答,一通对话下来倒也用不着凌萧插嘴。直到听到最后一句,凌萧才随口道:“重辣太伤脾胃,不是谁都受得了的。” “嗯?”钟祈之一疑,回头看了一圈,道,“咱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西南人,这么点辣子,还不够开张的呢!” 说完,他又将目光收回来,放到凌萧身上,忽然间恍然大悟:“哎呀,看我这脑子!这不是还有世子你嘛!世子是北边人,吃不惯辣也是常事,原是在下思虑不周了……” 凌萧任他在一旁絮叨,自己手下不停,不一会儿就将鱼身准备停当。 见状,钟祈之也撸起了袖子,将折扇插在腰间,道:“世子掌勺,在下从旁帮手,双剑合璧,必出奇迹!来呀,起油锅!” 赵菁芜被他猴里猴气的模样逗得一阵好笑,刚刚哭过的脸颊有些红肿,被烛火一映更是红扑扑的,好似春日枝头最饱满的蜜桃。 见状,钟祈之的双目直了直,浑身越发来了劲,一手端着鱼片,一手端着姜蒜配料,在灶台边跳起大神来。 “咯咯咯……”赵菁芜咬着衣袖吃吃发笑,又指着他道,“方才还说自己是无常鬼,现在又跳这傩戏,难道是要自己驱自己吗?” “诶,姑娘此言差矣!”钟祈之装模作样地旋转着手中的圆盘,“在下这叫荤素不忌,百毒不侵!” “我看你是油盐不进,缓急不分吧!”赵菁芜揶揄道,“你看油锅都烧热了,凌公子已经在旁边瞪你了,你还在这儿耍猴呢!” -- 第525页 “嗯?”钟祈之一愣,转头一看,就见凌萧果然正神色不豫地盯着自己。 “哎哟,哎哟哟,太兴奋了,没注意!”他连忙赔笑,又问,“现在就下吗?” 凌萧点点头:“先下佐料。” “欸,欸……”钟祈之答应着,抬头给赵菁芜抛了个媚眼,一个不妨,右手盘中的鱼片唏哩呼噜地滑进了锅里。 「呲」的一声爆响,溅起油花无数。 “哎哟!”赵菁芜惊叫一声。 湛卢也飞身挡到了沈青阮身前。 一丛浓烟散去后,灶台后面,凌萧冷冷地盯着兀自发怔的钟祈之:“不是叫你先下佐料吗?” “这……”钟祈之战战兢兢地看了他一眼,硬着头皮道,“我们西南的规矩,就是先下鱼片的。这各地的烹饪方法不同,也……也不能算错吧……” “既要按照西南的法子,那你来。”凌萧冷冷一哼,伸手将锅铲递给了他。 “这……我可不行……”钟祈之连连摆手,“有大师在此,在下岂敢班门弄斧……” “那就闪开。”凌萧冷声道,说完将锅中的鱼片翻炒了几下。 钟祈之不敢多言,沿着墙根想要偷溜出去。 “等等!”凌萧又叫住了他,“先把配料下进去。” “哦,好,好……”钟祈之连忙停下脚步,又将左手中的盘子一倾,将葱姜椒料纷纷倒了进去。 鲜香四起,众人腹中都配合地响起了「咕咕」声。 “苍天垂怜,终于能吃肉了!这几日全府斋戒,就跟住进了和尚庙似的,嘴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钟祈之大口呼吸着空气中的香气,兴奋之下说了句粗话。说完他才意识到还有女眷在场,连忙冲赵菁芜作了几个揖。 没想到赵菁芜丝毫不以为意,四下看了看,掩口笑道:“好像今晚在场的就表哥一个正儿八经的沈家人呢!沈氏全族斋戒,那你岂不是要看着我们大快朵颐,自己只能在旁边眼馋吗?” 一句话说完,凌萧正在翻炒鱼肉的手忽然停了。他愣了愣,抬头望着一脸笑意的沈青阮。 却听沈青阮道:“无妨,这几日府内事忙,本就怠慢了各位。你们并非沈氏族人,不需守此规矩,还要尽兴才好。” “说起来,你们也是托了世子的福了。”他转头望向凌萧,却见他正一脸怔忡地望着自己,不由一愣,“怎么了?” “我忘了。”凌萧喃喃道。 “什么忘了?”沈青阮有些焦急。 “忘了你要斋戒。”凌萧道。 “嗐,这有什么?”沈青阮松了口气,“我都食素几日了,早已习惯,不碍的。倒是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合该好好……” 忽然,他也愣住了。 “坏了……”他皱眉道,“我也忘了,大夫说你要忌口,不能吃油腻荤腥之物。” 两人大眼瞪小眼,默默了半晌。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锅要烧糊了!” 凌萧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继续翻炒起来。 又是一刻钟的功夫,两道色泽鲜亮的花鲢鱼饷便被盛在骨瓷白盘里上了桌。 蒸锅的盖子也被掀了起来,众人将裹着荷叶的柴鸡取出来,剖开肚腹,只见黄亮诱人的松茸各个汁水饱满,形如鲍鱼一般。 醇美的鲜香刺激着众人的喉头,不知是谁先动的筷子,众人一人一下,争抢着分食起来。 第407章 山上小灶热,山下禅机冷 见众人大快朵颐,有说有笑,聊得热火朝天,凌萧默默将两碗清粥放入蒸屉中,就着剩余的热气将冷粥闷了闷。 沈青阮也凑了过来,凌萧看了看他,道:“光看他们吃了,你吃什么?” “和你一样,吃些清粥便好。”沈青阮不以为意。 “我养着伤,白日里不活动,吃得少些也就罢了。你却是日日脚不沾地,这么下去身子可不要垮?”凌萧不豫。 “反正也没什么胃口……”沈青阮道,“何况眼下夜已深了,腹中积食更是不好。” 凌萧有些气闷:“要不再让湛卢去一趟厨房,要些菜蔬过来。” “算了……”沈青阮轻轻一笑,“这么晚了,不好让人家孙妈妈一趟一趟地忙碌,我与你吃一样的便好。” “这可不行……”凌萧刚要说什么,却被一阵欢呼声打断了。 “我赢了我赢了!”只见湛卢高举着一只鸡腿,满脸兴奋道,“说好的,谁赢了就是谁的,你们可不需耍赖!” “哎呀,得了得了!菁芜妹妹才懒得跟你一般见识,你既得了鸡腿就赶紧闭嘴吃吧!”钟祈之连连摆手,说完,将自己面前的鸡腿悄悄夹进了赵菁芜的碗里。 沈青阮望着三人的背影微微一笑。 凌萧瞥见他的笑容,又看到簸箩里剩下的口蘑和松茸,忽然灵机一动,道:“怎么把它们给忘了?” 说着,他舀来清水,将口蘑和松茸洗了,又切成宽窄一致的小片。 “这是要做什么?”沈青阮好奇道。 “松茸清炒了也是好吃的。”凌萧道,“北境的松林里也有,我与师兄们常常采来烤着吃。” 沈青阮眼睛一亮:“好啊,那别放辣椒,做得清淡些,你与我一同吃点。” 凌萧点点头,又架起油锅,只放了葱蒜,三两下就将一盘鲜香的口蘑松茸盛在盘中。蒸屉内的清粥也热好了,他便将粥碗端出来,四下看了一眼。 -- 第526页 钟祈之几个已经猜起了拳,室内唯一的一张桌子被他们弄得一片狼藉。 他与沈青阮对视一眼,两人在灶台边寻了两块干净地方,席地而坐,一人捧着一碗粥,就着清爽的小菜吃了起来; 沈府客院言笑晏晏,山下的刺史府中也是灯火通明。 沈重山夜半归来,正在房内用饭。忽然门帘一掀,一个小厮急匆匆地小跑进来,凑到他耳边道:“贵人来了。” 闻言,沈重山脸色一凛,忙放下手中双箸,对小厮道:“快请!” 小厮又一路小跑着出得门去。不一会儿,门帘一动,宁王摇着折扇款款跨进门内。沈重山已经肃立恭候,见他进来连忙迎了上去。 宁王一路走到里间,也不客套,径直在矮几旁坐下,瞟了眼桌上浓油赤酱的酒肉,微微一哂,道:“本王见沈府众人都在斋戒,没想到大人这里还是如此烈火烹油。” “嗐……”沈重山豁然一笑,“他们都是文人,只会拈酸吃醋,浑身上下加起来也称不出几两肉。下官乃是武将,这荤腥自然是顿顿都断不了的,否则拎不动刀,上不了战场,那西南边陲可不就危险了?” 他抖了个激灵,哈哈一笑,接着又正色道:“算来殿下到虞州已五日有余,下官却一直没找到机会与殿下碰面,今日还要劳烦殿下夙夜来访,心中真是十分过意不去。不知殿下此次前来,可是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劳烦说不上,本王辛苦些也不打紧。”宁王心不在焉地摇着折扇,“皇兄的嘱咐待会儿咱们再说,本王眼下感兴趣的,倒是菁芜姑娘意外截获大人外逃家眷一事。” “这……”沈重山红了红脸,不由忿忿道,“殿下见笑了,菁芜这个丫头,这些年跟山上那些人越走越近,越来越不听话了!” “呵……女孩子嘛,长大了都有自己的心事。”宁王轻轻一笑,又在折扇后面扫了沈重山一眼,“似乎大人在先夫人故去后也未再续弦,说起来,也算是难得的长情之人了。” 闻言,沈重山一向放浪不羁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波动。 然而这一丝不同寻常的情绪转瞬即逝,他又哈哈笑道:“一个就够了,好不容易熬出头了,难道要再请一尊母老虎来镇在家里头,平白给自己添堵吗?殿下如今也娶了亲,想必是深有同感吧?” 宁王垂眸微微一笑,纤薄的双唇抿成一条柔和的线:“她愿做猛虎,我便化身为她身旁最忠实的白狼。她愿做明月,我便散做漫天星子,环绕左右,映其光芒。” “哦?”沈重山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不想殿下对王妃如此深情,王妃可真是好福气啊!” “嗯?”宁王大梦初醒般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垂下眼眸,有些意乱地摇了摇折扇,“好了,不说这些了,再说回菁芜姑娘截获大人家眷一事吧。” 闻言,沈重山皱了皱眉,他原以为宁王是拿这件事来调侃他,顺便立一个下马威。可如今他又一次提起此事,显然这件事并不简单。 “不是后来查清楚了,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白闹了一场乌龙吗?”他疑惑道,“怎么此事还有后续?” “后续?”宁王看了他一眼,“大人难道认为此事就到此为止了吗?” “难道不是吗?”沈重山不解。 “那大人可有将菁芜姑娘查获的家眷仆从一同带下山来?”宁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闻言,沈重山面上又闪过了一丝愤懑,“阮哥儿那小子非说还有证物需要他们指认,明日再将人放回来,我能怎么办?” “大人啊大人……”宁王轻轻一笑,“说你散漫,你也是个能成大事的将帅之才。可说你精明吧,你却连这点最基本的警觉都没有。” “殿下此言何意?”沈重山猛地凝重起来。 “不知大人可认得一个叫关猛的人?”宁王道。 “关猛?”沈重山凝眉思量了一阵,“嘶……我记得芊芊手下是有一个叫什么猛的,打从醉红楼起就跟着她了。怎么,他有什么问题吗?” 第408章 玉面郡王 “关猛?”沈重山凝眉思量了一阵,“嘶……我记得芊芊手下是有一个叫什么猛的,打从醉红楼起就跟着她了。怎么,他有什么问题吗?” “有没有问题我不清楚,但此人貌不惊人,却对虞州的兵力布防了如指掌,甚至连大人你对千觞节的筹备都略知一二。” 宁王盯了他一眼,“如此危险之人,大人竟然留着他在沈青阮的眼皮子底下过夜,就不怕自己的老底被别人摸个干净吗?” “什么?”沈重山大惊失色,立即凝眉思量了起来,“关猛……关猛……姓关……” “若本王所知不错,这个姓在西南不算常见吧?”宁王道。 “是不常见,姓关的我只认识两个。除了他,还有我的一个近身侍卫,关勇。”沈重山道,忽然面色一紧,“该不会……” “金刚三力士之一,关勇。”宁王好整以暇地摇了摇折扇,“我过来之前遣人随便打听了一下,据说此人有个堂弟,好像就叫关猛。” “这……”沈重山登时傻了眼,“殿下是说……” “事实究竟如何,本王一个外人也不便多问,还是交由大人自己查证吧。”宁王不甚在意道,“只不过此人着实危险,本王未经你同意,已经私下将他解决了,还望大人不要怪罪。” -- 第527页 “解决了?”沈重山愣怔地望着他。 “怎么?”宁王瞥了他一眼,“难道要放任他将大人的计划全盘托出,好让沈青阮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吗?” “这……下官不是这个意思。”沈重山忙道,“只不过事出突然,下官一时有些迷糊。可此事连下官都未曾发现,不知殿下是如何得知的呢?” “沈大人,要我说,你还是轻敌了些。”宁王轻轻一笑,“虞州是你的地盘,你掌权日久,自以为事事尽在掌握,反而被纷扰琐事蒙蔽了双眼。在有些事上,反倒不如本王一个外人看得清楚了。” “方才沈青阮强势地将那几人留下,我就觉得不妥。后来遣人去关押的地方看了看,正好就听到他受不住威逼,准备招供。” “准备?”沈重山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是啊……”宁王道,“关猛刚要说,审讯的府兵就打断了他,说兹事体大,要寻大公子过来同审。也正是如此,咱们才有了一丝喘息之机啊。” “那……关猛如今人在何处?”沈重山道。 宁王轻轻哼了一声:“人在何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再也不能背叛大人,耽误皇兄的大计了。” 沈重山怔怔地望着他灯下的眉眼,如此白皙纤细,如同上好的瓷瓶一般。 尤其一张玉面,美好纯善,如麋鹿稚犬。可那樱花瓣一般的双唇之间,吐出的却是令人胆寒的字眼。 “对了……”宁王不知他心中所想,又继续道,“说起皇兄的大计,不知大人这边进度如何了?前几日你托人递了封手书给我,说捕获了知晓内情之人。那人呢?招了吗?” “唉!”闻言,沈重山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起此事,下官真是惭愧不已!下官身为武将,十八般刑罚可谓是样样精通。可在她身上一一试遍了,她还是那副木木呆呆的蠢相,就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痛一样。问她话她也不答,两只眼睛直勾勾的,就跟魔怔了似的,也不知听没听见!” “如此说来,就是还未吐口了。”宁王也轻轻拧了拧眉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望着沈重山,阴郁道:“沈大人,你要知道,本王此番南下虞州,所带的可不仅仅是皇兄的嘱咐,还有一道圣旨。” 闻言,沈重山也猛地抬起头来,与他眼风一对,立即垂下眼眸,双目不安地左右移动起来。 宁王轻轻一笑:“看样子,大人对圣旨一事并不惊讶,那对旨意的内容大概也有所猜测了吧?” “这……”沈重山原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想着听了太子托他传的话也就散了。 却没想到此人年纪轻轻竟是一身手段,说话办事从容不迫,却又杀伐果断,有几次眼错不见,他险些以为跟前坐着的是太子本人。 听到他略带深意的问话,他动了动嘴唇,犹豫了一下,斟词酌句地开口道:“溯陵一事下官已有所耳闻,只是尚不清楚太子殿下的意思。听说弛虞氏满门被屠戮殆尽,乃是……出自殿下的授意?” “谣言。”宁王一摇折扇,干脆道,“皇兄岂是此等薄情寡义之人?大人既追随皇兄,就该信任皇兄的人品。上下不疑,勠力相辅,则大业可成。此一点,还望大人谨记。” 沈重山猛地一凛,抬眉扫视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眸,拱手沉声道:“殿下良言,重山铭记于心。既然殿下如此说,那下官心中再不生疑。只是弛虞府的确遭遇浩劫,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闻言,宁王摇扇的手顿了顿,纤长的眼睫轻轻一抬,露出内里一丝锋芒:“此事尚在查,但皇兄一向看中西南,此番出此大事,皇兄被申斥不说,父皇也因此动了清理西南的心思。大人可知此举对咱们而言,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沈重山定定地看着他,双目之中风云变幻,最后都被深潭一般的双瞳吸了进去。 “在殿下的大业面前,下官一人的安危不算什么。”他拱手沉声道,“纵使万劫不复,只要殿下还有用得到下官的地方,下官也定会不遗余力,万死不辞!” 闻言,宁王轻轻一笑,眸色又深了一层:“大人与皇兄果然默契,也算没有枉费他对大人的一番信赖。也正是因为如此,父皇的旨意我一直压着,没有当众宣读。” “皇兄的意思,如若沈大人能完成他的嘱托,弄清沈氏一族的秘辛,并将其收归门下,则大人便是他心中第一等的功臣。皇兄不仅这次会力保大人周全,日后也将更加倚重大人,视您为肱骨。” “但大人也知道,圣旨秘而不宣乃是欺君罔上的大罪。本王这可是拼着性命在为大人争取时间,还望大人也能急人之所急。一来在皇兄面前证明大人的实力,二来……也不致让本王太过为难。” 第409章 山下雨初晴,山上梦已惊 话越说越明白,到了这个份上,沈重山已经无话可说。宁王也不废话,把话带到了就又绕回到眼前的实际问题上来。 “沈青阮此人不是你能对付的。”他捏了捏眉心,单刀直入道,“要弄清沈氏秘辛,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你手上的这个人。究竟能不能行,有几分把握,大人不妨给本王透个底。” “下官无能……”沈重山惭愧地拱了拱手,“能用的办法都用尽了,可就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敲不出来。她受了这几日的刑,又不肯进食,已经快不行了。殿下若不嫌地牢腌臜,不若随在下一同去看看。集思广益,没准能有什么突破。” -- 第528页 “如此……”宁王短暂地沉吟了一下,颔首道,“那便请大人带路吧。” 沈重山打头,二人出得门去。却见阴雨骤歇,天光晴好,乌蒙蒙的云层中间竟然扯出了个大口子,露出一轮皎洁的明月。这在当下梅雨连绵的西南可谓罕见,二人不由驻足观看了一阵。 宁王微笑道:“拨云见月,好兆头啊。没准今晚真能有什么突破也说不定。” 话毕,他示意沈重山继续前行。二人没带随从,只提了一盏金瓜大小的风灯,顺着曲折的回廊向后院走去。 同一时间,几里外的殒剑山上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原本已经睡下的人都被外间呼呼喝喝的吵闹声惊了起来。 有府兵来报,地牢遭人偷袭,原本暂押府中的沈重山家眷中丢失了一名仆从,看守的府兵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 消息传到凌萧居住的客院时,众人刚把几大盘佳肴横扫干净,正挤在狭小的柴房中聊得热火朝天。 听下人来报,沈青阮第一个站了起来,二话没说,带着湛卢就奔去了前院。 凌萧本想跟去帮忙,却被门卫拦了下来,说是大公子走前的吩咐,让他务必留在房中养伤。 如此,他又默默回到房中。方才的欢笑声言犹在耳,不过须臾功夫,就只落得个冷冷清清。 虽然人没跟去,但心思早已飞到了前院的议事花厅。他在窗边坐下,就方才听到的细碎信息思量起来。 刺史府的家眷竟然在殒剑山上丢了,此事可大可小。但无论如何,以沈重山那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大概都不能善了。 如果找回来了——当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此事还能有个解释。 但如若此人就此人间蒸发,那青阮不仅要继续寻人,同时加强安防,清洗内贼,明日还要给得理不饶人的沈重山一个交代。 单是想想,他的头就瞬间涨大起来。 忧虑不安了一晚,第二日午间他才悠悠转醒。外间的案几上放着一碗终于不再清澈见底的粥,里面还加了细碎的葱花和肉蛋。 他出去问了问,才知道早间沈青阮已经来过一次,见他沉沉睡着便没打扰,放下饭就走了。 院门口的守卫换了班,是两个生面孔。他随口问了几句前面的事,二人却都是一问三不知。 他觉得不放心,想要出去,两人却又态度坚决地把他拦住,只说是大公子的吩咐,莫要让他们为难。 凌萧想了一下,自己这样冒冒失失地过去,不但对青阮毫无助益,反而会让他替自己担忧,分他的心。 何况这件事还牵扯了沈府的内务,再清水的衙门也有几两龌龊钱,更何况深不见底的殒剑山。 青阮与他交好,却不见得希望他知道这些。这么想着,他点点头,又默默回到院中。 自己热了粥,吃了药,又在窗前一坐一日,将一十四部沈氏族史翻阅了小半,院门却始终未曾响过。 渐渐地,屋内的光线暗了下来。他放下书册,起身掌灯,这才发现已经到了晚饭时分。 这个时辰,沈青阮是断断过不来的。寻常人家都是一到饭点就一家人围炉而坐,其乐融融。而如今百事缠身的沈府不能,身负重任的少家主就更加不能。 于是,凌萧又将书册翻过一页,顺着方才没读完的故事继续看了下去。 没过多久,手头这任神官的生平事迹还未看完,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动静。若不是他耳力过人,大概就当作风过落叶忽略过去了。 但奇怪的是,来人并没走院门,而是直接落到了院子里,就在堂屋正前方,接着脚步轻盈地走到他阅读的轩窗旁,毫不客气地「喂」了一声。 凌萧已经猜到来人是谁,所以并不惊讶,抬起头来对一脸寒霜的湛卢道:“怎么是你?” “什么怎么是我?”湛卢仍是一副被人拖欠了几百两银子的不爽模样,鼻子一翘,抬手将一个食盒放到案几上。 “公子那么忙,还抽出自己用饭的功夫,亲自去厨房盯着给你的饭食。你吃什么他便吃什么,你喝的喝……你河的河……你何……” 他皱眉想了想,最终还是放弃了挣扎,换了个自己舒服的方式道,“你有什么本事,让他这么为你操心?” 闻言,凌萧心下一动,目光落到桌案一角的食盒上,心里忽然五味杂陈起来。 他将食盒的盖子打开,就见里面照例有一碗粥,只不过换了口味,是生血的猪肝粥。旁边还放着两碗清淡小菜,都是笋尖,一品酸,一品咸。 记得昨晚一同用饭之时,他随口说起西南顶了不起的菜肴就是笋,先前在京城虽也吃过,但却远不如西南这边的鲜香。 只不过是一句无心之言,却被他记了下来。 “就这么点小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还这么娇滴滴的,让别人替你懆心……”湛卢还在他头顶抱怨。 凌萧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他一眼,也道:“是啊,伤好得差不多了,的确是不能再让他这么操劳了。” “啊?”这下轮到湛卢一愣。 “你回去跟他说一声……”凌萧继续道,“明日只需遣人将食材送到我的院子里来就好,既然他不放心别人,那我亲自来做,他总该放心了。” “你?亲自做?”湛卢有些不信。 “对,我亲自做。”凌萧点了点头。 -- 第529页 湛卢瞥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头转了转眼珠。 第410章 戒指上的图案 “你亲自做……这样也好。”湛卢喃喃道,转目看了眼食盒里的饭菜,又将脸一板,不耐烦地催促道,“你快点吃,别磨磨蹭蹭的,公子说要我看着你吃完才能回去呢!” “好。”凌萧爽快地应了,抬手将手旁的书页合上,放到一边,又去里间净了手,出来就看见湛卢正拿着他方才放下的书册翻看。 此乃沈氏族史,外人轻易是看不得的,何况他受了寒氏月的重托,万不能让青阮知晓此事。 本来因为湛卢不识字,他才没有刻意把书册放远。可此时见他捧着书册看得认真,他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难不成湛卢说自己不识字,其实是装的? 心里着急,步履就快了一倍。一阵风一般跃到窗边,倒把看得入神的湛卢吓了一跳。 凌萧快眼向书页看去,就见满篇都是寒氏月朱红的批注,只有右上角一个铜板大小的花样,是他阅读时心不在焉,随手描摹的。 这么打眼一瞧也没什么不对,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别扭。再看过去,他忽然发现书页是正对着自己的。 也就是说,湛卢是倒拿着书册在看。 看来他的确不识字,凌萧心头一块大石落地,不由松了口气。 可紧接着他又疑惑起来——既然不识字,那他方才那么入神,又是在看什么? 正想着,湛卢率先开口了。他指着右上角那个小图样,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凌萧心头一凛,不答反问,“你问它做什么?” “嘶……”湛卢砸了咂嘴,“这个花样有些眼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你见过?”凌萧不禁大吃一惊。 “嗯……”湛卢肯定地点了点头,双目依旧紧盯着那个图样,“虽然跟这里画得不是很像,但这个图案很特别,我的印象很深,一定不会看错。在哪儿见过呢……” 凌萧抬起左手,拿手背对着他,道:“你看清楚些,是不是这个图案?” “嗯?”湛卢一愣,凝神向他左手食指上的戒指看去,不禁睁大了眼,连连点头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没错!” 凌萧心中巨震起来。 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遗物,也是他拥有的唯一一件有可能与他的生父有关的东西。 他猛地扳住湛卢的肩,恳切道:“你再好好想想,务必要想起来你是在何处看到的这个图案!” 湛卢被他的异样唬了一跳,抬了抬肩,将他的手抖落了下来。 可凌萧紧接着又抓住他的手臂,肃目道:“我不是在开玩笑,这个图案对我来说很重要。你一定、务必要想起来,是在何处看见的它。” 见他神色紧张,湛卢轻轻拧紧了眉头:“什么大不了的东西,真有这么重要?” “是。”凌萧郑重颔首:“拜托了……” 被他严肃的神色感染,湛卢的眼神也认真起来。 “那你等等,我再好好想想……”说着,他曲肘支颐,细细思量起来。 凌萧大气也不敢出,望着他左右徘徊的身影,只觉得心跳声越来越大,渐渐地,几乎要冲破自己的耳膜。 忽然,湛卢停了下来。 “怎么样?”凌萧忙问。 “不怎么样!”湛卢没好气道,抬手揉了揉脑袋,“我不喜欢这样,想得我头都疼了!” “那你可想起来了?”凌萧问。 “没有!要是能想起来头就不疼了!”湛卢白了他一眼。 凌萧重重地出了口气,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可他心里也明白,湛卢与常人不同,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但交流多了就能发现,他的智力其实比实际年龄要幼稚很多。 尤其是涉及到比较复杂的脑力活动,比如读书习字,他甚至比五六岁的小儿还要吃力。 此番硬让他想起一个也许是很久以前看到过的,甚至仅仅有一面之缘的图案,确实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想到这儿,他轻轻叹了口气:“想不到就算了,不必……” 谁知话还没说完,湛卢忽然打断了他:“什么就算了?我答应了要帮你想起来,就一定会帮你想起来的!” 他目光澄净地望着凌萧:“只不过眼下我一时想不到,可等我回去了,休息好了,一定会再帮你想的,你就放心吧!” 凌萧默默地看着他一双秀丽的丹凤眼,忽然发现在印象中的暴戾和嚣张之下,湛卢心里也许还掩藏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比如冲动的朋友义气和不由分说为他人着想的单纯,犹如一汪湛蓝的海,沉淀在种种表面浮华的最深处,构成他心性的奠基。 “多谢。”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闻言,湛卢好像很高兴,眼底飞快闪过了一丝喜悦。但他面上还是一如既往地盛气凌人,指着饭食道:“快吃吧,又耽误了这么久,再不吃就该冷了!” “好。”凌萧从善如流地坐下,拿起调羹吃了起来。 见他吃得香甜,湛卢咽了咽口水,不自然地道:“今天死犟牛又来找公子的麻烦了。” 凌萧立刻停了手,抬头望着他。 “哎呀,没什么大事。”湛卢忙道,“你快吃,别停手!” “是为着家仆丢失一事?”凌萧问。 -- 第530页 “是啊。”湛卢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你家公子怎么应付的?”凌萧又问。 “没怎么应付啊……”湛卢摊了摊手,“公子就在死犟牛耳边说了句话,死犟牛就没脾气了。” “说了句话?”凌萧道。 “嗯,不长的一句,最多……”他掐着指头算了算,“最多八个字,因为公子的嘴总共就动了八下。” 凌萧想了想,八个字,八个字够说什么? 除非是一句一击即中的威胁。 可他清楚,沈青阮手中并没有沈重山实在的把柄,除了他们二人都知道的勾结太子一事。 可这件事决不能轻易拿到台面上来,这个规矩他们懂,沈重山心里更是跟明镜似的。所以,这点所谓的把柄根本威胁不到他。 那还有什么? 想着想着,他心中忽然一凛。 是啊,他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第411章 丢失的家仆 是啊,凌萧心道,他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 瑰园大火,钱嬷嬷殒命当场。这笔账青阮若真要跟沈重山细算,那他只有吃不了兜着走。 而如今他的人也在青阮手上丢了一个,一命换一命,对他而言,已经是划算得不能再划算的买卖。沈重山不蠢,在这个紧要的当口,见好就收才是明智之举。 如此,凌萧暗暗吁了口气,对湛卢点了点头。 湛卢却怪模怪样地瞅了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是。”凌萧道。 “你……”湛卢似乎是想问他知道了什么,但不知为何又住了口,眉梢一挑,故作神秘道,“其实我也知道。” “你知道?”这下轮到凌萧惊讶。 “怎么,我知道公子的事难道不应该吗?”湛卢竖起了一双剑眉。 凌萧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微微一笑,道:“骗人可不好,你家公子昨晚才刚夸了你诚实。” “你!”湛卢立即中计,大声道,“不就是修吉那小子吗?谁不知道似的,有什么好神秘的?” “修吉?”凌萧一怔,想了想才想起来,修吉乃是花厅家宴上那个丢了沈重山的金珠子,又在地毯上烧了个洞,差点被吓掉半条命的沈府小厮。 “修吉怎么了?”想明白了,他不禁更加纳闷。 “修吉都失踪两三日了,满府上下都找不见人……”湛卢道,“怎么,你不知道吗?” 凌萧摇了摇头。 “哼,看来公子也不是什么都跟你说。”湛卢得意地勾了勾唇角。 凌萧心下一阵无语,又问:“修吉失踪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了!”湛卢一撩衣摆,倚着窗框坐了下来,又把一条长腿架在窗台上面,“其实啊,我老早就觉得修吉不对劲了!” 凌萧怔了怔。 “你还不知道吧……”湛卢继续道,“花厅那件事之后,府里就一直有人在传,说死犟牛看上了修吉,想把他要过去给自己当贴身小厮,但公子一直没答应。 但我看修吉那小子也是想去的,这小子从小心气就高,不是个安分的。这次被死犟牛看上了,他肯定又生了别的想法了。” “你的意思是……”凌萧沉吟了一下,努力跟上他的思路,“修吉最后还是跟沈重山去了刺史府,纵然没有你家公子的同意,可这件事与家仆丢失一事有什么关系?” “不光是这样,这里面的事深着呢!”湛卢一脸神秘地看着他,“我可是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还没跟人说过,你是第一个。怎么样,想不想知道?” “呃……”见他一脸热切,凌萧无言了一下,还是不忍心扫他的兴,便道,“想……” “嘿嘿……”湛卢憨憨一笑,“就不告诉你!” “呃……”凌萧默默点了点头,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是一派毫不在意。 “诶?”这下轮到湛卢猴急了,他趴到窗边,不悦道,“就这样?” “那你说怎样?”凌萧斜眼看了看他。 “这可是我想了一整日才想出来的惊天大秘密,连公子都没想到呢!”湛卢不满道,“你就不想知道吗?” 就是因为你家公子没想到,所以我才懒得听,凌萧心道。但见湛卢一副不说就会憋死的模样,他还是道:“那你说吧。” “呃……”湛卢被他噎了一下,忽然有种不明所以的郁闷感,不由双手抱胸,气闷道,“你这人真没意思!不过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便行行好告诉你吧!” “其实啊……我猜修吉根本就没去刺史府,而是躲起来了,就在山上,在帮死犟牛打探公子的秘密呢!” “为什么会这么想?”凌萧扬了扬眉。 “因为那个丢了的人啊!”湛卢道,“咱们府里从不用外人的,所有伺候的人都是家生子。大家从小一起长大,谁这么大胆子,敢在公子眼皮子底下偷人?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修吉这个叛徒了!” “这么说未免太武断了吧?”凌萧道,“近来府内访客众多,也许是旁的什么别有用心之人也说不定。” “旁人?”湛卢道,“若不是死犟牛的亲信,旁人谁闲着没事干去偷他的人?我可是听说了,那人知道死犟牛的好多秘密呢!” “原来是这样……”凌萧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如此猜测倒也不无道理。” -- 第531页 见他认同自己,湛卢不禁心花怒放:“就是嘛!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哎呀,这就齐了,回头我可得跟公子好好说道说道,他听了定会夸我聪明! 那个死犟牛总是笑我傻,还说我给我家公子丢人……哼哼,这回我就让他看看傻的人到底是谁!” 见他一脸得意,凌萧不由微微一笑。 其实湛卢虽然在某些方面比常人有缺陷,但耳濡目染,有那样一个主子,他又能真正愚蠢到哪里去? 刺史府家仆丢失一事甚是蹊跷,犯事之人是不是修吉暂且不提,但湛卢的想法却让他凛然一惊,忽然意识到,虽然青阮这几日上下整顿,严防死守,但殒剑山显然并不干净。 是啊,不过十几日的功夫,宾客就从四面八方源源而至,小小一个山头犹如八仙聚首,各有各的神通,各有各的立场。 江国,东陵,宁王,陈嘉运,寒氏月,翁吉奴,不知底细,未曾谋面的紫柰亲王。还有……他微微侧目,向隔壁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些人无一不是身份高贵,手下高手如云,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偷一个家仆出去简直易如反掌。 最不济钟祈之,手无缚鸡之力,却也有一个不容小觑的脑子。要想查出这个家仆的去向,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不过与不久后的千觞节相比,这件事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无论是这些人中的哪一个,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他不知道的势力,只要不惹出太大的麻烦,他们爱干什么就随他们去吧。眼下,他们恐怕顾不了这么多了。 说着话,饭也用的差不多了。凌萧放下手中双箸,又喝了药,然后把用过的碗碟整齐摞好,放到食盒里,盖上盖子,对湛卢道:“今晚多谢你,如今我身上不便,也劳烦你多加看顾你家公子,让他按时吃饭,莫要操劳。” “哎呀,知道知道!我自小跟公子一块长大,这些都是做惯了的事,还用你说?” 湛卢不耐烦道,说完单手拎起食盒,从窗台上一跃而下,随口撂下句「走了」就要离开。 然而没迈出三步,他又想起了什么,回身道:“你的事我也会继续帮你想,只不过我记性不大好,可能要多想一会儿。想起来了就告诉你,你别着急。” “嗯。”凌萧点点头,“多谢……” 湛卢遂不再废话,扬了扬手转身离开窗畔,又轻身一跃,便在茫茫夜色中消失了。 凌萧去里间漱了口,净了手,又回到窗畔,拿起书册翻到方才那一页。 小小的兽头仍然在书页的右上角凝视着他,不算细腻的笔触,甚至有些幼稚,却勾勒出了他心底不可说不可碰的一块伤疤。 他掩在袖中的手腕上也有几道淡淡的疤,是他割破皮肤取血时留下的。 自从重伤昏迷醒来后,他曾数次将血液涂抹在戒指上异兽双目正中的黑晶石上,想确认那日自己看到的红光是不是濒死时的错觉,但都是徒劳无功。 无论他涂抹多少次,那只小巧的晶石都是死气沉沉,没有半分灵气,更不用提当日那一束耀目流转的赤色光芒。 为什么?难道那真是自己的错觉? 不会……那道光芒太真实了,他至今都能回忆起每一个微小的细节。他很确定,那不是他的幻想。 可为什么呢?难道非要在他濒死之时,这头异兽才会活转过来? 活转过来又能做什么?救他的命吗?真正「救」他一命的是沈重山,它就只是亮了那么一亮,仅此而已。 亦或是为了传信? 难道当年那个抛弃了他和母亲的人其实有什么苦衷,只能留下这一枚小小的戒指,期盼他能够循着戒指上的线索,找到他留给自己的秘密? 那他可真是选了个最曲折的路径——他生来不善解谜,连好奇心都少得可怜,把这个留给他,除了徒增烦恼以外,可以说是一无是处。 可即便如此,即便恼怒不止,心底最深处还是有一个诚实的声音—— 是的,没有人不想弄清自己的身世,没有人愿意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 他也是…… 所以,你究竟是谁? 无意识地旋转着食指上的戒指,他在沉沉烛火中陷入了沉思 第412章 你这个..... 小傻瓜! 自即日起,虞州的阴风细雨似乎商量好了一般,齐齐打起了休战牌。潮湿了这么久的天忽然晴爽起来,大日头竟然一连挂了几日。 湛卢果然依言告知了沈青阮,第二日一大清早,就有一大车新鲜的果瓜蔬菜送上门来。 凌萧沐浴着难得的日光,看着下人们将一筐筐菜蔬搬进小厨房,搬到最后,竟然在一个硕大的竹篓里发现了一条羊腿,两尾鲜鱼,和一只拔了毛,清理了内脏的鸡。 “等等……”他止住了小厮的动作,指着那只竹篓道,“这些也是你们大公子要你们送来的?” 小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看了看,点头道:“是呀,是大公子托湛卢少爷来传的话,还说鱼和鸡要跟上次一样的。咱们哪知道上次的是什么样的啊,还是特意去问了孙妈妈,才知道他要的是花鲢鱼和柴鸡。” 是这样……凌萧想了想,忽然微微一笑,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了,把东西送进去吧。”他道,又抬头看了看天。算时辰刚刚辰正,一大清早就把晚饭都想好了,从前只知道这孩子嗜甜,现在看来竟是什么都嗜。 -- 第532页 难得天气晴爽,他阴沉几日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伤口都愈合得差不多了,手上的绷带也拆了下来。 接下来几日他日间看书,下午不到申时就开始准备饭菜,日子也重新充实了起来。 湛卢每天一大早就会把当晚想吃的饭菜材料送来,晚上再心安理得地拽着自家公子过来蹭饭。 从最开始的一条鱼一只鸡就能心满意足,到接连三顿烤羊腿都不能尽兴的贪得无厌,一张巴掌小脸眼见着圆润了一圈。 在他的全力怂恿下,沈青阮来得越来越早,走得越来越晚。 就连赵菁芜和钟祈之也被那一晚鲜美的饭菜养刁了胃口,一个仗着表兄疼爱,一个凭借地理优势,每晚都过来蹭饭。 钟祈之多少懂点庖厨之道,左右能帮着切个菜,起个锅。 赵菁芜更是时不时带些山下店铺里新出的甜品小吃来加餐。只有湛卢每次都是两手空空。 如此白吃了几顿,他终于觉得脸上燥热,便成了后花园里的常客。 但碍不住花圃嬷嬷的惜花如命,疾言厉色,他只能在天色擦黑时溜进后花园,做起了采花大盗。 今日木芙蓉,明日野蔷薇,花香的淡雅混杂着饭香的醇厚,客院小小的柴房里每晚都洋溢着欢声笑语。 不知不觉间,六月已经渐渐到了尾声; 距离千觞节已经只剩不到十日的功夫,暑热越发重了,沈府的气氛也越来越凝重。 众人心照不宣,然而来往照面时,却都能在对方的眉梢眼底看见一缕轻愁。 山上心事重重,山下也不轻松。 七月初七这个日子,在今年之前还只代表着一年一度的大节庆,东陵的千觞与江国的七夕同庆,烟花河灯,搭台唱戏,好不热闹。 而今年这个日子却像是套在脖颈上的绳圈一般,日子越近,绳圈就缩得越紧,要命的压迫感几乎能将人逼疯。 沈重山一大清早就觉得各种不顺,喝茶烫嘴,抱猫挠腿,甚至连衣裳都甚是不合身,衣领紧得像是要勒死个人。 门外又有府兵来报,他三两下将衣领扯松,心中暗道一准又没好事,嘴上不耐烦地喊了声:“进来!” 果然不出所料,府兵战战兢兢地蹭到屋里来,满脸惶恐,半卷的袖口上还沾着点点残血,对他道:“地牢里的那个人,死了……” “死了?”沈重山嚯的一下站起身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就在昨晚。” “那为什么现在才来报?” 府兵额头见汗,低声道:“来过了,可关侍卫说您睡下了,不好打扰。” “关侍卫?”沈重山怒发冲冠,爆喝道,“关勇!” 话音刚落,房门大开,一个七尺大汉从外面逆着光走了进来。 “老爷!”他拱手躬身一礼,动作干净利落。 沈重山顶着刺目的日光审视了他一眼,眼底隐隐浮现血色:“昨晚府兵来报,你为何拦着,不让他进门?” 大汉抬头看了他一眼,茫然道:“不是老爷自己说头疼了一天,好容易有了困意,不准人来打扰的吗?” 沈重山眯了眯眼:“命令是这样没错,但你就分不清轻重缓急吗?地牢里那个人我磨了多久,还有宁王殿下,他对那个人有多看重,你难道不知道吗?人死了这么大的事,我居然隔了整整一夜才知道,还真是多亏了你的体贴啊!” 听他言语不善,关勇面上这才闪过一丝惊惧,忙垂首道:“都是卑职的不是,耽误了老爷的要事,卑职甘愿领罚!” “领罚?”沈重山哼了一声,“我看你是该好好清醒一下了!你表弟的账我还没跟你算,现在又跟我来这一套。是嫌府里的饭碗浅了,还是觉得我这个当老爷的没本事,留不住你这尊大佛了?” “这……”关勇面色一紧,连忙屈膝跪了下去,“老爷明鉴,属下跟了您十几年,赤胆忠心,苍天可鉴。如此诛心之语,属下实在是当不起啊!” “猛哥儿……唉,这孩子打小就没了爹娘,跟属下一起长大,就跟属下的亲弟弟一般。您也知道,属下别的喜好没有,唯独喜欢喝两口小酒。 这酒后管不住嘴,一时兴起就跟他随口胡说了几句。不过请老爷放心,属下醉得再厉害心中也有分寸,跟他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 猛哥儿大概也只是好奇,又加上他从小脑子就活泛,一来二去的,不知编了些什么故事出来……” “但他说的都那些做不得数的!”感觉到沈重山的气压突然升了上来,他连忙道,“他最多就知道点皮毛,听了去跟人吹吹牛,打打屁,关键的事他半点都不知道。山上那些人必问不出什么,老爷尽可放心……” 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关猛已经被宁王处理掉的事,还以为他仍被扣在沈府严刑拷问。 沈重山也没有告诉他实情的意思,只冷冷一笑,道:“放心?府里的规矩换了,我这个当主子的都不知道,你还让我放心?” 闻言,关勇茫然地抬起头。 沈重山双目如冰:“从什么时候起,主子的事能不能告诉别人,能告诉多少,竟是由你们自己决定的了?” 关勇不由大惊,连忙拱手道:“老爷误会了,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只是想说……” “你只是想说……”沈重山打断了他,“你家老爷只会玩些小孩子扮家家酒的游戏,整日介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胡闹而已。他的计划你看不进眼里,所以随口告诉了旁人也无妨,反正他也成不了事,是不是这样啊?” -- 第533页 “这……”关勇冷汗骤下,下意识地开口想要反驳,却发现舌头打结,半个字都蹦不出来。 “哼……”沈重山冷笑一声,“外面都叫你们三大金刚,多少存了些讽刺的意思,是说你们三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只有老爷我信任你们,不光是你们的忠心,还有你们的本事,所以有什么事也从不瞒着你们。” “外人都知道你们是我的心腹,是我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人,所以对你们忌惮有加。可偏偏你自己拎不清轻重,不信任你家老爷这个人,也不信任我的本事……” “不!不是这样的!”关勇猛地打断了他,惶急道,“老爷明鉴,属下并不是不信任老爷的本事,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沈重山不耐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支支吾吾些什么?” 关勇咬了咬牙,似是豁出了一身肝胆,才挣扎着张了口。 “只是……只是宁王殿下……”他突地哽了一下,可话一出口,他的气息反而平顺了,不管不顾道,“一个二十刚出头的青瓜伢子,嘴上的毛都还没长全,就敢对老爷您吆五喝六……虞州是什么地界,老爷又是什么身份,他一个外人知道什么? 老爷又何必对他言听计从?您叱咤风云了一辈子,什么时候看过别人的脸色?现在却要向他一个后生低头,这……属下实在看不上,实在……实在是为老爷叫屈啊!” 说完,他双目炯炯地望着沈重山。沈重山皱了皱眉,仔细盯了他一眼,发现并不似作伪,眉心倒是松了松。 “你……”他有些不知该从何说起,半晌长叹一声,“阿勇啊阿勇,你这个……” 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被一道娇媚的女声截了胡:“你这个……小傻瓜!” 第413章 活死人 “你这个……小傻瓜!”沈重山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被一道妩媚的女声截了胡。 女声娇嗔了一句,接着便咯咯轻笑起来。酥骨的笑声中,一只覆盖在黑纱之下的素手覆上了沈重山的肩,蛇一般慢慢蠕动了几下,最终停在他方才扯乱的衣领上。 一张脸在他肩头慢慢升起,同样被黑纱覆盖了一半,只露出一双精心描绘的眼,狐狸一般,魅惑地盯了关勇一眼,然后顺着沈重山的下颌向他脸上看去。 沈重山先是一惊,待看清楚了来人,面上不由闪过一丝诧异:“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呵……”女子又是轻轻一笑,从他身后转了出来,却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踱步到关勇面前。 “关侍卫呀关侍卫……”她顺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我说你是个小傻瓜,你可千万别恼我。怪只怪你跟在你们老爷身边十几年,到头来却是一点都不懂他的心!” 闻言,关勇也愣了愣,仰头上下打量着她,不知是惊诧还是恼怒,一时竟忘了说话。 黑衣女子绕着他转了一圈,不紧不慢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个小小的郡王,沈大人又岂会放在眼里?你说这话,可真是委屈了你家老爷了!” “这……”关勇越发惊疑不定,看看她,又看看沈重山,眼珠来回乱晃,一副不知所措的惶急样子。 “陈姑娘……”沈重山上前一步,神色有些不豫,“咱们之间虽然达成了某种共识,沈某也与姑娘惺惺惜惺惺,但你我毕竟才相识不过数日,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闯进沈某的卧房,又插手沈某的家事,怕是不太合适吧?” “沈大人……”黑衣女子这才回过头来,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这话说的,倒让奴家觉得难堪了。奴家只不过是想试试大人的实力,毕竟要谋大事,一个扯后腿的队友可比一个难缠的敌手要可怕多了。” “前几日听说大人在自己的书房被人掳走了,来人还只是个不到弱冠的孩子,这让奴家怎能不心惊啊? 奴家心里不信,就想着自己来试试。只是可惜啊,堂堂一个上州刺史府,防卫竟然如此松懈,奴家这一身三脚猫的功夫都可以来去自如。那个孩子能将大人掳出府去,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这……”沈重山和关勇被她一通揶揄,面上都有些挂不住。 黑衣女子见状轻轻一哂,又把话题转了回去,对沈重山道:“至于您说的第二点,大人明鉴,奴家对大人的家事并不感兴趣,也无心插手。只不过大战在即,大人手下却状况频出,防卫不得力不说,就连心思也不齐,这让奴家如何能不担忧呢?” 半讥半讽地应付了沈重山,她又看向在地下跪着的关勇,笑道:“关侍卫你也是,心思直率是好事,但处在这么个紧要的职位上,光有一腔蛮勇可不行。有事没事,你也该多跟你那两位兄长请教请教。省得事到临头却连你家老爷筹谋的是什么都不清楚,大清早的白闹一场乌龙,岂非可笑?” 她越说神色越厉,说到最后关勇被她的气场所摄,七尺大汉在她面前竟像个小孩一般,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 “老爷……”他思量片刻,好像悟出了什么,忽然抬头,望着沈重山的神色有些激动。 然而刚刚开了个头,沈重山就一个眼神打断了他:“你的账我回头再跟你算,事情紧急,现在先随我去地牢一趟!” 说完他一马当先,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黑衣女子又在关勇脸上勾了一眼,轻轻一哼,也紧跟着走了出去。 -- 第534页 关勇六神无主地四下看了看,见屋内只剩自己一个,也忙站起身来追了出去。 卧房距地牢不过几墙之隔,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就到了。然而一个时辰之后,沈重山仍然愁眉苦脸地坐在烟雾缭绕的地牢里,嘴里咬着烟袋锅子,眉宇间满是凝重。 黑衣女子和关勇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后,三人都齐齐望着地上。 那里倒着一个攒成一团的人形物体,眼看着已经毫无生气。 一身看不清原色的粗布麻葛,上面染着发黑的血迹和看不出是什么的液体,白花花的头发凌乱得如同鸟窝一般。 “我还就不信了!”半晌,沈重山重重地喷了口气,“在这儿受过刑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多少铁骨铮铮的汉子也被那些细碎的刑具折磨得生不如死,乖乖地什么都招了。这个老虔婆竟然能挨过我这地牢里的七十二般刑罚,到了也没吐出来一个字!” 他说着,气恼地在一团破布似的尸身上踢了一脚:“半截身子埋进土的人,到底有什么执念,非守着那该死的秘密不说!七十二道刑罚下去,再硬的骨头也被绞成渣了,这老太婆的身子难道是铁打的不成?” “这……这老太婆倒还真跟先前那些个死鸭子嘴硬的不一样。”关勇上前道,“她不像是死扛,反倒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烙铁烙在身上连眼睛都不眨一眨,一点活人样儿都没有,兄弟几个都有点发憷,都说……” “说什么?”沈重山不豫道。 “都说她是个活死人,光顶着个肉身子,其实里面早就烂成一摊浓水了,所以才会没有感觉。” “呃……”沈重山沉默了半晌,忽然回过头去,指着他恨铁不成钢地破口大骂,“活死人?不过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半点功夫都没有,看看你们一个个那副没出息的样子! 我当初就不应该把人交给你们,本想着你们几个也跟了我几年了,多少也应该学会了些本事,谁想到在这么大的事上给我捅了娄子!一个老太婆的嘴能有多硬,你们要是真上了心,拆筋挫骨,大卸八块,她还能不说?” “这……”关勇刚刚平复的面色又涨红了起来。 这时,一直在旁观望的黑衣女子终于有了动作。她施施然走到俯卧的尸身前,握住墙边的一支烙铁,从蓬蓬白发下将她的头翻了出来,然后伸出手去,掀开了她的眼皮。 “这人真是沈大公子的教养嬷嬷?”看了一会儿,她收回手来,抽出帕子蹭了蹭。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抬起眼眉,一道凌厉的眼风向沈重山射去,“她中毒了。” 第414章 红鲤珠 “她中毒了。”黑衣女子停下查看的手,在帕子上蹭了蹭。 “什么?”这下沈重山和关勇俱是一惊。 沈重山连忙站起身来,凑到尸身边上,道:“中毒?什么毒?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不能告诉你……”黑衣女子双手抱胸,“但我说她中毒了,她就是中毒了。具体是什么毒物不清楚,但眼下看来更像是蛊毒。” “这可是你们西南的特产……”她凉凉地笑了笑,“验证的方法就不必我一个外来人多说了吧?” “这……”沈重山神色一厉,微一沉吟,看着关勇点了点头。 关勇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含糊,大步走到墙边,从琳琅满目的刑具中选了一把薄刃小银刀,又折回到地上的尸身面前。 老嬷嬷面色惨然,蜡黄的脸上已经现出了点点尸斑。关勇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就移了开去,三下五除二将她身上破破烂烂的衣物剥去,然后操起小刀,在她老迈褶皱的肚腹上割了下去。 整个过程不忍卒看,关勇几次停手,还冲到一旁去吐了几回,就连沈重山也受不了这刺鼻的腥臭味,死命咂着烟袋锅子,把个逼仄的地牢熏得跟着了火似的。 但黑衣女子却始终神色悠然,曼妙的仪态仿佛在赏花一般,几次见关勇撑不住了,她还动了动身子,似是想要上去接手。 终于,一具死尸像牲口一般被剖析干净,门户大开,呈大字型摆在众人面前。 内脏全部被掏出来,依次摆放在一旁。关勇正拿着小刀,在粘稠的血肉中小心寻找着端倪。 一阵「噗呲」「噗呲」声过去,他沮丧地转过头来,道:“什么都没有,不像是中毒的样子。姑娘究竟是怎么判断她中毒的不妨明说,莫要拿在下消遣啊!” 黑衣女子没理他,一双美目还是凝在完全没了人形的尸首上,半晌,眉心轻轻一动。 她大步走上前去,从关勇手中夺过小刀,然后将尸首的头侧过去,从她颈侧切开了一个小口。手法之利落,就像是经验丰富的老屠户一般,看得关勇叹为观止。 刺耳的「咯吱咯吱」声中,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尸首的头颅就在她灵巧的运刀下被打开了。她操着小刀在里面一通翻找,紧皱的眉头却始终未松。 终于,她停了手,面上满是不甘。沈重山刚想问句什么,却见她猛地咬了咬牙,又从尸首的后颈处划了下去。 沈重山还未看清楚她运刀的走向,忽听「啊」的一声轻呼。 他定睛看去,就见黑衣女子小心翼翼地捏着刀柄,刀尖上似乎挑着什么东西,红红的小小的一颗,大概只有红豆大小。 -- 第535页 “这是……”他和关勇都围了上去。 黑衣女子将自己的手帕铺在地上,将那个东西从刀尖上取下来,放了上去。殷红配雪白,在暗沉沉的地牢里无端掀起了一阵诡异之风。 众人齐齐盯着那点殷红,半晌,关勇率先道:“像是个小石头。” “没错……”沈重山附和道,“上面好像还有花纹,等我将它清洗一下……” “别动!”黑衣女子却猛地拦住了他的手。 沈重山一愣,不解地看过去,却见她双目微红,纤长的眼睫似乎在隐隐颤抖。 “大人可知这是什么物件?”黑衣女子颤声道。 沈重山被她激动的神情感染了,又看看那颗红豆大小,处处透着邪气的石头,一时间也慎重起来,缩回了手,没有立即回话。 黑衣女子捧起手帕,又将那颗红色的石头样的东西小心擦了擦,口中喃喃道:“东海有红鲤,腹结赤色珠。遇水化无影,血热重结形。跗骨??髓,悄悄摄人魄。魂去无所引,神亦无所踪。上古神话里出现的东西,竟然真的让我见到了……” 她狭长的眼眸中跳动着兴奋的光,托着那枚小小的石头,就像托着一尊神灵一般:“你们看它多么美啊,赤如鸽血,形如心脏,只需这么小小的一粒,就能操纵这世上任何一个想操纵之人,让他魂魄渐损,如同行尸走肉,成为你的忠实鹰犬,言听计从……” 沈重山和关勇一般表情,二人都像是被她的言语蛊惑了,半张着嘴,愣愣地注视着雪白的手帕上那枚小小的石头,一瞬不瞬。 黑衣女子又笑了一下,接着手指一握,将手帕收拢在手心。 沈重山这才大梦初醒,忙道:“姑娘方才所言何意?就这么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头,果真能如姑娘所言,摄人心魄?” “这么一颗小石头?”黑衣女子嗤了一声,“这是红鲤珠!上古神物!东蛟国的国宝!” “什么?”关勇傻了眼,“就这么个东西,还上古神物?” 黑衣女子的双目中闪过一丝不豫,她似乎不屑于同关勇争辩,直接看向沈重山道:“劳烦大人为奴家取些水来。” 关勇忙道:“怎敢劳烦老爷,属下去取就好了。” 沈重山却一把将他按住,意味深长地看了黑衣女子一眼,走到地牢的尽头,取过墙角下的一只瓦罐,又把桌案上的茶盏翻过来一只,倒了些清水进去。 黑衣女子轻笑着道了声谢,然后将手帕小心展开,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手一翻。 那粒小小的红珠便顺势滑进了茶盏之中,一眨眼的功夫,便在清冽的水中消失不见了。 沈重山和关勇登时大惊,猛地冲到茶盏旁,却只见水面上浮着二人蠢笨的倒影,哪里还有那颗小小红珠的踪迹? “这……”沈重山抬起头来,惊疑不定地看着黑衣女子。 地牢的四壁燃着火把,熊熊火光之中,黑衣女子的目光泛着幽幽的紫光,犹如鬼魅。 她袅娜地踱步上前,右手在发间一挥,不知碰到了什么,然后垂到茶盏之上,一滴殷红的鲜血「嗒」的一声落了进去,漾起一蓬血花。 在二人不明所以的注视下,她挑起嘴角,邪邪一笑,然后在猝不及防之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起茶盏,另一只手掐住关勇的下颌,猛地往里一倒。 关勇双目圆睁,下意识地吞咽了几下,一杯浅浅的茶水顷刻就见了底。 “咳咳咳……”他卡住自己的喉头,剧烈咳嗽了起来,“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第415章 红豆无根种不成 沈重山惊疑不定地盯着黑衣女子,却见她只是好整以暇地抱手看着关勇。感觉到沈重山的目光,她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关勇还在惊慌失措地抠着喉头,但干呕了几下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像一尾濒死的鱼一样蹦跶了一会儿,忽然双目圆睁,双手绕到脑后,在后背上疯狂地抓挠起来。 见状,沈重山猛地上前一步,像是想要帮他,却发现无从下手,只能急地在原地打转。 而另一边黑衣女子却还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见关勇疯狂挣扎,狭长的眼尾微微张了张,似乎觉得眼前一幕颇为有趣。 又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关勇已经歪倒在地上,用仅剩的力气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搐着。 方才解尸时流出的满地血浆弄污了他的衣衫,他整个人像是在猪圈里滚过一般。 沈重山喘着粗气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碰了他一下,低声道:“阿勇?” 关勇犹如死猪,半点反应也无。 见状,沈重山轻轻抽了口气,想再去碰他,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收住了手,抬起眼来,目色不善地望着黑衣女子。 “哼……”黑衣女子却得意一笑,高声道,“阿勇,起来给沈大人见礼,莫要失了规矩!” 沈重山闻言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身边已经有什么东西突地动了动。 他低下头去,就见关勇竟然真的按照她的指令缓缓爬了起来,双目僵直,面容呆滞,一双眼球四下看了一圈才将目光锁定在他身上,像个傀儡一般道了句:“阿勇……见过……大人……”说完,他双手抱拳躬下身去,保持着那个姿势再也不动。 “你……”沈重山大惊失色,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阿勇,你……你看得见我吗?” -- 第536页 可关勇恍若未闻,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见状,沈重山心中的惊疑犹如排山倒海。他放下手来,不解地看向黑衣女子,却见她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贝齿轻开,道:“起来吧……” 话音刚落,关勇立刻直起了身子,整个人挺得像一副棺材板儿。 沈重山愣愣地看着他,下颌几乎掉到了地上。 见状,黑衣女子微微一笑,婉转绕到他身前,指着关勇道:“大人明鉴,这就是上古神物红鲤珠的奇效。关勇此刻全权听命于我,除我以外,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土狗木鸡,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便是让他死,他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沈重山僵硬地转过头来,喃喃道:“世间竟然有如此奇物……那他……” “大人放心……”黑衣女子了然地笑了笑,又弯下身去,从地上捡起了那把小银刀。 “你……”沈重山谨慎地后退了一步。 “哈,大人不必紧张。”见状,黑衣女子将匕首一收,反手擒着,绕过他走到关勇身后。 “你要做什么?”沈重山却越发紧张了。 “做什么?”黑衣女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扬了扬手中的刀,“这么宝贝的东西,难道大人要将它浪费在一个侍卫身上?” 沈重山皱了皱眉:“可是……” 黑衣女子看了看他,又看看懵不知事的关勇,眼珠一转,低低笑道:“看不出来啊,大人面上严厉,其实却是刀子嘴豆腐心,对一个侍卫都这么上心。不过大人不必担忧,红鲤珠进入他身体不足一个时辰,尚未完全扎根,此时取出不会对他的身体产生影响。” “这……你怎么知道,确定吗?”沈重山仍是不放心道。 黑衣女子瞥了他一眼,冷冷一笑:“红鲤珠真正成形之时,他便如我的影子手足,知我心,明我意,根本不需我发号施令便会按照我的心意行动,就算我身在千里之外,也可在心弦一动之间与他达成共鸣。 届时他的举止也会与平常无异,就连最亲近的人也察觉不出来,又怎么会是方才那副木木呆呆的蠢样子?” 沈重山眼眸一动,似是还有顾虑。 黑衣女子却轻哼一声,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将银刀架在了关勇的后颈之上:“时间越久,红珠对他血肉的侵蚀就越深,也就越难拔除。大人的忧虑奴家能理解,但是还请您快些决断,否则时间长了,耽误了他的性命,奴家可付不了责。” 闻言,沈重山猛地紧了紧眉心,微一思量,道:“好……那你下手时务必……” 他话还没说完,黑衣女子手腕一动,刀尖已经刺入了关勇的后颈。 还没等沈重山一声惊呼过去,银刀又被她拔了出来,刀尖上赫然是一粒小小的红珠。 “阿勇!”沈重山连忙上前,伸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关勇。 “嗯……”关勇立刻有了反应,伸手在后颈抓了一把,喃喃道,“好疼啊,什么东西咬了我一口……” “阿勇!醒过来!”沈重山一手捂住他的后颈,另一只手拼命摇晃他的身子。 关勇却兀自怔怔的,双目无神地望着他,身子软得像是一摊泥,随时准备与地上的血污龌龊融为一体。 黑衣女子对他们的动静毫不关心,用手帕将红珠上的血丝擦拭干净,又将它擒在手中,眯着眼,着迷似的对着熊熊火光细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关勇终于稳住了身形,唯独神志还不是十分清楚。 沈重山见他回转过来便稍稍放了心,将他扶到一边坐下,又回过身去,望着黑衣女子在火光中纤弱的侧影,瞳孔一缩,眼前不由浮现出二人初遇之时的场景 第416章 谈判 那是半月之前吧……沈重山想道,彼时他正从外面回府,走到半路忽然内急,竟是一刻也等不得,在路边的林子里随意找了棵树就解开了裤带。 解得正舒爽,忽听树上传来一阵窸窣之声。他抬头一看,只见一团黑黢黢的东西正以极快的速度往下游走,身形婉转妖娆活像条大蛇。 这一惊不小,他手下一抖,几滴温热的尿液登时洒到了鞋面上。 夏日鞋面薄,不一会儿就渗到了里面,弄得他又是恶心又是难堪,不由在地上猛跺了几下。 不过须臾功夫,头顶的窸窣声消失了,从树干后面转出一个人来。 一身黑衣,就连头脸都用黑纱蒙着,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一愣,定睛看去,就见那竟是一个女子,虽然蒙着面,但单凭身段就能看出姿色不俗。 荒郊野地里忽然冒出来个妙龄女子,还是如此一副怪异的装束,莫不是他惊扰了志怪小说里吃人心肝的狐仙? 正喃喃自惊,那女子已经行到他身前三尺处,双足微顿,停了下来,狭长双目向下一垂,在他胯下的玩意儿上扫了一眼,然后挑了挑眉,向他眼中看去,目光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他至今都忘不了当时那种全身酥麻的感觉,一侧身子打着摆子,另一侧却如置身烈焰之中,被热火炙烤得全身冒汗。 他连忙将裤子提上,又将裤带系好,不悦道:“姑娘何人?缘何在此时出现,莫不是要戏耍本官?” “哼……”那女子只从鼻端腻出一丝轻笑,双目中精光一闪,道,“一百发连弩,一百名轻功高手,换与大人合作,攻上殒剑山,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 第537页 四个短句,犹如四把利刃,一刀接着一刀,刀刀正中要害。沈重山不禁大惊,就连方才的尴尬羞恼也顾不得了。 “你……”他一时竟不知该先顾哪个,踌躇半晌,道,“你攻上殒剑山要做什么?” 闻言,黑衣女子「噗嗤」一笑:“大人还真是如传闻所言心直口快。奴家说了四句话,透给大人四个信息,大人却偏偏选了最后一个来问我……那也就是说,前面的大人都默认了?” 沈重山瞠目结舌,略略回想了一下,不由心下恼怒,也不与她打那机锋,只道:“废话少说,先回答我的问题,否则一切免谈!” “哦?”黑衣女子挑了挑眉,“这也就是说,奴家已经有与大人一谈的资格了?” 沈重山又是一噎,顿了顿,不豫道:“我今日回府乃是偶然起意,走的路线也不是惯常那条,姑娘却能早早等在这林中,一看就是有备而来。姑娘是聪明人,本官也素性爽快,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就莫要再兜兜转转浪费时间了!” 闻言,黑衣女子这才露出了满意的笑,接着正了正神色,道:“大人果然快人快语。既然如此,那奴家也不再拐弯抹角——奴家要攻上殒剑山,乃是奉主上之命。” “主上?”沈重山挑了挑眉。 黑衣女子露出个讳莫如深的笑。 见状,沈重山的瞳孔暗了暗,道:“何命?” 黑衣女子笑容不变,只是眼中的温度猛地降了下来:“奉命,取沈大公子的项上人头!” “呃……”沈重山一下子怔住了。 “姑娘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半晌,他回过神来,“你既是有备而来,自然知道我与阮哥儿的关系。我可是他的亲表叔,难道你认为我会和一个外人合谋,伤他性命吗? 趁我的火气还没上来,姑娘还是快些走吧。否则……哼,姑娘踏的可是虞州的地界,说句狂妄的,在这个地界上,本官想要的人命,还没有拿不到的。” “呵呵呵……”熟料,黑衣女子闻言却毫无惧色,甚至掩嘴轻笑起来,“大人啊大人,您自己也说了,奴家乃是有备而来,那对大人的事自然是了如指掌。” “说句僭越的,大人在奴家面前就像……”她别有深意地在他胯间扫了一眼,又轻轻笑了笑,“所以啊,大人也莫要再往自己脸上贴金,扯什么叔侄亲情。七年前小丘山行刺一事大人想必还没忘。试问,若真是叔侄情深,又怎么会狠得下心,对人家的父母赶尽杀绝呢?” “你……”沈重山双目中闪过一丝惊疑,“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两个问题……”黑衣女子玩味地笑了笑,“第一个不方便告诉大人,第二个不能告诉大人。” “唉……其实知道这些又有什么要紧呢?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只要做下了,就总会有蛛丝马迹。旁人若是有心,自然也能顺着这些蛛丝马迹寻到端倪。” “至于奴家是什么人……呵,奴家一介无名小卒,贱名无需挂耳。大人只要知道,沈大公子是我主上一定要拿下的人,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条件什么的都好说。至于别的事,与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哼,不方便,不能?”闻言,沈重山冷笑一声,“那姑娘且请回吧,沈某从来不做不明不白的生意。吾乃堂堂上州刺史,兵器人手都不缺,又为何要与你们这一群来历不明,藏头露尾之人合作呢?” “哦?兵器人手都不缺?”黑衣女子扬了扬眉,“那方才大人为何在听到「一百发连弩」,「三百名轻功高手」的时候眼前一亮呢?” “呃……”沈重山抿了抿嘴,刚要说什么,黑衣女子却抬了抬手,阻住了他的话。 “大人无需否认,奴家别无所长,全身上下唯有这双眼睛还算见得了人。这可是奴家用来吃饭的家伙,莫说这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就连……”说着,她又在沈重山胯间瞟了一眼,戏弄之色溢于言表。 沈重山几次三番被她调戏,面上不由有些挂不住。可她偏偏没说过任何过激之语,就连戏弄也是轻轻巧巧的,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若是斤斤计较,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这个女人果真是个谈判高手,他心中暗道,观察入微,句句诛心,一双眼睛如有魔性,一瞟一勾都能轻易撼动他的心神。 想着,他暗暗吐了口浊气,心下不禁忌惮起来 第417章 合作 他是有大把的兵权不错,沈重山心念急转,可这些士兵都是人,不是木驴土狗,都有自己的小心思。 行伍之人最重情义,要想把他们笼络到自己麾下,单单砸下银钱是不够的,更要紧的是让他们心悦诚服,真心归顺自己,这样才能为自己所用。 可即便是他们都归顺了,想要攻上殒剑山也不是一件易事。 他这边靠的是人多势众,而殒剑山上却是高手如云。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们占了地形的优势,眼下又是各方势力齐聚,一朝亮剑,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但若是有了一百发连弩,那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一百发连弩,最多可以拆成十个突击小队,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摸进去。 三把连弩就能将一个普通的高手逼进死路,便是遇到格外厉害的,七八把连弩一起上也足够他喝上一壶。 -- 第538页 此外他们还有一百名轻功高手,一百名啊……殒剑山地势险要,正是他们大展身手的地方。 届时若以他们为先锋,从背面攻上山顶,再与自己的大军里应外合,定能打沈青阮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须臾功夫,他已经在脑中列出了好几个攻山阵型,看着黑衣女子的眼神也渐渐炽热起来这一番小心思自是被黑衣女子尽收眼底,她越发笃定地笑了笑,循循善诱道:“沈大人,合作也不见得就一定要知根知底。那都是老一辈人的想法,如今时代不同了,大人的心思也应该活络起来。 其实大家通力合作,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好?事情办完了一拍两散,不知道对方的秘密,也就不会被对方牵累。如此两全其美,岂非上佳之策?” “呃……”沈重山的心动了动。 见状,黑衣女子趁热打铁:“若大人实在放心不下,那奴家可以承诺大人,在事成之后一定给大人一个提问的机会。届时大人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奴家也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此,可能解了大人心头的顾虑?” 就是这样一番话,彻底撼动了他的心。二人随即击掌为盟,黑衣女子也住进了刺史府的客院,被他以上宾之礼款待。 其实事后想想他也觉得奇怪,与不知底细的人合作,一向是他为人处世的大忌。 何况她开的条件虽然诱人,但也没到不可或缺的地步,自己当时怎么就头脑一热,答允她了呢? 可每每带着这个疑问去找她,没说上两句话,他就又跟中蛊似的,一头栽进她的话术里,她说什么他都觉得甚是有理,毫无抵抗之力; 回忆戛然而止,他眨了眨眼,望着火光下黑衣女子幽魅的双眼,道:“姑娘真是一再令本官惊讶,见识广博,又心狠手快,便是久居沙场的铁血汉子也不见得有此魄力。本官真是好奇,不知姑娘究竟有何等境遇,竟练就了这样一身本事?” 闻言,黑衣女子撤回了目光,五指一握,将手帕裹着小小的红珠握在手心,冷淡道:“大人莫非是忘了规矩?先前说好的,事成之后才可以提问题。眼下事情还没成,大人怎的就急不可耐了呢?” 沈重山在她紧握的手上瞟了一眼,没再坚持刚才的话题,指了指她的手,道:“好,你既不愿说,那我不问就是。不过这颗珠子你打算怎么办,可是已经有想法了?” 黑衣女子斜乜了他一眼,忽而一笑:“不如大人先说说自己的想法,让奴家听听,是否与我想的不谋而合。” 沈重山无可无不可,沉吟了一下,道:“若此珠真如姑娘所言有此奇效,我看倒不如利用它把阮哥儿控制起来。如此一举两得,既不影响我的计划,也不耽误你主子复仇,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不耽误我主上复仇?”黑衣女子狡黠地眯了眯眼,“可我怎么听着,此举于大人益处偏多呢?我家主上要的是沈大公子的命,又不是他的人,我们拿红鲤珠控制住他有何用?” “我也没打算控制他一辈子……”沈重山道,“最多十日,七月初七就是沈氏下一任家主的继承大典,我等他继承了家主之位,再逼着他把权柄移交给我。从此他就是一个废人,我留着也没用,交给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留了个心眼,没把实话说出来。不过黑衣女子似乎也不甚在意,听他这么说便点了点头,道:“这话听起来还有些意思,好,那就一言为定!” “甚好……”沈重山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伸出手来,“如此,还请姑娘把珠子交给本官。” 闻言,黑衣女子握着绢帕的手明显紧了紧,双目中也闪过了一丝狠厉。 但这丝狠厉稍纵即逝,她轻轻一笑,将帕子往他手里一丢,道:“大人可要拿好了,这珠子娇贵得很,遇水则化。融化后若是在一盏茶的时间内找不到宿主,就会永远消失。 还有,这东西认主,第一次见的是谁的血,就会听谁的话。所以,大人在用之前可千万要想好了呀……” 沈重山张手将绢帕握住,微微一笑,没再理她,转身去看了看关勇。 关勇孤零零地蜷缩在角落里,兀自迷茫地甩着头,见沈重山看他也只是困惑地回看过来,似乎不知身在何地,也不知眼前何人。 沈重山轻轻叹了一声,走上前去,把住了他的肩:“阿勇啊,今夜你受累了,跟老爷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啊?” 关勇诺诺地应了一声,四下看了看,目光掠过黑衣女子时微微一怔,双眉困惑地紧了紧,好像忍不住要往她那边走,却又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 天人交战了半晌,他满怀心事地移开了目光,困惑地往沈重山脸上看去。 沈重山不禁又是一叹,却没再说什么,握着他的手臂,用力将他搀了起来。 二人蹒跚地顺着石阶往上行去,地牢腌臜,黑衣女子也没有继续待下去的兴趣,见他们离开也尾随着上了地面。 一出大门,明媚的日光便大喇喇地撒了下来。三只炼狱里出来的恶鬼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任灼热的阳光在身上尽情洗礼。 忽然,关勇轻轻叫了声「疼」,从沈重山手中挣出手臂,在眼窝上揉搓了起来。 沈重山转头一看,见他把一双眼睛揉得通红,连眼泪都淌了下来,不禁嗔怪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不知道日光伤人,不能这样盯着看吗?” -- 第539页 闻言,关勇转过头来,木讷地看着他。沈重山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他的手拉下来,又摁下他扬起的头,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第418章 替死鬼 三人两前一后,顺着原路走到沈重山的院门口,行到此处就该告辞了。沈重山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黑衣女子点头示意。 黑衣女子沉吟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大人请恕奴家多嘴,奴家思来想去,始终有一事悬在心头。那个老嬷嬷毕竟是沈大公子的养育嬷嬷,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大人府上,大人就不怕他哪一天发现了,来找大人的麻烦吗?” 闻言,沈重山却只是凉薄地笑了笑:“姑娘无需担心,在阮哥儿眼里,那嬷嬷早就已经是一具焦尸了。” “哦?”黑衣女子挑了挑眉,“一具焦尸……听着有些意思,大人可否说具体些?” “没什么好说的,无过是找了个替死鬼而已。”沈重山道,抬眉盯了她一眼,“姑娘自己也说,通力合作,各取所需,少知道对方的秘密就能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难道不是吗?” “呵……”黑衣女子讪讪地笑了笑,“大人所言有理,奴家也只担心大人做事不绝,留了后患。毕竟咱们的对手并非等闲,万事还是小心一些,莫要让人寻了把柄去。” 闻言,沈重山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就算是寻了去又如何?若你我合作无间,十日之后他就是一具死尸了。一具死尸而已,对我还能有什么威胁?” “呵,也对。”黑衣女子又笑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道,“那大人万安,奴家就先去了。” 沈重山也点了点头,她便转过身去,抬脚刚要走,却见一个小厮急慌慌地跑了过来,一个急刹停在沈重山面前。 “大人,宁王殿下到了,已经过了聚风亭,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过来了。” “嗯,我知道了。”沈重山微微颔首,又把关勇送到他怀里,道,“他受了点伤,神志不太清楚,你把他送回去,让他好好睡一觉。好好照看着,不要离了人。” “是。”小厮心思玲珑,见状也不多问,只利落地答应下来,把关勇小心扶住,缓缓退了下去。 黑衣女子原本抬脚欲行,听了小厮的话却顿了顿,本来向西的脚尖悄悄改为了向东。 沈重山嘱咐完就往院子里去了,她也优哉游哉地向着外院行去。 没走几步,前面忽然拐过来一大群人。打头的是个身着月白纱衣,面若冠玉的青年公子,清冷的气质犹如山间晨雾,眉目如画淡然,好似晴光映雪。 两边隔着不到三丈远,将将能看清对方的眉眼。黑衣女子远远望着他,双瞳明显激张了一下。 对面的人显然也看到了她,大概是奇怪于她异样的装束,也微微怔了一怔。 但不过一瞬而已,紧接着便收敛了神色,涵养极好地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黑衣女子也微微颔首致意,二人擦肩而过,在他身后一众随从不善的目视中,她轻轻一哂,目不斜视地继续前行而去; 将下人们挥退后,沈重山独自走进屋内,回身将房门小心合上。 明媚的日光透过房门上的雕花镂空投射在地砖上,打下一个个粗糙的浅影。 雕工不是上乘的雕工,花样也不是时新的花样,一扇「吱吱呀呀」的老门连带着屋内陈旧的陈设,与他这个烈火烹油的镇边大将处处透着违和。 一步,两步,三步……此处的地砖有些松动了,他小心地用脚尖压了压,听着细小的「咯噔」声,轻轻叹了口气。 说起来,其实虞州原是有一个正儿八经的刺史府的,就在虞水边上,极好的地段。 但前一任刺史偏爱登高望远,待在殒剑山上不肯下来,他又守着自己住惯了的小院不走。 如此,那个正牌的刺史府爹不疼娘不爱,彻底沦为了荒园。 而他自己的小院则挂上了「刺史府」的匾额,彻底披挂重生,成了虞州最花团锦簇的所在。 但这个院子毕竟是他当年分家之后另盖的,小了些,形制也不讲究。 那时候没钱没力,就只有手下一帮不要命的兄弟,都是二十出头的愣头青,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就是豁出命去也在所不惜。 这间院子也是当年兄弟们一人搭一手,帮忙盖起来的,一砖一瓦都是亲手浇筑,挥洒着最不值钱的青春与汗水。 十几年过去了,昔年欢笑犹在耳畔,人却一个接一个作古,到如今,只还剩下三个,就是跟在他身边的所谓「三大金刚」。 这个名头多少带了些讽刺的意味在里面,一是说他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二是说他任人唯亲,纵奴刁蛮。 这些背地里的闲话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管。毕竟他们之间的故事外人没经历过,这份情义自然也就无从明白。 但外人不明白,他却都是记得的。当年的大事小情,林林总总,这么些年了,一丝也不曾忘却。 山上的人瞧不起他,说他数典忘祖,下人们也畏他如虎,怕他一个不痛快就将他们查办了,但他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却是一清二楚。 他的确不算什么好东西,十几年来为求上位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干过。 但生平有两件事他自认问心无愧——一个是自己的女人,另一个就是兄弟。 -- 第540页 除了这两者,他既不恋父母,也不爱亲族,旁的人于他而言更是毫无意义,就像是泥地里的笋子一般,一锄头一个,镢了就镢了,没什么好可惜。 但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他没这么洒脱了,接连好几个日夜,他只要一闭眼,眼前就会浮现出那张战战兢兢的脸。白净面皮,谈不上好看,一双眸子里闪烁着掩饰不住的欲望。 就是这一点欲望被他捕捉到了,才会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在突如其来又是绝世难逢的机会面前,狠下心来拧断了那只纤细的颈子。 事情做下了就是做下了,他的性子一向如此,不会为已经发生的事后悔,更不会战战兢兢求神拜佛。 但不安与后悔是两回事,他可以逼着自己不回头,但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那颗两年前起就仿佛不会再跳动的心,近来时时紊乱波动,扰得他不得安生。 便如方才,黑衣女子随口无心的一句话,就让他心如擂鼓,胡思乱想,几乎定不住神。 “难道是老了吗?”他心里念叨着,暗暗叹了口气,穿过厅堂,一路走进内室。 内室一角有一扇荷叶屏风,屏风后的大柜里藏着一座灵位。 他拉开柜门静立了一会儿,从旁边的抽屉里取了三只香燃了,插进香炉之中。 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檀香味。他隔着扭曲的烟线与香炉后的灵牌对视着,只有在这个时候,他的心里才能有片刻宁静。 灵牌上没写名字,黢黑一片,看着光秃秃的有些可怜,一如它的主人最后留在世间的,残破不堪,黑如焦炭,不甚体面的尸身。 檀香只燃了个头,轻轻的脚步声就在外间响了起来,想是宁王殿下到了。 他猛地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看,转身将香火掐灭了,然后整肃形容,大步走了出去。 第419章 最坏的一招棋 “哎呀,殿下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则个!”走到外间来,沈重山一扫愁容,呵呵笑着作了个揖。 宁王却仿佛没他这么松快,见他面带笑意还皱了皱眉,道:“大人看起来心情不错,莫非是地牢那边有了什么进展?” 闻言,沈重山尴尬地顿了一下,接着变脸一般,双眉向下一耷,露出一副悲愤的苦相:“殿下恕罪,那个人……那个人她禁不住拷打,死了……” “什么?”宁王耸然一惊,便是再修养得宜,面色也禁不住微微青了青。 “死了……死了……”他喃喃念叨着,在大厅内踱步起来。 右手「唰」的一动,折扇竟然没打开,他又甩了两下,才展开一幅崭新的半月扇面。 上面赫然是太子亲题的诗句,一个鲜红的大印堂而皇之地盖在题字末尾,硕大的「糊涂散人」四字,足足有一个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 这样的题字沈重山也有一幅,不过不是在扇面上,而是在前朝书画大师最得意的那幅《寒江图》上。 好好的一幅画,被他收了去,题了诗,盖了印,再转手送给自己,以示亲近之意。 他本来对书画一道不感兴趣,但看了那个硕大的印章也禁不住有些鄙夷。此时又在宁王的折扇上看到相同的红印,他不由暗暗翻了个白眼。 可白眼还没翻完,宁王手下一动,鲜红的印章瞬间裂成了两半。撕碎的折扇一角倒垂下来,挂在扇轴上,凄惨地左右摇晃着。 沈重山不禁一惊,抬头一看,就见宁王眉眼沉沉,正盯着厅堂一角的落地瓶发呆,而手下不停,「嗤嗤」声不绝于耳,不过片刻功夫,一幅崭新的扇面已经被他撕得七零八落。 “这……殿下?”他轻声唤道。 宁王这才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中的折扇,轻轻一怔,扬声道:“淇澳……” 门外立即走进来一个白衣短打的侍卫,他一眼就看到了宁王手中的折扇,见怪不怪地收了过来,又从袖中抽出一把新的,躬身递了过来,还在他的手指上仔细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受伤。 宁王将折扇一打,冲他摆了摆手,道:“我没事,你出去吧。” 白衣侍卫这才捧着碎扇,恭敬地退了出去。 这一幕看得沈重山瞠目结舌,直到宁王转向他,递给他一个阴郁的眼神,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大人好宽的心啊……”宁王道,“人都死了,还能笑得这么欢快。” “唉……”沈重山连忙拧紧了双眉,愧悔道,“这不是闯了祸,怕殿下责罚,所以先摆出一副笑脸来,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闻言,宁王似是有些奇怪于他的聒噪,但也没说什么,仍是阴着一张脸,道:“现在怎么办?人死了,话也没问出来,眼看着就要到日子了,难不成真要走最坏的那一招棋吗?” “哦?最坏的那一招棋?”沈重山挑了挑眉。 宁王紧了紧眉心,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奇怪道:“大人今日颇为反常,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沈重山也皱紧了眉,不解道:“殿下缘何有此一问?” 宁王的脸色越发阴郁了:“大人何必明知故问?事若不成,便走后手,这难道不是大人与皇兄的约定吗?” “嗯……是这样没错。”沈重山含混道,“只是下官不解的是,殿下为何会说这是最坏的一招棋呢?” -- 第541页 “哦?”宁王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大军突起,攻城略地,虞州城几十万无辜百姓,殒剑山千来口人丁,都可能在顷刻间覆灭于战火,难道这在大人心中还不算是最坏的一招棋吗?” “殿下说的是这个啊……”闻言,沈重山却漫不经心地笑了,“殿下果真是慈悲心肠,都到虞州了,满心里念着的竟然还是救苦救难,普度众生……” “大人此言何意?”听他言辞不敬,宁王不豫地沉下了脸。 “殿下……”沈重山平静地看着他,“太子殿下是怎么跟您说的,卑职不敢妄自揣测,以二位殿下的智计,卑职也揣测不出。” “但卑职能告诉殿下的是,太子殿下一开始与卑职商议的,就是殿下口中这「最坏的一招棋」。 没有什么「事成」不「事成」,也没有什么「后手」。无论能否事先探知沈氏的秘密,殒剑山他都没打算放过。” 宁王凝眸盯着他:“什么意思?” “呵……”沈重山轻轻笑了,“殿下有此一问,想来对千觞节上将要发生的事只是一知半解。卑职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要有所保留,但他老人家既然这么做了,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也许只是为了不让殿下卷进去太深,免得事后无法全身而退吧,也有可能有什么别的顾虑,这就不是卑职能揣测的了。” “不过殿下也不用想太多,更不要因此恼了太子殿下。否则他老人家一道旨意降下来……呵,卑职可承受不起。” 闻言,宁王轻轻挑了挑眉,却没有沈重山预料中的勃然变色,也没有立即答言,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神色出奇得冷静。 沈重山被他这么一看倒是有些发毛,正要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听宁王缓缓道:“本王明白了……大人今日并非行止反常,而是成竹在胸啊。” 第420章 光与暗 “本王明白了……”宁王缓缓道,“看来,大人今日并非行止反常,而是成竹在胸啊……” 沈重山凛然一惊,不禁抬手在胸前抚了抚。那里藏着一块白丝绢帕,里面是方才剖尸得来的那枚红鲤宝珠。 今日之前他还在为撬不开钱嬷嬷的嘴而发愁,为宁王的到来而倍感压力,可自从有了这枚红鲤珠,并亲眼见识了它的神奇,这些担忧在他眼里就都不值一提了。 若真用这枚宝珠能控制住沈青阮,沈氏还有什么秘密是他不能知道的? 以前他还怕沈青阮活着从山顶下来,再跟他那个疯魔的姑母一样,有了什么神神鬼鬼的本事。 可眼下有了红鲤珠,他反倒希望他能通过考验。如若传言为真,他果真是紫微国师的转世,那便更妙了—— 届时他手下不仅有一整座殒剑山,还有紫微国师的通神之力,再加上他手中的兵权…… 呵呵,这天下还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还有什么人能站在他面前,对他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越想越激动,越想越亢奋。可是……他的心忽然冷了下来。 宁王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他成竹在胸?难道他聪慧到如此地步,已经猜到了什么? 宁王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更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在继续道:“上下不疑,勠力相辅,则大业可成。这句话我在第一次见面时就叮嘱过大人,现在看来,大人是把它当做了耳旁风,根本没往心里去啊。” “我信任皇兄,皇兄也信任我。我兄弟二人自幼相伴,十几年的情分,不是大人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打散的。 而大人今日一反常态,想来也不是心血来潮。若本王猜得不错,应该是因为地牢里的那个人——她最后还是没能撑住大人的酷刑,吐口了吧?” 闻言,沈重山猛地松了口气。其实他心里清楚,宁王根本没机会得知此事。 但不知为何,被他锐利的目光一扫,他还是有一种一丝不挂的惊颤感。 “这……殿下何出此言?难道殿下认为卑职想将秘密吞为己有?哎呀呀,这可真是冤煞卑职了!” 心落定了,他连忙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连连跌手,几乎恨不得以头抢地,“卑职对太子殿下的忠心天地可鉴,岂会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呢?” “唉,实话跟殿下说了吧。那人其实昨晚就死了,是卑职一时失察,没能及时禀报殿下,自己也是今日一大早才得知此事,正是怕殿下降罪下来,这才遮遮掩掩,成了殿下口中那般「反常」的模样。 本以为能借此蒙混过关,却不料不但目的没达成,反而让殿下心生猜疑,这可真是,真是……” “哼……”看他一脸悔不当初,宁王却不为所动。他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忽然道,“那个人现在应该还在地牢里吧?既然死讯是今日一早才报到大人这里,那尸身想来还没来得及处理。就请大人移步,再带本王去地牢看上一看!” “这……”沈重山故意露出一副心虚的样子,战战兢兢地看了他一眼。 宁王一双美眸中再无暖意,冷冷地盯了他一眼,见他兀自杵着不动,将折扇一收,已经自顾自向外行去。见状,沈重山立即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心里却得意地冷哼了一声。 见自家主子出来,守在屋外的侍卫仆从立刻蜂拥上来,将宁王护在了中间。 沈重山被他们隔在后面,还在不依不饶地鬼叫着。而宁王步履生风,不出片刻就到了地牢门口。 -- 第542页 方才他们走得急,忘了关大门。只见地面上一个硕大的洞口,好似猛兽张开的大嘴,里面黑黢黢的,一阵阵难闻的气味从下面翻涌上来,混合着浓郁的血腥气,熏得人恨不得立时闭过气去。 沈重山跟在人群最后,都忍不住拿袖子遮住了口鼻,他跟前的几个侍卫也忍不住抬手扇起了风。见状,沈重山不禁暗自发笑,不知道站在最前面的宁王是个什么光景。 想着,他拨开众人,一路挤到宁王身边,就见他果然脸色煞白,嘴唇也在轻微地哆嗦着,似是下一瞬就要吐出来。 “殿下……”他强压下笑意,装作关切道,“今早卑职得到死讯,一气之下命人把她的尸身拆骨剥皮,当时污血内脏流了一地,还没来得及打扫。 这几日出了日头,天气热,蝇虫鼠蚁都出窝了,过了这会儿功夫,里面不知如何龌龊。依卑职愚见,殿下千金之躯,还是莫要轻易踏足这腌臜地方了……” 谁知,宁王闻言却一反惯常的文弱之态,双眉一紧,猛地将他推开,大步迈进了地牢。三四个侍卫紧随其后,须臾便消失在洞口之中。 沈重山无法,只好跟着他们走了下去,可还没走几步,就听见前面传来几声惊呼,接着就是侍卫们此起彼伏的劝诫。 “这下面的血腥气太重了,殿下还是……” “殿下还请顾念身子,不若由属下代劳,您还是先上去吧……” “无妨,本王……”宁王虚弱的声音传来,但话还没说完,就听「嘤咛」一声。 “殿下!” 惊惶声四起。 须臾功夫,宁王已经被人架了起来,放到其中一个侍卫的背上。 接着几人鱼贯跑了上来,经过沈重山时,那名背着宁王的侍卫狠狠盯了他一眼。 平平无奇的脸,却生着一双与之极不相称的凌厉眸子。 沈重山原本乐不可支,几乎要绷不住笑出声来。可被那侍卫一盯,他扬起一半的笑意忽然凝固在了脸上,大白日里无端打了个觳觫。 逼仄的通道内黑乎乎的,阴冷潮湿,阳光只从上面透下来一半,在阶梯上划出一条光暗分明的分界线。 他正站在阴暗的那边,脚边就是刺目的光明,可他却仿佛被定在了原地,半寸之遥,却如同鸿沟天堑,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 第421章 钟祈之的为难 宁王昏厥着被人送上山来的消息,几乎顷刻间就传遍了整座山头。 从下午到晚间,下人们出出进进,各路人马来来回回,整个沈府忙得热火朝天。 唯独最该忙碌的袁医官却被挡在了门外,宁王的侍卫全都冷着一张脸,只说自家殿下随身带了御医,不需旁人插手。但凌萧和沈青阮打眼看了一圈,也没见着哪个宫里的熟面孔。 好在宁王只晕了一个时辰不到就醒了,醒来时一脸抱歉,只说自己身子太虚,不耐暑热,这几日出了日头,他贪恋阳光,在日头底下走了一会儿,没想到就中暑晕过去了。 闻言,前来探病的众人连忙一人一句问候起来,心里却是个人打着个人的小九九,谁也不说破。 凌萧也看了沈青阮一眼,就见他一脸漠然,似是对此漠不关心,甚至连装都懒得装一下。 是啊,随着千觞节的临近,他的情绪越发低落了,有时甚至一整日都难得露出个笑脸。 本就面临着生死大关,偏身边还没有一刻安生,魑魅魍魉,原先还费心藏一藏的,现在也纷纷露出了马脚,让人见了如何能不糟心呢? 想着,他心里也黯淡起来,晚上做饭的时候就没掌好火候,肥瘦相间的一只烤羊腿被他活生生烤焦了半边。 湛卢不满地大声抱怨,手下却不停,一刀接着一刀,把完好的那一半统统片进了肚子里。 一直吃到露骨,他才发现别人都几乎没动手,整个小厨房里也静悄悄的,只闻他唏哩呼噜的口水声。 “嗯?你们怎么了?”湛卢抬起眼来,就见自家公子和凌萧一惯默默的,两个人闷在墙角吃着他们的清粥淡饭。 赵菁芜也有些无精打采,就连一向最为闹腾的钟祈之也一反常态,坐在赵菁芜身边却一眼都没看她,只拿手支着额角,哭丧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状,他越发纳闷起来,莫名有种所有人都知道什么,就是不带他玩的感觉。 想着,他不豫地推了钟祈之一下,道:“喂!你,说个笑话!” “哎呀……”钟祈之不耐烦地缩了缩身子,懒洋洋地道,“小卢啊,今日大哥我身上不适,你自己玩吧,乖啊!” “你叫我什么?”湛卢最不喜欢这个称呼,无奈袁医官手掌扎针大权,他不敢得罪得太厉害,但这个二不溜秋的混小子他却是不怕的。 想着,他一拳挥了过去。本来也没使全力,速度更是慢吞吞的,就怕他躲不过去。却没想到他连躲都没躲,肩头被重重擂了一拳,登时从桌案边滚了下去。 “喂!干什么!”回过神来,钟祈之不由大怒,转身望着湛卢,怒斥道,“不懂事也要有个限度,看不见别人心里有事,正烦着呢吗?偏赶着来找不痛快,这么大的人了,还没三岁的孩子赶眼色……” 闻言,湛卢怔了一怔,双目一竖眼看着要发火,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委屈地垂下了眼角,双手抱膝,缩到一旁不说话了。 -- 第543页 “你……”见状,钟祈之倒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其实方才一通话说出来他就后悔了,湛卢不是傻子。正相反,他心智不成熟,反而比旁人更加敏感些,尤其是这样的话题,是他最为忌讳的。 若是不相干的人这么说了,他大不了一拳打回去,也不会记到心里。 可一起过了这些日子,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几人已经生了感情,此时再当着他的面说这些话,实在是有些诛心了。 这么一想,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叹着气站起身来,走到湛卢身边,抬手搭在他肩上,道:“方才是我的话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可你这人也是,都说了心里烦,不想玩,就不能体谅一下吗?” 闻言,湛卢却越发来了脾气,肩一抖,头一扭,看也不看他。 钟祈之越发头大,又转到他另一侧,耐心赔笑道:“好了好了,不气了。湛卢方才说什么,要听一个笑话?好,祈之哥哥就给你讲一个……” “不听!”谁知,湛卢却猛地打断了他的话,红着眼望着他道,“我不懂事,我比不上三岁的孩子,那你别跟我玩了,找别人去吧!” “你……这怎么还跟小媳妇儿似的恼起脾气来了呢?”钟祈之无奈地笑了笑,又想说什么,却后继无力,叹了口气,沮丧地垂下头去。 见状,湛卢斜了他一眼,越发觉得是自己幼稚才让他觉得没劲,不禁更加伤心,干脆转过头去,面对墙角,谁也不理了。 一顿晚饭吃得甚是堵心,最后只得不欢而散。 钟祈之先前还一副坐不住的模样,现在却又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沈青阮同凌萧走到门口,见他还赖在里面,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双唇动了动,他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闭了口,垂着眼眸走了出去。 凌萧也看了钟祈之一眼,钟祈之收到他的眼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坐席,又在门边腻了一会儿,终究赖不住,还是告辞走了。 凌萧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看着沈青阮,道:“你方才像是有话要说。” 沈青阮轻轻叹了口气,面上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见状,凌萧忙改了话锋,道:“今晚不去前面了吧,芙蓉浦的事也处理得差不多了,过几日就是……你还是少费些神,养精蓄锐才是上策。” 闻言,沈青阮抬头望着他,温和一笑:“你不必这么紧张,说说闲事也没什么,正好转移转移心思。” “钟祈之他……若我所猜不错,是太子那边终于有动静了。至于为何耽搁了这么久,我也不能确定,大概是因着宁王的缘故吧。 钟祈之大概是觉得宁王代替了自己的位子,他不用再面临两难的选择,正在心中暗自窃喜,却没想到太子的人还是找上了他,所以才会茶饭不思。” 闻言,凌萧皱了皱眉:“那就由着他们……” “不然怎样?”沈青阮看了他一眼,又轻轻叹了口气,“这次回乡来,我最大的感触就是世事繁杂,千头万绪,不可能事事都尽在掌握。以前年纪小,心气高,仗着有点小聪明,总觉得可以运筹帷幄,算尽天下人心。 可今次这一番折腾下来,我才发现一人之力是如此微小。 便是将千种可能都想到了,阻止了,它们也会自行生出万种变化,与先前的相比,越发令人应接不暇。 所以啊,我学聪明了。不必事事尽在掌握,只需找到其中最重要的几根主线,将他们牢牢把住了,其余的便是再千变万化,也终究翻不出天去。” “钟祈之本就是太子派来监视我的,现在太子的人要跟他接头也是情理中事。若是咱们阻止了,难免会生出千般变数,届时越发无暇应对。 倒不如让事件按照既定的剧本演下去,咱们只盯着他的动向,只要他不作死,想搞些小动作就由他去吧。” 闻言,凌萧想了想,也点了点头。 第422章 折辱 月亮已经升到半空了,是一轮朦胧的上弦月,被轻纱般的云丝缠绕着,有些凄清的美。 钟祈之就是踏着这样的月色回到院中,不过几十步路,却足足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推开房门,靠窗的矮榻上立着一尊白瓷花樽。花樽白得细腻,不用上灯,在昏暗的月色下也甚是鲜明。 但这远远比不上它下面压着的那张字条来得扎眼,不过一块糕点大小,被他翻来覆去折成了一个四方形。 里面的内容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今夜戌时刺史府,邀公子一叙,务来。 看看天色,已是酉时过半。这个时辰下山已是不早,但他还是踟蹰不已,磨蹭着不想起身。 又皮赖了一会儿,月亮又升高了少许。再不动身怕就要迟了,那个沈大人看着不像个好相与的,别再惹了他不痛快,闹出什么祸事来,出师未捷身先死,岂非大大不值? 这么想着,他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从矮榻上一跃而起,为自己打了打气,转身出了房门。 一路紧赶慢赶,好在赶在戌时前赶到了刺史府的门前。钟祈之犹豫着凑上前去,正拿不准要不要敲门环,却听一阵衣袂翻飞。 他回眸一看,只见墙上立了个彪形大汉,手握佩剑,正拿一双虎目瞅着自己。 “钟公子?”闷雷般的声音响起。 -- 第544页 “呃……是我。”钟祈之道。 “在下刘蜚,奉命在此等候公子,公子请随在下来吧。”说着,他从墙上一跃而下,在钟祈之腰间一揽,不由分说又跃上墙头,然后几个纵跃,带着他在屋脊上疾奔起来。 钟祈之虽不是第一次被人带着飞檐走壁,但之前都是事出紧急,且时间很短,没觉出什么就过去了。 况且之前都是被人托着手臂,这次却被人揽着腰,虽说这样更保险一点,但二人素未蒙面,对方又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糙汉,他还是觉得这样的亲密接触实在没有必要。 “呃……”想着,他轻轻出了声。 大汉低头看了他一眼,以为他害怕,又将他搂得紧了一点,还体贴道:“老爷说此次与公子会面要保证绝密,决不能让外人知道,连家里的下人也要瞒着,在下只能出此下策,还望公子不要介意。” 钟祈之很想告诉他,其实两个大男人搂在一起在院子里到处飞更引人注目,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只轻轻道了一声:“嗯……” 俄顷,大汉终于在一方屋檐上停了下来,又绕到四个角上仔细查看了一番,回头对他道:“公子,到了。” 钟祈之战战兢兢地望着脚下丈余的悬空,哆哆嗦嗦地咽了口口水。 “怪我,太粗心了,忘了公子不会武功。”见状,大汉拍了拍脑门,又亲热地凑上前来,作势去搂他的腰。 钟祈之连忙后撤三步,道:“那个……还是不用了,我……” 话还没说完,眼前的大汉却忽然眉峰一紧,接着整个人欺将上来,一手绕到他背后,在他失足坠地的前一瞬,托着他的腰,同他一起落在了屋檐下方的地面上。 钟祈之僵直地望着大汉近在咫尺的脸,钢刷一般的唇鬓就停在他嘴唇的正上方,几乎要捅进他的鼻孔里去。 “你没事吧?”大汉关切道。 “呃……没事,咱们还是先……”钟祈之磕绊道。 “哦……哦……”大汉好似被烫了一下,猛地松开了手。 钟祈之一个不稳,差点摔到地上,但好歹在大汉奔过来之前站住了。大汉有些失望地看了他一眼,回过头去,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进。”门内传来沈重山低沉的声音,单凭话音听不出喜怒。 钟祈之最怕的就是这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先有太子,沈青阮,后有凌萧,个个都不是好惹的货色,现在又来了一个沈重山。 自从上山以来,他二人还未曾谋面,不知此人的道行与他那位过慧近妖的表侄相比又是如何。 想着,他重重地出了口气,上前一步,伸手要去推门。可一道身影却快他一步,在他头里帮他把门打开了。 钟祈之一个不妨,差点大头朝下栽进门里。大汉又在他肘间一扶,温言道:“小心啊……” 钟祈之寒毛直竖,连道谢都顾不得,慌忙窜进门里,又将门板在身后合上,这才注意到门口正对过歪坐着一个汉子,身穿圆领袍衫,手中擒着一杆大烟枪,正透过重重白气斜睨着自己。 想来此人就是虞州刺史沈重山了,想着,他连忙上前见了一礼。 沈重山一副恹恹的神情,见他见礼也只是潦草地点了点头,放下烟枪,又在一旁的八宝攒盒里捡了个杏脯,扔进口中嚼了,砸吧砸吧嘴,道:“这一向事忙,未有进展之前,也没敢劳动公子大驾。” “这……”听话听音,钟祈之自然不会相信他口里说的,闻言只道,“大人言重了,都是为太子殿下办事,何来劳动不劳动呢?大人有事,尽管差遣就是。” “嗯……”沈重山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在旁边一点,道,“坐吧,别光站着了。” 闻言,钟祈之四下看了看,却并没看见席位,只有一个窄小的矮凳,通常是下人陪床或是给主人捶腿时跪坐的。他不禁一怔,不明白沈重山的意思,不由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沈重山却好似不明其意,又指了指那个矮凳,“坐啊!” 看这样子,是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吗?钟祈之不豫地紧了紧眉心,面色禁不住沉了下来。 “哦……”见状,沈重山却不痛不痒地哼了一声,淡淡道,“那是下人的凳子,钟公子不愿坐,那也罢了,阿蜚!” 话音刚落,大门开了,方才的大汉躬身进来。 “给钟公子抬一桌上好的席面来。”沈重山随手在钟祈之身上点了点,眼角一挑,“记得,要最好的米酒。” 刘蜚答应着出去了,出去之前又在钟祈之身上瞟了一眼。 钟祈之只觉得浑身滚烫,被他轻轻一瞟又凉了个彻底,一阵冷一阵热,脸上禁不住泛起了潮红。 第423章 赐席 见钟祈之面上见色,沈重山轻轻一哂,懒洋洋地寒暄道:“听说公子也是西南人士,自幼在……诶,在哪儿长大的来着?似乎不是虞州吧?” “是虞州近郊的房县。”钟祈之压了压心头愤懑,老实答道。 “哦,房县,房县……”沈重山应了一声,“房县也好嘛,跟虞州隔得蛮近,半个时辰就能打个来回。听说房县的人都是天不亮就来虞州摆摊子,天晚了再坐船回去,小商小贩的,混口吃食也不容易嘛!” 闻言,钟祈之猛地紧了紧身侧的拳头。 -- 第545页 沈重山漫不经心说出来的,正是他母亲和祖母辛苦熬了十几年的日子。 后来母亲长大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又有一身医术,求娶之人不计其数。 本以为终于熬出头了,却不料在那一年春日,他父亲南下游玩,遇到了母亲,将她强纳为妾,搞大了肚子后又弃之不顾,把他们母子扔在房县不闻不问。 好几次日子过不下去了,母亲忍辱给父亲写信,却都如石沉大海,无有回音。 直到他十一二岁的时候,父亲才忽然天神下凡一般,亲自乘船来接他回京。 当时他百般悔恨,说不该被妖妾迷了心窍,专宠于她,还说他们母子寄去京城的十几封信都被那妖妇拦下了,他一封都没看到。 直到前一阵子那妇人死了,他才从妇人的房里搜出这些信件,才知道原来他在西南还有一个儿子。 父亲来得急,走得也急,强行带走了自己和母亲,把年迈的祖母孤零零一人留在房县,只给了她一大匣子珠宝首饰聊做聘礼。 回京后他们就住进了花团锦簇的钟府,高门大户,呼仆唤婢,好不气派。 可他总觉得不安,纵然年小,却比别人多了个心眼,多方打听着,终于寻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原来父亲原本是有一个儿子的,贵妾所生,真正是含着金汤匙落地。 但就在不久之前,这个儿子不知怎的得病死了。父亲中年丧子,生怕断后,这才着急忙慌地南下将自己接了过来。 知道了这件事,他就变得谨慎了起来。一是清楚了自己的斤两,生怕惹得父亲不高兴,又把他和母亲送回那个穷乡僻壤的西南小城。 二是他直觉父亲的另一个儿子死因蹊跷,后来跟母亲一同钻研许久,终于确定他是被人用一种罕见的毒草毒死的。 儿子死了,那名贵妾紧接着也犯了事,被抓起来打杀了,如今府里便是主母一人独大。 这个女子平时深居简出,他来了数月才在中秋佳节上远远见了一面。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她原是小昌候的千金,可因为性子太过清冷,身子又不好,才被那贵妾打压至此。 知道了这个,他本能地感觉不好。可意外的是,主母对他似是颇为喜欢,见了他一面后觉得投缘,还频频招他去院中陪着说话。 渐渐的,他也喜欢上了这个博学多识,大气温婉的主母,与她越来越亲近,甚至连自己的亲娘都冷落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一个平常的新年夜,主母忽然宣布要将他过继到自己名下,并祭拜祖宗,正式成了他的母亲。 这一下,他的身份水涨船高,府里府外的人都高看他一眼。 他也越来越找不着北,一日日混沌下去,直到一年后的冬夜里,母亲的贴身丫鬟急匆匆地跑来,告诉他母亲快不行了。 当时他不甚在意,只觉得母亲是医女,偶尔得些风寒小症不算什么,便继续陪着主母说话。 可他不知道的是,那是他最后与母亲见面的机会。他母亲日思夜盼,用尽全部身家,费尽千方百计才把贴身丫鬟送出重重封锁的院门,却被他这么轻忽地错过去了。 有些事,一旦错过便是一辈子。再次见到母亲的时候,她穿着鲜艳的寿衣躺在冰冷的棺材里。 当时他怕极了,躲在主母膝下不停地哭。可主母貌似没有之前那么有耐心了,见他哭个没完也只是冷着一张脸,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直到很后来很后来,他从当年的无知小童长成了一个男人,蓦然回首,才惊觉昔日变故并不简单。 可时过境迁,如今知道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他是小昌候千金的儿子,主母是父亲独子的母亲,他们互相利用,互相汲取,谁也离不了谁,这已经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了。 于是,陈年旧事只能被暗暗压在心底,不仅不能堂而皇之地说出来,面上还要做足一副母慈子孝的假象。 因为只有这样父亲才会开心,才会踏踏实实地为某前程,而不是得空就去妓院窑子里胡闹,带回来一个又一个妖艳贱货,再由他和主母联手把人踢出去。 这样的心酸往事,夜里想起来都会觉得浑身发冷,更何况被人这么漫不经心地提起来?或许是说者无心吧,但听在他的耳中,就如利箭一般刺耳。 “钟公子?”沈重山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见他终于有了反应,沈重山微微一笑,道,“公子看着面善,似乎与本官昔年为夫人聘请过的一位医女颇为相似……哦,公子莫要多想,在下也只是随口一说。公子乃是小昌候千金之子,侯府千金,一介医女怎可与之相提并论?” 闻言,钟祈之却忽然想起了凌萧的话,猛然回击道:“医女怎么了?医者悬壶济世,正如师者传道受业,此二者当是世间最值得人尊敬之人。” “哦?”闻言,沈重山的眼睛亮了亮,像是觉得颇为有趣,嘴角一弯,笑容里终于带了些暖和气,“公子是这么认为的吗?” “不这么认为干吗要这么说?”钟祈之懒得再跟他客套,也学着他的样子,斜乜了他一眼。 “嗯……”没想到,沈重山却丝毫不以为忤,沉吟片刻,忽然对外面扬声道,“这个刘蜚,怎么抬个席面要这么些功夫?抬过来了就赶紧送进来,钟公子还等着呢!” 第424章 他是不是..... 抱你了? -- 第546页 沈重山话音刚落,房门就开了。刘蜚站在门口,身后站着两个小厮,手中果然抬着一张丰盛的席面。 沈重山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厮立刻抬着席面进来,放在沈重山右下手的地方。刘蜚也跟了进来,不着痕迹地将那个下人坐的矮凳拿走了。 房门又一次合上,沈重山指了指席面,对钟祈之做了个请的手势。钟祈之站了这会儿功夫早就累了,见状也不客套,掀起衣摆坐了下去。 见他爽快,沈重山的双目又亮了一下,抬手将烟袋锅子灭了,又拈起酒杯,对他遥遥敬了敬。钟祈之也不废话,自己给自己斟了酒,仰脖灌了进去。 “好!”沈重山轻轻击掌,也仰头喝下了自己杯中的酒,放下酒杯,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打量。 钟祈之被他盯得发毛,又被他先前的刁难弄得有些气闷,不由不豫道:“大人看着在下做什么,是又觉得在下与哪个贩夫走卒长相相似吗?” “呵呵呵……公子真是风趣!”闻言,沈重山仰头大笑了起来,“公子这般样貌,岂是普通的贩夫走卒能比的?便是少一丝富贵,也断不能养出如此娇嫩的面皮来啊。” 闻言,钟祈之古怪地盯了他一眼。 沈重山见状怔了一下,连忙失笑地摇了摇手,道:“公子许久不回西南,想来对家乡民俗有些生疏了。咱们跟京里不一样,向来是有什么便说什么,喜欢直说,不喜欢也直说……” “那大人方才那番话,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在下呢?”钟祈之讥讽地打断了他。 “喜欢啊……”没想到沈重山竟然毫不避讳地承认了,转言又道,“公子这副面皮,本官瞧着甚是喜欢。可是脾性嘛……呵呵……” “呵呵……”钟祈之也皮笑肉不笑地附和了两声,转眼看见他保养得宜的两撇八字胡,不由暗暗翻了个白眼。 沈重山乐呵呵地盯着他,似是对他的一举一动都甚感兴趣。 见他只是垂头坐着,又热心招待道:“公子也请尝尝府里的菜肴,都是虞州……呵呵,都是西南风味,和殒剑山上那些干瘪汤水不一样。公子许久没回家乡,想来也甚是想念吧?” 钟祈之瞥了他一眼,摸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一晚上没吃饭,忍到现在确实有些饿了。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他想着,抓起双箸在桌上一顿,先挑着席上最硬的一道炙猪腿下了手。 他吃着,沈重山看着,不时还提醒他喝点汤,小心噎着。 一开始他还不太适应,总觉得他没憋着好屁。可等了许久他都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是耐心地看着他吃饭,他吃了一刻钟,他就看了一刻钟,好像一个许久没见亲儿的老父亲一般,倒把他给弄糊涂了。 终于,一桌子菜被他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钟祈之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 沈重山笑眼弯弯,透过他望着虚空,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经久的往事:“阿勇小时候也最爱吃猪肘,一次能吃一整只。可惜那时候没那么多闲钱,最多能给他买块猪皮打打牙祭。后来富裕了,他人也大了,不爱吃这些粗糙食物了,竟学那些贵人吃起细粮来。唉……” 他呵呵一笑,又垂下目光望着钟祈之,道:“公子今年多大了?” “刚满二十,怎么了?”钟祈之翻了翻眼皮。 “二十……”沈重山沉吟了一下,“行过冠礼了吗?” 钟祈之不耐烦地往自己头顶指了指,终于忍不住,道:“沈大人,您深夜将在下招来,不会只是为了闲谈家常吧?沈府可有宵禁,在下这点微末功夫,可瞒不过沈府护院的眼睛。” “诶,无妨。”沈重山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有阿蜚在呢,他的轻功好,把你送上山去不成问题。” “呃……”一提到这个名字,钟祈之全身不由僵直了一下,下意识地往门边看了看。 “怎么?”见他状态有异,沈重山诧异地扬了扬眉,想了想,试探道,“他是不是……抱你了?” “啊?”钟祈之怪叫一声,见鬼似的看着他。 “噗哈哈哈……”沈重山却大笑起来,这一笑不打紧,他面色涨红,几乎喘不上起来,大咳了几声才缓过来。 “哎哟,哎哟……”他揩着眼角道,“阿蜚这个一喝醉酒就抱人的毛病哟……” “什么,他喝醉了?”钟祈之诧异道。 沈重山点了点头:“想来公子也没见过如此醉酒之人吧?我也只见过他一个,喝醉了面上一点不显,但行为举止与平时迥异,逮着谁都抱,甭管男女。 兄弟们有一次喝大了,他抱着老四非要香人家一口。把个老四气得,拿着水瓢追着他打了半里地……” 钟祈之正听得有些起兴,他却忽然停下了,接着面色一暗,喃喃道:“唉,老四,老四……二十岁,荒郊野地里,连冠都没来得及戴……” 闻言,钟祈之心下一动,忽然明白了什么,又细细看了看他的双眼,就见里面波光闪闪,一双面颊也泛起红晕。 原来醉酒的不止刘蜚一个,他心道,这位沈大人也不知喝了多少,才会对着他一个外人生出如此之多的感慨。 正想着,沈重山又回过神来,一番叹息之后眼神倒是清明了些。 他又看了看钟祈之,忽然从胸口掏出一方白丝巾帕,放在桌面,然后将其展开,露出里面一颗红豆大小的珠子来。 -- 第547页 “把它下到阮哥儿的茶水里……”他开门见山道,“让他喝下去。” 第425章 红豆本无赖,毒蛊毒人心 “啊?”要么顾左右而言他,重要的话一句都不提,要么直切要脉,连点过渡都没有。 钟祈之被这位刺史大人特立独行的行事方法弄得两眼发懵,不由伸长了脖子,盯着那珠子道,“这是……毒药?” “非也。”沈重山摇了摇头,“这不是毒,而是蛊。” “蛊?”钟祈之瞪了瞪眼,“什么蛊?血蛊,长生蛊,两生蛊……” “都不是……”沈重山道,不欲把实情全盘托出,只笼统道,“这不是西南的蛊,具体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连叫什么都不知道?”钟祈之一脸彷徨地看着那颗红珠,皱眉道,“这不明不白的东西吃下去,不会死人吧?” “哪那么多废话!”不想他这么机灵,沈重山也懒得扯谎,直接像呵斥下属一般喝止了他。 钟祈之被他的威慑一震,忽然有种不敢造次的感觉。 沈重山见状又缓了缓语气,道:“殿下还要留着他的命为自己建功立业呢,怎么舍得杀了他?这珠子你放心用就是,殿下的东西,你还有什么不信的?” “这……”钟祈之为难道,“既然殿下将东西给了大人,就是让大人行事。大人却又将东西转交给在下……这,貌似不合规矩吧?” “你在跟我谈规矩?”沈重山骤然冷下了脸,掀了掀眼皮,道,“这东西本就是给你的,你住在山上,又不主动跟山下联系,给你递个话比登天还难。殿下的旨意一早就到了,我今日才联系上你,已经耽误了不少功夫,你却还在这儿啰啰嗦嗦,是不是不想干?” “这……”钟祈之转了转眼珠,精明道,“殿下的旨意怕不是宁王殿下带来的吧?既然过了宁王殿下的手,又为何不由他直接执行了呢?他的身份可比我方便,王爷赏的茶,沈青阮可不敢不喝。” “你……”沈重山好气又好笑地张了张嘴,“没看出来啊,公子还有这么个自以为是的坏毛病。谁说殿下的旨意是宁王带来的了?殿下就不能直接派人和本官交接吗?” “不经过宁王殿下,而是另外派人与大人交接?”钟祈之一脸的不敢苟同,“如此画蛇添足之事,殿下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呢?” “你这话说的……”闻言,沈重山却露出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笑,“殿下就不能有什么秘密任务瞒着宁王,单独交付给我吗?” “这……”钟祈之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不会吧。宁王可是殿下的心腹,他就算瞒着所有人,也断不会瞒着宁王的。” “呵,心腹?”沈重山一脸鄙夷,“公子这话,未免说得有些天真了吧?皇室哪有亲兄弟,更何谈信任?这个道理连我这个乡野村夫都懂,公子来自机关枢纽的京城,怎么反而幼稚起来了呢?” “嗯……”钟祈之沉吟了一下,也卖了个关子,“这个不好对外人说,但他们是不一样的,宁王不会背叛太子,太子有事也绝不会瞒着宁王。” “哼……”见他比自己想象的还难对付,沈重山渐渐不耐了起来。 可心思一转,他忽然砸了咂嘴,道,“不对啊,自从本官将太子之命告知公子,公子就一直避而不谈,还将话题扯来扯去,就连本官也险些被你绕进去。看公子这意思,难不成是生了什么别的心思,想要忤逆殿下吗?” “大人言重了,这在下可不敢。”钟祈之大概摸出了他的底,也变得油滑起来,“其实并非是在下抗命不遵,只是不知道这个「命」究竟是不是太子殿下的命。若是,那在下刀山火海在所不辞。可若不是,那……呵呵……” “公子此言何意?”沈重山眯了眯眼,“莫非……是不信任本官?” “哈,大人这话问得也有些天真了吧?”钟祈之轻轻一笑,反将了他一军,“在下与大人素未谋面,性子人品一概不知,又何来信任一说?说到底,咱们都是殿下手下的人,听他号令行事,私下里的交情不要也罢,省得被殿下知道了,还要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在下一向只听殿下的示下,便是殿下不便露面,也会派专人与在下联系。方才在下出于礼节,对大人恭敬有加,可并不意味着就真的会听凭大人差遣。 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事,一步踏错,在下便即万劫不复。因此,除非大人有殿下的手书或是信物。否则,在下怕是要让大人失望了。” 说完,他再不看沈重山,垂眸静坐于席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正气凛然,宁死不屈的模样。 可沈重山却似根本没把他放进眼里,见状轻蔑一笑,悠然道:“所以说,我最讨厌聪明人。尤其是,自作聪明的人。” 闻言,钟祈之双瞳猛然一缩。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沈重山好整以暇地乜着他,“难道公子能因此就说那将军不是忠臣吗?” “你……”钟祈之猛地抬眼,惊疑不定地盯着他,心念急转间忽然醒悟到了什么,双腿一动,竟然下意识就要往外逃。 沈重山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却毫不在意,甚至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道:“殿下派给咱们的任务想来差不多,本官这边阻力重重,公子那厢大概也不好过。眼看着七月初七迫在眉睫,再不想些别的办法,难不成要坐以待毙,等着殿下的棍棒落到自己身上吗?” -- 第548页 “年轻人,头脑要灵活一点,莫要守着老一辈的规矩不放。殿下的目的咱们都清楚,只要能帮他达成霸业,又何必拘泥于用哪一种形式呢?” “殿下毕竟远在京城,对局势的把控没有那么及时。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将公子派来虞州,又与本官亲近,就是要咱们做他的左右手,在他力所不能及的时候出奇制胜。公子一味墨守成规,最后完不成任务,殿下只会觉得你愚蠢,可不会褒扬你的忠心!” 第426章 酒盟 钟祈之全身紧绷,小腿肚子已经打起转来。但他竭力按捺着心头惴惴,做出一副平静样子,道:“我可没有大人的好本事,也搭不起大人这艘大船,大人要尽忠心,自己去尽就是了,何故把我牵扯进来?” “啧啧,公子此言差矣。”沈重山伸出食指摇了摇,“人各有所长,在下这个计划里还真是缺公子不可。” “就是让我给他下药?”钟祈之转了转眼珠。 “没错。”沈重山点了点头,“阮哥儿最近越来越警惕,寻常人都近不了他的身,我的人就更是不能。你与他们走得近,坐下来喝喝茶说说话的功夫,药就下进去了,岂不便捷?” “喝喝茶说说话的功夫?”钟祈之咽了口口水,“你知不知道他身边都是些什么人?一个湛卢,一个凌世子,哪个是好惹的?两个人又都会功夫,要是我下药的时候被他们瞧见了,或是沈青阮喝了药出了什么事,那我岂不是要大祸临头吗? 大人这个主意出得倒好,单派我一个去,你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就是坏了事也扯不到你身上。可我呢?我又不傻,何苦要做你的炮灰?” “啧……”闻言,沈重山又砸了咂嘴,“你这个孩子,聪明劲儿是有点儿,却还是没聪明到家。怎么,难道你以为本官会毫无准备就招你前来吗?”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钟祈之忽然紧张起来。 “呵,没什么意思。”沈重山道,“本来我也没想走到这一步,大家难得糊涂,精诚合作,这样挺好。没成想公子自己撕破了脸,那本官也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了。若本官所知不错,公子在房县还有家人吧?” “你!”闻言,钟祈之一腔热血瞬间冲到了头顶。 “这么惊讶?”沈重山又冷笑了一声,“看样子,本官在公子心中的形象还不错啊。公子夙夜只身前来,心里的算盘大概也打过几轮了,就没想到本官会用这一招吗?” “你……卑鄙……”钟祈之红着眼,咬牙切齿道。 “哼哼……”沈重山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又在八宝攒盒里捡了个蜜波罗,缓缓嚼了,“我的人只是在公子老家的院子外面守着,无事不会惊动她们。公子想来也有近十年没见过外婆了,我的人倒是替公子瞧了一眼。 老人家精神很好,身子骨也硬朗。等这事完了,公子当即可以回乡与外婆团聚。她老人家见到公子,心中也必定欢喜。” “沈重山……”钟祈之恨得几乎掉下泪来,但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软蛋,纵然心底狂跳,面上还是竭力维持冷静,只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诳我?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想让我为你卖命,大人未免把祈之想得忒也小了!” “诶,怎么会呢?”沈重山慢悠悠地从桌案下取出一个荷包,一拉带子,「叮咚」两声,从里面掉出一个翡翠镯子来,“本官就是没敢小瞧公子,所以才命人取了一件老夫人的贴身信物。这个镯子成色不算好,想来是钟大人来房县之前就戴着的,算是老物件了,公子应当还认识吧?” 一见那镯子,钟祈之就再也坐不住了,挪着发麻的双腿趋步过来,一把从他手中将镯子夺了过去。 “阿婆……阿婆……”他缓缓摩挲着镯子,细细看着镯子里流动的玉色,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钟公子……”沈重山含笑要说什么。 钟祈之却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大吼道:“沈重山!你这个畜生,你对我阿婆做了什么?你不是说只在外面守着吗?那这个镯子是怎么来的?” 猝不及防之下让他得了手,沈重山不由大怒,一把甩开了他,又一招擒拿将他按在地上,踩住他的脖颈,道:“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婆,莫说是她手腕上的镯子,就是要她的命,我也费不了吹灰之力。本官堂堂刺史之尊,何必扯谎来骗你?” “那……是怎么……”钟祈之满脸通红,话都说不顺畅,却还是拼命扭头怒视着他。 沈重山的眼底掠过一丝狠厉,似是想要刁难他,却不知为何又变了主意,只道:“她做饭的时候怕磕碰了,把镯子放在了窗边,我的手下就顺手拿了来,就这么简单。” 钟祈之大口喘着粗气,仔细想了一下,虽然他说得简单,但这个习惯的确是外婆十几年前就有的。 凭他们的本事,从一个年迈老妇的眼皮子底下偷一个镯子也不是什么难事。所以,此言应当不虚。 想明白了,他也认了命,挥挥手示意沈重山放他起来。见状,沈重山也不磨蹭,脚一抬,钟祈之身上的力道卸了,立刻翻起身来。 “药给我,我做。”他将手伸到沈重山面前,面无表情道。 “欸,这才好嘛!”沈重山也松了口气,伸手将帕子小心捧过来,又道,“这可不是一般的蛊,就这么小小的一粒,就能控制对方的心魄,让他对咱们言听计从。咱们只要让沈青阮喝下它,那沈氏的秘密还不是想知道多少就有多少?届时殿下想利用沈青阮做什么事情,也只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 第549页 闻言,钟祈之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沈氏,沈氏,你说得还真是顺口,心里就不觉得硌得慌吗?” “哼……”沈重山冷冷一笑,“此话不必再谈。沈氏与我的只不过一个姓氏而已,可天下姓沈的多了去了,本官就当自己倒霉,跟他们重了姓,又有什么好硌得慌的?” 听他如此说,钟祈之也不再纠缠,只道:“如何使用?” “将此珠下入水中,则形体立散,无色无味。届时再滴入这个……”沈重山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来,“这是药引。等沈青阮将水喝下去了,珠子和药引就会在他体内融合,进而达到咱们想要的效果。” 钟祈之将瓷瓶接了过去,打开看了看,只见一汪粘稠的红汤,又闻了闻,皱眉道:“怎么好像是血?” “我于医药之道也不甚精通,但我问过医官,据说是混合了十几种名贵的草药,可能也有什么动物的血吧。”沈重山信口胡诌。 钟祈之胡乱点了点头,又把瓷瓶封好,放入乾坤袋中。 沈重山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道:“小心些,千万莫磕碰了。就这么一点,洒了可就没了。” “知道了,放心吧。”钟祈之不耐道,又伸手去拿白丝绢帕上的珠子。 “等等!”沈重山却制止了他,“这珠子娇贵得很,遇水即溶,你千万小心保管,莫让它碰到手指上的汗渍。” “这么麻烦?”钟祈之皱了皱眉,不过还是照他说的,小心用帕子将珠子包好,放进怀中。 “行了吧?”收拾好了,他不豫地盯着沈重山,“我明晚就将药下下去,你也遵守约定,让你的那帮走狗从我阿婆家撤出来!” “放心!”沈重山拍着肚皮打包票,“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外婆对我又没有用处,只要目的达成了,我费那个力气守着她干什么呢?” 钟祈之又盯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去,道:“那就告辞了。” “公子留步!”沈重山却喝住了他。 “怎么?”钟祈之不豫地回过头来。 “呵……”沈重山也站起身来,走到钟祈之身前,低头俯视着他,“没什么,只是再提醒公子一句,千万莫要错了主意。这事成与不成,我自有一套验证的方法。你只有两日的时间,届时药若是还没下下去,那房县那边……” “放心。”钟祈之打断了他,“我也不愿将阿婆置身险境,说了明日就是明日,届时你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法子就尽管去验,本公子也不是轻易食言之人。” 闻言,沈重山静静地审视了他一会儿,钟祈之也毫无惧色地与他对视。 片刻后,沈重山率先撤回了目光,哈哈一笑,从桌案上拈起酒杯,道:“那就这么定了,合作愉快。” 钟祈之懒得跟他废话,直接从他手中将酒杯夺了过来,仰头一下子饮尽了,然后将杯子往地上一扔,转身大摇大摆地出了屋子。 第427章 铁汉柔情 刘蜚还守在门外,见钟祈之一脸愤懑地出来不由一怔,上前两步想说什么,却被他眼中的厉色定在了原地。 “带我出府……”钟祈之冷声道,“别碰我的腰!” “呃……”刘蜚一愣,瞬时犯了难,在他身上打量了一圈,忽然点了点头,一把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喂!”钟祈之登时狼嚎起来,“不是不让你碰我吗?” “公子只说不让在下碰你的腰,在下确实没碰你的腰啊。”刘蜚道,身形伴随着话音已经升到了半空中。 “你你你……”钟祈之不由七窍生烟,“你松手,把我放下去!” 刘蜚低头看了看二人身下丈余的虚空,为难道:“公子确定吗?” “呃……”钟祈之一句话哽在喉头,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不由憋得脸色通红。 见他始终沉默,刘蜚倒是贴心安慰道:“公子莫要害怕,再坚持一会儿,在下很快的。” “呃……”钟祈之一张脸气得紫胀起来,“你给我……闭嘴……” “啊?啊,好……”刘蜚委屈地应了声,果真不再说话了。 二人静静地在空中飞驰了一会儿,突然向上行去,吹到身上的夜风也沁凉了起来。 钟祈之觉出不对,往四周一看,只见触目皆是参天巨木,不由惊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殒剑山啊。”刘蜚道。 “殒剑山?”钟祈之忙道,“都出了刺史府了,做什么还不把我放下来?” “可是已经很晚了……”刘蜚看了看天,“公子一个人进不了山门的。” “那现在呢?”钟祈之道,“现在进去了吗?” “在下抄的近路,马上就进去了。”刘蜚道。 钟祈之忍了忍,没再做声。 刘蜚似是有些高兴,抱着他的手紧了紧,飞得更稳了一些。 又过了大概一刻钟的功夫,耳边响起了熟悉的瀑布声。钟祈之连忙四下看了看,认出是沈府后山的一处小径,忙道:“快把我放下来!” 刘蜚似是有些不愿,但又不想惹他不快,便在一棵大树的树肩落了下来,却仍是抱着他,不肯让他落地。 “大哥……”钟祈之脸上青黑一片,“麻烦你睁开眼好好看看,我不是你那老相好,也不是你家中的小闺女,老子甚至连个女的都不是!咱们两个大男人,深更半夜,荒郊野外,这……这成何体统!” -- 第550页 可刘蜚似乎把他后面的话都过滤了,只听到了「大哥」二字,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竟然泛起了水光。 “老四……你怎么这么早离开了哥哥们呀,咱们不是说好的,有难一起当,有福一起享。三个哥哥都活下来了,怎么单就你……你才二十岁,多么年轻啊……呜……”他一下收紧了右臂,将头埋在钟祈之的颈侧,哭得稀里哗啦一塌糊涂。 钟祈之全身僵直,汗毛倒竖,却又不敢乱动,生怕再激起他什么伤心的回忆,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举动。 刘蜚哭了一会儿,又松开手,低头看了看钟祈之的脸,慌忙道:“老四,你说话啊!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要吓大哥啊!” “呃……”钟祈之刚要张口,刘蜚已经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还拼命地摇晃他。 钟祈之被他晃得几乎散架,战战兢兢地往身下看了看,只见刘蜚脚踩在一颗起码三丈高的古树上,他们站的地方距离地面少说有一丈。 更何况地面也不是一马平川,而是陡峭的山径。这要是一个不稳摔下去,真不知会滚到什么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里。 “唉,大哥,大哥……”他试着稳定刘蜚的情绪,“你看看我,我叫钟祈之,不是你口中的老四。你快看看我,快啊!” “啊?”刘蜚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却抱得更紧了,“老四,呜……老四,我就知道是你……” 钟祈之彻底无语了,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襟,任他一味摇晃也不再做声。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了,刘蜚还在痛哭。钟祈之已经被他晃得快要昏睡过去,这时却听天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响动声移动得极快,好似一只巨鸟,顷刻间就到了他们近前。 钟祈之一愣,定睛看去,就见前面不远处的树枝上似乎立了个什么东西,远看着像是个人。可那枝条只有手臂粗细,如何能撑得住一个人的重量? 正当他狐疑时,对面的东西忽然动了,又向着他的方向逼近了几步,接着发出一声惊疑:“是你?” 这下钟祈之也听出了来人是谁,忙道:“湛卢,是我,哎哟,快来救我!” “你……”湛卢的声音里却透着十二万分的不敢置信,“你……你和他……你们……” “什么我们?”钟祈之鬼叫道,“哎哟,这个人喝醉了酒,抱着我不撒手……” “喝醉了酒?”湛卢疑道,“喝醉了酒为什么会抱着你?” “不是抱着我……哎哟,这要怎么说啊,你来他也抱着你啊!”钟祈之无奈道,“湛卢小兄弟,湛卢大哥,你先把我救出来,别的事咱们待会儿再说,好不好?” 湛卢沉吟了一下,忽地飞身起来,凌空垂直坠下,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刘蜚早就听到了湛卢的动静,但似乎并不怎么在意,直到他把钟祈之从他怀里往外扯,他才激动起来,跟湛卢开始了拉锯战。 “哎哟,哎哟!我的胳膊,我的腰!”钟祈之不住鬼叫着。 “叫什么叫!”湛卢厉声道,“再喊就把全山的人都喊起来了,公子这几日这么辛苦,你就不能让他省点心?” “呜……”闻言,钟祈之立刻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忍不住阵阵呼痛。 湛卢扯了一会儿,发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抛下钟祈之,出掌向刘蜚肩头攻去。刘蜚躲避不暇,只好把钟祈之放下,凝神接了他这一掌。 钟祈之落到树枝和树干连接的夹角处,忙不迭伸手搂住了树干,接着往下看了看,一刻也不耽误,手脚并用,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往下滑去。 刚滑到一半,忽听湛卢一声怒吼:“喂,你干什么?” 他一愣,抬头一看,就见刘蜚扯着湛卢的一只手臂,正不由分说把人往怀里拉。湛卢满含怒气的拳头已经凌罩在他头顶,可他却视而不见。 「砰」的一声巨响,接着是一声凄惨的「哎哟」。 钟祈之心里念着佛,又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匆匆从树干上滑下来,马不停蹄地顺着山路往上跑去。 一路穿林过园,他就着朦胧的月色,走错了不知几条岔路,终于疲惫不堪地回到了客院。 这一番折腾,回到院中时已是子时过半。跑出了一身的汗,夜深了也不好折腾下人抬水沐浴,只好用铜盆里的水擦身。 宽衣的时候从胸口掉出一方丝帕来,他心下一惊,忙打开看了看,见红珠完好无损才又放了心。接着他又从乾坤袋中取出那只瓷瓶,开盖闻了闻,眉心不禁紧了紧。 将瓷瓶封好了,又将红珠包裹严实,他擦净了身上的汗,就这么光着脊梁躺到床上,望着黑黢黢的屋顶,重重叹了口气。 第428章 混蛋,竟敢欺负我! 晚饭后,赵菁芜和钟祈之相继离开,凌萧和沈青阮便在院子里的荼蘼花架下煮了些茶,随口聊了几句,沈青阮面上就涌上了一丝倦色。 见状,凌萧将他送回了自己的院子。沈青阮又留他尝了尝新摘的莲子,二人在廊檐下坐下,说不得又煮了一壶茶,就着溶溶月色,把方才没说完的话题继续聊了下去。 一来二去,原本的困意不见了,起了兴致又摆上棋盘,对坐手谈了一局。 没想到沈青阮智计过人,棋却下得平平。倒是凌萧大开大合,颇有将风,将他杀得片甲不留。 -- 第551页 一连对了三局,看天色已是中夜,凌萧不欲打扰他休息,便告辞欲走。 沈青阮却兴致正高,说什么也要把输掉的面子赢回来。可凌萧硬下心肠,不由分说站起身来。沈青阮无法,只得丢了手中的棋子,也站起身来,打算送他回去。 凌萧淡淡笑了笑,道:“你送我我送你,来来回回,岂不要闹到天亮?” 沈青阮有些沮丧,想了想,道:“要不你别回去了,就在我这里歇下吧。原本我也没打算让你住到客院去的,只是当时事情太多,我怕扰了你清净。现在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你还是搬过来,离我近一些。” 凌萧沉吟了一下,又看了看他,微笑道:“我留下了你又要缠着我弈棋,下不过我又不许我让你,还非要赢上一局才肯去睡觉,这么难伺候,我可应付不了。” 闻言,沈青阮轻轻白了他一眼,神色一正,道:“你是因为他才要回去的吧?” 他没说是谁,但凌萧立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晚饭后不久他就出门去了,不知见了何人,又做了什么,我心中总是不放心。” “他下山去了……”沈青阮轻声道,没看他,抬首望着姣美的弦月。 “下山……那便是去刺史府了。”凌萧道,心中忽然有些恼怒。 “凌萧……”沈青阮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事,忽然低下头来,幽幽地望着他,“你重情重义,心地敞亮,事无不可对人言。但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资本的。” “钟祈之与你的立场不同,你以为你是在引他向善,是为他好,殊不知你的善意会否就是将他最终逼上绝路的推手。 所以,切莫偏执。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也许在你看来背信弃义的所为,才是他眼下唯一的活路啊。” 凌萧怔了怔,沈青阮的双眸映着月色,好似两湾深潭。他想潜下去看看清楚,却发现深潭是没有底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性情越来越沉稳了。这本该是好事,毕竟只有在磨砺中成长,才能变成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 但不知为何,他不喜欢他这个样子。太沉郁了,远远超出了他的年龄,总让他联想起那句不祥的俗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微微闭了闭眼,他道:“我不去找他,只留意着他的动静。” 沈青阮顿了顿,似是要反驳什么,最终却放弃了,只道:“一定要走吗?” 凌萧踟蹰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 沈青阮轻轻叹了一声,道:“也罢,反正日子还长,总有秉烛夜谈的机会。明日我再去找你,还有些话要说与你听。” 如此,凌萧微微点了点头,道了句「留步」,便独自出了院门。 走在幽香遍野的山路上,他的心情有些郁郁。青阮说出来的话他明白,青阮没说出来的话他也明白。 先前将他安置在客院,是怕害了他。现在请他搬到自己的住处,是要护着他。 原本他来虞州是要帮他的,却没想到忙没帮成,麻烦却惹了一堆,还要他费心照看自己。现在想想,真是憋屈。 一路穿花拂叶,眼见着前面不远处就是客院了,他的双耳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动静。 那动静极轻,有些像是野兔在草丛中奔跑,又像是倦鸟踏叶归巢。 但他立刻认出那是轻功高手在林间飞驰的声音,且身法有些耳熟,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的树林里一道青蓝色的身影迅捷闪过,是湛卢。 原本没什么奇怪的,方才他送青阮回院后不久,青阮见湛卢有些无聊,就放他出去撒欢了。 湛卢本就喜动不喜静,又少年血热,听说经常半夜不睡觉,在山间上蹿下跳,府里的人都习以为常。 但诡异的是他的状态,他似乎极为恼怒,衣衫不整,连一向一丝不苟的发丝也蓬乱着,看样子倒似是跟人打了一架。 湛卢飞身到他近前十丈左右就停了下来,落在一棵合欢树下,抬手成掌,在树干上劈砍杀伐起来。 随着「呼呼」的掌风,粗壮的树干被他击得频频颤动,小伞一样的合欢花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在月色下闪着粉色的微光,如此场景,倒是如梦似幻。 可凌萧心中越发诧异,忙飞身掠到他近前,道:“湛卢,出什么事了?” 湛卢似是没听到他的动静,闻言微微惊了一下,回过头来,目光中透出一丝忌惮,张口便道:“你的身法竟然能瞒过我的耳朵!” “呃……”现在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吗?凌萧腹诽着,又问,“到底怎么了?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没想到,一听见这个,湛卢的脸瞬间涨得更紫了。 “我……他……”他恼恨道,抬手又在树干上击了一掌,“混蛋,竟敢欺负我!” 欺负?凌萧不禁大为惊异。凭湛卢的本事,寻常人想要近身都是难事,谁会那么不要命,上赶着欺负他? “什么人,对你做了什么?”他道。 湛卢冷冷地瞅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不关你的事!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外面闲逛什么?” 凌萧本是好心询问,被他没鼻子没脸地怼回来,心下也有些不快,但碍在他今晚状态异常,他也没跟他计较,只道:“刚从你家公子处回来。” “现在才回来?”谁知,湛卢闻言越发不豫,“你知不知道他近日有多累?白日里发困,夜里又睡不着,好容易迷糊过去,过不了一两个时辰就又惊醒了。你还缠着他不让他休息,是看不得他好过吗?” -- 第552页 青阮这个报喜不报忧的性子还真是……听了湛卢的话,凌萧也不禁拧紧了眉心。 还好他今晚说什么也没留下,否则大概此时还在被他拉着对弈,说不得一直熬到天明,又是一夜无眠。 见他半晌不答言,湛卢轻轻哼了一声,也不告辞,转身就要走。 见状,凌萧下意识喊住了他。可湛卢回过身来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轻轻叹了一声,道:“无事,你走吧。” 说完,他也转身想要离去。这次却是湛卢扬声叫住了他。 “怎么?”他回过头来。 湛卢眸光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道:“反正也睡不着,不如你同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凌萧问。 “啰嗦什么?”湛卢不耐道,上前托住他的手臂,轻轻一送,两人一同轻身掠起,向着后山飞去。 第429章 孩儿拜见父王 凌萧见湛卢不像胡闹,便任由他带着自己在林间疾速穿行。 渐渐地,树木渐渐稀少起来,眼前出现了几点亮光。他定睛一看,不远处竟是一片房舍。 屋宇叠肩,亭台楼阁,犹如仙境。他在山上这么久,竟然不知道沈府中还有如此一方宝地,不由诧异地看了看湛卢。 湛卢收到他的眼风,带着他在树林外站定,道:“这是府里的另一片客舍,专门接待王族的。你们的那个什么宁王殿下,还有寒少爷和他家的那个苹果亲王都住在这里。” 苹果亲王?凌萧想了想,意识到他说的是紫柰亲王,不禁心下发笑。 “你带我来这里,是要找他们中的谁?”他道。 “谁要找他们?”湛卢鼻尖一翘,摆出一副鄙夷之色,“那些木头疙瘩,无趣得很,我要带你去找一个好玩的人!” “好玩的人?”凌萧微微一笑,倒是被他勾起了几丝兴趣。 “没错!”湛卢道,不再多言,拉着他大步向前行去。 果然是王族驻地,他们没走几步就遇到了一队巡逻的府兵。 看见湛卢,一行十人纷纷驻足行礼。湛卢也对他们挥了挥手,道:“我去找个人,你们继续!” 府兵们又躬身行了一礼,也不废话,目不斜视地继续前行了。 凌萧被湛卢扯着,二人转过几面院墙,眼前现出一个形制规模都稍稍收敛的小院。 院门上方依然是两个模糊的古篆字,边角都被风霜侵蚀没了,只留下中间两个不规则的圆,远看着活像「虫仓」。 凌萧正盯着那两个字仔细辨认,湛卢已经走上前去,毫不客气地撞了撞门环。 见状,凌萧心下一凛,忙上前道:“小声些,这么晚了,里面的人或许已经睡下了。” “睡什么睡……”湛卢撩了撩眼皮,“夜猫子都没他能熬,这个时候他肯定还在摆弄他那些宝贝玩意儿呢!” “什么宝贝……”凌萧还待问,院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头顶双髻的小童钻出头来,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又将目光锁定在湛卢身上,张口就道:“孩儿拜见父王!” 凌萧一愣,转头看向湛卢,就见他凝眉思量了一下,随即朗声道:“太子参!” “嗯……”小童点点头,又道,“猫看到老鼠为什么拔腿就跑?” “因为它要逮老鼠!”湛卢扬着头,胸有成竹道。 “有一个人跟你同父同母,但却不是你的兄弟姐妹,他是谁?”小童加快了语速。 “是我自己!”湛卢立刻答道。 “倭瓜的父母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叫南瓜,二儿子叫西瓜,三儿子叫什么?” “你都说了呀,叫倭瓜!”湛卢拉长了尾音。 “嗯……”小童赞许地点了点头,转了转眼珠,又道,“最后一个问题,答出来就让你进去。” “喂,怎么还有?”湛卢不满道,“往日都是答对三题就让进的,今天已经答对了四道了,怎么还没完?” “因为你们是两个人啊……”小童头脑清晰,“让你们答五道题,已经是打了折扣了。” “你……行行行!”湛卢不耐道,“快说快说!” “嗯……”小童沉吟了一下,“一只黑狗,不叫不吼,猜一个字。” “猜字?”湛卢顿时皱起了眉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话还没说完,他眼角余光往身边一瞥,瞬时来了主意。 “喂!”他对凌萧道,“你在这儿杵了半天了,总不能一点力也不出吧?一只黑狗,不叫不吼,打一个字。是什么,快说!” 凌萧凉凉地瞥了他一眼,道:“不叫不吼我才能猜啊,你叫的这么响,把我的思路都打断了,还怎么猜?” “啊?这么难吗?那我不说话就是了……”湛卢郁郁道,心思一转,又「咦」了一声,大叫道,“不对……你骂我是狗!” 「噗嗤」一声,小童已经掩嘴笑了起来。 湛卢怒极,正要冲过来跟凌萧干架,却听院内响起一声询问:“是卢儿来了吗?听这动静就知道是你,怎么,又睡不着觉,来翁伯这儿玩了?” 话音未落,一阵「笃笃」声跟着响了起来,一步一步,正向着院门靠近,听起来像是木头杵到砖地上的声音。 湛卢立即停了手,又恶狠狠瞪了凌萧一眼,忙不迭地推开小童,进到院子里,道:“翁伯你怎么出来了,你腿脚不好,我进来找你就好。” -- 第553页 这话从湛卢嘴里说出来,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能让他好言好语温柔以待的除了沈青阮,这还是头一个。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有如此本事,凌萧不禁起了好奇。 又联想起他口中的「翁伯」……姓翁,又住在沈府的客院里……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 正想着,「笃笃」声已经到了近前。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翁拄着拐杖走出门来,先扔了一块糖给那小童,又看向凌萧,眼前一亮,口中「嚯」了一声,赞道:“好气派的人物!前几日看见宁王,就觉得清俊不俗,可今日得见公子,才知道竟是天外有天!” “呃……”凌萧怔了一怔,湛卢也竖起了一双凤眼。二人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湛卢一双丹凤目在凌萧身上打量了一圈,「哼」的一声扭过头去,翘起了鼻尖。 “将军过奖了……”凌萧拱手道,“将军才是温润儒雅,令人见之便心生亲近。” “呵呵呵……”老翁连连点头,脸上已经笑成了一朵花,“人长得俊,话说得也中听,不像你!”他轻轻打了湛卢一下,又回过头来,笑眼盈盈地望着凌萧,道,“公子想来已经从卢儿口中得知了老朽的身份,却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呀?” “他姓凌,是卫国府世子。”凌萧还未开口,湛卢已经抢先替他答道。 “你这个小猴儿,还是这么不懂规矩!”老翁说着,又给了湛卢一计爆栗。 湛卢轻轻闪了一下,却没恼,反而顽皮地笑了一下,接着又板起脸来,倨傲地斜乜着凌萧。 “哦,是凌公子啊。”老翁道,“很好,很好,先前就听卢儿说起过你。我看公子与卢儿年纪差不多,如果不嫌弃,就也叫我一声「翁伯」吧。” “是。”凌萧颔首一礼,抬起头来,又有些疑惑地望着湛卢。 原本他夙夜将自己带来东陵镇国大将翁吉奴的住处就甚是奇怪,方才又听翁吉奴说他先前提起过自己,他挑了挑眉,递过去一个不解的眼神。 “嗐,就是那个嘛!”湛卢大大咧咧地指了指他的左手,“就是上次在你那儿看到的那个兽头,我想了好久想不起来是在哪儿看见的。昨日来翁伯这儿玩,又在神机兵身上看到那个图案才想起来,这不就带你来了!” 图案?凌萧心头巨震,不确定地看了翁吉奴一眼,抬起左手,手背朝向他,指着食指上的戒指问:“可是这个?” 第430章 冬神 见凌萧亮出戒指,翁吉奴立刻凑上前来,又从怀中取出一面琉璃镜,架到鼻梁上,细细打量了起来。 “嗯,嗯!”一面看,他一面低声赞叹,半晌抬起头来,又将琉璃镜取下,长叹了口气,对凌萧道,“妙,真是妙!老朽一生追寻冬神的遗踪,原以为已经集齐了它所有的形象,却不料竟然在遥远的江国见到如此特异的雕铸,还是在一枚戒指之上。 依老朽之见,公子这枚戒指最少也有上千年的历史了,甚至比老朽见过的所有形象都要古老,真是难得。不知公子肯否割爱,将此物让与老朽?价钱公子随便出,老朽必当满足。” 他后来说了什么凌萧完全没听进去,满脑子只嗡嗡响着一个词:“冬神?” 似是被他眼中的震荡惊了一下,翁吉奴一怔,身子稍稍向后撤了撤。 凌萧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忙拱手一礼,道:“晚辈失仪,只是此物关系着晚辈的一位至亲之人,于晚辈意义重大,所以有些激动,唐突将军了。” “哦……原是如此。”翁吉奴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双目中有些失望,道,“既是如此,公子想必不肯将此物割爱。唉……真是可惜,可惜……” “和你家人有关?”闻言,湛卢忽然出了声,不豫地盯着凌萧道,“你怎么早没告诉我?这么大的事,你要是早和我说,我说不定早就想起来了!” “无妨,现在也不晚。”凌萧说着又给他郑重施了一礼,“此事还要多谢你,若没有你,我不知还要等上多少年才能离这个秘密更近一步。” “嗯……”见他动容,翁吉奴也起了同情之心,将琉璃镜收回怀中,道,“看起来公子心中有许多疑难未解,既然这枚戒指上有冬神的形象,公子那位至亲之人想来与我东陵关系匪浅。公子不如便来老朽的院中坐坐,听老朽讲讲冬神的传说,或许对你有什么启发也未可知。” 凌萧正有此意,闻言不由感激道:“多谢将军体恤,晚辈正想向将军讨教。” “呵呵……如此,就请随老朽进来吧。”翁吉奴道,又挥手招呼了小童一声,“你去,给凌公子取些我前几日做的牛轧糖来!” “牛轧糖?” “牛轧糖!” 谁知,一听这话,湛卢和那小童齐齐停下脚步,双双瞪圆了眼。 “那可是师父的独门秘方,连我都只能一天吃一块!”小童肉疼道。 “你还能吃着一块,昨日我问翁伯要,翁伯都没给我!”湛卢气呼呼道,十分不满地瞪了凌萧一眼。 “听听,听听,这两个护食的猴儿!”翁吉奴呵呵失笑起来,挨个指着湛卢和那小童道,“不给你吃,是因为你有蛀牙。你家公子跟我叮嘱了多少遍,我哪敢背着他偷偷给你打牙祭? 不给你,是怕你和卢儿哥哥一样长蛀牙。牙疼不是病,疼起来可真要命。不信你问问你卢儿哥哥,看师父是不是骗你?” -- 第554页 “呃……”湛卢和小童一人把头歪向了一边,都是一脸气鼓鼓的苦闷相。 “呃……”凌萧有些为难地开口道,“其实晚辈不太爱吃甜食,不如就留给他们两个吧。” 闻言,湛卢和小童都眼前一亮。 翁吉奴却摆了摆手,又凑到凌萧近前,悄声道:“诶,这可不成!公子不知道,老朽的牛轧糖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外面是吃不到的。你看看这两个小猴儿的馋相,就知道老朽没骗人。 老朽与公子一见就投缘,这个面子公子一定要给,说什么也要尝上那么一尝。届时若是不喜欢,再赏给这两个小猴儿不迟嘛!” “哼,谁要他吃剩下的!”湛卢立刻反击。 那小童却生冷不忌,闻言高呼道:“成,成!我吃!他不吃的都给我,我吃!” “你!”见他见利忘义,临阵倒戈,湛卢不由竖起了一双剑眉。 “哎呀,好啦,好啦!”翁吉奴连忙做起了和事老,“两个人加起来也有三十了,还能因为一块糖吵起来,让别人听见,羞不羞啊?” “呃……”湛卢和小童又鼓着脸不说话了。 翁吉奴便又对那小童吩咐了一声:“阿玥,还不快去?” “去就去!”小童嘟囔了一句,又暗中给凌萧递了个「你懂得的」的眼色,弄得凌萧哭笑不得。 这一番小动作自是没逃过翁吉奴的眼,他微微一笑,又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凌萧的反应,接着亲热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将他领进了院子。 这院子从外面看着面积不大,可一行人走进来后,凌萧才发现它的进深颇为惊人。 只见当先是一条被幽篁遮蔽的小径,不规则的鹅卵石路面,路两旁不时现出几株花树,有红花争艳的火石榴,也有郁郁葱葱的紫茉莉。 走了大概十几丈,前方出现了一道圆栱门。翁吉奴带他迈进去,面前出现两条岔路。 一左一右,左边的一条被木架架出一条清凉的葡萄长廊,右边的一条通向一块颇大的草皮,上面零零散散生了几株花树,有的花开正好,有的绿意满头,还有的业已结果。 翁吉奴领着他向右拐去,那小童便在此处与他们分道扬镳,向左一拐,没入了垂挂的翠绿茎叶中。 凌萧和湛卢随着翁吉奴继续前行,这次走了不多远,眼前就出现了屋舍。 屋舍前方与草皮相连的地方是一片颇大的空地,上面满满登登全是机械部件。 有身穿铠甲的木头兵士,有活灵活现的木牛流马,还有高大逾丈的铁甲战车。 看样子都尚在研制中,无论兵士还是牲畜马车都缺胳膊少腿,有的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凄惨地在地上歪着。 见状,凌萧不由想起了旗峰山庄里李思的院子。看来这两个都是爱好机械之人,只不过李思年纪尚小,也没有那么大的财力,喜好只停留在像是雀匣这样的小玩意儿上。 而翁吉奴却把这个爱好当成了正事,联想起钟祈之之前说的,他一生醉心飞天术,还为此摔断了一条腿,看来此人对木甲机械的钟爱已经到了近乎痴狂的地步。 他正想着,湛卢已经走到一座木头兵的身边,在他的后颈上指了指,示意他过去看。 见状,凌萧心下一动,连忙跟了过去。定睛一看,果然,在那木兵的后脖颈上果真印着一个与他戒指上的兽头有七成相似的图案。 只不过戒指上的兽首是凸起的,而这个却是平面的。戒指上的兽首略为抽象,可能是受了雕刻技艺的限制,有些细节上模糊不清,让人分辨不出具体为何。 而眼前这个却注重写实,像工笔画一般栩栩如生。且这个图案不光只一个头,还连带了一部分身子,让他一下就看出来这是一条蛇—— 一条通体漆黑,额间上还长着一只血红巨眼的蛇。 第431章 瞳 意识到这个图案是什么,凌萧下意识地抬起左手,往戒指上仔细看了一眼。 有了别的图案作比较,戒指上的兽首形象越来越明晰。他甚至在心中喃喃讶异,怎么之前这么久都没看出来,这分明就是一个蛇首,一个阴险狠厉,冷血无情的蛇首。 又看看那兽首双目之间微微凸起的黑曜石,他在心中暗道,原来你也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装饰,而是它的第三只眼。血红色,犹如地狱之瞳的第三只眼。 见他看得出神,翁吉奴也走过来,随手从一地狼藉中翻出一个马扎,坐上去,又在一边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抽出一把蒲扇,一边摇一边道:“看样子,公子将这枚戒指佩戴了许久,却一直不知道它的来历。” 凌萧回过神来,垂首望着他,道:“的确,这么些年来,晚辈一直在找寻与之相关的线索,却始终一无所获。” 翁吉奴对他打了个手势,让他坐下来说话。凌萧四下一看,见没有第二个马扎,便随意在兵甲的空隙盘腿坐了。 翁吉奴点了点头,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其实这也正常,毕竟东陵山高路远,你们不了解我们的文化也是常理。何况冬神的传说近年来渐趋衰微,现在就连很多东陵的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些故事了。” “冬神……”凌萧凝眉想了想,恭敬道,“不知这个「冬」是哪个字,又做何解?” “嗯!”翁吉奴对他摇了摇扇子,赞赏道,“公子果然聪慧,一下就问到了点子上。这个「冬」,其实是江国语的音译。当年的译者大概是图省事,随便找了个读音相近的字,现在江国人一般把他写作「冬天」的「冬」。” -- 第555页 “冬天?”湛卢插了句嘴,又瞅了眼那个图印,不解道,“蛇在冬天不都睡大觉吗?为什么管它叫冬神?” “诶,小湛卢,又没好好听翁伯讲话!”翁吉奴拿蒲扇指了指他,“方才阿伯说了什么?「冬」这个字只是当年的译者随便音译过来的。也就是说,这个字在东陵语里念「冬」,江国人也就跟着念「冬」。却不知此「冬」非彼「冬」,在古东陵语中,这个字是这样写的……” 他用蒲扇柄在地上画了个图案,大圆套着小圆,是个象形字。 “是个眼睛!”湛卢立刻叫道。 “没错!”翁吉奴欣慰地笑了笑,指了指那个图案,对凌萧道,“这个字在古东陵语中念di-ong,因为在江国语里没有对应的发音,当年的译者就随便找了读音个相近的字。 可惜的是,他对这个字的意义一知半解。其实你们的语言中有一个字,既与它读音相近,又和它意思相通……” “瞳。”凌萧道。 “公子高见!”翁吉奴满意地摇起了蒲扇,又叹道,“唉,一字之差,连带着整个意思都变了,不知造成了多少误会。就连「东陵」这个名称都跟着不伦不类起来。” “东陵?”凌萧皱了皱眉,一时间没跟上他的思路。 “公子难道从没觉得奇怪吗?”翁吉奴循循善诱,一双不大的三角眼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咱们称呼别国的时候,为了方便记忆,常常以方位命名。例如蛟国也叫东蛟,水婺也叫南婺,索伦也叫北索……可唯独是东陵,它明明在江国的西部,为何你们却以「东」来命名?” “这……”凌萧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由被他问住了。可略一思量,他忽然心中一动,恍然道,“难道是因为「冬」神?” “就是如此!”见他如此上道,翁吉奴拿蒲扇在掌心一拍,叹道,“所以说,当年那个译者造了多大的孽!不仅陵国的神灵被他翻译得不伦不类,连带着国名也被误导,从原本的「瞳陵」变为「冬陵」,后来又慢慢演变成了现在的「东陵」。” 原来如此,一个小小的名称背后居然有这么深的渊源,凌萧暗暗叹息着,脑中却还在不断思量。“既然「东陵」的「东」指的是「瞳神」,那「陵」是否也有别的意思? 想着,他就问了出来。翁吉奴点头道:“嗯,举一反三,这是个好习惯。不过这次公子想多了,「陵」这个字翻译得极为准确,不是音译,而是意译的。 公子或许不知,其实在几百年前,东陵在江国并不叫这个名字,而就只是叫陵国。「东」这个字,是后来才添上去的。” “陵……”凌萧沉吟了一下。 “就是公子想的那个意思……”翁吉奴悠然道,“帝王之墓为陵,封逾九丈为陵。陵,就是大墓。而陵国,就是一座以山川为尺,河海为界的巨大坟墓,里面埋葬着比帝王还要尊贵的魂灵……” 他用的是「魂灵」,不是「人」。凌萧脑中急转,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他刚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沈青阮跟他说过的那个关于东陵巨蛇的传说。 再联系木兵身上的那个蛇首图案,他猛地灵光一闪,道:“瞳神!陵国内埋葬的是一条巨蛇,而巨蛇就是瞳神!” “没错……”翁吉奴幽幽地叹了一声,声音也柔缓了下来,“相传,在上古时期,陵国南部的群峰之间生有一条巨蛇。此蛇通体玄黑,鳞片犹如利甲,立起身来上能通天宇,下能入黄泉。更为奇异的是,它除了两只正常的眼睛外,头顶还生有一只红色的巨眼……” 他慢慢地将沈青阮说过的那个传说又讲了一遍,内容大体相同,但他讲得更为详尽。 在他口中,那个献祭之人有了身份来历,相貌也渐渐清晰起来,种种细节加在一起,使得整个故事变得更加血肉丰满 第432章 瞳神的传说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时的陵国还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只在群山与群山之间散居着几十个蕞尔小邦。人们受巨蛇之苦日久,但无奈巨蛇体积太大,力量太强,无人能敌。 直到有一年,部落中降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出生时便天降异象,一颗流星从天而降,在山头上砸了个大坑,坏了几十亩庄稼地。 当时的愚民不懂天象,以为流星陨落是上天对他们的惩戒,所以都把这个孩子看做灾星。 然而后来这个孩子慢慢长大了,出落得一年比一年秀美,白皙纤细,怎么晒也晒不黑,完全不像是农人家的孩子。 他不仅形容俊秀,头脑也十分聪颖,寻常小事只要交到他手里,轻松就能得到解决。 渐渐的,灾星的谣言渐渐被人遗忘,村民们越来越尊崇他,甚至在老首领死后,想将他选为新一任首领。 可他通通推拒了,当时他的父母已然离世,世上再没有亲人,他便独自一人隐居到深山之中,从此再无音信。 时光荏苒几十载,转眼间,又到了巨蛇出山活动的日子。 村民们舍不得撇下辛苦耕耘几十年的家园,又畏于巨蛇的破坏力,正处在两难的境地。 这时,当年的那个孩子又出山来了。几十年过去了,当年一起长大的玩伴都已老迈腐朽,有的甚至已经入土,而孩子却仍如当年离开时那般年轻秀美。 不,经过几十年不食人间烟火的洗礼,他变得更加出尘了,就如谪仙人一般,让人不敢直视。 -- 第556页 孩子对他们说,这些年他沿着巨蛇的活动路线走了一遍,终于发现了一个规律。 那就是无论巨蛇如何在人间作乱,最终它都会去向极北之地。 似乎那里有它需要的东西,他得了这样东西就会回到温暖的南方,继续休眠。 他告诉乡民,他打算亲自去北地一趟,也许能赶在大蛇苏醒之前找到它的秘密。 但这一路艰难险阻,他一个人怕是不行,还需要一些年轻力壮的青年与他同行。 乡民们被他的勇气感动,全部落的青年才俊都自告奋勇。 但孩子只选了其中最健壮的十六位,这十六个人便是东陵后世代代相传的「十六壮士」。 一路披荆斩棘,三年后,他们终于到了极北之地。最初的十六个人如今只剩下七个,这七个人也被后世尊称为「七圣使」。 他们在孩子的带领下发现了隐藏在一条大河之中的神仙果,又在河岸上找到了巨大的蛇蜕。 原来这就是大蛇的秘密,它每隔几十年都要来这里一次,就是为了吃下神仙果,以延续自己的寿命。 包括孩子在内的八个人通过重重艰险,终于将神仙果拿到了手,然后一起将它送回了陵国。 剩下的故事就与沈青阮当时讲述的差不多,族内长老经过一番商议,决定派出一个人去献祭,那个孩子便理当然当地担起了这个重任。 不过与沈青阮所讲不同的是,在翁吉奴的故事里,去献祭的不只孩子一人,同他一起回来的七圣使也陪他一起进了深山。 接下来的故事也不像沈青阮口中的那般轻松,据翁吉奴所言,献祭的过程并不顺利。孩子和七圣使甚至和大蛇搏斗起来,最终两败俱伤,双双殒命。 “大蛇死了?”凌萧有些诧异,“被这八个人合力杀死的?” 翁吉奴点了点头。 凌萧不禁越发诧异:“若合八人之力就能将大蛇杀死,那为什么早先不杀?那个孩子又何必辛苦远上极北之地,找什么神仙果呢?” “非也,非也。”翁吉奴摇了摇头,“神仙果是非找不可的,因为据说正是因为这枚神仙果,这八个人才能合力将大蛇斩于剑下。” 凌萧沉吟了一下:“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孩子并没有把神仙果献祭给大蛇,而是自己把它吃了,从而获得了神仙果的力量,将大蛇杀死?” 翁吉奴不甚坚决地点了点头,沉吟道:“关于此事争议颇多,有人认为他是吃了,也有人认为他没吃,是用计谋将大蛇杀死的。反正众说纷纭,谁也争不过谁。当年之事究竟如何,怕是只有天知道了……” “这个故事我曾听过另一个版本……”凌萧沉吟道,“好像巨蛇并不是在这一次被杀死的,而是吃了献祭的神仙果,又睡过去了。后来的古东陵人每隔一祭就去极北之地取一趟神仙果,如此才保得当地风调雨顺,没再受大蛇侵扰。” “另一个版本?”翁吉奴意外地扬了扬眉,想了想,笑道,“是听阿阮说的吧?” 凌萧点了点头。 “嘿嘿……”翁吉奴的笑意更深了,“阿阮这孩子聪明好学,涉猎广博,的确让人敬服。但在这件事上,老朽不谦虚地说一句,他的了解一定是比不上我的。” “他只是从史书上看了个大概,而老朽却是细细研究了几十年,甚至亲自去各地勘察过遗迹。这么多年经验积累下来,已经有了自己的心得感悟。” “试问,若古东陵人果真每隔一祭就去取一趟神仙果,献祭给巨蛇,那这件事是什么时候终止的呢?很明显,现在的陵国并没有什么通天巨蛇,那那条巨蛇去哪儿了呢?” 凌萧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却又有些踟蹰。 见他面色有异,翁吉奴道:“公子有话请说,老朽没那么多忌讳。” 凌萧点了点头,还是尽量委婉道:“听将军的意思,是将这个传说当了真。可若——我是说如果——如果它只不过是个传说呢?那巨蛇的去向便无需解释,因为整个故事本就是人编出来的,只是空穴来风而已。” “非也!公子此言谬极!”没想到,尽管他已经尽了全力,翁吉奴却还是激动了起来。 “传说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他盯着凌萧,目光中有一丝前所未有的锐利,“这一点,还请公子谨记。” 见他说得严肃,凌萧不由怔住了。 但翁吉奴眼中的厉色稍纵即逝,话说完后打了个哈哈,又对凌萧道:“公子现在还是局外人,此中缘由老朽不便相告。若有一日公子真心相信了这个故事,可以再来找老夫一叙。相信那个时候,公子心中一定怀有比现在更多的疑问。” 这番话没头没尾,又似乎包含着某种深意,说得凌萧越发惊疑不定。 但翁吉奴一派悠然,显然不欲再说,他便也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没有再继续下去。 第433章 妖物?神明? “晚辈还有最后一个疑问。”静了一会儿,凌萧又开口道,“无论在青阮还是将军的故事里,这条巨蛇都是为祸人间的妖物,人人得以诛之。如此邪物,将军却为何要尊它为神呢?” 这个问题听起来比方才那个还要「大逆不道」,凌萧本以为翁吉奴会立即拍桌子走人。 但令他意外的是,他仿佛对这个问题不甚在意,只是呵呵一笑:“其实陵国怀有这个疑问的人也不在少数,甚至划分了两个阵营,一方尊崇瞳神,另一方完全相反,就如公子方才所说,将之视为「邪物」。” -- 第557页 “而老朽将其尊为神明,是因为当年巨蛇被斩杀之后,身躯隆起群峰,便是今日陵国境内的天子山。 天子山全山被黑土覆盖,土壤极为肥沃。有人统计过,天下所有药草,哪怕是最为珍奇的,都能在天子山上找到。 有些甚至所需的气候土壤条件都不符合,但却一样能在天子山成活。除此之外,天子山上的植被都长得极为丰茂,花果俱比寻常大出去一倍不止。” “而天子山骤然隆起后,顺着它的山脉也突然出现了一条大河,叫作神母河。这条河的河水更为神奇,喝了之后能百病全消。 神母河也因此被尊为圣河,至今年年都有外地人不远万里来神母河取水,有病的治病,没病的求长生不老。” “天子山……神母河……”凌萧莞尔一笑,“如此说来,巨蛇的死其实孕育出了新生。虽然它在生前惹出了诸多祸事,但最后却是以自己的身体献祭,造福了后世的陵国百姓。” “正是如此!”翁吉奴似乎大为激赏,“公子能领悟到这一层意思,足可见是有大智慧之人。可叹世上还是有太多心思狭窄之辈,只知道揪着黑暗过往不放,却看不到眼前的历历生机!” 凌萧不置可否,只微微点了点头。是非黑白本就难以分证,善恶好坏更是不能一概而论。 这本就是一道难解的哲学命题,先贤们解答不了,他更加解答不了,充其量只能保持中立,不偏不倚罢了。 “关于冬神,已经定论的故事基本就是这些,再深入下去争论就多了。若公子有这个时间和兴趣,老朽很愿意同公子一起研究探讨,不过今日只能先到此为止了。不知公子听老朽啰嗦了这许久,心中疑惑可有消减啊?” 激动了一阵,翁吉奴的心绪也渐渐平和下来,又摇起折扇,笑呵呵地问道。 “多谢将军不厌其烦,坦言相告。”凌萧忙拱手一礼,“虽然这些传说一时间与晚辈的家人扯不上什么关系,但一点一点地收集着,终有一日所有信息碰撞到一起,会连成一个故事。届时,晚辈心中的疑团或许也就可以解开了。” “嗯……”翁吉奴赞同道,“谜题嘛,无论是字谜灯谜还是身世之谜,都要用寻常心看待。不要把它当成负担,就当是上天与我们玩的一个游戏,一层层拨开迷雾,直至谜底解开的那一刻,这种快感,是其他任何事都不能比拟的。” 凌萧微微一笑:“将军舒朗,心思透彻。也许晚辈之前的确是太过执念了,若如将军所言,从另一个视角来看待这件事,也许心境会开朗许多。” “嗯,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翁吉奴呵呵一笑,也拿蒲扇在他手臂上轻轻打了一下,一回头却又愣住了,“诶,我那徒儿怎么这么久还没把糖取来?还有卢儿,方才还站在这里,现在人呢?” “将军讲述瞳神的传说时他就走了。”凌萧道,心中一动,看来翁吉奴果真如钟祈之所言,是个不会武的将军。 “这个小泼猴!”翁吉奴闻言不禁大怒,“走了也不知道提前打声招呼,真是没礼貌!” “他打了招呼的……”凌萧道,“只是将军讲得太过投入,他试了几次将军都没看见,便在地上画了幅画才走的。” “画?”翁吉奴一愣。 “就在那里。”凌萧往木兵脚下一指。 翁吉奴连忙凑过身去,弯腰一看,只见地上果然画着两堆歪歪扭扭的东西。 “这双手……这是手吧?”翁吉奴皱着眉头仔细辨认着,“抱在一起……我知道了,是告辞的意思。可旁边这个是什么?瓜子儿脸,柳叶眉,杏壳眼……难道是个姑娘?” 一想到这儿,他眼前一亮,不禁惊叹道:“哎呀呀,我明白了!卢儿这小子终于开窍了!我就说他怎么这么急不可耐,原来是佳人有约啊! 哎呀,真是男大不中留呀!不过这么私密的事也肯跟我说,看来小卢儿果真是把我当成了他的家人呀……” “咳……”见他一脸欣慰,凌萧本不想打断他,可看他这美梦做得越来越不着边际,他还是忍不住道,“我觉得旁边这个不见得是个女子,将军不妨再仔细看看?” “不是女子?”翁吉奴一愣,又细细看了一圈,道,“这么俊秀,巴掌脸蛋儿,含情目,樱桃小嘴儿口悬珠,谁家男子长这个模样?” “呃……”凌萧又轻咳了一声,委婉道,“男子……貌似也有长得格外俊秀的。” “格外俊秀的?”翁吉奴有些迷惑,“我认得的人里就只有阿阮长得最标致……阿阮?他画的这个人是阿阮?” 凌萧不尴不尬地点了点头。 翁吉奴呆了一下,觑着眼盯了那画半晌,然后无奈地合上双目,长长叹了口气。 第434章 二鼠 时候已经不早了,虽然湛卢说翁吉奴惯常熬夜,但自己也不能真就赖在这儿不走。想着,凌萧站起身来对翁吉奴躬身一礼,顺带告了辞。 翁吉奴点点头,有些不舍地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道:“老朽年纪大了,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此刻又身在异国他乡,正觉得有些孤独。老朽一见公子就觉得投缘,公子若是得空,不妨常来老朽的院中坐坐。 你看看这些机械,都是我近几年一次次试验后得出来的成果。公子若是感兴趣,下次来时,老朽定当为公子介绍一二。” -- 第558页 凌萧顺着他的手看了满院兵甲机械一眼,又瞥到他双目中的亮光,微微一笑,道:“如此,晚辈便先行谢过将军了。” “唉,就是可惜没让你吃上我做的牛轧糖……”翁吉奴叹了一声,又往葡萄架下看了一眼,微恼道,“这个阿玥,往常也不会这么不懂事,今日不知是怎么了……” 凌萧反正对这个牛轧糖不感兴趣,只淡淡道了句「无妨」,便告辞着退了出去。 翁吉奴一看就是爱静之人,身边除了一个贴身小童就再无仆役。 他本有意亲自将凌萧送出院子,但凌萧看他腿脚不便,便婉拒了。 反正院子的结构不复杂,他已经记住了来时的路,自己踏着月色慢慢散步出去便好。 绕过遍地的机械甲胄,他踏上了那方草皮,又拐了几个小弯,身后的屋舍就彻底看不见了。 月过中天,清辉似霰,不似圆月皎洁,却独有一番韵味,也让他颇不平静的心事渐渐沉淀下来。 又往前走了几步,左手边现出几座黑黝黝的假山,把原本宽敞的路面变得有些逼仄。 他小心避开低垂的柳条,刚要从假山边绕过去,耳中却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犹如老鼠啃米的动静。心下一动,他陡然警觉起来。 听声音像是从假山后面传来的,他屏气凝神,轻身掠起,如鬼魅般落在一座假山之上。 向下一望,就见两座假山之间的凹洞里果然猫着两个人,头对着头,正在嘁嘁喳喳地吃着什么东西,不时还互相低语几句,方才的「窸窣」声就是这么发出来的。 一见这情形,凌萧心中就大概有了数,又定睛看了看,果不其然,这二人就是湛卢和那名叫阿玥的小童。 他们正在吃什么也无需多想,左不过就是那个独门秘方,馋得人直掉口水的牛轧糖。 大概是糖有些粘牙,小童「嗒嗒」嚼了一会儿,挣扎着咽下去,对湛卢道:“卢哥哥,咱们躲在这里偷吃,不会被人发现吧?” “唔唔……不喂……”湛卢嘴里塞满了糖,话也说不清楚,只能发出几声怪响,“有我自……不喂……” “嗯,这倒是。”小童却立刻听懂了,点点头道,“卢哥哥最厉害了,跟在卢哥哥身边,阿玥什么都不怕。” “嗯,好矮子……”湛卢又呼噜了一句,伸手在小童头上揉了揉。 小童却被他这个动作激得一个觳觫,抱着肩摩挲了几下,忽然颤颤巍巍地道:“卢哥哥,你觉不觉得有些怪怪的?好端端的,后颈子突然有点发凉。就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咱们似的!” “无缩八道!”湛卢斥了一句,“唔唔……有人……我听得见。” 说完,他又鼓着腮帮子嚼了几下。可嚼着嚼着,他似乎也感觉到了有丝不对劲,纳闷地四周看了看。 见没人,他又抬起头,顺着假山的凹凸向上看去,一路看到山顶,蓦地见着一个直立的人影。 月光惨淡淡的,只能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人影立在假山之上,一身玄色衣裳几乎与身下的假山融为一体,这么乍一眼看过去,活像一个身高逾丈的巨人。 “呜……”他立即指着人影嗷嗷大叫起来,叫了没几句又被口水呛住,登时弯着身子爆咳起来。 这时那小童也看见了凌萧的身影,大概是因为湛卢的提醒,他有了心理准备,又或是出于别的什么缘故,他倒是比湛卢沉稳许多,见着鬼影也没慌,先是盯着仔细看了几眼。 “没事!”看了一会儿,他拍了拍湛卢,“是凌公子,不是鬼。” 可湛卢还是狂咳不止,「咔咔」的声音甚是瘆人,活似一口老痰卡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 见他像是被噎住了,凌萧连忙跃下假山,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从后面抱住了他。 “你……咯咯……滚……”湛卢气都喘不上来了,还在「誓死」捍卫自己的「清白」。 凌萧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双手合拢在他胸前猛地一勒,「咔」的一声,湛卢猛地一抖,吐出一大块白色的乳糖来。 “呼……呼……咳咳咳……”湛卢蹲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回过头,怒视着凌萧道,“谁许你抱我的?” 凌萧最不耐烦这种无谓的争执,闻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回头就要走。 湛卢却一把拦住了他,一只手揉着喉头,另一只手五指成爪,凌厉地去抓他的前襟。 凌萧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八成,如何还能容他放肆,当即抬手隔断了他的进攻,接着同一只手借力绕到他的手臂之后,一掌击在他的胸前。「啪」的一下,湛卢闷哼一声,后退了一步。 似是被他这一掌惊着了,他缓了一会儿才定下神来,抬手摸了摸胸前要害,又是惊疑又是恼怒地抬起头,道:“干吗放水?” “不放水你就死了。”凌萧冷冷道,“对手的实力都还没掂量清楚就敢贸然出招,谁教你的规矩?” “你!”湛卢越发恼怒,“说我不行可以——说我不行也不可以——但说我师父就更不可以!” 凌萧不欲与他做这些过家家的争辩,何况还惦记着钟祈之那边,便又转身欲走。 湛卢见他得了便宜就想跑,还一副看不上自己的样子,不由怒火中烧,哇哇叫着又朝他后背一掌拍去。 凌萧也被他这副狗脾气挑得有些不耐烦了,回身干脆硬接了他一掌。 -- 第559页 湛卢与他掌心相对,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道从前掌贯通手臂,一直打在自己肩头。他整条手臂登时酸麻起来,不由轻呼一声:“好强的力道!” 见他神色中终于带了一丝忌惮,凌萧也见好就收,长身肃立,冷目注视着他。 湛卢揉了揉手臂缓过劲来,却仍是不服输,大声道:“你力气大,硬体功夫我比不过你,但剑术你可不一定比得过我!”说着,他在腰间佩剑上用力握了握。 凌萧垂眸看了眼他的佩剑,又抬头看着他,唇角微微一扬,道:“湛卢剑,以佩剑为名,有些意思。只可惜我今日并未佩剑,否则倒是愿意与你切磋一下。” “那就去你房里取!”湛卢不依不饶道,“我就在这儿等着!不行,这是翁伯的院子——那我与你同去,就在你院子外面的那片树林里等着,你敢不敢?” 凌萧微微叹了口气,意识到甩手走人这一招在他这儿怕是行不通,跟他讲道理他也听不进去,难不成这大半夜的,还真要跟他刀兵相向,论剑殒剑山吗? 许是看出了他的为难,许久插不上话的小童忽然颠颠地跑上前来,扯着湛卢的衣袖道:“卢哥哥,我看这位大哥哥不是不想跟你打,而是有些困了。你看看天色,都快寅正了,星星都暗了,师父想来也要就寝了,咱们也该回房休息去了。” “困了?”湛卢狐疑地在凌萧身上打量了一圈,忽然停在他胸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闪烁了几下,“困了就说困了,干吗一声不吭就走人,我最烦这样不清不楚的了!今日就先放你回去,等你休息好了咱们再打过!” 湛卢虽然执拗,但想明白了就不再拖泥带水,这个性子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博得凌萧的赞赏。 便如此刻,他知道湛卢其实是想到了他胸前的伤,所以才丢了手。 这个孩子,生平大部分时间都在浑噩嚣张中度过,可偶尔那么几次,在人最不设防的时候,却总能表现出超出同龄人的耐心和懂事。 “好,我答应你。”凌萧颔首道,“不过要在千觞节之后。” 闻言,湛卢转了转眼珠,几不可查地瞥了那小童一眼,没说什么,也浮皮潦草地点了点头。 话既说定了,凌萧和湛卢便即同小童告辞。二人出了翁吉奴的院子,又穿过来时的那片林子,就在一道岔路口分道扬镳。一个去寻自家公子,一个回客院盯梢。 第435章 碗碗儿 凌萧不知道的是,他漏夜未归,钟祈之也未曾好眠。 直到月倚西楼,他仍然在床上翻来覆去。只盖着一条薄被的光脊梁上腻满了汗,一阵又一阵的燥热之气鼓得他心烦意乱。 他又坚持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一骨碌爬起身来,端着铜盆走进院子里,将里面凉透了的水兜头浇了下去。 “呼……”被冷水一激,他像驴马打响鼻似的晃了晃头,又在脸上随意搓了几把,定下神来,重新回了屋子。 目光掠过床头的矮脚柜,那里的第一个抽屉里放着从沈重山处拿来的蛊药和药引。 两样鲜红的东西隔着木板都刺痛了他的眼,他猛地移开目光,一把从床尾薅起昨夜随意丢下的衣裳,胡乱套到身上就出了门。 凌萧从翁吉奴处回来,刚好慢他一步,当他走到院外时,钟祈之刚刚拐进两座院墙之间的弄巷。 弄巷又深又窄,最适合藏匿身形,不过片刻功夫,他就没入一片化不开的黑暗,消失不见了。 也不知是上辈子当过穿山甲还是如何,钟祈之自小就极熟这些穿街过巷的功夫,简直是无师自通,任何复杂的地形都能被他在一日之内摸个门儿清。 沈府自是也不例外,何况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半月,客院周围方圆三里的地界都已经牢牢刻在了他的脑中。 不过三两下功夫,他就在一棵三人合抱的古树后面露了头。 要是按寻常路径,弯弯绕绕的,从客院过来少说也要两三刻种。可他偏不走寻常路,不过盏茶功夫就到了。 此处是后山的一片花林,以古树为界,后面遍植芳木。桃儿,杏儿,梨儿,李儿,可谓应有尽有。大概是因为地气的缘故,人间芳菲已尽,此处的花木却开得正艳。 他打从住进沈府就开始生病,过了好几日才得好转。有一日闲极无聊,曾在府中漫步,不经意间找到了这一片花林,不由被姹紫嫣红,落英缤纷之景留住了脚步,久久流连忘返。 今日心烦,本想信步一番,也没个目的,没想到走着走着,就又信步到了此处。 此时天色尚早,大半个天幕都还是浓重的墨蓝,只在天边擦了一丝白线,像一只惺忪半合的巨眼。 他两三下爬到古树的树腰,遒劲的枝干在此处分叉,形成一个托举的手掌般的凹地。 青润的苔藓顺着树干的缝隙密密匝匝地爬上来,又绕着圈缠在斜向上的枝干上,同翠绿的树叶编织成一张柔软的床。他找了个最厚实的地方,一仰身躺下去,登时舒服地哼了一声。 这么些年过去了,京城的高床软枕睡腻了,最想念的始终是小时候偷懒打瞌睡的秘密花园。 藏在这里阿娘找不见,阿婆找不见,就连家里养的那条鼻子灵透的小花狗也找不见。 只有不知名的小鸟透过枝叶的缝隙悄悄打量着他,被他用口袋里的几粒扁豆轻易打发了,这清凉的碧玉世界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天下。 -- 第560页 至今他还记得一身素衣的阿娘,还有拄着拐棍的阿婆焦急寻他的样子。 四野统共就这么一株大树,他就躺在距她们头顶不到七尺的地方,可她们绕着树干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不知道抬起头来看看。 至今他耳中还能听见阿娘和阿婆唤他的声音。“碗碗儿,碗碗儿……”这是他的小名,阿婆给取的。 她没读过书,只知道老祖宗的规矩,贱名好养活,又见他颅顶生得圆圆的,中间一个旋儿,活像个倒扣的碗底,就给他取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名字。 他打小就不喜欢这个名儿,因为邻村有个漂亮的小姑娘,养了只巴儿狗也叫婉婉。 他觉得十分没脸,就去跟阿婆抗议。可每次都说不上几句,就被阿婆一拐杖打回来了。 于是他就发起倔来,只要她们叫「碗碗儿」他就不应,就像她们无数次在树下寻自己的时候。 非要逼得她们改口叫「祈哥儿」,他才突然从树上跳下来,正落在阿婆面前,吓得她「吁吁」乱叫,然后举着拐棍追在自己后面打,拖着一只瘸腿,气急了竟然能追出去三四里。 “呵……”想到那些滑稽的画面,他禁不住笑出了声。可嘴角刚刚勾起,眼中就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正打在他的手背上。他抬起手来,借着一缕曦光看了看,不禁暗暗惊奇了一下。 他有多久没真心哭过了,就连自己都记不得了。这些年来,他只知道眼泪是个好东西,不光女人用着好,男人用着也好。 别人见一个女子哭泣会觉得怜惜,见一个男子哭泣会觉得鄙夷。或是少些警觉,或是嫌他脏手,总之最后都能被他讨了便宜去。 这么假模假式地哭了几年,真哭是怎么回事他倒是忘了。 后来听人说伤心才会流泪,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早就没有心了,无心之人,又何来眼泪呢? 可今日他却掉了一滴货真价实的眼泪。他旋转着手腕,感受着水滴流过的触觉,这才意识到,原来真正的眼泪是有温度的。他又把手背递到嘴边,尝了尝,是咸的。 心底忽然有什么东西动了动,第一滴泪掉下来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一滴接着一滴,就好像有谁打开了他泪腺的阀门,让他积攒了这么些年的委屈统统倒了出来。 “阿娘……阿婆……我想你们了……”他攥紧乾坤袋里的翡翠镯子,低低呜咽起来。 清晨凉爽的微风吹过,掠过树梢,似是带起了阵阵耳语。 他好像又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呼唤着:“碗碗儿,碗碗儿,回家吃饭了……” 不安地低语着,他倚着树枝迷糊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下忽然传来一丝响动。他睁了睁眼,一缕明媚的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直射进他的眼睛,他忙抬起手来,在额上搭了个凉棚。 恍惚间不知日月,看了看头遮天蔽日的绿叶,他以为自己仍在房县的小渔村里,还是那个无忧无虑,调皮捣蛋的小孩。 这时,方才惊醒他的那丝动静又近了些。他凝神一听,似乎是女子的声音,在唤什么人。 他轻轻拨开枝叶,向下看去,就见不远处的花林里缓缓走来一个素衣白裙的女子,身形莫名有些熟悉。 他愣了一下,在缤纷落英的梦幻里,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分不清梦幻与现实,只觉得一颗心「砰砰」狂跳起来,澎湃的热血仿佛要冲破他的胸腔——在朦朦胧胧的光晕里,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人。 “阿娘……” 心中轻轻呼唤着,他的眼眶蓦地红了,手下一紧,树叶坚韧的茎干瞬间勒进了他的掌心。 但他丝毫感觉不到痛,双目极力睁着,望着那个来自天边的身影,埋藏心底多年的思念都在这一刻喷涌而出,烧得他一颗心滚烫了起来。 渐渐地,那道素白的身影越来越近了,口中的呼声也渐渐清晰。他越发激动起来,竖起耳朵,近乎迷幻地期待着什么。 就在他手心出汗,轻轻颤抖,以为自己快要发疯的时候,他的双耳忽然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温婉的呼唤:“碗碗……” “嗬……”他颤抖着轻叹了一声,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几乎控制不住将要出口的呼喊,他猛地背过身去,仰倒在树干上,咬着拳头闷声痛哭了起来。 第436章 婉婉 “碗碗儿……” 本以为是自己太过思念母亲,出现幻觉了,可过了好久,那一声声呼唤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清晰起来。 钟祈之激动的心绪也渐渐平息下来,心中不禁疑惑,又转过身去,拨开枝叶向下看去。 白衣女子已经到了近前,就在古树不远处。满树淡红轻紫的芳菲在她身后怒放着,她及腰的黑色长发在落花中纷飞曼舞,好像精灵一般。 他不由看呆了。 这时,那女子回过头来,纤纤素手在唇边一拢,又喊了一声:“碗碗!” 在看清她的面容后,钟祈之猛地怔了怔。又听到这声呼喊,他心底某个地方不经意地拧了一下,痛得他一个觳觫。 可觳觫过后,四肢百骸忽然涌上一阵暖意,那颗被烧得通红的心也越发灼热了起来。 “菁……”他刚要出声,却被另一个更为高昂的声音覆盖了。 “芜儿!” -- 第561页 钟祈之被呼唤声打断,愣了一下,就见方才还满面愁容的赵菁芜忽然绽开笑花,拔腿向着前方飞奔而去。 他连忙爬到古树的另一侧,拨开浓密的枝叶向下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长身肃立,面容不算出尘,甚至有些严厉,一双眼睛里沉淀着不容亵渎的坚毅,又因过人的智慧蒙上了一层傲人的光泽。 是东陵国的寒氏月,他认出来人,一颗心不由猛地沉了下去。 “寒哥哥!”赵菁芜欢快地叫了一声,张开双臂,一头扎进了寒氏月的胸膛。 寒氏月的目光软了一下,抬手在她的后背上抚了抚,将她扶起,又柔声道了句:“芜儿……” “没想到竟然一大早在后山碰见你,寒哥哥,你这么早来这儿做什么?”赵菁芜兴奋得面颊绯红,映着日光活像两个饱满的苹果。 “不做什么,就是散散心。”寒氏月道,“方才听你喊得急,是在找它吧?” 他说着,右手绕到背后不知做了什么。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旋即从他肩头露了出来,圆滚滚的煞是可爱,是一只胖嘟嘟的松鼠。 “哎呀,婉婉!”赵菁芜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忙将松鼠从他肩头接了过来,食指轻轻点着它的小脑袋,数落道,“真是调皮!你知不知道,娘亲找了你一大早上呢!” 碗碗是一只松鼠? 钟祈之微微一怔,接着便苦笑了一下。也是,正常人谁会叫这么个名字? 这一看就是用来称呼牲畜宠物的,可笑他方才自作多情,亏得那一声「菁芜妹妹」没喊出来,要不然眼下不知该如何尴尬。 正想着,寒氏月有些戏谑的声音传来:“小时候说自己是小狗的娘亲,现在又变成小松鼠的娘亲了?” “那可不是?”赵菁芜天真道,“寒哥哥你不知道,我养它们养得可辛苦了。这个小婉婉还好,它姐姐那才叫一个淘气。那时候住在大院子里,身边也没什么伺候的人,它到处咬东西,还随地便溺,都是我帮它收拾。饿了喂饭,冷了缝衣裳,你说,这不是娘亲是什么?” “呵,说得没错。”寒氏月柔声道,“似乎先前那只巴儿狗也叫婉婉吧?你还真是钟爱这个名字,莫不成以后养的宠物都要叫婉婉?” 婉婉?菁芜妹妹以前养过一只狗,也叫婉婉?钟祈之心下一动,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在心底浮现。 “这个我倒没想过,不过都叫婉婉也不差嘛,寒哥哥你说是不是?”赵菁芜歪头一笑,妩媚中又带了三分娇憨。 寒氏月看着她也温润地笑了,还没来得及张口,赵菁芜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轻轻蹙了蹙眉,在小松鼠的头顶点了两下:“其实说起来,这两个婉婉的性子还有不少相似的地方呢。就比如两个都调皮捣蛋,婉婉虽然是只狗,但上树下河全都不在话下。 有时候忽然不见了,家人到处找不见踪影,只有我知道它定是在哪颗大树上躲懒。 这个小婉婉就更不在话下了,不光上蹿下跳,晚上还总是钻进我的被窝里,非要我抱着才肯睡。” 她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寒氏月也和煦地看着她。明媚的朝阳下,芳菲的花林里,好一对无双璧人,加上二人之间的那只小松鼠,活像一家三口。钟祈之讪讪地撤回了目光,觉得自己就像个偷听人家闺房私话的宵小。 “对了,芜儿。”正闷闷不乐着,那厢寒氏月又发话了,听语气似乎接下来要说的颇为严肃。 赵菁芜也感觉到了他言语间的不寻常,抬眼询问地看着他。 寒氏月道:“既然碰巧碰上了,你便随我去客院一趟,咱们一道用些早点,正好我有话要对你说。” 听到「一道用些早点」,赵菁芜的眼睛亮了一下。又听到后面一句,她微一沉吟,道:“是阮表哥的事吗?” 寒氏月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 “好。”赵菁芜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神色也跟着郑重起来。 说着,二人便并肩离去了。逆着阳光的背影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正落在钟祈之栖身的树下。 钟祈之闷闷地望着那个头顶束冠的黑影,忽然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强烈的恨意。 这股恨意与别个都不同,比别个都强烈。但奇怪的是,他根本静不下心来去筹谋那些早就习以为常的算计。 他现在只想干一件事,就是从树上跳下去,一脚跺在那个令人生厌的头顶上,把它像个西瓜一样,踩个稀巴烂! 第437章 蛤蟆舞 从花林回来后,钟祈之心下郁郁,捂着被子蒙头大睡,一睡就睡到了金乌西斜。 时近饭点,他懒懒地睁开眼,盯着床帐发了会儿呆,又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掀开被子下床去,一件一件慢吞吞地披上了衣服。 门口放着铜盆,铜盆里是丫鬟新换的水。他伸手试了试,因着暑气,还有些温度。 他也没那么讲究,把帕子浸湿了,随意擦了擦脸,接着又坐到床头,拉开矮柜的第一个抽屉,鼓了鼓气,将里面的两样东西取了出来。 酉初时分,隔壁的院子又热闹了起来。隔着院墙,他已经听到了赵菁芜「咯咯」的笑声,听起来她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也不知怎的,以前听见她笑他只觉得心里痒痒的,可经过今晨一事,再听见她的笑声,一股暖意忽然从心底涌出,让他也禁不住跟着弯了弯嘴角。 -- 第562页 将东西准备好,小心揣在怀里,他整了整衣角,重重地出了口气,然后扯出一个完美的微笑,吊儿郎当地走出门去。 隔壁的门卫对他已是见怪不怪,他也对他们随意点了点头,一路走到院子深处,踏进狭小的厨房,热浪便扑面而来。 眼前一花,还没等他看清楚,后颈一紧,身子一重,竟是有人抓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拎了起来。 “诶……”一声惊呼刚刚出口,人又落在了地上。他回头一看,只见湛卢一张幸灾乐祸的大脸正怼在自己面前。 自从前几日他帮赵菁芜出了头,就算是彻底得罪了这个睚眦必报的家伙。 这几日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不知道刺儿了他多少次。可不管哪次也没像这次一样上手,他不禁有些恼怒,喝道:“这是做什么?干吗一上来就揪我的衣领?” 谁知湛卢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洋洋得意地指了指他身后:“我们商量好的,今日哪个来得最晚,就罚他跳蛤蟆舞。你住得最近,却来得这么迟,还不赶紧跳!” “你们商量好的?”钟祈之转了转眼珠,“我看是你们合起伙来穿一条裤子,想出这么个阴损主意,合着就单坑我一个呗?””是又怎么样? “湛卢扬了扬头……”有本事你别来得这么晚啊!来得晚了就得守规矩,蛤蟆舞,快跳快跳! “「哼……」钟祈之轻蔑一笑,“你说跳我就跳,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傻?安知不是你故意说谎诓骗我,我得先问问菁芜妹妹才行!” 湛卢夸张地翻了个白眼。 钟祈之没理他,心中烧着一团火,喜滋滋地回过头去,一眼就望见了烛火中那张明媚鲜艳的脸庞。 “菁芜妹妹,你说……” 他话还没说完,赵菁芜却忽然转过脸去,不知看到了什么,眼中迸出一缕甜蜜羞涩的光。 钟祈之心中猛地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顺着赵菁芜的目光看去。果然,寒氏月正从灶台边绕过来,手里还拿着两块刚出锅的酥饼。 “茉莉的,百合的。”他冲赵菁芜扬了扬手,「先吃哪一个?」”百合的!“赵菁芜道。” “就知道你独爱百合。”寒氏月温声道,把两个酥饼都塞给了她,“两个都是百合的,方才是试试你,看看你是否喜新厌旧。” “什么?”赵菁芜先是一怔,接着双颊就飞红起来,瞟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小声道,“我才不是喜新厌旧之人,从小喜欢的,一辈子都喜欢。” 闻言,钟祈之心头犹如打翻了醋缸,再看看那对灯火中的璧人,也学着湛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对了……”这时赵菁芜却忽然回过神来,转头望着他道,“钟公子,方才你似乎是有话想对我说。都怨我贪嘴,先看到了寒表哥手中的酥饼,失礼了。” 她难得对自己笑语嫣然,今日却一反常态。钟祈之心里有数,看看她,又看看她身边的寒氏月,努力压下心头酸涩,挤出一个大度的微笑,道:“无妨,大家一起玩笑,没这么多讲究的。” 寒氏月也看到了他,上前一步,见礼道:“在下寒氏月,公子看着面善,似乎之前见过。” 切,先有国学监,后有沈府,咱俩见的面加起来怕不都有几十次了。 只不过你一向是前呼后拥,而我只是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那个,你不记得我也是寻常。 钟祈之腹诽着,面上却笑道:“氏月先生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在下岂会不知。鄙姓钟,名祈之,先前曾在国学监求学。先生也曾在监里开堂讲经,想来是那个时候见过。” “原来是国学监监生,失敬了。”寒氏月眼前一亮。 “不敢,不敢。”钟祈之忙道。 湛卢最是听不得这些客套寒暄,眼见着他们竟是要长篇大论的样子,不耐烦地在钟祈之肩头捅了一下,道:“喂,你问完了没,到底跳是不跳?” “问什么?”钟祈之还没说话,赵菁芜已经好奇地睁大了眼,又对钟祈之道,“这就是公子方才要问我的话?” “呃……”钟祈之一时语塞,心中不由大恼。 见他不吭声,湛卢却忍不得了,大声道:“方才咱们是不是说好了,谁来得最晚就要跳蛤蟆舞?” “这……”闻言,赵菁芜瞟了眼钟祈之的脸色,对湛卢道,“这就是说着玩玩的,怎么能当真呢?况且咱们商量的时候钟公子又不在,背着人家做下的决定,对人家岂不是不公平吗?” “我不管!”熟料,湛卢却使起了性子,又在钟祈之后领上拎了一下,怒道,“都说好了,我等了整整一刻钟,就为着看你跳蛤蟆舞。现在你们又说不跳,这不是耍我吗?” “蛤蟆舞到底是什么?”见状,寒氏月插嘴问道。 “蛤蟆舞……”湛卢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蛤蟆舞你都不知道?就是十几个人围成一个圈,举着手,两腿叉开,一蹦一蹦的,活像一群大蛤蟆!” “呃……”寒氏月跟赵菁芜对视了一眼,不确定道,“他说的该不会是……”赵菁芜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点头道。”是呀,就是千觞节上的祝酒舞。 “千觞节祝酒是从东陵传过来的习俗,祝酒舞自然也是他们的发明。明明是欢聚庆贺的吉祥舞蹈,却被湛卢描述成蛤蟆舞; “哎呀,你到底跳不跳,跳不跳嘛?”见他们迟迟不动,只是站着说话,湛卢不耐烦地催了一句,手下一动,又在钟祈之的肩头捅了一下。 -- 第563页 钟祈之被他推来搡去,心下渐渐起火,尤其他手劲极大,自己不觉得,被他推搡的人却甚是疼痛。 方才将将生出一丝笑意现在尽数散去,他回过头去,不豫地盯着湛卢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你家公子没教过你礼数吗?” 见他像是真恼了,众人齐齐一呆。就连躲在灶台后面大快朵颐的沈青阮也抬起头来,诧异地往这边看来。 一看见他,钟祈之心头立刻停顿了一下,眼神也不由自主地躲开了。 见状,沈青阮的目光凛了凛,方才还满眼天真,不过须臾就锐利起来。 凌萧在旁边问了句,他摇摇头,没说什么,捧起手中的酥饼机械地咬了起来。 此时湛卢也缓过神来,目光瞬间冷了一度。他逼近一步,以微弱的身高优势俯视着钟祈之,嘶声道:“说话别带上我家公子,你找死吗?” “你……”钟祈之被他眼中的血色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蛤蟆舞……”湛卢又道了一句,“快跳!” 又是蛤蟆舞,神他妈活见鬼的蛤蟆舞!钟祈之连番受辱,便是再好的性子也熬不住了,火气上来了也顾不得害怕,双目一竖就要跟他硬顶。 这时,寒氏月忽然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肩,道:“既是祝酒舞,那自然是跳的人越多越热闹。钟公子没去过东陵,想来也不太清楚要领,不如由在下起头,公子跟在在下身后,咱们就这么围着桌子跳起来,公子看如何?” 他眉目温和,却自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威压之力。钟祈之还没反应过来,赵菁芜已经拍手笑道:“好呀,好呀!寒哥哥许久不来,我都已经好几年没跳过祝酒舞了,来来来,也算我一个!” 说着,她奔过来拉住了寒氏月的手。寒氏月用另一只手握住钟祈之,然后高歌一句,陌生的旋律和语言在温热狭小的室内响起。由赵菁芜打头,寒氏月扯着钟祈之,三人果真绕着方桌踢踏旋转起来。 第438章 笑颜犹得见,心志不可改 其实钟祈之也是西南人,且就住在邻近的房县,如何不会跳祝酒舞? 只不过哪一年的祝酒舞也没有这一次令他脸热,他被寒氏月有些粗糙的手掌握着,偷眼看了看他的脸,看到那一双平日里再清冷不过的眸子此时却亮晶晶的,迸发出欢乐的神采,他深吸一口气,心中不禁越发郁结了。 由寒氏月领着,三人跳了几圈。湛卢已经一扫方才的乖戾,面色潮红,盯着他们不住拍手。见状,寒氏月冲他扬了扬下颌,道:“卢儿也来!” 湛卢就等着这一声吆喝,闻言立即跳了过来,想去拉赵菁芜的手,又觉得不太合适,回头跟钟祈之对视了一眼,不顾他警告的眼神,一把抓过他的手,跟着寒氏月口中的节奏高高举了起来。 见他们四个忽然跳起舞来,还是千觞节上的祝酒舞,凌萧不由微微一怔。 方才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酥饼的火候——这东西娇贵得很,火大一分太硬,火小一分太软,孙妈妈教他的时候就百般叮嘱,弄得他战战兢兢,生怕一步踏错前功尽弃——所以难得没留神四周的动静。 沈青阮注意到他的目光,叹了一声,道:“今年这千觞节怕是过不安稳,现在提前庆祝了倒也不失为明智之举。” 闻言,凌萧又是一愣,目光收回来落在他身上,轻轻皱起了眉。 是啊,今日已是七月初二。不知不觉间,千觞节已经近在眼前,他的大劫,也近在眼前……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他双目一瞬,避开了目光。 “好了!”这时又听寒氏月高喝一声,众人纷纷停下脚步,都是满头满脸的汗。 湛卢还未尽兴,不依不饶地追着寒氏月要他再把祝酒歌唱起来。 钟祈之被他扯着一只手,满屋子绕着寒氏月打转,正憋不住要发火,却听赵菁芜一声惊呼:“跳得发髻都散了……哎哟,我的耳坠子呢?” 说着,她摸着空荡荡的左耳垂,满地找了起来。 “一只耳坠而已,不找了。”寒氏月拉住了她,“光线太暗,地上又都是杂物,小心莫要磕碰了。来,我给你把发髻拢一拢。” 赵菁芜脸上本有些焦急,闻言却停了手,一抬头,猛地怔住了。 “你……你笑了。”她迟疑道,“你不是不能笑的吗?往年只在千觞节上才能见一见你的笑脸。” “哈哈哈……”许是听她言语可爱,寒氏月笑得更加欢畅了,“谁说我不能笑的?笑与不笑皆是我本心自愿,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便不笑。今日心中欢快,便笑一笑。这种事,哪有什么规矩呢?” “可你修的不是……”不知为何,赵菁芜忽然有些激动,双目中甚至隐隐泛起了泪花。 见状,寒氏月轻叹了一声,似是有些歉然,低头望着她,柔声道:“心志不可改,但人非草木,总有喜怒哀乐。先前我不懂,但近来经过一些事情,心中倒是比原来放得开一些了。 希望芜儿也能如我一般,放宽自己的心怀,舍弃一朝一夕的欲求,去追求更高远,更广博的世界。”“寒哥哥……”赵菁芜怔怔地唤了一声。 “好了……”寒氏月却猛地打住了话头,将她拉到一旁,道,“坐下,你如今长高了,站着使力不方便。” 钟祈之见赵菁芜方才有些焦急,想着这耳坠可能是她喜爱之物,便甩开了湛卢,猫着腰在地上寻找。 -- 第564页 找了好一会儿,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见了,他心中一喜,忙拾起来,想要还给赵菁芜献宝,可刚直起身来,看到的就是灯下才子佳人一坐一站,轻挽发髻的情景。 醋坛子「咣当」一下打翻了,他用力握了握手中的耳坠,气呼呼地走到方桌前坐下,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可茶盏刚到手里,他看着澄黄的茶水又陷入了沉思。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胸口摸了摸,他喉头动了动,一仰脖,半温的茶水整个儿灌了下去。 “好了好了,终于出锅了!满屋子人都等这一道菜呢!”这时,赵菁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钟祈之静了静神,回头一看,就见她和寒氏月正合力端着一个大砂锅,一路小跑着往方桌这边过来。 他连忙起身让开了地方,又见他们默契地垫布子,放砂锅,掀盖子,他忽然觉得自己长了针眼,又酸又疼,好不难过。 旁人也都围了过来,盯着锅里的浓汤,连连赞道:“好香啊……” 湛卢更是激动地上天入地,一连声道:“这就是你们改良的那个什么佛跳墙?” “对呀……”赵菁芜道,“寒哥哥和表兄茹素,凌公子要忌口,咱们就一起想了个法子,单用素菜和豆腐做一道佛跳墙。你闻闻,这香气,可不比正宗的还香?” 湛卢哪里听得了她啰嗦,张着个爪子就要到热汤里捞。赵菁芜见了忙一巴掌把他的手打了回去,斥道:“等勺子来了再吃,刚从炉子上端过来的汤,看不把你的爪子烫下来!” “唔……”湛卢捂着手,看看汤锅,又看看她,满脸委屈。 这时沈青阮和凌萧也端着剩下的菜肴过来,寒氏月取了餐具分发给众人,六人便围着桌子开动起来。 “早前不知道你们日日小聚,还是今早偶遇芜儿,听她说起来才知道的。本想着就是几个人喝喝茶,说说话,谁知你们竟然弄得有模有样。凌公子……” 他忽然看向凌萧,“没想到你还有如此手艺,真是失敬啊。” 凌萧也是时隔一年又一次看到他的笑颜,大概笑容总是有魔力的,哪怕是并不如何迷人的寒氏月,此刻也给他带来了生机勃勃之感。他端起汤碗与他碰了碰,道:“以汤代酒,谢寒先生夸赞。” 寒氏月开怀一笑,又指了指砂锅旁一碟红艳艳的凉菜,道:“这是我从东陵带来的厨娘亲手腌制的小菜,主要食材是笋,其余貌似还有二十几种配料,我不事庖厨,一时也说不清楚,大家若有兴趣不妨尝一尝。不过要当心,这道菜辣得厉害,第一次吃最好只取一小点尝一下。”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轻声用东陵语问了什么。寒氏月点点头,他便皱起了眉,望着那碟红油小菜一脸的敬而远之。 倒是赵菁芜一脸好奇,伸出筷子想取一点尝尝,却被寒氏月不由分说阻住了:“这菜太辣,你吃不得。” “你们都吃得,我为何吃不得?”赵菁芜有些委屈。 寒氏月缓和了语气,微笑道:“说你吃不得就是吃不得,上次是谁偷吃孙妈妈的樱桃肉,辣得涕泪横流,说以后再不吃辣的?”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事嘛……”赵菁芜说着嘟起了嘴。 “好了……”寒氏月夹了一筷子黄花到她碗里,道,“这也是你爱吃的,没放辣,还是我帮着调的料汁,快尝尝。” “你亲自调的料汁吗?”赵菁芜眼睛一亮,瞬间忘了那道红油小菜,将黄花夹到嘴里吃了,竖起大拇指赞道,“嗯,比想象的还好吃!” 寒氏月和沈青阮都低低笑了起来。 钟祈之突然伸长胳膊舀了一碗浓汤,喝了一勺,高声赞道:“哎呀,这汤好生鲜美,怕是烟雨楼的大厨也比不过呢!” 说完,他偷眼瞟着赵菁芜,希望她听见「烟雨楼」三个字好奇过来问自己。 那他就可以滔滔不绝,从前朝文西子和王爷的爱情故事讲到开国元勋买下西子楼扩建成元京第一酒肆,再从烟雨楼的江景讲到楼内首屈一指的炙鲈鱼,让寒氏月一整顿饭都没有插嘴的份。 可没想到赵菁芜只顾盯着寒氏月看,完全没听到他说的什么。倒是湛卢耳朵尖听见了,侧目道:“烟雨楼?那是什么?” 钟祈之暗暗叹了一声,没好气道:“能是什么?就是馆子呗,吃饭喝酒的馆子。” “吃饭喝酒的馆子?”湛卢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道,“和醉红楼一样吗?” “呃……”饭桌上众人纷纷抬起头来望着他,室内静可闻针。 “怎么了?”湛卢有些纳闷,“不都是吃饭喝酒的馆子吗?我听吴平大哥说的,难不成他又耍我?” “吴平……”沈青阮长长叹了口气,对湛卢道,“他没耍你,但你以后也少跟他来往吧。” “为什么?”湛卢越发不解,“他上次还说要带我去醉红楼见见世面呢!” “呃……”沈青阮的脸青了青,半晌,冷硬道,“不许去……” “哦……”湛卢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小心觑了眼他的脸色,乖巧道,“那我不去了。” 沈青阮点了点头,刚要动筷,却又听湛卢咬牙切齿地低声道:“吴平……敢耍我,老子迟早把你打一顿……” 沈青阮举筷的手顿了顿,又嘱咐了一句:“这个也不行,闭上嘴,快吃饭。” -- 第565页 闻言,湛卢微微一惊,果真紧紧闭上了嘴,老实地从身前的小碟里夹起一筷子干丝。 可送到嘴边他又想起来什么,偷眼看了看沈青阮。见他低着头没看自己,他将嘴张开一条小缝,把干丝快速塞了进去,又闭紧嘴巴小幅度咀嚼起来。 第439章 玫瑰覆盆子,熬得赤茶汤 一顿饭在说说笑笑中过去,眼见着碗碟渐空,钟祈之的心跳越来越快,手心也禁不住浸出了汗。 终于,见最后一个人也放下了双箸,他立即弹身起来,一把端起弃置一旁的茶具,道:“今日来得迟,没出上什么力,这烹茶的活计就交给我吧!” 闻言,湛卢扭过头去,大大咧咧道:“当然是你!今日的料汁是寒先生调的,菜是菁芜姐姐帮着切的,就连我也帮着烧了火,单就你什么也没干,可不是要煮茶吗?” “这么听起来,你家公子好像也没动手啊。”钟祈之幽幽道了一句,鼓起全身的勇气朝沈青阮看去。 却没想到沈青阮压根没看他,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正盯着凌萧剥莲子的手发呆。 倒是湛卢立即炸了毛:“不是告诉过你吗?说话不要带上我家公子,你是故意找抽吗?” 钟祈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仍是盯着沈青阮,浑身的肌肉紧了又松,活有一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无从着力,心中不由暗暗着恼起来。 “喂,跟你说话呢!”湛卢还在吼,钟祈之却再没有闲情逸致跟他打嘴仗,转过身去,到炉子边煮上了茶水。 倒是沈青阮悠悠道:“湛卢噤声,钟公子手头有要紧事做,没空理你,你休要再聒噪。” 闻言,钟祈之耸然一惊,背后凭空起了一层白毛汗。他颤巍巍地转过身来,看了沈青阮一眼,却见他仍是没抬头,只是伸手接过凌萧递过来的莲子,尝了尝,眉开眼笑道:“这个好吃!” 一定是我太紧张了,他自言自语道,不能紧张,越紧张越容易出乱子,别紧张,别紧张; “钟公子。”忽然,沈青阮唤了他一句。 “别……”钟祈之下意识的话脱口而出,话音刚落,他猛地意识到失言,忙抬手堵住了嘴。 沈青阮锐利地盯了他一眼,笑道:“别什么?” “噢……没什么。”钟祈之打了个哈哈,“我是想说我这毛手毛脚的,别再放错了比例,煮出来的茶入不了口。” “诶,这话不对!”没想到,赵菁芜忽然发话了,“钟公子煮的茶还是很好喝的,公子太谦虚了。” 一听到她的声音,钟祈之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转眼看见她灯下潋滟的眉眼,喉头不由跟着滚了一轮。 然而赵菁芜说了一句就又低下头去,和寒氏月嘁嘁喳喳说起了小话。 沈青阮也没再开口,指着一只莲蓬上的莲子跟凌萧打起了赌,好像方才唤他的那一声是他的幻听一般。 见状,钟祈之缓缓出了口气,抬手在额上蹭了蹭,没成想,蹭了一手的汗。 这一会儿功夫,茶水已经滚了起来。 钟祈之忙将茶壶取下来,在各个茶盏里分了一些。轮到最后一只,他偷偷看了眼身后,见无人留意自己,便从怀中掏出那方丝绢,将里面的红珠抖了进去。 果然如沈重山所言,一颗坚硬如石的小珠在茶水中瞬间消失无踪,骇得他起先还以为自己没抖进去,可在四周找了一圈没找见,他才轻轻松了口气,知道这是百年难遇的奇药。 接着,他又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瓷瓶。今日他特意用玫瑰和覆盆子熬的花果茶,茶汤红艳艳的,带着浓郁甘洌的香气。 他抖了抖瓷瓶,一滴暗红的液体滴了进去,也在一瞬间同茶汤融在了一起。他低下头去闻了闻,果然什么异味都没有。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他定了定神,又扯出一个灿烂的笑,端起盛满茶盏的托盘走回到饭桌前。 众人都混得熟了,见他端着茶过来也没太在意,还在各玩各的。 这正中钟祈之下怀,他还就怕他们忽然客气起来,再搭手帮忙什么的,这样他反倒不好得手了。 见众人大都低着头,说笑的说笑,犯懒的犯懒,他牢牢记着顺序,从湛卢开始,将茶盏分了下去。 一切进行得极为顺利,大家都是伸手取过茶盏,再略略点头致意。 湛卢下手是寒氏月,寒氏月下手是赵菁芜,她见茶水迟迟不来,又在残羹剩饭里挑拣着吃了几口。 钟祈之的手有些抖,递到她面前,看她眉眼含笑地接过去,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他想把滚烫的茶水往寒氏月身上一泼,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拉着她逃离这个阴暗诡谲的世界。 但这一切只存在于他的幻想之中,赵菁芜只是接过茶盏道了谢,他也继续向下分去。 下一个是凌萧,他难得信任,也是打心眼里畏惧的人。凌萧没等他动手,自己伸手在托盘里取了一盏茶,淡淡道了声谢,便又低下头去,跟莲蓬较起劲来。 如今托盘里只剩下一盏茶水,也是唯一一盏被他下了料的茶水。他咽了咽喉头哽塞,看了沈青阮一眼,把茶盏端了起来。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沈青阮也抬起头来。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仿佛看到他唇角一弯,露出一个讽刺的笑。 浑身肌肉一紧,他的手猛地抖了抖,茶盏一歪,洒出来三两滴殷红的茶汤,在玉色托盘上点下几点落梅。那颜色像极了血,刺得他瞳孔紧缩,双腿也跟着微微打颤。 -- 第566页 但他还是硬逼着自己将茶端到了沈青阮面前,接着扯出一个笑,刚要说什么,旁边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把将茶盏抢了过去! 第440章 木偶 变故陡生,钟祈之猛地一惊,扭头一看,就见赵菁芜端着茶盏,正忙不迭地往口中灌。 “不要!”他惊呼一声,可赵菁芜已经仰起头,咕噜咕噜地喝了进去。 “呼……呼……”茶水喝完了,赵菁芜大口喘着粗气,将见底的茶盏放到桌面上,大着舌头道,“哎哟,哎哟,真是辣死我了!阮表哥对不住,你的茶我先喝了,麻烦钟公子再去盛一杯来吧。” 寒氏月也一脸担忧地望着她,嗔怪道:“都说了不许你吃,你怎么还是这么不听话,一眨眼的功夫没瞅见,就被你偷吃了去。现在可好,知道厉害了吧?” 钟祈之呆呆地望着她,只觉得心跳都停了,四肢百骸一寸寸地冷了下去,双手无意识地颤抖着,托盘几乎拿不住,差点掉到地上。 可过了一会儿,赵菁芜却一点反应都没有。见状,他的体温又渐渐升了上来,心中一时转过无数个念头。 莫非这颗珠子是沈重山拿来试他的,其实珠子本身并没有毒? 但这样做未免也太过画蛇添足,沈重山不像是这么婆妈的人。 更何况那珠子质地坚硬如石,入水却立时消散无踪,一点痕迹不留,分明是世所罕见的奇物。他暗暗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 那会不会是自己下药的程序不对,导致药性发挥不出来? 好像也不是,下药一共只有两步,珠子和药引,几乎没有出错的空间。 自己也的确是按照这个步骤来的,他的右手拇指上甚至至今还残留着一点淡淡的红色污渍,那是他将药引倒入茶水中时太过紧张,没留意蹭上去的。 之后他抖落红珠时还小心避开了这个区域,生怕一个不留神擦碰上了,让这过分娇嫩的珠子失了成效。 如此,一连两个假设都不成立,难道还有别的什么被他忽略了的细节? 又或者……他猛地睁大了眼。 是了,只有这个原因了。看来沈重山并没有骗他,是他自作聪明了。 可如此一来,那颗蛊药还能发挥出原本的功效吗?发挥不出又会怎样?是会像没吃过一样,还是有什么别的更骇人的副作用? 心中一团乱麻,但灵台一点清明还是提醒他不能呆呆地站在这里,否则就要惹人生疑了。想着,他端好托盘,又回到灶台前,打算再盛一盏茶给沈青阮送过来。 可刚刚走到炉边,身后却传来一声痛呼:“啊,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咬我?” 他心下猛地一沉,忙回过头去,就见赵菁芜高举双臂,正在后颈处乱抓。 坐在她左右两边的凌萧和寒氏月都被这个变故惊了一跳,纷纷转头看着她。寒氏月更是一把抓过她的手,道:“别乱动,我帮你看看!” 但赵菁芜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仍旧不停地抓挠着。后颈位置刁钻,她的手勉力向后伸着,一张脸不多时就憋得通红。 钟祈之看得傻了,几乎站立不住,若不是撑着灶台怕就要当场软倒在地。 可仿佛是怕情形还不够严重,赵菁芜抓挠了一会儿忽然双目一睁,接着一点预兆都没有,干脆利落地晕倒在寒氏月怀中。 “芜儿!芜儿!”寒氏月不由大惊,抓着她的肩拼命摇晃。 其余人也都围了上来,沈青阮更是一把搭在她的颈侧,探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道:“没事,还算平稳。” 这下众人也都松了口气,湛卢不用吩咐就道:“我去找西瓜头!”说完他快步出门,一溜烟没了影子。 剩下的人继续守在赵菁芜身边,掐人中的掐人中,扇风的扇风。 只有沈青阮在一团忙乱之中抬起头来,目光冰冷地盯在钟祈之的脸上。可钟祈之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赵菁芜那里,被他盯了许久也没有察觉。 不一会儿功夫,院子里传来一阵响动。袁医官惊怕的声音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进来,湛卢扯着他的手,指着众人围成的圈子道:“人在那儿,好好的忽然就晕过去了。” 袁医官也知道事态紧急,见状也不啰嗦,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捏住赵菁芜的手腕,又撑开她的眼睑看了看,半晌沉吟不语。 钟祈之的心几乎要从喉咙眼里跳将出来,一方面期待着他把赵菁芜治好,另一方面又怕他查出什么蛛丝马迹,牵连到自己身上。 如此天人交战着,袁医官忽然停了手,道:“她方才都用过什么东西?” “都在此处。”寒氏月一手揽着赵菁芜,另一只手指了指桌面,又单独点了点茶盏,道,“方才还饮了两盏茶,喝了不久忽然觉得后颈有什么东西咬她,抓了一会儿就晕过去了。” “嗜咬感?”袁医官皱了皱眉,“听着有些像是蛊。” “蛊?”沈青阮一惊。 钟祈之的心头也猛地停跳了一拍。 “啊,大公子莫急,待老夫先确认一下。”袁医官道,从药箱中翻出一个瓷瓶,又托人取过一只干净的碗来,倒了些透明的液体进去。 “这是老夫自创的测蛊神剂……”见众人齐齐盯着碗中的液体,他不失得意地介绍道,“任何蛊毒,只要滴一滴血进去,就会立马变成蓝色。” -- 第567页 说着,他在赵菁芜的指尖刺了一滴血,滴入碗中。 鲜红的血丝在透明的液体里轻柔舒展着,钟祈之双目激张,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缕血丝,手指因为紧张而紧紧抠着灶台,十个指甲盖都失血发白了。 可时间一点点过去,红血丝已经在液体中渐渐消散,液体却还是透明的,没有丝毫变色。 “嗯,不是蛊……”袁医官捻了捻胡须,“这倒奇了,脉象平稳,体征毫无异常,又排除了蛊毒,可人却昏迷不醒……啧,还能是什么呢?” 听了他的话,钟祈之大松了一口气。此时也顾不得想为何这测蛊神剂测不出他的红珠,只是愣愣地看向面色苍白的赵菁芜,心中暗道:“菁芜妹妹,快些醒来吧,我的心脏要受不住了……” 一个念头刚刚转过,奇迹发生了。 赵菁芜竟然真的睁开了眼,她似是有些懵懂,盯着寒氏月看了一会儿,又在四周看了一圈,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毫无神采,活似木偶一般。 第441章 拿开你的脏手! 见赵菁芜醒转,钟祈之大喜过望,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满心只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谁知,他心中话音刚落,赵菁芜忽然开口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声音呆板,毫无起伏。 钟祈之猛地一怔,众人也跟着愣了愣。 湛卢率先笑道:“这话该我们说吧?喂,你到底有没有事,没事就起来,动不动就晕,吓死个人!” 闻言,钟祈之忽然受到了某种启发。心中有个不确定的假设,他盯着赵菁芜,在心中默念道:“从他怀里起来!从他怀里起来!” 这次赵菁芜倒是没再开口,她看了寒氏月一眼,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脊背挺直,犹如在腰间支了块木板。 众人又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寒氏月更是扳住她的双肩,轻声道:“芜儿,你觉得如何?” 见状,钟祈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理智完全被醋意占据,心下暗骂:“拿开你的脏手!” 下一瞬,赵菁芜忽然猛地甩开了寒氏月的手,大声道:“拿开你的脏手!” 屋内静可闻针,凌萧三人包括袁医官都怔怔地看着她,寒氏月更是傻了一般,双手僵直在半空,不知何去何从。 只有钟祈之一人几乎笑开了花,几番下来,他已经大致明白了红珠的用途,暗骂沈重山鸡贼的同时不由大感畅快。 他弯下身子坐在灶台边,心中嘀咕道:“登徒子,采花贼,江洋大盗,以后休要出现在我身边一丈之内!” 想了想,他似乎觉得还不过瘾,又加了一句,“说完后再狠狠甩他一个耳光!” 赵菁芜立刻瞪着寒氏月,大骂道:“登徒子,采花贼,江洋大盗,以后休要出现在我身边一丈之内!” 说完,她铆足了力气,「啪」的一声,在寒氏月的左颊留下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这下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湛卢更是直接将手搭在她的额上,试了试温度,道:“不热啊,她怎么发疯呢?” 袁医官也将一双粗短的浓眉皱得死紧,想了想,掀开赵菁芜脑后的长发,往她的后颈上看去。 钟祈之气息一紧,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但袁医官只看了一会儿,就又摇着头将她的发丝放了下来。 一时间满室一筹莫展,赵菁芜兀自狠狠地盯着寒氏月,寒氏月已经垂下了双手,但目瞪口呆,明显还没回过神来。 沈青阮沉思片刻,在人群中找了一圈,忽然回过头去,盯住了灶台边上的钟祈之。 钟祈之眼下倒是不亏心了,也就不再惧怕他的目光,见他看过来也大喇喇地看着他。见状,沈青阮轻轻皱了皱眉,目光反倒变得不确定起来。 钟祈之心中大呼爽快,但过够了瘾,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以免暴露自己,便在心中暗道:“我累了,送我回房休息。” 赵菁芜紧接着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闻言,袁医官捋了捋胡须,也道:“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倒不如如姑娘所言,先将她送回房中休息。没准儿就是冲撞了什么邪祟,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邪祟?”闻言,湛卢第一个不依了,“亏你还是医官,连我都不信邪祟,你还信这个?” “诶……”袁医官却伸出食指,对他神秘地摇了摇,“鬼神之事不可说,小卢卢莫要信口开河。” “你……”又听到这个诨名儿,湛卢登时怒发冲冠。 沈青阮头疼地扶了扶额,道:“湛卢,莫要胡闹。去外面找一座软轿来,先将菁芜送回去。” “是。”湛卢闷闷地应了一声,又瞪了袁医官一眼,扭头出门去了。 屋内又静了下来,众人都是满面疑云,只有赵菁芜依旧直挺挺地坐在原地,一双眼空洞无神,眼睫也只是以相同的频率开了又合,速度比正常人慢出去一倍有余。 见状,袁医官呵呵一笑,打破了死寂:“诸位也不必如此发愁嘛,依老夫看,赵姑娘脉象平稳,气息匀停,也没有中蛊,最起码器质上来说是出不了大事的。诸位不妨听在下一言,就让她回去好好睡上一觉,等明日再看,说不定就大好了。” “你倒是一惯会宽慰人。”沈青阮盯了他一眼,冷冷道。 “这……”闻言,袁医官偷瞄了凌萧一眼,嘀咕道,“会哄人也是本事,情商低的人做不了大夫,一天天皱着个眉,病人还没事,倒先把自己给愁死了……” -- 第568页 沈青阮又盯了他一眼,刚要说什么,外面却响起一阵骚乱。 接着一个绿衣婢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先是焦急地在屋内看了一圈,找到明显状态诡异的赵菁芜便连忙扑上去,一把握住她的手,哭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来之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了?” “翠微……”寒氏月终于回过神来,对那绿衣丫头道,“先把芜儿送回去,剩下的稍后再说。” “啊,哦,哦……”听他吩咐,翠微忙应了,转过头去,却在他左颊上看到一个红肿的五指印。她猛地一惊,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第442章 夜叉 微红着脸,翠微上前把住赵菁芜的手,想将她扶起来。可赵菁芜却像是黏在了坐席上一般,任她一再使力也一动不动。见状,寒氏月似乎想上前帮手,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停住了。 钟祈之见状大为畅快,当即得意洋洋地走到赵菁芜身边,伸手就要去扶她。 这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却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抬头一看,是沈青阮。 只见他神色郁郁,冷声道:“送芜儿回去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你跟我来,我有话问你。” 一见他这副样子,钟祈之心里就「咯噔」一下。他显然是看穿了什么,最起码知道此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若此时任由他将自己带走,殒剑山可是他的地盘,他叫几个大汉来,再把屋门一锁,自己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况且赵菁芜虽然眼下情形还好,但谁知道这蛊药的药性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保不准过几个时辰又生出什么变故,他还是得先把这件事弄清楚了才能放心。 这么想着,他当机立断,在心中念道:“祈之哥哥,麻烦你来扶我一下。” 赵菁芜随即道:“祈之哥哥,麻烦你来扶我一下。” 她口中这么说着,眼睛却是望着完全相反的方向。钟祈之怕露馅,连忙挣脱沈青阮的手,绕到赵菁芜看的方向,伸手就要去扶她。 此时却听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别碰她!” 他一惊,抬头一看,只见寒氏月和沈青阮二人同时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寒氏月只说了一句,就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沈青阮却大步走上前来,抢在他前面,劈手握住了赵菁芜的手臂。 钟祈之大恼,心下命令道:“打他!掐他!踢他!咬他!” 得令,赵菁芜忽然双目一瞪,抡圆了膀子就朝沈青阮身上挥去。 可沈青阮似是早有防备,见她面色有异立即松了手,后撤一步,躲过了这一击。 可赵菁芜却还是不依不饶,见他逃走立刻从席位上一跃而起,母夜叉似的龇着牙朝他冲了过去。 凌萧和湛卢一前一后飞身挡到他身前,刚要出手将赵菁芜制住,却听沈青阮高呼道:“别伤她!” 闻言,凌萧已经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湛卢也不豫道:“公子!” 犹豫的一瞬间,赵菁芜已经冲将过来,一把抓住挡在最前面的凌萧的手,张口就要咬下去。 凌萧不敢伤她,只能连连后撤,身形闪了几下,想把她甩开。可赵菁芜却似树精上身,黏在他身上怎么也甩不掉。 正值一团混乱之时,钟祈之忽然悄没声息地凑到近前,横掌成刀,眼疾手快地在赵菁芜颈侧劈了一下。赵菁芜立时脱力,浑身酸软下去,钟祈之上前一步,正好将她接在怀里。 “芜儿!”见状,寒氏月快步赶了过来。 “没事,没事!”钟祈之忙道,揽着赵菁芜换了个方向,用后背对着寒氏月,对众人笑道,“我没伤她,就是把她弄晕过去了。她现在神志有些不清醒,先让她安静一会儿吧。” 说着,他一把把赵菁芜打横抱了起来,不等旁人说话,赶着走出门去,喊道:“软轿呢?” 院子里候着的仆婢们马上过来帮忙,把赵菁芜接了过去。 可没成想她手中竟然握着钟祈之的一截衣角,婢女们帮着扯了扯,却发现怎么也扯不脱。 见状,钟祈之宽和地笑了笑,道:“无妨,既如此,我便帮着把菁芜妹妹送回去吧。” 一听这话,沈青阮再也忍不得,推开众人走上前来。 这时,却又从院外奔进两个人来,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了什么。沈青阮面色一凛,也低声回了一句,两人便又匆匆出得门去。 他转过头来,冷冷地盯了钟祈之一眼,对翠微道:“好好将你家小姐送回去,片刻不许离身。” 翠微忙答应了,他又转向钟祈之,沉声道:“劳烦钟公子将芜儿送回去,不过夜色已深,逗留多有不便,人送到了就请回吧。” “哈……”钟祈之笑了笑,阴阳怪气道,“在下也只不过是尽一尽朋友之责,何况是菁芜妹妹抓着在下的衣服,在下不得已才要送她回去。” “哼。”沈青阮冷冷一笑,又盯了翠微一眼,没再多言。 回过身去,他给凌萧递了个眼色,又对寒氏月点了点头,便大步出了门。湛卢紧随其后,二人须臾功夫就消失在门边的灯影里。 赵菁芜已经被人扶着坐上了轿子,翠微在里面陪着。钟祈之被她扯着衣角,就站在软轿旁。抬轿的小厮们一声吆喝,齐齐站直身子,连带着钟祈之一起向外走去。 -- 第569页 见状,寒氏月也向凌萧告了辞,随在赵菁芜的软轿后面,同他们一起出了院子。 一路无话,一直走到赵菁芜居住的青园,两个婢女又上前将她扶下了轿子。 赵菁芜仍是昏昏沉沉的,也仍是抓着钟祈之的衣角不撒手。见状,钟祈之又将她打横抱起,然后由婢女引着,一路送到了里间。 一直伺候着赵菁芜在床上躺下,钟祈之才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赵菁芜立刻醒转,松开抓住他衣角的手,却又道了一句:“祈之哥哥,我有些害怕,你别走,陪我说说话。” “芜儿!”见她醒了,寒氏月立刻走上前来。 可赵菁芜却一眼也没看他,只怔怔地望着钟祈之。 钟祈之已经不能用乐得开花来形容,几乎是乐得开了瓢。 见寒氏月赖着不走,他悠悠道:“氏月先生,时辰已经不早,你还是请先回去休息吧。在下留在这儿陪菁芜妹妹说说话,也要走了。” 寒氏月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理也不理,仍是望着赵菁芜,试探道:“芜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见状,钟祈之心中微恼,暗暗骂了一句。 赵菁芜立即对他横眉怒视,也骂道:“没看见我正在跟祈之哥哥说话吗?你还在我屋里混赖着作甚?还不快滚!” “呃……”寒氏月彻底呆住了,一时间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心下又有些恼怒,只得抿了抿唇,道,“那好,今日我先回去,明日再来看你。” 说完,他站起身来,盯了钟祈之一眼,又对翠微道:“照顾好你家小姐,切莫离身。我让坤奴留下,就守在院子里,有什么事你唤他便是。” “是。”翠微谨慎地颔首应了。 寒氏月便不再多言,又回头看了懵懵懂懂的赵菁芜一眼,紧了紧眉心,转身出门去了。 第443章 你舍得吗? 屋内静了下来,赵菁芜一瞬不瞬地盯着钟祈之,钟祈之也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她。 见二人形状,翠微有些诧异,也有些尴尬,挠了挠鼻子,道:“钟公子一路行来定然渴了,我让小丫头们去煮些茶来吧。” “你也走。”赵菁芜忽然道。 “啊?”翠微在她和钟祈之之间来回看了看,迟疑道,“小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样传出去不好吧……何况大公子和表少爷都嘱咐过了,奴婢不敢不从啊……” 闻言,钟祈之转了转眼珠。 赵菁芜便道:“不是让你回避,而是你煮的茶好喝,别人煮的我喝不惯。你去小厨房,再弄一份我爱吃的点心来,今晚闹了这么久,眼下我都有些饿了。” 听她终于有点回到原来的样子,翠微心下一喜,道:“小姐,你回转过来了?那可太好了!可……可奴婢还是不能让你与钟公子独自留在房中啊……” 赵菁芜不耐道:“你就这么死板,不会找个人过来替你吗?” “哦……”翠微恍然大悟,“那我去找蓼汀过来,小姐稍候。” 说着,她躬身退了出去。 见她出了门,钟祈之一脸喜色立即暗淡了下来,他抓紧时间盯着赵菁芜的双瞳看了看,又扯过她的手腕,三指立于脉上把了把。 他母亲曾是医女,他对医术也有些粗浅的研究。但没用,一切皆如那名医官所言,脉息平稳,毫无异常。 心下焦急不已,他又在床边坐下,心中暗道:“菁芜妹妹,说说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可赵菁芜只是一板一眼地将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菁芜妹妹,说说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见这招不灵,钟祈之有些泄气,又想说点什么,房门却被人轻轻扣了两下。 接着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在门边屈膝行了个礼,道:“见过小姐,见过钟公子,奴婢是被翠微姐姐叫过来伺候的。” 一见是这么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钟祈之双目一转,计上心来。 在他的驱使下,赵菁芜慢吞吞地转过头去,机械道:“蓼汀,我的发髻散了,挂在头上不舒服,你过来给我拢一拢。” 闻言,小丫头立马乖巧地应了声,然后从妆台上取了梳子,走上前来,小心扶上了她的头。 可刚把一侧的发髻篦好,她忽然惊呼一声:“咦,小姐的耳环呢?怎么少了一只?” “耳环?”赵菁芜疑了一声。 “是啊……”小丫头道,“就是大前年生辰宴上,夫人送小姐的那对珍珠耳环啊……” 原来如此,钟祈之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赵菁芜丢了耳环那么紧张。 如此一来那便更好,他在心中暗道:“这可怎么是好,母亲送的耳环怎么能丢?你快去凌公子那儿帮我找一找!” 他心中念头刚落,赵菁芜立刻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这……”小丫头看了他们一眼,有些迟疑。 “还不快去!”赵菁芜又催了一声。 小丫头缩了缩脖子,道:“是……” 说完,她躬身退了下去,犹豫了一下,又关好了房门。 钟祈之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脚步声远去了,他才又盯着赵菁芜,苦思冥想起来。 脉息平稳,双瞳正常,还能有什么呢……忽然,赵菁芜昏厥前的一幕出现在他脑中,他猛地一个激灵,也学着袁医官的样子绕到她身后,将她后背上的长发撩起,看了看她的后颈。 -- 第570页 昏黄的烛火下,那截颈子白腻腻的,就像刚从湖底起出来,洗净了的莲藕。 颈子正中偏下的地方有一颗玲珑的红痣,大概小米粒大小,晶莹剔透,看着极为诱人。 他咽了咽喉头,强压下不规矩的冲动,盯着那截颈子仔细看了看,又伸出手去按了按,可每一个骨节都摸过了,却仍是没有丝毫异常。 “嘶……”他沉吟了一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唔……”似乎是被他按得有些不舒服,赵菁芜忽然发出一声闷哼。 钟祈之一惊,忙放了手,绕到她身前,盯着她的双眼,道:“菁芜妹妹,你觉得怎么样?” “嗯……”赵菁芜仍是一副懵懂的模样,可双目中多了一丝神采,已经能隐约看出属于人类的情绪了。 “菁芜妹妹……”钟祈之不由大喜,见她神情有些痛苦,又禁不住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愧疚道,“今日都是我的过失,是我不好,才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你放心,我一定把你治好,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会把你治好!” 赵菁芜愣愣地看着他,似是搞不懂眼前的状况,一双眼波泛着迷离的轻愁,让人一见便心生怜惜。 “菁芜妹妹……”见状,钟祈之不由又柔声唤了一句。 赵菁芜蹙了蹙眉心,眼波轻轻一挑,在他面上一勾,忽然轻轻道了句:“祈之哥哥?” 她说得声音甚小,似是有些不确定。但钟祈之却被她这一句话定在了原地,瞪着眼,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祈……祈之哥哥?”赵菁芜又道了一句,神色更加迷惑了,臻首轻轻一歪,尚未束好的发丝便从她的颈侧散落下来,遮住了小半张脸。 一双美目在发丝后荡漾起迷离的轻波,呆呆地望着钟祈之,仿佛一朵娇花任人采撷。 「咕」的一声,钟祈之听到自己的喉头动了一下。但他随即甩了甩头,逼迫自己清醒过来,又对赵菁芜道了一遍:“菁芜妹妹,你放心,我一定能让你恢复过来。这个药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但有一个人一定知道,我这就遣人唤他上来!” 说完,他猛地松开了赵菁芜的手,起身就要走。可赵菁芜却一把抓住了他,轻声又魅惑地道了句:“祈之哥哥,你舍得吗?” 第444章 连心 “你舍得吗?” 这句话简直就是钟祈之眼下内心的真实写照,他的心头早就窝了一团欲火,被这一句话「轰」地一下逼了出来。 他身子一软又跌坐回床边,痴痴地望着赵菁芜,道:“妹妹不想我走吗?” “不想你走,想你一辈子都陪着我。”赵菁芜乖巧地道了一句,似是与他心有灵犀,一字一句都与他期望的分毫不差。 钟祈之一时头重脚轻,已经分不清身在何处。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女子这么露骨地对自己告白,何况还是他心尖尖上的人。 他不由心花怒放,猛地抓住赵菁芜的手,道:“我也想一辈子陪着妹妹,妹妹稍等,我这就派人去把他叫上山来,给你看好了,我就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天大地大,你我二人任意逍遥!” 可听了这话,赵菁芜却似并不如何高兴,她幽幽地望着钟祈之,道:“不要叫他上来。” “嗯?”钟祈之一愣,“不叫他上来?那你的身子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都……” “一辈子都这样,不好么?”赵菁芜轻声道,每一个音节都透着酥骨的魅惑,又轻轻一笑,伸手揽住钟祈之的后颈,“你操控着我,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你想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就是你手中的玩偶,你的情人,你的妻子,你的婢子,你的奴隶……这样,不好吗?” 又是「轰」的一下,这几句话就像是有魔力一般,钟祈之下腹猛地一热,一股热血直冲心口。 “好……”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头,“你做我手中的玩偶,我的情人,我的妻子,我的婢子,我的奴隶。我是你的主人,你的姘头,你的丈夫,我说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不可忤逆我,一辈子都陪着我……” “一辈子都陪着你,不可忤逆于你,听你的话,爱你的人,不论遇到什么事,永远不抛弃你,生生世世,黄泉碧落,永不分离……”赵菁芜微微一笑,细腻的面颊仿若粉团,在眼角飞起脆弱的红云。 “妹妹……”钟祈之忽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什么也看不到,满眼只剩下白与红两种颜色。爱欲的颜色,禁果的颜色,毒药的颜色; 他慢慢向着眼前可口的殷红凑了过去,心如擂鼓,双手抖得像个没种的窝囊废。 可眼下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因为那抹殷红正徐徐展开笑颜,似乎是在诱惑着他,期待着他,告诉他,她有多渴望。 终于,那两片樱唇距他只有咫尺之遥。他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轻轻吻了下去。 可下一瞬,唇上袭来的却并不是柔软与芳香,而是一个毛茸茸甚至有点扎人的触感。 他耸然一惊,猛一睁眼,就见两点圆溜溜的黑豆。那黑豆亮晶晶的,咕噜一转,似是有些好奇地注视着他。 “老鼠!”他「嗷」地一声,「哗啦」站起身来,撤出去几尺远。 可稳住身形后又定睛一看,这哪里是老鼠,分明就是赵菁芜养的那只叫婉婉的松鼠。 婉婉……一想到这个名字,他又气不打一处来,不由盯着松鼠喷了口气。 -- 第571页 这个动作貌似被松鼠当成了挑衅,这么个巴掌大的玩意儿脾气倒是不小,见状立即「吱吱」叫了两声,钟祈之甚至从它那副愚蠢的面相上看出了一丝怒意。 “嘿,怎么,想打架?”他双手叉腰,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小松鼠不会说话,行动力却极强,见状双腿一瞪,「呼」的一下已经到了钟祈之身前,张口就在他的嘴上咬了下去。 “嗷嗷嗷……”钟祈之吃痛不已,双手在面上一扑,小松鼠却早在他动作之前就「嗖」的一下跳走了。 钟祈之摸着流血的嘴唇,心中怒意越来越大,猛地放下手来,四周一扫,却遍寻不见那个小小的棕色身影。 “躲哪儿去了,给我滚出来!”他怒道,“等我把你找出来,看我不拧断你的脖子,剥你的皮,抽你的筋!” “吱——”谁知,他话音刚落,床上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他回头一看,就见赵菁芜抓着那只松鼠,一只手捏着它的头,正毫不留情地朝着一边拧。 只是她从没做过这种事,所以手法有些不对,一时半会儿拧不断那截脖颈。小松鼠经受着巨大的恐惧和痛苦,正在疯狂尖叫挣扎着。 “快停手!”钟祈之忙喊了一句。 赵菁芜立即停下了动作,抬头不解地看着他。 松鼠骤然得救,忙不迭地从她手中逃了出来,一溜烟缩进了角落的黑暗里。 钟祈之上前两步,在她手上看了看,只见道道血痕,都是被松鼠尖利的指甲划出来的。他有些心疼,却不知伤药在何处,只得端在手中轻轻吹了吹。 “好了……”吹了一会儿,心也静下来了,他把赵菁芜的手放下,柔声道,“时候不早了,此事不能再拖,妹妹稍等,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站起身来,两三步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脚步,回身望着烛火中红被裹身的美娇娘。 赵菁芜也幽幽地望着他,双眸中有一丝脆弱的哀伤,半晌,轻轻道:“真的要叫他上来吗?他来了,我就要走了。” “什么?”钟祈之一愣,“什么走了?谁要走?” “我啊……”赵菁芜委屈地嘟起了嘴,“他来了,菁芜妹妹就不在了。你就再也不能亲我,抱我,说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了。” “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这个措辞……他猛地一怔,这不就是他心里刚刚滚过的念头吗? 他方才走到门口,忽然迈不动脚,回头看了看她坐在床上的样子,心里想的不就是; 他抬起眼来望着赵菁芜。 “你说的,是我的心事,对不对?” “你根本没有恢复意识,你现在说的,都是藏在我心底,连我自己都有没意识到的念头——” “你能看透我的心,对不对?” 赵菁芜轻轻笑了笑:“我能看透你的心,因为我喝了你的血。我就是你的影子手足,你在我面前没有秘密,我在你面前没有自我。我们是绝对的从属关系,共享着绝无背叛的忠诚……这样,难道不是你心底希望的吗?” 第445章 瞒天过海 “咚”的一声,钟祈之的心头猛地震颤了一下。 沈重山给他的那个小瓷瓶,他说那是药引,可却瞒不过有一个医女娘亲的他。 从小耳濡目染,血液和药材他还是分得清楚的。那个小瓷瓶里装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血,再联系一下沈重山的话,不难猜出,那就是他的血。 拿自己的血做引?无非就想让自己和中蛊之人产生什么牢不可破的联系。那能是什么样的联系呢?无非是控制与被控制,利用与被利用。 所以,沈重山想用这颗红珠控制沈青阮。 想明白了,他心里也就有了一个计划。自从太子派杜鹃来取自己的手臂,又被凌萧拦下后,他心里就不像以前那么坚决了。 何况沈重山这次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迫使自己为他做事,这让他对这些阴诡权谋,对这种处处受制于人的感觉越发痛恨。 于是,他决定做一个局,一个瞒天过海的大局。 他用自己的血,替换了沈重山的血。 这么做不只是单纯的报复,他还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如果这个蛊真如自己所料,是用来控制人心的,那么只要他事先探知沈重山的意图,再发指令给沈青阮,相信他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破绽。 如此一来,如果以后是沈重山一方得势,那他依旧是有功之人。 如若沈重山没干过殒剑山,那他便算是登上了殒剑山的权力中心。 即便是被人发现了,他也可以说是被沈重山逼迫,自己是冒着生命危险才换了血。如此一来,沈青阮身边的人不仅不会伤害他,还会对他感恩戴德。 原本是一举两得的妙计,却没想到药没下到沈青阮的体内,反倒被菁芜喝了进去,造成现在这么一副尴尬的局面。 可是……这难道不也是他所希望的吗? 他被人伤害了太多次,背叛与利用从小伴随着他,他不敢相信任何一个人,也可以毫无包袱地利用任何一个人。 在他眼里人就是棋子,只不过有的是兵,有的是将,权势地位不同。 但却是谁都少不了谁,只有凑在一起,才能攒成一个完美的杀局。 他清楚自己的斤两,他不是威风凛凛的战将,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兵,但谁说无名小卒就不能建功立业呢? -- 第572页 最厉害的車不一定能杀到最后,威力最大的炮也可能沦为别人的炮灰。 排在最前面的五个兵往往最不受人重视,但奇妙的是,每一局最后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存活下来。 因为对手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战斗力强的车马炮上,没有人会费心设局杀一个毫无攻击力的小兵。 可对方不知道的是,无名小卒也有自己的算计。他们会隐忍,会蛰伏,都是为了一朝大放异彩。 一旦他们逮到了过河的机会,他们就不再是任人踩踏的蝼蚁了。他们会一步步直逼王庭,甚至成为整个杀局最为关键的一击! 他要做的,就是这样一个忍辱负重的小兵。 他深知棋局的危险,所以一步都不敢踏错。从小就练就了一身金钟罩铁布衫的本事,没人能轻易撼动他的心志,也没人能随意蛊惑他的心神。 莫要说爱,便是心弦也不敢稍稍动一动。生平追求过形形色色的美人,得到的结论却是美人如蛇蝎,惜命须远离。 可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控制不了身体的欲望。见到美人还是忍不住腿软,还是想死皮赖脸地凑上去,还是忍不住做出诸般丑事。 冲动来了,他甚至会生出一种疯狂的欲望,想要把一切都丢开,同她一起坠到地狱里去,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一同被业火烧死,骨灰都合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因为这样,她就能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刻,永远没有机会背叛自己。而自己,也就永远没有被她伤心的可能。 可这样做的代价太大了,他也只不过是想一想而已,自己心里清楚,他不是这样豁得出去的人。他太自私了,要跳地狱就让她自己跳吧,他还是待在地面上更舒服一些。 所以啊,想明白了,也就不再执着。自私的人是不配拥有爱情的,他,是不配拥有爱情的。 他一直觉得这是自己的优点,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敢认。 在别人面前敢认,在自己面前也敢认。没有爱情就没有爱情,反正爱情又不能当饭吃。 他只要有女人就行了,只要有权有钱,七老八十也能有一帮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围着自己。 可是……唉,终究是空了一点啊。少年人想不了七老八十的事,趁着血热,还是会有那么一丝妄想,冲动上来了什么也顾不了,就是想一头扎进去。 便如眼前这个人,他含情脉脉地望着赵菁芜,目光一寸寸镀过她的身体,最终停留在她粉红的双颊上。 他忽然发现,自己对女人丰润的双颊真是没有丝毫抵抗力。 小时候喜欢的那个姑娘就有着圆嘟嘟的腮帮子,杜鹃也是个丰腴匀称的美人。可她们都不及眼前这一双粉团,白腻软糯,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若是……若是这两团粉白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该多好?每天早晨一起床,眼前就是两个莹润健康的蜜桃。入夜后躲在被窝里,手中狎-弄着这两团软肉,真是入梦都会闻见奶香。 同时,她又是没有灵魂的,完全凭自己做主的。自己想让她做什么,她就会做什么。她还能读懂自己的心。这样的眷侣,岂不是神仙都难求吗? 他望着赵菁芜,心里的柔情蜜意几乎要从眼眶中溢出来。 可这时,方才赵菁芜一脸冷漠地拧松鼠脖子的画面又在他眼前浮现。他心下一动,柔声问道:“菁芜妹妹,方才为何要伤害婉婉呢?” 赵菁芜魅惑地看了他一眼,道:“谁敢伤你,我就要他死。” 钟祈之心下一暖,满意地点了点头,心念一转,暗道,可是惩罚的方式也不只杀戮一种,像这种不懂事的畜生,随便骂两句也就罢了。 赵菁芜便像是他心事的一面镜子,不需他说出口,随即复述道:“可是小松鼠不用死,随便骂两句就行了。” “好妹妹。”钟祈之越发觉得熨帖,宠溺地在她头顶揉了揉,又问,“那为何要让伤害我的人去死呢?” 赵菁芜妩媚地眨了眨眼:“因为我喜欢你呀。” 我喜欢你; 就好像大冬日里泡了个温泉,浑身的毛细孔都在舒坦地轻叹。 钟祈之恨不得肋生双翼,又被下腹的邪火一拱,忽然冒出了一个贪婪的念头:“那寒氏月呢?我和他,你喜欢哪个?” 第446章 阿芜 “我和寒氏月……”钟祈之近乎贪婪地望着赵菁芜,“你喜欢哪个?” “寒氏月?”赵菁芜鄙夷地哼了一声,“莫要再提此人。我心里只有祈之哥哥,哥哥莫要再用这样的问题羞辱菁芜。” 闻言,钟祈之一颗心都要化了,紧接着问道:“那你都喜欢祈之哥哥什么?” 话一出口,他忽然紧张了起来,紧紧盯着赵菁芜的双目,生怕错过了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可令他失望的是,赵菁芜根本就没有表情。她就那么看着他,一双眼仍然是幽深魅惑的,含着一点点挑逗,正是他喜欢的模样。但她只是微微笑着,像个假人,半晌都不发一言。 “你快说呀,菁芜妹妹,你都喜欢我什么?”他不禁有些急了。 可赵菁芜还是沉默地望着他,笑容迷人而优雅,但就是不发一言。 钟祈之忽然明白了。 这个问题他心里没有答案,所以赵菁芜没得可说。 她果真对自己言听计从,就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不敢违拗分毫。 -- 第573页 乖巧是乖巧了,可没有灵魂的东西,连宠物都不如,没有自己的想法,也没有自己的脾气,又能有多大的意思呢? 这样的游戏一次两次尚且觉得刺激,可日子久了呢?自己真的能对着这样一具行尸走肉始终保持兴致盎然吗? 有了这个想法,他再看向赵菁芜时心思就变了。望着她呆滞的脸,他忽然凭空起了一阵细小的觳觫。 总觉得那双幽深的眸子有些瘆人,好像藏着什么人类揣摩不透的诡谲阴谋。 满心的冲动瞬间消散,他松开赵菁芜的手,站起身来,什么话都没说,径直走出了房门。 门外守着两个小厮,他回想了一下,问道:“那个叫翠微的丫鬟呢?还在厨房吗?” 两个小厮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恭敬道:“翠微姐姐方才就出去了,没在厨房。” “出去了?”钟祈之心下一奇,方才她不是还百般不放心吗,怎么这会儿竟不管不顾地出去了? “嗯……”他沉吟了一下,又道,“蓼汀呢?也还没回来吗?” “还没。”小厮道,“蓼汀姐姐走得晚,不过也还没回来。公子是有什么事吗?我家小姐……她怎么样了?” “哦,没事。”钟祈之道,“你家小姐很好,跟我说了会儿话,现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行了,没你的事了,我再回屋里等等,翠微一回来你马上……” 话还没说完,忽听院门猛地一响。三人齐齐转头望去,就见一个七尺大汉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 沈重山? 钟祈之心下一惊,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你,你怎么自己找上山来了? 他后面就跟着一路小跑的翠微,见状,他不由更加惊讶。难不成沈重山是翠微找来的?她怎么会知道要去找他? 心中冒出一个又一个的疑团,可沈重山再不给他思量的机会,片刻功夫已经到了近前,二话不说,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向后一掼扔进了屋里。 「哐」的一声,钟祈之摔了个七荤八素,哎哟着从地上爬起来,就见沈重山绕过自己,径直走向了里间。 “哎!”他猛地一惊,忙不迭站起来,追到他身后,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角,“里面是个姑娘,你慢着些,莫要冲撞了!” “慢着些?”沈重山强压着怒气,回头盯了他一眼,“再慢一点,阿芜怕就要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了!” 阿芜?钟祈之一愣,怎么叫得这么亲热? 沈重山不再理他,一掀帘子走进内室。赵菁芜还是呆呆地坐在床头,嘴角噙着一抹不明所以的笑。 “阿芜!”沈重山喊了一声,匆忙赶上去,抱住了她的肩。 “哎哎哎……”钟祈之不由大惊,慌忙赶了过来。 赵菁芜也从沈重山的怀里挣脱出来,照脸就是一个大耳刮。 「啪」一声过后,沈重山呆愣在了当场,半晌才缓过劲来,试探着叫了一声:“阿芜?” 赵菁芜满脸狰狞,右手高高扬起,眼见着又是一个耳光就要打下来。 沈重山连忙抬手将她的手握住了,赵菁芜眸光乍盛,凶狠地龇着牙,在他手下拼命挣扎起来。 “阿芜?你怎么了阿芜?”沈重山焦急地喊着。 “你个臭流氓!把你的脏手拿开,别碰我!”赵菁芜大喊道。 “什么?流氓?”沈重山傻了眼,“阿芜,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沈大人……”这时钟祈之也凑了过来,帮着赵菁芜挣脱了沈重山的桎梏,不豫道,“您虽然是长辈,也是虞州的父母官,但男女大防还是要顾一下的吧?今晚我本是给沈……给他下的药,但失了手,被菁芜妹妹错喝了。你快帮她把药解了,再晚怕就要迟了!” “滚你娘的男女大防!”沈重山似乎大为恼怒,一把把他甩到了地上,恶狠狠地瞪着他,“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候在一边,等我治好了阿芜,再来整治你!” 说完,他不再理会钟祈之,回过头去抓住赵菁芜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将系床帐的带子扯了,将她绑了起来。 接着,他将她的身子翻过来,平放在自己腿上,一只手压着她乱动的后背,另一只手猛地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 “你要干什么?”钟祈之愣愣地看着他的举动,看到此刻不由大惊失色。 “闭嘴!”沈重山却只是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用匕首柄撩开赵菁芜的发丝,然后在她的后颈细细研究起来。 “你……”钟祈之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还待说什么。 可沈重山忽然双目一亮,操起匕首在赵菁芜后颈上的红痣上一刺一挑。 匕首在室内划过一条亮眼的银光,接着刀尖染血,从赵菁芜的后颈抽出来,上面挑着一个红豆大小的珠子。 “唔……”赵菁芜发出一声凄惨的闷哼,浑身无力地瘫软了下去。 沈重山猛地出了口气,抖开一方丝帕将红珠包裹了,小心放到胸口,然后将匕首一扔,捂住赵菁芜后颈的伤口,将她手腕上的束缚解了,又将她慢慢翻过来,搂在怀里,轻声唤道:“阿芜,阿芜,你能听见吗?” 第447章 我喜欢他 “嘤咛”一声,赵菁芜缓缓睁开了眼,一双眼珠依然甚是懵懂。 “阿芜?”沈重山又晃了晃她。 赵菁芜似是被后颈的伤口刺痛了一下,轻轻缩了缩脖子,然后皱起了眉:“好痛……” -- 第574页 沈重山闻言面色一紧,慌忙搂紧了她,柔声道:“好了,好了,马上就不痛了,阿芜莫要难过……” 钟祈之在他二人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又看,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问沈重山道:“你……你究竟是菁芜妹妹的什么人?”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沈重山忽然想起了他的存在,也顾不上哄人了,猛地转过头来,双目中的血红几乎能将他活活烧死。 “药是给他下的,为什么会被阿芜喝下去?”他厉声喝问。 “呃……大人且听我解释。”钟祈之有些慌神,“药的确是下在了他的茶盏里,也马上就要端给他了。可菁芜妹妹吃多了辣椒,辣得受不住,忽然把茶盏夺了过去。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我也没反应过来……” “没反应过来?”沈重山却根本听不进这一套,闻言冷冷一笑,“依我看,怕不是公子不堪受制于人,想要反将我一军,利用阿芜来对付我吧?” “啥?”钟祈之一愣,“利用菁芜妹妹对付你?为什么?” “为什么?”沈重山鄙夷地喷了口气,“事到如今还在跟我装傻,钟公子,你只身南下虞州,说没查过我的底细,骗鬼呢?” “查你的底细?”钟祈之越发懵了,“查你的底细跟菁芜妹妹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是她的……” 他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哼,还说不是利用阿芜来反制我?你知我心疼阿芜,居然狠心把药下到她身上,让她一个弱女子吃了这么多苦……哇呀呀,混账!”沈重山怒极,伸手抓过床头边的玉瓶,「哐」的一下朝钟祈之砸了过去。 钟祈之一歪身子,险险避开了,可眼中的震惊丝毫不减,指着他不敢置信道:“你……你都多大年纪了,怎么还这么不知羞耻?你知不知道,菁芜妹妹心里可是有人的,她……” “呵……”闻言,沈重山眸色一暗,冷笑道,“你可别告诉我,她喜欢你这个脓包!” “呃……”钟祈之顿时语塞,诺诺半晌,不失屈辱道,“不是……不是我,是东陵……反正不是我。” “哼……”沈重山冷冷地勾了勾嘴角,“不是你就好,省得杀了你还不好跟她交待!” 说着,他将赵菁芜放到床上,毫无预兆地突然暴起,一把握住钟祈之的脖颈,将他拎了起来! “你你你……”钟祈之顿时大为惊慌,不住嘶声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沈重山冷酷道,“我方才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了吗?你敢动阿芜,就该想到后果,掐死你算轻的了!” 说完,他猛地使力。钟祈之一时气闭,不由扒着他的铁拳蹬起腿来。 “嗯……”大概是被身边的动静惊到了,赵菁芜轻哼了一声,转头往这边看了看,双目一凛,竟然侧身爬了起来。 沈重山被她的动静分了神,回头一看,喝道:“阿芜回去躺好,等我解决了这个叛徒就来陪你!” “唔……你……不……”赵菁芜却紧拧双眉,遥遥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阻止他的举动。 “怎么?”沈重山神色一凛,“你不要我杀他?” “不要……杀……”赵菁芜说着又滚落到床榻上,痛苦地呻-吟起来。 “阿芜!”见状,沈重山登时松手,慌忙坐到床边,将她半抱起来。 钟祈之猛地跌落在地,喉头一松,不由俯身爆咳起来。咳了许久,他缓过劲来,第一反应就是逃,但看了眼气若游丝的赵菁芜,他又迈不动腿了,甚至慢慢爬到床边,握住了她垂在床沿的手。 “把你的爪子拿开!”见状,沈重山大怒。 钟祈之半条命都没了,却还直勾勾地瞪着他:“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吧。把你的脏爪子……拿开!” “什么?”沈重山狂怒大吼。 “钟……”赵菁芜忽然又有了知觉,钟祈之连忙凑过去,就见她缓缓抬起被他握着的那只手,然后在他胸前一推,高声道,“快……走!” “走?”钟祈之愣了愣,抬头看了沈重山一眼,低头对赵菁芜轻声道,“他还在这儿,我怎么能走?” 可赵菁芜完全听不进去,微微摇了摇头,又在他胸前推了一把:“快……走……” 钟祈之迷惑了,沈重山也愣了。二人相看一眼,沈重山忽然怒不可遏,又一次扼住了钟祈之的脖子。 “唔……”窒息的感觉又一次袭来,钟祈之脸色涨得通红,双手在身前拼命挥舞着。 见状,赵菁芜惊了一下,挣扎着坐起身来,扯着沈重山扼住他脖子的那只手拼命往回拽。 可她的力气太小了,犹如蚍蜉撼树。沈重山丝毫不为所动,反倒被她的动作激起了更大的怒气,扼住钟祈之脖颈的手猛地锁紧了。 “不……不……”赵菁芜努力了几次,忽然大喊出声,“不!” “阿芜?”沈重山惊异回眸。 就连濒死的钟祈之也睁开了眼,惊讶地看着她。 “把他……放开!”赵菁芜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力气,也越发坚决。 “阿芜,你可知就是此人把你害到如此地步?”沈重山道。 “不是……”赵菁芜道,“是我……夺过茶盏,不是他……” “阿芜……”沈重山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这个姓钟的不是什么好人,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也不必为这么个人渣费心扯谎!” -- 第575页 “不!”谁知,闻言赵菁芜忽然上来了脾气,怒视着沈重山道,“我说了……不是他!我……没有扯谎,你……总是自以为是,从来……从来不信我!” “你……”沈重山不由结舌,他在赵菁芜和钟祈之之间看了看,忽然不确定道,“阿芜,难不成……你喜欢他?” 赵菁芜闻言一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肯定地点了点头,道:“对,我喜欢他。” 话音落下,沈重山愣了,钟祈之更是瞠目结舌。甚至连挣扎都忘了,他痴痴地望着赵菁芜,就见她目光坚定,望着沈重山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他,你杀了他,我会恨你一辈子。” “呃……”沈重山一呆,握着钟祈之脖颈的手猛然松了。 第448章 小婿 听到赵菁芜的话,沈重山的手猛地松了。 钟祈之抱着脖子「咔咔」大咳起来,好容易止住了,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赵菁芜,就见她拼命给自己使眼色,似乎是叫他快走。 可他却挪不动脚,近乎贪婪地又问了一句:“菁芜妹妹,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赵菁芜诧异地打量了他一眼,禁不住沈重山就在左近,忙胡乱点了点头,道:“没错,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现在你出去,我有话要跟他说。” “他?”钟祈之傻傻地看了沈重山一眼,摇头道,“不行,要走一块走。” 赵菁芜被他缠得烦了,秀眉一紧,竟然挣扎着坐起身来,一下子扑倒在他怀里,小声道:“你快走……他是个狠心人,真的会杀了你的!” 钟祈之抱着她绵软的身子,神魂几乎飞出天外,哪里还顾得上害怕,只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勇猛的男人:“要走一起走!把你单独留在这个色魔手里,我钟祈之枉为男儿!” “呃……”话音刚落,赵菁芜和沈重山都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钟祈之不禁皱了皱眉:“怎么了?” 沈重山冷冷一笑:“现在我倒是有七分信你的话了。” “啊?”钟祈之越发愣怔,不由又看向怀中的赵菁芜。 赵菁芜头疼地闭了闭眼:“要你走你就走,我不会有事的!” “那怎么行,我钟祈之就算再没用,也断不会让一个姑娘舍了身子救我,我……”钟祈之双目一瞪,还要再说,却被赵菁芜一句话堵在了喉咙眼里。 “他是我爹!” “啊?”钟祈之大喝一声,眼珠子几乎从眼眶中掉出来。 “你听得没错,他是我爹!”赵菁芜道,又推了他一把,“现在还不走?” “我……我……”钟祈之忽然失语,看看她,又看看面带讥讽的沈重山,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自己埋进去。 “不不不……”他一连声道,直接抱着赵菁芜在沈重山面前跪了下去,“沈……那个爹……那个岳父大人在上,祈……小婿……晚辈方才莽撞……” “你是只有方才才莽撞吗?”沈重山冷冷一笑。 “在下……”钟祈之登时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谁知,赵菁芜却轻轻推了他一把,低声道:“起来,你不用跪他。” 钟祈之以为她是不接受自己,不肯让自己在口头上占她的便宜,不由越发耳热。 可赵菁芜接着道:“他只是我名义上的爹,我的事他做不了主。” “啊?”钟祈之一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赵菁芜彻底被他弄烦了,狠狠在他胸口拧了一把,“你快给我滚出去!” 这一下她用了大力,本该疼痛不已,可钟祈之却像是吃了蜜似的,三魂七魄几乎要冲出天外。 “走!”赵菁芜又喝了一句。 钟祈之猛地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见她面上的焦急之色不似作伪,便也正色起来,低声对她道:“妹妹救我一命,祈之心下感激,日后定不会辜负妹妹心意。” 说完,他站起身来,抬头看了沈重山一眼,将赵菁芜缓缓放下,转身就要出门。 “竖子哪里走?”却听沈重山一声暴喝,不知什么东西破风甩了过来,一下子钉在他眼前的木梁上。 他耸然一惊,定睛一看,竟然是沈重山方才用来挑出红珠的那把匕首。 匕首尖上尚自染着鲜血,殷红的颜色刺着他的眼,他双腿一软,差点瘫到地上。 接着一阵疾速的衣袂摩挲之声响起,一阵风过,自己又被人凌空拎了起来,大力甩在一旁的大柜上。「哐」的一声,后背传来钻心的疼,他面容一皱,禁不住痛呼出声。 沈重山并没有给他多少喘息之机,将他甩过去后,自己一把拔出墙上的匕首,也翻身攻了过来。 狠厉眉眼近在眼前,那柄明晃晃的匕首在他高举的右手中闪着危险的银光。 钟祈之双瞳剧缩,慌乱间什么都来不及反应,只能闭上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下一瞬,落到身上的不是穿心刺骨的铁刃,而是一个温热的躯体。 他一怔,睁眼一看,就见赵菁芜挡在自己身前,高举双手,阻住了沈重山的进攻。 沈重山大惊失色,慌乱之下收不住力,只能猛地向右一转。 匕首从手中飞旋而出,他的后背也撞到了大柜之上,震得整个大柜都颤了一颤。 “唔!”他闷哼一声,稳住身形后对赵菁芜怒目而视,“阿芜,你知不知道方才有多危险?我差点就收不住力,刺伤你了!为着这么个人渣,你竟然连命都不要了吗?” -- 第576页 “我说过了……”赵菁芜冷冷地盯着他,“我喜欢他!” “放屁!”沈重山怒极,指着钟祈之,如同指着一只癞皮狗,“你喜欢他?你喜欢他什么?细眉细眼,男生女相,还是阴险狡诈,满肚子坏水?” “喂!”钟祈之实在听不下去,嘟囔道,“那个……也没有必要当面损人吧?好歹给在下留点面子……” “你给我闭嘴!”沈重山喝道,又转过头去看着赵菁芜,“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我能不知道?这个渣滓,连给你提鞋都不配,你不就是想找个借口让我别杀他?可这个借口未免也太蹩脚了吧?” 闻言,钟祈之心头猛地一堵。赵菁芜也不说话了,却还是倔强地守在他身前不肯离去。 “阿芜,你让开。”沈重山有些不耐烦了。 “为什么一定要杀人?”赵菁芜忽然道,声音里竟然带了哭腔。 沈重山似是有些触动,但还是狠心道:“你还小,这里面的事你不懂。规矩就是规矩,他坏了我的规矩,伤了我在乎的人,就得死!” “你在乎的人……”赵菁芜说着流下了一行热泪,“你说的是我吗?你真的在乎我吗?” 见到她的眼泪,沈重山明显怔了一下。 赵菁芜悲戚地望着他,接着道:“你想过我的感受吗?钟公子是做什么的我不清楚,可他人不坏,跟我们玩在一起也很开心。 我哭了是他逗我笑,有什么好吃的他也都留给我。是,我是不像喜欢寒哥哥那样喜欢他,但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啊!他是我的朋友啊!爹,你是我爹啊,怎么能当着我的面,杀我的朋友呢?” “你……”沈重山一时语塞,支吾半晌做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你你你……一个女孩子,当着外人的面说什么情情爱爱,还知不知羞!” “喜欢怎么了?”赵菁芜却毫无惧色,抹了把脸又道,“阮哥哥说了,喜欢是一个人最平凡的感情,没什么好羞耻的。一个人长得好看,学识渊博,又或是对我好,都可以成为我喜欢他的理由。喜欢就是喜欢,简单纯粹的喜欢。是你满脑子龌龊,才把人心都想脏了!” “你!”沈重山气得鼻子都歪了,“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快给我过来,否则……” “否则什么?”赵菁芜哽咽道,“打我吗?又像从前一样把我关起来吗?还是更狠一点,就像你对付那些无辜的村民船工一样,直接一刀杀了我?” “阿芜!”沈重山怒意滔天,猛地上前一步,扬手就要打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钟祈之连忙将赵菁芜护在怀里,然后向后一转,沈重山熊掌一般的巴掌就落在了他的颈侧。他要害被击,眼前一黑,不由伸手扶住了大柜。 “钟公子!”赵菁芜一惊,连忙躬身撑住了他。 钟祈之却不欲压在她身上,借着最后一缕清醒向旁边一歪,然后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第449章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钟公子!”见钟祈之晕倒在地,赵菁芜惊叫着蹲了下去,试着将他扶到自己的腿上。 此时,院外也响起一连串惊呼。 “大公子,大公子!” “老爷,大公子进来了!” “哎哟,不……” 忽然,「哐」的一声,房门被踢飞了。屋内尚清醒的二人齐齐转头一看,就见沈青阮黑着一张脸大步走了进来。 “沈重山!我忍你多时,不是让你蹬鼻子上脸!”他一进门便厉声爆喝,凌厉的目光扫到扑倒在地的钟祈之骤然一缩,又转头望着向重山,满腔怒意几乎要化作烈焰喷薄而出,“沈府不是你那个破落院子,由不得你在此撒野!敢把算盘打到我身边来,还在我眼皮子底下杀人,我看你是嫌命长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湛卢剑已出鞘。一道流溢的金光过后,他一个翻身跃到沈重山身前,连招呼都不打,举剑就攻了过去。 同时,“哗啦”一声爆响,一人破窗而入,两柄板斧耍得虎虎生风,「锵」的一下挡住了长剑的攻击。 “是你……”看清来人,湛卢不禁气得咬牙切齿。 “什么是不是我?”刘蜚紧了紧手中板斧,瞪着铜铃一般的大眼,“毛还没长全的小子,也敢在刺史老爷跟前耍威风,看爷爷我不教训教训你!” “你!”湛卢登时怒不可遏,狂啸道,“狗王八,纳命来!” 随着「铿锵」几声,半空中火花四溅,二人在狭小的室内激烈打斗起来。 刘蜚似乎把他几日前醉酒后的所作所为忘了个一干二净,当日还抱着湛卢不撒手,一口一个「四弟」叫得亲热,今日就「唰唰」地舞着板斧,一招一式都欲取人性命。 湛卢更是毫不含糊,怒发冲冠之下攻势越发凌厉。招招用尽全力,角度刁钻狠辣,人剑融为一体,没了沈青阮的约束,就像一柄嗜血的利刃,爆发出野兽猎食时所向披靡的狠厉。 然而这番虎虎生风的盛况并未持续多久,刘蜚的功夫终究差了一层,不多时就不敌起来。 沈重山这次上来得急,又兼是夜里,只带了他一个随从。他身边没个帮手,在湛卢大开大合的招式下不由节节败退。 终于,在一声惊世骇俗的「哐啷」声后,板斧同主人一起落地,黑金长剑直指咽喉,将刘蜚钉在了地面。 -- 第577页 见状,沈重山的脸黑了黑,又看向沈青阮,道:“怎么,阮哥儿,今日看着心情不太好,不打算再装你那套兄弟和睦合家欢的把戏,这是打算撕破脸了?” 沈青阮鄙夷地哼了一声,道:“我与你之间还用得着装模作样吗?便是有些脸面也早就被你撕破了,何用等到今日?” “那你这是……”沈重山上下打量着他。 “我之前一直容忍你,但如今你将事情做绝,你我之间最后一点转圜的余地也就一笔勾销了。” 沈青阮道,“既如此,那我也不必再顾念什么。这些年来,我,我父亲对你都是仁至义尽。而你欠我,欠大房的债,如今也该好好还上一还了!” “呵……”闻言,沈重山似是觉得有些意外,但也不失欣赏地点了点头,“阮哥儿啊阮哥儿,你说说你,你要是一早就这样,没准儿我就不会专门跟你对着干了。说不定,我还会挺喜欢你的呢! 不过已经到了这一步,别的多说无益。就像你说的,咱们之间的债也该好好清一清了。 只不过这么多年下来,谁欠谁多一些,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分明。 要不这么着吧,我知道你是练过武的,说起来咱们叔侄俩还从没交过手。怎么样,要不就趁今日好好切磋切磋,一场定乾坤,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沈青阮冷冷一笑:“四叔还是一贯的精明,什么漂亮话都让你说尽了,做晚辈的岂有违拗之理?便依四叔所言,倒也不用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今日一战,生死不论。谁赢了是谁的本事,输的那个任凭处置,任何人不得横加干涉,四叔可敢吗?” “呵……”沈重山的笑意越发深了,“行啊,阮哥儿,你都不怕,做叔叔的还怕什么呢?只是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打轻了怕你觉得我不尊重,打重了又舍不得。啧啧,还真是难办呢……” “四叔言重了,此事有何难办?”沈青阮冷冷一笑,“侄儿说不上多么道德高尚,但说出去的话总还是算数的。四叔尽管来,若是打死了,就算是四叔的本事,没人敢多说一句。可若打不死,呵……” “呵什么?”沈重山道。 “没什么,就是想提醒四叔,要小心了!”沈青阮双目一凛,抬手攻了上来。湛卢微微动了动,像是要阻他,却被他一个眼神喝退了。 沈重山双瞳一缩,似是没想到他真会与自己动手。毕竟他如今身份金贵着,小伤小痛都是大事。 更何况他做什么事都是神神秘秘的,先前只听说他习武,跟的什么师父,学的什么门派却都是一知半解。 他一向以为这只是大房为他这个长子嫡子造的势,但现在看来,他似乎还真有那么两下子。 眼看着沈青阮已经攻到了近前,沈重山瞳孔微缩,双拳聚力,端起架势迎了上去。沈青阮知道自己力不及他,也不跟他硬碰,只凭借轻身功夫步步诱敌。 一时间,狭小的室内虎虎生风。 二人皆未用兵器,只拼拳脚,倒是不用担心什么血光之灾。 可湛卢和赵菁芜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战局。毕竟方才二人都放了狠话,谁知道他们心神激荡之下会不会一个错手磕碰了,那岂不是大事不妙? 可沈青阮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毕竟沈重山和他的功夫不在一个层面上。 他师承名门,而沈重山一早就独立出山,没机会接触这些上乘武学,只是日积月累在军营中苦练出来的拳脚功夫,不出片刻,高下立现。 沈重山被当胸踢了一脚,血气阻滞,急忙缓不过来,只能委顿在地。沈青阮也收了攻势,长身玉立,低头俯视着他。 见状,赵菁芜立刻扑了过来,将沈重山上下查看了一番,见他没事,刚要把他扶起来,却被他一把推到了一旁。 “行啊,阮哥儿,看不出来啊!这么好的本事,也亏你有耐性,生生藏了这么多年!”沈重山盯着沈青阮冷冷一笑,“老底都揭了,看来今儿个你是真打算跟我清算旧账了。也行,愿赌服输,说好的,输了的任凭处置。四叔就这么一个脑袋一副身子,要杀要剐,随你便吧!” 第450章 我装的 说完,他老神在在地望着沈青阮,身为鱼肉却毫无惧意,似是笃定了沈青阮不敢拿他如何。 讽刺的笑意里甚至掺杂了一点幸灾乐祸,好像在用目光嘲笑他:“看看,阮哥儿,这就是冲动的代价。如今你的气是出了,可骑虎难下,你方才说出来的大话要怎么圆?” 沈青阮却并没受沈重山的激,低垂的面庞又恢复了一惯的淡漠,看着他的样子就像是在审视一只蝼蚁:“沈重山,这些年你上蹿下跳,惹是生非,我一直忍着没动你,你可知是为何?” 沈重山怔了怔,一瞬间的迷惑后,面上渐渐凝起一层寒霜:“没动我?哼,阮哥儿,说得容易,你动得了我吗?我乃堂堂上州刺史,刺杀上州刺史是什么罪过,你难道不知道吗?” “哦?”沈青阮凉凉一笑,“刺杀上州刺史竟然是个罪过吗?我还以为是大功一件呢。不然你怎么会全身而退,逍遥法外,甚至加官进爵,平步青云呢?” 沈重山一时不明其意,不由眯起了眼。 沈青阮却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只是讥讽地看着他。 看到他眼底那一丝冷到极处的冰寒,记忆深处某些尘封的画面忽然涌了出来,沈重山猛地一凛,两撇八字胡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保养得宜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细小的慌乱。 -- 第578页 但慌乱转瞬即逝,他又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无赖相,大大咧咧地道:“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了,现在又拿出来说事!那事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要有证据,大可以去告我啊,在这儿跟我瞎扯什么嘴皮子官司?” “沈重山……”沈青阮的眸色冷了一度,“你当真以为我没有证据吗?” “哦?有证据为什么不把我查办了?”闻言,沈重山却越发来劲了,“哦,我知道了……因为你只是个毛头小子,空长了一条好舌头,实际却是空壳一副,实权却都握在你爹手里。是他不想办我,也不敢办我。阮哥儿,当叔叔的考考你,你可知这是为何?” “因为他不想连累族人……”沈青阮双目空洞地望着虚空,又低下头去看着他,烛影中的眼眸明暗不定,“这不就是你一直以来的护身符吗?” “嘿嘿……”沈重山没皮没脸地笑了笑,“不光是族人,还有他自己。当然,也还有你。” “西南沈氏……啧啧,多么大的金字招牌啊!不但垄断了西南近七成的商贸,这个刺史的位子也跟你们家祖传的似的,一代一代搞什么世袭,军政商贸一把抓,把个西南浇筑得铁桶一般,外人水泼不进,只有眼馋的份。” “若是此时忽然爆出沈氏内部兄弟相残的丑闻……嚯嚯,想想看,那会给沈氏,给你爹带来多大的冲击? 为军,为政,为商,最重要的就是声誉。声誉就是脸面,要是连脸面都没了,还谈什么以德服人,为人表率?别人又凭什么信服你,为你马首是瞻?” “所以啊……”他得意一笑,“你爹他不敢动我。就算我做得再出格,他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而我呢,他只要一日没逮着我,我就找他一日的麻烦。 反正我手里有免死金牌,那就陪你们把这个猫鼠游戏玩到底。谁知道小耗子能不能碰着个大靠山,在猫堆里出头天呢?” 闻言,沈青阮的嘴角卷起了一个凉薄的笑:“所以,你笃定我也会如父亲一般,放任你胡作非为而束手无策。” “哼哼……”沈重山咧了咧嘴,“难道不是吗?” 沈青阮抬眼看了看天,又低下头来,淡淡道:“看来四叔还真是不了解我。父亲顾念亲族,一是因为宗法教化,香火传承,不忍千年基业在自己手中断送。 二是出于孝悌之义,多少顾念着昔年情分,狠不下心断臂求生。 而这两点我都没有。我既不受教化,对这些所谓的亲戚也没什么同情。况且我可能没几日活头了,四叔认为,你这块免死金牌在我这儿还有用吗?” “你……”沈重山面露薄怒,可额上青筋抖了几抖,他又冷冷一笑,道,“哥儿莫要忘了,如今的四叔也不是原来那个无权无势,只能东躲西藏的无名小卒。免死金牌……哼,有了尚方宝剑,谁还稀罕那块破铜烂铁?” “呵……”沈青阮轻蔑一笑,“是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四叔人出息了,花招也多了,这心思嘛,自然也就跟着不安分起来了。” 闻言,沈重山猛地一凛,双瞳中射出两缕凌厉的光。 可沈青阮却视若无睹,轻轻一笑,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四叔,其实你那些鸡鸣狗盗的小动作我都看在眼里,可我就是不想戳穿你,你就不好奇是为什么吗?” 沈重山撇了撇嘴:“戳穿?你看你倒是想,可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就想诬告朝廷三品大员,这个罪过可不比谋刺一州刺史来得小!” “要什么证据啊?”沈青阮凉凉地看着他,“我要是想整你,随便安排一两场械斗,趁乱把你打杀了,再在你衣裳里塞几样可疑的证物,甚至不用我自己动手,朝廷的人就会帮我挖你的老底。 届时我再从旁帮衬,在关键时刻点拨几句。以四叔的胆量和为人,难道还会让查案的官员失望吗?” “你……”沈重山咬了咬牙,“哼,说得轻松,要真这么容易,你早干嘛不做?你当我身边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哼哼……”沈青阮凉凉一笑,瞥了眼倒在湛卢剑下束手待毙的刘蜚,微讽道,“难道不是吗?” “你!”沈重山越发怒不可遏,可看看刘蜚那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一时竟然找不出话来反驳,不由恨恨地喷了口气。 “好,你厉害!”他抬眼望着沈青阮,“你既然这么厉害,又为何单单对我束手无策?别跟我说你是故意的,老子好几次逼得你走投无路,最后都是凭运气才躲过一劫。 听说你已经连着好几日睡不着觉了,脾气也越来越大,有几次还差点失控。啧啧,就你这小身板,这几日想必不好受吧?” “是不好受啊……不过,四叔小时候难道没扮过家家酒吗?” 沈青阮道,双眉一皱做出一副哀戚之色,接着狡黠一笑,挑了挑眉梢,“我难过——我装的。” 第451章 跳梁小丑 “你……”看见沈青阮骤然变脸的把戏,沈重山不由瞠目结舌。 “唉……”沈青阮叹了口气,“说出来四叔肯定又不愿意听了。不过你方才的直觉还真没错,我就是故意的。我故意让你作天作地,故意不收拾你,故意让你勾三搭四,八面玲珑,看着你你一步步做大,越来越兴奋,越来越自负,越来越无法无天。四叔可知,这个过程有多有趣吗?” -- 第579页 “四叔读的书不多,不知道听没听说过「跳梁小丑」这个词。哦,就是唱戏的时候,鼻子上扑白粉的那个。他一出来底下的看客就开始笑……” 他低下头,望着沈重山扭曲的脸,“四叔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沈重山怒目冷视着他。 沈青阮不在意地笑了笑,自问自答道:“因为他蠢。” “而我看着四叔做这一切,心里也一直在笑——哦,四叔别气,倒不是因为你蠢,而是因为兴奋。” 他双目一亮,又提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四叔见过狼群捕猎吗?” 沈重山被他绕来绕去,早已气得脸色发黑。 见他不答言,沈青阮又自顾自道:“我倒是有幸看过一回。四叔别觉得那只是些圆毛畜生,脑子可也灵光得紧。它们捕杀的时候并不是一拥而上,而是分工协作,左突右击,故意卖破绽给猎物。 等它自以为逃脱了,放松了警惕,它们再突然跳出来,吓得它匆忙逃窜。如此反复,直到猎物身心俱疲,倒地不起,它们才将其优雅地收入囊中。” “这种场景太震撼了,见过一次便终生不能忘怀。当你看到它们冰冷残忍的双目,飞奔时恣意的身影,阳光下闪着金光的亮丽毛发,还有戏弄猎物时的游刃有余,你都会感觉到绝对的畅快与自由。你会忍不住想要去模仿它们,感受它们的快乐。我说这些,四叔你能明白吗?” “拿自己跟畜生做比……”沈重山冷冷一哼,“我才懒得明白!” “呵……”闻言,沈青阮却好似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两只眼底都泛起了迷蒙的波光,“四叔啊四叔,你误会了。我想拿来与畜生做比的不是自己,而是你呀。” “你……”沈重山不由又是气急。 “看着你一步步壮大,构建自己的帝国,心中的成就感越累越高,野心也一日日膨胀,直到即将问鼎巅峰的那一刻,再让这个美梦在你面前砰然破裂,碎成一地齑粉……” 沈青阮弯唇一笑,“这个计划,岂不比一剑杀了你爽快多了?” “我知四叔的性子,名声你不在乎,脸面你也不在乎,贫穷困厄,再大的苦你也吃得,可始终放不下的就是心里的那一点傲气。 杀人攻心,这么简单的道理我还是懂的。我不愿做你的推手,助你成为一代奸雄。 我要的,是将你从内到外,完完全全地摧毁。让你生不得生,死不得死,完完全全碎成渣滓!” “呃……”沈重山惊怒地看着他,半晌,缓缓吐出一句话,“你果真没变,只是换了个壳,心里还是跟以前一样变态!” “哼……”沈青阮冷笑道,“四叔啊,一家人,谁不知道谁呢?” “也是……”沈重山也冷冷地撇了撇嘴,“七年前,你刚刚十岁,就能用魏永澄的一双断腿换你们一家人的命。他可是伺候了你娘一辈子的人,从小看着你长大,说弃就弃,果然够狠,够决断,也够薄情!” 沈青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害他断腿的罪魁祸首不是我,你想用这个来刺我的良心,恐怕办不到。” “良心,你还有良心?”沈重山哼哼一笑,“看看这些年你做下的事,阮哥儿啊,要真论起来,这个奸雄的位子恐怕还真轮不到我吧?不过现在再废话这些也没意思,今晚你难得爽快,我也不妨开诚布公地跟你谈一谈。 你的想法我如今都知道了,不过既然你的算盘打得那么好,又做了那么长时间的局,又为何忽然全都抖露给我了呢?这样一来,不就满足不了你那个变态的乐趣了吗?” “已经没有乐趣了。”谁知,沈青阮干巴巴地道,又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沈重山不由凝眉。 “四叔,你还真是让我失望。”沈青阮道,“我一直把你当成对手,并不是因为你的本事有多大,而是觉得你这个人颇有意思。和别的那些行尸走肉不一样,你还是有一点自己的灵魂的,做事也讲究,狠得下心,也收得住手。跟你交锋——啊,也算不上交锋吧——总能得到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可是这一切都在你派他来给我下药的那一刻就终止了。”他瞥了眼瘫成软泥的钟祈之,面色蓦地冷了下来。 “四叔,我原以为你我之间还是有一点默契的。不该越的界不越,不该犯的水不犯,大家有来有往,有节制才能有乐趣。可你却忽然想出这么一个下三滥的法子,派的还是这么个没用的人……” 他鄙夷地撇了撇嘴,“你可知道,三教九流里我最看不上的就是下药。卑劣阴损,毫无君子之风。最关键是全无巧思,随便哪个地痞流氓都能信手拈来。” “能下出这一招棋,在我眼里你已是穷途末路。我忽然没了再与你角力下去的兴趣。这么一来,留你在这世上也只不过是多一个祸患,不如尽早除去,也省得日后烦心。” 说完,他对湛卢招了招手。湛卢心领神会,将手中长剑抛给了他。 沈重山眸色一紧:“你……你要做什么?这是殒剑山,你不能在这儿杀我!” “哦?为什么不能?”沈青阮奇道。 “你……”沈重山双瞳一缩。 “我告诉过你了……”沈青阮道,“重规矩,守孝义,那是我装的。什么狗屁规矩方圆,孝悌叔侄情义,跟你们这些人讲,你们配吗?” -- 第580页 “你……”沈重山双目之中这才闪过了一丝货真价实的惧色,“你……你不能,你不敢……” “哼,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我刺你一剑,你就知道我敢不敢了。”沈青阮轻蔑一笑,抬起手来,用剑尖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只不过我手上有伤,准头可能不如从前。要是刺歪了,你可能要忍一忍。” 说完,他手肘微动,湛卢剑流光溢彩。 第452章 清理门户 “不!”沈青阮刚要运力,眼前忽然扑过来一个素白的身影。 “阮哥哥,不,不要……”赵菁芜抓着他的衣摆,满目哀求地望着他,泪水将冲开了面上的香粉,在两腮之上留下两道干裂的河。 沈青阮怔了怔:“芜儿,你好了?” 赵菁芜却充耳不闻,满口只道:“阮哥哥,不要,我求求你,不要……” “芜儿……”沈青阮弯下身去,轻轻扶住了她的手臂,“地上凉,你先起来。” “不……”赵菁芜却死赖着不起,还是紧紧抓着他的衣摆,苦苦哀求道,“我知道他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还有大伯父大伯母,我在这儿替他给你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说着,她对着沈青阮「砰砰」磕起头来。 “可你能不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放过他这一回?回去后我必定好好劝他,让他不再跟你争了。 他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脑子也蠢,早就该颐养天年了。阮哥哥你发发善心,看在芜儿的面子上,绕过他吧……” “阿芜!”闻言,沈重山暴怒,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身边扯。可赵菁芜却大力甩开了他的手,仍是哀求地望着沈青阮淡漠的脸。 沈青阮沉默了一下,看看她,又看看沈重山,道:“你果真如此在意他?” 一见有门,赵菁芜双目一亮,一连声道:“他是混蛋,是心狠手辣,是不择手段。可……可他毕竟把我养到了这么大,阮哥哥,他是我爹啊……” 听到她最后一句,沈青阮眸色一动,不由陷入了沉思。 山间月色宜人,清辉洒在错落的小路上,流淌出条条玉色的河。凌萧正踏着姣美的月色匆匆赶来,身前小跑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婢子。 “还有多远?”他道。 “前面就是了。”婢子指了指前方灯火通明的院落。 凌萧凝神细听了一下,里面似乎有人,还有窸窣的说话声,听着情绪颇为激动。 “再快些。”他对小婢女道。 小丫鬟自然就是蓼汀,她奉命去凌萧的院子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只耳环,倒是凌萧觉得事有古怪,便让她带自己过来看看。 二人又往前行了几步,蓼汀忽然道:“咦,那不是万管事吗?” “谁?”凌萧问。 “万管事啊,芙蓉楼的大管事。”蓼汀道,“他一向只在前院的,怎么大晚上的跑到我家小姐院子外面来了?莫非……” 凌萧与她想到了一处,心下一凛,忽然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当即也顾不得她了,他脚尖一点,飞身疾行而去。 一进院门,他就听到了哀戚的哭求声。似乎是赵菁芜的声音,哭得太厉害,声音已经沙哑,呼噜呼噜听不清楚,只有一声声「阮哥哥」不停往他耳朵里钻。 「阮哥哥」……难道是青阮出事了?他心中一急,连忙跑到正屋前,就见门户大开,窗子也被人撞得稀烂。 这一惊不小,他连忙快步进去,就见沈青阮和湛卢两条身影并排立在灯下,脚下倒了一片,里面居然还有沈重山。 更加诡异的是,沈重山正被青阮拿剑指着,而赵菁芜跪在青阮身前,正在不断地哭求着什么。他不由怔住了,脑中变幻出无数个可能,却都无法解释眼前的景象。 就在他愣怔之时,沈青阮却忽然动了。他掀起衣摆向后撤一步,挣脱了赵菁芜的手,冷声道:“芜儿,你让开。” “阮哥哥!”赵菁芜的声音都破裂了,向前一步扑倒在他脚下,“不要,求求你,不要……” 可沈青阮不再理会她,长剑祭出,猛地刺了过去。赵菁芜回身一个飞扑,扑在了沈重山身上。 沈青阮猛地收力,似是有些恼怒,对湛卢道:“把她拉走!” 湛卢领命,立即跃到她面前,二话不说扯住了她的手臂。赵菁芜奋力挣扎着,却拗不过湛卢铁铸一般的手掌。 眼看着沈青阮手中的长剑又举了起来,沈重山瞳孔骤缩,凌萧也大惊失色。 他脚下一动,正要上前制止他,却听赵菁芜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爹!” 凌萧猛地一怔。 爹?沈重山是赵菁芜的父亲? 忽然意识到这点,他来不及细思,骤然出手,堪堪在沈青阮的剑刺下之前握住了他的手臂。 沈青阮诧异地回头一看,见是他,眸中闪过一丝惊疑。 “发生什么事了?”凌萧不解道。 “无事……”沈青阮沉声道,“我在清理门户。” 凌萧越发不解,却仍是握着他的手臂不放:“他是虞州刺史,不是你的下属仆役,你无权处置他的生死。” 沈青阮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谁也无权决定谁的生死,可我就是要杀他,他早就该死了!” 凌萧被他眼中的寒意吓了一跳,印象中他就算再生气,也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 -- 第581页 “我不能放任你在我眼前行凶。”半晌,他道。 沈青阮的眉宇间闪过一丝戾色:“今日我就是要杀人,你能拿我怎样?” 凌萧顿了顿,忽然一把抱住了他,牢牢禁锢住他的双臂,对赵菁芜道:“带上你父……带上他,快走!” “凌萧!”沈青阮被他抱住双臂,怒不可遏地挣扎起来。 湛卢也欺上前来,嗷嗷叫着去掰他的手。 一离开湛卢的控制,刘蜚立刻爬起身来,推开手忙脚乱的赵菁芜,一把把沈重山背在了背上,转身对凌萧道:“这位壮士,今日多谢救命大恩,来日……” “滚!”凌萧怒喝道,抱着沈青阮一个闪身躲开湛卢的进攻。 沈青阮见他们要溜,手中长剑舞出一串剑花,倒把湛卢逼退了几步。 凌萧瞅准时机,眼疾手快地在他颈间一按。沈青阮轻轻抽搐了一下,手中长剑「铛」的一声落地,他自己也软倒了在凌萧的怀里。 眼前变故突生,湛卢猛地一惊,反应过来不禁怒火冲天。 凌萧却一把把沈青阮扛在了肩上,冷喝道:“闭嘴,带路!” 湛卢一怔,满脸怒气化为茫然:“去哪儿?” “送你家公子回去休息。” “可你……”湛卢又皱紧了眉。 “休得废话……”凌萧道,“他这么发疯你也不阻拦,亏他这么器重你,事到临头却毫无用处!” “你……什么?”湛卢不禁大怒。 “闭嘴!”凌萧又喝了一声,“赶紧带路,这么扛着他可不舒服,你多啰嗦一刻,他就要多受一刻的罪。” “呃……”这句话貌似管了点用,湛卢在他肩上看了一眼,终于妥协,当先转身走出屋去。 外面的丫鬟小厮规矩地站成两排,见湛卢一马当先面色不善俱是噤若寒蝉,又见凌萧扛着沈青阮出来不由都惊呆了。 凌萧没空搭理他们,见湛卢一路往大门走,扬声道:“翻墙……” “啊?”湛卢愣了一下,回头瞥见一众目瞪口呆的丫鬟仆役,忙在他们面前挥了挥手,喝道,“看什么看,都给我转过身去!” 众人得令,立即背过了身。 湛卢又四下扫视了一眼,这才挑了西面的院墙,轻身一跃,翻了出去。 凌萧紧随其后,扛着沈青阮也速度不减。二人穿林过院,尽挑些无人的小路,不出半刻钟就望见了沈青阮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 一路将沈青阮送到房中,把他妥善安置到床上,盖上薄被,凌萧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招了招湛卢,道:“跟我出来。” 湛卢随他走到院中,凌萧仔细问了方才的事情经过。可湛卢磕磕绊绊说不清楚,问了半天只说沈青阮要杀沈重山。 又问他为什么,他只说觉得他不好玩了。凌萧不由越发头大,遂放弃询问,又折回房中,在一旁的矮榻上坐下,静静等待沈青阮醒来。 第453章 隐卫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爬到窗棂,凌萧从幻境中脱身出来,一睁眼就感觉到了阳光洒在后背的暖意。 说来也算是因祸得福,自从因心脏受伤坠入幻境后,他好像能自由控制在幻境中的时间了。 他也说不上如何,反正就是心里忽然有了数,每每觉得差不多该醒来了,睁开眼时的时辰便与自己先前估量得差不多。 便如此刻,他盘算着要在卯时左右醒来,如今看看天色果真刚刚日出不久。 转眼看了看床榻,沈青阮还在闭目沉睡。果真如湛卢所言,他已经连着几日未曾深眠,眼下好容易有了机会,身体的疲倦也不允许他轻易醒来。 见状,他背着剑走出门去。天光晴好,正宜舒展筋骨。他卧病这么些日子,其实早就有些耐不住了。 听见动静,湛卢从廊檐上探下头来,见他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不由眼前一亮,朝他轻呼了一声,然后打了个手势。 凌萧一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回头向屋内看了一眼,未做多言,径自当先走了出去。 “哼,又不搭理人……”湛卢低语了一句,从廊檐上轻身翻了下来,随着他的脚步出去了。 沈青阮的院子位置较偏,后面就是大片大片的花圃和园林,空地很多,又加上时辰尚早,还没什么人,正适宜练剑。 湛卢早先就给他下了战书,他也接了。只不过原本想着要等到千觞节以后,但今日机会难得,倒也不必拘泥。 二人心照不宣,相对而立。湛卢抱着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点到为止。” 凌萧微微弯唇,会心一笑,当先出手,清凌凌的剑啸顿时响彻山间。 辰正时分,日头已经悬在了半空。二人擦着满头的汗,心满意足地往院子里走。 湛卢依然沉浸在方才的比试中不能自拔,一边走一边比划道:“方才你那招,就是绕到我左肩后面反手擒拿的,真是绝了!有名字吗?” “没有……”凌萧摇了摇头,“此招是我跟山猫打斗的时候得来的灵感自创的,尚未来得及取名。” “山猫?”湛卢眼前一亮,转眸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你还跟山猫打过架呢?” “是……”凌萧道,神色暗了暗,“与两位朋友一起。” “两位朋友?”湛卢没注意到他的黯然,闻言越发感兴趣,“你除了公子之外还有别的朋友呢?” -- 第582页 凌萧沉吟了一下,道:“不多,有一两位。” “叫什么?”湛卢道。 “一位姓纪,另一位……”凌萧顿了顿,“姓贺……” “哦……”湛卢若有所思地应了声,眼珠一转,不说话了。 凌萧转头看了看他,见他神色有异不由道:“你的功夫也很好,不知师承何人?” “啊?”湛卢回过神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什么,想了想,道,“不告诉你。” 又来这一套?凌萧紧了紧眉心,不明白自己是哪一句说错了,激起了他的小性子。 话一出口,湛卢似是也觉得不妥,又解释了一句:“不是不想告诉你,是不能告诉你,也没法告诉你。” “什么意思?”凌萧被他绕糊涂了。 湛卢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咱俩打了一架,照理说就已经有交情了,我的事不该瞒你,可你问的这个事我不能说。” “是秘密?”凌萧终于有点回过味来。 “嗯。”湛卢点了点头,又挠了挠后颈,“其实也不算吧,唉,怎么说呢……其实说一点也没什么。我师父是谁,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从没见过他的脸,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好像……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名字,我听别人都叫他老七。” “没有名字?”凌萧有些讶然,“你与你家公子师出同门,能被遴选为他的老师,此人绝非凡品。何况是这样一身好本事,怎么可能连名字都没有?” “这……这我可怎么跟你说啊?”湛卢为难道,“没名字就是没名字,不光他,他们都没有名字,就是隐卫一二三四五六七那么叫。” “隐卫?”凌萧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哎呀!”湛卢吃了一惊,连忙伸手去捂他的嘴,“你看看,都是你,害我犯禁!” 凌萧向后一撤避开了他的手,不由怔道:“什么意思?隐卫……这个词在府里是个禁忌?” “哎哟呦,你还提!”湛卢原地蹦起三尺高,又想伸手过来堵他的嘴,“这可是大忌讳!要是让别人听了去,公子是要杀我的头的!” “这么严重……”凌萧有些惊讶。 “所以说,你听了就当没听到,可千万别跟别人说起来!” 湛卢毫无底气地威胁了一句,紧盯了他一眼,然后看看四周,扯着他继续向前走去。 二人各有心事,一路默然。不多时,院墙后的石榴树又映入眼帘。艳红的花色映着朝阳,越发如火如荼。 湛卢打发守门的侍卫去抬水来给他们擦身,凌萧便到沈青阮的房中看了看。 只见他还在沉沉睡着,安静得像个瓷娃娃,从昨晚到现在,连地方都没挪动一下。 他便又出到院子里来,侍卫已经把水抬来放在了偏房。两个铜盆并排放着,上面冒着蒸蒸热气。 湛卢已经脱了上衣,正拿布巾擦拭身上的汗渍,见他进来便对他招了招手:“快过来,水温正好。” 他仿佛已经忘了方才的事,凌萧顿了顿也走上前去,将上衣褪下,伸手把白布巾在温水里浸湿了。 随着他的动作,湛卢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胸口发呆,直到把后背搓得通红了才反应过来。 凌萧望着他挑了挑眉,他抿了抿嘴,凑近一步,指着他胸口的疤痕道:“这个……好得真快。” 凌萧看了他一眼,垂眸道:“也有半月了。” “嗯……”湛卢欲言又止,似是有些犹豫。 “怎么了?”凌萧问道。 “嗯……”湛卢咬了咬唇,忽然道,“你平时是怎么练的,怎么能把胸练得这么大?” “呃……”凌萧一怔,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忽然想起上一次他装晕时,袁医官给他换药,湛卢似乎的关注点就十分不对,不由有些尴尬,“没有刻意去练,大概天生就是如此。” “天生的……”湛卢挠了挠下颌,若有所思道,“那你可真不一般。” “为何这么说?”凌萧不解。 “咱们这儿的人可没有这么大的胸……”湛卢斩钉截铁道,“反正我从来没见过。” 凌萧不禁失笑:“你没见过而已,别人又不会轻易在你面前宽衣,你又如何能知道?” 没想到,一说起这个湛卢忽然脸红了,支吾着移开了眼去。 凌萧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室内的气氛忽然怪异了起来。 “我好了。”俄顷,湛卢把帕子往铜盆里一扔,随意把衣衫往身上一披就走了出去。 凌萧盯着他的背影打量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也没再多想,快速擦了几把便披衣出去了。 第454章 皮猴 再次进入房中时,沈青阮终于有了些动静,在一张不甚宽的床上翻来覆去,似是在躲避恼人的阳光。 他的房中有一扇极大的窗户,就是凌萧吐纳调息时背后的那扇。 原本窗页是关着的,他出门前见外面空气上好,屋内又有些沉闷,就将窗扇打开了一个缝。 没想到过了一个来时辰,就是那一条小小的缝隙里透进了日光,吵着了床上熟睡的人。 见状,他有些暗恼,忙过去将窗页轻轻合上了,又将手中的食盒放到桌案上。这么些日子以来一直是他在养伤,这还是头一次他给沈青阮准备早饭。 室内静极了,窗子关上后,除了沈青阮辗转反侧带起的布料摩挲声,连外面的鸟鸣声都透不进来。凌萧有些百无聊赖,便随手拿了本散落在旁的书来看。 -- 第583页 还是一本游记,这样的书在沈青阮的房中不知凡几,大部分都整齐地罗列在书架上。 但也有几本就这么零散地闲置在屋子的各个角落,让人见之便忍不住猜想主人的生活轨迹。 他随手翻了几页,一只手在桌案边角上随意摩挲着。忽然,衣袖不知被什么东西勾住了,他低头一看,竟是桌案下面的木板上翘起了一小块木刺。 这桌案年岁虽久,但一看就是包浆上好,且经人经年把玩,光可鉴人的好东西,怎么会有木刺? 他有些奇怪,不由凑过头去看了看。不看还好,细看之下却发现桌案的下面竟然藏着一个暗格。暗格做得及其精巧,若非他偶然衣袖被勾,原是绝无可能发现的。 他用手指小心摩挲着,渐渐勾勒出了暗格的边缘。正当这时,床上忽然传来一声闷哼。 他一怔,抬眼望去,就见沈青阮拿被子蒙住了头脸,正在下面不安地扭动。 他随即忘却了暗格一事,轻轻走到床边,刚要把他唤醒,就听沈青阮嘟囔道:“我要喝水。” “水……”他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走到外间给他斟了一盏温水,拿回到床边。 沈青阮听见动静,把蒙着脸的被子一掀,却仍是闭着眼,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凌萧看着好笑,只好上前把他扶起来,又小心把茶盏送到他唇边,喂他喝了几口。 他闭着眼喝水的样子就像个三岁不到的孩子,还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凌萧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闻声,沈青阮这才掀开了一边的眼皮,莫名地看了他一眼,看清是谁后不禁怔了怔,奇道:“你怎么在这儿?” 一句话说完,他忽然想起来什么,神色猛地一变,接着整个人「哗」的一下又躺了回去,一双大眼瞪着床帐,竟是在生闷气。 凌萧知道他想起了昨晚的事,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就听沈青阮气呼呼地嚷道:“又弄晕我!你又弄晕我!” “我……”凌萧有些语塞。 “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沈青阮却越发气闷,手脚一动,竟然在被子底下撒起泼来。 凌萧何时见过他这副样子,不由又是讶异又是好笑,望着他愣愣地呆住了。 听他半晌没动静,沈青阮眼珠一转,冷冷地盯着他。 凌萧轻咳了一声,道:“你觉得怎么样?可是有什么不适?为何忽然……” “什么忽然?”没想到,沈青阮不等他说完就怼了回来,“我本来就这样!” “你……”凌萧越发诧异。 “原来都是我装的,不行吗?”沈青阮没好气地望着他。 凌萧心下一哂,面上却极力维持镇定,只道:“那为什么现在不装了?” “就是不想装了,累了!”沈青阮鼻尖一翘,翻眼望着天。 凌萧却蓦然懂了他的意思,心下一紧,接着又缓缓扯出一个笑,温声道:“那就不要再装了,这样很好。” “嗯?”这下轮到沈青阮愣住。 “我说这样很好。”凌萧微笑着望着他,心里不由想起了笳蓝那个皮猴一般的模样。不过长得好看就是不一样,连皮猴都是个眉清目秀的皮猴。 沈青阮却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神色淡淡的,他自己闹了一会儿也觉得没趣,吸了一口气道:“他下山去了?” 凌萧回了神,意识到他在问谁,遂点了点头,又问:“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忽然那么激动?” 沈青阮神色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头一偏,任性道:“没什么,就是心里烦,忽然不想忍了。就像今天早上,没睡好,忽然就不想装了。” “你没睡好吗?”凌萧果然一下子就被他转移了注意力。 沈青阮趁机发难,指着自己的脖子道:“能睡好吗?你被人按晕了试试,看看脖子酸不酸,疼不疼!” “很疼吗?”凌萧有些懊悔,伸手在他颈侧揉了揉,“我已经收着力了,可劲力太小又怕你晕不过去……” 沈青阮阴郁地望着他。 凌萧忽然觉得好笑,伸出脖颈去对着他道:“要不你也打我一下,还回来。” 没想到沈青阮果真抬手给了他一下,看到凌萧微讶的眉眼,他忽然心情大好,一掀被子坐了起来,又伸脚找到鞋子,踢踢踏踏地趿着去了里间。 第455章 榴花 沈青阮踢踢踏踏地向里间跑去,凌萧的目光一路尾随着他,不记得有多久没看到过他这样活泼爱闹的模样,双目中不禁透出一丝怀念与迷惘交织的惆怅。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边他才回过神来,微微失笑,坐到窗边等他出来。 屋内的光线有些暗,他起身推开窗扇,外面明媚的阳光「哗」地一下撒了进来。 伴随着纷纷扬扬的榴花瓣,火红的颜色落了一桌一榻。他仰头望着漫天不期而至的花雨,心中忽然有一处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一下。 不一会儿,沈青阮也收拾停当出来了。一袭明蓝色的衣衫,极衬他的肤色。 他望着洞开的窗户眼睛也亮了亮,叹道:“好久没看到这样的风景了,总是阴风细雨的,弄得我差点忘了榴花原本的颜色。” 他说着在桌案前坐下,凌萧已经把食盒里的饭菜取了出来,他拿过粥碗舀了一口,尝了尝,摇头道:“不成不成,还是你做的饭食有味道。” -- 第584页 “本是想自己做的……”凌萧道,“可孙妈妈已经把饭送来了,我想着不要浪费,就没再开火。” “嗯……”沈青阮咽下口中的粥,笑了笑,“也不能日日都劳烦你,要不然孙妈妈还以为我嫌弃了她,该不高兴了。” 他淡淡地笑着,窗外的榴花落在他的发间衣上,火红与明蓝,原是极不搭的两个颜色,在他身上却是相得益彰,红的越发耀眼,蓝的越发深沉。 而他就像是谪仙一般,白皙的皮肤在明媚的日光下甚至有些透明,让人常常生出错觉,生怕他一个不留神就羽化而去了。 凌萧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怎么会想起种榴花?” 沈青阮抬手拾起衣上的一片花瓣,看了看,道:“你不觉得这颜色很好吗?火热的,像血,开在寂寞的山坳里,却一点都不让人感到孤独。单是看着它就会觉得美好,觉得什么都有希望。” 凌萧微微一笑:“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喜欢这么热烈的颜色。” 沈青阮抬起头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一个人的外表和内心往往是不同的,有时候甚至截然相反。外表如火如荼,内心也许空寂得像一座冰窖。而外表冷漠的人,内心或许有常人无法理解的热烈与坚持。你,我,不都是这样的人吗?” “青阮……”仿佛被他的双目蛊惑住了,凌萧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叫出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可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吗?” 闻言,沈青阮也笑了,似乎没觉得这个问题唐突,而是郑重地思考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凌萧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犹豫,他心下一动,以为他又要说自己的妹妹。 可这丝犹豫转瞬即逝,沈青阮抬起脸来,眼中尽是餍足的笑:“没有,没什么放不下的。” 凌萧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看,见黑白分明无一丝杂色,便也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不期而至的小插曲后,二人再未发一言。静静地用完了早点,沈青阮放下手中的调羹,抬头望着凌萧道:“有些事情还未来得及跟你说,本想昨日去找你的,不想被别的事耽搁住了。你现下可有功夫,有的话就随我下山一趟吧。” 凌萧自是欣然从命,二人便沐浴着清晨宜人的日光,顺着芳草夹道的石阶缓缓下山而去。 湛卢本来习惯性地想要跟上,沈青阮却低声对他嘱咐了什么,然后挥挥手把他打发走了。 他们的对话凌萧本是轻易就能听见的,但他刻意移开了心神,等沈青阮嘱咐完,他正望着荷塘边的一只白鹭发呆。 见状,沈青阮微微一笑,从地上拾了一颗小石子,刚要对那白鹭扔出去,却冷不防被凌萧抓住了手腕。 “不要惊了它。”凌萧转过身来,日光洒在他的额发间,将他的瞳仁映成了通透的琥珀色。 沈青阮扔了石子,随意拍了拍手,笑道:“我还以为咱们的世子大人有多高风亮节呢,故意把头转过去,做出一副非礼勿听的样子,实际上却一直竖着一双耳朵。” “并非偷听……”凌萧道,看见他的笑颜不禁放缓了语气,“只是但凡有人走进我身边一丈之内,我都能感觉到。” “哦?”沈青阮眨了眨眼,似是有些好奇,“那湛卢呢?若是他靠近,你也能感觉吗?” “能。” “那咱们在溯陵碰上的那个灰衣人呢?” “也能。” “嗯……”沈青阮沉吟了一下,双目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这么厉害呀,那可还有人能避过你的耳目?” 凌萧没理会他的戏谑,正经地摇了摇头:“不清楚,但想来功夫必要高出我几阶不止。最起码迄今为止,我还尚未遇到能近我身而不被我察觉的。” 沈青阮点了点头:“那看来你果真是练武奇才,才不过几月功夫就进阶如此之快。看来以后一起行走江湖,我这个半瓶子醋还要多多仰仗世子大人庇护了!” 闻言,凌萧转过头去,就见他一张脸上眉开眼笑,唇边两个梨涡里酿满了狡黠。 忽然想到几日前准备晚饭时,二人在那个狭小的厨房里的对话,凌萧心头一凛,他这样说,就算是应承了吗? 想着,心底某处禁不住隐隐雀跃了起来。他微微颔首,嘴角一扬,也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荣幸之至。” 第456章 一根绳上的蚂蚱 两人继续向山下行去,湛卢走得无声无息,凌萧没有问,沈青阮也没有提。 青园里,赵菁芜呆坐在矮榻边,她身后站着翠微,二人都是一脸憔悴,整夜无眠。 矮榻上倒是睡着个没心没肺的,细细的呼噜声从午夜响到现在,明晃晃的大太阳映到脸上也闹不醒。 终于,翠微再也忍不住,上去推了推他的脚。 赵菁芜伸手拦住了她:“把他弄起来做什么?又要听他啰啰嗦嗦絮絮叨叨个没完吗?” “那也不能就任由他睡在这儿啊!”翠微不满道,“乱七八糟闹了一场,大人们走的走逃的逃,最后给咱们留下这么个憨货,闹得小姐一夜未睡,你说咱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哟!” 赵菁芜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行了,反正睡不着,无所谓了。” 翠微看了看天色,道:“现在天也亮了,小姐不睡也好,我让小丫头们打些热水来给小姐净面,再嘱咐小厨房做些精致的吃食。” -- 第585页 “水打来,吃食免了吧。”赵菁芜道,抬手揉了揉额角,“我没胃口。” “这……”翠微还待说,赵菁芜却又挥了挥手。 见状,她未再多言,躬身一礼,静静地退了下去。走到门口,她狠厉地瞪了在院子正中罚跪的蓼汀一眼,然后径直向偏房走去。 听她的脚步声远去了,赵菁芜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撩开脑后的发丝,隔着纱布摸了摸颈上的伤口,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分不清是伤口还是心口更痛,更觉得怅然若失,恨不得大哭一场才解气。 她从袖中抽出帕子按了按眼角,又深吸一口气,静了静心,然后推了推熟睡中的钟祈之,道:“钟公子,该醒了。” 她用的劲不小,钟祈之被前后推搡了两下,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 看见头顶陌生的装潢,他有些困惑地转过眼来,又看到赵菁芜憔悴的脸。 他怔了怔,接着双目猛然聚焦,半坐起来,握住她的手,道:“妹妹怎么了?怎么这副样子?谁欺负你了?” “你啊。”赵菁芜看了他一眼,眼底隐隐泛起水色,“昨晚的事,你都不记得了?” “昨晚……”钟祈之想了想,忽然瞪大了眼,一双眼珠在眼眶里慌乱打转。 “哼……”赵菁芜抽了抽鼻子,又拿帕子在鼻翼按了按,“给阮哥哥使阴招不成,却连累了我,害我受了这么大的无妄之灾,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这……”见状,钟祈之恨不得一头抢地以证丹心,“菁芜妹妹,我发誓,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巧合。我本来……”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猛地住了嘴。 “本来什么?本来的目标不是我?那我喝下那盏茶水时你为什么不拦着?” 闻言,赵菁芜抬起眼来,一夜未合的眼角有些疲倦,越发带了些脆弱的红,衬着苍白的双颊,惹得钟祈之怜惜之情大起。 “菁芜妹妹你听我说……”他攥着赵菁芜的手,慌乱解释道,“当时你的手太快,加上我也的确没想到你会上来抢茶水,所以才……” “你以为说这些就能糊弄我吗?”赵菁芜却越发不依,伸手撩起后背的长发,露出包着纱布的后颈,对钟祈之道,“你看看,这里有好深一个刀口,直到现在都隐隐作痛,转头低头都不成,就连轻轻动一动都疼得厉害。” “呀……”钟祈之不禁伸手抚了上去。 可就在他的手触及她后颈的前一刻,赵菁芜猛地一缩,躲开了他的触碰,接着又抽噎了一下,哀戚道:“你昨晚晕过去了,不知道后来有多可怕。阮哥哥来了,拿着剑要杀我爹。我怎么求都不管用,后来还是凌公子来了才把我爹救下来。就差那么一点,就那么一点,我就没有爹了……” “这……”闻言,钟祈之猛地一惊,双目又惊疑不定地乱转起来。 “你说说我爹……”赵菁芜又哽咽起来,“他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就是消停不下来。咱们和阮哥哥都是一家人,从小看着长大的,他怎么忍得心下毒去害他呢?” “这个东西……它不是毒。”钟祈之道。 “那是什么?”赵菁芜一脸懵懂。 “它……它是……”钟祈之紧了紧眉心,“唉,告诉你也无妨。沈大人说这是一种蛊,能控制人的心神。” “所以,你们想要控制阮哥哥的心神。”赵菁芜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为什么?” “这……”钟祈之垂下了眼睫,“这恐怕就要去问令尊了。” “祈之哥哥……”赵菁芜幽幽地看着他,眼睫一动,一滴晶莹的泪掉了下来,落在苍白细腻的面颊上。 钟祈之不由呆了:“你……你叫我什么?” “祈之哥哥……”赵菁芜又唤了一句,“我是真的担心啊,你和爹爹究竟在密谋什么危险的事情,也不告诉菁芜一声,让菁芜日夜为你们提心吊胆……” “妹妹……”钟祈之震惊地望着她,心神激荡之下,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可想了想,他又有些疑惑,忍不住问道,“沈……伯父私下里筹划什么,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什么?”赵菁芜更加伤感,“爹爹这几年越发叛逆,总是说我忤逆他,别说他的秘密了,就是平日里我们也说不上几句话。 我也是无可奈何才住到殒剑山上,若非如此,谁愿意寄人篱下呢?祈之哥哥你想来能明白我的心,就行行好,莫要让我一个人白担心了,行吗?” 闻言,钟祈之心中不由大为震动,又紧了紧她的手,道:“妹妹放心,不论令尊的筹谋成功与否,我都会护你周全。以后你也不必再寄人篱下,与我在一起,我必会照顾好你,照顾你一生一世……” 赵菁芜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护我周全,都是大话。你与爹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爹爹要是倒了,你岂能独善其身?” 闻言,钟祈之慨然一笑,双眸蓦地软了:“妹妹是在担心我吗?不用担心,哥哥自有妙计。” “自有妙计?”赵菁芜轻嗔了他一眼,“意思就是你并未尽心辅佐爹爹,还留着后手喽?” “这……”钟祈之不禁有些尴尬,“话不是这么说的,妹妹不知,我……唉,其实我与伯父并不像妹妹所言,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伯父他……似乎有自己的打算,这个打算我制止不了,也不想牵扯其中。我们之间,充其量也就是个合作关系而已。” -- 第586页 “哦?”赵菁芜狐疑地眨了眨眼,“你不是他手下的人?那你为什么帮他给阮哥哥下药?” “这……这是因为……”钟祈之愤懑地抿了抿唇,忽然想到了什么,不禁大惊失色。 “怎么了?”赵菁芜也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来不及说了,妹妹,我得速速下山一趟!”钟祈之连声道,说着已经急匆匆地下了榻。 第457章 为他人作嫁衣裳 “哎哟……”赵菁芜被钟祈之剧烈的动作带地歪了一下,似乎晃了脖子。 闻言,钟祈之不由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看,跺了跺脚,还是赶到她身边,柔声道:“没事吧?可是伤口被扯到了?” 赵菁芜点了点头,又道:“先别管我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忽然这么着急?” “是……是令尊。”钟祈之有些悲愤,“他命人控制住了我的外婆。” “你的外婆?”赵菁芜一惊,“你的外婆不在京城吗?” 钟祈之摇了摇头:“来不及解释了,总之我外婆就住在房县,被沈大人派人看住了。” “看住了……”赵菁芜恍然大悟,“所以你是受了他的胁迫,才帮他办事的。” 钟祈之看了她一眼,闷闷地点了点头。 赵菁芜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珠,又道:“可爹爹为何会找上你呢?你们之前就认识吗?” “这……”钟祈之急着下山,只能随口搪塞道,“菁芜妹妹,此事说来话长,等以后有时间了我再慢慢跟你解释。现在我得立刻下山一趟,昨日的事没成,依令尊的脾气,我怕……” “祈之哥哥……”赵菁芜却冷静得出奇,“你不要急,这里是殒剑山,守卫你外婆的是爹爹的手下,他们都听我的,我派人去救阿婆,你且稍安。” “你?”钟祈之愣了愣,明白过来,眼圈骤然红了,“菁芜妹妹,你果真肯帮忙救我阿婆?如此大恩,祈之……祈之真不知该如何……” “这有什么呢?”赵菁芜微微一笑,也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哥哥请稍安,就在菁芜这里坐坐,一会儿翠微回来了再用些早点。这件事不难办,我现在就吩咐人下去,他们腿脚快,不出半个时辰就能赶到刺史府。 我同时再派另一拨人直接去房县,这样两边堵截,爹爹的命令想来没有那么快,阿婆肯定会没事的。” “是……是……双管齐下,妹妹果真好计策。”钟祈之连连点头,又道,“妹妹大恩,祈之无以为报。妹妹若是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尽管跟我开口,上天入地,哥哥必定满足。” 赵菁芜微微一笑,扬声叫了个小厮进来,仔细嘱咐了几句,又问清了钟祈之外婆的住址,她微微沉吟了一下,便把小厮打发下去了。 “说得这么严重做什么呢?”转过头来,她对钟祈之道,“本就是举手之劳,朋友之间,何需挂齿?只是爹爹的事不搞清楚,我心里始终不得安宁。祈之哥哥,你和父亲是一早就认识的吗?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这……”钟祈之有些犯难,“我与令尊其实素未谋面,此次下西南还是第一次与令尊结识,对他的人品脾性也不甚了解,恐怕回答不了妹妹的问题。” “咦,竟是这样的吗?”赵菁芜疑道,“那下药这么大的事,爹爹怎么会找上你呢?” “这……”钟祈之又一次结舌,想了想,为难道,“妹妹可知,你问的这件事牵扯甚广,我一时竟然不知道该不该说……” “哥哥是怕连累我吗?”赵菁芜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顾虑。 钟祈之抬起头来,柔情似水地望着她:“妹妹就如天地间最纯洁的芙蓉花,本该独自芳菲,又何苦如我一般,滚落到这泥潭里来呢?” “呵……”闻言,赵菁芜却苦涩地笑了,“有父如此,我还谈什么清白呢?听你所言,爹爹所谋之事不小,他若败了,难道我能独善其身吗?倒不若早些知晓来龙去脉,也好在他做出傻事之前及时阻止他。” “这……妹妹是这么想的吗?”钟祈之有些动容。 “否则还能怎样?”赵菁芜伤感地垂下了眼睫。 见状,钟祈之犹豫了一下,仿佛下定了决心,道:“令尊与东宫太子的事,妹妹可有所耳闻?” “东宫太子?”赵菁芜心下大为吃惊,可面上还是很好地掩饰住了。 “是。”钟祈之道,“太子与令尊达成了某种交易,怎么说呢……就好比翠微和蓼汀都要梳头,但一个没有梳子,一个没有头油。 于是蓼汀便将自己的梳子借给翠微,让她梳好了头。翠微为了道谢,再给蓼汀一些头油。这样两人互相合作,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哼……”闻言,赵菁芜冷笑一声,“果真是这样吗?蓼汀和翠微的确都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可不同的是,翠微梳好了头是要去做娘娘,而蓼汀仍是一个小丫鬟。 安知翠微做了娘娘会不会变了性子,不想别人知道她也曾有买不起梳子梳头的日子,便随便寻个由头将蓼汀打杀了。可怜蓼汀忙活半晌,终究只是给他人做嫁衣赏,还白白搭进自己的一条命去。” 闻言,钟祈之不由微微睁大了眼:“妹妹,你……” 他还没说完,翠微忽然走了进来,在门口就笑道:“什么娘娘丫头的?小姐自言自语什么呢?” -- 第587页 话音未落,她猛地看到和赵菁芜并头坐在一起的钟祈之,不由眉眼一沉,道:“你终于肯起来了?” “哟,翠微姐姐。”钟祈之赶紧对这个赵菁芜的贴身大丫鬟示好。 可翠微却完全不吃他这一套,转头对赵菁芜道:“小姐,水打来了,我还是让她们准备了一些清淡的小食,小姐打算在哪儿用?” 赵菁芜转了转眼珠,道:“摆在外面吧,今早阳光看着倒好。” “是呢。”翠微亲昵地走上前来,就要帮她挽袖子净手。 可赵菁芜却挥了挥手,道:“你去帮我问刘妈妈要几株辛夷花来,昨日我在林子里看见了,紫云一样开得正盛,正好折回来装点卧房。” “呃……”翠微在她和钟祈之之间看了一眼,轻声道,“是……” 钟祈之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等到翠微的身影消失在门边,他微微一笑,道:“妹妹好像在刻意疏远这个大丫鬟呢……” “嗯?”赵菁芜闻言一惊,望着他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慌乱,“哪有的事,你莫要信口胡言,挑拨是非。” 钟祈之轻轻一笑,随口应了声,然而双目中却更加笃定了。 “爹爹他……”赵菁芜咬了咬唇,似是还要说什么,院子里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几个小丫头惊慌地喊道:“小姐还未起身,湛卢少爷不可……” 可话音还未落,一道绀青的身影已经风一般跃进了赵菁芜的屋子,打眼瞧见与她坐在一处的钟祈之,湛卢眉眼一沉,对他道:“公子找你,跟我走。” “沈公子找我?”钟祈之有些着慌。 “就是找你。”湛卢面色不善,似乎不欲多言。 钟祈之战战兢兢地看了赵菁芜一眼,而赵菁芜却只是微微一笑,道:“既如此,菁芜就不好再留公子了。” 钟祈之微微一惊,伸出手去想要抓她的衣角:“妹妹,你可要救我啊……” “钟公子……”赵菁芜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你做的事表哥已经知道了,以他的脾气,不弄清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事已至此,菁芜也无能为力。不过表哥是个讲理的人,能不能说服他,就要看公子的造化了。” “妹妹……”钟祈之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哀戚地唤了一声。 湛卢却再听不得他啰嗦,上来一个擒拿就把他拎在了手里,也不与赵菁芜告辞,飞檐走壁施施然远去了。 第458章 算无遗策 说话的功夫,凌萧和沈青阮已经走到了山脚。迎客的枫树仍在缓缓落叶,在白玉石地面上铺就了一层炽热的红。 这一路只是闲话家常,沈青阮难得兴致高,凌萧也没打断他。 可眼见着已经出了山门,他再也忍不住,不由向他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沈青阮却只是一副悠然之相,收到他的眼风也不急着回答,弯下身子捡起一片枫叶,在修长的指间旋转把玩着,艳潋眸光一转,反问道:“一路下来,可有察觉什么不对之处?” “不对之处?”凌萧挑了挑眉。 “就是不合常理,有些奇怪,忍不住多看两眼的地方。”沈青阮晃了晃指间的枫叶。 凌萧沉吟了一下:“未曾……” “嗯……”沈青阮暗暗点头,“这就好……” “怎么?”凌萧不解。 沈青阮微微一笑,梨涡又一次若隐若现:“能瞒过你的眼,想来沈重山那帮虾兵蟹将就更不在话下了。” 闻言,凌萧不禁凝眉。 沈青阮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惊讶什么?你道沈重山真是打一个巴掌,断两颗牙就能打发的主?还是你觉得我会任他百般挑衅而毫无作为?” 凌萧的眸色暗了暗:“果真还是要走上这一步吗?” 沈青阮轻轻一笑,伸手在他的手臂上拍了一下,带着他又顺着石阶向上走去。 “这一步本就是必然……”他边走边道,“就算没有太子,沈氏这场内乱也在所难免。他早就有这个心了,只不过一直寻不到时机而已。” “你是说……”凌萧道,“他打算在千觞节这几日,在你不在的时候……” “当然……”沈青阮道,“我不回西南,就搅不浑这一潭水。大鱼浮不出来,他就算强占了殒剑山也只能得到一具空壳,根本没用,还容易遭到反噬。 可我若回来坐镇,他攻山的难度又会大大增加。所以他只能挑一个我身在虞州又不能主事的时候——” “七月初七,千觞节。”凌萧道。 沈青阮点了点头。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他自己把我想得太神了。我又不是什么盖世高手,也并非绝世将才,在与不在有什么区别?只要山上布置得当,再寻一个合适的将领……” 他看了凌萧一眼,“他该攻不上来还是攻不上来。” 凌萧有些意外:“你叫我来,是要交代殒剑山布防一事?” “当然……”沈青阮笑了笑,“除你之外,还有别的更好的人选吗?” 凌萧越发诧异:“这些日子以来你忙得脚不点地,就是在布置这些事?” “不止啊,当然还有别的一些琐事。”沈青阮道,“不过你说得也没错,那些事都是障眼法罢了,我真正费心操持的正是此事。其实从我回到虞州的第二日起,就已经开始着手布防了。我在莲舟让你帮我拖住钟祈之,为的也是这个。” -- 第588页 “从那个时候起,你就知道这一战在所难免了?”凌萧道,想起那时候自己懵懵懂懂的状态,忽然觉得不可思议。 沈青阮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道:“自己族内的事自己清楚,我不像你家里人口简单,这些人心算计是从小的必修课,早就习惯了。” 凌萧微微叹了口气:“罢了,有什么要交代的,你说吧。” “你这算是答应了?”沈青阮道。 凌萧顿了顿,心道现在无论如何也要先答应下来,否则他必要生疑。至于之后的事,他只能自己在暗中操作,走一步算一步了。 想着,他没好气道:“不答应还能怎样?你从一个月前就开始计划的事,难道我要让你临阵下不来台吗?”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闻言,沈青阮得意一笑,又狡黠地看了他一眼,“唉,你说,我这是不是也太算无遗策了?” “我看你是作的厉害。”凌萧有些气闷,“你就不怕万一我出了什么事,耽误你的计划吗?” “计划有一个就有第二个……”沈青阮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中的落叶,又把它举起来,对着太阳看了看,“人选自然也有候补的,只不过凡事总有个优劣,从一到二排下去,最后排到谁就看天命了。” “哦?”凌萧斜眼看了看他,“那我在你的计划里排的是第几位?” “哼,我运气好……”沈青阮从枫叶后面露出一只秀美的眼,“押的第一个宝就中了。” 凌萧心下一笑,不敢苟同地摇了摇头:“那排在第二位的是谁?” “唉,这第二位就跟第一位差出去好多呢。”沈青阮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其实我想了两个并排的人选,一个是陈嘉运,另一个是魏叔叔。可陈大人毕竟不是自己人,让他执掌我沈氏的家事总归有些别扭。 我别扭,他也别扭,以后再见面都不好打招呼。而魏叔叔就怕威望不够,二叔三叔那几个老古董不听他指挥。” “那为何不让二人同时掌权?”凌萧道。 “同时?”沈青阮想了想,“别说,这还真是个主意。陈大人只管坐镇,具体的事都由魏叔叔安排,这样双方的尴尬就都解决了。” “军队里除了主将还有军师,军师下面也有为数不等的副将,这么简单的组合你如何会想不到?”凌萧乜了他一眼。 “我也不是什么事都信手拈来的嘛……”沈青阮又是狡黠一笑,“何况我有个感觉,你一定会答应我,所以剩下的情况我根本就没多想。” 那你这次的感觉还真是错得离谱,凌萧不由暗笑,又问:“魏先生也到虞州了吗?” “自是到了。”沈青阮道,“这几日芙蓉浦乱成这样,他得了消息如何还坐得住,一早就来了。若不是他,芙蓉浦的事也不能这么快摆平。” 这就好,凌萧心道,又看了看四周,道:“都走了快三分之一了,你的布置呢?” “就快到了。”沈青阮道。 “上山这么久还没有布防?”凌萧有些惊讶。 “惊讶什么?”沈青阮道,“空城计而已。” “呃……”凌萧看着他不禁失语,“谁不知道那日你就在殒剑山上,你闹哪门子的空城计?” “嗯?”闻言,沈青阮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当日我会在山上?” 凌萧猛然一凛,自知失言,忙道:“我打听过千觞节的流程,你会到山顶去祭祀,然后一直待在里面,好几日后才出来。” 沈青阮这才收回了目光,淡淡道:“是这样没错。” “那你还说空城计?”凌萧越发看不透他。 “哎呀……”没想到,沈青阮却纠起了一双长眉,“我还不是心疼府门前的那一方白玉石地面吗?那可是从祖上传下来的货真价实的白玉石,现在想找些来做首饰都难,我们却拿那么大一块当地砖,这要是给人碰坏了可不得心疼死? 你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这些日子我每日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账上流走,恨不得把那几千几万两的记数从账本上扣下来。这些小事上,还是能省就省吧……” 看他一副守财奴的模样,凌萧狠狠怔了一瞬,接着实在忍不住,转头窃笑了起来。 “喂!”沈青阮不满道,“笑什么?笑也转过来对着我笑嘛,干吗躲着?” 凌萧依言回过头来,却还是藏不住眼底笑意,抿唇道:“你可千万不要再变回去,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极好……” 第459章 闭关 沈青阮狐疑地看了凌萧一眼,确定不是在揶揄他,也微微一笑,指了指前方,道:“前面就是第一关了,箭阵。” 闻言,凌萧止了笑,抬头看了看,只见石阶两旁山石高耸,巨木连天,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 他沉吟了一下,道:“此处险绝,的确适宜埋伏。但你能想到的事,他们定然也会警惕。沈重山对殒剑山地形极熟,若不把每一关都利用到极处,怕是拦不住他。” “那你想……”沈青阮沉吟道。 “再补上滚石。”凌萧道。 沈青阮微微瑟缩了一下,露出一脸不忍之色:“这一招我本来也想过,却始终觉得太过残忍,过不去心里那关。现在终于有个人帮我说出来了,我心里也就不用那么难过了。” -- 第589页 凌萧斜乜了他一眼,故意道:“只不过巨石搜集不易,怕是来不及……” “都收集好了,就堆在后山的……”沈青阮道,接着眉心一凛,忽然向他看去,“你……” 凌萧勾了勾嘴角,也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二人继续向上行去,地势渐渐平坦起来,耳中也渐闻水声。 不多时,第一段石阶到了尽头,二人面前现出一片宽敞的平地。平地后面是一个水潭,是被上游的雨水冲击出来的。 凌萧转头看了看沈青阮,沈青阮微微一笑,道:“没错,在下考考世子,可知这一关布置的是什么?” 凌萧想了想,道:“宽阔之地,恐有陷阱。” 沈青阮大点其头:“果然是未来的少将军,猜得不错。那你可能猜出陷阱里放的是什么?” “一般的陷阱里最多放些尖刺利器……”凌萧道,张目看了看不远处的水潭,“不过我想你的主意应该更阴损些,若我猜得不错,该当是火油。” “说什么阴损……”沈青阮微微一笑,“兵不厌诈,少将军所想不也与在下不谋而合?” 凌萧微微一笑:“我敢猜是火油,也是因为后面的水潭灭火方便。否则大火烧了山,你岂不越发心疼了?” 沈青阮没想到他今日口齿如此伶俐,一时不察,又让他讨了口头上的便宜。 凌萧打量了水潭的位置一眼,又道:“不过既然要阴损,那就阴损地更彻底一点。他们攻上来后遇到火油,定会慌不择路地往水潭边跑,后来的人也会首先试着攻占水潭。不如在水潭前面安排上一部分兵丁,但不必过度抵御,装装样子把他们放过去就是了。” “嗯……”沈青阮立刻跟上了他的思路,“这些人见状定然大喜,欣欣然往水潭边跑,却不料一头坠到一个布满倒刺的大坑里……” 他转头望着凌萧,凌萧也回望着他,二人心有灵犀,俱是得意一笑。 忽然,凌萧微微皱了皱眉,道:“如此也还是有破绽。虞州多雨,这两日放晴已是罕见,届时若是下起了雨,火油一计便效力大失。为保万全,还是要在此处布下足够的兵力。” “嗯,的确有理。”沈青阮道,“不过我夜观星象,七月初七是个大晴天,这个担忧就不必有了。” 闻言,凌萧微微一怔:“你不是不会……” 沈青阮笑了笑,不再说话,转过身又向上行去。 一阵风哨在林间穿过,带着日光下特有的熏熟香气,掠过二人的发间。 从此处向上还有三道布防,沈青阮一一向他介绍了,二人又回到山顶时,已经过了午饭时分。 虞州暑热重,尤其大太阳出来的时候,便是阴凉的殒剑山上,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有些受不住。 沈青阮几日前就从一日三餐减到了两餐,这一次凌萧难得附和,反正晚上那一餐颇为丰盛,中午的一顿省了也罢。 沈青阮刚到山顶,湛卢就从路边的一株大树上现了身,看样子有话要说,想来还是前院的事。凌萧不欲打扰他,便告辞欲走。 可沈青阮却拦住了他,道:“今晚不必忙了,我会在花厅设宴,族里的几位耆老也会到场。” “有事要宣布?”凌萧立刻反应过来。 “没错……”沈青阮道,“按照惯例,献……千觞节前我要闭关三日。” “三日……”凌萧一惊,暗暗一算,“那不就是明日……” “今晚就要开始了……”沈青阮道,“闭关的时辰是按照我们族内的历法推算的,在明日凌晨,寅时二刻。典礼前大概还要做一两个时辰的准备,都是些繁文缛节,我也没过问,由着他们来就是了。” 凌萧有些郁闷,暗恼他现在才告诉自己。不过细细一想也能明白他的心思——这一点他在很久以前就发现了—— 沈青阮似乎很不喜欢道别,就连国学监辞别都被他以笳蓝生病为由躲过去了,何况是眼下这样残酷的生离死别? 他不想任何人看到他失控或是狼狈的样子,尤其是他在乎的人。 这个性子有些像是猫,哪怕跟了主人一辈子,亲得好似一家人一般,临了临了还是喜欢一个人悄悄离去。 或是在无人问津的夜里,或是在昏昏欲睡的午后,找个荒僻地方,独自忍受迎头而至的一切苦难。 想明白了,心里便有些疼。他没再多问,只默默地点了点头,又道:“闭关在何处?” “山顶……”这次沈青阮倒是没瞒他,“那道考验也在山顶,从七月初七开始,我会在里面待上几日。” “闭关时可有人照顾你?”凌萧又问。 沈青阮轻轻一笑:“闭关么,当然是独自一人,否则闹哄哄的,兴致来了再搓几把麻将,岂不要扰了先祖清净?” 他仿佛没意识到自己失言,凌萧便也顺水推舟,没理会这个小小的破绽,只问:“无人照顾起居,可有人传递饭食?” “也没有……”沈青阮似是不想多说,寥寥道,“闭关期间需辟谷打坐,默诵石壁上由先人刻录的清心经。” 凌萧微微颔首,也不再说话了。 见状,沈青阮像是有些意外于他的平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今晚随我去个地方吧。” 凌萧微微怔了怔。 沈青阮蓦地笑了:“来了虞州这么久,一直困在山上,竟然没去城中逛过一次。你是个体贴的客人,而我却不是个称职的主人。这最后一晚,多少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 第590页 第460章 弱水流金芙蓉浦 一切以沈青阮所言,当日晚间,沈府又举办了一场空前盛大的晚宴。 晚宴设在后山一处宽敞的花林里,左手边是潺潺溪水,右手边就是陡峭的山崖。视野独好,惠风和畅,好不恣意。 莅临的除了二房三房,江国东陵的一众宾客,上座还坐着三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气度恢弘,面对两国皇室也稳如磐石,不但未行大礼,皇室子弟甚至反过来给他们问安。 甚至连一日前险些丧命的沈重山也坐在沈氏族席的末位,眼观鼻,鼻观心,一顿饭都默默的,看不出情绪。 听沈青阮宣布闭关一事,诸人皆面无异色,显是早已知晓。 沈青阮也就不再啰嗦,三位长老又依次宣布了典礼的注意事项,尤其叮嘱了时辰,便率先离了席。 晚宴紧接着结束,酉时六刻,众人纷纷离席,为沈青阮留出一片清净之地,好让他为之后几日的艰辛做些准备。 沈重山也安静地退了出去,临走时回过头来,隔着众人同沈青阮对望了一眼,二人的目光都有些复杂。 这次倒是沈青阮率先移开了目光,他从席上下来,径直走到凌萧身边,道:“走吧……” 凌萧点了点头,两人结伴下山而去,一路遇到丫鬟小厮无数,都默默静立在侧,难得没有像平日一般切切察察。 沈青阮也不多话,同凌萧一直下到山脚,从山下的马厩里牵了两匹马,并肩向城内疾驰而去。 “你想去哪里?”风驰电掣间,沈青阮的声音传来。 凌萧想了想,道:“这是你的地盘,你说了算。” 沈青阮微微一笑:“来了虞州怎能不去芙蓉浦?这几日光听说那边闹乱子了,其实芙蓉浦是个不可多得的宝地,不只生意兴隆,也是个风景绝美的所在。” “好。”凌萧当即应下。 沈青阮便笑了,凌萧转头看到他不加掩饰的笑颜,心中一动,这么些天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心情是真的很好。 扬鞭飞驰,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二人就进到了城里,下马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凌萧小心躲避着来来往往的人流,问道:“怎么街上的人这么多?日日都是如此吗?” “倒也不是,只不过千觞节快到了,四邻的乡民都过来庆祝节日,免不了拥挤些。”沈青阮回眸道。 如此拥挤,比元京城的灯节也不差了,凌萧心道。 沈青阮仿佛与他心灵相通,也轻轻叹道:“上一次见到这么熙攘的街市,还是在京里的小灯会上。当时也是与你在一处,只可惜遇上了段于风叛乱,不仅没欣赏到沿街的美景,反而连累你差点殒命。说起来,我着实欠你良多,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还了。” 闻言,凌萧转目望着他,就见他微微垂着眼睫,昏黄的街灯下,莹白的侧脸上仿佛腻着一层上好的细瓷才有的柔光。 “必须要还。”他断然道。 沈青阮一怔,抬头看着他。 “救命之恩,必须要还。”凌萧又道,说完微微一笑。 沈青阮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也望着他会心一笑。 “今晚不说丧气话……”凌萧回过头去,扬声道,“你说的,要尽地主之谊,那我这个客人只有一个要求……”他又回过头来,望着沈青阮道,“便是宾主尽欢。” 沈青阮看了他一会儿,唇角的笑意又扬了起来。 “好!”他道,扬了扬马鞭,指着前方道,“前面不远处就是芙蓉浦了,那里的人更多,你跟紧我,莫要掉队。” 说完,他一马当先走到了头里。凌萧微微一笑,也跟着他的脚步向前走去。 沈青阮所言不错,不过一里的路程,街上的行人却又多了一倍不止。 街两旁的地势也开始起伏起来,酒家店铺高低错落,分叉的街道时而攀入云端,时而通向深谷。 俯仰皆是星星点点的灯火,仿若漫天焰火散落人间,与天上银汉交相辉映,中间悬了一条看不见的天河,让人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倒影。 沿街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不少商家为招揽顾客还摆出了戏台子,吹拉弹唱应有尽有。 鼻端是香料,美酒,饭食与胭脂混合的味道,夹杂着路旁花草的清香,融成一股特殊的气味,停留在鼻腔内久久不散。 二人一路走着,路旁鳞次栉比的店铺不时断开一个缺口,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竖立在湖面的桅杆。 渡头上的灯火比大街上还要亮一些,落在漆着桐油的船身上,也洒在赤膊搬运装卸货物的船工背上。 滴滴滚落的汗珠子和着壮汉们爽朗的笑,如此鲜活的生活气息,让凌萧由内而外都热乎了起来。 殒剑山上一连十几日的阴诡气息渐渐散去,他的心又慢慢敞了开来,慢慢地,充满了人世间的烟火气。 天光已尽,云团不知何时在头顶聚起。不多时,又落下了绵绵细雨。不过雨势极小,沾衣欲湿,只在汗毛上打起一层濛濛的水雾。 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爱美的女子打着花花绿绿的油纸伞,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前行着。 不时有人撞到他二人身上,抬头看到他多是先惊后惧,低声道着歉迅速跑开。 而撞到沈青阮身上却是先惊后喜,然后就是长达一炷香的呆滞,被人踩掉了鞋也浑然不知。 -- 第591页 终于,磕磕绊绊的,二人走过了芙蓉浦最繁荣的一段,四周终于宽松了些,身旁有了一尺见方的空间。 由于二人都已经用了饭,临街气派奢靡的酒楼就对他们没了吸引力。 沈青阮张目望了望,忽然一笑,扯住凌萧的衣袖道:“带你去个地方,来!” 第461章 浮生梦 凌萧任由沈青阮扯着,不一会儿,二人到了一栋灯火辉煌的二层小楼之前。门口侍立的小二立刻迎了上来,一人牵马,一人把他们往里面引。 沈青阮显然是此处的常客——至少在三年前是——没用小二介绍,要了两个雅座,便带着凌萧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 雅座果然只是个座,两边只用竹帘隔着,侧面是一排围栏,人坐在围栏这边,下面正对着大堂。 沈青阮引着凌萧坐下,二人向下一望,竟然是一个颇大的戏台子。眼下台上无人,想是好戏尚未开始。 方才为二人引路的小二又端了茶水果品过来,手中还拿着两本戏折子。 沈青阮打开一看,不由眼前一亮,对那小二道:“这几年又出新戏了,《浮生梦》……这出戏如何?” 小二原本跟他说的方言,听他讲官话,便也操着蹩脚的官话答道:“哎哟,公子有所不知,这可是虞州城这半年来最叫座的戏了,平时想听还要提前几日订座呢! 今日您二位来得巧,正好杨员外家公子爱听这戏,要咱们加演三日。今日是最后一日,才有的几个空座,前两日那可都是人山人海呀!” “哦?那咱们今日可算是来着了。”沈青阮对凌萧微微一笑,然后嘱咐小二道,“去打一壶米酒来,抚仙楼没有就去榴花苑,记得,要最好的。” 说完,他将一锭银子往他怀里一抛。 “唉,要的,要的!”小二一把抱住银子,欢欢喜喜地去了。 “这是我们西南特有的戏曲,叫「倒戏」。”沈青阮说着,把戏折子递给凌萧。 “倒戏?”凌萧一怔,伸手将戏折子接了过来,随意扫了几眼。 “没错……”沈青阮点点头,“与正常戏曲不同,倒戏是从一个故事的结尾开始,慢慢回溯到开头。所以一会儿咱们最先看到的将是故事的结局,故事的起始要在最后才揭晓。” 凌萧有些不解:“为何要这样叙述?” “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其中妙处,你看过便明白了。”沈青阮故作神秘地笑道。 凌萧还是有些纳闷,但也不再多言,为两人斟了茶水,便垂眸向下看去。 不一会儿,大幕拉开,四下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沈青阮左右看了看,对凌萧做了个「我说的不错吧」的表情。 慢慢地掌声也退去了,四壁的灯火被熄去了一半,只余台上灯火通明。随着几声响板,一出好戏终于拉开了帷幕; 这是个美貌女子与负心汉的故事,女子名曰徐幼娘,男子姓梁名云,被称作梁生。 此类故事本是坊间最喜闻乐见的,也是戏文话本里的常客。 只不过不同寻常的是,这场倒戏的开头并不是众人期待的甜蜜美满,小鹿乱撞的情爱,而是一片荒坟。 锣鼓骤歇,只闻三弦独泣,仿若秋风呼啸,又似孤鬼哀嚎。 荒草丛生的坟地边上裹着一卷残席,透过席上的破洞,能看清里面是一个半老徐娘,面上生疮,丑陋不堪,让人见之作呕。 她面色惨白地躺在草席里,一任秋风将鬓发吹得纷乱也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远处走来了两个汉子。他们将席子抬走,一路到了一间青楼,又将席子打开,里面的女子滚落到了一张破床上。 汉子们退出门去,本已死透的女子忽然动了动,进而睁开了眼。 凌萧一直看得云里雾里,直到此时才摸出了点门道。原来此戏是从徐幼娘的结局演起,慢慢地,就如时光倒流一般,回溯她的平生。 只是不知她是带着生前的记忆,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一生,还是仅仅是将自己走过的路再走一遍。若是前者倒也有些意思,若是后者,他想象不出会是什么样的效果。 他这边正想着,台上徐幼娘已经惊奇地发现自己又活了过来。 纵然仍是满身病痛,但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本已逝去的生命力又慢慢涌了回来。惊讶之余,她露出了欣喜的笑。 然而瞬间的欣喜过后,徐幼娘又看到了自己满身的浓疮。这是在妓院里染上的花柳病,病势汹汹,不到四个月就要了她的命。 故事的节奏很快,这些浓疮没折腾她多久就渐渐变小,变淡,继而消失不见了。 她也从现在栖身的破柴房回到了先前的上房。那时她还是这间天香楼里最红的妓倌,虽芳华不再,但风韵犹存。 紧接着,时光又回到了那个晚上。那个让她染上花柳病的陌生男人与她春宵一夜后,淫笑着退出了房门。 之后又来了很多男人,老的少的,美的丑的,都在她身上欲仙欲死。随着最后一个男人的消失,徐幼娘又回到了一家高门大户的厅堂里。 厅堂正中坐着这家的老爷,姓万,是她的相公。万老爷年过古稀,却仍旧精神矍铄,夜御数女不在话下。 站在老爷身旁对她厉声喝骂的是这家的主母王氏,她看自己不顺眼多年,终于逮着机会,冤枉她与老爷的门客私通,成功地让老爷嫌恶自己,将自己发卖到了妓院。 -- 第592页 然而王氏的脸也慢慢平静了下来,渐渐地,由声色俱厉变成了阴狠嫉恨。 老爷也由怒不可遏变成了温情脉脉。一家人正围坐着吃年夜饭,她是妾室,本应侍立在侧,可老爷爱重她,竟允她坐在身边。 然后,老爷与王氏都消失了。一顶桃红的盖头蒙到了她的头顶,她身下是一顶小轿,抬着她一颠一颠的,从万老爷府上倒退着渐渐远离。 这是那一夜。她被父亲当做筹码,送进官老爷府上的那一夜,她由少女变为他人妾室的一夜,也是她此生梦碎的一夜。 不过,眼下都过去了。 而后,便来到了让她最为心痛的那天。她被那个男人无情抛弃,不得不嫁入万家,为人妾室的那天。 身为妓馆名角,她这一生有过太多男人,可那都是不值一提的露水姻缘。 而这个人,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也是让她唯一动过真情的男人。同时,也是毁了她一生的男人。 她本以为自己会恨他,但此时此刻,她的第一反应竟是,她已经几乎记不清他的脸了。 印象里的少年白皙温和,柔情似水,就如同从话本子里走出来的一般。当然,也做着同话本子里写的一样,最绝情的事; 千呼万唤之中,万人唾骂的负心汉梁生款款登场。 观众的心揪着,而徐幼娘的心却颤抖着,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由远至近。 然后他转过身来,漠然地望着她。一双毫无感情的桃花眼,用最温柔的声音,说着最绝情的话:“幼娘,我考中了,马上要回京,娶崔尚书的长女为妻。你我此前种种,便化为云烟散了吧。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你我两不相欠,从此再无相干。” 两不相欠,再无相干。 这八个字曾让她心如刀绞,泪流满面。然而此刻再听到这八个字,她心里却只有一声叹息而已。 其实不是不恨他,可经历的事太多了,再提恨,反倒显得有些矫情了。 人这一辈子的际遇太多,遭遇也多,也许并不能全部释然,但终究都会在岁月长河里渐渐淡忘。 日月如梭,转眼又回到了一年前。时值深秋,草木疏阔。 在城南郊的驿道旁,她望着面前的少年,眼眶含泪道:“云郎,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此去京城山高路远,你独自一人万望保重。” 那时的少年也深情地握着她的手,道:“寒窗十载,便为今朝。你放心,我定会考取功名,衣锦还乡,然后高头大马,娶你回家。” 当时听了这话,她的心如同饮了蜜一般甜。她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从背囊里取出沉甸甸一包银子,道:“路途遥远,多带些银两傍身。吃的用的不必舍不得,身子好了才能考得好。” 这是她这么些年一点点攒下的私房钱,丝毫无有藏私,全部赠予了他。少年紧紧握着手中钱袋,在她额头印下轻轻一吻,便潇洒离去了。 她望着他意气风发的背影,微微笑了。睫毛一眨,此前无数的花好月圆便又在眼前重现。 她瞒着父亲,与他在街市上,寺庙里,野郊外,甚至是深夜她的阁楼里私会。 云郎画得一手好画,常常让她临窗而坐,手下寥寥几笔便是一个神韵盎然的剪影。而她绣得一手好针线,将缕缕情丝绣入扇坠锦囊,一一赠与了他。 虽然这些传情之物都在父亲发现的那一刻,在天雷般的爆喝中被一把火烧了。 但当时那犹如小鹿乱撞的心跳,儿女情长的小心思,却依旧停留在脑海深处,至今难忘。 渐渐的,日子滑到了那一日,他们初见的那一日。 那一日,她从母亲处得悉,父亲要将她嫁入万府做小妾,用以晋升门楣。可她当时才十六岁,青春妙龄,怎肯委身于一个年过花甲的糟老头? 又惊又气,她瞒着所有人,在当晚离家出走了。 一个姑娘家,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统共没上过几次街,连路都不认识。逃家时走得急,身上没带银钱,走了这一日,她腹中饿得咕咕直叫。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晕晕乎乎地走着,竟然走到了城南角,当地流氓乞丐的聚集处。 见到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独自过来,满目惊慌如同幼兽一般,地痞流氓们自是兴致大起,慢慢围了上来。 她大为惊恐,禁不住尖叫起来。听到呼救,正在相邻街巷里的一位少年忙过来察看。见是流氓欺侮良家妇女,他登时怒不可遏,与众人撕打了起来。 好在这些流氓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少年也有些功夫,虽血战一场,但最终还是将那伙贼人打跑了。 她吓得瘫软在地,正哆哆嗦嗦间,忽然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 她大为惊慌,挣扎着想要逃窜,却被人一把握住了手。她挣了一下没挣脱,抬眼一看,就看到一双温柔如画的眉眼。四目相对,那双眼睛微微一弯,冲她笑了一下。 这是他们初次相逢。 一路走马观花,便如走马灯一般将自己生平诸事又经历了一遍。 直到此时,她心里才忽然紧了一下。不是出于对这个让她悲惨一生的男人的恨,也不是出于她心底对他残存的爱意,而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双眼睛了。 从此以后,无论她如何想,都不可能再与此人有任何交集了。前世初遇,竟是今生永诀。此一别二人即为陌路,爱恨皆销,悲喜不复。 -- 第593页 内心的情绪是如此的复杂,当年救她于危难的英雄,如今在她历经沧桑的眼里看来,也不过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 她忽然发现,自己印象中那个薄情狠绝的男子,当年也曾有过这样一双明亮的眼,也曾侠气万丈,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舍命相救。 时光的齿轮又转了起来,少年的身影还是渐渐远去了。她又变成了那个不谙世事,待字闺中的富家小姐。 父亲开着一家当铺,家境虽不算豪富,但也衣食无忧。她平日里就是绣绣花,种种草,闲来也读几本书打发打发时间。 她最爱读的就是那些小姐书生缠缠绵绵的情爱故事,每每坐在窗边发呆时,就幻想着将来也有那么一日,自己会在街巷的茫茫人海中,遇到那个命定的人 第462章 前世初遇,今生永绝 一台大戏在青衣一声悠长的吟哦中结束了。满座皆寂,足足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爆发出潮水一般的掌声。 四壁的灯火重新亮了起来,众人一番打赏过后纷纷起身离场。 而凌萧只静静地坐着,不想动,也不想说话。起初听到「倒戏」,他还以为会是场受尽坎坷后,重生复仇的大戏,却没想到会是如此。 沈青阮见他不说话,轻轻笑了笑,道:“这个本子我也是第一次看。怎么样?是否与别的戏曲有些不同?” 凌萧转头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眸,道:“是很不同,让人感慨良多。我很喜欢那一句:前世初遇,今生永诀。” 沈青阮轻轻叹了一声:“世人都赞「相逢一笑泯恩仇」的侠气,可谁又能体会「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遗憾呢?” “你说,那梁云日后后悔了吗?”凌萧忽然问。 沈青阮沉吟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又把问题抛还给了他:“你说呢?” “我不知道。”凌萧垂眸摇了摇头,“不过不论他是否后悔,我想对于徐幼娘来说都无所谓了。回顾这一生,她对后来遭受的那些苦难都无动于衷,却只在时光回溯到与梁生陋巷初遇之时,才生出了许多感慨。” “而这些感慨却并非拘泥于小情小爱的抱怨……”沈青阮接着他的话道,“而是凌驾于时空的长河之上,对宿命的感叹。这一刻她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如果非要有一点情感的话,我想……那应该是一点人性的温暖。重活一世,重新体味一番平生凄苦,最终留在心中的却是一缕温情……”他弯了弯唇,“这很好……” “在生死大事之前,大概很多人都会悟道吧。”凌萧道,“毕竟与之相比,其余的恩怨情仇都微不足道了。” 沈青阮抬眼看了看他,忽然道:“你可还记得平南侯?” “平南侯?”凌萧一怔,“平南侯赵彧,赵扶的父亲?” “没错。”沈青阮点了点头,“你可还记得,当年赵扶刚刚进京之时,曾经在去望京山的路上为难过我,还扔了一块大石,险些将你我砸中。” “不错……”凌萧道,回忆起往事,唇角不知不觉地柔和了下来,“后来他为难你不成,反被你教训了一顿。当时京中还未发生那些不堪之事,现在想来,真是一段难得的平静时光。不过当时他为何要对你穷追猛打,我却有些记不得了。” “是因为他父亲……”沈青阮道,“赵侯在见过我后,忽然发了急病,卧床不起。赵扶以为是我对他父亲做了什么,所以才会再三追问。” “我想起来了……”凌萧道,“当时你受人之托,不能告诉他事情原委,所以他才会恼羞成怒。” “当时的确是受人之托,不能将此事告知他人。”沈青阮道,“可现在赵扶和赵侯皆已身死,这个承诺也就作废了。你可好奇当时我究竟对赵侯说了什么,才会让他心境如此波动,以致不久之后就身赴黄泉?” “说不上好奇,但你的故事从来不会令人失望。”凌萧道。 沈青阮微微一笑:“从前的故事都是民间的杜撰传奇,真实性尚待考察。可发生在赵侯身上的,却是一件真真实实的事,一个就发生在你我身边的悲剧。” 闻言,凌萧有些入神起来。 “大约在二十年前……”沈青阮道,“那时的赵彧还没有侯爷的爵位,只是京中一位寻常官宦人家的公子,只不过生得俊俏,又弹得一手好琴,所以在京城颇有盛名。” 听到此处,凌萧心中一动,不由抬眼看了看他。 沈青阮没留意他的目光,接着道:“这番盛名自然也传进了皇宫,传到了被先帝千娇万宠的长公主耳中。于是,这位长公主就对这位赵公子留了神。 可惜的是,赵侯当年已有妻室,且夫妻二人感情甚笃。所以长公主虽然落花有意,但耐不住人伦纲常,只能将这段感情埋在心里。” “直到那一年海棠花宴,她作为花神,驾着花车走过长街,忽然在街角看到一位抚琴的年轻公子,正是她心心念念的赵郎。 压抑多时的情感一旦喷涌,便如火山爆发,势不可挡。花宴后,她费尽唇舌说服了先帝,勒令赵彧休妻,将其召为驸马。” “当时的赵彧抵死不从,还曾试图为此自残,希望长公主看到自己丑陋的样子嫌弃自己,不再有此执念。 可一切努力在巍巍皇权之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最终赵彧受逼不过,被迫迎娶了公主。而他的结发妻子叶氏也被长公主勒令在三个月内寻夫改嫁,否则便要抄她满门。” -- 第594页 “当时叶氏无助极了,四处求告无门,百般无奈之下,下嫁了一位对她一见钟情,爱慕她多年而不得的郎君。” “也许是苦尽甘来吧,她这位夫君丝毫不嫌弃她是二嫁之身,对她百般宠爱,且专心守着她一人,直至她百年身故也从未纳妾。 下嫁时她腹中还怀有赵彧的骨肉,诞下后是名女婴。本以为这位夫君会心存芥蒂,可他对这个女孩也很好,就当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 “赵侯……没想到背后竟是这样一番故事。”凌萧有些意外,“可这件事为何与你扯上了关系?” “因为叶氏后来下嫁的这个人与我有亲……”沈青阮道,“还有他的女儿,你也认识的。” “我认识?”凌萧一怔,“赵侯……赵……赵菁芜?”他猛地一惊,前后一联想,不由讶道,“赵姑娘是赵侯的女儿?那沈重山……” “没错……”沈青阮道,“他就是叶氏当年下嫁之人,也是菁芜的继父。” 凌萧一时惊异不能自已,不由紧紧凝起了眉。 “四叔一生无子嗣,只有菁芜一个继女。”沈青阮叹了一声,“他的确十恶不赦,但在这件事上,我对他只有敬佩。” “而当年我与赵侯说的,其实就是叶氏身故的消息。是受菁芜之托,觉得毕竟夫妻一场,其中一个走了,另一个最起码要知道一下。只是没想到赵侯至死心中也只有叶氏一人,初闻噩耗便倒地不起,差点救不过来。” “后来他沉疴难愈,弥留之际又将我招去,见了他最后一面。当时我因着菁芜的缘故,对他难免有些仇视,见他命不久矣,就忍不住问了他一句是否后悔当年之事。 没想到他当即便承认自己后悔,不只是一点点,而是捶胸顿足,涕泪横流。他对我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便是抗旨死了也绝不会妥协。” “我当时对前因后果知之不深,总以为他是恋栈权位才会抛弃妻女,便对他道,他的发妻二嫁之后过得很好,连同他的女儿也被照顾得很好,他不必担心。” “我本是要讽刺他的,可听了这些话,他忽然就安静了,眉梢眼角都是安详。那是第一次,我在他脸上看见了一抹笑。他对我说谢谢,谢谢我在他临终之前圆了他一个梦,哪怕梦是假的,他也能含笑而终了。” “后来我离开了侯府,心里却一直别扭着,总觉得他最后的情绪很奇怪,于是多方打听,才知道了当年的全部真相。” “知道以后,我一直很后悔。当时我明明可以多安慰他一些的,明明可以告诉他叶氏其实从未忘记过他,让他走的时候再少一些遗憾。” 沈青阮有些黯然,叹了口气。 “但又过了些日子我便释然了,我想着他临终时的笑,忽然就明白了他当时的想法。原来当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爱到骨子里的时候,他的情感其实是不需要回报的。 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这个人能够平安喜乐。如果再贪心一点,那便是能陪在他身边,时时看见他。” 他望着凌萧,缓缓道:“就像有些秘密一样,有些情感也是一辈子都不能宣之于口的。便如赵侯之于叶氏,他当年狠心休妻,做尽了一个负心汉能做之事,其实是为了她能更好地活。” “可无论发生什么,内心真实的情感都是不会变的。即便历经沧海桑田,即便此生不再相见,即便连对方的模样声音都不再记得,可想起对方时的感觉,那种冲动的心悸与心悸过后的温暖,却永远都在。” 第463章 承诺已久的米酒 沈青阮的话音久久盘桓不绝,凌萧怔怔地望着他,手中的茶水早已凉透,可他还是僵硬地端着,浑然不知时间的流逝,也听不到四周的声音。 四壁的灯火渐渐暗了下去,小二已经在一桌桌地逐客了,渐渐地,到了他们的坐席近旁。 忽然一道人影闪过,把什么东西「喀」的一下放到了二人之间的桌案上。 他猛地一惊,手中的茶杯「咔哒」一下落在桌案上,倾倒而出的茶水在粗糙的木纹上隆起了一个不规则的圆。 他又抬头看了沈青阮一眼,这才回过头去,却见来人乃是倒戏还未开场之时就被沈青阮遣去买酒的小二。此时那坛米酒就放在二人身前的桌案上,可是这时辰; “哎哟,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小二连连道歉,“小的到两家都看了看,谁知买酒的人都排出去好几十丈了!小的选了队伍稍短的那家,好容易买上了酒,可回来的途中却好巧不巧遇到有人打架,又好巧不巧地撞到了小的身上。小的一个不妨跌在地上,门牙磕断了两颗,手里的酒坛子也给砸碎了。” 怪道他说话漏风,凌萧抬头一看,果不其然,顶头少了挡风的遮帘,嘴角上还残留着断齿带出来的血痕。 “小的一看不行啊,门牙断了是小事,可公子的酒不能没有啊!”那小二还在手舞足蹈,“想着,小的就又回去排队。可这次的队更长了,小的等到这时候才买到一坛,就急急忙忙地回来了。 没想到还是晚了,这戏已落幕,二位公子没能进尽兴,都是小的的不是。 小的没办好差事,这赏钱也不敢要了,交还给公子,还望公子您大人大量,莫要怪罪小的呀……” 说着,他从胸口掏出一把碎银子,不舍地攥了攥,最后还是放到了桌案之上。 -- 第595页 沈青阮望着那把碎银怔了一会儿,须臾才回过神来,没说什么,又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元宝,连带方才那些碎银一同推到那小二面前,道:“拿着吧,回去找家医馆看看,别不当回事。” 小二怔怔地望着他,凌萧也怔怔地望着他。沈青阮却未理会二人的目光,抬手将眼前的酒坛拍开,一股酸甜辛辣的酒香传入凌萧的鼻腔,刺激着他的喉头,他才蓦然清醒过来。 “你先去吧……”他对小二道,“我们再坐一会儿。” “欸,欸,好嘞!”小二因祸得福,不敢置信地睁着一双大眼,将银子扫进怀里,一路小跑着离去了。 沈青阮微微一笑,将二人杯中的茶水倒了,又斟满了酒,递到凌萧身前,道:“之前身上有伤,不便饮酒。如今看你已经大好,想着若再不请你喝这米酒,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凌萧自动过滤了他最后那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入喉,别有一番滋味。 “总是牛饮……”沈青阮摇摇头,“这酒是要慢慢品才有味道,你这么灌进去,除了辣喉烧心,可品出了半分滋味?” “有……”凌萧点了点头,“酸甜苦辣都有,可到最后……还是甜多一些。” 沈青阮怔了一下,慢慢绽出了一个带着梨涡的笑:“如此便好,心里的甜多了,脸上才会多些笑。” 凌萧出神地望着他唇边两个浅浅的梨涡,忽然发现他只有在真心笑的时候才会旋出梨涡,否则便只是笑,唇角弯得再深,两边的皮肤都不会有丝毫波动。 也是神奇…… 沈青阮也端起面前的酒杯,在手中旋了几旋,忽然凑到嘴边,学着他的样子一饮而尽。 “哎……”凌萧一惊,“你不是要斋戒吗,可是忘了?” “没忘……”沈青阮没所谓地笑了笑,又把酒杯旋了旋,放到桌上,“就是想到还从未与你把酒畅饮过,忽然有些懊悔,便不想再守这些规矩了。只可惜今日也还是不能开怀,闭关乃是大事,总不好喝得醉醺醺地回去,对先祖也太过不敬。就一杯,想来祖上有灵,知晓我心中所想,也必不会责怪于我。” “必然不会的……”凌萧也道,“你为家为国,甚至为不相干的陌生人都殚精竭虑,如今大关当前,总有权让自己舒心一回。” “嗯……”沈青阮娇憨一笑,带出些笳蓝的影子来,“你也这么说,我心里就更踏实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道:“走吧,在这里耽搁了不少功夫,看天色已过亥时,辰光所剩不多,不能全浪费在这里。虞州城这么大,我想带你看的还有好多。” “好。”凌萧也站起身来,同他一起下得楼去。 牵了马,二人又随着人流向前行去。可走了不多久忽然走不动了,四下一打听才知道前面有人在弹琴,琴曲之动听,让路人纷纷止步,这才造成了堵塞。 可惜此处听不到什么优美的琴曲,只有路人纷纷的抱怨。 众人塞了一会儿就不耐烦起来。终于,一个七尺大汉忍不住了,大吼一声,推着板车杀出一条血路。前面的行人纷纷惊叫躲避,一时间人踩人,马踩马,完全混乱了起来。 凌萧将将稳住身形,刚要伸手去扶沈青阮,一回头却已经找不见人了。 他连忙呼唤他的名字,又拨开人群四下搜寻,半晌后却在离他足足有五丈远的地方听到一个同样焦急的声音。 “凌萧!” “我在这儿!”凌萧连忙回应。 沈青阮也听到了他的声音,大概想要过来,试了试却是无能为力。 “木丹渡,在木丹渡见!”沈青阮喊道。 “好,你自己当心些!”凌萧道,说完再也坚持不住,被身后推搡了许久的人流裹挟着,一路向着与沈青阮越来越远的方向走去。 足足过了盏茶功夫,人流才渐渐疏散开来。 凌萧松了口气,停在路旁整理了一下衣衫,这才发现自己的马竟然一直被他牵在手里,便是方才那般情状也没弄丢。 他暗暗惊异了一下,又回想沈青阮方才的话,便拉住一个行人问道:“请问牡丹渡怎么走?” 第464章 到不了的渡头 “请问牡丹渡怎么走?”凌萧拦住一个行人,垂首问道。 “牡丹渡……”行人搔着头皮,一副想说但说不出的样子,挣扎了半晌,忽然张口,叽哩哇啦说了一连串凌萧听不懂的话。 旁边一个热心大姐凑过来道:“哎呀,你别问他了,他不会说官话。你想去牡丹渡啊,沿着这条街往前一直走,第四个渡头就是。” 我明明学会了西南方言啊,凌萧心道,又想起赵菁芜的话,虞州山头多,方言也多,他大概只学会了殒剑山的话,芙蓉浦的就听不懂了。 想及此处,心中不禁有些泄气,他对那位大姐微微颔首,道了声谢,便牵马快步向前行去。 第四个渡头……他在心中默念着,一路疾行,可走了小一刻钟也没见渡头的踪影。 该不会是那人指错路了?他心道,不由加快了脚步。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前面忽然热闹起来。他连忙快走几步,一看,是辛夷渡。 终于过了第一个渡头,他心中有了底,精神百倍地向前行去。又过了两三炷香的功夫,前方又迎来一个渡口,这次是青囊渡。 -- 第596页 青囊……好古怪的名字。他心道,继续向前行去。此处人迹已经稀少起来,他翻身上马,扬鞭疾驰,又过了半炷香的功夫才到了下一个渡口。 此处人迹已经十分稀少了,他心中有些不安,总觉得不太对劲。 青阮怎么会选一个这么远的地方碰头,何况此地与殒剑山的方向相反,根本不在他们回程的路上。 怀揣着疑问,他一路疾驰到第四个渡头,遥遥望见「牡丹渡」三个大字,心中才有了些底。 又抽了一鞭,胯下坐骑飞奔到近前,只见渡头上聚了一群赤膊汉子,正蹲在地上围成一个圈吃饭。 除了这些人以外四下再无人烟,只剩鳞次栉比的渡船随着水波有韵律地摇晃。 “诸位……”他勒马上前,“可曾见到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公子,身穿蓝色长衫,大概也骑着马。” 一众大汉面面相觑,半晌,站起来一个看起来略为灵光的。 他擦了擦脑门上的油汗,嘴里还嚼着方才吃进去的烙饼,含混不清道:“你说啥?” “呃……”凌萧这才想起此处官话不通,张了几次嘴,终于选了个他认为最简明的方式,一面比划一面道,“一个公子,跟我差不多大,差不多高,穿蓝衣,骑白马,你们见到了吗?” 那人挠了挠头,其余大汉纷纷好奇催促,他才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什么。 众大汉哄笑起来,又有人说了什么,他皱眉呵斥了一句,问话那人似是有些着恼,嗷嗷叫着怼了回去。 如此,统共还没说上几句,一众大汉竟然都红了脸,你一言我一语,呼呼喝喝的,看样子马上就要打起来。 凌萧心下焦急,不欲再与他们浪费时间,四下看了看,只见满目萧条,的确不像是碰头的地方,可心中又抱着一丝侥幸。 万一果真是此处,青阮只是比他脚程慢了一些,现在走了岂不就错开了? 如此踌躇半晌,方才起了冲突的几个大汉已经吵得不可开交,但依旧没有出手的意思。 凌萧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会儿,几次忍不住想要让他们闭嘴,可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一炷香的时间,他在心中暗道,再等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后如果青阮再不来,他就沿着方才的路线找回去。 然而一炷香很快就过去了,不仅他等的人没来,方才还吵得热火朝天的大汉们也休了战,匆匆扒完了饭便回到船上继续卸货。 他再也等不得,翻身上马,沿着原路找了回去。 一路上心头滚过一万个可能性,正在琢磨第一万零一个,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虞州的渡口都用花卉命名,那会不会有两个名字相近的渡头,而他在混乱间听错了? 想着,他随便抓了个路人,什么废话也没有,直接道:“牡丹渡……” 谁知那人竟然立刻就给他指了与方才完全相反的方向,又比了个三,大概是说前面第三个渡头就是。 他一愣,又道了一句:“牡丹渡……” 那人见他又问了一遍,不由想了一下,忽然一拍脑门,又指了指他方才去过的方向,比了个二。 这下凌萧基本确定,应该的确是有两个名字读音相近的渡口,而青阮跟他说的是另一个,就在他们分别之处不远。 可什么花卉的读音与牡丹相近呢?他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 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他牵着马走入熙攘的人群,慢慢地,又回到了方才堵塞之处。 方才的混乱伤损惨重,便是过了这许久,拥堵的人群也还未完全疏散开。 他在人流中磨蹭了好一会儿,前方终于动了起来,他也顾不得冲撞行人,牵着马一路疾行,不用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第三个渡口。 只见牌坊上三个端端正正的大字:木丹渡。 木丹?木丹是什么花?他在脑中搜索了一下,没有答案,便又放眼望去。这个渡口比方才的牡丹渡繁荣许多,人头攒动,一时间根本看不过来。 他找了一会儿发现不行,便扬声喊了起来。可经过方才一事,行人走失的甚多,满渡头都是找人的喊声。 饶是他再中气十足,也被淹没在众口之下了。他心下一急,也顾不得许多,一跃上马,脚踩马鞍,站到了马背上。 寻常哪里见得到这样的功夫,周围人都被他漂亮的身手惊了一跳,人也不找了,纷纷仰头望着他。 听他一遍遍地叫「青阮」,有几个好心人也帮他喊了起来。 再加上天性好玩的孩子和爱凑热闹的青年。不多时,整个渡头的人都魔怔了一般,竟然一起山呼起了「青阮」。 喊着喊着,忽然有人觉出不对,互相问道:“青阮……这说的是不是小阮哥儿啊?” 凌萧耳尖听到了「小圆锅」三个字,连忙扭头找到了说话之人,道:“没错,就是小圆锅!你可看到他了?” 第465章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哎呀,你在找小圆锅啊?”那人刚巧也会几句官话,虽不太地道,多少比当地的方言要亲切多了。 见凌萧满面焦急,他拨开人群朝这边走来,边走边道,“你是小圆锅什么人啊,朋友吗?” 他嗓音颇大,这么一喊围观众人也都领悟了过来。听他原来是在找沈大公子,众人不由越发积极,围着他的坐骑仰着头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 第597页 嘁嘁喳喳之声不绝于耳,而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又被人围得难受,心火不禁呼呼往上窜。 终于,方才与他搭话那人排除万难,挤到了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摆,指着他来的方向道:“我看见小圆锅往那边去了!” 凌萧回头一看,立即明白青阮是与他想到了一处,如今也离开木丹渡,去牡丹渡找他了。他一刻也不耽误,又旋身下马,向着来时的方向赶去。 众人纷纷为他让开了一条路,等他牵着马过去,身后的口子又立即被热情的乡民封上了。 大家还在激情澎湃地说着什么,方才那人见凌萧一眨眼的功夫就没影了,不由大喊了一句。 可这句话瞬间就被潮水般的喧嚣淹没了,凌萧玄色的发带一甩一甩,与身侧银亮的马鬃一起,不多时就消失在了拥挤的人流里。 一路疾驰,从步行到骑马,把方才的路又走了一遍,终于在两刻钟后又回到了牡丹渡。 几名大汉仍旧在卸货,见他过来,其中一个连忙迎上前来,指着他来的方向道:“那……那……过去……” 凌萧茫然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看了看,又看了眼大汉说不出话憋得涨红的脸,忽然意识到。 难道他的意思是方才青阮来过此地,发现找不见他就又沿着原路又回去了? 想到此处他心下一凛,可接着又皱起了眉头。方才他一路过来并没与青阮撞见,还有他从此地去木丹渡时也没有撞见他。两个渡头之间统共就一条路,他们二人在上面穿行,怎么会碰不到呢?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 与此同时,对面的大汉也伸手指着渡头,磕巴道:“船……船……” 船!当然是船!这里是水乡,鳞次栉比这么多渡头,行舟自然要比陆路方便许多! 这么显而易见,可自己却想不到。凌萧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匆匆谢过大汉后,牵马走到岸边,要了最近的一条小舟向着来路划去。 船夫在船尾撑船,他与白马立在船头,只见粼粼水波倒映着辉煌的灯火,被小舟的尖角破开,在船体两侧荡漾出一双琉璃也似的画卷。 来往行舟众多,而船夫却如一尾长在江里的鱼,游刃有余地驾着小舟,穿梭在不足臂展的狭窄空隙里。 划了一会儿,凌萧就发现此处水路果然比陆路快上得多,怪道四周都是乘船而行的旅客。只有他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牵着匹蠢笨又扎眼的白马来回瞎跑。 终于,又回到了木丹渡。小舟靠岸,他大力扯着缰绳,几乎恨不得将马扛在肩上,可还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匹慢吞吞的老马拖上岸来。 好容易等它不尥蹶子了,他驻足在人流外围,又一次四处张望。 没想到方才与他搭话的那人还没走,在拥挤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他,连忙拨开人群冲了过来,大声道:“哎哟,坐船,小圆锅坐的是船……” “我知道了……”凌萧道,又问,“你方才可又看见他了?他可回来过?” “回来过,回来过!我一直帮你看着,现在人还没走呢!”那人一连声道,又往身后一指,“我看他往那边去了……” 凌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只见人头攒动,并没有那道耀眼的明蓝色身影。他随口道了谢,也牵着马朝这个方向走去。 一路拨开人群,好几次他都觉得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可紧忙追上去却发现不是。 如此反复几遍,心下焦灼已极。担忧夹杂着急躁,他再也忍不住,又一次翻身上马,打算故技重施。 可此处的人流比方才更多,马儿毕竟不及人的耐性,被人群来回揉搓几遭已经到了极限,焦躁不安地来回扭动。他站立不稳,又怕激怒了马,踩踏行人,只得坐回到马鞍上四处张望。 来往行人见他在闹市骑马,都不满地牢骚起来,有几个火气大的甚至已经破口大骂。 但他眼下已无暇他顾,对四周的非议充耳不闻,只忙着四下搜寻那道明蓝色的身影。 戴小帽的不是,抱小孩的不是,耳畔簪花的不是,捂着嘴与同伴说笑的也不是他向四周看了一圈,一无所获,又想重新搜寻一遍时。忽然,眼角余光瞥到了一角明蓝色的光。 他心中猛地一动,定睛看去,就见那是一个卖酥饼的摊子。 蒸锅的盖子掀开,涌出一大团白腾腾的雾气。雾气后面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一袭笔挺水滑的明蓝色的长衫,黑亮的发丝垂在脑后,整个人如同一竿修竹,却又比修竹添了一分随性。 他猛地跃下马来,拨开人群飞奔过去,一把扳过那人的肩头。果然,是那张熟悉到已经如同自己身体发肤的脸。 沈青阮先是一惊,待看清来人后便欢喜一笑,唇边又是两个浅浅的梨涡:“你回来了!” 凌萧强压下胸口起伏,看了看酥饼摊子,又看看他捏在手中的油纸包,不悦道:“我四处找你,你怎么在这儿?” “买酥饼呀!”沈青阮晃了晃手中那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我在这里等不到你,就知道你肯定是听错了,跑到牡丹渡去了。而后我又去牡丹渡找你,可问了那边的船工才知道咱们岔开了。 于是我又坐船回来,但想着与你这么互相找下去也没个头,还不如留在此处等你。 可干等着又没意思,见到有卖酥饼的就过来买几个,没想到你恰好就在这个空当找过来了……” -- 第598页 他乐呵呵地说着,打开装着酥饼的油纸包,像是要拿一个出来尝尝。凌萧却一把抓住他的手,不由分说道:“走!” “哎哎哎,我还没付钱呢!”沈青阮被他大力一扯,「蹭蹭蹭」歪出去三步。 他一面叫着,一面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了荷包出来,来不及数银子,干脆将整个荷包都扔给了摊主。 摊主眼疾手快地接住这从天而降的大馅饼,还没回过神来,再放眼看去,眼前哪还有方才那两个桀骜出尘的身影? 第466章 阮咸 好容易找到人了,凌萧一路把沈青阮拉到街角无人处才放开手。可刚刚站住,他忽然想起什么,道了句「把马忘了」就又要回去。 “哎呀,好了!”沈青阮却又拉住了他,“我的马早在方才就被挤没影了,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吃草呢。放心吧,那两匹都是识途老马,自己会回家的。” 凌萧看着他:“它们自己回家了,咱们怎么办?” 沈青阮一指旁边的渡口:“咱们有船啊。” “行船能到殒剑山?”凌萧道。 “当然,不过只到附近的河湾。”沈青阮剥开油纸包,取了个金灿灿圆胖胖的酥饼出来,“河湾靠近后山,那里有一条小路,顺着一直走便能绕到山前。” “是这样。”凌萧应了声,在路边寻了个地方坐下,一路狂跳的心这才有了喘息之机。 沈青阮将手中的酥饼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到他身前,道:“藕花馅的,你没吃过,尝尝。” 凌萧接过酥饼,兀自觉得心跳不止,不由将手覆到了心脏之上。 见状,沈青阮去咬酥饼的动作猛地停住了,双唇紧张地半张着:“怎么了?是不是方才跑得太急,不舒服了?” “我没事……”凌萧道,抬眼看了看他,“只是方才怕你被人伤到,赶不及今晚的闭关仪式,有些焦急罢了。” 沈青阮长长地松了口气:“嗐,就为这个……可把我吓了一跳!” 他轻轻白了凌萧一眼,在圆胖胖的酥饼上咬了一大口,面颊白皙单薄的皮肤下立时鼓出一个圆圆的印。 许是咬得太多了,他吃得有些费力,胡乱咀嚼了两下,双颊又如松鼠一般规律地动了起来。 一口酥饼咽下,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天,道:“时辰的确不早了,这一身狼狈,回去后最好再沐浴一下,算起来是该走了。” “嗯……”凌萧也道,两口吃完手中的酥饼,站起身来,“那便回去吧。”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热闹的街市,嘴角始终擒着一抹笑。他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笑着摇了摇头。 “走吧。”他也道,当先向着渡口走去。 渡船千千万,他们选了最顺眼的一条踏上去。船家一声高呼,竹篙在水底一撑,小舟破开水面缓缓远去。 凌萧同沈青阮坐在船头,船尖上挂着一盏花灯。他又四下看了看,就见来往船只都挂着花灯。 只不过样式不同,有的是莲花,有的是星星,有的是亭台楼阁……而他们的却是一只白猫。 沈青阮也注意到了花灯独特的样式,同他一起看了一会儿,接着抬头,两人相视一笑。 “你说咱们走了以后,它会不会又跟了别的主人?”沈青阮道。 “不会……”凌萧又低下头去,目光在白猫蓝宝石般的双瞳上流连,“有灵性的动物都认主,只要认定了一个,就一辈子都是这个。” “只要认定了一个,就一辈子都是这个……”沈青阮低声重复了一遍,忽而一笑,“真的?” “当然是真的。”凌萧道,目光依旧停留在白猫那双活灵活现的眸子上,搭在船舷的手动了动,像是魔怔了似的,竟然想要伸手去抚摸它雪亮的皮毛。 而听了他的话,沈青阮却没有立刻回答。静了半晌,凌萧终于意识到不对,一抬头,就见沈青阮正怔怔地看着自己,可见他抬头却又慌忙躲开了眼神。 但那一瞬的伤感并没有躲过凌萧的眼,他心中一动,一阵陌生的情愫忽然涌了上来。 “能……”一句话刚吐出头一个字,四周忽然骚动了起来。 只听临船的几个姑娘惊喜地叫道:“快看呀,雨停了,天晴了,月亮出来了!” 闻言,二人随即抬头,正见一缕银光在乌云中间撕了个口子,清辉遍地,是一轮姣好的弦月。 被眼前的美景所感,凌萧瞬间忘记了方才要说的话,看着沈青阮道:“云破月初,是好兆头。” “是啊……”沈青阮也回过神来,伤感被笑意覆盖,双目中又是一如既往的温煦,“只是如此难得的月夜,没有酒也就罢了,若还少了丝竹助兴,岂非太过可惜!” 他说着四下扫了一眼,也不知是老天听到了他的牢骚还是怎的,二人同时在船篷的内壁上看到了一只悬挂的阮咸。远看着就色泽清润,不似凡品。 这么只破船上竟然有这样雅致的东西?凌萧在古朴的阮咸和黢黑的撑船老头之间来回逡巡了一圈,不由暗自腹诽。 沈青阮已经行动起来,到船篷里取下那只阮咸,随口跟船家交涉了几句。 俄顷,他抱着阮咸满面含笑地回来,落座后一面调音,一面解释道:“说是几日前一个小姐落在这儿的,一直也没回来取。既然咱们会弹,就让给咱们弹一会儿,也给大家解解闷子助助兴。” -- 第599页 说话间,他已经调好了弦。可凌萧根本没听到他说了什么,因为弦音一起,他就瞬间被带回了还在国学监读书的那段日子。 那段心无旁骛,简单惬意,如山间流水般平淡,却又如烧喉烈酒般雄浑壮丽的日子。 弦音如珠落,一颗颗滚过他的心头。他从不知自己竟会对一样东西产生如此难以割舍的眷恋,没有时还觉不出什么,可一旦又有了,就顿时觉得没有它的这段日子简直如行尸走肉一般。 正是食髓知味,刻骨铭心。 音调好了,流水般的调子就传了出来。沈青阮先是就着眼下的心情随手弹了几段,而后几个拨弦过渡,就又回到了那段熟悉的旋律。 天晓得凌萧已经多久没听到过这段旋律,乍一听见,他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细孔都在疯狂地痉挛颤抖。 热血在体内奔涌,久远的回忆被翻将出来,最疏阔的弦音绞缠着最热烈的心事,激得他几乎热泪盈眶。 沈青阮右手有伤,只能用左手弹奏,弦音与弦音之间明显有些生涩。可这段曲调本就不需要什么高超的技巧,全凭心念,情到曲扬。 终于,最后一个音在他手下滑落。凌萧心头充溢的情愫已经快要将他没顶,他慢慢抬起头来,望着沈青阮月光下静谧的脸,难言的不舍几乎要夺眶而出。 “要不我们走吧。”他忽然道,“离开这里,离开江国。从这里到虞州渡,再从那里换一条大船,从此天南地北,任意东西,再也不受那些可笑的祖制规矩的束缚!” 闻言,沈青阮怔了怔,双目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融化了,望着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柔和。 “这话要是你方才在街上说,没准我们就真的走了。”他说着,轻轻吸了口气,“可惜眼下不行了,刚刚我来不及拿银子付账,把整个荷包都扔给那个摊主了。” 他笑得温煦,秀美的眼眶中似有水光闪烁。 凌萧蓦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可就是不死心。他想说他身上带着银两,足够路途之用,可这句话刚开了个头喉头就哽住了,再也说不下去。 其实他心里明白,他们说的都不是银两的事。他们都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区区几两银子如何能绊住他们前行的脚步? 挡在他们面前的是比之更高更大的东西,是沈氏一族绵延千年的历史,是从沈相夷那个时代起就流传下来,扎根在他们族人心中的执念,是「西南沈氏」这个响亮了几百年的金字招牌,更是巍巍皇权,四邻环伺,狼多肉少,虎视眈眈。 无形的妄念最终都化作沉重的枷锁,落在一人瘦削的肩膀之上。犹如秀丽单薄的虞州府,载不动一整座巍峨高耸的殒剑山。 “那便不走了。”他忽然改了口风,望着沈青阮微微一笑,“留下也好,西南地大物博,有你喜欢的酥饼,也有我爱的笋丝。风云际会,世事无常,反正无论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 沈青阮静静地看着他,半晌,也绽开了一个旋着梨涡的笑:“如此,甚好。” 第467章 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 如丝的月色绞缠着烟气,不多时,随行的船只少了下去,茫茫水面只余他们一舟独行。 四周被葱郁的山林遮蔽,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凉。船家似是有些胆寒,已经唱起了船歌。 又过了些时候,小舟终于靠了岸。二人下了船,踏上沈青阮说的那条小径,就见果然十分崎岖逼仄,又没有天光透下来,两人几乎是在摸黑前行。 “小心些……”凌萧道,“你随身带着火折子吗?” “谁随身带那个?”沈青阮道,将他往身后扯了扯,“这儿的路我熟,你跟在我后面,踩着我的脚印走。” 凌萧目力远超常人,其实能看清路面,但还是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沈青阮便在前方开路,走一阵还回头看一看,确定他还跟着便道:“你这步子也太轻了,离得这么近我都听不见,还以为后面跟着个鬼呢!” 凌萧微微一笑:“是鬼也不吓你,你放心走就是,我能跟上。” 沈青阮便又回过头去,好在路面虽难走,但两侧并没有多余的树杈,二人走熟了便都放开了步子。 渐渐地,前方微微亮了起来。 凌萧忽然道:“木丹是什么花?怎么从未听过?” “木丹,就是栀子花呀。”沈青阮温和的声音响起,“「红取风霜实,青看雨露柯,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的栀子花呀。” “无情移得汝,贵在映江波……”凌萧点了点头,“坚贞不渝,堪比修竹。” “栀子也好,修竹也好,可我最喜欢的还是院中的火石榴。那样灿烂的颜色,才不枉来世间走一遭。” 沈青阮道,顿了顿,忽然问道,“你喜欢什么花?” “我……”凌萧想了想,忽而一笑,“我喜欢海棠。” “海棠?”沈青阮有些意外,“海棠的气质可不配你。” 凌萧微微一怔,不由道:“那什么样的花配我?” “嗯……”沈青阮沉吟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有一种花跟你倒真是极配的,从名字就配。” 凌萧知道他又在揶揄自己,也跟着笑了笑,道:“这个梗在你这儿是过不去了。” “过去做什么?”沈青阮道,“留着才好,这些难得的高兴事,统统留着才好。” -- 第600页 闻言,凌萧望着他的背影,心情微微宕了一下。 沈青阮似是意识到自己颓丧,又道:“花说完了,你爱吃什么?我知道你的口味,可你吃饭从来不挑,除了前几日你说起喜欢我们这里的笋丝,我都没注意过你喜欢吃什么。” “我没什么格外喜欢吃的,也没什么格外不喜欢吃的……”凌萧道,“就像你说的,不挑。” “那你喜欢做什么?”沈青阮又道,“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小时候在北境的时候,在灵山的时候,最喜欢做些什么?” “青阮……”凌萧叫住了他,轻轻叹了一声。 沈青阮也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面色在微光的映照下有些苍白。 “你看……”他摊了摊手,“认识了这么久,除了阴谋诡计就是杀人越货,生死大事都一起经历了几轮了,却唯独不知道这些最寻常的东西。我平时太粗心了,什么都不留意,所以到最后也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的……”凌萧道,“我的事你都知道,你问过,我也对你说过。” “可不知道的还是有好多……”沈青阮却越发失落,“现在不问,以后是不是永远都没机会知道了?” “青阮……”凌萧抬起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沈青阮忽然抬头望着他,声音里有一丝前所未有的脆弱:“凌萧,让我抱抱你吧。” 凌萧猛地怔了一下,他眼中的哀伤太盛了,盛到他不忍,不忍到冲动,想把他打晕了,带出这片光怪陆离的世界。 可他不能,他太了解他现在的心情了。他不是怕,也不是忧,只是这道关太大了,他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因着身份与才情不幸被人神话了,满心的脆弱便更不能示于人前,只能在这幽深的密林中,暗无天日的漆黑里,委婉地吐露给最信任的人听。 凌萧知道,他此刻需要的不是言之无物的安慰,更不是拖后腿的丧气话,他只是需要人轻轻推他一下,在他摇摆不定之时,给他一点力量。 所以他一反常态,漫不经心地玩笑道:“都多大了,还像个小孩子。快走吧,莫要迟了。” 沈青阮怔了一下,轻轻出了口气,面上的脆弱尽去,又恢复了惯常的镇定。 “是,不能迟了。”他轻声道,回过身去,定了定,向着不远处的光明继续走去。 第468章 黄龙接云雾,照此不归程 不多时,凌萧与沈青阮便到了沈府的山门外。白玉石铺就的地面依然光可鉴人,在通明的灯火下越发如人间仙境一般。 只是如今仙境之上站了三个须发全白,气度雍容的老者,各个脊背挺直,不苟言笑,遥遥俯视着衣衫狼狈的二人。 见状,凌萧心下一惊,担心紧赶慢赶还是误了时辰,害族内耆老下山来逮人了。可沈青阮却甚是平静,甚至回身对他微笑了一下,才缓缓走上前去。 “阿阮,心事可了了?”其中一个老者对他道,面容沉肃,语气却甚为温和。 “是。”沈青阮恭敬应声。 “这便好。”那老者道,“此间事了,心上才能轻一些,见到先贤也不至失礼。” 沈青阮垂首应了。 三人便不再多言,回身一人坐上一顶轿辇,由小厮抬着率先上山而去。 凌萧上前几步,想要站到沈青阮身边与他同行。一队侍卫却先他一步从红枫后面站了出来,穿着与一般侍卫完全不同,全身玄墨铠甲,兽盔遮面,口露獠牙,在沈青阮背后站定,隔开了他与外人的距离。 凌萧不禁耸然一惊——他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些人的声息!这也就是说,这些人,这一整队侍卫,都是他连边都够不着的高手! 这是什么概念? 杜鹃是太子近卫里的一等好手,被他卸了兵刃后依然不敌。 而这队侍卫中的每一个人,都至少能打十个杜鹃。轻轻松松一个人就能灭了太子的一队近卫,这些人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流入京城,会闹出什么样的乱子简直无法预料。 可这些人却都甘愿隐姓埋名待在虞州的深山老林里,甚至遮着脸,连容貌都不外露于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才能让他们甘于偏居一隅,弃名舍利? 隐卫; 忽然,一个从湛卢口中随意带过的名字划过他的脑海。 是了,隐卫,隐藏的侍卫。侍卫为何要隐藏,隐藏起来又是要护卫谁? 不言而喻…… 自打知道这个秘密以来,他从未有一刻觉得如现在般真实。 「献祭」,「神子」,「幽洞」,「紫晶石」,「紫微国师」,「通神之力」…… 这些原本只存在于他人唇齿之间的词汇,忽然被狰狞的兽盔和反射着火光的铠甲勾画成活生生的现实。 果然,该来的躲不过。那个如古老传奇一般的千觞节,终究还是近在眼前了。 在他出神的注视下,一架形制特别的四抬轿辇缓缓而至,停在沈青阮身前。抬轿的侍卫屈膝跪地,双手叉于胸前,恭敬地低下了头。 沈青阮整肃身形,掀起衣摆,庄重地登上了轿辇。侍卫随即起身,四人动作整齐划一,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演练多时,优美而有力,像是一种特殊的舞蹈。 起身后,四人同时转身,顺着石阶向上行去。轿辇抬得很稳,沈青阮坐在上面丝毫无有晃动。只有垂肩的长发被夜风拂起,好似在对身后的人道别。 -- 第601页 整个过程,直到轿辇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他都没有再回过头来。 凌萧在山门外站了许久,直到空中又飘起细细的雨丝,他才蓦然清醒过来,抬起头来,眼前是一条被灯火照得通明的黄龙。 黄龙顺着山坳一路向上,最终没入低垂的云雾里,好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诱导着他,蛊惑着他,踏上不归的旅程。 他静了静神,没有丝毫犹豫,跨过白玉台,走上了通往山顶的第一级石阶。 第469章 红妆 今夜的殒剑山注定是不眠的。 所有丫鬟仆役人手一盏大红的灯笼,列队站于道旁,手头有事的行动间也是静悄悄的,整个山顶笼罩着一层肃穆之气。 凌萧一路走上山来,肃穆之气越来越盛,直到迈进主院,他才发现此处空无一人。 他有些茫然地拉住一个小厮问了问,小厮恭敬答道,是在榴花院恭迎神子。 神子,一个多么陌生的名讳。连伺候了十几年的下人都改了口,那他再次遇到他时,是否也要随在人群之中,躬身行礼呢? 他点点头,放那小厮走了。距寅时二刻还有两个多时辰,他知道沈青阮不会那么快出来,又不欲与二房三房那些人站在一处,便放慢了脚步,在山间缓缓踱步。 灯火通明的榴花院里,侍奉的小厮从院外一直排到房门口,手中俱是大红的灯笼,明艳艳的颜色,把榴花的火红都压下去了。 室内也是红彤彤的,儿臂粗的灯烛足有上百枝,十二名经验老道的嬷嬷身着礼服,有条不紊地围在室中央的一个圆台边,系福袋的系福袋,束发的束发,上妆的上妆。 众星拱月的圆台上端坐着一个双目微闭的少年,神色静谧极了,若不细看,几乎让人以为是一座传神的玉雕。 一个嬷嬷刚为他敷上蜜粉,正要上口脂,他却忽然睁开了眼。 嬷嬷微微一惊,见少年神色有异便以眼神询问。少年却没有看她,只是盯着面前的铜镜,静静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眉眼,口鼻,顾盼时眉峰的挑动,眼尾处微微的上扬,每一处平时不曾注意的细节,每一点让这张脸更加生动的瑕疵; 他曾一度极其厌恶这张脸,因为它给自己带来了太多不必要的困扰。 但今夜他却是不舍的,他头一次觉得这张脸如此可爱可亲,甚至破天荒地给予了它此前从不曾有过的赞誉。 精致,却不匠气。惊艳,却不张扬。女子的阴柔加上男子的棱角,便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 不怪那些人见到他都是一副呆头呆脑的蠢相,现在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也觉得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想着,他微微一笑,唇角露出两个浅淡的梨涡。 身边的嬷嬷轻轻惊叹了一声,像是来不及收住心底的赞美。四下立时射来十几双警告的目光,嬷嬷耸然一惊,连忙捂住了嘴。 沈青阮抬起眼来,温和地注视着她,示意她不必惊慌。嬷嬷这才又放下了手,胸口起伏了一下,手指在口脂盒里沾了沾,轻颤着涂上了他略显苍白的唇。 子时末,榴花院的院门开了。一架比方才更为精致的步辇被八名全身玄墨的侍卫抬着,小心越过门槛,在蒙蒙细雨中露了头。 候在院外的沈氏众人立时敛神肃目,垂首恭迎。随着一名耆老的一声高喝,众人纷纷跪地,行大礼,俯首匍匐,山呼道:“迎——神子……” 沿着灯笼铺就的数里红龙,步辇缓缓动了。行过匍匐在地的众人,缓缓向山顶走去。 凌萧同陈嘉运一行站在人流外围,他们并非沈氏族人,不需行此大礼。望着稳如泰山的步辇缓缓行过,众人神色各异,眼中都闪着迷离的光。 凌萧静静地望着步辇上那个全身红衣,手捧锦盒的少年。 他的脸上了全妆,惊艳得不像世间人,却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只有从他的神色中还能读出一丝熟悉的气息,慵懒而专注,凌厉而温和,总是将两个极端连接到一起,却又融合得极好,塑造成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清冷气质。 而眼下他的脸上似乎又多了一丝他不熟悉的情绪,他愿意把它理解为坚毅。 这丝坚毅为他添了阳刚之气,他仿佛在一夕之间成熟了许多,也遥远了许多。 在行过他们一行人身前时,步辇上的少年微微动了一下,似是想要转头,却又抑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这一丝细小的波动转瞬即逝,步辇继续平缓地向前行去,随着八名侍卫整齐的步伐,不多时就越过了众人。 “兴!”那名耆老又高唱一声。 沈氏众人旋即起身,转过身来,跟在步辇后面,缓缓向前行去。 火红的灯笼牵出两条流淌的灯河,沿着山路蜿蜒向上,一直来到后山一座峭壁之前。 此处是沈府的禁地,三十丈外就立了界碑,闲人不得进入。因而除了步辇之外,众人包括沈氏族人都留在了界碑以外。 只有三位耆老随着步辇走了进去,随着其中一位的一声高喝,八名侍卫停下脚步,双膝一弯,半跪在地。 另一名略为壮实的耆老走了过去,背过身,上身微微躬起。沈青阮就从步辇上站了起来,向右一转,伏在了他的背上。 耆老背负着他,和他身上一看就重量不轻的服饰,步履有些蹒跚。 -- 第602页 但在众人的屏息凝视下,他还是稳稳地走到了旁边的一方祭台上,将背负之人放了上去。 沈青阮站定后整了整衣衫,从第三位耆老手中取过点燃的祭香,回身拜了三拜,插在一樽方鼎之内,接着又转过身来,对着天边某一处伏拜下去,以首触地,足足半晌才又站起来。 这一次他直接转身面向界碑外的众人,描画精致的脸上沾了些雨雾,越发朦胧不似凡人。 不知何处响起了悠远的乐声,极古朴,还有孩童清歌相应。 他随着乐音展开双臂,翩翩起舞。身轻如惊鸿,如此繁复的礼服在他身上仿若无物。 在身后的祭香燃尽的同一刻,孩童的歌声落下,不知名的乐器发出最后三声古朴的「叮咚」也静了下去。沈青阮回过身去,又对着祖宗伏拜三次,便站起身来,走到祭台边缘。 还是那名耆老将他背负起来,又送回了步辇上。步辇继续向前行去,一直走到峭壁之下,先头一名耆老走上前去,不知做了什么,山壁忽然整个震动了起来。 接着一道长逾三丈的裂缝在岩石表面骤然出现,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缓缓向两边退去。 一阵飞沙走石之后,巨大的震颤停了。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里面还有一扇门,材质大约是青铜,看年代少说有千百之数。 又是方才那名耆老走上前去,不知动作了什么,青铜门也打开了。 步辇打头,三名耆老随后,不出片刻便隐在了门后的黑暗里。接着青铜门也关了,只余一片荒芜的沉寂。 沈氏众人自从方才沈青阮祭天时就跟着伏地叩拜,此时依然俯首在地。凌萧一行人也不敢动作,只立在原地静静等待。 这次的时间稍长,足足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泛白,青铜门才又一次打开。却只走出三名耆老,那八名抬轿的侍卫不知所踪,步辇也不知所踪。 三名耆老出来后,大门又一次在他们身后闭合。紧接着,山石也在众人面前又一次重合了。 严丝合缝,若非方才亲眼所见,任谁也不会猜到这整片的岩壁后面竟然藏有这么宽敞的空间。 耆老们走到界碑前,当首的一位高唱了一句,沈氏众人这才纷纷起身,互相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看样子像是祈福。 接着三名耆老便带领族人们下山而去,一直守在外围的外姓人也跟着行动起来。唯独凌萧还站在原地,盯着紧闭的山门一动不动。 “凌公子。”忽然,一个温热的手掌覆上了他的手臂。 凌萧微微一惊,回头一看,是寒氏月。方才他太过出神,竟然没留意到他的靠近。 “该回去了。”寒氏月看了他一眼,又对前方已经走远的沈氏众人示意了一下。 凌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红色的长龙业已走远,晨风凄凄,偌大的山野上只余他们二人。 “他会在那里面待上三日,一个人。”凌萧望着巍峨的峭壁,轻声道。 “此处乃是沈氏的福地,有历代先贤庇佑,阿阮会平安无事的。”寒氏月道,“闭关只是一个开始,距献祭之礼还有三日,咱们还有要事要做,尚不到伤感之时。” 平缓的话语在凌萧心头敲响了警钟,他回过头来,借着晨曦的微光看了寒氏月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也随他转身下山去了。 第470章 熏香 一夜无眠,天色刚蒙蒙亮,凌萧就按照沈青阮提供的消息下山找到了魏永澄。将他带上山来后,又与陈嘉运碰了面,交代了他二人布防的注意事项。 沈青阮给他留下了一个信物,就是他在溯陵见魏先生时出示的那个。 一个小小的印章,其貌不扬,在殒剑山却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将这个信物郑重地托付给了魏永澄,再三叮嘱,便撂开手,专心投入了自己的准备工作。 与布防相比,这个任务要艰难得多。不是因为陌生,不是因为繁冗,而是因为不得有失。 他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每一步都不能踏错,稍有不慎,后果可能就是一条人命的消亡。 而这条人命不是普通的人命,它牵连着太多东西,也包括他自己的心。他很清楚,如果他把事情搞砸了,沈青阮出了事,他绝不会独存于世。 于是他又将沈氏族史全部翻阅了一遍,事无巨细全部记在脑中,然后问赵菁芜借了一把阮咸,凭借记忆中模糊的乐理知识,把沈青阮最爱弹的那首小调弹熟了。 酥饼什么的都好说,他的小厨房一切准备停当。可仿佛还差了些什么,他想了想,找到了蹲在屋檐上闷闷不乐的湛卢。 自从沈青阮进山他就是这个样子,已经快两日了,不吃不喝不动弹,活像一只丧家之犬。 凌萧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如果不是身负重担,他相信自己此时也比他好不了哪儿去。 于是他打起精神,坐到湛卢身边,道:“把你家公子平时爱用的熏香拿些给我。” 湛卢无精打采地掀了掀眼皮:“我家公子从来不用熏香。” 闻言,凌萧不由一怔。他明明好几次都在沈青阮身上闻到了一丝极淡的冷香,可湛卢却说他不用熏香? “那就是沐浴用的皂荚香薰。”想了想,他又道,“气味很淡,很特殊,我……” “皂荚香薰都在浴房里放着,你自己不会去取吗?”湛卢没好气地打断了他,又问,“干吗忽然要这个?你也喜欢?” -- 第603页 “嗯……”凌萧想了想,硬着头皮道,“没错,我也喜欢。” “哼……”湛卢没劲地笑了笑,“就是些普通玩意儿,公子不好这些,从不在这些东西上下功夫。” “无妨,我也不好这些,就是偶然闻见了觉得喜欢,打算也给自己置办一些。”凌萧道,说着站起身来就要下去。 “哎,等等。”湛卢叫住了他,也站起身来,“还是我跟你去吧,你毛手毛脚的,不知道在哪儿,莫要弄乱了公子的东西。” 凌萧看着他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二人一前一后落到院中。 进到沈青阮的卧房,湛卢又领着他向里一拐,就见一扇远山屏风后还有一间颇大的地界,里面放了浴桶等一系列沐浴之物。 “就是这儿了。”湛卢径直走到浴桶旁,指着旁边一个小架子上的锦盒。 凌萧上前将锦盒打开,就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片香薰,根据不同味道塑成了不同的花样。他微微一怔,问湛卢道:“他每次用的都不一样吗?” 湛卢低头看了一眼,想了想,道:“大概都不一样吧,公子沐浴都不让我陪着,我也不知道。但他沐浴的时候都是从这个小盒子里拿,也不挑,抓到哪个就用哪个。” “呃……”听了这话,凌萧心中忽然掠过了一丝诡异,不禁抬起眼来狐疑地看着他,“你不在旁边陪着,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这……”湛卢可疑地红了脸。 “你……”凌萧不禁结舌,不敢置信地打量了他一眼,“你该不会……” “你你你……什么会不会!”湛卢恼羞成怒,一把把锦盒塞到他怀里,“知道就是知道,公子的事我有什么不知道?你到底拿不拿?我数到三,你要是不拿我就不给你了。一,二,三,我数完了,你给我出去!” 凌萧定了定神,看看他突然涨红的脸,又看看怀中被他晃乱的香薰,一把把锦盒放回原处,当先走了出去。 “喂!”湛卢立刻追了出来,“你不是说要拿香薰的吗?怎么空着手就走了?” “不拿了,没有我想要的。”凌萧没好气道。 湛卢静了一瞬,忽然道:“你不是不想拿香薰,你是不想我……” “我是不想拿香薰,也不想你……”凌萧回过头来,却同他一样说不下去,不由猛地住了嘴。 气氛有些尴尬,赌气片刻,湛卢又开了口:“我也知道我这样做不对,可我就是忍不住。公子说了我好几次我也忍不住,我这样是不是很奇怪?” 凌萧不由纳闷:“你盯着……你偷……你究竟想看什么?” “不想看什么……”湛卢一脸郁闷地望着他,“我就是觉得挺好玩的,每个人都长得差不多,但每个人都长得不一样。就比如有的人大,有的人小,有的人圆,有的人扁……” “等等!你还不止偷看一个人……”凌萧猛地挥住了他,认真道,“你只看男子,没有偷看女子吧?” 湛卢勃然变色,大声道:“你你你,你不要胡说八道!我才不会偷看女的,我又不是色狼!” 能知道这一点,还好,凌萧暗暗松了口气,却不由越发纳闷:“都是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闻言,湛卢似乎也有些困惑,想了想,给了他一个令人无语却也无法反驳的回答:“就是……就是挺刺激的呀,你不觉得吗?” 第471章 暗格 随着湛卢的话音落下,空气尴尬地静默了一会儿。凌萧觉得自己跟他没有沟通的可能,遂放弃了这个话题,又回到自己来这里的初衷上:“你仔细想想,你家公子平时真的不用熏香吗?” 湛卢想了想,肯定道:“不用,他从不用香薰衣裳。” “不过……”他忽然睁大了眼,“我想起来了,有时候他晚上睡不着,是会点一种香。还是西瓜头给他的,叫个什么古怪的名儿……木头……不对,木枝!木枝香!” 闻言,凌萧眼前一亮,道:“拿来给我看看。” “嗯。”湛卢答应着,走到床边翻腾了一阵,取了一个匣子过来。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压得密实的香粉。 湛卢取过一个香炉,熟门熟路地点了,一缕青烟在二人之间升起。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湛卢冲着他扇了扇风,道:“是这个吗?” 凌萧却又摇了摇头。 不是,也不是这个味道。青阮身上的香味偏冷,而这个香却是典型的暖香。 “这就奇怪了……”湛卢道,“公子从不佩戴香包,屋子里连有味道的东西都很少,更别提熏香了。” 凌萧也越发困惑,见从湛卢这里找不到答案,他四下看了一眼,道:“我在这里走走,没准忽然闻到那个味道,就知道是什么了。” 湛卢想了想,道:“也行,反正公子也没什么事瞒着你,你自己找吧。我就在上面,有事你叫我。”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走了出去,身子一轻,又上了房檐。 凌萧便沿着家具陈设缓缓走了一圈,每到一处都停下来闻一闻,却果真没发现那种香味。直到他走到沈青阮的床榻前,才在被衾和枕间依稀闻到一点香气的残余。 这种香气总是给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每次闻到都会莫名安心。 打个不太恰当但是很贴切的比喻,就像是迷失的羊羔忽然找到了母亲,又或是初生的婴孩嗅到了母乳特有的香气。 -- 第604页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每每想起也失笑不已。但下一次在他身上闻到这个味道,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要凑过去。 便如现在,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躺到床上,用他盖过的被衾盖住了自己。 冷香弥漫,他的耳边目尽皆是花开,他忽然有种蜷缩在母体中的惬意感,浑身上下每一寸疲惫都得到了安抚,安详地只想沉沉睡去。 但是不行,一个激灵,他猛地清醒过来,从床上坐了起来。 听听动静,湛卢还在屋檐上。他暗道幸好,否则自己这个行径被他瞧见了,怕不是要被当成变态打出去。 定了定神,他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却再未在别的地方闻到这个味道。 在转过第三圈后,他明白了。有些人生来就是带着体香的,这是他们独特的味道,香薰皂角自是无法比拟。 想明白了,他不禁有些丧气。熏香还好寻,可他自己身上的味道他要如何制造出来?想了想,他还是取走了那一匣木枝香的香粉。 嗅觉,味觉,听觉,基本都找全了。寒氏月还提到过触觉,他想了想,沈青阮平时除了弹乐器就是看书。 他最常弹奏的阮咸就挂在墙上,他走过去取了下来,经过窗畔时停了停,又伸手取过桌案上那本平摊着,如今已落满榴花的游记。 这还是几日前他等沈青阮醒来时,闲极无聊随手翻看的。 看看页数,貌似在他之后沈青阮自己又翻看了几页,如今正停在西部诸国一篇上。 当首两个大字:携芳。 携芳,好像在何处听过。 他仔细想了想,猛地想起那本曾经风靡一时的《梦闻录》。 书中好像有个小王子与樱花姬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携芳。 当时陆灵雪受邀来国学监做客,青阮还曾为此篇与她谈论良久,似乎这一篇故事对他而言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携芳……他喃喃念道,伸出手指,在那两个字上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 蓦地,另一个记忆闯入他的脑海。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袖口,仿佛在那光滑的刺绣上硬生生看出了几丝毛刺似的,又低头望向桌案。 那一层薄薄的木板下面有一个精心藏匿的暗格,当时他没来得及打开,可今日; 他转头扫了眼房门,又低下头来,几乎没过脑子,身子已然在矮榻上坐下,双手也自顾自行动起来。 暗格的机关颇为精巧,他着实费了些力气。但随着轻轻的「喀」的一声,那层薄薄的木板还是被他拉开了。 随木板一同出来的还有一片绢布,看着像是画卷,折叠起来,颜色已经泛黄,边缘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似乎是劫难中被抢救下来的老物件。 这么片破布,青阮这么小心地藏起来是要做什么?又是这么个日常就能够到的地方,似乎他闲来无事就会拿出来把玩。 他不禁好奇起来,伸手将绢布拈起来,小心打开。然而只看了一眼,他就又把绢布猛地合上了,双手死死按着,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 第472章 赤色珊瑚珠 猛地看到暗格中绢布上的画面,凌萧的心脏狂跳了一下。 但慢慢地他又冷静了下来,仔细一想觉得其实也没什么,于是又打开了绢布。这次他有了心理准备,开得比较慢,画面也就一点点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一个女子,准确地说,上半身消失在焦黑卷曲的绢布边缘,化为飞灰无处寻了。 他轻轻出了口气,强自压下心头激荡,继续将画卷展开。 随着他手的动作,那个黑色的物体渐渐清晰起来。直到他的手停下,颓然落在桌案上,绢布上的画也完全展现在他面前。 尽管只有一部分身子,尽管画得十分潦草,但他还是轻易认出了那个东西—— 是的,东西,不是人。 那是一条蛇,准确地说,是一条黑鳞巨蟒。且这条巨蟒他很熟悉,纵然看不到它的头,但这样的体格,还有它极具特色的鳞片,都在他脑中喧嚣着一个不争的事实—— 这是那条蛇,那条曾经出现在他诡异的梦中,又被沈青阮当作神话传奇讲述,最后在翁吉奴口中验明正身的巨蛇——冬神。 他忽然困惑了。 自从与翁吉奴交谈过后,他曾经做出过无数个有关冬神的设想。 神明,抑或妖物,开天辟地,抑或毁天灭地,想着关于它的传说,望着戒指上雕刻古拙的兽首。 尤其是那一双蛇眼间的巨瞳,他几乎可以想象世上所有与之相关的荒诞不经的传言。 更让他难以理解的是,这幅几乎可以算得上妖邪的画,为何会出现在青阮的房中,还被他如此小心地藏匿起来?这幅画是谁画的?画中的女子又是谁? 心中大惑不解,他又将绢布上的画细细看了一遍,方才心神有些激荡,恐怕漏掉了什么细节。 果然,又看过一遍后,他在那女子的脚腕上看到了一串珊瑚珠。 珠串极细,被他方才在慌乱间忽略了。奇怪的是,这串珠子莫名有些眼熟,甚至刺得他双目隐隐生疼,可是具体在哪儿见过他一时又想不起来。 想了想,没有头绪,他又将画仔细看了一遍,确认再无遗漏,便将绢布叠好,又放回了暗格之中。 将机关扣好,他弯下身去,找到了那根小小的木刺。木刺个头虽小,但眼错不见刺进皮肉里也甚是恼人。 -- 第605页 他将木刺小心拔了下来,又在暗格四周摸索了一圈,确认再无木刺,便将桌案上的东西收拾了,站起身来。 目光掠过窗外火红的榴花,那串珊瑚珠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心中有一个小小的角落不适地蠕动了一下,一个念头忽然升了起来,似乎是在警告他,不要再继续想下去。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想弄清楚。何况他觉得这次自己离真相很近,几乎是一抬手就能碰到的距离。 又思量了一会儿,他的手指在阮咸上无意识地勾动。几个不连贯的音符蹦了出来,古朴的乐音仿佛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他的眼前忽然闪过几个模糊的片段。 小小的百宝箱,里面装着一个孩子所有的宝贝。小贝壳,布老虎,折纸船,花花绿绿的糖纸……这些东西这里都没有。 这个百宝箱里装的全是女子的首饰,是他亡母的遗物。而他母亲生前统共没几件首饰,所以别家女子几大箱都装不完的珠宝,他只用一个手掌大的妆奁盒子就装完了。 盒子的盖子被他胖胖短短的手指打了开来,小小的他端坐在窗边,借着夕阳的余晖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在指间反复把玩。 蝴蝶钗,芙蓉发簪,红玉手钏,最后是一条银链,上面缀着七只小小的珊瑚珠。 这是他最喜欢的,因为那珠子色泽喜人,让人看着便心生欢喜。 每每把玩时,他都喜欢把链子缠在手腕上。链子太长,他就缠两圈。可是这样又有些紧,戴不了多久就在他的手腕上留下两道红痕。 然后回忆的画面变了,变成另一幅画卷。画卷悬在半空,在微弱的烛火中轻轻摇摆着。 画上是一个女子的半身像,她站在一座雄伟的建筑前,手中握着一枝花枝,纤瘦的脸贴着一匹温顺的白马,回眸一笑,嫣然若生。 金乌西坠凤凰楼,拈花轻笑倚马头。 夕阳下的容颜惊艳得刺眼,而他的目光却停留在女子拈花的手臂上,宽大的衣袖垂到手肘,露出一截皓腕。 皓腕莹白,上面戴着一条细细的银链。银链上缀着几颗小小的珊瑚珠,珠赤肤白,相得益彰。 “哗啦”一下,手中的东西全部掉在了桌案上,发出「噼啪」「叮咚」的乱响。 头顶紧接着传来一阵轻响,须臾,湛卢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出什么事了?” 可凌萧却依旧怔怔地站在原地,心神巨震之下连指尖都是颤抖的。 “喂!跟你说话呢!”见他不理自己,湛卢上前一步,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嗬……”凌萧颤抖着出了口气,轻颤着看向湛卢的脸,却发现只是一团模糊。 “我……”他竭力发出一个音节,紧接着就仿佛被人捏住了喉头,心脏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额上瞬时起了一层薄汗。 当第一滴汗落下来的时候,他的手指深深陷进湛卢的肩头,然后眼前一黑,失去了对世界的全部感知。 第473章 梦 不知过了多久,凌萧在一声又一声的惊呼中缓缓苏醒,就见眼前一张惶急的脸,额上青筋因为惊慌狰狞地暴露了出来。 “湛卢……”他轻轻道了一声。 “你醒了!”湛卢一怔,紧接着一个钵大的拳头就落在了凌萧的侧脸。 凌萧猝不及防被他打了一拳,不由闷哼一声,刚刚清醒的视线又模糊了起来。 “喂!喂!你不要再晕过去啊!”湛卢登时急了。 凌萧缓了许久才缓过来,不由气道:“为什么?” “为什么?”湛卢大喝一声,“你吓死我了!” 凌萧越发纳闷,又道:“我怎么了?” 湛卢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大哥,你刚刚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大脑刚刚接受到这个信息,方才的画面就又在他眼前浮现。 一条细细的银链,上面缀着七个珊瑚小珠,缠在一条雪白的玉臂上,又缓缓舒展开来,缠上一条骨肉匀停的小腿,在最细瘦的脚腕处收紧,随着女子身体的律动发出叮咚的撞击声。 “啊!”他猛地一声大喝,一掌下去,矮榻竟然被他拍塌了一个角。 湛卢震惊地睁大了眼,双手不由把他抓得更紧了。 凌萧却狂怒起来,大吼道:“放开我!” “放开你做什么?发疯吗?”湛卢的双目中满是惊恐。 凌萧冷冷地盯了他一眼,又道了一遍:“放手……” 湛卢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松开了手。可下一瞬他就后悔了,又想把他按住,凌萧却已经快速起身,尚自虚弱的身子前后晃了几下,目光在室内打量了一圈,最后落在身侧的桌案上。 他恨恨地咬了咬牙,逼迫自己移开眼神,又落在散落在旁的零散物件上。 “这些东西借用几日。”他将物件统统拢进怀里,然后不管湛卢的大呼小叫,走到院子里,飞身掠过院墙,不过须臾便远去了。 回到客院,他先把东西放下,接着回到院子里,舀了两大瓢井水,当头浇了下去。井水沁凉,在炎炎夏日激得他接连几个觳觫。 身上哆嗦着,心头的颤抖却渐渐平息了。又静了半晌,他渐渐冷静下来,冷着脸走进房中,将方才搜罗来的物件仔细打包好,然后走进厨房,一歇不歇地蒸了两大笼酥饼。 一口气吃掉了一笼,又仰头灌了半壶凉茶,他回到窗前的矮榻上坐下,这才觉得心里勉强舒服了一些。 -- 第606页 可还是不能停下来,一停下来脑海中就会浮现出那条珊瑚珠链,就像蛊毒一般,诱惑着他,又残忍地折磨着他,在他脑中串联成形态各异的画面,每一幅都让他怒火中烧,恨不得钻进自己的意识里,将那一幅幅画面撕个粉碎。 终于,夜幕渐渐降临。他与自己较了半日的劲也有些累了,不知怎么的,忽然就陷入了幻境。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幻境中苏醒过来,抬眼看看天色,正是月过中天,子时过半。不知不觉间,两三个时辰已经悄悄滑了过去。 不过好在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他望着一轮弦月轻轻出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院子里,又提了几大桶井水到里间,统统倒进浴桶里,自己也解了衣裳坐了进去。 冰凉的触感刺激着他的每一个毛孔,针刺般的痛苦在他全身游走,接着奇异地转换成了一缕快感,沿着后脊梁爬到他的头顶。 他轻轻叹了一声,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又把身子埋得深了一些,然后将头倚在桶壁上,就着这个姿势慢慢迷糊了过去。 “哈哈……”耳边传来女子欢快的轻笑。 他有些困惑,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个妙龄女子,一身雪白的衣裙,头梳堕马髻,手中牵着一匹同样雪白的骏马,正在草地上轻快地小跑着。 她身前是一座宏伟的建筑,金光闪闪的匾额上是「凤凰楼」三个大字。跑到建筑的大门前,她停下脚步,回身张望一眼,伸手对他招呼了一下。 她能看见我?凌萧一怔,不由也抬起手,学着她的样子招呼了一下。 可她却视而不见,紧接着又招呼了两下,面上的神情也跟着焦急起来。凌萧一愣,意识到她招呼的不是自己。 那是谁呢?他回头看了看。 没有人,身后只是一片空寂的虚无。 可下一瞬,天地间整个波动了一下。他全身一震,一种奇异的感觉席卷而来。 他的心不受控制地震颤起来,巨大的恐惧包围着他,强硬地逼迫着他,让他不得不又一次回过头去。 是了,又是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感觉。将明未明的天色,空气中迟滞的风,一丝气流都没有,整个世界如同一只巨大的炉鼎,将他困顿其中。 他周身的感官都在渐渐流失,手脚好似不听使唤一般,整个人坠入了一层粘稠的虚空。 而与之前不同的是,此次他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吼叫着。 有两股巨大的力量在撕扯着他的意识,那种剧烈的疼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成两半。 “不要!别喊了!”他想要吼叫,却发现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而更令人不安的是,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不是夜幕降临的那种暗,而是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什么东西,东西太大,遮蔽了光线,使得四野一下子变暗了。 他心里已经有了预感,所以抬头的时候并没有惊讶。但恐惧丝毫不减,随着他仰起的头颅一寸寸腐蚀着他的心,直到他把颈项仰成一个直角,才勉强将天幕中缓缓出现的生物完全眶入眼中。 那是一条蛇,一条不可用人间尺度度量的巨蛇。黑色的鳞片上流动着七彩光泽,恍若星河翻覆。 流畅的肌肉线条跳动着力量的美,水流一般顺滑下去,突然遇到一处凸起,形似利剑,接着又延展下去,经过几丈再次凸起,如此反复,在它坚硬的鳞片之上又披上一层摄人的利甲。 巨蛇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但他的心脏却仿佛承受不住它随意游走间带来的威压,随着它巨大的阴影将自己笼罩,他的心几乎要承不住压力而爆裂。 那个女子! 忽然,脑中有一个声音道。 对,那个女子! 他猛地清醒过来,拼尽全力回过身去,对那女子大叫道:“快逃!” 可面对如此恐怖的场景,那女子却仿佛丝毫不惧。不仅不惧,她甚至满眼欢喜,兴奋地挥舞着双手,口中呼喊着他听不懂的音节。 他愣住了,心尖一痛,一棵小小的毒芽破土而出,慢慢缠绕上他的心脏,茎干上细密的荆棘在他裸露的心脏上一寸寸扎了下去。他忽然觉得喉头腥甜,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喷涌而出。 就在此刻,那女子忽然停止了欢呼,整个人安静了下来。 美好的头颅微微一歪,倚在白马的头边。她伸出手去抚摸着白马的鼻子,宽大的衣袖坠落下去,他清晰地看到她的腕间戴着一条细细的银链。银链上,缀着七颗精巧玲珑的赤色珊瑚珠。 第474章 血 “噗……”见到那串环在皓腕上的珊瑚珠,凌萧再也压制不住心头的怒意,满腔热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画面变得模糊起来,他眼前似乎有一面透明的琉璃镜,血液尽数喷洒在上面,暗红粘稠的血浆正顺着琉璃的纹路缓缓下滑。 而就在这模糊的镜面后面,他看到那女子仰躺在草丛里,身上是一条庞然大物。 可她丝毫不惧怕,还在心满意足地欢笑着。那串珊瑚珠从她的腕间坠落,仿佛有生命一般,伶俐地爬上了她的脚踝,一圈圈绕紧,直到在雪白的皮肤上刻下一个暗红的痕。 他觉得自己仿佛溺水了,沉浸在自己吐出的粘稠的血液里。 温热而粘腻的感觉包裹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蛇腹里,甚至能随着身侧粘膜的颤动,感受到它强劲有力的心跳。 -- 第607页 「哗」的一下,他猛地从暗红的血浆中露出头来,却发现周围的场景变了。 那种极致的压迫感消失了,周身的空气又恢复了流动,他的感官也渐渐回归了身体。 可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好像这个密闭的空间里不只他一个活物。 正当这个念头升起,腿边有什么东西适时地动了动。他心下一惊,猛地低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浸泡在一方血池之中。 池子不大,上面星星点点,跳动着不知名的生物。但方才在他腿边经过的东西显然比这些小虫要大得多,心下一紧,一种难言的窒息感又在瞬间爬上了他的喉头。 忽然,又是「哗」的一声,什么东西露出了水面。他定睛看去,却发现那是沈青阮的脸。 “你怎么在这儿?”他惊讶道。 可沈青阮什么都不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写满了虚弱。 他心下一惊,又往四周看了看,蓦地意识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 万蛊噬血,以祭亡灵。他正在殒剑山山顶,紫晶洞的血池之中。而青阮,正在他面前献祭。 原来以血献祭就是这样的吗? 青阮正在用自己的血祭奠先祖,他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正想着,沈青阮痛苦地动了动身子,血水中躯体若隐若现,他这才发现他竟是浑身赤-裸的。不仅如此,他的面色极为痛苦,似乎正在遭受着什么非人的重创。 “青阮?”他定了定神,伸过手去,想要帮他。 可沈青阮却仿佛很惧怕他,即便如此痛苦也硬逼着自己往后退了几步。 他微微一怔,不明所以,又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受伤,不由又上前几步。 这时,沈青阮忽然说话了。声音不似从喉间发出来的,倒像是从胸腔内嘶喊出来的。 “别过来……你快走!” 他不是惧怕我,他是不想连累我,凌萧猛地反应过来。可这样一来他便更加不能离开了,他记得自己的职责,便是要保他周全。于是他又上前几步,问道:“青阮,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快告诉我!” 可沈青阮的神色更加痛苦了,五官紧紧纠结在一起,苍白的嘴唇上甚至被他咬出了血。 忽然,他从血池中伸出一只手,猛地抓向自己的脖颈,拼命撕扯着,似乎在同什么东西角力。 凌萧忙定睛看去,却蓦地大惊失色。 透过粘稠的血液,他看到他白皙纤细的脖颈上分明缠绕着一条细细的银链! 银链上缀着七颗晶莹剔透的珊瑚珠,血一样的颜色,在同样暗红的血液中发出幽幽的光泽。 他忽然感到了巨大的恐惧,就好像被索命的冤魂锁住了咽喉,变得同沈青阮一样,满面痛苦,动弹不得。 “我好难受……”这时,沈青阮又说话了,伸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遥遥向他伸了过来,“凌萧,你救救我……” 好,我救你,我要救你,他在心中暗道,可心念一转,一个邪恶的念头忽然升起——为什么要救他呢?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待宰的羔羊,美好又脆弱,多么令人着迷; 仿佛突然被这个念头蛊惑住了,他徒然盯着眼前挣扎浮沉的人,似乎与他毫不相识,就像是在打量一樽炉窑中上好的玉器。 绝望地望着他的无动于衷,沈青阮的目光渐渐冷了下去。最终,苍白的唇角卷起一抹笑。 那是一抹极其陌生的笑,凌萧从未在这张脸上看到过。它就像一把利刃刺进了他的心脏,他猛地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冲上去帮他撕扯脖子上的银链。 可还没等他游到近前,沈青阮忽然不再挣扎了。停在脖颈附近的手缓缓向外移动,慢慢地,扯出一条细细的银链,上面缀着七颗小巧玲珑的珊瑚珠。 那银链在他手里仿佛失去了生命,软塌塌地垂着,而他把玩银链的样子就像在玩弄一条濒死的蛇。 “青阮……”凌萧不禁一惊。 这时,沈青阮慢慢浮出水面,凌萧清晰地看到他的脖颈上刻着一圈暗红的血痕。但他仿佛毫不在意,只是冷冷地盯着他,道:“你在做什么?” “什么?”凌萧一愣,可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虚,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在做什么?”沈青阮又问了一遍,眼角微红,隐隐泛起水光。 “不,我不想的……”不知为何,凌萧听到自己这样说。 “你不想,可你还是这么做了。”沈青阮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 被他仇视的目光注视着,凌萧忽然感到了莫大的恐惧。生平第一次,他不是想要去解释清楚,而是想到了逃。 这时,沈青阮却眯起了双眼。那种审视的目光让他觉得他就是一只卑劣的老鼠,因为偷吃被淹在油罐子里,被他逮了个正着。 “不……”他想要说话,却只发出一阵「呼噜噜」的声音。 沈青阮鄙夷地笑了,抬手掬起一捧血水,递到他面前。 “这可是我的血啊……”他悲愤道,“我已经没有血了,可你在做什么?” 凌萧猛地一惊,我在做什么? “你还在喝我的血,还在喝我的血!”沈青阮声色俱厉,哀痛欲绝。 凌萧一怔,低头一看,自己竟然真的用双手捧着他的血,一口一口,贪婪下咽,似乎怎么也喝不够。 -- 第608页 “啊!”他望着满手的血腥,自内心发出一声绝望的叫喊,接着便「哗啦」一声,跌入了无穷无尽黑暗; “嗬……”猛地抬头,喉头一窒,他抑制不住地呛咳了起来。 咳了许久才停住,他拢了拢垂到胸前的发丝,睁开眼睛,望见一方净水和水下自己蜷缩的身体,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方才只是做了个梦,梦中他的头垂到了水里,这才会被呛醒过来。 意识到这点,他顿觉轻松了许多。可一口气还没出完,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 身体上的不对。纵然身在水中,什么也没留下,但他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 他茫然地低头望着水面,圈圈荡漾的波纹散去,映出一张不知所措的脸。 生平头一次,他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他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不,是个变态。 第475章 荒诞 恼怒地从水中站起来,凌萧胡乱擦了擦身子就披上了衣衫。 只穿着中衣,鞋也没穿,赤着脚走进空寂无人的院子里,在凄清的月色中静立了一会儿,他才觉得心中的郁气渐渐平了。 动了动身子,他想要回房,可脚步刚动,方才沉浸在血液之中的粘稠感就又袭了上来。 强烈的恶心伴随着恐惧萦绕在他心头,眼前一乱,他仿佛又看到自己手捧鲜血贪婪吞噬的丑态。 血……为什么非得是血呢? 难道……一个可怕的想法伴随着细小的觳觫沿着他的后脊梁缓缓升了上来。 他生来就没有父亲,母亲受尽千般指摘也不肯将父亲的姓名说出,他的手上戴着一个古老的戒指,戒指上是一个蛇首,那是他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信物; 难道是这样的?难道他的父亲……根本就不是人? 脑中忽然一团混乱,迷迷糊糊里,他的意识反复断裂重组,最终凝聚成一个荒诞的念头——如果他现在吐出舌头,会不会看到一条细长分叉的蛇信? 这个念头就像是心尖上的毒草,又一次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强硬地对自己发号施令,命令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将舌尖送入上下齿之间,狠狠地咬了下去。 剧烈的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一下子回缓了过来。月还是那轮月,天还是那片天,只不过经他一通闹腾,已经隐隐泛出青蓝。 他默默走回房中,坐在铜镜之前。明亮的镜面里是一张苍白的脸,几日不见,又有些陌生了。长长的黑发披散着,模糊了他棱角,他的眼神也因为疲惫而涣散着。 好脆弱,他从未见过自己这副模样,不由抬手将铜镜倒扣在了桌面上。 今日是七月初五,不,初六了。明日就是千觞节。那么重要的日子,他却把自己弄成了这副德行。 活该,他在心中暗骂,你的教养呢?你的道德呢?谁让你去乱动别人的东西?看见没有,这就是下场! 可是看了就是看了,已经发生的事无法挽回。现在又想起此事,他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丝别扭。 不行,这样的画怎么能流入别人手中?便是青阮也不行——不,尤其是青阮不行。 想着,他嚯地站起身来,来不及披衣就奔出院门。 将明未明的时节,整座府邸都还静悄悄的。他一路穿花拂柳,直到到榴花院近前才停住,远远就看见一个黑影呆坐在屋檐上,看样子似是在打瞌睡。 见状,他越发放轻了动作,如一道暗影翻进屋内。找到那个暗格,轻轻打开,将里面藏匿的绢布取出,又把暗格关好。这一套动作只用了一瞬间的功夫。眨眼间,他又翻出院外,飘然远去。 整个过程屋顶的湛卢毫无察觉,他甚至翻身在屋檐上躺了下去,沐浴着最后的月色,砸吧砸吧嘴,美梦正甜。 第476章 千觞节 转眼天明,转眼天暗。混混沌沌中,千觞节终于来了。 斋戒解除,府内又红火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酒香,隔着院墙都能听到外面的欢声笑语。但这些欢乐与凌萧无关,他还有正事要做。 经过一整日的休整,被那条邪气的珊瑚珠扯出的心神激荡已经被他最大限度地压制了下去。坐在对开的窗边,他抬首望着天际,静静等待寒氏月的到来。 金乌已经落尽,天边只余一抹华丽的金线。金线上下浮动着不同深浅的红,从最浅淡的粉,有如海棠花含露的蕊心,到最深刻的赤,好似利器划破肚肠后洇出的血。 看了一会儿,他低下头,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行囊。小小一个包袱,里面全是沈青阮平日里惯用的东西。旁边还有一个大一些的,包裹着他的阮咸。 按历法推算,献祭之礼应该在子时三刻进行。寒氏月说会在今晚接他去山顶,说好的时辰是酉正。 可他实在等不得,从午正起就陷入了一种紧张和慵颓交缠的状态,早早打包好行囊,坐在窗边的背影有多稳重,计算着时辰的心里就有多焦灼。 终于,院门响了。他立刻起身到门外迎接,却在寒氏月身边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赵姑娘?”他疑道。 赵菁芜对他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疑问并不感到意外。 寒氏月也对他点头致意,却并不欲多做解释,而是直接道:“时辰到了,公子随我来吧。” -- 第609页 凌萧遂不再追问,点点头,回屋取了行囊,便同他二人一同向山顶走去。 天边还残余着最后一丝光亮,但寒氏月手中还是提了一盏硕大的风灯。 风灯是惯常的黄色,看着这人间的颜色,又想起三日前漫山遍野的大红,凌萧忽然觉得无比不真实,就好像同殒剑山上的所有人一起做了一场大梦。 天光散尽之时,那面峭壁又出现在三人面前。寒氏月在禁地的界碑前停下脚步,抬起风灯对里面招了招。 不一会儿,一盏稍小的风灯在峭壁下的阴暗里亮了起来,映照出后面男子的身影。 是一个侍卫,身上穿着玄墨铠甲,头戴兽盔,獠牙遮面,与当日在殒剑山下接沈青阮闭关的护卫打扮别无二致。 凌萧凭借着过人的目力暗暗打量了他一番,若他猜得不错,此人便当属于湛卢日前说漏嘴道出的那个势力——隐卫。 心念急转间,侍卫已经快步走到了他们身前,锐利的目光在三人面上一一扫过,又停在凌萧身后的长剑和手中的包袱上。 寒氏月回头对他示意了一下,凌萧便将包袱取下,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让那侍卫验看了一番。 看完了,侍卫微微颔首,又在他的长剑上扫了一眼,没说什么,示意他们跟在自己身后。 在跨过界碑的一刻,天边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三人齐齐回头,就见一朵鲜红硕大的烟花绽放在漆黑的天幕上,炫目的光彩,令星空都黯淡了许多。 紧接着,两列烟花长龙在红色烟花落下的地方纷纷升起,炸响漫天的盛世欢腾。 一个个明亮的光点组成形态各异的巨大花球,噼噼啪啪,轰轰烈烈,此起彼伏。 “两岸又在打擂台了。”赵菁芜轻轻道了一句,双眸映出烟花的倒影,似是有些伤感。 寒氏月在她肩头拍了拍,二人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往常的亲密,仿佛赵菁芜下狠手打的那一巴掌没有发生过一般。 感觉到寒氏月的动作,赵菁芜回过神来,有些羞赧地望着他笑了笑,又同他一道继续向前行去。 又走了数十丈,终于到了峭壁近前。凌萧这才发现一旁的暗影里还停着一架步辇,上面端坐着一个一身素衣的老者。 是沈氏的耆老,貌似还是最有权威的那位。只他一人,其余二位耆老并未到场。 侍卫将他们一路引到步辇近前,示意他们停步,然后上前在老者耳边说了什么。老者随即睁开双目,在他三人面上缓缓看了一圈。 “嗯。”看完了,他在侍卫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来,不打招呼,也不多话,沿着峭壁径自向前行去。 凌萧知道他是去开门,看来整个沈氏族中知道开关山门秘密的就只有他一人。 果然,不多时,看似严丝合缝的山岩就又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缓缓开启了。沙尘落尽,露出后面的青铜古门。 凌萧这才隐约看清古门的样貌,只见高逾三丈宽约两丈的门面上被分割成十二个方格,每一个方格上都刻了浮雕。光线太暗,古门又高,凭他的目力也只能看清离得最近的一幅。 峰峦料峭,有些像是殒剑山的峰顶。山顶上立着一个男子,一身玄衣,长发飞扬,身形宏伟,右手一柄长剑,左手一把拂尘。 山下匍匐着数以万计的小民,无法刻画细节,一眼望去全是密密麻麻的黑色头颅。 那男子的身形与之相比巨大得有些失真,活似一个开天辟地的巨人。 凌萧知道,这并不是说此人的身量果真如此巨大,而是为了凸显他的身份地位。 也正是因为如此,画面上有足够的空间描摹他的相貌。凌萧定睛看去,就见那是一张极度冷漠的脸,睥睨尘俗,哪怕是在如此模糊的浮雕之上也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心中的寂寞与厌恶。 心下一动,他转眼看了看寒氏月。寒氏月注意到他的目光,点点头,道:“这便是紫微国师。” 紫微国师,沈相夷。 凌萧心中不甚舒服地动了动,又在浮雕的人脸仔细看了一眼,接着目光滑落到他的右手,不知怎的,忽然觉得他手中的那柄长剑有些眼熟。 然而没时间给他细想,方才那位老者又启动了青铜古门的开关。 随着一声枯老的「吱呀」,大门缓缓向内开启。那副浮雕就在他眼前向内折去,然后消失在了门洞后的黑暗里。 接着,沈氏耆老沿原路折了回来,对凌萧三人道:“三位请随我来。” 说完,他回过身去,率先踏入了门洞后的黑暗。随着他的动作,从门洞中飘出一丝久无人至的尘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古怪味道,说不上难闻,但也绝不让人喜欢。 望着黑乎乎仿佛会吃人的巨大门洞,赵菁芜似是有些害怕。寒氏月伸手揽过她的肩,轻声道:“不必担心,有我在。” 说完,他当先揽着赵菁芜走了进去。凌萧紧随其后,在他踏入门内的下一刻,不知受到了什么感应,巨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 听着那古老而苍凉的「吱呀」声,他顿了顿足,回首望着两扇巨门之间渐渐狭窄的缝隙,和缝隙中墨蓝色天幕上明暗闪烁的星子。 总以为亲临荒诞诡谲之盛事,心中无论如何会有些起伏,可奇怪的是并没有,他的心中是一片寂静的荒芜。 在巨门闭合的一瞬,心头才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丝稍微沾点人气的念头。可这个念头却是:“他说得不错,今日果真是个晴天。” -- 第610页 第477章 山腹通幽冥 随着古老而苍凉的“吱呀”声,厚重的山门彻底闭合了。 这样一来,众人就陷入了永夜一般的黑暗。只有耆老和寒氏月手中的两盏风灯,方才看着还亮度喜人。 如今却只如宇宙中两点微弱的萤火,将将能照亮四人身前三尺的路面。 凌萧静了静神,聚力于双耳,细细听了听周围的动静。 有风声,风声从前面过来,又在他们上空稍作盘旋,接着调转方向,又向着来路吹去。 只是这微小的一个动作,他就感觉到了头顶巨大的空间。 抬头望去,便是目力全开也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那种亘古洪荒的空旷感威压下来,他忽然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压迫,心头不甚舒服地动了动。 见他们都进来了,耆老又继续向前行去。风灯昏黄的光仿若两盏引魂的灯火,在空寂无垠的暗夜里缓缓移动着。 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光线忽然变亮了。不是烟花般陡然一亮,而像是遇到了什么阻碍,被折射了回来。 凌萧定睛一看,只见前方出现了一条石阶。石阶已经十分古旧了,用的材质也很特殊,想来是就地取材,一色的玄墨花岗岩。 他沿着石阶向上看去,却一眼望不到头。想着在峭壁外看到的与山顶的距离,大概他们就是要顺着这条石阶一直上到峰顶。如此估算,大概要数百级。 耆老已经掀起衣摆,抬脚走了上去。石阶比寻常台阶稍高,寒氏月扶住赵菁芜的手,也带着她缓缓上行。凌萧便跟在众人之后,慢慢踏上了这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天阶。 黑暗中全身的感官都变得迟钝,尤其是时间。四人不知走了多久,仿佛有一个时辰那么长,又仿佛只在一瞬。 就在石阶快要到头的时候,他们眼前出现了一团模糊的光。光晕飘忽不定,且带着粗糙的毛边,像是被发光的烟气团绕而成。 众人又走上几步,光线稍稍强了一些,空气中也飘来淡淡的香烛味。 再看眼前的光晕,他们才明白原来它是由烛火形成。蜡烛燃烧带出了大量的烟气,才会让光晕飘忽不定。 从几刻钟前就萦绕在耳畔的窸窣声也渐渐清晰起来,已经能辨认出是水流的声音。 且那声音低沉浑厚,并不如何澎湃,却透过耳膜震荡着众人的腔腹。 这绝不是什么涓涓细流,该当是一条大河——一条隐匿在山腹之中,幽深的黑暗里,蜿蜒在料峭山壁之间的暗河。 纵然早就知道山体内可能存在着庞大的水系,但亲自站在暗无天日的幽洞里,在山壁上燃着的幽幽烛火中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隆隆水声,那种震撼之感是全然不同的。 赵菁芜似是有些受不住,抬手抓紧了寒氏月的衣襟,寒氏月也更紧地揽住了她的双肩。 那位耆老似是也感觉到了他们的情绪,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却还是不发一言,只顿了一顿就继续向上走去。 三人紧随他的脚步,终于,数百级石阶尽在脚下。他们站在久违的平地上,四下一看,只见左右两边各有四根巨大的圆柱。 圆柱呈两列,纵深排开,每根都需两人合抱,高约四丈,直通穹顶。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便由这八根圆柱框起,看起来像个门厅。 再仔细看去,就见圆柱是直接在岩壁上凿出来的,外侧还嵌在山体里。 若是从稍远的地方往此处看过来,就像是一面巨大的山岩上被人为开了个四四方方的小窗口。窗口下连着一架天梯,天梯向下,一直通到下方如地狱一般的黑暗里。 凌萧三人不约而同地回头望了望,就着暗淡的火光,只能望见脚下十几级石阶。 再往下就是无尽的虚空,仿若直通黄泉。烛火的烟气飘散过来,舒展扭动着,搅动了粘稠的黑暗。 那片虚空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活了,张开来自地狱的血盆大口,期待着他们一个站不稳,掉下去成为它新鲜的辅食。 看了几眼就不敢再看,三人又回过头来,就见耆老已经独自往前走了好大一截。 他们连忙跟上,在岩石包裹的四方洞里走了须臾,这才发现这洞的纵深颇长。他们一气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隐约看到出口。 那也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左右两边同样各有四根圆柱。 洞口外也是一片虚无,他们不约而同地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若不是刚刚一路亲自走过来,中间又没有拐弯,他们几乎要错以为是在山洞里打了个转,现在又回到了原点。 但忽略这些,两个洞口给人的感觉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方才的入口处相对平静,只能隐隐听到水声。一路走来,到得此处,耳边的水声已经很大了。方才还是压抑的涌动,现在已经变成了万马奔腾。 当然,所带来的震撼也不可同日而语。隆隆的回音打到石壁上,再被石壁反弹回来,撞进众人的耳中,就好像有人在耳边敲着闷鼓,疾速的鼓声沿着血脉进入心房,引起一连串强烈的震颤。 与水声同时袭来的还有阴冷的水汽,被寒风裹挟着扑进洞里,众人裸露的皮肤上顿时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 此时脚步踌躇的已经不止赵菁芜,凌萧和寒氏月也下意识放慢了步伐。而耆老却大步当先,丝毫无有犹豫。俄顷,已经站到了洞外。 -- 第611页 见状,凌萧几人一鼓作气,也快步走了出去。在走出洞来的一刹那,耳边的轰鸣声登时放大了几倍。 方才还犹如闷鼓的隆隆声猛地敞开了,在众人脚下谱出一曲宽阔壮丽的长歌。 第478章 那是一座魔桥 耆老在前方站定,示意三人不要再往前。显然前方就是那水声的来源,听水流撞在两壁的回响,距离他们脚下的地面约有十数丈之遥。 隔着一条暗河,对岸又亮起了灯火。一座座一人高的鹤灯,从这里看过去只是星点一片,足可见深渊宽度之巨,在众人眼前横断出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 路到此处,本已到了尽头。但令人惊异的是,就在这条幽暗巨大的水系之上,竟然凌空架起了一座石桥。 石桥宏伟而坚实,整座桥体是一块完整的岩石,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浑然天成,在奔腾翻涌的暗河之上拱起一道完美的弧线。 这样的巧夺天工,凌驾于天下任何一条江河之上,都是一件难得的艺术品。 但偏偏是在这罕无人迹的山腹之中,它的出现却显得十足诡异,让人来不及欣赏,先就起了一身的鸡皮。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不需要任何建筑知识,随便什么人,只要亲在站在这天堑之侧,都会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人力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下搭建一座桥,更遑论如此一座堪称杰作的艺术品。所以,这座桥是天然的。 就好像有一只神之手,在劈开山石之际忽然想到以后可能有人需要渡河,就在两座绝壁之间留了一座桥。 于是,在此后千万年的孤寂岁月里,这座桥就这么静静地横架在这里。无人欣赏,无人赞美,千万年,独自默默度过。 凌萧三人走出山洞后,都是先是被对岸的灯火吸引,而后才注意到这里还有一座桥。 起初的惊异过后,就好像中了蛊似的,三人都怔怔地凝望着它,好似在凝望世间最美的珍宝,又或是自己的爱人。 看着那光滑如镜的桥身,柔和若水的弧度,竟然忍不住想要上去摸一摸,似乎只有触碰到它,才能一解心头的饥渴。 忽然,肩头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三人齐齐回神,就见耆老提着风灯,正一脸肃穆地望着他们。 “不要盯着它看……”低沉的声音从苍老的喉间滚出,“那是一座魔桥。” “魔桥?”赵菁芜当先疑道。 寒氏月猛地甩了甩头,回过神来似是有些懊恼,对众人解释道:“先前听母亲说过的,幽洞外的暗河上架着一座魔桥。它有自己的意识,能参透人心,同时又是邪恶的,任何一个踏上去的人,其心魔都会被无限放大。 若是心志不坚之人,在巨大的恐惧之下便会失去理智,失足跌入深渊。 本来我还不信,心说世间哪里有如此荒诞之事,却没想到还没上桥心神就已经被它勾走了。” “没错……”耆老也道,指了指脚下的暗河,“这是恶黄泉,魔桥与它共生,吸食里面恶鬼的戾气,再蛊惑生魂坠河,如此形成一个循环。” “恶黄泉?”赵菁芜道,“我只听说过黄泉,为何还有个恶黄泉?” “黄泉里什么鬼都有,但恶黄泉里全是厉鬼。你听这隆隆的声音,就是厉鬼闻见了新鲜血液,在兴奋地嘶吼。所以,千万别掉进去。黄泉路犹可返,恶黄泉无归途。” 耆老枯朽的声音在幽暗的空间内回响着,锐利的目光在干瘪的眼眶里幽幽地望着她,见她瑟缩倏然一转,又在凌萧二人身上看了一眼,道,“好了,时辰不早了,洞中不知日月,莫要耽搁了正事。” 说完,他领着三人走到桥边,指着古朴静谧的桥身道:“方才寒哥儿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再重复一遍,诸位务必仔细听好。” “恶黄泉的对岸就是幽洞,你们要到对岸去,只能通过这座桥。但这座魔桥能照见人的心魔,人走在上面会看到心底最恐惧的东西。 根据心思的复杂,经历的多少,恐惧的程度自然不同。小孩子看见的或许只是毒蜘蛛死老鼠,而刽子手看见的可能就是地狱里的无主冤魂。” “但无论你们看到什么,都要谨记一点——这些都是假象,是魔桥为了诱惑你们坠河而幻化出来的。你们只需大着胆子向前走,那些假象自然就会消失。千万勿要失了神志而四处逃窜……” 他猛地提高声音,伸手在桥身上一指,“你们也看见了,这座桥是没有护栏的。一失足便万劫不复,恶黄泉,可从来没有回头路。” 说着,他在三人噤若寒蝉的面上逡巡了一圈,似乎是确定他们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才又道:“我只能送你们到此处,按照规矩,看着你们过桥之后我便要下山,然后在入口处等待。现在是最后的机会,若你们之中有谁打了退堂鼓,便同我一起离开。 不必有觉得愧疚或是懊恼,毕竟生死攸关,恐惧乃是人之常情。神子若是知道了,想来也不会怪罪。” 低沉的声音落下,他肃穆而严厉地望着三人的眼。 凌萧自是要继续走下去,寒氏月想来也不会在第一关就退缩,只是赵菁芜……想着,凌萧转头看了她一眼,却见她也是一脸坚决,丝毫无有退意。 “好。”见状,耆老点了点头,道,“如此,我的任务便了结了,剩下的路由寒哥儿带你们走。洞中已经备下食水,足够十日之期。 -- 第612页 十日之内不会有任何人上来打扰,若十日之后你们依旧没有下来,我再率人上来查看。 这期间不论发生了任何事你们都可以下山来寻我,我会一直守在入口,卫队也会日夜待命。” “是。”凌萧三人齐齐拱手。 耆老便不再多言,目光谆谆地看了看三人,又着意在赵菁芜脸上看了一眼,道:“世间没有什么是阳光和笑容不能打败的。此处没有阳光,那便多笑笑。笑声能驱退厉鬼,也能打碎心魔。小姑娘,记得要开心呀!” 说完,他严肃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抹笑。笑容很微小,也很短暂,却在一瞬间照亮了他的眼,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 赵菁芜似是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看着他也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耆老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后退一步,站到山壁下的暗影里,静默不语了。 第479章 恶黄泉上无归途 耆老退到了山壁边的黑暗中,凌萧想了想,回身对寒氏月和赵菁芜道:“你们就在此处返程吧,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便好。” “嗯?”赵菁芜有些讶异。 寒氏月却了然地看着他,道:“之前有些事在下没跟公子说清楚,主要是为了让公子破釜沉舟,心无旁骛。但现在需要解释一下——” “先前已经说过,献祭之礼若成,阿阮会陷入一个极其混乱的状态。这个状态究竟如何,是我们事先无法预料的。说得更准确一点,彼时他脑中是谁的记忆,是我们事先无法预测的。” “在混沌初期,他的神经最为敏感,分辨力也最为薄弱。这个时候我们要尽可能地迁就他的感知,用最小的违和感把自己塞到他身边,让他接受自己。” “这么说可能有些抽象,举个例子就明白了。例如涌入他脑中的第一个记忆场景是他在与别人决战,那么我们见到的就会是一个大杀四方的阿阮。 若此时他眼前的人毫不会武,他就会觉得奇怪,就会下意识地不信任这个人。 这个感觉一旦种下了,就会一直埋在他心里,以后无论这个人做什么他都会起疑。这样一来,这个人的存在便毫无意义,甚至会造成阻碍。” “当然,这都是相对极端的例子。正常情况下他只是迷迷糊糊,也不会跟人对话,有时甚至是昏迷的状态。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还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把所有情况都考虑到,在允许的范围内给他尽可能多的选择。” 凌萧微微颔首,可看看赵菁芜,又忍不住道:“那你我二人去便好,何必让赵姑娘涉险?” 闻言,寒氏月却轻轻笑了起来:“公子此言差矣,便是我不去,芜儿也非去不可。” “为何?” “因为芜儿是女子。”寒氏月言简意赅,“性别是最难模糊的,彼时阿阮脑中的若是个女子,面前却站着一个男子,那这无论如何都是解释不通的。所以待选之人中必须男女皆有,也正是因此,我才不得不将芜儿也牵扯进来。” 他说着,有些抱歉地看着赵菁芜,赵菁芜却不以为然道:“寒哥哥不需如此看着我,阮哥哥也是我的哥哥,他有难,我岂能袖手不理?” 闻言,寒氏月骄傲地笑了笑,又在她头顶宠溺地揉了揉:“芜儿从小便勇敢,长大了越发仁义。不过也要当心自己的安危,莫要勉强。” “嗯,寒哥哥,我知道了。”赵菁芜对他甜甜地笑了笑。 凌萧却依旧心有顾虑,想了想,尽量委婉地对赵菁芜道:“可几日前青阮与沈大人起了争执,差点……” “哈……”谁知,闻言赵菁芜却慨然一笑,一时间竟颇有些男子的豪气,“凌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把我与阮哥哥的感情想得忒也浅了。这些年来,阮哥哥对我的恩情不知凡几,随便哪一个都足以让我以命相报。 他与爹爹的恩怨是众所周知的事,莫说他没有杀了爹爹,便是爹爹真的命丧他手,我对他也是恨不起来的。” 听她这么说,凌萧便再无顾虑,甚至颇为赞赏地对她点了点头。 赵菁芜也不多废话,转眼望着石桥,给自己打了打气,道:“那咱们现在就走吧!莫要让阮哥哥等急了!” “好……”寒氏月道,看看赵菁芜,又对凌萧点了点头,“我先来……” 凌萧微微颔首。 赵菁芜吸了口气,忽然扯住他的衣袖,轻声道:“寒哥哥,千万小心。” “知道了……”寒氏月对她微微一笑,“我先过去,在对岸等你,你也要小心。” 在赵菁芜殷殷的注视下,他转过身去,走到石桥边,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坚定地站了上去。 凌萧本不觉得什么,但看到他踩上桥面的一刹那,他的心头忽然不受控制地紧张了起来。 赵菁芜比他更甚,身子甚至已经在无意识地向他靠近,像是一个人支撑不住似的,最后几乎倚在了他的手臂上。 然而凌萧完全没有感觉到她的靠近——他现在几乎什么都感觉不到。 微弱的光线里,他的双目始终紧紧追随着桥上的人影,看着他一步一步,缓缓上行,最后停在了拱桥的最高处。 是的,他忽然就停下来了。没有前兆,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就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不动。河水带起的阴风吹动他的衣角,他立在那里,活像一根毫无感情的立柱。 -- 第613页 “怎么了?”赵菁芜轻声道,声音里满是惶惑。 凌萧也觉得奇怪,他本以为受了石桥的蛊惑,寒氏月会如醉酒一般,一路抱着头,晃晃悠悠地走过去,又或是惊恐不能自已,大喊大叫,不管不顾地冲过去。 但这两个设想都没有发生,他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毫无起伏,毫无声息,很久很久。 旁观之人不敢惊动他,赵菁芜死死压抑着心头忧惧,一双手在凌萧的手臂上掐了又掐。 凌萧也紧张地握紧了双拳,一开始还在下意识地衡量此处与桥中心的距离,推算营救的可能。 但在所有方案都被他一一否决后,他也只能如赵菁芜一般,眼睁睁地望着寒氏月的背影。 忽然,在二人的注视下,寒氏月又动了起来。就像是回魂一般,轻轻激灵了一下,然后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继续向前走去,一直下了桥,站到对岸。 直到他在对岸的鹤灯下向他们挥手,凌萧二人才反应过来。 手臂上突然传来刺痛,他轻哼一声。赵菁芜也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连忙放手,一张脸在黑暗里红成了虾子。 “赵姑娘,你先走,我来殿后。”凌萧低头道。 赵菁芜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走到石桥边,长出了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走了上去。 一开始便如寒氏月一般无二,她一步一步缓缓上行。只不过这样的环境对一个寻常女子而言还是太过惊险了,走到石桥的三分之一处,她忽然趴了下去。 就在凌萧以为出了什么变故的时候,她忽然又动了,就保持着这个姿势,继续匍匐着向前爬去。 直到此刻为止,一切都还算是正常。但在走到石桥的最高处时,她忽然也像寒氏月一样停了下来。毫无预兆,猛地停止了前进的动作,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似的。 凌萧猛然意识到,原来石桥并不是整条都有那种蛊惑的力量,而是只集中在桥中心的一点。 若是战胜心魔,通过了考验,剩下的路便是康庄大道,再无阻碍。而眼下赵菁芜正陷在自己的心魔里,同自己的恐惧作斗争。 想明白了,他不禁为她捏了把汗。然而令他惊异的是,赵菁芜所用的时间远远比寒氏月要短。 前后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她忽然「哈哈」大笑了几声,冲破魔障,快速匍匐前进,在后三分之一处甚至站立起来,一溜小跑到了对岸。 与对岸的寒氏月接上头后,两人在对岸一起朝他挥起了手。 凌萧回身看了隐在角落中的耆老一眼,对他点了点头,也转身走上了石桥。 第480章 心魔 寒氏月与赵菁芜一前一后成功渡桥,凌萧回身看了岩壁下的耆老一眼,也迈步踏上了石桥。 方才在下面看不真切,脚步踏上来的那一刻,他才发现桥面的光滑程度远比他想象的要高。 不仅平滑,还亮。他低下头去,在桥面上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幸好拱桥的弧度还算缓和,桥面也较为宽阔,否则单单在上面行走而不打滑都是个难题。他只微微停顿了一下,便继续走了下去。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只闻脚下水声隆隆。他往桥下看了看,却只见一片黑暗,一丝水花也不见。 渐渐的,水声大了起来,随着他脚步的前进从万马奔腾逐渐变成了狂啸怒吼。 这个强度,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满头满脑都是水声,怒涛掀起的阴风从脚底盘旋而上,扯动他的衣袂,活似来自地狱的恶鬼,想要拉着他共赴黄泉。 如此情景,但凡有些惧水惧高的人恐怕都会瑟瑟发抖,也难怪赵菁芜会站立不住,匍匐前行。 但他并不怕这些,他从小胆子就大,生活中鲜少有让他感到恐惧的事物,仅有的几次也是在极端危险的情境之下,但说到底也算不上恐惧,最多是紧张和愤怒。 所以他其实有些好奇待会儿会看到什么,又或者——究竟会不会看到什么。 如此这般,一路走到石桥正中都没有任何异常。他开始怀疑是不是真让他猜准了,石桥在他心里看不到恐惧,已经放弃了对他的蛊惑。 但又往前走了两步,他忽然觉出了不同。这丝不同的感觉很微妙,肉眼尚未看到,双耳尚未听到,可心底已经波动了一下,甚至皮肤表面的寒毛都微微竖立起来。一丝极淡但是极鲜明的感知告诉他,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靠近。 果然,不出片刻,四周的温度猛地升高了。他忽然觉得很热,不是一点点,而是汗流浃背,喘不上气的那种炙烤感。 接着眼前一亮,刺目的光芒直射进他的双目,就好像他幼时好奇,在大夏天的正午抬头仰望明晃晃的太阳的那种亮。 微有不同的是,这道光是红色的,赤裸的大红色,鲜艳如血,铺天盖地,犹如一个巨大的倒扣的丹炉,将他困侑其中。 他连忙闭上眼适应了一下,再次睁开时,就见触目皆是烈焰。 仿若千万朵曼陀罗花在同一时间盛放,将他包裹其中,用赤红的花蕊舔舐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遮天蔽日的赤红色在他眼前扯开了一面巨大的帘幕,却在正中割开了一道黑色的口子。 有些像他心脏被破之时,在幻境里看到的银月中心的那道伤口。 口子狭长,两端尖细,中间略宽,呈椭圆形。里面深不见底,仿佛隐藏了宇宙的尽头。盯着看久了,甚至会生出恶魔在其中窥探的感觉。 -- 第614页 这副场景,若是出现在梦境之中,恐怕会将人当场吓醒。 但凌萧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他的预期里,他原以为自己会看到比之恐怖百倍的东西,所以对眼前一幕并没什么感觉。 甚至……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难道他是在地狱里吗?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他的心魔,指的就是十八层地狱中的红莲业火? 那这可吓不到他,所谓鬼神,只对相信之人才有用,遇到他这种百无禁忌的,基本都是自讨苦吃。 这么想着,他觉得有些无聊,毫无惧意地向前迈了一步。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四周的烈焰猛地向上一窜,那道漆黑的裂口也剧烈地翕张了一下。不知为何,他仿佛感觉到了一丝怒意。 越发莫名其妙了,难不成这个地狱也如耆老口中的「恶黄泉」一般,是个「恶地狱」,有情绪有欲望,专门食人精魂? 荒谬,他暗暗摇头,甩开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大步向前走去。 四周的空气越发紧张了起来,烈焰熊熊,仿佛要将天幕烧出一个洞来。 然而再滔天的怒意也激不起他的丝毫情绪,他坚定地向前走着,一步又一步。很快,那道黑色的裂口已经近在眼前。 就在这时,他的心忽然微微动了一下。这是他陷入古桥制造的幻境之后,心底生出的第一丝波动。 他静静地望着裂口中的黑暗,隐隐感到那里面仿若有灵,也在暗暗观察着他。 不知为何,这种感觉令他十分不喜。他皱了皱眉,向前一步,干脆迈了进去。 天地猛地收缩了一下,一阵短暂的窒息过后,烈焰消失了,周围又恢复了最初的样子。 片刻后,全身的感官也尽数回归。耳边又传来震耳欲聋的水声,他定了定神,大步向前走去,不多时便到了石桥尽头。 寒氏月和赵菁芜并肩站在前方,见他安然过来,面上都露出了一丝轻松之色。 “凌公子,你还好吗?方才你在石桥上站了好久。”赵菁芜关切地望着他。 “还好。”凌萧下意识答道,心头却微微一凛——怎么,我在桥中心站了很久吗? 许是察觉到他心中有事,寒氏月的声音微微有些紧张:“怎么了?可是有何不适之感?” 凌萧连忙回神,抬起头来看着他,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无事……你们呢?” 寒氏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并未多言,点了点头,也道了句:“还好……” 第481章 晶石镜 “这便是你说的幽洞了吗?”来到暗河对面,凌萧四处打量了一下,只见四周颇为空旷,高不见顶,说是个洞恐怕不太合适。 寒氏月也道:“还不是,但也不远了,请随我来。” 说着,他转过身,向前行去。 其实整个山腹到此处就大概到了尽头,他们相当于是从山的一侧进入腹中,然后一路上升,一路深入,穿过整个空腔,抵达了山体的另一侧。 此处所余的空间已然不多,行不多时就到了尽头,三人面前出现一道绵延向上的石阶。 凌萧张目一望,石阶的级数不多,不过半百。尽头处似乎是一座高台,光秃秃的,从下面看什么都没有,不知所为何用。 正想着,寒氏月已经踏上了台阶。 他也紧跟了上去,忽然,就在他的靴底踏上石阶的一瞬间,身后的紫霄剑忽然隐隐蜂鸣了起来。 他凛然一惊,蓦地想到之前钱嬷嬷夜半来访之时,紫霄剑也这样嗡鸣示警过。只不过当时他没有重视,以致后来差点酿成大祸。难道这次又是如此? 不动声色地,他在寒氏月二人身后谨慎观察了片刻。什么都看不出来,二人一如往常,从今晚初遇到现在,没有任何举动让他感到不安。 那是什么呢?难道说这个地方本身有危险? 这倒也不用剑灵示警,这地方看着也不像是什么避暑圣地。 不明白……上次没明白,这次依旧不明白。唯一知道的就是浑身的肌肉猛地收紧了,就连脚步都放得更轻了一些,五识同时发散出去,感知着四野哪怕最微小的动静。 “凌公子。”寒氏月见他半晌没动脚步,又回过头来看了看他。 凌萧应声看去,不知为何,跳动的火光下,他忽然觉得寒氏月那张呆板的脸妖气横生。 “凌公子?”见他盯着自己发呆,寒氏月又唤了一声。 凌萧这才回过神来,轻轻甩了甩头,对他微微颔首。 寒氏月遂回过头去,携赵菁芜继续上行。 凌萧也谨慎地抬脚踏上了第二级台阶。 就在这时,猝不及防的,他忽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人声。 那丝声息太微弱了,如同隔着三层门板听人耳语,就连他的耳力也听不分明。 但从语气和换气时的停顿,他大概能分辨出这是一个人在快速地说着什么。 快速,但语气平缓,甚至少有起伏。很明显,他是在念诵,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 “青阮?”他轻声道,转头四望。 “怎么了?”寒氏月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 “我听见青阮的声音了……”凌萧道,“就在这里,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阮哥哥的声音?”赵菁芜惊讶地四处看去,“我怎么没听到?” -- 第615页 寒氏月却只是微微一笑,对凌萧道:“他当然在这里,不过现在我们还见不到他,公子请稍安。” 凌萧又四下看了一圈,执著道:“他在哪里?” 寒氏月又笑了笑,却不再答言,转身顺着石阶走了上去。 见状,凌萧连忙跟上。不出片刻,二人已然到顶。 果然与他先前所想无差,此处是一个圆台。圆台上空无一物,只在中间有一个直径约半丈的圆盘,灰蒙蒙的,看质地像是琉璃。 只不过里面杂质甚多,风灯杵到上面都透不进一丝光去。他细看了一会儿发现猜不透它的用途,便站起身来,又四处打量起来。 细算他们一路行来所用的时间,再联想外面看来殒剑山的高度,想来他们所处的位置距离顶峰已经不远。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还是一片漆黑。但在正中心仿佛多了个东西,圆圆的,大概只有碗口大小,发着微弱的光。 他闭了闭眼,聚力于双目,再次睁开,极力望去,看着看着,一丝古怪的感觉就升了起来。 他还没说什么,寒氏月见他一直盯着洞顶张望,已经对他道:“那是一个连通外界的孔洞,你看到的光线是天光。” 果然如此,与他所想不错。但怎么会有这么小的一个洞呢? 且洞口正对下方这个圆盘的圆心,是有意为之,还是大自然的又一个鬼斧神工? 寒氏月仿佛又看透了他的心思,道:“咱们脚下的这个圆盘其实是一面晶石制成的镜面,只不过晶石的材质极为特殊,只有在月光的照射下才会变得透明,且清澈无比,仿若无物,人可以透过镜面看到下面的一切。 但那个洞口的位置极为刁钻,一年之中只有在七月初七这天,月亮升到一个特定的位置,光线才会透过洞口照射在晶石之上,所以献祭之礼才会定在今日。” “照射在晶石之上……”凌萧有些不解,“有什么用途吗?” “自然……”寒氏月颔首,“这么说说不明白,等一会儿月光透进来你就知道了。算时辰也快到了,二位稍作休息,献祭之礼马上就要开始了。” 第482章 山门洞开 见凌萧三人安然度桥,隐在暗中的耆老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沿着来路下山而去。 路很黑,很险,但他并不害怕。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只不过这段路有些长,方才他硬撑着走上来已经耗费了太多的体力,眼下只能慢慢往回走。不过还好身边没人,再狼狈也不会被人看去。 过了不知多久,漫无尽头的玄墨石阶尽在身后,他提着风灯,继续向前走去。 巨大的青铜古门又一次出现在眼前,他伸出手去,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轻轻扭动了一下,又将二指探入两只兽眼,猛地一按,大门又一次隆隆开启。 黑暗的幕帘从中间裂开一条大口,星光顺着裂口透进来,正镀在他清癯的脸上。 久违的鸟语花香扑面而来,他近乎贪婪地吸了口新鲜空气,感觉自己就像是从坟墓中爬出来的饿鬼,被清风一激,浑身的关节都在舒适地「嘎嘎」作响。 可突然间,有什么特殊的气味飘到他的鼻端。这气味好生熟悉,又不常见,闻着有些反胃,还本能地嗅出了危险。 是血…… 脑中蹦出这个字,他猛地一凛,大脑尚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向后一撤。 可还是晚了,一道炫目的银光闪过,寒凉的刀刃划破颈间,大量温热的液体喷洒而出。 鼻端的血腥气越发浓了,这次是他自己的血。他绝望地大睁着眼,落满星子的天幕离他越来越远,脊背一痛,他颓然坠落到地面。 大门!心头忽然打起惊鼓,他挣扎着向两侧看去。只见厚重的门板还在徐徐向两边划去,还差一点就要打成一个平角。 快!快!他心里想着。只要开成平角,就会撞到后面的机关,大门便会自动合上。 除非知晓开门之法,外人绝难打开。但若在此之前有人阻住了大门的去路,大门就会停下,直到有人按动机关才会再一次闭合。 所以,快! 可天不遂人愿,前来杀他的刺客仿佛也知道这个秘密,抬手将长剑掷出。 坚硬的花岗岩在他面前仿若无物,剑尖长驱直入,瞬间刺入尺余。大门撞击到剑身上,顿了一下,发出一连串瘆人的「咯咯」声。 挤断它!挤断它!耆老在心中狂叫着,挤断它,然后扣上机关! 可他又一次失望了,长剑已经被大门压成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弧,却在濒临折断的一刹那,成功将大门停了下来。 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耆老欲裂的眼角淌出一滴冰凉的泪,泪滴上倒映出一张模糊的脸。 一双玄色长靴停在他头边,耆老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想要抬头去看清来人—— 献祭之礼乃是沈氏族内最高礼节,为防宵小,千年来早已发展出一套万全的防御系统。 外松内紧,乃是为迷惑之用。但禁地之险恶非常人可揣测,界碑之内便是炼狱。 若无人引领,其机关阵法足以让一个一等高手在毫无察觉间命丧黄泉,更不用提那三十名伺机而动的隐卫。 这是殒剑山的最高防御系统,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孤身打破这重重关锁,长驱直入?那三十名隐卫呢?为何四周静悄悄的,一丝示警也无—— -- 第616页 但来不及了,血液流失的速度远比他想象得快。他的头仰在一个绝望的角度,从此处望上去,只能看见一张白皙清瘦的下颌。 “你……”他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然而刚刚伸到一半,那只手就因为力竭而坠到了地上。如同他的主人,苍白无力,再没有了生息。 那双长靴又在他身边停了一会儿,直到他眼中的光芒尽数消散,靴尖才轻轻一动,却不是向着幽黑的山腹,而是向左一转,又跨出门槛,向着山下缓缓离去。 在他身后,巨大的山门豁然开,门边散落着三十具冰冷的尸体。 尸身下洇出团团暗红,浑浊的血水冲开沙石,凝聚成千万条溪流,在花草的茎叶间隐秘地渗透下去 第483章 火树银花不夜天 两个时辰前,戌时的梆子声刚过,只听「嗖」的一声,一束赤红的花火窜到半空,接着爆发成一个巨大的圆球。「砰」的一声巨响,瞬间被虞水两岸的欢呼声淹没了。 百姓们穿着崭新的花衣裳,牵着手,唱着歌,围着丛丛篝火跳起了古老的祝酒舞。 其中一个篝火旁的笑闹声最为响亮,那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就聚在芙蓉楼前,俱是一身黑布短打,毫不吝惜地展示着手臂和小腿上遒劲的肌肉。 他们背后还背着砍柴用的砍刀,像是农忙归来尚未来得及收拾,就忙不迭地赶过来载歌载舞了。 相邻的几个篝火圈子里多是豆蔻年华的少女,一面跳着舞,一面偷眼瞧着这群汉子,目光在他们小麦色的皮肤和隆起的胸肌上看了又看,不时低语几句,爆发出阵阵娇笑。 方才那一束大红色的烟花过后,虞水两岸便「噼噼啪啪」斗起了彩。 这是多少年的传统了,每逢千觞节,河两岸的新城和老城总要用烟花打一场硝烟四起的战斗,看看这一年谁积累的家底更厚。 去年新城的烟火燃了两个时辰,直到子时正,巡防的官兵怕起火,勒令停止才告一段落。 老城被他们生生压了一头,听说已经筹谋了好几个月,要报这一箭之仇。如此一来,不知今年的烟火又会是何等盛况。 码头上的船工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帮忙搬运着一箱又一箱的焰火。插科谩骂声此起彼伏,闹得狠了就连漫天的「砰砰」声都盖不住。 但里面也有格外尽职尽责的,只闷头抱着手中的木箱来回运送,目不斜视,不参与身边人的笑闹,对岸上百姓的欢呼更是漠不关心。 渐渐地,水边的烟花已经燃放殆尽。监工掐算着时辰,对身后两人打了个手势。 二人得令,猫着腰钻进一旁的黑暗里,抱出一箱格外硕大的焰火。 监工低头看了看,对他们点了点头。二人便将箱子放到水边一块凸出的大石上,点燃了引信。 「嗖」的一声尖啸,在附近百姓惊疑的注视下,一束诡秘的宝蓝色的花火窜上了夜空。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砰」在半空炸响。巨大的蓝色凤凰花铺满天幕,在一众红黄交错的花火中无端高贵艳丽。 “哇!”众人先是被巨响吓了一跳,但紧接着就欢腾起来。两岸犹如煮沸了一般,果真是好一片盛世升平。 就在这连天的火树银花之下,芙蓉浦和殒剑山下的树林里忽然窜出上百条暗影。 暗影披坚执锐,一拨向着芙蓉楼,一拨直冲殒剑山,刀光剑影间,已经杀出了两条血路。 “啊!” “救命!” “杀人了!” 嚎啕哀呼声立刻就被更为巨大的欢呼声淹没了,甚至没有人注意到方才还在篝火边载歌载舞的人已经倒在地上,变成一具具惨不忍睹的死尸。 直到暗影杀到芙蓉楼前,沉醉在硝石与酒香缠绵里的少女们才耸然梦醒,惊叫着仓皇逃窜。 方才还手拉着手,没心没肺高歌起舞的黑衣汉子们也齐齐停了下来,反手迅捷从后腰拔出砍刀,将腰身弯成进击的猎豹一般的姿态,然后找准几个薄弱点,朝着暗影的队伍冲了过去。 血肉横飞的肉搏战终于点燃了民众的恐慌,一传十十传百,恐慌就像是疫病,不可遏制地散播了出去。 两岸依旧喧嚣,只是由欢呼变成了哭嚎。百姓们以最为热闹的芙蓉楼为基点,仓皇向四周逃窜而去。 与此同时,殒剑山也遭受了相同程度的袭击。百来条刺客齐齐攻山,同训练有素的府兵纠缠在了一起。 混乱中,又是一只小小的蓝色凤凰花爆破在半空,与虞水两岸那一团团锦绣相比简直小家子气到寒酸。 但山顶迎客台上,正襟危坐的陈嘉运看到它却凛然一动,给下手的魏永澄递了个眼色。 魏永澄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抬手招过一个人来,低声嘱咐了几句。 那人领命,迅速从袖中掏出一根小小的竹筒,斜向上对着半空射了出去。也是一个同等大小的烟花,只不过这次是暗红的腊梅。 梅花在被烟火映得如同白昼的夜空中堪堪印了个影儿就随风散去了,而蹲守在山门外树林中静待指令的府兵们却立刻全神贯注起来。 梅乃凛冬之主,苦寒不折其骨。殒剑山即将迎来一场苦寒,他们则是守山的腊梅,理当不畏险阻,不折傲骨,誓死捍卫家园。 “哼,梅花?梅花香自苦寒来呢?”刺史府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将军轻蔑一笑,对前来报信的心腹道,“这种煽情的把戏不是他的风格,看这老气横秋的做派,大概又是他那条姓魏的走狗。啧啧,真是不容易,断了腿的狗还不忘主人的使唤,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千里迢迢过来送死!好啊,那咱们就送他一程,也好让他赶快去地底下,跟他那个心心念念的大小姐团聚!” -- 第617页 “就是!”闻言,马下的鹰犬也大笑着附和道,“咱们在山脚下憋屈了这么些日子,也是时候去看看山顶的风光了!那两个炼丹的老家伙看不上咱们,不让咱们上山,那咱们这次就一起打上去,把两个老家伙的头拧下来扔进丹炉里!看看他们修了这么些日子的仙,究竟能炼出什么鬼东西!” 将军卷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一张脸孔在明灭的火把下显得有些阴晴不定。定了定神,他抬头望了望天,沉声问道:“前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芙蓉浦已经乱成了一团,殒剑山防守得紧,咱们的人攻不进去,但他们防得也不轻松。”鹰犬道。 “嗯……”将军缓缓点了点头,“要是这么轻易就能攻进去,那就不是殒剑山了。不过不怕,现在只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大餐还在后头……阿蜚!” 他扬声喝令,“你和阿弼带着龙头军去芙蓉浦,阿勇跟我去殒剑山。出了乱子嘛,本官身为父母官,自然要管控治安,搜查流寇。” “是!”鹰犬立时应声。 他便是那三大金刚之首的刘蜚,阿弼是他的二弟,姓张,与他同为三大金刚护卫。 马上的将军便是虞州刺史沈重山,只不过与平时的痞气不同,今日他穿的是正儿八经的刺史服制,官帽巍峨,骏马睥睨,凛凛官威让人不敢直视。 他嘱咐完刘蜚便扯了扯缰绳,骏马得令,扬起前蹄,领着一众兵将徐徐向着殒剑山进发而去。 第484章 尚方宝剑 “刺史大人到!”随着一声高呼,殒剑山脚下乱斗的府兵和匪徒们齐齐愣了一下。 只回头看了一眼,众匪就被全副武装的士兵吓破了胆,纷纷钻入道旁的密林不见了踪影。 见状,府兵们又是一怔。还是队长率先反应过来,大叫一声「入林缉匪」,便要率部循匪徒而去。 这时,走在刺史府队伍最前面的关勇却站了出来,手持双钺,高声道:“诸位苦战已久,身上带伤,不便追击。大人接到线报,说有刺客突袭殒剑山,已经亲率部将而来。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处理,你们不必操劳了!” 说着,他猛一挥手,就要领着身后的几百兵马进山而去。 “且慢!”此时,却听前方石阶上传来一声高喝。 沈重山眯了眯眼,循声望去,只见四名小厮抬着一架步辇从石阶上缓缓下来。 迎客的红枫在步辇上方遮出一片红艳艳的穹顶,步辇上的人正襟危坐,气势摄人,正是圣上钦使,陈嘉运。 “哟,陈大人,有些日子没见了,这一向可还好啊?”沈重山心下一嗤,面上却热情寒暄道。 “没了呛人的烟袋锅子,自是天地清明,心情舒畅。”陈嘉运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又在沈重山身上打量了一番,道,“本官瞧着大人也是志得意满,尤其这一身官服,衬得大人甚是红火啊!” “在大人面前不敢言红火……”沈重山圆滑道,“只不过职责所在,凡节日庆典,总要格外隆重些,穿得正式一点,也好震一震那些宵小之徒。 这不,节庆才开始不久,本官就接到线报,说有流寇在殒剑山作乱。 本官紧接着赶过来,却不料还是慢了一步,惊动了钦使大人。 本官身为父母官真是惭愧非常,还望大人念着旧情,面圣奏报时,多给本官留几分脸面啊……” “大人这话言重了!”陈嘉运摆了摆手,“说什么流寇盗匪,本官看着不过就是几个淘气捣蛋的家仆。见山下热闹,耐不住寂寞,也悄悄溜下山来戏耍,却不知沈府有严令,无故禁止离山,这才与守门的府兵起了冲突。这么点小事,我看就不劳刺史大人费心了!” “哦?”见他想四两拨千斤,沈重山冷冷一笑,“大人这话才是说笑了,您看看您身边这些府兵,哪一个不是受伤挂彩?普通的家仆哪里来的这么趁手的兵器,又如何会与自家人动手? 大人体恤本官,本官感激不尽。但职责不可丢,更何况殒剑山也是本官的家。于情于理,本官都得派人上去查看一番,这才能放心啊……” 被他三言两语顶了回来,陈嘉运有些不豫,偏他所言颇有道理,他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借口,只能冷下脸来,硬邦邦地道:“沈大人,本官方才已经言明,此事不劳大人费心,本官自会处理。听闻芙蓉浦也起了不小的骚乱,那可是历年百姓聚集之处,大人何不去那边看看,以稳定局势呢?” “芙蓉浦已经有人在管控了……”沈重山道,“是本官手下的两员大将,想来足以平乱。眼下本官更关心的是殒剑山的安危,方才作乱的匪徒已经进山良久,大人却迟迟不肯放本官进去搜查,只在这里同本官扯嘴皮子官司。 本官心中实在不解,大人若有什么别的顾虑或章程,尽可同本官商议。但就这么干耗着,怕是对府中的安危不利吧?” “大人放心……”陈嘉运道,“方才本官下山来时,已经命府兵前去查看了,那几个宵小之徒逃不了多远!” “不行,本官还是不放心。”沈重山道,“那可是我沈氏的府邸,本官说句不中听的,大人毕竟是外人,怎好越俎代庖,插手我沈府事宜呢?” “那我行不行?”话音刚落,陈嘉运身后的山道上又下来一顶四人步辇,上面坐着的不是仙风道骨,须髯飘飘的二老爷又是谁? -- 第618页 “哟,二哥!”见状,沈重山连忙殷勤地打了个招呼,“二哥今日没在丹房炼丹吗?怎么有空来管我们这些凡人俗事了?” “炼不炼丹,什么时候炼丹,都与你无关。”二老爷冷冷地堵了回去,又斜乜着他道,“重山,今日之事为兄承你的情,但也就到此为止。那几个宵小之徒府兵自会捕获,不劳你费心。 你呢,就好好地回你的刺史府待着,喝喝酒,跳跳舞,过个好节。咱们互不干涉,相安无事,不好吗?” “嚯……”闻言,沈重山夸张地笑了笑,“和事佬的活计竟然落到了您老头上,也真是难得。三哥呢?这样充侠义出风头的事,他怎么不来?” “重山,不要再调皮了!”二老爷提嗓门调冷喝一声,“你三表兄来不来此事都是这样,你听哥哥的话,快些带着你的这些个弟兄回去,不要再在此处胡闹了!” “哼……”闻言,沈重山也冷下了脸,“二哥呀二哥,看着你如此卖力表演,身为表兄弟,这个面子我本该给你。但是不行啊,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贼匪闯入了殒剑山,而我这个当刺史的却不闻不问。这要是传出去了,我不光官帽不保,甚至还可能掉脑袋啊!不信你问问你身边的钦使大人,看我说得对不对?” “沈大人……”陈嘉运道,“本官方才已经说过了,此事乃沈府家事,由沈府自行解决。若是出了什么乱子,自然也不会怪到你刺史大人的头上去……” “诶,大人这话本官可就不敢苟同了。”沈重山抬手阻住了他,“本官乃是当地的父母官,父母官前分什么家事公事?大小事宜,但凡撞进了本官的眼里,多少都要管上那么一管,否则本官这俸禄岂不是领得太容易了吗? 更何况是匪患这种危害治安的大事,一旦让他们流入虞州城,受害的可不止沈府一门。所以大人莫再多言,今日本官说什么也要亲自进山去,将那几个流寇给揪出来!” “阿蜚,走!”说着,他一夹马肚子,胯下骏马立刻雄赳赳气昂昂地扬蹄上前。 “沈大人!”还没走几步,陈嘉运却又一次叫住了他,这一次格外中气十足,似是有恃无恐。 沈重山回头一看,就见他身后一名侍卫捧着一方锦盒走上前来,躬身俯跪下去。他也从步辇上下来,站到锦盒前,伸手从中取出一把宝剑。 “此乃尚方宝剑,见剑如见君,尔等还不快跪?”陈嘉运将宝剑高高举起,双目如电射向马上高座的沈重山。 “嚯……”见状,沈重山却只是轻轻一哼,翻身从马上下来,浮皮潦草地单膝跪地,行了个聊胜于无的礼。 “沈重山,今日本官携此剑,命你即刻班师回府,不得在此聚众闹事。违令者……”他将宝剑从剑鞘中抽出,“斩!” “哎哟哟,是是是,不敢不敢!”沈重山连忙叩首,接着笑嘻嘻地拍拍膝盖站起来,“尚方宝剑在上,下官领旨,即刻回府,大人切莫动怒。” 说完,他转过身去,阿谀奉承的脸即刻凝成一个阴冷的笑。 微微抬眼,他对一旁侍立的关勇使了个眼色。关勇会意,不知动作了什么,只听轻轻的「嗖」的一声,几道细小的黑影窜到了附近的林子里。 沈重山翻身上马,又摆出一副殷勤笑脸,拱手作揖告辞。 可还没等他调头,路边的林子里忽然冲出来三个浑身浴血的刺客,手中兵刃寒光凛凛,齐齐向陈嘉运身上招呼过去。 这下众府兵俱是一惊,二老爷就站在陈嘉运身后不远,见状已经吓得手忙脚乱,抱头鼠窜。 陈嘉运也被惊变弄昏了头,挥舞着尚方宝剑自御,却一个眼错不见,宝剑被人一刀打落在地,那血淋淋的凶器转眼就递到了眼前。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关勇忽然如天神一般冲将过来,一把隔开了刺客的进攻。然后三两招将刺客斩杀,将陈嘉运护在了身后。 “保护钦使!清扫敌寇!”沈重山大喝一声。他身后的兵将们当即行动起来,趁着混乱纷纷冲上了上山的石阶。 “停下!等等!”陈嘉运狂怒大喊。 但关勇一把将他禁锢在右臂之下,脚下不经意地一踢,正好踢中那柄尚方宝剑。 在陈嘉运目眦欲裂的注视下,宝剑撞到散落在地的一柄板斧上,剑柄上的红宝石应声而落。 完了,陈嘉运眼前一黑,心神激动之下差点晕厥过去。 “陈大人!陈大人!”关勇连忙抓住机会,抓着他大献殷勤。 陈嘉运怒不可遏,照脸给了他一巴掌。关勇却浑然不觉,一把把他扛到肩上,「蹬蹬蹬」随着沈重山的大军向殒剑山上跑去。 第485章 与虎谋皮 “山门失守!”暗处的一株楠木上,一名哨兵对身后的同伴道。 那同伴连忙从腰间抽出一只竹筒,小小的烟花瞬间窜上半空,又是一朵暗红色的腊梅。 “腊梅!”山顶上,侦查的哨兵对迎客台大喊道。 魏永澄点了点头,他本就没指望陈嘉运的尚方宝剑能吓退野心勃勃的沈重山。 可下一刻,那哨兵又喊了一声:“又是一朵腊梅!” 又是一朵?魏永澄心下一惊。 一朵代表计策失败,两朵代表有突发状况,这是他们事先统一的暗号。 -- 第619页 可突发事件具体是什么却无法再通过烟花表达,他只能以此为警戒,等待山下的哨兵上山来汇报具体情况。 “第一道防线戒备。”想着,他沉声道。 哨兵得令,当即释放了一朵淡金色的向阳花。 关勇仰头看见了,嘿嘿一笑,对沈重山道:“大半夜的放向阳花,这不是故意让人找不着北吗?” “找不找得着北有什么要紧?”沈重山哼了一声,“他们只需要看准下山的路,抱起石头使劲砸就行了。这么歹毒的主意,阮哥儿也狠得下心,看来是真不打算给咱们留活路了。 既如此,咱们也不必客气。礼尚往来嘛,就送他个应景的礼物,大过节的,也让他红火一把!” “你……你们知道……”趴在关勇肩上的陈嘉运把他们的对话尽收耳底,不禁大惊失色。 “哟,您老还醒着呢?真是不容易,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咱们还以为你已经撑不住晕过去了呢!” 沈重山轻轻一笑,“不过陈大人你说说你,都这么一大把岁数了,何必还来虞州这种龙潭虎穴,掺和别人的家事呢? 要说圣命难违吧,本官也能理解,大不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互相方便。 可你不愿意啊,非要跟本官对着干,弄得本官想当好人也当不成。 要说你这人都在我们手里了,也该收敛一点,没事装装晕啥的,蒙混过去,多好! 可你非要抖这个机灵,这下可好,又多给本官一条杀你的理由。 本官原想着杀伐太多,要积些阴德的。可被你这么一闹,竟是非下手不可了!你说说,这事弄得……” “你……”陈嘉运不由瞠目结舌,“沈重山,你莫要太狂妄!当今天下还远不到群雄逐鹿的时候,圣上政权稳固,你没有胜的机会!” “胜?”沈重山轻蔑一笑,“那得看怎么说了。要说皇宫里那个金灿灿的位子,本官眼下的确还不够实力——当然,也没那个兴趣。但西南地大物博,又是本官的故土,本官倒是颇为喜欢……” “你……你想同太子划分疆土,另立邦国?”陈嘉运越发讶然。 沈重山闻言不禁哼笑出声:“陈大人,你看看,要我说你什么好?一转眼又给自己寻了一条必死的由头……” “沈重山,你是疯了吗?”陈嘉运却充耳不闻,爆喝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是谋反!凌迟抄家诛九族的大罪!” “啧啧啧……”闻言,沈重山却嫌弃地掏了掏耳朵,“陈大人,这么大声说话很失礼的。你这么重礼的人,这样做不好吧?” 见他一脸轻浮,竟似毫不在意,陈嘉运越发惊怒,不由痛心疾首道:“沈大人,为人为官都贵在清醒自知。东宫是什么心性你了解吗,就敢跟他做交易,可知与虎谋皮,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好下场?什么算好下场?”沈重山老神在在地道,身下白马脚步不停,在幽谧的夜里踢踏出一片欢腾。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嘉运不解。 “你看,大人根本不知我意,又何苦费心为本官的将来做考量呢?”沈重山悠悠道,“每个人的性子不同,执念不同,就不要刻意用自己的见识去揣摩对方。对大人而言,好下场大概就是一家人围炉而坐,老来衣锦还乡,共享天伦之乐。但这些在本官这里早就是不可能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蓁娘没有死,本官或许会同大人一般想法。但如今世事变迁,本官身边早已物是人非。 曾经的年少热血都在蓁娘死的那一晚随她一同去了,如今本官心里只有欲望,最真切的欲望。达成或是达不成,此一世总要试上那么一试。因为本官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他望着陈嘉运,惨淡一笑,“陈大人,本官身后,已经没有人了。” 他宿命的双眼在火把的照映下晦涩不明,陈嘉运倒挂在关勇的肩上,只能看见他倒立的脸。那一双眼这样看去是笑着的。也就是说,真实的他其实满目哀戚。 “不,沈大人,你还有一个女儿。”陈嘉运沉痛道,“你还有一个女儿,菁芜……” “呵……”闻言,沈重山夸张地笑出了声,接着又低下声去,喃喃念叨了几遍,“菁芜……阿芜,是啊,阿芜……” “大人可知,阿芜小时候很黏我,像个小狗儿一样,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她也喜欢小狗,她的第一只小狗还是我送给她的。 那时候我没家没业,和这帮兄弟在外打拼,只能把她们母女俩寄放到阿蜚的外婆家里。房县,虞州边上的一个小岛。全岛一共四个村子,全都穷得叮当响……” “呵……”他怀念地笑了声,“我还记得当时问她,阿芜啊,想给小狗儿取个什么名字啊?她说不知道,让我帮她取。我就想起了四弟那个病死了的小妹——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来了——就跟她说,要不就叫它婉婉吧。” “阿芜一听也很喜欢,还问我是哪个婉。当时她认字不多,我就在地上给她写了个「婉」字。 阿芜看了就说,这也太难写了。我说,那就去了女字旁吧,反正读音一个样。可阿芜不愿意,她说婉婉是只小母狗,她想让小狗漂漂亮亮的,名字也漂漂亮亮的……” “呵,那时候的阿芜真是可爱呀……毛茸茸的小脑袋,自己就像个小狗儿一样……”沈重山怀念地眯起了眼,“可后来她大了,认识了山上的人。山上有和她一般大小的玩伴,阮哥儿,寒哥儿,哪个不是人中龙凤? -- 第620页 渐渐地,她也不亲我了,觉得我土,没见识,也没学问。 不过阿芜的学问的确是比我好的,一个女孩子,放到进士堆里也不落下乘。这样拔尖的人才,自然是瞧不起我的了!” “所以啊,我也不去讨那个没趣儿。阿芜她……毕竟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有她自己的性子,跟我不像。 她也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她身边有很多爱她护她的人,而这些人都不喜欢我。 所以啊,我最好是离得远远的,不讨嫌,也不碍她的路。她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就顶上去。除此之外,就当个透明人是最好的喽……” “沈大人……”听他说了这许多,陈嘉运叹了口气,“你肯跟我说这些,足可见你还有一丝纯善之心,对老夫也颇为信赖……” “哦,那可不是。”沈重山讥讽一笑,“本官肯跟你说这些,是因为在本官眼里,大人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心里有话跟活人说不得,那死人自然就是最好的选择。” “呃……”陈嘉运被他噎了一下,顿了顿,又不以为意道,“无所谓了,大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但我现在毕竟还没死,那便不如也与大人交心一言……” 话还没说完,前方忽然窜过来一个小兵:“大人,到了。” 沈重山立刻将他抛在了脑后,张目望了望,命令道:“先头部队继续走不要停,后面的进林子,悄悄的!” 小兵立即领命而去。 身后的陈嘉运轻轻笑了起来:“弃卒保帅,大人好手段啊……” 沈重山转过头来,戏谑一笑:“毕竟混过十几年的军营,拳脚功夫上虽然没能让大人惊艳,但这些微末兵法还是烂熟于胸的。” “弃卒保帅不算高明……”陈嘉运道,“大人的手段在于知人善用,竟然能在沈大公子眼皮子底下安插暗探。唉……如此看来,殒剑山这一仗怕是要输啊……” “输了也没什么不好……”沈重山轻轻一哼,“一千年都不变的玩意儿有个什么意思?沈氏,早该换换血了!” “大人好志向!”陈嘉运认命似的悠悠叹了声,又道,“只是不知这个身负重任的谍探是何许人也?能在沈大公子手下瞒天过海的人物,老夫也真想见识见识。” “呵呵,这事说起来还得亏咱们小姐……”关勇笑道。 沈重山针尖一般的目光刺在他的头顶,关勇立刻噤若寒蝉。 陈嘉运怔了一怔,有些不敢相信:“菁芜?” “不是阿芜。”沈重山干巴巴道。 陈嘉运的神色玩味起来:“不是菁芜,那……” “行了,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沈重山喝了一声。前面的兵将已经纷纷没入了树林,他也翻身下马,命属下将马牵到林子里绑了,继续步行向上而去。 第486章 满盘皆落索 接下来的一切都在陈嘉运意料之中。第一道防线还未完全展开就被敌军从后方突袭,计划留给敌方的巨石变成了自己的送命石,弓箭也被他们抢去,一发发射过来,沈府府兵的尸体坠落在古朴的青石阶上,冲刷出一条赤色的长河。 一连三发红梅在山顶炸开,魏永澄大惊失色,茫然四顾,惶急道:“陈大人呢?怎么下去这么久还没上来?” “还有二老爷!”他身后探出一个头来,正是三老爷沈律。 他一张保养得宜的俊脸如今也失了风度,鼻子眉毛眼睛都焦虑地皱成了一团。 “都还没上来……”魏永澄身侧的侍卫摇了摇头,“看来山脚下的第二束烟火说的就是……” “啪!”一掌落下,身侧的桌案顿时迸出一条裂缝,魏永澄恨声道:“早就知道沈重山卑鄙无赖,我就不该任由陈大人托大,只身下山涉险!说什么尚方宝剑,沈重山既然敢动兵,他还怕什么尚方宝剑?唉,忒也迂腐,忒也迂腐!” “先生别急……”侍卫忙道,“他拿了陈大人对咱们也没有威胁,他心里也清楚咱们不会因为一个外人放弃防守,所以最多就是出出气,不会真拿陈大人如何的。” “可二哥……”沈律忧道。 “我现在担心的是陈大人吗?”魏永澄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爆喝一声,“我担心的是方才那三朵梅花!一连三朵,除非最糟的情况不会燃放。既然已经到了最糟的地步,却为何只燃放烟花,没有人上来禀报?难道连哨兵也……不行,你赶紧下去看看,不然我不放心!” “是。”侍卫领命,随即翻身没入黑暗。 耳边传来三老爷不满的嘟囔,魏永澄心中烦乱,手下用力,一寸厚的檀木桌案竟然被他硬生生掰碎了一个角。三老爷见状一惊,满腹抱怨登时吞了下去,整个迎客台只余凄凄风吟。 半山腰上,沈重山的队伍还在行进。都是一等好手,装扮成士兵的样子,在昏暗的夜里,数百人分成两拨,在山道左右的林子里摸黑上山,却一点声息也无,速度更是快得令人咂舌。 如此,第二道防线也被他们破掉了。 接下来还有第三道,第四道; 一丛丛血红的腊梅在空中爆开,就在他们逼近第五道,也就是最后一道防线之时,方才下山的侍卫浑身浴血地爬上山来,滚落在魏永澄身前。 “有……有内鬼……”他口角溢血,“他们……知道布防计划……已经,已经上来了……” -- 第621页 “什么?”魏永澄大惊失色,忙伸出手想要把他抓起来。可侍卫眼中的生机却渐渐涣散,不多时就变成了一具死气沉沉的尸体。 “来人!快来人!”魏永澄连忙大叫,“加固布防,严守最后一道防线!敌军悍勇,咱们拼了命也要将他们堵在此地!” 高昂的喊杀声中,林间惊起大片飞鸟。 原本安静祥和的琅嬛福地变成了熔岩地狱,飞禽走兽都在连夜惊逃,只余一只只黑寡的乌鸦立在树梢,静静地观望着下方的战斗。每一滴飞溅的鲜血,每一丝爆裂的肉屑,都刺激地它们浑身一颤。 不知过了多久,战事终于平息了。 尸横遍野的大地上立着一个身穿刺史服制,官帽端正,志得意满之人。对面是这场战役的俘虏,一共四人,三跪一卧。 从左到右依次是两个保养得宜,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和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三人身上俱是一片狼藉,没了幞头的仪容有些不体面。 卧着的那个也是个汉子,一身粗布麻葛,筋肉虬结,只是没了双腿,被大汉踩在脚底,残缺的身躯还在一挣一挣地反抗着。 “哼,老魏,又见面了。”沈重山低头看着脚下败将,嘴角卷起一个残酷的冷笑,“当年你跌下悬崖都能大难不死,猜猜看,今日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狗贼!”魏永澄目眦欲裂地瞪着他,“魏某今日是受内鬼所害,才会栽在你手里!有本事你跟我真刀真枪地打一场,魏某没了一双腿,照样能打得你屁滚尿流!” 沈重山一下将鞋尖杵进他嘴里,还轻轻碾了几下:“闭嘴吧你,惹火了老子,老子他妈把你的双手也废了,让你当人彘!” “唔……呸!”魏永澄大怒,“士可杀不可辱,有胆你就来,魏某皱一皱眉头就不算好汉!” “哎呀,好了!”闻言,一旁的陈嘉运先听不下去了,转头痛心疾首道,“先生何苦做无谓的牺牲呢?事已至此,愤怒已然无用,还是尽量想办法将损失降到最低吧!” “嗯,混过官场的就是不一样。”沈重山满意地点了点头,转头看着陈嘉运道,“陈大人,咱俩虽然八字不合,霉头触到了一起,但本官私下里倒是颇为欣赏大人的为人。本官也不废话,我知道你们在山上还藏了一些兵力。 但你们也看到了我的实力,我身后的这些还只是江湖兄弟,根本没动用军队—— 毕竟是自己家嘛,大开杀戒也不像话。这样,你把剩下的人都交出来,我也不去动他们,咱们和平交接。等阮哥儿他们下来了,我与他的私事再自行了解,你看如何?” “别听他的!”魏永澄喝道,“他惯会嘴上一套背后一套,被他套出话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禁地找少爷,届时出了大乱子,就不是你我能阻止的了!” “哼,说得就跟现在你能阻止我一样。”沈重山轻蔑一笑,回身还是看着陈嘉运,“陈大人,他脑筋不清楚,你可不是。剩下的人我们自己也能找出来,就是费的功夫多一些,代价大一些而已。 但若你将他们叫出来,我保证一个不杀,只是将他们看管起来。你是个聪明人,应当能够权衡利弊,做出正确的选择吧?” 闻言,陈嘉运艰难地闭了闭眼。其实他心中一早就有了决断,便是沈重山不说,他也会先挑起话头,拿这个与他做同样的交易。 现在很好,他自己提出来了,他们这方还能占一个虽然没什么用的主动权。 想明白了,他点点头,对魏永澄道:“魏先生,对不住了。可老夫不得不顾全大局,尽量保存实力。事到如今,咱们已经没得可输了。” 说完,他从魏永澄后腰抽出一支竹筒,放射出一束紫色的烟花。瑰丽的色彩在半空炸响,是一朵象征和平的玉兰。 第487章 铠甲奇兵 绚丽的紫色玉兰花在半空乍现。不多时,沙沙的响声从四面传来。 小心翼翼从暗中移出的府兵看到眼前的场景先是一怔,刚要动武却被陈嘉运喝止了。 一阵吆吆呼喝声后,一排排俘虏连成串绑在路边。见状,沈重山满意地点点头,踱步到陈嘉运身前,微微一笑:“甚好,如此就都齐全了。可事情了了,本官也不能留后患。原因方才已经跟大人解释过了,大人若有什么遗言,不妨现在说一说。 本官不见得会照办,但谁知道呢?世间机缘如此奇妙,三五年后,十几年后,谁知会不会有应验的一日?” 闻言,陈嘉运也笑了,笑容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是啊,世间机缘如此奇妙,大人眼下笑得正欢,却不知事事皆有转机。剥极将复,否极泰来。下一刻,下一个时辰,安知大人能否还如现在这般,志得意满,挥毫江山呢?” “哦?”沈重山有些意外,“听大人的意思,竟是还不服死。啧啧啧……方才我还说大人头脑清醒,怎么现在竟然跟旁边的这个一样了?难不成,这蠢病还能传染吗?” “沈大人……”陈嘉运朗声道,“魏先生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士可杀不可辱。这句话你当谨记,为人,为官,亦或是身为大人心中想做的那个什么,都不应该忘却。 老夫没什么遗言要留,若是非要有,那便给大人留一句忠告吧。 人欢无好事,狗欢找屎吃。这是老夫家乡的一句谚语,粗鄙是粗鄙了一些,但拿来赠予大人却甚是恰当。还望大人切记,得意不可忘形,当心乐极生悲!” -- 第622页 “你!”见他大祸临头还这么牙尖嘴利,沈重山不由起了薄怒。 他生平吃软不吃硬,最是受不得人激。越是死鸭子嘴硬的,他越要让他死得丑态百出! “陈大人,原以为你能懂我,现在看来,却是我看走眼了!天堂有路你不走,非要同这只魏狗一样找我的不痛快!好,那我就满足你,刺激嘛,我沈某人最是不缺了……” 说着,他一把掐住陈嘉运的脖颈,右手匕首祭出,慢慢逼近他的唇舌。 怒火中烧的双目中倒映出陈嘉运淡然的眉眼,二人互相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 就在刀尖碰到陈嘉运干裂的嘴唇的一刹那,忽然一道疾速的破风声过,「啪」的一下,那柄匕首被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道打飞了。 沈重山怔怔地看着自己豁开的虎口,还来不及呼痛,大脑已经迅捷做出了反应:“有刺客,警戒!” 然而还是迟了——其实也算不上迟,因为就是再早上几个时辰他们也无计可施。在绝对强大的对手面前,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伏跪在地,引颈就戮。 沈重山缓缓回过头去,在火把蔓延而成的长河背后,他看到了几个——不,十几个—— 不,几十个身披铠甲,头戴面罩的身影。他们没有列队,服饰也不统一,就那么参差不齐地踏着台阶走上来,却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 心下一动,他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近在咫尺的陈嘉运。可不过一臂的距离,远在十几丈外的暗影中忽然暴起一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顷刻就到了近前。 他完全没看清对方是怎么过来的,更不用提是怎么把陈嘉运从他的手下抢出去的。 他唯一能够感觉到的就是一阵凌厉的掌风,那掌风根本不是冲着他来的,只是抓走了他身后的陈嘉运,却在他的面颊上带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不用摸就知道,自己的脸一定肿起了好大一片。 “大人可还好?”一抓一撤间,不过眨眼功夫,二人已经落到三丈之外的安全之处。关切的声音传来,是来人在低声问陈嘉运安。 “都好,你回来了就好!”陈嘉运中气十足,站在那人身侧好像忽然有了十足的依仗,回眸看着沈重山,一双眼中似笑非笑,仿佛在说:“沈大人,老夫说什么来着?” 见状,沈重山怒不可遏,当下一挥手,大喝道:“都给我上!” 一声令下,混战当即开始。 手起刀落,混战已经结束。 “操,是人是鬼?怎么这么快?”扑成一片的「活尸」中,一人兀自不服,大声道,“尔等定是有妖术,放开老子,让老子跟你们单打独斗!” 「呲」的一声轻响,一道气流在他喉间掠过,他忽然失声了。 嘴还在一张一合,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不对,但声音就像是被人用指甲轻轻一掐,彻底没了尾儿。 “凌空指!是凌空指!”又一人大喊起来,“是曲凌波,凌空一指曲凌波!” “曲凌波……他不是死了吗?”另一人不信,“十年前就死了,在河洛同吴千山的那场大战里!” “屁话!人都在这儿了,那肯定是没死啊!” “没死?没死怎么这么多年都没他的消息?” “他娘的……”这时,铠甲人中忽然有人不耐烦地大喝一声,“命都快没了还有闲心唠嗑,要不要爷爷我一人戳你们一个手指头,让你们知道知道,不是只有凌空指才能戳死人的?” “呃……”人群中寂静了一瞬。 “这个人是谁?”方才那人压低声音道。 “不知道,不过听着不像武功高手,高手没有嘴这么碎的。” “嘿,能耐了你们俩欸!”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以为压低了声音我就听不见吗?告诉你,爷爷的耳朵灵着!你肚子里的蛔虫说话,爷爷我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好了!”这时,站在陈嘉运身后的暗影喝令一声,“把人带走,别的不许多话!” 方才还骂骂咧咧的暗影立即噤了声。 立在一旁的另一个暗影得令上前,缓缓走到沈重山身边。 沈重山这才从愣怔中惊醒来,意识到他们要抓的人是自己,不由转身欲逃。 来抓他的人也不跟他多做纠缠,长臂将他抓在手里,修长二指在他后颈一按,他便耷拉着脖子晕了过去。见状,那人单手将他拎了起来,一言不发,径自向山下走去。 第488章 连弩阵 “小哥哥且慢!”正当铠甲暗影抓着沈重山踏下第一个台阶时,忽然从背后传来一声娇喝,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凌厉的破风声。 他不用回头便反手捏住了箭头,心道不过如此。但没想到的是,第一支箭头后面竟然还紧跟着九支,相距不过须臾,从各个角度向他攻来。 他连忙回身迎战,徒手抓住三支箭头,又避过四支,剩下的再躲闪不及,纷纷钉入体内。不过还好,都不在紧要位置。 可再不紧要也是自己的肉,血流多了也会无力。他心下一惊,忙向箭头射来的方向看去。 就见一个身段婀娜,装扮怪异的黑衣女子从树影中向他们徐徐走来,头脸都蒙着,只能看见一双狭长的媚眼。 草草一眼,他就将此人归类到了「可忽略」的一栏。可目光滑过她的手,他却猛地一惊—— -- 第623页 那同样被黑纱覆盖的手中,竟然握着一把精巧的弓弩。这弓弩他认得,是大工匠的发明,军中一级秘密武器——连弩。 这个平平无奇的女子竟然有一把连弩? 弩箭连番发射的弓箭下,任是再敏捷的高手也不免捉襟见肘。 两军对战中,一把连弩更是可顶数十兵士,所以它才会是军中一级保密的兵器。可这个女子手中竟然有一把制作精良的连弩,为什么? 显然有同样疑问的不止他一个,他身边的暗影都齐齐注视着那名女子。 令人称奇的是,在如此众多的高手面前,在如此强大的气场威压之下,黑衣女子就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似的,一路走到众人面前,渐渐地,已经越过了连弩为她带来的安全防线。 提着沈重山的暗影身形一动,下意识要去抓她。 可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举动,伸出食指摇了摇,轻笑道:“小哥哥,莫急。我和你手里这个你最多只能抓一个,要我还是要他,心里可要掂量清楚。” “哼。”暗影一声冷笑,根本不与她废话,将沈重山往地上一扔,抬手就去抓她面门。 谁知又是「唰唰唰」一阵箭雨落下,从四面八方而来,他旋在空中根本没有防守之力,霎时被扎成了一个刺猬。 还好身穿重甲,为他挡去了一部分力道。但几十只箭矢入肉的痛楚还是令他难过地皱紧了眉头,掩在面罩后的口中溢出一声短促的呻-吟。 见他重伤坠地,剩余的暗影即刻全神戒备。 黑衣女子却毫不在意地施施然走上前来,停在暗影身前,俯视着他,柔声道:“小哥哥,奴家说什么来着?小孩子家家不听话,非要调皮,看,受伤了吧?” 被她一通羞辱,倒在地上的暗影恨恨咬牙,急怒之下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才那个话痨的暗影倒是又开口了:“喂,你们是什么人,藏头露尾,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敢不敢自报家门,说说自己是干什么的?” “哦?”黑衣女子循声看了看,轻轻一笑,“原来来人里不只有小哥哥,还有大叔啊……唉,长辈提问,照理说奴家本不该无礼的。可这个问题颇为棘手,奴家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想先请教一下叔叔,不如叔叔先自报家门,说说你们是做什么的?” “哟呵,小嘴还挺能白活!”话痨暗影哼了一声,“不过想给老子当侄女,你还差了点意思!怎么着,是先打上一场,试试水,还是干脆亮出底牌,吓唬吓唬我们这群老哥哥?” “打上一场当然不值了……”黑衣女子轻轻一笑,也是一般的云淡风轻,游刃有余,“也不是有意吓唬各位,但这附近的林子里埋伏了一百名弓弩手。弓弩嘛——啊,就是奴家手上这种。 奴家也不认得什么兵器,就是觉得这弩能连发箭矢,颇为有趣。方才你们中也有人实验过了,怎么样啊小哥哥,滋味如何?” 地上的暗影终于缓过劲来,却仍是不发一言,只是冷冷地盯着她。 “哎哟,高手就是高手,都不屑与奴家这样的人搭话。”黑衣女子委屈道,“不过看你这副模样,想来也不甚好过。奴家也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计较了。” “那么各位呢?”她又抬起头来,月色下双眸流转若有光,“各位是想同这位小哥哥一样,尝尝连弩的滋味,还是干脆一点,束手就擒呢?” “束手就擒?”方才那话痨的暗影夸张地笑了一声,“小娘皮,话不要说得太满!你手上这个玩意儿是好使,但也不是没有破绽。咱们几个更不是地上躺着的这些废物点心——哦,兄弟,没说你啊——” 他对受伤倒地的暗影道了句,“既然你们统共就这点本事,那咱们也不必废话。赶紧开干,打完了老子好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一连奔波几日,老子的骨架子都快被颠散架了!” 他在前面唠唠叨叨一阵扯皮,立在陈嘉运身边貌似首领的暗影借机打出几个手势,最后手掌向前一挥,示意行动。 话痨暗影虽然嘴碎,眼角余光却一直留意着那边的动向,见状立即住嘴,双手成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黑衣女子的脖颈抓去。 而黑衣女子看似嘴仗打得过瘾,其实心思七窍玲珑,一双狭长美目紧观六路,首领暗影的微小的动作根本没能逃过她的眼。 见对方话不投机改为动武,她二话不说旋即撤身,身法诡异犹胜鬼魅,愣是在话痨暗影的鹰爪靠近前退到了遍布暗弩的密林里。 「唰唰唰」一阵箭雨瞬时落下,话痨暗影连忙收手,专心对付起铺天盖地的短箭来。 与此同时,他身后二十几条暗影也齐齐飞出,梭子一般的身形卷起阵阵风吟,逆着箭流向钻进了弓弩手隐匿的树林。 第489章 三星笼月 迎客台上一时间沙石与弩箭齐飞,血肉共流矢一色。 沈府客院的阁楼上,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站在打起的轩窗前,望着下方明灭的灯火。 他身后站着一个与他一般高低的侍卫,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白皙的面皮上眶着两只淡然的眼睛。 二人都没说话,檀香燃烧后的袅袅青烟顺着藤萝绞缠的花枝绵延而上,在室内弥漫开沁人心脾的暖意。 “几时了?”宁王忽然从窗畔回过头来,没看身后的侍卫,而是望着窗棂上攀援的淡紫色花朵。 -- 第624页 “快了。”身侧的侍卫沉声道,不知为何,眼波总在他的后背若有似无地飘过,飘过却也不停留,只淡淡勾一下就迅速撤走。 “嗯……”宁王毫无所觉,又转过头去,抬眼望着夜空,“我还是不懂你说的那个什么三星笼月之象。这么看过去,月亮离那三颗星星还远着呢。那三颗星星的分布也毫无规律,如何能正好与月亮的位置重叠?” “你看不懂,是因为咱们站的位置不对。”侍卫道,上前两步立在他身后,抬手遥遥指着殒剑山山顶,“在那里,那个最突出的尖峰上,就会清楚地看到三星笼月之象。此星相一年才会出现一次,也仅仅能持续一个时辰。 只有在这个时辰里,献祭之礼才能完成。而咱们——不,是他们——也只有这一个时辰的机会。” 宁王眯起双目,顺着他的手,望向不远处黑黢黢的山巅。 身后沉静的声音落下,在他耳畔掀起一阵濡湿的暖意。他耸然一惊,蓦然回首,薄怒地盯了侍卫一眼。 侍卫被他凌厉的眼神看得一怔,眼眸闪动,讪讪地低下头去,向后撤了一步。 宁王又在他身上盯了一眼,似乎要用眼神将他钉在原地,然后才又回过身去,望着夜空继续细细研究起来。 时辰一点点过去,就在沈府内所有滴漏同时响过「嘀嗒」一声后,一弯弦月缓缓移过中天,正挂在殒剑山顶。 此处本来有三颗毫不相关的星星,弦月移过来后占据了它们的位置,将它们连了起来。上下两颗抵在弦月的上下两尖,第三颗正好落在月拱的中心。 就在它们位置重合的一刹那,三颗星星同时闪了一下,然后隐匿在弦月之后,彻底掩藏了光芒。 而原本昏黄的月色仿佛吸收了它们的光亮,忽然变成了皎洁的银白。 清辉洒下,有一缕落在殒剑山顶,透过那个碗口大的小洞,正照在下方的晶石之上。 奇迹发生了。 方才还灰蒙蒙的镜面忽然流光溢彩起来,灰色的杂质像是会流动,一翻翻涌搅动后纷纷淡去,晶石变得通透无比,若非上面浮动着一层朦胧的光晕,简直像是突然消失了一般。 晶石下方的情景一览无余,一直守在晶石旁边的三人当即俯身到晶石镜边,来不及惊叹造物之神奇,纷纷低头向下看去。 只见下面是一个空间颇大的山洞,无数紫晶石如春笋一般从洞壁涌出,凌厉的棱角,切割出无数光滑的镜面。月光洒在上面,流转出绚丽无匹的华彩,让人有种身在仙境的错觉。 无需介绍,这一定就是寒氏月口中那个布满紫晶石的幽洞。 晶石镜正下方是一个圆形的水池,里面盛着淡粉色的液体。 液体的质地有些粘稠,看不出是什么,非要打个比方的话,大概与女孩子爱喝的玫瑰蜜露有些许相似。 液体中似是有什么东西,体积极小,但数量惊人,上下挣扎浮沉着,细微的动作在液体表面荡起点点涟漪。 月华的照射似乎给它们提供了必要的养分,它们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到得最后,整个池面犹如暴雨滂沱的水面,闪烁起连片星子。 看到眼前之景,凌萧不由一怔,不久前那个荒诞的梦境又一次在他脑海中浮现。梦中的血池,血池中星星点点的不明生物,竟与眼前这方水池一般无二! 寒氏月跟他介绍献祭之礼时,只说幽洞中有一蛊池,却并未形容过蛊池的样子。 原本他以为梦中的池子只是自己的幻想,可看到眼前一幕,他忽然不敢确定了。 巧合?可如此诡谲之景,是轻易想象得来的吗?若不是,那自己梦中之景怎会与幽洞中的蛊池完美重合?难不成……这个地方自己之前曾经来过?这个蛊池,自己之前曾经见过? “那是什么?”正在他惊疑不定之时,赵菁芜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抬起眼来,正好看见她望着晶石镜下方打了个冷战。 “那就是蛊池。”寒氏月也幽幽地望着下面。 “蛊池……”赵菁芜低声呢喃,“那那些东西……那些跳动的……就是血蛊?” 寒氏月缓缓点了点头:“血蛊长期在黑暗之中休眠,月光的到来给了它们刺激,让它们从休眠的状态中活了过来。” “一会儿阮哥哥就是要下到这里面去,让这些虫子喝他的血?”赵菁芜有些不忍,又有些反胃地皱起了鼻子。 凌萧也默默地望着寒氏月。 寒氏月看了他们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幽暗,不知想到了什么。 赵菁芜便不再说话了,三人静默地望着下方的蛊池,看着它越来越活跃,活跃得像是一面巨大的沸腾的油锅。 不多久,蛊池边的地面上投下一个人影。身形修长而单薄,似是披着什么东西,从肩膀处一泻而下,勾勒出清晰的骨线。 慢慢地,人影向着蛊池的方向缓缓而来。终于,在晶石镜下现出身形。 长发披肩,赤着脚,身上披着一件月白的斗篷,苍白的脸上退去了红妆,没有半点血色。 三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赵菁芜道:“阮哥哥,是阮哥哥来了!” 第490章 献祭之礼 “阮哥哥,是阮哥哥来了!” 赵菁芜的声音不小,可一镜之隔的沈青阮却仿佛没有听到半点动静。他静静地盯着蛊池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径直望着他们的方向。 -- 第625页 赵菁芜立刻对他招了招手,可他却视而不见,目光掠过她的身影,并未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只是微微眯眼,望着头顶的虚空看了一会儿,就又低下了头。 “他看不见我们?”赵菁芜惊讶道。 “应该是。”寒氏月道,眉心也微微拧紧了。 大概是时辰到了,沈青阮又向着蛊池走了几步,然后伸出一只赤足,迈了进去。粉色的池水瞬间吞没了他的脚踝。 在他接触的池水的一刹那,三人明显看到那些蛊虫齐齐静了一下。但接下来,它们就如同渔汛一般,疯狂地朝着一个方向涌了上来。 沈青阮停了停,身形巍然不动,头低垂着,看不清表情,无法猜测他此时的感觉。 像是适应了一会儿,他又将另一只脚踩进水里。这次淹没的地方更靠上一些,大概到了膝窝。宽大的斗篷铺散在水面,像一朵静谧的莲。 看样子,池边大约砌有一道石阶,他正踩着阶梯,一步步往下探去。 在池水没到腰腹时,他停下脚步顿了顿,然后继续水平前行,最后停在池子中央。 那里似乎有什么可以坐卧的地方,隐在水中,三人在上面看不清楚。 沈青阮就在此处坐了下去,仰面躺倒,正在池水将将淹没脖颈的地方停住,整个身子都隐没在水下,只露出脖颈和头颅。 这下他的脸平仰向上,不再有黑发的遮蔽,完全暴露在三人面前。 只见他双眼紧闭,脸色苍白而淡漠,没有半分表情。墨黑的长发在他身后铺散开来,好似一匹上好的玄色锦缎。 宽大的白色斗篷似乎也是由锦缎制成,一开始在水面漂浮着,慢慢吸饱了水,就渐渐沉寂了下去。 凌萧扶在晶石镜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扣紧了,自从方才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他的心就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此时望见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的情绪越发激荡,甚至连双唇也跟着微微颤抖。 他就打算自己一个人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默默经受这一切吗? 凌萧心中暗道,愤怒,难过,以及其它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翻涌上来,搅得他一颗心几乎拧了个个儿。 然而晶石镜下的沈青阮丝毫察觉不到外界的动静,他就着这个姿势稍稍适应了一会儿就又坐起身来,伸手到左脚脚踝处轻轻动了一下。接着是右脚,同样的动作。 做完后,他似是有些不适,调整了一下坐姿才又躺下身去。 然后轮到左手,同样是简单的两三下。做完后,他仰面躺好,把斗篷的带子放进上下齿间。 接着右手伸直抬到与肩平齐,缓缓垂落到水里,停在某一处,轻轻动作了一下。 “阮哥哥他……是在把自己绑起来吗?”赵菁芜迟疑道。 寒氏月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凌萧知道他是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这么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将自己像牲畜一般捆缚起来,当真如同献祭的祭品,是何等的屈辱和难堪! 然而更为可怕的是,捆绑可能并不只是一个仪式。万蛊噬血的巨大痛苦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但祭礼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他们将自己捆绑起来,其实是在保自己的命! 一想到此处,他的呼吸便忍不住重了起来。十指死死扣住光滑的镜面,似乎恨不得在上面抠出十个洞来。 自从沈青阮下到蛊池中来,池中的蛊虫就兴奋地如同疯癫,疯狂挣扎扭动着,前赴后继地涌到他身边,却又被斗篷隔住,只能焦急地四处乱撞。 沈青阮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体贴地将头歪向一侧,口中使力,系着斗篷的带子登时散落开来。 裹身的白布退去,蛊虫蜂拥而上,在他身上扭动出一个人形的旋涡。 他眉心微动,轻轻颤抖了几下,紧闭的双目猛然睁开,痛苦之色几乎要从眼眶中溢出。 隔着虚无的晶石镜,凌萧觉得他正直直地望向自己。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似乎在无声地诘责着他,就像在那个荒诞不经的梦里,悲愤地质问他,为何要喝自己的血。 猝不及防的,他的心理防线忽然崩塌了,之前做出的种种预设统统变成了狗屁,他像个傻子一样「嚯」地一下站了起来,整个人都在抑制不住地发抖。 本以为自己激烈的行为会惊到另外两人,可下一瞬,赵菁芜也在他身边站了起来,双手掩面,竟是在低低抽泣。 寒氏月也罕见地没有去安抚她,而是继续呆呆地望着下方,半跪的身形像是被石化了一般,手指紧紧抓着地面,十根指尖全部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 “要多久?”凌萧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足足过了半晌,寒氏月才从俯跪的姿势抬起头来,颓然坐到一边:“一个时辰。足足一个时辰。他要在这个该死的池子里,躺足一个时辰!” 「啪」的一下,他一掌击在身旁的地面上,忽然以手抱头,痛苦地蜷缩起来。 没有人见过寒氏月如此失态的样子,凌萧怔怔地望着他,赵菁芜更是惊地连哭都忘了,也跟着他跪在一旁,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脸。 望着他们相拥在一起,互相安慰的样子,凌萧心中忽然涌起了一阵强烈的酸楚。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天大地大,可他却无处可逃。最后,他强提着一口气,又坐回晶石镜边,默默地注视着下方的一切。 -- 第626页 这一会儿的功夫,沈青阮已经闭上了眼,除了眉峰仍在轻轻颤动,看模样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那些蛊虫也不像一开始那般疯狂,扭动的幅度小了下去,池水平静了少许。但也只不过是少许,整个蛊池还是如同沸腾一般,飞溅着粉红色的汁液。 渐渐地,池水的颜色深了,变成了淡淡的玫瑰红。凌萧知道,那是他的血。 蛊虫喝了他的血,变成了颜色更深的蛊虫。而他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苍白得如同瓷片。 那由血色撑起来的,被他无数次惊叹过的好颜色,如今只剩下一层脱了水的壳。 他从不知道,原来一个人没有了血会变得这么得白。而他也从未有哪一刻对一种颜色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憎恶,憎恶到不能忍,憎恶到想杀人,想看到漫天血雨飘摇,将整个世界都染成绚烂的红! 沈青阮渐渐没有了知觉,眉峰也不再颤抖,远远看去,他浸泡在玫瑰色的池水里,静谧得如同一个不谙世事的瓷娃娃。 除了池水的颜色还在逐渐变深,蛊池中的动静也小了许多。那些蛊虫大概是喝得累了,已经心满意足地进入小憩状态。 第491章 你家少爷,我家少爷 幽洞外几十丈下的迎客台上,血战仍在继续。 交战双方皆浑身浴血,众人都杀红了眼,血肉箭矢齐飞,二十丈见方的土地如同被血浸泡了一般,就连花木都在鲜血的洗礼下变得妖艳起来。 一众铠甲暗影虽然身怀绝技,但耐不住对方人数是自己的几倍,且手持利器,斗了这么久众人皆有些力竭,胜局开始慢慢向着敌方倾斜。 “他奶奶的,老子偏不信这个邪!”激斗中,忽然扬起一声爆喝,一条暗影暴怒地冲到一旁的月季丛中,不顾纷纷射来的箭雨,一把揪出了藏匿其后的弓弩手。 双手交错,「喀」的一声,碗口粗的脖颈应声而断,口中一蓬鲜血尽数喷洒在他的脸上。 而他一张脸仅剩铜铃双目还清晰可见,其余裸露的地方都被染成了赤红,就连银色面罩也镀上了一层血色,被烈烈火光一映,变得幽暗恐怖起来。 手中的尸首坠落下去,他也不受控制地晃了晃。黑熊一般壮硕的身子跪倒在月季丛中,五颜六色的花瓣被他熊掌一般的大手打飞了一地。 “章兄……”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扶住了他,“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没事!”章黎大吼一声,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就这么几个宵小,还不够老章我塞牙缝的!峨峨兄不必担心,安心迎战便是!” 这位峨峨自然就是崔峨峨,他手持双剑,一黑一白,就连脸上的眉毛胡须都是以鼻梁为中线,一侧乌黑,一侧雪白,在明灭的火光下越发显得有些诡异。 “好,那便再战!”崔峨峨道,“大哥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到了,届时有了援军,这一仗咱们便稳操胜券了!” “好!”章黎从胸腔中爆发出一声嘶吼,双手成爪,向着花木更深处攻去。 这次他们一行三十人,皆是京里一等一的高手,其中还有十八位大内影卫,皆是传奇人物,奉皇命前来,第一要务就是捉拿沈重山,并接管他手下的兵权。 但抓一个人容易,可要管控十万兵马却不是旦夕间的事。 他们压力重重地来到虞州,就发现与清凌凌的虞水不同,虞州城里的水竟然已经浑到了低头不见影的地步。 见势不妙,他们的头领大哥即刻动身去临州征调援军。可距离此处最近,且不在沈重山管辖范围内的驻地是五百里外的南州。 五百里,便是神骏宝马,来回至少也要两三日功夫。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够了。 可头领还是去了,事先约定好,不管能不能调到援兵,七月初七夜他都一定会回来。 现如今夜已过半,可无论是他还是他征调的援兵都连个影儿都没有。眼见着形势越来越不乐观,章黎心中不由焦躁起来。 就在他思量的功夫,前方又是一阵呼啸声过,数十发箭矢不要钱似的向着一道身影射去。 那道身影悬在半空,呈攻击态势,看着单薄得紧,似乎还是个半大孩子,身上也没穿铠甲。这一阵箭雨过后,怕不是要被穿成个刺猬,焉还能有命在? 对个孩子都下得了如此狠手,章黎心下恼怒,也不论与对方与自己非亲非故,不管不顾地冲将上去,一把把人抢了下来,用自己覆盖着坚甲的手臂为他挡下纷纷而来的箭雨,然后拖着他躲进了一旁的草稞子里。 “不用你!”谁知,他正忍痛拔出手臂上的弩箭,那少年却不知好歹地推了他一把,怒火朝天地挥舞着手中长剑,又要出去送死。 章黎最是看不得的就是这种没头没脑的愣头青——虽然他自己也好不了哪儿去—— 一巴掌打在他脑后,大吼道:“小子!那是连弩发出来的箭,连成串的,你没穿铠甲,冲出去不是找死吗?” “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死犟牛的人好过!”少年却毫不领情,丹凤目狠凌凌地瞪了他一眼,怒道,“你们又是什么人?上山来也是来找我家公子的麻烦的?” “嘶……”章黎忽然意识到这孩子跟别人不大一样,脑子大小似乎与身高不符,不由皱眉道,“你家公子是谁?” “我家公子就是我家公子!”少年怒道,随即破口大骂起来,“你们这帮龟孙,人人憋着一肚子坏屁,不是要我家公子的钱,就是要我家公子的命。现在我家公子都快死了,你们还是不肯放过他,狗一样跑哪儿追哪儿。我……我要你们都去死!都去给我家公子陪葬!” -- 第627页 说着说着,他的眼眶忽然红了。章黎见状不由一怔,想了想,不确定道:“你家公子……是不是阮少爷?” “呜……”谁知,一听这个名字,少年忽然哭了出来,眼泪啪啪掉了一地也倔强地不肯擦一下。 章黎却一下子精神起来,忙问道:“那你见着我们家少爷了吗?他和阮少爷在一块儿吗?” 少年还是瘪着嘴大哭,听他问话也不答,倔强地望着一旁的虚空。 “快说呀!”章黎不禁急了,抓着他晃了晃,“我家少爷是不是跟你家少爷在一块儿,你快告诉我呀!” “谁管你家的什么狗屁少爷!”少年被他闹得烦了,回身猛推了他一把,“你们都不关心我家少爷的死活,只想着自己。那我也不告诉你,急死你!” “嘿你个熊孩子……”章黎瞪圆了一双虎目,想了想,又压下心头焦怒,尽量和缓道,“我家少爷姓凌,单名一个萧字,是凌大将军的……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但他和你们阮少爷是好朋友,特别好的朋友,他这次下西南就是为了你家少爷。 你肯定见过他,快告诉我,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怎么这边都打成这样了,他们还不露头呢?” 少年似是哭得累了,满腔憋屈哭出来以后整个人也清醒了些,抽噎了几下,沉声道:“他们在山顶。” “山顶?”章黎抬头看了看前头黑黢黢的山峰,“他们在那儿做什么?” “我不知道!”少年不耐烦道,“你问完了没?问完了就放我走,我还要去抓死犟牛呢!” “什么死犟牛?”章黎皱起了眉,想了想又问道,“你当真不知道我家少爷在山顶干什么?” “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们不告诉我,怕我说漏了嘴,现在你问我我问谁去?”少年越发不耐烦,“你到底有完没完,说够了就出去打架!在这儿躲着算什么,胆小鬼吗?” “诶,你……”闻言,章黎的自尊心大声叫嚣了起来,“妈的,甭管少爷在山顶干什么,总得先解决了这边才能免除后患。好,走!孩儿随爷爷出去,杀这帮龟孙个片甲不留!” 第492章 丧家之犬 章黎甫一松手,少年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他紧随其后,跟着少年脱兔一般的身影,在林中搜寻起来。 对方的身手其实远在他们之下,唯一的优势就是连弩。单是连弩也没有那么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人数众多,箭矢充沛,且隐在暗处,防不胜防。 但只要找到他们的藏匿之处,进到近身攻击的范围之内,想要打杀这帮狗贼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少年显然与他一般想法,他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接连揪出了三个弓弩手。章黎同他打配合,一个侦察,一个绞杀,二人默契无间。 可想要缴获他们手中的连弩为己用时,二人却惊讶地发现所有弓弦都被他们在临死前割断了。 章黎恨恨地将连弩扔在脚下,给少年使了个眼色。二人正要继续向前,忽听「簌簌」一声,前方又传来一阵轻响。 接着一片茉莉花丛动了动,后面隐约浮现出一个模糊的暗影,看着像是一个人的头顶。 见又有目标露头,少年目光如电,一眼扫定位置,冲章黎招呼了一声便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章黎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这种感觉他形容不出,也说不出为什么,大概是经历的战斗多了,生出来的一种直觉吧。他连忙冲少年喊道:“等等!” 可少年却充耳不闻,转眼就到了近前。「扑扑」在花丛后扫打了几圈却没看见半个人影,刚要起身,一只冰冷的箭头已经抵在了他的颈侧。 “咦?小湛卢?”来人轻轻哼了一声。 湛卢立刻听出了他的声音,暴喝道:“关勇你个王八蛋!” 章黎远远瞧见这一幕也高声怒斥道:“狗贼,放开他!” 可话音刚落,一阵「嗖嗖」声就向着他的方向铺天盖地地射了过去。章黎无法,只得翻滚着躲了开来。 “啧啧……”见麻烦跑远了,关勇回过头来,盯着湛卢倔强的脖颈不满地砸了咂嘴,“小湛卢啊小湛卢,小小年纪,这么不懂礼貌,你家公子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的?” 湛卢勃然大怒:“说我可以,敢带上我家公子,我……” “你怎么样?”关勇冷冷一哼,手下弓弩往前一送,箭尖登时在他细嫩的脖颈上划出一道口子,鲜血顺着筋脉淌了下来。 湛卢吃痛,心下却怒火更盛,也不顾颈间威胁,头一扭,竟然要贴着箭尖转过来。 见他不要命,关勇心下一惊,又怕纠缠起来自己不是对手,便眼疾手快地在他颈间一砍。 湛卢立时瘫软下去,委顿在地不动了。他一把把人扛到肩上,颠颠地向密林深处走去。 “老爷,逮着一条大鱼!”章黎正在林间仓皇闪躲,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高喊。 他猛地抬头一看,就见一条大汉肩上扛着个人,正朝一边的树丛走去,看服饰正是方才那名青衣少年。 他心下一紧,可眼下无计可施,连弩攻势正紧,他只能继续在阵阵箭雨中狼狈逃窜。 沈重山在开战后不久就被黑衣女子趁乱从对方手中夺了过来,如今正在弓弩手围成的圈子里休息。 见关勇扛着湛卢过来,他双目一亮,满面阴云登时转晴,甚至朗声得意一笑。 -- 第628页 关勇把湛卢扔在地上,又蹲下身去揪住他的衣领,劈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湛卢应声而醒,迷糊了一会儿,转目四下望了望,见到沈重山一张得意的大脸不由怒从心起,「哇哇」叫着就要翻起身来揍人。 关勇反手一支短箭,没用弓弩,直接用腕力钉进了他的肩胛。 湛卢浑身一颤,低头看了看,没管咕咕流血的伤口,抬起一双血红的眼,冷冷地盯着他,似是要用目光在他身上烧出一个洞来。 “看,看什么看?”关勇被他盯得发毛,不由心下恼怒,上前又是一个大耳刮。这下他使足了全力,打得湛卢口角流血,头也狼狈地歪到了一边。 “这是替老爷打的!”见了血,关勇似是被刺激了,目光兴奋起来,抬手又是两个耳光,“这是替大哥打的!” “这是替爷爷我打的!” “这是替我手下的兄弟打的!” “这是替今晚牺牲的壮士们打的!”「啪啪」声不绝于耳,说到最后他实在找不出理由,已经开始胡诌八扯,什么「这是替刺史府门前的石狮子打的」,「这是替我家的看门狗打的」,「这是替醉红楼的小艳娇打的」,简直是胡说八道,信口拈来。 湛卢一开始还狠狠地瞪着他,打到后来他的脸高高地紫胀起来,大掌扇来扇去,扇得他头昏脑涨,眼前一片金星,耳中嗡嗡蜂鸣,意识渐渐模糊,再也感知不到外界的动静。 “行了!”就在关勇双目赤红,打算替昨晚饭桌上的肉包子讨还公道的时候,沈重山终于出声制止了他。 他缓步走到湛卢身前,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嗤笑道:“真想不到,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湛卢小少爷竟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先前是谁跟我趾高气扬,狐假虎威来着? 现在怎么像条癞皮狗一样瘫在地上?你的神气呢,啊?你那个目中无人的主子呢?他不是很疼你吗,这次怎么没带上你,任你在这刀剑无眼的战场上送死呢?” “唉……”说了这一通,他的气顺了些,松手站起身来,顺便拍打了一下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都说打狗要看主人,但狗就是狗,主人一旦没了,就是条丧家之犬,连给人煲汤人都嫌肉骚! 老爷我跟条狗也无话可说,阿勇啊,把他丢到后面去,看好了。等他那个主子出来,这条狗还有大用处呢!” “呵呵,是!”关勇心中也甚是畅快,得令后狞笑着抓住湛卢顶发,也不顾满地砂石尖利,一路把他拖进了树丛深处。 第493章 极速营救 转眼间,湛卢就被关勇拖进密林深处不见了。章黎还在试探着过来营救,但此处的防卫太过严密,几乎每隔几丈就有一个弓弩手,密布的箭雨下他根本没有一点突击的机会。 “妈的,老子今天还就不信这个邪了!”他暗暗骂了一句,打算破釜沉舟,做最后一搏。 身上的铠甲太过碍事,银闪闪的,反射了火光还容易暴露位置。他狠狠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铠甲卸下来,顿时觉得身轻如燕。 铠甲还有用,他借着身前灌木的掩护,捡了几根粗壮的断枝,做成一个支架,把铠甲套在上面,做成了一个假人。 拖着喀啦喀啦的假人在灌木丛中走了一阵,他四下观察了一下,选定了一个位置,迅速将支架插在地上,把铠甲架了起来。 不出所料,铠甲刚刚冒了个头,一阵箭雨便呼啸而来。他接连翻滚几下,躲到了箭雨的射程之外。 “哼,以你娘的狗头道,还你娘的狗头身!”他得意一笑,趁着敌人的注意力都被铠甲吸走,抓住这一点得来不易的空隙,大着胆子在林间疾奔起来。 “不好,有诈!”不多时,敌方也发现了不对,树林里响起几声惊呼。然而已经晚了,章黎已经越过最险要的一段,摸到了包围圈近前。 都说灯下黑,这群弓弩手也瞪着一双招子,只知道往远处张望。 章黎死死猫在距离他们不到一丈的一株大树后面偷眼看去,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些人其实只是一帮蠢得不能再蠢的乌合之众,嘴里呜哩哇啦说着南腔北调,喝骂吐痰,毫无纪律可言。 方才就是你们这帮龟儿子把老子兄弟几个打得东躲西蹿,他暗暗啐了一口,真他妈窝囊! 见一众弓弩手的精力都集中在铠甲附近,根本没人注意到近前,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屈指一弹,「啪」的一下,击断了右前方三丈处的一株花枝。 “那儿!”弓弩手中立刻有人喊道。 「嗖嗖嗖」,又是一阵箭雨,向着花枝附近激射而去。瞅准这个间隙,他提身暴起,一起一落间,双手一拧,离他最近的那名弓弩手轰然倒地。 这下众人终于发现不对,纷纷纠正了方向。至少数十支短箭在一瞬间灭顶而至,将还没死透的弓弩手射成了刺猬。 章黎仓皇间逃不出太远,肩头上也中了三箭。眼下他没有铠甲,这三支短箭实实在在地钉进了血肉之中,有一支甚至射穿了他的肩骨。 “唔……”他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在这儿!”听见动静,立刻有人向着他的方向小跑过来。「嗖嗖」几声过后,又是十发箭矢落在他脚边。 此地不宜久留,他当机立断,没有选择逃离,而是反其道而行之,继续向树林深处冲去。 -- 第629页 这里离沈重山的休息之处已经十分近了,他甚至已经听到了他那个贴身侍卫粗鲁的呼喝声,显然弓弩手的惊叫也引起了他们的警觉。 这只鹰犬手中也有一只连弩,但不会轻易发射,因为一次发射后,再装箭矢需要一段时间。 可他也不能因此托大,毕竟距离实在太近了,但凡这十发箭矢中有一发射中他的要害,他都必死无疑。 所以,他耐着性子在树丛中等待着,等待一个一击而中的机会,既救出那个孩子,最好还能一举擒住沈重山这个罪魁祸首。 双方暗暗角力了一段时间。终于,见手下迟迟找不出来人,沈重山率先沉不住气了。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然后将关勇唤到近前,低声嘱咐了什么。 周围的噪声有些大,章黎只隐约听到「小王八蛋」四个字。 略一思量,他猜测沈重山应该是觉得不放心,要手下把那个孩子也带到前来,一并看守着。 机会来了! 章黎心下一喜,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关勇得令,一转头又进了树林,只余沈重山一人在树下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就是现在!章黎飞身暴起,如猎豹一般猛地冲了出去! 见树丛中忽然窜出个人来,沈重山不由大惊失色。章黎冷冷一笑,伸手向他肩头抓去。 可就在他的手指将将够到沈重山的前一刻,一阵尤为尖利的呼啸声忽然从身体一侧传来。 他心下一惊,转头看去,就见一支长箭正向着他的方向遥遥射来。原来他们不仅有连弩手,还安排了大弓箭手,专门护卫在沈重山左近! 操!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个!他心下一凉,不禁狠狠骂了句娘。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给他反应了,二石大弓射出的弩箭与连弩的短箭完全不在一个量级,这样的长箭,这样的力道,这样近的距离,他心下明白,自己小命休矣。 可就在他闭目等死的下一刻,又是一阵细细的破风声传来。这个动静颇为熟悉,电光火石间脑海中闪过了什么,他猛地睁开了眼。 果然,只见一个黑不溜秋的小东西穿透黑暗,急速射来,正打在那支长箭的箭头之上。 长箭顿时偏了方向,擦着他的鬓发射进了他身后的树干。「咄」的一声,猛地将他拉回现实。他一下子回魂,大口喘起了粗气。 定了定神,他又想起先前的任务,立即反身去抓沈重山,却不料抓了个空。 定睛一看,就见这小子也甚是奸猾,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逃到了身后的密林里。 而关勇的呼叫声已经很近了,他心下略一权衡,当机立断向着另一侧突围而去。 第494章 红面赤甲 被方才这一出一搅和,密林中的防卫有些混乱,章黎趁乱摸黑,很快就逃出了重围。 定睛一看,果然,方才暗器射出的位置立着一个浑身红甲的暗影,面上也罩着红色的面具,整个人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在重重火光的映射下不怒自威。 “大哥!”他不禁心下狂喜。 “大哥回来了!”四下也响起惊喜之声。 一喜过后,章黎下意识地往红甲人身后看了看,却只见空空如也。 崔峨峨飞身掠到近前,也是当先看了红甲人身后一眼,见没人不由皱眉询问。 “没来得及。”红甲人沉声道,声线有些奇怪,男子的低沉里又带了几分女子的阴柔,“我放心不下,半途折返,言奇一个人去的。” 崔峨峨眉目一紧,但很快收敛了情绪,道:“那样也好,虽然迟一点,但援兵总归会来。” 闻言,红甲人却只是不明所以地哼了一声,四下看了看,道:“怎么这么狼狈?” “他们有连弩。”崔峨峨简明扼要。 “连弩?”红甲人怔了怔,怒极反笑,干涩的声带发出「桀桀」怪声,“呵呵,好!好啊!好手段,好魄力!” 闻言,崔峨峨眸色一闪,微微垂下了头。 “姓沈的如今何处?”红甲人又道。 章黎连忙上前,一指方才的地方,道:“就在那片林子里。” 红甲人看了他一眼,二话没说,飞身掠了过去。带起来的疾风把章黎唬了一跳,他定了定神,回身对崔峨峨道:“嗬,老大真是,还是那个急性子,一点没变哈!” 而崔峨峨眼中却阴云密布,四下看了一眼,低声对他道:“援兵可能来不了了,咱们这一战要棘手了。” “啊……啥?”章黎登时傻了眼。 崔峨峨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噤声:“莫要颓了士气,此事你心中有数便好。此战咱们占尽下风,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尽人事,听天命了。” 这边说话的功夫,树林中的包围圈里已经力战了好几个会合。 新到的敌手太过强悍,战场上剩余的弓弩手几乎全部聚集了过来,从四面八方向圈子中心的红甲人射出遮星蔽月的箭雨阵。而红甲人却不知如何做到的,在箭阵中旋转翻覆,愣是一支箭都没沾身。 然而虽然没有受伤,他也没能更进一步,始终在原地同敌方周旋着。短箭夹杂着长箭,他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不多时,也呈现出力竭之兆。 “阁下!”这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这么周旋下去怕是无穷无尽,不如咱们暂且休战,稍作谈判如何?” -- 第630页 闻言,四周的箭阵停了停。 红甲人也收住攻势,长身肃立,望向声音的来处。 树林中施施然走出一个全身黑衣的女子,站在一众手持连弩的壮汉身后,对他遥遥施了个礼:“阁下功夫太厉害,奴家这点微末本事上不了台面,就不去您跟前献丑了。” 红甲人没有与她废话的兴趣,直接道:“谈判?谈什么?” 黑衣女子嫣然一笑:“谈判么,当然是找一个于您于我都有利的法子,既能免了流血牺牲,又好回去跟各自的主子复命。” “哦?还有这种两全其美的好事?”红甲人轻轻一嗤。 “那是当然……”黑衣女子不以为忤,施施然道,“有问题就有解决的法子,单看您愿不愿意合作了。” “哦?”红甲人似是对她的话颇感兴趣,闻言微微眯了眯眼,道,“姑娘高见,在下洗耳恭听。” 黑衣女子沉着地笑了笑,问道:“不知阁下此来殒剑山是为了什么?” 红甲人哼了一声,似是有些不满:“在下在等姑娘的解决之法,姑娘却又给在下提了一个问题。如此行事,很难让人信服啊!” “哈,阁下言之有理,此番是奴家的不是。”黑衣女子从善如流地笑了笑,“这样,不如由奴家先开口,告诉阁下我们上山来的目的,阁下听了再决定要不要与奴家交换消息,如何?” 红甲人不置可否,只冲她抬了抬下颌。 黑衣女子会意,微微一笑,道:“奴家这边么,要的是沈大公子的项上人头……” “呸!干你娘的……”她话音未落,章黎已经狠狠啐了一口,刚要继续骂,却被红甲人抬手阻住了。 “沈大公子的项上人头?”红甲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为何?” “这可是第二个问题了哟!”黑衣女子巧笑倩兮,“阁下若想提问,就要先回答,有来有往谈判才能继续嘛!” 红甲人沉吟了一下,道:“姑娘爽快,在下也不卖关子。我们此来,是要捉拿你身后的这个人。” “哦?”黑衣女子回头看了眼满脸阴郁的沈重山,回身道,“这又是为何?” “不便相告。”红甲人干脆道。 “嗯……”黑衣女子了然地点了点头,“这倒与奴家这边的规矩一样,我们也是不便相告。” 谈话遇阻,二人齐齐沉默了片刻。 还是黑衣女子率先打破沉寂,轻轻一笑,道:“其实,咱们也不必事事都知道得那么详细嘛,单就目的而言,阁下与我们其实并不冲突。” 此话一出,旁人还未品出什么,沈重山率先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言外之意,不由惊道:“你……你这是何意?” “沈大人……”黑衣女子回过头去,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奴家是与你有约,但约定的是助你一臂之力,攻上殒剑山。至于你自身的安危,可不在奴家操心的范围内哟。” “你……你怎么是这种过河拆桥,背信弃义的人?”闻言,关勇也大惊失色。 被人当面诋毁,黑衣女子却只是轻轻一笑,抬眸玩味地看着他:“哎呀,听起来关侍卫会的成语还不少嘛!那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两个词语,叫做「快快长大」,「独立行走」呢?” “你!”关勇猛地涨红了脸,压下气去不禁狠狠骂了起来,“妈的,婊子就是婊子,翻脸比翻书还快!” “行了,闭嘴!”沈重山怒斥一声,又转过头去,阴沉沉地望着黑衣女子,“姑娘话说得没错,但好像忘了一件事——”他幽幽地望着她,“珠子……” 他说得极为笼统,火光中的眼神也晦涩不明。但黑衣女子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闻言轻轻笑了笑,反问道:“哦?这么说来,大人的计策是成功了?” 沈重山心虚地眨了眨眼,但很快又挺直了腰杆,道:“自然!” “呵……”黑衣女子微微一笑,目光似有若无地在他的前襟勾了一下。 沈重山立刻紧张起来,他的计策成功个屁,偷鸡不成蚀把米,蛊没下成,还差点把自己的女儿搭进去。 眼下那枚红鲤珠还好好地待在他胸口的白丝绢里,跟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一样毫无用处。 不过这些话他当然不能说出来,只能淡淡地望着黑衣女子,竭力装出一副成竹在胸之态。 “那倒奇了……”黑衣女子抬起一只手,轻轻支着下颌,“奴家怎么记得前几日大人急匆匆地闯山,说是令爱中了蛊毒,只有你能解呢?哎呀……什么蛊毒这么厉害,沈府那么多医术高超的医官都不顶用,非要大人你才行?啊……难不成是……” “咳……”沈重山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就是阿芜生了急病,娘胎里带出来的癔症,只有我知道解法。你们这些没当过父母的,如何知道养孩子的艰辛,一日日就知道大惊小怪!” “哦……原来如此吗?”黑衣女子挑眉一笑。 沈重山不想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又道:“蛊毒不蛊毒的都是小事,姑娘爱信不信,我也懒得多说。但还有一件事,姑娘却不得不慎重考虑—— 虞州十万兵马,现已尽数候在殒剑山下。只等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攻上来驰援。 哼哼,十万兵马……光是人数,就足以把这山头踏成平地。届时无论诸位有何通天之能,怕都逃不出我沈某人的手掌心!” -- 第631页 听闻这话,黑衣女子才变了脸色。她转了转眼珠,忽然换了一张脸,咯咯娇笑道:“呵呵,大人的实力,奴家如何敢不敬服呢?只不过方才杀得太厉害,流了这么多血,奴家看着不忍,有些怕了,这才说了蠢话。其实大人的话奴家怎会不信呢,一枚珠子而已,大家都太较真了……” 安抚了沈重山,她又回头望着红甲人,歉然道:“阁下,奴家这厢跟您赔不是了。但如您所见,我与沈大人有约在先,如今约定依然作数,那双方便该休戚与共,抛弃同伴这种事,奴家是断断做不出来的。如此,与阁下您的谈判就只能先行中断了。” “嘿,你这个小娘皮倒真是有意思!”闻言,章黎讥讽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张脸皮修炼得比城墙还厚。喂,你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才遮着脸,不敢让人看的啊?” “好了……”红甲人制止了他的连讽带刺,对黑衣女子道,“旁人三言两语,吹几句毫无根据的牛皮,就又把姑娘的心思勾回去了。如此摇摆不定,这判不谈也罢。 反正你我双方势均力敌,拼的不过是谁的后劲更足,谁更能豁出命去而已。 咱们兄弟虽然人数占劣势,但却都是实打实的真功夫。而姑娘依仗的不过是连弩,这么些时候过去,想来箭矢也剩得不多了。 我们也不必与你硬碰,诱导着你们把箭都放完了,那连弩就是个摆设。 用不了一刻钟的功夫,诸位便都化为祭山的亡魂。这么想一想,似乎再战下去,于我们的利处才更大一些啊!” “哦?”闻言,黑衣女子却毫不慌乱,媚眼微眯,射出一缕精芒,“阁下当真如此笃定吗?那不若奴家先给阁下看个东西,阁下再决定要不要把方才那番话吞回去,可好?” 第495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黑衣女子说完轻轻拍了拍手,自她身后立刻押上来一串俘虏。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当首是朝廷钦使陈嘉运,后面跟着沈氏二老爷,三老爷,湛卢,断了腿的魏永澄,还有一连五名铠甲暗影。十几人都耷拉着脑袋,不知是受伤太重,还是被敲晕了,都昏迷不醒。 “卓兄,桑兄,尉迟……”章黎大惊失色,回头望着崔峨峨,“怎么会?” 崔峨峨摇了摇头,眉头紧皱,显然方才局势太乱,他也没料到己方已经折损了这么多人。 “看样子,阁下似乎有些吃惊啊。”黑衣女子咯咯一笑,“这些只是生擒来的俘虏,还不算方才中箭死了的。阁下一来就只顾着逞英雄,大概还没来得及清点一下己方的伤亡人数吧?不如就在这儿点点名,看还有几个兄弟侥幸苟活?” 红甲人带着面具,看不清喜怒。但章黎看到他身侧的双拳紧紧握起,显然心头已是怒极。 他不说话,对面黑衣女子也不急,一双魅惑的眼睛静静地审视着他。 双方正僵持着,忽然,俘虏队伍里有人哼了一声,悠悠转醒。 众人转眼望去,就见陈嘉运晃着须发花白的脑袋睁开了眼,懵懂地看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了黑衣女子身上。 “陈湘湘!”他厉声喝道,又指着沈重山,不敢置信道,“你们……你们竟然……” “诶,大人请注意言辞。”黑衣女子回身望着他,“这话让您说的,好像奴家与沈大人有一腿似的。这种事奴家倒是不介意,不过沈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专情,听了怕会心里不舒服哟。” “你……你们……唉!”陈嘉运仿佛还是不敢相信眼前一幕,但恨恨了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仰天长叹。 倒是沈重山颇为意外地在他与黑衣女子之间看了看,迟疑道:“怎么,你们认识?” “沈重山,你装什么糊涂!”不等黑衣女子开口,陈嘉运就怒斥道,“溯陵的事难道不是你俩合谋弄出来的?明面上装作是东宫的走狗,暗地里却倒打一耙,沈大人呀沈大人,你可真是好大的本事呀!” “你在说什么?”沈重山困惑地眨了眨眼。 “沈大人……”黑衣女子上前一步,挡在二人之间,对沈重山娇笑道:“一个糟老头儿的话,当什么真呢?他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已,大人莫要被他骗了。” “是吗?”沈重山狐疑地扬了扬眉,又要问陈嘉运什么。 黑衣女子却眯了眯眼,朝对面的红甲人示意了一下,然后凑到沈重山身边,轻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沈重山这才反应过来,又看了陈嘉运一眼,没再多说什么,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继续与红甲人对峙。 随着他们二人的目光,陈嘉运这才注意到树林对面还立着一行人,也眯眼看去。 看到那一身红甲的身影,他不禁瞳孔一缩。接着,做了个令众人都大惊失色的举动。 “红面大人!”他恭敬道,竟然低头对他致了个礼。 众人不禁齐齐一惊,能让朝廷钦使低头行礼,这个红甲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就连一众暗影也纷纷侧目,显然虽然一起组队出任务,但他们对这个领头大哥的真实身份并不清楚。 面对一众惊疑的目光,红甲人却波澜不惊,一点反应都没有。见状,沈重山的眸色又深了深,低头在黑衣女子耳边说了什么。 话音未落,忽听陈嘉运慨叹道:“家有老牛,夜夜哀鸣。旧衣褴褛,归期不定。院落梧桐,平地风起。惊飞倦鸟,无枝可栖。唉……” -- 第632页 他的感慨来得突然,又言辞模糊,众人不禁齐齐转过头去,茫然地看着他。 沈重山皱了皱眉,对黑衣女子耳语道:“什么意思?” 黑衣女子也罕见地皱起了眉,望着陈嘉运颓丧的侧脸,目光闪烁不定。 而听了陈嘉运的话,红甲人却仿佛忽然领悟了什么,将崔峨峨招到身边嘱咐了几句。 见状,沈重山心中警铃大作,大步走到陈嘉运身边,劈手把他砍晕了过去,然后大喝道:“还跟他们啰嗦什么?他们的人都快死绝了,剩下的这几个也是气数将尽。兄弟们一鼓作气,把他们一网打尽,金银财帛,高官厚禄,想要什么,大人我无不满足!”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关勇率先附和地大喝一声,手中连弩对着红甲人就是「嗖嗖嗖」十支短箭。 见他行动,其余弓弩手也都纷纷就位。黑衣女子打了几个手势,破风声四起,不大的树林瞬间又被箭雨笼罩了。 崔峨峨大喝一声,黑白双剑在幽暗的火光里舞出虎啸龙吟。 一顶无形的气罩将他护佑其中,尖啸的短箭射在其上,就像是碰到了一堵无形的墙,纷纷坠落在地。 见他实力全开,其余铠甲暗影齐齐凛然。 章黎禁不住大赞道:“黑白双剑崔峨峨,果然名不虚传!咱鹰北黑熊也不能扯后腿,姓沈的,今日爷爷就叫你开开眼!不把你个王八羔子的狗头拧下来当尿壶,爷爷的名字以后倒过来写!” 听了他气势汹汹的一喝,其他铠甲暗影也都重整旗鼓,纷纷握紧手中兵刃,与漫天箭雨搏斗起来。一时间,整片林子里只闻「乒乒乓乓」之声。 在此掩护之下,红甲人瞅准缝隙,悄没声息地退了出去。 在他之后,不过片刻,又一道暗影也撤出了树林。二人一前一后,顺着空无人烟的小径一路上到山顶,沈府禁地之前。 “咦?”见到禁地中尸骸遍野,大门洞开之景,红面不禁一怔。 低头查看了一下尸骸身上的伤口,他微微踟蹰了一下,又绕到青铜大门背后,看到插进山岩里的那柄长剑,脚步明显顿了顿。 但犹豫只不过一瞬间,下一刻,他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去,一头没入山腹的黑暗之中。 跟在他身后,与他保持着足足三十丈距离的另一道暗影看到眼前之景却没有半点惊讶,一点迟疑也无,只在门边谨慎地听了听黑暗中的动静,确定人已走远便也一头冲了进去。 第496章 偏爱 “人已经进去了。”客院阁楼上,白衣玉冠的青年王爷轻声道,昏黄的烛影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色的毛边。 手中的传信字条被他揉成一个圆圆的纸团,轻轻一丢,瞬时在煮茶的碳炉里缩成一团黑灰。 他转过身来,纤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三十名隐卫,幽居深山,一朝殒命……呵,真是令人忌惮的好本事。” 对面的矮榻上端坐着一名侍卫,其貌不扬,却独有一番温润气质,闻言温和一笑,道:“怎么,心不定?” 宁王挑眉盯了他一眼,方才的感叹瞬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明显的嫌恶:“为何这么说?” 苍白的双唇间溢出一声轻缓而温和的笑意,侍卫双目微垂,在他褶皱的衣袖上扫了一眼。 宁王顺着他的目光向下一看,不由微微一怔。 心思不宁的时候,他的手会下意识地撕扯东西,从小就这样,长大了也没纠正过来。 父皇有一次注意到了,觉得有趣,便扔给他一把折扇。泥金的扇面,象牙做的扇骨,上面题着比这两样还金贵百倍的书法。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父皇,却见他呵呵一笑,也不说话,只作了个撕的手势。 他便犹豫着撕了下去,那一声沉厚的纸张开裂声他到现在还记得,看到一幅完美的扇面在他手下变成残躯,不知怎的,他的心头忽然掠过一阵无可比拟的舒爽。 见状,父皇也笑了,道他生了一副君子相,心里的破坏欲其实比谁都强。 这话听着不像褒扬,他心下一凛,怕父皇嫌弃了自己。却没想到父皇下一句便道,不破不立,男人的心本就该狠一点。 只不过单有毁灭的魄力还不够,重要的是还要有重建的本事。如此击破糟粕,换血新生,循环往复,为人是这样,治家治国都是这样。 这番话他在十岁的时候听来,如今已经快十年了,却依然鲜明地回响在耳畔。 从那以后,他便让随从时时备着几把扇子,心中一有不顺了就拿过来撕着玩。 反正是父皇准允的,也从未有人敢嚼舌根,说他奢靡。而他也的确只在这一件事上任性,其余都是循规蹈矩,一点把柄也不给人留。 父皇也就一直惯着他,十年如一日,每每见他撕扇子,面上都会露出一抹会意的笑。 小小一把扇子,就是他与父皇之间的默契。父皇子嗣众多,每天点卯都点不过来,他也从未奢望父皇对自己另眼相待。 别的事不争不抢,没有野心也不操弄手段。唯有这一点,是他心底顽固的偏执。 在他心里,他撕的从来就不是扇子,而是偏爱。父皇赐予他独一份的偏爱,任他随意挥霍也不会收回的偏爱。 思绪划过脑海,带出眼角的一点水色和嘴角的一抹微笑。 -- 第633页 他轻轻吸了口气,抚平被自己无意识扯皱的衣袖,刚要抬头,眼前却出现了一柄乌木香扇。 他猛地抬眼,就见那侍卫悠然地坐在席上,一只白皙清瘦的手递到自己面前,素淡的颜色衬着乌木的喑哑,竟然莫名有些雅致。 “做什么?”他沉声道。 “淇澳不是被你派去传信了吗?扇子放在楼下,再去取太过折腾。”侍卫温声道,伸出去的手坚持地停在他面前,还微微抬了两下。 一阵淡雅的幽香随着他的动作飘到鼻端。 宁王缓缓抬手,接过扇子,多年来的习惯让他在触到扇骨的一刹那就下意识抖了抖手腕。「哗」的一声,扇面展开,幽香瞬间弥漫开来。 方才味道极淡,他并未注意,还以为是侍卫衣裳上的熏香。 可随着扇面打开,幽香一下子浓郁了几倍,他吸入肺腑,顿时精神一振,甚至连心情都跟着好了起来。 他不禁心下一动,垂眸凝神向扇面看去。就见扇骨乌墨,触手生温,黑中还带了一丝丝红,随着他手指的旋转在昏黄的烛火下流转出一段柔和的光泽。 这样品相的阴沉木,以他皇子之尊都从未见过,却落在一个籍籍无名侍卫手里…… 他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眉,瞟了那侍卫一眼。却见他老神在在,温煦的目光望着自己,却不给人任何注视之感。他又低下头去,顺着如玉丝滑的扇柄上下摩挲了几下。 再好的乌木也只不过是段木头,终究来有影去有踪,这一块便是出落得格外好些,终究也翻不出天去。真正让他惊讶的,其实是扇面。 扇面的颜色也是一水玄墨,但玄墨中又泛着深灰,贵气而不张扬,就像是卡着他的审美做出来的,几乎是一打眼就入了他的心。 上面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但这样的简约却更合他的心意。 他颇有些着迷地反复看了看,随着他翻手的动作,幽香又弥散开来,扇面上细细的纹路也流转出淡淡的金光。 忽然,他皱了皱眉,发现自己根本看不出这是什么质地。 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只是薄薄的一层纸,但方才翻转间气流的力度让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若是纸扇,遇风总会有些微的疲软,可手中的扇面却坚硬无比。 他覆手上去,只觉丝丝凉意透骨,与扇骨是完全相反的触觉,在炎炎夏夜瞬间让人燥意全消。 这到底是什么物件,他把它递给我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就是让我随意撕着玩? 这么好的东西,撕坏了他就不心疼吗?宁王心下暗道,又看了侍卫一眼,手指不由自主地移到了扇面边缘。 刚要动手,指尖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他轻轻「嘶」了一声,把手指抬到眼前,却并未看到任何破损。 就在他心生疑惑之时,一层隐隐的血色才渐渐浮上他莹白的指尖。他望着那层薄红轻叹了一声,眼前一花,整个身子跟着踉跄了一下。 一只手适时地递了过来,牢牢扶住了他下坠的身躯。他定了定神,抬眼一看,就见那侍卫正望着自己,淡然的双眸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他立即抽回了手,冷冷地盯着他。侍卫也讪讪地垂下了手臂,却仍是守在他身边,似乎怕他再出什么意外。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侍卫低沉的声音响起:“扇面锋利,殿下用的时候小心些。” 宁王毫不领情,质问道:“这么锋利的东西,都可以当凶器了,你把它拿给本王有何居心?” 侍卫抬起头来,眼中漾起淡淡笑意:“殿下,这把扇子本就是一件兵器。” 第497章 你的名字 “这把扇子,本就是一件兵器。”侍卫双唇一弯,微微含笑道。 “哦?”宁王怔了一下。 一只修长纤瘦的手忽然握在他的手背,接着略一使力,折扇平平挥出,宁王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的茶盏已经被削去了一截。 硬脆的瓷器,要破坏只需举手之力。但要像这样整齐地削去一截,而不使其碎成齑粉,宁王不由自主地张大了眼。 侍卫在露了这一手后就规矩地撤回了手,身子也退开三步远。 宁王转过头去,惊讶地打量了他一眼,又看看手中的折扇,头一次有些失语。 “这东西造成的伤口薄且深,不会立即见血,便是后来血涌上来了也不会喷溅,弄不脏您的衣服,也碍不了您的眼。”侍卫温声道。 宁王猛地一凛,眸中射出危险的光:“你知道?” “知道什么?”侍卫不答反问,轻轻一笑,又将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折扇上,“殿下初得此物,还不习惯,用的时候需千万小心,莫要伤了自己。等以后用顺手了,它便是最驯顺的利器,知你心,懂你意,保护殿下万全。” “哼,利器是利器,但也要功夫好再能发挥出他的本事。”宁王嗤笑道,“本王没习过武,这扇子在我手里也是暴殄天物,你还是拿回去吧。” 侍卫却连抬手的意思都没有,朝他身前的桌案抬了抬下颌,道:“不试试怎知不行?” 闻言,宁王狐疑地瞅了他一眼,见他目光坚定,他心下一动,一个不着边际的念头冒了出来。 是啊,不试试怎知不行?你不也一直想像那些绝世高手一样,一出手便撂倒一大片,令所有人都闻风丧胆,俯首称臣吗? -- 第634页 想着,他出了口气,抿了抿唇,学着侍卫方才的样子,竖拿扇子,在桌案上垂直一划。 只听细细的「哧」的一声,初看时还没什么,片刻功夫后,檀木桌案突然整个从中间塌陷了下去。桌案上还放着碳炉,碳炉上煮着茶水,都随着桌案的塌陷一同掉了下去。 宁王大惊,他离得太近,根本躲闪不及,眼看着大物小件就要招呼到自己身上,下一瞬,坠落却忽然停止了。 他定神一看,只见那侍卫不知何时凑上前来,一只手托在桌案底部,将断裂的桌案又撑了起来。 前后只一眨眼的功夫,宁王按捺下心头狂跳,看了那侍卫一眼,又低下头去,望向手中的折扇。 还是如方才一般滑如丝锻,劈碎了一整块檀木也没在它身上留下丝毫痕迹。 他惊疑不定地抬头望着侍卫,就见他已经将桌案上的物什清理干净,正在灯下静静地看着他。 “你看,我说行,就一定行。”他道。 宁王轻轻紧了紧眉心,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太炽热了,炽热又直白,赞赏又眷恋,让他忽然生了怯意,竟然不敢与他对视,只能低下头去,装模作样地盯着折扇打量起来。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忽然发现扇面上竟然还藏着一处小小的细节——光可鉴人的乌木扇骨上似乎刻着什么东西。 这算是整面折扇上唯一的装饰了,但因为没有上色,他一开始也没有注意。 只是方才不经意的摩挲间触到了细小的凹陷,这才发现此处还藏着这么个小秘密。 心中有些好奇,他将扇子拿到灯下,细细看去,就见那是两个陌生的符号。说是符号也不像,看着更像是文字,但他却不认识。 “这是一种上古的文字。”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宁王猛地抬头,就见侍卫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双目正盯在那两个小小的字符上,不知是不是灯火的缘故,他仿佛在那一双眸子里看见了粼粼波光。 “写的什么?”他往回撤了撤身子,有些不自在。 “一句吉祥话,也是符咒。”侍卫不紧不慢地看了他一眼,“遇到危险时大声喊出来,就会把敌人吓跑。” “就这样?”宁王不信。 “就这样。”侍卫道。 见他甚是笃定,宁王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孩子气地问了一句:“那这句话怎么念?” 侍卫微微张口,低声吐出了两个音节:“chi-siu。” “chi-siu……”宁王低声重复了一遍。 轻轻的话音刚落,侍卫忽然僵了一下。宁王看了他一眼,就见他直直地盯着自己,瞳孔似乎在微微震颤。 心下一动,他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猛地回神,眼神闪躲了一下:“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宁王挑了挑眉,“怎么会有人没有名字?” 侍卫沉吟了一下:“原本也是有一个名字的,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这个名字便不能再用了。” “那总得有个称谓吧?”宁王道,“张三李四,大郎二郎三郎……总得有个什么,要不别人怎么叫你?” 侍卫抬起头来,殷殷地望着他:“不若殿下给我取一个名字吧。” “我?”宁王有些意外。 “是……”侍卫道,“殿下高贵而博学,赐下的名字一定能为我带来福气。” “这样……”宁王沉吟了一下,忽然又看向扇骨上的那两个字符,“你方才说,这两个字是一句吉祥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侍卫的呼吸忽然变紧了。 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宁王心念一动,忽然起了玩弄之心。 他轻轻一笑,转言道:“不过这两个字读起来太拗口了,名字嘛,还是取一个朗朗上口的。这把扇子乌木为骨,扇面玄墨,那便以扇为名,叫你乌玄可好?” “乌玄……”侍卫垂下眼眸,掩住内里一丝几不可查的失望,喃喃道,“极好,多谢殿下赐名。” 宁王轻轻一哼,将折扇收拢,又走到窗边看着夜空:“他们进去也有一会儿了,两边应该已经碰面了。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还真是有些期待呢……” 第498章 不速之客 山洞中不知日月,月华照射下,晶石镜依然清澈若无,凌萧三人也依旧围在旁边注视着下方的动静。 其实过了这些时候,蛊池已经变得十分平静了。池水的颜色已然变作赤红,蛊虫也沉寂了下去。 从他们的角度看下去,圆形的池子就像是一块光泽流转的红玉。 而沉睡其中的沈青阮仿若仙人,白得透明的皮肤是他的仙蜕,他的灵魂早已飞升,升到与月亮齐平的高度,光辉静谧,普渡众生。 紧张了这么久,凌萧紧缩的心这才慢慢舒展开来。寒氏月也从最初的激动回转过来,又恢复了一惯的沉稳。 可见到蛊池渐趋平静,他的情绪又渐渐焦躁起来,凌萧转眼看了看他,就见他双眉紧锁,额上不知是热得还是如何,竟然腻起了一层薄汗。 “怎么了?”他问。 “就是此刻。”寒氏月道,一瞬不瞬地望着下方的池水,“他身上的血已经流尽了,那些蛊虫喝饱血之后需要一段时间,让血液在体内发酵,然后再把全新的血液重新送回他体内。就是这中间的一点功夫,如果他挺过去了,祭礼就算完成。如果没有……” -- 第635页 他没有说下去,但结果人人都知道。 本以为最难熬的阶段已经过去,没想到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赵菁芜实在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闻言又低声啜泣了起来。寒氏月的眼底也透着哀戚。 “他会成功的。”低低的呜咽声中,凌萧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相信他,他一定能撑过去。” 寒氏月颤抖着叹了口气:“是啊,阿阮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我也相信他,他一定能渡过此劫。”说着,他喃喃念了几句东陵语,然后双手交握,闭目祷告起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整个山腹一片死寂,除了赵菁芜不时发出的抽噎,只闻暗河冲刷两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岩石笼就的腔体内激起的隆隆回声。 忽然,不知是低头低得太久了,还是精神过度紧张,凌萧忽然听到了一丝细小的人声。 是个男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像在喃喃自语着什么,时不时还发出一声呜咽。 “青阮?”他心下一惊,可沈青阮在蛊池内睡得好好的,一丝起伏也无。 他定了定神,又仔细捕捉了一下。 “呜……求求你,不要……”又是一声传来。 他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怎么了?”注意到他的异常,寒氏月抬眼望着他。 赵菁芜也停下了抽噎,紧张地看着他。 “有人来了。”凌萧简短道,反手抽出背后的紫霄剑,戒备地站了起来。 “有人来了?”寒氏月也是一惊,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却只见一片影影憧憧。 “会不会是耆老爷爷?”赵菁芜战战兢兢道,下意识往寒氏月身边挪去。 “不是,噤声。”凌萧撂下两句,便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步步走了过去。 如果他没听错,那是石桥的方向。也就是说,有别人进到了山洞里,并试图到幽洞这边来。 他听得出,那不是耆老沙哑的嗓音,而是一个壮年男子的声音。 声音很奇怪,情绪也很奇怪,仿佛受伤的小兽,受不得痛,在强忍着呜咽。 一步步探下石阶,那丝声音越发清晰了。他也更加紧张起来,握剑的手心在阴冷的山腹内沁出一层薄汗。 忽然,就在他距离石桥还有不到五丈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从桥上传了过来。 脚步声伴随着喑哑的哭嚎,不一会儿就到了近前。他大为诧异,定睛看去,只见黑暗中渐渐现出一个火红的身影。 再仔细一看,就见那是一个身披铠甲之人,脸上也罩着面具,一色的赤红,便如来自地狱的业火。 “什么人?”他大喝道。 来人听见声音,脚步顿了顿,在距他不到三丈的地方停下了。 “凌……凌世子……”他喃喃道。 “你认得我?”凌萧不禁诧异。 红面胡乱点了点头,又道:“沈贼的女儿可在此处?” 凌萧愣了一会儿,不确定道:“你说的……是沈重山?” “对!”红面还在大喘着粗气,似乎方才在石桥上的经历让他元气大损。 “你究竟是什么人,找赵姑娘所为何事?”凌萧越发惊异。 “没时间解释了……”红面道,“沈重山已经率军围山,咱们的援军不知何时才能到,我带来的人折损过半,已经撑不了多久了。眼下能威胁到沈重山的就只有他这个女儿,世子快快引我去捉拿此女,再晚就来不及了!” “围山?”凌萧惊了一下,眉心一凛,喝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凭什么信你?” “我是皇上派来虞州惩治叛贼的!”红面道。 “如何证明?”凌萧逼问道。 “我……”红面一时语塞。 “拿下面具,露出真身。”凌萧令道。 “凌世子……”红面为难起来。 “否则我不会将赵姑娘交给你。”凌萧言简意赅。 “怎么了?”这时,寒氏月和赵菁芜见势不对,也纷纷走下了石阶。 凌萧猛地转头,对寒氏月高喝道:“带赵姑娘回去!” 第499章 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 寒氏月反应极快,不需凌萧说第二遍,拉着赵菁芜转身就跑。然而红面比他更快一步,已经飞身出去,大手抓向赵菁芜的肩头。 赵菁芜大惊失色,慌乱地往寒氏月身后躲去。寒氏月也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却被红面一掌拨开,扑倒在一边。 “寒哥哥!”赵菁芜大惊,想要去扶他,可红面的魔爪转瞬又到了眼前。 「噌」的一声,这次是凌萧的长剑隔开了他的手,在他手臂的铠甲上擦出一道火星。 红面缩了缩手臂,抬头望着凌萧道:“世子,你不是我的对手,莫要逼我跟你动手!” “那就自报家门!”凌萧毫无惧色,冷喝道,“藏头露尾,宵小之辈,如何令我信服?” “唉!”红面恼怒地叹了一声,大掌推出,在触到凌萧肩头的一刹那又猛地收力,将他轻轻一推,然后迅疾回身,又向赵菁芜肩头抓去。 “啊!”赵菁芜尖叫着倒了下去,正躺在寒氏月身边,被寒氏月张臂接住了。寒氏月当即把她压在身下,用后背替她挡下了这一抓。 “寒哥哥!”见他面色猛地煞白,赵菁芜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转头对红面大喝道,“你是谁?为何伤他?” -- 第636页 “你乖乖跟我走,我保证不再伤人。”红面道。 “跟你走?”赵菁芜迷惑道,“跟你走去何处?” 红面哼了一声:“去找你那个叛贼老爹!” “我爹……”赵菁芜猛地抽了一口冷气,“他……他还是……” “少废话!”红面大喝一声,“妮子过来!” 寒氏月抱着赵菁芜就地一滚,又躲开了红面的一击。凌萧紧接着攻了过来,知他棘手,功力全开,紫霄剑发出响亮的嗡鸣。 红面眸色一寒,当先反手接了凌萧一剑,接着又回过身去,右掌缓缓抬起,聚起内息,猛地向前一推,排山倒海的力道在寒氏月身前的地上砸出一个一人大小的坑。 “啊!”赵菁芜浑身一颤,三魂去了七魄,差点抽不上气来。 “自己乖乖过来……”红面冷冷地盯着她,“否则下一掌就要落到氏月先生身上了!” “你……你认识我?”寒氏月也吃了一惊。 “少废话!”红面大喝一声,又对赵菁芜道,“快!” 赵菁芜死死抓着寒氏月的衣袖,瞳孔激张,几乎失语。 寒氏月把她护得更紧了,不豫道:“先生究竟是何人?堂堂七尺男儿,如此与一个小姑娘为难,岂非太没有气度?” “现在还气度个屁!”红面爆了句粗口,“再不把她带过去,她那个叛贼老爹就要屠山了,到时候谁也逃不了!” 闻言,寒氏月面色一白,猛地回头看了赵菁芜一眼。 这时,凌萧又从背后攻了上来:“沈重山是沈重山,赵姑娘是赵姑娘,她爹做的孽为何要她来偿还?大不了便与他同归于尽,堂堂须眉男子,拿一个弱女子做挡箭牌,算什么好汉?” “你……”红面转身面对着他,气急之下不由大喝。 然而一句话还没说完,石桥上又响起一阵哭嚎,接着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众人纷纷一惊,回头看去,就见一个身穿湖绿衣裳,单薄消瘦的身影抱着头跑了过来。一路跑下石桥,停在众人身前,他才战战兢兢地把手放了下来。 凌萧三人齐齐一惊:“钟祈之?” 依稀记得从三四日前起就再没见过钟祈之的身影,就连沈青阮宣布闭关的家宴上也没见过他。 凌萧心中有事,一直也没在意,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处碰见他。 只见钟祈之跟丢了魂似的,浑身发抖,幞头歪了,满脸大汗,衣袖上仿佛还有陈旧的血迹。他越看越心惊,不由道:“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钟祈之又颤抖着喘了几口,慌乱的目光这才聚焦起来,四下一瞧,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似的,一头冲到红面人身前,弯腰撞向他的肚腹。 红面一闪身躲开了,看着他的目光也是惊疑不定。 钟祈之撞了一下没撞着,稳了稳身形,看准他的方向又撞了过来。红面这次没再给他机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反手擒拿。 “嗷!”钟祈之疼得大叫起来。 “且慢!”见红面眸色骤狠,凌萧连忙制止了他,又对钟祈之道,“你到底在干什么?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 “不!”没想到钟祈之却硬气起来,扭头对红面道,“你要抓菁芜妹妹,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你休想!” 红面明显对这个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毫无耐性,闻言一把将他掼到了地上,理也不理,又走到了寒氏月和赵菁芜身前。 “氏月先生,情况紧急,得罪了!”他沉声道,接着迅疾出手。 可还没等他使出全力,忽然又是一阵脚步声从石桥上跑来。此时众人心中已经不能用惊讶来形容,甚至已经有些麻木了。 在众人波澜不惊的注视下,这次来人倒是没像红面和钟祈之那般惊慌失措,一路跑来神志依旧清醒,动作也干脆利落。凌萧只看清他银色的面罩,他就迅捷地从他身边掠过,一路冲上了石阶。 又是一个高手,他心道,接着忽然察觉到不对,心中骤然警铃大作。 只听寒氏月一声大吼:“凌公子,他要去晶石镜……” 话音未落,凌萧已经如离弦之箭,追着那人的脚步冲了上去。 寒氏月紧随其后,从地上爬起来,也连滚带爬地往石阶上跑去。 赵菁芜大惊之下只来得及抓了一把他的衣摆,顺滑的绸缎瞬间从她的指间抽走,她绝望地大睁着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的背影,又回过头来,就见红面的魔爪已经近在眼前。 第500章 素心 “寒哥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从喉间溢出,接着胸腹一痛,世界整个调了个个儿。 「哐」的一下,不知落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上,赵菁芜被撞得几乎呕出血来,眼泪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定睛一看,触目一片通红,平滑的岩石地面忽远忽近,她整个人也有节奏地上下起伏。 原是被红面扛到了肩上,她明白过来,心中不禁越发哀戚,伏在坚硬的赤红铠甲上,遥遥望着寒氏月奔跑的背影,绝望地伸出了手。 听到她的呼救,石阶上的寒氏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坚毅的双目中第一次闪过一丝犹疑。然而犹疑转瞬即逝,下一瞬他又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跑上了圆台。 “菁芜妹妹!”这时,山腔内又响起一声嚎叫,钟祈之从地上爬起来,不要命似的朝着红面追了过去。 -- 第637页 红面将手背到身后,随意摆了摆。钟祈之只觉得排山倒海的力道迎面压来,就像是撞到了一面坚硬的城墙上,他猛地一仰头,「哐」地倒在了地上。 可他毫不气馁,来不及擦拭口角的鲜血就又爬了起来,继续向着红面的背影追去。 短短的功夫,红面已经扛着赵菁芜走过石桥的三分之一,眼见着便要到达桥眼。 这时,不知为何,他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原本扶着赵菁芜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抱起了头。 钟祈之连忙赶了上来,老远就听见红面在喃喃自语:“不……不可以……不可以!” 反复呢喃着,他忽然发狂似的摇晃扭动起来。赵菁芜被他甩到了石桥上,吓得手脚并用,顷刻间就倒退回去七八步。 “菁芜妹妹!”后背抵到一个温热的躯体上,她惊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钟祈之额头红肿,口角流血,一双眼里溢满了焦急,双手正紧紧圈着她的身躯。 “钟公子……”她轻轻唤了一声,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见状,钟祈之再也忍不住,大力抱紧了她。 前方红面还在甩着头,但经过方才的爆发,他似乎清醒了一些。 钟祈之在赵菁芜耳边道:“先回去,趁他没反应过来,先躲起来。” 说完,他扶着赵菁芜,二人还未起身,却忽听一声呼啸。 钟祈之被疾风激得闭了闭眼,下一瞬怀中一空,他下意识地张手去抓,却抓了个空,身子也失去重心向前扑了过去。 “啊!”惊怕的嚎叫声在暗河上空响起。下一瞬,他整个人砸在坚硬的桥面上。 颤巍巍地睁眼一看,眼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暗河。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摔进这暗无天日的黄泉里去喂恶鬼了。 长出了一口浊气,满嘴的血腥气这才伴随着剧痛冲上头顶,他一张嘴就吐出一大口粘稠的血。 大惊之下,他强忍着痛把手伸进嘴里摸了摸,这才发现方才摔下来时下颌砸在石桥上,上下齿咬到了舌尖。不过还好,只是一点,伤口虽有些深,但并没有咬断。 他张着嘴爬起身来,一转头,就见红面抓着赵菁芜,二人已经站在距离桥眼极近的地方。红面显然又被石桥的魔力蛊惑了,又开始不住地甩头哀嚎。 他原本不知道这个石桥的秘密,来时爬到桥中间才觉出不对,眼前走马灯似的,不停闪过当年娘亲的婢女来找他,告诉他娘亲得了急病的场景。 这是他心里永远的痛,他一遍遍地试图告诉年幼的自己去见娘亲最后一面,可那个孩童就是听不见。 他痛苦绝望极了,可忽然间,不知怎的,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呼:“婉婉……” 就像是一束阳光洒进黑夜,他的心底忽然就静了。心静了,眼前的幻象也消失了。 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就站在石桥的边缘,还差一步就要坠入暗河。这一惊不小,他连忙撤身,慌慌张张地跑下了桥。 经过这一事,他才意识到石桥是有魔力的,能让人看见心底最不愿意面对的恐惧和遗憾。 他不知道自己在石桥上时是什么样子,但看眼前红面的反应,此人心中一定有一个巨大的伤痛,这么好的武功,这么高的修为都难以抚平。 但这也正是他和菁芜唯一的机会。 想定了,他又一次冲上前去,趁乱将赵菁芜从红面手下抢了过来。 经过几次三番的惊心动魄,赵菁芜已经气息奄奄,有了昏厥的征兆。 他心下大恸,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让她的头靠在自己颈侧,用自己灼热的脸颊贴着她冰冷的额头,口中喃喃道:“菁芜,别睡啊,菁芜……” 此时,红面发觉人质被抢,也踉跄着转过身来。看见身后二人,他右手成爪,不管不顾地抓了过来。 饶是在如此情状之下,他这一抓也不容小觑,准头好,力道足,吓得钟祈之连连后退,一转身想要跑,却被红面精准地揪住了后衣领。 钟祈之脚底打滑,抱着赵菁芜倒在了石桥上。赵菁芜的身子压在他身上,再娇小的人也有两袋米的重量,不禁压得他一声闷哼。 红面也被他带得踉跄了一下,脑中一昏,又开始喃喃念叨起来:“不……素心,你看看我,你不要走……” 素心? 钟祈之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名字。 素心……素心……明显是个女子,还有些耳熟。可仔细想了一圈,貌似周围认识的人里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难道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小姐? 这些年他为攀附高枝,把全京城所有高官家小姐的生平喜好不论嫡庶全都研究了个遍,可并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奇怪,都没有,那自己怎么会觉得耳熟呢?难道是从书上看来的?话本……还是传记? 不,都不对……他有种感觉,这个名字是用耳朵听来的。现在想想,双耳甚至还能回忆起当初听到这个名字时的惊艳。 这是个美人。 没来由地,心里窜出这么个念头。 是啊,若非佳人之名,他怎么会记这么久?可是,是哪位佳人呢? 脑中疾速运转,不过须臾功夫,他已经排除掉了几十个可能性,可还是没有搜寻到半点蛛丝马迹。 这时,红面忽然又哀嚎了一句:“皇上,求求您饶了她,求您……” -- 第638页 皇上? 脑中猛地灵光一闪,皇上……素心……皇上; 明昭仪!明素心! 心中通亮了,他大喘着粗气,望着红面的目光就惊疑了起来。 明昭仪乃是皇上二十几年前纳的嫔妃,因美貌惊人而被市井津津乐道。 可后来据说她谋害了皇后所生的皇长子,被皇上赐死了。 这个红面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对明昭仪有这么大的执念?莫非是她的旧情人亦或仰慕者? 他正想着,对面红面又回转了过来,当眼看到他们,愣了愣,又朝他们伸出了魔爪。 望着他隐藏在面具后强忍着痛苦的双目,钟祈之福至心灵,强忍着舌尖剧痛,轻声喊了句:“明昭仪?” 果然,一听见这三个字,红面猛地僵住了,伸出来的手也停在半空,渐渐地,剧烈颤抖起来。 钟祈之心下有了底,望着红面身后,又道了句:“昭仪为何一个人站在水边?秋日风凉,小心得风寒。” 闻言,红面猛地震了震,眼眶中竟然蓄起两汪红泪。 “素心……”他缓缓回过身去,“素心……” 发觉有门,钟祈之趁热打铁道:“昭仪啊,您怎么能这么不听话呢,您看看这水多深啊,苔湿路滑,小心……啊!” 随着他的惊呼,红面紧张地哆嗦了一下。 钟祈之忙喊道:“哎呀,昭仪落水了,昭仪落水了!快来人啊!” “素心!”红面猛地大叫。 “昭仪!”钟祈之也大叫道,“快!昭仪要不行了!谁去救救她!啊!”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红面一个纵扑,伴随着一声悠长的「素心」从石桥上坠落,跌入了下方无尽的黑暗 第501章 我看见我娘了 “呼……呼……”钟祈之的心跳声几乎要震破耳膜,见红面坠下暗河,他忙蹲下身去把赵菁芜半抱起来。 “菁芜妹妹,菁芜……嘶……”方才太紧张感觉不出来,现在全身的感觉回归,舌尖的剧痛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 “唔……”赵菁芜嘤咛一声,回转过来,懵懂地望着他,道,“钟公子,你怎么还在这里?” “来不及解释了,你醒了就好。”钟祈之大着舌头道,又把她横抱了起来。 赵菁芜越过他的肩,看到石桥和桥下的虚空不禁花容失色,双手死死抓紧了他的衣襟。水葱般的指甲陷进肉里,几乎掐出血来。 钟祈之顿了顿,强忍着胸前和舌尖的剧痛,微微一笑,道:“别怕,我抱着你呢,不会有事的。” “寒……寒哥哥……”赵菁芜却望着幽洞的方向,哀戚地唤了起来。 “呃……”钟祈之压了压胸中醋意,没说话,抱着她继续向前走去。 “不,我不走,寒哥哥在这儿,我不走……”赵菁芜哭叫道,挣扎着要从他怀中下来。 “听话!”钟祈之喝了一声,舌尖的痛楚几乎要掀翻他的头皮,“他有凌世子陪着不会有事,你去了也帮不上忙,反而会拖他们的后腿!” “不……”赵菁芜却只是一味哭闹,情绪崩溃之下忽然哽住了,一下一下地抽噎着,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菁芜!”钟祈之一惊,想要把她放下来查看,可看看周遭的景况,他狠了狠心,抱紧她继续向前走去。 前面就是桥眼了,他已经感觉到了那丝熟悉的震颤,强烈的酸楚又涌上心头,他的脑子也开始不清楚起来。 果然,不出片刻,石桥消失了,他眼前又浮现出京城钟府的院落。 炉中的银丝碳烧得正旺,他偎在主母腿边,主母靠在美人榻上,正给他念书上的故事。 这时,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丫鬟跑了进来,大叫道:“少爷,快去看看你娘,她要不行了!” 近些年他越发讨厌「娘」这个字,这个章示着他卑贱身份的字。 偌大宅院只有一个当家主母,就是他的「母亲」。只有她的嫡出子女才配称为正统,其余的都是姨娘生出来的贱种。 他不愿意当贱种,平日里躲这个「姨娘」还来不及,这个没眼色的丫鬟还上赶着来刺他的心。于是他撩了撩眼皮,不豫道:“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少爷……”丫鬟哭花的脸像一个洗不干净的土豆,布满冻疮的双手抓在细绒毯上,每一处都与这周遭的富丽堂皇格格不入。 她仿佛也注意到了他的冷漠,改了称呼,声音也低了下来,“姨娘得了急病,已经快不行了……” 丫鬟说着说着又忍不住低声抽泣了起来,可他却越发不耐烦,斥道:“不就是得了点小病,至于吗?姨娘自己就是医女,不会给自己看病吗?吃几副药,睡一觉不就好了,何至于来惊扰母亲清净?” “少爷……”那丫鬟还待说,主母轻轻一哼,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少爷的话你也听见了,回去吧,照少爷的吩咐,好好照顾苏姨娘,莫要怠慢了。”她雍容道。 话音刚落,就上来三四个丫鬟婆子,不由分说将那丫鬟押了下去。 丫鬟凄惨的叫声还在庭院里回荡,可他已经没心思去管。 听主母方才的口气似是有些不快,他连忙又倚到她腿边,讨好地笑道:“母亲,方才讲到哪儿了?” 悔恨的热泪不受控制地流了满面,钟祈之望着幻境中年幼无知的自己,恨不得上去甩自己两个大耳光。 -- 第639页 “去呀!去看看她!”他在心中道,“她才是你娘,这个女人跟你非亲非故,怎么可能真心对你好啊……钟祈之,你太傻了……” 可画面中穿金戴银的小公子却丝毫听不见他的痛心疾首,不谙世事的小脸上挂着谄媚的笑,满心满眼都是美人榻上雍容的贵妇。 钟祈之绝望地望着十年前的自己,心中悔恨几乎要掀起惊涛骇浪,将自己罩顶淹没。就在这时,一声细细的「娘亲」钻入耳窝。 “什么?”他愣了一下,有些困惑。 “娘亲……”那道细细的声音又叫了一遍,哀戚的,与他同样得绝望。 不知为何,一听到这个声音,他心中就升起了强烈的保护欲。 不行……不能倒下……他在心中暗道,你还有一个人要保护……你要挺住; 蓦地一下,灵台清明了。眼前的幻象散去,黑暗袭来,又是那道诡秘的石桥。 他猛地出了口气,低头看看,赵菁芜紧闭双目,小猫一般伏在他怀里,眼角躺着泪,口中不断叫唤着「娘亲」。 心头忽然狠狠地疼了一下,又不可抑制地软了下去。尽管知道天时地利都不对,但他就是压制不住心头悸动,低头在她唇边吻了一下。 怀中人儿抖了一下,呢喃声猛地停了。 “菁芜妹妹?”他试着唤了一声。 “唔……”赵菁芜又一次迷茫地睁开眼,看见是他也不再惊讶,双目中流出两行未尽的泪,嘴角一扬,竟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钟公子,我看见我娘了。”她道,声音无比柔和,“我看见她还活着,在给我篦头呢……” “是吗?”钟祈之鼻头一酸,也微微笑了一下,“我也看见我娘了。” “是吗?”赵菁芜道,“她在做什么,也在给你梳头吗?” 钟祈之心头又疼了一下,但只是笑着点了点头,道:“是呢,在给我梳头,还做了我最爱吃的河虾蛋饼。” “钟公子,你也爱吃河虾蛋饼吗?”赵菁芜惊讶道,“我小时候也喜欢,可那时候家中没什么钱,轻易吃不到呢……” “呵……”钟祈之轻轻一笑,眼泪夺眶而出。 “钟公子,你不要哭呀……”赵菁芜微微一怔,抬手给他擦了擦脸。 微凉的指间触碰到火热的脸颊,钟祈之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胸中郁气翻江倒海,难过,悔恨,又夹杂着丝丝不真实的甜蜜,他再也忍不住,把头埋进赵菁芜的颈窝,失声痛哭起来。 四野寂静了片刻,只闻暗河奔腾的惊涛声。 一片震耳欲聋之中,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忽然冲破骇浪,钻进二人耳中:“不要!青阮,不要!” 是凌萧的声音,从远处的圆台上传来。 二人齐齐一怔,钟祈之也顾不得哭了,从赵菁芜的肩头抬起头来,同她一起回头看去。 晦涩的烛火下,隐约能看见一个人扑倒在圆台上面,正在拼命挥手砸着什么。 见状,二人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读到了相同的抉择。 钟祈之脚步一转,回过身去,毫不犹豫地迈出一步。眼前一花,又沉入了方才的幻境之中 第502章 蛛网 一刻钟前,就在钟祈之诱导红面坠崖之时,圆台上,凌萧和银面人也正打得如火如荼。 此人与红面显然不是一伙的,两人的目的也不同。红面是要抓赵菁芜去威胁沈重山,而银面人的目的更明确,就是要破坏献祭之礼。 他似乎很清楚献祭的流程,对洞内的地形也很熟悉,一路冲到圆台顶部,二话没有,举剑便向晶石镜正中刺下。 凌萧在他身后三步,见状惊得心跳都停了。不过还好,晶石镜看似脆弱,实际却坚硬无比,银面人一剑下去并没收到什么效果。 见状,银面人把剑高高举起,眼看又要刺下去。凌萧飞身掠起,转眼已经赶到了近前。 银面人不得不先回身对付他,二人长剑相接,「锵」的一声,凌萧立时倒退三步。 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么一连两人都是如此厉害的高手?他心念一转,联想起红面方才的话,难不成四方势力齐聚,都已经把压箱底的本事使出来了? 正想着,银面人已经背过身去,又在晶石镜上刺了一剑。他心下大惊,忙举剑迎上,勉力与他缠斗起来。 趁着这个空档,寒氏月也赶了过来,见他二人打得不可开交,又看看晶石镜上被银面人两剑戳出的一个浅痕,他别无他法,干脆直接仰躺了下去,呈大字型将晶石镜覆盖了起来。 “凌公子,你拖住他,晶石镜由我守着!” 凌萧转眼一看,见寒氏月这般不要命法,不禁眉心一紧,十成功力全部使了出来。 可对手实在太过狡猾,招式狠辣,内息醇厚,不多时他便不敌起来。 「哧」的一声,左臂中剑,他不得不后撤了半步。银面人见状立刻反身向晶石镜冲去。 他心下大惊,喊道:“寒先生小心!” 可面对银面人手中寒光凛凛的凶器,寒氏月却毫无惧色,双手双脚死死扒在镜面上,丝毫无有退意。 “去!”凌萧大喝一声,在危急关头将手中长剑抛出。紫霄剑犹如离弦之箭,在银面人长剑落下的前一瞬,剑柄撞在寒氏月的腰间,堪堪将他推出去一尺。 -- 第640页 “嚓!”银面人的长剑紧接着落下,灌注了十成十的力道,刺在镜面的浅痕上。剑气刺破气流,三人的衣袂都被疾风带起,随鬓发一同飞舞起来。 凌萧同寒氏月被这一剑的力道一震,齐齐屏住了呼吸。银面人也屏息注视着晶石镜,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一时间天地万物都有些恍惚,初时一切如常。但紧接着,随着一声细细的「喀」,一连串瘆人的「喀啦」声就响了起来。 “咔咔咔……”千万裂痕延展开来,向着不同的方向,一寸寸,似乎划过众人的心坎。 见状,银面人得意地狂笑起来,凌萧的心跳却仿佛停止了。 寒氏月也回过神来,忙手脚并用爬到近前,张目一看,就见方才还清若无物的晶石镜从中心向四面八方裂开无数条细纹,就像一只被刺破的银色瞳孔,爬满密密匝匝的蛛网。 “不!”他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手忙脚乱地在晶石镜上摸索着,似乎想要试图修补。 而此时,银面人的长剑又一次举了起来。 凌萧心头巨震,一股冲天的怒意猛地升腾上来。紫霄剑爆发出一阵强烈的锋芒,接着只听轻轻的「喀」的一声,一道无色无形的劲风划过。 银面人怔了一下,似是有些困惑。下一瞬,他的手就自动覆上了颈侧。 浓稠的热血从指缝喷涌而出,他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又困惑地四下一望,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但颈间喷涌的血液迅速带走了他的生机,他双腿一个踉跄,轰然倒下,正砸在晶石镜上。 “喀啦”,又是一道细小的碎裂声。寒氏月和凌萧的呼吸齐齐一滞。 凌萧冲上前来,一脚踢开银面人的尸体,向下望去。在蛛网般密布的缝隙之间,他正好看到一块鸽子蛋大小的晶石落了下去,砸在平静的赤红色水面上。 没有声音,下面的声音还是透不上来,但他却仿佛听见了巨大的「砰」的一声。 紧接着,平静的水面忽然躁动了起来。起先是一阵隐隐的震颤,就像大地微震时湖面上泛起的细纹。 然后震颤变成了点点激荡,业已沉寂下去的蛊虫又苏醒过来,开始扭动身躯。 随着醒来的蛊虫数量的增加,激荡越来越剧烈。到最后,整个池面又变得像半个时辰之前那样,沸腾如油锅。 整个过程中,池水的颜色也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暗,在水面炸起连片星子的同时,整个池水已经由殷红变成了幽谧的深紫色。 同幽洞中的紫晶石一般的紫,那种不似人间的颜色,一下就扼住了凌萧和寒氏月的喉头。 “不……不要……”凌萧喃喃道。 寒氏月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口中不断念叨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就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们心底最恐怖的担忧似的,蛊池中心那个沉睡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很微小的动作,若非二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也许根本发现不了。 但紧接着,那张静谧的脸上毫无血色的双唇就张了开来,一边张一边剧烈地颤抖着,张到最后,变成一声谁也听不到,但却一目了然的哀嚎。 紧闭的双眸也睁了开来,不知是池水的折射还是如何,竟然也变成了诡秘的深紫色,直直地望着上方,望着凌萧和寒氏月的脸。 凌萧不受控制地摇着头,仿佛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双腿一软,一屁股歪倒在地。 同一时刻,他看见沈青阮的嘴动了动,朝着他的方向,简明而清晰地喊道:“救我……” 第503章 粉玉 “救我……” 捕捉到这两个字,凌萧心头“咯噔’一下,忽然毫无预兆地崩溃了。一时间,梦境和现实再也分不清楚。他的脑子糊涂起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等他再次清醒过来,就感觉手掌剧痛,上面满是鲜血。寒氏月在一旁死死地抱着他,而他的双臂酸痛到麻木,却还是在一下一下地挥舞着,砸向已经满是血手印的晶石镜。” “凌公子!这样不行!晶石镜砸下去会伤到他,也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寒氏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涌入耳窝。 凌萧一下子回过神来,忙道:“那还有没有别的入口?还有没有别的入口?” 寒氏月沉痛地摇了摇头:“断龙石一经放下,非献祭之礼完成不能再开。” “完成……”凌萧喃喃嗫嚅道,目光一闪,“那要是完不成呢?” “终会完成的。”寒氏月颤抖着垂下了眼眸,“不管成不成功,一个时辰后月光移去,蛊池都会重归平静。届时断龙石会沉到地下,入口也会再次打开。” “那他……”凌萧颤抖着望着晶石镜。 “没有别的法子……”寒氏月哀恸地闭了闭眼,“凌公子,事已至此,一切已成定局,没有别的办法了。阿阮他……” “我不信!”凌萧大吼起来,一把甩开他的手,指着晶石镜下的蛊池道,“他就在咱们下面,不到三丈的距离,咱们甚至能看得到他,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吗?” “凌公子,若有办法,我怎么会不救呢?”寒氏月道,听到「死」那个字,忽然落下了一滴眼泪。 这滴泪就像是压倒心志的最后一根稻草,凌萧脑中蓦地分崩离析了。 “不可以。”他沉声道,又爬到晶石镜前,一拳一拳机械地砸了下去。 -- 第641页 透过浓稠的血,沈青阮的脸就框在他的两只眼眶里,满满的,别的什么都容不进。 目光一转,那张脸在碎裂的晶石镜下变成了千万个,每一张都盯着他,在鲜红的血幕后面,苍白如同亡灵,双唇一开一合,反复重复着同一个词。 “救我……救救我……” “青阮!”凌萧扑到晶石镜上,贴着镜面大喊起来,“我来救你,你坚持住!坚持住!” 但沈青阮仍是什么都听不到,双眼大张着,紫色双瞳犹如脆弱的琉璃。 「哐」,「哐」,凌萧又直起身子,一拳一拳地砸了起来。 随着他拳头落下,晶石镜上的裂缝更多了,可不知为何就是碎不了。 他的右手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右臂也再没有力气。于是他又换成左手,可他的左臂上有伤,砸了不一会儿也没有力气了。 他绝望地趴在晶石镜上,任粘稠冰凉的血液贴在他的侧脸,口中无意识地轻轻唤道:“青阮……别死……我求求你,别死……” 温热的字句吐在冰冷的晶石镜上,镜面起了薄雾,下面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 朦朦胧胧间,他仿佛看到一滴血顺着镜面上的裂缝渗了下去,「嗒」的一下,落在幽谧的池水里。 不知为何,方才还沸腾的水面忽然静了一下。他的心也跟着停跳了一拍,身子僵直地抬了起来。 接着,奇迹发生了。 上天仿佛听见了他的嘶吼,池水又沸腾起来,却不似方才那般剧烈,而是温和的,所有的蛊虫一起有规律地动作着,仿佛在进行什么蜕变。 渐渐地,池水从深紫变回了赤红。这次停留的时间极短,不过片刻功夫就变成了玫瑰红。 然后玫瑰色也渐渐淡了下去,重新变回最开始的淡粉,池水的质地也重新变得粘稠,清新可爱,犹如女孩子爱喝的玫瑰蜜露。 沈青阮又沉睡了过去,在一方粉玉的正中。苍白的面颊重新染上了血色,比进入蛊池前还要红润,透着健康的粉。 “寒……”凌萧无力地唤了一声。 自打刚才起,寒氏月就不敢再看,既然拦不住他,便盘腿坐到一旁,闭目做起了祷告。此时听凌萧轻声唤自己,他才又睁开眼,双目中是一片死灰。 凌萧怔了怔,低头向晶石镜示意了一下。 “怎么?”寒氏月的双唇无声地念出这两个字,双目中忽然透出无比的恐惧。 凌萧摇了摇头,又对晶石镜示意了一下。 两人仿佛同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一个呆呆地比划着,一个傻傻地看着。 终于,寒氏月明白了他的意思,双目一亮,疯了一般,手脚并用爬了过来。 “阿……阿……”他看清了下方的情况,再抬起头来便是满面狂喜,却好似哑了似的,挣扎半天,只吐出两个音节。 忽然,他的喉头发出一阵「咯咯」的响动,声音又回归了本位,接着一把抱住凌萧,两个人脱力地拥抱在一起:“活了,他活了……凌公子,他活了……” “咯吱……”正在二人喜不自胜之时,晶石镜却在二人身下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二人齐齐一怔,连忙爬到一旁,惊恐地望着它。 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怖画面,只是月光渐渐暗淡了下去。 在二人呆呆的注视下,晶石镜从东面开始慢慢模糊起来,然后过渡到西侧,由一片蛛网的透明,变成一片蛛网的死灰。 下方的画面消失了,四野猛地暗了好几个度。凌萧呆滞地眨了眨眼,不知所措地望着寒氏月。寒氏月似也有些愣怔,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一把把凌萧扯了起来。 “时辰到了!”他道,“做好准备!” 准备?凌萧又愣了一下,脑子空白了片刻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就是现在吗?”他蓦然一惊。 “就是现在。”寒氏月道,“阿阮已经平安度过了献祭,马上就会醒来。咱们要在他出幽洞之前进去,一个留在里面陪护,一个出来封闭洞口。” “他会选谁?”凌萧愣愣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寒氏月有些着急,见他发呆又催了一遍,“先别想这么多了,公子快随我来!” 凌萧晃晃脑袋,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一把抄起紫霄剑,跟着他沿着石阶一路小跑下去。 二人从侧面绕到圆台后面,只见那里开了一个一人宽窄的小门,里面隐隐透出昏黄的光影。 寒氏月将他带到门前,转头道:“先前我同公子说过的话,公子都还记得吗?” 凌萧微微颔首。 寒氏月也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率先进入洞中。 凌萧也学着他的样子吸了口气,低头钻了进去。洞口有些矮,有些窄,蹭得他肩膀一阵生疼。 第504章 一别经年,你可还好? 一进到洞里,凌萧明显感觉到气氛不一样了。一种强烈的,被人窥视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无端端的就激灵一下打了个冷战。 然而四下看去,触目所及却没有蛊池,四壁虽然也有涌出的紫晶石,但远没有方才在上面看到的那么壮观。 心下疑惑,他刚要问寒氏月,却见他一脸肃穆地望着一个方向。 他怔了怔,随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目光尽处的石壁上竟然还开着一个石门。 -- 第642页 只不过那道门隐在几簇略大的紫晶石柱后面,又在灯影里,所以他一开始没留意。 也就是说,这个幽洞还分内外两间。青阮方才是在里面那间献祭,现在献祭结束了,他是不是也就要从那道门里; 正想着,他的心忽然漏跳了一拍——一阵脚步声从里面传了出来,不紧不慢,带着能把人急死的悠闲。 他忽然紧张起来,紧张中夹杂着期盼,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寒氏月,好像局促不安的小孩子下意识寻找长辈的庇佑。 然而寒氏月也比他好不了哪儿去,跳动的烛火下,他连头发丝都在细微地颤抖。见状,凌萧一下子定下神来,又回过头去,紧紧地盯着紫晶石后的小门。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淡淡的冷香。 冷香……他猛然一惊——方才打斗中他随身带的包袱早不知滚到了何处,事后他心情太过激荡,也忘了回去找。现在一个人傻乎乎地立在这里,什么准备都没有; 然而已经没有时间让他后悔了,最后一声脚步声踏在门边。接着,一道修长的身影从黑暗中浮现。 这一刹那,他焦虑不安的心忽然落回了肚子里。是啊,那是青阮啊,就算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青阮难道会不认得他吗?这么一想,眼眶就有些热,视线也模糊了起来。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了,穿着崭新的白衣。他甚少穿这样素淡的颜色,与三日前分别时那一袭大红更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心头忽然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喜悦,他眨眨眼,挤掉眼泪,想要好好看看他。可双目凝聚到他的脸上,他的大脑却忽然僵住了。 怎么会这样? 他怎么会……变了模样?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明明那就是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又不像他了。 具体哪里不像他也说不上来,就好像与小时候的玩伴分别了几年,再见时对方还是原来的眉眼,但明显长开了。 又或者是一个极为熟悉的人忽然描眉画眼,挑高了眉峰,又修饰了眼角,就变得与原来不太一样了,但要说换了个人也不至于,因为细细看去他还是他。 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真正让他感到诧异的是,他仿佛对这张新的脸很熟悉,甚至比对沈青阮原本的面容还要熟悉。隐隐的,他总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 什么地方呢; 正胡思乱想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经走到他们身前,停下了脚步。他猛地回过神来,望向他的眼。 就这么一眼,他的心就又揪了起来。 他忽然明白了寒氏月先前跟他说过的话——眼前的这个人,虽然有着与青阮七成相似的面容,但一看眼神就知道那不是他。 显然,就像寒氏月说过的那样,青阮的身体里,眼下正住着另外一个人的灵魂。 以前只是听说和读书,他不自觉地把这些都当成了神话故事。 可现在神话故事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眼前,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那种感觉是这么得诡异。 他小心地透过沈青阮的双目与那个陌生的灵魂对视着,好奇又敬畏,生怕惊扰了它。 可那道灵魂却仿佛觉得他颇为有趣,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那道灵魂对他轻轻眨了眨眼。 心脏猛地漏跳一拍,他不自觉地躲开了眼神。再次看过去,却见沈青阮的目光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他望着他身边的寒氏月,轻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闻言,凌萧心头一滞,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失望。看眼下的情形,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在他和寒氏月之间选择了寒氏月? 这么想着,寒氏月也偷偷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封闭洞口。他纵然有百般不甘,也只能任命地垂下眼眸向外走去。 可脚步刚刚挪动了一下,身后忽然响起衣袂摩挲的声响。 他惊讶地回过头去,就见沈青阮已经凑上前来,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微笑的双唇旋起两个深深的梨涡:“一别经年,你可还好?”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就在他的手触到自己的一刹那,凌萧忽然全身猛地一颤。 伴随着他轻柔的话音,他仿佛听见了林间鸟雀扑楞翅膀的声音。 柔和的日光透过树叶照在二人的脸上,馥郁的花香缠绕在鼻端,潺潺的溪水声,风过树梢的沙沙声,还有夏日特有的蝉鸣都在一瞬间袭来,空气中浮动的温度将他温柔地包裹了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发梢拂过脸颊带起的瘙痒。 “跟我来吧。”又是一道轻柔的声音。他猛地回神,不适的感觉如此强烈,就好像有人把他的魂魄生生从另一个世界拔出来,然后强行安插到了现在的世界。 他眨了眨眼,寒氏月已经不在了,眼前只有那道白色的身影。 还是牵着他的手,力道也是轻轻的,好像知道他手上有伤,不欲弄疼他。 他便梦游似的随着他的脚步,同他一起穿过那道更加狭窄的小门,向幽洞内部走去。 第505章 你是谁 被沈青阮牵着,凌萧同他一起走入幽洞内部。一进来,他才发现其实里面的空间颇大。 他们在洞外透过晶石镜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且在幽洞最深处,实际上的幽洞比他想象的要宽敞许多。 另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是,这里的布置看起来像是一间卧房,除了没有华彩的装饰,一应家具俱全,甚至还有一张床。 -- 第643页 只不过所有东西都是晶石打造的,在灯火下闪烁着幽谧的紫色光芒,高贵且神秘,仿佛会呼吸,仿若有魂灵。 引他进来后,沈青阮率先在桌案边坐下,又示意他也入座。 见他一直怔怔地盯着角落里的蛊池发呆,沈青阮微微一笑,道:“那只是个吓唬人的把戏,不看也罢。” 闻言,凌萧收回眼神,幽幽地望着他。烛火和晶石的光混合在一起,在他面上打出一层朦胧的光晕,他好看得像是神仙一样。 他一直觉得沈青阮很像神仙,但以前更多的是因为他的气质,而现在却连长相都像了。 是啊,虽然样子变了些,但不得不承认,他变得更好看了。 是一种糅杂了很多东西,又将种种极端完美融合的美。性别在他脸上已经不起作用,这张脸,无论生在男人还是女人身上都毫不违和,且美得惊心动魄。 见他不再盯着蛊池,又改为盯着自己发呆,沈青阮又笑了一下,调侃道:“你果然不一样了,那个人说我会在另一个人身上看见你,起初我还不明白,但现在我懂了。” 凌萧轻轻皱了皱眉,刚想问他懂了什么,脑后一根牢牢绷紧的弦却忽然震了一下。寒氏月严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他心头一凛,连忙吞下了将要出口的话。 可话一咽下,他忽然生出了一丝诡异的感觉。寒氏月不是说青阮会处在一个混沌的状态里,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吗? 可对面这个人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正相反,他觉得他的头脑很清醒,甚至能根据他的行为做出反应。 做出反应……他迟疑了一下,方才那些话真的是他对自己说的吗? 还是瞎猫碰了死耗子,他在脑中与别人的对话恰好与他们眼下所处的情景重合了? 见他一脸探寻地望着自己,沈青阮又笑了,这次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落到了他背后的长剑上。 这柄该死的蠢剑,自从来到幽洞附近就开始蜂鸣,进来后更是兴奋,活像条见到主人的狗,恨不得从剑鞘中跳出来。 “还是它忠心,一直跟着你。”沈青阮轻声道。 凌萧在心里疑了一声,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下,又不确定地回过头来看了看他。 “我现在的状况怕是招不动它,你把它放下来吧,让我看看它。”沈青阮道,双目中满是怀念。 他在说紫霄剑吗?凌萧暗道,手下动了动,不知该不该按他说的做。 “放心,我能看见你,我就是在跟你说话,我想看看你背上的这把剑。”沈青阮转目望着他,慈爱的目光就像是父亲在望着自己的孩子。 凌萧心头巨震,不确定地反手拔出了剑,横置于二人之间的桌案上。 沈青阮的目光果然立刻落到了剑身上,留恋地看了看,又伸出手去,在剑身上抚了抚。 他真的能看见!凌萧不禁大惊,后脊梁猛然升起一道冰冷的觳觫。 沈青阮修长的手指在剑身上温柔地抚摸着,就像是在抚摸自己的爱人。忽然,他的手指触到剑身上两个古老的刻字——紫霄。 “紫霄?”他疑了一声,“怎么把名字刻在这儿了?难不成是给这把剑改了名儿?” 凌萧不解地皱了皱眉。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眼波一转,了然地笑了:“这个名字倒也贴切,但我还是喜欢原来那个。” 凌萧不受控制地动了动嘴,又在发出声音的前一刻堪堪止住了。 沈青阮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仿佛与他心意相通似的,悠然道:“你想问我它原来叫什么?你忘了,这个名儿还是你给取的呢。上弑神佛,下斩恶鬼——” 他微微一笑,双目中划过一缕不易察觉的怀念,“是为灭央。” “呜……”紫霄剑发出一阵悠远的长鸣,好像在哭泣呜咽。 灭央……凌萧无声地重复了一遍,又看了看颤动的剑身,心道,莫非你之前真叫这个名字,所以重新听到旧名才会如此激动? “是呀,它怎么能不激动呢?”沈青阮又在瞬间读懂了他的所思所想,不顾他的惊疑,屈指在剑身上弹了一下,就好像情人间的调戏,然后抬起头来,戏谑地望着他,“它可是把斩妖除魔的神兵,你却用它来杀人。它发挥不出特长也就罢了,还几次三番受你嫌弃,你说它能不委屈吗?” 话音刚落,紫霄剑忽然猛地弹了一下,似乎在强烈附议。 凌萧心中不合时宜地升起了一丝醋意——这到底还是不是他的剑?怎么处处跟别人穿一条裤子,专门跟他对着干? “呵,这当然是你的剑。”沈青阮轻笑道,“但也是我的剑,你我都是它的主人,所以用不着吃醋。” 凌萧越发迷惑了,一个疑问在心底反复抓挠着,几乎要冲口而出。 “怎么,有话要说?”沈青阮诱惑似的问了一句。 凌萧抬眼看了看他,梦幻般的光晕中,他的双眸澄净而淡泊,像是看透世事的隐士。 这双眸子太熟悉了,他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前所未有的好奇心折磨着他,他死死压制着,却头一次抵不过自己的欲望。 终于,脑中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手上的血已经凝固了,他将手指在剑身上划了一下,用血在桌上写下了三个字—— 你是谁? -- 第644页 第506章 那个孩子 你是谁? 三个血字铁画银钩,印在紫晶石桌面,不过一瞬就消失不见,好像被晶石吸了进去。 可凌萧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对面那个白色的身影上。 对方也在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饱含着太多东西。 俄顷,他双唇微启,形如花钿的唇间轻轻吐出两个字眼。 “什么?”不知为什么,双耳好像忽然失聪了,又或者对方只是动了动嘴,根本没发出声音,总之他什么都没听到。心下一急,他猛地问了出来,脑子都没过,喉间就已经发出了声。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连忙抬手捂嘴。可还是晚了,不知是不是他发出声音的缘故,沈青阮的眸子忽然涣散了开来,那道灵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他急了,伸出手想要去抓,可原本就虚无缥缈的东西,他又怎么能抓得住呢? 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眸子中的光芒消散,寂灭,最后只余两湾死水。 “青阮?”他怔了怔,望着沈青阮毫无光泽的眸子,心头忽然惊恐起来,不由大叫道,“青阮,青阮!” 可只不过一会儿功夫,下一刻,沈青阮就跟回魂似的,眼睫微动,眼中重新泛起了光泽。 其实要说光泽其实也算不上,因为那里面像是下起了大雾,明明是幽黑的瞳孔,却愣是给人一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感觉。 但他还是大松了一口气,小心往他双眸中看去,就见那双眸子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里面倒映出自己的身影,却完全没有半点该有的反应。 “两……不……”薄唇微启,吐出几个意义不明的音节。 凌萧仔细听了听,听不懂。又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他心下了然,这才是寒氏月跟他说过的,混沌状态。 那方才是怎么回事呢? 满心疑惑不解,他盯着沈青阮看了一会儿,就见他似是坐不住似的,身子懒洋洋地倚在桌案上。 他想起寒氏月说过,混沌状态有很多人都是昏睡过去的。他便也将沈青阮小心地扶起来,把他引到床畔,让他躺了下去。 沈青阮乖巧得不像话,躺倒后就闭上了眼睛,双手交叠于小腹之上,白玉一般的脸,月白色的衣衫,活像一樽玉雕。 凌萧在他身边坐下,忍了忍,终归没忍住,隔着衣袖轻轻抚了抚他的脸。 沈青阮忽然抬手,一把将他的手握在了手心,好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扯得他伤口生疼。 他不禁皱了皱眉,想要把手抽出来,沈青阮却在睡梦中嘟了嘟嘴,轻声道:“娘亲,你不要走。” 凌萧无声轻笑,在心里道:“好,我不走。” 沈青阮说完这一句就彻底安静了下去,可还是牢牢抓着他的手不放。 凌萧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大悲大喜,神志也甚是疲倦,便顺势在床沿上躺下。 沈青阮睡在正中,旁边只有窄窄的一小溜位置。他便小心翼翼地安置好了自己的胳膊腿儿,并给它们下了命令,让它们不许乱动,然后双眼一闭,沉入了粘稠的黑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钟,也许已经过了一整夜,凌萧再次醒来时,只觉得鼻尖痒痒的,头一歪,禁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再回过头来,就见沈青阮已经醒了,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正望着他甜甜发笑,手中还把玩着他垂在胸前的一缕头发,方才鼻尖的瘙痒想必就是出自此处。 看见他的笑容,凌萧不自觉地跟着笑了出来。可与他对视了片刻,他心头忽然掠过一阵怪异。 青阮怎么会这样笑呢?这笑容可爱是可爱,但也傻得可以,是属于「打死都不会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之一。 意识到这一点,他又看了看四周,回忆「哗啦啦」涌入脑海,他猛地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所来为何。 还好还好,还好没有说话,他在心中暗道,第一次万分庆幸自己这个话少的毛病。 再看向沈青阮,他的目光中就带了一丝审视。沈青阮的脑中显然又寄居了一个新的灵魂,但这个灵魂看起来毫无攻击性。 他不禁在脑中搜索起来,他看过沈氏历届神子神女的传记,里面总有一个是符合的。 这时,沈青阮的手又动了动,这次是伸了一根手指进自己嘴里,吮了吮,忽然拔出来,在凌萧的脸上抹了一下。 凌萧猛地怔住了,这个举动成年人显然不会做。沈氏历代神官中只有一个年纪相仿的,他的心沉了下去——这是那个孩子。 那个七岁就被送去献祭,然后像牲口一样被关起来,喂了秘药,传宗接代后夭折掉的孩子。 这段族史太过黑暗,他心中对这个孩子的态度也很是纠结。 不忍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回避。大概是因为孩子的经历太过悲惨了吧,在他面前他仿佛失去了同情的能力,只想回避,恨不得从未知道过这一段故事。 青阮怎么偏偏就被他上了身呢?他心下一叹,抬手握住他不老实的手指,还想摸摸他的头,可目光掠过自己的双手又堪堪忍住了。 这双手实在是脏得不成样子了,血浆混合着污渍,掌心黑红,手背在几处关节上露出森森白骨,他自己看着都觉得甚是瘆人。 可四下看看,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食水。他明明记得耆老说食水已经布置好了,可在哪儿呢?整间石室就这么大,四处空荡荡的,他怎么看不见呢? -- 第645页 忽然,指间传来一阵酥麻。他猛地回神,惊讶地看见沈青阮正在吸吮着他的拇指,还是一脸憨傻的笑,就好像在品尝着什么人间美味一样,温热的舌尖在他的指腹扫过,勾起他一连串的觳觫。 他眨了眨眼,一时间不能理解眼前的画面。等回过神来,一股热血就直冲头顶,他眼前一黑,忽然恨不得将自己一掌劈晕过去。 第507章 类犬 凌萧试着抽了抽手,可沈青阮的力气大得很。他抽得厉害了他就瘪起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可是这很脏啊……凌萧皱起了眉,又轻轻抽了抽手指。没想到沈青阮不仅不放手,还恼怒地踢了他一脚,差点踢中要害。 他默默哀叹一声,心道罢了,只要他不惹事,爱干什么就随他吧。 只是他这副模样他实在是看不得,便以手掩面,闭上眼睛逼迫自己睡过去。 上刑一般的折磨后,沈青阮终于心满意足地吐出了他的手指,还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 凌萧长出了一口气,刚想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回来,没想到他竟然换了一根手指,又吮了起来。 “呃……”他在心中哀叹起来,那种酥痒到好像被蚂蚁爬遍全身的感觉一浪一浪地折腾着他,他不得不蜷起身子,调动全身的内息来抵御。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 终于,这根手指也舔完了,他又选中了第三根。凌萧已经麻木了,缩在他身边僵如磐石,不住在内心告诉自己,这不是他,这是一只狗,只是一只狗; 不知是不是口水不够用了,沈青阮的兴致似乎少了一些,下两根手指舔的时间都不是很长。然后便轮到了最后一根,他的小指。 小指比较短,他能一口包到根部。在熟悉的温热触觉覆盖而来的时候,他又在麻痒之余感到了一丝钻心的疼痛,不禁睁眼看了看。 原来小指根部的关节在他方才发疯一样砸镜面的时候被砸破了,血肉卷曲,隐隐露出白骨。 方才沈青阮的嘴唇碰到了伤口,才会激得他一阵刺痛,条件反射地缩了缩手。 见状,沈青阮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动作忽然轻柔了下来。舌尖慢慢卷过他的伤口,就像母狼为幼崽清理毛发上的脏污。 凌萧心下一软,禁不住抬手,在他的鬓发上抚了抚。如果不是有那样一段难以启齿的经历,相信这应该也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吧?也许会成为仁慈博爱的一家之主,安安稳稳地走过平凡富足的一生; 那他现在的回忆是他短暂生涯的哪一段呢?是七岁以前,在母亲的怀抱里无忧无虑,还是献祭之后,那暗无天日的日日夜夜? 他想,应该是七岁之前吧,毕竟舔手指这样的举动更像是婴孩。 更何况献祭之后他就被带离了母亲身边,周围都是豆蔻年华的少女,每夜换着不同的花样,不太可能有这样闲适的时光。 其实这和青阮的人生又有何不同呢?只不过一个残暴露骨,而另一个钝刀子割肉,说到底都是祖宗规矩操控下的木偶,没法给自己做主。 这么想着,心就软了。望着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的眉眼,眯着眼睛的样子像是在太阳地里懒懒打瞌睡的猫。一时间,他竟然分不清这是青阮本人,还是那个命运悲惨的孩子。 小指上舔舐的力道渐渐小了下去,他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渐渐松弛下来。可就在他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沈青阮又做出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终于放弃了他的手指,却凑到他身前,一口在他的胸脯上咬了下去。 “呃……”他紧抿双唇,死死忍住呼痛的冲动,在心中反复奔腾过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所有赌咒词汇,然后轻轻扣住他的下颌,向后撤了撤身子,将自己的胸部从他的利齿下抢救了出来。 沈青阮抵不过他的力气,瘪着一张脸被他推开了半尺,察觉到他的力道小了便又卷土重来。凌萧连忙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却见他双目一弯,露出个诡异的笑容。 接着掌心传来一阵湿热,竟是他又伸出舌头来舔了舔他的掌心。正是他方才在剑身上划破的那一道伤口,刚刚愈合,就又被他舔破了。 刺心的疼痛传来,又带着令人着恼的酥麻,他心下微怒,不由瞪了他一眼。 可沈青阮根本看不见他,眯着一双形状美好的眼,眼中却是陌生的记忆里那个已经不存在的灵魂。 见状,凌萧不由有些泄气。但泄气归泄气,手上的力道还是丝毫不松。 沈青阮舔了一阵,见没有效果也住了嘴。凌萧松了口气,刚以为又躲过一劫,没想到下一刻手下一阵濡湿,他定睛看去,竟是沈青阮哀戚地哭了起来。 一双麋鹿般的眼,哭起来纤长的睫毛都打湿了,配合上他如今十成十无辜稚嫩的眼神,实在让人不忍。 凌萧心软了一下,手下的力道松了松。没想到这家伙就等着这个空子,瞅准机会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在他的胸脯上忘情地蹭了起来。 接着,一双修长的手攀上他的衣襟,灵巧的手指沿着缝隙摸了进去。 不是说会大打出手,屠山断臂毁容自残吗?为什么到他这里会变成这副样子? 凌萧十足无奈地看着在自己怀里欢腾地忘乎所以的脑袋,开始严肃地考虑要不要把自己一掌拍晕过去。 但……貌似不行。因为沈青阮摸来摸去也摸不到他身上,总还隔着一层衣服,已经开始急不可耐地解他的腰带。 -- 第646页 七岁大的孩子也会解腰带吗?他暗自思忖,忽然想起自己七岁的时候……貌似,是会的。 完蛋……他又哀叹一声,连忙抓住了他胡乱游走的手。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要是真把自己一掌拍晕了,鬼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所以……此计不通。 那就只能跟他斗智斗勇了! 沈青阮挣扎了几次,见挣不脱他的手,已经有些恼怒起来,口中发出孩童哭闹时毫无意义的尖叫声。凌萧却说什么也不让他更进一步,二人执拗地角力着,气氛一时僵住了。 沈青阮又挣了几下,忽然开口道:“我饿了,我要吃奶!” 忽然听见他开口说话,凌萧冷不防唬了一跳,但冷静下来几乎忍不住喷笑出声。 此情此景,只有他一个人神志清醒实在太过可惜。他甚至异想天开,想着这幽洞里的紫晶石能吸收无形无质的能量,那能不能把他们的对话也记录下来。 那样的话,等沈青阮醒过来了,他一定要让他自己听听自己在混沌的时候都说过些什么不着边际的浑话。想着届时他又青又黑的脸色,他就忍不住笑得浑身发颤。 沈青阮还沉浸在自己的记忆里,手被他捉住了,他就弯下身去,用牙咬他的腰带。 凌萧被他的脑袋蹭得一阵发痒,忙用一只手抓着他的两只手腕,然后把他的头抬了起来。 沈青阮还在不依不饶,下颌被箍住了就偏过头去咬他的手,要不是长了这么张好看的脸,活脱脱就是条狗。 凌萧被他折腾地实在受不了了,将手伸到他的肋下,猛一使力,把他翻了个身,然后从背后箍住了他。 第508章 姜王姜,猿人王 凌空被摔了一下,沈青阮的脑中似乎有一瞬间的愣怔,但接着他就又如方才一般踢闹起来。 凌萧死死抱着他,不让他动弹。但抱着抱着,他忽然想起寒氏月的话,要尽量配合他,融入他的记忆,不能让他察觉到不对。 看来他记忆中的这个人也会这样跟他闹,所以他虽然困惑,但也没有感觉到太大的异常。 可长此以往肯定不是办法,他迟早会觉出不对,当时候就不好了。想着,他又把他转了回来,让他重新面对着自己。 闹了一会儿,沈青阮似乎也有些累了,不再折腾,而是把头缩进了他的怀里,一只手还覆在他的胸口,就像小孩子摸着母亲的胸脯一般。 比起方才,这已经算是大赦了。凌萧很知足,没有打扰他,就让他这么安静地躺着。 二人静了一会儿,他又想起寒氏月说过的,要尽量引导他,帮他找回神志的话。 听觉,味觉,嗅觉,触觉……他惯常弹奏的阮咸,他费了好大功夫蒸出来的酥饼,还有从他房中取来的木枝香现在都在外面。 眼下就只有他这个人可以满足一下他的触觉,但这种接触法沈青阮肯定不会觉得熟悉。 那要怎么办呢; 他想了想,忽然意识到寒氏月只说过不能同他说话,并没说不能发出声音。 其实阮咸奏乐也是声音,这说明他对声音并不排斥,只是对声音的内容比较敏感。 眼下虽然没有了阮咸,但他还有嗓子,也可以发出乐声。想着,他试着哼唱了一遍沈青阮惯常弹奏的那曲小调。 没什么反应,他低头看了看,沈青阮已经闭上了眼,缩在他怀中安睡的样子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也的确还是个孩子,十七岁不到,本就应该被人宠着爱着。 可现实中的他却刚从九死一生的蛊池中捡回一条命,现在还要忍受精神上的折磨。 这么骄傲的人,被别人的记忆操控着,做出种种足以令人羞愧遁地的举动。若他以后想起来了,还不知会如何抓狂。 想着,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又在他头顶抚了抚,换了个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 幽洞中寂静得犹如万古长夜,洞门关闭后,外界的水流声也听不到了,耳边唯一的动静就是他们交叠的心跳。 沈青阮的心跳很缓,他的急一些。他一遍又一遍地哼唱着小调,让自己的心跳也渐渐缓和下去,慢慢地,与他的心跳重叠到同一频率。 沈青阮已经睡熟,呼吸绵长了起来。他也渐渐疲倦下去,双目一闭,又沉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骚动起来。他猛地睁开眼,神志还没回笼,小腿上就挨了一脚。 他下意识紧了紧手臂,往怀里一看,就见沈青阮双目紧闭,似乎是在跟什么人搏斗着,泪水从眼角汹涌而下,额前的碎发已经濡湿,软塌塌地贴在他的额角。他不禁愣了愣,一时不知是该将他抱紧,还是任由他这么打闹下去。 无意义地哭叫了一会儿,沈青阮的声音弱了下去,哽咽了一会儿,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嗯嗯」的声音越来越放浪,越来越不受控制,还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凌萧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不由从脚底尴尬到了头顶。 这应该是那孩子被人灌下秘药,等待与人交姌之时。那他……他浑身汗毛倒竖,在沈青阮的手指抓到他衣襟的前一刻从床上翻了下去,跌到了地上。 手中骤然没了人,沈青阮焦躁起来,情欲泛滥的闷哼声中还带着淡淡的恼怒,翻来覆去,在床上旋转踢打起来。 凌萧连忙站起身来,怔了怔,忽然发现自己无法面对这样的场景。 -- 第647页 脚步不知怎的就往后退去,越退越远,等他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退到了幽洞最深处的蛊池旁。 现在的蛊池一片寂静,池面呈粉红色,平滑得像是一块上好的粉玉。 离得近了,他才看到池中央有一块十字形的大石,沈青阮方才就是躺在这一方大石上,受了那些非人的折磨。大石手足的位置上各有一个粗大的铁环,大概就是他用来绑缚自己的。 静静地看了这些东西一会儿,他忽然觉得很难过,又很自责,顿了顿,重新鼓起勇气回到了床边。 沈青阮已经镇定些了,呈大字型趴在床上,口中还是喃喃呻-吟着,但身上已经基本平静。 他走到床边,倚着床沿坐到了地上。山岩有些凉,却正好让人心静。他想了想,把沈青阮也抱了下来,让他也躺在冰凉的地面上。 又过了一会儿,沈青阮面上的潮红也退去了,唯有一双嘴唇被他自己咬得血红。 如若不知道他方才经历了什么,大概还以为他只是做了一个长长的好梦,全身的元气都被养回来了。 看着他虚脱迷糊的样子,凌萧觉得越发难过,见他不闹了,便走过去把他半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 一靠近温热的躯体,沈青阮的手就又习惯性地覆在了他的前胸。 这次凌萧没躲开,反而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左胸口,让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 果然,沈青阮慢慢缓了过来,胸口一抽一抽的,又开始呜咽起来。 呜咽声很低很轻,凌萧听了许久,才在他毫无意义的呜呜声中听到一句完整的话:“玲姐姐,我饿了,我要吃奶。” 玲姐姐?他愣了愣,难道方才他在他怀里闹的那一出不是和他的母亲,而是和一个叫玲姐姐的人? 玲姐姐……姐姐……没有别人了,应该是被送到他床畔的某个女孩。 她对这个孩子而言应该是不同的,死了这么多年了,他最深刻的记忆里全都是她。 可吃奶这种事他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一下又一下地抚慰着他的脊背。 好在沈青阮好像很累,说了一句便没了下文,覆在他胸前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缩着,像是小猫踩奶。 口中翻来覆去,还是那些不着调的话和毫无意义的哼唧,但过了一会儿也都慢慢沉寂了下去。 凌萧还是一下一下地给他顺着气,直到他的呼吸渐渐匀停。 就在他以为他睡着了,想把他抱回床上去时,沈青阮却忽然睁开了眼,目光僵直而空洞,望着头顶的虚空。 凌萧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就见他唇齿微开,用一种呆板而缓慢的语气念道:“姜王姜,猿人王。九甲覆,南北合。神人出,天地灭。红雨落,万物僵。” 什么?凌萧怔了怔。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随着最后一个「僵」字落下,沈青阮覆在他胸前的手忽然滑了下去,无力地坠到地面,发出轻轻的「嗒」的一声。 凌萧回过神来,往怀里看了一眼。沈青阮的双眸又一次黯淡了下去,慢慢地,变成两点死灰。 他猛地一惊,忙晃了晃他的身子。 没有反应…… 他又抬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很微弱,但还在,且十分匀停。 蓦地,他明白了什么。 寒氏月一早就说过,在混沌状态里,青阮脑中会涌入先贤记忆中最刻骨铭心的片段。那这个孩子占据他的大脑时,上演的又怎会是日常玩闹的情景? 青阮方才经历的,应该是那个孩子在人间的最后一段时日。 几段深刻的记忆交叠着,从他最眷恋的人,到他最恐惧的伤痛,最后是他离世的前一刻。 “姜王姜,猿人王……”他在脑中回忆了一遍孩子临终的遗言。 虽然听起来毫无逻辑,但他隐隐觉得这几句话并不简单。倒像是……倒像是某种预言。 可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正想着,怀中人动了动。他低头看去,就见沈青阮又缓了过来,眼球重新镀上了活人应有的光泽。但他仍旧是混沌的,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就撑不住似的昏睡了过去。 见状,凌萧将他抱了起来,又放回到床上。有了前车之鉴,这次他不敢离得过近,回到桌案边对着他的方向坐下,也以手支颐,闭目小憩起来。 第509章 磨刀霍霍 这次沈青阮昏睡的时间稍微长一些,凌萧一直没敢睡着,每隔一段时间就到床边看一看,却见他只是沉沉地睡着,呼吸几不可闻,手脚也一动不动,似乎沉浸在一个亘古而冗长的梦里。 如此重复几次,他也安下心来。洞中实在太静了,又感觉不到时间,他撑了这么久也有些倦,不知何时也昏昏睡了过去。 再次恢复意识,是被一阵「嚯嚯」的磨刀声吵醒的。 磨刀声? 他怔了怔,睁开迷蒙睡眼。 昏暗的烛火中,桌案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个人,一身白衣,墨黑长发垂在肩头。青阮……他反应过来,甩了甩头,让自己清醒过来。 沈青阮端坐在石凳上,目光沉静而呆板,手中一动一动的,不知在做什么。 他的目光随之落到桌案上,就见他正握着紫霄剑在石桌的边缘磨。一下又一下,方才那阵磨刀声显然就是出于此处。 -- 第648页 紫霄剑在他手中犹如一截废铁,刚进入幽洞时的躁动与兴奋此时完全消失了,凌萧甚至能透过灰暗的剑身感受到它此时的生无可恋。 画面莫名有些好笑,他不禁抿了抿唇。可笑意刚刚落下,沈青阮的手就停了,将剑举起来,立在眼前看了看。 就在凌萧好奇他到底在做什么时,他忽然抬起一只手,用手臂在锋刃上划了一下。 紫霄剑何等锋利,鲜血一下子就飞了出来,洒在流光璀璨的紫晶石桌案上。 但很快又渗了下去,不过须臾全无踪影,桌案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凌萧不禁一惊,定睛仔细看去,甚至在桌案上摸了摸。很干净,就跟方才的事是他的错觉一般。他这才想起他之前也曾在这上面写过三个血字,如今也已经不见踪影了。 有些困惑,他再次抬眸向对面看去,就见沈青阮方才还沉寂的脸忽然生动了起来,嘴角微扬,长眉斜挑,一副嗜血狂狷之相。 再看向他的手臂,他不禁睁大了眼。只见白皙清瘦的手臂上已经并排划开了三道血口。鲜血还未凝固,显然是在他醒来前不久划伤的。 沈青阮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像是不甚满意,轻轻皱了皱眉,右手中的长剑又举了起来。 见状,凌萧心下一惊。一瞬间脑中闪过无数个可能性——把剑击落,推开他的手臂,亦或是干脆把他捏晕; 似乎都不行,就在剑锋落下的前一刻,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替他挨了这一下。 筋肉横断的痛楚瞬间袭来,透过衣衫渗入骨血,这一剑的力道貌似格外大些,他不禁皱了皱眉。 沈青阮似是有些困惑,但困惑转瞬即逝,他又抬起左臂细细看了起来,好像生生在那三道划痕旁看出了第四条,半晌,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这一招看来可行,他眼下五识模糊,只要大概符合他想象中的情景就能过关。 凌萧松了口气,可心还没落下去就又揪了起来——他磨剑做什么,难不成是要; 心中警铃大作,他抬起眼来,一瞬不瞬地盯着沈青阮的一举一动。 剑磨好了,沈青阮把它竖在眼前,轻轻一笑,笑意中带出无尽的悲凉:“行了,够锋利了。这场闹剧,也该了结了。” 不知是他的神态还是语气,凌萧敏锐地觉得不太对劲。又观察了一会儿,他忽然生出一个奇异的想法——这次寄居在他脑中的,也许是个女子。 想着,沈青阮已经站了起来,剑尖指地,随着他缓慢的步伐,在坚硬的山岩上划出一溜灿烂的火星。 这是要找谁拼命吗?凌萧心道,也随着他的步子向前行去。 走到通向外间的小门前三丈处,沈青阮停了下来,好像在等什么人。 凌萧转头看了看他,那双秀美的眸子里满溢着不属于他自己的情绪。满目疮痍,除了悲凉还是悲凉,破釜沉舟的悲凉。 时间慢慢过去了,他还是立在原处,一动不动。凌萧便也陪他一起等着,两人并肩而立,一同望向前方的小门,等待着一个并不会出现的人。 若是旁人看见这副场景,必然会觉得好笑诡异,但当事的二人都丝毫无有此种想法。 一个满脑子执念,另一个也是满脑子执念,只不过一个执念得稀里糊涂,另一个执念得傻里傻气。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凌萧开始佩服这个灵魂的主人的毅力之时,沈青阮忽然开口说话了。 “我怎么在这儿?”是反问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呵,这是我的家,我在这儿很奇怪吗?” 看来他等的人已经来了,并且跟他说了什么。只是这话听着……怎么好像有点幽怨? 正想着,沈青阮又道:“若不在大门口等着,还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我的夫君。夫君一连几日不着家,一回来就躲进书房里,可还记得自己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大娘子吗?” 这下凌萧彻底确定了,现在附在他身上的果然是一个女子,还是个与自己的夫君关系不佳的女子。 忽然,脑中掠过一个人。这个人的故事他不仅在书中读到过,还从寒氏月口中听过。 不会吧,他心道,先是沈浔,现在又附到青阮身上,出现得频率如此之高,究竟什么执念,竟然强烈到如此程度? 第510章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我是霸道不错,可这话别人说得,你却说不得。”凌萧正想着,沈青阮又开口了,“我霸道,我忙碌,我不是什么贤妻良母,这些我都认。可这是因为我是神女啊,这是我打出生起就背负的使命,我有的选吗?成亲之前你就知道我的身份,那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为何现在又要拿这些话来伤我?” 对面的人不知说了什么,沈青阮激动起来:“弟弟他才十岁,你要我现在把他送去献祭,你还是个人吗?”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中透出一缕厉色。这是沈青阮生气时惯常有的神色,凌萧心下一动。 看来这句话与他心中的某些想法产生了共鸣,使他的本体意志有了一瞬间的觉醒。 刹那间,他心中猛地狂跳起来,奢侈地期待着下一刻真正的沈青阮就会战胜这个占据他大脑的灵魂,回转过来。 但这个灵魂的执拗超出他的想象,沈青阮的意志刚刚冒头就又被她压了回去。 -- 第649页 他又张了张口,这一次似乎格外失望:“你不是那个我认识的萧郎了,我认识的萧郎不会说出这样伤人的话,也不会做出这些伤我心的事。你是个魔鬼,你占据了萧郎的身体,是也不是?” 萧郎?凌萧一怔,这位夫君听起来可不像什么好人啊,他竟然跟这个负心汉重名了? 心中莫名有些不痛快,他冷冷地盯着沈青阮注视的方向,好像自己也能看见似的,还煞有介事地瞪了一眼。 “你站住!”忽然,沈青阮大喝一声,把他唬了一跳。回过头去,就见他额上青筋暴露,显是气得紧了。 “还敢走!”沈青阮又喝了一声,“吾乃神女之尊,尔等宵小竟敢在吾面前撒野,还不速速纳命来!” 说着,他扬起长剑,猛地向前刺去。 凌萧从没见过沈青阮这么快的身手——说实在的,他自己的身手能不能有这么快还是两说。如此看来,眼下寄居在他体内的这个灵魂乃是个剑术高手。 他又有些担忧地望着那柄长剑刺出的方向,不知道方才那一剑刺中了没有,更猜不出沈青阮接下来会有何举动。 沈氏族史的确记载了历代神官的生平,但不会具体到说过的每一句话。 所以虽然他对这个女子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她弑夫那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 「唰」的一下,长剑又收了回来。沈青阮冷冷一笑:“我的剑一旦出鞘,不沾血便不会回巢。更何况是你这种鸠占鹊巢的恶鬼,杀了你算是替天行道!” 对方不知说了什么,沈青阮轻轻一顿。 “我的夫君?你是我的夫君?”他惨淡一笑,“不,你不是我的夫君,我的萧郎不是这样的人!” 那人又说了什么,沈青阮撇了撇嘴角,道:“你说你是萧郎,那你告诉我,你我成亲当日你对我说过什么?” 对方显然是在重复当日说过的话,沈青阮静静地听着,面上的神情越来越凄苦,越来越脆弱,到最后双眉一耷,竟然崩溃地掩面大哭起来。 “不!别说了!”他吼道,持剑的手平平刺出,阻住了对面传来的话。 “呵呵呵……”哭了一会儿,他又大笑起来,掩面的手放了下来,一张脸已经被泪水浸没。 不知为何,虽然知道这不是沈青阮本人,这些痛苦也不是发自沈青阮内心。 但看到他哭成这样,凌萧心中还是难过地疼了起来。有那么一刹那,他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为他擦一擦脸。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沈青阮一字一顿道,声音里的悲凉盘旋在幽洞之中,折射在嶙峋的紫晶石上,把凌萧也感染了。 他扭过头去,呆呆地望着沈青阮的脸,就见他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目中的痛苦几乎要夺眶而出:“你说过,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会牵着我的手。你说你不在意我的身份,更不会把我当成怪物。 你说你不会听信旁人的风言风语,你会永远守着我,你的眼里只有我。你说我是你的妻子,你说你会护着我,不会离开我……” “可是为什么?”他惶惑起来,“我们只做了一年的夫妻,你对我就厌倦了。我对你千般好,万般宠,换来的却只是阴阳怪气,冷言冷语。 我不是你心头的挚爱吗?你对爱情的忠诚就只有这么短暂吗? 还是说……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我。你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就像他们说的,你只是为了我的权势与财富,从头至尾,你都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势利小人?” 凌萧猜不透对方说了什么,可下一刻沈青阮忽然崩溃了。 他疯狂地摇着头,大叫道:“不!你说谎!你在说谎!你说过的,这辈子你只爱我一个!你说你要牵着我的手,我们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长剑无助地颤抖着,他浑身打着摆子,满目血红形似疯癫。 看到这副情形,凌萧忽然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了。走投无路的人他见过太多太多,如果有办法,没有人愿意走到最后那一步。 这个女子也是一样,她借着沈青阮的身体抬起手,遥遥望着前方,几乎是用一种哀求的语气道:“萧郎,你看看我,我是阿沈啊。你再牵一牵我的手好不好?你有多久没牵过我的手了?我都快忘记你身上的温度了。你再牵一牵我的手,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好不好?” 没有人应声,她的手就那么尴尬地前伸着,在虚空中细细发着抖。 但她毫不气馁,对方不理她她也坚持着,像个赌气的小孩子,倔强又不懂事,的确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性格,放在一个女子身上,很难激起男人的怜悯与保护欲。 但凌萧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绝望。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在乞求,她是在做最后的努力,把自己的骄傲与自尊踩到尘埃里,给自己的夫君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可她的夫君显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又或是理解了,但并不想接受。 于是,女子的情绪崩溃了。这种崩溃肉眼可见,就好像一座雪山轰然坍塌,她僵硬到痉挛的手臂慢慢垂了下去,而握剑的右手却慢慢抬了起来。 她的绝望透过沈青阮的双眼迸射出来,双目含泪而不落,倔强地凝视着前方,满心的痛苦蔓延到暴起的青筋和轻颤的嘴角; -- 第650页 不要! 凌萧心中忽然剧烈地难受了一下,很多复杂的情绪和尘封的记忆在一瞬间涌入脑海,他甚至来不及分清理析,手就飞快地抬了起来,握住了他缓缓下垂的左手。 一刹那间,时空静止了。他和沈青阮都怔了一下。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凌萧连忙撤手。可沈青阮脑中的灵魂显然察觉到了不对,操控着他眉头一紧,厉声道:“谁?” 第511章 断臂 “谁?” 听到沈青阮大声喝问,凌萧惊得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给自己几掌。 沈青阮四下看了看,目光中露出疑惑。但疑惑没持续多久,大概是心中的悲愤太过剧烈,他又回到了手头正在做的事情上,持剑的右手高高举起,一剑刺了出去。 这一剑显然是刺中了目标,因为下一刻他就惨然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整张脸不正常得潮红着,接着双腿一软,手中长剑在地上一撑,整个人半跪了下去。 “啊!”突然,他猛地仰起头,双目中仿佛燃起了熊熊烈火。 手中长剑「唰」地扬起,凌萧猛地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完全来不及反应,几乎是本能地,他飞身掠到沈青阮左侧,迎着剑锋挥出手臂—— 「喀」的一声脆响,他在最后一刻扭转方向,手臂打在剑身上,臂骨应声而断。他死死咬着牙,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额头在顷刻间被冷汗浸湿了。 沈青阮也露出痛苦的表情,虽然实际上断臂的不是他,但在他的感知里,他已经斩断了自己的一条手臂。 长剑被丢弃在地,他死死握住左臂根部,踉跄地往回走去。凌萧强忍着疼痛,怕他又出什么幺蛾子,寸步不离地跟了上去。 「咔咔」几声,沈青阮狂怒地挥出手去,拍断了挡路的紫晶石。 接着,他又对着右前方凌空一挥,厉声喝道:“滚!不想死就都给我滚!” 喃喃哀嚎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膝盖猛地磕到了床沿上,他顿了顿,似是有些不能理解。 就在凌萧以为又要糟的时候,他却停下了呢喃,握着左臂的手也放了下来。 凌萧紧张地望着他的背影,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做点什么,沈青阮却忽然轻轻道了一声:“凌萧?是你吗?” 双目猛地张大,凌萧一时分不清自己的感觉。狂喜,疑惑,担忧……最后化为一股深深的不知所措。 这时,沈青阮又轻轻道了一句:“好奇怪啊,我明明感觉到了你的气息……唉,头好疼……” 凌萧大喜过望,刚要上前确认他的状态,双耳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动静。动静是从外面传来的,不是幽洞的外间,而是更外面,幽洞的外面。 他猛地一顿,双耳聚力仔细听去,几声断断续续的呼喝涌入耳中。 “他们……快!” “还没有……啊,氏月先生!” “挺不住了,走……” 难道外面出了状况?凌萧心下一凛,再回头一看,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沈青阮已经歪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先顾不得这边了,他快步穿过小门,一路走到洞口边。方才犹如闷鼓的声音清晰了起来,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喊:“氏月先生,我家少爷呢?你看见我家少爷了吗?刚刚那个孩子说我家少爷和阮少爷一起上山来了,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凌萧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是章黎的声音。 章黎怎么会在虞州,还在殒剑山上,幽洞的外面?所有的事情似乎都不受控了,紫晶石在他眼角的余光中闪烁着幽魅的光,他忽然觉着整个世界都光怪陆离起来。 这时,又有一道慵懒的女声响了起来:“氏月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先生是有大智慧之人,应当看得清眼下的局势。我们的人数几倍于你,这还只是进到山腹中来的。 外面还有几千名士兵,将整座山围得水泄不通。你们已经是瓮中之鳖,困兽之斗毫无意义。若我是先生,便乖乖将洞口打开,也省的浪费双方的精力,反正最后都是一样的结果。” 凌萧蹙了蹙眉——好熟悉的声音,一个名字已经涌到喉头,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姑娘不必多费口舌了……”寒氏月沉着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距离就在洞外,同他不过一层岩壁的距离,“只要我不死,洞口就不会开。姑娘若想进洞,不如先盘算盘算能不能杀死我,又敢不敢杀死我。” “寒哥儿……”这次是沈重山的声音,“沾亲带故的,虽然属国不同,立场不同,但说到底都是一家人,做什么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呢? 殒剑山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再经不起折腾了。你听表舅一句劝,快快把洞门打开。这是我与阮哥儿的私人恩怨,与你,与东陵都没有关系。” “沈大人……”寒氏月冷冷道,“事已至此,我知劝你无用,只想告诫你一句。今日在场的都是贵国与东陵举足轻重的人物。 无论你打的是什么算盘,以后该走的路还是要走,该处理的关系还是要处理,孤岛无援总非长久之计。大人莫要被有心之人蒙蔽了,把自己逼到绝处,一点退路都不留。” “呵……”沈重山冷冷一笑,“哥儿这话说得,「事已至此」……是啊,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你说这些废话还有什么用?难道我现在退出去,你们就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吗?” -- 第651页 “可以。”没想到,寒氏月居然一口应承了下来,“大人虽然已经铸下大错,但这些都是贵国内部的事,并没有牵扯到东陵。我私心里的感情,只要大人不伤害阿阮,之前发生的一切我都可以当做没看见。 我甚至可以劝服阿阮不事后追究,若贵国国君怪罪下来,我也可以为大人出面担保。 诚如大人所言,殒剑山的血已经流了太多了。大人也走到了地狱的边缘,一念生,一念死,大人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吧?” “哼!”沈重山重重地喷了口气,但凌萧却敏锐地从这声「哼」里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动摇。 “沈大人……”先前那道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种鬼话明显就是在诓人,现在他们身处劣势,自然是什么好听说什么。您杀了多少人自己心里清楚,您觉得,沈大公子真能如他所言不事后寻仇,皇上真会听他一句劝就放弃追究? 信口开河也要有个限度,我听说千觞节上都要喝酒,氏月先生这怕是醉得不轻啊,整整七日过去了还没醒呢!” 整整七日! 凌萧不禁一惊,洞内不知日月,他以为自己不过待了一两日的功夫,没想到一眨眼已经过去七日了。 神奇的是,这七日里他没进食没进水,更是一次生理需求都没有过,却从未觉得有任何不适。 “不仅我,我相信只要大人肯收手,在场众人都愿给大人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寒氏月不紧不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亲王殿下,宁王殿下,二位说对吗?” 第512章 汝乃何人 紫柰亲王,宁王……凌萧心下盘算着,看来殒剑山上有名有姓的都来了。 正想着,一道陌生的声音传了过来,应该便是东陵的紫柰亲王:“寒先生所言便如本王亲言,大人可免后顾之忧。” 话音落下,然而等了许久,都没等来宁王的承诺。 凌萧看不见外面的景况,不知道宁王在踌躇什么,正有些着急,而沈重山已经呵呵笑了起来:“看看,寒哥儿,你说的话貌似不太管用啊。东陵的态度是东陵的态度,可咱们毕竟还在江国的地盘上,首先还是得看元氏的脸色。 宁王殿下既然是这个态度,那本官心里可落不了底。更何况本官从来就没想过要退—— 否则之前费那么大的劲又是为了什么呢?所以啊,哥儿还是省省力气,先考虑自家的小命要紧。 阮哥儿是什么身份你不是不知道,哥儿护他一时或许可以,难道真以为可以护他一辈子吗?” “哼!”寒氏月的声音里头一次带了一丝情绪,“护得一时算一时,就算不是为了我,为了沈氏和天下大道我也不会任由你等宵小得逞!” “呀……”沈重山砸了咂嘴,“说得这么正气凛然,读过书的果然不一样!本官肚子里没几滴墨水,打不来嘴皮子官司。哥儿你就说吧,这门开还是不开,活还是死,你给句痛快话!” “沈贼!”一道陌生的男子的声音响起,气息醇厚,一听就是习武之人,“我等还未被你杀尽,是活是死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哎呀……”沈重山戏谑道,“这位该怎么称呼呢,是叫峨峨大人好呢,还是崔大人好呢?大人乃真豪杰也,红面大人都望风而逃了,大人却还是死守阵地,如此忠心,真是令人感动啊! 不过,大人的数术怕是学得不太好,也不知道算不算得出身边还剩下几人。 就这么几个乌合之众,还妄图对抗我的十万强兵?啧,大人莫不是在方才的打斗里被伤了脑子吧?” “瓜娃子废什么话!”一众克制守礼的声音里忽然飞出来个生冷不忌的,“打不打得过试试不就知道了,真有这么厉害还用得着说这些有的没的?老子看你丫就是没胆!” 是章黎,数月不见,还是一惯的暴脾气,操着天南地北乱七八糟的方言,却忽然让凌萧有了底气。 他抿唇微微一笑,回头看了眼幽洞内室,又转过头来,刚要继续留意外面的状况,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猛地又把头回了过去—— 地上有一道影子,被烛火拉得长长的,一直延伸到小门边,还有一部分映到了门外的紫晶石上。 醒了?他心下一凛,忙转身走了回去。一路走到小门边,向里一看。果然,沈青阮已经苏醒过来,长身立于床前,正静静地看着他的方向。 心头顿时涌起强烈的喜悦,但喜悦过后他又忍不住给自己浇了一瓢冷水——是真的醒了吗?还是又被另一个灵魂上了身? 抱着这个念头,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探了几步,见沈青阮始终静立着不出声,他又放轻步子上前几尺,眼看着距离他只有一臂之遥。 就在这时,毫无预料的,就像撞到了一面无形的气墙上,他气息一窒,周身血液忽然不受控制地逆流起来。 巨大的压力压着他的脊梁,他挣了挣,发现毫无抵抗之力,双腿一弯,竟然跪倒在了冰冷的山岩上。 眼角余光中,沈青阮还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只不过与方才不同的是,他的发丝衣袂均无风自舞。 虽然什么动作都没有,但整个人却散发出无比凌厉的弑杀之气,方才他就是被这股杀气压得抬不起头。 长到这么大,他只在一个人面前感受到过如此强大的威压。可那是大宗师左侍莲华,青阮怎么忽然有了这么深厚的内息? -- 第652页 脑中飞速急转着,他感觉整个人都在分崩离析,四肢都开始不听使唤起来,似乎被什么大力撕扯着,挣扎着从他身上分离。 “啊……”若是能叫出声,他相信自己的嘶吼声一定响彻寰宇。 但他不能,他不知道青阮现在是什么状态,所以他不敢出声。 舌尖被咬破了,血珠一滴滴落到身前的地上,可他的头脑还是不可抑制地混沌起来; 忽然,就好像觉得还不够糟似的,又一股大力打了过来,正打在他的眉心。 方才还因为抵御强力而眯起的双目蓦地不受控制地睁开了,周围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他仿佛听到了来自天边的圣歌。 缥缈的歌声中,他看到一缕银光从自己双目之间被抽离出去,缓缓地,流动地,聚拢在对面人的额心。 他是在吸食我的魂魄吗?朦胧中,他忽然想起了话本子上的精怪故事,心头不禁凛了凛。 但整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那股力道忽然撤了。 就好像有人掀开了捂住他口鼻的棉被,世界陡然敞亮了。他猛地大吸一口气,歪倒在地,浑身痉挛起来。 “呃……”耳畔响起一声低语,听起来似是有些疑惑。 还未等他缓过气,又是一道霸道的气力袭来。这一次不是外推,而是内收。他被一股强大的内息吸了过去,直撞进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里。 无可比拟的震惊震颤着他,他勉力抬头,却只看到一张冷酷的脸。 沈青阮低着头,双目中是陌生的冰冷。缓缓打量了他一眼,他微启双唇,沉声道出几个音节。 凌萧没听懂,不禁皱起了眉。 见状,沈青阮眉宇间闪过一丝诧异。但紧接着他就领悟到了什么,抬手在眉心一点,又一次睁开双目,道出的已经是凌萧能听得懂的语言:“汝乃何人?” 第513章 杀佛 “汝乃何人?”沈青阮淡漠地望着凌萧,沉声问道。 凌萧一开始还死撑着不做声,但掐住他喉头的手越来越紧,紧到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再也坚持不住,艰难张口道:“青阮……” “青阮?汝乃青阮?”薄唇微动,吐出毫无感情的字眼。 “不……”凌萧望着他,双瞳隐隐震颤,“不是我,是你,你是青阮……” “吾?”沈青阮轻轻一哼,眼尾挑起一抹赤裸裸的轻蔑,“此身名唤青阮,非吾也。” 说完,他手下一松,凌萧抱着喉咙委顿在地,激烈地咳嗽了起来。 咳着咳着,一双赤足映入他的眼帘。他抬起头来,就见沈青阮正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 此时他能够确定沈青阮已经醒了,但不知为何会是这么个状态。 心头隐隐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近乎绝望地望着他,道:“那你是谁?” 沈青阮瞟了他一眼,冰冷的目光下有一丝隐隐的怒意:“汝之问实多,缘何但问而不答也?” 凌萧默了默,有些怅然:“我……我是凌萧。” “陵萧……”沈青阮道,“陵国人士?” “非也……”凌萧道,“江国人士。” “姜国……”沈青阮点了点头,四下看了看,忽然掠过他,径直向蛊池走去。 凌萧惊疑不定地望着他的背影,就见他抬了抬手,蛊池中央的十字形大石忽然从中间裂开。 就好像被一道无形的气流托着,里面的东西缓缓升了上来。凌萧眨了好几次眼才看出那是一套衣衫,一套流光溢彩的玄色衣衫。 沈青阮一挥手,衣衫就向他水平飞了过来,落在他的手臂上,轻如片羽,灿若星河。 他又张手朝大石的方向一抓,一柄拂尘缓缓升了起来。雪白柔顺的麈尾流溢着淡淡的银光,似乎有些激动,微微颤抖着,落在他的右手之中。 凌萧呆呆地望着那柄拂尘,心中的震惊和崩溃已经不能用言语形容。 方才与此人谈话的字里行间他就已经有了预感,此时预感被证实了,他脑中忽然一片混沌,心尖是麻木的,已经接收不到任何感觉。 蛊池边,看了看手中的东西,「沈青阮」似乎也有些惊讶,又张了张手,似乎想再抓什么东西出来,可大石却再也没了动静。他静立了一会儿,又转过身,朝凌萧的方向走来。 “替吾更衣。”他将衣衫和拂尘放在床上,微抬双臂,沉声道。 凌萧怔怔地看着他,半晌不言。 “萧,为吾更衣。”「沈青阮」又道了一遍,语气是绝对的不容置疑。 凌萧这才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刚要动手,右臂却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痛得他猛地皱紧了眉头。 「沈青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向下一滑,在他的手臂上看了看,又看了看他伤痕遍布的双手。 就在凌萧不知所措之时,「沈青阮」突然伸出手来,握在了他的断骨处。 凌萧惊异地看着他,就见他双目闭合,双唇微启,不知念了什么。 接着,一股热流便顺着他的指尖传送进他的手臂,在断骨之处环绕了一圈。 一阵暖洋洋的舒适感瞬间将他包围了,他心下一凛,等「沈青阮」松开手,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就发现方才的断骨之痛已经不见了。虽然比不上未受伤之前灵便,但一般的动作做起来已经没有问题。 -- 第653页 「沈青阮」又示意他摊开双手,然后将自己的双手覆于其上,片刻后拿开,那双遍体鳞伤的手已经光洁一如从前。 心下惊疑着,凌萧一瞬不瞬地望着「沈青阮」。而「沈青阮」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重新将双目合上,又打开双手,示意他继续。 凌萧强压着心底疑惑,上前一步,将他身上的白衣一件件褪下,直到只剩贴身的里衣,又将床上放着的华服拾起来,一件件为他穿了。 衣服的制式与现在有很大出入,好几次他不得要领,费了好大功夫才为他穿戴妥帖。 不过好在这个「沈青阮」不是个暴脾气,一直耐心地等着他,双手始终抬在一个高度,这么久也不觉得累。 感觉到他的手停了,「沈青阮」又睁开双目,正了正衣饰,然后坐到床沿上,道:“替吾正冠。” “冠……”凌萧看了眼床沿上那个与拂尘并列放置的墨玉冠,机械地拿了起来,在他头上比了比,这才发现他的头发还没束。 上一次为他束发还是在溯陵,那时的他还是他。可现在……他忽然忍不住崩溃了,就在一瞬间,毫无预兆地,眼眶包不住热泪,双手也隐隐颤抖起来。 “何也?”「沈青阮」转过头来,双目冷漠地打量着他。 凌萧双膝一弯跪倒在他身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恳切道:“青阮……你能看见我吗?你还认得我吗?” 「沈青阮」的脸僵了一瞬,轻缓而不容置疑地将手抽出,然后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吾不喜与人触碰,初犯可恕,再犯必杀之!” 猛地一甩,凌萧被一股大力掀翻在地,在冰凉的山岩上仰躺了一会儿才又直起身来。 见他不中用,「沈青阮」已经自己束起了头发。但他的手艺太差,一看就是没做过这种事,束了半日只束起一个七扭八歪的羊角。 即便不是他的灵魂了,也不能让他的肉身这样不体面,凌萧心道,站起身来,上前一步,道:“还是我来吧。” 「沈青阮」抬眉瞟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放下了手。 凌萧知道他这是默许了,便又走到他身后,把他的一头乌发高高束起,然后戴上那顶小巧的墨玉冠。 「沈青阮」抬手摸了摸,似是甚为满意,然后直起身来,顺手抄起了那柄拂尘。 这么些年来,凌萧从没见过沈青阮穿黑色,也不知道一向儒雅的人凶煞起来竟是如此的令人心惊。 白皙的面庞只有巴掌大,下颌凌厉而瘦削,在一色玄墨的包裹下越发像是神佛。 只不过,这次是一尊杀佛。七尺长身肃然而立,面色沉静,从容不迫,于王者之气上又镀了一层睥睨尘俗的孤寂,让人见之便忍不住俯首。 “幽洞乃沈氏之圣地,外贼不可犯也。”「沈青阮」凛然道,“汝且随吾诛贼而去!” 他说着,一马当先向着洞外走去。凌萧连忙跟上,走到小门边时,伸手捡起了方才被丢弃在地的紫霄剑。 烛火照在雪亮的剑身上,一晃而过,正映出古朴的「紫霄」二字。 「沈青阮」的脚步忽然停了,回过身来,疑惑又激动地望着他手中的长剑,双目中第一次露出一丝明显的情绪。 “汝竟流落于此……”他低声道,然后猛地高喝,“剑来!” 紫霄剑在凌萧手中颤了颤,却并没有像方才的拂尘和华服那般飞到他手中。 「沈青阮」疑惑地皱了皱眉,聚力于掌心,又一次召唤道:“剑——来!” 这一次连一点动静也没了。 「沈青阮」面上闪过一丝恼怒,恼怒到最后变成了一丝狠厉。 他大步上前,五指成爪向凌萧手中抓来。然而连边都还未碰到,剑身上忽然暴起一阵耀目的强光,华丽而魅惑的紫色,映得幽洞中的紫晶石全部黯然失色。 他被这道光打了一下,倏然向后飞去。凌萧见状一惊,连忙上前去扶他。 可就在他的手触碰到他衣袖的前一刻,「沈青阮」已经站稳了身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似是在传达某种警告。 凌萧讪讪地退了回去,反手将剑插进背后的鞘中。见状,「沈青阮」双眸一凛,又要上来夺,凌萧却制止了他:“此剑已经认我为主,你不必再试了。” “认汝为主?哈!”「沈青阮」似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干笑一声后却又冷下了脸,阴郁地盯着他背后的长剑,轻轻一哼,“各中缘由来日自有分晓,今日首当其冲乃是诛贼一事,便且放过不提。” 说完,他又盯了紫霄剑一眼,这才回过头去,一路走到了洞门后。 第514章 为父之心 凌萧随着「沈青阮」的脚步,一路走到幽洞洞口。外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进来,有些古怪,好像有很多人在惊呼。 “他是从哪儿来的?” “废物!不是让你守着石桥吗?” “他……他不是从石桥上过来的,他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他不是人!他是鬼!他是恶鬼!” “呃……”众人嘁嘁喳喳起来,冥冥中有一丝恐惧的气氛。 突然,噪声中响起一声惊恐的女声尖叫:“寒哥哥!钟公子!救我!” 是赵菁芜的声音,凌萧不禁足下一动。而「沈青阮」却略略抬手,阻住了他的动作。 凌萧回身望着他,眉心刚刚皱起,外面又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听着像是七日前闯进山腹,想要绑架赵菁芜的那个红面人。 -- 第654页 “停手!沈贼,我拿了你的女儿,不想她死的话,就叫你的部下停手!” 凌萧一时有些困惑,当日事态混乱,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 但以红面的身手,想要抓钟祈之和赵菁芜简直废不了吹灰之力。可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现在才把赵菁芜擒到手,这是为什么? 听到「沈贼」两个字,「沈青阮」面上闪过一丝不豫,拦住他的手也放了下来,眸光闪烁,似乎在做什么考量。 这时,沈重山明显慌乱的声音响了起来:“红面你个老匹夫,缩头乌龟!躲了这么些天还出来作甚?还把阿芜……咱们男人之间的事,你把女眷抓过来算什么意思?” “哼,贼子狡猾,逼我入死路,那我也只好不择手段,反制于你!” “卑鄙……卑鄙……”沈重山气得声音都抖了。 “如何?”红面又喝了一声,不知做了什么,赵菁芜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菁芜妹妹!”钟祈之惊怒的声音传来,“红面!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弱女子,你放了她!” “无辜的弱女子?”红面嗤笑,“这位公子,还有诸位,大家都醒醒吧!有这样一个爹,她如何还能无辜得起来?我若放了她,沈贼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们! 贼人狼子野心,既已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不达目的势必不会罢休。若再一味纵容,今日你们在座的每一位,恐怕都难逃生天!” “爹!”赵菁芜也喊了起来,“你做得错事已经够多了,殒剑山不能再死人了,快让你的那帮狗滚下山去!” 闻言,红面似是有些意外,愣了一下不由大感畅快:“呵,沈贼,听到没?连你的女儿都不帮你,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的奸计注定不会得逞!” “阿芜!”沈重山大叫一声,声音在不自觉地颤抖。 “不用你挟持我!我自己来!”赵菁芜恼怒地喊了一声,“沈重山,快让你的走狗滚下山去,否则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阿芜!”沈重山的声音慌乱起来。 “沈大人!”那道熟悉的女声传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通向巅峰之路从来都是白骨铺就鲜血染成的。大人若要成为称霸一方的枭雄,便不可拘泥于小家小业,要以家国大业为重!” “沈大人!”话音刚落,又响起了陈嘉运的声音,“大人,老夫之前在山路上的话还没说完。你说得没错,菁芜是有自己的贵人,他们学识好,品位高,喜欢菁芜,也照顾菁芜,菁芜跟着他们能活得很好。 但你不知道的是,父母的关爱和照顾是世上任何人都不能比的! 你说菁芜不是你的亲生骨血,可生恩哪及养恩重?更何况菁芜自打出生起就一直跟着你,打小喊你做爹,你在她眼里就是唯一的父亲啊!沈大人,菁芜这辈子会遇到形形色色的贵人,但她的父亲只有一个,就是你啊!” 一阵空寂的沉默。 “大人!”女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莫要听信他们的蛊惑!他们是在刻意扰乱你的心神,破坏你的计划!大人为这次攻山筹划了多少年,如今登顶就在眼前,却要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吗?” “可是,阿芜……”沈重山的声音惶惑起来,“阿芜,爹爹不能,爹爹没法子,爹爹做的这一切……” “你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赵菁芜毫不留情地怼了回去,“沈氏或许待你不公,但阮哥哥何曾害过你?你却几次三番对大伯父和大伯母不利,现在又冲上山来要他的命,你自己说,居心何在?” “阿芜……”沈重山沉痛道,“为父的心你不懂……” “那你倒是说啊!”赵菁芜喝道,“你总说我不懂,那你告诉我啊!你敢说吗?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吗?” “菁芜!”沈重山急了,“你莫要逼我!” “我逼你?”赵菁芜冷笑道,“现在被逼入险境,随时有可能丧命的是谁?我沦落至此是拜谁所赐,还不都是你?你若是现在撤兵,那两下皆安。 寒哥哥的承诺我相信不会变,剩下的惩罚也都是你该受的。做错了事就要受罚,这是你跟我说的。那你现在敢不敢认错,然后弥补自己的过失?” “哈哈哈……”闻言,女子狂笑起来,“小姑娘,你想得未免也太天真了!真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呢?你爹要是现在退了,那等着他的就只有一个字——死!谋反大罪,凌迟抄家诛九族,他死了,你也逃不过!所以啊,小姑娘,就算是为了你,他现在也绝对不能退了!” 仿佛被这句话戳了心窝子,赵菁芜和沈重山都沉默了下去。 红面大喝道:“沈贼,这就是你最终的抉择吗?” “不!”沈重山大吼一声,声音里透着绝望的崩溃,“你等等,让我想想……” “还有何好想?”寒氏月的声音响起,“大人若肯退兵,后事如何还是两说。大家齐心合力之下,未必不能找到一条生路。但若大人坚持不退,菁芜此刻便即殒命。孰轻孰重,孰缓孰急,大人是聪明人,难道还分不清吗?” “寒哥哥……”赵菁芜不敢置信地轻轻唤了声。 寒氏月没有理她。 倒是沈重山轻声道:“好……好……你别动她,我退兵,我退……” “哈!”章黎爆发出一阵欢呼。 -- 第655页 可下一刻,欢呼声就被先前那个女子打断了:“沈大人!这些人是在用花言巧语蛊惑于你!想想你的大计,想想你这些年来的忍气吞声,辛苦筹谋!这一切,难道都要因为一个与你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小丫头而付诸东流吗?” “你给我闭嘴!”沈重山也吼了回去,“什么小丫头,她是阿芜,是我的女儿!” 女子低声赌咒了一句,忽然提高声音,冷哼道:“大人想当慈父,奴家可犯不着跟你一起犯傻!要演你们的父慈女孝就一边演去,奴家还有正事要做!弓弩手准备!寒氏月,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这洞门你到底开是不开?” 寒氏月没有答言,「咚」的一声撞在石壁上,凌萧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张开双臂誓死守门的样子,就像七日前他守护着晶石镜一样。 “哼,好!”女子的声音乖戾起来,“既如此,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弓弩手听令——” 话还没说完,她忽然卡了壳。 寒氏月也一个不妨向后仰倒了下去,重重摔在地上,后脑壳在山岩上撞出「咚」的一声。 一个身穿玄衣的高挑身影进入他的眼帘,一只手还保持着微微抬起的姿势。再往上看去,是一张白皙清冷的脸。 “阿阮……你,你出来了?”他喃喃道,不知是被撞的还是如何,看上去神志不是很清醒。 第515章 紫微转世 凌萧对眼前变故也是猝不及防,洞门是从外面封闭的,他还在想着怎么才能不惊动他人跟寒氏月取得联系把门打开。但眼前这个「沈青阮」只是轻轻一抬手,一尺厚的石门就轰然洞开了。 他跟在「沈青阮」身后懵懵懂懂地向前迈出几步,走到幽洞外面,就见触目所及人山人海,从洞口狭窄的过道到深渊之岸,甚至连最远处的石桥一角上都挤满了兵士。 原本最冷清不过的山腹突然变得如火如荼,热闹的人声把汹涌的河水都压过了。 沈重山似是傻了眼,怔怔地望着他们。他身边不远处站着一个全身黑衣的女子,凌萧一见她就微微睁大了眼——怪不得他方才觉得耳熟,那不是陈湘湘又是谁? 他们二人竟然认识,还是同谋!他在她与沈重山之间转了几眼,心中升起一个不确定的假设——难道溯陵一事,背后的策划人竟是沈重山? 一连串疑团接踵而至,可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给他细想了。 陈湘湘见他们出来后只微微怔了一瞬,紧接着就双目炽火,高高扬起了手。 沿河数十名弓弩手立即瞄准,夹杂在弓弩手之间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与之对峙的十数名铠甲暗影伤的伤,残的残,却依旧高举兵刃防卫着。红面手下蓦地收紧,赵菁芜发出一声绝命的哀嚎; 战事一触即发,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兵凑到乌玄身前,悄悄耳语了一句。乌玄却似没听到,双目越过千百人头,直直地盯着幽洞前的某个身影。 见状,小兵略略提高声音,又道了一遍:“主人,要动吗?” “等等!”乌玄猛地抬手,出离的音调引起了不远处宁王的注意。他回过头来,诧异地看了这边一眼。 注意到他的目光,乌玄猛地回过神来,对小兵低声道:“撤回去!” “撤回去?”小兵愣了愣。 乌玄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小兵连连应声,不敢多言,躬身退了下去。 脚步声还没走远,对面的箭矢就铺天盖地压了过来。乌玄连忙上前,一把把宁王拉到身后。一排训练有素的侍卫立即顶上,在二人身前搭起一座人墙。 不远处的铠甲暗影们也纷纷举兵抵挡,红面见势已无可挽回,恨恨地丢开赵菁芜,也投身加入了战斗。 钟祈之立即迎上,把赵菁芜拉到身后,护着她躲到一旁的死角里。 赵菁芜缩在他双臂之间,却还不死心地往寒氏月的方向望去,就见他仍然倒在地上,怔怔地望着身前那两道高挑的身影。 见状,赵菁芜也不禁被那两道身影吸引了过去,转目遥遥望着他们。 一个是凌公子,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烛火造成的错觉,她始终觉得这个人身上的气息甚是陌生,与记忆里的阮哥哥连不到一块去。 见箭阵袭来,凌萧也抽出紫霄剑,上前一步,下意识地将「沈青阮」护在身后。 而「沈青阮」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却只是冷冷一哼,就跟看不见眼前的危机似的从容抬手,一道金光盘旋着在他掌心乍现。 见状,凌萧微微一怔。但只瞥了一眼,他就不得不先挥剑与漫天箭矢对付了起来。 可心思总还在「沈青阮」身上,左右劈砍间,他用眼角余光看去,就见那道金光越来越盛,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一个巨大的圆盘。 圆盘升到众人头顶,还在慢慢延展,到达极限时又向下弯去,撑开一个优美的弧,最终犹如一顶金钟罩,将所有人都护佑其中。 箭雨打在金钟罩上,就如碰到了铜墙铁壁,纷纷折断坠落。见状,下面的人慢慢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震惊地望着头顶。 章黎的哇哇大叫在一刹那的沉默中显得犹为响亮:“诶,箭没了,箭没了!我操,这是什么玩意儿?” 红面也怔怔地望着头顶,看了一会儿,他猛地回过头来,凌厉地望着「沈青阮」,断喝道:“你不是沈大公子,你是什么人?” -- 第656页 此言一出,众人都将目光聚焦到了「沈青阮」的头顶。 金钟罩外的人也都傻了眼,弓弩手彷徨四顾,不知还要不要继续放矢。 陈湘湘越过人头紧紧盯着这边,妖魅双目中头一次闪过一丝慌乱。 沈重山更是满面惊疑,隔着人山人海不敢置信地遥望着「沈青阮」的方向,脸色青红,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在红面厉声爆喝的时候,凌萧就被他震地浑身一颤。而后众人纷纷侧目,他也随着众人的动作转过身来,却不知为何,就是提不起勇气去看他的眼睛。 直到四野的喊杀声都弱了下去,整个山腹一片寂静,只余暗河低沉汹涌的波涛声,他才慢慢抬起了眼,茫然而虚弱地望着「沈青阮」的方向。 而「沈青阮」却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他好整以暇地上前一步,轻蔑一笑,微垂的眼睫下溢出不可一世的傲慢:“吾乃紫微国师沈相夷也,尔等骄狂后辈,见吾如何不跪?” 第516章 除虫 空气中仿佛穿过了一声极细的嗡鸣,众人都在一瞬间失聪了,耳畔一片寂静,只余「沈相夷」三字在耳窝内隆隆回响。 “什么……什么姨?”章黎莫名其妙的声音响起。 这一声过后,山腹内就像是炸锅了一般。“紫微国师……”窃窃耳语如洪水般蔓延开来,在山腹中惊起一片嗡鸣。 寒氏月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在「沈青阮」面上仔细逡巡了一圈,然后双膝跪地,高举双手,行了一个大礼。见他如此,其余东陵人也纷纷效仿,金色苍穹之下瞬时跪下了三分之一。 “恭迎……国师大驾。”寒氏月的声音有些颤抖,“吾辈……荣幸之至!” 话音刚落,其余东陵人也纷纷重复了一遍。 一句话说完,寒氏月似是察觉到了不对,又用东陵语说了什么,其余东陵人也都随声附和。 然而面对如此大礼,沈相夷却毫不动容,就好像没看见似的,施施然走出金罩,一直走到沈重山身前十步。 沈重山已经浑身打起了摆子,嘴动了几次都没张开,双瞳在跳动的烛火下颤出一片涟漪。 他身边的陈湘湘也满目惊恐,但毕竟是狠人,她扫了眼四周的局势,双目一厉,娇斥道:“什么紫微国师,紫微国师早在一千年前就已经死了!眼前这个就是个虚张声势的骗子,你们别被他吓住了。 眼下他们已是强弩之末,只能用这些微末伎俩拖延时间。咱们一鼓作气,将这个人杀了,其他的再不足惧!来呀,弓弩手准备——” 「吱」的一声,好像被掐住喉咙的老鼠,她忽然没了声音。 一个稍小些的金色光盘罩在她头顶,她像是被这个光盘吸住了,从头巾到衣裳纷纷向上飞去。一双手死死卡在喉头,狭长的媚眼向上翻着,整一副魂飞天外之相。 在场众人都被这诡异的场景吓得噤了声,几百双眸子齐齐望着她。 沈重山离得最近,似乎也被光盘的巨大吸力影响了,一颗保养得宜的头颅癫痫似的轻轻摇晃着。 忽然,只听「哧」的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陈湘湘身上的黑衣碎裂成残蝶,翻飞在金色的光影里。 一具布满疤痕的丑陋身躯惊现在众人面前,众人在惊讶之余不由反胃地皱紧了眉头。 过了不多久,她的皮肤也像衣裳一般龟裂开来,沿着疤痕的走向,开裂成一幅斑斓的舆图。 舆图上的脸已经不能用恐怖来形容,几乎可以说是惊悚。 血盆大口大张着,在无声的哀嚎中,整个身躯砰然炸裂,就像个熟透的西瓜,猛地爆开满肚子腐败的汁水。 「哗」,沈重山遭了池鱼之灾,被浇了个满头满脸。 “呕……”邻近的士兵和弓弩手们纷纷弯腰呕吐了起来。 离得稍远的人也不好过,个个面色青白,想转开眼神,身子却像是被定住了似的,半分都挪不动。 金光罩下的众人也屏住了呼吸,俯跪在地的东陵人满目崇拜,角落中的宁王一行面露忌惮,赵菁芜缩在钟祈之身后,已经吓得紧紧闭上了眼,而凌萧无助地望着「沈青阮」的背影,内心已经濒临崩溃。 陈湘湘的血肉散尽,头顶的那一轮金色光盘也随之消失。 沈相夷转过眼来,淡淡地望着沈重山。金盘带来的巨大吸力消散了,沈重山也回过神来,见沈相夷冷冷地盯着自己,不由猛地打了个激灵。 “阮哥儿……”他哆哆嗦嗦道。 沈青阮挑了挑眉,微微一笑:“沈大人……沈姓……汝乃吾之后辈乎?” 沈重山牙关打战,两片嘴唇犹如秋风中的落叶,瑟瑟半晌也没吐出半个音节。 沈相夷有些不耐,回身往凌萧的方向递了个眼色。 凌萧见状也走出了金光罩,来到他身边,沉声道:“沈大人出自沈氏四房,是青阮的表叔。” 沈相夷点了点头,又问沈重山道:“既为同族,缘何相戮也?” 凌萧又要代为答言,沈相夷却制止了他,抬手指了指沈重山:“吾愿听汝一言。” 沈重山迷茫地看着他,又转眼看了看凌萧。 沈相夷眸色一凛:“汝不解吾之言乎?” 沈重山被他看得浑身一个哆嗦,又转过眼去,求助似的看着凌萧。 -- 第657页 凌萧无奈道:“他问你是不是听不懂他的话。” 沈重山一个激灵:“什……什么话?” “你与青阮既为同族,又为何要自相残杀。” “我……”沈重山面色一白,张口结舌。 沈相夷仍是静静地打量着他,半晌,又抬手在眉心一点,再睁开双目时,说出来的话已经同凌萧等人无异:“你既是我的后人,那我便给你一个申辩的机会。幽洞乃是我亲封的圣地,献祭之礼乃是沈氏最高礼仪。 你却在神子行祭礼时带兵闯山,显是不把宗族规矩放在眼里。 不把祖宗规矩放在眼里,也就是不把我这个祖宗放在眼里。如此作为,若是没有合理的解释,今日这关你怕是过去不了。” “我……”这次沈重山倒是听懂了,却还是同方才一样,半晌都说不出半个字来。 “支吾不言?”沈相夷挑了挑嘴角,“那就是心虚了。既如此,就别怪我手下无情。树大生虫,族群大了也难免出几个害群之马。总得定期清理一下,才能保香火永续。” 说完,他同方才一般抬起手,一轮金光在他掌心浮现。 第517章 祖宗之怒 “不!”就在沈相夷手中的金色圆盘扩展到与方才罩住陈湘湘的那个一般大小时,角落里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沈相夷顿了顿,手中金光骤散,转头循声望去。 圆台下的阴影里,一个纤弱的身影正拼命摆脱另一人的束缚。 钟祈之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拉不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头扎进危险的囚笼。 是赵菁芜…… 沈相夷显然根据他们方才的对话知道了她的身份,见状也不惊讶,略略勾了勾手指,赵菁芜就像一个牵线木偶般,轻飘飘地移动到了他身前。 “你不让我杀他?”待她站定了,沈相夷盯着她,上下打量了一眼。 赵菁芜浑身都在发抖,但还是努力张了张嘴,只不过发出的只是几声不尽人意的呓语。 见状,沈相夷似是觉得有趣,唇角一勾,露出个玩世不恭的笑。 这是他从现身到现在为止,露出的第一个还算有人气的表情。 众人不禁齐齐一怔,而赵菁芜却似乎更害怕了,双目中充满警惕,在他殷殷的注视下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忽然,脚下踩到陈湘湘爆体后喷洒出的血浆,她整个身子向后一仰,差点滑倒在地。沈相夷长臂一展,捉住了她的腰。 将她扶稳了,他微微一笑,绅士地放开手,声音柔和了好几度:“姑娘不必害怕,我从不为难女子。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女子。” 四周诡异地静了下去。 赵菁芜看他的眼神在恐惧之外又多了一丝惊疑。 见状,沈相夷似是也意识到了不妥,轻咳两声,面色又板正起来。 “啊……我是说,堂堂七尺男儿,欺负弱女子算什么本事?”他克制地笑了一下,又弯下身去,对赵菁芜眨了眨眼,“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呀?” “呃……”赵菁芜见鬼似的看着他。 “我总得知道如何称呼你吧?”沈相夷又眨了眨眼。 “我……我叫菁芜,赵菁芜。”赵菁芜小声道。 “赵菁芜?”沈相夷挑了挑眉,“不是沈菁芜吗?” “不是……”赵菁芜垂下头去,“他不是我亲爹。” “哦?”沈相夷有些意外,回头看了沈重山一眼,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了然道,“继父……” 过了这些时候,沈重山已经渐渐接受了眼前现实,也不像起初那么害怕了。 尤其是见他不住调戏自己的女儿,身为父亲的保护欲激励着他,他不豫地盯着沈相夷,冷冷道:“此事与你无关!” “怎么是没有关系呢?”沈相夷也冷冷地回敬了他一眼,回过头来望着赵菁芜,又笑得一脸春风,“我昏睡了这么久,子子孙孙生了一大串。我总得把关系缕缕清楚,省得再搞出什么伦理惨剧来嘛!” “你……”沈重山面色一黑,混合着陈湘湘喷溅在他脸上的血,整张脸青红交错。 “好了……”沈相夷终于把眼神从赵菁芜身上收回来,转头看着沈重山,轻轻皱了皱眉,像是有些嫌弃,“方才扯远了,现在再说回你的事……” “阮哥哥……不,沈……国师……”赵菁芜猛地上前一步,作势要去扯他的衣袖,又似有些畏惧,一只手畏畏缩缩地向前伸了伸,又讪讪地缩了回去。 沈相夷回头瞥了她一眼,还是一般的温和耐心,但眼神中已经没有了方才的热切:“赵姑娘,兹事体大,我若卖了你这个人情,那便是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你这个继父犯的事不小,把祖宗十八代都得罪了。 若是因你一句话免了罚,祖宗之怒怪罪下来,恐怕不是你一个小姑娘承受得起的。我也是真心实意地为你着想,这个人……你还是放下吧。” “不……”赵菁芜的神色慌乱起来,看看他,又看看沈重山,猛地红了眼眶。 “哎呀呀……又是这一招!”沈相夷不耐烦地弹了弹舌根,接着又轻轻一笑,“可沈某就是对这一招没法子呢,美人落泪惹人怜,哎呀呀,你说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闻言,赵菁芜也顾不得他言语轻浮,双目中迸射出喜色:“国师大人,您……您肯饶爹爹一命?” -- 第658页 “怎么……”沈相夷猛地弯下腰去,凑近她的脸,“不信呀?” “不……”赵菁芜连忙垂首后退,“菁芜不敢……” 沈相夷又直起身来,微微一笑:“说出口的话,沈某决不食言,这点赵姑娘尽可放心。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他毕竟做了错事,我要是不略施惩戒,沈氏祖宗规矩岂不成了笑话?” “您……您要如何……”赵菁芜咬了咬唇。 沈相夷在她泛血的樱唇上轻轻勾了一眼,转过身去,似笑非笑地望着沈重山。 沈重山一直听他二人讨论自己的生死,就好像自己是一只无关紧要猪狗牲畜,又或是不存在似的,早就面露薄怒。 可被沈相夷这么冷冷一盯,他又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慌忙垂眸,掩下了眼中的厉色。 “小山……”沈相夷盯着他,缓缓道,“既是沈氏子孙,哪怕做了再大的错事,顶着我的姓氏,终究还是要高人一筹。我便用沈氏的规矩整肃于你,一来保全你为官为父的颜面。 二来以儆效尤,看千秋万代,后世子孙,还有何人胆敢犯禁族规,数典忘祖。你……可服判?” “服判……服什么判?”沈重山紧张起来,脚步向后挪动,看似要逃。 沈相夷却只是淡淡一笑,手中拂尘一挥,麈尾飞向半空,千万条丝绦在半空中打出千万颗银色的星子。 接着拂尘落了下来,星子们却依旧停留在半空,缓缓旋转着,际会成一个巨大的星盘。 第518章 难得糊涂 众人齐齐仰望着星盘,仿佛被那千万颗旋转的细小银色光点迷了眼,纷纷露出迷蒙的表情。 沈重山正处在星盘之下,闹不清沈相夷的意图,又被方才陈湘湘爆体而亡的一幕吓破了胆,双目不住在眼眶中颤抖,手脚更是酸软,方才还要逃跑的腿脚现在一动都不敢动。 沈相夷盯着灿烂的星芒看了一会儿,忽然惆怅似的轻轻叹了口气。 沈重山犹如惊弓之鸟,这一声小小的动静就把他吓得浑身一个哆嗦。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眼来,就见沈相夷微眯着双眼,正盯着星盘的某一处发呆。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沈相夷缓缓垂下眼来。二人不经意间对视了,沈重山顿时屏住了呼吸,而沈相夷淡淡地看着他,却微微一笑。 “七杀入命,会坐铃星地煞,自大而多疑,忠贞且残忍,生平多志气,却无论做什么都差了一点。” 他悲悯地望着沈重山,“小山,你知道自己差了哪一点吗?” 沈重山强顶着威压,逼迫自己与他对视:“你是说……我缺了一点运气。” “非也……”沈相夷摇了摇头,“是糊涂。小山,你缺的是一点糊涂。你的眼睛太毒,心思太毒,殊不知难得糊涂,糊涂长乐,糊涂,才能久安。” “糊涂……”沈重山迷惑地皱起了眉。 沈相夷又笑了笑,最后看了他一眼:“现在你肯定是想不明白了,但空冥中自有万千日夜,足够你禅悟之用。” 说完,他二指捏诀凌空一点,星盘中一颗不起眼的小星忽然亮了一下。沈重山周身猛地一颤,接着双目圆睁,像是在忍受着什么非人的痛苦。 赵菁芜惊得张大了眼,不管不顾地要冲过来,沈相夷却只是随手一指,她便定在原地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沈重山狰狞的脸。 山洞中的众人又一次露出惊疑与忌惮交错的神情,齐齐望着沈重山。 众目睽睽之下,沈重山大张着嘴,好像在无声哀嚎。但过不多久,这张扭曲变形的脸就渐渐平静了下去。好像剧痛过后的疲惫,他轻轻喘着气,面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终于,在赵菁芜疯狂的哭喊中,他缓缓闭上了眼。星盘中那颗小星又闪了一下,沈重山面色微动。忽然,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星盘寂灭了,化为漫天飞舞的银蝶,在山洞四壁幽幽盘桓了一阵,最终消散于无形。 没有了星盘的吸力,沈重山也缓缓倒在地上,面目如生,温和的,平静的,就像寿终正寝的老人。 赵菁芜身上的阻力猛地消失了,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手脚并用爬到沈重山身前。 “爹……”她喃喃叫着,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忽然鼻头一酸,扑倒在他身上,不受控地嚎啕起来。 “菁芜妹妹……”见状,钟祈之也连滚带爬地赶了过来,想要抚慰她,却被她一把甩开了。 她转过身来,愤恨交加地望着沈相夷:“你不是说要饶他一命吗?” 沈相夷缓缓垂下眼帘,望着她的双目依旧温和:“赵姑娘,我并没有食言。他没有死,只是换了一种生的方式。” “胡说!”赵菁芜大声斥道,低头看了眼一动不动的沈重山,“他明明就是死了,都没有呼吸了,你就是个大骗子!” “呵……”见她疾言厉色,沈相夷却并未动怒,而是轻轻笑了一下,“千秋岁月何其长也,迢迢银汉何其远也,姑娘不应将目光局限于一方一寸的光阴。你这个继父虽然做下了诸多错事,但终究不算个恶人。 这一世他的肉身虽亡,但我已将他的魂魄收录。千百年后,因缘际会之时,他会以另一种方式出现。而你们,也将会重逢。” “不!”闻言,赵菁芜完全崩溃了,“我不要什么重逢,我不要什么下一世!我只要他现在活着!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他说,他养了我十几年,我还没来得及孝敬他一日……” -- 第659页 可沈相夷再不理会她,回身将金光罩收了,径直向着石桥走去。 见状,凌萧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即跟了上去。原本在金光罩笼罩之下的众人也纷纷行动起来,以寒氏月为首,一众东陵人毕恭毕敬地紧随其后。 随沈重山和陈湘湘攻上山来的士兵和弓弩手们此刻群龙无首,手握兵刃,六神无主地徘徊四顾着,见他缓缓行来,都战战兢兢地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沈相夷一直走到石桥边上才略略停了停脚步,凌萧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后,脑子还是混沌的,心情更是复杂到无以复加; 这时,他却听到沈相夷发出一声隐忍的喘息。 心下一动,他不由又上前一步,离他只有一尺的距离。离得近了他才发现,沈相夷那修竹般挺立的身形竟然在微微颤抖。 “萧……”虚弱的声音传来,“我有些不适,你来扶我。” 凌萧一惊,连忙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肌肤接触的一刹那,他骤然发现他的手是那样的凉。他又低头看了看他的脸色,就见他双目紧闭,眉心微蹙,额上见汗。 “你……”他惊疑道。 话音刚落,手中忽然重了一下。他连忙使力托住他的身子,可手中的却越来越重,慢慢地,沈相夷整个人也歪倒在了他的怀里。 “青阮!”他惊叫道。 第519章 奔命 凌萧话音刚落,四下闻声皆惊。 寒氏月立刻赶上来查看,见沈青阮面色苍白地歪倒着,状似昏迷,他与凌萧对视一眼,两人都露出担忧之色。 “快走!”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寒氏月神色一凛,回头看了看茫然四顾的士兵和弓弩手,在凌萧肩上一拍,率先上了石桥。 凌萧也紧接着反应过来,把沈青阮往肩上一扛,随着寒氏月的脚步火速跑上了石桥。 瞅见他们的动作,后面的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方才一直龟缩不出的关勇缓过神来,看看陈湘湘爆体后的满地尸液,又看看闭目身亡的沈重山和趴在他身上哭得不省人事的赵菁芜,他双目炽火,猛地捏拳,高喝道:“紫微国师受伤了,兄弟们,为大哥报仇,不能让这些人活着下山!来呀!举起你们手里的刀,杀呀!” 说完,他一马当先,一阵风似的杀了出去。他的心腹立即跟上,几十个人瞬时在狭小的空间内制造出不小的混乱。 见状,其余不明就里的士兵也跟着胡乱砍杀起来。弓弩手们互相使了个眼色,也拉开了连弩,趁乱射杀。 还未上桥的东陵人纷纷转过身去,大喊着「保卫国师」,同邻近的士兵们缠斗起来。 一时间山洞内嘶喊声,呼杀声不绝于耳,人头攒动,慌乱间甚至分不清敌我。 凌萧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同寒氏月一起跑到石桥正中,又陷入了幻境。 熟悉的烈焰铺天盖地而来,这一次似乎格外猛烈,团团业火像是蓄满了血的魔兽,缠绵扭动着,吐出罂粟花心一般的红蕊。灼热感刺痛他的皮肤,在他的心上烙出一道道滚烫的伤疤。 那道幽密的黑色裂缝就在眼前,谄媚着,诱惑着,恍若有灵。他同它遥遥对望着,不知为何,这一次他的脚步忽然踌躇了。 就在这时,肩上忽然传来一阵细小的颤抖。他猛地回神,就感觉到肩膀上的人在压抑着哭泣。 “青阮。”他在心中暗暗唤了一声。眼前的烈焰忽然暗了下去,从缝隙中传来的窥视感也弱了,他连忙拔脚,大踏步迈进了黑色的裂缝之中。 「呼」的一下,烈焰消失了,他又置身于潮湿沁凉的山洞之中,脚下是湍急的暗河。 冷热交错间,他有一瞬间的失神。朦朦胧胧的,他好像听到肩头传来一声低低的呢喃。 心下越发焦灼,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下石桥,把沈青阮从肩上换到手里,就见他眉心紧蹙,眼皮下的眼珠不住转动,显是梦境不安。 他试着叫了两声,可沈青阮毫无反应。他又强忍着不适,试着叫了几声「沈相夷」。 怀中人的挣扎小了些,过了一会儿,从口鼻中溢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便彻底不动了。 “青阮,青阮!”凌萧急了,慌忙大叫起来。 这时,寒氏月也从幻境中脱离出来,满头大汗地跑到他身边。 听他惊恐大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到沈青阮的颈侧,探了一会儿,长长地吁了口气。 “无事。”他脱力坐倒在地,“只是晕过去了。” 闻言,凌萧也猛地松了口气,大口喘息着,两个人相对歪坐在冰凉的山岩地上,活像两个巨大的风箱。 歇了不过片刻功夫,凌萧缓过劲来,警醒地往河对面看了看。 战事如火如荼,一部分敌兵已经冲上石桥,被十几个东陵人拼命抵挡着,距离石桥中心已经不足三丈。 石桥正中前后站了四个人,其中一个拄拐的凌萧一眼就认了出来,是翁吉奴。 他身边站着个身量较小的小童,小童背上背着个人,脸冲着里侧,只能看出是个男子,且年纪应该不大。 二人身前站着一个衣着华丽之人,上了些年纪,想来是那位紫柰亲王,他身边也跟着一个侍从打扮的人。 几人都怔怔地站在原地,仰首的仰首,抱头的抱头,显然都沉浸在幻境之中。 -- 第660页 凌萧看看他们,又看看他们身后岌岌可危的护卫和凶神恶煞的追兵,心中不禁焦急起来。 “你照看他。”他把沈青阮放到寒氏月的怀里,然后站起身来,飞身掠上了石桥。 方才沈青阮被他扛着,虽然陷在幻境里,但被他强行带出来后好像也没什么不良反应。 眼下情况紧急,他来不及等这些人自己走出幻境了,必须冒一次险,强行把他们带出来。 离石桥中心越来越近,他感觉周身的温度越来越高,不出片刻,噬人的烈焰又一次将他包裹其中。 这一次他一点迟疑都没有,凭借记忆中的方位摸到了两个人,将他们一把抓起,一手一个,快步走出幻境,送到石桥下面。 接着他又折返回去,又一次进入幻境,把翁吉奴抓了出来。 最后一次进入幻境时,石桥另一侧拼死抵御的东陵人已经逼近幻境边缘,离得最近的几个明显出现了头脑混沌的症状。 凌萧连忙把幻境中的小童抓到手里,他背上还伏着个人,凌萧打眼一看,一开始还没认出来,反应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湛卢。 他的脸肿得不成样子,口角流出的血结了痂,暗沉沉地糊在下颌上,一点也看不出平日里眉清目秀的样子。 见状,凌萧不禁一惊,想到他家公子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还有多难受,就禁不住心下不忍。 耳边忽然传来「噗通」几声,他怔了怔,回过神来。抬眼一看,只见最先进入幻境的几个东陵护卫纷纷坠入河中,都是被后继而来的同伴在慌乱中挤下去的。 他连忙一手一个,把小童和湛卢都抓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桥下。 送到的时候才发现翁吉奴和紫柰亲王已经醒了,二人和寒氏月一起,都围在平躺在地的沈青阮身边,躬身俯首,恭敬地注目着。 此处山岩冰冷,他如今还昏迷着,这么虚弱的身子躺在上面岂不是要生病? 凌萧不禁恼怒,把小童和湛卢放下后就走到沈青阮身边,将他半抱了起来。 见状,翁吉奴率先张开双手喊道:“凌公子,不可不可,不可唐突国师啊……” 凌萧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他不是什么国师,他是青阮。” “国师已经复生……”翁吉奴还待辩驳,寒氏月却按住了他的手。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四下看了一圈,然后对凌萧点头道,“咱们先走。” “不能走。”凌萧又干脆地回绝了他,回头看了看,“敌方人数是我方数倍,我要回去帮忙。” “凌公子!”寒氏月闻言一惊,也往河对面看了看,略略踟蹰了一下,道,“敌我差距如此悬殊,此战结果如何你我心里都很清楚,又何必强求呢?” “敌方首领已失,乌合之众,何堪大任?”凌萧道。 寒氏月的目光凝聚在河对岸手举兵刃,张扬呼喝的一个身影上,沉声道:“首领只是虚名,倒了一个就有第二个。只需要一个发号施令的人,乌合之众也能变成精兵强将。更何况他们手中还有连弩,公子真的认为,我们还有胜算吗?” 凌萧咬了咬牙:“哪怕只有一丝胜算,我也要试一试!” 说完,他又一次把沈青阮放到他的怀里,警告似的盯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去,又一次奔上了石桥。 第520章 困兽之斗 将呆立在幻境中的几个东陵人拎到桥下,凌萧一路杀伐过去,把堵在石桥上虞州的兵士生生逼退了回去。 “尔等皆为我江国战士,只是受了贼匪沈重山的胁迫,才会杀上殒剑山。”他高举紫霄剑,对眼前面露忌惮的一众士兵高喊道,“眼下沈重山业已伏诛,尔等若肯就此弃剑投降,朝廷必既往不咎。但若继续助纣为虐,便只能葬身在暗无天日的恶黄泉中。何去何从,还请诸位思量清楚!” 闻言,一众士兵面面相觑,静了一会儿,忽然有人问道:“你是什么人,咱们如何相信你说的话?” “吾乃卫国公世子,凌萧。”凌萧大喊道,“凌大将军是我的外祖!” “凌大将军……”士兵中传来一阵低语,有的惊喜,有的惊惧。 凌萧还待说什么,先头那个声音又嚷了起来:“他不过是个世子,连官身都没有,凌大将军肯不肯听他的还两说。大家别听他放屁,自己的命自己挣,不稀罕别人施舍!来呀,继续杀呀!” 话音刚落,立刻有十几道声音附和。 凌萧知道这些人是沈重山的心腹,混在人堆里造势。但眼前的人太多,他一时找不到声音的来源,心中不禁暗暗焦急起来。 这时,从更远的地方又传来一声呼喊:“我家少将军的话你们不信,那朝廷钦使的话你们信不信?” 是章黎…… 朝廷钦使……这么说,他已经救下了陈嘉运。那便太好了,以陈嘉运的身份,一旦开口,贼人便再没了借口。 “诸位将士们!”他正想着,那边已经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凌少将军所言不错,尔等皆是受了贼人蛊惑,老夫乃圣上钦使,在此承诺各位,若诸位就此弃甲,朝廷必既往不咎,但若负隅顽抗……” 忽然没音了。 凌萧看不到前面的情况,心中不禁又是一急。竖起耳朵聆听的士兵们也纳闷起来,纷纷四下询问着。 -- 第661页 这时,一阵细细的觳觫从前方传了过来。好似风吹麦浪,喃喃的低语渐渐放大,传到凌萧耳边时,已经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呼喊:“陈大人死了!被人杀死了!” 什么?凌萧不禁大惊。 众目睽睽之下,高手云集之处,况且听声音他应该就在章黎身边,再加上一个黑白双剑崔峨峨,谁有能耐一招杀了他? 谁又敢在这个时候动手杀他?沈重山的队伍里没有这样的人物,否则他早该发现了。但除了他的人,又会是谁呢; 眼下已经容不得他想这么多了,陈嘉运一死,众兵士心神大乱。 关勇又在此刻适时地喊了一句:“兄弟们别听他们灌的迷汤!这些人惯会说一套做一套,咱们杀了他们这么多人,他们中但凡有一个活着逃下山去,今后就没有咱们的安生日子了! 只有把他们一网打尽,出去以后才是咱们说了算!自己的命在自己手里,有哪个不想死的,就给老子举起刀来,对着他们的胸膛攮过去!” 一听这话,凌萧知道,扰乱军心一招已经不顶用了。眼下别无他法,只能跟他们血战到底。 想着,他先发制人,率先举剑攻了上去。 洞中暗无天日,一场血战也是昏天黑地。他念着兵士无辜,本不想伤人性命,但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了,再加上无处不在的连弩,情急之下他也顾不得那么多,紫霄剑下又不知多了多少亡魂。 苦战半晌,方才折断的右臂又隐隐作痛起来。沈相夷不知用了什么秘术,让他的臂骨暂时愈合了,但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么重的伤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恢复的。 他把剑换到了左手,又勉力砍杀了一阵。可左手毕竟不如右手灵便,不过一会儿功夫,他身上接连挂彩,气力也渐渐不支起来。 河对岸,寒氏月的目光一直紧紧跟在他身上。见形势不妙,他大喊道:“凌公子!大势已去,莫要做困兽之斗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公子快快回来,保存实力,以备来日再战!” 凌萧充耳不闻,只觉得一股怒火从丹田处涌起,他扬起紫霄剑,又接连挑翻了三名挡路的兵士。 这时,寒氏月又喊了一声:“凌公子,此地不宜久留,在下要带着阿阮下山去了!公子若再不过来,在下只好先行告辞,以期来日再会了!” 激越的声音回荡在四壁,凌萧忽然迟疑了。 这时,翁吉奴又喊了一声:“凌公子,山下定也埋伏着大量兵力,咱们几个老的老弱的弱,剩下的都不会武,如何能保护阮哥儿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凌萧猛地收了剑,循声回头望去,又看看眼前的狼藉,终是忿忿地叹了一声,回身跑上了石桥。 见状,人群中传出一声大吼:“别让他跑了!” 领命,临近的士兵登时凶神恶煞地追了上来。 凌萧一一击退了,又有更多的士兵蜂拥而上,连带着连弩射出的箭雨,纷纷追着他的脚步,朝他的后背招呼了过来。 凌萧脚下不停,眼见着前方就是石桥正中。 幻境他是不怕,但进入幻境和脱离幻境之时总会有一刹那的混沌。这点功夫在平时自是没什么,但在如此紧要的关头,那就是生死之争。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就算再危险,他也只能勉力一试。于是,他屏住呼吸,一头扎进了幻境里。 在满目烈焰扑面而来的一刹那,他清晰地听到几声短促的箭啸,朝他后背要害激射而来。他心下一叹,暗道可惜。 可下一刻却并没有熟悉的兵刃刺骨之痛传来,他仍旧被遮天蔽日的烈焰包裹着,眼前也依旧是那道黑色的裂缝。 他心下疑惑,然而一刻也不敢耽误,快速走出了幻境。一回头,隔着一道朦胧的光晕,他看到石桥另一侧一个熟悉的人影正背对着他,奋力砍杀着。 “章大哥……”他喃喃道。 二人相距不过三丈,章黎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他安全,立即露出了豪爽的笑容:“少爷快走吧!带着沈家少爷一起,这儿有我呢!” 隔着他的肩膀,望见他身后汹涌而来的士兵,凌萧的眼眶猛地一酸。 “凌公子!快过来!”见他又停滞不前,寒氏月不由又催了一句。 “等一下!”凌萧回头道,接着又转过头来,对章黎道,“章大哥,进幻境!” “少爷,别管我,你快走吧!”章黎手下不停,几乎一刀一个,被他刺中的兵士纷纷坠入暗河。 “别废话,快!”凌萧又喝了一句。 闻言,章黎怔了怔,接着没有丝毫迟疑,依言一头扎进了幻境之中。 跟在他身后的兵士都愣了愣,然后高举兵刃狞笑着追了上来。凌萧没有丝毫耽搁,见章黎进了幻境,他紧接着进去,将他拖了出来。 “呼……”两人齐齐吐了口气。 凌萧微讶地望着他,不解道:“你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醒?”章黎一笑,“我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哪有什么害怕的事?” 凌萧仍是惊疑地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眼,章黎哈哈一笑,大掌在他肩头一推,道:“好了,少爷,这一下咱们就更不怕那帮虾兵蟹将了!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日我守在这里,那帮龟孙子一个也别想过来!” -- 第662页 “凌公子!快!”翁吉奴的催促声又传了过来。 章黎也对他微微一笑:“少爷,去吧。山下还有不少散兵游勇,你一个人也要小心。大将军一切都好,就是分开的日子久了,有些惦记你。你下山去后,别忘了抽空回家看看。” “章大哥……”凌萧心头绞缠起来。但他向来不是拖泥带水之人,抬手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便回头下了桥。 第521章 暗度陈仓 寒氏月一行已经退到了山洞边,见凌萧过来纷纷招手催促。 凌萧上前将沈青阮从寒氏月的背上接了过来,然后最后回头看了混乱的山洞和石桥上坚毅的背影一眼,便转过身去,一马当先走入了来时的甬道。 一路上的风景与来时大同小异,只不过沈重山的大军过境,在地上散落了火把之类的杂物,行走时需要格外留神。 凌萧毕竟是习武之人,哪怕背上背着个人,身上还有伤,行动也比他们快上许多。 他下到山洞最底部时,寒氏月一行还在高高的石阶上摸爬滚打。他也不等他们,黑暗中身形如猫,一路静悄悄地摸到青铜大门边。 大门还是敞开着,柔和昏黄的日光透进来,看来外面正值日暮。门内没有人,但从传到门内的声息听来,外面至少守着三四十人。 他在黑暗中待了数日,眼睛已经不习惯强光,便是落日的光线也让他觉得有些刺目。他留在暗处静了静,等双目舒服些了,便躲到门后向外看去。 果然,门前的空地上零零散散坐了三十来号人。都是士兵打扮,只不过天太热,他们大概守在此地多时,耐不住暑气,已经卸了甲,兵器也随铠甲堆砌一旁。 对付这么几个手无寸铁之辈,用不了一炷香的功夫,他在心中暗暗盘算。 可目光向远处望去,他的心又揪了起来。只见花木掩映下,禁地界碑外还守着至少一个团的兵力。 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同这些人一般松懈,但无论如何,几百人的阵仗,单是人海战术就足以将自己淹没了。 他心中焦急着,后面的寒氏月一行也赶了上来,见他躲在门后,他们也悄悄地凑了过来。几人随着凌萧的目光看了看,也明白了眼下形势。 见凌萧面露迟疑,翁吉奴微微一笑,道:“公子想来已经有了应对之策,只是发愁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不知老朽所言可对?” 凌萧猛地回身,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翁吉奴又笑了一下:“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是为暗度陈仓也。眼下的情况,若要悄无声息地逃出此地,须得派一人引开敌军的注意力。公子心下思量的,大概正是此人的人选吧?” 凌萧默默点了点头。 翁吉奴便伸手扯过了身后的小童:“老朽这个徒儿别的本事没有,但轻身功夫绝对一流,便是对卢儿也不遑多让。此番便由他去将敌人引开,咱们再偷偷走小路溜下山去。这里的后山有一条隐秘小径,直通客院,我与寒先生都是熟知的。” 说着,他不羞不臊地呵呵笑了几声。被他扯着的小童却是一脸不情愿,垂着眼,噘着嘴,不说话。 见状,凌萧问道:“阿玥,你有几成胜算?” “十成。”小童拖着长音道。 凌萧怔了怔,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又道:“你可是不愿去?” “唉,并非如此。”翁吉奴道,伸手在小童和他背上的湛卢头上摸了摸,“他是生气没能亲自给卢儿报仇,在闹脾气呢。” 闻言,凌萧着意看了那小童一眼,心下暗暗点头,面上只道:“那便如先生所言,兵分两路。阿玥,此行危险,你千万小心。” “知道了。”小童喃喃道了句,瘦弱的身板背着湛卢丝毫不显费力。 他将湛卢小心放到紫柰亲王护卫的背上,然后对翁吉奴随意摆了摆手,就一个飞身掠了出去。其身法之轻盈,就连凌萧也惊了一跳。 众人张目望去,就见他与常见的轻功高手不同,不是衣袂飘飘,行云流水,而是身若脱兔,时隐时现,前一刻还在左侧的岩壁之下,下一刻就到了界碑之旁。 等他没入花木丛林中,这忽隐忽现的身形更是制造出了千军万马的阵势,让敌人一时慌乱,不知该朝着哪个方向追击。 翁吉奴望着他的背影,手捋短须,面上带着宠溺的笑。 凌萧见差不多了,便回身招呼道:“咱们走吧,千万小心,动静轻些。” 于是由寒氏月带路,几人走出门去,沿着山壁一溜小跑,然后鱼贯没入了山坡的花木之中。 此处有了掩护,众人的动作稍稍大了些。又走了数十丈,脚下果然出现了一条极隐蔽的小路。 众人撒开步子一路狂奔,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终于下到了沈府的客院。 翁吉奴让众人躲在两旁的灌木丛里,自己同寒氏月还有紫柰亲王的侍卫进到院中。 不一会儿出来,一人手中拿着一架大大的家伙什,紫柰亲王的侍卫前面抱着一个,后面还背着一个,看外形像是大风筝。 “山上已是如此,山下的情况只会更加混乱。”翁吉奴道,“眼下最重要的是逃出生天,咱们别无他法,只能冒一冒险了。” 说着,他对紫柰亲王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便将手中的大家伙递给了凌萧。 -- 第663页 “这是……”凌萧不知所措地把弄着手中的物件。 “边走边说吧。”翁吉奴道,率先回身,瘸了一条腿的步伐丝毫不落人后。 第522章 地狱之瞳 众人随着翁吉奴的脚步,不一会儿便走出了花林。眼前树木稀疏起来,不多时,脚下无路,竟是来到了沈府后山的一座悬崖边。 “能走人的地方肯定都布满了沈重山的兵,所以咱们只能在不能走人的地方冒一冒险。”翁吉奴道,扬了扬手中的大家伙,“这是老朽自制的飞鸢,亲身试验过,成功失败各半,第一次最为不幸,还折了一条腿。” 他说着呵呵一笑,爱惜地抚了抚「飞鸢」的脊梁,然后着意给凌萧示范了一下:“飞鸢的操作很简单,公子只需将自己绑缚在中间这条木梁之上,然后借着风力飞奔到崖边,风便会托着公子的身子,公子即可在空中飞翔。” “这条绳子是控制方向的……”他扯了扯木梁上垂下的一小截麻绳,“呃……因为研制还不是很成熟,所以能不用便尽量不要用。说到底,最重要的就是起飞的那一下,需要一定的勇气。但公子并非凡人,想来定有勇气迈出这一步吧?” 凌萧皱着眉将飞鸢上下摸了一遍,又走到悬崖边估量了一下高度。 然而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师父!他们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是阿玥…… “快!”见状,翁吉奴连忙催促。 寒氏月几人已经开始在自己身上绑缚绳索,翁吉奴更是速度惊人,三两下就将飞鸢绑在身后。凌萧也手忙脚乱地解开绳索,可慌乱间却不得要领。 见状,翁吉奴连忙上前,快手抓着绳子在他身上打了几个粗结,将他和沈青阮牢牢绑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小童也刚好跑到他们跟前。身后是数以百计的兵士,靴底扬起的尘土已经隐约可见。 不用翁吉奴帮手,他快手扯过另一条绳索,将自己绑缚在翁吉奴身下。 凌萧打眼一看,寒氏月几人那边也是如此,寒氏月在上,紫柰亲王紧贴在他身下,他的侍卫背着人事不省的湛卢,两人也是牢牢绑在一起,就如他与沈青阮一般。 见众人准备得差不多了,翁吉奴摇动木杆,飞鸢的双翼渐渐展开,开到最大大概十尺有余,颜色墨黑,活像一只巨大的座山雕张开双翅。 翼背上照例印着冬神的形象,只不过这次只是它额心的巨眼,红彤彤的,中间是一道狭长的黑色瞳孔。 寒氏月和湛卢两组也在展开巨翼,凌萧忙学着他们的样子飞速摇动手柄,直至背后双翼完全展开。 “寒先生,亲王殿下,走了!”翁吉奴大喊一声。 站在最前方的寒氏月和紫柰亲王应声狂奔,面对千仞绝壁没有丝毫犹豫,在崖边猛一蹬腿,巨大的飞翼冲向九霄,略略摇摆了一阵就稳定了下来。 他们之后是侍卫和湛卢,二人与前一组一般无差,都是稍稍晃动了片刻就翱翔在空中。两只玄色飞鸢一前一后,犹如两只巨大的飞鸟。 “成了!”翁吉奴兴奋地一声大喝,又对凌萧道,“凌公子,你先走,我来断后!” 凌萧犹豫了一下,看看前方的悬崖,又看看身后的追兵,对他道:“先生不要浪费时间,还请先行一步。” 闻言,翁吉奴看了看他,又看看他背上人事不省的沈青阮,咬了咬牙,道:“那好,老朽先走一步,公子务必跟上!” 凌萧郑重地点了点头。 翁吉奴又看了沈青阮一眼,同那小童吆喝一声,二人齐齐发力,向着崖边跑去。还是如方才一般操作,二人在崖边点了点地,一面黑色巨翼舒展在空中。 凌萧深吸了一口气,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向崖边飞奔而去。在路尽头处,他猛一蹬地,轻身跃起数丈,远远超出先头三人的高度。 身后巨翼剧烈晃动了一下,他背过手去,紧紧抓住沈青阮的身子,一颗心随着飞鸢的颠簸上下翻滚了几遭。 但就如寒氏月他们那般,只是摇晃了几下,飞鸢就稳住身形,在空中滑翔起来。 凌萧一阵心惊过后也缓了过来,手下还是紧紧抓着沈青阮的身子。 但触目所及尽是大好河山,清凉的风扑在面上。不多时,他的心情也跟着畅快起来。 夕阳无限好,将世间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便是再险峻的山水都变得温柔起来。 何况虞州本就秀美,从上空看,蜿蜒的虞水犹如一条湛蓝的缎带,轻轻绕过殒剑山的一侧,又绵延而去,流过亩亩良田,绕过幢幢屋舍,缓缓南下,粼粼碧水像是一曲流淌的生命的歌。 被美景所感,他忽然有种冲动,想唤醒沈青阮,不想他错过这样的风景。 于是他笑着侧过脸去,就见沈青阮沉睡的侧脸垂在他颈侧,平静的,懵懂的,也被金乌镀上了一层柔光。 望着他的眉眼,他忽然就沉静了下来。那是一种心底最满足的沉静,所有尘世的喧嚣都静止了,空气中浮躁的尘埃落地,丰美的虞水似乎流淌过他的心田,他的双目忽然起了雾,心底也软得不成样子。 “你活着,真好。”他轻声道,双目中的雾气被清风吹散,唇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 刹那间,似乎也不那么急着叫醒他了。就让他睡吧,他心道,这样的美景,以后的日子里还多得是呢,日日都是。 -- 第664页 想着,他移开了目光。金乌已经西垂,余下的霞光已经不那么耀眼,只是将山河四野都染上了一层更加震撼的血色。 他又回过头去,想看看身后的漫天霞光。可眼眸转过去,没看到天边的晚霞,却迎面撞入一只巨大的血红色蛇眼。 血红的颜色映着夕阳,赤色的霞光透过中心的瞳孔,巨大的兽眼仿佛活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脑海深处蠢蠢欲动,他皱了皱眉,心脏不知为何狂跳了起来。 一阵细小的觳觫沿着后脊梁缓缓升起,又是那种熟悉的,震颤的感觉,慢慢蔓延到整个心房。 忽然,幽洞石桥上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那炙热滔天的烈焰,遮天蔽日的红色,和红色中心幽深邪恶的黑色裂口。就像被一支利箭穿脑而过,他猛地明白了当时他看到的是什么。 那不是什么十八层地狱,也不是地狱中的红莲业火。那是一只蛇眼,只不过蛇眼太大,遮蔽了他眼前的一切,让他看不清全貌,误以为是地狱之景。 这个意识刚刚升腾起来,他的神智就不受控制了。他能感觉的自己的瞳孔在激烈收缩,而自己的神经正在飞速分崩离析着,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唯一残存的认知告诉他,他正站在疯狂的边缘。 他用仅存的意识命令自己冷静,手下大力握了握风筝的竹把手,力气大得几乎将把手捏断。 刺痛感传来,他知道自己的双手都在流血。但此时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了,他身上担的并不只有他一个人的命。 他的背上还负着一个人,一个哪怕他自己死了,都不能让他受一点损伤的人。 想到此处,他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看沈青阮倚在他肩头的侧脸。可回过头去他才发现,这又是个巨大的错误。 血染漫山的霞光中,一轮金乌印在风筝背翼正中,与那只兽眼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火红的光点燃了兽眼中的邪性,红色的颜料变成了滔天的烈焰,一下子就灼痛了他的双目。而沈青阮毫无生气的脸正在兽眼正中,仿佛被燃烧的赤焰吞没了一般。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下,好像被巨手卡住脖颈,而那只巨手无视他越发急促的喘息,还在一点一点收紧。 遥远的,仿佛隔了千年万年的零星记忆涌入脑海。撕心裂肺的怒吼,毫无章法的挥剑,绝望的咆哮……最终都凝成一滴眼中泪,心头血,缓缓地,不可回头地坠落了下去。 他听到了呼啸而过的风吟,冷峻地划过他的面颊。他觉得有些冷,但很自由,甚至有些安慰。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们,就快要见面了。 身上的气力在飞速流失,他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恍惚间,似乎扯到了什么东西。耳边传来一阵渗人的「咯咯」声,接着猛地一震。 他被剧烈的失重感晃醒,困惑地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只形态奇异的黑色的巨翼,已经歪斜到一个不可承受的角度。 进而一阵强风吹过,竹制的龙骨发出几声瘆人的「咯咯」,接着便承受不住,在狂风中分崩离析了。 身子不受控制地打了几个旋,满天红霞在他眼前旋转成一幅瑰丽的画卷。 最终,他仰面朝天,望着无边无际的七彩光辉极速坠落,像一只折翼的飞鸟,坠入山河大地宽阔的怀抱; 最后一点感知,他听到了一道撕心裂肺的:“阿阮!” 阿阮……心底动了动,好像有些后悔。悔意只让他恢复了片刻清醒,捆在身上的绳索勒得他有些疼,他心下一动,这才想起来背后还有个人。 侧过脸去,他望着沈青阮的沉静的睡颜呆愣了一会儿。接着,也不知是大脑哪个部分发出的指令,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翻了个身,俯身向下,让沈青阮又回到了他的背上。 这一切做完,他最后一丝神志也消弭了。眼前白茫茫的,仿佛下起了大雪。 而他浑身酸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就像是一片羽毛,缓缓地,毫无眷恋地坠落了下去 第523章 咕咕山 邋遢汉 不知沉睡了多久,这一次的寂灭似乎格外彻底。甚至没有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眼前一直是黑暗,纯粹的黑暗。 直到某一刻,一丝细细的鸟鸣钻入耳中,唤醒了他的一丝生机,凌萧才挣扎着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个……顶。说不上来是什么顶,就是一个顶。说是顶也不太大,将将能遮住一个人,目光微微一转便是刺目的天光。凌萧眯了眯眼,稍稍适应了一会儿,又试着扭了扭头。 还好,头还能动。他把头扭向左边,看到一间破败的茅屋。 又把头扭向右边,就见到一个人。一个一身玄衣,鬓发高束,同他一般平躺在一个「顶」下的人。 他先是抬眼研究了一下这个困扰了他许久的顶,看了半天,才发现那是一个用来遮阴的棚子,看大小应该是小商贩用来给瓜果蔬菜遮凉的。然后他才忽然意识到,方才他似乎是看到了一张姿容绝世的脸。 这么一想,他就忍不住垂下眼眸,又朝那人脸上看去。看来看去,脑中忽然蹦出来一个名字。他怔了怔,开口道:“青阮……” 对面的人毫无动静,倒是脚头上传来一阵响动。他挣扎着抬眼看去,就见一个浑身麻葛的老汉急匆匆地跑过来,大概是在太阳地里站久了,脸上被晒出了一层油汗。 -- 第665页 两人目光一撞,老汉先是怔了怔,接着便大叫道:“哎呀,醒了醒了,终于有一个醒了!” 凌萧愣愣地望了他一会儿,不知为何,脑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我能听懂他说的话,真是谢天谢地」。 怎么,难道他不是本地人?否则为何会听不懂别人说的话? 那老汉见他只是呆呆地盯着自己不说话,又凑上前来,油光满面的脸停在他双目上方一尺处,眼角堆积的眼屎清晰可见,一说话,唾沫星子立时下起了蓬蓬雨。 凌萧就像是被打了鸡血,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忽然坐了起来。 一阵蚀骨的酸麻感立刻传遍全身,他竭力压抑住即将出口的一声呻-吟,转头看了看那老汉,觉得离他铮明瓦亮的衣襟和脖颈上的污垢还不够远,又忙不迭地往后挪了挪。 手下一动,碰到的是粗糙的稻草,茅草下什么铺垫的东西都没有,直接就是潮湿的泥地。 他低头看了看,怔了怔,又抬起眼来四下一扫量,就见他们躺在一间不大的院子里,院墙跟旁边的茅屋一样,也是黄泥和茅草搭起来的,上面黑一块黄一块,不知是被火烧过还是年岁久了,积满了污垢。 三丈见方的地面上堆满了各色杂物,破瓦罐,烂草鞋,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看不到。空气中飘荡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熏得人脑子发晕。 目光转了一圈,他微微闭了闭眼,挣扎着试着站起来。那老汉瞧见他动作,连忙凑上前来,双手前伸着,似是要扶他。凌萧不欲与他触碰,微微向后躲了躲,扶着棚顶勉力站了起来。 见状,那老汉讪讪一笑,呲出满嘴的黄牙:“你们睡了一天一夜,没吃饭,身上没有劲的。”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凌萧看了他一眼,“这里又是何处?” “这里是咕咕山啊……”老汉道,歪着头,似是对他竭力模仿出的西南口音有些费解,但还是热情地解释道,“你们两个晕在林子里,被老汉我碰到了,就捡回来了。只是我那屋子太小,住不下,只好把你们放在院子里了。 我看你们两个像是从崖壁上掉下来的,还以为你们活不了了。结果没想到才一天你就醒了,嘿嘿,年轻就是好啊……” “咕咕山……岩壁……”凌萧低声重复了一遍,忽然感到一阵头疼。他抬手揉了揉,零星片段跃入脑中。 他好像在一个巨大的布满紫晶石的岩洞里,有很多人在厮杀,岩洞里有一条骇人的暗河,河上横着一座桥,桥上; 记忆停滞了一瞬,接着,几只巨鸢浮现在眼前。他和几个东陵人站在一座断崖边,就跟得了失心疯似的,一个接着一个乘着巨鸢飞了下去。 他和青阮的背后也绑着这样一架巨鸢,一开始飞得好好的,他还依稀记得眼底的大好风光。但忽然巨鸢就折断了,他们就摔了下来。 奇怪,他心中有些别扭,总觉得少了什么。好端端的,巨鸢怎么会折断呢? 不对,中间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他又狠狠揉了揉脑袋,逼迫自己想起来。但记忆就像是手掌心里的沙,越是紧握,流失得就越快。 半晌,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问老汉道:“这里离殒剑山有多远?” “殒剑山?”老汉确认了一下,薅了薅毛发稀疏的脑袋,沉吟道,“哟,这可远了。虽然只隔着几座山,但山路不好走,说不得要好几日的功夫呢!” “是这样……”凌萧道,一时半会儿好像也没什么再想问的,便对他点了点头,又认真道了谢。 “唉,不妨事,不妨事。”老汉呵呵笑道,一双精明小眼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停在他腰带正中的麒麟玉带钩上。 凌萧随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了然地点了点头,抬手将那带钩扯了下来,随手把腰带打了个结,然后双手将带钩递到老汉面前,道:“先生救我二人一命,晚辈身无长物,唯有此枚玉钩聊做谢礼,还请先生笑纳。” “嘿嘿……这……嘿嘿……”老汉眼睛都直了,粗糙的双手在腰间蹭了蹭,又兴奋地握在一起搓了搓,这才伸到凌萧的手中,将那枚玉带钩拿了过来。 “哎哟,哎哟……”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带钩,像是打量什么稀世珍宝似的,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这才抬眼看着凌萧道,“公子不知道,老汉年少时也是过过风光日子的。公子这东西离那顶尖的玉器自是还差些意思。 但已经是老汉几十年来见过的最好的货色了。哎呀……说起来还是玉养人啊。这滑溜溜的,触手生温,单是摸着心里就熨帖得很啊……” 听他言谈规整,与其形象大相径庭,凌萧心中一动,不由问道:“先生既如此说,为何现今又……” “哦……”闻言,老汉丝毫不以为意,四下扫量了一圈,疏阔地笑了笑,“都是小时候不懂事,被人怂恿着迷上了赌钱。一来二去,家财都败光了,老爹生了大气,一命呜呼了,老娘也没撑多久。树倒猢狲散,家仆们走的走逃的逃,这一下,就只剩我光棍一条了。” “我不学无术,也没什么谋生的手艺,再加上躲债,就只能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一住就是几十年,再没回原来的镇子去过。 不过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穷是穷了点,但是开心。没人管着,想干啥干啥,想吃啥吃啥。哎哟,这说到吃,公子昏迷了这么久,肯定饿了吧?老汉我这就操弄饭食去!” -- 第666页 说着,他将玉带钩揣到怀里,欢天喜地地回到他方才待着的地方。 凌萧打眼一看,只见他坐在一个小矮凳上,身前一个黑色的陶罐,他一只手在里面搅动着,不知在做什么。 他也懒得管,回身看了看沈青阮,见他依然沉沉睡着,不由抬手给他把了把脉。 他于医道所知不多,但摸着没什么异常,再看他的脸色也是正常的白皙。 他身上的衣裳甚是规整,看着不像有外伤,比自己千疮百孔,满是剑痕的尊容好上许多。这么看着,他便放下了心。 时值正午,院子里一棵树都没有,大太阳热辣辣地照下来,他身上的剑伤被汗水一渍,蚂蚁噬咬一般隐痛起来。 爱洁的毛病又出来作祟,他看了看忙得热火朝天的老汉,走上前去,硬着头皮问道:“不知附近可有沐浴之处?” “沐浴……”老汉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转了转眼珠,道,“哦,你要洗澡啊!离这儿不到半里有一条小河,河水清凉得很,有时候日头太毒,老汉也去那里泡泡的!你出门后顺着这个方向走,用不了多久就能看见的!” “如此,多谢了。”凌萧微微颔首,回头看了看熟睡的沈青阮,又转头道,“我这位朋友还要劳烦先生多加照看……” “哎哟,不消吩咐,不消吩咐!”老汉呵呵笑着,又低头倒腾起陶罐来。 第524章 去而复返 凌萧按照老汉指的路出了院门,在山林间走了不一会儿,就听到一阵潺潺的水声。 再一拐弯,柳暗花明,只见眼前是一条一丈宽的小河,看着水颇深,但水流平缓,清澈见底。 他轻叹一声,解下背后的佩剑,又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便动手宽下了衣衫。 一件一件,整齐地叠放在河边的大石上,他只穿着贴身的亵裤,一步步走进河中,将全身浸在了水里。 果真如老汉所言,河水甚是清凉,将他激得轻轻一个觳觫。 他在河底找了块大石坐下来,水恰好没到胸腹处。身上的剑伤一同叫嚣起来,他咬牙低头看去,就见肉皮上横一道竖一道,全是狰狞的血口子。 他这身皮肉委实算不上好看,从小到大麻烦不断,每一场打斗过后总要留下几道伤疤。 尤其是最近在胸口上添的这一道,最是狰狞可怖,泛着新鲜的粉红色,被冷水一激更显丑陋。 如今这些旧疤上又添了新伤,这副身躯就更是没法看了。 他抬起手来,在左肋的一处剑伤上按了按,钝钝的痛楚弄皱了他的眉头。 他忽然怅惘了起来,抬头望着遮天蔽日的碧绿树冠,忽然有种不知前路的茫然。 抬手将发髻打散了,他把头脸也浸到水中。耳目闭塞,世界空明,他的心稍稍静了些。 等到胸腔中的最后一缕气息溢出,濒死的快感没顶而来,他才又浮出水面,抹了抹眼前的水花,大口喘息起来。 如此反复几次,他觉得心里好受些了,身上也泡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走到岸边,将身上的湿衣解下来,胡乱披上了外衫。 岸边的大石被上午的日光烤得滚烫,湿哒哒的亵衣被他拧干了水,平摊在上面,很快就干了一半。 他躲在一旁的树荫里,随手折了几丛狗尾巴草,三两下就编成一个漂亮的花环。 拿起来看了看,觉得有趣,他又折了几枝,脑中想了个样子,手下就编出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兔子。 头一次发现自己这方面的才能,他像个孩子一般,将身边能够到的狗尾巴草全都折了下来,编出的小狗,小乌龟,太阳花堆了一地。 就在他暗暗思量着干一票大的,编个房子马车出来的时候,双耳忽然捕捉到了一丝人声。 他猛地警醒起来,双耳聚力,就听河对岸的树林里传来一个焦急的男声,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不是西南方言,完全是另一种语言。他紧了紧眉心,分辨出那是东陵语。 东陵……为何一想到这个国家,他就从心底生出一丝反感呢? 想不通,脑子里还是钝钝的。但他有种很鲜明的感觉,自己一定是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在他发呆的功夫,那边的声音又近了些。他心下一动,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手脚已经利落地行动了起来。 脱下身上的外衫,把大石上已经干透的亵衣重新穿到身上,再三两下套上外衣,甚至连腰带都没系好,就忙不迭地顺着原路跑了回去。 院子里已经冒起了细细的炊烟,在这荒无人烟的山林里,简直就像是乞丐头上戴着个金冠子那般显眼。凌萧甚至来不及思考,冲进院子,一把把沈青阮背到背上就往外跑。 老汉自然是立即追了出来,在院门口拦住他们,不解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这么慌张?” 凌萧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只能又简单道了声谢,然后嘱咐道:“一会儿若有人来问起我们,还请先生说没有见过,晚辈在此谢过了。” 说完,他背着沈青阮,头也不回地跑远了。只留那老汉一人呆愣原地,手中还抄着一只脏兮兮的大勺,失望喃喃道:“刚熬好的粥,想着终于有人来陪陪老汉,用的都是攒了好久的白米,这下可好……” 凌萧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密匝匝的树林里,老汉怔怔地望了一会儿,意识到他们是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不由恨恨地甩了甩勺子,转头走回了院子。 -- 第667页 可不多时,就跟那少年会未卜先知一般,果真有人在院门口喊道:“里面有人吗?” 这是怎么了,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一根人毛,今天就跟初一拜大年似的,一个接着一个上门。 老汉纳闷着,又抄着大勺走了出来,一打眼就见五个衣着华丽之人,举止气度皆为不凡,只是面有急色,一头大汗,身上的衣衫也被丛林里的树杈子划得有些狼狈。 但贵人就是贵人,早先收了玉带钩,不知过午能不能再发一笔横财。 这么想着,他攒出一脸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各位大爷,什么事儿啊?” “你……”当头一个老者,年纪跟他差不多,拄着一根树枝当拐,看样子腿脚不太好,在他面上扫量了扫量,道,“你可见过两个后生,十七八岁,一表人才,身上可能还有伤。” 这人说的是正宗的西南话,还根据他的口音做了调整,老汉一听就觉得亲切,连忙赔笑道:“见过,见过,刚走不久。” 闻言,五人齐齐面露喜色,互相对看一眼,方才那老者又道:“往哪个方向走了?” “这个……”老汉故意迟疑了一下,双目灵活一转,在五人身上扫了一遍,最终停在站在最后那位年纪稍长,器宇轩昂的人物腰间。 那里坠着个金镶玉,明晃晃的颜色,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在对着他眨眼睛一般。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一瞧,正主还没发话,五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已经气不过,哇哇叫着站了出来:“你这老头未免也太贪了些,什么东西都敢要,也不想想自己吃不吃得下!” 他从众人身后站出来,老汉这才发现他背后还背着一个人,但背着脸,看不清长相。 他略略一扫就收回目光,腆着脸笑道:“话不是这么说的,老汉孤零零一个守在这深山里,一年到头喝不上一回白粥,好容易有个机会,那还不得……是不是……” “哼,你倒是直爽!”小童不屑地嗤了一声。 这时,站在众人最后的那位人物却拍了拍小童的肩,等他回避后,两步走上前来,轻轻一扯,将那枚金镶玉扯落在手里,递到老汉脸前。 “变卖的时候把金玉拆开,以免无妄之灾。”他沉声道,两道晦暗的目光落在老汉身上。 老汉没来由地一个激灵,忙不迭地把玉佩接了过来,甚至来不及细看便揣到了怀里。 见状,方才那小童又走上前来,没好气道:“喂,现在可以说了吧?” “是是是……”老汉连忙点头,伸手指了指凌萧二人方才走的方向,道,“就是这边,他们好像知道你们要来,跑得急得很,连粥都没顾上喝。” 五人齐齐回头看了看,先头那老者对他点了点头,众人便急匆匆地沿着他指的路线去了。 一旁的树丛里,凌萧轻轻松了口气。 虽然脑中木木的不清楚,但心中的直觉并没有丢。打从第一眼见到这个老汉,他就不信任他。 尤其是见到他那副见钱眼开的模样,他更不相信对方会听自己的话,不把他们的行踪暴露给他人。 所以装模作样地跑出去不远他就又折了回来,躲在一边的树丛里,一是确定自己的怀疑,二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追踪他们。 方才见到那六人的一刹那,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撞,记忆的片段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摸清一点头绪,好似他们是一同逃出来的,好像还有什么更厉害的人在追赶他们。 他们应该是朋友关系,但不知为何,他对这几个人十分不喜。心中甚至有种感觉,一旦与他们碰面,就会发生什么很不好的事情。 见他们朝错误的方向追出去,他背着沈青阮慢吞吞地从树丛里钻出来,走进院中,又一次站在老汉面前。 第525章 徐园 老汉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粥,忽然见凌萧回来,吓得一个哆嗦,手里的碗差点掉了。 “哎哟哟,哎哟哟……”他把碗放下,拍着胸脯哀声叫唤着,顺了会儿气才道,“公子怎么又回来了,可吓了老汉我一跳!” 凌萧也不与他废话,一只手将沈青阮扶住,另一只手向他伸了过去。见状,老汉立刻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两只小眼睛慌得四处乱转。 “我不要你怀里的东西……”凌萧道,“把粥给我。” “啊……啊?”老汉一时没听懂。 “把粥给我。”凌萧又重复了一遍,腹内适时地响起「咕叽」一声。 老汉看了看他的腹部,这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连忙弯下腰去,直接把陶罐端了起来:“来来来,都在这儿了。老汉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吃一次白粥,见和小公子投缘,狠狠心熬了一大锅。还以为要白瞎了,没想到小公子又回来了。这下可好了,这下可好了……” 凌萧懒得听他啰嗦,饿了这几日,眼下闻见白粥的香气,就跟饿死鬼投胎似的,也顾不得烫,一把把陶罐抢了过来。 四下看了看,似乎只有那只方才被老汉抄在手里的大勺能用。 他长臂取了过来,舀了满满一大勺,唏哩呼噜地喝了下去。 一勺喝完他才觉出烫嘴,又忙不迭地扇了扇风,这才觉得腹中温热,五内熨帖。 他长长吁了口气,慢下动作,把沈青阮和陶罐都放到地上,自己也蹲了下去,又舀了一点粥,摇晃着放凉了,这才小心地喂到他嘴里。 -- 第668页 可沈青阮完全没有意识,被他灌进去的粥又从嘴角流了出来。他怕弄脏了衣服惹他不快,连忙手忙脚乱地用衣袖替他擦拭。 那老汉见他不行,走上前来,想帮忙,却又不敢触碰,只能比划着道:“你这样不行,得喂一口下去就仰一仰他的脖子,像这样……” 凌萧看了他一眼,也学着他的样子,喂一口就仰仰沈青阮的下颌。 果然奏效,喝进去的粥没再吐出来。他心下一喜,慢慢喂着,直到喂完了一大勺。 “唉,唉,这就行了。”那老汉又道,“他昏着身子弱,比不得你,吃这么多就够了。” 凌萧也正有此意,便不再喂,自己将一陶罐的粥都喝完了,然后在老汉肉疼的目光中将陶罐递还过去。 吃饱了,也该上路了。他将沈青阮重新背到背上,直起身来,向外走去。 “哎……”老汉叫了一声,又追了上来。但追上来也不知道说什么,有些尴尬地立在院门边。 凌萧想了想,对他道:“一枚玉带钩已经足够你一年的用度,那枚金镶玉能不用便不用。若是非用不可,便将金环拆下来变卖了,所得足够你几年吃穿。玉佩尽量不要示人,便是非要卖也要长个心眼,莫要再因一时贪财赔上性命。” 见他又将方才那人的话重复了一遍,老汉抬手摸了摸胸口,面上闪过一丝忌惮之色。 “欸,老汉记住了。”他道,又问,“你们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闻言,凌萧怔了怔,没有回答,只是垂下了眼眸。 见状,老汉也没细问,抬手指了指一个方向:“沿着这条路走上一两日,就能到山窝窝的镇子里——哦,就是我原来住过的镇子。你们要是不知道去何处,就先在那里歇歇脚吧。 老汉在镇子边上靠近山林的地方还有一间房舍,叫徐园。 都是祖业,当时家底败光了,剩下的都折算了赔了出去,只有这间房舍是我娘的陪嫁,他们不知道,我为了躲债藏到林子里,以后也没敢回去过,这么些年过去了,也不知道还在不在。在的话想来也破败得不成样子,小公子若是不嫌弃,便去住着吧。” 闻言,凌萧倒是有些惊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了声谢。 “哎哟,说什么谢哟。”老汉却舒朗地笑了,“老汉是贪财,但并不是坏人,有一句话说得没错的——老汉一见小公子啊,就觉得投缘。原想着总算有了个伴,能在这荒山野地里陪我些日子。 但眼见着小公子身上还有要事,老汉也不能强留,便是赠予一间屋舍,让二位公子歇歇脚也是好的。” “如此,多谢了。”凌萧抱拳一揖。 二人作别,凌萧背着沈青阮继续上路,老汉倚在门边悠悠地看了一会儿,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隐没在树林中,他也短短地叹了口气,又回到院子里,哼着小曲儿,将陶罐里的残底挖出来,又在四壁上刮了刮,直到吃了个精光不剩,这才从怀中掏出那枚金镶玉,借着日光小心把玩起来。 吃了粥,身上又有了力气。凌萧背着沈青阮一路疾走,走到日头将尽,他挑了棵大树跳上去,在树窝里躺了,怕沈青阮在睡梦中掉下去,便让他趴在自己身上,二人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胡乱休息了一晚,第二日天光刚亮就继续赶路。 果然,在这一日日暮之时,眼前的树木终于稀疏了些,渐渐地,能听见隐约的人声。 再往前走几步,豁然开朗,从半山腰望下去,只见屋舍参差,小路纵横,竟是一个不小的镇子。 时辰不算很晚,镇子上还热闹,他望着眼下腾腾的烟火气,脑中又有什么记忆翻涌出来。 他仿佛看到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公子哥儿,浓眉大眼,生得甚是精神。 他身边跟着一个年纪稍小些的丫头,说是丫头也不像,因为她的举止做派都更像个小子。 二人似乎甚是亲密,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他这么不喜欢吵闹的性子,看见他们竟然也不烦,而是发自内心地觉得美好。 心情忽然愉悦了起来,他又把沈青阮往背上抬了抬,然后沿着镇子外的小路一路找去。 本以为要找好一阵才能找到,却不想没走几步就到了。原以为就是间茅草屋子,走到近前才发现那竟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园子。 怪不得要叫「徐园」,望着门匾上两个掉漆的大字,他心下暗道,抬手推了推门,挂着大锁。他又退出来,来到院墙边,提脚跃了进去。 静了静心,聚力于耳,确认没有他人的气息,他沿着园中小路慢慢探索起来。 其实外面看着面积不小,但屋舍占据了大半地界,剩下的园子也就那么回事。 园子中间还有一大片水,因着西南雨水丰沛,荒废了这么些年也还没干。水面上铺着九曲桥,这一来又占了不少地方,剩下的地面就更少了。 他顺着九曲桥走到水面后的屋舍前,又抬手推了推门。这一次房门倒是被轻松推开了,里面飘出一阵浓郁的尘气。 他往后站了站,等尘气散尽再走进去。此时外间的日光已经很暗了,他在屋内翻找了一通,终于从墙边的小柜里翻出几个覆满灰尘的火折子。 他将盖子拔下来,用力一吹。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火折子还是一吹就着了。 随着火苗渐熄,空气中弥漫起一阵淡淡的松香味。味道很淡雅,一点也不刺鼻,立刻给了他熟悉的感觉。幼时在家中,前些日子在殒剑山,这个味道似乎都常常陪伴着他。 -- 第669页 看来那老汉没说谎,这样的火折子一般家庭是用不起的。 这些日子游历四方,他也算是见识了各色各样的火折。质量差些的不仅没有这样锦上添花的香气,甚至连基本的功能都做不到,非要人吹得腮帮子都疼了,才肯蹦出那么一丝半缕的火星。 这一丝松香让他与先前种种又有了些许联系,他紧紧握着那根细细的火折,转头在桌案上找到了几只散落的蜡烛。 看样子这里先前也放着烛台,但不知是被抢了还是被拿去变卖了,如今只剩几只烧了一半的旧蜡烛。 蜡烛都有儿臂粗细,他把蜡烛排成一排墩在桌案上,一一点了,室内顿时亮堂了许多。 打眼一看,屋内空空荡荡,除了几只笨重的家具,一应装饰摆设已经一点不剩。他随意看了看,又往堂屋后面探去。 厨房,书房,卧房,一应俱全,都与先前的堂屋一般无二,除了不好挪动的家具,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还好几间卧房里都还有床,尤其是下人房里,床上的被褥都还留着,只不过年岁太久,已经发了霉。 他随手把一张被单撕碎了,回到正屋的卧房内,将床架上的灰尘扑打干净了,把沈青阮放了上去。 床板很硬,要是换了平时他定要牢骚。但昏睡中的他就像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一声不吭,静谧的脸上没有半丝不豫的波动。 凌萧轻轻叹了一声,移开眼神,方才过来的时候在院外看见了一口井,此时便过去打了一桶水,把刚才的被单完全撕成四方的小块,然后洗净了,回到卧房里,里里外外都擦拭了一遍。 卧房颇大,一切都做完了,他也疲惫起来。见沈青阮睡得正香,他也在他旁边躺下,紫霄剑放在枕边,几乎是一瞬间就沉入了梦乡。 第526章 魂魄有损 第二日一早,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棂,几声细细的鸟啼顺着窗缝钻进来,凌萧微微动了动身子,从一个冗长的梦中苏醒过来。 一阵奇怪的感觉从一侧传来,似乎有人在窥视他。他心中一动,猛地转头,却只见一张恬静的睡颜。 但他的直觉从未出过错,他凑过去,仔细望着沈青阮的脸,轻声道:“青阮,你醒了吗?” 沈青阮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接着,睁开了眼。 尽管他极力做出一副刚醒的模样,还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但那一双眼中毫无睡意,凌萧几乎是顷刻间就识破了他的小心思,刚要轻笑出声,忽然心中一动,不由皱起了眉。 “你……”他不确定道。 沈青阮的眼神闪了闪,有些不自然地道:“就是有些好奇,想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才盯着你多看了一会儿,你不要介意啊。” “我是什么样的人?”凌萧的眉心皱得更紧了,“此言何意?” “嗯?”沈青阮也皱了皱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醒悟道,“你……该不会是摔坏了脑子,失忆了吧?” 闻言,凌萧不自然地躲开了眼神。没错,他的确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东西。 可他不想说,因为眼前这个「青阮」的状态太奇怪了,他竟然本能地防备了起来,这在之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看着我。”沈青阮忽然道。 “什么?”凌萧怔了怔。 “萧,看着我的眼睛。”沈青阮又道了一遍,双手把住他的肩,迫使他抬起眼,望进他的双眸。 凌萧不明所以地盯着他,心中的不确定感越来越甚,与之相伴的还有什么蠢蠢欲动的记忆,一拱一拱的,拱得他心里极其不舒服。 纵然面相有了些许改变,沈青阮的双眸还是如先前一般黑白分明,仿佛昭示着世间的善恶。等等……为何他会觉得沈青阮的面相有了改变? 细细看去,他惊讶地发现,他的相貌竟然真的与先前不同了,长开了,更精致了,也更成熟了,这是为什么? 他盯着那一双犹如深潭的眸子,就像是喝醉了酒,慢慢沉溺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一次苏醒过来,就见眼前依旧是那张熟悉的脸。只不过这一次没有看他,而是在沉思。 注意到他的动静,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又转了过来。凌萧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眼神,见状,沈青阮似是有些惊喜,凑过来道:“你想起我是谁了?” 凌萧还是没看他,心底像是沉了一块大石,半晌,淡漠道:“沈相夷,你还在。” 沈相夷自动忽略了后一句,大舒了口气,呵呵一笑,道:“还好,没有造成器质性的损伤。” “什么意思?”凌萧皱了皱眉。 沈相夷弯起手臂,支着侧脸,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先前在幽洞内我就发现了,但是不确定,方才一探查才发觉果真如此……萧,你魂魄有损,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吗?” “魂魄有损?”凌萧终于抬起眼来,困惑地望着他。暗淡的天光透过破损的窗纸洒在他的脸上,他幽幽望着自己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娇媚的妖精。他轻轻叹了口气,又移开了眼神,“我不知道。” “嗯,这倒也有可能。”沈相夷沉吟道,“毕竟你年纪还小,没经历过什么生死大事。人有三魂七魄,若缺损的不在关键,的确不容易发现。便是发现了,可能也只是以为自己性格有异,不会想到这上面来。” -- 第670页 “那你怎会知道?”凌萧道。 沈相夷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反问道:“一般人听到自己魂魄有损都会大为惊慌,你倒是淡然得很,心里就不觉得不安吗?” 凌萧干脆转过脸去,仰躺着,望着结满了蛛网的房梁:“我根本就不相信你。” “什么?”沈相夷愣了一下,接着就哭笑不得起来,“我乃堂堂紫微国师,如何会骗你一个半大少年?” 凌萧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看到他的脸目光闪烁了一下,又黯然回过头去,不再言语。 见状,沈相夷觉得越发有趣,不由道:“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 “什么样子?”凌萧道。 “闷闷的,冷着脸,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凌萧轻轻叹了口气:“大概是吧。” 沈相夷砸了咂嘴:“那这个性子可有些无聊。” 无聊; 闻言,凌萧心中一动,仔细一想,似乎很多人都用这个词形容过他。 湛卢,沈重山……还有谁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其余人即便嘴上没说,大概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 毕竟从小到大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他,他也很少对别人产生兴趣。青阮是唯一的一个。 这么一想,他心里越发难过起来,不由把头转向了外侧,只留给沈相夷一个无情的后脑。 见状,沈相夷还以为他恼了自己,不由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别这么敏感呀。” 凌萧不耐烦地转过脸来:“你不是不喜欢与他人触碰吗?你先前也不是这么聒噪的,为何如今判若两人?” “这……”沈相夷似是被他问住了,踟蹰了一会儿才道,“不喜与他人触碰是真,若非你在坠崖时舍命救我,我也懒得同你废话这许多……” 坠崖……心头又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起来,脑中就像是有根弦被人大力拉扯着,剧痛折磨着他,凌萧忍不住抬起手来,按住了额角。 “萧,你怎么了?”见他以手扶额,面色痛苦,沈相夷不禁有些惊讶。 “无事。”凌萧道,又忍了一会儿,等痛楚过去了才又睁开眼来。 入目又是那张熟悉的脸,脑中刚刚缓和下去的疼痛又抽跳起来,他转过脸去,不敢再看他。 沈相夷似是也在回忆,声音都放轻了:“当时我虽然昏迷着,但并不是全无意识。只是这具身体太过虚弱,承受不了我的力量,才会让我神志低迷。 那时候我忽然感觉到失重,拼力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你翻过身来,用自己的身体垫着我的情景。 唉,前世直到死也没感受过的情谊,没想到这一世一睁眼就来了。呵呵,老天爷对我真是不薄。” 凌萧恨得牙痒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道:“说过了,我想救的不是你。” “哎呀,知道知道。”沈相夷好脾气地叹了一声,“你也不用每三句就强调一遍,发发善心,给我这个老人家一个自欺欺人的机会不成吗?” 凌萧没理他,想了想又道:“我们是怎么获救的?” “哼,你也不看看是跟谁在一起。”沈相夷大手一挥,撩了撩发丝,“紫微国师在此,那么点微末高度怎么可能难得住我?” 凌萧没有说话。 沈相夷喃喃自语道:“不过说起来,你对我这具身体的感情可真是不一般。当时那种危急的情形,你竟然一点犹豫都没有,心甘情愿给我当肉垫。唉,真是让人唏嘘啊……” “有何好唏嘘?”凌萧闭着眼道,“士为知己者死,本就是寻常。” “本就是寻常?”沈相夷挑了挑眉,接着摇摇头,“我看不像。人都是自私的,遇到险境最先想到的都是自保。何况当时你神志不清,这种情况下,我想一个母亲都不一定能反应过来救自己的孩子。 可你却是一点犹豫都没有——嘶,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太简单了——那种情况就像是……打个比方吧,就像是有人突袭你,你的手会条件反射地挡在脸前面一样。对,就是这种感觉。你是在本能地保护这个人,根本不用过脑子!” “言过其实。”凌萧懒懒道了句,仍是闭着眼,不去看他。 “是不是言过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当时我就在你身后,你看我——不是——你看他的眼神我记得清清楚楚,不可能有错。” “随你怎么说。”凌萧淡淡道,不想再继续下去。 沈相夷注意到了他的情绪,也静了下来。 针刺一般的感觉一直停留在脸侧,凌萧知道他一直在盯着自己。心里有些别扭,他侧过身去,背对着他。 沈相夷的眸色暗了暗:“后背都敢露给我,却不愿意看我。为什么?我这张脸长得很难看吗?” 说到这儿,他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念念叨叨的话钻进凌萧的耳朵:“说起来,我重生之后还没见过自己的样子呢。这副身板可以说是十分不尽人意,瘦成这样,没有一点男子气概,难怪承不住本国师的通神之力。 这么看来,这张脸还真是让人担忧啊。想我沈相夷一世美名,不会重生在一个丑八怪身上吧?这屋子里也没个镜子,真是……诶?” 他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停止了唠叨。 凌萧感觉到两只手指在自己背上轻轻挠了挠,他忍住心中不耐翻过身去,就见沈相夷正盯着他的佩剑,一脸的又爱又恨:“那个,现在我驯服不了这个逆子。你把它拔出来,让我照一照。” -- 第671页 照一照?凌萧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怎么了?”沈相夷低头看了他一眼,“哎哟,快呀,这抓心挠肝的难受死了。尤其是你那副宁可自戳双目也不肯看我一眼的样子,弄得我真是心慌啊……这要真是个丑八怪,这辈子你让我怎么过啊……” “唰!”一柄雪刃从刀鞘中跳脱出来。 沈相夷唬了一跳,低头不豫地瞅了他一眼,再一抬头,就彻底呆在了紫霄剑上映出的影像之前。 “我……”半晌,他轻轻抚摸着脸颊,双唇不敢置信地缩成一个小小的圆,又缓缓咧到耳边,连目光都变得缱绻起来,“这个「青阮」……竟然长得这个样子吗?嚯嚯嚯,还……还真是……” 凌萧一松手,紫霄剑又缩回鞘中。 沈相夷立刻嗷嗷大叫起来:“哎,哎!我还没照完呢,你把它收回去做什么?” “看再久也不是你的,多看无益。”凌萧冷冷道。 “什么叫不是我的?”闻言,沈相夷炸了毛,“我都上了他的身了,他的一切就都是我的了。哦……我说你怎么一直守着我,保着我,难不成你还抱着他会回来的心思? 那我还是彻底断了你的念头得好,别想了,那是不可能的!他的身体现在是我的了,他已经不存在了!” “闭嘴!”凌萧忽然暴起,却被沈相夷轻松制住了。 他将两指压在凌萧的喉头,把他压回到床上,轻声道:“啧啧啧,你可不想与我为敌。老老实实待着,像先前那样伺候我,我便允许你待在我身边。否则……” 凌萧恨恨地盯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不再理他。 沈相夷却是心情大好,见状也不以为忤,兴致勃勃地爬起来,从凌萧身上翻过去,站到地下,又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快起来呀,都什么时辰了,还赖在床上作甚?” 凌萧心如死灰地睁开眼,见他满脸喜气地望着自己,有一瞬间的失神。 但紧接着那张脸就无赖起来,一只魔爪伸到他面前,提着他的前襟,扯着他一路往外走去:“快快快!趁天色还早,咱们到集市上买点日用和吃食,再顺便买一面镜子回来。老子竟然长了张这么好看的脸,一日不照他百八十遍,岂不是暴殄天物吗?” 凌萧被他扯得心头窝火,偏又拧不过他,只能没好气道:“你有钱吗?” 第527章 雨天不撑伞,随手折莲衣 “钱?”沈相夷愣了一下,回头看着凌萧,“要钱做什么?老子买东西还用付钱?” “那是你那个年代……”凌萧道,“现在没有人有这个特权,想买东西就要付钱。” “这样……”沈相夷摸了摸下颌,“也是,毕竟老子已经死了一千年了。一千年呀……”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单是想想就怪吓人的,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了。” “也没怎么变。”凌萧道。 “怎么?”沈相夷道,“你还知道我那个时候的事呢?” “知道一点……”凌萧道,眼观鼻,鼻观心,“自从知道青阮……我大略涉猎过千年前的史俗,只是不知真假几分。” “没事,知道多少就说多少!”沈相夷鼓励地看着他。 凌萧抿了抿唇:“你不是要去集市上吗?” “哦,对!”沈相夷一拍脑门,在白皙的额头上留下三条红印。凌萧抬眼扫了扫,没说话,只是黯然垂下了眼。 “那还是得先去集市,别的事回头再说吧。”沈相夷道,看了看天,又四下望了一圈,发愁道,“这么大的雨,没有伞呢……” “等着,我去去就来。”凌萧道,低头看了一眼。 沈相夷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他的衣襟,连忙松了手,不尴不尬地笑了笑。 凌萧没再看他,大步走入漫天的雨中。 沈相夷百无聊赖地在廊下坐下,一条腿搭在条凳上,另一条大喇喇地拖在地上。 连着换了好几个姿势都觉得不太舒服,他想了想,意识到是底下这条腿在作祟,不由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叹道:“唉,腿太长也有烦恼。曲起来,直起来,都不得劲儿。唉,真是让人生气呢……嘿嘿嘿……” 凌萧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他拍着大腿发傻痴笑的样子。他顿了顿,然后放重脚步走了上去。 沈相夷听到他的动静转过脸来,望见他手中的东西不由眼前一亮,哇哇叫着冲了上来,一把抓过一个,笑道:“好大的荷叶!你在哪儿采的?” “园外不远处有一个湖,里面开满了荷花。”凌萧道,想起莲舟作别时与沈青阮的一番对谈,心中又苦涩起来。 “哦……”沈相夷却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在兴高采烈地把玩手中的荷叶,“我小时候住的地方附近也有一个湖,一到夏天也是大片大片的荷花,下雨了都是拿这个遮在头上,从不撑伞的!” 他笑得陶醉,凌萧在他脸上看了一眼,又黯黯转开眼眸,道:“那便走吧。” “好,走!”沈相夷一只手举着荷叶,像个孩子一般,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去。 凌萧望着他的背影怔了怔,迈开步子跟在他身后。二人一直走到大门后,沈相夷上去试着拉了拉门,没拉动,从门缝里往外一瞧,这才发现门环上还挂着大锁。 “诶?”他疑道,“这门怎么是锁着的呀?难不成……你是翻墙进来的?哎呀,萧,这样可不好。” -- 第672页 “此处乃是他人借给我们暂住的,自然不好随意毁坏财物。”凌萧道。 “可也不能总是飞檐走壁呀,被人看见了,还不得当成小偷抓起来?”沈相夷道,瞅了他一眼,“况且你也太迂腐了,人家都借给咱们住了,又没给钥匙,那不就是明摆着这门口的大锁任君处置吗?你呀你,真是,看我的!” 说着,他右手微动,慢慢贴到门缝上,刚要运功,手臂却被人扯住了。 “我来。”凌萧道。 “你来?”沈相夷挑了挑眉,“就一把锁,你来我来还不是一样?哦……你是担心我又晕过去,体贴我呢,对吧?哎呀,我休养了这些日子已经好多了,你不用这么担心——” 「喀」的一声,他唠叨的功夫,凌萧已经把锁震断。铁链「哗啦啦」落到地上,他伸手一拉,木门发出悠长的「吱呀」声,徐徐向内开启。 “嗯……”沈相夷背着手走上前来,从地上捡起断裂的锁链看了看,又看看他的手,道,“小小年纪有此等功力着实可嘉,可身有枷锁,功力四溢而不聚,着实可惜也。” “此言何意?”凌萧皱眉。 “呵……没,什,么!”沈相夷一字一顿,对着凌萧的脑门儿道,“你以为就你会板着一张冰块脸装门神,一天到晚对人爱答不理?嘿,行,你不说那我也不说。不就是比谁能憋得住吗?老子千儿八百岁,还憋不过你个小崽子?”说完,他得意地瞟了凌萧一眼,施施然迈着官步当先走出门去。 冷不防被他揶揄了一通,凌萧忍不住,暗暗赏了他一个白眼,但没说什么,转身把大门虚掩上,又把铁链缠在门环上,也随着他的步子走了出去。 门外不到十丈就是一条大路,二人一前一后,走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集市南端。 因着下雨的缘故,集市上的人不算多,只有零星几个摊位。 沈相夷左右嫌弃,看了几个卖香包钗环的摊子就瘪起了嘴:“这就是一千年后的街市?就这货色,比当年也差了太远了吧?” “这只是一个偏僻山沟里的镇子。”凌萧道。 沈相夷竖着耳朵听他的下文,没想到他只说一句就住了嘴,不由仰天长叹一声,垂下头来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早知道你是这副德行,老子居然还……喂,多说一句会死吗?你这样,谁跟你说话不得被你活活憋死?” 凌萧不想同他饶舌,暗暗垂下了眼帘。 “哦……我知道了……”沈相夷嫌弃地拖着长音,“「青阮」不会嘛!切,两个闷葫芦,要多无聊有多无聊!” 闻言,凌萧彻底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沈相夷也不理他,百无聊赖地在街上走了一圈,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重重地叹了一声:“这样不成,东西这么少,根本找不到合用的。萧,你是在这个世界生活的人,总不能指望着我这个还魂的操办家务吧?” 凌萧无语地闭了闭眼,抬手指了指前方。 沈相夷抬眼一看,只见是一间铺子,上挂匾额,匾额上书三个大字——「万货全」。 “哦,杂货铺子!我最喜欢逛杂货铺子了!”沈相夷道,眼前一亮,举着荷叶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凌萧随他一同迈进店铺,一阵欢声笑语扑面而来。他循声望去,就见对角的角落里聚了一群年轻女子,正围着什么东西窃窃私语。 沈相夷显然也被她们的欢声笑语吸引了,不过不同于他只是看看,他直接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 “各位小姐看什么看得这么兴起?”凑到近处,他以荷叶当扇,故作风雅地摇晃着。 众女眷骤然听到一个男声,不由齐齐一怔,回过头来,本是一脸的薄怒,可在看到他的脸的一刹那就全消了下去。 一个胆大的姑娘红着脸道:“都……都是女孩子的东西,没什么好看的。” “哦?”闻言,沈相夷越发起劲,抬起荷叶虚晃一招,另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东西抢了过来。 只见是一个长条状的物体,绸缎材质,红底绣花,两边各有两条细带。 “这是什么?”他将那东西举在手里,借着门外的天光仔细研究着。 一众女眷都是一脸恨不得以头触柱立毙当场的模样,羞红的脸几乎埋到了衣襟里,沈相夷却毫无察觉。 方才说话的那个女子扭捏了几下,声如蚊蚋地道:“那……那是月事布。” 第528章 万货全 月事布?沈相夷“啊”了一声,眨了眨眼,猛地回过味来,不由瞪圆了双目,抓着那个物件就像抓了块烧红的炭,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女子抬起手来,把那块月事布从他手中慢慢抽了过来,藏在身后。 几个女子交换了一下目光,其中一个在那女子背后拧了一下,那女子吃痛,垂眸道:“污秽之物,本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只是王家姐姐……哎哟……只是,只是……那个,一会儿家父出来,公子能不能什么都不说呀?” “哦,那是自然。”沈相夷立即应承下来,“这个,此番都是我莽撞,诸位妹妹不怪我孟浪便好。令尊一会儿出来……不知令尊可是这间铺子的主人?” 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一张脸已经红成了虾子。 “好了,你放心吧。”沈相夷忙道,还不忘对她抛了个媚眼,“小姐们的秘密,我自是守口如瓶,什么都不会说的。” -- 第673页 “那……多谢公子了。”那女子呆了一下,也微微点头致礼,其余众女子都随她一起点了点头。 沈相夷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怜爱的目光几乎化成了两滩水。 这时,里间传来一阵响动,一个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赶了出来。 见大堂有客,他先是责怪地瞪了女儿一眼,然后忙不迭地凑上前来,在凌萧和沈相夷身上扫了一眼,趋利避害地迎到同样满面笑意的沈相夷身前,笑道:“二位公子要点什么?小店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二位想要什么保管都能在小店里找到。” “给我来面镜子!”沈相夷立刻道。 “镜子?哦,好,好……”掌柜的答应着,走到一边的货架旁,取下两面铜镜,给他看道,“这两面铜镜大小不同,但材质做工均为上乘,新打磨的镜面……” 沈相夷不听他啰嗦,劈手夺过其中一面,揽镜自照,「啧啧啧」美成了一朵花。 “嘿嘿,公子这相貌,真是万中无一的龙凤之相啊!”掌柜的见状也忙拍起了马屁。 沈相夷照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抄起那面镜子,笑道:“这个我要了!” “欸,好!”掌柜的连忙答应着,又道,“可还需要别的什么?” 沈相夷却已经听不进他的话,抱着镜子施施然远去了。 凌萧无奈地上前一步,道:“麻烦要两床被褥,两个铜盆,还有布巾,皂角等一应沐浴之物。再加上两副碗筷……” “还有油盐酱醋这样基本的调味料吧?”掌柜的道,“在下明白了,二位这是乔迁新居,要置办家用呢!你们两个大小伙子也弄不明白,这么着吧,由我来为二位置办,二位只需最后查看一番,觉得满意就收走,您看如何?” 凌萧点了点头。 掌柜的见他爽快也不废话,搬来一架梯子,爬高踩低地上下寻摸了一通,在凌萧眼前堆起一座小山。 凌萧打眼看了看,见主要物什都在,别的也懒得再看,便颔首道:“如此甚好。” “甚好!”掌柜的也高喝一声,长臂取过一把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 见他动作,凌萧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身上并没有银钱。本想着看看二人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路过典当铺子的时候典当了,再拿钱来买东西,没成想被沈相夷三言两语弄晕了头,全都混忘了。这一下尴尬非常,他不由给沈相夷递了个眼色。 可沈相夷沉浸在镜中的美貌里不可自拔,越看越欢喜,已经坐在角落里吃吃笑了起来。 凌萧不禁仰天长叹,暗自思索要怎么样才能不太丢脸地委婉表达赊账的想法。 可就在掌柜的把算盘一放,正要报数的时候,方才女眷群里的一位忽然施施然走上前来,对他道:“阿伯把账记在我名下就好了,这位公子方才解了我们的急,这些东西权当谢礼了。” “哦?”掌柜的有些惊讶,询问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 见女儿肯定地点了点头,他呵呵一笑,又对着沈相夷的方向高声道:“那便依王姑娘所言,将账记在她的名下了!” “不——”凌萧一句话还没说完,沈相夷终于抬起了头。 “什么?”他茫然地望过来,嘴角的笑意还没完全落下。 掌柜的只好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闻言,沈相夷惊讶地站起身来,走到王家女子身前,作揖笑道:“哎呀呀,姑娘如此高义,在下真是感佩莫名。在下与朋友初到此地,遭遇劫匪,财物丢失颇多,正不知如何是好呢。没想到就遇上了姑娘这样的大善人活菩萨,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闻言,王氏女也惊讶地张大了眼:“没想到公子境遇竟然如此坎坷,二位既然是初到此地,想必还未找到落脚之处。镇子太小,只有一个客栈,还腌臜龌龊不成样子。 不若二位公子便随小女子回府中小住几日。鄙府别的不说,就是地方大,房间多。 二位公子住在府里,再慢慢寻找合适的住处,等找到了,小女子再派家丁帮忙搬过去,公子意下如何?” “哎呀,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一番掌家的好手段,处置起事情来条理分明,滴水不漏。” 沈相夷连连赞道,“既如此,那小生便却之不——” 凌萧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拖到身后,然后对王氏女道:“姑娘厚意,在下代朋友谢过。只是我们已经找到了住处,就不劳姑娘费心了。” “哦?已经找到住处了吗?”王氏女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不知二位现在在何处落脚?” “不劳姑娘——” “城郊徐园!”沈相夷从凌萧肩头露出一双笑眼。 “徐园?” 像是炸开了锅,一众女眷嘁嘁喳喳起来。 踟蹰了一下,王氏女轻声道:“徐园……似乎是个闹鬼的所在呀,二位公子怎可住在那里呢?” “嗯?闹鬼?”沈相夷瞪了瞪眼,“不会吧,我们已经睡了一晚,没什么异常啊……” “这种事说不好呀……”王氏女咬了咬唇,“一个晚上没事,不代表天天晚上都能没事。保不准它什么时候就出来了,哎呀,这白脸长舌,夜长梦多的,岂不是要吓死人?” “什么?还是个吊死鬼?”沈相夷上前一步,战战兢兢地抓住凌萧的衣袖。 -- 第674页 “就是呀……”王氏女煞有介事道,“所以二位公子还是随我回府上住吧,总不能大老远地到小镇来了,却被冤魂索了命去呀!” “这……这这这……”沈相夷为难地望向凌萧。 凌萧皱眉回望着他,原以为他是在装相,没成想竟然真在他眼底看到了一丝恐惧。 “你怕鬼?”他意外道。 沈相夷咽了咽口水。 你自己不就是个鬼——凌萧挑了挑眉,对王氏女道:“无妨,鬼都怕我。多谢小姐好意,这些物品所用的银钱不日会送到府上,今日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从桌上抱起打包好的杂物,扯着沈相夷就往外走。 “哎……”王氏女又叫了一声。 沈相夷也拖着脚不肯走。 凌萧不由分说大力扯了一把,他「蹬蹬蹬」上前三步,被他一路拖出了店铺。 “萧……萧……哎,陵萧!”被他扯着走了一阵,沈相夷一声大喝,甩脱了他的手。“干吗嘛……”他揉着手腕,“都弄疼我了……” 凌萧回身白了他一眼,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你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行?你现在顶着他的脸,所作所言都会算到他头上,你就不能为别人考虑一下?” “别人?”沈相夷愣了一下,想明白了不禁又炸了毛,“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我已经上了他的身,这个身子就是我的了。他不存在了,现在的他就是我,你明不明白?” 凌萧冷冷地盯着他:“我不信……” “不信?”沈相夷恨不得吹胡子瞪眼,“不信,你不信……哼,那你就等着吧!等个十年二十年,看他还会不会回来,看我有没有骗你!” 凌萧倔强地咬了咬牙:“他一定会回来。” “你……”沈相夷忿忿地喷了口气,刚要跟他理论,却惊讶地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水光,“你……喂,你干嘛……” 凌萧转过头去,不再看他,自顾自向前走去。 “哎呀,好了好了,怪我把话说重了。”沈相夷连忙赶了上来,“我懂,我占了你朋友的身体嘛。你忽然没了好朋友,心里自然难受。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怪我,但,但这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啊!哎呀,总之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凌萧还是不回头,大步朝前走着。 “哎哟,好了……”沈相夷大步跟着他,见他双手抱着东西,双肩已经被雨水打湿,他举起自己的荷叶遮到他头上,牢骚道,“小孩子就是脾气大,一言不合就不理人。唉,当大人真是累啊……” 第529章 为老不尊 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二人赶回徐园。凌萧一路走到卧房,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地上,又把绑着东西的绳子解开,身上的湿衣都没脱,就开始分类整理起来。 从头到尾他都一言不发,沈相夷自己啰嗦了一阵也累了,把湿透的外衫扯下来扔到一边,就在他身边席地而坐,哼哼唧唧地捏着腿。 一炷香过去了,两炷香过去了,凌萧仍在忙活着。看他手下不停,却沉着一张脸,尤其一双眼睛布满阴云,打死都不愿往他身上瞥一瞥,沈相夷转了转眼珠,故意将腿一伸,把他刚刚理好的碗筷茶盏踢倒了。 凌萧终于停了手,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伸手将东西拾起来重新摆好,就又头也不回地忙活了起来。 见状,沈相夷瘪了瘪嘴,又伸出脚去,打算故技重施。这次凌萧却没给他机会,在他的脚碰到水盆的前一刻果断阻住了他。沈相夷当即变招,改踢为扫,直接向他面上袭去。 凌萧抬手格挡,他迅速将腿收回,又换成另一侧踢出。这一下攻势极猛,凌萧来不及反应,下意识拍出一掌。 就在掌风袭到他腿上的一瞬间,他忽然醒悟过来,匆忙收势。沈相夷微微一惊,可腿已经到了近前,下一瞬就精准地踢到了他的肩头。 凌萧闷哼一声,没抵住这一踢的力道,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沈相夷连忙凑上来,一连声道:“你怎么在最后关头又闪回去了?哎呀,我是跟你闹着玩的,没真想踢你。你看看你,这一下,倒闹得我里外不是人的……” 凌萧往后撤了撤,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冷声道:“我告诉过你,这是他的身体,你用的时候小心些。” “我……”沈相夷尴尬地前伸着手,低头往自己腿上看了看,“就是闹着玩,打一下又不会掉块肉,这也要小心?” 凌萧盯了他一眼。 “又是这种眼神,又是这种眼神……”沈相夷也渐渐上来了气,“喂,我可是堂堂紫微国师,我重生是普天同庆的大事好不好?能被我上身是他的福气,我都没嫌弃他,你还在这儿嫌弃我……还有,咱们俩到底是谁伺候谁啊?怎么一天到晚都是你在给我甩脸子?尊老爱幼懂不懂?啊?懂不懂?” 凌萧二话不说,抱着锅碗瓢盆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喂,你给我站住!”沈相夷大喝一声。 凌萧顿了顿,略略回头。 沈相夷大喘了几声,冷静下来发现也没什么好说的,闷了一会儿,道:“你……你去哪儿?” “厨房。”凌萧道。 “买这些东西回来……”沈相夷在他手里看了一眼,“你会做饭吗?” 凌萧没说话。 沈相夷纳闷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 第675页 “问完了吗?”凌萧道。 “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呢!”沈相夷道。 “我点头了。”凌萧道。 “点头?”沈相夷道,“我没看见,你再点一遍!” 凌萧不再理他,抬脚就走。 “喂!”沈相夷不满地大叫起来。 可这次凌萧没再停住脚步,而是一路走出屋门,接着向左一拐,便没了踪影。 沈相夷对庖厨之事毫无兴趣,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来,闲极无聊,就又掏出新买的镜子,揽镜自照了起来。 微笑,皱眉,挑眉,抬眼……哎呀,长得好真是经造,就连做个鬼脸都好看!他又傻笑起来,抱着镜子在地上打了个滚。 一沉浸在美貌中就不可自拔,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好容易舍得从镜子上抬起眼来了,他翻身起来看看门外,还是没有动静。 他心中纳闷,想着捣鼓什么能花这么大的功夫,便晃晃悠悠地走出门去,在门边拿起荷叶,撑着去了厨房。 空无一人…… 灶台被擦得铮明瓦亮,锅碗瓢盆整齐地摞在一旁,就连墙角的木柴都码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但就是半个人影都没有。 他心下生疑,又从厨房出来,四处找了过去。 一路经过好几个屋舍都没有,再往前走了几步,他忽然听到一丝雨声之外的水声。 循着声音过去,就见是后园中的一个小亭子。亭子四面的窗板都合了起来,隐隐透出里面的景况。一道修长的身影坐在矮凳上,正在往身上浇水。 我说这么久不回去,原来是偷偷溜过来洗澡……想着,他忽然起了戏弄之心,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脚踢开门板,哇哇叫着冲了进去。 凌萧被他闯进来的声音惊了一跳,但紧接着就平静下来,轻轻叹了口气:“躲你躲到这里,没想到还是被你找来了。” 沈相夷一路哇哇乱叫,进来后倒是安静得出奇。 凌萧纳闷地回头看去,就见他正盯着他赤裸的上身发呆。 “怎么了?”他问。 “你……”沈相夷皱了皱眉,接着就唠叨了起来,“身上这么多伤,怎么能沾水呢?哎哟哟,小孩子真是不知道惜命!快把水瓢放下,过来!” “无妨。”凌萧道,又舀起一瓢水浇了下来。 “哎呀呀……你是老天专门派来整治我的吗?”沈相夷痛心疾首,“哎呀,别浇了!天气这么炎热,这样下去伤口会发炎的!” “身上出了汗,不洗不舒服。”凌萧道。 “出门在外,哪有这些臭毛病哟,你真是……”沈相夷说着就要上来抢他手里的水瓢。 “退后。”凌萧却猛地转过身去,冷冷地盯着他。 “啊?”沈相夷愣了愣。 “我叫你退后。”凌萧道。 “为什么?”沈相夷大惑不解。 凌萧抿了抿唇:“你出去,我稍后就来。” “哦……哦哦……”沈相夷恍然大悟,“不好意思是吧?的确,刚认识还没几日,换我我也不好意思。得得得,我出去,出去……” 说着,他退了出去。 凌萧轻轻皱了皱眉,凉水浇在伤口上的确有些隐痛。他心下烦躁,胡乱穿上衣服就走出了亭子。漫天雨滴倾落,他这才想起自己的荷叶早不知被丢在何处了。 沈相夷还在外面等着他,见他出来忙凑过来,把自己手中荷叶遮在他头顶:“哎呀,我之前不知道你身上有伤。这下你可要小心些,不能再淋雨了。来来来,走在荷叶底下,别被雨水沾湿了。” “不用。”凌萧道,“你遮着自己。” “嗐,我不用,我这皮糙肉厚的……”沈相夷笑道,忽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道,“哦,不是说我,你是想让我遮着他,对吧?” 凌萧垂眸不言。 沈相夷暗骂一句,抬起眼来却又是一脸笑。 “嗐,这有什么难的?”他道,凑到凌萧身边,紧紧贴在他身上,又伸手揽住他的腰,“这样不就好了吗?咱俩一人淋一半,谁都不用说谁!” 说着,他不由分说地推着凌萧,二人穿林过院,一路走到卧房门口。 沈相夷把荷叶往边上一扔,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内,一屁股坐在床沿,又「唰」「唰」两下甩掉脚上的短靴,接着大大咧咧地躺倒在床上,舒服叹道:“哎呀,日过中天……噢不是,雨过中天……正是小憩之时。” “起来。”身后传来凌萧冷峻的声音。 “啊?干吗?”沈相夷转眼看着他,看见他手中抱着的被褥,忙一股脑爬了起来,“呵呵,忘了这一茬了。我说今早浑身酸痛,都怪这床板太硬!” 凌萧没理他,自顾自铺起了床。四方角角被他一丝不苟地折起,整个铺面上没有一丝褶皱。铺完后他转过身来,对沈相夷道:“你住这里,我住隔壁。” 说完后,他没顾沈相夷一脸「我有话说」的表情,自顾自走了出去。 有些意外,沈相夷一反常态没有追出来。他也乐得清静,把自己的床铺了,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看天色业已过申,快到饭点了。 今日购置了各项家用,唯独忘了置办饭食。这个时辰集市上早就没人了,就算有人他们也没钱。想了想,他决定山上打猎。 想定了,他收拾好衣衫走出屋门。经过沈相夷的房间,见房门还如他出来时那般大敞着。 -- 第676页 他有心担心,进去看了看,就见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床下的角落里丢弃着两只短靴,他把它们拾过来,整齐摆在床下,窝在角落里像一堆抹布的外衫也被他拍打干净了挂在衣架上。 收拾完这一切,他驻足看了看床上的睡颜,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路过门边的荷叶,他想了想,还是没拿,冒雨走出了院子。 沈相夷天色擦黑才悠悠转醒,望着黑洞洞的房间,他先是愣了愣,接着心跳就急了起来。 他强压下心头恐惧,小心把腿放到床下,习惯性地想要找鞋,却没想到两只鞋正正好好停在自己脚下。 嗯?他在心中疑了一声,来不及细想就穿了起来。衣架就在床边不远处,他一把扯过上面的外衫,胡乱披上,一溜烟跑出了房门。 “萧——”他大喊着跑到厨房,见到里面的火光,就像见到了亲娘一样冲进去,看到那个在灶台后面忙碌的身影,禁不住激动,张开双臂扑过去,一把抱在他的肩上,“呜……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凌萧石化一般立在原地,僵硬道:“出什么事了?” “嗯……没什么……”沈相夷抽噎道,“就是太黑了……” “黑?”凌萧愣了愣。 “嗯!”沈相夷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可黑了!屋子里影影憧憧的,好像真的有鬼!” “呃……”凌萧无语地低头看着他,沉声道,“放手……” “哎呀,你可怜可怜老人家,让我再抱一会儿……”沈相夷趴在他肩头哭得凄惨。 “沈相夷……”凌萧冷声道,“为老要尊。” 第530章 我是真的怕黑呀 “沈相夷,为老要尊。”凌萧冷声道。 “哦。”沈相夷像孩子一样撅了噘嘴,不情不愿地放了手,接着转头一看,看到锅里的鸡肉顿时把一腔委屈抛到脑后,惊叹道,“哎,你真的会做饭耶!” 凌萧没理他,把鸡肉翻动了一下,见差不多了便盛了出来,夹了一块给他:“尝尝咸淡。” 沈相夷看了他一眼,伸手把鸡肉抓过来,呵呵笑着扔进了嘴里。 “唔……”他惊了一下,忽然浑身一个觳觫。 “怎么了?”凌萧道,“是不是烫到了?” “呃……”沈相夷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回眸看着他,忽然莞尔一笑,“不是,这……这很好吃呢!” 说完,他鼓动着腮帮,一下一下把鸡肉嚼碎,缓慢又认真,好似在品尝什么绝世佳肴。不知是不是烛光造成的错觉,凌萧好像在他的眼角看到了一丝水光。 一块吃完了,沈相夷毫不客气地笑道:“再来一块!” 凌萧却不再理他,一把把盘子端开,在他嗷嗷叫唤声中一直走到他的卧房门前,走进去,放在桌案上。 “净手。”他转头吩咐道。 “哦……管得真宽。”沈相夷嘟囔着,慢吞吞地拖着脚出去,不一会儿又甩着满手的水珠子飞奔回来,一屁股坐在案旁,抄起筷子就大快朵颐起来。 一只锦鸡,凌萧都没怎么动,几乎全进了他的肚子。吃饱了,他打了个饱嗝,拍着肚皮仰倒在地上,满足道:“唉,重生以来的第一顿饭,甚好,甚好……” 凌萧心下一动,这才意识到这果真是他醒来后吃的第一顿饭,不知为何,心下竟然有些歉然。 “吃好了就休息吧。”他道,“这几日劳累,今夜好好睡一觉。” “啊?”沈相夷傻了眼,“我……我刚醒啊……” 凌萧想了想,也是,便道:“那你想做什么?” “嗯……”沈相夷咬着油汁乎乎的手指,“要不咱们做游戏吧!” “呃……”凌萧仔细打量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你……当真是紫微国师?” “啊?”沈相夷愣了愣,“这……如假包换啊!” 凌萧迟疑道:“紫微国师,怎么会是这样?” “这样?哪样?”沈相夷挤了挤眼睛,然后忽而一笑,冷肃起一张脸,沉着嗓子道,“吾乃紫微国师沈相夷也,尔等缘何不跪……非得这样才是紫微国师,对吗?” 凌萧怔了怔,不知该不该点头。 “嗐……”沈相夷疏朗地摆了摆手,“这副样子都是装给外人看的,在家也这样那不得累死了?” 凌萧垂眸不言。 见状,沈相夷砸了咂嘴:“哎,我说,你倒还真是我见过的头一个这么表里如一的人。虽说我前一世也没活多久吧,但也算见过各色各样的人了。 那些人模狗样的家伙,在外面比谁都能装,私下里要多龌龊有多龌龊。 可你还真不是这样的人,你在外面是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唉,少年,老这样绷着不累吗?” 凌萧淡淡道:“习惯了……” “那你这个「青阮」呢?”沈相夷又道,“他也跟你一样吗?” “论德行,我比不过他。”凌萧道。 “呵……”沈相夷忽然嗤笑了一声。 凌萧敏感地抬起头来:“笑什么?” “笑什么?”沈相夷撇了撇嘴,“有些事,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什么意思?”凌萧皱眉,忽然心念一闪,不禁激动起来,“你能感觉到他对不对?他还在你脑中,对不对?” -- 第677页 沈相夷对他压了压手:“唉,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算了,直说了吧——我能看见他的过往。” “什么意思?” 沈相夷微微一笑:“意思就是……我能探入他的记忆。” 凌萧不禁拧紧了眉,不豫道:“你怎可不经允许,窥视他人私隐?” “啊?”沈相夷有些意外,接着连连摆手,“哎哎哎,先说好啊,这可不是我有意偷看,而是它就摆在我面前,我不看都不行。哎呀,这里面的事比较复杂,我一下子也解释不明白,反正你知道我能看见他的想法就行了。” 凌萧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沈相夷凑过脸来,对他眨了眨眼:“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一听?” “没有。”凌萧干脆道。 “唉……那可真是可惜了。”沈相夷拖着长音道,“这里面可有不少是有关你的呢……” 凌萧冷冷地盯了他一眼:“说了,不想听。” 沈相夷不由皱起了脸:“哎呀,你这个人也太没意思了吧?” 凌萧冷冷一笑:“你不是说了吗?我魂魄有损,大概就是少了那么几分「意思」吧。” “噢!”没想到,沈相夷没理会他的揶揄,倒像是忽然领悟了什么似的,摸了摸脑袋,把满手油花都蹭到了鬓发上,“是有这么回事的!三魂七魄什么都管,也管人的性情。你肯定就是在这一魄上缺了点什么,所以才会这么无趣的!” 凌萧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多谢……” 沈相夷愣了愣,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不由有些尴尬,呵呵讪笑道:“哎呀,其实你也没有那么无趣。就是有些时候吧,可以话再多一点,笑容可以再灿烂一点……” “我去洗碗。”凌萧端着碗筷站了起来。 “哎哎,别又一言不合就走人啊!”沈相夷道,见叫不住他不由牢骚道,“一千年后的小孩儿真是鬼精明,看得出谁真心疼他,就逮着一个劲儿地甩脸色……真是,调皮……” 凌萧没理他,抱着碗筷来到厨房,将一切收拾妥帖便回了房间。 忙活了一下午,身心俱疲,他脱下外衣躺进被褥里,沉沉睡意便涌了上来。 侧耳听了听隔壁,一连串意义不明的聒噪传了过来。又哭又笑,不时还爆出几声尖叫,一听就是又在照镜子。 他轻轻叹了一声,不知何时才能送走这尊瘟神,闭上眼,在乱糟糟的心绪中睡了过去。 夜梦正沉,耳边忽然想起几「簌簌」,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床边摸索。 什么人能不被他察觉,近他的身?这一吓非同小可,凌萧猛地从梦中惊醒,转头一看,就见一个战战兢兢的身影在床边磨蹭着,不知在做什么。 “青阮?”仔细辨认了一下,他有些惊讶道。 “你醒了……”沈相夷道,“本不想吵醒你的,但我实在太害怕了,手脚都在抖,你看看……” 他说着把手伸了过来,凌萧下意识握住,就发觉他的手凉得可怕,并且果真在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他道,往回撤了撤身子,让开一人的空位,“快上来……” 沈相夷果然立刻蹿了上来,一头扎进他的被窝,抽泣道:“萧,你真是个大好人。我也是怕得紧了,要不然这么丢人的事我也不常干……” “萧……”一个称谓,把凌萧拉回了现实。 “下去。”他冷冰冰地道。 “啊?”沈相夷还抓着他的衣襟,闻言不禁一怔。 “下去!”凌萧有些恼怒,一把扯下他抓在自己胸前的双手,顺手把他往外推了推。 “为什么?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翻脸就不认人呢?”沈相夷有些委屈。 “我以为你是……”凌萧住了嘴。 “你以为我是青阮啊?”沈相夷了然道,音调有些黯然,“得了,这个理由足够了,我下去。” 闻言,凌萧倒是怔了怔。 沈相夷窸窸窣窣地爬了下去,又在床边摸索了半晌,忽然没声了。 凌萧心下纳闷,低头一看,他竟然在床下的地砖上躺下了,大有在此凑活一晚的意思。 “沈相夷!”凌萧忍不了了,“你到底要怎样?” 沈相夷委委屈屈地看着他:“我不打扰你,就睡在这儿,这都不行吗?” “放着好好的床不睡,为何要睡在地上?”凌萧道。 “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怕黑,我真的怕黑呀!”沈相夷越发委屈。 “你……”凌萧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萧,你就让我睡在这儿吧,我保证不出声,我很乖的。”沈相夷可怜巴巴的眼中已经泛起了水光。 “你……”凌萧咬了咬牙,叹了口气,道,“上来吧……” “好的。”沈相夷从善如流,还没等凌萧反应过来,人已经又一次钻进了他的被窝。 “你是装的。”怔了怔,凌萧冷声道。 “闭上嘴。”凌萧道,翻身仰躺着,不再理他。 暖烘烘的胸脯骤然离了手心,沈相夷不甘地嘟了嘟嘴,又偷摸地顺着他后背与床褥间的缝隙把手伸了进去。 “到里面来吧……”凌萧忽然道,“我起得早,怕会吵了你。” 沈相夷呆了呆,抬眼看着他黑暗中的轮廓:“可我起夜多。” -- 第678页 “呃……”凌萧抿了抿唇,“无妨……” 沈相夷暗暗一笑,把手抽出来,老老实实地从他身上爬了过去。 凌萧又叹了一声,道:“快睡吧,天晚了,不要闹了。” 话音刚落,耳边已经传来了细细的鼾声。他转头一看,黑夜在沈相夷面上镀上了一层孩童般的憨甜,他闭着眼,微张着嘴,毫不设防,已经睡熟。 第531章 喝粥的学问 一夜凄风冷雨,到了下半夜狂风呼啸起来,好似野狼孤鸣。 清寒的夜风夹杂着雨丝从窗纸的破洞里吹进来,在室内也卷起小小的旋风。 虽说是炎炎夏日,但在这荒郊孤园,倾盆大雨之际,也有了些料峭初秋的凉意。 沈相夷翻来覆去,做着重复的梦。不知是梦里的场景令人心凉,还是四面透风的屋子圈不住暖意,他蜷缩着手脚,一个劲儿地把被子往自己身上扯。 忽然,一个噩梦破了头。他蓦地睁开双眼,室内压抑的黑暗瞬间将他的喉头锁紧。 气息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一颗心狂跳着,就在快要跳出嗓子眼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身边传来匀停安稳的呼吸。回头一看,凌萧的侧颜在睡梦中无比宁和。 「呼」,一口浊气吐了出来,后脑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了松。 他闭上眼睛缓了缓,等痉挛的心脏恢复规律的搏动,又睁开眼来往凌萧那边看去,却发现他光秃秃地躺在那里,身上只穿着里衣,小腹上叠放着双手,乖巧得像个孩子。 再往自己身上一看,四仰八叉,一条腿架在凌萧的腿上,另一条腿迈着大弓步,被衾卷成一团被他抱在手里,过分的温暖在胸口洇出了一团汗渍。 怎么搞的?他心下暗道,连忙把被子展开,重新盖到两人身上,又胡乱抹了把胸口的汗珠,再次闭眼睡了过去。 没睡多久,噩梦重来,又一次把他惊醒。 他睁眼一看,自己又把被子霸占了过来,这次更加过分,直接侧身背对着凌萧,把被子囫囵抱在怀里,好像生怕有人跟他抢似的。 心头有些尴尬,他回头看了眼凌萧,只见他微皱着眉头,双手也不再交叠在小腹之上,而是抱在胸前,不知是梦境不安还是觉得冷。 睁着眼时,眼底透出的寒意凭空给他添了几笔岁数,可如今眼睛闭着,一张无辜的小脸就彻底暴露了他的稚嫩。是啊,他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意识到这一点,沈相夷越发觉得臊得慌,忙又把被子铺展开,轻轻盖到他身上,只给自己留了个边。 可再一次被噩梦惊醒时,被子还是被他牢牢圈在怀中。他为难地向凌萧看去,只见他已经侧过身来,双手双脚都蜷了起来,好似在用后背抵御窗外吹来的凉风。 都给你,我不睡了。沈相夷心道,把被子囫囵盖到凌萧身上,自己抱着手睁着大眼瞪着屋顶。 可再一次恢复意识之时,他做的第一个动作还是睁眼。这次他格外清醒,没有噩梦的搅扰,也没有黑暗的压迫,几乎一睁眼就神智清明。 怎么还是睡过去了?心中暗骂一声,他连忙向身边看去,却只见空空如也。 嗯?他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天光已经大亮,看样子少说也在辰时以后了。凌萧昨晚说过他起得早,想来早就起身不知干什么去了。 他微微松了口气,垂下眼帘一看,就见四方被衾在自己身上盖得严严实实,但被子下面的手脚已经拧成了一团麻花。 呵呵,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在心底尴尬地笑了一声。 窗外的雨声已经停了,鸟啼越发嘹亮。他在被子底下扭了扭,拔了个懒腰,扎手扎脚地下了床。趿着鞋走到门边,就见房门虚掩着,推开门扇,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哎呀,雨过天晴就是好啊!”他懒洋洋道,掏了掏耳朵,迈出门去。 雨后的路面还有些潮湿,他一蹦一跳地走着,凭直觉走到了厨房。果然,房顶上冒着细细的炊烟,鼻端飘荡着浓郁的米香。 肚子里的馋虫适时地闹起了五脏庙,他绕到门前走进去,就见一个身影正在灶台后面忙碌。见他过来,那道身影抬起头来,沉声道了句:“早……” “啊,早!早!”他一连声应声,快步走到灶台边,道,“你在做什么呢?” “从邻居家借了点米,熬粥。”凌萧简短道。 沈相夷掀开锅盖看了看,浓厚的白气飘出来,在他脸上熏了一下,烫得他往后一跳,手中的锅盖「啪」的一声盖了回去。 凌萧一把扶住他,往他脸上看了一眼,道:“小心些,锅里的粥正沸着,哪有把脸贴上去看的?” 沈相夷抬手拍着湿润发红的脸颊,恼道:“我不知道嘛!老子前世可是国师,家中仆从一大堆,怎么会自己做饭?” 凌萧默了一下,放开手,又回到灶台边,掀起锅盖搅了搅,道:“差不多了,净手,准备吃饭。” “哦。”沈相夷没趣地应了声,趿着鞋走到门边,又回头道了句,“我在屋里等你啊!” 凌萧随意点了点头,他便拖手拖脚地走了出去。净了手,好歹抹了把脸,习惯性地走进凌萧的房内,却发现里面没人。 他又绕出来,走到隔壁的房间,这才看到他坐在窗边的挺直背影,还有身前桌案上两碗热气腾腾的粥。 -- 第679页 “怎么又回这屋来了?”他说着凑到案边,抬手拿起调羹,舀了一满勺往嘴里送去。 “等等!”一只手阻住了他。 他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对面。 凌萧收回手去,道:“粥很热,这样会烫着。” “哦。”他应了一声,垂下眼帘,跟勺中的白粥大眼瞪小眼起来。 凌萧自己也抬手舀了一勺吃了,可等了一会儿,对面还是愣愣地端着手中的调羹,没有往嘴里送的意思。 他不由又道:“怎么了,吃不下?眼下只有这个能果腹,先填饱肚子,我再想别的办法。” “啊?”沈相夷抬头看了他一眼,“不是啊,不是你说粥烫,不让我吃的吗?” 凌萧不禁无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道:“方才烫,过了这么久早就凉了。” “是吗?”沈相夷喃喃道,将粥送到嘴边尝了尝,点了点头,一口吞了下去,不禁双目一亮,“嗯,好香!” 凌萧默默地注视着他,就见他又舀了一下,还是满满一大勺,从碗的最中间舀起,浓郁的白气瞬时从调羹边缘溢了出来。不过这次他学乖了,没有即刻送到嘴里,而是耐心地等着白气散尽。 凌萧有些纳闷,忍不住道:“吹一吹会凉得快一些。” “啊?”沈相夷又抬眼看了看他,似是觉得颇为有趣,果真低头吹了吹,再在唇边尝了尝,惊讶道,“诶,真的不烫了!这法子好,可真有你的!” 凌萧又打量了他一眼,道:“把粥翻一翻,然后从表面开始吃,便不会那么烫嘴。” “是吗?”沈相夷挑了挑眉,按他说的把粥翻搅了几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边缘挖了一点吃了,道,“又被你说对了,这么吃果真不烫嘴呢!” 说着,他开心地笑了起来,一勺一勺吃得飞快。 凌萧心中觉得奇怪,但什么也没说,自己也低头喝起粥来。 不多时,对面传来碗底落地的声音,沈相夷欢快道:“太好吃了,我还要一碗!” 凌萧放下没用完的粥碗,拿起他的碗,去厨房给他盛了一碗回来。 沈相夷笑嘻嘻地接过去,按照他教的法子,又是一番狼吞虎咽。这次吃完了他没再要,抬起袖子抹了抹嘴,又道了声:“好吃!” 第532章 此江非彼姜 这会儿功夫,凌萧也把自己的粥吃完了,便把两人的碗都收走,拿到厨房清洗了,再把锅刷了,灶台清理干净,出门回到屋子里来却没看见沈相夷的人影。 他心中纳闷,一路找了出去。走到前院的水边,终于看到一抹玄色身影倚在湖边的大石上,手中还是捧着那面镜子,正照得不亦乐乎。 窸窸窣窣的低语传到耳中,用青阮的嗓音在他耳边自言自语着:“这张脸可真是绝了,这鼻子,这眼睛,啧啧啧,怎么就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皱眉,严肃!” “一笑,百媚生!” “挑眉……嚯嚯嚯,风流才子来也!各位大姐小姐们小心了,老子要散发魅力了!” “对了,要怎么笑来着……好像是半边笑,半边不笑,嘴角邪邪一提……嗯……嗯!有那味了!三分凉薄,三分讥笑,再加上四分漫不经心……哎呀呀,真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啊!” “嘿嘿,老子的人生圆满了……” 凌萧立在原地,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沈相夷又赞叹了一会儿,像是有些累了,放下镜子,转而在大石上搔首弄姿起来。 “临窗照水……”他虚搭着手,做出一副悠然观鱼的姿态。 “顾影自怜……”他又换了个姿势,愁闷地曲起一条腿,手支在膝盖上,抵着下颌。 “唉,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啊……”他轻轻叹着,修长的手指惆怅地抚上了面颊。 “为谁风露立中宵……”轻飘飘的诗句钻入耳中,凌萧怔了一下。 一个模模糊糊的意识探出头来,在他心尖拱了两下。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一件很重要,但被他混忘了的事。 沈重山说过,他知道那个人的身份。 可他现在已经死了。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算不上懊悔,因为他本来也不相信沈重山的话。 况且就算他真的知道,要从他口中得知真相,所要付出的也绝对是他付不起的代价。 可还是觉得遗失了什么,什么呢?他轻轻叹了口气,大概是有关那个人的线索实在太少,他这一路找寻过来太过辛苦,丢了这么一个重要的线索,觉得有些惋惜吧。 想着,他无意识地动了动脚,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水边的低语声忽然停了,下一刻,一双黑靴出现在他眼前。 “萧,你过来多久了?”沈相夷道,没有一点该有的尴尬。 凌萧抬起眼来,就见他满面红光,笑得那叫一个风华绝代,甚至还颇为妩媚地对他眨了眨眼。 凌萧静静地注视着他,心下忽然无奈一哂。这个紫微国师也真是个极品,怎么就能做到这么极端。 青阮会做的表情他绝对不做,青阮绝不会做的表情他日日挂在脸上,偏他还披着青阮的外壳……呵,也罢,这样也好,最起码他不会将二人弄混,也算是少了一重折磨。 “总盯着我干吗?”见他不答话,沈相夷呵呵一笑,两指在下颌上潇洒一抹,“是不是见了本国师的风姿,也倾倒在本国师魅惑众生的容颜之下了?” -- 第680页 凌萧闭目叹了口气。 “哎呀……”沈相夷就跟看不见似的,继续沾沾自喜道,“这人长得好看就是好!不说别人了,单是自己看着就赏心悦目!甭管遇到什么糟心事,只要拿出镜子那么一照——嘿!老子长成这样,已经赢了!尔等宵小就是嫉妒老子的绝世风采,老子知道你们的鬼祟肚肠,才懒得跟你们一般计较!” 凌萧微微纳闷地看着他:“你原本长得也不丑,为何如此在乎皮相?” “嗯?”闻言,沈相夷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原来长什么样?” “殒剑山禁地,通往幽洞的山门上雕刻着你的画像……”凌萧道,“我见过你的脸。” “哦,你说这个呀。”沈相夷兴致缺缺,“画像嘛,自然是极其能力美化之,极其能力掩盖之,呵呵……跟本人总是有那么一点差距的。” 凌萧品出他的言外之意,也懒得说穿,只默默点了点头。 沈相夷「啧」了一声,上前一步,在他脸上看了看,道:“嗯……不对不对,你小子心里有事啊!” 凌萧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双目中写着「明知故问」。 沈相夷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这个事,是还有别的事!” 闻言,凌萧微微一怔,垂下眼眸不置可否。 沈相夷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扯到他方才坐过的大石上,按着他的肩逼他坐了下去:“唉,这样可不行。你是我重生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目前为止陪我时间最长的人。咱俩日日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不坦诚相待可不成。心里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咱们一起说道说道,合计合计,就是天大的事也平了!” 凌萧思量了一下,其实跟他说一点也无妨,不说的话他反而会聒噪起来没完,于是沉声道:“是关于沈重山。” “谁?我那个孽障徒徒徒孙?”沈相夷有些意外。 “嗯。”凌萧点了点头。 “为什么?”沈相夷道,“他死了你不开心?” “是,也不是。”凌萧道,轻轻叹了口气,“他死我有些意外,但说不上开不开心。只是有一个秘密只有他知道,如今他人死了,这个秘密可能要长埋地底了。” “哦,原来如此。”沈相夷点了点头,转眸又道,“什么秘密这么了不得?和你有关?” “是。”凌萧道。 沈相夷反常地没有追问,而是沉思起来。 凌萧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他,却见他双目微闭,显然是进入了入定状态。 他不由越发惊讶,同时想到他在幽洞里对赵菁芜说过的那番话,心中忽然燃起一点希冀。 俄顷,沈相夷睁开双目。凌萧紧紧盯着他,他却只是缓缓吐了口气,沉声道:“索伦……” “索伦?”凌萧一惊。 “我只能探知到两个字……”沈相夷看着他,“索伦……” “探知……”凌萧欲言又止。 “他的灵魂已经陷入沉寂,我只能搜集到他临前最为激烈的执念。”沈相夷道,“他最挂心的是他的女儿,其余还有一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黑暗的童年啦,死去的爱人啦,都与你无关。 唯一有些蹊跷的就是这个「索伦」。我能感觉到,他想把这个信息当作筹码。 可叹我当时已经察觉到了体力的虚弱,不得已快手解决了他,否则他原本是有机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的。” 索伦……凌萧紧皱双眉,陷入了沉思。 “萧?”沈相夷问了句。 凌萧抬了抬手,示意他噤声。 见他神色严肃,沈相夷破天荒地压下了心头好奇,善解人意地没再说话。 凌萧脑中飞速运转,瞬间想到了无数个可能。索伦,这两个字代表什么?他的生父是索伦人?还是他想要的答案在索伦? 这两个都有可能,都说得通。毕竟母亲是在北境同索伦人作战时怀上的自己,那他的生父与索伦有关是最合理不过的事情。 可戒指上的图案又是怎么回事?他将手伸进胸口,扯出一条细绳,上面坠着一个黑色的戒指,戒指上用古朴的手法雕刻着一只兽首。 自从坠崖后苏醒过来,每次看到这个戒指他都会觉得不舒服,却说不上来为什么。 这样反复几次过后,他有些烦了,干脆像小时候一样,把戒指挂在了脖子上,再塞进衣服里,眼不见心不烦。 戒指上兽首的原身是一条蛇,一条巨蛇,被东陵人尊为冬神。 这是他的生父给他留下的唯一一条线索,他不相信是无心之举。他的身世,或者说他的生父,一定与东陵,与冬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可现如今沈相夷又告诉他「索伦」二字……这两个国家一个在北,一个在西,相距数千里,平素少有往来,怎么可能同时与他的身世有关? 不对,这两边的信息一定有一个是错误的。 戒指就戴在他手上,是她母亲留给他的,切切实实,做不得假。那唯一的可能性就落在了沈重山身上。 沈重山说他见过那个人,这也许是真的。可见过能说明什么呢? 也许是他想当然了,也许他在日后探查消息时出了纰漏,也许当时这个男人只是碰巧出现在了战乱之地,其实与索伦毫无关系; 又或者,这「索伦」二字根本就不是要说给他的。毕竟沈相夷也只能感知到大概的信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或许沈重山有什么别的与索伦有关的把柄,根本就跟他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 -- 第681页 “索伦……是一个国家吧?我好像在青阮的记忆中读到过。”正想着,沈相夷的声音传来,“你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国家也叫「江」国……呵,有意思。” 凌萧被他打断了思绪,不解地看着他。 沈相夷解释道:“先前在幽洞里,我问你是否是陵国人,你说不是,是江国人。当时我还在纳闷,想着这姜国也真是厉害,过了一千年了竟然还没灭亡。 没成想此江非彼姜,朝代早已更迭,只是国号的发音相同而已。 这么说起来,你们这个开国之君也真是个妙人。一般建立新朝,不都是想着怎么把前朝踩在脚底,踩得越烂越好吗?他却偏偏选了个与前朝国号读音完全相同的字……啧啧,也不知是出于什么考量。” “嗯。”凌萧淡淡地应了声,刚想再回到方才的思绪里,心头却忽然被什么撞了一下。 “此江非彼姜……”沈相夷的话音在耳畔回荡,他忽然领悟到了什么,喃喃道:“姜王姜,猿人王。七甲覆,南北合。神人出,天地灭。红雨落,万物僵。” “嗯?你说什么?”沈相夷清凌凌的目光射向他,凌萧也抬眼望着他,两相视线相撞,他心中忽然一抖,竟像是惧怕一般,不禁垂下了眼眸。 沈相夷觑眼打量着他,意味深长道:“你方才,说了一个预言。” 第533章 宿命 “预言?”闻言,凌萧心下一凛,又抬起眼来望着沈相夷。 沈相夷眼中的厉色已经去了七成,剩下的更多的是好奇:“这个预言你是在哪儿听来的?” “幽洞里……”凌萧道,“青阮献祭之后,沈氏一位先祖的魂灵上了他的身,借他的口说出了这番话。” “哦?”沈相夷似是有些意外,“我的后辈竟然有了预知未来的能力……” “你……不知道?”凌萧道。 沈相夷讳莫如深地看着他,显然不欲答言。凌萧甚至从他的神色中读出了「僭越」二字,心中不禁又是一凛,连忙低下了头。 “江亡姜,元人王……”沈相夷轻声道,“这句预言已经应验了。” 应验?凌萧一时不解,但细想了想,心头忽然猛地震了一下。 “江亡姜,元人王……”原来之前是他想错了字意,才会觉得这句话毫无逻辑。 实际上此江非彼姜,此元非彼猿。所谓「江亡姜」,指的是江国灭亡了姜国。而「元人」,说的自然就是江国如今的皇室,元氏。 那后一句「七甲覆,南北合」,指的难道是; “七甲覆……”沈相夷也在揣摩这句话的意思,“七甲,七个甲子,四百二十年……”他忽然提高了音调,转头问道,“你们江国是什么时候建朝的?” 凌萧的呼吸都紧了:“四百一十年前。” “呼……不会吧,难道真跟我想的一样?”沈相夷吐了口气,“那这可不太妙啊……预言的第一句已经应验,剩下的便绝非胡言,那这江国的气数……” 凌萧生平第一次如此慌神,这种慌乱与先前种种都不同,甚至与在幽洞中看到沈青阮险些殒命都不同。 这是一种没顶的恐慌,从根基处打进心里,让他的所有心理建设全都摇摇欲坠。与之相比,自己身世的那点破事简直不值一提。 “那「南北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道。 “「南北合」……”沈相夷看着他,“南北能指什么?这个世界你比我了解得更多,直觉应该更准确一点。” “直觉?”凌萧道。 沈相夷轻轻一笑,不似自己的彷徨,他似乎毫不在意:“预言这种东西本就是玄之又玄,没有应验之前你怎么理解都行。就像这「南北合」,什么南,什么北? 南方和北方?那这地界可大了去了。究竟是指江国的南境和北境,还是更大一点,指南江国和北索伦? 而「合」是什么意思就更不好说。是合二为一,还是同心合力? 这两者可有天壤之别。如此种种,可以误解的地方太多了。 除非预言应验的那一天,否则根本不可能有一个准确的答案。所以啊,这个时候最好就是看直觉。你直觉它什么意思,就当它是什么意思就好。” “可我的直觉并不好……”凌萧道,“这个「南」和「北」,我觉得说的就是南江国和北索伦。” “唔……”沈相夷沉吟道,“那「合」呢?” 凌萧看了他一眼:“合二为一。” “嚯……”沈相夷笑道,“那这是好事啊!” “好事?”凌萧不解。 “南北统一还不是好事吗?”沈相夷道,“南北一统,天下共主,能省却多少战事啊!” 凌萧没有说话。 “怎么……”沈相夷凑上前一步,望着他的眼睛,“咱们萧萧还是个愚忠护主的主儿呢?” 凌萧猛地抬眼,目光如剑射向他。 “哎哟哟,生气了……”沈相夷装模作样地后撤一步,“不过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山河倾覆,朝代更迭,本就是历史之必然。天下就是这个天下,百姓也就是这些百姓,谁做主又有什么关系呢?能把日子红红火火地过下去才是正理。” 凌萧的目光闪了闪:“可若一统天下的是个暴君,那百姓岂非如同羊入虎口?” “啧……”沈相夷弹了弹舌,“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丧气呢?年轻人,凡事要往好处想。况且还没发生的事,现在就杞人忧天,岂非自寻烦恼吗?” -- 第682页 凌萧轻轻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哎呀,好了!”沈相夷道,“预言的解读千千万万,咱们方才说的只是其中一种。也许它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那你现在这些闲心岂不都白操了?” “嗯。”凌萧轻轻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放不过去,不由又道,“七甲覆,南北合……不管是什么意思,这两句最起码还有迹可循。可剩下的四句,「神人出,天地灭,红雨落,万物僵」又当作何解释?” “哎哟,这乱七八糟,天马行空的,谁知道该作何解释?”沈相夷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解读预言从来就不是我的长项,更何况这什么「神人」,「红雨」的,都开始闹起玄学了。 依我看呀,这预言怕不就是个笑话,别是什么人喝大了胡乱说的,还被咱们这两个傻子在这儿研究来研究去的,真是……呵呵呵……” 他说得豪爽,可不知为何,凌萧仿佛在一瞬间看到了他眼中的一丝犹疑。 他略略思量了一下,忽然双目一动:“「红雨」是何意不好猜度,可「神人」却并非空穴来风。” “嗯?”沈相夷愣了愣。 凌萧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沈相夷呆了一会儿,指了指自己,道:“你是说……我?” “你在沈氏后人和东陵人的眼中,就是神邸一般的人物。你的力量,也被他们成为「通神之力」。”凌萧道。 “什么?”沈相夷哭笑不得,“我就是个……” 不知为何,他忽然打住了话头:“好了好了,你们这些小孩子,没见过世面,就知道大惊小怪。我算什么「神人」,真正的神人在……” 他又一次停住了。 “在什么?”凌萧道。 “哎呀,什么在什么,神人当然在天上了,你想什么呢?”沈相夷道。 凌萧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却早已移开了目光,煞有介事地望着天边的虚无。他便也放弃了追问,二人都静默了一会儿,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湖面掀起一阵清风,吹动了二人的衣袂发丝。 沈相夷率先回过神来,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转头看了凌萧一眼,目光扫过他胸前的挂戒,忽然凝了凝。 “这是……”他皱紧了眉头。 凌萧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一动,将戒指摘下来递到他手中。 沈相夷目不转睛地盯着戒指,那种专注让凌萧有种错觉,好像他被那只蛇首蛊惑了,下一刻就会顺着它的眼睛钻进去。 蛇眼……又来了,那种压抑的感觉又来了。头又疼了起来,他抬手扶着额角,默默隐忍着。 这次沈相夷却没有上前安慰,他从戒指上抬起眼来,看看凌萧,又低头看看戒指,如此重复几遍,轻声道:“这东西你从哪儿得来的?” 闻言,凌萧从头痛中恍过神来,轻轻甩了甩头,道:“是我父……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留给你的?”沈相夷道。 凌萧点点头:“她已经过世了。” 沈相夷轻轻叹了口气。 凌萧疑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沈相夷古怪地笑了:“是啊,不对,太不对了。这东西,这枚戒指……” 见他神色有异,凌萧不禁屏息凝神。 “它是我……它是……”沈相夷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支吾半晌才捋顺了话头,“它曾经属于一个与我宿命相关的人。” “何人?”凌萧忙道。 “呵,何人?”沈相夷垂眸一笑,“这么些年没叫他的名字,唇齿都有些生疏了。” 凌萧越发好奇,不由紧紧盯着他。 “莫西,他叫莫西。”沈相夷道,话出口的那一刻,凌萧在他眼中看到了一连串的情绪,情绪复杂绞缠,令他的眸色都深了深。 “他……”凌萧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问,可心中的焦急溢于言表。 “说来话长了……”沈相夷道,“等……等时机到了,等我想明白了,再告诉你吧。” 凌萧有些失望,但自幼的教养让他习惯不强迫于人,于是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好……” 沈相夷掂了掂手中的戒指,又抬眸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小子,先头看到紫霄跑到你手里,我还以为只是巧合。可现在又出现了这枚戒指……我不相信天下有这样巧的事。 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你我之间,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渊源。 宿命注定的东西是任何人力都改变不了的,我的重生,你我的相遇,也许并非初见,而是久别重逢。” 说这话时,他又变成了最开始那个睥睨天下的紫微国师。 熟悉的压迫感罩顶而来,凌萧脑中还在隐隐作痛,如今又被他威压着,不由觉得十分辛苦。 沈相夷总算看出了他的不对,那丝隐隐的压迫感顿时消散,他凑上前来,扳着他的头,望着他的眼睛道:“你怎么了?” 凌萧不耐地推开了他的手,摇头道:“我要休息一会儿。” 沈相夷怔了一下,道:“好……” 凌萧转头就走,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身来,向他伸出手去。 沈相夷轻轻攥了攥手中那个小小的物什,忽而一笑:“你这小子,专门抢我的东西。剑你抢,这么个小玩意儿你也抢,就不能留给我做个念想吗?” -- 第683页 凌萧没说话,沉默而坚定地望着他。 “好好好……”沈相夷果然妥协了,“大人不跟小孩子计较,拿去拿去,好好揣着。这玩意儿可值钱,要是卖到识货的人手里,便是换一座城也绰绰有余!” 一听这话,凌萧倒是有些惊讶,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黑乎乎的小东西,不禁暗暗咂舌。 见状,沈相夷轻轻笑了笑:“看你那个财迷的样子,知道就行了,也不用日夜惦记着。有句话叫「有价无市」,除非找到慧眼识珠之人,比如区区在下我……” 凌萧回过味来,又抬眉盯了他一眼,抬手把戒指戴到脖子里,转头回了房间。 窗外风清扬,生平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光,虽不如何美满,但生死跌宕中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心中已经很满足了。抱膝坐在窗前,他握着从脖子上垂下来的小小戒指,陷入了沉思。 这么一坐就又坐到了天色向晚,窗户里吹进来的风硬了些,也凉了些。他回过神来,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看看天色,又到了晚饭时节。想起厨房里剩下的那一点米,感觉着五脏六腑发出的强烈抗议,他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再进山一趟。 果然人还是免不了口腹之欲,一想到香喷喷的山鸡和活蹦乱跳的河鱼,方才几乎要掏了他的心挖了他的肺的烦恼就都抛诸脑后了。 心下暗暗一哂,他舒展了一下筋骨,站起身来,从床头拾起紫霄剑背在身上,趁着最后一点天光走出房门,翻出院墙进了山。 第534章 绝命国师 平淡的日子过得格外快,一眨眼就滑过了三个日夜。 自从头两日的大雨过后,天上就没再掉过雨点。但也不放晴,就这么混沌地阴沉着,天地仿佛浸泡在水汽里,就连呼吸时都感觉灌了一肺腔的水。 温度越发高了,衣物被褥全都发了霉,端的是闲坐着都能坐出一肚子的闲气。凌萧忍了两日实在受不了了,便想着找点事情做,转移一下注意力。 沈相夷不知从哪儿淘换来了几本闲书,这几日日日捧着,读得津津有味。 他便将目光锁定在朽坏的门窗屋顶上,七拼八凑来了些简单的工具,准备大干一场。 “咚咚咚……” “咔嚓!” “咻——砰!” 整个院子回荡着不规律的噪音,凌萧趴在房梁上干得汗流浃背,屋内沈相夷用被子裹着头,一张脸已经皱成了包子。 “萧萧,能不能小声一点啊!”他第十次抗议道。 凌萧还是毫无人性地撂下冷冰冰的两个字:“不能……” “唉……”沈相夷轻轻叹了一声,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继续读了下去。 终于,天色向晚,院中的杂音终于停了。凌萧满头大汗地走进屋来,从里面看了看,满意地点了点头。 沈相夷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不由眼前一亮,赞道:“妙啊,萧萧,这么破的窗子都能修好,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凌萧转过眼眸,看着他躺在地上,头裹棉被,一手抠脚,一手抓脸的尊容,重重地出了口气,转身就要出门。 “哎!”沈相夷叫住了他,“干吗去呀,都快吃晚饭了!” “沐浴。”凌萧道。 “又沐浴?”沈相夷吊起一双眼睛,“上次不是跟你说过吗,这么快就忘了?” “出了汗,不冲洗一下更容易发炎。”凌萧道。 “那擦一擦就好了呀!”沈相夷道,“你看看这个天气,又闷又热,还潮湿,很容易生病的。” 凌萧回过头来:“说起来,来徐园住了四五日了,我倒真没见你沐浴过,不难受吗?” “那有什么难受的……”沈相夷毫无窘色,还悠闲挠了挠胸膛,“洗澡才难受呢,我最讨厌洗澡了。况且我现在这个身体香得很,不信你闻闻,比熏香的味道还好闻。” 这话倒是不错,这几日他身上的香气的确是越来越重。之前他在沈青阮身上只能偶尔闻到一丝淡淡的冷香,还要贴得很近才行。可如今他就像个香炉子似的,连带着整个房间都像是腻在了花汁子里。 但这也从侧面证明,他的确是很久没有洗澡了。 凌萧有些受不了,道:“他一向爱洁,你就不能……” “不能什么?”沈相夷白了他一眼,“早跟你说了无数遍了,你那个青阮根本不会再回来。现在老子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自己的身子,老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还能回来又怎样?老子只是不洗澡而已,又没把他的身子弄坏了。真是,婆婆妈妈,小气吧啦……” 说着,他又伸进衣襟里挠了挠,手抽出来时,衣襟斜了斜,露出一小片胸膛。 凌萧眼尖地在那一片白皙的皮肤上看到了一大片红点,不禁一惊,不由分说把他裹头的被子掀了下去,扯开他的衣领看了看。 “喂!搞什么!”沈相夷大声抗议,“老子对你好了几日,你小子别不知道天高地厚……” “闭嘴!”凌萧猛地喝断了他,双目不忍地闪了闪,再看向他时便是一脸盛怒,“你自己低头看看,捂出这么一大片痱子都不知道,你是三岁小孩吗?” “啊?”沈相夷大惊失色,低头一看,果然看见胸口一片通红,不由也慌了神,“我的天,怎……怎么忽然就这样了?” -- 第684页 “谁让你大夏天捂着被子?”凌萧道。 “还不是因为你?”沈相夷也急了,“脑子抽风忽然要当木匠,老子被你吵得看不下去,家里又没别的,不拿被子蒙着头要怎样?” 凌萧被他噎了一下,忽然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但一看到他胸口的红点,心头就禁不住火起。正不知该如何出了这口气,他目光一转,停在散落在地的话本子上。 《绝命国师》。 《紫薇花的春天》。 《左手长剑,右手拂尘》。 《我和国师有个约会》。 “呃……”他指着那些书道,“这是什么?” “小说啊!”沈相夷道,见他感兴趣不由兴起,“我跟你说,这本《绝命国师》真是绝了,我强烈推荐给你!还有这本《紫薇花的春天》,那也是怎一个爽字了得!这本……这本《左手,右手》就算了,看得牙疼,全是无病呻吟。嗯,剩下的……” 凌萧打断了他:“你从哪里寻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乱七八糟?”沈相夷一脸奇耻大辱,“这些可都是写我紫微国师沈相夷的著作!尤其是这本《绝命国师》,从本国师幼年起直到寿终,跨度长达三十年,把本国师的绝代风采描绘得淋漓尽致。 还有这本《紫薇花的春天》,给老子安排了一百二十个老婆! 这数量虽然着实多了些,显得本国师有点花心……但也从侧面展现了本国师的魅力无双,所见少女无不拜服……” “那这本呢?”凌萧指着角落里一本灰扑扑薄兮兮的书册。 “咦?这儿还有一本,我都没瞧见。”沈相夷说着,过去把书拾了起来,“《神雕国师——沈相夷不能说的秘密》。不能说的秘密,还神雕……” 他猛地住了嘴。 “呵呵,呵呵呵……”他破天荒地扭捏起来,“这些人,怎么这么坏呢?都说是秘密了还要抖出来,真是……多让人难为情啊……” 第535章 草兔子 听不得这番聒噪,凌萧上前一步,把沈相夷手中的书册扯出来扔了,抓着他的手就往外走。 “哎哎哎,做什么,做什么?”沈相夷大喊起来,“君子动口不动手,有什么事先说清楚不行吗,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凌萧一言不发,拽着他走到井边,让他站在一旁等着,自己开始打水。 沈相夷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回头就跑。凌萧长臂拽住他,又把他提溜了回来。 “一定要这样吗?”沈相夷抱着肩膀连连倒退,“我很干净的,一年不洗澡都没事。” “一年?”凌萧瞪了他一眼,“你还知道自己是个人吗?” “这……这跟是不是人有什么关系?”沈相夷委屈道,“说话就说话,人身攻击算什么?” 凌萧懒得跟他废话,已经拎上来两大桶井水。 他回头看了一眼,接到他的眼风,沈相夷又往后缩了缩,提防地瞅着他,口中喃喃道:“喂,你不要轻举妄动啊,我可是警告过你了……” 凌萧没理他,提起一只水桶刚要朝他走过去,却又想起了什么,转身去了厨房。 “喂,你又要做什么?”见状,沈相夷不安道。 “烧水……”凌萧的声音从厨房深处传来,“井水凉……” “哦……”沈相夷应了一声,瘪了瘪嘴,道,“要很久吗?很久的话我就先回去了,那本大雕……” “很快。”凌萧道,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哦,那好吧。”沈相夷又瘪了瘪嘴,随地坐了下来,一张脸几乎要垮到地上去。 凌萧应了一声后就再没了声息,四野静悄悄的。过分的沉寂令人不安,沈相夷坐了一会儿觉得难受,便四处寻摸起趁手的玩意儿来。 井边荒草丛生,他随手揪了几根狗尾巴草,想要编个长耳朵兔子,却怎么也编不好。 又等了一会儿,凌萧终于出来了,一只手拎着水桶,另一只手里拿着个矮凳。 “过来,坐在这儿。”他把矮凳放下,对沈相夷道,眼光一转,扫到了满地断胳膊少腿儿的「草兔子」,又看看他拉得驴一般的长脸,微微挑了挑眉,但没说什么。 见情势不可逆转,沈相夷又皱起了眉头:“萧萧,你觉得这件事真有必要吗?我承认,捂出痱子来是我不对,我保证以后再不用被子蒙着头了,你就饶了我这一遭,放我回去吧,好不好?” “水都烧好了,还废话那么多作甚?”凌萧道,又喝了一句,“过来……” “哎哟,真是……”沈相夷磨磨蹭蹭地凑上前来,不情不愿地在矮凳上坐了下去。 “脱衣服。”凌萧道。 “啊?”沈相夷傻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便大手一挥,把腰带扯了下来。 上衣也是三下五除二。最后轮到裤子,他站起来刚要脱,却被凌萧按住了。 “这个穿着吧。”他道。 “哦,也是。”沈相夷道,接着嘿嘿一笑,“太坦诚相见了也不好,毕竟距离产生美嘛!” 凌萧懒得听他啰嗦,把他的发髻打散了,舀起一瓢水,试了试水温,从头顶缓缓浇了下去。 “呼!”沈相夷轻轻哆嗦了一下。 “怎么?”凌萧立即住了手,“烫吗?” “不是……”沈相夷道,“他娘的,还挺舒服!” -- 第685页 凌萧便不再说话,动手帮他洗起了头发。 原本泼墨般的长发,短短几日就被他糟践成了一个鸟窝,里面草屑木屑什么都有,有几丛甚至还黏到了一起,温水都化不开。 “等着。”凌萧道,放下水瓢,回到屋子里取了梳子,回来给他细细打理了起来。 “哎呀,好疼,你又扯到我了!”沈相夷不住发着牢骚。 凌萧放轻了力道,耐心将他的发丝一缕缕梳开。从日头偏西到霞光漫天,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才让他的一头长发乌亮如初。 手臂都酸了,他停下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沈相夷已经歪着头睡了过去,他也席地而坐。眼角余光又一次扫到满地的「残兵败将」,他从稍远的地方拔了几根胖大的狗尾巴草过来,简单绕了几下,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就出现在手中,长长的耳朵喜庆地翘着,手指捋上去油光水滑,就像在抚摸绸缎一般。 “唔……”沈相夷嘟囔了一句,悠悠转醒,“呀,都这么晚了,还没好吗?” “头发梳好了。”凌萧道,站起身来,舀起一瓢尚有余温的水。 “啊?敢情这么长时间就光洗了头发,身上还没动呢?”沈相夷有些不耐烦,“哎哟哟,真是麻烦死了。我不洗了,我要回去看书去!” “一会儿就好。”凌萧道,说着一瓢水已经浇了上去。 “嘶……”这次沈相夷却猛地觳觫了一下,双手同时抓上了颈子,“好疼啊,刺拉拉的,跟蚂蚁咬似的!” 凌萧的手停了停。 “萧萧,我真的不想洗了。”沈相夷抱着颈子,作势要站起来,“长这个东西大概不能洗澡,你年纪小不懂,别再越弄越糟了!” “可以洗。”凌萧道。 “啊?” “我说可以洗。”凌萧道,“洗了好得快。” “真的?”沈相夷半信半疑,“可是很疼呀,那水一浇上去,跟小虫子往肉里钻似的。”他说着又抬手挠了起来,不出片刻,脖颈处的皮肤就都被他挠红了。 凌萧想了想,拾起那个小兔子递到了他手里。 “咦,这是什么?”沈相夷接过来,双目不禁一亮,“你什么时候编的?编得好好啊!噫……小兔子,真可爱……” 凌萧趁机又把他按到了矮凳上,抓紧时间浇下水去。沈相夷全神贯注在小兔子身上,果真没再吵嚷,就像个小孩子似的,全部注意力都被手中的玩意儿吸引了过去。 见状,凌萧赶忙抓紧时间给他擦起了身子。 方才光顾着对付他的头发,都没发现他的双手手臂上其实全是伤。 青一块紫一块,手腕上还有淡淡的红痕,是献祭之时他禁不住疼痛,挣扎时落下的。 见状,他连忙放轻了力道,轻轻擦了擦就转到了他的后背上。 之前被头发遮着没发现,现在凑近了,他才看到那皮肤上也是大伤叠着小伤,只是他身上太白,不仔细看看不分明。 他从肩骨向下擦去,又抬起他的手臂,蓦地在他的左肋上看到一个利器劈砍出的伤疤。 伤疤已经有年头了,隐藏在肌肉的纹理里,已经看不分明。 可他却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去年小灯会上,他们合力抵抗段于风时留下的。 心中忽然不是滋味,手也停了下来。 沈相夷好久感觉不到他的动作,纳闷地转过头来,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发呆,不由问道:“怎么了?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凌萧回过神来,把他的手臂放了下去,摇头道:“没有不高兴。” “还说没有?你看看你这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呢!”沈相夷说着翻了个白眼,又从他手中夺过水瓢,当头浇了下去,“心情不好就别忙了,我自己洗一洗就行了,你坐在那儿歇着吧!” 凌萧看了他一眼,见他果真在认真擦洗,便退到一边,沉默地坐到井沿上。 满院子只闻「哗啦哗啦」的泼水声,不一会儿泼水声也停了,沈相夷从另一侧井沿取过衣服穿了,转过眼来,就见凌萧还在发呆。 “萧萧。”他用草兔子的耳朵在他的脸颊上毛了毛。 凌萧向后躲了一下,抬起眼来。 漫天霞光下,沈相夷歪着头,对自己温和地笑着。 这副样子他见过无数次,国学监里从讲堂回学舍的路上,出游途中如风疾驰的骏马上,还有殒剑山上芳菲馥郁的花树下。眼睫眨了眨,恍惚间,他有些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又被我的风华绝代迷住了?”沈相夷痞兮兮地笑道。 凌萧蓦地回过神来,垂下了眼眸。 “看来你还是有心事呀……”沈相夷拉着矮凳坐了过来,“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说说?大雕……咳,绝命国师免费为你解惑。” 凌萧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刚要习惯性地拒绝,心头却忽然一动。 “你……”他斟酌了一下,“都说人死不能复生,可你为何……” “呵,你也真能忍,我早就等你开口了,没想到你一直忍到现在。” 沈相夷笑道,转动着狗尾巴草的草杆,小兔子的两条长耳朵就像风车一般飞旋着扫过他的下颌,“要是我说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信吗?” “什么都不知道?”凌萧不解地皱起了眉。 -- 第686页 “千真万确……”沈相夷道,“重生从来都不是我的选择,以前不是,现在依旧不是。我对活在这个世上没有太大的兴趣,两手一撒要简单很多。” “那你为何会……”凌萧道。 沈相夷耸了耸肩:“不知道啊,我没有设下任何禁咒,也没有动用过任何秘术,我甚至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秘术。” 凌萧迟疑了一下,道:“那他呢?你总说他不会回来了,是真的吗?他……当真回不来了吗?” 闻言,沈相夷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叹了口气:“你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朋友啊,方才你盯着他的伤疤发呆我就发觉了。我能感觉出来他也很依赖你,你们之间有一种很特殊的羁绊。” 凌萧垂下头去,眼睫遮住了双目,看不清情绪。 沈相夷顿了顿,抬手在他膝头拍了拍:“虽然重生非我所愿,但我毕竟占了你朋友的身子,看见你这样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这么说吧,如果我能走,我一定头也不回地离开。 但现在还不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但就是不行。我现在控制不了自己的去留,如果擅自从他的体内拔除,可能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凌萧抬眼望着他:“那他……他还在不在,你可能感觉到他?” 沈相夷点点头:“能,我能感觉到他。” “那他……” 沈相夷摇了摇头:“我只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仅此而已。他的灵魂没有消失,但也并不活着。若是非要找出一种对应的状态,大概是在沉睡吧。可这种沉睡外人是叫不醒的,具体要睡多久,究竟什么时候醒来,全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自己的选择?”凌萧不解。 沈相夷却没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趣:“此事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其实说出这些已经违背了我的本心。我不喜欢给人无谓的希望—— 萧,我知道这样说很残忍,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他,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也可能是在十年后,二十年后。这么久的时间,难道你要一直等着他吗?” 凌萧怔怔地看着他。 “我承认,有你在身边陪着,我的日子会好过很多。”沈相夷继续道,“但你是个好孩子,我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却并不想连累你。你若想清楚了就自行离去吧,你还有自己的人生,还有你的家人,他们想来也在担心你。你总不能一直陪着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消磨下去啊。” 闻言,凌萧不再看他,转眼望着天边最后一丝光线。 沈相夷轻轻叹了口气,在他膝头拍了拍,也没再多言,起身回了屋子。 凌萧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夜风吹凉了他身上的最后一丝温度,他才从空白的状态回过神来。 身上的汗渍早就干了,可他还是走到井边,又打了两桶水上来,径直从头顶浇了下去。 第536章 夜长衾枕寒 一夜无话,到得就寝十分,沈相夷又熟门熟路地钻进凌萧的屋子,照例睡到他身边。 这些日子以来凌萧已经习惯了,心中甚至觉得这样也挺好,他就在自己身边,最起码不用时时留意隔壁的动静。 沈相夷向来是一沾枕头就着,凌萧也没用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但梦境不安,十分不安。 他梦到自己被地狱的红莲业火炙烤着,眼前垂直立着一道黑色的狭长缝隙。 诱惑的,惊悚的。心有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走过去,走过去你就解脱了。可他就是不敢,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却无论如何踏不过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迈出了那一步。四周的灼热感消失了,冰冷的触感针一般刺入他的毛孔。 他挣扎了几下,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浮尘在一条漆黑的暗河里。寒凉的河水呛进口鼻,他抑制不住地咳了起来。 咳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厉害……暗河的景象虚幻了,可他还在咳,咳得肺腑都疼了。 他慢慢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他是真的在剧烈地咳嗽。身上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脑中昏沉沉的,难受极了。 “萧萧?”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听着有些焦急。 “青阮。”他喃喃道,抬起眼来,望着黑暗中熟悉的轮廓,鼻尖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呀,你别哭呀!”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听着比方才更急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找大夫!” “别走。”凌萧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臂。 “啊?”那道身影停了停。 “别走。”凌萧恳求道,“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啊……好。”那道身影似是有些不自在,左右扭了扭,道,“陪你说说话?还是干点别的什么?讲故事我可不会,要不给你唱首歌?” “好。”凌萧道,望着他几乎舍不得移开眼。 “嗯……那你听好了。”那个声音道,接着放开喉咙,唱起一段悠扬的曲调。 “红眼魔鬼,食人脑髓。红眼魔怪,吃人心肝。 鱼翔九天,白鹭潜底。 层峦叠嶂,楼台屋宇。 红莲业火,子时入梦。 失魂落魄,无以为终。彼岸花开,不问因果。天降红雨,魂灵笙歌。吾家孩童,且安且静。速速入睡,一觉天明。” 曲调好生熟悉,虽然是用东陵语唱的,但他却神奇地听懂了意思。不过凌萧不满地摇了摇头,道:“这个不好,我想听那个。” -- 第687页 “哪个?”那道声音问。 “就是那个。”凌萧道。 “就是哪个?”那道声音有些困惑。 凌萧有些不豫,赌气似的看着他。 “哦……”那道声音低了低,“又把我认成青阮了……” “青阮?”闻言,凌萧怔了怔。 “咳,那个啥,虽然这个时候应该尽量顺着你的意思,但是不好意思萧萧,我不是你那个青阮,我是沈相夷啊。” “沈……相……夷……”凌萧喃喃道,接着撇了撇嘴,“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嗐,得!烧糊涂了!”沈相夷讪讪一笑,扯开他拽着自己的手,温和道,“萧萧,我现在要出去,去镇上给你请个大夫来。你乖乖在床上等着,好不好?” “请大夫?”凌萧道。 “对呀……”沈相夷耐心道,“你生病了,发了高热,得请大夫来看看。” 凌萧默了默,忽然道:“你没钱……” “我……”沈相夷被他噎了一下,自言自语道,“这到底是烧糊涂了还是没啊?怎么什么都知道,还专门揭人家老底呢?” 想着,他笑道:“没事!在下如今颇有姿色,说不准那大夫家里有个俏小姐,就以色抵债了!” “不行。”凌萧断然抓住了他的手,“不可以……” “嘿嘿,舍不得呀?”沈相夷笑道,觉得他这副样子甚是可爱,不由抬手勾了勾他的鼻尖。 凌萧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抬起双手捂住鼻子,像小猫一样把头埋在了手后。 “哎呀,你这么可爱,老夫的少女心一发不可收拾啊!”沈相夷奸笑着,冲他扬起两只魔爪。 凌萧打开两根手指,透过指缝悄悄看他。 沈相夷觉得有趣极了,不由往前一凑,吓唬人似的轻轻「啊」了一声。 凌萧果然又把头缩了回去,还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哎呀,好了好了,待会儿该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了。”沈相夷拍了拍脑门,“萧萧,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话音远去,身边的温热也跟着离开,凌萧忽然觉得有些冷。 从小到大他很少生病,被一腔热血包裹着,更是不知寒冷为何物。 可眼下他却觉得空落落的,心里空落落的,屋内静悄悄的。 窗外又飘起了细雨,雨丝打在梧桐叶上,「嗒嗒」的声音就像敲在他的心房。 他忽然无可抑制地难过起来,蜷起身子,好像只有维持这样的姿势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不一会儿,他又一次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踢踢踏踏」的声音响了又落。好像有什么人着急忙慌地进来了,来到他床边,掀开他的被子,逼他躺成一条直线,又除下他的衣服,在他身上来回摸索。 冰凉的手指激得他频频觳觫,有几次他愠怒不已,想要反抗,却被另一个人轻易制住了。 他最讨厌这种被人压着不能动弹的感觉,拼着蛮力跟他斗了起来。 刚开始那人还耐心地敷衍他几招,后来见他实在不老实,干脆在他颈侧一捏,他眼前一黑,顿时力竭。 又过了不知多久,有什么苦涩的东西顺着喉咙流了进来。他本能地缩紧了喉头,那些东西就窜进了气管,呛得他又是一阵激咳。 一声怪叫在耳边响起,好像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接着又是两声轻轻的咒骂。 他终于成功自卫了一次,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可还没睡多久,苦涩的味道又在口腔蔓延开来。 他又想像方才那样反抗,可下颌却被人掐住了,整个头颅被迫向后仰起,他本能地吞咽起来。 好苦,苦得人恨不得七窍升天。 不过好在没过多久就结束了,下颌上的钳制消失了,他又躺回到枕头上,挣扎着睁开双目,就见偌大的室内只燃着如豆一灯,一个一身玄衣的身影坐在床头,侧脸对着他,手下不知在摆弄什么。 透过垂在额前的发丝,熟悉的眉眼映入眼帘。久违的酸涩感又一次袭上鼻尖,他抬起手,轻轻落在他的衣袖上,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丝声响。 但这一点轻微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床头的人,他转过头来,无奈地看着自己。 一看到这张脸,凌萧心头的苦涩就再不能自已。泪水划过眼尾,又流入鬓发。他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口中喃喃地,不断呼唤着一个名字。 那人也凑了过来,抓着他的肩,也皱眉对他说着什么,可他却什么都听不见。 唤了一会儿,疲惫渐渐涌了上来。他慢慢松开手,任黑暗将自己完全吞噬,四野沉入永恒的静寂 第537章 小白 这一觉睡得格外久,也格外安稳。第二日醒来时,窗外连绵的雨声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呼啸的狂风。 凌萧睁开迷茫的睡眼,盯着头顶结满蛛网的房梁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身在何方。 这几日的经历也渐渐在记忆中苏醒,他的心沉了沉,眼前好像蒙了一层灰障。 屋内空荡荡的,没有人。他掀开薄被看了看,上身没穿衣服,但浑身的绷带也跟穿了衣服没什么两样。 他试着活动了活动,别的地方还好,唯独左肋上的那一处伤口格外难过。 他将手覆在上面轻轻按了按,钻心的疼痛传来,他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 第688页 “嗯?”床下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吓得他轻轻一颤,刚刚移开的手指又按在了伤口上,疼得他瞬时一个激灵。 接着,一个毛茸茸的头就在床沿处缓缓升了起来。昨日刚刚打理好的长发又乱成了一个鸟窝,额前的碎发遮着他的脸,他胡乱拢了拢,转过脸来望着凌萧,朦胧睡眼眯成一条缝:“你醒了,觉得怎么样?” “你……你怎么在这里?”凌萧惊道。 “不在这儿在哪儿?”沈相夷打了个呵欠,一翻身跃到床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温,确认正常后满意地「嗯」了一声,“不烧了,那大夫看着不靠谱,没想到开出来的方子还挺老到的。” “你昨晚……就一直睡在床下?”凌萧道。 “不这样还能怎样?”沈相夷白了他一眼,双手枕在脑后,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昨晚真是好一场人狗大战,老子前前后后活了几十年,还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么难缠的,生病了还不老实,连大夫都差点被你给气走了。” 闻言,凌萧谨慎地想了想昨晚发生的事,发现印象甚是模糊,不由惴惴道:“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沈相夷掀开眼皮看了看他,又竖起一根足足缠了十几层纱布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看看,你的战功!” “我的……战功?”凌萧越发纳闷,伸手想要抓那根手指,却被他一下子缩了回去。 “别碰!疼得很!”沈相夷抱着手指道。 “是……我伤的?”凌萧不确定道。 “嘿,可不是?”沈相夷哼哼一笑,“就是你这两排小狗牙咬的!” “呃……”凌萧呆了一下。 “又不记得了?”沈相夷斜乜着他,凉凉一笑,“你这个选择性失忆还真是门好本事,有什么丢脸的,亏心的,一句「忘了」就一了百了了。吃亏的人也只能白白咽下这口恶气,毕竟谁还能跟个疯子一般计较不是?” 凌萧斜了他一眼,又试着想了想昨晚的事,发现实在想不起来,只得作罢,轻轻道了句:“对不住了。” “哦?”沈相夷睁开一只眼睛,饶有兴趣地瞅着他。 “伤得严重吗?”凌萧又问。 “那可不!”沈相夷爱惜地抚了抚受伤的手指,又把另一只完好的手伸直,放在眼前左看右看,啧啧道,“看看,这品相!这要是在我那个年代,单凭这一双手,就能在清倌人里博得个头名了。你倒好,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上来就咬!” “沈相夷……”凌萧的声音冷了下去。 “啊?”沈相夷抬头看了看他,见他一脸盛怒不由纳闷,“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惹咱们陵大公子不快了?” 凌萧的目光更加寒凉了,字字如冰道:“注意你的言辞。” “我的言辞?”沈相夷愣了愣,“我说什么了?我是赞美这双手好看呀!” “你怎可将他比作……”凌萧顿了顿,忽然长叹一声,转过脸去,“我为何要与你废话这许多……” 闻言,沈相夷一个挺腰坐起身来,转了转眼珠,道:“你不喜欢「清倌人」这个词儿?哎,你可别多想,我就是单纯觉得这双手好看才这么说的。 你想啊,若是长得不好看,哪能端得起这碗饭呢?这就是老天爷赏的,老子要能长成这个模样,还巴不得去吃这碗饭呢! 弹弹曲,卖卖笑,动辄几百几千两银子入账。要是捡了大运傍上个富婆,那这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这么好的事儿,睡觉都要笑醒,你还一脸愤怒……唉,这一看就是年纪太小,还没活明白呀!” 凌萧又躺回到枕上,盖上被子,抬起双手捂住了耳朵。 沈相夷立刻欺身上来,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嚷嚷道:“你都退烧了,这么热的天,又是大白日的,盖什么被子呀!小心捂出汗来,再把伤口感染了!” 凌萧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他。 沈相夷也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呀呀,先头我是真觉得你这个性子无聊,可这几日相处下来,我倒是越来越喜欢你了。明明还是小小年纪,却非要装出一副大人模样,其实脸嫩得不行,连个「清倌人」的玩笑都听不得。啧啧啧,真是有趣,有趣啊……” 凌萧翻了个身,侧躺着,脸朝里。 见状,沈相夷继续呵呵低笑了两声,又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得了,不说了。天色不早,正好风也停了,也该出去采买些吃食。你昨晚闹了一夜,现下也饿了吧?说吧,想吃什么?” 凌萧轻轻出了口气,想了想,转目看着他:“你拿什么去买吃食?还有昨晚,你哪来的钱请的大夫?难道你真的……” “真的什么?”沈相夷明知故问,见他一脸薄怒不由又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凌萧沉下了脸。 沈相夷连忙摆手:“好了好了,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今日就先不逗你了。在下如今虽然国色天香,但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这个道理在下还是懂的。” “所以?” “所以……”沈相夷拖着长音,“所以在下就只好勉为其难……把我的拂尘卖了。” “卖了?”凌萧皱起了眉,想了想不禁大惊,“你……” “唉……”沈相夷一脸哀戚,“不卖不成啊,昨晚你病成那副样子,抓着我的手哭个不停,就像个小猫儿似的。我这样的善心人,哪里受得了别人如此哀求? -- 第689页 不过是一柄拂尘,和我们萧萧的性命比起来,简直是一文不值。萧萧啊,我如此待你,你可不能辜负我啊……” 凌萧白了他一眼,自动过滤掉他的聒噪,皱眉道:“自从坠崖后醒来,我就没在你身上见过那柄拂尘。” “嗯?是吗?”沈相夷挑了挑眉,“那大概是你记错了吧。” 凌萧又盯了他一眼,转过脸去,不再理他。 “哎哟,又是这副样子。本以为昨日都一起洗过澡了,也算有了肌肤之亲,你对我的态度多少能改一改,没想到还是这么……” 沈相夷不满地嘟囔了一阵,“好了好了,我说还不行吗?” “那日坠崖时,我用小白缠住了树枝,咱们才没直接砸在地上摔成肉饼。后来我力气不支,又晕了过去,再醒来就在这里了。小白没在身边,想来还在那颗大树上缠着。昨晚我试着召唤了一下,它就自己飞过来了。” “小白……”凌萧无语地沉吟了一下,“你召唤一下,它就能飞过来?” “当然,小白最听我的话了。”沈相夷懒洋洋地甩了甩头发,又在床头边的紫霄剑上狠狠剜了一眼,“不像这个逆子,老子不过千把年没管教它,它竟然不认老子了,真是……” “所以……”凌萧打断了他的聒噪,“你就将它「卖」了?” “嗯?”沈相夷愣了一下,回过味来自知失言,眼神躲闪了一下,接着攒出一脸憨直的傻笑,“哎呀,说什么卖不卖的。像小白这样的宝物,向来都是东家抢了西家藏,过不了个两三年就要换个主人。 那个傻财主能得到如此宝物把玩几日,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他又支使不动它,留着它作甚?难不成真要用它打扫灰尘吗?” 凌萧不以为然地乜着他:“那你用它换了多少银钱?” “呃……这个嘛……”沈相夷又支吾起来。 凌萧的目光沉了下来。 “哎哟,我说我说,我说就是了嘛!真是,服了你了!”沈相夷嘟了嘟嘴,小声道,“也没多少,就几百两而已……” “几百两?”凌萧道,“几百两是几百两?” “什么几百两是几百两,说得跟顺口溜似的……”沈相夷嘟囔着,抬头瞥了眼他的脸色,不禁缩了缩脖子,又垂下眼帘道,“也没多少了,只有五百两而已……” “呵……”听到这个令人咂舌的数字,凌萧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你还真是好本事,大半夜里卖拂尘,竟然还能卖出五百两的好价钱。” “唉,你年纪小不知道。”沈相夷却煞有介事地长叹了一声,“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亏心之人,亏心之人最惧鬼神,而老子的专长就是装神弄鬼。与身家性命,夜半安枕比起来,五百两银子算什么? 我还是念着这是个小镇子,有钱人不多,没敢狮子大开口。否则啊,就是五千两银子也是张张嘴的事!” 凌萧打量了他一眼,摇头一笑,不说话了。 “诶,诶,你笑了欸!”沈相夷发现新大陆似的看着他,“自从认识你以来,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你笑呢。萧萧,你真应该多笑笑。你一笑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眉眼舒展了,整个人都变得温柔了。” 凌萧蓦地收紧了唇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沈相夷脸上的笑也垮了下来,低声嘟囔了一句,又看了看窗外,继续方才的话题道:“还没说呢,你早饭——哦不,午饭想吃什么?咱们如今有钱了,想吃什么尽管开口,我统统给你买回来!” “什么都好……”凌萧道,“多谢……” “啊,就这样?”沈相夷无趣地撇了撇嘴,想了想又道,“那行吧,那我就看着买了。反正就这么个小破镇子,你想吃的他们还不一定有呢。你在家乖乖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翻身下床,拾起铺在地上当垫子的外衫穿了,又把靴子蹬好就要出门。 “等等。”凌萧忽然道。 “嗯?”沈相夷顿足转身。 “你的头发。”凌萧道,抬眼在他乱蓬蓬的头上扫了一眼。 “哦,这个啊……”沈相夷又把乱发往脑后拢了拢,为难道,“我不会呢,从来都是下人帮忙弄的,我自己没弄过……” 凌萧动了动嘴,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 沈相夷正好也烦躁地抓了抓头皮:“我看也没什么,也没有很乱,就这样吧!” 凌萧不说话了。 沈相夷又回头看了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转头大步出了门。 望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边,凌萧收回目光,轻轻叹了一声,伸手捞起薄被,又闭眼睡了过去。 第538章 招蜂引蝶 这一觉好睡,再次醒来时窗外正透进淡淡的粉红。凌萧有些诧异,起身向外望了望。 透过半开的窗页,只见满目红粉轻紫,破败的院落被淡淡的霞光笼罩着,仿佛上了一层红妆。 雨过天晴,正值日暮。 窗外吹进来的风带着微醺的暑气和雨后淡淡的青草香,他深吸了一口,顿觉精神大好,便披衣起身,趿着鞋走了出去。 沈相夷午时出去,不知为何还没回来。不过此人心性不定,行为诡异,所思所想从来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他也懒得猜度,自顾自顺着院中破败的小路舒展筋骨。 -- 第690页 快要行到前院时,耳中忽然捕捉到了一丝人声,好像有女子在窃窃私语,听声音还不止一个。 就在他感到诧异之时,声音忽然拔高了,变成一阵咯咯娇笑,接着就是乱七八糟的打情骂俏。 他心下微怔,脑中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前几日在万货全中,那名王氏女同他们说过的话。 徐园闹鬼…… 难不成这是真的? 胡思乱想着,他快步穿过小门,又拐过一座狭窄的假山阵,眼前豁然开朗,赫然是那一大片水。 金乌西垂,漫天霞光倒映进暗淡的湖水中,为它添上了一抹暖色。破败了几十年的荒园突然鲜活起来,朦朦胧胧,凄凄清清,不似人间。 在这诡异的气氛中,娇言软语从水边斑驳掉漆的四角亭中传来。 凌萧循声望去,就见亭子四壁的轩窗大开,尤其是临水的那一面完全荒败了,窗板不翼而飞,只余光秃秃的地板凌于水上。 就在这狭窄的木板上,挤挤挨挨地坐了三个人,三人都赤着足,脚尖在水面轻点戏耍着。 沈相夷怡然自得地坐在中间,不知何时换了一身鲜亮的樱草色纱衣。 两侧各坐着一名鲜妍女子,一着鹅黄,一着淡粉,活像停在草叶上的两只花蝴蝶。 衣着淡粉的那个看着还有些眼熟,仔细一瞧,赫然就是万货全里遇到的那名王氏女。 她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三人哈哈大笑。沈相夷挑着一双含情眼,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扫量着,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停在她脑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蹭着她的鬓发。 坐在他另一侧的女子似是有些吃味,不知从何处捡来一块石子,偷偷掷到王氏女身前。「哗」的一下,溅起水花无数。 王氏女惊了一跳,「哎呀」一声,整个人向后闪了闪。沈相夷立刻体贴地握住了她的纤腰,顺便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王氏女「又惊又怕」地倒在他怀中,「不小心」往前一蹭,前额就贴上了他的下颌。沈相夷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双唇似有意若无意地扫过她光洁的额头。 见状,另一侧的女子彻底打翻了醋坛子,重重地「哼」了一声。 沈相夷听见了,回过头去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那女子立刻转怒为笑,还可疑地红了脸,抬手在他胸口轻轻锤了一下。 沈相夷一把捉住那个小小的粉嫩拳头,握在掌心摩挲了摩挲。 那女子害羞地往回抽了抽手,沈相夷却得寸进尺,猛地前倾,凑到那女子身前,两人的鼻尖几乎撞在一起。 那女子惊得轻呼一声,抬眼痴痴地望着他,一副醉酒的模样,酡红的双颊上双目慢慢闭起,樱桃小口缓缓扬了起来。 就在她快要飞升成仙之时,身前的压迫感忽然消失了。她蓦地睁开眼,眼前却只有一个与她一般诧异的王氏女。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转头,就见沈相夷被人扯出了一丈外,人还没站稳,已经在满脸讨好地对扯他出去的人说着什么。 “是他……”王氏女轻声道。 “谁?”另一女子道。 “不知道……”王氏女道,“似乎是与沈公子一起的朋友。” “朋友干吗这么生气?”另一女子道。 王氏女也蹙起了眉头。 那厢沈相夷也笑着拍了拍凌萧的肩,好言好语道:“哎呀,萧萧,你不要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嘛!王姑娘和顾姑娘都是我请来的客人,这园子太冷清了,不多找些人来热闹热闹,住着多瘆得慌啊!” “沈相夷……”凌萧咬牙道,“我警告过你……” “哎呀,谨言慎行嘛,知道知道。”沈相夷胡乱点了点头,“可我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啊,就是结交了两个新朋友。怎么,你连我交朋友都要管啊?” “朋友?”凌萧冷冷道,目色不善地往凉亭瞟了一眼。 王氏女和顾氏女被他眼风一扫,都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而沈相夷毫无觉察,依旧笑得满面春风:“当然是朋友了,王姑娘和顾姑娘都是极妙的人。我们在路上碰见了,她们听说我要买吃的,就热心地领着我逛起了街,见我发髻散乱,还帮我束了发。你看,这手艺,是不是比你当日给我束的还要精巧一些?” 说着,他炫耀似的转了个圈。 凌萧在他头顶扫了一眼,冷哼一声:“既是去买吃的,那吃的呢?” “吃的?”沈相夷慌了一下,“这个……唉,这个原是这么回事。在下三个本来是去买吃的的,可路过小塘居,王姑娘说那里面的红糖蒸蛋好吃,我拗不过,就跟她们去吃了一碗。 后来又路过成衣铺,她们说我身上这件衣服有些皱了,不如进去挑两身新的。我想着咱俩身上的衣服都穿了几日了,是该换换,就又去挑了几件衣裳。” “这两位姑娘都陪了我这许久,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肯定不能干这么没品的事,就也陪她们逛了逛胭脂铺子,给她们各人挑了几样钗环首饰。 你也知道,女孩子逛起店铺来没个准时辰。咱们也不过就在五六间铺子里转了转,出来一看天色竟然已经这么晚了。” “眼看着两位姑娘陪了我一整日,不请回家中坐坐好像不太礼貌。正好她们二人也有此意,我就把她们顺道带回来了。这位王姑娘当日你也见过一面的,人家还帮咱们付了钱,救了咱们的急。” -- 第691页 他悄悄捅了凌萧一下,“你这样凶神恶煞不好的,莫要吓着人家姑娘了……” 凌萧将他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从一丝不苟束起的发冠到脚上新换的短靴,竭力压抑住胸口起伏的愤怒,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哎……喂!”身后传来沈相夷的喊声。 “沈公子……” 两声娇语随之响起。 沈相夷连忙转头安慰起两个美人来,凌萧头也不回,一直走到卧房。 一低头,看见门边已经枯萎了半边的荷叶,想起当日他们在雨中撑着荷叶置办家用的样子,不由气恼地抬起了脚。 可这一脚还没踢下去,心头又清醒过来。是啊,他毕竟已经换了一个灵魂,沈相夷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有他自己的情绪和喜好。 虽然他很愤怒,也很焦虑,但他不可能逼迫一个活生生的人完全按照他的意志行事。更何况他是沈相夷,以他的本事……呵,就算他想,他能吗? 于是,抬起的脚又轻轻放了下去。他弯下腰,捡起了那枚荷叶。 荷叶硕展的边缘已经萎缩了,看着蔫蔫的,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伸手将褶皱的边缘抚了抚,却怎么也抚不平。他望着荷叶怔了怔,忽然叹了一声,又把它丢弃在地,失魂落魄地进了屋。 第539章 人不风流枉少年 沈相夷应付了两位姑娘,回到房间来时,天色已经很暗了。 屋内影影憧憧的,他蹑手蹑脚地迈进屋门,哆哆嗦嗦地上了灯,见四野明亮了,刚刚松了口气,回头就看到凌萧阴沉着脸,大马金刀地坐在床沿上。 “哎哟,吓死我了,你没睡觉啊?”他拍着胸脯走上前去。 凌萧抬起头来,目色不善地看着他。 “呀,还生气呢?”沈相夷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好了好了,今日是我思虑不周,都是我的错,你别气了好不好?你这还病着呢,一天到晚除了生气就是生气,再好的身子也禁不住这么糟践啊!” “你有什么错?”凌萧收回目光,心下无奈一叹。 沈相夷却不知他心中所想,以为他还在跟自己怄气,忙道:“我可不是大错特错,说好了给你带饭的,却在外面玩到日头西斜才回来。回来就回来吧,还带了两个尾巴。 我自己倒是玩儿得欢实了,却忘了你还饿着肚子在屋里等着。将心比心,若换做我是你,心里肯定也不舒服啊。” 闻言,凌萧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怎么了?看着我干吗?”沈相夷也望着他,“是我说错了,还是有什么错误没意识到?” 凌萧垂下眼帘:“我并不是因为你说的这些而生气。” “啊?”沈相夷惊讶了,“不为这个生气,那你虎着一张脸做什么?把老子的小心脏吓得扑腾扑腾的!” 凌萧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开口。 沈相夷看出他心里有事,大喇喇地席地而坐,在他膝上拍了拍:“哎呀,不要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我听着!” 凌萧又抿了抿唇,斟酌道:“他一向……是个洁身自爱的人。” “啊?”沈相夷怔了怔,“洁身自爱?” 凌萧幽幽地望着他。 沈相夷抬起手来,指指自己,又指指他,来回比划了一阵,委屈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行为放浪,心思龌龊吗?” 凌萧还是望着他,一言不发,却大有一番「难道不是吗」的意味。 “我我我……”沈相夷不禁恼怒,“我怎么不自爱了?摸摸姑娘的小手就是不自爱了?那叫风流,人不风流枉少年,你懂不懂?” “我不懂……”凌萧垂下了眼眸,“我只知道为人当修正如竹,坚贞不渝。” “这跟我想的也不矛盾啊!”沈相夷道,“摸摸小手,亲昵一下就不坚贞,不修正了?那这世上可堪君子的还有几人?这些所谓的君子怕不也都是榆木疙瘩,迟早是个出家剃度的命!世上男人要都是这么个德行,天下岂不要完吗?就是女子见着也不喜欢啊!” 凌萧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沈相夷抱了抱肩:“干吗啊,干吗这么看着我,看得我浑身凉嗖嗖的……” 凌萧移开目光,轻声道:“歪理……” “歪理?”沈相夷鬼叫起来,“我哪一点说的不对?” 凌萧浑身是刺地沉默着。 沈相夷最是见不得他这副样子,不由气道:“咱们也不用说别人,你扪心自问一下,看到好看的小娘子,你就能保证不动心不动情吗?动心动情了,你就不想再亲近一点,碰碰手,摸摸脸啥的? 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好遮掩的?我这都算是好的了,最多也就是亲亲人家姑娘的脸蛋。你看看那些肥头大耳的官员乡绅,哪个家里没有十几几十房姨太太?” 凌萧忽然觉得头痛起来,轻声道了句「话不同不相为谋」就要起身离开。 沈相夷却一反常态地蹦了起来,大力扯着他,又把他摁回了床上:“不行,你不能走!竟然敢质疑老子的人品,老子今日非得跟你说道说道!” “还有何好说?”凌萧道,“你我为人处世的准则完全不同,又有何可比之处?” “嚯,听听!听听这高人一等的语气!”沈相夷气得叉起了腰,“听你这意思,就是觉得我思想龌龊,玷污了你的高尚情操呗!” -- 第692页 “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凌萧道。 “你还用说吗?”沈相夷道,“你的鄙夷都快从眼睛里溢出来了!哼,老子真是不明白了,别人三妻四妾都是常事,怎么老子跟人家暧昧暧昧就是品德败坏了?你就没跟人暧昧过吗?” 凌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垂眸不语。 见他这副样子,沈相夷刚要继续喷火,却不知忽然想到什么,暴怒的青筋猛地收了收:“对了,我还没问过你呢,你成亲了没?” 凌萧没理他。 “哦……”沈相夷却立即领会了,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下颌,“怪不得满肚子大道理,原来还是个……”他住了嘴,嘿嘿一笑,凑上前来,“你也不小了,亲没成,总不会连……” 凌萧不豫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啊,不会吧?”沈相夷的表情精彩起来,“快二十的人了,总不会连……一千年后都是这个规矩了吗?我记得我那个时候,十三四岁老娘就会往房里塞上一堆啊……十七八岁,孩子都有两三个了,你怎么到现在还……” 凌萧再也受不了了,起身欲走。 “等等等!”沈相夷一把扯住了他,似乎发现了天大的趣事。 凌萧被他扯得烦了,恼怒地挣了挣,道:“放手!” “我不放!”沈相夷却耍起了赖皮,“哎,说说,怎么混成了这个样子?你这要模样有模样的,要身世有身世的,不应该啊。是没看上,还是家里管得严?” 凌萧一掌劈了上去,沈相夷轻轻一转手腕,四两拨千斤,凌萧自己拍出的掌风差点落到自己身上。自知敌不过他,他一屁股坐回床沿,无奈地叹了口气。 “嗯……我明白了。”沈相夷坐到他身边,一脸八卦地道,“你看不上别家姑娘,是因为你心里已经有人了,对不对?” “沈相夷……”凌萧转过头来,看见他的脸又移开目光,望着光秃秃的地板道,“这是我的私事,不需告诉你。” “哎呀,话是这么说,可我这不是好奇吗?”沈相夷凑上来道,“像你这么冷酷的小子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又有哪家的姑娘敢不要命地贴上来,这事想想就有趣啊!” “何趣之有?此事与你究竟有什么关系?”凌萧不豫道。 沈相夷却充耳不闻,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意淫之中,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嗷嗷大叫起来:“哦,哦,我知道了,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第540章 夜袭 “哦,哦,我知道了,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沈相夷忽然激动地大叫起来。 凌萧不耐地抬了抬眼皮。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沈相夷满眼放光地望着他,又拍了拍脑门,“今早起来的时候我就想问你的,可后来不知怎的又混忘了。唉,这人上了年纪记性就是不行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凌萧道。 沈相夷嘿嘿一笑,凑近了一些,盯着他的脸道:“看看,看看,急了是不是?嗯,嗯,就是这样……拉着脸,冷着眼,你可千万装好了,别让我看出破绽!” 凌萧不禁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轻轻吐了口气。 “喂,别躲啊!”沈相夷立即追了上去,歪头盯着他的眼睛。 凌萧无奈地转过头来,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那好,你说吧。” “说就说!是不是叫……”沈相夷拖着长音,刚要说什么,却忽然失语似的,双目困惑起来。 “装腔作势。”凌萧道,移开目光,望着虚空。 “诶,怎么是装腔作势呢?”沈相夷不依不饶道,“我真的知道!就是,就是不知怎么的,忽然想不起来了……” 凌萧冷冷一笑:“闹够了吧?闹够了就回你的房间看你的书,我要休息了。” “我……我闹?”沈相夷大怒,“老子一千多岁的人了,谁有闲情逸致跟你这个小孩巴伢子胡闹?那个人的名字还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就在你昨晚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扯着我的衣袖叫得那叫一个凄惨。可我现在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呢?叫什么来着……就两个字,怎么忽然就忘了呢……” 闻言,凌萧心下一动,回眸望着他。 沈相夷蓦地抬眼,撞上他的目光,紧皱的双眉松了松:“这么看着我干吗?又在怀疑老子骗你?我可告诉你,老子生平最讨厌的就是骗人,方才说的都是实话! 就是老子这个脑子实在太拉胯,就在嘴边的名字,突然就记不起来了……娘的,难道真是年纪大了,记性变差了吗?” “我昨晚真的叫了一个名字?”凌萧道,烛火中的眼波有些迷蒙。 “当然!谁骗你谁是小狗!”沈相夷道,“就是个女子的名字,明明方才还在我脑子里的,一跟你提起来就忘了,真他娘的……” “女子的名字?”凌萧幽幽地望着他,忽然轻轻一笑。 “没错!”沈相夷道,“怎么了?” “没什么。”凌萧轻哂着摇了摇头。 沈相夷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忽然扬了扬手,郁闷道:“算了算了,妈的,老子最烦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他又皱眉想了一会儿,发现实在想不起来,不由恼恨地在床沿上锤了一下,“不管了!爱是什么是什么,反正跟老子也没关系!” 说完他站起身来,晃荡着长胳膊长腿走了出去,路过烛台还不忘拿起来,端着出了屋门。 -- 第693页 室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凌萧轻轻皱了皱眉,忽然觉得有些疲累,便又躺回了枕上。 头顶的黑暗如有实质,暗沉沉地压了下来,他没坚持多久就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转醒时,月上中天,正值夜半。 他觉得脑中清楚些了,身上也比白日里轻松了许多,看来伤病见好。 腹中传来「咕咕」的声音,阵阵饥饿闹腾着脏腑,他掀开被子,披衣下床,走到门边看了看,只见静夜和煦,清辉似霰。 走出房门,第一件事就是去隔壁看了看。很奇怪,房中没有一点声息。他走到床边,就见被褥窝成一团,上面却没有人。 大半夜的,这是去哪儿了?他心下嘀咕,却并不担心。毕竟现在附在青阮身上的是沈相夷这个麻烦头子,甭管人人鬼鬼,不被他找上就是阿弥陀佛了,又有哪个敢不要命地上来找他的茬? 这么想着,他转身走出房门。一整日没吃东西了,病着不觉得,稍稍好一点就开始受不住。 他走到厨房,想找些东西来吃,却只见冷锅冷灶,一点人气都没有,早先借来的那一点米也早就吃完了。这么晚了,街上的店铺早就关门了,就是没关门他也没钱买。 忽然有种落魄江湖的沧桑感,他轻轻叹了一声,走出厨房,沿着荒败小径漫步起来。 这么一走,双腿就无意识地将他带到了水畔的四角亭中。 抬脚迈进破旧的亭子里,望见月光在水面的倒影,他才忽然回过神来,四下看了看,不禁又是一声轻叹。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气的是沈相夷,这亭子又没得罪他。何况残水映月的景致颇为凄美,他也学着沈相夷的样子在亭边坐了下来。 园子久无人打理,湖里的水已经浑浊不堪,边角飘荡着一小片一小片的浮萍。 不时有清风拂过,带起来的气味着实算不上好闻。他实在不能理解沈相夷怎么能跟那两个女子在这样的环境里卿卿我我,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起身打算回房。 可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空气中忽然漾起了一丝细小的波动。 他怔了怔,以为是自己一日未进食,饿出幻觉了,轻轻甩了甩头,又抬脚向外走去。 可这一步还没迈出去,四周的波动猛地增强了,就像无形无质的琴弦一般,一棱棱打在他身上。 从一开始的撩拨渐渐变为击打,他忽然有种被罩住的感觉,四肢五脏全都不听使唤地颤抖了起来。 有高手,内家高手。 他心中警铃大作,然而却丝毫没有反抗之力。双膝慢慢降了下去,他终于支撑不住,「噗通」跪倒在地。 “踏,踏,踏……”有什么东西走近了,脚步声明明很轻,但每一步都似踏在他的心房,震得他一下下抽搐。 终于,一双黑靴映入眼帘。他想要抬头,可脖颈却像是被一只巨手压住了,一动都动弹不得。 那双黑靴停在他眼前一尺处,如此近的距离,他已经能闻到对方身上马匹和青草混合而成的气味,这股气味中还带着一缕隐隐的幽香,连同他的威慑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哼,不过如此。”头顶传来一声轻哂。 完全陌生的声音,声音醇厚而凌厉,听着年纪不大,不知为何会有这样一身深厚的功力。 他心中一动,又试着抬了抬头,脖颈上的力道却猛地加强了。 脊骨和肩骨一起发出瘆人的「咯咯」声,他忽然觉得五内欲裂,一口气提上不来,骤然失去了知觉。 第541章 沈大公子 沈相夷气冲冲地出了凌萧的房门后,先回屋子待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被黑压压的屋子闹得心慌,便起身去了镇子上。 月色正好,酉时已过,正值散市,大街上闹哄哄的。他跟着人流游荡了一会儿,觉得无甚意趣,便走上一座小桥,坐在桥边望着水中暗淡的街灯。 前尘往事一涌而上,他沉浸了一会儿,又惊醒过来,发现不能这么呆坐着。 否则必要被三千烦恼丝缠死,于是又四下乱看,寻摸起新鲜事物来。 正犯愁呢,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缓顿的破风声。他稍一凝神就松下了戒备,像是没听到似的,任由那东西砸在了自己身上,然后装作惊讶地回头一看。 原来是一枝夜来香,落在他身边的桥栏上。白嫩纤瘦的花瓣,淡黄色的花蕊,花如其名,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他伸手将花拾起来,抬头一看,就见桥下立着三个丽装少女,一色十六七岁的年纪,出落得水葱一般,正望着他怯怯地笑。 他在众女面上扫了一圈,寻定其中最好看的一个,习惯性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那女子见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便上前一步,大着胆子笑道:“公子不认识我了,咱们前几日才见过呢!” 沈相夷微微一怔,在脑中搜寻了一下,依稀记起在万货全中看到的一张脸,不由热忱一笑,道:“怎么会不记得?你是杂货铺里的那位姑娘嘛,你爹爹是掌柜的,是不是?” 见他还记得自己,女子抿唇开心地笑了:“是呢,公子的记性真好。” 记性真好……一提到这个他就来气,要是他记性真的好,怎么会连个名字都记不起来? 到底是什么来着,明明前一刻还在嘴边,刚要开口却忽然忘得连影儿都没了,真是不可理喻! -- 第694页 “公子,你在想什么呢?”正出神,女子的声音又一次传入耳中。 他连忙收回发散的思维,双目重新聚焦在她身上,笑道:“自然是为姑娘的美貌所惑,一时看出神了。” 闻言,不仅那名女子,她身后的两名女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笑声爽朗,不像是羞涩。沈相夷有些茫然,不明白有什么好笑,不由来回看了看她们。 见状,几名女子又是一阵好笑。还是当首那位女子为他解惑道:“公子说笑了,以公子这样的品貌,咱们几个乡野小镇出来的,怎么能入得了公子的眼呢?” “啊?”沈相夷怔了怔,抬手抚了抚脸,立时眉开眼笑,“啊……有理,有理……啊不,是岂有此理!三位姑娘花容月貌,便如姮娥下凡,怎能如此妄自菲薄呢?” 闻言,当首那名女子又抿唇笑了笑,抬眼道:“接连两次偶遇公子,想来小女子与公子颇为有缘,不知可否问一问公子名讳?” “我?”沈相夷指了指自己,眼珠一转,道,“好说好说,小生姓沈,名青阮。” “青阮……”女子微微沉吟了一下,笑道,“小女姓叶,在家中排行第四。” “哦,原来是叶姑娘。”沈相夷抬手做了一礼。 叶四娘也福身回了一礼,刚要再说什么,却被身后的两名女伴扯住了。 她回头一看,就见其中一个面带惊疑,凑到她耳边道:“沈青阮……小阮哥儿……不就是沈大公子的名讳吗?” “什么?”叶四娘愣了愣,回过味来不由也抬手捂住了嘴。 “怎么了?”见她们满面惊讶,沈相夷纳闷道。 叶四娘转过头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您……您可是沈大公子?” 沈相夷愣了愣,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要论姓氏,沈青阮的确姓沈,且家中就他一个独子,自然也便是大公子。 可「沈大公子」这四个字连在一起显然不止字面上的意思,他不禁踟蹰了一下。 叶四娘见他不答言,又添了一句:“就是殒剑山上的沈大公子。” “哦……”这下他心中确定了,大方道,“没错,正是在下。” 谁知此话一出,三名女子居然激动得语无伦次起来,口中连连叫着:“小阮哥儿,他是小阮哥儿……” “这个小阮哥儿……”沈相夷又一次陷入了迷茫。 一句话还没问完,叶四娘身后的一名女子忽然上前,噗通跪倒在了他身前。 “喂……”他不禁一惊。 “大公子……”那女子抽噎着,话都说不成串,“多……多谢您的大恩大德……要不是您,我与阿爹早已葬身狼腹……您的再生之恩,阿爹与我从未忘怀,不知该如何报答,只能日日为公子敬香祈福,愿天神保佑公子身体康健,福寿绵长……” 沈相夷一时愣了神,凝神在脑中仔细搜寻了一下,却并未找到丝缕与这女子所述相符的记忆。 “呃……这位姑娘,你是不是记错了?”他不确定道。 “绝对没有!”那女子斩钉截铁道,抬起眼泪汪汪的双眼看着他,“当年我虽然年幼,但阿爹时时告诫我不得忘却沈大公子的恩德。救命之恩,阿爹怎么会记错?” “这……”沈相夷拿不准起来,伸出手去,刚要把她扶起来,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子忽然也跪了下去。 “大公子,还有民女。”她垂眸道,“民女哥哥在芙蓉浦码头上做工,有一次码头闹了匪,哥哥正当值,没看好货物,被贼人抢了个精光。 管事的大怒,本要打杀了他,是您的一道命令,才把哥哥救了下来。 哥哥如今已经升到了管事,民女家中的生活也一年好似一年。 若没有您的眷顾和提携,哥哥枉死,民女如今还不知如何。民女代哥哥,代全家叩谢您的恩情!” “不是……”沈相夷越发愣怔了,一只手搀住前一个女子的手臂,另一只手又来扶她。 这时,叶四娘又凑身上来。 沈相夷惶惑地看着她:“不是吧,不会连你也要跪下吧?” 叶四娘闻言一笑:“大公子说的哪里话,您对咱们大家都有恩,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公子,大家都想同您说说话呢。” “啊,说话行。”他道,“不过说话就说话,千万别动不动就跪,我最烦这个了。” “好,大家都听见了,千万别动不动就跪,大公子不喜欢这样!”叶四娘朗声道。 “嘿你个小姑娘,说话就说话,这么大声干吗?”沈相夷道,一转头,却见桥下已经挤挤挨挨立满了人。大家都一脸激动地望着他,有些眼中甚至还带着泪光。 骤然见到这么多人,沈相夷愣了一下,转头问叶四娘道:“他们是谁?怎么……怎么都这么看着我?” 见状,众人倒是笑了起来。 “沈大公子,小的牛大壮,家中兄弟在木丹渡做工,多谢公子提携,还有逢年过节赐下的赏钱,小人家中的日子已经一年好似一年了!”一道声音从西南角传来。 沈相夷循声望去,还没找到人,又听东北角有人喊道:“大公子,在下刘威,在沈家做了三十年,去年刚刚回乡。三十年来沈家从没拖欠过工钱,因为您提出的告老费,老头子还「衣锦还乡」了一回。 如今两个儿子也被我送去虞州做工了,一家十几口人,都是仰仗着您才过上现在的日子。老头子心下感激,在此谢过了!” -- 第695页 “还有民妇的父亲,前年做工时摔断了腿,仰仗大公子体恤,帮咱们付了药钱,还额外给了咱们二十两养伤银子,咱们一家才渡过了难关。大公子大仁大德,民妇在此谢过了!” “咱们家从祖上就给沈家进货,一直受沈家庇佑,到了大公子您这里获利又丰了一分,咱们一家五口给大公子作揖了!小涛,小莲,快!” 感恩声此起彼伏,沈相夷愣愣地望着他们,每听到一个声音就在脑中搜寻一番,却从头至尾没有找到半分与之相关的记忆。 “大公子,说几句吧!”道谢声渐渐沉寂下去,一位站在前排的老者道,目光殷殷地望着他。 他忽然迟疑了。 他说自己是沈青阮,本来是闲极无聊的恶趣味,也不乏被凌萧数落一通心中的不服,想着既然已经被人误解了,那便不如一坏到底,再做点什么出格的,好给沈青阮那一尘不染的名声添几笔颜色。 可听了这么多称颂之言,望着众人眼中实实在在的敬重,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开始害怕,怕自己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毁了这些人眼中的光。 “呃……”他顿了顿,清了清嗓子,“看见大家都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至于你们说的那些……那都是举手之劳——不是,是我应做之事,大家无需道谢。至于沈氏的未来,还需要大家一起努力。咱们都再加把劲儿,一起加油,共创辉煌!” “好!” 掌声雷动,喝彩声惊起一片飞鸟。 “好了……”这时,叶四娘又走上前来,对大家伙道,“咱们已经见过了大公子,也跟大公子说上了话,这便散去吧。也好让大公子清闲清闲,体察体察咱们镇子上的风土人情。” 闻言,众人齐齐应是,又七嘴八舌地说了几句,便恋恋不舍地散开了。 沈相夷揩了揩额上的细汗,俯身问身边的叶四娘道:“方才我说的还行吧?哎呀,好久不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了,心里还有点打怵呢!” “公子说得很好呢,四娘差点落下泪来。”叶四娘道,抬手拭了拭眼底,“咱们这些大山里的镇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都是靠沈家帮扶才有了如今的日子。大公子管事后,又颁布了几条政令,咱们的福利就更多了,日子也就过得更好了。 这些人都是真心实意地感激沈氏,感激大公子。四娘也对大公子感恩戴德,若非沈氏着意帮持,家中一个小小的杂货铺子如何能支撑得起来呢?” “是吗?”闻言,沈相夷若有所思,“没想到老子对经商一窍不通,这帮小崽子倒是厉害。钱也赚了,人心也揽了,挺好,有手段,不愧是我沈相夷的后人……” “嗯?公子在说什么?”叶四娘抬眸望着他。 “哦,没事没事。”沈相夷摆了摆手,又摸了摸肚子,道,“说了这些话肚子又有些饿了,这个时辰镇上可还有打尖的馆子吗?” “当然……”叶四娘道,“咱们镇上宵禁得晚,这个时辰酒楼馆子最是红火了。” “好!”沈相夷道,转眸在她们三人身上瞟了一眼,笑道,“那不知三位姑娘可否尽一尽地主之谊,为小可引荐一二啊?” 第542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听了沈相夷的话,三个年轻姑娘都掩口笑了起来。 叶四娘道:“那是自然,公子初来乍到,咱们原本也该帮忙的,现在知道了公子的身份,更是不能推辞了。镇上最好的酒楼是喜来居,公子请随我们来吧。” 说走就走,三人簇拥着沈相夷一路而去。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惊讶地望着他们,还不断有妙龄女子递上花果香包。叶四娘一一为他代收了,被人注目得多了,她面上也浮现出一丝得意来。 见她面色喜人,沈相夷不由多看了两眼。叶四娘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抿唇笑道:“公子您看,小女子说得不错吧?单是走在路上,就有这么多人为公子倾倒呢!” “嘿嘿,那你呢?”沈相夷故意调笑道。 叶四娘果真立即红了脸,垂眸巧笑道:“公子说笑了,四娘自然也是……” “大公子……”身侧另一位女子打断了她的话,“大公子去京城也有些年了,不知可否遇到了哪家心仪的女子,定下了亲事?” “啧,这话问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沈相夷转目望着她,风流地挑了挑嘴角。 那女子立刻可疑地红了脸,垂眸窃笑起来。 “大公子如此风姿,婚姻大事怎能草率,必要千挑万选,慎之又慎。”叶四娘道,不豫地剜了女伴一眼,“那等没见过世面的庸脂俗粉,你以为能入得了大公子的眼吗?” 前一刻还姐妹相称,此时竟为自己争风吃醋起来。见状,沈相夷心里乐开了花,不禁悠然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哎呀,有一张好面皮就是好啊,就是招人喜欢。也是,世人谁不爱美呢,也难怪她前世选他不选我了……” “公子?”叶四娘疑了一声。 “嗯?”沈相夷回过神来。 “公子又在自说自话了。”叶四娘掩唇一笑。 “嗐,还不是饿得!”沈相夷打了个哈哈,抬眼一瞥,看到一栋酒楼上「喜来居」三个大字,忙抬手指着道,“就是那里了吧?” “是呢,没觉出路程就到了。”叶四娘道,“公子快随我来吧,他们的乳鸽和八宝汤可是一绝呢!” -- 第696页 说完,她大着胆子扶上了沈相夷的衣袖。沈相夷留意到了,却不以为意,反而反手抓住了她的小手,当先跑了起来。 叶四娘被他扯着迈开了步子,一颗心砰砰直跳,面上也飞起了红云。剩下两名女子也不甘示弱,纷纷追在他们身后跑了起来。 一溜烟跑到酒楼门前,小二忙喜笑颜开地迎了上来。叶四娘要了雅座,四人被小二恭恭敬敬地请上去,拐了几拐,就进到一间临街的雅间里。靠着街道的一面开了面大窗子,轩窗打起,街上的火树银花尽收眼底。 沈相夷在主座落座,三名女子立刻凑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点了一桌子上好的酒菜。 那小二一见是有钱的主,更是舌灿莲花,把自家厨子吹得天花乱坠,还怂恿着他们点了几壶陈年好酒。 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酒菜上来了。沈相夷饿了这些时候,立刻大快朵颐起来。 可三名女子显然已经用过了饭,对一桌子佳肴兴致缺缺,却对着他的脸兴趣盎然。 一杯又一杯的醇酒由纤纤小手敬了过来,沈相夷不好拂了这个的情,又不忍拒了那个的意,便一杯接一杯下肚,酒过三巡已是春色满面。 短短时候,窗下也聚了十几个妙龄女子,纷纷指着阁楼上的公子惊为天人。 人越来越多,喧哗声渐渐大了起来,也吸引了旁的路人。 有人好奇凑近一看,认出是方才在桥上见过的沈大公子,忙不迭买了上好的佳酿,到楼上去敬酒。 沈相夷喝得兴起,来者不拒,统统饮了下去。如此几番下来,沈大公子在德善之余又多了个「豪饮」的美名。 好容易时候晚了,街上行人渐渐散去,酒楼也快要打烊,还在外面排队敬酒的只好悻悻离去。 雅间内四人已经喝得瘫做一团,叶四娘酒迷心窍,满心的爱慕之意再也掩藏不住,顺着眼波流了出来。 娇软地凑到支着头倚在桌案上的沈相夷身侧,她抬起纤纤素手,抚上了他微醺的侧脸。 “呵……”闭目小憩的沈相夷忽然低低笑了一下,捉住她不老实的小手,轻声道,“莲衣,别闹。” “莲衣……”一个陌生的称谓,猛地把叶四娘拉回了现实。 她甩了甩头,望着他缱绻的神情,又感受着手上轻轻的摩挲,心中忽然酸涩起来。 这时门帘一打,小二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看了眼醉倒在地的二女和闭目不言的沈相夷,对满座唯一还清醒的叶四娘道:“姑娘,小店要打烊了,您看……” “知道了,这就结账吧。”叶四娘坐直身子,冷冰冰地道。 闻言,小二却一脸惶恐,连连摆手道:“哎哟,姑娘说得这是哪儿的话。先前不知,后来听人说起,才知道座上这位乃是沈大公子。大公子来小店一趟乃是小店天大的荣幸,哪里还敢要钱哟?” “也是。”叶四娘轻哼一声,意味不明地看了沈相夷一眼,扭头倨傲地看着他,“那我便代沈大公子谢过了。” “哎哟,不敢,不敢。”小二连连作揖。 叶四娘便不再理他,低声软语着把沈相夷叫醒了,扶着他站了起来。 “莲衣,不要闹我,我困得很。”沈相夷还在喃喃自语,身子也软得像柳条,支不住似的左歪右倒。 见状,小二连忙赶眼色地凑上前来,却被叶四娘一个眼风瞪了回去:“把我两位妹妹好好送回家中,黄花街柳家和小清河李家,送到了必有重赏。” “诶,好,好!”小二连忙应了。 叶四娘便扶着沈相夷,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沈相夷还沉浸在美梦中不可自拔,转着圈唱着没人能懂的歌。 叶四娘耐着性子陪着他闹了一会儿,见离主街越来越远,她引着沈相夷,拐进一条昏暗的小胡同里。 胡同逼仄,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后院墙,只在尽头处燃着一盏破败的风灯。 年久失修,地上变得坑坑洼洼,积满了雨水,踩进去就挂一脚泥。两侧的墙根下也生满了荒草,凄凄清清的,偶尔传出几声瑟缩的虫鸣。 叶四娘看起来也是个爱干净的大姑娘,此时却跟看不见脚下的脏污一般,一双手死死抓着沈相夷的手臂,仿佛生怕他一个不妨倒头溜走。 好在沈相夷醉得厉害,耷拉着脖子,像个牵线木偶一般任人摆弄。 叶四娘将他引到胡同尽头,见时机成熟,她瞅准墙根的一颗老树,把他靠到粗壮的树干上,自己紧接着贴上去,强压下心头狂跳,诱惑地望着他道:“大公子,阮……阮郎……” 第543章 心怀鬼胎 “阮郎……”听到这声诱惑的呼唤,沈相夷低下头,不聚焦的双目望着她的脸:“莲衣?” 又是莲衣,叶四娘压了压心头醋意,柔声道:“阮郎,是我呀。” “莲衣……”沈相夷似是有些激动,修长的手指捧上了她的脸,“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叶四娘连忙将手附到他的手背上,侧脸在他手心里陶醉地来回磨蹭着。 “你……你怎么能忍心抛下我,跟他走了呢?”沈相夷幽怨道,弯下腰来,双目离她只有一寸之遥,那里面潋滟的波光惊艳不似人间颜色。 叶四娘看得呆了,半晌才道:“不会,不会了。以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再不离开了。” -- 第697页 “真的吗?”沈相夷道。 “真的,真的!阮郎,你看看我,我……我好喜欢你。”叶四娘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 沈相夷微微一笑,附在她脸上的手垂了下去。 叶四娘刚觉得有些失落,下一刻却感到一只大手抓在自己后腰,猛地向上一提,她整个人瞬时撞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啊……”她轻轻一叹。 沈相夷的脸近在眼前,双目诱惑地盯着她。 她失了魂似的,呆呆地望着他,双唇不由自主地递了上去,慢慢地,已经碰到了他唇边细小的绒毛。 可就在她颤抖着想要贴合上去的时候,那双唇却忽然往旁边一闪,躲开了。 她怔了怔,忙顺着感觉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焦急地睁开双目,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讥笑的脸。 “阮郎……”叶四娘呆了呆。 “年纪不大,胆子不小。”沈相夷轻笑道。 “什么?”叶四娘愣住了。 “小姑娘,大晚上的跟陌生男子来这么个犄角胡同里,就不怕出什么事吗?” 沈相夷似笑非笑,双目轻佻地在她松散的领口扫了一下,微微扬唇,露出个讥讽的笑。 叶四娘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闻言双目一亮,妩媚地给他递了个眼风,轻嗔道:“阮郎尽会笑我,你可是人人称颂的沈大公子,哪里是什么陌生男子呢?” “哦?”沈相夷却挑了挑眉,魅惑地眨了眨眼,“我说是就是呀?” 叶四娘疑惑地怔了怔。 沈相夷把头埋进她的颈侧,深情地嗅了嗅,在她耳边道:“岂不闻荒园有精怪,专挑美人食。姑娘忘了我是打哪来的了?” “打哪来的?”叶四娘喃喃道,“你们不是虞州来的吗?偶然路过此镇,路上还遭了劫匪……” 猛地一顿,心头疑惑陡生。似沈大公子这样的人物,定是日理万机,分身乏术,怎么会忽然驾临他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小镇呢? 要来也该事先知会里正,百里相迎,怎会单枪匹马,只带一个朋友,路上还被匪徒打劫了呢? “就是啊……”好像能读懂她的心思,沈相夷也在她耳边细语道,“沈大公子何等人物,区区几个劫匪怎能动得了他?他又怎么会屈尊住在徐园那样的地方呢?” 他说什么? 徐园! 心头巨震,叶四娘猛地睁大双眼,脑子里还没想明白,全身已经不由自主地轻颤了起来。 “小可在徐园住了十几年,好容易养了这么一副好皮囊,今晚头一回出来猎艳,没想到就有美人主动投怀送抱。” 温热的耳语在耳畔腻起濡湿,“看来,漂亮皮囊还真是有用呢……” “啊!”叶四娘惊恐地轻呼一声,身子猛地向后撤了撤,可腰间的大手却不许她逃离。 “呵呵,阮……阮郎就会吓唬人。”她强颜欢笑,双手僵硬地撑在沈相夷胸前,“奴家还没喝醉呢,难道连是人是妖都分不清吗?” “哦?”那双妖魅的眼睛又一次攫住了她,薄唇微启,轻声道,“那你仔细看看面前这张脸,你可在凡人脸上见到过这样的好颜色?” 叶四娘呆滞地盯着他,喉头轻颤,不由咽了咽口水。烛火下腻如鹅脂的面皮,被破败的风灯一照竟然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魅惑的双目仍在自己身上流连着,不时扫过自己的脖颈。她原以为那是他情动难抑,可如今看来; 沈相夷微微一笑,凑到她耳边道:“不瞒姑娘,吾乃咕咕山深处,一只修炼了千年的狐妖是也。” “狐……狐妖?”叶四娘的声音发颤起来,但还是倔强着不肯屈服,“别,别说笑了。狐狸成精都是女子形态,哪有男狐狸精?” “哦?”沈相夷邪魅地笑了笑,幽暗双目中似乎燃起了鬼火,“谁说狐狸精,就不能是男子了?” 仿佛被他吸走了魂魄,叶四娘呆滞了一瞬,下一瞬清醒过来,就语无伦次地挣扎了起来:“不,不……我要回家了,你让我走……” “别急呀……”沈相夷缓缓逼近,在距离她双唇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方才你想做什么,不如继续啊……呵呵,小姑娘的精魂,最是滋补了……” “不!”这句话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叶四娘终于崩溃了,在他怀中胡乱踢打起来。 沈相夷又钳制了她一会儿,见她是真的被吓到了,这才猛地放手。 叶四娘一个站不稳,跌倒在地,溅起一片泥花。沈相夷又作势来扶,她却「嗷嗷」乱叫着,也顾不得满地脏污,手脚并用爬起身来,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一瘸一拐慌忙逃窜而去。 “哼,心怀鬼胎。”望着她仓皇的背影,沈相夷慢慢收起魅惑的表情,最终在嘴角凝成一个残酷的冷笑,“她的名字,也是你配提的?” 第544章 货真价实的混蛋 叶四娘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四野静了下来,只闻孤鸦哀鸣。沈相夷抬头看了看,轻轻皱了皱眉,忽然觉得眼前之景有些似曾相识。 屋漏偏逢连夜雨,忽然一阵强风吹过,吹熄了头顶的风灯。 唯一的光源没了,如有实质的黑暗压了下来,他心头一顿,接着就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嗬……”呼吸骤然变得粗重,他的手脚也软了下去。 -- 第698页 挣扎了半晌,拼尽老命跌跌撞撞地从暗巷中摸爬出来,直到看到街上零星的灯火,他心头凝滞的一口浊气才吐了出来。忽然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他背靠砖墙,大口喘息起来。 浮云散去,月光又亮了起来,清辉散落,在他身上铺上一层薄纱。他抬起头来,望着清冷的玉蟾,忽然觉得心头空荡荡的。 一千年了……故人都死绝了,当年的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现今再想起来就好像是话本子上别人的故事。 精彩是精彩,但却与他没什么关系了。如今这陌生的世间就剩他孤零零一个人,就像是一只孤魂野鬼,没着没落,无根无源,无人相识,无人把酒,亦无人解忧。 “唉……”轻轻叹了口气,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冷峻的脸。 冷眉冷目,冷言冷语,冷不丁还冒出一句诛心之语,把他噎地半天说不出话。可现在想起来,他却觉得这张脸无比亲切。 “萧萧……”鼻头一酸,他忽然觉得有些委屈。 委屈转瞬即逝,下一刻又从心底升起一丝愧疚。今日午时他出来买饭,结果遇到王氏女,便把这件事混忘了。 晚上他又和凌萧赌气跑出来,没成想又遇到了叶四娘,自己是酒足饭饱了,可卧病在床的萧萧还在那个荒宅里饿肚子呢!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混蛋。人家又给自己做饭,又给自己洗澡,非亲非故的,虽说目的也不那么纯粹吧,可总归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而如今人家刚刚生病,自己就四处作妖,虚长人家一千多岁,看来都是白活了。 越想越觉得愧悔,他找准徐园的方向,拔腿便跑了起来。 一路上的酒家都关了门,跑了一整条街也没看到半个摊位的影子。 眼见着前面就是街市尽头,他心下焦急,忽然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包子铺,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铺子前就捶起了门。 “干吗,干吗?”里面传来盛怒的喊声,“都什么时辰了,打烊了看不见吗?” 他充耳不闻,还是一下一下地捶着。 「喀」的一声,一块门板被撤了下来。 里面露出一张暴怒的脸,看到他微微怔了一下,张牙舞爪的模样敛了敛,却还是不豫道:“你是哪家的小公子,看着人模狗样的,大晚上的不睡觉,跑到我这儿来发什么疯?” 沈相夷懒得理他,只道:“我要包子。” “什么?”老板猛地皱起了眉。 “我说我要包子……”沈相夷又重复了一遍,“你还剩多少,我全要了。” “剩多少?”闻言,老板面上闪过一丝得色,“我家的包子从来都是一个时辰内卖光,来晚的都买不着,怎么可能剩下?” “我不管……”沈相夷道,“我就要包子。” “你……”老板瞪了瞪眼,“不可理喻……” 说着他就要关门,沈相夷却一掌按住门板,然后在他不敢置信的注视下钻进屋里,绕过他大摇大摆进了内堂。 “哎,喂!你这是做什么?抢劫吗?”老板在他身后大叫。 沈相夷回过身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内堂带去。 “现在做……”停步在狭窄的厨房里,他把老板放到灶台前,“手脚快些!” “这……什么?”老板的眼珠几乎瞪出眼眶。 “听不懂吗?”沈相夷道,一条腿踏上灶台,“还是要我干点什么,你才肯动手?” 老板瑟缩了一下,小本生意,早就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性子,能不结怨就不结怨。 何况这个年轻公子一看就不是个善茬,他只是短暂地不忿了一瞬就乖乖动手做起了包子。 材料都是现成的,原是为着明早出摊准备的,因而上手很快。眨眼功夫,几个白白胖胖的小面团已经整齐排列在案板上。 平了平心头怨气,老板回头看了一眼,道:“公子想要几个?” 沈相夷想了想,道:“先给我来十个。” “十个,行。”老板应了一声,抬手擀起了包子皮。 又过了盏茶功夫,一笼包子已经架在灶台上,细细炊烟在屋顶飘起。 老板束手守在一旁,不时回头看看,见那小公子始终沉着脸不说话,他也不敢造次。 掐算着时辰,见火候到了,他忙把一笼十个包子包好,递到他手中。沈相夷随手掏出一块碎银抛给他,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第545章 不知死活 一路疾走,等到徐园之时已是子末丑初。沈相夷忙不迭地推开虚掩的院门,可一踏进去他就觉出了不对。 说不出是什么不对,就是一种感觉。风中有陌生人的痕迹,很轻微,但还是没能逃过他的感知。 院子里静极了,是那种不正常的静,一点该有的人声都没有,甚至连虫鸟都静悄悄的。他本能地不安起来,飞身而起,向后院掠去。 连片的屋檐下是静寂的黑暗,他强压下心头破土欲出的恐惧,摸索进卧房内,颤颤巍巍地上了灯。豆大的火苗燃起来的一刹那,他的一颗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四下看了看,奇怪,没有人。两间屋子里都没有人。 他又去厨房里看了看,没人。 再到凌萧曾经躲起来沐浴的亭子里看看,还是没人。 心中焦躁起来,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双目闭合,聚力于灵台,在空旷的荒园中搜索起来。 -- 第699页 一寸,又一寸。现在这具身体的力量太弱了,他原本的功力只能发挥三成不到。可就是这三成功力,还是让他敏锐地在西南角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他猛地回神,狂奔了过去。 暗夜中漆黑的湖面映入眼帘,一轮凄清的弦月映在水中,随水波荡起细细的波纹。水面一角有一个凉亭,今日他才在此处携女看水,好不旖旎。 可夜里的凉亭却多了一丝鬼魅之气,翘起的四角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手。 他定了定神,重新点燃方才被疾风吹灭的蜡烛,慢慢走过去,就在凉亭深处靠水的地上看到了一个黑影。 “萧萧!”他大喊一声冲上前去,定睛一看,暗淡的火光下,凌萧仰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衣衫凌乱,不知死活。 见状,他的呼吸凝滞了一瞬,手中热腾腾的包子咕噜噜滚了一地。 “萧萧!”他喃喃叫着弯下身去,强忍着心头惊惧把食指搭在凌萧颈侧。 “呼……”还好,还有气息。他长舒了口气,定了定神,一把把凌萧抱了起来,穿林过院,回到卧房,放到床上。 室内能找到的蜡烛都被他找出来点燃了,他观察了一下凌萧的脸色,又伸手搭在他的腕间。奇怪,看着并无损伤,怎么会晕过去了呢? 想着,他又褪下凌萧的外衣,双手覆在他胸口,一寸一寸摸了下去。 没有问题,所有零碎骨骼都长在它们该长的位置上,且健壮结实,一看就是自幼勤勉打造。 附在骨骼之上的皮肉上缠了几圈绷带,裹着几道轻微发炎的剑伤,是他在幽洞内与人拼命时落下的,少不得也有他的几分功劳。 昨晚凌萧发热时,大夫给他清了创,又包扎整齐。按说今日白天本该换药的,大夫明明反复叮嘱了好几次,却被他心一野就混忘了过去。 一想起这个,他心中的愧疚就又深了一层。口中喃喃念叨着,他四处寻了寻,终于在床头矮柜的脚边找到一个小瓷瓶,急忙忙不迭地拾了起来。 打开一闻,不错,是伤药的味道。他轻手轻脚地把凌萧身上的绷带解下来,刚要上些新药上去,却惊奇地发现那几道昨日还面目狰狞的伤口今日竟然已经卷缩愈合了。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又弯下身去细看。果真,那些伤口真的已经愈合了。仅仅一日,就好得跟别人养了半个月的差不多。 眉心微皱,他有些不能理解眼前一幕。想了想,目光又移到凌萧的左胸。那里也有一道寸余长的刀疤,瞧着甚是骇人。 这道疤他之前已经见过两次,一次是凌萧躲着他洗澡,被他撞见之时,另一次就是昨夜。 看这疤的位置应该是在要害,且入肉极深,看颜色不过就是最近之事。 如此伤势竟然能留得命来,还能在新伤过后举剑大杀四方……他砸了咂舌,这是什么强悍的体质?还是说……他练了什么我都不知道的神功? 想不通,他轻轻喷了口气。如此瞎琢磨也不是办法,事实究竟为何,等萧萧醒了寻个机会问问他就是了。 这小子话虽然不多,但贵在人品坦诚,他软磨硬泡一番,总能问到自己想要的。 主意定下来了,又确定凌萧身上没有器质上的损伤,他的心便安下来大半。坐到凌萧身边的床沿上,他握住凌萧的手臂,又轻轻唤了唤他的名字。 没有回音,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是一个死人。 他犹豫了一下,抬起手来抵在凌萧的心口,将内力缓缓度了进去。 若是他原本的内息,莫说是晕厥了,就是人已经到了阎王殿门口,他也能再给他硬拉回来。 可眼下这具身体的内息太弱,他不知道它能承受到几重。 自己死了倒是无所谓,若是伤了那位「青阮」,萧萧就算醒转过来怕也不会高兴。 不过眼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凌萧虽看着没事,但不明不白地晕过去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尽早把他唤醒得好。 想着,他收着力,缓缓将内息度了过去。一边度,一边观察凌萧的反应。 就在他精疲力尽,满头大汗之时,床榻上死气沉沉的人终于有了一丝动静。 他心下大喜,连忙收力,刚要说什么,眼前却是一黑,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第546章 你的死活,由我做主 再一次醒来时,天色业已大亮。沈相夷揉着酸痛的颈子睁开眼,一扭头,见凌萧好端端地睡在自己身边,这才松了口气。 可一口气还没落下,昨夜种种又哗啦啦涌入脑中。他猛地想起自己昏迷前的最后一幕,他几乎将全身的内力都渡给了凌萧,就在将晕未晕之际,他好像看到凌萧动了动,还睁开了双眼。 一想到此处,他登时清醒过来,忙又抓过凌萧的手给他号了号脉。一切平稳,完完全全就是健康人的脉象,因为熟睡而格外沉缓均匀。 “萧萧……”他又抓着凌萧的肩头晃了晃。 还是没有反应。 就在他急地挠头,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挺尸一般的人忽然发出了一丝动静。 “嗯?”沈相夷一喜,连忙把头凑了上去。 就听凌萧的双唇间断断续续地吐出了两个字:“别……别……” “别?”沈相夷一愣,“别什么?别走?别丢下你?” -- 第700页 “别……”凌萧的嘴唇还在喃喃翕动着,他又耐着性子凑上去听了一会儿,就听凌萧在挣扎了半晌后缓缓道出了后一个字,“别……死……” 沈相夷猛地抬起头来,怔了怔,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那……那啥……”半晌,他缓过神来,拍了拍凌萧的腹部道,“既然能说梦话,看来你也好得差不多了。我先去镇子上置办点早点啥的,这次保准不跟别人跑了。你放心,乖乖在家等着,啊!” 说完,他像是避瘟神似的,慌慌张张地爬到床边穿上鞋,然后忙不迭地跑出了屋子。 这次他倒是没食言,说去买早点就去买早点,回来也不作妖,乖乖地坐在凌萧身边守着。 凌萧悠悠转醒时,看到的就是他斜倚在床头,手捧书册,咬着拳头吃吃发笑的情景。在书皮上扫了一眼,果然,《神雕国师——沈相夷不能说的秘密》。 胸口有些发闷,他张了张口,溢出一声虚弱的叹息。 沈相夷立即从书页上抬起眼来,望着他惊喜道:“诶,你终于肯醒了,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凌萧道,又问,“我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晕过去了!”沈相夷瞪了瞪眼,“老子大半夜回来找不见人,寻了一圈才在湖边找见你,躺在亭子里一动不动,死尸一样,差点没把老子吓出个好歹!” “我……晕过去了?”凌萧呆了呆,脑中有零碎不成片的记忆。 他隐约记得自己被人用内力威压,不得不跪倒在地。可那人还不满足,力道一重一重压下来,到得最后他的脊梁都在「咯咯」作响,五脏六腑也在爆裂边缘岌岌可危。 那种恐怖的感觉至今还停留在身体里,他微微打了个冷战,道:“我没死?” “死?”沈相夷夸张地叫了一声,“有本国师在,你死不死,什么时候死,还由不得自己做主!” “呵,是吗?”凌萧淡淡一笑。 “可不是?”沈相夷悠悠道,“本国师的内力堪比圣药,别说你只是轻轻晕了过去,就算真不行了,本国师也能从阎王老子那儿把你给抓回来!” “你?”凌萧没理会他的聒噪,而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这么说来,是你救的我?” “对啊,是我。”沈相夷道,“怎么了?” “没什么,我还以为是我自己……”凌萧道,想了想又住了嘴。 “你自己?”沈相夷有些疑惑,“你自己能干吗?” “那你又能干吗?”凌萧没好气道,一大早醒来就被人一通揶揄,自己遭了无妄之灾,却连一句应有的宽慰都没有。 “我嘛,能干的当然多了。”沈相夷却毫无所觉,依旧阴阳怪气地道,“比如度度内力,救救你这只咬人的小狗子啥的。你还不赶快汪汪叫两声,报答报答我这个救命恩人?” 凌萧懒得搭理他,身上依旧重得很,脑中也混沌不清。 见他又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沈相夷不由气馁,砸了咂嘴道:“我说萧萧,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会晕倒在湖边的亭子里?” 凌萧闭上双目摇了摇头:“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人闯进了院子,好像是奔着我来的……” “奔着你来的?”沈相夷打断了他,似是有些迟疑,双唇动了动却又忍了下去。 凌萧点了点头:“是,但他什么都没说,上来就用内息压制我。他的功力比我深厚太多,若我所料不错,当是重境高手,我在他面前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这么厉害?”沈相夷撇了撇嘴,又皱眉道,“你刚才说什么,什么高手?” “重境高手。”凌萧道,睁开眼莫名地看了看他。 “重境……”沈相夷却没理他,自顾自出了会儿神,低头望着他道,“重境是什么意思?” 凌萧定定地盯了他一会儿:“你不知道重境是什么?” “呃……”沈相夷被他看得有些不舒服,抬手又要向眉心点去,却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又把手放了下来,“这么点破事,你直接告诉我得了,也省的我再耗费内力去读取他的记忆。昨日我消耗甚多,再用内力怕是要出好歹。我死了倒是没啥,可你那个青阮恐怕就……” 凌萧阴郁地看了他一眼。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眉眼,为何一个望之如沐春风,另一个就让人徒生厌憎? 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怨念,他忽然觉得有些气闷,没好气道:“我饿了,不想说。” “啊?”沈相夷怔了怔,蓦地反应过来,忙道,“哎哟哟,你看我,这一说起来就什么都忘了。我一大早出去置办了好些早点,就等着你起来吃呢!” 第547章 萧萧,你的良心呢 “我一大早出去置办了好些早点,就等着你起来吃呢!”沈相夷道,说着从外间的桌案上端来大包小包,一一摆在床头,“昨日都是我不好,害你生着病还一整日没吃上饭。今儿个为了赔罪,我跑遍了镇子上所有的早点摊子,一样一份,不带重复的。你看看,想先吃哪个?” 凌萧扭头看了看,果然如他所说,满满登登一大桌子,烧饼油条包子抄手应有尽有。 望着腾腾上升的白气,他忽然有些愣怔。心脏被破后在沈府客院里养伤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他望着沈相夷极力讨好的脸,方才的烦躁霎时间烟消云散。 -- 第701页 “买这么多做什么?”他道,“又吃不了。” “吃不了喂狗!”沈相夷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接着爽朗一笑,“老子就是要宠着你,怎么样,感不感动?” 凌萧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从他鸟窝一样乱蓬蓬的发髻看到皱巴巴的衣领,忽然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唉,宠爱第一步,美食喂下肚。”沈相夷却把这个白眼当做了奖赏,喜滋滋地打开一个油纸包,取出里面的肉包子,笑道,“看看,还热乎呢!你可不知道,昨夜我差点把人家铺子砸了,才逼着那老板给我现做了几个包子。 好容易带了回来,结果见你倒在凉亭里,死尸一样,吓得我手一抖,包子全掉了。 后来我一想起这事就来气。这不,今早见到卖包子的就一气买了二十个,什么馅的都有。 哎,你喜欢吃什么样的,肉的还是素的?我看还是先来个肉的吧,现如今你身子虚得很,得赶紧补回来!” 凌萧推开他的手:“我吃不下,喝一点粥就好了。” “哦,哦,你看我这脑子!”沈相夷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前天晚上大夫刚嘱咐过我要忌口,你看看我,前脚听了后脚就忘,还买了这么一大堆没用的回来,真是……” “你自己吃。”凌萧道。 “唉,好,包子我吃,你吃清淡的。”沈相夷说着咬了口手中的包子,又翻出一碗小米粥,递到凌萧面前。 凌萧挣扎着坐起身来,端过粥碗慢慢吃了。 “味道怎么样?”沈相夷道。 “还好……” “嗯,还好就行。”沈相夷道,“我这个包子也还好,一会儿再尝尝这个抄手,红亮亮的,看着颇有食欲。” 凌萧点点头,把手中的粥喝完了,把粥碗递还给他就又躺了下去。 沈相夷「吧嗒吧嗒」的声音还在继续,不时冒出几句:“嗯,这个好吃!” 凌萧想了想,还是问道:“你当真不知道重境是什么?” “嗯?”沈相夷停了停,低头望着他,“不知道啊,知道干吗还问你?” “重境,是一种功夫境界。”凌萧解释道,“是指一个人的内境与外境重合,进而达到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沈相夷品味了一下,继而轻蔑一笑,“呵,一千年后都搞得这么花哨了吗?天人合一……你知道天人合一是什么吗?随便来个人都是天人合一,那绝世高手还不遍地跑了?要是练成老子这样,是不是得叫神仙了?” 在世人眼中你的确是神仙不错,凌萧心道,但口中却说:“若单论内家功夫,来人修为并不在你之下。” “并不在我之下?”沈相夷瞪了瞪眼,抬起手来指着自己的鼻子,“我,我!紫微国师,沈相夷!你说那个藏头露尾的宵小不比我弱?大哥,我看你是脑子坏掉了吧?” “并非……”凌萧道,“实话实说而已,你若不愿听,尽管继续自欺欺人。” “呃……”沈相夷见鬼一样地看着他,半晌鼻尖朝天一哼,“老子的功力你才见识了几成,就敢在此大放厥词。我告诉你,要不是这具身体的内息太弱,限制我发挥,老子一出手看不吓死你!” 凌萧轻轻笑了笑:“单论内力而已,紫微国师之威在下早已见识过了,如何敢不敬?” 听他忽然把话头放软,沈相夷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他一眼,半晌又是轻轻一哼:“本国师的长项在观星测卜,内家功夫本来就只是锦上添花。不过即便如此,本国师内力之深厚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企及的。小子,说吧,到底得罪了什么仇家,下这么大功夫来整治你?” “整治……说不上吧。”凌萧回忆了一下,“我感觉他只是想威慑我,却并不打算伤我,否则我也不会仅仅是晕过去了而已。” “嗯,此事的确奇怪。”沈相夷也道,“追踪你追踪到这么个偏僻小镇,来了却什么都不干,就只是给你个下马威……此事说不通啊。” 凌萧也摇了摇头,想不通的事他习惯放一放,省得一头钻了牛角尖。 沈相夷吃完了手中的甜粽,仰天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一大清早打呵欠?凌萧转头看了他一眼,却在他眼底看到了方才忽略掉的两抹青黑。 脑中忽然闪过他方才嘻嘻哈哈一笔带过的话:“昨日我消耗甚多,再用内力怕是要出好歹。我死了倒是没啥,可你那个青阮恐怕就……” 方才他只把注意力放在了后一句,怨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没好气地怼了他一句。现在再想起来,仿佛昨夜他为救自己下了大力气。 “昨晚是你给我输送内力,我才醒来的?”他对沈相夷道。 沈相夷愣了愣,似是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把话题转回去了,点头道:“是啊,你小子晕得实在,要不是老子内力清奇,有疗愈之效,只怕你还得在这床上挺尸几日呢。” 凌萧挑了挑眉:“疗愈之效?” “对啊。”沈相夷面上颇有得色,“听起来很神奇吧?唉,说起来,这也算是老子身上的神迹之一,在当时也是坊间一大奇闻,还有好多得了不治之症的人来找老子买内息治病呢!” 心下一动,凌萧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他一眼。可想了想,他又不解道:“既如此,那你昨晚——不,前日晚间为何还要出门找大夫?” -- 第702页 “这话问的……”沈相夷不禁失笑,“老子的内息再厉害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使用一次要恢复好久的。再说了,你那就是一般的头疼脑热。老子的内息是用来救命的,怎可浪费在此等小病上?” “幽洞中你就用内息给我接好了手臂。”凌萧道。 “幽洞不一样嘛……”沈相夷道,“在幽洞里,人的内息是源源不绝的。” “源源不绝?”凌萧皱了皱眉。 “是啊……”沈相夷道,“你没感觉到吗?咱们在幽洞里待了七日,你可有过一次饥饿?” “没有。”凌萧道,这件事他也早就觉得神奇了。 沈相夷也道:“对了,这就是幽洞的神奇之处。幽洞是独立于现世的另一个世界,人在洞内感觉不到时间,不用吃饭也不会感到饥饿,不用喝水也不会感到干渴,同时身体的力量会成倍增强,所以我不费吹灰之力就为你治好了断臂。 但是一离开幽洞就不行了,尤其我现在这具身体本身的内息太弱,承受不了我的力量,我的功力发挥不了三成他就受不了了,杀我那徒徒徒孙时是这样,昨晚也是这样。 所以啊,萧萧,你可真得好好孝敬我。本国师年纪不轻了,昨晚可是拼了老命才把你救回来的呢!” 凌萧轻轻笑了笑,从善如流道:“是,说得没错。救命之恩,的确当谢。” “嗯?”沈相夷颇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坏笑道,“这么好说话……怎么,良心发现了?原来咱们萧萧也是有良心的呢?” 说着,他的目光在凌萧的心口停了停。不由想到他胸前那道骇人的伤疤,他刚想问问缘由,心头却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接着,他双目猛地一凛,伸手向凌萧胸前抓去。 凌萧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身子无力又来不及躲闪,一下子被他抓了个正着。 “干什么?”他一句话还没问完,就被沈相夷粗暴地打断了。 “你的戒指呢?”沈相夷惊惧地瞪着他,“不是一直挂在胸前的吗?哪儿去了?” 第548章 丢失的挂戒 “什么?”凌萧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沈相夷在问什么,脸色也瞬间白了。 “萧萧?”见他双目呆滞,沈相夷着急地晃了晃他的肩。 凌萧回过神来望着他:“他把我的戒指拿走了。” 闻言,沈相夷也变了脸色:“拿走了?他拿你的戒指做什么?难不成……这戒指还有什么特殊的用途吗?” “不知道……”凌萧道,心下一动,抬眼望着他,“你也不知道吗?” “我?”沈相夷有些愣怔,“我怎么会知道?这戒指又不是我的东西,我也只是在别人手上见过几次而已。” 凌萧想了一下:“莫西……” “嗯。”沈相夷胡乱点了点头,仍是一脸焦急。 “既然你不知道这戒指的用途,为何还这么焦急?”凌萧道,“还有,这个莫西究竟是什么人?”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沈相夷道,“他是与我宿命相关之人……” “不是问这个……”凌萧打断了他,口吻前所未有得急切,“我是说莫西——他——究竟是什么人?” “啊?”沈相夷的眼神有些闪躲,语气也有些慌乱,“什么什么人,他不就是……” “你有事瞒着我。”凌萧道,神色严厉起来。 沈相夷被他眼中的厉色刺了一下,似是有些心虚,连说话的声音都弱了下去:“唉,萧萧,咱们同床共枕了这么些日子,我也早不把你当外人了。实话告诉你,老子生平最怕的就是在朋友面前撒谎。 老子不想骗你,你说得没错,老子的确有事瞒着你,瞒得还不少—— 那老子毕竟是两朝国师嘛,有点小秘密不也很正常——不过我跟你保证,这些都跟那枚戒指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凌萧又一次打断了他,“没有关系戒指丢了你干吗这么紧张?” “这……”沈相夷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紧张的不是戒指,是……” “是什么?” “唉……”沈相夷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道,“是他……” “莫西?”凌萧越发不解了,“他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你紧张他做什么,还是……” “哎……”沈相夷连忙打住了他,“别瞎想啊,还魂重生这种事不是闹着玩的,咱们丢了戒指就找戒指,别把事情想复杂了。” “我看瞎想的人不是我。”凌萧冷声道,凉凉地移开了目光。 “唉,喂,不用吧,这就又生气了?”沈相夷轻轻摇了摇他的手臂,见他不搭理自己,心里也烦躁得厉害,便即重重叹了一声,起身出门去了。 凌萧被一桌子美食的气味包围着,郁闷地倒在床上。本以为沈相夷只是出去静一静,没想到他出去后就再没回来。疲倦又涌了上来,他实在抵抗不住,又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油腻腻的食物香气还没消失。他坐起身来,扭头一看,就见桌案上的早点还如晨间那般摆着,经过一上午的发酵,味道已经有些旧了。 看来沈相夷自从出去了就没再回来过,他有些气闷,挣扎着下床,却发觉身子已经比晨间轻松了很多。 他从小就闻不得油腻味道,尤其是卧房里,必要干净清爽才好。 -- 第703页 于是他看了看满桌子的狼藉,动手一点点清理了,又把剩下的食物搬到厨房,再净了手,从才回到卧房打开窗子通风。 窗外日头正毒,可他如今身子弱着,透一点阳光进来反而觉得舒泰。 后背被暖阳熏烤着,他盘腿坐在床头,双目一闭,沉入了恒寂的虚无之中。 「轰」的一下,就好像被什么东西迎头打了一下,他一下子竟然没敢睁眼。 等到适应了些许,他才小心睁开双目,就见眼前是一轮硕大的银月。 银月的面积比原来又铺展了许多,亮度也增加了不少,初见时甚至觉得耀眼。 他不明所以,在银月下站了一会儿,又走到那道深渊之畔,却没有听到上次的隐隐水流声。 深渊寂静如初,紫色的云雾盘旋着,泛起一阵阵花香。他就在这沁人的花海里坐下,静心调息。 随着他的一呼一吸,身后的银月也缓缓张弛,节奏规律地跳动着,与他的心跳如出一辙。 “呼……”过了大约两个时辰,他从幻境中抽身出来,轻轻吐了口气。 缓缓睁开双目,就见室内已经暗了下来,他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越发觉得身轻如燕。 沈相夷还是不知所踪,他也懒得管他,自己去厨房把几份早点热了热,吃过之后在园子里走了几圈,舒展舒展躺了一日的筋骨,也顺便溜溜食。 被人突袭和丢失戒指的阴影始终在他心头盘旋不去,当夜的威压只是让他感到莫名和愤怒,可这枚戒指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却是轻易丢失不得。 怎么把它寻回来呢?他思来想去,却怎么也找不到解决的法子——是啊,他连来人是谁都没搞清楚,又要向何处去寻,向谁人去要呢? 越想越气闷,他在院子里转了几圈也没想出个对策,便又折回房中休息。 荒园里静得可怕,平时有个沈相夷,虽然吵闹,但多少还有些人气。 可现如今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枯坐着就甚是无趣。他也没有去镇子上转一转的兴趣和体力,闷了一会儿,目光就落在了床头那本小说上。 《神雕国师——沈相夷不能说的秘密》,他把书册拿过来,盯着封面看了一会儿。嗐,管他是什么呢,能解闷就行。想着,他硬着头皮翻开了第一页。 第549章 莫西 “呵呵呵……”床板又抖动起来。凌萧双唇微抿,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憋笑。 这书的确是恶趣味得紧,但无聊到了一定地步,居然也有些有趣起来。 尤其是读起来不用脑子,一气看下去几十页,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等他觉得有些渴了,把书放下去外间取水喝,这才惊觉早已过了亥时。 平日这个时候就该就寝了,可今日不知怎的了,被一本大放厥词的闲书惹起了兴致,竟然丝毫无有困意。 可多年来的习惯还是驱使着他宽衣上床,平躺在枕上,双手交叠于小腹,闭上眼睛,慢慢培养睡虫。 一个时辰过去了,方才在书中看到的光怪陆离的情节还在脑中翻来覆去跑着马车。 他轻轻叹了口气,睁开眼来。透过半开的轩窗,只见乌云蔽日,看样子又是一场烟雨。 沈相夷在外面浪了一日,快到子时才回到徐园。白日里可以躲到拥挤的人流里,到了晚上却无处可藏。 他原本想着找个青楼妓馆凑活一晚算了,可一想到凌萧知道此事后的反应,和他如今在镇子上的知名度,还是老老实实回到这个破败的卧房,爬到了凌萧身边。 凌萧感觉到他轻手轻脚地爬到床榻里侧,心中放下了一半,但也懒得理他,自顾自闭目养神。可不一会儿,一个微凉的东西就凑到他的身边,贴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往里缩了缩,那东西顿了顿,又不依不饶地跟了上来。 跟上来也不抓紧,就只是将将贴着个边儿,好像寻求陪伴的小狗似的,哪怕只是一点狗毛,也要跟主人联系在一起。 他便没再躲开,任由他贴着自己。反正他一向入睡快,届时自己再撤走就行了。 可是等了一会儿,身边却没有响起熟悉的细细的鼾声。凌萧倒是已经忘了他贴在自己手臂上的爪子,脑子里走马灯一般全是近日来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心头郁郁槽槽的,有些想跟人说说话,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静了一会儿,还是沈相夷先清了清嗓子,轻声道:“萧萧,你也还没睡吧?” 凌萧没说话。 “我知道你也没睡……”沈相夷道,“那么重要的东西丢了,任谁也睡不着。” 哪壶不开提哪壶,凌萧闷闷地叹了口气。 “要不咱们谈谈吧。”沈相夷道,“在黑暗里,谁也看不见谁,就当对方只是一个幽魂,说说自己的心里话。” 等了一会儿,没有回音。 “好吗?”他又问了一遍。 凌萧这次开口了,只道了一个字:“好……” “好……”沈相夷也道,“那就由我先开始吧。” “今早你问我有关莫西的事,那样的情况下,我本该告诉你的。虽然我知道我告诉你的东西对你没什么用处,但多少是个安慰。” “可是……怎么说呢,你现在年纪还小,可能不知道这种感觉。人这辈子,有些事,有些人,是不能轻易提起来的。他们就像你心头的这道疤,忽然被掀起来,那种痛楚想来你比我更加清楚。” -- 第704页 “不过现在我想好了,人嘛,总是要学会跟过去告别的。更何况是我这种重活一世的,若还跟前尘往事纠缠不清,岂非太过矫情了。 所以啊,跟你说说莫西的事也没什么,就当是说故事。呵……说来都是一千年前的事了,现在听在你们的耳朵里,可不就是故事了吗?” 凌萧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黑夜里他的轮廓有些模糊。这是第一次,他觉得他不像沈青阮了。单是脸也不像了,明明是同样的面孔,可差异感就是那样的明显。 窗外又响起了沙沙的雨声,沈相夷的声音缓缓响起:“莫西这个人,是个很神秘的人。我与他相交十数年,经历过生生死死,可依然看不透他。他很高傲。因为强大,所以高傲。他也很孤独。因为强大,所以孤独。” “强大,比你呢?”凌萧道。 “不能比吧,毕竟我们从事的不是同一个领域。”沈相夷道,“他的确很强大,但他还有个更厉害的本事,就是能让别人觉得他很强大。呵,这么说你可能不明白。 不知道你遇没遇到过这样一种人,他们表面上很冷漠,生人勿进,好像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但骨子里却十分好强,一生努力着,追求着,要做那个睥睨天下的王。” “这样的人其实很单纯,他们就只是想要变强而已,称王称霸也不靠沽名钓誉,而是凭真本事。 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觉得他们身上有光,与他们一起奋斗,我会觉得与有荣焉。” “可是到了一定的年纪,到了一定的地位,那种感觉忽然就变了。我变了,他也变了。周围的世界变得复杂了,我们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一心上进的少年。 也不知是从哪一刻开始,因为哪一件事,我们忽然就疏远了,忽然从同生共死的知己,变成了互相憎恶的仇敌。” “说不通。”凌萧道。 “说不通?什么说不通?”沈相夷道。 “你说莫西很强大,甚至不输于你。”凌萧道,“可你青史留名,开宗建派,子嗣绵延至今,而莫西的名字我却从未听说过。” “那有什么奇怪的?”沈相夷道,“莫西的国家在遥远的西部,他根本就不是中土人士。” “他不是中土人士?”凌萧有些微讶,“那你们缘何会相识?” 沈相夷定了定:“那是……那是很长的一段故事了,今天暂且不提了吧。” “好。”这次凌萧倒是爽快地应了,没有寻根究底,“那便说说莫西这个人吧,他来自何方,家族有何渊源,平生有何事迹。” “莫西……”沈相夷顿了顿,“他来自极西部,一个叫玛挲的国家。这个名字是我在青阮脑中读到的,但在我们那个年代,那个国家还叫着另外一个名字——携芳。” 第550章 第二个身负神力之人 “携芳?”凌萧怔了怔。 “对,怎么,有问题吗?”沈相夷道。 “携芳……”凌萧脑中飞速旋转着,“好生耳熟……” “我大概知道你在何处听到过这个名字……”沈相夷道,“青阮的记忆里有一部书,名曰《元京梦闻录》。携芳这个名字,就出现在这部书里。” “没错。”凌萧恍然大悟,其实不只是《梦闻录》,他最近还在他房中的另一本游记上看到过这个名字,只是没有《梦闻录》上描写得那般传奇,他努力回想着陆九娘的笔触,梦呓似的喃喃道,“携芳,花之国度,是樱花姬和小王子的故乡……” “樱花姬和小王子,呵……”沈相夷轻轻笑了笑:“有趣……” “什么有趣?”凌萧道。 “没什么……”沈相夷又笑了笑,“就是觉得这个作者的想法颇为神奇,明明只是杜撰,但冥冥之中仿佛自有注定,她笔下的故事,竟然与当年发生之事颇有相通。” “当年发生之事?”凌萧有些好奇起来,“当年发生何事?” “也没什么好说的,无过是有情女与薄情郎的故事罢了,都是老掉牙的一套了。”沈相夷兴致缺缺。 “你是说,当年携芳国的王子果真与一个……” “哎呀,不说了!”话未说完就被粗暴地打断,沈相夷打了个哈哈,“嗐,太过复杂,要真说起来,怕是三日三夜也说不完。你不是要听莫西的事吗?咱们还是找准主题,不要随意跑偏了。” 凌萧透过黑暗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道:“好吧,那请继续吧。” “继续……嗯,方才讲到哪儿来着?”沈相夷沉吟了一下,“对了,我方才说到,莫西是携芳人士……” 他一句话没说完,凌萧又忍不住打断了他:“携芳果真是今日的玛挲国吗?为何我从未在任何一部文献上读到过二者之间的联系?” “呵,年轻人,你才读了几部书啊?”沈相夷毫无恶意地揶揄了一句,“况且你们现在读的那些书,那些策论,檄文,其中一大部分都是你们的皇帝想让你们读的。那些砖头一样的大部头还读不过来,哪有闲心去读这些野史杂记呢?” “青阮倒是很喜欢读这些杂记。”凌萧道。 “嗯,看出来了。”沈相夷道,“这孩子肚子里的墨水不少,比我强。可我也有一点比他强——他知道的,都是书里看来的。而我知道的,却都是亲身经历过的。” -- 第705页 凌萧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的蹊跷:“那携芳国的事,也是你亲身经历的?” 沈相夷滞了一下:“呵,你这个孩子,太聪明了也不是好事,小心被人杀了灭口!” “杀了灭口?”凌萧没理会他的玩笑,反而沉吟道,“听你的意思,这件事还是个秘密?” “哎呀,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沈相夷有些窘迫,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拧了一下,“大晚上的,脑子这么灵光,招鬼吗?看破不说破,别人讲故事,你听着就是了,乱插什么嘴?” 凌萧果真沉默了下去。 “你……你也不用这么极端嘛。”沈相夷无奈道,“该说的时候还是要说上一句,要不别人怎么继续下去呢?” “好……”凌萧道,“你继续吧。” “呃……”沈相夷叹着「朽不不可雕」的长气,无奈道,“刚说有点喜欢你的性子了,今日又给我来这一出……真是唯萧萧与狗子难养也!” 凌萧又不说话了。 沈相夷等了一会儿,认命地点了点头,道:“得,得,我继续说,我继续说还不行吗?方才说到莫西是携芳人士,其实他不是普通百姓,而是生在皇室。” “小王子。”凌萧道。 沈相夷斜了他一眼。 哪怕在黑暗中,凌萧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眼风,老实地闭上了嘴。 “莫西出自皇室,却对皇权政治没什么兴趣。他生平钟爱猎奇,自幼别的王子都在读书,他却独自一人到处乱跑,尤其爱去皇城四周的野山里寻宝……” 凌萧在黑暗中默默看了他一眼。 沈相夷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停下话头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凌萧又转过头去,只简短道了一句就闭上了嘴。 “喂……”这次沈相夷却没放任他,而是不依不饶地贴了上来,“不带这样的啊,你平时这样也就算了,今晚可是说好了,要敞开心扉,互通心事的。我都打开话匣子了,你这样可不讲究啊!” 闻言,凌萧顿了顿,无奈道:“真的没什么,只是一些无聊的想法而已。” “嘿……”沈相夷却乐呵地笑了笑,“怎么会无聊呢?我们家萧萧最有趣了。来来来,有什么就说出来,咱们一块儿参详参详。” 他如此说,凌萧只能无奈道:“方才我只是在想,先是你,再是莫西,还有《梦闻录》的主人公,也就是陆姑娘的父亲。 你们虽然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却都对世间俗事不屑一顾,而是喜好猎奇,不喜困居一隅,总想着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不明白,外面的世界到底有什么让你们如此好奇,甚至撇家舍业,弄得一无所有也在所不惜?” “嗯?”闻言,沈相夷愣了愣,“呵呵,萧萧,你这个问题倒是把我给难住了。是啊,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的呢?现在回头想想,我也不明白当年的自己…… 哎,不对,莫西和那个什么陆姑娘的爹也就算了,你怎么知道我也是这样的人?我不记得跟你说过我以前的事啊,难不成你……” 凌萧忽然有些发窘,他不想承认自己看过那本《神雕国师》,又不欲撒谎,只能模棱两可道:“紫微国师的事迹,再不济我也听说过一些,有何奇怪?” “哟……”沈相夷却从他的话中拼出了几分别的意思,贼贼地笑了起来,“萧萧,这还是你第一次恭维我吧?虽然十分隐晦,也不怎么情愿,但我听着还是很受用。唉,今日真是难得,该把这日子好好记下来,就叫「萧萧恭维日」。 对了,还有上一次,你第一次对我笑,也该记下来。咱俩之间的这些事啊,都该好好记下来。” 凌萧轻轻叹了口气:“你方才的话还没说完,现在继续吧。” “啊?”沈相夷愣了愣,满腔热情忽然熄了火,“哦,方才的话……唉,你这人真是,一点情调都没有……算了,方才的话……哦对,我说到莫西也喜欢猎奇,没事就爱去四周的野山里寻宝…… 再后来他长大一些了,又喜欢上了通神和炼金之术。他就是靠这两门奇术发家,我与他也多多少少是因为此术结识。 后来的事说来话长了,总而言之吧,单就他这个人而言,对国家,他也许算不上一个出色的统治者,但于这些凡人眼中的「旁门左道」,他却是绝绝对对的宗师大家。” 他用了一个词,「凡人」,凌萧侧过头去,在黑暗中看了他一眼,又回过头来,声音有些缥缈:“通神与炼金术……而你修习的是占星术。” “是啊……”沈相夷轻轻一叹,不知想到了什么,静了一瞬,又大喇喇地道,“所以就像我方才说的,涉猎领域不同,不能比较嘛。” “嗯……”凌萧暗暗点了点头,又道,“但也并非全然不同,有一点是相同的。” “嗯?哪点相同?”沈相夷问。 “它们都是「凡人」不可及之秘术。”凌萧特意选用了这个辞藻,又转过头去,幽幽地看着他,“简言之,你与莫西,都拥有通神之力。” 一阵寂寥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沈相夷清了清嗓子,笑道:“是啊,若非如此,他如何能与我比肩呢?” 第551章 紫微国师的本事 “吼吼吼……”沈相夷话音落下,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鸡鸣。 -- 第706页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又蜷缩着躺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轻叹道:“荒鸡,丑时到。不早了,该就寝了。我困了,萧萧你也睡吧。” 凌萧没理他,他心中有一个想法,已经盘算了很久,今夜既然说到此处,正是提问的最好时机。 “萧萧?”见他半晌没答言,沈相夷转过头来看了看他。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凌萧立刻抓住这个机会,转过头来盯住了他的眼睛。 他知道沈相夷能看见自己,所以毫不掩饰地用目光攫摄着他,沉声道:“世人所言「通神之力」,指的是紫微国师自身所负之力。可有没有人想过,紫微国师自身所负之力又是什么?” “什么?”沈相夷愣了一下,“我自身所负之力?我自身所负之力不就是我的本事,还能是什么,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是,我一开始也以为那是你的本事。”凌萧道,“在你重生之前,我在很多人口中听到过关于你的传奇。但传言往往夸大其词,我原以为那不过是世人将你神话了,并未想太多。 直到我在幽洞之中亲眼见识到你的力量,我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凡人所能修习之力。 更何况你自己也说了,受青阮肉身所限,你所释放的力量的还不到你自身力量的三成。 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所谓「通神之力」究竟是什么?或者说得更清楚一点,你,还有莫西,你们究竟是如何得到这个「通神之力」的?” 猝不及防,沈相夷惊讶地望着他,几乎连呼吸都忘了。凌萧也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坚定的目光传递着自己的决心,一丝逃避的机会也不给,生怕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就再难开这个口了。 “萧萧……”半晌,沈相夷终于回过神来,身子也慢慢坐直了起来,“我现在明白了,你一直冷着脸,装作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却始终跟在我身边不离不弃,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枉我以为你重情重义,纵使你性子寡淡也一直忍你让你,却不想你背地里的算盘打得比谁都响! 呵,「通神之力」,「通神之力」……一千年前,碌碌庸人就觊觎本国师的通神之力。 没想到一千年以后,第一个对老子掏心掏肺,说什么「士为知己者死」的,为的还是老子的通神之力!呸!” 凌萧猛地向后一闪,差点被他啐一脸。他也坐直了身子,却并未生气,只是不卑不亢地看着他:“你误会了,我问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到你的「通神之力」……” “就算你想也不成了!”凌萧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相夷讥笑着打断了,他冷冷地望着凌萧,双目中再没有先前的清澈与温和,“我知道你们这些凡人的揣测,怕不是觉得本尊是遇到了什么奇人,捡到了什么奇书,练就了什么奇功……” “不是。”凌萧打断了他。 “嗯?”沈相夷有些意外。 “我知道不是……”凌萧道,“自从到过殒剑山禁地,亲眼见识到山腹内的幽洞和魔桥,我就放弃了之前对世界的所有认知。 寒先生提点过我,这个世界是有通神之人存在的。或者说,是允许有通神之力之人存在的。 我不应该局限我的目光,蔑视世界的神奇。奇人,奇书,奇功,都是世人为了理解你的通神之力而编造出来的解释,他们并未亲眼见识过神迹。 但我不同,我是整件事情的亲历者,在见识过幽洞之中的种种之后,若我还将思维局限于此,未免也太过迂腐。” “哼,算你小子还有点见识。”沈相夷出了口气,可下一口气又气呼呼地提了起来,“不过也就是这么点微末见识,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套我的话,觊觎我的本事?” “国师……”这是凌萧第一次这样称呼他,倒弄得沈相夷一怔,“恕我冒昧,「你的本事」……你身上的力量果真是你的本事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沈相夷拧紧了眉。 “你本平凡无奇,却在到过殒剑山顶的幽洞后突然拥有了匹神之力……”凌萧轻轻叹了一声,却没能掩盖住声音里的急切,“我知道这样问很不妥,可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更妥当的方式来向你了解当年之事。投机取巧非我所愿,我只想问清楚……” “你只想问清楚,我的「本事」——呵,我身上的力量,跟殒剑山上的那个洞到底有没有关系,又是何关系,对吗?”沈相夷打断了他,替他把问不出口的话一气说了个明白。 “是。”凌萧如武士一般微微颔首,三分作为对他方才所言的承认,七分更像是在低头请求。 沈相夷看出了他的意思,回答得也甚是利索:“没有……” “嗯?”凌萧疑惑抬头。 “没有关系。”沈相夷道,“我身上的力量,同紫晶洞没有关系。” “那……”凌萧欲言又止。 沈相夷的眼神也有些飘忽,踟蹰半晌后叹了口气:“萧萧,说实话,我不愿意相信你对我有恶意,所以我更倾向于相信你方才的解释。你说你考虑了很久,想找一个恰当的方式来问我,可惜没找到。 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没有找到,你不是不懂,只是不想说虚伪的话。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与你有几分投缘。可是……可这件事的原委我不能告诉你。” 凌萧又一次欲言又止,耐着性子等他的下文。本以为他会解释为什么不能告诉他,却没想到他说到此处就戛然而止了。没法子,他又硬着头皮道:“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 第707页 沈相夷抬眼看着他:“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为什么忽然要问这个?” 凌萧抿了抿唇,不确定道:“我也说不好,只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你的重生,我的身世,徐园遭袭,戒指丢失,你口中的莫西,还有青阮……可谓是千头万绪。 但不知为何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些事都是有联系的。 我想找到这个联系的突破口,可仔细一想,才发现我手头的线索少得可怜,根本连不起来。”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沈相夷了然地点了点头,“可以想象,在你眼中我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一个早在一千年前就该死绝了的幽魂,忽然在你眼前重生,还占据了你挚友的身体,你把我想象成怎样心怀叵测的妖魔鬼怪都不稀奇。 但就如同你对我的直截了当,我也想不加修饰地告诉你—— 我的重生并非蓄谋,至少不是我自己的蓄谋。自重生以来,我心中也是疑虑重重,我也在担心是否有人想要利用我达成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尤其近来怪事频频,越发加重了我的忧虑……” 他静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扶上了凌萧的肩:“萧萧,我之前说过一次,我是瞒了你一些事,瞒得还不少。你问我为什么要瞒你,我不想撒谎,只能告诉你我不能说——至少现在还不能。 我还要再等一等,等一个人,等一个契机。等时机来了,便是你不问,我也会把我知道的全盘托出。萧萧,我这样说你可还满意吗?” 凌萧没有立刻回话,垂着头静了一会儿,用一种近乎笃定的语气道:“莫西,你在等的人是莫西。” “嗯?”沈相夷提高了音调,“我在等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凌萧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转眸望着他身后的虚空,模糊道:“难道你与我想的不是同一件事吗?” “同一件……”沈相夷忽然顿住了,目光有些躲闪和迟疑。 “算了,就像你说的,时机未到,我现在问什么都是徒劳,倒不如不再为难你。”这次倒是凌萧先松了话头。 闻言,沈相夷又将目光聚焦在他脸上,仔细看了看他的表情,确认他不是话中有话,这才轻轻出了口气。 他抬手在凌萧肩头拍了拍,恳切道:“萧萧,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能信任的人了。相信我,再耐心一点。我相信只要再过些日子,你的疑惑,我的疑惑,就都有解了。” 凌萧没说话,垂着头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轻轻点了点。 第552章 难言之隐 一番不算愉快的对谈随着凌萧无奈的颔首告一段落,窗外的风渐渐停了,池塘里传来轻轻几声蛙鸣。 “躺下吧。”静了一会儿,沈相夷道,“动不动就搞得剑拔弩张的,觉也睡不安稳。”说着,他已经率先歪到下去,扯过被角往身上胡乱一盖。 凌萧顿了一会儿也跟着躺到了枕头上,却没盖被子,而是双手交叠,平放在小腹之上。 这个姿势一看就是还有心事,沈相夷于心不忍,辗转了几下又歪过身子对着他,道:“睡不着?要不再聊聊?” “聊什么?”凌萧兴致缺缺,“我白天睡得久,走了困才睡不着。你在外面晃了一日,现在难道还不累吗?” “累呀,怎么不累?”沈相夷连忙揪住话头大倒苦水,“可你这个年纪不知道老人家心思苦,有些事本来已经放下了,你却偏偏要再提起来,那还不抓心挠肝的,还睡什么觉哟?” “你是说……”凌萧再一次欲言又止。 “停!”沈相夷大喝一声,“停停停,不许再提那个名字,打死都不许再提!” 凌萧住了嘴,却不解地看着他。 沈相夷也斜乜了他一眼,不知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额外的意思,又指着他叫道:“你你你……你不要多想啊,我可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我就是单纯地恨他,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理由。你个小孩子家家,没事不要胡乱揣测大人的事!” 凌萧白了他一眼,侧过身去不理他了。 “喂……”沈相夷凑到他肩头叫了一声,见他没反应不由有些泄气,“我说萧萧,你怎么跟个女孩子似的,心思这么窄,说你两句就不理人了?你说说你,这么个狗脾气,以后要怎么讨媳妇啊?难不成让人家女孩子一天到晚追在你屁股后面跑吗?啊?” 他知道这个孩子脸皮薄,最是听不得旁人言语轻浮,便特意挑了这些话来刺激他。 按照先前的经验,此刻凌萧应该黑着脸瞪着他,让他闭嘴,亦或是突然暴起,用武力解决问题。 可这次不知是怎的了,一句话如同石沉大海,凌萧不仅没有暴怒,直接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不禁有些愣怔,抬手想摇一摇凌萧的手臂,却不知为何忽然有些胆怯,手刚伸出去一半就又缩了回来。 “唉!”过了一会儿,他撤回身子躺到枕上,仰天重重叹了口气,“没天理啊,没天理。老子上辈子可是千人拥万人戴的国师,这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哟,一睁开眼就要受你这个小冤家的磋磨! 不过也没事,不就是哄孩子吗,老子有什么不会?来来来,让老子给你讲个睡前故事,保管你百气全消,睡个好觉,好不好啊?” 凌萧依旧没理他,可沈相夷耳尖地听到他忍耐地咬了咬牙。 -- 第708页 他在心里暗暗偷笑了一下,果真洋洋洒洒地讲起了一个故事:“话说在十几年前,有一个小孩呱呱坠地。这个小孩天命不凡,一出生就紫微星罩顶,四野光华流动。正是这个奇异的天象,预示了他不平凡的一生……” 凌萧心里正一团乱麻,又被他聒噪得不行,干脆抱着手臂闭上了眼。 沈相夷的声音继续从背后传来:“打从出生起,这个孩子就天赋异禀,聪慧敏捷,能文能武。仿佛还嫌不够,老天又赐了他一张招人嫉恨的脸。 含着金汤匙出世,又得老天如此厚待,一般人怕是早就沾沾自喜,迷失了心性。可他偏不一样,他比旁人还要努力,终于在少年时期就名满西南。” “可就是这样一个传奇一般的人物,这样一个令天下女子倾慕,男子嫉妒的天之骄子,却也有着不为人知的难言之隐。萧萧,你可知是什么?” “沈相夷!”凌萧终于回过头来,语气不善到了极点,“你不愿回答我的问题,你有你的顾忌,我明白。毕竟你我相识日短,你不欠我的,不必满足我的好奇心。可我今日心绪烦乱,你也看到了,就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吗?” “你……”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沈相夷有点发怔,又有些委屈,缓了一会儿才暗暗舒了口气,还是腆着一张笑脸道,“哎哟,别这么凶嘛,我好心给你讲故事,你不如也配合一下,试着猜猜看?” 一通火发出去,凌萧也有些愣怔。不知为何,在这个为老不尊的紫微国师面前,他似乎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看着黑暗中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和那上面并不熟悉的,如长辈看向不懂事的小辈时特有的宽宥笑容,他的心头忽然掠过一阵酸楚,刚刚提起来的气一下子就泄了,转而涌起一阵不可抑制的颓丧。 “无所不能的紫微国师也有难言之隐吗?”他望着黑洞洞的屋顶干巴巴地道,说完还讥讽地轻笑了一声。 “紫微国师?”沈相夷稍稍提高了尾音。 “你故事里的那个孩子,那个天之骄子,难道不就是你自己吗?”凌萧转过头去看着他。 “我?你说我说的是我?呵……呵呵呵……”沈相夷忽然大笑起来,“哎哟,要真的是我就好了!我可没那么好命,就算有,也没有这么厚的脸皮自己夸自己!” 凌萧暗暗白了他一眼,在心中腹诽了几句。可忽然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不确定地道:“不是你……那你说的该不会是……” “哎呀,是呀。”沈相夷大点其头,“说了要哄你开心的嘛,自然要说点你爱听的事呀。你不是很关心青阮吗,怎么样,想不想知道他的秘密?” 第553章 红 “这就是你方才说的难言之隐?”凌萧暗暗摇头。 “不错……”沈相夷道,“说起来,这个孩子还真有些意思,有些地方跟你很像,也怪不得你们能走到一起。” 凌萧没理会他后面的话,只道:“既是难言之隐,就是不愿让别人知道。既如此,我又何必去戳别人的痛处呢?” “什么痛处不痛处,你看你,说得也太严重了。”沈相夷打了个哈哈。 凌萧不解地看着他。 沈相夷看了他一眼,道:“其实这事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我的话我就说出去,也好省去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凌萧越发云里雾里。 “可他不说我也能理解……”沈相夷又道,“像他这样的人么,事事追求完美,又怎么能接受自己的瑕疵呢?” “你……”凌萧迟疑道,“你究竟在说什么?” “呵,也没什么,算了吧。”沈相夷却住了嘴,被子一掀,竟是一副要合眼就寝的模样。 凌萧知道他在故意吊自己的胃口,不由有些着恼。见沈相夷自顾自窝好了位置,闭上眼,他也将脸一板,赌气地闭上了眼睛。可眼睛合上了,心中的好奇却堵不住,不住回想他方才模棱两可的话。 “呵……”忽然,身边响起一声嗤笑。 他忙睁开眼来,就见沈相夷已经侧过身来,一脸狡黠地望着他:“萧萧啊萧萧,你还真是可爱。心里明明就想知道,嘴上却是一套接着一套的大道理。口不对心,不累吗?” “我……”凌萧张口结舌。 “好了好了,君子言不及私嘛,我懂。”沈相夷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头,“可知道别人的私隐也并不意味着就要拿它来伤害对方啊。反过来想想,之前不知道的时候,可能某句话一不留心就刺伤了对方。反而知道了对方的顾忌后,凡事小心一些,还能省去这些不必要的不快呢。” “更何况好朋友之间哪来的这么多条条框框?好朋友就是用来交换秘密的,你冒犯冒犯我,我冒犯冒犯你,互相打破心防,知根知底才能交心。 像你们这样,一个不问,一个不说,君子之礼是有了,可你的苦衷他不知道,他的难处你也不懂,来来回回只是相敬如宾,到了也只是泛泛之交,算什么至交好友呢?” 凌萧静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受教了。” “唔?”沈相夷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错嘛,性子梗直,却能听得进劝诫,是个能成大事的脾气。” “不必恭维……”凌萧转过脸来向着他,直截了当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 第709页 “行啊。”沈相夷也不拖泥带水,“你干脆我也干脆,老子最烦磨磨唧唧那一套。其实我想说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就是觉得奇怪,凭你们的交情不应该在这种事上还有所隐瞒。可种种迹象表明,这件事你的确是不知道的。” “到底是什么?”凌萧心头痒痒了起来。 沈相夷顿了顿,放轻了声音:“你是不是一直没注意到,青阮其实是看不到颜色的?” “什么?”凌萧一惊。 “果然。”沈相夷点了点头,“刚附到他身上时我也觉得很不适应,毕竟瞀視之人最多是对颜色不敏感,亦或是将两种颜色混淆。 可他不一样,他眼中的世界完全是黑白的,唯一一种能分辨出的颜色就是红色,所以他对红色的物体特别敏感。” 凌萧蓦地想起了他院中的榴花,想起他拈着花瓣时留恋的眼神。 “你不觉得这颜色很好吗?火热的,像血,开在寂寞的山坳里,却一点都不让人感到孤独。单是看着它就会觉得美好,觉得什么都有希望。” 昔时话音还留在耳畔,当初他只觉得以他的性子不该喜欢这么热恋的颜色,殊不知这竟是他眼中唯一能看到的色彩。 “喂,听到这个,你也不必哭丧着一张脸嘛。”沈相夷的声音传来,凌萧回过神来,就见他正皱着眉头盯着自己。他忙移开目光,调整了一下神色。 见状,沈相夷微微一笑,又道:“不过说实在的,一开始接触这具身体的灵魂时,我对他着实不喜。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那些鬼心眼贼多,又七窍玲珑的人,天天算计来算计去,不知有多少人命都被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算计了去。” “偏他也是这么个玩弄心计的人——”他看了凌萧一眼,“呵,算了,这些事他没告诉你,我也觉得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不过跟他的灵魂相处久了,我又从他的表象之下挖掘到了一些别的东西,又觉得这个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心思叵测,甚至有些做法还挺让人敬佩的……” “等等……”凌萧打断了他,“你在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啊,也是,就这么跟你一说,确实挺让人迷糊的。”沈相夷似乎有些为难,“其实我刚接触他时也觉得这个人很是分裂,怎么说呢,就像是一具身体里住了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一个冷酷,一个温和,一个手段酷烈,一个大度宽容……” “我认识的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样子。”凌萧道,语气有些不快,“他不是你口中玩弄心计的人,他是聪慧不假,却从未做过任何阴损之事。” “哎呀,你别着急呀。”沈相夷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我话还没说完呢,下一句就要说到点子上了。” 凌萧防备地看着他。 沈相夷不同他一般计较,只道:“方才我不是说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两个截然相反的性格吗,一个冷酷,一个温和。而这两者的分水岭就在他进京后不久。” “你是说……”凌萧略有所悟。 “是呀……”沈相夷道,“很奇怪,自从认识你之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先前的暴躁酷烈全没了,竟然温润如玉了起来。 啊,倒也不是说他以前就不温润如玉,只不过那时候的他温润得很有手段。 小小年纪,处理起事情来雷厉风行,取舍之时毫不犹豫,不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倒更像是个身经百战,杀伐果断的将军。” “这也不奇怪……”凌萧道,“拜你所赐,他从小就身不由己,背负着家族兴衰的使命,如何能像一般孩童一般无忧无虑?” “啊……这……”沈相夷有些尴尬,“我那时候也是被世俗蒙蔽了双眼嘛,不想一身本事就这么浪费了,就学着那些宗师大家搞了些无伤大雅的小游戏。没想到这些孩子这么把它当回事,这都过了多少年了,竟然还没断……” “岂止未曾断绝,简直是变本加厉,不知所谓。”一想到那个荒谬的献祭之礼,凌萧就止不住自己的脾气。 “哎呀,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几件荒唐事呢,不提了,不提了。”沈相夷试图蒙混过关。 凌萧没有揪着他的过往不放,只道:“凡事种种自有因果,你是,青阮也是。他之前怎样我管不了,但如若果真如你所言,那么他在遇到我以后能够寻得一方平静,也足以令我宽慰。” “嗯……”沈相夷也点了点头,“你这个年纪能有这番感悟倒也难得。唉,也许这就是朋友的意义吧,于彼此灵魂深处得一小憩,任世间千难万险,只管风雨同舟,砥砺前行。嗯,很好!” “只是……”凌萧又提起一口气来,“只是他果真看不到红色以外的任何颜色吗?那他的人生,该会失去多少乐趣啊?” “是啊,刚刚重生那会儿,我还以为是老天爷要罚我,上辈子见过的声色犬马太多,这辈子直接让我灰不溜秋地过。” 沈相夷道,“可后来我在洞外见着个一身大红铠甲的人,才知道我不是什么颜色都看不见。再后来咱们出了山洞,在这个破地方醒过来,我就忽然又能看见颜色了。 可每当我试着钻进他的记忆里,眼前所见就还是跟之前一样,全是黑白发灰的。 只有一个人让我印象格外深刻,一个姑娘,总是穿一身大红的衣裳,在人群中特别扎眼。我记得她的名字,叫什么……” -- 第710页 凌萧若有所悟:“齐弗莲……” “对,是叫什么莲没错。”沈相夷点了点头,“他应该很喜欢这个姑娘,每次见到她都很开心。可是没法子,他不能给那姑娘幸福,总不能耽误人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人。 可惜那姑娘嫁人以后再也不穿红色了,他也再没法一眼在人群中把她认出来。 渐渐地,也就淡了。呵,其实情爱不就是这么回事吗,想起来的时候好像一把火,但日子久了,不闻不问,也就淡了,什么都淡了。” “他为什么不能给她幸福?”凌萧道。 “嗯?”沈相夷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哦,嗐,还不是因为我搞的这个什么传承之礼吗,你也说了,他从小就身不由己。” “是吗?”凌萧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他敏锐地从他的话中品出了一丝保留。 可沈相夷没再给他问下去的机会,胡乱「嗯」了几声,把薄被往身上一扯,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哎哟,这么晚了,萧萧你不睡我可要睡了,撑不住了……” 凌萧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见他果真闭上了眼便没再说什么,又把头转回来,盯着黑漆漆的屋顶发起了呆。 第554章 云破日出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再次醒来时天色刚刚擦亮。 凌萧眨了眨眼,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转头一看。果然,身边的床榻上没人。 这才睡了几个时辰,这么早又上哪儿去了?他心下生疑,又想起昨晚临睡前的对话,不知为何有种不好的预感,忙起身披衣出了门。 四处找寻了一圈,沈相夷果然不在园内。他心下有些焦急,一路奔到园外,沿街继续找去,却只见门楼萧条,只有几个赶早的小贩挑着担子在晨雾中碌碌营生。 心头的不安越发重了,他完全没有方向,只凭直觉朝着某一个方向奔跑。 等他停下脚步,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脚将他带到了他经常狩猎的荒山旁,而山顶有一团不同寻常的光亮,在微薄的晨曦中就像启明星一般耀眼。 星盘…… 他一下就认出了那是什么,回想起先前两次祭出星盘之时的血雨腥风,他脑子一热,提脚就往山顶飞去。 不知是休息得好还是怎样,他觉得自己的内息比前一日冥思过后更加充沛了。 不过一刻功夫,他已经到了山顶。这里有一座悬崖,悬崖边有一块凸出的大石,大石上正襟危坐着一个人,背影挺直如松,与平日里吊耳郎当的模样全然不同。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耳目。 他望着头顶巨大的银色星盘,不停变化着指尖的法诀,星盘上跳动的星星便随着他的动作明灭闪烁。 终于,就在晨曦将覆,旭日东升之时,他轻轻叹了口气,双手一合将星盘收了回来。回头一看,正对上凌萧关切的眼。 “你来了。”沈相夷淡淡道了一句,没再看他,站起身来走到大石边缘,晨风掀起他白色的广袖,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流风回雪。 “你在做什么?”凌萧上前一步,想要像平常一般走到他身边,却不知为何忽然生了胆怯。 “没什么……”沈相夷沉声道,双眸淡然望着天边的朝阳,“心有所动,上来查看一番。” “可有收获?”凌萧又道。 沈相夷回过头来,见他还立在原地,眼珠一转,露出一个熟悉的狡黠的笑:“你看你,先前还嫌我不修边幅。眼下我真修起边幅来,你又束手束脚不敢近我的身了。唉,当国师真是累啊,端着怕人畏惧,放下又被人嫌弃,啧啧……” 见他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凌萧轻轻舒了口气,心道此言非虚,可口中却不肯示弱,只道:“满口胡言。”说着上前两步,同他一起立在陡峭的悬崖之端。 旭日一级一级升了上来,不多时,已经完全露了脸。大地一片金红,薄雾散去,青山秀水尽收眼底。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太阳依旧照常升起。”沈相夷轻轻叹了一声,“之前每逢心里有事,我就爱到高处去看看日出。太阳出来的那一刻,什么蹊跷的心事都没了,一颗心就跟天地一样敞亮。” “那今日之事呢?”凌萧转头看着他,朝阳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他略显苍白的脸美好得像是一幅画。 “今日之事略有不同……”沈相夷微微垂了垂眼睫,“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更何况还有你。” 说着,他转过头来看着凌萧。 凌萧微微晃了一下神,转过头去看着浸淫在朝霞之中的山峦,嘴角轻轻扯出一个微笑。 沈相夷也笑了笑,接着神色一敛,道:“他们快来了。” “谁?”凌萧问。 “东陵人。”沈相夷答。 “东陵人?”凌萧一怔,思量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寒氏月一行人,不禁道,“那你……那我们……” “说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沈相夷对他沉着一笑,“先回徐园去吧,打点一下行囊。有些事躲是躲不开的,我既以紫微国师之名重回这世间,那有些事注定是逃不掉的。只是麻烦你了,还要陪我走一遭。” 凌萧踟蹰了一下。 “怎么?”沈相夷道,“不愿意?” -- 第711页 “你呢?”凌萧不答反问,“你情愿吗?” “萧萧……”沈相夷上前一步,略带玩味地看着他,“我发现你最近对我越来越上心了,都会关心我了。不错,挺好。” 凌萧没理他,又问了一遍:“去东陵的事,你可情愿?” “情愿如何,不情愿又如何?”沈相夷无所谓地笑了笑,“不去东陵,难道一辈子窝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凌萧不说话了,神色也有些茫然。 “好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沈相夷拍了拍他的肩,“去东陵一趟并不意味着什么,我不会把他逼上一个他掌控不了的高台,让他成为笼中鸟。只是星相所示,我应该去东陵走一遭。或许在那里,你的疑惑,我的疑惑,都能找到答案。” 听到「星相所示」四个字,凌萧这才明白过来,便点了点头。 沈相夷也不再多话,二人回身向山下走去,不一会儿就又回到了徐园。 第555章 花衣 凌萧和沈相夷一同走下荒山,一路向着徐园而去。回程的路途中买了几个包子当早点,二人回到屋内吃完后,便开始动手收拾行囊。 其实说是一起,活计还是照例由凌萧一人包揽,沈相夷只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发号施令。凌萧也懒得管他,反正统共没几件东西,不一会儿就搜集齐全了。 过程中他从门后的角落里翻出了一个包袱,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几身崭新的衣裳。他看着疑惑,不由问沈相夷道:“这是哪儿来的?” 沈相夷瞥了眼他手中的包袱,忽然眼前一亮,从床上一跃而下,三两步冲到了近前。 “哎呀,我都忘了,这是我给你买的衣服呀!”他说着把衣服抖开,献宝似的举到凌萧面前。 凌萧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片花红柳绿,不确定道:“给我的?” “是呀是呀!”沈相夷道,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已经开始解他的腰带,“你这一身衣裳都穿了多久了,还嫌我埋汰,你自己不比我还脏!快把这身旧衣裳换下来,穿上我给你买的,让我看看是什么样!” “等等!”凌萧喝了一声,抓住沈相夷乱动的手,把他往后推了一步,“你……让我穿这样的衣服?” “嗯?”沈相夷低头看了一眼,“这样的衣服怎么了?你别看这就是个穷乡僻壤的小镇子,那衣服卖得可贵了!我又专门从最贵的里面给你挑了几件,你看看,这面料——当然也说不上多么上乘吧——不过已经是镇子里最好的了!” “不是面料的问题……”凌萧道,“我从不穿这样的颜色。” “嗯?颜色?之前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沈相夷低下头沉思起来,“看你身上这件,好像的确和我买的不是一个风格……不过偶尔换一换风格也没什么嘛!换个风格心情好,也能让别人眼前一亮,挺好!” “你先前也穿深色衣服的……”凌萧道,“为何现在改了?也是为了让人眼前一亮?” “哎哟,我不同嘛。”沈相夷忽然扭捏起来,“你不懂,这叫「小美当显,大美当敛」。本国师前世的样貌属于那种人靠衣裳马靠鞍,你懂不懂,就是,就是需要衣裳来衬托那么一下下。 那当然是首选黑色了,毕竟男要俏一身皂嘛!可现在不行了,现在老子顶着这么一张脸,再穿一身黑,那可不得馋死那些求而不得,垂涎欲滴的小姑娘了?所以啊,老子现在改穿花衣裳。你看这鲜亮的颜色,是不是让老子平易近人了很多?” 凌萧无语地看着他。 “哎哟,好了。”沈相夷半是强迫半是哀求地抓住他的手,“我费心买回来的,你就当给个面子,穿上试试好不好?” 凌萧没理他,可沈相夷却看出了他眼底的松动,连忙趁热打铁道:“就光试试,不喜欢就不穿。试一下,让我看看,好不好?” 这次凌萧没再拒绝,无奈地从他手中接过衣裳,转到屏风背后。 沈相夷眼珠一转,乐呵呵地在屏风外面等着他。 一阵窸窣声过后,几件旧衣依次挂到屏风上。沈相夷耐着性子数着,直到他把最后一件也放上来,忽然一把把衣服抓了过去,「哧哧」几声撕成了碎片。 屏风后的凌萧傻了眼,足足过了半晌才道:“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断你的后路,看你穿不穿我给你买的衣服!”沈相夷得意洋洋道。 “你!”凌萧的声音怒不可遏。 闻言,沈相夷却越发得意了,直接挑衅道:“怎么,不服吗?不服就光着身子出来呀!让我看看萧萧这脸皮能不能厚到在大街上裸奔!” 凌萧不说话了,屏风后传来一阵粗暴的窸窣声。不一会儿,一道修长的身影慢慢转了出来。 “哎呀呀,真是让人如淋甘露,如沐春风啊!”沈相夷眼前一亮,立马迎了上去,抓着他的手一阵赞不绝口,完全无视了凌萧俯视着他像是要吃人的目光。 他前前后后仔细看过一圈,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道:“我看人的眼光就是准,一早就看出萧萧你穿花色的衣裳好看。这不,这一身配你简直绝了!快快快,随我去镜子前照照,保准你也大吃一惊!” “我看我是会大吃一惊。”凌萧没好气道,甩开他的手,“我不去,眼不见为净。” “嗯?说什么呢你?”沈相夷不满地摇了摇头,又把他的手抓了起来,向前扯了两步,“这么好看的衣服,老子精心挑选的,到你这儿竟然成了眼不见为净?你给我过来,自己亲眼看看。就这么点小事,老子犯得着撒谎寻你开心吗?” -- 第712页 你难道不是一直在拿我寻开心吗?凌萧不禁腹诽,却懒得再跟他纠缠,将手腕往身前一扯,又脱离了他的桎梏。 沈相夷回过头来,一脸不善地摩拳擦掌:“小子,想跟我来硬的是吧?哼,老子还治不了你了……” “咚咚咚!”话还没说完,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闷闷的敲门声。距离远,声音很轻微,但他们都是耳目聪敏之人,自是一下就捕捉到了。 “来了。”沈相夷向外看了一眼。 凌萧也暂时忘却了眼前之事,目色沉沉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盯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望着同样沉默下去的沈相夷。 “呵……”半晌后,还是沈相夷率先打破了沉默,“是我的国人呢,理应去开门迎接一下,不得失了礼数。” 凌萧沉声道:“此一去,前途未卜。” “未卜?”沈相夷转头一笑,“别忘了我是干什么的,这两个字在我的字典里就没存在过。放心吧,我算过了,这一路有惊无险,你尽管大步跟上就是。” 说完,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屋门。凌萧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也随着他的脚步走了出去,在他打开大门之前,站到了他的身侧。 第556章 别怕 “咚咚咚!”门环又砸了几下,听声音似乎他们再不回应,外面的人就要破门而入了。 “真是,心急!”沈相夷慢悠悠地站到大门后,悠悠然伸出手去,却又停在了半空。顿了顿,他将手收回来,回身给凌萧使了个眼色。 凌萧收到他的眼风,上前一步打开了大门。 「吱呀」一声古老的呻吟,外面晴好的日光「呼」的一下洒进门洞,空中飞舞着细小灰尘。 灰尘落定后,门外现出五条修长的人影。正是几日前在凌萧眼前向着错误的方向匆匆追出去的寒氏月,翁吉奴,阿玥,一个不知姓名的侍卫,还有被他牢牢护卫的紫柰亲王。几人都是一身风尘仆仆,看来这几日也是马不停蹄,未得安生。 凌萧一见到他们脑中就开始隐痛,把门打开后就后撤一步,隐在暗处不再搭理。 翁吉奴率先一步冲上前来,拖着一条瘸腿在沈相夷身前五体投地,颤抖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国师大人,此番都是属下的罪过。巨鸢的研发尚未成熟,本不该投入使用的。无奈当日情况紧急,让您受惊了。不知您身上可有受伤,这几日可还安好?” “呃……好……” 沈相夷迟疑了一下,刚要说什么,寒氏月也抬脚上前,他的身份不必行叩拜大礼,却也是一揖到地,恭敬道:“晚辈几人在四周群山之中搜寻几日无果,幸得今晨看到山顶星盘的光芒,这才一路追寻至此。 见到您身体无恙,晚辈们就放心了。外面情况如何尚未可知,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国师尽早随吾等上路,同回东陵故国。” “你……”沈相夷欲言又止。 这时,立在最后的紫柰亲王也走上前来,对沈相夷拱了拱手:“寒先生所言不错,此番事故突然,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殒剑山突逢巨变,情况如何尚未可知。 但想来江朝对此已有反应,若遍寻不见吾等踪迹,想来也甚是忧心。还请国师速速与吾等启程,车马已经候在街口了。” “嗯……”沈相夷沉吟了一下,凌萧一眼就看出他有话要说,但不知为何又忍住了,最后只点了点头,道,“甚好,如此便上路吧。” 寒氏月一行顿时松了口气,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沈相夷施施然走出门外,五人立即跟上,将凌萧独自留在了门后的暗影里。他跟在众人身后走出去,一转头,果见三辆气派的马车停在街口。 “这便要离开了吗?”他在心中暗道,回头看了看徐园的门匾,回想起二人一同住过的小屋,抢过的被子,用过的炊具,还有湖面破败的凉亭,厨房外被荒草覆盖的水井,甚至沈相夷顾影自怜时坐过的那块大石,心头忽然涌起了一阵不舍。 再转头看看,沈相夷高挑的背影在众人簇拥之下头也不回地向着街口走去。 他微微失落地弯了弯嘴角,是啊,他毕竟不是他,才认识了几日的陌生人,有什么好留恋的呢?想着,他摇了摇头,跟上了众人的脚步。 院门通往街口的巷道很短,不一会儿就到了马车旁。三个车夫都是老实人,见他们一行人气气派派地过来,谨小慎微地连头都不敢抬。 寒氏月扶着沈相夷上了中间那辆最为宽敞的马车,仔细放下车帘,这才回过头来,径直走到了凌萧身边。 “凌公子,方才紧顾着国师,怠慢了。这几日多谢公子照料国师起居,在下代表东陵向公子致礼。”说着,他对着凌萧深深一礼。 凌萧将他扶了起来,心头却还是被不快笼罩着,见他站直了身子就后撤了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寒氏月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疏远,也大概能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没有多做废话,只道:“我等此行是要去往东陵,不知公子将要前去何处,是否便要在此告别?” “我与你们同去。”凌萧道。 寒氏月似是有些意外,但双目一敛,又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同去?同去东陵?” “不错。”凌萧道。 “凌公子……”寒氏月似是有些为难,“事已至此,你应该面对现实了。阿阮已经魂归,如今坐在马车内的是紫微国师。二人纵然身形样貌完全相同,但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你莫要……” -- 第713页 “莫要将其二人混淆?”凌萧打断了他,讥讽道,“看来氏月先生从未将他们混淆过,只是不知氏月先生先前种种关切,为的究竟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表亲,还是这位预言中将要在他身上转世重生的紫微国师呢?” 寒氏月的脸色变了变,但他涵养极好地忍住了,只是抿了抿唇,温言道:“公子误会了,在下对阿阮如何天地自可明鉴。只是宿命难违,国师既已重生,再贪恋过往毫无意义,倒不如……” “倒不如认了命,把旧人旧事一股脑忘个干净?”凌萧的语气越发不善。 “凌公子……”寒氏月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不指望你能理解紫微国师对东陵的意义,但也请你不要随意诋毁我对阿阮的忠诚。毕竟我才是陪他一同长大的兄弟,我们之间的感情外人岂能随意指摘? 此番公子要同去东陵,在下无意阻拦,甚至欢迎之至。只是国师此番受惊过度,需要静养,旁人不得搅扰。 公子若不介意,便请同翁将军同乘。不过马车上只安排了三人之位,公子若是嫌挤,便请自行安排座驾吧。” “他跟着我!”话音刚落,不远处的马车里忽然传来一声慵懒的吩咐。 二人回头一看,就见沈相夷那辆马车的车帘已经打开,露出一张睥睨不羁的侧脸。 寒氏月紧了紧眉头,没再说什么,伸手对凌萧道:“既然是国师相邀,那公子就请便吧。” 凌萧也不再同他废话,转身上了沈相夷的马车。沈相夷立刻放下了车帘,身子往旁边一移,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他坐过去。 凌萧冷着脸坐到他身边,又透过车帘的缝隙看了看外面。 寒氏月在同翁吉奴几人低声耳语着什么,见状,他的心头涌起一阵蚀骨的寒凉。 手背上忽然一暖,他回过神来,就见沈相夷对他安抚一笑。 他轻轻叹了口气,沈相夷又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怎么,在担心什么?” 凌萧摇了摇头,示意不想说话。 沈相夷也没再追问,只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写了两个字:别怕。 “我没怕。”凌萧道,把手抽了回来。 沈相夷忽然嗤笑出声,被凌萧瞪了一眼也毫不在乎,一张嘴咧得老大。 马车外的动静陡然停了,凌萧瞥了一眼,见所有人都竖着耳朵望向他们这边,不禁气不打一处来,着恼地盯着沈相夷。 可沈相夷却对他的怒目视而不见,不仅如此,反而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自顾自摇头晃脑起来。 第557章 怎么样,好玩吗? 马车辘辘前行,天色擦黑之时已经离开村镇,一头扎进了群山之中。 沈相夷的马车格外宽敞舒适,便是四人同坐也不会觉得逼仄。 车厢垫了三层厚厚的软垫,根本感觉不到颠簸。周围一圈全是绒毯和软枕,人在上面随意一歪就能睡个好觉。 而沈相夷也的确一路都是这么干的,刚刚起程时他还有些兴奋,扒在窗边跟这个他重生以来生活过的第一个小镇来了场声势浩大的告别。 但没过多久,马车进山之后景色变得单一,他看了一会儿就打起呵欠来,不多时便歪倒睡了过去。 车内燃着上好的香料,不知是否有静气助眠的功效,他一路睡得格外安稳。 凌萧昨晚也没睡好,不一会儿也犯起困来。中间寒氏月过来问了句要不要用午饭,他也谢绝了,和沈相夷在马车内一卧一坐,一觉睡到天光散尽。 “国师……”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寒氏月的声音又在车帘外响起,“天色已晚,吾等决定在此处扎营。晚饭正准备着,不知您是否要起身用饭?” 闻言,沈相夷这才悠悠转醒,一睁眼看见黑布隆冬,他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抓,一把抓在凌萧的脚踝上,饶是凌萧定力极好才没叫出声来。 “知道了,多谢。”凌萧缓了口气对外面道,伸手把沈相夷的爪子从脚踝上抓下来,却又被他紧攥着手指不放。 “这是到哪儿了,怎么这么黑?”沈相夷瑟瑟缩缩地坐起来,凑到凌萧身边蜷成一个球。 知道他怕黑,凌萧没推开他,只道:“咱们现在在山里,天色已晚,寒先生方才说要在此地扎营,已经在准备晚饭了,你也好起来清醒一下。” “哦……”沈相夷这才出了口气,见自己行为不端也有些尴尬,但只松开了抓着凌萧手指的手,身子还是紧紧贴着他。 凌萧看了他一眼,抬手握住车帘。 沈相夷兀自懵懵懂懂,凌萧只得道:“外面生了火,我要把帘子打开了。” “好啊。”沈相夷点了点头。 凌萧又低头看了一眼,沈相夷这才注意到自己几乎是猴在他身上,忙后撤一步,脸上有些讪讪的。 凌萧不再管他,抬手把车帘打起。外面的火光一下子涌了进来,沈相夷在他身边长长地出了口气。 借着火光,二人稍稍整顿了一下仪容,便一前一后出了马车。脚踏到坚实的土地上,才发觉方才一路如此坎坷。 他们的马车停在了几株大树下,对面生起了三个火堆,每个火堆上都烹烤着食物,诱人的香气顺着晚风习习吹来。 阿玥和翁吉奴正在火堆边照看食物,后面的马车上侍卫也正扶着紫柰亲王下马。 不远处寒氏月提着两个小桶朝他们这边走来,裤腿又挽了上去,看样子附近应该有小溪山泉。 -- 第714页 沈相夷微微活动了一下筋骨,口中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呻吟。 凌萧知道他此刻想拔个懒腰,无奈众目睽睽,此种有损威严的举动都只能暂且忍下。 见他们下了车,翁吉奴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凑上前来,拱手恭迎。 沈相夷抬了抬手,道:“这些礼数就先免了,路途迢迢,颇为辛苦,若再为礼数所累,岂非太过迂腐?” 翁吉奴连忙应了,又赞颂了几句他的仁德,然后便引着他们去篝火的上风口落座。 紫柰亲王早已等在此处,见他们过来见了礼,这才慢慢席地坐下。 不一会儿,寒氏月也走了过来,把手中的小桶放下,倒了些水出来煮上,便过来同他们坐到了一处。 翁吉奴和阿玥还在篝火旁忙碌着,寒氏月便担起了活络气氛的角色,一时间众人谈笑风生,相处得也还算融洽。 可凌萧总觉得沈相夷有什么不对,虽然正襟危坐,可说不上为何就是有些古怪。 随着气氛的升华,这种感觉越来越甚,他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想到沈相夷也在同一时刻抬眼看了看他,目光中竟有几丝求助的意思。 他心下生疑,不由用目光询问。沈相夷双目向下一瞥,凌萧怔了怔,随着他的目光向下一看,就见他宽大的袖口正笼在他的手边。 见他注意到了自己的袖子,沈相夷不着痕迹地动了动,这下两人的手都被广袖掩住了。 凌萧正摸不着头脑,就感觉到一根冰凉的手指点上了自己的手背。他轻轻缩了缩,却被那根手指牢牢按住了。 接着,那根手指在他的手背上划了几道。凌萧福至心灵,明白他是要故技重施,写字传递信息,便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那根手指随即在他手背上快速写下了几个字,凌萧在心里过了几道,意识到他写的什么,不由微微皱起了眉—— 集中精神,看着我的眼睛。 不明所以,他微微转头,沈相夷却并没有看他。就在他茫然之时,沈相夷忽然咳嗽了两声,趁机以袖遮面,与他四目相对。 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打了一下,凌萧一个觳觫,瞬间麻透了头皮。 沈相夷的瞳孔周围旋起一圈红色的微光,中间的孔洞幽深若宇宙,一下子就攫住了他的精神。 片刻后,这种酥麻的感觉过去,沈相夷的瞳孔又恢复了正常,然后他转过头去,手也放了下来。 一旁的寒氏月连忙问安,他轻轻一笑,淡道无妨。可凌萧脑中却响起了一个幽怨的声音:“晚饭怎么还不来啊,都快饿死了!” 他微微一惊,连忙四下顾盼了一下。 周围人看似相谈甚欢,实际上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他如此立时跟着警觉起来。 经过幽洞一役,大家都知道他的本事,紫柰亲王的侍卫甚至站起身来抽出佩刀,警惕地望着周围。 可凌萧却来不及向他们解释,因为此时他的脑中又响起了一声狡黠的笑。 他越发惊异,四顾之余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对——这个声音他很熟悉,想了想,不由将目光锁定在身侧的沈相夷身上。 沈相夷也转过头来看着他,面色沉静若水。可凌萧的脑中却又响起了一句不羁的笑语:“怎么样,好玩吗?” 第558章 邪术 就是他的声音!是他在跟自己说话! 意识到这一点,凌萧不由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沈相夷。可沈相夷却一脸云淡风轻,在他脑中道:“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也试着在心里说几句话,我能听到的。” 果真! 这下凌萧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 “快说呀!”沈相夷在他脑中催促,见他只盯着自己发愣,想了想又道,“你别多想,我听不见你的心事,只有你集中注意力跟我说话,我才听得见。” 「呼」,凌萧猛地松了口气,再看向他时便在心中问道:“这是什么邪术?” “邪术?”沈相夷「哈」了一声,“这可是不外传的好本事,啊,就是你想问的那个什么「通神之力」。怎么样?厉害吧?” “的确厉害。”凌萧在心中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传音秘术也需张口说话,你却可以只用精神沟通。” “哎呀,都说了是通神之力嘛,当然跟那些「传音秘术」之类的劳什子不一样。”沈相夷无所谓道,“我这个本事可比它们有趣多了,你看看他们一个个傻里傻气的样子,还以为周围有什么异动呢。不过话说回来,他们不是一早就在准备晚饭了吗?怎么还不上来?” 凌萧忽略了他后面的话,一转眼看见寒氏月等人果真都在神色警惕地四处巡视,忙朗声道:“诸位,周围并无异常,方才是我太过紧张了。” 闻言,寒氏月收回目光,谨慎道:“果真?此地偏僻荒芜,有野兽出没也不稀奇,还是小心为上。” “的确是我太过紧张了,诸位还请稍安,此处一切安好。”凌萧又确认了一遍。 寒氏月这才放下心来,给紫柰亲王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安心。紫柰亲王轻轻点了点头,却并未把四处巡查的侍卫召回。 “怎么,公子之前曾有过丛林遇袭的经历吗?否则方才怎会如此紧张?”寒氏月又恢复了方才的健谈。 “不错……”凌萧没有否认,“是在来虞州的路上,同两位朋友一起,在林子里遭遇了山猫偷袭。” -- 第715页 “哦?山猫?”紫柰亲王有些意外,“以公子的功夫,便是猛虎怕也不在话下,怎的被几只山猫伤了精神?” “此事说来话长……”凌萧道,“山猫偷袭是在深夜,彼时大家都喝了些酒,失了防备。” “哟,咱们萧萧还喝酒呢?”脑中忽然响起一声戏谑的调侃,凌萧一时不妨,不由双瞳一颤。 这个细小的波动落在了紫柰亲王眼里,他不明所以,不由笑道:“看来这几只山猫给公子留下的阴影不小啊,现在提起来公子还心有余悸呢。” 凌萧有些无语,又不能反驳,只得道:“的确如此,不过吃一堑长一智,日后行走山林便多了些警觉。” “哈!”沈相夷又在他脑中笑了一声,凌萧一个不妨,又被他唬得一激灵。 紫柰亲王微微一怔,意外地撇了撇嘴,不再说话了。 凌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在心中骂道:“沈相夷,你能不能闭嘴?” “不能。”沈相夷打了个哈哈,“你知道的,要我闭嘴等于要了我的命。眼下我不得不装出一副紫微国师的威严,不能跟他们说太多。但长时间不说话我又憋得难受。所以啊,就只能委屈你了。” “真是……”凌萧在心里骂了一句。 “诶,萧萧你骂人欸!”沈相夷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顿时兴奋起来,“咱们陵大公子也会骂人啊?哎呀呀,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苍天有什么眼?苍天若是有眼,就该给你下咒让你闭嘴。”凌萧没好气道,“快说,这个东西怎么解开?” “解开?为什么要解开?”沈相夷满腔无辜,“这才刚刚开始,我还没玩够呢,怎么能解开?” “那你与我精神相通是要做什么?”凌萧道,“就是为了好玩吗?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现在为什么不能开玩笑?”沈相夷反问,“不过你说得也不错,我的确不光是为了好玩。这几个傻蛋,就是坐在咱们面前这几个,他们都是谁呀? 我上车前就想问你,结果在马车上睡着了,忘了。现在他们一个个叽叽呱呱的,吵得我脑仁疼,我又不好随意答话,省得答错了丢了面子。哎呀,真是心累!” “你不认识他们?”凌萧有些奇怪,“你没从青阮的脑中读到他们的信息吗?” “好像是读到过吧……”沈相夷懒洋洋地道,“不过他脑子里的信息那么多,我哪里记得过来呢?” “那你不会再去他脑中读一遍吗?”凌萧不耐道。 “喂,读取别人的记忆很耗费功力的。有这个功夫,直接问你多省事。”沈相夷道,“何况我每去打扰他一次,他的精神就会波动一次。不利于他的修整,他就会回来得晚一些。这样,你还要我去读他的记忆吗?” “你怎么不早说?”凌萧不禁恼怒,“你……” “哎,停停停!”沈相夷连忙喊住了他,“不要在通灵的时候跟我吵架,太伤精神,本国师不与你一般见识!” 凌萧气闷地住了嘴。 “何况我也没闲着没事就去打扰他的安宁啊,你至于吗,跟只炸了毛的猫似的。”沈相夷又道,“哎,话说你到底要不要告诉我这一群傻蛋都是谁,还是我再潜入青阮的脑子里,自己读一遍?” “你身边的青年名为寒氏月,是东陵的下一任大撰经。”凌萧闭了闭眼,认命地说了起来,“他身后是东陵皇室的紫柰亲王,身边跟着的是他的亲卫。对面准备晚饭的老者名为翁吉奴,年轻时是东陵大将,曾击退过索伦强兵。他身边的小童名唤阿玥,轻功不俗,咱们能逃出殒剑山一半是他的功劳。” “哦……”沈相夷煞有介事地拖长了尾音,“原来咱们萧萧这么口齿伶俐呀,寥寥几句,我就全理清了。哎我说萧萧,我看我这个国师身边还缺个随行舍人,要不我就把这个殊荣赏赐给你……”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一番动静打断了。凌萧定睛一看,原是翁吉奴带着阿玥将晚饭送了过来。 见状他也起身过去帮忙,来回几趟过后,众人身前的席子上已经摆满了大小碗碟。 “此地偏僻,只能寻得些寻常食物。在下已经尽力做成东陵的味道,若有不地道之处,还请国师海涵。”翁吉奴道。 “将军客气了……”沈相夷笑得冠冕堂皇,“将军如此心意,本座甚是感动,又如何会怪罪呢?” 闻言,凌萧轻轻一嗤。正腹诽着,沈相夷嫌弃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怎么一千年以后的人还是这么爱做官面文章,吃个饭都弄得这么麻烦。还什么东陵的味道……都一千年了,谁还记得陵国当年是什么味道,真是画蛇添足,胡乱献殷勤!” 说着,他优雅地举起筷子,夹起一块肉脯一样的东西,以袖掩口吃了下去。 “噗!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苦!”甫一入口,他就将食物吐了出来,瞪着手帕上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如临大敌。 “苦?”翁吉奴慌了神,自己也夹了一块尝了尝,“不苦啊,只是有点咸,不能单吃,当辅以薄饼,胡萝卜丝,酸黄瓜和莴笋。呵呵,怕是当年还不兴这样的吃法,属下应该先同国师介绍一番的,是属下思虑不周,唐突国师了。” “咸?”沈相夷疑了句,又用筷子在肉脯上点了点,送到口中尝了尝,轻轻点了点头。 -- 第716页 “既然鹿肉脯不合国师的口味,那国师不若尝尝这道炙河鲜,未用食盐,都是借的食物原本的咸鲜,当还入得了口。” 翁吉奴说着,从远处端来一个热气腾腾木盘,木盘上嵌着铁板,里面的河鲜鲜亮流油,仍在滋滋作响。 沈相夷客气地从中夹了一箸,尝了尝,不禁大为赞赏。这一下,四周凝滞的空气才又流动起来。 众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得如火如荼。沈相夷被五花八门的食物占了嘴,甚至忘了同凌萧玩笑。 而凌萧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的侧脸,筷子上夹着一块刚刚被他嫌弃过的鹿肉脯,咬一口,浓郁的咸香在口中弥漫开来。 第559章 媳妇儿 不一会儿,饭毕,众人又聊了会儿天,紫柰亲王便率先离席,由侍卫搀扶着回马车休息。 寒氏月同翁吉奴留下来收拾残羹剩饭,沈相夷一面热心帮忙递着碗碟,一面与凌萧通灵道:“这个什么亲王看上去好像很弱的样子,总是待在马车上,我听他说话间的喘息声也很重。” “他上了年纪,或许还有什么旧疾。”凌萧道,“何况从东陵来此路途坎坷,便是有些劳累也不奇怪。” “嗯……”沈相夷若有所思,“身患旧疾还不远万里跑来虞州观礼……好像陵国在世的亲王不止他一位吧?啧,这么看来,这位紫柰亲王还真是尽忠职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啊……” “有什么话就直说。”脑中传来凌萧毫无起伏的声音,沈相夷闭了闭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还说什么说?遇到你这么块木头,一肚子的话都憋不出来了。聊天都聊不痛快,兴致全被你败光了。得得得,老子懒得再跟你废话,困了,你陪老子上车睡觉!” “呃……”凌萧微微一滞,“你刚吃过饭,现就在去睡觉,不怕腹中存食吗?” “哪还有什么食啊,气都被你气饱了。”沈相夷没好气道,“我说你到底走不走?不走的话我自己回去了,你自己跟这帮傻蛋在这儿耗着吧!” 说完,凌萧就感觉到脑中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那种攫摄着精神的酥麻感瞬间消失。 他转眸一看,沈相夷果真施施然向着马车走去。他目送着他的身影进了马车,却没有跟上去,而是转向一侧,望着打头的那辆马车。 阿玥方才侍弄好晚饭就没了踪影,直到方才才从这辆马车上下来,手中拿着一只空碗。 他四下一看,见他正同翁吉奴一起洗刷餐具,便走到马车跟前,掀开车帘。 里面果真沉睡着一张熟悉的脸,经过几日修整,大半肿胀已然消退,原先的青紫也淡了些,已经能看出原本的模样了。 他提脚上了马车,轻轻唤了声:“湛卢……” 没有反应,沉睡的人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娃娃,接收不到任何外界的声音。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渐渐临近,阿玥的声音在车厢门口响起:“他刚刚服了药,睡下了,现在什么也听不见。” 凌萧看了看他,又看看湛卢,道:“他的伤严重吗?” “严重。”阿玥坦率地点了点头,“他的头部遭受重击,双耳几乎失聪,脑子也受了伤,神志不清,几乎认不得人。” 凌萧皱了皱眉:“是沈重山?” “是那个死人,还有他手下的走狗,关勇。”阿玥的声音毫无起伏。 凌萧回头看了看,在他还未来得及收住之前,捕捉到了他眼底的一丝恨意。 “他们也没落着好下场……”他道,“别再恨了。” “是,师父也是这么跟我说的。”阿玥道,“只可惜我没能亲手为他复仇,如今他们都死了,我便是想也没机会了。” “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凌萧道,“眼下最关键的是他能尽快好转。” “嗯……”阿玥点了点头,“我会一直照顾他,等他醒来,不管多久都等。等他醒来后,我把师父给我的牛轧糖都给他,再也不跟他抢了。” 心头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凌萧忽然大受触动,抬眼望着他,一时间竟然失语。 “好了,人你也看了,快去陪着国师吧。”阿玥没留意到他的异常,只道,“不过我可告诉你,他那个人古怪得紧,总是趁人不注意做一些奇怪的动作,你要留神。” 凌萧前一刻还紧绷的心这一刻忽然被他逗乐了,他微微一笑,想去揉揉他的头顶,最终却只是把手落在了他的肩头。 回到马车内,沈相夷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软垫上。脑中又响起阿玥方才的话,凌萧不由忍俊不禁,在他身边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打坐冥思。 沈相夷当然没有睡着,已经睡了一整日,满脑子的瞌睡虫都睡饱了。 自从凌萧进来他就开始装死,可装了一会儿发现他没有声音了,他又忍不住睁开眼睛,就见凌萧正在自顾自打坐修习。 “唉……”他轻轻叹了一声。 “何事?”凌萧低沉的声音传来。 “你说这荒郊野岭的,有没有姑娘啊?”沈相夷道。 “什么?”凌萧蓦地睁开了眼。 “嘿嘿,我就知道这一招准管用。”沈相夷一脸得逞的笑。 凌萧瞪了他一眼,又要把眼睛闭上,却不料沈相夷幽幽道:“萧萧,你说我给你这个朋友娶个媳妇儿回来,他会不会感激我?” -- 第717页 凌萧箭一般的目光瞬间钉在他脑门。 “哎哟,不要这么幽怨嘛,大不了我先帮他操办了,回头再帮你找一个嘛!”沈相夷又道,抬起双手枕到脑后,舒服地叹了一声,“我仔细想过了,鬼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老子这大好青年,也不能为了他吃斋念佛,守身如玉啊。 要不这么着,媳妇儿呢我先帮他娶着,等我走之前再把她掐死。到时候你什么也别跟他说,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他还是接着过他的日子,你看如何?” “沈相夷。” “哎,好了好了好了!”沈相夷连连摇手,“一听这个语气就知道你要说什么了,得得得,我闭嘴,闭嘴,不说了还不行吗?” 凌萧白了他一眼,又合上双目专心修习。 沈相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说单靠你这么练,什么时候能开窍啊?要不要本座帮帮你,给你「提点」一下?” “不必。”凌萧冷声道。 “哦?这么不给面子的吗?”沈相夷有些泄气,“先前可是有一大帮人追着我,让我给他们指点功夫的。现在我主动提供帮助你还不要,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要不然我再跟你说说青阮的事?我跟你说,他可瞒了你好多事呢,你想不想知道?” “不想。” “哼,真是没劲。”沈相夷越发没趣,“不过刚才那个游戏怎么样?好不好玩?我跟你说,这个游戏还有很多种不同的玩法呢!今日不便,不能给你一一施展。等有机会……” “不用……”凌萧道,“我对你的游戏不感兴趣。” “怎么可能?”沈相夷瞬间炸毛,“这么好玩的游戏你怎么可能不感兴趣?通灵欸,你知不知道,要是合理运用这个原理,你甚至可以控制一个人的心神,让他往西他不敢往东,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沈相夷……”凌萧道,“你不累吗?方才不是还说要回来睡觉?” “哦。”沈相夷又一次泄了气。 这一次他很长时间都没再说话,凌萧掀开眼皮看了看,见他闭着双目,一副安详之态,便也不再管他,自顾自沉入了寂静的虚无。 第560章 最后一个镇子 第二日醒来时,马车已经辘辘上路了。晨曦的微光透过车帘洒下道道白线,白线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盘旋在软垫上熟睡的容颜上面。 凌萧抬手把车帘放好,沈相夷睡梦中紧皱的眉头渐渐平息了下去。他觉得神清气爽,便小心翼翼地走出车厢,坐到赶车的马夫身边。 “哎哟……”马夫一个激灵,昏昏欲睡的眼一下子睁得老大。 “嘘!”凌萧轻声喝止了他,又示意他把缰绳递过来,微微侧了侧头,道,“去一旁小憩一会儿,我来帮你赶车。” “这这这……这怎么敢……”马车夫一脸惶恐。 “噤声……”凌萧道,“按我说的做。” “欸,好,好……”车夫答应着把缰绳递了过去,自己缩到一旁,围上破旧的毛毡,不一会儿果真沉沉睡了过去。 凌萧一边驾着马,一边欣赏着四野的风景。清晨凉爽的微风吹拂到脸上,他忽然觉得心情开阔,竟然有了几分少时在北境游猎的感觉。 不一会儿,滚滚旭日从山林后面升了起来。他心中一动,掀开车帘推了推沈相夷的脚。 “唔,怎么?”沈相夷睡眼朦胧地看着他。 “出来。”凌萧道。 “什么?出去?”沈相夷一脸不情愿,“大早上的你抽什么风,我这正睡觉呢……” 话还没说完,凌萧已经钻进车厢,把他拉了起来。 “哎哎哎,干什么你……” “别吵。”凌萧道,把他拉出车厢,随手扯了一条毯子裹在他身上,然后指着东边的朝阳。 “嗯?”沈相夷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就是那个?” “就是那个……”凌萧道,“你不是说心事重的时候就喜欢看日出吗?” “是这样没错……”沈相夷叫苦不迭,“可我也说了,那是心事重的时候呀。我现在又没有心事,一心只想着睡觉,你把我拉起来看什么日出嘛!真是!” “可我想看。”凌萧道,不再理他,转头看着节节攀高的日头。 “啊?哦……”沈相夷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再抱怨了。 二人并肩坐了一会儿,沈相夷终究还是抵不过瞌睡虫的诱惑,一头抵在凌萧的肩头,睡了个昏天黑地。 凌萧低头看了看他,心头滚过万千心事,最终却都化为一抹笑,徐徐绽开在微抿的嘴角。 就这样,他们的马车一路向上,爬了足足十日。平坦的山路终于到了尽头,眼见着平地拔起座座高峰。 这是进山前的最后一个村镇,也是江国边境线上的最后一个村镇。 出了这个镇子,剩下的路便只能弃车步行。等到翻越崇山峻岭,再看到熙熙攘攘的集市之时,他们就已经在东陵境内了。 傍晚时分,寒氏月付清了车费,还额外给了马夫们一笔不小的酬劳,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阿玥和紫柰亲王的侍卫结伴去集市上补给食水,剩下的人便在下榻的客栈大堂围坐,一边等着进晚点,一边听听坊间传言。 这一路他们为避免不必要的意外,一直尽量避着大路,是以消息不通。 -- 第718页 算来殒剑山一事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无论如何应该有了章程,茶馆酒肆正是打听消息的最好地点。 此处是东陵与江国互通有无的必经之地,虽然因为地形险阻,客流甚至没有溯陵和莲舟镇大。 但店小二还是练就了一条侃天侃地滔滔不绝的好舌头,一见众人器宇不凡,又有意打听近来动向,连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添油加醋,说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 “各位大爷是从北边来的吧,哎哟哟,可真是福大命大,躲过一劫,躲过一劫呀!”他煞有介事地拍着胸口。 “躲过一劫?”翁吉奴四下扫视一眼,呵呵一笑,“小二哥何出此言?” “哎哟哟……”店小二一脸后怕,“诸位不知,七月初七千觞节那晚,虞州城被人血洗了!那场面,真可谓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就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呀!” “哦?”翁吉奴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可知是何人所为?”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小二道,“能闹出这么大动静的还有谁?还不就是那位神气十足的刺史大人,沈……嘿嘿……什么的了!” “虞州刺史沈重山?”翁吉奴暗暗一笑,“为什么?” “嗐,这个小的不敢说,不过您各位都是人中龙凤,想想也能明白。”小二暧昧地笑了笑,“兵变么,古往今来都是一个由头,别的还能为什么,您说是不是?” “你是说……” 翁吉奴还没说完,就被小二一脸惊惶地摆手止住了:“哎哟哟,这些话可不敢乱说的!这几天官兵查得紧,咱们口风可得紧着点,千万别让人寻了由头逮起来。您各位大老远从北边过来忙营生,要是在这儿染上什么要命的官司,那可多晦气呀!” “是,是,多谢小二哥提醒。”翁吉奴忙从善如流地住了口,饮了口茶,又煞有介事地叹道,“不过说起来这虞州刺史还真是大胆,怎么一点前兆都没有就……呵!” “嗐,这算什么呀,更大胆的还在后头呐!”小二压低了声音,凑到翁吉奴身边,“他后来啊,还派兵打上殒剑山去了呢!殒剑山各位都知道吧,那可是沈府的地界。其实说来,那也是他的本家啊。怎么就那么狠心,在上面杀了七天七夜,听说那血把整条进山的石阶都染红了!” “哦?”翁吉奴作出一脸震惊,“沈府那边没有反抗吗?” “反抗啊!”小二道,“可沈府能有几个人,沈重……咳,他可是带着军队去的,把整座山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咳!”沈相夷轻咳了一声,翁吉奴连忙转过头去,却只见他轻轻挥了挥手,示意无事。 翁吉奴便又回过头去,继续问小二道:“那沈府的人都如何了?” “唉,还能如何呀?”小二一脸惋惜,“听说都死绝了,朝廷派兵过去的时候,沈府已经被杀得人毛都不剩了。沈……的那些兵杀红了眼,竟然跟朝廷大军干了起来,结果被包了圆。光是战场就清扫了好几日,听说现在还在清点尸体,有好些人连尸首都没找着呢!” “哦?朝廷大军?”翁吉奴若有所思,“那也就是说,沈大人兵败了?” “嗐,那可不得败嘛,造反的能有什么下场?”小二一脸正气,“我听说朝廷派了百万大军来围剿,百万大军啊!沈那啥的那几个兵毛,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呢!” “咳!”这下轮到凌萧咳了出来。 沈相夷悄悄递过去一个「当笑话听听就好」的眼神,又转头对那小二道:“现在虞州府掌兵的是谁,你可知道?” 第561章 推手 方才说话间,小二的眼神就一直忍不住地往这边瞟。如今听沈相夷问自己话,他登时喜不自胜,忙道:“知道,怎么不知道?就是那个平江节度使,赵擎嘛!” 沈相夷看了凌萧一眼,见他微微颔首,便又转过头来对小二调侃道:“呵,你知道得不少嘛。” “公子过奖了……”小二点头哈腰,“咱们是吃这口饭的嘛,天南地北什么事都得知道一点。不知小的的回答公子可还满意,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要问的?” “暂时没了。”沈相夷道,想了想又叫住了他,“哦,还有一个。你们这儿上菜怎么这么慢,说了这么多话,肚子都饿得不行了,快去后厨催一催。” 闻言,小二连连点头,答应着就退了下去。翁吉奴几人也抱歉地看着他,沈相夷却不加理会,凑到凌萧身边低声问道:“这个什么赵擎,有没有麻烦?” “麻烦?”凌萧挑了挑眉,“此言何意?” 沈相夷却罕见地没有解释,见他不懂便收回了目光,自顾自思量起来。 凌萧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你的意思是,他背后有没有什么势力?” 沈相夷抬起眼来,晦涩不明地望着他。 “应该没有……”凌萧道,“两年前太子曾经试着接触过他,却被圣上察觉,因此还挨了申斥。当时他兄长的独子被人害死,凶手又在刑部大狱惨遭毒手。 后来此事被卷入党争,愈演愈烈。可过不多久坊间又传出流言,说一切都是太子在背后推手,一连串的计划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赵擎手中的兵权。 传言有模有样,在此之后就再没有了太子和赵擎的消息。 -- 第719页 不过赵擎并未因此事而受任何责罚,此次又奉圣命剿灭叛军。 依我看,应当是太子阴谋败露,赵擎与之决裂,圣上才敢在此时派赵擎来西南平叛,也算是让他戴罪立功,自证忠心。这么看来,赵擎背后应该就是圣上,没有别的势力插手。” “是吗?”沈相夷轻声道,一双眼仍是若有所思。 “怎么?有何不对吗?”凌萧道。 “说不好,我是从青阮这里感觉到的。”沈相夷低声道,“当年他好像就对你说的这个案子有所保留,就是什么太子在背后搅弄风云,一石二鸟,既打击了段氏和庆王,又设计了赵擎的兵权什么的。” 凌萧凝起了眉:“什么意思,说清楚一点。” “不是我说不清楚,而是青阮自己也没想清楚。”沈相夷道,“不过以我的感觉,他似乎是觉得此事还有什么蹊跷。毕竟经此一事,太子和庆王两败俱伤,谁都没捞着好果子。再想想太子当时的举动,有效是有效,但未免太过激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岂非不智?” “不错,这些话事后他也对我说过。”凌萧回忆了一下,“不过这能说明什么呢?还是说,他心里还有什么想法,没有告诉我?” “嗯……”沈相夷淡淡地应了一声,接着皱起了眉头,“我感觉,他似乎是觉得整件事的发展太过刻意。怎么说呢,就好像是一个大瓮,所有人都被罩在里面。而瓮的外面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添柴生火,推波助澜……” 「嗡」的一声,凌萧微微一凛,整个头皮瞬时麻起一层鸡皮:“所以你问我赵擎的事,是想……” “嗯……”沈相夷道,“若青阮所想不错,此事背后尚大有文章。大战之后最是空虚,若此时被人钻了空子,西南乃是边境重镇,岂非大大不妙?” 闻言,凌萧的眉头也紧紧蹙在了一起。 “不过……唉,好了。事情究竟如何尚不明晰,咱们现在想再多也没用,没准就是青阮多虑了呢?”沈相夷安慰了两声,又示意了一下旁边尴尬静坐的翁吉奴和紫柰亲王。 凌萧这才回过神来,摒去思绪,对二人抱歉地点了点头。 二人倒也随和,见状微微一笑,似乎并未介意他二人窃窃私语,把他们晾在一旁当了这么久的画壁。 这时,不远处传来「叮叮咣咣」的响动。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匆匆而去的小二终于端着丰盛的饭食归来,一张笑脸被蒸汽熏得通红。 “来了!”他拖着长音把托盘放在案上,又把里面的饭食一一端出来,放在众人身前。 翁吉奴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放在他手中,他掂了掂,连忙道了谢,乐颠颠地退了下去。 翁吉奴呵呵一笑,又对众人道:“寒先生嘱咐过在下,说他晚些时候才能回来,请咱们先行用饭,不必等他。” 沈相夷随意点了点头,当先动了筷子。 凌萧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就见他第一筷子夹的是鸡肉,尝了尝,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第二筷子夹的是鱼肉,尝了尝,似乎不甚满意,但也点了点头。 如此下去,他将案上的菜肴尝了个遍,却唯独没动离他最近的一盘炙牛柳。这道菜的外形与鹿肉脯相似,也是黑乎乎的,浓油赤酱。 凌萧若有所悟,饭后碗碟被撤了下去,又上了一些甜品小食。他看到里面有一碟甜青梅,便从中取了一个,放到沈相夷的小碟里。 沈相夷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虽不明所以,但很是高兴,夹起来放进嘴里,尝了尝,道:“嗯,很好吃,很酸呢!” “是吗?”凌萧也笑了笑,另夹了一个吃了。满嘴甘甜,齿颊留香。 第562章 此生惟不欲再见海棠 一顿饭到了尾声,众人又饮了茶,正要告辞回房休息,却见置办补给的阿玥和侍卫匆匆迈进大堂。 “都办好了,伙计在外面卸货呢。”阿玥满头大汗地给沈相夷和紫柰亲王行了一礼,凑到翁吉奴身边道。 翁吉奴递了盏茶给他,他咕噜咕噜喝了,一转眼看到凌萧,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从胸口摸出了一封信。 “给你的!”他道,“你这人也真是奇怪,这么偏僻的地方还有人给你寄信。咱们走到城门边的时候,那个灰头土脸的人把咱们拦住,上来就问是不是卫国公府的凌世子。 咱们本来也不想理他的,幸亏我多了个心眼,又问了一句,这才知道这信竟然是给你的。 你快看看究竟是什么要紧事,我听说那人已经在城门口站了一月了,逢人就问,实在撑不住睡过去,还要在地上竖块牌子。我看他那副模样,要是再不把信送到你手上,恐怕就要死在城门口了。” 闻言,凌萧也吃了一惊,忙把信接过来,打开一看,先没注意内容,打眼就瞧见了落款那个熟悉的名字:纪麟。 “是我的朋友。”他松了口气,定睛细读起来。 其实信的内容很短,一共只有五句,可他却接连读了三遍—— 凌兄亲启,吾以至梵州,见到家父,一切安好。 此间事了,尘埃落定,吾心知晓,也日渐平复。 此生惟不欲再见海棠。春红浅香,尽在吾心。物是人非,却哪堪情长。 此生已矣…… 惟愿兄得遇知己,好生看护。莫要步吾之后尘,感吾之心伤。 -- 第720页 纪麟敬上…… 心里就像砸翻了五味瓶,他默默咽下喉头酸涩,抬眼一看,就见沈相夷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他的心又沉了一下,却只是平静道:“无事,朋友安全抵达目的地,这封信是报平安的。” 闻言,众人纷纷松了口气,阿玥道:“如此便好,我还以为是什么急事呢,害得我和朝师哥哥一路小跑回来的。” 凌萧对他点了点头,道:“多谢了……” 阿玥便没再说什么,又对翁吉奴道:“师父,那我先去楼上看着湛卢哥哥了。” “嗯……”翁吉奴摸了摸他的头,“你自己也去厨房叫些东西,别饿坏了肚子。” “知道了。”阿玥乖巧道,起身上了楼。 众人四顾一眼,也继续完成方才被打断的道别,然后纷纷上楼回房。 整个客栈的三楼都被他们包了,四下静得很。凌萧在窗前坐了一会儿,果然,不出片刻,窗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一个白影一跃而入,正落在他身前。 “哎哟,你怎么坐在这儿啊,吓我一跳。”沈相夷拍着胸脯道。 “倒是我应该问你,为何夜闯我的卧房。”凌萧看着他,“徐园荒僻,你怕黑怕鬼还有些道理。可这里是人来人往的客栈,灯火通明,你若怕黑整夜燃着灯烛便是,又来找我作甚?” “啊?”闻言,沈相夷哭丧了一张脸,“原来萧萧你这么不欢迎我啊,亏我刚还想说爬你的窗子爬出了几分夜会小姐闺房的意思呢!” 凌萧不善地盯着他。 “哎哟,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沈相夷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一低头看见凌萧身前的信纸,拿起来道,“你还在看呢,都看了几遍了,到底是谁的信这么重要?” 说着,他低头读了一遍,念道:“纪麟?是个男的?” 凌萧点了点头。 “男的给你写什么信,还大老远地送过来,不送到你手上不罢休?”沈相夷瞪着眼问。 凌萧懒得跟他一般见识,简短道:“数月前我与他一同离京,一路相伴。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他受了一些打击,提早与我告别。我担心他的状况,让他抵达梵州后给我来信报平安。如此,才有了方才阿玥所说之事。” “哦……”沈相夷若有所悟,“纪麟……这个朋友,八成就是你那个山猫朋友吧?” “山猫朋友?” “是啊……”沈相夷道,“前几日在林子里的时候,你不是说遇到过山猫,还烙下了心理阴影吗?这么看来,真正烙下阴影的不是你,而是他吧?” 凌萧叹了口气:“是他,也有我,我们都是。” “你们都是?啧啧啧,看来事情不简单啊,让我来猜猜看——”沈相夷一脸八卦道,“你这么大的少年,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血气方刚,一腔蛮勇。能把你们两个打击成这样的,多半是个姑娘。 哎呀呀,那得是什么样的国色天香,才能把咱们萧萧和他的朋友都迷得团团转,最后还烙下了阴影呢?” “不是你想的这样。”凌萧道,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这样?”沈相夷挠了挠下颌,“嗯,应该是某处细节出了问题,让我再修改修改……” “别想了……”凌萧道,“此事特殊,你想不出来的。” “哦?什么奇事连本国师都想不出来?”沈相夷越发感兴趣了,“难不成这姑娘其实是个蛇蝎美人,她跟你们的父辈有深仇大恨,故意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让你们反目成仇,然后功成身退,独留你们两个毛头小子哭天抢地,抱憾终生? 又或者她其实两个都爱,在你们之间难以抉择,最后你们决定决一死战,活着的那个才有资格做她的情郎。 结果大战在即,这姑娘又心软了,留书一封深感抱歉,让你们好好活着,而她自己却永远消失在了你们的生命里?” “都不是……”凌萧道,“她根本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甚至算不上美人。” “哦?”沈相夷大为震惊,“连美人都不算,那怎么让你们两个世家公子都跟丧家之犬似的,一提起她就苦大仇深呢?” “因为她死了。”凌萧道,心头忽然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情绪,“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毫无意义,甚至连一句交待都没有。” “竟是这样……”沈相夷沉吟起来,“这么说来,我倒是越发好奇了。萧萧,这个故事你无论如何得给我讲讲。咱俩秉烛夜谈,把不开心的事统统倒出来!” 第563章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萧萧,这个故事你无论如何得给我讲讲。”沈相夷道,“咱俩秉烛夜谈,把不开心的事统统倒出来!” 这次凌萧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口拒绝,正好被纪麟的信勾起过往,他心中烦乱,想说又无处诉,倒不如把这些事跟他讲一讲,也算一解心头烦忧。 想着,他把他们与阿贺的故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故事有些长,沈相夷却听得入神。 到得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你这两个朋友都是所爱非人,尤其是贺瑜,大好的年华,唉,真是可惜!” “你这是什么意思?”凌萧道,“你是说,贺姑娘的心上人并非纪兄?” -- 第721页 “当然,这还用想?”沈相夷嗤之以鼻,“要是你真心爱一个人,会忍心把自己糟蹋得惨不忍睹,专门去刺他的心吗?” “你……”凌萧拧紧了眉心,“那她……” “哎呀,这还不简单吗?”沈相夷道,“贺瑜是自杀的,之所以把自己的死相弄得这么惨烈,就是为了刺激纪麟。她想让纪麟冲冠一怒为红颜,却又怕他不够爱自己,所以才把自己弄得越惨越好。 如此一来,他哪怕本着同情之心也会为自己出头。可惜呀,她不知道自己在纪麟心中的位置。 她这一死,别说怒发冲冠了,差点要了纪麟半条命去,更别提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唉,真是想想就觉得可怜。” “而能让她这么一个妙龄少女下定决心,以这样残忍的方式虐杀自己的也没有别的可能,除非「爱恨情仇」四字。 你再想想那个店小二跟你说过的话——那个叫什么八万的——他说贺瑜不无辜,也不需要你可怜。 他说她是个坚强勇敢的女人,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忠于的是什么。 这些话的意思还不明显吗?她心里一直装着另一个人,为了这个人她什么都肯做,甚至委身于人,甚至去死!” 荒唐,不解……凌萧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痛苦地闭上了双目。 “这……”见状,沈相夷有些不忍,“萧萧啊,我是不是说得太残忍了?” “不是……”凌萧道,面色有些苍白,“事实本就残忍,不是被你说成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沈相夷欲言又止。 “不必再说了,我明白。”凌萧道,“其实此事我毕竟只是旁观,真正痛心的是纪兄。我只是感叹世道多艰而已,可他……” “唉,是啊,世道多艰。”沈相夷坐到他身边,抬手搂住他的肩,“真没想到你这一路遇到这么多事,先前看你心事重重还觉得你这个孩子心思重。可现在看来,经历了这等惨事,是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平复心情了……” 话音落下,二人皆静默了一会儿。 忽然一阵夜风吹来,窗扉晃了几晃。沈相夷轻轻打了个战,起身把窗页合了,回身道:“高处不胜寒啊,说得真是不错。咱们走了这些时日,日日上坡,不知道脚下的地面比虞州高了多少。白日里尚觉不出来,可这夜风却真是凉了好些。” 凌萧抬眼看了看他,随手取过衣架上的外衣递到他身前:“天气也晚了,已经进了八月,本就没那么热了。” “是吗,都八月了?”沈相夷把他的外衣披到肩上,又缩到他身边坐下,有些不敢相信,“八月……也就是说,我在这个世上都活了快一个月了。没有阴谋诡计也没有暗杀,还天天没心没肺开心得要命,我的天,萧萧,这也太幸福了吧?” 闻言,凌萧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嗐,你看,我又在胡言乱语了。”沈相夷哈哈一笑,“不过说起来,有萧萧的日子真是过得格外快些。那便这样吧,我决定了,以后咱们就一生一世一起走,有床一起睡,有福一起享,怎么样?” 说着,他作势就要往床上歪倒,却被凌萧一把抓住了。 “哎哟,别这么翻脸不认人嘛!”沈相夷耍起了赖皮,“咱们都同床共枕多长时间了,做什么还扭扭捏捏的。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就乖乖从了我吧,啊!” “别闹。”凌萧沉声道。 “我没闹!”沈相夷道,“人家怕黑怕鬼又怕孤单,就是想找个伴儿陪着自己嘛!你又不让我找姑娘,那我能怎么办,只有找你了。哎哟萧萧,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呀,你可要对我负责啊!” “好。”凌萧道。 “啊?”沈相夷张大了眼。 “不过你先起来。”凌萧道。 “哎哟……”沈相夷又哭丧起一张脸,“都说好了为什么还要起来?你不会还要赶我走吧?萧萧,都这么晚了,你忍心吗?” 凌萧有些无奈:“我有话要问你。” “啊?”沈相夷终于直起了身子,“有话要问我?什么话?” “你先坐好。”凌萧指了指床沿,然后回身从一旁的桌案上取过一幅手帕。手帕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 “这是什么?”沈相夷依言坐好后,好奇地盯着帕子。 凌萧将帕子打开,只见里面是一颗腌梅子,一块山楂糕。 “方才见你在席间爱吃,就拿了两块回来。”他对沈相夷道,“尝尝……” “啊?”沈相夷一脸感动,却又一脸为难,“可我今晚吃了好多,一点都不饿呀。” “没事,吃一点就好……”凌萧道,“然后告诉我是什么味道。” “告诉你什么味道?”沈相夷有些纳闷,“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是什么味道了吗?” 说着,他拿起腌梅子,咬了一口,道:“酸酸的,很好吃。” 凌萧又把山楂糕推到他面前,他拿起来尝了一点,立刻皱起了一张脸:“这是甜的,我不爱吃甜。” 凌萧无奈地笑了。 “怎么了?”沈相夷不明所以。 “所以,你之前是吃不出味道的,是吗?”凌萧道。 第564章 酸甜 “你之前是尝不出味道的……”凌萧对沈相夷道,“是吗?” “嗯?”沈相夷有些慌乱,“你……你怎么知道?” -- 第722页 “你根本不知道梅子是什么滋味,但你听别人说起过梅子很酸,所以你吃梅子的时候也说酸。” 凌萧淡淡一笑,“殊不知这是甜腌青梅,我尝过,糖分很足,一点酸头都没有。而你不认识这块糕点,只尝了一口,发现味道同方才的是反着的,就说这个味道很甜。 但这块糕点其实是山楂糕,是帮助克化食物的,一点也不甜。 所以前一世你是没有味觉的,对不对?你不知道酸甜苦辣分别对应的是何种味道,所以那日在吃到咸肉脯时你说很苦,以至于后来你见到形似肉脯的东西都会避开。 而我给你做过的山鸡你觉得好吃,翁将军给你的河鲜你也觉得好吃,所以以后再见到你都毫不犹豫,大口大口地吃进去。我说的可对?” “这……嗐!”沈相夷难为情地挠了挠头,“你这个孩子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没错,我前世的确是没有味觉,天生如此,所以我从不挑食,都是捡着离我最近的赶快吃完。 没想到这辈子走运,托生在一个味觉顶好的人身上,这才知道世上好吃的东西竟然这么多!” “你说你这一世有了味觉,是因为青阮有味觉。”凌萧道。 “对啊。”沈相夷眨了眨眼。 “可你能看见颜色。”凌萧道。 “什么?”沈相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你能看见颜色……”凌萧又重复了一遍,“而你也说了,青阮本身是看不见颜色的。” “哦……”沈相夷恍然大悟,“是啊,如此说来是有些奇怪。怎么他尝得出的味道我能尝见,他看不见的颜色我却能看见呢? 不应该呀,照理说一样不灵,另一样也应该不灵才对呀。难不成老天长眼了,知道前一世亏欠我太多,这一世要给我补回来?” “非也。”凌萧道,“这件事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你没有味觉是器官感知的缺失,而青阮的瞀視并非如此。” “哦?”沈相夷摸了摸下颌,“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可不是感知缺失又能是什么呢?” “说不好……”凌萧道,“但有一种可能,这种病例我在军中遇到过。那是一个老兵,他因为参加过太多战役,见过太多流血牺牲,所以对血液极其厌恶,甚至一见到血就觉得恶心。 但后来这个问题得到了解决,倒不是他忽然不怕血了,而是他忽然看不见血的颜色了。 不单是血,任何红色的物体他都看不到了。据他所说,现在他看到的红色只是一片模糊的灰,甚至连物体的具体形态都看不清楚。 我想,青阮也许与他是相似的情况。他对红色敏感,说明红色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的眼中只能看见红色。所以我想请你认真想一想,他究竟是从出生起就看不见颜色,还是发生了某一件事后才变成这样。如果是第二种情况的话,这件事又是什么。” “嗯……有理,有理。”沈相夷连连点头,“让我想想,是从出生起就这样,还是发生了什么……不对,他从出生起就看不见颜色。因为这可以说是他心中最大的遗憾,每当听人说起什么花好看,什么衣裳漂亮,他心里都挺失落的。” “如此……”凌萧沉吟起来。 “怎么了?”沈相夷道。 “如此一来就很奇怪了……”凌萧道,“他既然不是受到外界刺激变成这样,也不是感官病变,怎么会看不见颜色呢?” “哎呀,这种事原因很多的嘛!像什么……嗯,那个……哎呀,反正就是很多嘛!咱们又不是大夫,怎么说得清呢?”沈相夷道,“不过……” “不过什么?”凌萧忙问。 “不过他的记忆有一部分是封闭的。”沈相夷道。 “封闭的?”凌萧道,“什么意思?” “封闭的就是封闭的……”沈相夷道,“封起来的,连我也不能看。” “连你也不能看?”凌萧不禁诧异,接着眼前一亮,激动道,“你是说,他在有意识地向你掩藏某些他认为很重要的记忆,也就是说……他还……” “哎,停停停!别一提到这个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沈相夷嫌弃地喝止了他,“我就说了一句「封闭」,你看看你,想象力丰富到什么地步!别怪我打击你,我可事先跟你说明白了,他这个封闭不像是自主意识的结果,倒更像是有什么很强的力量在压制着他,强迫他把这部分记忆封起来……” “很强的力量?”凌萧有些糊涂。 “嗯……”沈相夷点了点头,“很强很强的力量。” “以你的力量也不能与之对抗吗?”凌萧道。 “也不能这么说……”沈相夷道,“这毕竟是他的身体,他的脑子,我说到底只是个客人,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在他的地盘上,我肯定是斗不过他的。 不过……不过这股力量真的很强大,每次我试图同它对抗都会被它打回来。就比如现在,哎呀,我真是头晕脑胀,四肢无力。哎哟哟,不行了不行了……” 说着,他装模作样地往床上倒去。这次凌萧倒是没再拦他,快手把他肩上的外衣扯走,自己也回到床边躺下,二人便又如在徐园一般同榻而卧。 “熄灯了。”凌萧道。 “嗯。”沈相夷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 -- 第723页 “若是你怕黑,我可以把灯留着。”凌萧又道。 “无妨……”沈相夷大手一挥,“有你在就行,萧萧可比灯烛靠谱。” 闻言,凌萧无声地笑了笑,屈指一弹,烛火应声而灭。 “好功夫……”沈相夷懒洋洋道,翻了个身朝向里侧,不一会儿就响起了细细的鼾声。 凌萧也在黑暗中合上了眼,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天色不早,合该休息了。都说前去东陵九死一生,还不知前面等待他们的是怎样一番险峻的旅程。 第565章 赵擎 三秋桂子小,十里荷花老。 炎炎夏日已成过往,秋阳高照,山河四野皆是一片金色的丰收之景。 虞州七月初七的惊天一案也随蝉鸣渐逝,渐渐消失在人们茶余饭后的嚼舌里。 新鲜的事情很多。 小一些的比如今年的收成格外好,朝廷又颁下了降赋的旨意,于是举国上下一片欢腾,歌功颂德之声声震朝野。 大一些的比如秋闱又开了,全国仕子纷纷进京投考,京城又迎来了三年一度的热闹。 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被这金灿灿的秋阳一照,更是烧得如火如荼。 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意,从西南北上京城,所经之处无不麦香盈路,张灯结彩。 与这盛世欢腾一对比,白马上青年公子的脸色便显得不那么应景。 原是一张莹润的俊脸,年纪轻轻却透出几分老朽的青白来。 似是受不住筛谷的尘气和乡野村夫的笑闹,他在马上坐了一会儿就钻进了马车。 同他身上价值不菲的服饰一般,无论马匹还是马车都是无一例外的奢靡。 钻进车厢后,他将马车帘重重一摔,厚重的帘子却没有半分轻佻的飘动,上面的卷纹暗绣在艳阳下浮动起五彩的珠光。 “不是嫌车里闷,想去外面透透气吗?”马车中早已坐了一个人,一身再平常不过的侍卫打扮,再加上一张毫不起眼的脸,整个人透着「平平无奇」四个大字。他本在养精蓄锐,见青年公子气呼呼地冲进来不由睁开了眼。 “透气?憋都憋屈死了,还透什么气!”青年公子愤懑道,“也不知道这宜州刺史是干什么吃的,偌大一个治所,街道却如此逼仄,过个马车都费劲,还放纵百姓在道旁晒麦晒谷,弄得满天飞尘,肩摩毂接,真是恼人!” “哦?”侍卫掀了掀眼皮,将车帘打开一条缝,“呵,农忙时节,免不了的。印象中殿下似乎对民间风土颇为向往,怎的到了实地却嫌弃起来了?岂非叶公好龙?” 这位青年公子自然便是宁王,虞州事发后,沈重山意外身死,沈青阮一行趁乱逃逸,他们在山洞里又困了三日才等来援兵。等局势整体稳定下来,他们这边也不剩什么人了。 原本带着圣命和太子的密旨风风光光南下虞州,却先是碰上一个硬茬刺史,又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连累,牵扯进谋逆大案里,结果两边的命令都没完成,还亲眼见证了一个荒谬绝伦的劳什子「献祭之礼」。 这也都罢了,可祭礼之后从那个幽洞里走出来的那个是个什么东西? 随手召唤星盘,占星定命,这是什么邪术,沈青阮这么厉害,为何从未有人警告过他? 还有那群东陵人口中的「紫微国师」……沈相夷的大名他不是没听过,可他不是在一千年前就死了吗? 那现在在沈青阮身上的那个是什么?重生?要让他相信这个,还不如让他相信沈青阮是中了邪来得容易一点。 如今事情是了了,赵擎带着十万精兵夙夜前来,没费什么功夫就把沈重山那帮群龙无首的虾兵蟹将包了圆。他是立了功,见人便喜滋滋的,可自己呢? 父皇明明是派他南下传旨,罢黜沈重山刺史一职。可事到临头却又窜出三十个大内影卫,个个武功一流。 往好里想,这是父皇不放心他的安危,派人暗中协助他。可往坏里想,是不是他与太子走得太近,已经勾起了父皇的猜疑?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更让他心下不安的是,这些人竟是带着兵符来的。 如此重要的物件,往往非身份尊贵,又是父皇信任之人不可得。 结果他这个皇子对此一无所知,反倒是这帮名不见经传的侍卫用兵符调来了援军。 好,就算他年轻识浅,父皇并非不信任他,只是怕他经验不够把事情搞砸。 可援军首领怎么会是赵擎呢?赵擎不是在平江吗?平江距虞州足足两千五百多里,便是急行军,也至少要半个月的功夫。可事实是,不到三日他们就来了。 三日……他盘算了一下。三日路程,正好够五百里外的南州驻军前来驰援。 这也是虞州兵变后距离他们最近,最应该去求援的军队。可来的却不是他们,而是远在平江的赵擎。 赵擎不会飞天遁地之术,这也就是说,他一早就等在那里了。 可是来而不发,定是在等待什么契机。什么时机呢?一个暗号,一道指令,亦或是一个约定好的信物,例如——兵符。 所以父皇早就知道沈重山要谋反,想到此处,宁王扯起衣袖狠狠攥了一把,可父皇没有立即下令剿灭,而是先派他一个皇子过去传旨,不谈兵变,只用一个「攀附党争」的帽子贬黜了他,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 第724页 这也许是父皇的仁德,又或者是他吃不准,不想白白冤枉了好人。可沈重山没有让他失望,他真的反了,于是赵擎的兵马便有了可用之地。 赵擎,赵擎……如此看来,父皇赐下兵符,一早想调动的就不是南州军,而是赵擎的兵。 可是,为何要舍近求远呢?是他对与虞州比邻的南州军不再信任,亦或是这一战不容有失,所以他不敢冒险,要派就派一个他最为信任的,例如赵擎? 可赵擎究竟是何时赢得父皇如此信任的呢?上一次听说这个名字还是两年前,那时太子与庆王斗得如火如荼,京中局势一触即发。 赵擎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下子就让太子挨了申斥。 只不过那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长公主和段氏的恩怨吸引了,没人留意过这个远在平江的节度使。 可显然此人并不是省油的灯。不论当时的市井流言真实与否,赵擎到底有没有与太子互通有无,最终他都化险为夷,不仅把自己拽出了泥坑,还赢得了圣心。 好厉害的人物啊,宁王想着,脑中浮现出一张年轻憨直的脸。 似乎南边的人保养得都好一些,此人少说也有四十年纪了,看上去却只像个三十出头的愣头青。 他回想着赵擎那张傻乎乎的笑脸,和他在自己面前溜须拍马,格外殷勤的模样,不由紧紧皱起了眉。 第566章 绝非善类 “在想什么?”耳边响起一声温和的问候,猛地打断了宁王的思绪。 “平江节度使,赵擎。”宁王道,「唰」地打开折扇,「呼呼」扇了几下。乌骨玄面,淡雅的幽香缓缓弥漫至车厢四角,微微抚平了他紧蹙的眉心。 “赵擎?”侍卫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那个蠢货,想他做什么?” “蠢货?”宁王挑眉看他,“我不信你没想到此事背后的缘由,却又在我面前装什么样?” “哦?背后的缘由?”侍卫不以为忤,只是微微一笑,“在下是有些拳脚本事,可脑子却不甚灵光,还要殿下为我解惑。” 宁王紧盯了他一眼,却见他只是一脸无辜地看着自己,不由气闷地喷了口气,道:“你是奉母妃之命同我一道南下的,母妃信任你,什么事都不瞒你,那朝廷中之事你也该知道得八九不离十。 赵擎的属地远在平江,可虞州事变之后,却是他率领援军剿灭叛匪。父皇不信任近在比邻的南州军,却要他千里驰援,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什么?”侍卫轻轻一笑,“意味着赵扶一事并未削弱陛下对长公主的信任,意味着赵侯虽死,赵氏却气数未尽,意味着赵擎立此大功,赵家即将青云直上……是这样吗?” “长公主?”宁王愣了一下,“是了,我忘了还有姑母。” “呵,这个人你可不该忘。”侍卫点了点他,“自从独子惨死,她不知怎的把这笔账统统算在了太子和端淑皇贵妃头上,这些年上蹿下跳,可没少在离间圣上和太子一事上下功夫。” “离间……”宁王不安地咬了咬唇,“父皇此次先是将皇兄禁闭,又不声不响地让赵擎端了沈重山的窝,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早就不信任皇兄了?” 侍卫摇着头笑了:“殿下果然是仁善之人,满脑子的父慈子孝。” 宁王不豫地盯了他一眼:“此言何意?” “殿下……”侍卫耐心道,“圣上和东宫可不是普通的父子,在此之前,他们首先是君臣。殿下见过毫不猜忌臣下的君主吗?” “这……我也是父皇的儿子,难不成父皇也猜忌我吗?”宁王大睁着一双受伤的眼。 侍卫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道:“你说呢?” “我……”宁王越发不安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思量此事,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好。我本不想来西南的,可皇兄言辞恳切,我见不得他伤心便应下了。 但我万万没想到西南会是这样一番景象,更没想到的是,父皇已然知晓了全部事实,却隐而不发,直到最后一刻才派兵打扫战场。 我一直在想,他能把时机掐算得如此精准,会不会早就在西南埋下了眼线…… 会不会,会不会咱们在西南的所作所为,咱们和沈重山的几次接触,他都一清二楚? 否则这么危险的事,他为何不阻拦我,任由我携旨南下?难不成他以为我早就跟沈重山同流合污,想把我在西南一并查办了?” “呵呵呵……”话音刚落,侍卫忍不住轻笑了出来。 宁王不由恼怒,双目蹿火地盯着他。 “殿下呀殿下,您还真是可爱。”侍卫毫无惧色,仍是温和地看着他,“我见你这些日子情绪一直不好,原来是在想这个。既然有顾虑,为何不早些与我说说呢?” “与你说?”宁王嗤之以鼻,“你是母妃的心腹,却不是我的心腹。母妃信任你,我却对你尚有顾虑。” “哦?”侍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为何今日又将心事都告诉我了?” “那是因为……”宁王忽然语塞,脸色不由涨红了。 “呵呵,好了。”侍卫见好就收,又正色道,“殿下的疑虑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没必要。” “没必要?”宁王不解。 “对,没必要。”侍卫微微一笑,“先不说这个,我倒是很好奇,殿下为何会生出这样的顾虑。那可是你的父亲,你居然怀疑他要杀了你,难道殿下对自己的父亲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 第725页 闻言,宁王阴冷地盯了他一眼,第一次真正动了怒:“父皇不仅是我的父君,更是九五之尊的圣上。你说话小心些,对我不敬也就罢了,若是不敬父皇,哪怕母妃护着你,我也定会要了你的命!” 侍卫怔了怔,眼底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但他很快就又调整过来,摆出惯常的微笑,道:“岂敢岂敢,无论圣上还是殿下,卑职都不敢有一丝不敬。只是虎毒尚不食子,殿下却对自己的父亲……哈,是卑职多言了,还请殿下恕罪。” 宁王眼底也闪过一丝犹疑,但还是嘴硬道:“我只是怕与皇兄的筹谋败露,受父皇责罚,你莫要想多了。” “是……”侍卫恭敬颔首,“但卑职想请殿下连这点疑虑也不要有。” 宁王皱眉道:“为何?” “因为有我。”侍卫又笑了,笑得云淡风轻,“有我在,就没有人能威胁殿下。不论是那个自命不凡的虞州刺史,还是您那位自作聪明的皇长兄,亦或是……” 他卷了卷唇角,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宁王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眯了眯眼,道:“你的意思是……” “重金之下,什么「一仆不侍二主」的美言都是空谈。”侍卫抬眼望着虚空,“虞州是有些麻烦,但那些人能认一个主子就能认第二个,单看谁给的利润丰厚了。” “你……”宁王不禁咋舌,“你竟然能撬动……” “万事无过「人心」二字……”侍卫淡淡地看着他,“是人就有自己的弱点,只要拿住了他的弱点,什么皇权,仕途,财富,全都一文不值。” “可那是……那是父皇……”宁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我母妃,我母妃怎会认识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侍卫道,身子忽然前倾,骤然拉短了与宁王的距离,“在殿下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宁王猛地向后躲了一下,反应过来又有些恼怒,坐直身子道:“藏头露尾,阴险狡诈,绝非善类!” “唔……呵呵呵……哈哈哈……”侍卫怔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好,好好好。「绝非善类」,这个形容实在精准,卑职还要多谢殿下了。能在殿下心中博得如此评价,卑职心满意足。” 宁王莫名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不知所谓。” 侍卫无所谓地笑了笑:“殿下不知道也好,有些事么,我们这样「阴险狡诈」的恶人做了就行了。殿下只管做光风霁月的殿下,您前面的路,会有人帮您铺好的。” 闻言,宁王晦涩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不再看自己,而是自得其乐地悠闲微笑,想了想,还是咽下了几乎出口的话。 “怎么,还有心事?”侍卫温和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在他面前自己就像没穿衣服一样,一点心思都瞒不过他的眼。 宁王不想看他,透过车帘缝隙望着窗外,故意含糊其辞道:“再过五日就到京城了。” 没有回答,宁王正觉得诧异,眼前却多了一方手帕。他垂眸看了看,又不解地抬起头来,对侍卫挑了挑眉。 侍卫微微一笑,轻手轻脚地把手帕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颗小小的,红豆也似的珠子。 宁王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不由越发不解,又抬起头来,眉心皱成了一个浅浅的「川」。 “此物名唤红鲤珠,是从沈重山的尸身上找到的。”侍卫有条不紊道,“殿下也许没听说过这个东西,可它其实是东蛟国的至宝。有诗云,东海有红鲤,腹结赤色珠。 遇水化无影,血热重结形。跗骨??髓,悄悄摄人魄。魂去无所引,神亦无所踪。也就是说,这么个小东西,如果运用得当,便能控制人的心魄,让他对你唯命是从。” “控制人心?”宁王微微一惊,再低头看向这枚珠子时,目光中就多了一份惊疑和敬畏。 侍卫目色深沉地看着他,从容不迫的样子似乎全世界都尽在掌握。 宁王盯着红珠看了一会儿,慢慢品过来他话中的深意,不由惊怒地抬头望着他:“你把它给我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想……” “不不不,在下什么都不想。”侍卫摆手笑了,“在下把这枚珠子给殿下,是想让殿下随心所欲,行你所想。” “行我所想?”宁王的眼神闪了闪。 “没错。”侍卫道,“是人都有欲望,是人也都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有时候使用些非常手段也未尝不可。” 闻言,宁王忌惮地看了他一眼。可不知为什么,这个人的话就好像带着钩子一样,每一句都正正好好钩在他心坎里。 他又低下头去望着珠子,心头不可抑制地动了动,一个让他单是想想就兴奋震颤的想法慢慢浮现出来 第567章 崖口风冷 “太子的幽闭延长了。”打从昨晚起消失不见,连晚饭都没同他们一起吃的寒氏月第二天一大早才重新冒头,上来就是这句话。 彼时众人正在大堂用早点,闻言面色纷呈,却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像是没听见似的,没有一人多嘴。 沈相夷暗暗看了凌萧一眼,在他脑中说道:“怎么,不担心吗?” 经过上一次,凌萧已经熟悉了这种诡异的通灵之术,也在心中淡淡道:“担心什么?” “江国的局势貌似不太稳定啊。”沈相夷意味深长道。 -- 第726页 凌萧看了看他,从他微红的瞳孔中读到一丝隐约的危险,也不知是被他引导的还是如何,不由就想起了那句预言:七甲覆,南北合,红雨落,万物僵。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沈相夷的声音又传来。 “嗯。”凌萧淡淡地应了句。 “虽然我本人并不相信什么预言,但似乎这个预言有些与众不同。”沈相夷道。 凌萧有些心烦,不耐道:“你自己不就能占星吗?何必无端猜测,自己占卜一卦不就好了?” “嗯?”沈相夷偷偷瞅了他一眼,“萧萧啊萧萧,还说你没有觊觎本国师的通神之力,是不是早就想让本国师帮你算一卦了?” 凌萧重重地出了口气:“无聊……” “嘿嘿……”沈相夷一惯的没脸没皮,把嫌弃当表扬,“不过本国师的占星术可不是你脑子里那些算卦占卜的小儿科。” “自吹自擂。”凌萧道。 “哼,就当我是自吹自擂吧。”沈相夷难得没有跳脚,“难得糊涂,有些事知道得少一点对你我都好。” 凌萧没理他,沈相夷也沉寂了下去,似乎沉浸在享受美食的乐趣里。 不多时,凌萧脑中又传来那种轻微的震颤感,然后头皮发麻的感觉消失了,世界又恢复了以往的清净。 过了一会儿,大家差不多都用好了,寒氏月打头,众人收拾好各自的行李便继续上路。 此后的路程都不能再用车马,阿玥找来了十几个脚夫,这些人都是本地的土著,惯常背负重物,又想趁年轻多赚点银钱,所以每人身上都挂了至少三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袱。 “行吗?”翁吉奴打眼看了看,抬起拐棍在一个大包袱上点了点,对那脚夫笑道。 “行!保准行!”那脚夫双眼放光,这次他们给出的酬劳格外高,干上这一趟,起码半年不用再接活了,那可不是咋着都行。 “嗯……”翁吉奴笑了笑,又嘱咐了一句,“去东陵的路可不好走,别逞强。” “前面都准备好了。”这时阿玥走了过来,“湛卢哥哥,亲王和国师都上了步辇。师父您腿脚不便,也请上辇吧。” “嗯。”翁吉奴手搭凉棚,逆着刺目的日光向前方张了张,“很好,那就启程吧!” 脚夫加上轿夫,还有一支十人的带刀小队,充当向导和护卫,再加上凌萧二人和一众东陵人,一行长长的队伍在阿玥清脆的号令下开拔,如此一走就是十余日。 一开始还好,与普通登山的区别不大,只不过山路上多了些暗坑和滚石,马匹体重过大,一不小心会失足掉下去,所以才要弃马步行。 但一路都是上坡,到了一定的高度以后,空气变得稀薄,气温也急剧下降,路边已经开始出现零零碎碎的冰碴。 一晚扎营后,翁吉奴吃力地拄着拐杖走到凌萧和沈相夷身边,指着前方黑黢黢的硕大山体道:“国师请看,前方不远处就是咱们即将攀登的第一个雪峰。希望上天垂怜,届时能给我们一个好天气。” “这种事还要等着上天垂怜?”沈相夷语气不善,“老天那么忙,哪有功夫管你们这些蚁民?有时间祈求上苍,不如自己涨涨本事,学学看天象不好吗?” “这……”翁吉奴有些不知所措。 凌萧看了眼沈相夷,也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向不知怎的了,刚刚开路之时他还好好的,整日在步辇上打瞌睡,醒了就拉着他插科打诨,还是那一套逗来逗去的把戏,他也早已习以为常。 可自从三日前,他的情绪就急转直下。不知是空气稀薄,呼吸不畅的原因,还是过了这么些时日,他们携带的食物变得不再可口。 总之他就像个发了情的猫,也不顾什么国师威仪了,龇着一口尖牙到处挑事生非,谁也不给好脸色。 “我看过了,明后两日天气尚可,再往后就不行了。要翻越雪山,明日一早就得动身。”趁着翁吉奴发愣的功夫,沈相夷又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哦,是,多谢国师指点。”翁吉奴连忙感恩戴德。 沈相夷不再理他,他便识趣地躬身告退,住着拐杖的身影一高一低,消失在火堆后明灭的光影里。 沈相夷还是站在崖边不说话,此地寒风透骨,他已经裹上了厚厚的狐裘。 雪白的风毛堆砌在肩颈之上,他的脸隐在其中,苍白得像一朵雪莲,碎发凌乱地垂下来,遮住他的前额,他眼中的情绪变得越发捉摸不透。 一阵劲风席卷着残雪从崖底翻卷而上,吹得二人衣袂飞舞。凌萧上前一步,站在上风口处,沉声道:“回去吧,天晚了。” 沈相夷抬眼看了看他,又看看他身后的朗月星辰,道:“我睡不着,再陪我站一会儿。” “好。”凌萧没有多言,只淡淡地应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寒氏月走了过来,拱手致礼:“国师还不就寝吗?天色已经很晚了,明日一早还要动身翻越雪峰。” “你也回去。”沈相夷简洁道。 寒氏月还要说什么,凌萧却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抿了抿嘴,咽下尚未出口的话,又默默做了一礼,便转身回了帐篷。 篝火渐渐熄了,最后只留下一簇给他们照明。凌萧又道了一遍:“该回了,否则明日精神不好。” 可沈相夷却道:“再等等……” -- 第727页 凌萧便点点头,不再多言。 沈相夷若有所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柔和了许多:“之前似乎说过很多遍了,但今晚还要再说一遍,你不要嫌我烦。” 说着,他轻轻吸了口气:“萧萧,你真好,真的很好。我以前从没嫉妒过什么人,但现在我有点嫉妒青阮。” 凌萧也看了他一眼,察觉到他心绪不佳,半开玩笑道:“嫉妒你自己的后辈?” “呵……”沈相夷自己也笑了,“是啊,这么一比较我就更不如他了,又老又丑还啰嗦。” “越发不知所谓。”凌萧失笑摇头。 “是啊,不知所谓,我这一辈子便是不知所谓。”沈相夷的目光有些落寞,不知想起了什么久远的故事。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凌萧道。 “我知道……”沈相夷也摇了摇头,“萧萧,我只是脾气差,并不是真的蠢。” 凌萧便不知该如何作答了,静静地望着他的侧脸,半晌,轻轻为他拂去风毛上的一片枯叶。 沈相夷看了看被他拂过的地方,又抬头看了看天,最后警惕地回头看看篝火阴影里的帐篷,低声道:“时辰到了,我要打坐,你为我护法。” “打坐?”凌萧有些诧异,“现在吗?” “是。”沈相夷简短地应了一句便不再多言,掀起披风席地而坐,对着杳杳夜空闭上了双眼。 第568章 莲衣 见沈相夷闭目而坐,凌萧也不再多问,退到距他一丈的地方,双手抱剑,静静地观望着四周。 悬崖正在风口上,四面八方吹来的劲风几乎能把羊羔掀翻。 但沈相夷却稳如泰山,在狂风之中一动不动,面色沉静得像是酣睡中的孩童。 凌萧等了一会儿,果然,他忽然睁开了眼,头一转看向星空中的某处。 凌萧也随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道流星拖着火红的尾线划过夜空,灿烂地坠入大地。 沈相夷双目一缩,眉心蓦地拧紧了。 凌萧看到他在细细地觳觫,颤抖沿着他的衣角慢慢攀爬到他的鬓发,渐渐地,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震颤,像是刚刚从冰河里捞出来的溺水者,所有痛苦都溢于言表。 他皱了皱眉,想着要不要上去看看,可又怕打断了他正在做的事。 就在这犹豫的功夫里,沈相夷却猛地睁大双目,接着身子向前一倾,「噗」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这下他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长臂抓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将他带到离崖一丈的安全地带,大喊道:“沈相夷!沈相夷!” 不远处的篝火也重新亮了起来,帐篷的帘子被打开了,冲出一大群影影憧憧的人,纷纷跑到二人近旁。 寒氏月连鞋都没穿,只穿着袜子,踩在冰冷尖利的山岩上却似感觉不到疼似的,只顾着拜伏在沈相夷身侧,叽哩哇啦一通乱喊。 他身后的东陵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个个面无血色,好像走丢了的孩子,纷纷叫喊着凌萧听不懂的语言。 凌萧被他们聒噪得不行,干脆一把把沈相夷抱了起来,大喝一声斥退了众人,一马当先向着最近的帐篷走去。 两刻钟过后,翁吉奴擦着手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冲大家宽慰地笑了笑:“没事没事,国师只是近几日操劳过度,累倒了,并无大碍。” 寒氏月四下看了看,眉心不解,只道:“果真如此吗?此处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 “欸,欸……”翁吉奴宽慰地冲他摆了摆手,“老夫并未妄言,所说的俱是实话,先生不必太过忧心。” “嗯。”寒氏月这才松了口气,转眼又皱起了眉头,“可是怎么会忽然操劳过度呢?咱们的行进速度并不快,国师也坐着步辇,照理说不会啊。” “他刚刚复活,身体比常人羸弱也是常理。”凌萧道,“先前在幽洞中他就出现过此种症状,寒先生忘了吗?” “幽洞?”寒氏月愣了一瞬,“没错,先前的确发生过类似之事。如此看来果真如将军所言,国师还需静养才能慢慢恢复体力。” 凌萧淡淡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寒氏月也是赶眼色的人,见状对翁吉奴几人点了点头,众人纷纷告辞。 凌萧便走到屏风后,看了看床上昏睡的侧颜,在他身边坐下来,轻轻出了口气。 沈相夷第二日一大早就醒了过来,可精神依旧不好,还好有步辇坐着,也不用他费太多力气。 凌萧一如既往不离他三步以外,今日更是加倍提防,生怕轿夫一个颠簸把他摔下来。 到得下午时分,众人已经爬到了雪峰的半山腰。此处冰雪皑皑,已经是一个雪白的琉璃世界。 不过还好,正如沈相夷昨日所言,天气晴好,日光甚至透过围绕雪峰的云层,将整座山头环绕了起来。 “真是不管看多少次还是觉得壮观啊。”众人停下来歇脚,翁吉奴遥遥望着金光罩顶的奇观,对身边的阿玥道。 “听说看见金顶能给人带来好运……”阿玥也望着远方,一脸憧憬,“那我的好运不要了,都给湛卢哥哥,我希望他尽快好起来,又能陪我玩笑打闹。” 闻言,翁吉奴低头看了他一眼,大手抚上他毛茸茸的发顶。 凌萧和沈相夷也在不远处望着山峰,沈相夷昏睡一路,如今精神好了一些。 -- 第728页 望着金灿灿的峰顶,他的眼神有些迷蒙:“记得很久以前,我也曾见过这样的金顶,和两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起。” “以前?一千年以前吗?”凌萧道,“和莫西一起?” “是。”沈相夷点了点头,“莫西,还有莲衣。” “莲衣是谁?”凌萧问。 “莲衣……呵,一个女人,世上顶漂亮的女人,我的天女娘娘。”沈相夷说着说着笑了,双目中泛起不同寻常的光泽。 看着沈青阮的眼中流露出不属于他的情绪,凌萧心中忽然没来由地动了一下:“天女娘娘吗?” “呵,希望不会让她觉得粗鄙。”沈相夷轻声道,“莲衣的脾气火爆,人又高冷,一般的奉承话都入不了她的耳朵。” 凌萧也微微笑了:“如此听来,你说话时是要小心。” “嗯?”沈相夷有些意外地打量着他,“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萧萧竟然在跟我谈论女人的事?” “是你前世的爱人,不是吗?”凌萧道,“并非随便哪个无名无姓的女人。” 沈相夷微微怔了怔:“爱人?是啊,爱人,我爱的人。” 凌萧听出了一丝蹊跷:“难道她并非你的妻子?” “妻子?”沈相夷笑了,“是啊,我真希望她是我的妻子,做梦都想。可惜了,她不是。” 凌萧微微蹙眉,若有所悟:“难道她是莫西的……” “呸!”沈相夷似乎对这句话有生理反应,面上现出实打实的恶心,“你小子把嘴放干净点,什么莫西的……莫西那个王八,连给莲衣捧痰盂儿都不配!他和莫西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少把他们往一起凑!” 凌萧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转开目光道:“抱歉……” 沈相夷又气哼哼地喷了口气:“其实也不能怪你想歪了,当年我和莫西的确都追求过她,莫西这小子长得好,莲衣也肯多赏他几眼。可命运天定,她注定是我和莫西这样的凡夫俗子都得不到的人。” “你和莫西?”凌萧有些诧异,“凡夫俗子?” 不想,闻言沈相夷的态度急转直下,简直可以用恶劣来形容。 他大力在凌萧肩头推了一把,道:“去去去,小孩子家家少打听大人的事,一边玩去!” 每次一问到关键他就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可惜他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凌萧心中暗道,莲衣……这个女子,也许是解开谜题的关键。 第569章 黑石洞 雪山上天气莫测,未时还晴好的天空,到了申初就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云。翁吉奴仰头望天,面上是不言而喻的担忧。 “师父,看着像是要下雪。”阿玥在他身后道,手中扶着懵懵懂懂,站都站不稳的湛卢。 虽然大夫一再要求让湛卢卧床静养,但阿玥坚信自己更加了解湛卢哥哥的喜好,要他躺在床上这么多天不动,定然比直接要了他的命还难受。 翁吉奴回头看了看他,又看看他身边的湛卢,道:“不会……” “不会吗?”阿玥眯起了双眼,“云层很低呢。” “不会……”翁吉奴又看了看天,笃定道,“国师说今明两日天气都很好,定然不会下雪。” “哦。”阿玥轻轻应了声,眼珠一转,不说话了。 “歇了这么久也该上路了……”翁吉奴又道,“国师虽然这么说了,但这山上的天说黑就黑,就算不下雪,摸黑走雪路也甚是危险。你去前面知会一声,申正之前必要抵达黑石洞。” “是……”阿玥乖巧地应了,“我把湛卢哥哥放下就去。” 说完,他搀着湛卢小心翼翼地走过一片皑皑,将他妥善安置在不远处落地休憩的步辇上,又为他盖上保暖的毛毡,然后只身向前走到最前方的寒氏月处,低声说了几句。 寒氏月听了点点头,立刻招呼脚夫上路。于是浩浩荡荡,一行人又排成一线,缓缓跋涉在淹没足踝的雪地里。 虽然路途难走,但好歹是走熟了的,脚夫自是不必说,东陵人更是身形矫健,剩下一个凌萧也是身强体壮,长腿迈开一步顶别人两步。 如此还不到申正,队伍就已经抵达了翁吉奴方才说的黑石洞。 打眼一看,无怪乎叫这么个古怪名字,这洞的洞口不大,但周围一圈全是漆黑的岩石,岩石表面毫无光泽,黑得像碳一样,在这皑皑白雪之中无端显得诡异。 他们一行人众,队伍被拉得很长。先头部队已经抵达洞口了,后面的人还拖在下方几十丈的山路上。 凌萧跟着沈相夷的步辇,走在队伍最中段,前后被牢牢保护起来。 他远远望着前面的人,就见他们到达洞口后并未停下,而是站了一站就继续走了进去。 队形还是保持一线,一个接一个鱼贯进去,等轮到他们时已经进去了十几人。 凌萧打量了一下这个高不足七尺,宽不过两人的洞口,迈步进去,就见里面别有天地,竟然甚是宽敞,火把插在两边的岩壁上,那黑黢黢的石头被火光一照竟然如同活了过来,反射出七彩流转的光泽。 此地一看就常有人烟,地面和岩壁都很干燥,角落里堆砌着一丛丛火堆燃尽的灰烬,还有零零星星的旧物垃圾。 脚夫和轿夫负重一路,刚把担子卸下来就靠着墙根一屁股坐了下去。 -- 第729页 阿玥皱着眉头四下打量了一眼,走到十人护卫队跟前,颐指气使地抛了几块碎银,那些人便动手收拾起来。 二十只手同时劳作,不出半刻洞内便整洁如新。翁吉奴又吩咐他们四散出去查看安防,自己回来同寒氏月几人一起扎起了帐篷。 沈相夷一路都恹恹的,直到快进山洞时才勉强打起精神。 凌萧同他说了几句,见他气息不继便让他继续养神。然而进入山洞后,尤其是见到火光中光华流转的岩壁,沈相夷却无端紧绷了起来,四下打量了一圈便皱起了眉头,似是有什么事情想不通。 见状,凌萧也留了神,跟着四处看了看,却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背后的紫霄剑也安安稳稳地躺在剑鞘里,以往但凡遇到危险它都会蜂鸣示警,可自从进入雪山它连一丝颤抖都未曾有过。 “怎么了?”凌萧低声问道。 沈相夷看了他一眼,也低声道:“很奇怪,我好像来过这个地方。” “那不是很正常吗?”凌萧道,“此处是去往东陵的必经之地,来往行人都在这里歇脚,当年你来往东陵时曾经经过此处也不奇怪。” “是吗?”沈相夷道,语气却并不如何信服,一边打量着四壁,脸上仍是一副忧心忡忡之相。 “国师,凌公子……”这时寒氏月走了过来,拱手一礼,道,“帐篷已经扎好了,二位请过去休息吧。” “嗯。”沈相夷收回神来,淡淡地点了点头。 寒氏月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异常,小心问道:“国师面带忧色,是否仍然觉得身体不适?” “无事……”沈相夷轻轻摇了摇头,面色寒冷如冰,“许久不攀爬雪山,有些气短罢了。” 寒氏月了然地点了点头:“高原气短乃是常事,队伍里备有药剂,饭后我让人为您煎上一副,您喝了就会好转了。” “嗯……”沈相夷点了点头,淡淡道,“多谢……” 如此,寒氏月便俯首告退。 沈相夷一马当先向帐篷走去,凌萧紧随其后,刚把帐篷的门帘打开,却听山洞深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人立即停下动作,转目望去,就见十人护卫队中的一个略带慌张地跑了过来,一路跑到寒氏月跟前,压低声音道:“我们在里面发现了另一支队伍!” “什么?”寒氏月微微一惊,忙让他带路,二人一同向山洞深处走去。 见二人神色紧张,凌萧想也不想就要跟上,却见沈相夷兀自站在原地发愣。他回过头来望着他道:“不去看看吗?” “看什么?”沈相夷神思不属地说了一句,凌萧几乎可以断定,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方才说过话。 “他们在里面发现了另一支队伍。”他解释道,“方才那人说的,你没听见吗?” “嗯……”沈相夷终于赏了他一个眼神,也向山洞深处瞟了一眼,道,“去看看吧。” 凌萧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沈相夷却不再管他,自顾自迈开了步子。 凌萧只好跟上,二人没走几步就听见前面掀起一阵细微的喧嚣,好像是很多人的惊疑声凝成了一处。 他心下一动,刚要加快脚步,前面的沈相夷却忽然停了下来,沉声道:“不能再往前走了。” “怎么了?”凌萧差点撞到他身上,连忙刹住脚步。 沈相夷的面色越发凝重了,连呼吸都紧促了起来。凌萧也被他弄得有些紧张,见他半晌不答不禁又问了一遍。 沈相夷的胸口起伏了几下,这才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很不好。” “感觉不好?”凌萧越发一头雾水。 “是……”沈相夷道,回身扯住他的衣袖,指着前面道,“萧萧,你过去看看,那里面是不是有一把黑色的石剑,剑上盘着一条蛇,蛇头就是石剑的握柄。” 见他神色严肃,隐隐还有些焦躁,凌萧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就向山洞深处走去。 此洞颇深,似乎还有拐弯,从他当前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一片灯火摇曳,影影憧憧。 大概是被沈相夷传染了,一路走去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手心甚至析出了薄汗。 但到得拐弯处他向右一转,却只见一群人围成一圈,似乎在对圈里面的什么东西争论不休。 别说什么石剑了,此地一共也就一丈见方,空空如也,顶子压得极低,护卫队中的几个高个子都要微微低头才能保住自己的头皮。 难不成石剑就在那个圈子里? 凌萧心道,走到人群外围,探头往里看了看。他的个子更高,越过众人头顶和耳鬓间的缝隙一下就看到了里面。 只见那只是一堆破旧的毛毡和锅碗瓢盆等炊具,围着中间已经熄灭的篝火残烬,活像流浪汉的避风之所。 见状他不禁松了口气,又往旁边的山壁上看了看,却只见光秃秃的一片,除了火光照在上面依旧绮丽,简直是乏善可陈。 心里有些莫名,他转过身去,想去给沈相夷报信,却忘了头顶山壁的高度,「砰」的一下撞了上去。 争论不休的人被他弄出的动静一惊,纷纷回头,见他一脸严肃地揉着脑袋不由有些发笑。 护卫队中的两三个大个儿同病相怜地拍了拍他的肩,道:“没事儿,大家都一样。” 阿玥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指着他道:“刚才看他们「砰砰砰」撞了一片,我就想着你,结果你真的也撞上去了,哈哈哈……” -- 第730页 “好了,闭上你那小猴儿嘴吧!”翁吉奴见凌萧面色发窘不由拍了拍阿玥的头,又对凌萧道,“公子请看,方才我们在此处发现了一些东西,似乎还有一队人马在这里逗留。” 凌萧想起他们方才说的「还有一支队伍」之类的话,点了点头,道:“只有东西吗?人呢?” “这正是奇怪之处……”翁吉奴道,用拐杖拨了拨地上的物什,“这些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但都是翻越雪山的必需品。此处车马不通,一般人不会随身携带两套。这样救命的东西,没有理由随意丢弃在这里。” “锅里还有没吃完的残羹剩饭,角落的包袱里还有几张烙饼。”寒氏月也道,“灰烬虽然没有温度了,但看着还新,似乎就是这几日烧过的。” “不光这些……”一个护卫道,“你们看那些毛毡的形状,一看就是有人窝在里面睡过觉。” “所以……”凌萧沉吟道,“你们想说此地有人来过……” “并且还没走!”阿玥接上了他的话。 “这就怪了……”翁吉奴道,“咱们一路上来,并没看见其他人。方才也派人四处查探过了,附近十丈之内都没有人烟。若有人来过这个山洞,那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没有人能回答他,山洞内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凌萧的心思不在这里,见此处没有危险便退了出去。这次他谨记方才的教训,一路都低着头,直到完全拐过弯去才又直起身子,一打眼就瞧见沈相夷还站在方才的地方,望着他一脸焦急。 “抱歉……”他忙快步走了过去,“刚才他们在里面发现了一些东西……” “东西?”沈相夷立刻警觉起来。 “不是什么重要物件……”凌萧道,“只是一些毛毡和炊具,不知是什么人留下来的。” “炊具?”沈相夷似乎有些不能理解,“那石剑呢?你可看到了石剑?” 凌萧摇了摇头:“里面地方很窄,并没有什么石剑。” “没有?”沈相夷双瞳一凛,垂下了眼帘。凌萧看到他的眼珠在纤长的睫毛下不安地转动。 “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他上前一步道,“莫非此地有什么危险?” “你先别吵!”沈相夷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 凌萧便住了嘴,耐心地等待着他。 山洞里忽然安静了下来,就连里面的争论声也小了下去。 紫柰亲王在帐篷里小憩,他的侍卫站在一旁守卫。旁边就是阿玥和湛卢的帐篷,此时帐帘打着,能清楚看到里面湛卢波澜不惊的睡颜。 忽然,就像是洪水冲破闸口一样,山洞深处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喧嚣。人类的惊呼夹杂着不明野兽的嘶吼,顺着狭窄的通道一路传到外面。 凌萧立刻做出反应,挡到沈相夷面前,反手拔出了紫霄剑。可紫霄剑却还是木木钝钝的,并没有半点反应。 “跑!”身后传来微弱的声音。 凌萧一下子没听清,刚要回身询问,衣袖却已经被人扯住,接着整个人都被拽飞了出去。 第570章 禁咒 “怎么了?”慌乱中,凌萧大声问沈相夷。 “闭嘴,跟着我跑!”沈相夷一口喝断了他。 凌萧有些犹豫:“可里面还有人……” 沈相夷却一点犯傻的机会都不给他,依旧牢牢抓着他的手腕:“能跑出来就跑,跑不出来就死,你救不了他们!” 闻言,凌萧双眉一凛,猛地停下脚步:“到底出了什么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沈相夷不安地回头看了看,随口敷衍道:“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问题,有什么话出去再说不行吗?” “可是……” “别可是了!”沈相夷大力拽住他,又往外面跑去,“禁咒一发,熔岩蔽日,方圆百里,无人生还。这不是你一个凡人能抵挡的,要命的就赶紧跟我跑!” 说完,他再不理会凌萧的异议,拉着他一路跑出了山洞,又顺着雪路往下冲了一段才堪堪停住,回头向上望去。 只见狭小的洞口中又陆续冲出十几个人来,同他们一起冲出来的还有数以百计的蝙蝠,黑压压的一片,啸叫声直冲峰顶。 十几个人都挥舞双臂在头顶扑打着,见扑打不过又纷纷向旁边跑去。 可那群蝙蝠却好像并没有攻击的意思,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阵就向着一个方向飞了出去。 众人惊魂未定地望着蝙蝠黑压压的阵型,直到它们变成一个个几不可见的墨点消失在天际,这才纷纷松了口气。 凌萧和沈相夷一直怔怔地望着他们,他们定下神来后也注意到了他们。 大眼瞪小眼,凌萧看看沈相夷拽着自己的手,又目测了一下他们冲下来的距离,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寒氏月似乎也察觉到了他们的尴尬,快步走下雪坡,来到他们面前,问道:“二位可还安好?可有受伤?” 凌萧觉得越发尴尬了,摇了摇头,道:“没有……” 寒氏月又去看沈相夷的脸色,眉头一皱,刚要说什么,沈相夷先急冲冲地问道:“里面怎么样了?人都逃出来了吗?” “呃……逃?”寒氏月有些不解。 凌萧清了清嗓子,道:“方才出了什么事?为何忽然慌乱?” “哦,就是方才在山洞深处发现的那些东西。”寒氏月道,“那里果然有人逗留过,并且还未离开。他们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在角落里挖了个洞,又把洞口封好了,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出来。 -- 第731页 方才我们正在洞内讨论,他们忽然从洞里冲了出来,还大叫救命。 我们的人把他们拉了出来,谁知他们身后竟然跟了一大群蝙蝠。大家都受了惊吓,纷纷往外跑,跑到外面才发现那些蝙蝠并不攻击人类,全是虚惊一场。” “就……就这样?”沈相夷傻了眼。 “就是这样。”寒氏月道,“国师有何疑问吗?” “没……”沈相夷微微摇了摇头,“没有……” 寒氏月松了口气:“既如此,还请二位随在下回山洞中去。此地寒冷,莫要着凉。” “哦……”沈相夷回过神来,四处看看,似乎这才觉得寒风刺骨,不禁紧了紧风领,道,“走吧……” 凌萧也默默跟在后面,脑子里却还在想他方才说的「禁咒」。 一行人有惊无险地回到洞内,就见地上缩着三个衣衫破旧的汉子,全都面黄肌瘦,胡子拉碴,根本看不出年纪。 “这是怎么了?”沈相夷指着他们道。 “就是他们在里面挖了洞。”寒氏月道,转眼问那三人,“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挖洞是要找寻何物?” “唔唔……”三人同时发出几声惊恐的尖叫,背靠背挤作一团,好像被吓丢了魂,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不是坏人……”这时阿玥走了上来,转了转眼珠道,“我们是做生意的,要到东陵去,路过此地,不巧撞见了你们的秘密,有点好奇而已。不过既然我们方才帮了你们,作为答谢,要你们告诉我们实情也不为过,不是吗?” 也不知是耳朵不好还是怎的,听了阿玥的话三人还是方才那副表情,唯一的不同是缩得更紧了,大有要和同伴融为一体的架势。 阿玥还要说什么,寒氏月却眉心一紧,抬手阻住了他。 “怎么?”阿玥不解。 寒氏月沉吟了一下,张口道了句凌萧听不懂的话。 没想到,三人一听这话立刻有了反应。其中一个甚至哇哇大叫起来,说到最后竟然痛哭流涕,跪在地上冲着寒氏月「砰砰」磕头。 “盗墓的?”沈相夷低声道,似乎有些犹疑。 凌萧一凛,猛然意识到这三人应该是东陵人,听不懂江国话,所以方才才会问而不答。 不过……“盗墓贼?”他看向沈相夷,又把三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不由皱起了眉。 那厢寒氏月又抛出了几个问题,三人开始还眼神闪烁,似乎有什么事不愿说。但在寒氏月的威逼利诱之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三人便纷纷吐口。 阿玥见凌萧一直皱着眉,体念他不懂东陵语,便把三人说的话给他翻译了过来。 听完后凌萧恍然大悟,但见三人为着这么个虚无缥缈的目的以身涉险,又向他们投去了批判的眼神。 “那个领头的说……”阿玥童音清脆,“他们三人原来干的的确是盗墓的勾当,但好几年前就洗手不干了。不过他们干惯了一本万利的买卖,别的本事没有,停了活儿就没了经济来源。 家里有好几张嘴等着吃饭,老婆闹着和离,爹娘争着上吊,小孩儿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们没法子,只得重操旧业。 不过这次他们打算干票大的,一次把一辈子的钱都挣出来。所以……咳,所以……他们准备把紫微国师的墓给盗了。” 阿玥说到此处就抿住了嘴,似乎在强忍着爆笑。 紫微国师不是魂飞魄散而死吗?尸体都没有,哪儿来的墓,难道是衣冠冢? 凌萧诧异地看向沈相夷,就见他一脸不耐,整张脸上写着「愚不可及」四个大字。 四下接连响起一串古怪的声音,「咳咳」的清嗓子,「咕咚」的咽唾沫,阿玥忍得辛苦,说话时连声音都发起颤来。 地上三人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们,见他们只是神色古怪却并不像是动怒,便继续说了下去:“咱们查阅了很多古籍,终于在一本书上看到了相关的记载。说紫微国师死后并没葬在东陵,而是葬在了他的出生地江国。 但他又挂念着东陵的子民,所以把墓址选在了两国交界的雪山上。 那书里还说了什么黑石,什么金光罩顶一类的,这些风水定位的法子你们也不懂,反正咱们在雪山上来回走了好几趟,终于找到了这里。” “这里?”阿玥奇道,“这黑石洞来来往往,但凡过路都要在此歇脚,你说紫微,咳,你说他的墓在这里?” “诶,这你们就外行了!”三人中的头领煞有介事道,“你可知这洞里的石头为啥是黑色的?实话跟你们说,咱们看过了,这些根本就不是普通的石头,而是一种玉!” “玉石?”翁吉奴立时起了兴趣,转头看看流光溢彩的四壁,抚须道,“嗯……如此猜测倒也有些道理。” “可不是?”见他附和,盗墓贼不禁沾沾自喜,“这可不是一般的玉,这玉的名字叫「尸玉」,是专门用来保存尸体的。被这种玉包裹起来,尸身能千年不朽!” “呼!”沈相夷终于忍不住,重重地出了口气。 翁吉奴看了看他,似是起了玩心,又道:“那你们真的找到墓室了?” “当然!”头领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那墓里没有棺椁!”头领身边的小弟抢先道。 见他们一脸忿忿,众人又无声地笑了一轮。 -- 第732页 “没有棺椁,倒是歇着一大群蝙蝠。”阿玥语带讥讽,“你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却什么都没找着,这么看来可真是亏大了呀!” “谁说我们什么都没找到……”方才说话的小弟气不过,又要抢先发言,这次却被头领眼疾手快地捣了一拳。 “哎哟!”他吃痛地叫了一声,回头道,“大哥,你捅到我的腰眼了!” “闭嘴!”头领低喝一声,偷眼看了看头顶众人。 寒氏月立即捕捉到了他的小动作,眉心一凛,道:“难不成这地下另有乾坤?” 闻言,头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呵呵讪笑道:“哎呀,哪有什么乾坤?就是咱们兄弟几个犯傻,听信了那书上的鬼话,白来这雪山一趟,却什么都没捞着。” “哦?是这样吗?”阿玥也回过味来,眯着眼审视着挤成一团的三人。 “呵,骗你们干啥呢?”头领道,又往里挤了挤,“就像你们开头说的,这黑石洞人来人往,国师的墓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似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似乎这黑石洞以前并不在去往东陵的必经之地上。”寒氏月垂眸思量,“我记得史书有载,三百年前此处曾发生过一次地震,之前的通路被掩埋了,而这个洞被震了出来。 前人在摸索新路线时发现了这个洞,这才把它用作来往歇脚之处。如此看来,若这下面果真有一座古墓,逻辑上倒是也说得通。” 闻言,头领越发不安了,瘦小的身子扭了两下,双手也不自觉地伸到了背后。 他旁边的小弟似是替他委屈,抬头道:“我大哥真没骗你们,那下面真不是墓,就只有一把剑,还是石头做的,黑乎乎的,上面缠了一条蛇……” 闻言,凌萧和沈相夷猛然一凛,迅速对视了一眼。 “等等,你们中间藏着什么东西?”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大喝,是阿玥。他个子矮,又一直一瞬不瞬地盯着三人,果然被他逮到了猫腻。 凌萧二人又迅速把目光转移到三人中间的位置,却见那头领迅速把什么东西往里推了推。但凌萧眼尖,还是看到了一个角。 就在他想要出手的时候,身边的沈相夷比他行动更快,已经如疾风一般冲了出去,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把三人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在了手里。 众人回过神来,就见他手上躺着一个灰扑扑的物件,被一团抹布一样的东西包裹着,打开之后是一个巴掌大的木盒。 木盒表面雕刻着古朴的花纹,似乎是上好的红木,包浆红润亮泽,一看就是上了年纪的老物件。 头领一直紧紧盯着他的手,见木盒露出真身猛地红了眼,竟然从棉靴里抽出一把匕首,发疯一般扑将上来,口中呜哩哇啦地大喊。 惊变突发,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眼见着头领手中的匕首就要落到沈相夷的头顶,沈相夷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抬手对他一指,那人便定在了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似的,一动都动弹不得。 众人都被这一手吓了一跳,凌萧却眼尖地看到了他的动作。 这并不是什么法术,他只是以极快的速度和极强的力道点了那人的穴。 不过这种不借助任何外物,隔空点穴的手法已经十分令人咋舌,所以他眼中也露出了几丝惊异。 见大哥都着了道,剩下的两人都害怕地蜷缩起来,实打实地抱在了一起。 而沈相夷却没心思炮制他们,打从第一眼看到这个盒子起,他就像是被勾了魂,直到现在都没移开眼神。凌萧就站在他身侧,清晰地看到他托着盒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是什么?”他低声道。 没有反应,足足过了良久,沈相夷才轻轻吸了口气,道:“这个盒子被下了禁咒。” “禁咒?”又听到这个词,凌萧不禁心头一紧。 “对……”沈相夷道,抬眼望着众人,“你们现在速速撤出这个山洞,有多远走多远!” 第571章 离魂 “你们现在速速撤离山洞……”沈相夷对众人道,“有多远走多远!” “啊?”众人都愣住了。 “快!”沈相夷又喝了一声。 “国师,可是这盒子有何不妥?”寒氏月凑上前来,“若是如此,还是由晚辈来保管……唔!” 话还没说完,沈相夷忽然扼住他的脖子,抬手摔出了山洞。 寒氏月捂着脖子跪倒在雪地里,兀自没反应过来。沈相夷又对众人道:“是自己走出去,还是让我一个个摔出去?” 这下众人都乖巧起来,再不多言,一个接着一个快速出了山洞。 沈相夷回身看了看,又道:“再退十丈!” “可是……”寒氏月话没说完又一次没了音,沈相夷右手微抬,两人隔着四五丈的距离,他却把寒氏月一掌推到了十丈外。 「嚯嚯」声四起,盗墓的两个小弟还在叫嚷着「你们到底是什么妖怪」,就已经被连拖带拽地拉到了十丈开外。 沈相夷回过身来,似乎觉得还不保险,又托着盒子向洞内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他停下身来,沉声道:“你也走……” “不。”凌萧的回答简短而坚定。 沈相夷转过身来望着他:“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你的青阮,你确定要跟我一起死吗?” “你死了,青阮也回不来了。”凌萧也望着他,“所以你不能死。” -- 第733页 “哼……”沈相夷短促地笑了一声,“好,路是你自己选的,那便同归于尽吧。” 说完,他右手两指落到木盒边缘。凌萧的目光跟随着他的动作,见他把木盒上的花纹抚摸了一遍,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个盒子竟然没有锁。 没有锁怎么打开?还是说,当初设计这个盒子的人根本就没想让它再被打开? “等等!”他抬手止住了沈相夷的动作。 “怎么?”沈相夷讥笑着抬起头,“后悔了?” “就是怕后悔才要问一句,也好死个明白。”凌萧道,看着他手上的木盒,“你认识这个东西,里面是什么?” 沈相夷咽了咽喉头:“无可奉告。” 凌萧紧了紧眉心,又道:“你知道这个地方,那这个盒子是不是你放在这里的?” 这次沈相夷犹豫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 “你在盒子上设了禁咒,就是为了不让别人打开它。”凌萧道,“那你现在为何要自己把它打开?” 沈相夷抿了抿唇:“因为我要确认一件事。” “确认你不在的时日里,它有没有被人打开过?”凌萧道。 沈相夷猛地抬头,目光有些危险:“与你无关的事少打听!” 凌萧却充耳不闻,又道:“是莫西,对吗?” “你!”沈相夷的瞳孔骤然红了红。 “能破你的禁咒的,除了他再无别人。”凌萧道,“不必惊讶。” “哼!”沈相夷用鼻孔喷了口气,不甘道,“没错,我就是担心盒子被他打开过,所以要确认一下,现在你满意了吗?” 凌萧微微颔首:“满意了……” 沈相夷盯了他一眼:“满意了就闭嘴,我要集中精力。” “好。”凌萧道,果真不再说话了。 沈相夷又把手指放在木盒上,缓缓抚摸着上面的花纹,口中喃喃有声。 凌萧面上故作镇定,其实心中也在打鼓。死么,谁不怕? 尤其是能让沈相夷这么紧张的东西,一定不是俗物。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就是很笃定,笃定他不能走,也笃定沈相夷一定能摆平这个东西。 不多时,沈相夷的念诵声停了。 凌萧回过神来,紧紧盯着木盒,就见古朴的木盒上忽然泛起了红光。 接着红光化作烟气袅袅上升,从一开始的虚无缥缈逐渐凝聚成细小的颗粒,最终消散在半空。 他一直盯着木盒上的红烟,直到烟气散尽才低下头来,却惊见原本红亮的木盒已经变作玄色,黑沉沉的,似乎与周围的岩壁是同一材质。上面的漂亮雕刻也没了,整个盒子光秃秃的,像是没了皮的树干。 沈相夷松了口气,轻声道:“第一道……” 凌萧看了他一眼,刚想问他第一道什么,却在他的鬓角看到了一滴汗。 如此严寒的天气竟然流汗,足可见他的战战兢兢。看来此事棘手,凌萧连忙住嘴,不敢再分他的心。 沈相夷完全沉浸在与木盒的交流中,完全没有留意周围的动向。 他吸了口气,又把手放到木盒上,这次是整个手掌一齐覆上去,同时口中念咒。不知为何,凌萧觉得这一次他似乎轻松了不少,颇有种胸有成竹的感觉。 果然,此番比方才快得多,不消片刻他就移开了手掌。凌萧又去看那木盒,乍一看似乎没什么改变,但定睛看去,他惊讶地发现木盒上似乎多了很多凹陷。 鬼使神差地,他又去看沈相夷的手,就见掌心一片青紫,竟是中了剧毒的样子。这下他再也无法从容,一把抓住他的手,放在眼前仔细看去。 沈相夷被他唬了一跳,微怒地把手抽了回来。凌萧不依,又把他的手抓了过去,却惊讶地看到上面的青紫在快速退去。不消片刻,手掌又变成一片莹白。 “这……”他震惊地看着沈相夷。 “少见多怪!”沈相夷没好气道,不再理他,又把注意力放到了木盒上面。 经过方才的插曲,木盒表面方才凹陷的地方已经开始浮现出不同的颜色。 过了一会儿,随着凹陷的加深,木盒表面变得起伏不平,竟然慢慢显现出花纹。 又是一炷香后,花纹展露全貌,竟是又一层精美的浮雕,比方才的还要细致,凌萧仔细看了看,似乎是无数枝细小的莲花。 沈相夷的面色又凝重起来,他用手指在几个凸起的莲花上轻轻按压了几下,喃喃道:“破阵……迷情……不对,我想,应该是离魂吧?” 说完,他在一朵莲花上猛地按了下去。 山洞里忽然响起了缥缈的乐曲,凌萧怔了怔,四处一看,却并未看到有何人奏乐。 奏乐?他皱了皱眉,雪山上如何会有人奏乐?等等,为什么我会觉得有人在奏乐? 他晃了晃脑袋,定睛看向木盒,却惊奇地发现原本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盒子竟然一下子膨胀起来,将整个山洞都填满了。 不,哪里有什么山洞,他明明就在京城里,炽热的春末夏初,艳阳地里,海棠花宴上,眼前是花神娘娘的车架,周围是拥挤的人流,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他怀中似乎抱着个孩子,一直扯着嗓子大喊,要看看花神娘娘的样子。 他被吵得头痛,只能抱着她挤开人流,一路挤到花神的车架前,就见上面立着一个女子,衣袂飘举,做洛神舞。 -- 第734页 怀中的孩子兴奋坏了,挣扎着从他怀中跳下去,往花神的车架上爬。 他连忙去追她,可小孩的爬行能力却比他想象得快得多,不一会儿就顺着车栏爬了上去,停在花神娘娘面前。 他心下一叹,刚想着要如何给娘娘致歉,却见孩子如同僵住一般,仰着头看着花神的脸,小小的身子像风中落叶一般颤抖。 “怎么了?”他心道,也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去,却惊愕地睁大了眼—— 只见那花神娘娘柔美的身躯之上竟然顶着一个黑色的骷髅头骨。头骨上两排牙齿还在上下开合,不时吐出蛇一般分叉的信子。 孩子战战兢兢地回头望着他,道:“凌萧哥哥,救我。” 他忙向她伸出手去,却在碰到她衣角的前一刻落了空。骷髅吐出的红色蛇信在他之前缠到孩子身上,将她高高举起,然后一口吞了进去。 下一瞬,整个花车都兴奋起来。原本缠在车栏上的花枝像蛇一样滑落下来,猛地甩到半空,尖尖上各顶着一朵粉嫩的莲,「吱吱嘎嘎」地摇摆着。 整座车架就像一只巨大的蜘蛛,所有的腿都在跳舞,一边跳一边演奏出悠扬的乐曲。 乐曲之下,凌萧绝望地喊道:“笳蓝!” “萧萧!”不知是谁在耳边喊了一句,然后一个巴掌就上了脸,打得他天旋地转。 他悠悠转醒,看到眼前那张熟悉的脸不由崩溃:“青阮,青阮,笳蓝被骷髅吃了,我没来得及救下她!” “噗!”闻言,沈青阮忽然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他猛地一愣,不敢置信地抓住他的肩:“你有没有听到,有没有听到?我在说笳蓝,你的妹妹,她被骷髅吃掉了!骷髅……” 忽然,心中掠过一丝古怪。他慢慢平复下来,抬头看了看四周,不禁皱起了眉。 “醒了?”耳边响起幸灾乐祸的声音。 他低头看了看,沈青阮的脸渐渐模糊,两只看热闹的眼睛在他面前眨了眨。他心下一凛,沉声道:“沈相夷……” “嗯,还能认人就好!”沈相夷满意地点了点头,“一般人中了离魂术,轻则疯癫,重则爆体,你年纪轻轻定力倒好,只是出了一点洋相。” “离魂术?”凌萧怔了怔,觉得脑子兀自不甚清醒,不由又晃了晃。 “是啊,离魂术。”沈相夷撇了撇嘴,“老把戏了,以前他常用这招对付我。我一直佯装中招,只是为了逗他开心,没想到他真以为这招能制住我。” “他?”凌萧挑了挑眉,“莫西?” “哟,恢复得挺快呀,脑子这么快就又灵光了?”沈相夷笑着调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凌萧道,转眼看了看他的手,那上面托着一个木盒,还是巴掌大小,上面雕着精致的莲花。 脑子又开始晕了,沈相夷一巴掌打在他颈侧,不客气道:“别看!都中了一次招了,还不长记性!” 凌萧惊疑地摸着被他打过的地方,轻轻瞟了一眼那木盒,又看着他,道:“这个离魂术是莫西设的?” 沈相夷点了点头:“没错,其实告诉你一点也没什么。这个盒子是我和莫西在一千年前一起放在这里的,上面施了五道禁咒,两道由他,两道由我,最后一道我们二人合力。” “是为了保护这盒子里的东西?”凌萧道,“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喂喂喂,不是说了吗,不该你问的少问!”沈相夷道,“不过本国师心善,再透给你一个小小的信息——我们设置禁咒不是为了保护这盒子里的东西,而是……嘿嘿。” 他神秘地笑了笑就闭口不言了,凌萧有些气闷,心里像被猫抓似的痒痒。 可他知道沈相夷的脾气,看似随便其实固执得很,他不想说的事,别人求再多也是徒劳。于是他索性免了这番功夫,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嗯,知道适可而止,很不错嘛!”沈相夷得意洋洋地夸了句,“既然你不问,那我就继续了。” 说完,他将手掌覆在木盒上,不知做了什么,木盒上的莲花忽然齐齐乱颤了起来。 接着「咔」的一声,其中一个应声断裂。整个木盒顿时安静了下来。 不多时,剩下的莲花也开始纷纷掉落。等到最后,他的手中又只剩下一个光秃秃黑黢黢的盒子。 第572章 最后一道禁咒 “行了。”禁咒解除,沈相夷似乎有些高兴,抬起盒子炫耀似的在凌萧眼前晃了晃。 凌萧没理他,知道下一道禁咒是他自己设的,所以不再担心。 沈相夷也很轻松地把这道禁咒破了,接着长叹一声:“好了,还剩最后一道……” 不知为何,虽然他一脸轻松,可凌萧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安,似乎这最后一道禁咒有些棘手。 果然,沈相夷在木盒上摸索了半晌后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没这么容易过关!亏我还以为他转性了,其实是顾布迷阵,想诱我上当。还好本国师聪明,没敢托大,要不然真要被他算计了去!” “怎么了?”凌萧道。 沈相夷指了指木盒:“你说这个人有多鸡贼?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我的禁咒上设了一道反咒。反咒本身没有任何威力,但只要有人解开了我的禁咒,这道反咒就会自动再把它设回去。如此无限循环,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解开。” -- 第735页 “但看你的样子似乎胸有成竹。”凌萧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 “哼,没错。”沈相夷有些得意,“天底下还真就只有我一个人能解开这个死局。” “哦?”凌萧不禁有些好奇。 只见沈相夷抬手祭出一个星盘,这个星盘与他先前祭出的两个都不同,是绿色的,上面画满了他看不懂的符号。 忽然,凌萧心中一动,道:“等一下!” “不是跟你说了,不该问的别问!”沈相夷有些不耐烦,手掌一翻,将星盘罩在木盒之上。星盘发出一阵「咔咔啦啦」的响动,上面的符号毫无规律地旋转起来。 “我不问别的……”凌萧快速道,“只需你印证我的一个想法。” 见他如此执着,沈相夷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道:“那你说吧。” 凌萧飞快地捋了捋思绪,道:“你说这五道禁咒是你和莫西一起设下的?” “对。”沈相夷点头。 “却不是为了保护盒子里的东西。”凌萧继续。 “嗯,没错。”沈相夷又点了点头,猛然一凛,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忽然迟疑起来。 “让我猜一下……”凌萧道,“你们共同设下禁咒,防的不是别人,而是对方对不对?” 沈相夷愣了愣。 “以你们的力量,要防备凡夫俗子何需设下五道禁咒?”凌萧紧紧盯着他,“世上能破你们禁咒的人只有对方,你们设下禁咒,防的不是木盒被别人打开,而是被对方打开。既如此,他为何会在最关键的关卡上设一道只有你才能解开的禁咒?” “不……”沈相夷怔了怔,忽然大骂一声,连忙收手。 可惜已经晚了,木盒忽然自己动了起来,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接着「噗」的一下,在二人眼皮底下化成了一团齑粉。 “什么鬼东西?”凌萧还在盯着他手中的粉末发呆,沈相夷却猛地抖了抖手。 就见那团齑粉竟然动了起来,像是无数只细小的飞虫,慢慢升到半空,拼成了一副图案。 凌萧定睛看去,竟是一张人脸,刀劈斧凿,轮廓分明,眼窝深陷,鼻骨高挺,乃是异族人士。 “莫西……”二人望着半空,同时念出了他的名字。 话音刚落,人脸突然开口说话了。粉尘组成的嘴唇一开一合,在这幽暗的山洞内诡异得令人窒息。 他说的似乎是某种古语,很短,凌萧听不懂。但沈相夷听后却火冒三丈,突然暴起,一拳打在人脸上。粉尘被掌风一带瞬间散为烟气,在空中飘荡了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沈相夷兀自满脸涨红,立在原地喘着粗气。凌萧上前两步,正不知该从何安慰他,山洞忽然整个震颤了一下。 “国师!”洞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 凌萧同沈相夷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读出了「不妙」。 “走!”沈相夷道。 凌萧不需他说第二遍,同他一起向洞外掠去。可还没到洞口,洞内陡升的热浪就将他们掀翻在地。 凌萧快速站起身来,四下一看,只见墙壁上的黑色岩石上忽然出现了纵横交错的红色裂纹,似乎有光从里面透出来,整个山洞一时间变得光怪陆离。 “傻子,看什么看,那是岩浆!”沈相夷给了凌萧一巴掌,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拉着他疯狂向外跑去。 不过十几步路的距离,可地面温度上升得像是被人施了魔咒,不一会儿就把二人的鞋底熔掉了。 二人被地上的熔岩一烫,纷纷飞身而起。可刚刚离地半尺,一旁的山岩就爆裂了。 滚烫的岩浆吐着泡泡喷涌而出,凌萧只来得及在最后关头把沈相夷往身后带了带,接着二人齐齐向地面坠去。 眼看着就要与滚烫的大地融为一体,沈相夷右手捏诀抵在额心,不知念了什么,一阵疾速的破风声突然传来。凌萧只看见一道银色的光闪过,接着身子一轻,整个人猛地被拽了出去。 原以为会摔得惨烈,可片刻后凌萧只觉得身上一凉,双耳什么都听不见了。 全身的感知似乎在一瞬间消失,只有抓着他手腕的掌心依然火热。 可接着那只手也松了开来,他心下一急,四处扑扑打打地乱摸。 然而他并没有心焦太久,不一会儿他的后领猛地一紧,竟然整个儿被人拎了起来。 一道嫌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么大个人了,还一时半刻都离不得人,萧萧啊萧萧,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呢?” 凌萧立刻回过头去,就见沈相夷仰着头站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又破云而出的夕阳映在他脸上,他整个人光华得像一尊神像。 “我们得救了?”他不敢置信。 沈相夷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东西,凌萧定睛一看,竟是那尾叫做「小白」的拂尘。 “它不是在徐园的时候就被你卖了吗?”他惊道,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我忘了你可以召唤它。可从徐园到这里有近二十天的路程,你是怎么在瞬间把它召唤过来的?” “哈!”沈相夷越发得意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傻孩子,小白是由我身体的一部分幻化而成,本就无影无形,自然是来去随心。” “什……什么?”凌萧听得一头雾水。 沈相夷爱惜地抚摸着手中洁白柔顺的麈尾,抬头一笑,道:“小白是用我的头发做成的。” -- 第736页 “头发?”凌萧往拂尘身上看了一眼,又抬起头来,感觉头皮一阵发炸。 见他面色不对,沈相夷有些愣怔,蓦地反应过来不由给了他一下:“想什么呢?我只是取了三千青丝中的一根,然后用它幻化成了小白,没有把自己剃成秃子!” 凌萧轻轻松了口气,又想问什么,沈相夷却抬手阻住了他:“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是不是想知道小白是怎么幻化出来的?嘿嘿,无可奉告!这可是本国师的独门秘籍,传男不传女,传媳不传婿!萧萧要不要考虑一下,是认我做干爹呢,还是干脆嫁进我们沈家,做我的孙孙孙媳妇儿?” 凌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我没想问这个,我是想说,小白为什么是白色的?” “嗯?”沈相夷愣了一下,忽然捧腹大笑,“「小白」,「小白」,当然是白色的,难不成还是黑色的?” “可你说他是你的头发做的。”凌萧道。 “哦……”沈相夷这才反应过来,反手摸了摸脑后的长发,道,“这人上了年纪嘛,有几根白头发还不正常?何况麈尾就要白色的才好看,黑乎乎的多瘆人!” 凌萧不说话了,看着他的眼神却有些闪躲。 沈相夷最是受不了他这副样子,嘴一撇刚要开喷,忽然从不远处传来压低的呼喊。二人回头一看,就见寒氏月等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这边跑。 凌萧抬眼往上看了看,这才发现他们已经站在雪地里了,头顶的山洞距他们足足有几百丈,从此处看上去只是一个金瓜大小的黑点。 他目力好,依然能看到洞口聚积的岩浆,有些尚自冒着赤红的泡泡,而大部分却已经沉寂。看来莫西只是想把他们困死在洞里,并没想毁灭世界。 出神的功夫,寒氏月几人已经到了近前,围着二人仔细打量了一阵,确认他们安好无损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寒氏月有些神经质地道,“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在外面都担心坏了。” “没事!”沈相夷大大咧咧地摆了摆手,似乎当下并不想摆什么国师架子。 “那……”寒氏月还想问什么,沈相夷却一把搂住了他的肩。 “我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多问题?”他贴着寒氏月的耳朵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小心长皱纹啊你!” 说完,他放开寒氏月,大摇大摆地向一旁的步辇走去,独留寒氏月一人石化在茫茫大雪之中。 “喂,我说,谁有多余的鞋给我穿穿!本座的鞋底被烧穿了,踩在雪里都快没知觉了!”沈相夷的声音远远传来。 寒氏月立刻回过神来,忙道:“有的有的,为防雪水湿鞋,每人都有两双替换的棉靴。”说着,他急匆匆地对其中一个脚夫招了招手,让他把身上的包袱送过来。 沈相夷又道:“哦,对了,给萧……给陵大公子也来一双。你们别看他人模狗样站得板儿直,埋在雪里的也是一双光脚丫子,哈!” 寒氏月又见鬼似的向凌萧看去,凌萧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难不死,众人都是一脸余悸。只有沈相夷咋咋呼呼地指挥着别人给他换鞋,一面嫌人笨手笨脚,半天套不进去,一面又唠唠叨叨地抱怨雪地寒冷,冻伤了他优美的玉足。 凌萧也取了一双新鞋,坐在一个大包袱上默默更换。寒氏月走到他身边,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是忍不住道:“凌公子,国师他……没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凌萧看也不看他,“刚刚历经浩劫,行为反常一些也不足为奇。” “此言的确不错,可是……”寒氏月似乎并未被说服。 “紫微国师也是人,也有爱恨忧怖。”凌萧道,穿好鞋后站起身来,低头斜乜着他,“在把他当作神邸敬畏之前,首先应该把他当做一个人来尊重。” “这……在下并非……”寒氏月有些恼怒,可凌萧却再不理他,自顾自大步向沈相夷走去。 沈相夷大喇喇地坐在步辇上,脚下跪着两个脚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给他套上了棉靴。 他满意地挥退了二人,回头见凌萧过来,忙招呼道:“哎呀,脚底干燥就是舒服,萧萧你说是不是?” 凌萧没理他,走到他身旁半蹲下去,低声道:“注意你的举止,寒氏月已经觉得反常了。” “切,他爱怎么觉着就怎么觉着,关老子屁事?”沈相夷嗤之以鼻,“老子可是正儿八经的紫微国师,如假包换,他看不惯又能奈我何?” 凌萧看着他痞里痞气的样子,不由摇头失笑。 沈相夷对他招了招手,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道:“不过你瞧见没有,刚才我搂着他的时候,他脸都红了!你看他平时四平八稳的样子,其实心里也没有那么禅定。 我就说嘛,凡人都有七情六欲,哪能像神仙一样无欲无求?这帮死脑筋的东陵人就是这点不好,呆板,无趣!” 这番话他好歹压低了声音,没让寒氏月听到。凌萧回头看了看,就见寒氏月仍旧站在方才的地方,望着他们二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人马陆陆续续从各方集齐,翁吉奴看看天色,道:“天快黑了,摸黑过雪峰太过冒险,不行的话,咱们还是得回黑石洞去。” “啊?还回去?”阿玥不禁张大了眼。 -- 第737页 “不回去能如何?”翁吉奴道,“这里方圆百里都是雪坡,下一个歇脚处在雪峰后面,你说怎么办?” “哦。”阿玥闷闷地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嗯……”翁吉奴沉吟道,“得派个人上去看看,也不知洞里现在怎么样了。” “师父,我去吧。”阿玥乖巧道。 “嗯,我看也得是你。”翁吉奴道,爱怜地抚了抚他的头顶,“谁让我们阿玥轻功好呢?” 阿玥乖巧地笑了笑,抬眼看着峰顶道:“方才黑石洞喷岩浆的时候,我还担心会不会引发雪崩,现在看来只是白担心一场。” “嗯……嗯?”翁吉奴心头一凛,忽然生出几丝不祥的预感,“你个傻孩子,这样的话可不能乱说,好的不灵坏的灵……” 话还没说完,头顶忽然传来一阵恐怖的响动,倒不是说有多响,但心脏不由自主就跟着颤动起来。 接着大地开始震颤,众人纷纷抬头望去,就见秀美的雪峰上忽然起了雾。 雾气散去,一大块方糖似的雪堆滑了下来,从此处看只有席面大小。 可大家都知道它绝不止这么点大,更何况一块雪堆推动另一块,一传十十传百,整个雪顶像是融化的冰酪,向着山脚一泻而下。 “快跑!”眼下也顾不上压低声音了,惊呼声四起。 沈相夷还在满嘴跑马,听见众人的惊呼回头看去,不禁口吐芬芳。 “他奶奶的就没一刻安生!”口中抱怨着,他一把拖住凌萧,往一旁的山岭上掠去。 好似被大水冲散了的蚁穴,众人纷纷四散溃逃。然而遮天蔽日的雪堆却不给他们太多逃命的机会,不出片刻已经到了跟前。 巨大的轰隆声盖过了所有人的尖叫,血色残阳下雪沫乱飞,拍到一张张惊恐的脸孔之上。茫茫雪原上很快就没有了任何生物,尘埃落定后只剩一片银装素裹。 好一个灭顶之灾! 第573章 拯救迷途少女 凌萧是在一个没顶的雪窝子里苏醒过来的。醒来时只见头顶有个一脸见方的小洞,外面暗沉沉的,几乎没有了天光。沈相夷的脸透过洞口,正一脸贱笑地看着他。 “萧萧,起床了,看你睡了多久,大雪都把你埋起来了!”说着,他又扒拉了几下,把洞口扩大到一尺,然后将手伸了下去。 凌萧兀自懵懵懂懂,见他伸手过来想也不想就抓住,二人一同使力,将他从从雪窝中拽了出来。 出来后就发现天光果然已经散尽,头顶黑云密布,是十分不好的兆头。凌萧看了看四周,旋风刮过,撩起片片雪雾,却没有一丝人迹。 “他们呢?”他不由心惊。 “都在咱们脚底下呢……”沈相夷懒洋洋地道,随手指了指,“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是。” “都是?”凌萧愣了愣,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只见平整的雪面,像是落雪后尚未被人踩踏过的地面,不由道,“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 “当然是被埋起来了……”沈相夷道,“那么大的雪团子砸下来,人不被埋在里面才怪呢!” “那你……” “我当然不一样……”沈相夷有些得意,“吾乃紫微国师也,关键时刻怎么能像你们这些凡人一样掉链子?” 凌萧的手脚兀自冰凉麻木,见他一副贱贱的样子也懒得跟他打嘴仗,半讥半讽道:“那是自然,紫微国师自是与众不同。那这些埋在雪下的「凡人」,就要仰仗您的援手了!” “哈,怎么了,不高兴了?”看出他情绪不对,沈相夷凑近几步,抬手捏了捏他的脸。 凌萧头一歪避开了,只道:“别胡闹,赶紧干正经事吧。” “哦,正经事。”沈相夷点了点头,“本国师最爱干的就是正经事,萧萧跟紧了我,咱们一起拯救苍生去也!” 说完,他随手向空中一抛,半空中忽然光华流转,好似点燃了焰火一般。 凌萧定睛一看,只见是一个银色的星盘。星盘的线条极细,像是易断的蛛丝,却如银蛇一般灵活地游走着。 不一会儿,好像找定了什么东西,所有银丝齐齐停了下来。 凌萧微微紧了紧眉心,下一瞬,十几根银丝同时发射,流星一般拖着尾线飞向不同的方向,然后坠落在雪地里,闪烁着点点微光。 “这是什么?”他不禁惊奇。 “这个啊……”沈相夷得意一笑,“这可是我的得意之作,能寻人定位。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拯救迷途少女」。” 凌萧原地怔了怔,决定不再问一遍那个浑身冒着猥琐气息的名字,只道:“这些银线是给我们指路的?” “没错……”沈相夷拖着长音,“要不然,你以为我方才是怎么找到你的?” “原来是它的功劳……”凌萧暗暗点了点头,又道,“既然银线已经为我们定了位,那便快些行动吧,他们埋在雪里撑不了太久。” “行啊。”沈相夷点了点头,抱着双臂不说话了。 凌萧有些纳闷:“你还在等什么?” “等你啊。”沈相夷挑了挑一边的长眉。 “等我?”凌萧还在发怔,想了想似乎略有所悟,“你不一起吗?” “萧萧,你脑子里进雪了吧?他们算什么东西,能劳动本国师动手?”沈相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 第738页 “可他们人很多……”凌萧严肃道,“我一个人怕来不及。” “这倒没错。”沈相夷理解地点了点头,又悠悠地叹了口气,“所以啊萧萧,你就赶紧动手吧。你也说了他们撑不了太久,要是一个没撑住憋死了,可都是你偷懒不肯干活的罪过呀!” 凌萧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意识到夏虫不可语冰,无语地摇了摇头,再不同他废话,转身就走。 从最近的一个开始,他刨开冰雪,像沈相夷那样挖出一个小洞,然后叫醒里面的人,再把他拉出来。 接连救了两三个,他发现这银线定位极其精准,不仅准确标注了雪面下埋没的人,他每次挖下去,挖到的还都是那些人的头脸。 被他救出的人休息了一会儿也跟着他干了起来,一番二,二番四,不多时所有被银线标记过的地方都被他们挖出了人。打眼一数,大概十二三个。 寒氏月一行东陵人都被救了出来,他被雪沫呛得爆咳了一阵,然后对凌萧道:“这数目不对,咱们来时一共三十七人,如今只挖出了一半不到,剩下的人呢?” “剩下的挖出来也没用了。”沈相夷幽幽道,信步走上前来。 那枚银色的星盘已经被他收了起来,没有了这唯一的光源,雪原上笼罩着一片渗人的黑暗。 “国师此言何意?”寒氏月的声音微微发颤。 “你听不懂吗?”沈相夷道,“他们都死了,当然也就不用再挖了。” “死了?都死了?”寒氏月似是不敢相信。 “对啊……”沈相夷满不在乎,“这么大的雪崩,能有这么多人生还已经很不错了,还都是重要人物,别的还求什么?” “可……可那是十几条人命啊。”寒氏月有些悲戚,“他们都有父母妻儿,是被咱们雇进山来的,如今却不能和咱们一起活着出去……” 沈相夷默了一会儿,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的声音不确定道:“你不会是在哭吧?” “我没有……”寒氏月道,随即轻轻叹了一声,“只是觉得惋惜。” “惋惜?”沈相夷似是不解,“他们本就是被你雇来保卫安全的,如今出了事,他们也算尽了忠,使命已经完成,不是很光荣的事情吗?有什么好惋惜的?” 此言一出,不仅寒氏月,其余众人也发出了不敢苟同的抽气声。 翁吉奴上前道:“国师乃是天选之人,早已看淡生死,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却尚不能免俗,见同伴无辜身死,总还是免不了心有戚戚。寒先生所言惋惜,卑职想来正是出自此意。” 寒氏月没有说话,沈相夷等了一会儿,道:“这么说来倒也无可厚非。既如此,你们就继续伤心吧,本座先回山洞去了。不过别耽搁太久,天已经很暗了,虽然有本座在此坐镇,大晚上的站在雪原上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你们伤心完就赶紧上来,赶了一日的路,又冒出三个劳什子盗墓贼,到现在都没进过食水,肚子都快饿瘪了!” 说完,他抬脚欲走,凌萧却快他一步搭上了他的肩。 “嗯?”沈相夷回头看了看,见是他微微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也要跟他们留在这儿哭坟呢,看来咱们萧萧还没有那么蠢。” “你先别走……”凌萧没理会他的揶揄,“帮我们标注一下位置。” “标注位置?”沈相夷不解地皱起了眉,接着露出一脸嫌恶,“不会吧不会吧,萧萧,你不会是想要刨尸吧?” “不错……”凌萧道,“我要把他们的尸体挖出来。” “你挖他们的尸体做什么?”沈相夷道,“咱们带得食物还够用,不用想这么极端的法子吧,人肉不好吃的!” “我没工夫跟你耍嘴皮子……”凌萧道,“人死为大,他们是随我们一同进山的,我不能让他们就这么消失在这里。” “不让他们消失在这儿还能怎样?”沈相夷道,“人都死了,难不成你还想背着他们的尸体上路?” “我不是这个意思……”凌萧道,“但他们都曾是有血有肉的人,死后最起码应该有一座坟冢的体面。” “坟冢?”沈相夷夸张地怪叫一声,四下看了一眼,哭笑不得道,“萧萧,你不会真被雪砸傻了吧?他们现在不就被埋着呢吗?人家死得好好的,又没曝尸荒野,你非要把尸体挖出来,然后再埋进去,这跟脱了裤子放屁有什么区别?” “不一样……”凌萧道,“现在我们连他们的埋骨之处都不清楚,但若把人挖出来集中掩埋,再通知他们的家人,他们中有条件的便可以顺着我们给出的路线迁坟回乡,让他们在故土安息。 除此之外,我们还能从他们身上找到一些信物,届时同此次进山的报酬一起,托与他们同来的老乡带给他们的亲属。那些没有条件进山带回他们尸体的老弱妇孺看到这些物件,心里也会有个寄托。” 听完他的长篇大论,沈相夷无聊地打了个呵欠:“唉,好吧好吧,既然你这么高尚,那我就勉为其难,再帮你一回。” “这不是高尚,这是为人最基本的道义。”凌萧道,“每每大战之后,战死的士兵尸体无法被带回故土,活着的士兵就会将他们的信物捎带给他们的家人。 这些人虽然不曾与我们并肩作战,但他们毕竟是被我们带进山来的,这一点道义我们不能不尽。” -- 第739页 “哦,道义,战友……”沈相夷轻轻一笑,“萧萧年纪不大,懂的大道理还挺多嘛。行了,难得你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本国师也不是那等冷血无情之辈,你等着!” 说着,他翻过右手,口中不知念了什么,右手掌心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银色星盘。 接着他将星盘抛向半空,巴掌大的光圈猛地撑大,有如苍穹陨落,笼罩在众人头顶。 先前就见识过紫微国师威力的东陵人不由屏住了呼吸,那些幸存的脚夫轿夫却哪里见过此等阵仗,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神仙,「噗通」「噗通」跪了一地。 沈相夷双手掐诀,口中还在念念有词。凌萧等了一会儿,果然,不多时那些在半空中游走的银线就纷纷散落,这次比方才去的距离要远得多,有些顺着雪坡一泻而下,在黑暗中甚至看不到尽头。 “凌公子,国师这是……”翁吉奴走上前来。 “这些银线标注的地方,就是那些人的葬身之处。”凌萧道,望着散落四野的星子,想着每一颗星子下面都曾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心中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 “这……”翁吉奴尚有些发懵。 凌萧回身朗声道:“我要将罹难者的尸身挖出来集中掩埋,有人同我一起吗?” 众人静了静,接着在不远处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我……我跟你去!” 凌萧循声望去,只见是一个瘦小的身影,尚自跪在雪地里。 “你?”他道,上前两步走到他近前。 “对……”那人道,“那些人里有我的哥哥,我要把他带回家去。” “好……”凌萧点了点头,又问,“还有吗?” “还有我……”他旁边的人也举起了手,“我哥哥不在里面,但咱们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不能让他们孤零零地烂在这里。” “还,还有我,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还有我!” 幸存的脚夫们都报了名,凌萧又看向寒氏月一行。 阿玥已经把湛卢放到了紫柰亲王侍卫的后背上,用清脆的童音道:“我也去!要是湛卢哥哥醒着,他肯定也会去的!” “既如此,那便走吧!”寒氏月道,回身对紫柰亲王一礼,“您身体抱恙,还请先随国师回洞中休息,翁将军也请一同回去,我把这里的事料理完了便去与你们汇合。” 紫柰亲王淡淡点了点头,翁吉奴也没说什么,几人簇拥着沈相夷,沿着雪坡缓缓向上走去。 沈相夷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凌萧,只见他正打着手势正对众人吩咐着什么。 高高的个子在人群中甚是扎眼,尚有些少年清瘦的肩膀仿佛能扛起天大的重担,毅然决然的态度活像要带着敢死队去打一场有去无回的仗。 见状,他轻轻笑了笑——我们萧萧身上,还真有点当大将的潜质呢。 第574章 体谅 沈相夷一行不久就回到了黑石洞,只见洞口的黑石又厚了一层,里面有些狼藉,洞顶好像也低了一点,但除此之外已经没有了危险。 岩浆的余温尚在,将整个石洞烤得温暖如春。他们走进洞中,沈相夷和紫柰亲王分别坐在山洞两边休息,翁吉奴和侍卫便开始动手清理。 山洞面积不小,他们又没有趁手的工具,大概清理完毕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 然而凌萧一行人还没有回来。 翁吉奴二人又点起篝火,烤上了食物。慢慢地,油脂的香气充溢了整个山洞。 沈相夷越来越坐不住,频频向着食物的方向张目。好容易见翁吉奴点了点头,把一张烙饼从火堆上取下来,他伸着手刚要去取,洞外却传来一阵慌张的脚步声。 他和侍卫在同一时间回头望去,就见一个黑影匆匆忙忙地冲进来,大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有人掉进冰洞子里去了!” “什么?”侍卫轻轻叫了一声。 沈相夷却不感兴趣,恹恹地回过头去,伸指捏住烙饼的两端。 “是谁?”侍卫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是老王,王守贵。”来人道,“天太黑了,他一个没留意,没看见地上的裂缝,一下子滑进去了。” 沈相夷龇牙咧嘴地揪下一点点烤饼,「呼呼」吹着扔进了嘴里。 “那现在呢?”翁吉奴也赶上来询问。 “大家都在救人……”来人道,“是凌公子最先发现的,他离得近,功夫也好,一把就把老王抓住了。” “呼……”众人大松了一口气。 翁吉奴道:“人救上来了就好,那你还这么着急做什么?” “没有啊!”谁知来人哭丧了一张脸,“人没救上来!” “你不是说凌公子抓到人了吗?”翁吉奴道,沈相夷也竖起了耳朵。 “抓是抓到了……”来人抹了把脸,“可下面不知道有什么,凌公子拉了几次拉不上来,竟然被他给拽下去了!那裂缝下面不知道有多深,可能还通着暗河,那水冰得,狗熊掉下去都得冻死,人可怎么有活路哟……” 他后来说了什么沈相夷都没听见,手中的饼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了洞外。 身后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喊,他都没有理会,掌心已经祭出一个星盘,口中也开始喃喃念诵。 可就在星盘上泛起金银交错的光辉之时。忽然,天边有一颗星星动了一下。 -- 第740页 千万星子中,这微微一闪原是几不可见的。可沈相夷却敏锐地向着星子闪烁的方向转过头去,星目相对的一刻,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打了眼,他的双目陡然睁大,整个人甚至站立不住似的晃了晃。 “国师,国师!”身后的人终于赶了上来,可他却再也听不见周围的动静。 脑中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中回响着一道声音,说的是一种罕见的古语,一遍又一遍,反复重复着一首古老的童谣—— “红眼魔鬼,食人脑髓。红眼魔怪,吃人心肝。 鱼翔九天,白鹭潜底。 层峦叠嶂,楼台屋宇。 红莲业火,子时入梦。 失魂落魄,无以为终。彼岸花开,不问因果。天降红雨,魂灵笙歌。吾家孩童,且安且静。速速入睡,一觉天明。” “别唱了,别唱了!”沈相夷胡乱扑打着,像醉酒一般站立不稳。 翁吉奴连忙上前扶住,担忧道:“国师,没人唱歌,您是不是太累了,产生幻觉了?” “我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沈相夷还在胡言乱语,“有本事你就站到我面前,咱们真刀真枪地干一场!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 “呃……”翁吉奴担忧地看着他,又回头看了看紫柰国师,两人都是愁眉不解。 又闹了一阵,沈相夷终于安静了一点,口中却又开始喃喃念叨凌萧的名字。 翁吉奴忙道:“国师放心,朝师已经下去帮忙了,还有阿玥,凌公子不会有事的。” “你不懂……”沈相夷道,“他不能有事,他一定不能有事!” “明白,属下明白……”翁吉奴接着他的话道,“属下一定会把凌公子给您带回来。” “不懂……不懂……萧萧……”沈相夷的声音弱了下去。 翁吉奴给紫柰国师使了个眼色,抬起他的手臂放到自己的肩上,想把他架回洞内。 可还没走两步,沈相夷忽然浑身一颤。翁吉奴吃了一惊,连忙停住,扭头一看,就见他面如金纸。 “国师,您……”一句话还没说完,沈相夷忽然睁开了眼。 “几时了?”他道,声音前所未有得严肃。 翁吉奴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忙看了看天,道:“大概戌时了。” “戌时……”沈相夷盘算了一下。翁吉奴刚要再问什么,他的瞳孔却猛然放大,然后在翁吉奴和紫柰国师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喷出一口鲜血,接着整个人向前扑去,在翁吉奴够到他之前跪到冰冷的岩石之上,然后一歪身子,倒在自己吐出的血泊里一动不动了; “国师,国师!” “红莲业火,子时入梦。失魂落魄,无以为终……” “国师,醒醒!” “彼岸花开,不问因果。天降红雨,魂灵笙歌……” “这样下去怕是要不好,得赶紧出山,找大夫救治!” “鱼翔九天,白鹭潜底。层峦叠嶂,楼台屋宇……” “沈相夷!” “萧萧?”沈相夷嗫嚅着,缓缓睁开了眼。 “呀,醒了,国师醒了!”不知是谁在耳边喊了一声,接着从四面八方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沈相夷皱了皱眉,习惯性地想抬手捂住耳朵,手臂却像是灌了铅,他试了好几次都没抬起来。 身子一轻,一个温热有力的手掌抵在他的背心。有人将他小心地托了起来,又在他背后垫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忽然瞳孔放大,激动地望着眼前的脸:“萧萧?你没事了?他们把你救上来了?” 托着他的就是凌萧,他满面担忧,沉声道:“先别说那么多话,你的身体虚得厉害。” “切,本国师身体强健得很,你少把那个字用在本国师头上!” 沈相夷迷迷糊糊间也不肯让别人讨了嘴上便宜,可说完这句话他就禁不住喘了起来,胸腔活像个大风箱,「呼哧呼哧」几下才渐渐平复下来。 “萧萧,我好像生病了。”他把头歪在凌萧肩上,楚楚可怜道。 凌萧四下看了一眼,见众人都一脸关切地望着沈相夷,大概是被他这一闹吓得不轻,并没表现出任何古怪的神情,才松了口气,对沈相夷道:“路途辛苦,你没休息好而已,没什么大碍。” “嗯。”沈相夷点了点头,竟是出奇得乖巧,接着他又想起了什么,仰头问他道,“那你呢?你可有受伤?” 说完,他的目光就滑到凌萧的左臂上。凌萧快速把手臂藏到身后,却还是被他眼尖地看出了不妥。 “你的手怎么了?”他道,有些焦急,“快给我看看!” “无事,只是有些擦伤。”凌萧道,语气不善起来,“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儿,让大家省点心?” “嗯?”沈相夷委屈地看着他,“我这是关心你呀,萧萧,你也太不给人留情面了!” “不用你关心,我没事。”凌萧板起一张脸,“现在看来你也没什么大碍了,就躺下好好休息吧。” “哎……”沈相夷的抗议声还没出口,凌萧就又把他放了下去。 沈相夷胸口闷了闷,极力忍住了将要出口的咳嗽,若有所思地追随着凌萧的背影,就见他头也不回地走到了山洞的另一头,离自己足有几丈远,然后背靠山岩盘腿坐下,闭目养神起来。 寒氏月立刻顶替了他的位置,守在沈相夷身边。沈相夷遥望着凌萧的身影,微微侧过脸去问道:“他……咳咳……他怎么了?” -- 第741页 寒氏月的目光有些躲闪:“凌公子并无大碍,国师还请先顾着自己的身子,凌公子说他调息一阵就会好的。” “放你妈屁!”沈相夷在心头暗骂,可望着凌萧倔强的小脸,他又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话。 他不是没有年轻过——虽然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但他还记得自己在这个年纪时的样子。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自尊心最是要命,受不了别人同情的目光,所以有什么伤痛都是自己忍着。 以他现在的年纪看来,这样的举动自然很是愚蠢。可少年就是少年,他不能强求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有自己的阅历和透彻,更不能把自己认为对的想法强加在别人头上,所以他闭了嘴。 要照他以前的性子,他早就不耐烦地挑破了那层窗户纸,拉过凌萧的手给他号脉,再劈头盖脸地把他数落一顿。 可这一阵也不知是怎么了,可能是老了吧,他居然变得有耐心起来,也愿意去体谅别人。 他望着凌萧苍白的小脸,忽然就生出了强烈的保护欲。他想护着这个少年的心,让他继续纯粹下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愚蠢,离成年人的染缸远一点,再远一点; “国师……”耳边又响起一声小心翼翼的问候,他回过神来,不耐烦地看过去,就见寒氏月正关切地望着自己,“您觉得怎么样了?可还有什么地方不适?” “不适,老子全身上下都不适!”沈相夷暴躁道,接着转过身去面向山岩,“我要睡觉了,你们几个小兔崽子没事少来烦我!” “这……”寒氏月愣了神,默默消化了半晌,才勉强将这一顿绝对称不上文雅的训斥咽到肚子里,低声道,“是……” 有了这句吩咐,一行东陵人都老老实实地候在他三丈以外的地方,除了时不时地向他投去担忧的目光,其余再不敢造次。 沈相夷也难得清静,躺了一会儿便支不住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午夜时分。 第575章 像狐像狗又像鼠 经过一日的打坐调息,凌萧觉得身体大有好转。他并不是成心跟沈相夷闹别扭,而是身上的伤不允许他长久站立。 极寒的冰水刺激着他的肺部,他连呼吸都觉得刺痛,更别提与人一句接一句地打嘴仗了。 昨夜挖掘罹难者尸体的时候,走在他身侧的一个脚夫忽然发出一声尖叫,他猛地看过去,就见他身体失衡,正以一个诡异的姿势陷入雪地。 他眼疾手快地冲过去抓住他,本想着一把把他扔上来,却不料此人看着瘦小,体重却甚是惊人,他拉了几下竟然拉不动。 接着他反应过来,是地底下也有什么东西在拽着他,于是两方便展开了拉锯战。 前后不过须臾,地下的东西与他的体型显然不在一个量级,又或者它们数量惊人。 总之还没等他弄清楚状况,就被一股不可抵抗的大力整个儿拽了下去。 原以为会大头栽在雪堆里,就像雪崩后一样,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和那个脚夫就一先一后坠入了汹涌的冰水里。 那一激灵,把他整个人都弄精神了。他慌忙调整姿势,从水中探出头来,大口呼吸了几下,就意识到自己是掉进了雪坡下面的暗河之中。 河水湍急,在他愣神的功夫就把他冲下去好几丈远。他心中大叫不好,连忙向两侧搜寻可以抓覆的凸起。 可洞里面实在太黑了,与外界的黑夜不同,这是一种完全彻底的黑暗,如有实质。 他搜寻几遍无果,身体也渐渐僵硬起来。就在他万念俱灰之时,忽然撞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体上,他心下一惊,连忙伸手摸索,却发现那是一个人,摸着衣料就是同他一起掉下来的那个脚夫。 再绕过他往前摸去,却是一块竖在暗河中间的大石。大石先挡住了脚夫,之后他又撞到了脚夫身上。 大难不死,他忙去拍那脚夫,脚夫却一点声息也无。他摸索着探了探他的鼻息,还好,虽然微弱,但还有,看来只是受惊过度晕过去了。 他便把脚夫拖上了岸,正想原路返回,前方的黑暗里却忽然亮起了几十点绿油油的鬼火。 他瞬间福至心灵,明白就是这些东西把他和脚夫拖下了裂隙。 本来以为一击必中,但由于他的插手,它们没能一击得逞。 但它们也并不急躁,因为它们知道暗河中间有一块大石。 于是它们等在河岸上,等着他们自己从冰冷的河水中爬上来,再在他们筋疲力尽之时将他们一网打尽。 好厉害的猎手,凌萧心下暗惊,不由想起了瀛洲外山林中的那一群山猫。 他伸手向背后摸去,还好,虽然河水流急,却并未把这把忠心护主的剑冲走。 有了紫霄剑的剑芒,就可以看清这些东西的真面目了。想着,他反手将剑拔出。 紫霄剑啸叫起来,紫色的剑芒瞬间镀满剑身,在幽暗的洞内犹如天神之火。 凌萧隐在紫芒之后,定睛一看,却不禁皱起了眉头。原来对面聚了一群狐狸大小的东西,样子也跟狐狸有六七分相似,但耳朵明显小了很多,腿也没有狐狸那么细长。 暗淡的光线下看不清那些东西的颜色,但总体灰乎乎的,像是老人花白的头发。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不知它们战力如何,心里也不甚有底。 -- 第742页 对方显然也被他手中的光亮吓了一跳,纷纷向后退了几步,却并不逃走。大概是因为紫霄剑的剑芒只是冷光,没有温度,它们并未察觉到危险。 双方如此对峙了片刻,终于,还是那些半像狐狸半像鼠的东西率先动了起来。 它们训练有素,竟是习惯了群体作战,一只接一只冲上来,饶是凌萧一时也有些应接不暇。 他打退第一拨进攻,紫霄剑剑芒过处无有活口。洞内渐渐浓郁的血腥味终于让对方有了几分忌惮,接下来的几轮进攻都谨慎了不少。 然而凌萧也好不了哪儿去,那些东西的爪子和牙齿都十分锋利,他身上穿着厚重的棉衣,它们却能口口到肉,不一会儿他身上就挂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这一场鏖战比想象的还要艰苦,凌萧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才将它们逼退到三丈之外。 双方都损失惨重,但谁都不甘示弱。最终还是那名脚夫又苏醒过来,从贴身的里衣夹缝里取出一个封死的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两只火折。 “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没想到今天真的救命了!”脚夫用嘶哑的声音吼道,“凌公子,把这些臭东西的尸体点了,吓退它们,不用客气!” 凌萧反应过来,凌空接住他丢过来的火折,同他一起把地上四散的尸体搜集到一处,集中点燃了。 它们的毛发蓬松而厚重,一下就燃起了熊熊烈火,皮毛的焦臭味顿时充满了暗洞。 这一招终于让对方起了忌惮,动物的智力终究比不过人类,也不晓得什么心理战术,望着熊熊大火不断向后倒退,退到一定距离便纷纷扭头逃窜了。 凌萧二人这才大松了一口气,趁着火光匆匆找寻掉下来的洞口。 可暗河将他们冲出去太远,火折子的光晕太小,他们在黑暗里摸了好久都找不到。 幸好阿玥和另几个脚夫也下到洞里来寻他们,双方循着声音碰了头,他二人这才获救。 被人拉到地面上,冷风一吹,凌萧这才觉得浑身冰冷,方才在激斗中被忽略的伤处也隐隐作痛起来。 神志渐渐变得不清楚,他甚至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黑石洞的,醒来时就见翁吉奴在为他包扎左手。 略一询问,才知道他伤得不轻,体表的外伤还是小事,被冰水浸泡的肺腑更加严重。 同他一起落水的脚夫已经发了高热,满嘴胡话,把胸口抓得血肉模糊。 其实他的前胸也痒得难受,他也很想痛快地抓上几把,可理智还是阻止了他。 他谢过了翁吉奴,便自行打坐调息。直到沉入恒寂的虚无,望见那轮久违的银月,闻见遍地馥郁的芬芳,他躁动的神经才渐渐舒缓下来。 冥思一日,身上已觉大好。凌萧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来,就看到一副诡异的场景。 沈相夷不知何时也醒了,却并未躺着休息,而是跑到了他这边,来了也不关心他的病情,而是对着他放在床头的紫霄剑大眼瞪小眼。 他还听到他在喃喃低语:“你这个逆子,有奶便是娘,胳膊肘往外拐,现在竟然对付起我来了!你看我不教训你,将你个逆子降服……降,服!” 紫芒突然暴涨,就在他的手指触到剑身的一瞬。接着紫霄剑在剑鞘中「咯咯咯」地颤动起来,他连忙转眼看向凌萧,正好撞进凌萧睁开的眼眸,不禁轻轻一颤,接着一把捂住凌萧的嘴,另一只手拍着胸脯,低声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凌萧扭头避开他的手,四下看了一眼,只见众人都已入睡。 他们的帐篷都被烧毁了,现在只能躺在毛毡上凑活。只有阿玥和朝师不在,大概是在洞外守夜。看完一圈,确定没有危险,他转过头来对沈相夷道:“你在做什么?” 沈相夷还是一如既往的厚脸皮,被人撞破也丝毫不觉尴尬,坦然道:“我能干什么?还不是想驯服这个逆子!” “你说它?”凌萧一把抓起紫霄剑,在他面前晃了晃,“我告诉过你,它已经认我为主,你死心吧。” “认你为主?我呸!”沈相夷夸张地掐起腰来,“老子在一千年前就捡到它了,它跟了老子一辈子,现在你跟我说他认了你做主人,老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说着,他又不信邪地去抓紫霄剑的剑柄,却被一道比方才更为尖利的剑芒打了回去。 “小心!”凌萧忙抓住他的手臂,又把紫霄剑往里侧一扔,无奈道,“无论如何,它现在认的主人是我,你又何必一味强求?况且你已经有小白了,日后再寻一把神兵代替它不好吗?” “小白?”沈相夷仍在吹胡子瞪眼,“小白就是我闲着没事做出来玩的,真到了战场上屁用都没有,怎么跟紫霄比?还说什么再寻一把神兵,你当神兵是这么好找的? 再说了,神兵也是分品级的好不好?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让我一个用惯了一品神兵的人,自降身份去驯服那些平庸的二品三品?呸,老子不受这个气!” 说着,他又要去抓紫霄剑,却被凌萧抓住了手腕:“一品神兵?你说它是一品神兵?” “不会吧……”沈相夷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凌萧摇了摇头,双目中流露出求知的渴望。 “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沈相夷大摇其头,“这在我们那时候都是常识,看看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什么都不知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儿女情长,花前月下……” -- 第743页 “你到底说不说?” “好好好,真是,我说还不行吗?你听好了……”沈相夷一向拿他没办法,老老实实道,“这天下神兵分为三品,一品的一共就只有三把,紫霄剑,瞳蛇杖,和圣珠。紫霄剑在我手上——啊,现在暂时离家出走。 瞳蛇杖就是莫西的兵器。已经现世的一品神兵就这两把,圣珠只存在于传说里,到我那个年代还没有人见过它。 不过据说它并不是杀人的兵器,它的传说在中原也不怎么盛行,倒是西边的人对它更为热衷,莫西就一直在找它,也不知道最后找没找到。” 紫霄剑,瞳蛇杖,凌萧想起他之前让自己看看黑石洞内有没有一把石剑,上面缠着一条黑蛇。 想来石剑就是紫霄剑,而黑蛇便是瞳蛇。只不过……瞳蛇?难道是他想的那条? 正想着,沈相夷懒洋洋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二品的神兵就比较多了,什么火龙枪,昆吾刀,等等吧。三品的就更是不计其数,不过我叫不上来名字,毕竟能和我交手的人也不会用三品神兵。这么说,你大概能懂了吧?” 凌萧点了点头:“我从未听过这样的说法,习武之人皆以拥有神兵为荣,却不知神兵之下竟然还能划分等级。更没想到的是,紫霄剑竟然是三大一品神兵之一。”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剑,“如此说来,之前我还真是怠慢它了。” “其实也不算……”沈相夷道,“紫霄的性子很特别,它不像一般的神兵那样骄傲,要人将其征服才肯认主。它更人性一点,看重的是彼此投不投缘。 若是看对眼了,哪怕对方是个武力低微的无名小卒,也肯耐心陪他从零开始。 它的力量也是随着主人力量的增强而增强的,现如今你还发挥不出它力量的十分之一。 不过你天分不错,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兴许能在而立之前发挥出它的一半力量。 等等看吧,兴许不等你到三十岁我就消失了。到时候紫霄还是归你,虽然有点委屈了它,但总好过沦落到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手里。” 不经意的鄙视最是伤人,沈相夷大概觉得自己已经十分顾虑别人的感受了,可凌萧听后还是郁郁非常,不由道:“听你的意思,你能发挥出它的十成之力?” 沈相夷轻蔑一笑,递给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 “什么时候?”凌萧追问道,“你多大的时候?” 沈相夷挑了挑眉:“未及弱冠。” 凌萧抿了抿唇,心中越发郁闷了。 沈相夷看出了他的心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哎呀,我不一样嘛。你要是一门心思跟我比,那现在就可以撞墙自尽了。” 凌萧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沈相夷被这个眼神逗笑了,又拍了拍他的肩。可缩回手来,他的面上又笼上一层愁绪,接着竟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第576章 菩萨 凌萧自打昨日起就觉出了沈相夷的不对,这人的脾性如今他算是摸了个七八,知道此人与常人不同,心中越有事,面上就越轻松。 照昨日那个程度,他心里估计已经扭成了一根麻花。想着,他没有傻乎乎地问「怎么了」,而是直接道:“那个木盒……被莫西打开过了,对吗?” 不想他如此坦率,沈相夷有些微讶,但很快就习惯性地点了点头,恨恨道:“是啊,他的确违背誓言取走了木盒中的东西,还给我设下一个陷阱,想要我的命!” 凌萧想问木盒中是什么,他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能让紫微国师如此挂心。 但知道沈相夷不会告诉自己,他退而求其次道:“依我看,他并非是想要你的命,更像是跟你开了个玩笑。” “哼,玩笑?”沈相夷嗤了一声,“他是在向我示威。” “示威?什么意思?”凌萧不解。 沈相夷看了他一眼,刚要开口,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摇了摇头,只道:“就是宣誓主权,男人间的宣誓主权。你……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 “嗯?”凌萧不由诧异,“我为何会不懂?” “你一个黄花大小子,知道什么叫宣誓主权?”沈相夷道,说着还不屑地瞟了他一眼。 凌萧怔了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并没有像沈相夷想象中那样暴跳如雷,而是试探道:“那个盒子里装的东西,莫非与莲衣有关?” 沈相夷震惊地看着他:“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你小子的脑子不会这么好使吧?我就说了句「宣誓主权」,你就能猜出来那是莲衣的东西?哎哟,不行不行,以后我跟你说话可得小心点,省得被你卖了都不知道!” 凌萧有些无语:“这有什么,只不过是一点逻辑推理而已。你暗示我那东西与女子有关,还是一名与你与莫西都有关的女子。这样的女子我只知道一个,就是你提到过的莲衣,自然就联想到她了。” “哼……”沈相夷还是一脸忌惮地看着他,“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是怕了你了。小毛孩子耍心眼子,以后你少问我问题,问了我也不会跟你说!” 凌萧白了他一眼,又道:“就算莫西拿走了那个东西,也是一千年前的事了,你没必要如此担忧吧?” “嗯?”沈相夷又是一脸惊怒,“你你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担心?我不是一整日都高高兴兴的吗?” -- 第744页 凌萧懒得跟他解释,只道:“你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 “嗯?是这样吗?”沈相夷抬手摸了摸脸颊,“哎呀,这不是原装的就是不好使。想当年,但凡是老子想瞒住的事,谁都别想从老子脸上看出来。现在倒好,跟个孩子似的,喜怒都写在脸上了,那还不得让人抓着小辫子往死里虐啊?” “也不至于……”凌萧道,“旁人未必看得出来。” “呵,又变着法儿夸自己聪明呢。”沈相夷哼哼一笑。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凌萧移开目光不再看他。 沈相夷却一直瞅着他,凌萧感觉到他的目光从自己的眉宇扫到下颌。 接着沈相夷凑到他身前,难得正经道:“说完我了,也该说说你了吧?到底伤得如何,现在肯给我看看吗?” 凌萧微微怔了怔,还想下意识把手臂藏到身后去,却被沈相夷一把捉住了。 他顺着凌萧的骨节轻轻捏上去,又看了看他身上的其他地方,点头道:“还行,没我想象得严重。” 凌萧没说话,默默地把手臂抽回来,道:“你呢?我回来时头晕脑胀,听人说你吐血昏厥,具体为什么却没听见。” “哦……”沈相夷像孩子一样噘了噘嘴,垮着脸道,“也没啥,就是太累了,再加上听见你受伤,着急上火才会晕的。我说萧萧啊,你现在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可都牵扯着我的心啊。你能不能爱惜一下自己,不要三天两头跑去当圣人,就算是心疼我了,行吗?” 凌萧知道他又在试图混淆视听,也贴心地没有戳破他,换了个话题道:“为何今日又想起紫霄剑了?” “哈?”沈相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在徐园时你日日对着它,却没试图将它收服。”凌萧道,“如今你身体虚弱,又出了这么多变数,怎么忽然起了心思对付它?” “嗐,你说这个啊。我那不是……不是……”沈相夷挠了挠头,又试图转移话题,凌萧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这么急着收服兵器,难道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 “啊?”沈相夷露出了与方才一模一样的惊恐,“你你你,你怎么又……”他自知失言,忙住了口。 “这么简单的问题,傻子才猜不出来。”凌萧道,“我不仅猜出了这个,还顺藤摸瓜想到了更多,你想听听吗?” “不不不,别说,我不想听!”沈相夷连忙打住了他,有些急躁道,“你这个孩子,就喜欢瞎想。你说你年纪轻轻,多想想儿女情长,花前月下不好吗?干吗总打探老人家的心思?” 凌萧不禁笑了:“方才你还说一千年后世风日下。” “啊?”沈相夷转了转眼珠,打算装糊涂到底,“我我我,我说了吗?” 凌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沈相夷借坡下驴,也学着他的样子春风和煦地笑了笑。 “再睡会儿吧。”凌萧看了看周围熟睡的人群,“你脸色不好,先别急着对付它了。” 沈相夷恨恨地看了紫霄剑一眼,倒也从善如流:“如此也好,那我就再睡一会儿,正好困得很。不过萧萧,你得到我那边去,你离我这么远,我心里总是惴惴的,觉都睡不好。” “好。”凌萧爽快地答应了。 沈相夷心情大好,拉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回到他方才躺着的地方,一头倒了下去。 “我在你身边打坐,你不必害怕。”凌萧道。 “嗯……”沈相夷笑着看了看他,“有萧萧就是好!” 凌萧垂眸一笑,不说话了。 沈相夷也扭过头去,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就传来细细的鼾声。 昏暗的火光中,凌萧又睁开眼来,定定地望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确定他睡熟了,他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走到脚夫们休息的地方。 他们凑成一团,睡在靠近洞口的地方,中间还生着一大堆篝火,就算众人都睡熟了也没熄灭。 隐隐能听见微弱的呻-吟声,凌萧循声走去,找到了与他一同掉进冰窟的脚夫,就见他面色潮红,双手兀自扒在胸口,正翻来覆去,喃喃自语。 他伸手试了试脚夫的额头,不出意外烫得厉害。看他的样子,恐怕撑不到走出雪山。凌萧没有犹豫,以掌心覆在他的额头,缓缓将内力渡了过去。 此人的身子太弱,又没有一点内息,他只敢收着力道渡过去一点。这提心吊胆,竟比当初救治青阮还要费力,不多时头上便渗出了汗珠。 还好乡野汉子天生都有一股顽强的生命力,那脚夫狠命挣扎了一会儿竟然慢慢安静下来。 又过了片刻,他面上的潮红渐渐消退下去,口中的喃喃声也停了。 凌萧把手收了回来,又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直到听见他平稳的呼吸才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回来。 一双眼睛在他身后飞快地闭上,沈相夷半张着嘴,做出一副熟睡之相,心头却涌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直到感觉到凌萧又小心翼翼地坐回他身边,他悄悄将眼睛打开一条缝,就见他双目微闭,又在打坐冥思。一滴细汗垂在他的额角,从这个角度望去,他就像一尊菩萨一般安详。 第577章 大结局 都说否极泰来,大概是开局太过惊心动魄,剩下的路程倒是风调雨顺。 -- 第745页 众人又在及膝的大雪中行走了十余日,终于一日天朗气清,眼前骤然现出一大片绿地。 大家正被满目银白晃得头晕恶心,乍一看到这生机勃勃的颜色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背擦了好几下才意识到柳暗花明,皑皑雪山已经在身后了。 凌萧站在山坡上,望着眼底的绿意,又回头看看巍峨的雪山,蓦地生出了一丝不真实感。 回想一路所历,三月出京,至今已五月有余。经历过槐镇喋血,瀛洲动乱,山猫夜袭,见识过旗峰山庄的人情冷暖,又在溯陵小镇黯然销魂。 同行一路,有同为将门之后的纪麟作伴,又在途中结识了古灵精怪的贺瑜,一路跌跌撞撞,有过少年豪气,多得是心事迷离。 然后,就到了莲舟。有青阮在身边的日子祥和了许多,可半途中又杀出个钟祈之。 京城的阴风冷雨蔓延到西南,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他从钟祈之口中听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匆匆赶到虞州,想要证实故事的荒诞,得到的却是更为荒诞的答案。然后,就到了七月初七千觞节,献祭之礼。 青阮九死一生,醒来却没有了记忆,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沈相夷。 沈相夷,紫微国师,命陨于一千年前,却莫名重生于一千年后的世界,不知又将掀起如何的腥风血雨。 照理说,他对沈相夷应该是敬畏参半的,可事实证明,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实际上只是个性格古怪的幼稚鬼。 他这一路陪伴他,照顾他,渐渐洞悉了他的心事,也和他成为了朋友。 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望着他的睡颜,还是希望他脑中住的是自己熟悉的那个灵魂。 生于元京,幼时远游,少年返乡,却不过两年又离京远行。 似乎他这一路都是动荡的,追逐着不断浮现的谜题,寻找着自己的归属。 从北境,到京城,再一路南下。如今,已经度过了江国的边境,来到陌生的东陵。 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会有怎样的际遇,他寻寻觅觅的答案会不会在这个神秘的国度浮现,浮现后,他又应该如何去面对。 但看了看辽阔的蓝天,他的心又开阔了一些。人生际遇总是无常,那便既来之则安之。便如他幼时所读之书上说的,静心和乐,是为永安。 身后的人马又开始行动了,他听见翁吉奴和阿玥的声音,还有一众脚夫的呼呼喝喝。不知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样的故事,那便静听下回分解。 非常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尤其感谢开始时最艰难的那一段日子,和后期不离不弃支持着我,一直为我投票推荐的读者朋友们。 这是我第一次写文,费了太多笔墨在风花雪月,无病呻吟,忽视了对情节和节奏的把控,致使全文走向与我最开始的设想颇有出入。 直至最后,覆水难收。如果有机会,有时间,我会换一种方式,把这个故事重新写给大家。 但面对眼前的困境,只能将错误掐断在当下了。越来越没有激情的写作让我心情颓废,而越来越失控的剧情相信也会消磨大家的耐心。 第一次尝试写作,感慨良多。虽然没取得什么成绩,但550天,130多万字的创作着实锻炼了我的文笔,从未拖更的创作过程也算是给了读者朋友们一个比较流畅的阅读体验。 因为读者人数太少,我自己也知道文章的问题所在,所以一直没有选择上架。 免费供大家阅读,偶尔收获一些评论,算是一场非常愉快的交流。 但为爱发电一年,两年或许可以,再长的话,我自己也会吃不消。 何况文章的弊病在最开篇就已经埋下,一百多万字的庞大篇幅,让我除了重写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草草收尾。 还是多谢各位一直以来的陪伴和支持,短暂的停顿不是结局。天涯路远,江湖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