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 第1页 [古装迷情] 《京城报娘》作者:莫草【完结】 简介: 京城人士薛恒娘,年方十八,俏丽能干。 明面上开着一家小小浣行,暗地里经营八卦小报,胼手胝足,赚几个辛苦钱。 偷偷恋着丰神俊朗的太学文魁,精心守着病重的娘亲,算计着下半辈子的着落与养老。 本以为日子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直到某一天,太学门口出现一个戴孝的女子。 薛恒娘的人生渐渐偏了轨道。 一时义愤,迎来破产停业的困局。她放手一搏,在小报上发出石破天惊的怒吼:左右都是死,来世不做女。 京城沸动,女怨冲天。 她生平第一遭,进了京兆府的公堂,面对大尹,侃侃而谈。 生平第一遭,走上太学的经堂,走进庄严的朝堂。 她将要面对举世闻名的大儒,思虑深远的朝臣,太子,以至于皇帝。 CP:自以为财迷的正义浣娘×自以为冷酷的心软察子 阅读指南: 1、历史背景为架空后周(没有赵宋天下),无穿越。 2、本文涉及案例均出自唐以后各代官府判决,非虚构。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励志人生 市井生活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恒娘,仲简┃配角:阿蒙,宗越┃其它: 一句话简介:比谁马甲多,看谁掉马快。 立意:女儿当自强 第1章 浣娘 外城南金叶子巷深处,天色尚未大亮,忽然响起疾风暴雨的拍门声,有人高声呼叫:“薛娘子,开门啊!” 薛恒娘正对着铜镜梳妆,听得自家门板震天价响,匆忙起身,将一支巴掌长的铜簪胡乱插上发髻,提了裙角,噔噔噔下楼。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边咳边断续问:“恒娘,这一大早地惊天动地,是出了什么事?” 恒娘在楼梯上停下,仰头安慰:“娘,你缓着起身,别一下子起急了,又厥过去。我去门上看看,想来也没甚要紧事。许是哪家人临时急用,特地一早来取衣服。” 下到一楼,翠姐儿正带着新来的兰姐儿在灶下烧热水,天井处摆着两个大木盆,需要提前浸洗的衣物已在盆里泡了一夜。 恒娘吩咐:“翠姐儿,你赶紧上楼去,看着大娘起床,小心别让她摔着。兰姐儿,水不用烧太多,够几人喝的就行。烧好水,你出门一趟,去张婆婆摊上买份热汤肉饼。” 口中说着,脚下不停,到了门边,费了一把子力气,才把儿臂粗的门闩抱下来。 家里都是妇道人家,并无一个男子,若不靠这木将军把门,夜间便有些睡不踏实。 出乎意料,门外来人不是来取衣服的客户,倒是她未过门的夫家管事。 薛恒娘去年及笄,经媒人撮合,说与内城天汉桥底莫员外家。 莫家在城里开着五间铺面,专营木炭生意。家底殷实,勉强能算是京城里的中等人家。 就是子息上艰难。莫员外讨了几房妻妾,皆无所出,年过半百才得了个儿子,自出生以来一直没离过药罐子,亲事上头高不成低不就,颇为坎坷。 媒人来薛家时,提起莫家,薛大娘差点背过气去,捂着胸口,一迭声就叫送客。倒是恒娘上心,硬做了她娘的主,应下这头婚事。 原定今年十月出嫁,现在刚出九月,两边也时有往来,商议些迎送事项。但今日这样子,看着不像是来议事的。 翠姐儿得了恒娘的话,放下手中木柴,就打算起身。 兰姐儿拉了她一下,悄声笑道:“恒娘恁地小气。多烧几口水,能费几根柴?她就快当炭铺老板娘的人,还抠着这几根木柴计较?” 十岁的圆脸小姑娘,虽是背地里抱怨,倒也只是娇憨,不显尖刻。 翠姐儿比她大两岁,一直在薛家帮工,知道些世道人情。一边就着早上的洗脸水洗手,一边低声啐道: “少嘴碎。你只知道张嘴要吃喝,哪知道市面行情?入秋以来,这木炭就跟翻筋斗一样,一日一个价。昨日恒娘拉回来一秤,花了一百五十文。这还是莫家看亲家面上给的底价。” “偏大娘这痨病,越到冬日,越不能受寒。恒娘孝顺她娘,日常自然要省着用。再说,有些衣料处置也免不了热水,哪头不是钱?” “都像你这样撒把子,有几个花几个,恒娘哪里能维持住这间薛家浣局——且如今还越做越大?” 兰姐儿头一缩,推一推她,笑道:“是了,是了,我知道了。你快上楼去吧,我听得大娘在叫你了。” 晨光渐亮,薛恒娘引了那管事在房角嘀咕,也不知说些什么。莫管事双臂挥动,似是十分着急。 翠姐儿趁上楼梯的功夫,瞧了几眼,等到了二楼,见大娘已经坐起,正往身上套衣服,忙上前帮手。 薛大娘年不过三十许,虽然常年病着,因着照料得好,并不显得憔悴,反而有种弱不胜风的支离媚态。 翠姐儿替她梳头时,不禁赞道:“大娘今日好颜色。” “一把病骨头,有什么颜色?便有,那也是病里头带来的,不是好事。”薛大娘说着,捂绢子又咳了几声。 正说着,恒娘上楼来,薛大娘见她沉着脸,着急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好?是你相看的铺子出问题了?还是把人家衣服洗坏了?” -- 第2页 薛恒娘接手浣局这两年来,在太学风评良好,除了原本负责的三斋外,又有两斋与她接洽。 恒娘见家里太小,挤不下多余人手,摆不下多余盆桶,想要赁处带院子的房舍,这些日子正四处相看。 前日说是看中了一处,打算带薛大娘去实地走走,母女俩都合意的话,就定下来。因此薛大娘首先便想着此事。 恒娘摇摇头:“是莫家来人,说是他们家少爷又病了,这次怕有些不好。想把亲事提前,冲冲喜。” 薛大娘闻言,眉头一皱,忍不住便抱怨:“你看看你做下的好亲事。这么个三天两头病着的姑爷,就算嫁过去,能抵什么用?” 恒娘不吱声,倒是翠姐儿问了一声:“他们家想提到什么时候?” “今天。” “什么?”薛大娘总算会过意来,一下子从绣墩上站起来。绣墩滴溜溜晃了几晃,好险没滚倒。 翠姐儿从没见过她如此迅猛,吓了一跳,手上一松,梳子留在大娘头上,一颤一颤。 薛大娘的声音也打着颤,那是气的:“哪有这样急忙忙迎亲的道理?说好还有一个月,嫁衣妆奁都还没有齐全,就是花红谷豆之类,半日之内也不能办得齐全……” “我已经答应了。” 翠姐儿退开一步,见恒娘依旧稳稳地站着,面色如常,就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便似刚出声说话的不是她,今日就要出嫁的也不是她。 晨光透过天窗落在她脸上,洁白肌肤上绒毛细细,透着豆蔻华年特有的细腻饱满。 薛大娘一手指着她,一手捂着胸口,喘得透不过气来。 恒娘忙抢上前来,替她抚背顺气。口中柔声解释:“娘,你别急。迟早总是要嫁的,今日便今日,也没什么大差。” “什么叫没什么大差?”薛大娘急得舌头快打结,偏又肺雍气短,说不得一两句就咳起来,几句话断断续续,“你嫁去别人家里,若连个体面的婚事都没有,你叫他莫家的,家下人等,亲戚朋友,怎么看你?那、那起子下人,背后嚼起舌根来,那都是不要脸不要皮的,难听死了。” “你年纪轻轻,相貌又好,咱家又不是穷得备不起嫁妆,哪里就急得要巴着这病秧子人家出嫁?你、你是猪油蒙了心,就这么急着嫁人?” 嘴唇哆嗦,浑身打摆子样抖个不停。 薛恒娘上前,抱着她娘肩膀安慰:“娘不用替我操心,我在哪里都能活得好。” 拍拍她娘,又抽身出来,“我上午还得去太学送衣服,不跟家里多呆了。兰姐儿去街上买了肉饼,你就着热汤,好歹吃点,不要又饿着肚子,下午该闹胃疼。” “你今天还要去太学?”这话是翠姐儿说的,实在是目瞪口呆,忍不住就说出口。 薛大娘也惊得哆嗦都忘了,“今日就要成礼,如今什么都不就手,这大半日不知要忙乱成什么样?你还去什么太学?有什么要送的,让翠姐儿替你跑一趟。” “你赶紧去收拾东西,好几头要跑,嫁衣还在李裁缝铺子里,还要请动左邻右舍的大娘姑姐们帮手,去莫家挂账铺床……” “不用了。一应事宜,莫家自会打点,便连嫁衣,也是现成的,她家大娘的箱底货,成色不会差。我只出个人罢了。” 薛恒娘说着,已经返身朝楼下走去,口中还不忘与母亲说笑,“娘你放心,我晌午就回来,一准赶得上与娘抱头痛哭的戏份。” —— 金叶子巷邻着太学西门,薛恒娘坐在车把式赵大旁边,身后木板车上分两排摆着六个编得极密实的大竹筐,上面盖着厚布,以防路面灰尘飞泥溅落,脏污了洗净的衣物。 她这是吃过亏,不得不小心。 去年某回,她送衣服回去时,正好碰到一辆华丽马车经过,车内不知坐了什么人,随手掀帘,扔出半截西瓜,正正落在竹筐里,鲜红汁水浸染半框衣物,害她赔了一大笔钱出去,一个月几乎白干。 看门人认得这个秀丽的浣娘,笑道:“恒娘又来送衣服了。这几十家浣局,数你跑得最勤快。” 恒娘笑得温婉:“我多跑几趟不值什么,秀才们日日有干净衣服穿,才是太学该有的气度。” 门厅里另有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正坐在竹凳上,脱了布靴,磕着脚底泥块。听了这句话,不由得高声喝彩:“说得好。” 将脚套进靴子,身体前倾,一双狭长凤目上下打量恒娘,颇为诧异:“礼经有云,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没想到一个浣衣女,竟识得这般道理。” 恒娘见他穿一件素布窄袖袍,头上束发,包一块幞头,与普通太学生无异,但气度言语不凡,看门人态度也十分恭敬,猜不出此人身份,只好笑笑答道:“随口说说而已,倒叫官人见笑了。” 那男子摆摆手,让她自去,口中笑道:“太学养天下士,果然不凡。便是粗使杂役,也能沐教化之风,生出些清华气来。” 看门人觉得自己与有荣焉,欢喜应承:“官人说得是。” 赵大吆喝着驴子,一路进了太学。 第2章 纸被旧了 太学占地宽广,六十斋各成院落,错落点缀在林木中,小桥流水,舟摇鱼跃,看着就叫人心情愉快。 恒娘来往太学已有两三年,仍旧觉得百看不厌。只遗憾自己没能生成个男子,没法博个入读太学的机会。 -- 第3页 她收揽衣服在服膺、提身、守约三斋,这三斋地近西门,紧密相挨,围着一汪两亩方圆的惠连池。 远远看见惠连池畔的高大合欢树,赵大精神一振,驴车跑得更是欢快。 忽听恒娘咦了一声,手指着远处路边的一处新崭崭白墙院落,问道:“这是何时起的?我日日都来,竟没见过。” 赵大瞅了一眼,笑道:“那原是一处废园子,以前被灌丛挡了,是以瞧不见。” 他大半辈子在太学一带拉货,对太学内房舍建筑那叫一个如数家珍。 这也是恒娘每每愿意雇他的原因——单从他嘴里,便能听得无数久远八卦。 恒娘唔了一声,以手搭棚,尽力张望,隐隐可瞧见院落门口停了一辆翠盖马车。左右无人,拉车的白马闲来无事,低头啃着院边水草。 恒娘收了眼,心里思量:瞧那马车的模样,撑着华伞,结着璎珞,垂着厚厚锦绣,一看便是权贵人家。这不知又是哪府里的贵女来了太学? 心思一转,想起了上月的一桩事。正巧赵大也提起这个话题:“恒娘听说了吗?上月皇城司的察子出动,封了麦秸巷的一家小报社,姓蒲的主编被捉回皇城司去,说是要过堂受审。” 恒娘笑道:“怎么没听说?他家的报纸叫做《泮池笔记》,专挑太学的诸种小道消息来报,说得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样。瓦舍茶肆里很受欢迎,五文一份,价钱可是不便宜。就不知道他们究竟犯了什么禁?” 自二十年前,朝廷开了报/禁,允许民间刊印报纸,天下气象为之一新。 且不说朝政/经济上的好处,单是这京城市民的日常生活,便多了一桩极大的乐子,就是听报人读报。 报人也就是以前的说书人、讲古人,如今多了一项营生,便是将每日新出的报纸一字一字读给普罗人众来听。 京城报纸繁多,既有如《京华新闻》这样的大报,宣扬朝/廷大政方针,议论地方治/理得失,亦有如《花月刊》这样的风流小报,品评行院人家高低优劣,还附带花魁榜单,更是个个喜见,人人争闻。 这当中,就有两家专门围绕太学做文章的小报,《泮池笔记》与《上庠风月》。两家暗地较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赵大凑过头去,满额头皱纹挤得越发深刻,压低声音,神秘说道:“我听人说,是犯了皇城司的大忌讳。” 伸手朝北边虚指,“牵连上那里头的贵人了。印出来的报纸一份没来得及卖,就被连夜销毁。” 皇城大内就在京城北边。 薛恒娘会意,笑而不语。 赵大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事恒娘比他清楚多了,毕竟,整件事的首尾,都是她一手促成。 太学六十斋之外,尚有空闲房宇若干。其中一处名叫金玉斋的所在,三个月前有人入住,扈从如云,出入皆是华服贵人。她费尽心思打听,隐约猜到是天/家来的贵女,不禁大失所望。 朝廷订有《皇周出/版条/例》,首要便在禁止一切与天/家有关的小道消息。 她可不敢以身试法。不过这么个天大的线索捏在手里,能看不能用,太也憋屈。她眼珠子一转,干脆转手卖给《泮池笔记》。 《上庠风月》是她暗中操持的产业,自是不愿犯禁。对头若愿冒险,她却是乐见其成的。 《泮池笔记》的蒲年果然不负她的期望,胆大包天,一径就往刊头发了,虽然言辞隐晦,并没有直言天家公主入读太学,字里行间,却透了个结实。 负责审/查违/例事项的检判司何等眼毒,这一送/审,哪里看不出来?连夜就报了皇城司。 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再想一遍,确定蒲年攀扯不到自己身上来,心中愉悦,脸上笑得也更亲切:“那可是他们活该了。天家的事,岂是可以随便议论的?” “谁说不是呢?”赵大应着,吆喝着毛驴,停在惠连池畔。 恒娘跳下车,理了理一路风吹乱的鬓发,从甲板车上把竹筐搬下来。 她身姿纤细,手上力气却不小。高三尺、深两尺的竹筐,她两手一抬,便离了车板,放置于地面。 赵大也从旁搭手。一时六个竹筐都搬空,赵大将驴车赶到池畔一处竹林里等候。 恒娘抱了一个竹筐,先进了最近的服膺斋。服膺斋就在合欢树下,院内宏阔,房舍精洁,乃是太学诸斋中首屈一指的好住处。 此时正是上午,太学生们多已前往经堂听博士解经,斋中只余一些洒扫煮水的仆人。恒娘一路行来,纷纷打招呼。 太学制度,每斋三十人,分为五楹居住。恒娘顺路去了甲乙楹,放下干净衣物,又收走学子们搭在床杆上的待洗衣物。待走到丙楹门口,尚未进屋,便听到屋里传来争吵声。 “童敏求,你给我说清楚,我分明昨夜写好,放在书案左侧晾干的策论纸,为何今日一大早会挪了地方?”一个冒火的男子声音质问。 恒娘听出是丙楹李若谷的声音。 李若谷,字子渊,已有三十五岁,在太学读了九年,考运不济,至今尚未出舍。 为人甚是抠门,银钱上计较得很。偶尔拿几件衣服让她帮洗,恨不得跟她讨个长年最低优惠价。 他质问的这个童敏求叫做童蒙,年二十三,来自益州雒县,以益州上舍生资格入读太学,家中贫寒。这两年来,几乎从未照顾过恒娘的生意。 -- 第4页 童蒙的声音跟他的为人一样冷淡:“好笑。你的策论纸为什么长脚,我怎知道?或者你倒可以再查探查探,兴许你的笔砚墨洗都相约成精,忘了通告你一声,也未可知。” 房内传来另一个男子大笑声:“敏求,你的笑话越讲越好了。” 童蒙的声音更冷:“我从不讲笑话。顾少爷要听笑话,请往勾栏瓦舍,自有无数陶真歌伎奉承阁下。” 恒娘有些好笑,这个童蒙,当真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任谁面前,都没有一星半点软和好话。顾瑀明明是替他解围,反得了排揎。 顾瑀,字仲玉,年二十有四,城北顾员外幼子。他家也是做木炭生意,莫家跟他比,那是望尘莫及。 整个京城,顾家算是业内龙头。每日里从水陆两路运进京城的木炭,他家就占了七成。 也是有钱到了极致,就易生些作怪事。顾家这位小少爷学识上并不出众,却卯足了劲非要来太学,以便在一众富家子弟中炫耀。 顾员外一想,这些个太学生,未来多半便是朝廷栋梁之材。他家商户,能借此跟未来的朝廷大员打好关系,自是极好。 因此不惜花费巨资,买了当年太学上舍的捐舍名额,替儿子谋了个上舍位置,塞进服膺斋丙楹。 顾瑀倒是恒娘的大客户,长衫短袴,一并连手绢小帽之类的细物,全数交予恒娘清洗。是以恒娘对他的情形,了解最深。 恒娘端着竹筐,一筐衣服是按各楹的顺序从上到下叠好,若是跳过丙楹,必定会翻乱。 她向来在细处时时留意,这才赢得顾客的好口碑,委实不想坏了自己招牌。 站在丙楹门口,轻咳一声,闻听楹内静了声息,这才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李若谷站在书案旁,清癯身材微微弯着,正小心卷起一幅写满文字的黄纸。 童蒙披着青衫,半坐在自己床铺上,手拿一卷书,脸有病容。顾瑀手里拿着一支黄芙蓉,正对着铜镜,往小帽上簪。 李、童二人见恒娘进来,都客气地点点头。顾瑀却展眉笑道:“恒娘来得正好,快来替我簪花。” 男子簪花之举,始于唐时。大周纨绔子弟也爱这个调调。 恒娘一笑,放下竹筐,先替他在帽侧插好那朵娇嫩的芙蓉花,顾瑀对镜一照,自觉人品风流俊俏,十分满意。 “顾少爷今日佳人有约?”薛恒娘一边往他床上放衣服,一边笑着跟他叙话。 “约了「眼儿媚」的金仙子去游湖。”顾瑀口气十分得意。 恒娘了然,这金仙子正是花月刊评出的本月花魁。顾少爷拔得头筹,自是该要炫耀炫耀的。 顾瑀见她一件件往床上放衣服,忙阻她:“恒娘,以后我的衣服,你替我放柜子里头便好。我又不是那起寒酸人,也没甚见不得人的物事。你只管拿放便是。” 恒娘笑道:“多谢顾少爷信得过我。不过做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翻动客人私物。还请顾少爷劳动劳动贵手,不要让我坏了行规。” 顾瑀见她说得在理,只得作罢。李若谷却冷哼一声:“人自有手有脚,却四体不勤,终日好闲,其与豕牢之猪何异?” 顾瑀白眼一翻,反唇相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有嫖妓的银两,却来争千八百文的常平钱,还敢自称读书人,我都替他脸红。” 李若谷正开了衣柜,将自己卷好的纸插入其中一个直口长身圆瓶。 恒娘一眼瞥去,见瓶里已有数卷绢纸。顾瑀话音一落,砰地一声传来,差点吓了恒娘一跳。 李若谷大力关上柜门,回头瞪着顾瑀:“你这话说谁?” 顾瑀嘻嘻笑道:“我说谁,谁自己心中明白。少爷还要去跟佳人相会,懒待跟无关人等磨牙费时。”一甩手,扬长而去。 李若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脸色渐渐恢复平常,胳肢窝里夹了几本书,也出门而去。 楹内一时只剩恒娘与童蒙。 恒娘放完顾瑀和余助的衣物,便到了李若谷与童蒙的床铺。 经过童蒙床边时,顺口问了一句:“童公子怎的病了?可有什么要紧?请了医科的大夫么?” 太学开设医科,有太医署的医学博士过来授课。若有学子生病,正好近水楼台,由医科师生诊治。 童蒙摇摇头,道:“多谢薛娘子关切。就是昨夜感了些风寒,休息半日即可,并不碍事。” 恒娘点头:“这两日倒北风,受寒的人众差点挤破药局的门槛。”目光扫过他床上,仍是一床薄薄的纸被,面上起了一层毛。 纸被乃旴江上的藤蔓所制,因其价廉,常为穷苦人家用作冬被。 童蒙这床已盖了两年。纸被经不得洗,再是她教了他如何保养,两年下来,也已经薄如一片,成了真正的「纸」被。 童蒙见了她目光,似被针扎了一下,咬紧下颌,表情僵硬。 恒娘惊觉,知道自己触及别人隐痛,低下头,柔声说道:“童公子,纸被若是旧了,可以选用黄蜀葵梗五七根,捶碎之后,加水浸涎,徐徐刷在纸被上,等干透之后,便如新被一般。或是用木槿针叶捣烂加水,亦是同样功效。” “多谢。”童蒙知她一番好意,然而仍有遮羞布被人血淋淋撕开的屈辱感,并未稍有减弱。 恒娘绕过他,走到下一张床铺。为免他难堪,刻意岔开话题,“丙楹这床空了两个月了,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新主顾入住?” -- 第5页 这床铺原本是程章的。两个月前,程章在上舍考中,得了优等,相当于科举及第,朝廷授了太学录的职位,掌学规。程章搬到太学后边师长院,这位置便空出来,至今无人入住。 童蒙不由自主回道:“薛娘子倒是能掐会算,知道来的人必是你的主顾,不是我这等穷酸。” 薛姮娘一怔,抬眼瞧去,童蒙脸上慢慢起了红云,双目中闪过羞愧之色。 他自己运途多舛,胸有怨愤,竟在口舌中夹枪带棍,朝这一片好意待他的浣娘身上发泄。实在是,一肚子诗书读到狗身上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文中洗衣方法,多半化用自古人笔记,如《物类相感志》《博物志》之类。 第3章 五彩璎珞 最靠里的床铺紧邻窗棂,早起吹风,有细细的合欢树叶飘进来。 水白床单上落洒了些许细长的陈绿,薛恒娘微微弯腰,手里拿一个毛茸茸毡球,一点点沾走。 “你不用替他整理。”童蒙之前失语,此时颇想示好补救一下,“远陌并不在意这些。” 恒娘看收拾得差不多了,直起身子,回头看着他,和声解释:“大概是做这行的缘故,看不得些许脏污。再说,宗公子虽不在意,我却知道,这叶子看着细小不打眼,被它汁液染上一星半点,处理起来可是个大麻烦。” 看童蒙不再言语,回过身去,把宗越的衣服一件一件放上来。 浅麻的窄袖长袍,深青的毛织褐衣,淡黄的清凉葛衫,暗紫色箭袖戒装,前三样是太学中日常多见,独最后一样是骑射所用,窄短且前后开衩,一般太学生少着这样的衣物。 武学在太学西边,中间隔着一条御街,抬抬腿就走到的距离。 当年朝中曾有计议,认为太学之士,少有能知骑射者,大违圣人六艺之意。 武学校场就在咫尺之遥,要是太学诸生有空能去练习骑马射箭,既能强身健体,又可收学子之心,以免耽于声色,实在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可惜愿望美好,现实却总令人哀叹。 习武又累又枯燥,岂有花街载酒,当垆买醉来得逍遥快活? 再说自古以来,穷文富武。习武一途,非得要大鱼大肉打底,又还要上好药材打熬,方能出一身好筋骨。 就太学这公厨的夏时冷淘冬日馒头,显然无法满足要求。因此就算有些贫困学子感兴趣,也并不能长久坚持下来。 太学与武学之间这条御街,竟成了那隔绝牛郎织女的迢迢星河,一年里也没多少人穿梭往来。 宗越便是这极少数文武之间,来往极勤的人之一。一旬之中,总有三五个半日跑马射箭,汗透重衣,也因此成了恒娘的大主顾。 把背子、半臂、辆裆、幞巾等物事一样样摆好后,恒娘的手指在幞巾上多流连了一会,方才慢慢收回。 恒娘抱着收了半框衣物的竹筐,在门口跟余助差点撞个正着。 她忙让到一边,余助眼珠子直直地走进来,竟似没看见她这个大活人一般。 “良弼,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童蒙放下书卷,诧异询问。 两人都出自益州,有这层同乡之谊,他对余助便有几许难得的亲近。 余助是服膺斋中年最小的,不过十八岁而已,打小就是那种左手画圆右手画方的聪明种子,一目十行,过目成诵。 人也长得唇红齿白,是个标准的傅粉少年郎,就是出身仕宦,少小得志,未免狷狂些。 此时往床上一倒,颇为不耐地答道:“今日这傅博士,号称是从衢州请来的高才,解的那论语正义狗屁不通,亏他也敢号称是乡野遗珠,褐衣大儒,这上头的造诣还不如我与远陌。我让远陌走,他偏要守着学规,不肯开溜。” “远陌本月已被学正叫去训过几回,再被抓住溜号,怕是要被关暇数月,不准出入。你年小不懂事,他自然不跟你胡闹。” “他是为什么被叫去,你知道吗?”余助顿时来了兴趣,爬起来眼睛灼灼地盯着他。 “不知。”童蒙摇头。 “哼,你便是知道,也只会说不知。谁不知道你童敏求是个孤介人,背后绝不论人是非?” 余助颇觉无趣,刺了他一句,又自己猜测起来,“论操行才学,远陌样样都是优中之优。那些个博士见了他,个个眉花眼笑,恨不得算他个私传弟子。就算他有什么违背学规的地方,学正也未必会真罚他。” 童蒙不答话,拿起书,自顾自看起来。 门框边上,恒娘原本是要走的,听他们说起宗越,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一时听住了。 余助见童蒙不搭理自己,也不在意,眉眼一花,忽然笑出来:“也该他远陌没福气,不肯逃学,便错过了与佳人的一面之缘。” 站起来,一脸的兴奋陶醉之情,一边来回走动,一边手臂挥舞,乐滋滋道: “敏求,我跟你保证,你这辈子一定没见过那样的美人。曹子建果不我欺,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迫而察之……唉,我若有那迫而察之的福气,便叫我少活许多年也心甘情愿。” 恒娘心中一动,忆起来路上见到的华盖马车。 余助果然就提到了马车:“唉,就是那风吹得太也小了些,那马儿也走得忒快了些,我还没来得及看上第二眼,锦帷就垂了下来。 -- 第6页 车轮杳杳,香风渺渺,蓬山无路,青鸟不至。敏求,敏求,你可有过这样的感受? 我自小读诗书,从不解相思之意,只觉得是文人矫情。今日这一眼,可真真叫我明了什么叫做相思若狂。我……我……” 他原地站住,皱着眉头,想了好半天,终于眼睛一亮,欢喜地叫出来,“是了,便如五柳先生所言,愿在衣而为领,愿在裳而为带,愿为席为履,为影为烛,日日夜夜,长伴玉人身侧。” 童蒙一点也不被他的热情影响,冷淡地上下打量他:“抱歉,我现在不仅觉得你是文人矫情,还觉得你失心疯。一眼之缘,你就能疯成这样?你要有心,打听是哪家出堂的娘子,也不需化什么领子带子,席子鞋子,至多花些银子,便能一亲芳泽,何必发这样癫?” 他话音未落,余助已经跳了起来,脸色发白,手指童蒙,气得声音拔高:“童敏求,你个没见识的穷酸,一肚子龌蹉心思的阴人。那姑娘的气度风华,岂是行院女子能比?” 说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自己疑惑起来,“你这一说,我好像想起来,那马车上似是结了五彩璎珞,这……这不是平民能用之物。” 五彩璎珞几个字落入恒娘耳中,已能确定余助所见到的马车多半便是自己今日在路边所见。 童蒙神色不动,鼻子里哼一声,语气颇为不善:“那便是哪里的贵女又来太学择婿了。这可更好,你若是得了贵人的青眼,不但不辜负你这一腔相思意,兼且连丈人也有了,未来的仕途也不愁了,真正是一举数得。” 余助眉毛一挑,少年人的傲气写满脸庞:“若是贵女,更与我般配。今日她垂我以青目,他日封侯拜相,我必还她以凤冠霞帔,一品封诰。” 他这掷地有声的话音在室内回响,恒娘抿嘴一笑,端着竹筐便往外走。 少年意气,真是没边没际,照他说的,不过就见了人家一面,这就凤冠霞帔起来了。 “请问,这里是服膺斋丙楹么?” 门外站了个负笈学子,比恒娘高出一个头,一身青衣长衫已洗得发白,恒娘一眼看去,便知是起码三年以上的旧衣,衣襟上偶有几星没有处理干净的霉斑色渍,衣摆处点点泥污。一双草鞋破损严重,露出好几个光光的脚趾头。 人倒是十分好看,脸颊虽瘦,却有种刀锋样的凌厉感,双眼深深窝在斜长剑眉下,眼神一点也不像个文人书生,倒像荒原上择人而噬的孤狼。 他堵在门口,恒娘不得不后退一步,让出通道。心中将这人与丰神俊秀的宗越作一对比,觉得还是宗越看上去舒服多了。 余助与童蒙都看向门外,余助点头应道:“正是。你是……” 来人经过恒娘身边,眼角扫了她一眼。恒娘微微低头,不与他目光对视,耳中听到他自我介绍:“在下仲简,伯仲的仲,竹间简。琼州人士,今日报道,学谕分到此间楹舍。” 他未说完,余助已点头笑道:“本楹确实有缺。你是琼州来的?真可谓是千山万水,行之迈迈了。”伸手一指东起第二张床铺,“喏,那就是你的床铺。” 余助年少热情,求知欲旺盛,一边伸手帮仲简解背上囊箧,一边就问起琼州风土人情来。仲简却不是多话之人,他问三句,往往只得到一两个词的回答。 恒娘走出房间时,正好听到仲简问余助:“楹舍中都是男子,怎么有女子出入?” 脚下一顿,听余助解释,“这是负责收洗衣物的浣娘,姓薛,名唤恒娘。咱们服膺斋的衣物都归她料理,你日后便知了,恒娘最是心细,活计从不出错。” 恒娘离开之前,最后念头是讥笑:就这新来的一副阎王讨债的精穷样,要想他照顾生意,那是白日做梦。 一径往后面两楹,料理已毕,正要离开。茶水侍应石孟在芦亭外烧水,见了她,招手让她过去。 恒娘抬眼看看,天时尚早。便也走过去,在矮凳上坐下,竹筐放在一边,端起石孟倒给她的茶水,一气喝完。忙了一个时辰有余,早已有些口渴,这杯茶来得十分及时。 石孟笑她不顾仪态,恒娘不以为意:“我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仪态万千给谁看?你叫我来,可是有什么消息?” 石孟看看左右近处无人,凑了头过去,低声说道:“昨日已除了学录的程秀才回了丙楹。” “那又如何?”恒娘又伸手替自己倒了杯茶,笑道,“他是从丙楹出舍的,回来探访一下同窗,有什么使不得?” “使得,使得。”石孟咧嘴笑了笑,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就是这一回来,房中却只有童秀才一人。说是来访旧友,却关门闭户,大吵一架。我打门前过,倒听见几句「负心汉」「欢情薄」的说话。他跟童秀才两个男人,哪里说得上什么欢情负心?你说可怪不可怪?” “你听得果然当真?”恒娘捏着粗陶杯子的手一紧,身子止不住前倾,目光热切起来,“没有诓我?” “瞧你说的?你跟我这么些年的关系,我还能诳你?”石孟接过恒娘递来的十文铜钱,笑得见牙不见眼,“多谢恒娘。” 恒娘沉吟一下,又问道:“丙楹那个宗越,说是被学正训了几回,你有没有听说是什么原因?” 石孟摇摇头,咂咂嘴,“这位宗公子,行事最是小心谨慎,滴水不漏。他住进来这两年,竟是没有传出半分话头。学正训他,也是特地叫去院后的师长斋。回来之后,看面色一切如常,没有丝毫异样。” -- 第7页 第4章 风流罪过 收完三斋的衣服,日头已挂在天中,合欢树荫直直落在服膺斋数楹屋顶。 赵大将驴车赶出竹林,帮她一一又将竹篮抬上车板。正收拾时候,听到服膺斋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恒娘扭头看,却是丙楹一干人,热热闹闹簇拥着新来的仲简,一径往外走。 余助的笑嚷声音特别清晰:“还是远陌面子大,一说要请客,便连敏求这等清高谪仙人也愿意去沾沾红尘烟火!” 另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笑骂:“胡说。明明是敏求看畏之兄远至初来,因此才特地卖我几分薄面而已。亏你号称少有轶材,,岂能看不出这是迎新之意,哪里是纳故之心?再说,你我与敏求几年同窗,早已彼此贯熟,哪里需要讲这些虚礼?” 恒娘不由得唇角上翘,眼角带出笑意。宗越在言辞之间,总是让人如沐春风,从来不会明显为难奚落谁。 丙楹之人性格各异,各个都有棱有角,然而人人都与他交好,不是没有道理的。 便是向来冷言冷语的童蒙,对着宗越,也态度温和有礼:“远陌说得客气,其实是我病中口淡,正想着些开胃的东西吃。这是沾畏之的光,叨扰远陌了。” 倒是名义上被请客的对象仲简声音冷淡:“客气。有扰。楹中尚余两位,为何不见?” 余助大笑:“畏之,你在琼州时候,难道干过衙门问案的差役?一开口就是坐堂审案的口气。” 宗越带笑解释:“子渊今日在陈宅就馆,我已遣了脚夫前往送口信,他授课毕,会直接去豆上居与我们会合。至于仲玉,他自有佳人作陪,我们不好打扰。今晚他回楹,你便能见着了。” 一行人说着话,已经行至赵大停车处。宗越转眼瞧见恒娘,止步,微笑颔首:“恒娘,收完衣服了?辛苦!” 余助等人也纷纷跟恒娘打招呼,就连四周匆匆赶去公厨就餐的学子都与恒娘微笑点头。独仲简依旧只是拿眼审视地看她,并无一字问候。 恒娘微微低头,耳垂透出一抹微红,轻声道:“宗公子,客气了。恒娘本分而已,还要多谢宗公子照顾生意。” 余助少年心性,异想天开,笑道:“恒娘,你有空不?要不跟我们一起去,今日远陌请客……” “良弼。”宗越微一皱眉,出言止住他继续说下去,“恒娘正忙,你这是为难人家了。” 压低声音,又道,“恒娘是正经姑娘家,你让人家跟你去酒楼,算是什么道理?” 声音虽低,却正好能让恒娘听见,算是委婉地解释了他拒绝的理由。 酒楼中抛头露面的女子,多为陪客佐酒的下等妓,呼为「札客」; 又或是行院人家出堂的歌姬,横竖都不是正经女子。 余助呀了一声,忙不迭道歉:“恒娘勿怪,是我失言了。” 宗越笑骂:“罚你隔日专门整治一桌酒席,就摆在丙楹内,向恒娘赔礼。” “一定,一定。”余助极肯听宗越的话,没口子应承下来。 恒娘并不当真,只笑微微道:“两位公子说笑。” 等四人走过,风中传来简仲的问话:“李子渊在外当塾师?” “你初来乍到,多有不知。太学之士,不仅有去给人当西席,训导贵人子弟的,还有做诸位大臣府上清客的,又还有承揽讼事的,不一而足。说来这里面门道可就深了……”听去是余助的声音,兴头甚高。 恒娘驻足,等他们走远,返身对赵大道:“赵大哥,我忽然想起,还有几件衣服没有交代清楚。你不用等我,先赶车回我家,让翠姐儿她们赶紧接手处理。” 赵大应了,又问:“还要我来接你吗?” 恒娘摇头:“不用了,我到时候自己想办法回去。”太学西门外就有车马行,雇车赁马,都极方便。 —— 服膺斋院中不见什么人,学子们去了公厨,下人们也围在烧水房里,就着粗茶下炊饼馒头。 恒娘快步穿过庭院,径直走到丙楹,左右看看无人,轻轻推门,闪身进去,又将门掩实。 太学诸生为着显示君子坦荡荡之风,多半都不上门锁。此事作为轶闻,还被《上庠风月》报道过,引起坊间一片颂扬声,都道果然不愧是天下士人集中之地,文华荟萃,正气盈荡,故而能达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同之境。 此论一出,太学中再没人好意思铁将军把门,处处敞门开窗,示以无私之意。 甚至此风浸染之下,便连箱笼柜屉之类私人物件,也少有人敢上锁。 这可就便宜了恒娘。轻而易举进了门,即刻便去童蒙床上搜寻。 她动作轻柔迅捷,很快就翻完了枕头铺盖等处,却并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情书信件之类。只好又一一恢复原样。 掉头去看衣柜,童蒙的衣柜上却少见地挂着一把枕头锁。她疾步过去,伸手拔下头上铜簪,这簪子长脚极细,堪堪能插入锁孔。 日头正炽,透过四方天窗透进来,照得屋内纤尘可见。恒娘就着日光,仔细看清锁内簧片所在,轻轻拨弄几下,听到一声轻微的咔擦声,便知成了。 开了柜门,东西甚少,不过寥寥可数几件换洗衣衫,叠得整整齐齐,左侧铺平放好。 右侧是个黑灰色木匣子,再没上锁。恒娘轻轻打开盖子,里面全是益州来的家书,写着「儿蒙亲启」。 -- 第8页 快速翻完后,并无发现任何可疑。恒娘蹙眉凝思,目光渐渐转回旁边叠好的衣服上。 片刻之后,伸手出去,细细探入衣服层间。她日日跟衣物打交道,叠放收纳之类,那是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 此时使出看家本领,在衣料间细细探察,如水滴入海,如蛇类野行,单从衣物表面几乎看不到任何波动。然而片刻间,衣服内里所有地方都已察过。 就这样一件件探察下来,到最下面一件时,她手指一顿,脸上露出喜色。彼处果有被藏得极好的纸。 两指小心嵌出,是三张信纸,似是被无数次打开又折叠过,印痕深深。 一目十行看完,恒娘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又故技重施,一一放还本处,抚平衣物表面,关闭柜门,落锁如故。 移步往门边出去,却听到门外传来男子笑声:“你也是奇怪,好好的游船不坐,花行不看,园子不游,偏要来学中看我们食宿之地,这可有什么好看?” 竟是顾瑀声音。 又有另一娇滴滴的女子声音:“园子花行日日都看,早看得生厌。我单对你们太学生感兴趣呢,怎么,你敢是在房里藏了佳人,不敢让我看?” 顾瑀笑:“我不敢让你见我的同窗舍友才是真。先说好,我带你来见他们,你可不能见异思迁。至少今日一日之中,你这个人可是我的。” 那女子娇笑:“你是花了钱的大爷,我整个人,从头到脚,自然是你的。可我这颗心独独例外。它在何处,却要看你本事。” 恒娘听到顾瑀声音之时,已经急出一身汗。这时候屋中无人,可没法说清楚自己在房中干什么。 耳听得话声越来越近,马上就要到门边上,情急之下,俯下身子,钻入最近的床底。 也不知顾瑀跟那女子低声说了什么,那女子娇笑着啐他,接着便是开门的吱呀声。 恒娘在床底,只能看到一双厚底锦靴,一双翘头绣花丝履,挨得极近地走进来。 “咦,怎么大中午的,楹中竟无一人?”顾瑀声音大是困扰。 “你不是骗我吧?”女子娇嗔,“外头多有冒充太学生的浪荡子,专门哄我们这些没见识的新姑娘。你可跟他们是一路货色?” “怎会?”顾瑀一边回她,一边移动脚步,来来去去,忽然顿足轻呼,“我明白了。敢是有新人入住,他们替他接风洗尘去了。唉,怎么这么赶巧?偏是赶上今天。” “可见是我不好了,害得顾少爷没及迎接新同窗。”女子声音立时含了三分幽怨,三分自艾,又三分嗔怪。 恒娘虽见不到人,却能瞬间想象出一副轻抛白眼,锦帕掩口的娇态。 顾瑀脚步果然朝她走过去,声音里都是笑意:“这事怎怪得仙儿?应该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仙儿此来正好,恰恰是我梦想成真的活菩萨。” “这话怎说?”女子似是被顾瑀抱住,声音软绵下来。 恒娘心中警铃大作,手指攥紧,额头出了一层细细冷汗,然而终于还是听到顾瑀沙哑的声音:“你说园子花行都看厌了,倒真是说对了。花前月下的,我也是腻得紧。可有想过你今日,偏在这天下最规矩最清华最讲礼数的所在?” 金仙子低低「唔」了一声,问道:“你说的可是当真?我们在这里做这档子事,当真没什么妨碍?太学中就没学规禁令?”虽是质疑,声音却带着微喘,又腻又媚,显是已经心许了。 恒娘眼前一黑,心里只翻覆一个念头,老天,这要让他们在这里苟且上了,她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她可还要赶回去成亲呢! 心急之下,连顾瑀的解释声都没听进去:“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若都照规矩活着,也没几人有命了。学中招妓原本便是光明正大的风雅事,便多做个巫山云雨,也不过是风流罪过,谁还当真告官不成?” 第5章 方寸之间 床底逼窄,恒娘一个动作维持久了,难免发酸,趁那两人正在鏖战之际,活动了一下手脚。眼角余光瞥见土黄色纸张。心中一动,伸出手指慢慢去够。 动静不敢太大,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方摸索到一角信封,正正卡在床板缝隙里。 这信卡得极紧,恒娘全身绷紧,手指用力,额头冒出层细汗,才慢慢从缝隙里抽出来。 勉强举到眼前,信封上写的是,夫李若谷亲启,下面落款是某某代书。 恒娘只看了这一眼,立时起了疑心。李若谷在斋中数年,可从没听说他在家乡已经娶妻。 待要抽出信纸,一则举动甚为困难,二则眼见日头逐渐西移,床腿落在地上的影子逐渐被拉得斜长,计算时辰,心情越来越紧张,此时也无暇去细究李若谷的秘密。干脆将这封信揣进怀里,贴身放好,以后寻机再看。 那金仙子不愧是《花月刊》评出的花魁娘子,恒娘虽还不知她相貌身材,却已实实领略了她过人的床/上功/夫。 先时口口声声说自己今日初次迎客,要顾瑀好生疼惜,声音娇滴滴、软绵绵。 听在恒娘耳中,恨不得抓过来一把拧干,也免得那毛巾老是淅沥沥滴水,又不畅快又不断绝。 偏生男子极吃她这套,连番动静不止。 恒娘恨得要死,眼看这两人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若是再耽搁下去,宗越等人回来,她更加无法脱身。不得已,手捂嘴边,使劲回忆院中野猫的叫声,细细叫了起来。 -- 第9页 刚开始二人没听见,等她断断续续多叫得几声,金仙子似是听到了,两人停下来,顾瑀声音里带着疑惑:“哪里来的野猫?这是进了屋?在墙角还是床底?” 恒娘怕他起身查看,赶紧住了嘴。只盼他二人这番被打断,兴趣大减,这就起身穿衣去吧。 可她一个黄花闺女,哪里能猜中风月行家的心思? 金仙子听猫停了叫唤,喘着气,低低声对顾瑀说道:“那猫不知道在哪里,说不定便看着咱们……”声音娇软魅惑,言下无尽之意。 顾瑀果然被她挑得兴致大起,哑声笑道:“仙儿真乃仙人,深得此道之趣。我听那猫似在叫/春,你也叫两声来我听听?” 他两人居然把猫叫当做情/趣,重又鏖战起来。这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还莫名其妙被他们言语轻薄了一把,直把个恒娘气得满脸涨红,握紧拳头,死死捶在地面。 过了一会儿,她咬咬牙,拔下头上铜簪,对准放在墙角架子上最低一层的铜水洗,用力扔过去。 金器相撞,其音刚脆,余响袅袅。床上二人顿时被惊起,金仙子终于知道害怕,声音有些发抖:“顾少爷,这是什么声音?” 正巧窗外有人经过,发出一两下咳嗽声,听在室内几人耳中,当真有如铜钟大钹,震得人心惶惶。 顾瑀强撑着声音不露怯:“没事,没事。无关人经过而已,不用理他。” 话虽这般说,然则做贼的人,心总是虚的。 他这太学生资格,原本便是花钱买来的,此事尽人皆知。这些读书人哪个真心瞧得起他?便是穷酸如童蒙,蹉跎如李若谷,都从来不肯稍降辞色。 偶有三五个肯奉承他的,也不过是看中他出手散漫,蹭吃蹭喝蹭玩而已。背后提起来,无不笑话他是个空有样子的膏粱皮囊。 若是真被人在此时作弄起来,或是弄些同窗在外听墙角,或是伙同下人踹门捉奸,闹出来都是大大的丑闻。他脸皮虽厚,想起来却也头皮发麻。 于此再无兴致,两人匆匆了事,各自起床穿衣。顾瑀又将弄脏的床单一卷,随手扔在床脚。 他与李若谷诸事不合,便连睡觉,都是颠倒方向,彼此以臭脚相对。床单扔下来,就在恒娘头部位置。 恒娘眼角一瞥,正好见到床单上几处红殷殷的斑驳印记,瞬间犯起恶心。 心头火蹭蹭蹭往上升,把这不知廉耻的顾少爷和金妓/女咒骂了千万遍。 好容易等那两个盗男娼女出门,恒娘艰难地从床底爬出来,只觉手脚酸麻,身子僵硬,便连从地上起身,都差点扭了腰。 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贴耳细听门外动静。 初时外边一片安静,恒娘伸出手去,正待开门。 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笑声:“我瞅着那人的背影,倒像是仲玉。怎么他见了我们,却不打声招呼,一副被人追杀的样子,落荒而逃?” 是余助他们回来了。 恒娘手一顿,浑身冰凉,满脑袋只余一个念头打转:完了,完了,这回彻底完了。 又是一个讥讽的声音:“良弼没见他身侧有佳人?这是怕被我们占便宜呢。他顾少爷花大价钱请来的娇花娘,若是被我们一文不费地看上几眼,岂不是让大少爷吃个哑巴亏?”却是李若谷。 恒娘一咬牙,心一横,就待这么直直走出去。他们要怎么想,她实在顾不得了。这门亲事她谋划许久,若是最后关头出岔子,可不得悔死? 却听一个和朗的声音轻笑道:“依我看来,你们与其关心他为什么跑,不如想想他为何出现在这里。” 已经放上门板的手如被火烫,瞬间收回,恒娘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这是宗越的声音,就在门外,一道木板门的距离。 也不知道为什么,恒娘刚集聚起来的勇气如春日融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宗越这句话说完,门外响起一阵暧昧笑声,就连童蒙都忍俊不禁。 余助似是拉住了宗越推门的手,连声追问:“远陌,你说清楚,这话什么意思?” 这下,低笑声都变作了大笑。仲简冷淡声音此时听来分外不怀好意:“良弼,你今年多大?” 恒娘节节倒退,直到退到墙角,再无可退。眼见那门开始转动,脑袋一片空白,伸手拉开旁边立柜,躲了进去。 柜门一关,眼前一片黑暗。恒娘缩成一团,头顶着隔板,旁边是触手柔软的衣物,高高堆叠。心中估计,这像是个上下两层,左右联通的圆角四格柜。 鼻端似有隐约香气,轻浮袅绕,然而恒娘闭眼细闻,却又无影无踪。 不由得诧异。她料理衣物多年,对于熏蒸衣服所用各味香丸烂熟于心,却从未见识过这等香型,比梅香更轻,比兰香更浅,有些许苏合的清爽,却又没那么浓厚。味道时有时无,如空山雨后,日暮森沉,暗茫神秘。 柜子外边,余助似是猜到些什么,不再揪着宗越追问。过了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你们快看,仲玉连床单都撤了。”笑声分外夸张,似是生怕别人以为他不懂。 恒娘听到外面诸人的捧腹笑声,嘴角一撇,暗自腹诽:这些号称是朝廷栋梁的太学生,也跟市井间那些下流男子没什么两样嘛。 好在他们尚知分寸,虽有彼此心照不宣的暧昧,到底没有在口舌上继续轻薄。 -- 第10页 宗越很快转了话题,问起学业:“再过几日便是私试的日子。九月是季月,当是策试。各位准备得如何了?” 恒娘在太学久了,粗略知道他们每月都有考试,名曰私试。 由学录负责,检查学生日常学业的考试,据说每月考试内容不同,一个季度当中,孟月考经义,仲月试论,季月问策。 余助答得最积极:“私试而已,手到擒来,哪里需要额外准备?” 童蒙淡淡回答:“做了几个题目,有的顺手,有的迟滞,还需多练练。” 李若谷意义不明地冷哼一声,却不说话。恒娘心头一动,想起今日刚来时,听见他与童蒙的争执,似乎便是因为那纸策论移了位置。 余助又问仲简。仲简答道:“学谕言道,我初来乍到,免我头三月私试,以学习观摩为主。” 余助顿时不服,抱起不平来:“为何我初来之时,却没有这等优待?你见的,是哪位学谕?待我去问问他,明明是同窗之士,为何厚此薄彼?” 仲简不语,反是童蒙出声解释:“良弼不要出言不逊。这是太学旧制,凡来自极偏远极穷苦之地,都可以免试三月。我初来时,亦有此遇。” 童蒙不解:“你与我不都来自益州?” “虽同在益州,雒县与成都,岂可相提并论?” 恒娘抱腿坐于柜中,听他们开始讨论益州各地贫富,民众善恶,官员优劣,一片昏暗中也不知时辰几何。 蹙紧眉头,开始做最坏的打算,若是今日回不去,莫家的迎亲队接不到新娘子,多半要在家里闹事。 不过这门亲事本就匆忙,一直以来,都是莫家亏礼,自己便是今日失礼,明日见了面,也有话可说。 再说,眼下这情况,是莫家上赶着求她,她若不嫁,想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来顶替。 想来想去,心头慢慢安定下来。 忽听得外面有人讶然发问:“这是谁的铜簪子?看似女子的,怎么掉在这里?” 恒娘呼吸一窒,手掌倏地握紧。 她适才慌忙,竟忘了寻回投水洗的簪子。 第6章 暗流涌动 “女子的?莫非是仲玉唤来那娘子……”是余助的声音,带着莫名所以的快活。 “不是。”想是宗越走了过去,“行院女子怎会用这样不起眼的簪子……这样式有些眼熟,倒似恒娘日常所佩。” “恒娘的簪子?她好好戴在头上,怎会掉落而不自知?”余助诧异。 柜子里的恒娘不禁苦笑。也是事情凑巧,今日早起遇事,只挽了个简单髻子,簪子也是随手一插,并没有精心打理。 若是如往日一般,梳个复杂发式,非得要簪子固定,那便断然不会忘记投出去的发簪了。 仲简忽然问道:“远陌对细处,竟是如此留心?就连一个浣女头上戴些什么,都了如指掌?” 柜外突然安静。 宗越徐徐回答:“恒娘来往丙楹有时,日常打照面,不经意便记住了。畏之为何有此一问?” 话里依旧带着笑意,却不再让人如沐春风,反而有些说不出的逼人锋芒。恒娘忍不住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仲简却未受影响,依旧是一副四平八稳的冷淡声:“以远陌这样见微知著的能力,只是个区区太学生,未免屈才。” 余助似是要说话:“哎,你们——” 却被宗越截住:“是么?畏之如此抬爱,我却之不恭,只好生受了。不过,若说在细处用心的本事,倒的确是我所长。 譬如,畏之的家乡,琼州汀迈去年破获一起妖教大案,抓捕一众吃菜事魔之魔徒。畏之躬逢其时,于此事可知端底?” 恒娘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却也被他言语中隐约的压迫之意影响,一颗心提了起来,莫名其妙地犯紧张。 仲简沉默片刻,方回答道:“抱歉。我因家贫,早年便已离家,就读于琼州贡院。于家乡琐事,睽违日久,音信不通,所知甚少。” 宗越轻笑一声,声音中压迫之意稍缓,悠然道:“如此说来,畏之这一口极好的官话,竟是在琼州贡院练就?不知畏之师从哪位京中大儒?” 这次倒不是仲简回答,余助迫不及待地插话:“远陌忘了?十年前,诗酒风流的苏公被一叶扁舟,贬去琼州贡院。当是时也,天下震动,无数学子不远万里,追随而至。琼州贡院之名,从此大盛。畏之必然是有幸从苏公学。” 宗越似是有些无可奈何地笑道:“你说得是。我竟一时混忘了。” 恒娘听出他言下颇有悻悻之意,猜他本是挖好了坑等仲简往下跳,谁知被余助搅和。不由得抿嘴一笑。 仲简却不肯罢休,等他说完,忽然又问:“据我所知,诸如妖教案之类事宜,地方职守报与朝廷,当用密折,不应外泄。远陌来自沙州,与琼州相距万里,如何能知之?” 这下轮到宗越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方笑道:“适才是我诳语,我哪里能知道天涯海角之事?倒是畏之远处江海,竟对朝中制度如此熟稔?苏公果然教导有方。” 双方就此作罢,再没人开口。 余助出面打圆场:“你们俩这是怎么回事?不就是个簪子吗?明日问准恒娘,还与她便是——对了,下午益州路学子在讲堂集茶,我和敏求都去。你们若是有暇,不如与我们同去?据说今日集茶,有人出手阔绰,点了红袖招的娘子们来作陪。” -- 第11页 红袖招与一般行院人家不同,娘子们不仅诗书容貌俱佳,更多有特长,或善丹青,或长于诙谐,或歌喉动人,不一而足。 宗越答道:“我不去了,今日原定了去武学。” 恒娘倏然紧张起来,宗越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话音一落,竟已到了柜门前。 这是他的柜子,他去练习骑射,自然要更衣——这一个个念头还没来得及在脑海里轮完,眼前一花,柜门已被人拉开。 日光一下子透进来,她下意识拿手去挡,逆光看到一张俊朗面容,写满惊疑诧异。 微微苦笑,双手合十,无声地望着他。 她几乎可想见,对方此时心中该有多大的疑惑。自己的簪子为什么落在外面? 她一个负责收洗衣服的浣女,为什么藏身于他柜中?她什么时候来的?目的是什么? 老实说,很多问题,便是给她机会,她也没可能给出真正答案。 这一无声而拜,是祈愿,是恳求,是最后一搏。 宗越只是呆了一下,随即眉眼略低,含笑颔首,竟似这番见面,不是她躲在柜中,局促紧张,而是两人在池畔竹林边,彼此路过招呼一般。 恒娘如同吃了颗定心丸,朝他嫣然一笑,低头致谢。宗越一笑,轻轻掩上柜门。 再次陷入一片昏暗中,恒娘却有如置身春日曦光,周身没来由的和暖。 耳中听到宗越的声音:“我忽然想起,历来私试多围绕当前大事展开。如今朝中诸公最关注的,一是西事,二是榷茶之事,三是罢明经科之事。 我倒有些看法,正想跟诸位请教。不如咱们去芦亭,让侍应煮了茶来,就这几个题目,好好参详一番。” 余助似是跳了起来,声音十分兴奋:“好啊,远陌立论,历来从大处着眼,多有振聋发聩的观点。今日能与远陌参详,必定获益匪浅。” 童蒙忍不住问他:“你不去集茶了?下次要轮到益州路同乡聚会,可得一个月以后了。” “不去不去。”余助不耐烦,“你自己去吧。我跟远陌走。” 李若谷也道:“我正巧无事,可以跟远陌凑热闹。” 童蒙犹豫半晌,方才下定决心:“我也去芦亭。” 想是众人都望着剩下唯一一人:仲简。他淡淡道:“我另有事,翌日再聚。” 宗越动作极快,不过片刻功夫,便催着众人出门,楹中散了个干净。 恒娘打开柜门,溜出去的时候,顺路经过余助案头,见到那支铜簪,本要伸手去取,突又顿住。 收回手,加快脚步离去。 差点又犯下错误。此时取走铜簪,日后问起,更加不好解释。 一路紧赶慢赶,在西门外找了个脚夫往家里传话,又花大价钱雇了马车,催着车夫快马加鞭,径直朝内城莫家的方向去了。 —— 东京内城原本狭小,比不得长安与洛阳那等累世而下的都城。 世宗显德二年,征发十万民夫修筑外城,方堪堪有了如今这般内外叠套,广阔纵深的气象。 车夫受了恒娘叮嘱,一路吆喝挥鞭,将一辆普普通通的两轮马车硬是赶出了天马飞车的气势。 直到了朱雀门下,人车熙攘,沿街叫卖的,设摊顶棚的,杂耍卖艺的,乞讨行脚的,将条宽两百步的御街挤得满满当当,再无空阔余地,不得不控着马儿缓行。 恒娘坐在马车上,明知自己该心急如焚,该紧张筹谋,然而撑颐看着窗外,落入眼中的,却不是夕阳下诸般车水马龙的繁华,而是那张微笑颔首的面容。 宗越高大俊朗,自入太学以来,备受瞩目。无论是恒娘暗中主持的《上庠风月》,还是蒲年主笔的《泮池笔记》,都曾经干过品评太学美男子的勾当,宗越之名,每次都在前三之列。 恒娘甚至听说,来太学择婿的贵女们,多有直奔服膺斋,冲他而去的。 却不知怎的,全都没有下文。就连金玉斋中那位尊贵至极的女子,也曾传出与宗越私会的话头——自然,这些消息,恒娘听便听了,却是烂在肚里也不敢宣扬的。 她虽然日日与这些太学士子们打交道,心中却极明白自己与他们之间,距离犹如天上星与地上尘。更何况又是其中佼佼者的宗越? 然而,便在今日即将出嫁之际,她与他之间,却忽然有了一个小小的共同秘密。 恒娘将脸埋进手掌,只觉两颊飞烫。心底也有一把小火,慢慢烧着,时而爆出一二火花,牵引唇角不自禁微笑。时而又冷沉下去,如被水淋。 就在这样冷热交替,情思惘惘之间,马车已行至天汉桥南。 天汉桥又称州桥,正对御街,南眺朱雀门,北望皇城,桥下汴水奔流,两头店铺林立。 夜来站在桥上,能见月明万里,清辉动地。「州桥明月」也就成了唐末以来的东京盛景之一。 此刻尚在日昏之时,自是无月可赏。桥头却也围了不少褐衣短袴的汉子,正呼着号子,搭手拱背,推着车辆往拱桥上走。 那些车上不知装了什么,死沉死沉的,汉子们推得艰难,脚底不停打滑。 旁边还有几个锦衣长衫的中年男子,紧张地跟在旁边,时不时斥骂:“动作小点,再小点,别碰掉了刚打苞的茉莉!”“加把劲,稳着点,这些花娇贵着,一株值一贯呢,打砸了摔坏了,便卖了你们也赔不起。” -- 第12页 天汉桥下便是南来北往的大码头,闲汉甚多。有懂行的人指指点点:“这是打闽粤一带来的南花,都是鲜嫩花儿,山山水水地运来京城,不晓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价格自是要上天。” 旁边人便接话:“本也不是卖给咱们这等人家的,自有天上富贵府的贵人们去照顾生意。” 天汉桥虽宽,被他们两三俩车并排挤着,再无过车的空间。步行之人也不得不贴着两侧桥挡,小心经过。 恒娘等了一会儿,见那打头的车推进几寸,又溜回一尺,后面的车不敢靠得太近,速度顿时更加慢下来。不由得焦急起来,从马车中跳下,便待自己步行过去。 这一跳下车,正好撞见急慌慌一路飞跑而来的大红迎亲队伍。 打头之人正是莫家管事,见了她的面,大喜,满头汗水似在发光闪亮:“恒娘,你在这里,快快上了花檐子。” 一个婆子上前来,替她把头发粗粗绾上,又左手华胜右手凤钗一插,大红锦帕盖上; 另有一个老大侍婢,手里抱着嫁裳,不由分说便替她裹上,反正此时也顾不得细处,只大样儿看着是个新嫁娘便行。 恒娘由得她们当街装饰,把心一横,只当听不到周遭传来的笑声议论声。 顷刻之间,装饰已定,上了候在一边的花檐子。四人一抬,风风火火地上了天汉桥。 那头花行的车辆尚在艰难上坡,这里迎亲的队伍已经开声呼道:“莫家迎亲,吉时将至,望各位行个方便,让出条道来,容我等先行。” 花行掌柜们正被那不时下溜,车身内不时发出噼啪轻响的车辆吓出一身冷汗,哪有余暇理会旁人? 只一人不耐烦地出声:“管你出殡还是迎亲,都一边等着,没见这头正忙着呢。你要赶时辰,往水里跳啊,那里走着快。” 莫家人顿时恼了,纷纷喧嚷:“你这人怎么说话的?这说的是人话吗?” 莫家管事原本是好声说话的,也被对方气了个倒仰,手指对方,声音发抖:“你们做花行的,我家也不是没照顾过你们生意,这是我家少爷迎亲的大事,你们便让一让,有什么打紧?” 恒娘坐在花檐子上,正伸手细细扶正额前华胜,就听得双方起了争执,忙不迭抬头,从锦帕下觑看:莫家一溜仆从身着红衣,都从檐子后面赶了上来,个个揎袖攘臂,群情激愤。 前头也有些短衣汉子得闲,挡在他们面前,不让他们碰到运花车辆。 恒娘叫了那管事的过来,周遭喧嚷,不得不提高声量跟他商量:“莫管事,能不能绕条道,从别的桥上过去?” 莫管事遭了人家恶语,兀自气恨,回道:“若要绕道,最近的也是寺桥,要多近一个时辰的脚程,这怎么赶得及?” 恒娘看了看前面剑拔弩张的局面,皱眉道:“反正这会儿赶过去,也已经误了吉时,不如绕道?若是大婚之日,闹出些血光之灾,更是不好。” 莫管事心下一突。恒娘不知道,他下午出发之时,家中少爷已经发病,老爷亲口吩咐,务必要赶紧接了新娘子去冲冲,看能不能有一线生机。这可是比什么吉时更要命的事,断然晚不得。 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恒娘不用担心,我去与他们好好商量,定叫他们让出路来。” 恒娘见他去了,与对方唾沫飞溅地理论,只好坐在檐子上干等。 就在此时,一个清脆柔和的声音从檐子后方传来:“这是怎么回事?把路堵住了,我们这车如何过桥?” 恒娘听到后面传来的咕噜噜车轮声,又几匹马嘶的声音,从檐子上回头,微微撩开锦帕,便见到一辆颇为眼熟的华盖四轮马车停在后面。 正是太学中见到的那辆五彩璎珞车。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实的汴梁天汉桥(州桥)是一座平桥,文中情节需要,设计为拱桥。读者幸勿为怪。 第7章 如此婚礼 说话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鹅蛋脸儿,眼如杏核,身着上下同色的淡黄衣裙,外罩暗绿色素绢半臂,正小心拎起裙角,缓缓走过来。马车停在身后,锦帷低垂,不知车中尚有何人。 适才口出恶言的花行掌柜瞧见她,连忙扯扯几个人衣袖,交头接耳。 随后便有人去到一辆车前,掀开厚厚布帘,登车而上,不过片刻功夫,复又下车,手上捧了一环白色花串,一路小跑着过去。经过莫家檐子时,风中散逸一股馥郁清香。 恒娘的花檐子上本满饰鲜花,大者秋山茶,小者桂花,挤挤挨挨,错落有致,端的是繁盛似锦。奈何一路疾跑颠簸,此时稍显残败,香味也被这白色花串盖过。 那男子急急到了黄衫少女身前,躬身行礼。少女也不拿大,放下裙角,回了半礼。 男子笑道:“原来是大小姐的车驾到了,小的这就命人移车,不敢耽误大小姐行程。这是刚到的粤地素馨花,特特做了个串儿,供大小姐路上赏玩清尘。” 围观者中有人识货,倒吸凉气,咂嘴议论:“上百文一支的南花就这般撸下来做个香串,暴殄天物啊!” 那少女泰然自若地接了,笑道:“你们倒有先见之明,知道我们这车中今日的掌味瓶供正是素馨,一点儿也不相冲。”伸手一指莫家众人,又问道:“这是谁家迎亲么?” 莫管事虽不知她是哪家的贵眷,但见了花行掌柜这么巴结,忙也赶上来行礼:“我们是前头莫员外家的,今日我家少爷成亲。正要赶了吉时,送新娘子回家成礼。” -- 第13页 少女点了点头,目光朝花檐子一扫,随即一手提裙角,一手拎着香串,返身回去车上。 花行众人得了嘱咐,此时也顾不得小心,使劲推着车辆在两侧排好。片刻功夫,桥中心空出一条宽约丈许的道来。 少女很快去而复返,朝莫管事笑道:“你们家既是娶亲,这就赶紧先行吧。” 递过一支饱满硕大,花开正繁的芍药,“我家小姐言道,道路相逢,亦是有缘,特以此花为新娘子添妆,祝新人百年好合。” 时下不是芍药开花季,这花显是出自暖室,价值不菲。 莫管事闻言大喜,接了芍药,赶紧回头,吆喝着众人抬起檐子,飞一般地奔了前头而去。 檐子上,恒娘伸手抓紧两侧木杆,风吹着锦帕死死压在面上,呼吸有些困难。 这一耽搁,等众人终于到了莫家大门前,暮色已被夜色取代,门外高挂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晃,红光照得人人脸上如蘸红泥,如盖红巾。 因这门亲事赶得急,莫家在本地生根也不过一代人,没什么宗亲远眷,今日集在门前充数的,多数是他家的下人及街坊近邻。 因着新娘子久候不至,差不多的人都散了,留下的人里,倒一多半抱了个幸灾乐祸心态。 傧相候在门口,跺着脚来回走动。他身后大门前早摆上了香案,换过好几柱香,香灰厚厚地积了几寸。好容易见到新娘子的檐子从街那头过来,顿时喜动颜色。 等檐子在门前停好,新娘落了地,咳两声,运运嗓子,正要开口唱阑门诗。 却被莫管家打断:“这时候还顾着这些虚头巴脑的做甚?闪开闪开,让新娘子进门。放心,银钱不会少你。” 正巧里面也有丫鬟奔出:“可是新娘子到了?老爷吩咐,一概繁文缛节都免了,请新娘子直接去中堂参拜。” 围在门口尚未散去的人一听,等了这半日功夫,竟连拦门的一点利市钱红也讨不到了,不禁发一声哄,都有不满之意。 莫管家忙着人去搬了一簸箕铜钱来,撒了个满天花雨,顿时人人哄笑着捡钱,倒也有了几分办喜事该有的热闹气息。 恒娘被两个婆子架着,脚不点地地直往里闯。此时中门大开,地上铺着青毡花席,一路直通往正堂。 好容易等婆子们停下脚步,在堂屋里站定,恒娘手上便被人塞了红绿彩带,有老妇人的声音笑说:“一杆天星称,鑲星正十六,北七南六,相拥福禄寿。老身今年七十有六,子女俱在,儿孙满堂,今应莫员外所请,为新人挑盖头。” 一支机杼伸来,锦帕被挑开。恒娘微微抬眼,迅速朝身边看去。 身侧一尺远处,站了个眉目清秀的少年,一身红衣,手持槐木手版,身披红绿彩带,正与她手上彩带相连,中间绾个同心结。 她从未见过这位莫家少爷,今日迎亲,新郎官也从头到尾没有露面。 此时算是第一次见,虽是神情局促,倒不见什么病容。恒娘看了一眼,心头生疑,忍不住又看一眼,再看一眼。 周边观礼的人群中开始发出窃窃笑声。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这新郎官看着象个小娘子样,跟我们恒娘做个姐妹倒合适得紧,做什么夫妻。”这声音稚气未脱,正是兰姐儿。 女方宾客赶来了。 兰姐儿这话一出口,窃笑声渐渐升高,直至多数人都忍俊不禁,掩口而笑。 瞅这架势,恒娘明白了八/九分。多半是这莫家少爷病了个七荤八素,连拜堂一节都无法亲力亲为。 莫家情急无法,另找了人来冒充新郎,又不好找个男子,以免将来传出什么便宜话头。所以便有了这般假凤虚凰,二女拜堂的荒唐戏码。 肚子里转了几个圈,觉得这倒也不影响自己的计划,于是低眉,照着礼官的吩咐行事。 适才抬眼之间,已看到高桌旁左右两位,莫员外六十多岁光景,身形肥硕,一把高背圈椅几乎塞不下他。 满脸淌汗,不时拿张手帕擦拭。右侧莫大娘子却跟个竹竿似的,眉眼下垂,神情冷淡。 之前数次两边对礼,都是她母亲出面与对方叙谈,她托事忙,并未参加。 参拜礼毕,恒娘执同心结倒行,牵着那假新郎,照着礼官的指引,进了新房。大红色婚床上,锦被摊开,其下卧了一人,全无半分动静。 按照礼俗,新人本应在房中对拜,再由新娘子牵引新郎坐床,饮合卺酒。 然而此时新房之中,恒娘手中牵着个假新郎,床上且还躺着个真新郎,这礼可就不知该如何行了。 恒娘看那假新郎比自己还羞怯,只管低头使劲看着地面,只好自己望向礼官,无声相询。 礼官早已得了主家嘱咐,干咳一声,拉了那假新郎一把,朝门外一指:“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 假新郎如蒙大赦,忙慌慌地疾步走出。莫员外夫妇此时也赶来新房,莫员外小步快行到床边,叫道:“我儿,你略动一动,新媳妇到家了。你睁眼看看,你媳妇长得俊俏,将来一定给你生个大胖儿子。” 莫大娘也上前去,站着看了一会儿,忽然皱眉:“老爷,孩儿看着不好呢。” 莫员外浑身肥肉都在颤动,声音也跟着抖:“胡说,儿子昨日还跟我说了一句囫囵话,他说这辈子怎么也要过个洞房花烛夜才安心。” -- 第14页 莫大娘便不说话了,退后一步,恰在恒娘身侧。见她不言不语,脸上也没什么惊怕悔恨之色,倒不禁诧异。回头又说:“既是孩儿有这样心愿,那便赶紧让新媳妇宽衣就寝吧。” 恒娘斜眼睨她:果然相由心生,是个冷硬心肠人。 莫员外被她一言提醒,连连点头:“极是极是。” 朝恒娘说道:“媳妇,你既已到了我家,便是莫家的人。好好侍候你夫君歇息,明日一早,我们再来看你。” “且慢。”恒娘伸手拦住。等莫员外夫妇停下,后退一步,低头道:“夫君若是不好,还望翁姑请个大夫来瞧看。” 莫员外只当她关心自家儿子,忙宽她心:“媳妇放心,家里请了万家药局的郎中常住,这会儿就在前头,随时可以过来。” “那便请郎中过来号号脉,夫君这样子,可还能成礼?”恒娘手指绕着衣带,做出一番羞怯状,“来日方长,媳妇也不想为了一时急切,害了夫君。” 从她进屋伊始,床上那人没发出一点声息,更无半分动弹,这模样,说是个死人都不为过。 若让莫员外两人走了,她与那少爷单独相处,出了什么意外,她可不想担这新婚之夜、谋害亲夫的风险。 莫员外此时既不肯信自己儿子会死,又担心真让恒娘说中,一时茫无头绪,就如那淹在滔天浪中的落水犬,只要是根浮木,便身不由己想抓住。莫大娘说的,他觉得有道理。恒娘说的,他也字字信得真切。 郎中就在外头,一请即来。看到床上那人的脸,已是脸色一变。待搭上脉,脸色更是难看到极点。半晌方才吐出两个字:“节哀!” 「咕咚」一声响,莫员外诺大个身躯就这样歪栽倒地,翻着白眼,手脚痉挛。莫大娘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死命掐人中,又高声叫人进来。 郎中也急了,此时活人要紧,再顾不得床上的死人。吩咐闻声涌进的仆人,将莫少爷往床里边一推,空出位置,将莫员外移到床上,放平躺下,又叫人去取自己的针具:“要最长的那套。” 趁着这一阵人仰马翻的忙乱,恒娘移步走出新房。 翠姐儿、兰姐儿正在外头伸长脑袋看热闹,看她出来,忙迎上去追问:“恒娘,出什么事了?怎么听他们莫家人一片声地嚷嚷什么不好了,又是少爷不好了,又是老爷不好了,到底是谁不好了?你是新娘子,怎么跑出来了?” 身边都是莫家人跑来跑去,恒娘不便细说,只拣要紧地问:“今日莫家没接到人,在家里闹事了么?我娘可还好?” “还好。大娘子今日分外硬气,没让莫家人气到。就只被他们倒了几盆衣裳,我和兰姐儿已经料理好了,没什么大碍。” 恒娘放下心来,脸上不由得带点笑意,“翠姐儿,多谢。我们这就回家。” “回家?”身后传来一声厉呼,“你是我家的媳妇,要回哪个家?” 第8章 龌蹉关系 恒娘掉头看去,莫大娘匆匆走出来,一张长脸冻出冰渣子。 “自是回我自己的家。”恒娘伸手解掉身上嫁裳,又摘除头上华饰,一并放在旁边案几上。 口中说道,“大娘来得正好,这些物事都是莫家所备,此刻一应奉还。大娘可着人看看,并无损坏。” 莫大娘不去看那一摊东西,只盯着她,一脸怒容:“哪有新媳妇前脚刚到夫家,后脚就回娘家的理?” —— 莫家这头亲事结得一波三折,原本已经打算散了的街坊重又围过来,还有悄悄打发人回家去呼亲唤友的,再加上莫家自己的厨子仆娘,请来的乐官及茶酒上人,重又将个正堂挤个水泄不通。 谁也不知道屋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形,然而各种谣言已然满天乱飞。 有说莫家少爷见到新娘子,兴奋难抑,两脚一蹬,呜呼归西。叹说这喜冲得太大,莫少爷无福消受,反而给冲没了。 有说莫少爷早就已经是死人,莫家看人家小娘子年小面善好欺哄,白赚了来替他家死鬼守寡。 又有说莫少爷被冲喜救过来了,反而是莫员外欢喜太过,一下子背过气去。 正口沫横飞,莫衷一是,又听到新娘子闹着要回娘家,各各精神大振。 虽是时辰已晚,却全无睡意,瞪大眼睛,等着看莫家这场亲事到底怎生收梢。 莫家是处三进三出的大院子,堂屋正对大门,里头闹嚷着,门前街上却悄无声息过了辆华盖马车。 听到这头喧闹声,车中有人轻启绣帷,一眼见到被丢在外头,无人顾及的花檐子,上头一朵硕大芍药在夜风中一颤一颤,不禁轻「咦」了一声。 片刻之后,马车停下,一名黄衫少女跳下车,径直往莫家门内行去。 此时往莫家去的人不止她一个,还有些本已回家的街坊接到消息,又三三两两走来,都想探个确信。若是红事变白事,街坊们也需早些备下助丧的赙仪。 这其中便有个刀锋样的英俊男子,本是不经意从旁经过,见到那辆马车,停下脚步,眼廓微微眯缝,锐利目光朝四周一转,也随着一众婆娘闲汉,进了莫家大门。 —— 堂屋之上,莫家下人原本忙着把红事摆设撤走,谁知恒娘横插一杠,莫大娘与她对峙,竟不好再收拾。 于是那对龙凤喜烛仍旧燃着,大红囍字兀自贴着,一通红光映照下,原本该是婆媳的两个女子彼此对面而立,一人冷面成冰,一人微垂眉眼。 -- 第15页 恒娘态度虽恭顺,言辞却并不容让:“若依大娘所言,敢问大娘,媳妇的夫君何在?常言道,女子出嫁从夫,只要大娘唤出媳妇的夫君来,媳妇自然跟他回家。” “你……”莫大娘语塞,手中捏紧帕子,缓缓坐下,眼神闪动,冷然道:“你既已拜了天地祖宗,便是我家的人。便是你夫君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要改嫁,也得等三年孝期满。哪有你夫君这头刚咽气,你就回娘家的道理?” 这算是承认了莫家少爷已死,四周顿时响起低低议论声音。 恒娘轻笑一声,柔声道:“我的好大娘,与我拜天地祖宗的那位姐姐,不是活得好好的么?你要请了她来,让我与她天长地久,夫妻和美,我倒是没意见,就不知衙门里的官爷,容不容得下这等古怪稀奇之事。” 旁边有人笑,有人七嘴八舌插话:“岂止是古怪稀奇,那是大大的扰乱纲常,官府断不会坐视不理。” 内里夹杂了个柔和声音:“这位新娘子说的什么呀?这是有什么古怪稀奇的事情么?怎么拜堂的不是新郎官,倒是姐姐?” 恒娘心中一动,扭头回顾。今日在天汉桥遇见的黄衫少女也挤在人群中,正笑着跟别人打听。这一回头,又还意外看到另一张冷浸浸的面孔:仲简。 他依旧是白日的一袭青衫,抱着手站在人群外,不动声色朝里观望。碰到恒娘看过去的目光,只是微微低了低眼睛,算是打过招呼。 莫大娘一张长而腊白的脸慢慢上了紫色,她实没料到,这恒娘年纪不大,却生得如此一张利嘴。 早知她如此能说会道,方才在洞房里,就该直接命人将她捆了扔后院。 眼下众人围观,人多嘴杂,却再不能如此鲁莽行事,不由得悔青了场子。 亦有围观者看不惯恒娘行径,大声议论:“这新娘子也忒狠心了些,夫家遭了这等大不幸,她不说留下来帮扶处理,反而一门心思撇清。果然女子生来不讲信义,都是水性之人。” 莫大娘听到这话声,脸色渐渐回转。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稳了声音,缓缓说道:“恒娘,你今日刚嫁过来,就碰上这样大事,我体谅你年少,没经过事,一时失了神智,有什么出格举止,也不来与你计较。” “不过,你娘或是没教过你人情世故,我是你婆母,从今以后,教导你是我的职责。今日便先教你,你家收了我家八盒定礼,珠翠金器,锻匹茶饼,样样不少。 定是什么意思?那便是每个字砸地上一个坑,两家再无反悔。你家开着浣局,也算是生意场上的人,这个定字,你想必也能明白?” 恒娘点点头,诚恳答道:“大娘说得不错,做生意诚信为本。既已说定,便再无反悔。恒娘虽然请去,却并无悔亲之意。” “你这话什么意思?”莫大娘糊涂了。 “大娘,恒娘虽与莫少爷今生无缘做真正夫妻,然而也愿一诺千金,为他做个未亡人。只是恒娘家中尚有病弱老母,恒娘命苦,也没有个兄弟姊妹帮衬,老母亲病中无人照顾,想来便痛彻心扉。” “本来世间女子出嫁从夫,既是莫家少爷需要恒娘冲喜,恒娘虽然心系老母,却也不得不先顾着夫君这头。如今既是少爷不幸亡故,恒娘已经没法尽妻子的本分,只愿尽快返家,尽到做人子女的本分。” 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恳切,恒娘一双柳叶眼蕴泪,打着转挂在长长睫毛上,将落未落。凄苦之意,动人至极。旁边人语声渐息,看来多有人被她打动。 莫大娘捏着帕子,冷眼看着眼前这柔婉秀丽的女子,心里算盘珠子飞快拨弄,算得分明:恒娘不打算悔婚,便是不打算退定礼。交换条件是,她以莫家媳妇的身份,居娘家为夫守孝。 原本因为她们家肯把女儿嫁来冲喜,她心里很是瞧不上亲家母。 如今看来,这小的跟老的一样贪财,居然为着贪图那八盒定礼,肯继续做他们家有名无实的媳妇。 因着亲事赶得急,这些大定之礼不过是市面上匆忙买来凑数,并非什么稀罕物件。这薛恒娘的眼皮子,也未免太浅了。 “你想回去为母尽孝?”莫大娘咳了一声,拉下脸来,“这理说不过去。你既已嫁了我家孩儿,便该安心在莫家侍奉翁姑。如今我家孩儿不在了,你更应勤谨侍奉,替你夫君尽孝。” 围观的一些老道人家听出来了,这是想拘着恒娘,在莫家做牛做马呢。 便有些低低的议论:“这家大娘也不是个良善心肠。若是这媳妇嫁来有些时日,有个一子半女的,就守着,也有个奔头。如今是娇滴滴的新嫁娘,连洞房花烛都未曾经历,就要人家守着,好没良心。” 恒娘等众人议论一会儿,方眼皮一抬:“大娘,一边是我孤零零的亲娘,有生恩有养义,一边是今日初见的翁姑,夫君又已不在,这两边都要尽孝,恒娘又只有一身,难以两全。 这事情想来总该有个合乎圣人规矩的说头。我读书少,不懂什么大道理。 莫家也不是读书人家,您老人家就不要一口一个理了,惹人笑话。如今在场的,倒有个学问大大的太学生。便请他来评评这理,如何?” 转身缓步朝人群外行去。众人听说有太学生在场,好奇不已,见她行来,纷纷让开通道。 恒娘经过黄衣少女身边时,朝她微微一笑。复又前行,到仲简身前,敛衽一礼:“仲秀才,请你为恒娘做主。” -- 第16页 仲简莫名其妙被扯入事件,又被她当众将军,向来冷淡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怒意,压低声音:“我若不愿呢?” 恒娘扬起脸来,微笑道:“恒娘听服膺斋的宗公子他们议论孝道,都说,血亲之间,父母子女连心,彼此亲爱,那是天性,孝道由此而生,合乎天理。 姻亲之间,则是爱屋及乌,推恩于外,是次一等的大义。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孝敬,又怎么可能会真正爱敬自己夫君的父母呢?仲秀才,请问是不是这个道理?” 仲简冷冷看着她,半晌才不情不愿答一个字:“是。” 恒娘再次下拜:“多谢仲秀才为恒娘做主。” 适才一番话,她声音清越响亮,周遭人都听得明白,纷纷点头,觉得她这话极有道理。 然而这些话文绉绉的,不像她一个浣娘说得出来。听她说是太学生言论,顿时便信了十成十。 看客中也有一二通些文字的,不由得反复咀嚼这「血亲」「姻亲」二词。 以前从未听过,不过一听便明词义,而且这两个词一出,其间无数义理自明。 从来血脉、血胤之说,只用于父系一脉。然母子母女之间,岂非也一样血脉相连?于此推而广之,这里面的道理可就极深了。 这些咂摸出味道的人看向仲简的目光中,便有了许多高山仰止的敬畏。太学生们的学问,果然高深浩渺,不是庸夫俗子们所及。 哪里知道,这位「学问大大」的太学生仲简心中,实已恼怒惊疑。恒娘哪里是要他做主?这分明是强行借他的名,为自个儿撑腰。 但她话语中影影绰绰提到宗越,又提到太学生的公论,他一时半会儿,还真不敢贸然反对。 今日他与宗越在楹中彼此试探,都起了诺大疑心。他急匆匆赶回内城,便是去有司调阅档案,查明宗越所言「汀迈妖教大案」一事究竟是他随口胡诌,还是真有其事。 没想到回程因看到那辆惹事的马车,顺脚拐进这座闹得沸反盈天的民宅看个究竟,就被这小小浣娘给坑了。 随即心中一凛,自己与宗越这番龃龉发生在楹内,照理说不应有外人知道。 她言语之中提到宗越,是巧合所致,还是她跟那宗越之间,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龌蹉关系? 想起那支被宗越认出的铜簪子,眼睛微微眯起来。 第9章 生前遗愿 本朝有鉴于唐末武人之祸,历来重视文章教化之功。太学又为朝廷最高学府,历代天子都曾颁赐诏书,多加褒扬。 民间对太学士子也是礼敬有加,甚至传出不少灵异附会传说,譬如茶肆间说书,便多有夸口,直把个太学描绘成文曲星每夜巡行之所,文宣王日间驻跸之地。 至于仲尼显身、周公托梦等荒诞不经的故事,更是层出不穷,颇受听众欢迎。 莫大娘是商户人家,家里论财是千贯之资,论才那是门缝里扫扫都凑不够一两之数。见说是太学生所言,心里头先就犯怯了。 再说,死了的孩子也不是她所生,她其实并无太多情意。想让恒娘守着,也不过是商家惯常的占便宜心态。 如今见恒娘不是个好相与的,沉吟一下,开口道:“既是太学生们有这样说法,我莫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你要回便回,只一样:把你的嫁妆留下。这却不是我有意为难你,你想必也该知道,你这番回去,就算是反马,照例是该留下嫁妆。” 恒娘又听到那黄衣少女的声音,在低声跟人打听:“什么叫做反马呀?” 她声音柔和,又衣饰光洁,面容娇美,自有人热心地跟她解释:“坊间有旧俗,女子出嫁三月以内,若是不满丈夫,可自行返回娘家,不过嫁妆可就留在夫家,讨不回来,算作是对夫家的补偿。” 那黄衣少女笑道:“这风俗倒有意思得紧,不过我也长了这么大,却从没听到有这样的故事呢?” 热心人叹口气,咂咂嘴:“小娘子有所不知,如今天下人嫁女,必得早早备下极厚的嫁资,嫁妆单子越长越好。若没有十抬八抬扎实的箱笼,便再是你花容月貌,也难有媒人上门问津。 好容易出嫁,几乎耗尽娘家半副身家,若是反马,可不是人财两空?谁要是这么干了,便回了娘家,只怕也要被父兄嫌弃唾骂。” “原来如此。”黄衣少女若有所思,“那这位新娘子可怎么办呢?” 恒娘抿嘴一笑,别人担心嫁妆,她却是不用担心的。 这头婚事摆明是男方上赶着求着女方,莫家刚隐晦提出嫁资的要求,就被恒娘以回绝亲事要挟,吓得再不敢对嫁妆做什么要求。 如今又急着冲喜,这所谓的八抬嫁妆,都是莫家临时放进去充数的普通布匹而已。留不留下的,有什么打紧? 莫大娘只怕也是昏了头了,或者只为了脸面好看点,才提出这么个要求。 脚下不停,正待走回正堂,忽然袖子被人大力拉扯,侧头一看,却是翠姐儿,一双眉毛快绞成麻花,脸也皱作一堆,顾不得众人围观,踮脚在她耳边低语:“今日出门之时,大娘子把家里的房契写进了嫁妆单子,如今就在第八抬箱笼最底下压着。” 什么?恒娘脚底一滑,差点摔倒。霍然转头看着翠姐儿,眼珠子都快要瞪出眼眶。 翠姐儿不敢再重复,怕旁人听了去,只好看着她,用力点点头,表示自己所言不虚。 -- 第17页 恒娘眼前一黑,下意识伸手抓住翠姐儿手腕,方才堪堪站稳身形。 翠姐儿被她抓得手腕生疼,一边低声痛呼,一边又赶紧伸手扶住她。 众人看来,恒娘正一脸安然地往回走,听一个姐儿趴耳边说了两句悄悄话,整个人便如同挨了凌空一棒,脸上颜色也失了,眼神也仓皇起来,身子竟微微发着抖。都不知出了何事,一时四周都安静下来,默默看着她。 莫大娘笑了一笑,端起茶杯,慢慢饮了起来。适才恒娘请教那太学生之时,莫管事把嫁妆单子递过来,特意指着末尾新添的几个小字,在她耳边读了。 她听明白之后,十分意外。原来薛家这位大娘,倒也有几分爱女之心。 她哪里知道?这岂止是「几分」爱女之心?这是薛大娘把全副身家都压了进去,只为了让恒娘嫁后,能在夫家日子稍稍好过一些,算是她这个当娘亲的,为女儿能够尽到的最后一点心意。 这门亲事,她打一开始就反对,奈何恒娘坚持。今日莫家急着提期冲喜,她更是心头惶惶,几乎是一闭眼便能看见,女儿在莫家今后的数十年,守着个卧床不起的男人,被上下人等议论嚼舌,儿孙后事更是想也不敢想,日子该是多么煎熬。 她一生只有这一个女儿,怎肯让她受这样苦楚? 大婚之日,恒娘左等右等不至,干脆一咬牙,自作主张,把房契给了女儿压箱底,以求将来有什么差池,恒娘好歹还有可以傍身的家底。 娘亲这点心意,恒娘几乎是脑海里一个打转,便已全部明白过来。 还来不及感动,已经先被气得胃疼肝疼,浑身上下的肉都在疼。同时又咬牙痛悔,几不曾把肠子悔成指甲般寸寸短。 早知薛大娘会如此行事,她一早就该把自己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娘亲,免得她不顾头不顾尾地胡来。 然而提前告诉了母亲,她必定不会同意自己的心思,以死相逼都有可能。 真正是死路一条,两头都是绝崖断壁,插翅难飞。 勉强抬起头,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望着中堂之上,淡定饮茶的莫大娘,心头乱成一团,怎么办? 失了房契,她与娘亲流离失所,再无栖身之处。浣局也难保全。 太学当初与诸家浣局订立契约,首要便看有无自家的场地人手,若是两样不备,压根儿没有入局的资格。 可为了房契,难道就这样嫁入莫家?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 在心中轻轻对自己说:恒娘,莫惊莫怕,你早日是怎么定计的?虽是今日莫少爷死得早了点,却也并不影响你的计划。事到临头,你为何却又紧张起来——你想反悔?为了什么? 这一句自问问出,脑海里自动浮现一张含笑的俊朗面容,唇角却几乎同时逸出一丝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苦笑。 是了。他今日刻意替她隐瞒周全,甚至之前一眼认出她的发簪,都让她心里泛起不该有的涟漪,燃起几星微茫的火花。也许,他对她,亦有几分情意?至少,当有几分留意? 便为了这几分不靠谱的希望,她幽微的下意识里,竟有了不着实际的热切。 莫家这头亲事,她竟是不想再照之前的想法,去替莫家少爷守着了。 此刻被房契之事淋头浇了一盆冷水,整个人慢慢冷静下来,那份静悄悄的热切也被从心底挖出来,曝晒在龙凤喜烛的红光下,被她冷冷地,一分一分掐灭。 太学生的身份,是她不可能企及的——除非做妾。 奈何她不愿做妾,哪怕那人是宗越。 莫家买的喜烛粗如儿臂,点了这半日,犹不过烧了寸许。民间说法,红烛长又长,子孙福满堂。莫员外挑喜烛时,不知心里藏了多少对儿子的企盼冀望。 只是如今,红光焱焱,照得大堂里如着火般热烈,这堂中或坐或站的众人却各有心思,没有一个人真正想到这红烛的另一个主人:已经做鬼的莫家少爷。 恒娘站了半晌,再次举步,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又极稳当。 堂屋里满生生的人,不管是莫家人、薛家客,还是请来的无关散人,都不由自主被她面上决绝之色震慑,目光随着她脚步起伏,一点一点移动。 人群之外,黄衣少女悄然走出大门。仲简眼角瞥见,身形动了一动,却又皱眉回看了恒娘一眼,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留在原地,没有动弹。 恒娘走到莫大娘身前,略低身子,福了一福,方抬眼平视前方,声音斩钉截铁:“大娘,恒娘并非不满夫君,只是返家为母尽孝。如果大娘以为我反马,这是大大误会恒娘了。” “误会?”莫大娘脸色一沉,放下茶杯,杯托碰到桌面,发出「咚」地一声闷响,“这么多耳朵听得一清二楚,你自行求去,要回娘家。我怎么误会你了?薛恒娘,你莫要太贪心,又不想在莫家尽孝,又还想把定礼嫁妆死死捏在手上,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买卖?” 恒娘挺直背脊,眉头微蹙,脸上与莫大娘一样,沉下冰霜,声音也与莫大娘一般,字字森寒:“大娘,你口口声声都是定礼,嫁妆,心心念念所及,竟都是些银钱问题。” 见莫大娘气得身子一抖,举起手来,打算狠拍桌子,不容她手掌落下,紧接着追问:“敢问大娘,究竟有没有替恒娘死去的夫君,想过一分半点?他英年早逝,未曾真正见过恒娘一面,可有什么心愿没有了却?可有什么话儿要交代给他妻子?” -- 第18页 她语声如破冰激水,又冷又急。词中之意更是直指莫大娘身为嫡母,压根儿不顾惜儿子的心意。 众人听了莫大娘的话,本已有疑恒娘之心,此时听了她的指斥,却也觉得言之未必无理。 莫家死了唯一的儿子,瞧莫大娘的神色,并无多少悲伤,倒似是为难这个新媳妇,比给儿子入殓发丧更要紧急切些。看向莫大娘的眼神,都有些微妙起来。 恒娘低了眉目,声音放轻,似有无数凄切幽怨,凝聚在那单薄声线之中:“恒娘原本打算,等侍奉老母上山之后,再回返莫家,细细地托人回老家打听,替夫君在族中择个昭穆相当、兼且踏实可靠的孩儿,立为嗣子。一则不让夫君断了香火,来日坟头案上,不少了他一碗冷猪肉;二则我老来也好有个依靠。” “这就是恒娘的一点私心考虑,纵有不周全之处,却也绝非如大娘所言,意在贪心谋利。还望大娘及诸位尊长、亲友细辨。” 全场安静得能听见莫大娘骤然急促的呼吸声。翠姐儿和兰姐儿望着恒娘,眼睛瞪得似个铜铃,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虽然没人真听到过莫家少爷的言语,然而此时无人怀疑,这必定便是,也必须是莫少爷生前最大的念想。 只有仲简微微皱起眉头,手指在下巴上无意识轻轻摩挲:这浣娘,究竟想干什么? 第10章 一言之诺 薛恒娘究竟想干什么? 同样的疑问也在莫大娘脑袋里盘旋。 商人的敏感让她第一时间怀疑:莫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的嗣子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宗祧继承人。 恒娘为他嗣母,子幼母壮,一旦她夫妻二人老了,莫家基业不就全由恒娘一手掌握? 然而这想头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倘使宣之于口,肯定会招来众口一致的耻笑:人家新媳妇诚心诚意为夫君立嗣,甚至不惜一生为夫守节,你们莫家却斤斤计较那几分家产? 眼看薛恒娘头上似是发散着圣辉,周身似镀上了一层金光,就差额头上刺刻「我本慈悲」四个大字了,莫大娘心里且疑且堵,口头却不得不柔和下来:“好孩子,你有心了,还能念着我家那可怜的孩儿!” 语声稍咽,提帕子到眼角,轻轻拭擦片刻,方又开口,“你既然没有反马的意思,嫁妆自是你好好留着。只是你回娘家的说法,以后也休要再提。亲家母那头,你且宽心,我们既是做了亲家,自然也是要照应帮衬的。” 恒娘低垂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恨色。莫大娘的心,竟是石头做的么?她已许出这样大的牺牲,莫家竟只是轻描淡写的「照应帮村」四字? 紧紧咬住牙齿,整个下颚都收紧到酸胀,几度运气,方才压下喉头的逆呕,深吸一口气,正待说话,却被一个话声打断。 “诸位,请容我说两句话,可好?” 仲简循声望去,黄衣少女去而复返,分开人群走出,站在恒娘身后两尺处,朝回过身的恒娘矮身一福:“我家小姐说道,不知小娘子是这样境遇,今日这支芍药竟是送得冒昧了,特命小婢代致歉意。” 恒娘一怔,莫大娘皱眉开口:“你是何人?你家小姐又是何人?” 少女起身,并不回答她的问话,只眼神朝四周扫视一圈,见众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方微笑着道:“我家小姐另有言道,反马之俗,起于先秦之时。齐国大夫固高仗着自己国大势雄,强娶鲁叔姬。鲁国公无奈,马车送叔姬于齐国。” “三月后,固高与叔姬携手回鲁国拜见国公,并送返当时送亲的马车,以示夫妻偕老,永不复归之意。 流传至今,反马之礼演变为二,一则为夫妻情谐,三日回门之礼;二则为夫妻不安,女可自归之俗。” “若是女子自归,骑马而还,则其嫁资当作何处理?”少女提出这个问题,却顿了一下,没有即时回答。眉头微蹙,似在使劲回忆。 众人听她此前一番之乎者也的说话,都不禁眼神发懵。然而听到嫁资二字,精神立时集中,眼神炯炯地盯着她,且看她有如何说辞。 好在没用多久,那少女终于想起来了,眉心舒展,继续自问自答:“旧俗中,嫁资要留在夫家,这既不合乎古礼,也不合道理。” “依古礼,嫁资为女子所有,无论女子留与不留,都不能为夫家支配。” “讲道理,按时下厚嫁之风,夫家娶妻,三月内借故刁难,使女子难以自处,不得不忿然反马,则嫁资尽入夫家囊中。” “反马之俗,本为女子留一点自主,结果却适得其反,成了女子进退两难的死地,反开夫家敛财之道。倘使一个男子多娶几次,简直要富可敌国了。” 四周响起零星笑声。 少女也觉得自己这俏皮话讲得不错,自得地笑了笑,方又说道: “所以,反马之俗,其意在婚姻不谐,夫妻不安,不得不一别两宽,等同无书之和离,自当按和离之制处理。女方返还定礼,带走嫁妆,此后男女双方再无关联。” 莫大娘总算听明白了最后一句话,原来这人是来替恒娘出头的。 打鼻子里冷哼一声,手掌重重一拍,怒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们的家事,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外人在这里指手画脚?” 少女眼珠子滴溜溜转,朝她看了一眼,笑咪咪道:“小姐说得不错,你果然不服。”掉头看着仲简,招招手,想让他进来。 -- 第19页 仲简皱眉,盯了她一眼,脚下纹丝不动。 少女没办法,只好提高音量问他:“听说你是太学生?我家小姐言道,上月京兆尹陈恒去太学解《春秋左传正义》,特特讲到反马一节,便是持的此论。你去听了么?可能替婢子做个证明?” 仲简本想推脱:“我今日刚到”,目光一扫薛恒娘,见她望着自己,眼睛闪亮,一双柔和眼眸之中,似有无限希冀。心中微微一软,觉得她际遇确有堪怜之处,点头道:“正是如此。” 少女回头看着莫大娘,笑道:“这位大娘子,你可听见了?你说这是你家家事,我管不了。可小娘子若是报官,官府总能管得了吧?陈大尹必定不会支持这等陋俗。到时候人财两空,反而挨一顿板子,大娘子脸上身上需不好看。” 莫大娘听她提起京兆尹的名字,口气竟是一片漫不经心,心头骇然,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来头,她身后的小姐又是哪家的。 度着口气,审慎答道:“恒娘适才已经说了,她不是要反马,只是回家侍奉她母亲,将来还要回来我家,替她夫君守节立嗣。” 这话出乎少女意料,咦了一声,扭头去看恒娘。仲简也盯着恒娘,心中委实好奇,她如今要怎么开口? 薛恒娘不慌不忙,先朝黄衣少女与仲简敛衽一礼,柔声道:“多谢两位替我说话,恒娘感激不尽。” 又回头看着莫大娘,微笑道:“大娘这话,是同意我回娘家,先替母亲养老,再为夫守节了?” 莫大娘强行压下心头恚怒,勉强应了一声。 恒娘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原本咬得死紧的下颚舒展,绽开微微笑意,红烛映照下,分外动人,声音也透着几分轻松:“大娘放心,虽有这位姐姐的说法,但恒娘适才所言,出自真心实意,并不会反悔。” 这话一出,仲简大为意外。他本以为恒娘是舍不得嫁妆,不得不托辞与死鬼莫少爷守节。 这倒也是人之常情,故而想要帮她一把。谁知现在黄衣少女已把嫁妆一节分说得清楚,恒娘居然仍旧恋栈。这可就说不过去了。 他从来不信什么人性本善,贞男烈女。目光放冷,重新审视人群中那个纤细秀美的女子:难道她的目的,终究还是莫家之财? 黄衣少女也不解,凝眉瞧她半晌,实在忍不住,低声问道:“小娘子,你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恒娘摇头,上前两步,深施一礼,抬起眼,认真看着她,道:“姐姐,请替我谢谢你家小姐。我有自己的想法和考量,不能一一告知,还请你们见谅。不过你们今夜帮了我的大忙,将来若有机会,恒娘必定全力报答。” 黄衣少女有些怅然,却也不再追问,微笑道:“放心,我一定转告小姐。不过小娘子也无需挂怀,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既是此间事情已了,这就别过了。” 她转身正欲走,内室里忽然传出一阵喧哗,两三个仆人跌跌撞撞冲出来,口中嚷着:“大娘,大娘,老爷过世了!” 第11章 莫家院子(上) 莫家这番乱还只是刚起了个头。 莫大娘进去内屋,不过半晌就送了郎中出来,铁青着脸呵斥众人,撤换红事装设,布幡设燎,门口大红灯笼换下,挂上丧灯。 好在他家少爷常年病着,这些东西早已悄悄备好,不至于临时抓瞎。 后院又连连扑进几个下人,各自慌乱着声气,口齿不清地叫说:“张娘子不见了,她院子里东西也不见了——” “陆大贵伙同外人抢了几箱子细软,翻墙跑走了……” 莫大娘忙着收拢下人,人却越来越少,刚开始叫着还应声的人,过一会儿就再见不着人影。 莫家今日成亲,请了十来个礼仪上、喜乐上、茶酒上侍应的人,眼见主家逢了大乱,唯恐说好的酬谢泡汤,拽着满头大汗的莫管事吵嚷理论,怎么也不肯放他离开。 翠姐儿和兰姐儿何曾见过这等乱哄哄的架势?两张小脸恰白,挤在恒娘身边,颤声道:“恒娘,咱们赶紧回家去吧。” 恒娘也不过比翠姐儿大个几岁,瞧着这副乱象,心中自然也怕。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低声道:“我们现在去把房契找出来。” 这却是要紧事。翠姐儿一凛,拉着兰姐儿,跟在恒娘身后,避开来往跑动的人群,去到院子旁边一溜放着的箱笼处。 莫家人都知道,这些所谓的嫁妆抬子里头没啥好货,所以倒还没人去打主意。 翠姐儿看着薛大娘放的,知道地方,很快找出来。恒娘捧着那纸发黄的房契,手指尖都在发抖,急急揣进怀里,用手按了片刻,总算觉出一颗心落回实处。 三人正打算离开,便听得外边传来纷乱脚步声,宅子外一片火光,身穿巡检服色的官爷们从大门冲进来,喝令所有人原地站着不准动。莫大娘和趁机脱身的莫管事上前交涉。 兰姐儿从没见过这么多凶神恶煞般的官爷,吓得瘪嘴小声哭起来。 恒娘将她们俩护在身后,抬眼看到黄衣少女穿过一群原地站着的人,急急走过来:“小娘子在这里?我刚才到处找你。” 伸手一招,道:“你跟我走,他们不敢拦我。” 恒娘大喜,忙牵了翠姐儿和兰姐儿,黄衣少女却眉头一皱,朝二人一指,道:“小娘子,我带你去小姐车上,但她们不能去。” -- 第20页 兰姐儿被她一指,吓得往翠姐儿怀里缩。 黄衣少女低声解释:“我家小姐身份贵重,容不得任何闪失。我信得过你,却信不过她们。” “她们是我家请的帮佣,不是坏人。” 黄衣少女摇摇头,神情坚决:“她们可以自行离去。” 恒娘急了:“此时已近子时,马车行都已歇下。内外城里,有很多不法的逃卒匪徒,她们两个女孩子怎么自行离去?姐姐,你能救我,还请你也带她们一起。” 黄衣少女目光转过翠姐儿和兰姐儿,想了想,仍旧摇头,憾然道:“小娘子,既是这样,那我只好抱歉了。你若是去了京兆府,小姐必定会设法救你出来。” 恒娘眼睁睁看她转身而去,张了张嘴,想要叫住,却终于咬住嘴唇。翠姐儿松了一口气,搂着兰姐儿,紧紧依着恒娘身边。 旁边围墙暗影下,传来一个冰冷的讥诮声:“你真指望这些贵人们明日还能记得这样一件小事?专程去京兆府救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压字数,所以每日更新得少了些,祈各位读者见谅!(猛虎顿首式赔礼!) 第12章 莫家院子(中) 巡检们手里提了灯笼,院子里头被照得一片透亮。 仲简从暗处走出来,一身青衫紧贴身形,衬着烛火之光,更显得整个人如同一杆标枪,劲直挺拔。轮廓深刻的眼盯着她,蕴着说不出的讥诮。 恒娘见了他,眼睛一亮,快步上前:“仲秀才,原来你也在这里,这可太好了。” 仲简冷冷看着她,不接她的话。好?有什么好?是他仲简也被巡检带走,让她有个伴的好?或是她指望他搭救的好?可笑。 这边稍有动静,那头就有巡检高声呵斥:“站在原地,不准动。”吓得翠姐儿赶紧拉住恒娘,生怕她又乱动,引起注意。 好在她此时已经靠近仲简,方便低声说话:“我家里只有生病的母亲,无人照应,我担心她。请仲秀才替我说说情,我与莫家,实无相干。” 仲简见惯世间百态的人,都被她这份厚颜无耻的劲头惊得眉心一跳。 她与莫家,实无相干?满院子的大红贴纸还亮堂堂刺着眼呢,说这样的话,是当他傻?还是当莫家人都死绝了? 唇角一翘,浮起一抹嘲笑:“我不过一介读书人,怎么替你说情?” 恒娘叹口气,低下头来。仲简以为她终于知道惭愧,却听她压低声音说道:“仲秀才,你的脚趾头不对。” 脚趾头?不对?仲简也下意识低下头。 他仍旧穿着那双破洞草鞋,几个脚趾头从里面探出来,夜里看不出肤色,但能看出各个脚趾头都老老实实,呆在该呆的地方,并没有半分古怪。 恒娘并没有让他疑惑很久,快速解释:“太学也有琼州一带来的秀才,他们的脚趾无一例外,全部外扩。据他们说,琼州天热,便一年四季不穿鞋子,也不会冻脚。仲秀才的脚趾头五指并拢,挨得很紧,而且……” 顿了顿,轻咳一声,似乎在小心选择措辞,“有一股味儿,十分独特,属于常年穿靴子的富贵人所有。” 抬起眼来,一双黑白分明,清亮有神的眼眸紧紧盯着他:“又或者,某些特别的行当,必须日常穿靴行走,自然便有了这股味儿。我们浣衣一行,也常收到带着这样味道的鞋袜,行内把它叫做「察子味」。” 仲简霍然抬头,眼角肉眼可见地跳动,原本轮廓分明的眼睛眯成一条狭缝,迸出刀锋样森寒的光。 本朝改革旧唐之制,改武德司为皇城司,下设探事司,辖京城一百密探,伺察百官亲贵,民间呼为「察子」。 察子手下各有兵士,逢夜出行,纵横閭巷。士庶之家,呵妻骂子,密言隐语,莫不知之。于是就有了不法之徒冒充察子,借机勒索官员,得百金而去。 事发之后,百官激愤,皇帝又不肯自废耳目,双方妥协,察子自此后务必整齐着装,否则官民有纠拿赴官问罪之权。 这整齐着装,便包括脚上的黑靴。 恒娘再次低下头去,不与他森冷目光对视,轻声说道:“仲秀才,我只是个浣娘,除了浣洗上的事情,其余一概不知,一概不理。仲秀才是好人,今夜几次帮恒娘说话,点滴恩情,恒娘都记在心头。恒娘实在忧心家中母亲,这一点孝心,还望仲秀才体谅成全。” 窒息般的片刻功夫过后,仲简终于说话:“你当莫家人都是死的?” “莫家?”恒娘抬眼,朝大门口望去。巡检头儿已经不耐烦跟莫大娘理论,着人一并拿下,与下人们、宾客们一起押着,候在门口。 恒娘握紧拳头,轻声道:“莫家方面,我自有办法,叫他们心甘情愿放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仲简:我居然是……有味道的男人? 第13章 莫家院子(下) 巡检查到他们面前,仲简与他们低语几句,又撩开衣摆,让他们看了一眼。为首的一摆手,让开通道。 恒娘紧跟着仲简,翠姐儿和兰姐儿跟在她身后,一行四人,匆匆朝门口走去。 莫大娘瞧见,瞪圆了一双凹眼,伸手便要来拉她:“薛恒娘,你是我家……” 手上还没怎么使劲呢,恒娘已朝她倒了过去,凑近她耳边说道:“大娘,你留下我,到时是我帮你那庶子立嗣呢,还是你帮莫员外立嗣?” -- 第21页 她话音轻柔,字字悄声,听入莫大娘耳中,却不啻于那一飞窜天的炮仗,节庆日里最粗的爆竿。 炸得她老人家头皮发麻,手指不自禁收紧。 恒娘轻笑一声,再加一把火:“大娘只要把嫁妆单子还我,我与莫家,自此再无干系。” 莫大娘也是生意场上滚打过来的人,瞬间想明白其中利害关系,探手入怀,掏了嫁妆单子,一手递给恒娘,今晚第一次舒展眉头,说了句真心话:“恒娘,你是难得的水晶心肝人,可惜你我今世没有姑媳缘份。” 想到从此不用再受那早无情意,一门心思扑在儿子上的夫君辖制,不用日日为着后院侍妾争风吃醋、打架闹事烦恼,自此以后,诸事皆可自主。 心头一口憋了几十年的浊气缓缓吐出,竟如那黢黑干涸的枯井,重又注入水流,吹到人间的风,晒到人间的太阳。 抬起头,朝四周一并挨着的宾客们扬声说道:“我家孩儿没有福气,新娘子还没过门,便被阎王爷招去了。虽是恒娘心善,想要替他守着。可我也是女人,知道这里头熬着的苦。 恒娘是花朵儿一样的小娘子,岂好过这样的日子?既是他爹不在了,今日我做主,莫家与薛家这头亲事从此休提。他日恒娘若是嫁得遂心儿郎,莫家一定备厚礼,登门道贺。” 恒娘倒没想到,这一整晚挂着副刻薄嘴脸的大娘,竟能说出这样敞亮的话来,大是意外,站直身子,盈盈下拜:“谢过大娘。” 因着莫大娘是事主,虽是律法规定,要一并带回问话,巡检却没有给她套绳子。 此时见她与薛恒娘拉拉扯扯,巡检头子眉头一皱,朝仲简看去,见这位皇城司的亲事官神色冷淡,并无异色。只当是他们办案手段,怕事涉机密,也只好闭口不问。 仲简带了恒娘三人,一路走到街巷转角,大力拍开一家车马行的大门,替恒娘雇了一辆马车:“车资请自付。” “这个自然。”恒娘让翠姐儿和兰姐儿上车,自己回身,朝仲简一福,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真诚感人的道谢话,已被简仲打断:“她们走,你留下。” 恒娘一怔,抬眼看到他那张冷冰冰的脸,眼神倒不似方才冻得人掉渣,反而有些探究之意。 无奈之下,只好交代翠姐儿,让她回去好好安抚薛大娘,哪些能说的,哪些不能说的,都细细说明。特地提到,仲秀才一节,一个字都不用跟大娘提及。 仲简在一边听了,面色稍缓。 驾车的车夫打着哈欠,嘟哝着扬起马鞭,鞭响马嘶,车轮滚动,载着两个提心吊胆的姐儿走了。 仲简与恒娘站在路中间,彼此审视,一时无人说话。 月光如水,照着远近屋脊如剪影,高低起伏。两道斜长人影落在灰白色街面,好似时间静止在这一刻,再无动弹。 作者有话要说: 高高兴兴取了章节名,结果写到这里,才写到月明,还没走到州桥。无奈只好改名,下一章再叫月明州桥。 第14章 州桥月明 “你对莫大娘说了什么?” 半晌,仲简方开口问了第一句话。 恒娘正悄悄打量他,仲简眉眼深刻,鼻梁高挺,月光照着他的脸,营造出重重暗影,偏生一双眼睛极亮,似在极黑夜空闪着寒芒的星子。 “立嗣。”她简短回答以后,跟仲简商量,“仲秀才,我们能边走边说吗?” 说着,忍不住就打个喷嚏。嫁裳已经留在莫家,她身上仍穿着白日里干活的单衣短裙,窄脚长袴,九月的夜风一吹,透体生凉。 仲简转过身,举步朝前走去,一边皱眉重复:“立嗣?” 恒娘停止在原地呵手跺脚,连忙跟了上去,心中微微好笑。 这位仲秀才,从头到脚一副生人勿近的冷酷样,真说起话来,却意外好通融。 今晚三番两次求到他身上,虽然他始终一张臭脸,却一次也没有真正拒绝过。就连被自己以秘密要挟,也没有真正动怒。 这可真让人意想不到,令京城人人色变的察子,原来竟会是这样心软的人! 口中解释:“若是莫员外活着,必定是为他儿子立嗣。如今莫员外既然不在了,莫大娘寡妻无子,自然可以做主,挑个自己喜欢的孩儿,为先夫立嗣。” 依照本朝律法,若夫死妻存,而又无子孙,为了保全家业香火,允许妻子为亡夫立嗣,称为立继。立继以妻子的意见为主,尊长与官府也不能强逼抑勒。 是以莫大娘一听到恒娘的提点,立即动容。且毫不犹豫,痛快地与恒娘分割清楚。 当其时也,她不仅不再想留下恒娘,反而唯恐她走得不够快,不够彻底。若是恒娘不走,保不准就闹出婆媳二人争相立嗣的闹剧。 恒娘回想起莫大娘那副如枯木逢春的容光,不由得心想,说不定再过些时日,这莫大娘还能干出招个接脚夫、梅开二度的事情来,仰起头来,抿嘴一笑。 仲简侧过头来,正好看到她仰头望月的微笑,在月光下清丽动人,不禁微微一怔。 轻咳一声,方想起自己要问的话:“这也就是你一听到莫员外过世,立即转变态度的原因?” 先头还口口声声,情真意切地要为莫少爷守节立嗣,后头竟能面不改色说出,「我与莫家,实无干系」的话来,这等翻脸如翻书的本事,她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娘子使出来,竟是炉火纯青,让他这专干这等勾当的人,都叹为观止。 -- 第22页 恒娘自知今夜一切作为都落入他眼中,抵赖不得,也不费劲矫饰了,大方答道:“正是。莫大娘便一时想不到,过得几日,或是旁人提起,她必然能够想通这一节。到时候,我在莫家的处境可就尴尬了。不如今夜卖她一个好,我也能从莫家全身而退。” “所以,你最初的打算,还是想要借着立嗣的名头,谋夺莫家的家产?” “仲秀才,请你说话讲点公道。”恒娘一双柔和却有神的眼眸望着他,充满理直气壮的指责之意,倒让仲简一阵错愕。 他?不公道? “我是认认真真打算为他家少爷守节立嗣。只要我做到了,那么不论是依律法规定,还是世道人情,我接手他家财产,不都该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怎么能叫做谋夺?” 至于接手之后,是否还要守节,到时候再另当别论。不过这一点,自然不用跟仲简详加讨论。 仲简上下打量她,觉得这小娘子的厚颜无耻功力实在精深。 她说的,倒确实是让人辩驳不得的道理,只是,这种道理,大家在腹中计较即可,谁会这样面不改色地宣之于口? “这就是你嫁一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的原因?万一冲喜见效,你那夫君日渐大好,你打算如何收场?” 这话刚一出口,仲简自己便知问错了,“哦,反马。你打一开始,就从没想过在莫家久留。” 恒娘默了下。这本是她的初衷,结果今日被宗越搅扰心绪,差点就中途变卦。 后来又闹出嫁妆的意外,好在有黄衣少女出言相助,等到一切将将回到正轨,莫员外又猝然过世,她权衡之下,只好断然放弃。这整整一晚的事,当真是一波三折。 心累。 仲简从头到尾推了一遍:“你嫁那莫少爷,便是指望他一命归西。你以他未亡人身份,返家守寡,顺带侍奉你母亲。等莫员外夫妇老了,你又可回到莫家,替莫少爷择立嗣子。嗣子年幼,必定事事以你为尊,到时莫家资产,无论转移变卖,无不由你一言而决。” 抬眼看着恒娘,目光很冷:“你一个花信年华的小娘子,为着别人的家产,竟能如此远谋深虑,对自己的终身幸福更是丝毫不知顾惜,薛恒娘,你的心,可还是肉做的?” “终身幸福?”薛恒娘重复这四个字,声音很轻很轻,差点便要散落在夜风中,叫人听不真切。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州桥上。恒娘慢慢缓下脚步,去到桥边,低头看着水中弯月,波纹荡漾,水清月明。 “恒娘也想能够跟心中爱恋的男子在一起,花前月下,说些甜蜜的话语,看他微笑,替他整发,由他牵手,与他偕老,那样的日子,才叫做幸福吧?” “可是,恒娘够不着那样的人。仲秀才,你一定见过许多人,知道许多世间的道理。像恒娘这样的浣衣女子,所能求到的好归宿,不过就是跟恒娘差不多的贩夫走卒。不要说别人,就连莫员外这样的殷实之家,若非他家少爷病得要死,断然不会娶我为正妻。” “可恒娘心中,却实在不愿意将就呢。与其胡乱找个粗鄙男子嫁了,这一生饱受搓磨,还不如一人独身,来得自由自在。” 她语声柔和怅然,明明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语,却又让人心里一阵阵发酸,如同饮了一碗薄薄的苦酒,舌尖甚至还能尝到未曾滤尽的米渣。 就连仲简质问的声音都不由自主,带着点底气不足的含混:“胡说。自古以来,只有愁着嫁不出去的女子,哪有主动不肯字人的?况且,朝廷自有制度,家中若有女子廿五未嫁,每月多征一百文的罚金。” “所以,我嫁人了呀。”恒娘回过头去,一双眸子在月光下亮得刺眼,“今夜堂也拜了,洞房也进了,夫君虽是个死的,好歹也与我有过名分。仲秀才不都一五一十,看在眼里? 如今我算是被休回家的弃妇也好,回家守寡的未亡人也罢,勉强总算是嫁过人了。以后里正若是来收这笔钱,还望仲秀才出面与我做个证明。” 仲简也走上前,与她并肩立于桥头,中间隔开一米远的距离。 闻言冷哼一声,“你想我帮你欺瞒官府?”语气中却没什么真正的怒气。 恒娘一笑,不再与他纠缠这个话题,反而颇有意味地瞅着他,带点八卦地问道:“仲秀才可曾娶妻?” 仲简回头,斜眼看她,不语。 “我明白了,不能跟仲秀才打听私事。”恒娘知趣。 “未曾。” “啊?”恒娘听到这硬梆梆两个字,不由得讶然,抬头望着仲简。不是不肯回答吗?她还以为这是察子们的职业秘密呢。 仲简扭过头,目光看向远处,皇城巍峨,在夜色中蛰伏,犹如一只上古巨兽。 恒娘站了这一会儿,又开始轻轻跺脚,手掌在脸上轻搓。夜风本就冷,州桥下水深流静,夜风夹了水气,扑面一阵森寒,吹得人面皮发紧。 仲简本来想说什么,临时改变主意,淡淡道:“走吧。” 两人默默下了桥,走了一段距离后,恒娘忽然又问:“仲秀才,你认识那位姐姐的主人吗?我今夜承了她诺大人情,却忘了请问她的姓名,想要感激,都不知该感激谁。” 察子伺察百官亲贵,认得的大人物应该很多。那辆马车十分招眼,说不定他能知道来历。 -- 第23页 “她都叫你不要挂怀了,你何必还记挂在心?”仲简声音里又出现了针一样的讥讽,“贵人们的心思,向来游移不定。在你,是诺大人情;在她,也许不过是一时兴起。” 恒娘奇怪地瞅他一眼。每次说到贵人们,他的语气总是十分古怪。 想到他干的行当,不禁了然,多半是日常与这些贵人们为难,刺探人家的隐秘,鸡毛蒜皮都要往上面打报告,人家自然不会对他们有好脸色。 可不就两下里结下梁子?看来察子们虽然日常出行,威风八面,背后的日子也一样不好过。 恒娘自以为很明白地点点头,同情的目光看得仲简一愣,摸不着头脑。 “不管人家怎么想,恒娘受人之恩是事实。小姐姐还说,她家小姐会想法去京兆府救我。如今我安然返家,却没法告诉她们一声。若是让她们为我担心出力,岂不更加过意不去?” 眼望仲简,柔声问道:“仲秀才,你可能告诉我她是哪府上的贵人?我明日也好亲去做个说明。” 仲简目光眯起,“你为什么一直打听她的来历?你没听说吗?她多有在太学中出没,你既是日日在太学中收衣,不愁没有碰到她的机会。” 恒娘见他起疑,心中一咯噔,偏头笑道:“若能碰到,那可就太好了。” 两人于是又不说话,在洒满银辉的大街上默默行路。 恒娘想起余助日间的惊艳,不禁心头狐疑,难道这位仲秀才,不仅认识车中之人,还跟余助一样,也是车中人的倾慕者?否则何以这么敏感,自己不过多问了两句,他就立时警觉? 可听他那讥刺的口吻,却又迥乎不像是心怀爱慕。 正在暗自思量,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忽然耳边飘来一句平淡的问话:“你所说的心中爱恋之人,可是丙楹宗越?” 作者有话要说: 立嗣,本文参照宋俗设计。 文中这种夫死妻在,由妻子立嗣的做法称为立继。立继子与亲子权利义务基本没有区别,享有全部的宗祧与财产继承权,同时有侍奉嗣母,为其尽孝的义务。 另有一种,夫妻皆亡,又无子嗣的情况,由族中近亲尊长为其立嗣,则称为命继。 命继子只承担延续香火的职责,并无承担奉养尽孝的义务,所以财产继承上,有只给财产的三分之一,并以三千贯为上限的规定。 第15章 打架斗殴 头晚恒娘到家后,薛大娘并未歇下,点了油灯,候她半宿。 等到她全须全尾回来,先是拉着她直掉泪,后来说起白日之事,恒娘只安慰她娘,道是一切都好。大娘见问不出更多,不由得气急,嗔目又打又骂。 激动之下,犯了肺痨,咳得惊天动地,连楼下睡死的两个姐儿也被吵醒,半夜爬起来,一阵烧水找药的忙乱。 好容易等大娘情绪平稳,咳得好些,天已蒙亮。恒娘服侍娘亲歇下,自己却换身衣服,理好发鬓,轻手轻脚下楼去。 兰姐儿发蓬蓬,眼直直地晃出来,正要去屋角便桶处解手,瞅见恒娘一身齐整,一副要出门的样子,睡意醒了一半:“恒娘,昨晚闹了大半夜,你不赶紧睡会儿?今日又没什么急事,你去哪儿?” “有些首尾没理清,需得再去一趟太学。你们且睡吧——别睡死了去,耳朵给我放机灵点,大娘若是醒了,你们就赶紧起身去看着。” 兰姐儿应了,解手回来,见她左顾右盼,东翻西找,好奇问道:“你找什么?” 薛家做着浣衣的行当,楼下一间屋子全摆着竹架,专门存放各类浣洗用具、熏染香料、又或是待料理的、已晒干的衣物。 恒娘此时便在最靠近墙角的一层竹架上翻找,“前些日子无聊,做了副黑纱幞头,明明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 兰姐儿噗嗤笑,睡意一下子全没了,眼目炯炯:“无聊做的?你哄人呢。那针脚可细密着,用料也是上好的细棉纱。大娘跟我们讲,这定是你做给未来夫君的。让我们小心洗净晾好,放进你的嫁妆抬子。” 嫁妆抬子?那岂不留在了莫家? 恒娘顿足:世间的母女,可都如她跟她娘这般,诸事相反、五行犯冲的么? 见她恼火,兰姐儿忍住笑,回身从另一个架子上翻找出来,“不过昨日莫家的人得罪我了,我才不肯送东西给他们呢。喏,这不是?” 恒娘一把接过,就着晨光仔细打量,两侧软脚各绣了一个暗字:宗、越。 太学人数众多,衣物雷同。为免混淆,或是太学生自己,或是浣洗行代为,多在隐僻处绣字标识。 这顶幞头的字样尤其工整秀丽,好在是同色纱线所绣,字又极小,又在内侧,外人断难察觉。 心中一松,朝兰姐儿点头笑:“还是你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兰姐儿朝她挤眼:“男子才戴这玩意儿。如今恒娘没了夫君,这幞头要便宜谁去?” 见恒娘微笑不语,径往下猜:“难道是昨日救了咱们的仲秀才?” “别瞎说。”恒娘横她一眼,小心收了幞头,这才转身准备其他物事。 天一亮,仍旧租了赵大的骡车,放了三个竹筐,往太学而去。 骡车经过那处新涂的白墙院落,恒娘留神打量,见大门紧闭,门口没有马车踪影,似是个内里没人的模样。 -- 第24页 赵大注意到她神色,一抖鞭子,骡子放慢脚步。 他指着那院子,朝恒娘笑道:“昨日你让我先回,可正好在这里赶上一场热闹。就在那门口,停了满生生五六架马车,几个穿着上好衣衫的公子哥儿堵在门口吵嚷,下人也站了满地。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江湖人物,跑到太学里来寻仇闹事。” “难道不是?”恒娘善解人意,立即追问。 “听了半日,才知道,这不知是哪家的贵家小姐新进入住,公子哥儿们巴巴地赶来送礼。那车上,都是一车车的南花北花,瓶瓶罐罐,又是什么苏和墨,香衣服,虾胡须。”(香扆yǐ,指屏风。虾须,代指垂帘。) 恒娘正在想,虾胡须是什么玩意儿。赵大已经摇头叹气:“亏得那些个公子哥儿,个个锦衣玉服,长得也一表人才,却跟街头浑人没什么两样,两句话不合,顿时大打出手。” “真打起来了?”恒娘吓一跳。 “怎么不真?下人们衣服都扯烂了,还有见血的。当时围了好几百号人在这里看。我远远瞧见,学里几位学录、学谕都往这头赶来。好在院子里头出来个黄衣服的小娘子,将这些个公子哥儿一并请了进去,才算了事。” “那你老人家可曾听清,这里头究竟住的是哪府上的贵人?” “这倒没有。”赵大颇有惭色,“只听他们叫大小姐,又不提名,又不带姓的,这可猜不出。” 嘴上嘬个骨朵,啧啧评判:“不管是哪府里的小姐,这诺多公子哥儿当众为她争风吃醋,哪里能有什么好名声?她家大人可有得头疼了。 到了惠连池,恒娘今日也不去其他地方,径直去了服膺斋。 刚近丙楹门口,碰见余助匆匆走出,抬头见到她,展颜笑道:“恒娘,你近日可有掉东西?” 恒娘心下明白,面上做出一副惊讶神色:“余公子怎么知道?我昨日掉了支簪子,遍寻不着。” “在我桌上放着呢。”余助一边往外走,一边笑嘻嘻道,“远陌果然细致,满屋子人只有他认出来,说是你的物件。” 虽然知道他只是单纯赞叹,并无任何暧昧戏谑的意思,恒娘仍旧忍不住耳根微微一红。 进到楹内一瞧,除宗越、余助外,余人都在,刚用了朝食,正各自准备出门。 恒娘特地拣了这个时辰赶来,原本是指望能见到宗越,找机会谢他昨日的周全。 谁知扑了个空,心中不乐。便瞧见仲简注视着她,目光中颇有嘲笑之意。 止不住心下一跳,想起昨夜他那句问话。 当时她故作无辜,冷静反驳:“宗公子是恒娘大主顾,我岂会拎不清,爱恋自己的客人?这可是自断财路的事。”仲简点头,没再追问。 她眼神不敢跟仲简接触,只好低头默默放衣服。也就没看到顾瑀今日看她的目光,有些鬼祟。 众人各忙各的,一时没有人说话。忽听外头有人大声嚷嚷:“常平钱告示出来了!甲楹李桂、乙楹吴平、丙楹童蒙……” 楹内诸人停了动作,顾瑀第一时间跟童蒙道贺:“恭喜敏求。” 恒娘见童蒙脸色一僵,李若谷连连冷笑,心中叹息。若是宗越,必定不会这时候去恭喜童蒙。 常平钱是太学为贫苦学子所设,每季度一千钱。每楹择一名发放,既要求家庭贫困,又要求品学兼优。 若是该楹中都是富家子弟,自是你谦我让,或是轮流取之。 可若是如丙楹一样,有两个以上家境窘迫的,便难免生出些不睦的事端来。 童蒙为人又最是孤僻高傲,并不愿他人怜悯同情。这常平钱,他自是需要,却也痛恨自己的需要。 顾瑀这时候去道贺,真是既得罪李若谷,又不讨童蒙好的蠢人行径。 恒娘暗中一撇嘴,反正顾大少爷天不怕地不怕,有钱天下横行。 李若谷见童蒙不应声,冷笑道:“敏求怎不吭声?怎么?有胆子告密攻讦,没胆子道一声同喜同喜?” 童蒙正叠被,手上一缓,冷冷回击:“你的事,服膺斋内外,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何须我去做这个歹人?” 顾瑀拉了恒娘过去,手指着床底下,小声跟她交代:“恒娘,昨日不小心,染了些朱砂印墨在床单上,今日也烦你一并清洗。”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他昨晚回楹,听说恒娘遗落簪子,顿时疑神疑鬼。今日见了恒娘,浑身不自在。 正好听到童蒙二人的对话,赶紧抬头插话:“正是。你李子虚九年不回家归省,又结交下三滥街妓,这事还用谁去告发?只怕学谕早就……” 知道两个字还没出口,眼前一花,一阵劲风扑面而来,脸上剧痛,眼睛一时睁不开。这时才听到一声牙齿错错的闷吼:“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恒娘吓得连退几步,正好撞到一个人胸口,扭头一看,仲简一张冷冷淡淡的俊脸戳在自己后头,连忙闪开。 顾瑀哪吃过这样亏?浪荡子弟,打架斗殴自是等闲事。当下就嗷嗷扑上去,与李若谷扭打在一起。 童蒙无奈,上前拉架。奈何李若谷似是疯了,一双眼通红,也不躲避顾瑀的拳头,只顾着一拳一拳死命往顾瑀身上砸,口中不停低吼:“你敢说她是街妓,我打死你,打死你。” 顾瑀被打得鼻青脸肿,一时也发起狠来,手上拼命,嘴巴也不闲着:“怎么不是街妓?你当我不知道?名儿好听,叫做怜香苑,其实里头都是最最下九流的流莺暗娼,还有那等被玩残了的军妻营妓,被边军退回来……啊!” -- 第25页 还没说完,心口上挨了一记飞腿,噔噔噔倒退几步。 李若谷帽子脱落,头发被抓散,状若疯汉,继续扑上去,将顾瑀按在地上,拳头如雨点落下。 童蒙瘦弱,哪里拉得动他?自己身上还挨了双方好几下误击。 别楹的人听见动静,慢慢聚拢过来,交头接耳议论。 恒娘脸色惨白,见仲简仍是站着,急得跺脚:“你就这么看着?” 仲简看她一眼,淡淡道:“你急什么?书生打架,出不了人命。” 又过了片刻,两人都用尽力气,顾瑀被压在地上,无力反击,只好双手护头,李若谷虽然仍旧落拳,频率力道也大不如前,兼且气喘吁吁,一头汗,脸色发白。 仲简此时方上前,左手提着李若谷,右手拉起顾瑀。他也瘦,力道却远非童蒙能比。李若谷身长七尺,被他抓住手臂提起,差点两脚离地。 李若谷拼命挣扎,奈何仲简手掌似铁环,紧紧箍住他,丝毫无法挣脱。 第16章 各有心思 “你急什么?” 仲简问这句话,当是无心。恒娘却微微一窒,无法回答。 她急什么?李若谷的家信还在她怀里,她急着放回原处。这话岂能说出来? 眼看着仲简好容易挪步上前,门口却又围着外人,十来双眼睛杵在门口,哪里敢轻举妄动? 仲简说,书生打架,打不出人命。 果然是真。 李顾二人,虽脑袋比平时圆了一圈,眼睛肿,鼻子青,嘴角乌黑,身上衣衫破损,看去凄惨无比,然而对骂起来兀自中气十足,显然没甚内伤。 顾瑀骂骂咧咧出门,去找太医生讨药。李若谷却只是拿湿帕子捂捂脸,略加清洗,换件外衫,肿着半张脸,却依旧夹了书本出门,不像是找医生。 童蒙动动嘴唇,到底没有问出来。仲简依旧不出声。 还是恒娘忍不住,劝李若谷:“李秀才,你脸上有伤,倘不及时擦药,恐留后患。” 李若谷朝她点头道谢:“不碍事。说好了今日去陈府给陈小公子授课,不能迟了。”开口幅度大了点,牵动脸上伤口,肌肉扭曲,古怪瘆人。 恒娘便不再劝。 她看不透李若谷。为了一个低贱妓/女与同窗拼命,看似个多情重义的人。 然而他妻子的家书中,说是家翁卧病半年,哀哀恳求他回家省亲,他却又能置之不理。 看不透也就看不透吧。这故事,却实实在在是个好故事,若是登上她的《上庠风月》,必定能引起众人追捧。 她心中计议着,是该先发顾瑀那篇「富家子白日宣/淫,美娇娘太学开/苞」,还是李若谷这篇「不孝子九年不归,父病重尤恋街妓」。手中照旧把衣服一床一床放好。 童蒙很快也出门,说是找同乡打探昨日的益州路集茶事宜。 他家贫,亲友无多,邮资亦是能省则省,一年中并无多少机会收到家信。唯有每月一次的乡谊聚会,能够知晓一些家乡消息。 楹中只剩仲简。他本要出门的,见恒娘来了,拿了卷书,踱到窗边坐下。就着日光,举着书,低低诵读起来。 恒娘磨蹭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出去。见他大有把书看到天荒地老的架势,只好一咬牙,趁他专心诵读,取出怀中藏信,快速塞入李若谷床垫。 整个过程,她一双眼睛牢牢盯住仲简,见他毫无察觉,甚至脑袋随着诵读声微微摇晃,似是极为投入。大大松了一口气,待要转眼,却又倏然凝住。 阳光洒在仲简脸上,眼睫细密可辨,浓密鲜明。本来凌厉的眉眼染了些光晕,从侧面看去,竟有了柔和之意。刀刃般的薄唇,伴随着低沉和缓的诵读声,微微启闭。 清早少人,晨光跳跃,他坐在格子窗棂下,似极一副画。 这一眼看得略长了点,直到仲简读完一大段,变换姿势,恒娘方才醒觉。忙低下头来,匆匆走去下一张床。 仲简也悄悄松口气,动一下酸疼的脖子。目光掠过窗棂上方,彼处嵌了一方小小琉璃镜面,正好将恒娘举动看个一清二楚。 李若谷床垫下的秘密倒不急,大把时间可以处理。现在让他怀疑的,却是恒娘打量他那一眼。 这名浣娘行事出人意料,昨日大婚,上午仍然勤勤恳恳来收还衣服。 专挑个要死的病秧子来嫁,却又口口声声另有心上人。今天本以为她会在家处理善后,结果一大早又在楹内见到她。 成亲,对世上任何女子,都是人生一大事。在她,却好似洗件衣服,换条头巾一般平淡无奇。 连看男人的目光都与众不同。刚才那一眼,就颇有些直白的赞美欣赏。 难道……她看上他了? 这念头一闪现,仲简浑身一激灵,差点把书扔了。 连忙深呼吸几下,细细分析。 从昨日的事情来看,这位浣娘行事十分果决,当断则断,不会拖泥带水。 她虽是心悦太学某人,却拿得起放得下,绝不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既看中了莫家的钱财,便狠得下心来,守节立嗣。一旦出现不可控的变数,立即抽身,绝不恋战。 若是她脑瓜子里一盘算,发现自己也是个合适的结亲对象…… 说起来,所谓亲事官,不过说得好听,哪里是正经有品的官了? -- 第26页 察子虽有侦伺之权,百官戒惧,却只是无品之掾吏,配她这个平民贫女,倒也合适。 她之前贪莫家之财,若是现在看上自己手中之权,很是说得过去。 再者,他仲简人品相貌,总比那个莫家死鬼要好上百倍。她若连莫家的火坑都能跳得义无反顾,那自己相形之下,简直可谓是她的最佳适嫁对象。 对了,她昨晚从莫家出来,好像还特地问过他,是否婚配。 想来想去,越想越真。仲简脸上虽还是一片职业死水,心里已经起了惊涛骇浪。 他该如何跟她开口,他有心功业,无意私情,三十岁以前绝不考虑成亲? 一想到薛恒娘甚至考虑过廿五不嫁的问题,打了个寒颤。说不定她能笑眯眯回答一句,无妨。正好。 烦恼之下,不由得把顶头上司骂了个狗血淋头。上司忽悠他来的时候,可谓谀词如潮,卑躬屈膝,十分不要面子。 “一众察子数你最有学问,去太学伺察这种活儿,除了你,还有谁能干得了?就你那帮子不说粗话就不会说话的同僚,扔去读书人堆里,那就是凤凰堆里的乌鸦,玉瓶子里的黑炭,一眼就被人识破。” “算老哥求你了,你要是不肯去,我拿什么跟上头交差?实话跟你说,圣人对太学上心得紧,太子殿下亲来探事司,跟我交底,务必要打入太学内部,问实了太学生一应起居事务,圣人才能放心。” “你放心,只要你这趟差事办得好,老哥跟你担保,回来就升指挥。” 他脑子一热,被那「指挥」两个字迷了心,放着满城抓夷狄暗探的功劳不要,改头换面,入了太学。 没成想遇到的第一桩棘手活计,居然是桃花债。 他举着书,读得心不在焉,难免读出些「国家将兴,必有妖孽;国家将亡,必有祯祥」的惊悚异文。 好在一则恒娘不知书,不以为意;二则她正在处理宗越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最后放上那顶黑纱幞头。 指尖轻轻抚摸细密针脚,柔肠百结。 一会儿想到:不知宗公子看到,能不能领会我这番感激之意。一会儿又担心,宗公子不会以为我有什么其他念头吧?天地良心,我真是只想表感激而已。 可是幞头毕竟是私密物件,若是宗越想多,若是他以为自己有其他企图,此后远着自己,那自己可要如何自处? 她自是不曾妄想过宗越能够娶她,可是宗越在服膺斋一日,她便有机会见一见他,得他一个温和微笑,一句礼貌寒暄。心中便已十分满足,每日里干起活来,也似有了无穷精神。 乱七八糟想了半晌,才终于无声叹息,收起满腹甜蜜酸楚,立起身来。 回头看到仍在专心读书的简仲,不由回想起兰姐儿的话。趁着此时楹中无人,走近他身边,清清嗓子,柔声道:“昨日之事,多谢仲秀才了。若是仲秀才不嫌弃,不如恒娘做一双草履,以表谢意?” 这话一说完,仲秀才似是被她吓了一跳,一张冷冷淡淡的俊脸瞬间扭曲了一下。 恒娘一怔,再看去,仲简脸上却又恢复平常,依旧是生人勿近的样子,冷冷回答:“不用了。我没帮到你什么,你不用谢我。” “这怎么好意思?”恒娘轻笑一下。 “我说不用就不用。”仲简趁机放下书卷,读了这半天神思不属的书,手酸口渴,十分受罪。 “薛娘子,实话跟你讲,我虽然有点权力,但昨晚带你走出莫家大门,也就是极限了。并不能帮你什么忙。” 啊?恒娘呆了呆。这是什么意思?他担心自己拿秘密要挟他帮忙? 这可真是,一片好心反被当驴肝肺。恒娘气急,差点啐他一口,忽然心中一动。 他能帮什么忙?似乎,他还真能帮到她的忙。 上个月查封《泮池笔记》的,可不就是皇城司? 报/纸这行当,既要讨大众喜欢,又要跟出/版检判司斗智斗勇,就跟那杂耍伎走绳索一般,不知道啥时候就会掉下来。 她自己的《上庠风月》,保不准有一天也会被皇城司盯上。若是与这仲秀才攀上交情,求人也能找到门路。 这口气顿时消失不见,轻咳一声,漾起满面笑容,诚诚恳恳说道:“仲秀才说哪里话?恒娘岂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我原本想着,为报答昨日搭救之情,从今以后,薛家浣局可免费为仲秀才浣洗衣物。 可又担心惊了别人的眼,反坏了你的计划,只好不提。若是连做双草履的事,仲秀才都不肯答应,可让恒娘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仲简噎住,见她说得如此贴心知礼,实在找不到推拒的理由。只好板起脸来:“下不为例。” 恒娘欢喜,取纸来印了脚长,方满意告辞。徒留仲简坐在阳光下,烦恼更增几分。 第17章 弟承兄业 三尺斗方的粗麻纸上,印了一行大大的加粗标题:“昼不读书,楹舍现淫/戏。夜不归寝,书生钻狗窦。” 恒娘一目十行读完,前半段写的是服膺斋某富家子白昼淫妓,后半段则是如是斋某学子夜归,不敢惊动守门人,从西门一处隐蔽狗窦爬入的趣事。 “这是哪里来的?”恒娘大吃一惊,捏着这份名叫「泮池新事」的小报,翻来覆去看,方在刊缝中找出两个小字:蒲月。不禁诧异:“蒲月?这是蒲年他弟弟?他兄长被抓了,如今弟承兄业?” -- 第27页 一连串问题抛出来,对面一个四十多岁,尖嘴猴腮的男子答:“你倒醒目,就一个名字,竟猜了个七七八八。” 声音暗沉粗嘎,像被人抓住颈子的鹅叫,听得人心上如指甲刮蹭,一阵阵发紧。 这便是《上庠风月》的主笔,宣永胜。他本是落第书生,仗着识文断字,口舌便利,在茶寮里做个报博士,倒也颇敷日用。谁知两年前感场风寒,医治不及,坏了嗓子,再无法读报讲古。 正好恒娘有意办报,找了他来。两人一拍即合,一人出钱兼提供消息,一人出面兼润饰笔墨,双方合作愉快。 宣永胜微微挑起门帘,指着斜对面那间原本被皇城司封了,如今拆了封条,重新开门,正放着炮仗驱邪的门面: “蒲年如今被移送京兆府过堂,不知后事如何。他这弟弟可毫不避忌,依然赁了原来这间屋子办报,就连报纸名儿,也跟他兄长的报纸一胎双生。” 恒娘烦恼。原以为坑了《泮池笔记》,自家日子能够好过一阵。谁知蒲年居然有个志趣相投的弟弟,这可失算了。 这倒也罢了,反正朝廷开报禁,天下人只要跟朝廷交一笔保证金,都能自行办报。她也没法阻止。 但这蒲月是哪里来的消息?顾瑀的荒唐行径昨日方才做下,今日就已见报? 自己这亲眼见证的知情人也就耽搁了一个晚上,这消息就被对方抢了先。 就连他哥哥蒲年,也做不到这样快。 “你去见过这位新蒲主编了?” 麦秸巷上就两家报社,都以太学故事为主。双方虽是竞争对手,倒也维持着面上的和气,偶尔走动拜访,彼此打探。 “递了帖子过去,被婉拒了。说不在报馆,翌日登门回访。”宣永胜摇摇头。 恒娘沉吟。 蒲年办《泮池笔记》,用的是守株待兔的法子,安坐报社,等着消息上门。 跟她这个每日亲自出入太学的浣娘相比,每每在时效上迟滞一大截,是以销量总打不过《上庠风月》。 这大概也是蒲年得到金玉斋消息后,虽然明知违禁,却铤而走险的原因。 蒲月的行事风格,跟乃兄大相径庭。 “上次你来交代的几则消息,如今已经做完文章。今儿可有什么新消息?”宣永胜搓手。 “不急,咱们先回去算账。” 宣永胜放下布帘,与她回到室内。翻了账本子出来,一一与她核算: “印书局处,纸张选用的印书局第三等纸品,油墨为四品,本月费用共计八百一十五文。另雇报童,费八十文…… 本月《泮池笔记》停/刊,《上庠风月》便成独家,销量比平日见好,共卖出三千五百七十八,尚余百十来份,书局回收纸张,付钱二十文……” 七七八八算下来,扣除各项开支,上月赚了两千一百文,两人按约定六四分成,恒娘到手一千余文。 宣永胜提了个布囊出来,里面装了一吊钱,另有些散钱。恒娘只取了散钱:“太沉了,我等下还要去香料街买东西。这吊钱先存着,改日再拿。” 看了看那粗布白囊,不由得叹口气:“这个月算是赚得多的,也不过一贯钱。以后有《泮池新事》跟咱们竞争,必定还不如这个月。” 宣永胜依旧收好布囊,放柜子里上锁,闻言也不抬头,嘎声道:“恒娘又贪心了。市面上小报众多,不下两百余家,大家都不过赚点辛苦钱。哪里比得上《京华新闻》《谏议报》《时/政/评论》这类大报?就连《花月刊》,算是风流报里第一流,那也比不过人家正经大报。” 朝/廷虽开报/禁,民间识字者几稀,只能花钱听人读报。小报买家主要便是各处食肆茶馆里的报博士。 大报却不同,都是知名大家主笔,又有朝廷背景,比如《谏议报》便是御史台监办,各路消息灵通,又不惧与检判司打御前官司,落笔少有顾忌。 是以不论是朝廷官员,还是白身学子,但凡会识字的,皆以读大报为荣。自是人手一份,甚至逐期订阅。 不说别处,就太学之中,各大报便都设了售卖点。三千学子,几乎便有两千多人,每日购买追读。 恒娘常在太学,自是知之甚详。 这却是没法比的,只好叹气不提。 又弹弹手中这份簇新的《泮池新事》,若有所思:“你说,这文章里面,有没有干犯「有伤风化条例」?” “我逐字细看过了。”宣永胜知她心意,摇头,“写手必是个中高手,虽看着香/艳诱人,并无实质诲淫内容。就算去检判司告发,也无济于事。” “你说的是。若真是干犯风化,送/检这道关便过不了。”恒娘苦笑,她也是急了乱投医。 暂时放下这头心事,细细交代宣永胜几条消息: 守约斋某人家贫,贪鱼吃,仗着自己水性好,半夜入惠连池偷鱼,被起夜的学子误以为水怪,哄嚷起来,一阵乱杆石子,差点溺毙池中; 传闻空了几月的太学祭酒之位已经定了,说是西南路来的大儒; 益州路学子集茶,有豪客点了纤云碎的娘子助兴等等。 宣永胜挥笔如飞,一一记下。又摇头:“少了些趣味,怕是卖不出多少。” 恒娘如何不知?拖了张竹椅过来坐下,皱眉盘算。 原本备好的重头戏码是顾瑀与李若谷。如今顾瑀招妓的事被人抢了先,只好跟风做个小文章。李若谷这事情,却要如何利用才好? -- 第28页 蒲月能打探出顾瑀这事,必定在服膺斋里有耳目。今日因常平钱而起的风波,围观者众,蒲月一定也能知道。 要抢在他前面爆出吗?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恒娘随即摇头。这不是最好的办法。 李若谷之事,蒲月能打听出来的,无非是他九年不归,痴迷街妓。自己手中,却掌握着独家消息。 那么,更好的办法自然是,与他同日报道,却比他更深入,更详细。两相对比,高低立见。 心头计议已定,把这层意思与宣永胜交代清楚。宣永胜也是老手了,顿时心领神会。 “另外还有则消息。”恒娘迟疑了一下,临时改变主意,摇头道,“算了,这事过几天再说,我再考虑考虑。” —— 离了麦秸巷,恒娘先顺路去了相熟的药局,买了明矾、皂角、冬灰、蛎壳等洗浣上用得着的材料。药店自有童子包好,一径往她家送去。 香料街原本叫做仓头巷,因太学读书人多,每每坐卧起止、读书冥想,都讲究个焚香的情调,是以做香料买卖的商贾蜂拥而聚,将这条百十来米的小巷硬生生做成了香料一条街,再无其他营生。 这条街,恒娘却是少来。她家日常料理,多为学子衣服。学中提倡简朴,少有人熏衣。 就连顾瑀这样的富家子弟,也不敢跟以前在家里似的,整日香喷喷地招摇。是以浣局中,甚少采买香药。 沐着老远就飘来的香风,恒娘进了一家路边店。 店小二拿了若干试味的香丸出来,恒娘一一挑来试了,却只是摇头。 “极淡……非兰非梅……似日间森林气息……若有若无……”店小二大皱其眉:“若照小娘子的形容,却是找不到合适的香药。我们这家店里,多是各色芸、檀香、沉香、冰片,备着读书人书房所用。小娘子问的是薰衣香,怕是要移步,去别处问问。” “还请指个路。” “巷子尽头,有家「西天秘境」,多有西域来的奇香。你问的香气古怪,不如去他家问问。” 拿眼把恒娘上下一刮,笑嘻嘻加了一句,“就是他家要价极高,寻常人怕是买不起。” 恒娘站在「西天秘境」四字招牌下,还没来得及细细品位那上面的忍冬花纹、胡神图案,正好与从里面出来的仲简撞个正着。 “薛娘子,你来这里买香?”仲简看看她,又看看身后装潢豪华的店面,有些不信。 他疑心,恒娘更疑心。浅笑试探:“前日收了些贵公子的衣物,要求别样熏染,所以来这里问一问。仲秀才也来买香药?是熏衣用还是日常起居用?若是熏衣,不妨交给我家浣局。” 仲简还未及回答,身后一个掌柜模样的胡人匆匆赶出来,口中说道:“我想起来了。你说的那种极淡的木质香味,倒跟传说中的芸辉香相似。只有芸辉草有这样如玉如木的香味。” 恒娘心中一凛。他也来问宗越柜中衣香? 仲简皱眉:“芸辉草?没听过。” “此草出于西域于阗,距中原万里之遥,本就少见。再者,云辉香既不是用于焚烧,也不是用于熏染,更是常人不识。” 掌柜笑道,“前朝之时,西域商路畅通,倒有人千里迢迢贩来中原,达官贵人买了去涂墙,香气徐徐释放,身处闹市华室,亦有空山森林之野趣。如今之世,再要寻这么多云晖草来,可就难了。是以我方才也一时没想起来。” “西域。于阗。”仲简低声重复。 恒娘微垂下头,眉头微紧。宗越来自沙州,正是国家最西边的地方。 一并也解了心中之惑:难怪香味如此之淡,原来只是涂墙之香,无意间浸染衣物。 “掌柜可知道,如今这城里,有哪家达官贵人依然用芸辉草涂墙?” “这可不知道。”掌柜反倒跟他打听,“公子在哪里见识过这等异香?若是方便,可能帮小老儿引荐引荐?实不相瞒,我在香道上浸淫大半辈子,于这云辉香慕名已久,奈何福分未到,缘铿一面。若能亲自品一品,感赖公子不尽。” 第18章 共乘一骑 恒娘在店里装模作样问了一圈,最便宜的香末也要百来文,才只指甲盖那么一小盒,实在买不下手。 只好顶着仲简的炯炯目光,若无其事走出门,干笑一声:“仲秀才还没走呢?” 仲简被她一问,心里突突。他本疑心恒娘,才留下来一看究竟。 如今被这么一问,他突然想到:她不会以为他对她有意,故意在这里等她吧? 差点就要开口直说:我对你没有半分意思,你切勿误会。 幸好牙齿比较机警,及时咬住舌头,把这句话硬生生截断,变成公事公办的语气:“有话问你。” 恒娘眼尖,见到他突然抽搐一下的嘴角,不禁奇怪,暗道:昨日也见他脸上抽动,难道是年纪轻轻,染上什么怪病?常听老人家说,脸上若惊了风,就会留下些面瘫面抽的症候。这些察子们经常夜半巡逻,碰上大冷的天,面惊风怕是常事。 偷瞄一眼仲简的漂亮眉眼,暗叹一声:可惜! 仲简打好问话的腹稿,正要开口,迎头撞见她这含义丰富的一眼,刚想好的问话瞬间吓回肚子:这含情脉脉的目光是怎么回事? 两人各怀鬼胎,落脚都有些心不在焉,走了半条街,愣是没有想到开口说话。 -- 第29页 “恒娘——” 一声急切呼叫打断薛恒娘思绪,紧接着手上一紧,已被人攥住胳膊,往前拉着便跑。 “兰姐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恒娘被她拉得差点一个趔趄摔倒。 “翠姐让我来找你,药店的小二说你去了香料街,家里快乱套了,大娘气得翻了病,足足两大筐衣服,翠姐和大娘都不晓怎么处理……”兰姐儿扯着她往前走,嘴里说得又急又快,却总是不及重点。 “我娘犯了病?”恒娘急了,也不用兰姐儿再拉,自己两脚如飞往前奔。又问道:“要不要紧?躺下了没?有没有咳血?请大夫了没?” “翠姐去仁安堂请邬郎中了。倒没见血,就是咳得急,满头汗。” 恒娘稍稍松一口气,忽然又一紧:“你说两筐衣服?衣服怎么了?” 兰姐儿虽是跑着,也忍不住回头瞪了她一眼:“恒娘,你现在才想起问衣服?今日这衣服是怎么收的?我和翠姐打开一看,上面的还好,往下的全都是大大小小的苍蝇卵,有的都成了蛆,纠做一堆,跟放馊的饭米似的,恶心死了。” “什么?”恒娘脚步一停,失声叫起来,“哪来的蝇蛆?” 随即脸色发白:“今日正好收了顾瑀若干锦料衣物,还有他那床蜀锦床单。” 蜀锦价贵,寸锦寸金。这要是弄坏了,怕是要赔得她倾家荡产。 自汉时以来,商贾不得衣锦绣。然本朝世宗未被太/祖收养之前,亦不过一商贩。 且如今天下税赋,有七成来自商税与禁榷所得。商贾于国计民生,贡献既大,自是无法容忍前朝轻商贱商的国/策。故而今日之服制,并未有此等限制。 兰姐儿见恒娘不走了,急得跺脚:“你知道事情不好,还不赶紧回去?” “你听我说。”恒娘干吞下一口唾液,勉强镇定心神,细细吩咐,“你先回去,取日常所用灯芯,蘸水一点点擦着。” “那么多衣服,又有床单,只有我一个人,这得擦到什么时候去?”兰姐儿不情愿。 “你先擦着,等大夫看过大娘,让翠姐儿帮着你。”恒娘推着她往前走,自己却折返,“我去找些需用的材料,备齐了就立刻回去。” 一回头,差点撞上人。这才想起,自己身边还跟着个板板脸官爷。 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刻意放低声音,柔声问道:“仲秀才,你说有话要问我,你看,我今日家里有事……” 仲简一句「无妨,改日再问也是一样」已经到了嘴边,便听见她亲切真诚的建议:“不如,你随我一路,有什么问话,便路上说也使得。这一路且不短,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好好问来,我也好详细说与你听。”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移动脚步,朝相反方向行去。 仲简身不由己,跟着她行动,待到回过神来,已经不好意思再说反对的话,只好把那张脸尽量再板一板,增加点公事公办、绝无徇私、且冷酷无情的气势。 恒娘去了车马行,原本想租车,看了仲简一眼,忽然问道:“仲秀才,你……会骑马吧?” 一般秀才不会骑马,可察子们必定是骑术精湛的。 仲简脸上一僵,她想干什么? 等到恒娘与车马行讲价,他很快明白过来。租车的话,连马带车加车夫,跑这一趟要五十文。单租一匹马,只要二十文。 看着恒娘牵了一匹毛不甚亮,骨架偏小,牙齿都有些摇动的驽马过来,仲简快要端不住脸色,拼命咳了几声,微微扭曲着脸,问她:“你要与我共乘一骑?” 恒娘脸上一红,半垂下脸,有些娇羞的模样:“我听秀才们日常说,事急从权。还有叔叔婶婶,掉水里救人,不用考虑什么男女之防。今天算是为了救我,委屈仲秀才了,我实是赶时间。” 仲简死命盯了她半晌,终于在心里肯定一件事:她一定是在勾引他。 现在的问题是,他要不要接受勾引? 眼睛情不自禁,往她纤细匀称的身子打了个转,脸微低着,也能看出皮肤细嫩洁白,微微透着粉样霞彩。眼眸半垂,羽睫轻轻扇动,似是极不好意思。 收回目光,心头默念:三十岁以前,绝不成家。勾引诱惑什么的,务必坚定心志,全数拒绝。大丈夫功名为重,何患无家? 心中碎碎念,嘴上干咳一声,准备讲道理:“我是男子,有什么委屈?但你的名节……” “无妨。反正我嫁过人了,短时间内不想再嫁。”回答得又轻又快,显是早已准备好应对他的托辞。 仲简给她一句话噎得,心头一个小人,使劲挠墙。 很想给她这句话加个注解:再嫁只好嫁他仲简。郁闷之下,顺嘴溜出去一句:“你就不怕你那宗公子瞧见?” 宗越?恒娘诧异地看他一眼,这话,怎有些酸? 仲简也回过味来,只恨不得往自己脸上抽一巴掌。连忙从她手里牵过马绳,找个问题岔开:“你会上马吗?” “呃……不会。” 两人大眼瞪小眼,仲简本要去找个箱子来垫着,见她一副着急的模样,只好一捞青衫前襟,翻身上马,将手递给她,硬梆梆说道:“来吧。” 恒娘第一次骑马,被他一拉,身子腾空而起,虽有心理准备,仍是小小惊呼了一声。直到稳稳当当落在他身前,仍是惊魂未定,拍拍胸口:“多谢。” -- 第30页 她一上马,仲简立时后悔。 他从未与女子共骑,不晓其中门道。方才下意识将她放在前面,此时要控马绳,两手不得不穿过她身体两侧,形成个虚拥的姿势。 恒娘比他矮一头,青丝发髻正好在他下巴轻扫,十分麻痒。更别说还有阵阵女子体香,扑鼻而来。 “你挡住我看路了。” 恒娘听他这句僵硬的话,以为他在责备自己,忙俯下身子,抱紧马头。 车马行的马,饲养不如贵人家精心。这马儿不知多久没有洗过了,毛根打结不说,还一股骚臭,熏得恒娘一阵干呕。 仲简皱眉,自己跳下马,指着后面,让她挪一挪。恒娘这才明白过来,忙小心翼翼地倒退到马背后部。 那马儿不知这两人搞什么鬼,不耐烦地喷个鼻息,马身一颤,吓得恒娘脸色发白,差点摔下去。 仲简伸手扶住,大是生气:“坐稳也不会?” 恒娘惊魂不定,一双眼惊惶地看着他,没法回嘴。接着马身一沉,仲简重又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前。 恒娘见他生气,不敢伸手抱他,只好两手紧抓马鞍。马鞍无甚可着力处,抓了一会儿,手指酸疼难忍,稍微松开一点,身子一晃,吓得扑到仲简背上,两手将他腰身抱住。 仲简正控马前行,突然被她抱住,心中瞬时闪过一个念头:来了来了,果然来了。 抬起下巴,目视前方,目光炯炯,不放过街面任何可疑处。 左侧街沿一个乞儿在扪虱,衣襟大开,全无羞耻。后边一溜货铺,老板娘抛头露面,与客人周旋谈笑,轻浮孟浪。 好在身后的温软异感稍触即离,只有一双手左右死命揪着他衣衫,还算知道分寸。 默默在心里纠正:到底是良家女子,尚有廉耻心。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忽听得左右两侧,各传来「咔擦」一声轻响,恒娘轻呼一声:“仲秀才,你的衣服,衣服——” ——裂了。 仲简两眼发黑,瞬间决定收回方才的评语。 恒娘心里害怕,松开手,又去抓他剩余衣襟。青衫本就洗了百十千遍,布料早朽,又已开裂,再被她一扯,哐嗤一声,仲简两边胁下衣衫撕拉出两长条,露出内里粗葛中衣。 “你……”仲简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闷吼出声:“抱住我,不准再扯我衣服。” 恒娘得了他的允许,这才敢伸手抱住他精瘦腰身。口中柔声致歉:“对不住,我一定赔你一件新衫子。” ……谁要新的? “我要一件旧的,跟这个一样旧,比这个还旧……不,要三件。多少钱,我算给你。” 倒是忘了,她本就干浣衣的行当。他要炮制旧衣服,找她不是刚好? 第19章 猪羊下水 去时,恒娘曾有言:但凡有问,必定详答。仲简觉得自己居然会信了这话,真是脑子进水。 去的一路上,恒娘初次骑马,紧张得手脚僵硬,他也满脑子古怪想法,压根儿没想起来问话。 等到回去,马背两侧搭了诺大两个竹笼,里面全是猪羊下水—— 恒娘不要别的,专要那颜色暗沉、骚臭扑鼻的小肠。这就更没法开口了。他怕一张嘴,会呕得如妇人害喜。 恒娘去的地方,是外城的杀猪羊作坊。 他有点不为人知的洁癖,掩鼻站得老远,看她一个人纤纤瘦瘦,叉腰划手,站在满地血腥尚未散尽的地方,跟那些膀大腰圆的屠夫讲价,不得不佩服她的胆色。 “这都是些害尿潴留的病羊病猪下水,日常谁要买?”此时声音没有跟他说话时的柔和,泼辣爽利,“若不是我寻上门来,你们也不过就地埋了,或是卖给黑心铺子做肉馒头,要被官府查知,八十大板没跑。” “小娘子满嘴胡话,我们这都是官府挂了号的正经屠宰铺子,哪来的有病猪羊?”屠夫紧张起来。 恒娘笑起来,“也是,不过就是个猪羊癃闭之症,便是人不小心买来吃了,也不过口感稍差,闹不出人命来。” 见屠夫神色稍缓,又说,“这样吧,我也是诚心大老远来的,你们拿着这些成色不好的小肠也卖不出价钱,不如一并送与我,如何?” “送你?”屠夫们哄笑,“小娘子瞧着娇娇小小的,倒是不怕心贪嘴大,吃成个挨宰夯货。” 恒娘也不生气,往屠场地上尚未收拾的芦管一指,笑道:“这些管子是做什么用的?有长有短,有破有整,根根水淋淋的,瞧着倒是有趣。” 屠夫们脸色大变。几个人脚步移动,便要围上去。 仲简只好捂着嘴,小心走过去。好在他今日穿了一双不露趾头的厚底布鞋,免于直接被血水沾染。“皇城司问话,管子是做什么的?” 屠夫们见到他亮出的察子腰牌,停下脚步,不敢再上前。为首的赔笑:“官爷别听这小娘子瞎说,那些不过是放血用的。” 恒娘噗嗤一笑:“我不过问你一声,你们这些卖不出去的小肠能不能送我,哪里瞎说了?” “送。”为首的脑子灵醒,连忙接话,“正好省了我们掩埋的功夫。只一样,小娘子买了这些去做什么?可不能以次充好,拿去做饮食行当。到时牵连出我们,十分冤枉。” “这个自然,你们放心,我与你们行当远着,素来沾不上边。这次不过是临时急用,断无下次。”恒娘也很识趣,既帮他撇清,又明下保证。 -- 第31页 等屠夫们快手快脚替她收拾的功夫,仲简终于忍不住开口相问:“那些管子到底做什么用?” 恒娘看看近处无人,凑头过去,悄声答:“是替羊肉吹气,往猪肉里打水用的。” 心中实在感激仲简,笑眯眯又说道,“仲秀才若是日常买肉,拿不准的话,不妨叫上我一道,替你参详参详。” “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不生火,不买肉。”仲简摇摇头,很干脆地谢绝她的好意。 随即又自我反省:我干嘛老老实实,将自家情况交代得如此清楚?狐疑地看她一眼,难道又是她故意套话? 他这一眼引起恒娘警觉,压低声音恳求:“仲秀才,你可别回头就去整治他们,他们定会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她一个弱质女流,可不敢跟这伙煞神对上。 仲简心下好笑,虽说察子什么事都能问一声,但这生鲜市易之事,历来是不出人命无人过问。他可没这个本事,去整治屠宰行内积弊。 再说,他今日便服,若是这些屠夫们里有个知事的,拿他未着官衣说事,他自己还得吃不了兜着走。这事情自是就此揭过,大家省事。 脸上却很严肃:“你既不敢惹他们,又何必为了省这几个钱,故意揭开他们的私下勾当?” 恒娘看他一眼,笑而不语。要不是有他跟着,她也没这个胆量,在老虎屁股上揩油。 —— 仲简外衫破了,又去屠宰场沾了一身腥气。送恒娘回到薛家后,恒娘过意不去,正好家里有现烧热的水,便请他去楼下柴房洗浴。 仲简觉得自己这一路又出力又出名的,十分不容易,老实不客气地接受了。 锁好门栓,眼珠子转动,细细看了一遍,确定没有什么藏人的暗角,也没找到墙上有偷窥的洞眼。放下心来,脱了衣服,用水瓢舀了水来,快速往周身浇遍。 恒娘备的是个木桶,不过他自己有些洁癖,不肯用别人之物,也想着人薛家都是些娘子,他一个男子,不好脏了她家的桶。 柴房里放着成捆成捆的薪炭,仲简知道这季节的炭价,不免多瞧了几眼。手下也刻意小心,避免洒到木炭上。 仍旧穿回自己的中衣。打开房门一刹那,差点没被刺鼻的尿骚味熏得一个倒仰。 恒娘从屠户手中讹来的小肠已经尽数剪开,满地狼藉。恒娘与那两个姐儿拿了块白布包住口鼻,蹲在地上,在满地肠/壁里翻找,抠出若干大如卵黄、小如沙砾的石子,堆在一边,大大小小,已装满一个海碗。 旁边还有个盆子,里面装着黄色不明液体。仲简拒绝去想,那是什么。 薛家大娘坐在一张竹椅子上,靠着外头,手里拿着他那件外衫,低头缝补。旁边摆了张空竹椅。 仲简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要不要退回柴房。恒娘抬眼见到他,招手示意:“去我娘那边坐坐,很快就好。” 大娘那里的气味稍小,勉强能透口气。薛大娘与他见了礼,重又坐下,暂停了手中针线,笑着问他:“你就是恒娘常说的仲秀才?” 仲简也坐下,很不想点头。他是仲秀才不假,但是「恒娘常说」四个字从何说起?天地良心,他昨天才到的太学。 不过再想想,虽然只有两天,他跟这薛恒娘,倒真是渊源不浅了。于是僵着脸,微微颔首。 今日听那兰姐儿与恒娘的对话,薛大娘似是有病。仲简如今与她对面坐,见这妇人三十出头,面色苍白,两颊却有不正常的嫣红。 说两句话就捂绢子咳嗽。虽然只是做些不费力气的针线活,额头上也出了细细一层汗水,显是体力不支。 于是问候:“日间听说大娘生病,不知看过大夫没?” “多劳你问着。十几年的老毛病了,不碍事。”薛大娘摇摇头,浑不在意,“恒娘这孩子就是紧张了些,大夫来瞧过,左不过也还是往常那些药。” 仲简默默点头。薛大娘这分明是痨病。这病极是刁钻,一旦患病,饿不得冷不得累不得,穷苦人家哪有人力物力,能照顾得这么周全? 是以老人家常有「十痨九死」的说法。薛大娘病了十几年,看去倒还支持得住,显是这些年都还过得不错。 朝恒娘方向看去,见她正埋头于恶臭盈天的猪羊下水中,口中问道:“她们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家祖传下来的浣衣秘方。”薛大娘笑道,“有些牲畜肠子里生了石子,下尿不利,淤积得多了,就成了个癃闭之症。这些石子没别的用处,若是烧干之后,再化于水,拿来洗衣服却极好。 只消泡上一夜,小儿屎尿,虫卵鸟粪,都能去得干净——且还不伤衣料,不会把衣裳颜色给退了。” 恒娘果然端起那个海碗,朝灶头去了,翠姐儿端着那盆黄色汁液跟在后面。片刻之后,房中更飘异臭,比方才更甚。 仲简想了下,顾瑀若是知道,自己晚间睡觉的床单是用这个法子洗出来的……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对顾少爷深表同情。 薛大娘歇息片刻,又拿起针,一眼一眼,细细缝着。顺便想着自己的心事。 恒娘心里有个人,她这做娘的岂能不知?眼前这个仲秀才,一路送恒娘回来,又在家里洗浴,必定与恒娘关系匪浅。看他的模样,生得极好,恒娘为他动心,倒也算是有眼光。 想着,唇角便露出温柔微笑。多好,恒娘十六岁了,正该是情窦初开的年龄。 -- 第32页 翠姐儿在灶头守着,手里拿跟长长木棍,时不时搅一搅。恒娘得了空,走过门边来,离了两三步远就停下脚步,含笑问道:“仲秀才,你与我娘说什么呢?” “你日常收衣服,也会碰到苍蝇下卵的事?”仲简不答反问。 恒娘收了笑容,轻哼一声:“哪有这样凑巧的事?苍蝇莫非成了军,在我的框里,一窝蜂聚众产卵?” 眼中闪过一缕少见的煞气,“不知道是哪家的小蹄子得了红眼病,使这等下三滥腌臜手段。” 仲简见她明白,点点头不再多语。这种同行竞争,与他没什么相干。 薛大娘叹口气:“你日前说,另有两斋与你接洽?多半便是这里的问题了。你抢了人家的生意,人家记恨你,自是常情。你也别把事情闹大了,好好去跟人家说说,看能不能找个折衷的法子。” 恒娘对她娘的教导,历来听过就算,口中随意敷衍:“等我问过再说。” 第20章 只有年月 次日恒娘气昂昂去太学,端的是怀揣一腹杀气,胸藏万千甲兵,直冲那暗下蝇卵的黑手而去。 依旧打西门出入,老远见到门外围了稀稀落落一圈人,指指点点。 骡车驶近,见是个浑身缟素的女子,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 地上一张绢纸,上写几行大字:公婆双亡,夫去经年,音信不通。节妇无奈,千里寻夫,盼好心人垂怜,告以消息。 文字粗浅鲁莽,便恒娘也能看出,这大概是请的略识得几个文字的乡野夫子代书。绢纸似是遭过水,处处斑驳。 夜来下过入秋第一场雨,地面泥泞,孝服女子跪在泥地里,裙摆已经湿透,紧紧贴着肌肤。恒娘看了几眼,顿觉自己腿上也寒麻了几分。 有人出声问相询:“这位娘子,你要寻夫,为何守在这里?难道你那夫君是在太学里头读书的秀才吗?” 此时正是上午读书时辰,西门外聚着的多半是来往采买的厮仆人等。问话这人便是个胖胖的厨子模样。 女子低头不语,好似没有听到。 守门人从门厅里踱出来,天冷,袖着双手:“说是来找人,一大早跑来跪着,问什么又不答。这里头学子三千,你倒是提个名道个姓,我们也好帮你出主意啊。” 女子兀自跪在那里,跟个泥雕塑像一样,毫无反应。众人见没什么热闹好瞧,三三两两散了,自去忙自己的事。 赵大也赶着骡子进了西门,跟恒娘闲话:“那娘子怕不是个聋子?听不见人问话的?” 恒娘不同意:“若是个聋子,必定紧紧瞧着别人动作,揣测意思。不会象她这样,把头埋得低低,生怕见人。” “也对。”赵大嘴一咧,笑起来,“瞧不出恒娘小小年纪,看人倒是细致——不是个聋子,那就是个丑八怪,所以怕见人。” 恒娘依旧不同意:“也未必是丑八怪。她既是千里迢迢进京,就算是个惊天动地的丑女,一路上也被人瞧得麻了,哪里还会这样作态?” 赵大嗬嗬出声,笑得不行,“还是你们女人懂得女人心。那依你看,她为什么不说话不抬头?” “这我哪里知道?”恒娘也笑,“照我说,多半是冷得麻了,冻得僵了,开不了口。你看她穿得那样少,多半是南边来的,没想到京城的气候,下一场雨,就冷成这鬼样子。” 晨起虽停了雨,太阳却没露头。天阴阴的,憋得人气闷。薛大娘起身时,咳得比往日急,正是变天时节必有的症候。恒娘在家里守着大娘吃过汤药,这才出门。故而比往日晚了些。 昨天她还能一身单衣地干活,今天已经加了夹袄。想着那孝服女子仍是一身单衣,又跪在泥地里,心里颇有些过不去。身后竹筐里都是太学生们的衣物,不能乱动。 暗自计较,要不待会儿再跑一趟,回去拿件旧衣服给她。瞧她衣着,不像是富裕模样,又是人地生疏的异乡客,若是病倒,怕是要命。 —— 骡车停在节性斋门口,赵大收紧缰绳,随口问:“恒娘也收这里的衣服了?” “或许吧。”恒娘抿嘴笑,不等他停稳,轻巧地跳下地,径直朝斋内走去。 今日天阴,斋中人比往日多,见了这一个陌生的俏丽小娘子,不免多看两眼。 隐约听到人声议论:“这谁呀?”“似乎是服膺斋那头的浣娘。”“你怎认识?”“我有同乡在服膺,见过两回。他们那边都夸说,这浣娘手脚勤快,干活利索。” “比我们的好。” “唉,你这人,留点口德吧,别说了。” 恒娘径直去了芦亭后的水房,找到一个四十来岁的茶水侍应说话:“关老头,你家爱娘呢?” 关爱娘是关老头的女儿,靠着这层关系,做了节性斋、时中斋的浣娘。 做事散漫,常出差错。两斋学子不堪其烦,故而与恒娘接洽,想辞了关家,转到薛家。 关老头正呆呆坐在灶前,手里拿把蒲扇,过一会儿,扇一下,又扇一下。 灶上铜水壶咕噜噜冒泡,他浑若未觉。听到「爱娘」两个字,才像突然醒过来,猛地起身,张皇着去提水壶。 这反应不对头。恒娘正皱眉,身后有声音传来:“你找爱娘做甚?” 恒娘转过身。天暗着,房门又低矮,门口一个人影堵着,看不清面目。 -- 第33页 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恒娘揣度着她身份:“你是什么人?我找爱娘,关你什么事?” 来人轻笑一声:“薛恒娘,你贪心不足,坑人无数,小心晚上爱娘去找你。” 门外刮一阵冷风进来,嗖嗖响。关老头提了水壶飘出去,铁壶撞到门框,砰地洒出开水,门口那人连忙闪开。 恒娘要跟出去,那人重又堵上门。 “你究竟是谁?爱娘在哪里?”恒娘握了握拳,比较两人身量差距:还好,身高胖瘦都差不多。真扭打起来,吃不了大亏。 “爱娘么,前晚上挂了房梁,等她爹起夜发现,人已经冷透了。” “你胡说!”恒娘不由得退后一步,双腿有些发软,不知是吓的还是被冷风吹的,“我前几日还见过她。” 特地跑去服膺斋堵她,又是威胁又是哭求,要她别抢节性斋、时中斋的生意,或者,起码给她留一个。 她没答应。 来人轻笑一声,“薛恒娘,你知道关家就只有他爷俩相依为命,关老伯烧水,爱娘浣衣。关老伯本还想着,辛辛苦苦存够几年嫁妆,能让爱娘嫁个不缺胳膊腿的齐全男人,也算这辈子的大事了了。 如今浣衣生意被你抢走,单靠她爹一季度三百文的工钱,爱娘这辈子怕是嫁人无望,只能守着老爹过日子。一时想不开,就去寻她那短命娘了。” 她字字带刀,恒娘听得真切,心中逆起一股气,反踏前一步,又站得笔直,一双眼睛毫不回避地瞪着她:“你是什么人?关家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光线虽仍昏暗,影影绰绰能看出眉目,是个好看的女子。 “我?我是这两斋的新浣娘啊,关家老伯委了我替他家料理呢。” ——难怪这几日不见两斋的人来,恒娘恍然。爱娘这一死,两斋的学子必然神明有愧,关老头委给外人,他们哪里好反对? “你可不像是普通浣娘呢。”恒娘伸手抚过头上铜簪,举步缓缓朝她走过去,“寻常娘子,哪有捉苍蝇孵卵的胆色?” “你过奖了。”那人道,“雕虫小技罢了,怎及薛娘子借刀杀人的厉害?” 恒娘脚步一顿:“你是——” “蒲家年月长,年为兄,月为妹。” 蒲月。 蒲月居然是女子。还跟她一样,做了浣娘的行当。 恒娘默了一下,忽然问:“你有几个弟妹?” —— 赵大见恒娘从节性斋出来,脸色不太好,似是这阴沉天色也同时嵌在了她脸上。好奇问一句:“怎么?事情不顺?” 恒娘摇摇头,抬眼看着前方。灰蒙天空下,林木被风吹得摇摆。 有些屋舍里亮了油灯,衬得外头越发昏暗,明明还是上午的天时,看去倒像暮色将临。 “还好。”她答,微微笑了笑,“只有年月,没有时刻分秒。” 骡车到了惠连池,赵大也没想明白,这句话是啥意思? 恒娘一脚跨进服膺斋,便发觉斋内气氛大是有异。斋内各楹的人都在院里站着,如蜂子般拥在丙楹外面,指点说笑,煞是热闹,与这落寞的天色十分不般配。 丙楹外还站了十来个青衣婆子、短褐仆人。恒娘还没靠近,已听得楹内传出妇人嚎哭声音:“我的儿啊,你爹咋就能下这样死手?你要是有个好歹,那是生生地挖我的心啊,我还有什么好活!我不如跟你一齐死了算了。” 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答她:“娘,儿还没死呢。再有,上次大哥挨打,你也是这么说。你老人家好歹改个词,儿听着也顺气些。” 却是顾瑀的声音,没了平时的轻佻得意,听去有些失真。 妇人似是打了他一下,顾瑀杀猪样惨叫起来:“啊啊,亲娘啊,你是来替爹补刀的不是?感情你老两口都多嫌着儿子呢。” 院子里响起一片笑声。顾瑀听到了,朝外头吼:“谁?哪个混球在外头笑我?等少爷好了,一个个找你们这些缺心少肺的读书人算账。” 众人于是笑得更欢。有缺德的,高声回道:“顾少爷,我们缺心少肺,你可是缺个心肝。要不,我们替你把心肝请回来,多半你瞧着心肝儿来了,疼得也能好受点。” 恒娘找个人相问:“这是怎么了?” “恒娘今日来得巧,这热闹平日少见。”被问到的人是甲楹的,笑得眼睛都快找不见,“前日顾少爷找了角妓,在楹里荒唐。不知怎的,被小报给捅出来,他家顾员外昨晚亲自带了仆人来,将这个儿子五花大绑,当贼一样绑回去。今儿一大早,又血肉模糊地扔回来。” 手指着丙楹,“这不,他娘正在里头照料呢。” 一个仆人端了铜盆出来,里头一盆红殷殷的血水,往东北角茅房处去了。 屋里又响起顾瑀的哼唧声,顾大娘骂着仆人:“你们手脚轻点,没看少爷皮开肉绽的吗?” 又恨声道:“早知道就该带几个精细丫头来,要你们这粗手粗脚的男人有什么用?” 顾瑀声音十分悲苦:“娘说什么废话?丫头仆人,有什么区别?反正爹说了,一个也不准留。” 恒娘上前两步,迎头碰上仲简从楹中走出。 恒娘如今见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察子可怕,反倒生出些亲切有趣的意思来,忍不住便朝他微笑。然而他好似没看见,一双眼直愣愣看着服膺斋的大门口。 -- 第34页 彼处聘聘婷婷走进一人:蒲月。 第21章 所料不差 年约二八,眉眼上挑似狐狸,唇角一粒美人痣,肌肤微黑,耳朵带尖。 像、真像。探事司雇的画师技术娴熟,描摹人物十分真切。 上司哄他来太学,还真不是虚词骗他。这可不就天上砸下来一桩天大的功劳?他们满城里搜捕夷狄暗探,谁想到其中一条大鱼居然来了太学? 想到「指挥」二字就在前头招手,仲简快要掩饰不住满眼里的热切。 恒娘狐疑地看看眼睛发直的仲简,又看看朝自己袅娜走来的蒲月,眉头一皱:这是,王八看绿豆,一眼就对上了? 蒲月似是承受不住仲简热烈的注视,微低下头,走到恒娘身侧,小声道:“薛娘子,关老伯说,爱娘以前常跟你讨教浣洗上的疑难。如今我新接手,一应事务尚不熟练,还得跟你多多学习。” 恒娘脸一黑。这蒲月,是跟她一个师傅教出来的?不要脸的功夫简直比她这个师姐还要炉火纯青。正要一板脸说声:“不好意思,我们不熟。” 然而蒲月掌握对话节奏的功力不比她稍差。不等她有机会说话,已经转移话题:“这位秀才是什么人呀?为什么这么看着奴?怪羞人的。” 这问题正好也是恒娘想问的,于是掉头一齐看着仲简。 仲简收回目光,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意思:“看着眼熟,有些失神,失礼了。” 蒲月轻轻「哦」了一声,狐狸眼朝他脸上一瞟,似笑非笑:“这是,秀才与奴有缘?” 恒娘酸得倒牙,楹内传出一叠声:“是哪里的娘子在外面说话?还不快快替我请进来?” 请的是娘子,本打算往外走的仲简也跟着回去。 顾瑀趴在床上,腰间搭了锦被,扭头见到恒娘,心头又开始发虚,打招呼的声音分外荏弱:“恒娘来了!这位小娘子是谁?” 蒲月福身,施了半礼:“奴是节性斋、时中斋的浣娘,顾少爷唤奴月娘即可。” 恒娘见了顾瑀这副凄惨样,不觉得同情,反有些好笑,觉得得了教训的顾少爷颇有几分可爱。 环视一圈,楹中只有顾瑀与仲简,余人皆不见踪影。想是顾家来的人太多,大家躲出去,顺便腾地方。 有两日没有见到宗越。恒娘低眼,微觉怅然。始终没有找到机会,跟他道一声多谢。 顾大娘见了两位浣娘,如获至宝:“两位小娘子,日常都在太学行走?” 得了肯定回应,忙道:“老身有件事,想要拜托两位小娘子。我这儿子被他那不晓事的爹打得动不得,且还不准人来太学侍候,我正发愁得紧。 既是两位都能出入太学的,老身想雇请两位娘子,这些时日就替我好好照料瑀儿。工钱方面,两位放心,顾家决计不会让两位失望,按日计酬,每日一百钱,如何?” 恒娘与蒲月异口同声答道:“极好。”话音一落,彼此对视一眼,复又各自扭头。 仲简默默找个角落站好,听了这声回答,心中一动。 恒娘爱财,他早就知晓。顾母开出这等丰厚的薪酬,比他这察子的月俸还高出一大截,恒娘不动心才怪。 他甚至疑心,为了这一日一百的工钱,恒娘说不定能下黑手,让顾少爷在床上多躺一个月。 倒是这月娘,既是个暗探,答应得如此爽快,是为了什么? 本想着回头就通知同僚来抓人,现在看来,倒是不急。她隐名匿迹,来太学当个浣娘,说不定所谋者大,需得探个究竟。 顾母觉得大事抵定,笑得一脸满足:“瑀儿啊,为娘的给你找了这两位小娘子来照顾,你爹铁定不能知道,你就放心好了。” 顾瑀有些犹豫:“男女授受不亲……” 话音未落,满屋子人,就连仆役等,眼睛刷刷落在他身上:你?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他娘伸手探额:“莫不是发烧胡话?” 顾瑀干笑两声,眼神朝恒娘乱瞟。他委实疑心,那日她遗落簪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把消息走漏给小报的,又究竟是不是她?这话又不好问,成了梗在心口的一根刺,看着恒娘就戳得慌。 他自觉平时对恒娘极好,很肯照顾她生意。日常见了,也是笑脸相迎。 若真是恒娘卖了他,心中还真不是个滋味。 顾少爷不由得幽怨起来:人心叵测,世道险恶啊! 顾母絮絮叨叨跟恒娘二人交代细务,换药一日几次,汤药煎服火候,早晚被褥添加,顾少爷喜爱什么口味的饭食,擦洗用什么温度的水…… 门口忽然有人进来:“丙楹顾瑀在吗?” 顾母停了嘱咐,恒娘松口气,回头看去:国字脸,一字浓眉,通身沉稳气质,却是许久不见、已除学录的程章。 顾瑀只道他是来看望自己,笑着招呼:“仲达来了?我没什么大碍……” 程章截了他的话:“某此来,先论公事,再叙私谊。” 沉着一张脸,“祭酒已知晓小报之事,十分动怒,言道,太学清净之地,不容此等龌蹉事体。念在此前无有禁令,不能不教而诛,暂且寄下姓名,不予除籍。 然而终究有辱斯文,现判罚自讼斋禁闭两月,面壁思过。此议已经过了太学教职常会,众无异议。特命某来宣谕。” “祭酒?张祭酒不是放了外任?”顾瑀一呆。 -- 第35页 顾母比他儿子强些,能抓住重点。听到「禁闭两月」,眼前一黑,立时呼天抢地:“我的儿啊,这是要把你关起来?你伤得这样子,去了那什么自讼斋,无人看顾,可不是要命的勾当?” 颤巍巍站起来,“娘去找那劳什子祭酒理论,官府杀人还有个规程,怎么你来这鬼地方读几本书,却连命都要冤枉送掉?” 程章咳了一声:“新任祭酒已于前日到学,是荆湖路来的幕阜先生。” 脸一板,刻意加重语气,问道:“顾瑀,你当真没什么大碍?” 这话诱导的意思太过明显,仲简不禁抽抽嘴角。若是顾大少爷还听不出个名堂来,可委实是个绣花草包了。 顾瑀一双桃花眼使劲眨眨,程章的脸便在这眨一眨之间,时而意味深长,时而严肃端正,变幻莫测。 顾瑀恍然:“仲达,啊,不,程学录,学生这伤实是极重,郎中说了,不可轻易移动,否则轻则瘫残,重则毙命。还请学录替学生呈情,求祭酒给学生一个活命机会。学生一家老小,感激不尽。” 恒娘低头想笑。顾瑀一急起来就露猴子屁股,连场面话儿都说不利索。 他就是顾家最小的了,哪里还有什么老「小」?心中又想,还是顾员外老辣,先下手为强,把个儿子打得鲜血模糊,看着可怕,其实看这说话不喘脸色还红润的模样,都是些皮肉功夫而已。反倒让太学不好再重罚他。 程章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脸上却纹丝不动:“好,我一定替你转达。”眼神不由自主朝房里转了一圈,落在童蒙床铺时,微微黯然。 趁着程章以同窗身份重新拜见顾伯母,聊叙私谊之机,恒娘与蒲月三言两语,敲定分工。 恒娘暂去料理今日的衣物,仲简与她一起出去,寻机低声问她:“程章有什么问题么?你为何一直盯着他瞧看?”眼神十分古怪,莫可名状。 “好些日子没见过程学录了,觉得久别重逢,分外亲切。仲秀才可别胡乱用词,引旁人误会。”什么叫盯着瞧看?别人还以为她对程章有什么意思呢。 她不过是一边看着程章那张正气凛然的国字脸,一边回想童蒙柜子里那三封用词大胆火热、叫人脸红心跳的情书,一时有些分裂,无从适应罢了。 迎着仲简写满「你当我傻」四个字的眼神,忽然神秘一笑,反守为攻:“月娘有什么问题么?你为何那般缠绵地看着她?” 仲简一怔,忽然发现自己处境微妙:他要调查蒲月,必然得想法接近。事涉机密,不能透露给外人知晓。 恒娘却有意嫁他,正在设法勾引。若是被她看见自己与蒲月走得近了,岂不是会平白生出事来? 恒娘见他一张俊美面容忽然扭曲,吓了一跳:不过问一声月娘,就惹他面惊风了?不至于吧,今日才见一面,就这么上心?心中酸酸,有点嫉恨起蒲月来。 同是女人,她自问长相身姿不比蒲月差了。怎么仲简对她,就一副公事公办。对蒲月,就一见钟情了?哎呀呀,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还没酸上一会儿,忽然一凛:蒲月是什么人?她也是办小报的,还是自己的死对头。若让她攀上仲简,要想整死自己,不是动动手指头的功夫? 随便捏个什么妄议天家、有伤风化的罪名,就能把自己的小报封了。 再把人往京兆府送那么几回,就算京兆尹大人明镜高悬,放了自己回去。这生意也是做不下去了。 冷汗滴落,再没空理会那些迎风自艾的小情绪。眼神往房中一梭,蒲月正侍候顾瑀喝水。 心中恶狠狠立定主意:绝不能让你得逞。 仲简默默收回目光,果然他所料不差。 第22章 楹中口角 过了晌午,天仍未开,风吹得更紧,刮面生疼。丙楹中有伤患,顾瑀一早就嚷嚷着,让闭了门窗。 李若谷与他有隙,偏将窗户大开,冷风直灌进来,气得顾瑀捶床大骂:“怪道市井中不肯做「福建子」生意,最是刻薄小人。” 李若谷裹了棉被,捧一杯热水,罩一盏油灯,坐书桌前看书,头也不抬,反唇相讥:“还有力气骂人,可见肝火盛,合该天公出手料理。” 楹中诸人都不好劝,宗越微笑道:“仲玉莫急,要我说,子虚这窗开得恰好。外伤最怕捂着,毒邪阻滞,极易长痈渗水。略透透风,反倒有利愈合。” 余助正坐在他床上,与他讨教功课,闻言附和:“远陌日常习武,对外伤处理有经验。他说的,当是不错。仲玉只管听他的。” 顾瑀这才不吱声,就着恒娘手上吃了几口牛乳煮桂花元子,摇头推开,重又趴下,忽然问道:“恒娘,那月娘是新来的?节性斋以前的娘子不是叫娘么?” 恒娘正低头,把碗勺收入顾家送来的漆木食盒,闻言,手上一顿,方淡淡回答:“爱娘日前寻了短见,如今是月娘代理。” “寻短见?”顾瑀一颗已经趴好的脑袋一下子立起来,声音里有惊吓,“怎么会这样?” 犹疑地看一眼恒娘,“那个,恒娘,他们节性斋的人有没有找过你?” “上个月找过我,说是有人跟他们推荐我去做浣娘。”心下恍然,抬头看过去,“是顾少爷替我介绍的生意?” “我没想到,那爱娘竟然……”顾瑀慢慢趴下,茫然问道,“是这个原因么?” -- 第36页 恒娘没有立即回答,沉默着收好碗勺。方说:“顾少爷不用多想,你并没有做错什么。说起来,我还没谢过你替我美言介绍呢。” 余助回自己书桌上取书,听到他们对话,不禁插话:“就为了这个原因寻短见?这爱娘气性也太大了吧?” 顾家食盒有讲究,内有铜隔层,注了滚烫的开水。只要定时换水,便能保得内里饭食温热。 恒娘低头封好食盒盖子,口中缓缓道:“余公子多半不知,爱娘气性并不大,很肯低声下气求人的。” 声音冷下去,“余公子觉得这是羞辱,爱娘却没这样的想头,她不过觉得,钱少了,她筹不够嫁妆,日子没了盼头而已。” “筹不够嫁妆?”余助站住脚,眼睛一亮,“她是为了嫁资的事寻短见?” 恒娘皱眉:“余公子听了这事,很欢喜?” 宗越正好也过来,替被她问得懵了的余助解释:“恒娘不要误会。良弼是想到别的事,并非幸灾乐祸。” 余助忙猛点头:“是这样的,新任祭酒幕阜先生请了鸣皋书院来太学论辩,第一场辩题便是「论今世厚嫁风俗之利弊」,远陌入选太学论辩组,我刚才正与他讨论这事。你别多心。” 恒娘有些羞赧,低头道:“对不住,是我错怪余公子。” 宗越微笑道:“女子出嫁之事,我们男子说来说去,终不免隔靴搔痒。这几日恒娘既在楹中,倒要跟你讨教一二,还望你不吝赐教。” 恒娘耳朵慢慢红透,声音轻轻:“宗公子说笑了。各位日常照顾恒娘的生意,我十分感激。若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各位尽管开口。” 仲简忽然开口问:“听说这次论辩,不依夺席的成例,竟是双方组队打擂台的形式?” “是呀。”余助说起来,眉飞色舞,一副与有荣焉的兴奋,“是胡祭酒出的主意。双方各出五人组队,以三场定胜负。听说届时连太子殿下亦会出席旁听,兼为主判。这可是近十年来太学难得的盛事。” “五人?”恒娘不禁好奇,“太学三千学子,只选五人?这要怎么选?” “目前只定了两人,其中就有远陌,是胡祭酒亲自找了他去,要他领队。”余助望着宗越,一脸仰慕钦羡,“远陌初时还拿乔,左推右拒。若非我一力劝说,咱们服膺斋可就少了个难得的扬名机会。” 童蒙忍不住嘲笑他:“远陌本就有名,干我们服膺斋什么事?又与你良弼有什么好处?难道远陌胜了论辩,还能连带你余良弼一起扬名?” “远陌是我们服膺斋的学子,自然是一荣俱荣的关系。”余助振振有词。 宗越苦笑,团团作揖:“诸位,高抬贵手,放过我可好?” 除仲简外,众人都笑起来,连顾瑀都在床上支起头,兴致昂昂地插嘴:“难得见到远陌讨饶,今天是个好日子!” 宗越笑骂:“果然是讨打的好日子。”众人越发笑得前仰后合。 等笑声歇了,仲简方开口,冷冷问道:“我倒是好奇,有这等好事,远陌何以要推拒?” 他去刑部调了案卷,竟果有汀迈妖教案一事,心中大为骇然。 宗越只是敦煌知县之子,其父官不过七品,他如何能够知晓万里之外的隐秘案情? 后又问出其衣服染有世所少有的云晖香,更是心生疑虑:此人究竟什么来头? 他与宗越不对付的事,楹内这两天都已看出来了。虽然不明白他为何总是针对宗越,此时却都住口,听宗越微笑回击:“畏之觉得是好事?不如我让给你?” 仲简皱眉:“让与我做甚?我又不擅论辩。”话一出口,随即明白他的意思,不禁懊恼。 宗越果然笑道:“然也,畏之推拒的理由,正与我如出一辙。” 他们说话的功夫,恒娘移步去到李若谷书桌后。窗户大开,外面天空低矮,灰云沉黯,风呼啸来回,如鞭子一般,抽得合欢树冠倒来倒去。 恒娘瞧了一会儿,喃喃自语:“也不知南方来的那位孝服娘子,可还在西门外跪着?可曾寻得她的夫君?” 李若谷本侧身看着宗越他们说笑,耳中钻进这句话,脸色大变,目光霎时移到恒娘脸上。恒娘恍若不觉,只是蹙眉望着窗外,一脸的担心。 窗户正对前院,门口匆匆走进一个人,迎着大风,直朝丙楹而来。 恒娘转身回去,眼光一掠童蒙。他向来畏寒,又少冬衣,此时亦如前日一般,拥着纸被,坐在床上。 “顾瑀,好消息。”来人大踏步进了楹内,嗓音浑厚。 “可是祭酒允了?”顾瑀大喜,桃花眼里差点泛出泪花,“仲达,你实是我的再世父母重生爹娘!” 程章吃了他这记口没遮拦的马屁,一张国字脸差点转绿。在一片笑声中,运几口气,方压下一口老血,绷着脸道:“你谢我做甚?是祭酒宽宏,体恤学子,将你的责罚改为本斋思过,不过有个前提。” 目光一转,似有似无掠过李若谷,方道:“祭酒言道,你举止大失学子本分,亦增同窗困扰。若想留在本斋,需你同楹之人尽数同意,否则仍需迁斋别处。” 余助第一个笑道:“我没意见。仲玉这回应是学乖了,下回当不会再犯。”宗越、童蒙都无异议。 仲简道:“我初来,自是从众。” -- 第37页 众人目光投向李若谷,却发现他盯着窗外,神情恍惚,似是根本没注意楹里这番动静。 程章叫他的名:“子虚,你怎么说?” 李若谷回头,茫然:“什么?啊,仲达回来了?” 听程章又说了一遍,终究是心不在焉,听得并不分明,随口道:“好,我也没意见。” 顾瑀大喜,在床上朝他艰难拱手:“子虚,难得你大度,多谢。” 李若谷一愣,什么大度?谢他什么? 众人与程章都有些时日未见,他现又是掌着学规的学官,自是人人亲切问候。 只有童蒙,不过随众见礼,接下来就在床上安静看书,并不凑他们这份热闹。 余助少年人,兴头上来,嚷嚷着:“难得今日仲达回来,恒娘也在,前日我不小心得罪恒娘,远陌罚我治席赔罪,正好今日一并还了心愿。我让人去豆上居传话,就在楹内治一桌席面,各位可肯赏脸?” “我另有事,你们随兴。”童蒙第一个拒绝。 “你有什么事?”余助极不高兴,直戳他的底,“外头凄风冷雨的,你能去哪里?就你那两件可怜巴巴的冬衣,你还是省省吧,湿透一件,好几日没得换。 送你衣服,你也不领情。怎么?远陌请客,就带着病你也肯去。 今日我诚心诚意,在楹里治席,也不劳动你多走路,你反要迎风沐雨地避出去?果然我那日没说错,你是谪仙人,我们是俗人,入不了你的青眼。” 童蒙脸色一白,未及说出什么话来反击,程章已然出声斥责:“良弼,你还是如此张狂,出言不逊。若不反省,迟早惹出口舌是非。敏求性子孤清,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何必说这种戳人肺腑的话?” 顿了顿,缓缓道:“我还要回去祭酒处复话。这顿酒席,就不叨扰了,你们楹中自便。” 他这话已隐然有学录管教学生的意思,余助再不服,也只能低声咕哝:“你向来什么事都偏着童敏求。” 程章在楹之时,年纪最长,将近而立,隐然为楹中之长。因着童蒙家境贫寒,日常之中,多有照顾回护。 如今余助翻旧账,指他偏袒童蒙,他心中有鬼,不好辩解,只好装作没听到。倒是童蒙脸色更白了几分,眼中闪过刺目光芒。 众人纷纷出声,却也留不下程章。不一会儿,告辞而去。 宗越开个玩笑缓和气氛:“豆上居的王掌柜隔三岔五就被你打秋风,说不定哪天气恨起来,翻脸不认你这外甥。” 豆上居是京城知名的酒楼,就在太学西门边,做着太学和武学两边的生意,日进斗金,十分兴隆。王掌柜的妹子嫁与余助之父,余助正是他嫡亲的外甥。 余助气头来得快,去得也快,见童蒙不再提要出门的话,笑道:“我舅父只怕我不去打扰他,有个两三天没得着我的信,他老人家准得要胡思乱想。再说,他日日精研的新菜式,还巴巴地等我给他命名生色呢。今晚这桌席面,我定让豆上居好好显一显本事,方表我这一片请客的诚心。” “余公子要在楹里请客?”蒲月袅袅走入。 正是她吃完午食,来与恒娘换班的时辰。恒娘眼见李若谷闷声不响出去,快速与蒲月交接完毕,前脚跟后脚地出了门。 仲简见她走得急,沉思片刻,也随后出门,悄悄跟上去。 第23章 仲简此人 西门外的大风地里,站了十来个毡笠披挂的人,半围着那女子。李若谷走到人群后,停下脚步,不再上前,只踮脚抬眼张望。 恒娘绰在后头,略一思索,悄悄去了门厅旁边的耳房。房门虚掩,内里无人,她闪身进去,走到交窗下,轻轻推开寸许,正好能听到外面的话声:“这是我们胡祭酒,你夫君若是太学子,便是祭酒的学生。只要你说出名姓,祭酒自能替你寻出人来。”正是守门人的声音。 女子一言不发。恒娘再把窗格子推开一些,猫下腰来,偷眼往外瞧:那女子竟仍是上午的姿势,似是几个时辰未曾动过。 一个低沉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她找的是李子虚?” 恒娘差点跳起来,猛地回头,一颗巾帽俨然的脑袋正在她旁边,探头朝外看。 “你……”恒娘气结,复又惊疑,“你跟踪我?” 仲简觉得她这话问得十分多余,淡淡看她一眼,依旧朝外张望,拒绝回答。 恒娘呆了呆,暗呸两声,只好不跟他计较。转过头去,守门人正跟为首的男子说着什么,恒娘把那男子看了几眼,终于回忆起来,这便是数日前夸过自己「粗使仆役,亦沾清华气」的陌生男子。 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一边没好气答道:“我怎知道?” “之前她报信,说是公公病重。现在一身热孝,李子虚父亲已经去世?”仲简皱眉,“他没回去奔丧?亦无服孝?” “也未必便是李秀才的娘子。”恒娘觉得他未免说得太过笃定,随口反驳,忽然醒过神来,“你怎么知道她报过信?” 仲简斜她一眼,明明死板板的脸,恒娘硬是看出来一丝笑意,“你怎么知道的,我就怎么知道的。” 恒娘不知他查探出多少,不由得心虚,掉转头去,不敢跟他对视,口中嘟哝:“若她是李秀才的娘子,为何不提他的姓名?” “她若提了,李子虚多半已经被这位新任祭酒除籍。”仲简看着窗外,守门人旁边笔直站着的中年人便是祭酒胡仪。 -- 第38页 胡仪在幕阜山中精研圣人经典,著书授徒,名重天下,世称幕阜先生,生平最重礼仪规矩。朝廷延请他任祭酒,多半是想要整治太学一贯放诞风流的学风。 今日顾瑀这番折腾,便是先声。李若谷若是坐实了行亏孝悌、隐忧匿服,那可比顾瑀招妓胡闹严重多了。 两人头挨着头,紧紧盯着外面。 胡仪正跟女子说话:“你所言若是属实,那么,一个柔弱女子,夫君不在,独力料理家中丧事,又为家翁戴孝,千里报丧,种种孝行,足堪为女子表率。可你现在不肯道出你夫君姓名,我们难知你话中虚实。” 顿了一下,原本温和的话声转为严厉,“太学是研读圣人学问的地方,不能由着你这么不明不白跪下去。既是今日叫我碰上了,你若愿意与我陈说,无论何事,我自能替你做主。若你不愿说,只好请你去京兆府衙门,让官府来问你。” 女子动了一下,终于慢慢抬起头来。 朔风之中,笠帽之下,一张脸刀痕交错,伤口向外一一翻开,红肉结痂,如田间粗粗犁过的土埂。 恒娘一声惊呼到了喉咙口,被仲简快手快脚捂住,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翻了个白眼,努力把那声惊呼吞回肚子。 仲简收回手,她压低声音,问道:“她是,是,怎么回事?”惊吓太过,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 仲简脸色也沉下来:“看手法像是自己割的。” “自己……割……”恒娘手脚有些发软。 仲简伸左手,撑住窗户,右手抓住她胳膊,免得她滑下去,眼睛盯着外面,低声道:“你若害怕,就闭上眼睛,不要多瞧。” 恒娘难得听到他声音这样温和,咬咬牙,吁口气,仍旧把脑袋凑过去:“此事太过奇怪,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所幸她失神这一会儿,外面站着的人也一样大受震撼,好几个男子不自禁退后一步,有人失声惊呼出来。 ——李若谷。 叫声太过古怪凄厉,胡仪和那女子都忍不住回头看去。 胡仪见他一身太学生装扮,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识得这女子?” 李若谷身前的人让开通道,女子也见到他,张开嘴,好似田埂里冒出口黑幽幽的井洞,说的是官话,却带了极重的南方口音:“你……你会得是姓李?” 恒娘讶然:她不认得李若谷? 女子这声疑问将李若谷的魂生生拽回来,他倒抽一口气,眼睛快速眨了几眨,朝胡仪躬身回话:“见过祭酒。学生姓仲,名简,不认得这位娘子。适才一时不备,失仪了。” 女子直勾勾望着他:“像,太像了!” 李若谷弯着腰,脚下不住倒退,口中仓皇道:“学生有急事,告退。”转身掩面,急急走了。 脚下绊着石头,狠狠摔了一跤,爬起来也顾不得别的,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走了。 胡仪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西门里面,方才转过冰冷眼神,回头问女子:“你说他像谁?” 女子似是失去力气,整个人委顿下来,这次不仅是低下头,腰也慢慢弯下去,匍匐在地上,肩膀耸动,发生一声声低嚎。 声音并不十分高,亦不十分利,像是早已哭过了无数个日夜,于此之际,只能哭出死到临头的认命,哭出绝望压抑,却再无控诉的力气。 胡仪皱眉,看了看周围,沉声吩咐:“去找几个婆子来,把这女子暂送去录行堂安置。” 恒娘原本想要借机取笑仲简一声,忽然没了心情,呆呆看着那女子,耳中听到她嘶哑嚎声,眼中酸胀不堪,却并无眼泪。 眼前景象突地一暗,交窗落下。仲简立起身,简单交代:“我要赶回去。” 恒娘回过神来。李若谷这番仓皇失措的表现,必定启人疑窦。胡祭酒只要回去一查,迟早问到服膺斋。 —— 仲简脚程快,等恒娘赶回丙楹时,李若谷已拉了他,在院子的一处角落里站着,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不知说些什么,神情狼狈又急切。 恒娘一眼瞟去,看出仲简那副冷淡脸又快要扭曲,心中嘀咕:院中风大,他可别又犯面惊风。 余助与宗越不在楹中,童蒙看书。顾瑀的药里有助眠成分,此时睡死过去。 蒲月守在他床边,正百无聊赖。见她这时候回来,诧异:“你赶来换班?” 又指着窗外仲李二人,问道:“他们在说什么?” 恒娘翻个白眼送她:“说苍蝇下蛆。” 蒲月眉眼平行上挑,笑起来更似狐狸:“居然与我臭味相投,难得!原来仲秀才不仅长得勾人,爱好也如此别致,果真与我有缘。” 恒娘回眸假笑:“月娘脸上抹了几斤粉?可能匀我一些,让我的脸皮也厚上几寸?” 蒲月貌甚亲热:“巧了,恒娘找我匀粉,我也正想与恒娘借碳。心不够黑,还需描画。” 两人正口中低笑,眼里飞刀,一阵你来我往的热闹。余助手里卷着两份纸,匆匆走进楹里,眼睛四处找:“子虚呢?” 恒娘眼角一扫,看到他手里的纸上露出异常熟悉的「上庠」两个字,心头一紧,再无暇与蒲月虚情假意,朝院里一指:“他正与仲秀才说话。” 童蒙见他声气不同以往,颇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也放下书,蹙眉问:“良弼,出了什么事?你手里拿的什么?” -- 第39页 “我正要去豆上居传话,远陌叫人给我送了这个来。”余助将手中卷纸递给童蒙,朝院中看了两眼,“子虚脸色很不好,他已经知道了么?” 童蒙摊开卷纸,恒娘一眼见到「父重病尤恋街妓,糟糠妻成望夫石」的标题,胸口一阵突如其来的热血翻涌。 从听到那女子哀嚎声起,始终有口气堵着,压得透不过气来。 此时慢慢在心里读出这几个字,觉出一种绵绵不绝的、凶狠的畅意。 蒲月在她耳边低声道:“恒娘原来有独家内幕,这一城,是你先下了。” 她听了这句话,心中畅快,真心实意地朝她笑笑,倒把蒲月小小惊了一下。 童蒙一目十行,很快看完。又看下一张,却是泮池新事的「常平钱又惹争议,不孝子褫夺资格」。两张看完,抬头看着余助,迟疑道:“这是说的李子虚?” 余助点点头,“适才远陌让人传话,说的是「祭酒已知」。” 童蒙皱眉:“李子虚虽九年未归,然而因为筹措不起路费,淹留学里长达数年的人,又不止他一个,岂能因为小报一句话,就扣上不孝的罪名? 至于什么父病重,家有糟糠妻之类,更是从未听他说起过,多半是小报胡编乱造,耸人听闻之词,哪里能够当真? 胡祭酒或许是初到京城,不知道咱们这里小报的可恶,一时不察,信了他们的道听途说也未可知。” 旁边正好两个「可恶」的小报之人,一个怒目,一个嬉笑。 余助虽聪明过人,到底年少,遇事一下就慌了。此时听了童蒙这通冷静分析,大觉有理,转头想起宗越的传话,又有些不解:“远陌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他这么匆忙让人回来传话,定有他的道理。” 看看院里,又怀疑起来,“再说,我看子虚现在整个人都有点不对劲。必定还是哪里出了问题。” “远陌在哪里?为什么让人传话,他自己不回来?”童蒙问道。 “鸣皋书院的人到了,他代表太学去迎候,无法抽身。”余助眼睛从李若谷身上转开,忽然咦一声,“门口来了个人,穿学正的礼服。” 很快,来人径直来了丙楹,一进门就高声喝问:“仲简何在?” 第24章 桃夭之讥 “仲简”被学正带走,临行前回头看着货真价实的仲简,满脸仓皇,目露殷殷恳求之意。待仲简缓缓点头,方垂头而去。 余助目瞪口呆,好在他与童蒙都不是三岁小儿,总算没有把那句「你怎的成了畏之」问出来。 然而李若谷一走,两人立时围住仲简,急切相询:“畏之,这是怎么回事?” 仲简摇头不语,走到看热闹的两位女子面前,问蒲月:“月娘可有空暇?” 蒲月眨眨眼,唇角刚泛起一个角度最佳的微笑,已被恒娘冷冷截断:“她没空。余下两个时辰,她都需守着顾少爷。” “你不是在这里么?”蒲月瞪她。 “说好的酉时交班,一刻也不能提前。”恒娘断然。 仲简无奈,只好又问恒娘:“你有空吗?” 恒娘粲然一笑:“十分有空。” —— 恒娘坐在马车上,挑起帘子,看着车外街景,疑惑:“你要出外城?” 若她没看错的话,适才马车一路过了云骑桥,穿巷绕径,竟是径往东边而行。 “不出城。”车中狭小,仲简与她对面而坐,正闭目养神。 听到问话,也不睁眼,淡淡道:“李子虚在东南角赁了一间院子,赎了云三娘在彼处安家。” “你去找云三娘?”恒娘恍然,难怪他要找个女子同行。又不免暗中高兴,破坏了他借机与蒲月勾搭的机会。 念头一转,脸上却浮起冰冷笑容,“李秀才托你的?这时节,他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还惦记着外头的花花草草,倒真是个痴情种,好叫人佩服。” 言语中嘲讽意太明显,仲简不禁睁眼瞅她。 恒娘不理他,自顾自蹙眉:“难怪他要去争常平钱,又连轴接了好几家的东席,京城房租可不便宜,更别说云三娘行院人家出身,日常排场只怕也小不了。” “你不满李子虚?” “你没看到他娘子那张脸?”恒娘提起来,仍旧脸色发白,胸口堵得难受,“他在京城,与娼/妓风流快活,却不顾家中娘子死活。若非他娘子孤身上京来寻他,他只怕一辈子都不打算回去。她那张脸,多半便是为了路上不受歹徒觊觎,不得不自伤自毁,以求保全名节。” 握紧拳头,声音带恨:“名节两个字,害苦天下女子,却换不来她夫君一眼回顾。李秀才见了她,跟见了鬼样,跑都来不及。” 声音微颤,气忿再难当,一拳狠狠砸在车壁上,外头车夫问了一声:“客人有什么吩咐?” 仲简探头出去:“无事。”坐回车里,默默看着她,心中微有些领悟。 上次在薛家,只看到她娘,她随母姓,薛家浣局也是她娘传下来的。这中间,只怕有故事。 “李子虚……”沉吟着,不知该如何措辞,隔了半晌,方摇头道,“事情未必如你所料。” “你们都是男人,自是一个腔调说话。”恒娘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 她本来的打算可是要结好仲简,以求多一条皇城司的门路。这种得罪人的话,岂能轻易出口? -- 第40页 然而这几日以来,她与仲简之间,似乎有了种奇异的熟络。 她在他面前,再难保持平日的表面温婉。言行之间,更是少了许多考量回旋。 好在仲简倒也不生气,反而有点笑意:“你那宗公子也是男子,他也是同样腔调?” “宗公子从不会对女子言行不尊重——再说,什么叫做我的,我的……?”恒娘原本气得苍白的脸一红,这话便有点虚,目光移开。 仲简淡淡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他是尊重,还是压根不在意?” 唇角又现出那晚针一般的讥笑:“天上落下几丝肉,乡间野狗便以为是老天慈悲心善,其实不过兀鹰吃饱喝足,牙齿缝里掉下的残渣罢了。” 恒娘被他话语中的寒厉之意震慑,一时怔怔望着他,轻声问:“你……在伤心?” 刀锋样的话语,直直扎在心尖,肉颤抖,眼发黑,一点红涌出来,周身痉挛——她太知道这种滋味了。 仲简倏地抿紧嘴,霍然起身,头撞到车篷,发出咚一声巨响,车夫恰好在外吁马:“客官,到地头了!” —— 这是处一进院子,左边邻着摩尼寺,右边是河塘,栽了四五棵柳树。阴沉天空映在青色河流里,有些不分明的晦暗。 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娘子在柳树下施肥,旁边围了几个总角小儿,叽叽喳喳:“三娘三娘,柳树既不开花,又不结果,做什么施肥?” “柳树开花的。”那娘子温声回答,从桶里舀出一勺肥水,离柳树根半米远的地方,画圈慢慢淋透,“只是它的花小,颜色也不显眼,又没什么香气,常人看到也不注意罢了。来年春天,我指给你们看。” 童子嬉笑:“可是没果子吃。三娘不如种些桃树,我们就可以跟三娘讨桃子,夫子说,桃子咬咬,着实好吃。” 三娘不禁笑起来,停下手中活,直起腰,手背擦擦额角汗水:“一群馋嘴猫,桃夭哪里是这样背的?明日叫夫子打你们屁股。” 童子们扮鬼脸四散跑开,稚嫩笑声落了满河边,“三娘不要吓我们,明日三娘教我们可好?三娘比夫子教得好。” 三娘笑着摇头,便看到在院门口静静站着的仲简二人,渐渐收了笑容:“两位找人?” “你就是云三娘?”恒娘上下打量她,心中颇觉意外。这可与她想象中浓妆艳抹、妖视媚行的模样大不一样。 年近三十,已是不年轻,眼角可见细细纹路。眼神却清亮柔和,唇角上翘,便不笑也带三分笑意,让人看着便舒服。恒娘有几分理解,李若谷何以对她如此长情了。 然而回头想想西门那女子,恚怒重新填满心胸,冷冷问道:“你可识得李若谷?” “你们是子虚的朋友?”云三娘看看仲简,见他点头,眼中蒙上一层阴翳,轻声道:“有什么话,屋里说吧。” —— 屋中简素,不过几样必备家私,收拾得分外整洁。窗前的粗木案头上,摆放三五个柳条编的花架,插着几支野菊花,意趣盎然,惹得恒娘颇是多看了几眼。 “子虚本该今日中午来的。”云三娘奉了两碗粗茶,看着二人,“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近些日子恐怕不能来看你,特托我来转告一声,让你好好过日子,不要担心他。他上次留给你的钱,当能支撑到月底。若是到时候实在无法支应,可去太学找一个叫宗越的人,他会襄助你。” 仲简难得说这么长的话,歇口气,又缓缓道,“他还特地细细嘱我,让你按时吃药,不要胡思乱想。另有一句话,说的是,你若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他一定随你而去,绝不让你一个人孤零零上路。” 这话里情意太厚重,他这传话人不免有些尴尬,端起茶碗,低眉喝着。 屋子里没有人说话,朔风不停,从窗户钻进来,送来儿童四处跑动的笑声,以及乱七八糟的歌谣:“逃之夭夭,你来追;逃之夭夭,我来咬。逃之夭夭,三娘不结果儿,逃之夭夭,三娘比花俏……” 云三娘背过身去,肩头紧绷,喉咙间发出低低压抑的哽咽声。 恒娘眼前一花,眼前人与西门外女子伏地哀号的背影重叠起来,心头茫然。 “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半晌,云三娘回转身子,眼角虽然通红,声音却平静下来,“还望两位据实以告。” 仲简迟疑:“子虚的意思是……” “他家娘子来了。”恒娘忽然出声。 “他娘子?”云三娘怔了一下,脱口问了句古怪问题,“他娘子可还,可还安好?” “不好。”恒娘紧紧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很不好。她服着重孝,千里迢迢来京,却被自己的夫君拒而不见,见而不认。”有意略过她脸上疤痕不提,不愿让眼前女子太过得意。 “重孝?重孝?”云三娘轻轻重复,脸上慢慢浮现一种奇异至极的神色,眼睛鼓出,嘴角上扯,脸部扭曲,竟有几分狰狞的喜意,“好,好极了。” 一抬眼,见到仲简与恒娘都惊奇厌恶地看着自己,回过神来,忙用力把脸上神情压下去,低声问道:“子虚是要随她返乡吗?” “暂时未能成行。此事已经惊动祭酒,叫了他去问话。”仲简见恒娘已经吐露一半,干脆把剩下一半也说了,“子虚目前处境颇为不妙。若是祭酒认定他隐瞒父亲病重之讯,刻意在京逗留,又兼不认妻子,包养外室,多半要治他不孝不义的罪名。只怕到时候,开除学籍,遣送返乡都是轻的。” -- 第41页 「外室」两个字似是针,扎得云三娘微一瑟缩。然而仲简后面的分析更让她失色,骤然起身,深施一礼:“两位,请带奴家去太学,祭酒面前,我有话说。” 三人匆匆回到太学,一路见到学子们顶着大风,从斋里出来,三五成群,朝一个方向走去。 仲简拦了人问:“这位兄台,请问出了什么事?诸位同窗是去哪里?” “你刚从外头回来?”那人看看他来的方向,笑道,“各斋刚收到传信,新来的胡祭酒让所有上舍生都去讲堂集合,说是要发落一个上舍学子,以正学规。” 边走边摇头叹气,“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不知是哪位仁兄流年不利,正好触到霉头上。” 第25章 有何不对? 讲堂在大成殿以西,占地宽广,屋顶三卷勾连,脊梁巍峨,殿堂轩昂,屋体全由木制,取其收音之效。 恒娘是女子,跟着仲简进去时,早做好心理准备,或是途中被人拦下询问,或是一路被人侧目。哪知并无多少人留意他们一行。正疑惑间,径入最前面,顿知究里。 讲堂最前方有高台,台下站着上舍五斋学子。服膺斋最右,余助见到仲简,招手让他归队。 除了这五斋的上舍学子,台下还另有两拨人。左一拨峨冠博袖,皆做古士子打扮,由宗越在前面作陪,恒娘猜,这便是自河洛一带远来的鸣皋书院学子。 右一拨则全是女子,华裳曳地,裾袖飞扬。为首之人头戴帷帽,长纱坠地。身后站着一人,正是那日与恒娘打过交道的黄衣女子。 她也见到恒娘,目露讶色,上前一步,倾身与帷帽女子低语两句,随后退下来,含笑朝她招手。 “你便是那位成亲伊始,就准备反马的薛家小娘子?”等她与云三娘走近,帷帽女子偏头与她说话,带着清醇笑音,“勇气可嘉。我昨日叫海月去京兆府问,说你不在莫家一干人里。” 恒娘揣度,海月多半便是黄衣少女的名字。 “还没谢过小姐那日相助之德。”恒娘想要弯腰,被她伸手拦住。又介绍身边人,“这位是云三娘。” 帷帽女子不在意,头朝云三娘微微一偏,便又转头问她:“你今日怎的又在这里出现?”不等恒娘回答,忽然笑出声,“莫非是来找新姑爷?” 恒娘脸一僵:这贵家小姐,说话怎的如此放诞? 然而她似是自得其乐,帷帽轻点,左顾右盼,忽而手一抬:“那人如何?” 恒娘不由自主,顺着她手指看去:竟是转眼看过来的宗越,撞上她目光,含笑颔首。目光随即掠过帷帽女子,神情淡淡,转回头去,不做丝毫停留。 “你脸红了!”帷帽女子轻纱颤动,显是在笑。“眼光不错。此子疏疏朗朗,有金玉质地,当不是凡品。” 手指摇动,又往相反方向一偏,“与你一同进来那男子也不错,看去是个温柔的人。” 温柔?仲简?恒娘无语看她,果然帷帽纱厚,导致眼瞎。 仲简也正往这边张望,看到帷帽女子手指自己,脸色一沉,用力扭过头去。 帷帽女子哼一声,收回手指,悻悻道:“我收回前论。此人不解风情,粗鲁无文,劝你三思。” 恒娘觉得这贵女颇有些无赖气质,轻咳一声,正要辩解,自己并无什么「找姑爷」的意思,忽然两侧廊下传来震耳鼓响。 高台之上,学官们身着礼服,手执朝笏,鱼贯登台。恒娘认得为首的,便是今日在西门外的新任祭酒。 帷帽女子侧耳听完,轻咦一声:“鼓鸣九通,学官穿秉,这是要行夏楚屏斥之罚?这人究竟犯了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过?” 云三娘一直魂不守舍,听了这句话,身子一颤:“什么是夏楚屏斥?” “夏楚者,以竹笓当众量决,民间叫做挨批头棍。”帷帽女子低声解释,“屏斥,则于堂下毁裂襕衫,逐出学堂,自此从读书人中除名,终身不得以士子自居。是太学中最重处罚,可比之于国刑中的死刑。” 原本吊儿郎当的声音严肃起来,问云三娘,“你识得这人?他究竟犯了何罪?” “他,无罪。”三个字轻轻从云三娘口中蹦出来,话音虽轻,却有着不容任何人质疑的决绝。 台上一名集正却也正在高声宣读:“经查,上舍服膺斋丙楹学子李若谷,父病不归,父死匿丧,天伦断绝,骨肉相弃,人神共愤,此为大不孝。” “又,其妻为之营葬服丧,千里报讯,义烈感天,李某竟因其貌寝,不肯相认,此为大不仁。” “事情败露,嫁祸同窗,又为大不义。李某因此不孝不仁不义之行,合该当众决刑,自此不与士齿。” 宣读毕,又喝道:“罪人李若谷,拜谢师恩。” 李若谷此时还穿着士子襕幞,由身后两个粗壮的看门甲头押着,站在高台上。听完集正宣讲,却并不伏地跪倒,反而高声回答: “学生领罚,但绝不谢恩。学生认不孝不义之罪,但学生今生只有一个妻子,便是云三娘。今日这位阿陈娘子,学生只是初见,绝无夫妻名实。阿陈若愿他适,学生绝无二话。” 高台上另站了个脸蒙黑纱的女子,李若谷声音一落,她扑通一声跪倒,头磕在地板上,砰砰作响。 两名学官上前,伸手搀扶,却被她死命挣扎,男女有别,只好作罢。 -- 第42页 胡仪看着站而不跪的李若谷,声音严厉:“李若谷,你身为儒家门生,岂未习过礼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为婚姻。阿陈乃你父亲为你娶的妻子,媒聘俱全,岂能以你未见过为由,任意出之?云三娘乃倡优辈,你身为士子,竟以之为妻,更是名教罪人,士友之辱。你还敢不服?” 恒娘站的位置靠前,能够清晰看到李若谷整个人似在颤抖,衣衫波动,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惊怕。 他从牙缝中挤出的话仍然是那句:“云三娘是我的妻,今生今世,决无更改。你们就算治我不孝,裂我衣冠,褫我身份,也绝不能夺我之志。” 每个字钻入恒娘耳中,都带着狠厉与决绝,令她说不出的难受。 看看台上拼命磕头的阿陈,又回头看看痴痴望着李若谷,含泪微笑的云三娘,心中恍惚得紧,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为谁喜,该为谁悲。 帷帽女子似也被震动,轻声低语:“男子痴情故事,自南北朝以来,几近绝迹,不想今日居然得见。” “祭酒。”有人站了出来,“学生忝为服膺斋斋谕,有一事不明,想请问学子李若谷。”声音和缓清朗,正是宗越。 胡仪点头:“你问。” “李若谷,你口口声声,称云三娘是你的妻,此事好生叫人不解。”宗越缓步至前台下,微微仰头,望着李若谷,和声问道,“你当知道,无三媒六聘,不能为妻。云三娘不过是你私藏外宅的行院女子,未曾有父母命,媒妁言,如何就成了你口中的妻?这其中可是有什么周折隐衷?” “她是我的妻。”李若谷回身看着他,眼中有无限痛楚,似烧着一把铺天盖地的火。嘴唇哆嗦,过了好半晌,最终却仍然只是这一句艰涩的话。 宗越微微皱眉,李若谷这是没会过意来,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再有什么难言之隐,此时也不当再隐瞒了。 “我的确是李子虚的妻子。” 随着这声柔和的话语,台上阿陈停止了磕头,李若谷霍然转头,望向这队华服女子中走出的云三娘,脚步不自禁踏前两步,到了高台边缘,颤声唤道:“三娘,你,你怎的来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扫过来,随着云三娘的脚步慢慢移动。胡仪等她在台下站定,上下打量一番,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我便是云三娘。”她置手于腰,敛衽一礼,“见过祭酒。” 胡仪身子一侧,森然道:“我不与倡优辈见礼。” 云三娘直起身子,缓缓点头:“听闻祭酒是天下闻名的大儒,果然看重名节。不过祭酒可知道,我是什么地方的倡优?” 高台之上,李若谷痛苦闭目,嘶声道:“三娘不可——” 然而云三娘不等他说完,亦不等胡仪变色发怒,已然朗声自答:“我是发配边军的营妓,在营地之中,日夜供兵士淫/乐,直至身体残破,不堪驱使,方被边军退回,以一百五十文的价格,充入娼门。” 台下传来一阵压不住的骚动,上舍五斋一百五十人,人人听得一清二楚,这女子竟然不顾廉耻,在这悬挂先圣图像的讲学之地,说这等有辱斯文的言语。 不知谁带头骂了句:“无耻!”众人纷纷响应,一时斥责喝骂之声嗡嗡不绝,如蚊啸,如蜂聚。 唯服膺斋声音较小,丙楹众人都沉默不语。 在胡仪皱眉,还来不及弹压学生之际,帷帽女子走上前,问云三娘:“你犯了何罪,被何人判罚充作营妓?” “我犯了何罪?”云三娘凄然自问,随即抬起头,回望台上。 李若谷全身剧烈颤抖,却只是望着她,未加阻止。 倒是阿陈忽然激动起来,扑到高台边上,一双手伸出来,拼命摇晃,凄厉高喊:“不要,你不要说出来……” 云三娘目光落到她身上,竟是满眼悲哀同情,声音意外的低沉柔和:“你知道的,对吗?你……这些年,可苦了你啦!” 这句话似是打开了某道神奇的阀门,阿陈以手握拳,砸在台面,放声恸哭。哭声高遏房梁,悲怆呼啸,竟比门外北风更让人心头寒冷。 帷帽女子大为震动,上前一步,再次高声发问:“云三娘,你究竟犯了何罪?你说出来,若有冤屈,先圣画像在此,集太学生之势,定能还你一个公道。” “先圣?公道?”云三娘凄然抬头,“好,我便在今日,当着先圣和各位秀才的面,说一说我的罪过。”吁一口气,伸手掠过鬓发,稳定心神,慢慢道: “我与李子虚自小青梅竹马长大,十六岁及笄,双方父母约为婚姻,换贴下定,我本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于归之后,我与李郎情投意合,定下白首之约。” 言语顿住,回头朝李若谷望去,眼神柔和缱绻,“子虚,今生嫁你,我从没有一刻后悔过。” “你后来又为何……” “九年前,子虚从福州贡院出舍,考入太学上舍。我当时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欢喜的是李郎如锥之初露,才华被人赏识,难过的,自然是夫妻相别,相思难熬。李郎走后,我日日在家侍奉翁姑,安排家事,从不敢有半分懈怠。可我没想到,没想到……” 声音颤抖起来,倏地闭上眼睛,太过用力,以至于眼角尾纹堆叠,如被刀削,“有一日,公公趁无人时,在后院堵住我,意图轻薄……” -- 第43页 “住口。”满大堂哗然之声,夹杂胡仪一声厉喝,“此等秽臭不堪之事,你竟敢当着众人,宣之于口?云三娘,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廉耻?” 云三娘睁开眼,望着胡仪,忽然笑起来,“这话好是耳熟,胡祭酒,你可是有个徒弟,叫做张路,做过福建路的提刑官?那位张提刑的话,跟祭酒说的,倒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道:“祭酒是有大学问的人,你听听,他说的可有没有道理?” “这位张提刑说道,公公与我之间的事,天知地知,绝无旁证,无法查实。可是,即便有这种事,我也应该为尊者讳,绝不能告诉别人——尤其是我的夫君。” “我居然胆敢把公公的丑事写信告诉李郎,引得李郎去信质问老父。这便是我既不守孝道,又不守妇道的明证。” “他在判词中言道,我意图挟夫妻情分,离间父子天性,是败坏尊长名誉、祸乱家族天伦的罪魁祸首,是以判决李郎与我义绝,让李郎父母重新为他择一贞静贤淑的妻室。” “而我云三娘。”寒风从大门口吹进来,卷着她冷旷声音,在众人耳边回旋,如泉下幽泣,如坟岗夜哭,“杖责三十,发配边军,充作营妓,以为天下女子不孝不顺之戒。” 讲堂里沸腾声音逐渐沉寂,诺大的讲堂里,人人皱眉,似在费力思索。 直到胡祭酒沉沉的声音传来:“这判罚公正严明,内蕴慈悲,有何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本案出自南宋,人名细节与史实有出入。详见《名公书判清明集》。 ——新文文案???? 《我的郡主,我的先生》; 前世,他倾尽一切爱上她,为她死于乱箭之下。 今生,她提前了若干年月,找到乡间务农的他。 她捏着马鞭,倚着白马,笑容如拂过山岭的春风:读书吗,少年? 少年叹气:可惜了,这么神仙样的姑娘。脑子却有病。 秋阳照进学堂,她仰着脸,面含霜雪,将一块白玉糕递到他嘴边:师命不可违。张嘴。 少年:男女授受不亲,先生不知道吗? 后来,海晏河清,皇朝中兴。少年成为救世的明主,万民颂扬的圣君。 他问:阿滢,告诉我,我们前世究竟是何关系? 她:与今生一样。 少年低头微笑:当真一样?(一样魂牵梦萦、神魂颠倒?) 她脸色一板:一样教学相长,兄友妹悌。 第26章 说理之地 讲堂高阔, 回荡胡仪中气十足的声音:“新台之事(见作话),委实暧昧,难有实证。况且如今令尊长已驾鹤西去, 只余你一介妇人。单凭你一面之词, 岂能遽下定论? 今日单凭你当着数百士子的面,口出污秽之言,面无羞耻之意,可见必是天性刁顽、举止放荡之辈, 你所言所述,更是不足为凭。” 听到这样的评语,云三娘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身子朝后晃一晃。台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三娘——” 李若谷双眼血红,便想扑下台, 身后两个甲头忙将他抓牢, 一时着忙, 下了死力,台下站在前排的人都听到咔嚓一声响, 想是肩胛脱臼。李若谷惨呼一声, 双手委顿。 服膺斋众人都忍不住转头,面有不忍之色。余助满脸涨红,童蒙一把拉住他, 免得他冲动之下, 做出什么冒犯言行。 宗越站在台下, 手指微动, 弹出两道轻快黑影,打中李若谷两肩穴道, 让他痛楚稍减。 仲简倏然张目,朝宗越看去,两人目光撞上,皆沉沉如水。片刻后,仲简移开眼,不再看他。 帷帽女子站在云三娘身后,伸出手,从后面托住她,压低声音,切齿道:“三娘勿急,且听他还有甚说辞。” 恒娘踏前一步,与帷帽女子并肩而立,共同伸手,扶住云三娘摇摇欲倒的身子。心头如火在烧,如水滚煮,咬紧下唇,齿间一抹腥甜。 胡仪厉声道:“李若谷,你身为朝廷贡生,研习经学多年,竟不能体会张提刑对你一片拳拳爱护之意?” “如今且不论这妇人之言是否属实,她既然散布这等言论,必然不被令尊待见。礼记有训,曰: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 “既是她不能讨舅姑欢喜,你为人子女,本当断然出之。你居然因为她的一面之词,写信质问老父,这是何等悖逆不孝之行?就算确有新台之事,你本该为父隐恶,悄悄瞒下此事,驱逐妻子足矣,岂能与老父对质?” “张提刑爱惜你的才华,特意网开一面,并不治你不孝之罪。反而替你做主,休了这等无耻之妇,另娶贤良妻室。 我适才所言,这判词内蕴慈悲,就在这一点惜才之意上。你岂可不查张提刑的一片苦心,反而心存怨怼?” 疾风暴雨般的质问,落在李若谷身上。孝字当头,他不敢强辩。 闭上眼睛,脸上肌肉因痛苦而扭曲,声音渐渐微弱:“祭酒,学生自知不孝,然而想要学生与三娘义绝,学生宁愿一死。学生与三娘有约,生同衾,死同穴。就算我二人是罪人好了,就当我有负张提刑美意也罢,我总当三娘是我的妻,此生绝无他想。” “荒唐!”胡仪气得声量暴涨,一声断喝,台下众学子都不由得一个哆嗦。 -- 第44页 “你身为人子,不以孝义当先,惑于美色,不惜违逆尊长。如今更是无视朝廷判令,不爱惜身体发肤,为一失节妇人,说出这等要死要活的混账话语。 李若谷,你实是我太学之耻,士林之辱!左右甲头,剥去此人衣冠,我再不能忍此无父无君之牲畜。” 话音刚落,台下传来鼓掌声:「啪」「啪」「啪」,节奏分明,声音清亮。众人都吃惊,循声望去,竟是那周身笼纱的帷帽女子。 “祭酒教训得极好,学生醍醐灌顶,受益匪浅。”她明明怒极,声音却又带着笑,倒似三伏天下大雪,数九天烧旺火,既冷且热,“依祭酒之言,新台之下,子妇不顺翁意,即失去翁姑欢心,理应被休弃。若告之于人,更是自认荒淫下贱,罪加三等,充军发配。” 哈哈笑两声,嘲讽之意满溢,“李若谷,你还不明白吗?枉你饱读诗书,竟忘了前朝明皇旧事?你那禽兽不如的老子看上你妻子,你居然没有诚惶诚恐,双手奉送,你妻子居然没有回眸一笑,主动躺平,自然是不孝得很了。” 言语颇是不逊,就连李若谷,虽知她为自己张目,却也不禁尴尬低头,不敢认她这「禽兽不如」几个字。 软在台上的阿陈却忽地抬起头,呆呆望着帷帽女子,身子渐渐发起抖来。 “你是谁,在这里口没遮拦,胡说八道?”胡仪眉头一皱,又惊又疑,“你自称学生,太学都是男子,何来女子?” 他身后的学正脸色尴尬,趋前数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胡仪脸色沉下来,侧目望着帷帽女子,半晌方勉强道:“既是圣上有特旨,便算你是学生。但女子入学,大违太学成例,兼有不安于室、牝鸡司晨之虞。此事大不妥,某必当上书朝廷,望圣上收回乱命。” “祭酒要上书,尽管上书,学生于御前,静候祭酒的雄文。”帷帽女子傲然道,“今日这事,还请祭酒教教学生,世间子妇遇此尴尬事,该当如何行事,方能孝义两全,保得翁心,不失郎意?” 胡仪毫不犹豫,朗然回答:“此问极好,诸学子仔细听真:妇之于翁姑,子之事父母,都要守孝道大义,扬尊长之美,不可扬尊长之恶。倘若遇到这样非分之事,严辞拒绝即可。事后或可寻机缓缓进谏,断不可彰彰然告之于人。” “严辞拒绝?”帷帽女子连连冷笑,却不反驳。反而左右一看,拉着恒娘上前,和声道:“烦娘子与我演一出戏。” 也不管她是否同意,径直伸手,挑她下巴,故作轻佻浪子样:“媳妇今日好看得很,不如与我共享鱼水之欢?” 恒娘明知她是演戏,仍然忍不住为她举止言语所恼,后退一步,脸色一沉,怒道:“你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便被帷帽女子摇头打断:“不对,不对。你声音太大了,得小小声说话,免得惊动旁人。小娘子,记住,祭酒说过,你只能拒绝,却不能高声嚷嚷,闹得众人皆知,以免坏了尊长名声。” 恒娘顿时会意,故意压低声音,轻轻柔柔问一句:“公公做什么?” 帷帽女子仍旧摇头:“声音太低了,就跟说悄悄话似的,我要是男人,必定以为你是想要勾引我。” 恒娘恼得脸上泛红,声音也忍不住高起来:“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究竟要怎么样才对?” 帷帽女子不答,伸手又去摸她脸颊,口中调笑:“媳妇脸蛋颇是好看……” 「啪」一声,恒娘气恼之下,一巴掌拍开她伸来的手。帷帽女子立时「哎哟」一声,捂着手腕叫起来,“你这忤逆妇人,居然敢跟尊长动手,伤我肢体发肤,看我不去胡祭酒面前,告你个大不孝之罪。” 在场一百多人,多能明白她这番做作的意图,见她动作夸张,言语大胆诙谐,有不少人忍不住笑起来,余助更是笑得大声,哈哈哈,震得童蒙不由松手。笑声衬着他一脸还没收完的怒气,颇是趣怪。 胡仪气得脸色发白,大喝道:“圣人讲学地,岂容这等胡闹?” 宗越轻咳一声,和声道:“祭酒容禀,这位小姐虽然言行有不当之处,然而其中确有些意旨,关乎大节,不可不辨。学生心中亦有疑惑:男子体力强于女子,若彼辈兽性发作,并不肯听言语之劝,又或者该妇人拙于言辞,又当如何保全自身?” 胡仪脸色铁青,良久,方一字一字道:“诸学子听着,为君为父,若未肯纳谏言,行正道,我等为臣为子,于此绝境,总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谓之死谏。” 讲堂中笑声顿时沉寂下来,静静听着胡仪声音激荡:“大丈夫立于世间,不可不讲节义二字,尽忠于君,尽孝于父母,便是节义之大。若吾道不行,吾言不纳,诸位是学先圣,忧心不能留美名于后世,还是学老庄,弃君父于不顾,泛槎于海? 在座均为儒家门生,生死之地,取舍之间,要问你们的良知,可曾尽心尽力,死而后已,无愧于神明?” 这番话太过深奥,恒娘听了个半懂不懂。但见全场学子面有肃然之意,几乎再没人往李若谷、云三娘看上一眼。 云三娘站在那里,忽然身子变得好小好小。瘦削身子,薄如纸片。 恒娘甚至疑心,她下一刻便要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这堂皇庄严的气氛中。 胡仪转目看着宗越,见他默默低下头去,又转眼看着帷帽女子,问道:“你可懂了?” -- 第45页 帷帽女子双手握紧,喃喃道:“放屁,放屁!”然而声音颤抖,终不复方才的冷静坚定。 胡仪将问题拔高,引申到君臣父子之大义上。她身份顿时尴尬,断然不敢否认君臣大义。 恒娘忍不住,低声问道:“他是什么意思?” “死。”云三娘低声答道,“祭酒的意思是,虽然公公的做法不对,但是为人子妇,就跟做臣子一样,只能尽量劝说公公。若是公公一意孤行,那么,便只能一死了之。既保全尊长名誉,又保全自己名节,也不会损坏夫君尽孝的心意。” 脸上神色悲哀却平静,似是也同意了这说法,只是望向李若谷的眼神里,充满悲伤与不舍,又有无数劝谏的意思。李若谷咬紧牙关,看着云三娘,缓缓摇头。 恒娘一呆,忽然回想起下午仲简去传话,便有这么一句:你若想不开,我绝不让你孤零零上路。 心头那股火越烧越旺,直至五脏六腑,全被紧紧攫做一团,放在火上烤得痉挛,再也忍不住,不顾自己只是个浣娘,不顾自己没读过诗书,不顾自己连他们的话都听不太懂,只被心头那火催逼着,踏前一步,厉声道:“胡祭酒,照你这样说法,世间女子,怕是不够填这无底洞。死一个云三娘,那公公又去讨个云四娘云五娘来,岂不是要排着队地去死?” 忍不住讥笑连连,“李秀才家里的大梁,可需分外结实。后院的池塘,可得分外宽广,才能容下这许多冤魂厉鬼。” “你?”胡仪看了看她,他记性极好,有过目不忘之能,立时认出她是谁,“你不过是个浣娘,谁让你进来的?” 仲简慢慢从队列中走出来,沉声道:“学生服膺斋丙楹仲简,请问祭酒,这位浣娘所言,有没有道理?” 手一指台上,声音猛涨,厉声喝问:“阿陈娘子,你来说,这些年里,你与那禽兽公公,是如何相处?你为何甘于受辱,为何不敢发声? 你写信给夫君,为何不敢透露片言只语?可是云三娘的际遇,让你吓破了胆,以为这世间并无你能说理之处?” “啊——”,阿陈跪伏于地,仰起脖子,发出一声长长哀鸣,似从胸腔里直接出来,未经喉咙口腔修饰,如野兽之将死,如禽类之从天而坠。 作者有话要说: 新台:春秋时,卫宣公为儿子伋娶齐女,闻其貌美,欲自娶,遂于河边筑新台,将齐女截留。后用此典,比喻不正当的翁媳关系。 第27章 女子心事 仲简出声之时, 恒娘大吃一惊,恨不得几步冲过去,捂住他嘴巴。 云三娘说出生平遭际后, 恒娘第一个便想到, 阿陈一人在李家,与公公朝夕相处,会是什么样的遭遇? 这答案几乎昭之若揭。仲简直剌剌地说出来,简直是不给阿陈活路。 果然, 他话音一落,阿陈声音也歇下来,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朝着后台的柱子顶头撞去。 好在宗越早有防备, 手一按,纵身上台, 两个起落, 堪堪赶在阿陈身子软倒之前将她拽住。阿陈一声不吭, 黑纱上血呼呼的,十分可怖。 宗越微一皱眉。他甫一入手, 便觉出阿陈未用全力, 头上的血更多是皮外伤。看着唬人,其实并无大碍。心中讶然,这妇人, 倒是极会拿捏分寸。 仲简算准他会出手, 目光一扫, 又看到他似是微微凝滞的神情, 一闪念,顿时明白。 暗自嘲讽:果然是贵人, 日常少见这等寻死觅活的架势。 皇城司见惯市井百态,于此道经验颇丰,他早已看穿阿陈这一撞,虚张声势居多,并没有必死的决心。 眼见恒娘怒目瞪视自己,他木板脸纹丝不动,朝台上双手一拱:“祭酒,阿陈与李父之间,其事几近昭然。依律,诸奸缌麻以上亲之妻者,徒三年。李父虽已埋骨,但既有此事,阿陈与李若谷之间断难再以夫妇相处。此事已超出太学管辖,学生以为,宜将一应人等交付京兆府,由有司以国法量之。” —— 刚进服膺斋大门,余助就忍不住,冲上去抱住仲简,热情洋溢:“畏之,你怎么想到这一招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子虚有救了。” 仲简不惯与人亲近,一把扯下他来:“也未必。终究还要看陈大尹的判罚。” 宗越走在一侧,闻言笑道:“陈大尹与胡祭酒在学术上不是一路人。张祭酒在任时,多次延请陈大尹来讲学。观其言行,实是个洒脱随性,讲究释道兼收,看重性灵自得的人。子虚这件事,能在他手上着落,结果当是最好的。” 恒娘跟在后面,听到他们这番议论,悬了一路的心方才稍稍放下。 顾瑀早已醒了,见他们回来,大喜,支着个脑袋,朝进屋的众人一叠声嚷嚷:“李子虚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有什么大碍?若有使银钱的地方,你们跟我说,我即刻叫人回家取来。” 余助跟宗越一起,动手替李若谷收拾衣物,笑嘻嘻道:“顾仲玉,看不出,你倒是个不计旧恶的君子。李子虚跟你多年不对付,你居然也肯为他出钱出力。” “又不是什么死仇。”顾瑀嘿嘿笑,“同窗一场,我顾瑀岂是小家子气的人?” 蒲月与恒娘交接完,本想在丙楹多留一会儿,听听他们关于李若谷事件的议论,结果仲简问她:“月娘可是要回去?正好同路,不如我送你?” -- 第46页 顿时眉心一花,眼波一转,柔柔声道:“多谢仲秀才。” 仲简离开时,在门口顿了一下,眼角余光瞟过恒娘。她正与宗越说话:“宗公子,你们去送东西,可能帮我问问,三娘和阿陈娘子她们有什么需要?我明日得空,也能替她们跑跑腿。”似乎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 “仲秀才?”仲简回头,蒲月已经出了门外,一张俏丽脸蛋微微偏着,眼中闪过一道狡黠光芒。 恒娘一边听宗越回答:“恒娘虑得极是,女子用物,我们不好代劳。”一边偷眼朝门口看去。 蒲月走在仲简身边,两人低头说着什么,转过门框,再不见人影,只听得蒲月轻轻笑声。 门外,仲简暗自松口气:恒娘对宗越贼心不死,只要宗越在场,她必定不敢对我接近蒲月反应过激。 门内,恒娘咬牙郁闷: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需得想个法子,解决掉蒲月,一劳永逸才行。 “哐啷——” 恒娘正在心中磨牙,想着怎么收拾蒲月小妖精,听到瓷瓶碎裂声音,吓了一跳,与顾瑀双双扭头看去,却是李若谷存放卷轴的长颈瓶从衣柜滚落,一地碎片。 余助手忙脚乱,放下手中衣服,自我埋怨,“唉,难怪我娘打小说我上窜下跳,是个猴子,果然手脚粗鲁……” 宗越弯腰捡拾,正好几卷摊开,无意间扫到题目,轻轻「咦」了一声。 恒娘拿了门后的扫帚来,将碎片残渣扫到一处,耳中听得余助的困惑声音:“子虚这几篇策文,怎么全是围绕孝道做文章?我记得最近几年,博士们出题多是问时策,少于考量经义,尤其是孝经。” 宗越轻叹一声:“他这是借策试文字,浇自己胸中块垒。” 别人的策试文字,他二人自是不好细看。粗粗看了下题目,宗越便仔细将策纸卷好,童蒙想起前事,也不禁叹气:“难怪李子虚对自己文字如此紧张。” 门上响起几声轻叩,有人问:“薛家小娘子可在这里?” 恒娘抬眼,还没来得及回话,余助先跳了起来,一手指着来人,张口语无伦次:“原来你……你就是那日车里的贵女……” 来人是今日讲堂里的女子,此时换了一顶浅露帷帽。时近黄昏,天色昏暗,她想是不耐烦再遮掩,索性将薄薄黑纱撩在两边,大半张皓白如玉的面容露出来,被余助一眼认出。 余助极是热情,张罗着请她进屋,又是端椅子,又是去水房让侍应拿他的上等茶叶新煎茶水,忙得团团转,都没想起来问一声,贵女有没有时间久坐喝茶。 贵女对他这番殷勤司空见惯,不以为意。倒是她身后的海月抿嘴一笑,略略说了句:“这位秀才不必客气,小姐并不久坐。” 顾瑀骤见绝色,眼珠子也直了,原本趴着的姿势下意识翻过去,硬要改成坐姿,伤口一碰床面,差点弹起来,嘶着冷气,嗷嗷直叫唤。恒娘差点笑出声来,忙扶着他翻过来,老老实实躺好。 这番犯蠢倒也不白给,贵女手指他,笑得眉目齐开,百花绽放,“你是傻子么?” 顾瑀呆呆看着。恒娘故意找了手帕来,装模作样给他擦口水,贵女见了,越发笑得前仰后合。 顾瑀半点儿没回过神来,直着眼睛,痴痴道:“傻子?是呀,我一见小姐的面,立时就傻了。” 恒娘攥紧手帕,转过头,恨不得捂上眼睛。顾少爷平时也常常犯蠢,然而今日这般表演委实超出寻常太多,连她都有些受不了了。 眼光落在悄悄退到丙楹深处,沉默不语的宗越身上,心中念了声:“阿弥陀佛,丙楹总算还有正常人。” 另一位正常人童蒙也有些忍不了顾瑀,脸色一沉,冷冷道:“顾少爷,求你不要装疯卖傻。这些轻薄言语,你在勾栏瓦舍里说说也就罢了,不要再污了太学门庭。” “什么勾栏瓦舍?我,我是正经人,从不去这等场所的。” 童蒙脸色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顾瑀。顾少爷一面对贵女傻笑,一面扭过头,杀鸡抹脖子地朝童蒙使眼色。 一颗脑袋支在肩膀上,左摇右晃,无比灵活,颇似顽童手里的拨浪鼓。 贵女终于笑够了,嘘口气,眼里还有笑意未曾散尽,对恒娘说道:“恒娘,这丙楹可太有趣了,我以后得着机会,就来访你,顺道与这些同窗叙些经义知识,想必能够大有进益。” 余助端了茶水进来,正好听到这话,大喜,“小姐所言极是。既是同窗,不敢请教小姐如何称呼?可有名号?” 时下贵女虽不能以闺名示人,却多有学男子取号的,譬如青云居士、云外子等。 贵女笑了笑,取了他递过的茶杯,浅啜一口,复又放下,笑道:“是剑南蒙顶?” 余助欢喜,点头如鸡啄米:“正是,小姐好见识。” 贵女手指轻弹,沉吟道:“那我就号蒙顶客吧,各位以后唤我蒙顶便是。” 看着恒娘,又笑道:“我与恒娘有缘,你叫我阿蒙即可。” “阿蒙?”恒娘瞥见她身后的海月嘴角一抽,疑道,“这名字恁地耳熟。” 阿蒙一怔,又笑起来,这回直接伏在书案上,笑得肩膀耸动,边笑边断续道:“你这一说,我可想起来了。一不小心,成了吴下阿蒙。” 风在傍晚时分终于停了,厚厚的云层仍未散尽,今日的天色比往日暗沉。楹内有顾少爷这等豪客在,自是早点上了蜡烛。 -- 第47页 窗外暮霭千里,楹内火光映照,有美一人,笑靥如花。恒娘身为女子,都不觉有些醉了,于是颇有几分理解余助与顾瑀的热切。 等阿蒙这一轮终于笑完了,方直起身子,笑道:“我今日来找你,是要问你一件事。明日我去京兆府探云三娘与阿陈,你可愿与我同行?” “多谢,我也正想着为她们送东西去。”恒娘心中一动,试探问道:“阿蒙与陈大尹相熟?” 莫家那夜,海月曾直呼陈大尹的名字,可见双方不仅认识,只怕还关系匪浅。 阿蒙笑而不答,四顾一望,目光落在最里间的宗越身上。讶了一声,“你是今日救了阿陈那人?” 宗越不出声,只是微一点头,遥遥致意。 阿蒙也不在意,转头对恒娘笑道:“这服膺斋丙楹当真是藏龙卧虎。怎么没见到那个姓仲的秀才?他居然精于律学,倒是太学中少见。” 恒娘笑看她:“阿蒙是来找他的?这可不巧,你后脚来,他前脚刚特地送一个小娘子出去了。” 这话里语气十分丰富,阿蒙也是七窍心肝的人,抬眼看着她,不一会儿,居然又笑起来。恒娘撑不住,与她一起大笑。 余助瞧瞧阿蒙,又看看恒娘,忍不住踅到宗越身边,低声问道:“她们笑什么?” 宗越淡淡看他一眼:“女子心事最是难测,我怎知道?” 余助一呆,后知后觉发现,今日的宗越,竟是难得的脸色阴沉。 作者有话要说: 蒙顶是一种有名的……绿茶……(呆滞脸) 不过,可好喝了。各大平台有售,茶圣带货,一两只要五十块,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一两即祛宿疾;二两当眼前无疾;三两因以换骨;四两即为地仙。各位不考虑尝尝么? (我真的不是卖茶叶的……) 第28章 不做女人 恒娘这等奉法良民, 便是偶发噩梦,那也是梦见的皇城司狱,从未想过有一日, 自己竟能大模大样, 去京兆府狱走一遭。跟在阿蒙身后,心中颇有些雀跃。 待进了女普牢,慢慢地,脚下越来越沉, 步子反倒越迈越大,似是两条腿自己生了知觉,想要尽快逃脱。 牢房不知从什么年代传下来,虽经整修, 底子没变。污臭霉味从每条木头缝里透出来,夹杂着满耳的咒骂呜咽声音。 高高墙上一扇巴掌大窗户, 透进来一点昏光, 无数蛾子拼命挤攘, 时不时摔下来几只,不知死活。 海月从荷包里翻出来一粒香丸, 递给恒娘, 示意她放在嘴里含着。恒娘如法炮制,顿觉一股浓郁馨香直充脑门,鼻端恶臭消除不少。 看看走在前面的阿蒙, 脊背挺拔, 姿态自如, 步子仍是不疾不徐, 好似闲庭信步。不禁大是景仰,指指她背影, 做个「厉害」的口型。 海月一眼看出自家小姐这会儿两肩僵直,下颌紧绷,纯属强撑。抿嘴一笑,朝恒娘摇摇头。 女牢头埋着头,弯着腰,毕恭毕敬带着她们到一处稍微明亮通风的地头,开了锁,恭声道:“这里便是了。贵人请自便。” 旁有一布衣妇人,正蹲在地上,哭着朝牢里说着什么话,悲切含糊,听不清楚,只听到唤「阿娘」的声音。 阿蒙正要举步,忽然一阵风响,紧接着是铁栏摇动与妇人尖利啸声。 隔壁间有人拼命贴上来,脸在栏杆间隙里差点挤爆,口中嚯嚯有声:“杀千刀的,早该打死你,烫杀你,剁碎你,砒/霜药了你,老娘母子少受多少搓磨……” 仰着脖子咕噜两声,一口浓痰直直吐在牢头身上。 牢头一张横肉脸气得抖了三抖,压低声音,作色训道:“邵大娘,你又在发什么疯?惊扰了贵人,不用等刽子手提你,老娘直接送你上路,也不过报个瘐毙了事。” 地上的布衣妇人哀哭着扑上来,拼命磕头:“阿娘神智不清,冲撞了贵人,不是有意,求您老不要跟她计较。” 阿蒙让海月带着两个小丫头,抱了各样物事先进去。她且留在外面,问那牢头:“这位邵大娘犯了何事?” 又指着地上那女子:“这是她女儿?” “不是女儿,是她媳妇。”狱中昏暗,牢头随手拣了两根干草,往衣襟处狠命擦一擦,忿忿扔到地上,口中却叹口气,“也是她娘俩命不好,婆婆在这里头关着,儿子在男死牢那头关着,就等着这几日上头朱批下来,押去刑场凌迟处死。” “凌迟?”阿蒙大吃一惊,“这母子俩犯了什么事?” “一个杀夫,一个弑父。”牢头看阿蒙真感兴趣,来了精神,细细道来,“据判词里说,邵娘子的男人平日里在外酗酒嫖赌、回家就毒打老婆儿子不说,还把歪主意动到儿媳妇头上。” 手朝地上那妇人一指,“喏,就是这小娘子,确实长得细皮嫩肉。那日,老不修在媳妇门口偷窥,正好被邵大娘和儿子撞见。 母子俩一商量,找来根绳子,合力勒死了他。原本邵大娘出头顶罪,一力承担了。陈大尹也打算就这么糊涂过去。” “谁知她儿子良心上受不过,自己跑到衙门坦白。大尹没办法,只好一起判了。判的是斩监候,过三司复核,说是卑幼犯尊长,罪大恶极,不可轻饶,改了凌迟。陈大尹还因判罚畸轻,被三法司的头儿请去吃茶,好一顿数落。” -- 第48页 望着牢里,摇头啧啧,“这还没到行刑的日子,眼看人脑子已经不清楚了。她这媳妇倒是个有心的,日日做了好吃的,来看她和夫君,然而看了又有什么用?要我说,还不如把这些银钱舍去寺庙,求下辈子投个好胎,再不要做女人也罢了。” “不做女人?”阿蒙怔怔地,轻轻重复。 牢头回过神来,赶紧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赔笑道:“瞧小人这嘴。贵人也是女子,可比她们一个天一个地,这实是不好比的。贵人一辈子一定顺风顺水,断无烦难。” 海月在里面轻声叫她:“小姐,三娘有话跟你说。” 阿蒙转身,恒娘在她身后。两人对视一会儿,都从对方眼里读出海啸一般的悲哀。 一支蛾子掉在恒娘头上,她伸手扫落,看着满地上残破的飞蛾尸体,低声道:“阿蒙,你是贵人,与我们不同的。” 云三娘见了阿蒙,跪伏于地,竟是行了大礼:“小姐,请你劝劝阿陈,她不肯吃饭,说没脸见人,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阿蒙适才受了震动,精神还有些恍惚,侧头看去,阿陈面朝里躺着,一动不动。 阿蒙轻声道:“阿陈,你刚才也听到牢头的话了?隔壁那家人不比你惨?你好歹已经熬死了混账老头,现在寻死,是要去给他陪葬?” 阿陈身子动了动,又安静下来,一声不吭。 恒娘如有所悟:“阿陈,你不是想死,你是不想被李秀才休弃,对吧?” 这话似是点着阿陈的怒火,她一翻身,坐起来,面对她们。 此时脸上已无黑纱,额头上伤痕血迹尚在,脸上疤痕在阴暗光线下更为阴森。 她不敢得罪阿蒙,单指着恒娘,声音里带着愤怒哭音:“李秀才是我夫君,我替他尽了孝,发葬了那老不死,村里的老书生说了,这是三不去,他这辈子再不能休我的。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替云三娘出头,害我如今成了弃妇,没脸见人,也没处可去?” 说到伤心处,掩面大哭,“我本就是村里人捡回去养的孤儿,他们贪图李老头那几两聘礼,把我嫁进李家做媳妇。云三娘的事情,乡里哪个不知? 李秀才又长年不回家,谁不知道嫁进去是什么样子?这丑事早已传出百十里地。我如今哪里还有地方好去?就算熬过了那死老头,也熬不过这后半辈子没着没落。” 阿蒙第一次见到她的脸,惊得脸色一白,后退一步。 海月奔过去扶住她,急道:“小姐,我们回去吧,若是你吓出什么事来,太……我们死都没处找地方。” 阿蒙摇头:“不妨事。我哪有那样不经吓?” 问阿陈:“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阿陈的哭声戛然而止,嘴唇渐渐哆嗦,眼神凌乱,声音低沉下去,“我实在受不了了,每夜里折磨得我想死。我,我去厨房砍骨头,拿着那菜刀,又冷又重,就跟着了魔一样,顺手就朝脸上割去。初时没觉得疼,倒觉得热,热乎乎的血,满手都是。” 嘴角裂开,无声畅快地笑出来,“那天晚上,他被我的脸吓了一跳,屁滚尿流地爬出去,过不了几天,就直挺挺死在床上。” 恒娘也不觉微微翘起唇角,笑起来,眼睛却有些发酸:“阿陈,就算李秀才休了你,你也不是没别的地方去。这里是京城,不是你们乡里,不会有什么人知道你的旧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开着一家浣行,正要招些能吃苦的勤快娘子,你若不嫌弃,大可以来给我帮手。” 阿陈骤然抬起头,目中迸出喜色:“你说得是真的?”又迟疑道,“可我的公验……” “不妨事,只要恒娘雇了你,便能替你做保,留在京城。”阿蒙微笑,“若是里正为难你们,可径来告诉我。” 想了想,又道:“你的脸既是你自己伤的,多半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皮肉的话,我倒可以找大夫替你看看,说不定能平复一些。” 阿陈大喜,跪地磕头不止。 走出牢房之时,阿蒙心情甚好,与恒娘调笑:“你刚说我是贵人,与你们不同。然你有自己的浣行,想嫁人就嫁人,想反马就反马,想招工就招工,这份自主,我却是羡慕得紧。我要做什么事,无数人劝着拦着,不得半分自由。” 恒娘不信:“阿蒙都能来太学读书,哪里不自由了?” 阿蒙转头不语。正好看到前面一个人影,挎着粗布竹篮,朝男死牢的方向走去。阿蒙叫了声:“小娘子——” 那娘子转回头来,脸色极为憔悴,眼角通红,脸上还有湿意,怔怔看着她们:“你们叫我?” “刚才在狱内听了你们家的事,叫人十分惋叹。你将来可有什么打算?”阿蒙上前两步,温声问她。 娘子反应迟钝,过了一会儿,方缓缓点头:“打算好了。我已经卖了房子,置下棺材,也找好了帮忙的邻舍,到时候一家人上路,谁也不用拉下。” 等她低头走远,恒娘怅然:“她一点也不想活了。” “更显阿陈难得。”阿蒙亦感叹,“她经历了这么多,竟是从来也没有真正萌过死志。人到艰难时,往往是一死容易,苟活难。” 昨日阿陈台上撞柱的表演,被海月看穿,告诉了阿蒙,是以有这样一番感慨。 恒娘眼中闪过一道冷光:“这可让胡祭酒失望得很了,在他心中,只怕三娘和阿陈都很该去死一死。” -- 第49页 阿蒙微微一笑,“还好,胡祭酒只是一家之言,陈大尹便与他看法不同。若是有一天,全天下都与胡祭酒一样看法。” 她不由得摇摇头,遍体生寒,“恒娘,我一点也不想活在那样的世道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案件出自清朝。 第29章 我错了 “恒娘, 对不住,不是我不肯通融,实在是昨日学正派人来传了话, 以后服膺斋的衣物, 你不能收揽了。” 恒娘站在服膺斋门口,手里提着大竹筐,脸是雪一片的煞白:“不能收揽?这是什么意思?”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恒娘平日里最是聪明会算计的,如今怎么这么句话也理解不了了?不就是字面意思吗?服膺斋的衣服, 以后就不劳动姐姐收洗了。这等脏活累活,还是小妹来做比较好。” 恒娘回头,看到蒲月,笑得春风满面, 手里也抱着个大竹筐,内里空空如也。 “你在这里做什么?”恒娘蹙眉,“这时候你不是该在里面照看顾少爷?”还不到她换班的时候呢。 蒲月看她目光往自己手上的竹筐瞟, 微微一笑, 悠然道:“我也是临时接到关大伯报讯,说是承接服膺斋的浣行出了事, 被学里夺了资格, 暂时交给关家。 顾少爷的性子你还不清楚?最好说话的人了。这不就临时偷空,赶紧地来把衣服收了,免得一干秀才们身上衣衫没有着落?” 她一边说, 一边与门人打招呼, 走进服膺斋的大门, 又想起什么似的, 回过头来,嘴角一勾:“还有, 提身斋、守约斋这两处地方,你也不用去了。去了也跟服膺斋一样,自讨没趣。” 见恒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又眨眼笑道:“是了,你失了这三处大客户,光靠着太学外那些零星客人,只怕日子大不容易过。不如这样。” 头一偏,眼角上挑,狐狸眼眯成了一条弯弯笑缝,“我这边生意一下子做得太大,十分缺人,不如你来给我做工,我照你请人的工钱,绝不亏待你,如何?” 说完,也不等她回话,一笑转头走了。 门子看看恒娘的脸色,摇着头,叹口气,“恒娘,咱们也是多年交情了,你不要让我为难。要我说,你要是有什么委屈,就找人去跟学正他们通融通融,只要上头发了话,我有什么不肯的?” “你放心,我不让你为难。”恒娘吸口气,镇定心神,朝门子笑了笑,“我这筐子里是上次洗好的衣服,总要送回给秀才们才行。总之,我出去的时候,保管这里面是空的,这样,你老可放心了?” 门子一笑:“这样最好,我们素来都知道,恒娘从不让人为难。” 恒娘仍如往常,朝他温婉笑笑,提着竹筐走进去。转过门,再看不到那门子,沿着墙角再往前,步子越走越慢,手里竹筐分外地沉,到转角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放下竹筐,微微喘息,人靠着墙壁,一抬头,看见院里那棵高高的合欢树。 这几日天一直没亮开,风鼓着劲,催逼着发黄的叶片从树上剥离。 早上院里的洒扫厮仆应该扫过地,现在地面又已铺上一层薄薄的细叶。 手脚软得厉害,脑子里却一阵阵发热,无数念头飞转,如钻木头的火石,火热滚烫: 家里的木炭快用完了,如今的价格,就算莫大娘肯照顾,也要两百文一枰; 蒲月提到是薛家浣局出了事,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不知道? 李若谷的案子,还在京兆府挂着,皇周出/版条例有规定,未决案件不得报/道,小/报的收益一直在低线徘徊。 如今上庠风月在报道太学打擂台选辩手的事情,宣永胜跟她抱怨过好几回,说基本上卖不出去,这种事情只有读书人感兴趣,《京华新闻》为此出了专刊,隔日更新,小报哪里打得过它? 好在顾瑀家里的工钱给得足够丰厚,暂时还能支应这一阵。 她吁口气,手按胸口,默默对自己说:恒娘,没事,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先把今日该做的事做了,向晚寻个时机,找学正问问清楚。 她自问,太学这几十家浣局,她家的纵不是最好最大,却也从来没有犯过什么大错,客人们对她也都十分满意。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已经知道了?” 旁边突然冒出一个冷淡声音,她吓了一跳,猛地回头,正好看到仲简一双略带关心的眼睛。 仲简移开目光,落在竹筐里,眉毛一挑:“仲玉的被单?” 他死板语气下藏着笑意,被恒娘听出来,瞪他一眼,“顾少爷面前,不准多话。”仲简斜她,那意思是:“用你说?我告诉他我图什么?” 恒娘想起他刚才的问题:“知道什么?你说浣衣的事情?” 心念一动,问他:“你认识学正吗?可不可以……” “不识。”不等她说完,仲简很果决地截断,跟着补充,“你那位宗公子倒是认识,不过我劝你别去,去也无用。” “为什么?”恒娘下意识追问,便看到他眼睛里又开始亮起熟悉而刺眼的光。 仲简问她:“那日在讲堂,你为什么要强行出头?” “你是说,跟那日讲堂里我当面质问胡祭酒有关?”恒娘一怔,“这是胡祭酒的意思?” 咬紧下唇,沉思片刻,摇头道,“胡祭酒说的话确实可恨,但他不像是这种小肚鸡肠的坏人。” -- 第50页 她还记得胡仪当日在讲堂上,一字一句解说「死谏」时的庄重。 全场学子肃静,只余他浑厚肃穆的声音激荡:进退之间,生死之地,惟节义为大,可名之后世,传以千秋。诸君岂能畏死而变节? 她听不太懂他话里面的高深道理,但是那气氛感染了她,令她不自禁地便觉得,胡祭酒让女子为了狗屁孝义去死的主张虽然很荒唐,但他本人大概也许可能是愿意为了他的忠孝去死的人。 这样的人,怎会为了一时冒犯,来刻意为难她这样一个小小浣娘? 仲简见她不信,也不多说。话锋一转,忽然又问:“那日余良弼颇想发声,童敏求为何一直拉着他?” 这问题……恒娘一皱眉,回想那日情景,童蒙确实一直在阻止余助说话,否则以余助的年少气盛,哪里能那么安静?然而,为什么? “童秀才担心余公子会得罪胡祭酒?他们都是太学的学生,平时考试操行,将来出舍做官什么的,都需要学官们的认可推荐。” 说到这里,已然明白仲简的意思,然而仍然不太相信,“胡祭酒实在不像……” 猛然想到什么,抬头看着仲简,“你和阿蒙,还有宗公子,那日里不是一直在说话?” 仲简冷冷看着她:“我是什么人,你已经知道。不过三五月,我便抽身走了,无需顾忌这些学官们的态度。那位贵女能请动圣上下特旨,这般赫赫权势,怕什么学官?况且她也不靠这个做官。至于你那位宗公子。” 他冷笑一声,“他的来头,绝非他上报的那么简单。说不定与那位贵女都在伯仲之间。” 恒娘听出他语气中的森冷意味。她听秀才们说起过,朝廷有制度,三品以下子弟,方许入读太学。 三品以上,尽入国子监。不过如今太学兴旺,国子监凋零,多有高门子弟不愿意做国子生的。 宗越若是与那些子弟一样,瞒报家世,从国子监转来太学,便是生生挤掉一个沙州士子入读太学的名额。 倘被揭露出来,别说太学生名额不保,群情激愤之下,朝廷说不定还得追究他及其背后尊长的责任。 仲简每次讥讽起这些贵人来,说的话都会不知不觉,比平日更多。 他自己也有所察觉,抿抿嘴,微微懊恼。在薛恒娘面前,他似乎特别心软,特别多话,这不是个好习惯。 清一清嗓子,板起脸来:“你没有别人的家世背景,当日何必强行出头?” 恒娘茫然,轻声道:“三娘她们,她们多可怜……”声音渐渐小下去,心中不停反复自问:我真的做错了么? 李若谷这件事情,她本来只是想打听点内情,好拿去小报增加噱头,怎么就变成了后来的样子? 她替他们每一个人委屈,心头烧着股无名火,推着她朝着相反方向越走越远。 没钱,又没好处。如今还受牵连,丢了赖以为生的经营。 早知有今日,她当时就不该…… 不该什么?不该气不过李若谷绝情负义,去找云三娘理论? 不该不顾身份,带着云三娘去讲堂?不该为着云三娘身世悲惨,胡祭酒言行可恨,就发言出声? 还是一开始,就不该同情西门外跪着的那个孝服女子,不该出声提醒李若谷? 想来想去,最后认真地望着仲简,诚心诚意道谢:“你说得对。我果然是太冲动了,做事不考虑后果。下次碰上这种事情,我一定要管住自己,躲得远远的。” “呃……”仲简木然看着她:按传奇故事的套路,你现在不是该告诉我,你胸有大义,至死无悔,重来一次,依然会做出相同选择吗? 恒娘弯腰提起竹筐,走之前瞄一眼仲简,觉得他很奇怪,明明刚才是他嘲笑自己不自量力,强逞英雄。 可是等自己真心实意接纳了他的意见,表示认同之后,他那表情,又变得十分之古怪。 像是被雷劈了。 第30章 你不信我 楹中只有顾瑀一人, 他这些日子成了个地缚灵,困在四尺见宽的床铺上,无聊到发霉。见到恒娘进来, 两眼放光, 老远就挥手招呼: “恒娘这么早来了?吃过午饭没?我娘让人送了几样吃食来,还有些点心,我没胃口,都没动过, 你要不要看看——” 看到她手里竹筐,脸上微弱笑容,这才想起上午的事,结巴起来:“那个, 衣服的事,你, 你别伤心。” 恒娘努力朝他笑笑:“多谢顾少爷关心。我不伤心。这是上次你托我处理的衣物被单, 本该早两日送来, 家里有事,迟了些才弄好。还请顾少爷不要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 ”顾瑀摇头摇得飞起,“我又不等着用,柜子里多的是,你不用着急。” 恒娘不语, 当他的面打开柜子, 将衣服被单一样样放进去。 取了柜中存放的药膏, 又拿铜水洗打水来, 放在他床边,卷起袖子, 轻轻拉开他身上锦被,顾瑀已经哎哟一声痛呼出来。 恒娘小心替他褪下裤子,一缕细细铁腥味直冲脑门,眉头微微一皱。 顾少爷这伤初时虽血肉模糊,倒还没什么异味。如今珍贵药膏一日三换,将养了三五日,反倒养得伤处颜色加深,青绿暗沉。虽无脓液,却有细微而又难以分说的臭味。 顾瑀自己也觉得反比头两日痛得狠些。他也曾打发人回去问过他娘,他娘的回话是:大夫说了,药没问题,坚持用着,不要停。 -- 第51页 只好强撑着安慰自己,大概是药物在起作用,过几日就好了。 恒娘垂着头,默默替他抹着药膏,想着自己的心事:今日回去没有收到衣服,翠姐儿兰姐儿一定会问,到时候自己怎么说? 娘会不会急得犯病?若真是如仲简所言,是祭酒从中作梗,自己还要去找学正吗? 又想,若是进项减少,又没有活计,两个姐儿还要继续请着吗?若辞退了她们,娘面前一定瞒不过去。 她低头默思,顾瑀咬牙忍痛,一室寂静中,忽然响起一声质问:“你抹的是什么药膏?” 恒娘与顾瑀都吓了一跳。扭头看去,竟是仲简。他皱着眉,紧紧盯着恒娘手中药膏。快步走去,劈手夺过,放在鼻下一嗅。 抬头先看看恒娘,方转头看着顾瑀,淡淡道:“这药膏不对,加了绿矾。” “绿矾?是毒药吗?”顾瑀吓一跳。 “不是毒药。”仲简摇头,“只会延缓病程,让你多躺十来二十天罢了。” 目光落在恒娘身上,眉头紧皱,难道自己所料不差,她真的为了一百文一日的工钱,下了黑手? 顾瑀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呆了一下,慢慢也想明白这其中的玄机。手指恒娘,吃吃道:“恒娘,真的是你?” 恒娘正为自家的事烦难,被他二人这样看着,一时莫名其妙,凝眉道:“顾少爷是什么意思?” 顾瑀且又想起以前的怀疑,两件事并作一起,双眉一立,恼怒起来:“还有上次我带金仙子回来的事情,是不是你透露出去?要不,你的簪子怎会掉在楹里?外头的小报又如何知道楹里的事?” 恒娘看看他,又看看仲简。仲简倒是第一次听说,顾瑀这件事也跟恒娘有关。 望向恒娘的目光尤其复杂:你究竟是什么人? 恒娘缓缓起身,脸上浮起熟悉笑容,和和气气跟顾瑀说话:“顾少爷怎能这样冤枉人呢?金仙子是谁?她便是与顾少爷相好的娘子么?恒娘并不识得,这里面想是有什么误会?” 见顾瑀脸上神情有所和缓,趁热打铁:“至于铜簪的事,恒娘就更不明白了。想是那日早起匆忙,簪子未曾簪牢实,稍动一动,便松脱落地,我也没注意。倒让顾少爷因此起了误会,真是叫人哭笑不得,一百张嘴也没处说理去。” 顾瑀被她说得脸红,讷讷不能言语。仲简却没那么容易被骗过,他这几日与恒娘日渐相熟,早已发现,恒娘若是说谎时,眼神会瞬间朝右边晃动。 不知怎的,仲简心中忽地有些没有来由的失望,淤积在胸口,说不出来,却又让他堵得难受。 他知道她需要钱,却没想到她真会为了钱下这种黑手。他以为她纯良正义,她回头就说,后悔了,再不干这种蠢事。 他以为两人之间,有着彼此坦诚的默契,结果他底细尽露,她却云山雾罩,让他这个察子蒙在鼓里。 心胸郁结,一张口,声音便从所未有的冷:“你怎知簪子是掉在地上,而不是在床上桌上,其他地方?” 眼睛盯着恒娘,见她显然被自己语气惊了惊,眼神飞快掠过自己。 心中一软,差点就要住嘴不说,然而恒娘随即便调整了脸色,将那副应对顾瑀的微笑挂在脸上,静静看着他。 一股幽幽火苗升起,他慢慢说下去:“再有,据我所知,浣衣行中常备有绿矾,恒娘家中,只怕也有此物?” 恒娘不看顾瑀,单单看着他,眼神幽冷,嘴角却温婉微笑:“仲秀才不是去过我家,架子上高高地摆着此物,我岂能抵赖?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绿矾本为常用染料,譬如仲秀才的头巾若是褪色,便需先用黑荷汤洗过,再入绿矾染色。” 两人目光对视,皆如三九天的水面,结了厚厚三尺冰。 顾瑀左右看看,本来脑瓜子已经飞到“畏之怎么会去恒娘家里?” 这个问题上,然而被她二人紧张气氛所慑,这问题卡在喉咙,问不出来。 半晌之后,弱弱出声:“恒娘,这几日就不劳动你了。我现在躺习惯了,无需人一直陪着。就月娘一天来几次,也就够了。” 恒娘回过眼神,直直看着他,牙齿似是咬紧,声音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顾少爷不肯信我?” 顾瑀不说话了,扭过头去,不敢接她目光。他自然是怀疑她的,可是被她那样看着,倒像自己十分对不住她似的。顾少爷心中未免有些生气,暗自咕哝:见了鬼了,我心虚什么? 恒娘见他不语,心中明了,一口热气直冲头顶,手脚微微发抖,强撑着朝他二人点点头:“好,我明白了,两位秀才,保重。”俯身端起自己的空筐子,转身朝屋外走去。 仲简鞋底在地面擦了擦,似是想要移动,到底最终还是静下来。他低眉,顾瑀扭头,没人看恒娘僵硬的背影。 —— 秋日天干,地面多砂多灰,被风一卷,打在脸上生疼。恒娘从赵大车上跳下来时,脸上正好挨了一粒碎石,啐了一口,用袖子在脸上狠狠擦擦。 赵大在她家门口停着车,没有立即走,一双已经有些发白的眉毛挤作一堆:“恒娘,你是碰上什么事情了?若是有难处,不妨跟我说一声。大忙帮不上,小忙或者可以替你搭个手。” 恒娘适才在车上说,这些日子暂时不用接送她去太学,却没有多解释。 -- 第52页 只脸上冷得像结冰,眼里却黑幽幽地,似是烧了团阴火,瞧着愣是瘆人。 他与恒娘也算是几年下来的交情,对这个能干温和的小娘子颇觉亲切,很愿意帮一些小忙。 恒娘摇摇头,谢过他好意。见翠姐儿她们迎出来,忙让赵大走了。 “怎么是空的?”听到骡子声音,出来接货的姐儿们对着几个空框子,顿时愣住。 翠姐儿尤其心细,又问:“你不是要在太学照顾顾少爷?怎么这时候就回来了?” “学里出了点事,这两天暂时不收衣服了。”恒娘不敢说得太细,怕吓到她们,口气也放得十分轻松,“你们两个小傻子,忙了大半年,有得松快还不好?” 看看天色,故作惊讶,“都这时候了,我是得赶回去了,你们不知道,顾少爷最是个嘴巴不绕人的,迟一会儿,能被他念叨半天。” 信口胡说着,也不管自己说了些啥,想起来又细细交代:“没收到衣服的事,暂时不要告诉我娘,你们就假装在柴房里忙着,多上去陪她说话,少让她下楼来。” 翠姐儿和兰姐儿只觉这要求古怪,面面相觑。被恒娘催着,才勉强应承下来,边端了筐子往回走,边不停回头看恒娘,心里满是狐疑。 恒娘脸上一直挂着笑,好容易等她们都进了屋,再也看不见,脸上慢慢垮下来,两颊肌肉酸痛。 转过身,朝金叶子巷外面走去。风停了,天暗沉沉压在头顶,不过半下午的时候,却跟天黑无异。 恒娘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茫茫然沿着小巷走,出去便是大街。 路上行人开始小跑,旁边店铺里小二急忙忙出来收招幡,卖茶的、卖花的、卖各种小食的,要不就找处有棚的地方躲起来,要不就推着独轮车匆匆跑动。 她走了半条街,才回过神来:要下雨了。 天边一道闪电划过,天地之间如利剑劈下,过后一阵奔雷接踵而至,声威浩大。 她也不知自己走到何处,四处望望,正要找个地方躲雨,听到背后传来一个清朗柔和的声音:“恒娘?” 第31章 这场雨 恒娘回头, 见是宗越,他一身新换衣衫,单束了发, 未曾着头巾。 两人打个照面, 来不及寒暄,雨点已经哗哗泼下来。宗越指了指最近的一家铺子,两人一起跑过去。 这是家杂货铺子,屋檐较浅, 雨水落地,溅起一片白茫茫水花,不过片刻,两人裤腿都已湿透。 恒娘不禁抱怨:“瞧着也是家上等的铺面, 怎么屋檐这么短浅?等那雨飘进屋子,他那些干货敢是不怕水?” 宗越奇了:“御街两侧商铺, 屋檐一律不准伸出, 更不准搭建竹棚引檐, 恒娘不知道么?” “这是御街?”恒娘往四处望一眼,大雨初起, 还没有完全阻断视线, 果然见到宽阔青石街面。她这一阵漫无目的瞎走,竟是走到御街上来了。 侧头看看宗越,他发脚尚在滴水, 就连剑眉中都有些微水汽。 恒娘与他同在屋檐下避雨, 因着雨大, 说话时离得稍近, 鼻尖闻见一股清爽的皂角香味。 心下恍然,御街两侧正是太学与武学, 他显然是去校场练了骑射,在回太学的路上。 宗越大是诧异,却并没有追问。看她一眼,微笑道:“恒娘今日有闲?” 恒娘正悄悄打量他,听了这句寒暄,心中一愣。对呀,照平时的话,自己这会儿可该在楹里照顾顾瑀呢。 一时陷入两难,该告诉他实情吗:我失了活计,又被雇主解聘,不敢让我娘知道,只好做个孤魂野鬼样,在街上游荡。 立刻便能想出,宗越必定会略显惊讶,然后委婉表达同情,温言相询,问她是否需要银钱上的帮助。 眼前几乎已经见到他略表关切的温和眼眸,耳边听到他如秋水平湖般柔和的声音,而自己会感谢他的关心,接受,或者婉拒;解释,或者沉默。 不。 几乎是闪电般从脑海里迸出一声呐喊。 她抬起头,看着他,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地撒谎了:“顾少爷想一个人静静,我得了闲,随意上街走走。” “哦。”宗越微微张目,显是有些意外,又有些好笑,戏谑道:“仲玉日日巴着你们两人替他解闷,今日居然长进了。委实难得。” 恒娘勉强笑了笑,偏过头,眼光不敢看他,投向眼前一片天地相连的灰茫,庆幸这雨声颇大,能够掩盖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心中有个声音在冷冷嘲笑:宗公子回到楹里,便知一切分晓。你这一刻藏着掖着,也不过是那被杀的猪,明明已经躺上案板,只因没见到屠夫的刀,便庆幸自己,多得片刻的苟延残喘。笨,蠢,可笑。 又恼怒自己,为什么不与他细说呢?他回到楹里,听到的便是顾瑀与仲简的说辞,说不定会以为自己黑心换药。 侧目看着他沉静俊朗面容,没来由地有信心,他必然不会轻信,必然不会对她有所误会。 甜蜜之意尚未冒出,念头瞬间反转,心中一阵黯然:他自然不会误会你,因为所有这些人这些事,他压根儿就并不真正在意。 悠悠出了口气,将所有这些患得患失,又酸又甜的心绪压下去,伸手接了一把雨,等雨水差不多漏尽,见宗越仍只是沉默望着远方,没有说话的打算。 -- 第53页 只好自己找话说:“宗公子,听说你来自沙州?” 宗越转过脸来看着她,微笑道:“正是。” 恒娘仰头看着雨帘,貌似闲闲地说道:“仲秀才从琼州来,宗公子又来自沙州,一个西北,一个东南,可是有缘,难怪仲秀才老是打听宗公子的事情呢。” 宗越没有立即回答,等她转过眼来看着他,方眼中闪了几闪,脸上笑意加深,缓缓道:“畏之的好奇心颇重,去皇城司做个察子倒是合宜得很。” 恒娘手一抖,雨水差点落到脸上,一时颇为狼狈。宗越顿时明了,朝她点头微笑:“多谢恒娘提醒。” 恒娘呆呆看着他,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起仲简跟条猎犬样,逮着蛛丝马迹,四处去查证宗越身份,宗越却早已将他了解得一清二楚。心中也不知是该替宗越庆幸,还是替仲简难过。 茫然半晌,下意识问道:“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宗越被她问得失笑:“恒娘说笑了。我又不是神仙,哪能事事尽知?” 眼里笑意浓郁,看着她一脸呆样,忍不住开了个玩笑,“比如那日恒娘为何在我衣柜里,我便百思不得其解。” 恒娘叹了口气,喃喃道:“宗公子,你骗人。我想这件事,你只怕当时想了一想,过后便全然抛到脑后,哪里能有百思?”否则怎会这么多日,都没有找她问上一声? “抱歉。”宗越十分敏锐,听出她言下之意,“我想着,这或许是你的秘密,我不好开口让你为难。” 自然,也是因为他觉得,恒娘无论有什么秘密,都与他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不必为此费神。 没说出口的这层意思或许才是主因。 恒娘不知该作何想,既感激他的体贴,又恼恨他的轻忽,心中一团小火,忽明忽灭。 转头看着漫天珠子,点点头,轻叹一声:“宗公子果然是大家公子,颇能替人考虑。” 这话她自己也觉得有几分没来由的幽怨,见到宗越微微皱起的眉头,十分后悔。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恒娘方开口解释:“我那日在宗公子衣柜里,是因为我偷听了顾少爷的墙角,不好意思与你们碰面。” 所谓顾少爷的墙角,宗越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有点震惊,以至于玩笑都开得小心翼翼:“恒娘有这等爱好?楹中可得人人自危了。” “不是爱好。”恒娘嘴角微翘,颇有些想笑,宗公子这说话总能替人留几分面子的功夫不知从何处练来,实在是出神入化,“我拿了他这消息,可以卖钱。” 宗越立时醒悟,眨眨眼,笑出声来:“仲玉这顿打,原来着落在恒娘身上?” 两人笑了一会儿,适才的尴尬气氛顿时消散。 看那雨没有减小的趋势,恒娘便将这些年办报的经历,捡些好笑有趣的,一一说与宗越听。 宗越是个很好的听众,绝不会让她一个人笑,一个人感叹。总是恰到好处的插话,偶尔一两句点评,风趣十足。 以至于让恒娘有了错觉,以为自己与宗越十分有默契,很能说到一块儿去。 这愉快的错觉陪伴了恒娘大半个下午,直到雨势收歇,天色逐渐亮开,宗越一路送她回了家门,与她微笑道别:“今日时辰过得极快,多谢恒娘,让这场雨下出了无数有趣故事。” 略一沉吟,含笑加了一句:“你放心,今日你与我所说,我绝不会告诉旁人。” 直到他走远,恒娘望着他背影,慢慢回过神来:他仍然没有一语追问过她,没有提到过他自己的任何事情,自然也没有表达过关切,她在即将下雨的午后,茫茫然走在街头的原因。 所以,这是一个愉快的下午,却也只是个愉快的下午。 恒娘苦笑了下,搓搓自己笑到发酸的脸颊,轻声对自己说:你有什么不知足? 默默放下那张俊朗面容,咬着唇,一边进屋,一边思考自己眼下处境:宣永胜那里还存着一吊钱,明日先去拿回家来,顺便,童蒙的事情要不要报道,也该下决定了。对了,这几日的工钱,需得找顾瑀结算,总不能白干。 胡祭酒那里,她沉吟半晌,下定决心,总要想个办法,去问个清楚。 当然,首先是找到合适的中间人。宗越?不,她不愿意求他。除开他,谁能与胡祭酒搭上线? 听到翠姐儿脚步声的时候,她基本上已经确定下来,下一步该找谁。 一抬眼,看到的是翠姐儿一张惊惶小脸:“大娘吐血了!” —— 恒娘三步并作两步上了二楼,翠姐儿去请大夫,兰姐儿守着大娘,见她回来,哭着说:“大娘呕了一痰盂的血,厥了过去。这会儿还没醒,恒娘你回来可太好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办……” 恒娘扑到床边,见大娘脸色如染了淡淡桃汁的白纸,眼睛紧闭,额头发烫,一阵细密汗珠,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多被打湿。 “怎么会这样?你们跟她说了什么?”恒娘看床边摆了水洗,里头有水有帕子,忙挽了袖子,去拧帕子,想替她娘擦擦汗。入手一阵冰凉,又惊又怒:“怎么是冷水?” “本来是热水的,放久了便冷了。”兰姐儿忙解释,“我们没跟她说什么——” “冷了怎么不加热水?”恒娘气得额头青筋跳,“我三番五次跟你们交代过,不要吝惜木炭。我娘秋冬天一犯病,断离不了热水。就让那灶头上吊着一壶水,以免临时打急抓。还楞着干什么,去下楼换盆热水来。” -- 第54页 说着,自己也忙慌地换了打湿的裤子和鞋。如今家里的情况,再经不起任何波折,她若是也病倒,就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家里木炭用完了。”兰姐儿也是个年小气盛的,气呼呼顶嘴,“你这几天忙着照顾那顾少爷,每日里着家都来去匆匆,早上走得比鸡还早,晚上回来狗都睡了。我们想跟你说,也没找到机会。这几日我和翠姐洗衣服,都不敢用太多热水,翠姐手都肿了。” 恒娘一愣,系裤带的手顿了顿,声音低下去:“炭没了?上次那一大坪……” 住了嘴,没再说下去。手上加快,三两下整好衣衫,口中安抚兰姐儿,“是我着急了,话赶话,错怪你们。等大夫来看过我娘,我就买炭去。” 又问:“你刚说,没跟她说什么?怎的突然就呕血了?我这几年没怎么气过她,她这呕血的毛病许久没犯了,怎么今儿闹起来?” 就连她嫁莫家那次,因为安抚工作做得好,她娘虽然动了几回大气,哭了几场,都算安安稳稳地撑过来。 “我们也不知道。”兰姐儿余气未消,但到底也担心薛大娘,没好气的解释,“我和翠姐在柴房里猜枚子作耍,就听到楼上咕咚一声响。跑上来一看,大娘坐在地上,指着窗户外边,叫了两声,鬼来了,鬼来了。就开始浑身抖着,止不住呕血,后来身子就软了,还是我和翠姐一起搭手,才把她抬到床上。” 窗户外边?鬼来了? 恒娘冲到窗户边上,将窗格撑到最高,四下一看,金叶子巷本就僻静,这一段又接近巷尾,那头是堵围墙,并无可通。日常行人稀少。这时候下过雨,满地里泥泞落叶,更加没什么人。 她眼睛四处一转,没看到什么可疑,反见到一个熟悉人影一步一步,稳稳当当朝自己家门口走来。 仲简。 第32章 如此暗探 恒娘趁着大夫还没来的时候, 匆忙换了半湿的裤子和鞋子。家里如今的情况,无论如何禁不住她再病倒了。 兰姐儿帮她找鞋子出来,安慰她:“你看着细伶伶一个人, 比我身上的肉还少, 反倒从没见过你生病,可见大娘怀你的时候,底子打得好。” 恒娘系好裤带,摇头说了一句:“你不知道, 我是不敢生病。我娘怀我的时候……”顿了顿,脸色一沉,没再说下去。 正好楼下传来翠姐儿的声音:“仲秀才,你来找恒娘?你等一等, 我替你上去告诉一声。” 恒娘一边着忙套干鞋袜,一边闪过几分犹疑:在窗下看见仲简已是小一刻钟前, 他便是只蜗牛, 也早该挪进她家大门, 怎么这会儿才走到门口?他白天才刚冤了她,这会儿又来干什么?赶尽杀绝?私刑逼供? 不过她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她娘的病, 没法分出多余精神对付他。 也就这么想了一想, 便丢开一边。疾步下楼梯,迎着郎中上了二楼,至于大门口笔直站着的仲简, 她只当没见到。 薛大娘的病这些年一直是邬郎中在看, 恒娘与他早已相熟, 见他神色比平日凝重, 一颗心提到嗓眼上,手指尖发麻。 邬郎中看了薛大娘的面色、眼下, 急忙从药箱里翻出一颗乌紫色药丸,纳入大娘舌下含着。 这才有功夫把脉,皱眉说道:“从我接手令堂以来,竟是从未见过这等凶险情况。” 开方的时候,提笔看了看恒娘:“这回方子比平时不同,有几味药物,价格贵了些……” 恒娘截断他的话:“郎中只管用药。” 邬郎中点头,落笔一气呵成。恒娘忙让兰姐儿去照方抓药,一边静听郎中嘱咐:“这几日防着夜里盗汗起烧,温热水备齐,日夜不要离人。最最要紧,不要让你娘情绪激动,动怒伤心受怕,一概禁绝。” 叹了口气,有些责备地看着恒娘,“这几年,看你比小时谨慎懂事许多,怎么这次又翻了老毛病?我早告诉过你,你娘这病,禁不得你跟她顶撞。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拿你当命根子一样,你有什么不能顺着她的?” 恒娘低眉,并不辩解。眼角鼓胀,酸痛得厉害:她也不过只有大娘一个亲人。她是大娘的命根子,反过来又何尝不是?若是她娘一日撒手,茫茫人世,她又还有什么依赖? 自从十三岁那年,明白这道理之后,她再不曾跟她娘拌嘴吵架。 邬郎中不能久留,恒娘奉上诊金,送他到门口。邬郎中见了一边站着的仲简,十分奇怪,打量几眼,临走忍不住低声问:“恒娘,可有麻烦?要我去跟巡铺说一声么?” 等他不放心地走了,恒娘回头看着仲简,淡淡道:“仲秀才有事?不好意思,今日家里忙乱,不方便待客。” “大娘生病?”仲简想起那日坐在门口替他补衣服的病妇人,这问里有些真诚关心。 恒娘默默点头,眼角又干又涩,忍不住伸手揉揉,没什么力气跟他吵架。仲简望着她通红眼角,下意识问道:“你……还好吧?” “还撑得住。”恒娘看他一眼,他怎么还不走? 仲简明白她的意思,有些尴尬:“恒娘,绿矾的事情,我一时不察,冤枉你了,对不住。” “皇城司办案速度挺快。”恒娘忍不住刺了他一句,又揉揉额头,今日身心俱疲,不想跟他理论。 “好了,你有空跟顾少爷说一声,让他备好这几日工钱,我有空去拿。仲秀才若是没其他事,这就请回吧。” -- 第55页 仲简见她淡淡点个头,转身就要进去,连忙问道:“你不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恒娘回头看着他:“有什么好问?不是我,就是月娘。” 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你也不算完全冤枉我。我要是缺钱得紧,说不定哪日就真昧下良心,下了这个黑手。不过,我若是下手,必定会将月娘拖下水。没道理风险我担,脏活我干,最后她跟我一起得实惠。” 抬起头,看着仲简,有点好奇地问,“所以,我唯一没想明白的是,她下手的时候,就算准了你会栽赃给我?还是说她友善可人,就想白送我诺大好处?” 仲简看着她的神色十分复杂,过了一会儿,方摇摇头,喃喃道:“她比你手黑,却没你心眼多。” —— 今日恒娘忿然离开没多久,他便发现自己犯错。蒲月靠近他身边时,有股明显的绿矾味道。 一个羌国暗探,朝顾瑀下毒?他震惊之余,差点要以为顾少爷有什么先皇遗腹子之类的隐秘身份,或者身怀宝库地图之类的惊天秘密,然而蒲月一脸真诚地告诉他: “当然是为了钱呀。奴与顾少爷远无怨近无仇的,若不是为了这一日一百文,何苦作弄他?” 狐狸眼睛笑眯眯的,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过来还调戏仲简:“仲秀才,你莫非对奴家有意?瞧破奴的小花招,居然替奴瞒下来,没有告诉顾少爷。这份恩情,不如奴以身相报?” 也不知是气恨这暗探手段下作,还是懊恼自己一时不察,冤枉恒娘,又或者是对她这副浪荡做派看不过眼,仲简再不耐烦跟她兜圈子,冷冷道:“你想告诉我,一个羌国暗探,冒着杀头的风险,潜入太学,就只为赚几个工钱?” 蒲月的笑脸停滞了一下,很快,嘴角翘起,笑得更加灿烂,“原来月娘不是浣娘,仲秀才也不是秀才。” 前两步,简直比方才还要热情:“你是皇城司的还是兵部职方司的?我猜你是皇城司的,这会儿全城搜查的,就是你们的人,对不对?我有桩生意,正想与你们好好谈谈。” 仲简看她笑得如狐狸看到鸡,就差流口水了,下意识退后一步,脸色一凝,“什么生意?” “你们抓的人虽然不少,不过还有些漏网之鱼。若是你答应我的条件,我能提供线索,让你立下大功。” “你或许不知道,你自己就是大功一桩。”仲简慢悠悠打量她。 做生意的事,或许他不熟悉。谈条件,他却颇有心得。既是蒲月如此急切,他自然该拿捏下架子,提一提价位。 蒲月满脸笑意,手在身前轻摆,“我不过是条小鱼,仲秀才不必抬举我。” 抬头瞧瞧天色,搓着手,有些着急,“顾少爷该喝药了,你爽快点,我还得赶回去煎药。” 如今的暗探连兼职都这么敬业?仲简默默看她,拒绝妥协。 蒲月想了想,只好举出三个手指头,压低声音:“鬼机楼。” 仲简悚然而惊。 京城之中,沟渠深广,多有亡命之徒隐匿其间。皇城司费了诺大功夫,才打探出这个匪徒啸聚之地,然而究竟只知道名字,不知其具体所在。 这一波潜入京师的羌国暗探大部已被皇城司拿下,然而剩下之人,居然与京城原有的亡命妖人呈合流之势。 皇城司接到线报后,这些日子侦骑四处,搜遍大大小小的渠口,到底还是无功而返,没摸着鬼机楼的半点边。 蒲月若真能提供线索,这份功劳可不是一般的大。 仲简想到「指挥」两个金晃晃黄灿灿的字眼,赶紧吸了口气,告诫自己:大功当前,更需谨慎,切忌眼热摔跟斗。 沉下声音,问道:“你的条件。” 蒲月笑吟吟伸出三根指头:“一处房子,一个身份,一个男人。房子需在内城,起码两进两出。身份是京城人士。男人要无妻无妾,无父无母,年不过三十,相貌端庄,四肢健全。不要嫁妆,聘资却不能少。” 仲简越听脸越黑,忍不住讽刺她:“你这是招赘?” “我是夷狄,不在乎你们中原的规矩,你说是什么便是什么吧。”蒲月十分和气,“若这三样一时凑不齐,折算成黄金万两,也使得。” “你就不怕被其他人追杀?” “怕呀。”蒲月顿时严肃起来,“所以请你们务必把外面的漏网之鱼抓干净,千万不能让他们跑脱。” “你……真是羌国暗探?” 蒲月看了看他,“你要我说服你,我真是暗探?” 想了想,“这么说吧,若不是穷得过不下去,我干嘛要去当暗探?天天睁开眼不是撒谎就是逃命,这日子过得很舒心?” 她摇摇头,脸色冷下来,“哪里的穷人都是穷人,我在羌国活不下去,只好去当探子,拼命混口饭吃。一天到晚不敢想立功劳,只要能保得命在,晚上便能烧香谢菩萨。做了这些年的暗探,得的赏钱,不如在太学这半个月。” 眼睛一弯,重又笑起来,“如今陪着顾少爷说会话,递个水,一日一百文,轻轻松松,你说我会怎么选?” 看着仲简,情真意切地点头:“你们中原的钱真好赚,日子真好过,就算穷人,也比我们草原上过得舒心。仲秀才,你不用疑心,我是真心想跟你们合作,把他们一锅端了的心比你还要迫切,以便此后能长长久久地做个周人。” -- 第56页 蒲月这话十分有说服力,她也不是第一个变节的暗探。仲简早就听说,兵部职方司在两国交界的地方,只要出到十两银子的赏银,便有对方的牧民蜂拥而来,其中不乏投诚的探子。 自然,这种手段,周朝使得,对方也使得。不过相较而言,到底是汉人自幼受儒家礼仪熏陶,讲究个气节,跑过去的人便远远少于对方。 从这个角度来说,那日胡仪在讲堂为节义张目,高倡死谏,却也并不是一无是处。 仲简乱七八糟想着这些事,没注意到恒娘早已转身上楼,照顾她娘去了。 此来是专程道歉的,目的既已达到,自然可以离开了。仲简走到薛家大门口,停了脚步,弯下腰,再次端详薛家木板门右下角那处不起眼的灰色手印。 如小儿巴掌,不过寸许,掌印中间却围了个小小的字:鬼。 第33章 今日阿蒙 恒娘被叫醒的时候, 还有些迷糊。揉揉眼睛,从大娘床边坐起身子,翠姐儿悄悄在她耳边说话:“那两人还在那里。” 瞬间清醒过来, 低头看看床上, 大娘安静躺着,鼻息沉稳,脸色不再绯红。 她娘这几夜都没睡好,时时在噩梦中抽动, 双手乱抓,闭着眼不停嘶叫「求求你们,放了我」,叫到后面, 声音干哑,只剩嗬嗬哭声。 恒娘这几夜索性就在她娘床边打地铺, 一有响动, 她便起身上床, 搂着她娘的头,如同小时候她生病时, 她娘整夜整夜搂着她一样, 一遍一遍,轻轻抚摸她娘的头顶,小声哼着她娘当年最爱唱的抚儿曲:“大月亮, 两双桨, 左一摇, 右一晃, 给阿娘送来呀,送来个乖女样。” 反反复复, 直唱到天色发白,大娘终于安静下去,气息渐渐悠远绵长,许是梦里回了恒娘幼时,或是她自己的孩童岁月。 恒娘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这时候被叫醒,有点摸不清楚时辰。转过眼,窗户关得严实,但窗纸上一片糊糊的透亮,想是已近午时。 留了翠姐儿在二楼照应,自己轻手轻脚下楼去。饭食在灶头上热着,兰姐儿见她下来,连忙端到灶前矮桌上。 恒娘坐下,逼自己拿起个素饼,填了咸豉拌着,嚼在嘴里却并没有半分滋味。 兰姐儿挨她坐着,又是紧张、又是害怕、又有点兴奋,压低声音说话:“你在楼上照顾大娘的时候,我和翠姐照你说的,拿炭笔在地上做了记号,果然有问题。” 昨日一大早,平素没什么人的金叶子巷忽然多着两个闲汉,就蹲在巷尾的大榆树下。 或是闲聊,或是发呆,或是扯了嗓子喝五喝六地掷骰子。就像是在那里安营扎寨了似的,从早到晚,片刻不离。 恒娘一边吃着,一边听她说:“昨日晌午、向晚两个时候,他们轮流晃出去,约有小半刻钟才回来。我和翠姐儿瞧得仔细,这回来的人,跟之前的人,穿的衣服虽然一样,相貌却大不同。出去的人脸上有颗硕大黑痣,回来这人满脸胡子。今日这两人又跟昨天的不一样。” 恒娘咽下最后一口饼,拿起碗,喝了一大口水。 兰姐儿扯着她衣袖问:“怎么办,恒娘?这两人肯定不是好人,会不会是看我们家里没有男人,打了偷盗抢掠的坏主意?” “光天白日的,街口外两百米就有巡铺,又不是渠口码头那种乱麻麻地方,哪有贼人这么大胆?” 恒娘给她壮胆,回头却又说,“这两日出入都注意些,关门落闩,听叫才开。” 又吩咐:“左右还有几户人家,你白日若是得空,就去人家里坐坐,帮手干点活,顺便打听一下,他们这两日有没有见到什么异常。” 兰姐儿应了,一边收碗筷,一边问道:“恒娘,你要出去?” 忍不住问了最挂心的事:“太学的衣服,什么时候才能收得回来?” 恒娘手抚酸疼的脖子,站起身来,往外就走:“等我娘好些再说。如今就算收回来,家里也忙不过来。” 两闲汉正半躺在树下晒太阳,跷着腿,崭新白底黑布鞋一晃一晃。见她出来,停下说话,两双兀鹰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恒娘出来时,顺手提了门后的长竹竿,装作气呼呼样子,走到那榆树下,朝着树冠一阵乱捅,口中念念有词:“死老鸹,叫你做窝,叫你半夜嚎丧,叫你鸠占鹊巢。” 榆树黄叶尚未落完,里头十来个燕子窝,如今都被麻雀老鸹占了。 被她一捅,枯枝树叶连带鸟窝,全都扑簌簌往下掉。雀儿乌鸦惊得四散飞起,绕树叽叽喳喳。 两个大汉从地上跳起来,忙不迭拍打衣衫,怒道:“你做什么?” 恒娘住了手,假装这才看到他们,笑道:“原来树下有人,这可对不住了。” 收身回屋,放下竹竿。闻声出来的兰姐儿吓得脸色煞白,拉着她小声问:“你惹他们做什么?” 恒娘笑了笑:“你不要怕,他们不是坏人。” 适才他们跳起时,她不错眼地仔细看了,腰间都挂着跟仲简相似的腰牌。 皇城司的人,蹲她家门口干什么? —— 站在服膺斋门口,恒娘停下脚步,抬眼望去。几层寒凉下来,合欢树叶已经黄尽,一树灿然,巴掌长的荚果绒毛细细,在午间的阳光下闪耀。 以前日日来,倒不觉得。如今不过隔了几日,再站在这门口,居然有些恍惚。 -- 第57页 “恒娘来了,怎么不进去?”接近午时,正是学子们三三两两回楹的时候。见了她,纷纷招呼。 “就走。”恒娘随口应着,举步进去,耳中飘来个熟悉的人名:蒙顶客。 身边来去的学子们声音都颇激动: “今日你们去看了夺席之赛吗?十来个上舍生,竟全不是那蒙顶客的对手,个个被驳得面红耳赤,接不上话来,不得不让出膝下一尺之地。堂堂男儿,全数折戟于女子膝下,简直斯文扫地,颜面无存!” “正是堂堂男儿,才该拿得起放得下。输就是输,有什么不敢认?换了你上去,无论比用典,比经义,比敏才,你有把握能胜得过?” “别的不说,单就她那一番「女子与小人」的新解,就如天外飞来,出人意表,却又旁征博引,严丝入扣。 与她对论之人空自跳脚,竟口讷讷不能出一言。我是佩服之至,自愧弗如。放眼太学三舍,怕只有让咱们斋的宗远陌出马,才有胜算。” “这蒙顶客虽说才华惊人,为人行事却也太过骄人,昨日一场辩论下来,竟有学子被她言语所激,当场厥过去。 所以今日太医署的医学生们也来了现场候命。女子如她这样,纵有才华,只怕有损福气,未必此生能够顺遂。” “这说的是了。瞧她头戴帷帽,从头遮到脚,倒不知其人妍丑何如?若是颜色上不如人,啧啧,怕是极难出阁。轩辕不出,嫫母凄凄何适?世无齐宣,无盐难免茕茕。” “瞧你这副酸样,不如你毛遂自荐,做了这轩辕氏、齐宣王,如何?” 议论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这句俏皮话引起大伙儿哄笑。 直到一声舌绽春雷:“放屁!” 是余助,一张脸涨得通红,手指适才议论的学子,放声怒骂:“亏你们号称是白衣卿相,国之栋梁。策典诗词义理,样样比不过人家,只会在背后嚼舌根,议论些女子容色,还敢妄加诅咒。 这等行径,与市井长舌毒妇何异?市井妇人不过吃亏在无知无识,尔等读了一肚子经义,到头来不过一样行事。便布裙荆钗,亦要羞于与尔等为伍!” 恒娘早见到他走在前头,脚下极慢,不时回头,满脸笑容,似是听了他们夸奖蒙顶客的话语,与有荣焉。这一下子脸色陡变,吓了恒娘一跳。 众人讪讪,好在此时已近各人楹舍,只道不与他少年人计较,各自鸟兽散。 恒娘与余助打招呼,他犹自一脸紫涨,忿忿不平:“一群衣冠败类。” 恒娘轻声笑问:“阿蒙她这般厉害的吗?” 余助顿时变怒为喜,一时忘形,伸手就要来拽恒娘衣袖,幸而及时醒悟,收回手去,不好意思笑笑,随即眉飞色舞跟她讲起来:“恒娘,你不知道,这几日争夺论辩小队的名额,蒙顶她一身轻纱,赤足立于箪席,打一开始便放下豪言:若有人能夺她足下之席,她就此退出太学,终身不复言学生二字。” “多少人见她是个女子,便以为好欺负,从下舍、内舍到上舍,数十人轮番上台与她相争,竟难得有人是她十合之敌。 辞锋之利,才思之敏,学识之博,叫人绝倒。就连胡祭酒都叹了一句:如此才智,竟身为女儿,可惜,可惜!” 还待捡些精彩言论细说一说,猛然想起恒娘不曾读过诗书,这些精妙之处,难以与她分享。 心中遗憾至极,只好潦草总结:“总之,十分厉害。若非远陌一早被定下,我倒是极希望他能与蒙顶来场对决,必定振聋发聩,酣畅淋漓,足以载入太学志。” “怎么不见宗公子?” 两人已走进丙楹,余助答道:“他这些日子不知为何,天天跑去校场骑射,楹里难得见到他人。” 童蒙本要出去公厨吃饭,特地停步问了一声:“恒娘,近日可还安好?”他穷惯了的人,自是最明白恒娘处境。 余助也回过神来,忙问道:“对啊,我也听说浣娘换人,恒娘,这究竟怎么回事?你可有难处?” 恒娘谢了他二人关心,“如有需要,自会与两位求助。” 等他二人结伴走了,她方移步到顾瑀床边,对趴在那里,假装很认真看书的人,微微弯一弯腰,算作见礼:“顾少爷,我今日来取工钱,不知你可准备妥当?” 顾瑀抬起头来,一脸夸张的讶然:“呀,是恒娘回来了。” 第34章 龙阳之戏 正数钱的时候, 门口传来脚步声和女子笑声:“你可别忘了今日应承我的话,隔日有空,定要陪我。” 句子末尾带着微微上翘的尾音, 是蒲月特有的声调。 没有人应答, 恒娘心中疑惑:她与谁说话,这般熟不拘礼?正好钱已点完,收至囊中,扭头看, 蒲月身后一个脸沉沉的英俊男子:仲简。 蒲月提着食盒进来,先朝顾瑀说了声:“顾少爷,今日的饭食送来了,你稍等等。” 手里忙着, 还不忘偏头与恒娘玩笑:“好几日没见到恒娘,最近可还好?上次的提议, 你可有考虑?” 这几日蒲月接手浣衣, 虽没什么大错, 送回的衣服却总难免出些不服帖不周全的小毛病。众人拿她与恒娘一对比,多有怀念以前的。 她今日这番相询, 倒是有些真诚的意思在里头。若是恒娘肯替她做事, 哪怕工钱要得高点,也不是不可以商谈。 -- 第58页 恒娘本没打算与她为难,她娘还病着, 绿矾这件事, 蒲月也不算有心害她。 但明明出手的是她, 获益的也是她, 最后却是恒娘倒霉背锅。现在还一副打算施恩于她的嘴脸,可就太让人生气了。 淡淡瞥了仲简一眼, 他那日登门道歉,回头居然没有告诉苦主顾少爷真相。这份歉意,委实轻飘,委实虚浮。 仲简被她这么看一眼,脸上难得出现一抹尴尬。 恒娘掠过他,回头对蒲月说道:“抱歉得很,我自来做大惯了,不愿替人做下手。不过,念在你我共事一场的情分上,你上次说要向我请教浣衣上的秘方,倒可以告诉你一二,你可记好了!” 抬起下巴,笑微微道:“绿矾这一方,我看你已经自学成才,运用自如,就不多说。且说沥青,葛靴若是皮面软了,可用黄麻三两,加沥青混匀涂刷,皮子自硬。 再有,避雨的箬笠若是沾了灯油,或是透了汗水,清洗时需用冷水,加乌头浓汁,两遍即可清洁。” 她说的方子大致没错,配方却有些许出入,蒲月若真照她说的去做,保管最后劳神费力,还只能得着一堆越洗越污糟的衣物。 蒲月自然不敢轻易信她,却不得不笑脸相谢:“多谢恒娘指点。” 顾瑀也听得入耳,不禁赞了恒娘一句:“还是恒娘有经验,她料理的衣物从来妥帖。上次我那床锦被取回来,焕然如新。” 仲简想起那日里的古怪气味,嘴角微微扭曲,悄悄别过脸去,不敢让顾少爷看见。 想起那日,便不由得回忆起与恒娘共骑的经历,鼻尖似有微香拂过,也不知是窗外合欢树的果荚香,还是记忆中独属于某人的馨香。 恒娘见顾瑀搭话,笑容越发温煦:“不过呢,沥青与乌头两味,可比绿矾厉害。沥青接触肌肤,尤其是有外伤的,会导致表皮腐蚀,伤口溃烂,新长出来的鲜肉也受不住它的药劲,变青变黑,最终成了死肉,需得拿刀子一层层地,细细刮掉。那个痛呀,据说连铁塔一样的大汉都受不住,满地打滚。” 床上正养着「外伤」的人冷不防打了个寒颤,小心肝晃悠了一晃悠。 仲简继续看着窗外,尽力保持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容,十分辛苦。 “至于乌头。”恒娘本是与蒲月说话,一双眼睛却笑吟吟看着顾瑀,慢悠悠说道,“又叫做断肠草,鸡毒。鸡若是吃了一点,顿时七窍流血,羽毛发黑,立时倒地毙命,通身硬得像块石头。 人多半比鸡强点,若是沾染上,不过躺上个一年半载,落下个半身不遂什么的,多半能保得一条小命。” 顾瑀推开蒲月伸过来的挑匙,脸色发白,有气没力地说:“算了,忽然没什么胃口。” 恒娘抿嘴笑笑,闲闲地问一句:“对了,顾少爷那日不听我解释,非得赶了我走。如今我那份工钱,可都给了月娘吧?” 转眼瞧着蒲月,似笑非笑:“月娘辛苦,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还兼着五斋的衣服,真是忙得断手断脚都不肯放过一个子儿。这等拼命三郎的赚钱精神,我十分佩服,以后要向你好好学习。 不过,月娘也别太过辛苦,以免恍惚起来,又错抓了沥青、乌头什么的,落到顾少爷身上,害顾少爷绿矾未尽,又添新伤,那得躺到什么时候去呀?” 蒲月心虚,明知她意有所指,看了眼窗边看风景的仲简,咽下骂人的话儿,挤出笑脸:“多谢恒娘提点,我自会万分小心。” 恒娘转身出去,身后传来顾瑀期期艾艾的声音:“那个,月娘,我觉得,我这些日子好了许多,你又忙,男女之间,委实不方便。不如从明日起,你也别来了,我有什么事,找个茶水博士临时支应一下就行。” 仲简跟在她身后出来,压低声音说了句:“挑拨离间,借刀杀人。” 恒娘还敬:“比不上秀才,重色轻友,窝藏包庇。” 友?仲简不再说话,嘴角有极难被察觉的小幅上扬。 两人这时已走到院中,恒娘好奇:“仲秀才跟我出来做什么?你不是刚进去?” “我去公厨。” 他才从皇城司赶回来,上峰急着立功,对蒲月的条件答应得十分爽快:身份问题,小事一桩。皇城司出面,补个户籍轻而易举。房子的话,皇城司自己就有闲置院舍,暂时安置她一个女子不成问题,反正蒲月也没说是租是买。 至于男人,上峰看着他,大嘴一咧,眼神灼灼:你不就是现成人选?委屈一下老弟,等赚来她的消息,老哥自会替你做主。 到时候一刀结果了她也好,你愿意惜香怜玉将错就错也罢,老哥都听你的。 但对他提的另一件事,上峰却脸有异色:三品以上,假冒士子?兹事体大,我且探探上头口风再说。临走时,犹自反复叮嘱他:这事你千万别忙着手,以免打草惊蛇。 这两件事,一则令他为难,一则令他气闷。都不是什么叫人心情愉快的好勾当。若非「指挥」两个字在前头诱着,他十分想抗命不遵。 两人将将走到大门,迎头碰上余助与童蒙,一个脸涨红,一个脸煞白,两人慌慌张张。 仲简还没来得及问话,已被余助一把扯了往里走:“畏之,诸事都先放下,且回楹去,有事相商。” 恒娘也停了脚步,好奇地看看他们,目光落在童蒙手上,他紧紧攥着一份小报模样的纸,上头隐约露出「上庠」二字。 -- 第59页 这是,她的小报?是宣永胜发了童蒙的事? 恒娘皱眉。童蒙的事,是她前两日告诉宣永胜。但特别叮嘱过,事关男子的龙/阳情/事,注意藏头露尾,隐去相关细节,以免伤了当事人令名。 她对童蒙颇存好意,虽然迫不得已用他的故事,还是想要尽量留下余地。 若是照她的初衷,今日童蒙与余助就不该是这样一副天塌了的形容。 心里疑惑着,干脆跟在他们后面,也返回丙楹。 —— 顾瑀没胃口,仲简问他一声,得到同意后,拎了他的食盒过来,又拖两张椅子,摆在自己书桌前,取出吃食摆上。递了多余碗筷给恒娘。恒娘也不推辞,接过就吃。 烩羊肉,香酥兔肉,鹑子野鸡鲜菌汤,玫瑰酸甜糖水。 恒娘一边不停筷地吃着,一边与仲简一起看小报,一边还分出只耳朵,听余助大骂小报胡编乱造,污人清白,说到激动处,来回走动,振臂高呼:其无后乎? 恒娘心想:你说得很对。我这辈子多半是不嫁人了,想来是无后的。老宣诺大年龄找不到老婆,看样子也是一辈子光棍命。可不都无后了? 然而看着看着,她停下手中筷子,嚼在嘴里、平常难得吃到的兔肉也忽然变作了烧过的白腊,又涩又硬。 宣永胜,你个混账老头!暗自咬牙切齿,在心里痛骂。 说过多少遍,注意隐藏消息,不要叫人猜到是谁。这明晃晃的服膺斋学子,来自益州,家境贫困,另一方才除了学录——太学一年有几个两优释褐,出舍做学官的? 别说服膺斋了,太学这五斋上舍生,只怕个个都能猜出名姓。 抬眼偷偷看童蒙。他坐在自己床上,一动不动,看背影倒像是尊石像。 一颗心被劈成两爿,一爿懊恼后悔,另一爿拼命开解:你又没撒谎,说的都是事实。是宣永胜可恶,不听你的提点。 小报报道男子间情/事,这也不是第一次,从来也没闹出什么风波来。这次也一定会悄悄遮掩过去。 太学里都是男人,挨挨蹭蹭之时,难免出点龙/阳之戏,众人就算知道了,也只当是无伤大雅的小癖,并不会叫人口诛笔伐,群起攻之。 仲简一目十行看完,皱眉道:“这小报可恶,近乎指名道姓。”他吃得快,这时候已经放下筷子。 顾瑀急得不行,让蒲月替他夺了报纸过去,也看了,睁大眼睛,“这是说的,敏求与仲达?” 余助正好走到他身边,一巴掌不客气地落下去,伴随着顾瑀惨叫:“顾仲玉,注意你的措辞。” 楹里正闹着,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高呼:“服膺斋童敏求,你出来,跟大家说清楚,你的常平钱是怎么来的?可是你不顾廉耻,卖身得来?” 第35章 清白这种事 恒娘就在窗边, 一眼看出去,院子里站了十来个人,面朝着丙楹方向。 其余四楹不断有人出去, 大门口陆续有人涌来。院中一时人声嘈杂, 有人在打听究竟,有人在展示小报,奋声解释。 渐渐地,人声渐渐汇集在一起, 如有人引领一般,开始齐声发喊:“常平不平,程章不彰。童敏求卖身,斯文扫地。太学录徇私, 公义何存?” 声势越来越大,连余助这等胆大之人, 都不禁白了脸色。顾瑀打个寒颤, 喃喃自语:“这场面, 可比我当日挨打时候吓人多了。” 恒娘苦笑,这是自然, 他顾大少爷只不过一场风流罪过, 与人无尤。 别人乐得看他一场笑话。童蒙这事,却是牵连上常平钱的发放,太学中多有贫困士子, 对这一季度千文钱看得极重。 何况, 童蒙平时性格孤僻冷傲, 得罪的人多, 交好的人少,此时便没人替他说话。 反倒是左右各楹都有人在指证:“我想起来, 有一次童敏求生病,是程仲达半夜摸黑去太医生楹舍,求了几个医学生来看视。他还为此摔得鼻青脸肿,被我们取笑了好几日。” “那年省亲假,程仲达邀了童敏求与他一起回河洛,说是童敏求家远难回,暂慰他思乡之情。如今回想,多半便是两人入巷之时。” “我早就觉得他二人行迹可疑,寻常同窗,哪有坐卧行止都形影不离的?程仲达出舍考试那日,童敏求竟比他自己高中魁首还要高兴欢喜。” 太学楹舍宽敞,为求学子们通风透光,楹内对开十二扇大窗,声音从各处传进来,嗡嗡重叠,如蜂巢尽出,偏又每个字都清清楚楚,钻进耳朵。 余助与顾瑀听了一会儿,眼神也不由自主瞟向童蒙。有些事,身处其中,并未多想,此时被挑开,竟似乎别开了一副天地,风物陡变。 童蒙在床边呆呆坐了半晌,忽然起身,笔直走出去。余助忙跟在他身后。 仲简站着不动,顾瑀叫他:“畏之,你也去看着一点,敏求他性子激烈,千万别干出傻事。” 仲简朝他点点头,却并未挪动脚步,只淡淡道:“我在这里,也是一样。” 顾瑀不知道他这个「一样」是什么意思,着急得很,看着他冷淡面容,却也不好再说,只好连连叹气:“唉,偏生这等关键时刻,远陌却不在学中。他历来有声望,又是服膺斋学谕,有他出面,大家必定肯听他的劝说。” 恒娘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双手已经攀紧窗框,指关节发白,只顾着紧盯院中,眼睛一眨不眨。 -- 第60页 仲简低声与蒲月说了几句话,她悄悄离去。仲简上前,与恒娘并肩而立,看了看她的手,眉头微皱。 童蒙出去之后,外面的声音渐渐停下来,众人与他沉默对峙。 童蒙身后只有余助一人,对面却挤得人头满满,就连大门口都站满了人,后来的无立锥之地,只能退出门外。有些身手敏捷的,纵身爬上围墙,骑坐在墙上,低头张望。 童蒙一袭青衫裹着清瘦身形,像根风中的竹子,细长笔直。 他缓缓举起手来,高声说话:“我就是童敏求。常平钱是我所得,我发誓,其间清清白白,绝无任何苟且。如有撒谎不实,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声音清冷,一字一句,如冰水湍急,如玉石碎裂。 对面沉默一会儿,有人回应:“圣人门徒,不信这等虚妄言语。我们只问你,童敏求,你与那程章之间,也是清清白白,绝无任何苟且吗?” 此时院中无风,童蒙青衫却起了一阵微微波动。余助从他身后跨出,替他答道:“常平钱是各楹发放,丙楹常平钱归童敏求,我们楹中诸人都无异议,与你们楹外人等何关?” 对面那人连连冷笑:“你就是号称蜀中神童的余助余良弼?盛名之下,果然难副。常平钱之发放,岂是你们一楹一舍的私事? 若是今日容得这等媚上幸进之举,从今以后,所有拿了常平钱的清白学子,岂不都要背上堂堂男儿,甘为媵妾的嫌疑?童敏求,你告诉我,别人将如何看我等领钱之人?世人又将如何看我太学诸子?” 他言语激愤,却极有说服力。话声一落,身后即刻传来一浪大过一浪的声援:“正是!”“让我等真正清白干净之人如何自处?”“民间有俗语,一颗耗子屎,打坏一锅饭。童敏求就是那颗耗子屎!” 有邻舍的人更是出声奚落余助:“余良弼你睁眼说瞎话。单就你们楹中,李子虚可不就不服气?也是他自己作孽,进了京兆府狱,否则今日指证童敏求的,必多他一人。” “胡说。”余助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子虚与敏求,纵有些许冲突,却绝不会做出这等落井下石之事。李子虚也不是因罪入狱,如今京兆尹尚未判罚,你们嘴巴放尊重点。敏求品学兼优,家境困窘,样样条件都符合太学成规,哪里需要你们说的徇私?” 哪有人理他?反而许多人说起来,“这丙楹是怎么回事?出了个白昼宣淫的浪荡子,又出个以妓为妻的忤逆子,现在更是不得了,与学官有奸,私情枉法。这是什么风水宝地?” 甚至有人开始攻击余助:“你如此偏帮童敏求,是何缘由?难道你也是分香沾粪之人?瞧你这般唇红齿白的形貌,若是自荐枕席,想必颇有行情。” “住口——” 这一声太过尖利,如出鞘的利剑,带着激越的、刚淬过冰水的滚烫炽烈。 众人住口,都望着童蒙。他脸色惨白,手里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匕首,寒刃倒置,抵着胸口:“诸位所言,都有道理。我自问素心一片,可鉴日月天地。却架不住世人悠悠之口,更不忍连累楹中好友为我受辱。便以手中三寸青锋、胸口一点热血,自证清白。就此与诸君长别!”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眼睁睁见他手上用力,匕首刺入,胸口衣襟染红,门口传来一声痛呼:“敏求——” 丙楹中有黑乌乌的物事从窗口疾射而出,正正撞上童蒙手上匕首,他一声惊呼,后退一步,跌坐于地。匕首与那物事一起落地。众人方才看清,那是一枚乌木笔架。 余助惊吓之下,还没来得及扑上去,门口那人已经大步跑过来,半跪在童蒙面前,颤声疾呼:“敏求,你做什么傻事?”又伸手去他胸口,检查伤势。 恒娘倏地松开窗框,一手撑住,另一只手按住胸口,身子摇晃一下,脸色跟童蒙一样惨白。顾瑀眼见从大门口进来的蒲月,有些迷茫:“月娘什么时候出去的?” 院中众人原本被童蒙求死的气势震慑,一时没有人说话。然而慢慢地,有人开始叫程章的名字:“程仲达,程学录,你既然来了,当与大家一个交代,你与这童敏求,究竟是何关系?童敏求的常平钱,可是你经手?” 程章恍若未闻,只顾着低头看着童蒙。童蒙长吸一口气,松开手,胸襟处只有一点血迹,已经不再流血。程章呆了一下,眼中泪落,骤然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进怀里。 院中一下子哗然,众人吵嚷起来,有人振臂高呼:“光天化日,当众行此无耻之举,诸君,此情此景,还用多问吗?” 群情激愤之下,不知谁起头,重又高呼起来:“常平不平,程章不彰。童敏求卖身,斯文扫地。太学录徇私,公义何存?” 开始有人冲上去,企图拉开程章与童蒙,见无法拉开,拳打脚踢,谩骂侮辱。余助张开手,拦在前面,被几个人一起推开,摔倒在地。 顾瑀吓得半个身子都直起来,连连叫嚷:“畏之,畏之,这可怎生是好?” 眼前一花,却见仲简从窗前消失,下一眼却是站在宗越与他自己床之间,左右手分别抓了床上被子,又疾步过来,一床被子套在恒娘头上,另一床自己套上,又对顾瑀与进来的蒲月简短说道:“你们照办。” 说完,手一撑,脚一点,从窗内穿出去,如弹丸流星一般,顷刻之间,便上了合欢树冠。 -- 第61页 片刻之后,一个深土黄色椭圆状物从树上砸下,嗡嗡嗡,声音大盛。 无数黑黄色,芋头般大小的马蜂从里头飞出来,四处乱撞,逮着个人就狠狠一口。 秋后的马蜂尤其狠厉,蛰一下要痛上十来日才消。众人识得厉害,纷纷往外跑去,一时碰撞踩踏的,呼朋招友的,乱成一团。 仲简觑准机会,从树上直接跳落童蒙等人身边,张开被子,裹着众人一起回了丙楹。 大家一起动手,关门闭户,仲简出手,将已经飞入楹内的马蜂一一击杀。 恒娘裹着被子,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始终闭嘴不说一句话的童蒙,急着倒热水来的余助,紧紧抱住童蒙的程章,撑在床上焦急问话的顾瑀,身子渐渐发抖,支撑不住,慢慢蹲下去,好似一团大冬天冻得发硬的面团。 蒲月在她身边,注意到她神色,奇怪地问她:“你怎么了?” 见她好似没听见,又颇有些惺惺相惜地感叹:“难怪说这两天「上庠风月」卖得极好,我忙得都不知道里面说了些什么。原来是这等风月秘辛,自是讨喜。不过,你倒真是狠得下心肠,我都要道一声:佩服。” 第36章 一个梦 恒娘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她独步在森林中, 身周都是看不尽的树木。 树并不粗,小儿即可抱住。却无比的高,每一棵都直入云霄, 仰头望去, 连树冠的影子都看不到。 满眼的林木,都成了笔直的利剑,一柄柄向上,插入看不见的高处。 梦中浮动着隐约香气, 如水洗后的森林,神秘氤氲; 又好像熟悉的合欢花香,一整树的粉色云霞,才烘出一片淡淡馨甜。 醒来的时候, 一睁眼,正好看到满树晃悠的果荚, 怔了一会儿, 才想起, 这是秋天了。 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在宗越床上, 蒲月正陪在床边。 “你醒了?”蒲月递了一杯水过来,“怎么突然就晕过去?你讽刺我拼命三郎,也不知道找面镜子自己照照。如今你我二人比比,谁的样子更像挣命?” 恒娘喉咙干涩得很, 接过水, 仰头一气喝干。递回给她, 不搭理她的话。这几日她照顾她娘, 整夜难得交睫,若是脸色能好, 那才是见鬼了。 正好门口有匆匆脚步声传来,扭过头看。 “远陌,你去哪里了?你不知道,刚才……”余助本来围在童蒙身边,见门口走进宗越,跳起来,急着跟他说明。 “我都听说了。”宗越打断他,走到童蒙处看看,对程章说道,“我从武学回来,路上听说这件事,直接去寻了祭酒与学正。你们放心,至迟今日晚饭后,必有正式通告下来,还两位一个清白。” 程章点点头,“多谢远陌。” 宗越微笑摇头:“我不过及时报讯与他们知晓,结论是祭酒与学正他们做出的,与我无关。胡祭酒为人刚正,十分看重太学清誉,断然无法容忍这等不实传闻。” 回头看到恒娘从自己床上下来,讶然:“恒娘,你可是不舒服?不妨多休息一会儿,看你脸色不太好。” 恒娘望着他仍然温和俊朗的面容,心中茫然。她告诉过他的,上庠风月是她的小报,今日报道童蒙,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她的授意。 就算他答应过,绝不告诉旁人。可是现在,他是怎么做出一副对此毫不在意的模样的?连一丁点儿指责的意思都没有? 脑子里莫名其妙浮出仲简那句针一般的话:你当真以为,这些贵人们会真的在乎他人喜怒生死? 又不禁苦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似乎很想找个人来指责自己,痛骂自己,最好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似乎心里才能好过舒服一点。这是什么见鬼的毛病? 口中下意识回答:“多谢宗公子关切。只是一时头晕,没有大碍。我这就替宗公子把床单换了。” “不用。”宗越阻住她,含笑道,“无妨。我不在意这些。” 仲简一直站在他床边,此时冷冷插话:“就算你不在意,也要替恒娘考虑一下名节。” 宗越一怔,也不恼他,反而颔首:“你说得对,是我疏忽了。月娘,烦你帮个手,替我换掉吧。” 蒲月瞪了恒娘一眼,她有手有脚,做什么要我替她铺床叠被? 然而宗越这话虽是含笑有礼地说着,却奇怪地带着种叫人无法拒绝不能不从的意味。蒲月竟是不敢违抗。 等她手上忙起来,才恍惚想起,这笑得温和的宗公子,似乎与草原上那些砍人如砍瓜的首领有种很相似的味道。 她打个寒颤。草原上的生存经验历来是依附强者得活。 她近乎本能地嗅出一丝危险:这位宗公子,不是一般人。 宗越说「至迟晚饭后」,然而祭酒的动作比他预计得还要快上许多。蒲月刚刚换好床单,院外已经传来嘈杂的议论声。 余助奔出去,很快回来,一张脸笑得差点裂开,声音比平时分外欢快:“芦亭外已经贴出公告,严正声明,常平钱的发放,向来不经学录的手,由学正与学谕决定人选。经祭酒亲自查证,本次服膺斋发放常平钱,也依着旧例,仲达从未参与,绝无徇私枉法的可能。” “小报捕风捉影,编造耸人听闻的所谓秘闻,污蔑太学生清誉,祭酒已经通报检判司和皇城司,让其停/刊。” -- 第62页 他欢喜得很,一边骂小报罪有应得,一边恭喜童蒙得证清白。 童蒙却没他那么开心,听到这个好消息,脸上也无丝毫喜意。反而阖上眼睛,半倒在床上,似是累极,不发一言。 程章坐在他身边,看到他脸色,心中沉甸甸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 “停刊!” “停刊!” 恒娘走在出太学的路上,脑袋里装了一口黄铜大钟,反复撞着这两个字,每撞一下,心口就震得发麻。 这几天小报行情好,卖出了几千份,赚了一些钱,正好付清炭钱、药钱。 若是停刊,若是停刊……翠姐儿和兰姐儿的工钱该结算了,昨日兰姐儿吞吞吐吐地表达过这个意思……她娘的药断然不能停…… 手心捏出了汗,脚下虚浮,意识忽明忽灭,没注意到自己拐错了弯,走上一条平时没走过的路。 直到震天的掌声、笑声、叫好声、唿哨声,将她从昏天黑地里头拉出来。 一抬眼,秋日暖阳融融,照着前方一大片平整的鹅卵石场地,足有几百上千人,呈圆形散开,围着中间一处一丈来高的巍峨石台。 高台之上,一人带着帷帽,风吹透垂地的轻纱,描摹出高挑挺拔的身影。 远远望去,恍若凌虚界的仙子,误入尘埃,随时随地一阵风,就会被带回高天之上。 ——阿蒙。 恒娘停下脚步,怔怔凝望。高台宽阔,似有两丈见方,地上铺有数十张竹席,俱都空空如也。 一个男子正掩面跳下,台下人大声哄笑“丢人现眼!” “滚回去好好读书吧!” 阿蒙的声音远远传来,如高处坠落的悬泉,清脆悠扬,余响袅袅:“我本闺阁,不过闲暇读书,随性求学,未尝敢自比君子。如今遍识太学三千士,方知竟无一个读书种。家国大事,苍生万众,如何敢尽托于足下辈?” “与其让诸位尸位素餐,虚耗国帑,不若将这赫赫冠带,分一半与我闺中秀才,绣楼高士?也可让我天下有才华女子,得能一展胸中抱负。” 台下之人本都仰望高台,醉心于佳人风华,不妨被一番极尽奚落能事的冷嘲热讽迎面砸来,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他们男儿不如女,甚至要他们让出太学名额,这可太叫人咽不下这口气了。 当下就嚷嚷起来:“你不过仗着女子口舌便利,言辞比别人快捷,哪里有什么真本事?” “黄毛丫头,学人说大话,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然三日以来,这位蒙顶客实打实展现了傲人的学识机变,打得众位衣冠君子落花流水,这些话说来未免底气十分不足,闹了一会儿,声音不自觉弱了下去。 直到有人高声喊道:“蒙顶客,你别嚣张。我等不过看你是女子,不好意思与你相争。真要是有心与你为敌,便请来服膺斋宗远陌,你可敢与他对阵?” 众人一下子被点醒,纷纷附和:“正是,你可敢与宗远陌对阵?” 无数人声音会合起来,成为振荡不休的反复高呼:“你可敢与宗远陌对阵?” 秋风忽大,吹得声音远送,“宗……对……阵”落散在浩荡湖面;吹得恒娘眼睛酸涩,不得不微微觑起;吹得阿蒙带笑声音如仙乐天籁:“宗远陌是吗?你们替我带话与他,明日巳初,我在台上相候,论题可由他任选。他若不来,便算你们太学生全体输了,如何?” 台下轰然应道:“等你赢了再来说这等大话吧。”“你若输了,我们也不与你小女子计较,你便脱了纱帽,或歌或舞,当做赔罪便好。” 有人开始担心:“万一宗远陌不肯出战……” “走,都去服膺斋,与他好生商谈。” 恒娘见前面人众渐渐散开,三三两两朝自己这头走来,心中慌乱,转头择了一条小路,三步并作两步,最后竟是一路小跑,也不辨东西南北,风在耳边轻呼而过,眼前一片模糊。 直到周围再也听不到人声,她已经置身于一片芦苇荡中,芦穗拂在脸上身上,像是无数蚂蚁在爬。 然她一无所觉,只知道喉头,连呼吸都困难,胸口一团火在熊熊烧着,烫得她想尖叫。 仲简默默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芦苇拂动,那个外表一贯温婉,熟悉之后却又狡黠又通透的女子,那个柔韧又坚强,贪财又好义,冷静又冲动,叫他看不透的女子,如今半跪在芦苇丛中,浑身抖得像被猎人射中的大雁,像独自舔血的小兽,一张苍白脸上,光芒忽而迸闪如三伏烈日,忽而黯淡如熄透的灰烬。 她需要一根针。仲简忽然想。一个即将撑裂的皮囊,若不能被戳破,便只能把自己炸成千万碎片,粉身碎骨。 既是她需要,那么,便由他来做这根针。 他踏前一步,出声:“薛恒娘!” 第37章 大坝决堤 “薛恒娘!” 谁?谁在叫她? 恒娘霍然抬起头, 通红眼睛睁大,看着芦苇丛中那个居高临下、神色冷淡的男子。 湖边风大,吹得青衫猎猎作响。他的声音如风一样凛冽:“薛恒娘, 上庠风月可是与你有关?” 他知道了?恒娘苦笑。 果然, 皇城司的察子怎可能对鼻子底下的勾当视而不见? 缓缓起身,正考虑着如何开口。先替自己刻意隐瞒的行为道个歉,再开口求他,能不能帮忙通融一下, 给她个陈述的机会,到时候罚钱也可、具保也罢,不要这样不由分说地停了上庠风月。 -- 第63页 从以前的经验来看,仲简不是个心硬的人, 多半能够体谅她的不易。以前刻意结交他是对的,如今当真派上用场。 心里打着算盘, 口腔里却微微泛起一抹苦涩味道:她薛恒娘, 果然不配清清白白地跟人交朋友。 还没组织好语言, 耳中已听到他刀锋般冷厉的话语:“皇周出/版条例有明文,凡民人办报, 必向官府报备, 年二十以上男丁,方可允准。你一介女子,如何拿到资质? 可是走了什么歪门邪道?你知道我身份后, 刻意接近, 是否便是打定主意, 想让我替你遮掩包庇?” 恒娘想要说的话被他尽数堵住, 无法反驳,一口气噎在喉头, 捏紧拳头,低下头,脸色泛红。 “丙楹众人个个待你不薄。顾仲玉日常照顾你生意,更替你热情介绍,四处推荐。童敏求自顾不暇,却时时关心你。 那日换了月娘来收衣服,是他第一个发现不对,打听你的消息。你却罔顾情义,反手就把他们卖个精光。” “顾仲玉因你挨打,差点被罚移斋思过,如今还日日躺在床上。童敏求更是因你名誉尽毁,他今日若是自尽得手,你这辈子要如何面对他的亡魂?你此后余生,日日夜夜,可还能睡个安稳觉?”说到最后,声色俱厉。 每一句话,如同长长鞭子,抽在恒娘心尖上,疼得她直哆嗦。 可与此同时,心底一股愤怒不甘,不依不挠地长出来,飞快地攀爬缠绕。 “薛恒娘,你贪财负义,阴险无情,诸种行径,如何对得起丙楹诸子待你的一片真心?你若有良心,此时便该痛该悔,该去跟童敏求顾仲玉坦白,祈求他们原谅……” “够了!”恒娘骤然抬起头来,仲简迎上她那双如要燃起来的幽黑眼眸,不由得一窒,准备好的腹稿憋回肚中。 那团看不见的火不仅燃在她的眼眸中,也燃在她周身,灼烧着,颤抖着,“你以为我想要这样?我想要童秀才去死?我怎么知道,这事会跟常平钱扯到一起?我怎么知道,童秀才会想不开,为了这样一点点委屈就要寻死? 阿陈没有寻死,云三娘没有寻死,我娘没有寻死,他是男人,他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他凭什么寻死?”声音越来越大,后来竟似呐喊。 仲简厉声打断她:“你住口。这话任何人都可以说,唯独你不可以。你记住,是你出卖他,害他陷入这样困境。” 恒娘怆然发笑,笑得身体摇摆,眼泪一颗一颗落下来:“仲秀才,仲老爷,我就是办小报的啊,小报不报道这些花边消息,我喝西北风去吗?” “是了,你又要问我,我老老实实洗衣服不好么?为什么要办小报?因为呀,仲老爷,我日夜不停的洗衣服,也只不过将将能维持我和我娘的日子。 我娘她生病,需要很多钱将养。我将来老了,也要钱防身。仲老爷,我要很多很多的钱,我才能安心呀。” 手一指遥遥远方,那处讲经台的位置,声音发抖,“你看到阿蒙了么?她多么骄傲,多么闪耀,就像天上挂着的太阳。我也想像她一样,读很多很多的书,能说很多很多叫人心服口服的道理。我也想这样对宗公子隔空喊话,让他当着天下人的面,走到我的面前,平等地看着我,看到我。” “我也想像她一样,那么优雅,那么从容,好像什么也不畏惧,在那里站一站,就能叫人发自内心的喜欢。 就连她的喜欢,都可以纯净得毫无瑕疵。她喜欢我,就能不管不顾地跟我做朋友,她不会利用我,不会算计我,因为我根本没有任何值得她利用算计的地方。” 抬头看着仲简:“你知道,天下有多少女子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想要获得与她一样的出身,想要成为她吗?” 大坝决堤,多少年积郁下来的愤怒不甘、绝望悲伤,咆哮着,嘶吼着,翻卷起滔天的巨浪,挟裹着腐烂的泥沙,浩浩荡荡奔涌而来。 仲简住口了,默默感受着她的崩溃。 “我小的时候,我家还在内城住着。街头有个大巷子,里头住了一家当大官的。他们在后院开了个私塾,专为家里的小姐公子启蒙。 我最爱去他们家接送衣服,每次都能在私塾外站半天,夫子先生也不赶我,下课后还拉住我问功课。” 说到这里,仰脸笑起来,眼泪虽仍旧扑簌簌落,脸上却似在闪着光,“夫子他说,我比他教的这些公子小姐还要聪明,学得很快,我要是有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去找他讲解。” 眼望着仲简,声音似哭似笑:“仲秀才,你信不信,我若是能生在阿蒙那样的门户里,我一定也能像她一样,说得出珠玑一样的话语,写得出锦绣一样的文章?” 仲简看着她,眼神再也没有平时的冷淡,像周围一簇簇新长出的芦苇绒毛,拂在人脸上,轻柔和缓。他慢慢开口,声音温柔:“我信。” “可是我不是。”她摇摇头,低头看着自己双手,细长手指上,结着厚厚的粗茧子,去年长冻疮的位置现在又有些发红,“我只有自己一双手,我要养活我自己,我要照顾我娘。” “我要把自己活成阴沟里的老鼠,嗅着味道四处翻找的恶犬,这样我娘和我才能活得好一点。” “童秀才他……我对不起他,可是,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声音一点点小下去。 -- 第64页 良久,恒娘轻舒一口气,双手用力,擦干脸上泪痕,抬头看着仲简:“不好意思,今日失态了,仲秀才不要见怪。” 正要转身走开,想到什么,又停下来,淡淡说道:“仲秀才不必担心,上庠风月的事情,我不会去走你的门路,让你为难。” “你想找那阿蒙,或是宗远陌?”仲简皱眉,“阿蒙管不到皇城司。她身份虽贵重,到底是女子,手若是伸得太长,她上头的人自会训导她。至于宗越,他只怕不肯为了你这点小事,贸然动用自己的势力。” 恒娘笑笑,微微一福:“多谢你提醒,我本也没想过找他们。我有一双手,有薛家浣局,就算以后日子难过点,也不是就没有活路了。” —— 回到薛家时,天已向晚。恒娘进屋前,特意看了看,大树下仍有两个汉子,却跟上午的人不一样。 大娘已经醒了,靠床坐着,床边摆着碗筷,剩了半碗肉糜粥。 翠姐儿正陪着大娘说话,见她上楼,收拾了碗筷下去,留下她娘俩一处。 恒娘行到床边,俯身摸摸她娘额头,烧已经退了,肌肤微凉。忙替她把被子提上去,被角塞得严实些。 “兰姐儿跟我说,太学里的衣服有好几天没有收回来了。”大娘精神还是比以往差些,说了两句,有点气喘。 见恒娘变色,笑道:“你也别生兰姐儿的气。天井旁边空荡荡的,你当我是瞎子?” 恒娘也不禁笑了,叹口气,低声道:“出了些纰漏,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去跟他们理论。” 她娘点点头,拍拍她的手,“你不要急,能解释清楚的,就慢慢跟人家解释。我这个病,横竖都是这个样子,你也不用太过挂心。我听说,药方子换了?” 恒娘一听就知道她娘的意思,脸一扭,沉下来,“郎中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娘素来知道恒娘说一不二的性子,家里早已是她当家,自是她做主。 只好把「换回原来的方子就挺好」咽回去,换个话题:“眼看着要过中秋了,我这两日身子好些,你替我打点水酒,买些梨枣石榴备着,我有用处。” “你要去内城里找那家人?”恒娘脸上泛起怒色。“不许去。” 她娘不说话了,过一会儿,低低声劝她:“他到底是你阿舅,这世上,你也没有别的亲戚——” “我没有亲戚。”恒娘说得斩钉截铁,“我只有娘,娘也只有我。你老人家若是真心疼我,就好好养病,别的一概不要多思多想。” 脚趾头想也能明白,当年她娘决绝离家,这么多年从未有只言片语提到过那家人。如今忽然提及,自是这场发病让她有了后事之忧。 大娘轻叹一声,伸出手,替她轻轻捋起一缕散落的黑发,触到女儿温热肌肤,不舍得离开,转而摩挲她头顶,“恒娘,你小时候常与我吵架,哭着闹着怪我不该生下你来。好些年没有听你这样说了,你的想法可有改变?” “早变了。”恒娘静静笑笑,头顶传来的酥痒感觉令她安心,缓缓伏到她娘腿上,柔声撒娇,“我现在呀,可感谢娘了,辛辛苦苦把我生下来,又养我这样大,这样能干,不用求人靠人,什么事都能干得了,什么也不带怕的。” “你搁娘这儿自卖自夸呢?”大娘笑嗔了她一句,复又幽幽道,“是你自己争气,想什么看什么比娘还通透。娘这辈子虽然吃过大苦头,摔过大跟斗,到底身边没缺过人,先是你外公外婆,后来又有了你。算是一辈子没有落单过。可是,你的一辈子还很长,娘害怕……” 手指微微发抖,惹得恒娘头皮上起了一阵鸡皮粒子,“恒娘,你是不知道,孤孤单单的日子可有多难过。” 恒娘默了许久,方轻声道:“所以,娘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好好陪着我。” 黄昏最后一道霞光从窗纸外隐去,室内一片昏暗。楼下传来翠姐儿与兰姐儿说话声,水开了,咕噜噜冒着一串欢快叫声。 第38章 孤注一掷 “来了, 来了,这都入夜了,谁呀?”宣永胜刚把冷衾铁被捂暖和, 听到打门声, 又是诧异又是烦恼。 摸黑开了门,外头月亮明晃晃,照着一张俏丽面容,竟是恒娘。 “有事?”宣永胜让了她进屋, 心里开始七上八下。打了火石,点亮油灯,一转身,就听到「停刊」两个字。 手一抖, 油灯差点掉地上,“哪里听来的?为着什么理由?” 恒娘一路疾走过来, 还不及坐下, 正撑着桌子喘气。听了这句问话, 狠狠楞他一眼,没好气道:“为着童秀才的事, 太学新任祭酒把我们告了。多半明后日皇城司就会来人查封。” 宣永胜听出她话里的怨艾, 一屁股坐在凳上,脸色难看,张嘴申辩:“若不说得真切些, 你以为能有好销路……” “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恒娘一摆手, 打断他的话,“我来找你, 是想趁着这一两日的空档,赚上最后一笔。” “怎么赚?”宣永胜勉强打起精神, 回头寻摸纸笔,“你这两日都在照顾你娘,难道太学里头有人给你递消息?” “这回不是太学的消息。”恒娘咬咬牙,眼睛里闪过一道冷光,“是京兆府的案子。” “京兆府的案子?”宣永胜吓了一跳,刚提起的笔立时搁下,“你疯了?条例有规定,未决案件一概不准报道,已决案件只能由《京兆邸报》与大理寺的《刑罚正义》两家发布。其他报纸必须从这两家转载。” -- 第65页 恒娘反问:“若是违例报道,该受何处罚?” “查封停刊。”宣永胜反应过来,“你是说,停刊反正已经是定局,能赚一笔是一笔?” 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下子紧张起来,小眼睛里精光闪烁,片刻后嘘一口气,重又握起笔,“好,你说。” 恒娘不过一少女,竟有这等孤注一掷的胆色。他年近半百,无家无室,有什么不敢奉陪? “第一起,是已决死刑案,京兆府本判了斩监候,三法司改成凌迟。”把邵娘子家里的事情说了,凝眉沉思着,“这案子,务必要强调死者生平之可恶,主旨是,死一恶人,全家陪葬,天理何在?” 宣永胜走笔极快,记完对着油灯看了看,摇头道:“这主旨不对。死者虽然可恶,但是他家婆娘和儿子太也忤逆,以妻杀夫,以子弑父,合该千刀万剐,才是坊间喜闻乐见。这案子,主旨当是「犯妇犯男罪犯十恶,青天老爷声张正义」。” “你说什么?”恒娘怔了怔。油灯昏暗,宣永胜那张老鼠脸有些模糊,看不真切。 宣永胜以为她没听清楚,又重复:“我说,这案子主旨当落脚在恶有恶报上……” “若是那人不死,儿媳该当如何保全?”恒娘问他。“娘老子还在,不能分家另过。一家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又是长辈,终不能儿子日日夜夜都陪着媳妇,再没有个落单的时候?再说死者日常对着老婆儿子非打即骂,就算儿子能终日陪着媳妇,难道还能强得过自己老子?” “儿媳?”宣永胜顿时也觉棘手,想了想,还是觉得杀了尊长总是不对,摇头道,“总该好生劝他。” “好生劝他?”恒娘一连冷哼几声,却并不反驳,只管往下接着说:“另一起是福州路九年前的旧案。便是如你所说,儿媳与儿子想好生劝老子,结果却是被官府判夫妻义绝,儿媳充作军妓。” 将云三娘的案子说了。只这次学了乖,没有说出李若谷与云三娘的真实姓名身份。 “这两起案件,要放在一起报道,先讲福州路案子,再讲京城这桩。本期主旨,就叫做……” 脑海里不期然浮现那日女牢头的一句牢骚话,深吸一口气,断然道:“就叫做「左也是死,右也是死,今世无路可走,来生不做女人」。” “恒娘,这……这……这叫做什么词?”宣永胜瞪着自己写下的字,“粗鄙无文,既不香艳,又不趣怪,倒跟泼妇骂街一般。” “再说,道理上也讲不通。日常报纸,宣扬的都是忠孝节义,譬如谁家出了节妇,那是众人称颂。谁家出了不守妇道的浪人,大家也爱看个热闹,一起骂一声奸夫。” “你这主旨委实偏狭,若照这样印出,只怕满大街上都是骂声。一并连那些茶肆勾栏,以后也不会再买我们的小报。” “以后?”恒娘笑了笑,“皇城司的人说不定已经接到太学告诉,哪里有什么以后?” 低下眸子,握紧拳头,声音沉沉,如同那油灯上的黯淡火苗:“我办了这几年小报,日常所报,都不是我想看的。这最后一次,我偏要照我心意,任性一回。” 宣永胜揪着眉毛沉思一会儿,也点头,笑道:“也是,他们便是要骂,总须破费三文钱看个究竟。说不定到时候人人踊跃跳脚,个个争相攘臂,满街喊打喊杀的,买的人反比平时多一些。反正也是最后一锤子买卖,不用考虑长远。” 两人均知眼前是争分夺秒的时候,谁也不知道皇城司的人什么时候会来。 宣永胜当下就着适才的记录稍加润饰,此时也不求文采词章,只要前后条理通顺便可。 妥当之后,本当誊写一遍,恒娘说不必了,催着他连夜快走:“你去找大一点的书局,他们承接的印活多,常有干至通宵达旦的。宁肯多给工人加钱,务必在今夜印出来。你再找平时相熟的报童,让他们多找些同伴,明日不仅要去各茶肆兜揽,还要沿街叫卖。” 宣永胜口头应着,袖了那卷黄纸,匆匆出门。恒娘站在门口,目送他矮小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 第二天一大早,恒娘等到宣永胜传来的消息,知道他通夜未睡,已经按照她的安排,样样布置妥当。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暗念一声“阿弥陀佛,神佛保佑。” 《上庠风月》若能在往生之前,好歹替她出一口胸中恶气,赚一笔关门小钱,也算得是个善始善终,替它念声佛也是应当。 打发走来报信的脚夫,恒娘返回柴房,坐在矮桌边,一边拿了麻饼啃着,一边听兰姐儿叽叽呱呱:“我昨天去了旁边挑子王家和靴子邱家。王家几个小娃说,大娘犯病那日,她们正在街心做耍,看到有人挑着货担子,上面插了许多鬼脸面具,那挑夫也戴着张面具,比庙里的雷公还吓人。恒娘,你说大娘是不是正好在窗口看到,一时眼花,以为见了鬼,惊了魂,这才犯病?” 恒娘胡乱应一声,“嗯,你想得有道理。邱家呢?他们家可有看到什么?” “他家二郎那日正在门口订靴底,也看到了那鬼脸挑夫。我去他家的时候,他还故意扮了来吓我呢,坏死了。”兰姐儿嘟着小嘴,气咻咻地。 “他怎么扮的?你学给我看看?”恒娘见她虽然做出很生气的样子,脸上却是红红的,眼神更是瞟到别处。心中好笑,这小妮子,难得有些害羞呢。 -- 第66页 兰姐儿想了想,两根中指提起眼角,使劲向上拉,下巴张开,一张嘴凹进去,只剩个小小的圆形黑洞。 “果然吓人。”恒娘放下筷子。沉吟一下,又问道,“这两日可还有见到?” “后来再没有了。”兰姐儿一边收碗筷,一边低着头,吃吃说道,“恒娘,那日与你说过,我娘来找过我,说我爹这向病着,催着我拿这个月的工钱回去,替他老人家看病。” “那日你说了后,我都替你打算好了。”恒娘翻出昨日找顾瑀讨来的工钱,取了两百文给兰姐儿,“虽说各家雇人的规矩向来是一季度一结算,不过你爹既是病了,先支了这个月的钱也是应该。你拿了钱,先回家去,好好照顾你爹。” “呃,不是,恒娘,你是什么意思?”兰姐儿急了,钱也顾不得接,“你让我回家,你不雇我了?” 恒娘指了指天井处空荡荡的晾衣绳,苦笑道:“你也知道,我最近丢了太学的活计,虽说在想办法,一时半会儿却也急不得。你爹既是生病,你就回去几日。我这边若是有好消息,再去找你回来就是。” 兰姐儿呆了半晌,收了一半的碗筷也放下,慢慢坐下来,小脸上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恒娘,是不是我不该找你要钱?我不想的,是我娘听到些风言风语,怕你赖账。我跟她说,你不是这种人。她偏不听,还骂我吃了几天外食,就不知天高地厚,胳膊肘往外拐。” 眼泪啪嗒落下来,桌面上很快湿了一圈:“恒娘,你待人和气,又肯教我,我想一直跟着你。” 她爹也在太学做厮仆,能听到这个消息倒是不出奇。恒娘伸手,替她擦了眼泪,微笑道:“别哭成小花猫,我没有赶你走。等情况好转,你若是还没找到下家,我一定去找你。” 兰姐儿她爹送她来薛家,其中一个盘算就是跟着恒娘学些浣衣上的方法技巧,将来靠着她爹的关系,也能去太学承揽活计。 恒娘早已知道她爹这层算计,却也没有藏私。日常怎么教翠姐儿的,也怎么教兰姐儿。 翠姐儿背后提点过她,小心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她反笑着:“太学那么大,她去抢别人的生意,有什么不好?说出去都是我薛家浣局的学徒,多威风!” 兰姐儿自己都不知道,她爹本打算把她卖断给大户人家做丫头,拿一笔可观的身价银子,就此不用管她吃喝婚嫁,省心省力。 是后来看着恒娘生意做得红火,眼热心动,生了自家也开浣局的念头,才让她来了薛家。 恒娘看着兰姐儿一张皱成苦瓜的小脸,暗叹一声。但愿她爹一时半会儿不会改主意吧。 第39章 阿蒙与宗越 院子里铺了青石板, 养着几丛秋菊。七八只肥硕母鸡在地上跑来跑去。 一个粗布衣裳的中年妇人正在院子里搓洗衣服。门外传来年轻女子声音:“大娘,这衫子不能这样洗。” 一抬头,顺手擦掉额头汗水, 眼睛迎着阳光眯一眯, 恍惚看清后门口站了一个短袄少女,高挑身材,下着紧袴,一派利落打扮。 “小娘子, 你说什么?”妇人招招手,让她进来。 “大娘好!”短袄少女轻盈走近,先笑眯眯地与她打招呼,蹲下身子, 指着盆中的衣服,说道,“这衫子看着是北绢, 想是穿了些时日, 沾了汗气,故而发黄?” 丝绸之业, 原本盛于中原之地, 西晋之后,南方以巴蜀、江浙为中心,逐渐胜过原本的中原地区。 丝绢遂分南北。南绢经粗纬细, 有背面。北绢则经纬相等, 不分反正面。故而恒娘一见便知, 这是价廉的北绢。 “你说的是了, ”妇人见她有些见识,笑道,“我家主人一路穿了来京城,可不是有些时日?又日日在尘土汗水里打滚。原本好好的月白色,如今看着就泛黄显旧,我这都换了三盆水,手都快搓麻了,也不见白。” “贵主人住着这么大院子,倒是节俭得紧。”少女抿嘴笑。 “那是,我家主人品性上头是最好的,学问又做得好,皇帝他老人家才会特特地下旨,请他来做太学的祭酒。这么多读书人,在他面前都要自称一声学生呢!”妇人笑得眼睛眯起,比自己得了夸奖还要得意。 “原来这里是胡祭酒的院子。”短袄少女——恒娘故意露出惊讶的神色,接着严肃起来,“既是胡祭酒的衣服,更不能马虎了。大娘,我也是太学里的浣衣娘子,家里现开着一家浣局。你若是肯信我,我教你个法子,包你这北绢衫子洗出来与新的一样。” 妇人听了她的法子,眼睛有些发直:“与鸡粪共煮?小娘子,你莫非来消遣我的?我这里忙得很,可不禁得跟你玩闹。” “其实用鸽粪更好,不过鸡粪也使得。大娘试过便知。”恒娘又指着后面那件绢绸外衣,“我看那上面一团墨印,可是打翻了砚盘?” “小娘子猜得不错。昨日有个不知什么贵女,当着成百上千人的面,指名道姓要一个男子去见她。祭酒听说之后,生气得很,当场打翻了砚盘,刚磨好的一盘子墨汁,尽数落到衣服上。” 妇人咋舌叹息,又愁眉苦脸,“可惜了,这件绸子衣衫,还是到了京城之后现做的。这两日刚上身,就糟了这一劫。绸子衣服不禁洗,我正愁着呢。” “大娘不用愁。我再告诉你一个法子,你去市场上,买些牛皮回来熬胶,把那胶刷在衣服面上,等它干透,揭起胶,墨印也就随胶落了。以后大娘若是碰到这类问题,但凡是绢绸类,都可用这个法子。” -- 第67页 妇人见她说得言之凿凿,将信将疑。反正院里随处可见鸡粪,当真便去扫集了一小撮,取了只日常不用的锅儿来,放了衣料共煮。恒娘从旁指点,什么时候下鸡粪,什么时候下衣料,煮到什么火候。 妇人见她长相俏丽,言笑温柔可亲,心里早有了几分喜欢。 待到锅里煮得水热的衣服果然黄色减退,重又显出月白的底色,越发欢喜。 一边回头去拿其余的发黄绢衣,如法炮制,一边生怕恒娘走了,拉着她手笑道,“小娘子,你且坐坐。等我忙完这一阵,跟你好好讨教。我那还有好些头痛的问题,可算碰到你这个行家,你好好教教我!” 恒娘本就有心与她结交,自然含笑应了。见她忙乱,抽了手,自去院子里头,左看看,右看看。 正耐心等着妇人,忽然听到前院传来男子的高声说话,入耳颇为熟悉。 恒娘心中一动,移动脚步,绕到一处花篱后,悄悄探头一看:前院站着三个人。一个青衫长袍,立于石阶上,相貌方正,正是祭酒胡仪。 阶下并排站了两人,左侧女子白纱垂地,右侧男子玄衣便袍。竟是阿蒙与宗越,两人都低着头。 恒娘抬头看看天时,约莫已过巳时。昨日阿蒙约战宗越,便是这个时辰。如今两人却灰头土脸,在这里挨训。 胡仪负手于身后,声音严厉:“我不管你是什么来头,背后是谁给你撑腰,既然到了太学,做了太学的学生,就要守太学的规矩,容不得你任性胡为。 你身为女子,本该好好读你的女论语,女戒,以安静贞顺为上。 学着男子抛头露面,人前争胜,已是大大不妥。昨日更是当着众人之面,约见男子。这要传出去,流言四起,被人生出些是非口角,你将来怎么见你的夫君?” 阿蒙不服气,回了一句:“当众不能约,难道学生该私下约他?” 恒娘站的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宗越表情。他虽然低着头,嘴角却微微一翘,似是忍不住一笑。 胡仪重重怒哼一声:“言行非礼,所言非所宜言。你这个样子,将来如何……” 似是要说什么话,又临时吞回去,声音森冷:“史笔如刀,野史更是惯于捕风捉影。你的身份,本就该比别人更加小心。否则,百年之后,留下什么腌臜秽名,脏的不仅是你,更是受你牵连的整个夫家。” 恒娘心中起疑,阿蒙这年纪的贵女,订了亲倒是不稀奇。看来她这夫家势力还挺大,以至于胡仪屡次提及,都是要她替夫家考虑。却不知是哪一家? 随即又啐自己一口,暗自好笑。这些贵家大户,她一个不识,一个不知。就算阿蒙告诉她,只怕她也是懵懂。 阿蒙又抗声辩解:“祭酒此言差矣。非所宜言乃法家罗织之罪,专用于钳制言论。如今天下兴报纸,正是朝廷广开言路之意。祭酒又是儒家门生,何苦以暴秦法家之罪名量于学生?” “至于说青史之名,祭酒更是多虑。史家笔墨矜贵得很,哪里舍得在我等女流之辈上浪费?历代帝王本纪,后妃三千,得名姓者几人?就算贵为皇后,譬如汉武陈后,算是青史名人了,却连名姓都是野史杜撰。遑论后宫其他。” 似是看不见胡仪难看脸色,自顾自把话说完:“野史之流,虽然失于考据,流于轻薄,但好歹能看到女子两个字。我倒觉得,比之如刀的正史,倒要更为通人性有人味儿一点。敢问祭酒,当真不读野史?不知前朝明皇旧事乎?不知武后面首事乎?” 宗越伸手,在背后轻轻拉了拉阿蒙衣袖。胡仪看不见,恒娘却看得清楚。阿蒙被他一拉,也回过神来,连忙住口。 胡仪已经气得额头青筋都一根根跳动:“面首?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倘是知礼的女儿家,便是听到这两个字,都要嫌脏了耳朵。你竟然堂而皇之,宣之于口?你,你……若非你这亲事已经定下来,某必定上本,拼死反对。” 阿蒙冲口而出:“你现在也可以上本啊,切记,一定要拼死反对,不死不休。” 宗越见两人实在闹得不像话,胡仪一张脸堪比旺火上的蒸笼,噗嗤嗤冒着热气,只好硬着头皮出声:“此事学生亦有过错,还请祭酒责罚。” 胡仪一腔烧得旺盛的怒火正愁找不到地方发泄,阿蒙身份特殊,又是女子,他还真不能拿她怎样。 宗越这就是送上门来的靶子,登时唾沫飞溅,簧矢齐集:“她是女子不晓事,你是男子,又是太学中众所周知的文魁,难道也不晓事?前任张祭酒特地书信与我,隆重荐你,道你是国之栋梁材,让我好生看顾。我这几日见你倒也识进退,明事理。如今竟与她一起胡闹?” 声音沉下来,怒气减小,训诫之意更浓:“我今日若不将你们截住,你真去了台上,与她对阵。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传言出去,对你二人的声名会有什么影响? 她未来的夫君若是从此忌了你,你这些年的书,便算是白读了,将来也别想有什么出将入相的前途。”最后一句话森然如冰,已是明显的警告。 宗越知道他的意思,低下头来。恒娘眼中所见,他唇角紧抿,显是心中并不认同。却没有像阿蒙一样出声辩驳。 胡仪还要说什么,前门外有人问:“胡祭酒可在?京兆府陈恒来访。” -- 第68页 胡仪看了宗越二人一眼,冷冷道:“你们在这里给我好生反省着,我稍候就回。”沿着青石小径,匆匆出去了。 阿蒙等胡仪走远,轻哼一声,悻悻然说了一句:“吾好为人师,吾尤患无徒。” 恒娘不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却见到宗越抬头,看着阿蒙,满脸忍俊不禁的笑意,也轻声道:“胡祭酒弟子三千,并不担心没有徒弟可训。” 阿蒙笑起来,撩开面纱,一双秋水耀黑石的眼眸看着宗越,盈盈漾秋波:“原来你就是宗远陌,那日访恒娘时,我们见过。” 宗越微笑不语。 恒娘呆呆看着他,一股辛辣气直顶上脑门,鼻端酸涩。宗越对人从来温和有礼,这笑容她便见过多次,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眼神专注而温柔,目光里似有星辰汇成长河,光亮闪耀。 阿蒙轻叹一声,闷闷道:“这胡祭酒,几乎把什么话都说尽了。你聪明得紧,一听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知道他在怕什么,是么?” 宗越微微点头,仍旧不语,只是默默看着她。 阿蒙倒是好奇起来,笑道:“你不怕么?别人若是猜出来,这时候只怕已经吓得跪地求饶了。” 宗越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不愿意?你让胡祭酒上书反对,是真心的?” 阿蒙一怔,看他的目光深了深,过了片刻,方转过头去,看着旁边开得正好的绕篱秋菊,声音幽幽:“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我能争取到的最大让步,就是来太学就读两年。两年之后,尘埃落地,余生再无自由。” 恒娘看着地面,宗越的脚步似是动了动,脚尖朝向阿蒙,似是要朝她走过去的样子。但他已经在阿蒙身侧,再上一步,几乎已能将阿蒙拥入怀中。 好在他也及时醒觉,顿住了脚步。声音低沉,仍是固执地问:“你不愿意?” 阿蒙不知他为什么执着于这个问题,回头看着他,凝眉道:“宗远陌,你倒是不怕交浅言深?这个问题,不是你该问的,不要给自己招惹麻烦。”最后几个字,已带上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恒娘见惯她笑嘻嘻吊儿郎当的样子,第一次见她翻脸,竟是再无丝毫笑意,反似秋冬腊月的寒风,凛冽肃杀。 心中茫然:贵人们,都像这样有着无数张脸吗?相较而言,她平时端着的那张温婉面容简直如同小儿玩耍一般可笑。 宗越却丝毫不受影响,慢慢回答:“我不怕麻烦。” 每一个字沉沉的,似乎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让阿蒙与花篱后的恒娘都一惊。 阿蒙沉下脸来,淡淡道:“若是我没记错,我们之间,不过见了两三回面。宗远陌,你看着不像是那种纨绔子弟,不要学人乱献殷勤。” 宗越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恒娘心弦一颤,她从未见过宗越这副面容。这一刻,几乎要恨起阿蒙来。 她凭什么这么骄傲?凭什么将人的好意拒之门外?那是宗越,是她放在心里,连多想都不敢多想的人。 愤怒与酸涩,悲伤与不甘,卷土重来,塞得她心里满满当当,几无呼吸的空间。 宗越凝视着阿蒙,良久,方才缓缓道:“既是有那么多人与你献殷勤,为何偏我不能,安若?” 「安若」两个字便似向晚春风,徐徐吹过沉寂下来的花园,带着绵绵不尽的余音,每一个字都深藏着氤氲的醉意,三月的雨,夜半的笛,帐中的香。 落在阿蒙耳中,却似两个炸雷,炸得她头皮发麻,眼睛瞬间睁大,瞪着宗越,一句话从喉头冲出来,尖锐呼啸:“你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无徒」本意是没有同伴,没有朋友、同道中人的意思。文中阿蒙故意解作「子弟门徒」,用意是讽刺胡仪。宗越明白,所以与她凑趣。 并不是作者不知道「无徒」的意思导致误用。特此说明。 第40章 李家三案 前门口传来胡仪与另一个男子说话声, 笑声朗朗,由远及近。 那人穿着件松绿色襕衫,身高与胡仪相仿佛, 迈步极大, 从门口走入,一眼见到阿蒙,老远就笑道:“大小姐,久违!早就想去橡槲别苑拜会, 公事繁忙,无法脱身。不想今日在胡祭酒处有此意外之喜。” 恒娘正想看清这位京兆父母官的长相,背后有人拉她:“小娘子,你在这里瞧什么?快来帮我看看, 这段茶褐衣料,上面发了无数白点, 皂角洗不掉。 还有这件夹衣, 眼下正是穿的时节, 就是往里头塞多少木棉绢丝都似填不满,小娘子可有什么办法?” 恒娘无法, 只好随了妇人去了后院, 仔细教她:“褐色衣料与乌梅汤相近,大娘只管煮一碗来,务必熬得浓厚, 拿笔来蘸了, 涂在白点处, 即刻掩下去, 怎么看都是原本褐色了。至于这木棉夹里,也好办得很, 需用得着杏仁……” 这边说着,前面屋里传来胡仪的呼声:“吕正,上茶!” 妇人正听恒娘说到兴头上,连连点头,牢记于心。忽然听到祭酒的话,「呀」了一声,慌忙扭身,“来客上茶的事,向来是我男人料理。他一早出去采买食材,怎么这早晚还没回来?说不得,只能我去了。只是我这别手扭脚的,最怕见生客,怎生是好?” 一头嘟哝着,一头去厨房端了个黄釉短柄茶铫出来,嚯声叹气往前头走。到了门口,又叉手叉脚地踌躇,不敢进去。 -- 第69页 恒娘上前,微笑道:“大娘若是放心,不如我替你去?” “你?”妇人回头上下打量她。这小半日打交道下来,对这小娘子颇有几分喜欢信任。 再说她向来在后院干活,生平最怕便是见客。想了想,仗着自家两口子跟了主人几十年,主人轻易不会责罚他们。把茶铫递给她,又特意嘱咐几句。 胡仪让了陈恒进书房,二人在窗下就坐。陈恒指了指檐下站立的阿蒙,笑道:“今日劳动大小姐为我立门垣,我这厢坐着,如针处毡中,双股战战。” 阿蒙见胡仪回来,已放下面纱。听见陈恒的话,朝他的方向轻轻点首,笑声清越:“此事可为谈资,夸耀人前。大尹将来著书立传,别忘了添这一笔,以为稗语野史。” 胡仪见她又不顾矜持,隔空接话,话里话外点他适才所言的正史野史之说,不禁气恼,淡然道:“将来之事未定。眼下她亦不过太学一学生,师长面前,谨执弟子礼,正是她的本分。” 恒娘端着茶铫进去,胡仪目光一扫,顿时皱眉,当着客人在,不好出言质问。 倒是陈恒见了恒娘,打量一番,笑对胡仪道:“世传幕阜先生不好美色,不事奢靡,仆今日所见,一半是真,一半假。” 指着恒娘笑道:“这位小娘子,容色可人,落落大方,居然只是祭酒家中奉茶之资。可见祭酒这不好美色之名,大为不实。” 又指着茶铫,叹道:“今世好茶道,凡茶中上品,无不点茶啜之。祭酒家里,仍用茶铫煎煮,可见不过是茶中常品。却又印证了祭酒这简朴之名。” 笑看着胡仪,“祭酒常言,天理高于人欲。如今观之,在祭酒心中,这人欲当也分高低,美色之欲高于口腹之欲。” 胡仪不动声色听他说完,方捋须笑道:“大尹平日明察秋毫,今日竟为女子所欺。” 转头看着恒娘:“我记得你是太学的浣娘,那日为着李若谷的事情,当众与我顶嘴,胆色惊人。怎么如今改换门庭,跑到我家来斟茶倒水?我不记得家里何时竟添了人手。” 恒娘将茶铫放在旁边案几上,朝二人敛衽一礼,先对陈恒说话:“大尹老爷误会了,我只是偶经此地,见祭酒家的吕大娘遇到些浣衣上的难处,与她交谈甚欢,正好祭酒让上茶,吕大娘手里忙着,特委我帮忙走一趟。” 又对胡仪说道:“小女子不通礼数,如果得罪客人,还请祭酒不要见怪。” 胡仪哈哈笑道:“你都说了是帮忙,分属客卿,我谢你还来不及,岂能见怪?再说你看陈大尹的样子,哪里像是被得罪了?分明是见佳人兮,心实喜焉,正合其随心所欲之道。” 胡仪与陈恒,都是当世学术名家。胡仪主张理学,讲究降低物欲,体察天理,以道德之说为天地常理。 陈恒却与之相反,主张性灵自由,人欲发自天然,可引导之,教化之,而不应为道德强行压制。两人在学术上正是针锋相对。 借着恒娘这一由头,两人已在口舌之间,暗中过手了几个来回。恒娘自是不懂,单觉得这两位老爷笑得有些高深莫测。 陈恒生性风流豁达,虽被胡仪调侃,也不以为意:“原来这位小娘子不是祭酒家的丫头。我原本还想跟祭酒讨了她来,替你分担这风流罪过,以免害了幕阜先生贤德的令名。如今也不用提起。” 就着胡仪方才的话头,说道:“今日冒昧登门,正是为了祭酒所言李若谷一事。” 恒娘正要退下,听到这句话,止住脚步,在门口停下。 檐下两人正窃窃私语,一个不停追问、一个顾左右而言他,此时也住了嘴,齐齐转头,竖起耳朵,听室内人说话。 “此事已经移交京兆府,大尹依律裁决即可。”胡仪端起茶碗,让了让陈恒,见他摆手敬谢,也不勉强,自己喝了一口。 这位大尹出身江南世家大族,少年时便以才华名噪一时,二十岁入京,赴制科考试,得三等次,被誉为开国二百年第二人,仅次于百年前的齐学士。 此时官至京兆尹,亦不过年三十出头,龙章凤质,恢恢朗朗,正是风华正茂美男子一名。 生平最爱美人美食美景,决计不肯用这种煮出来的茶水委屈自己。 陈恒手放桌上,却不肯去碰那粗瓷茶碗,笑道:“话虽这么说,李若谷毕竟是太学生。一应处置,自当告诉祭酒一声。祭酒为当世大才,仆但有疏漏处,也请祭酒不吝赐教。” “大尹客气了。敢问大尹,打算如何处置?” “此事涉及三案,容我慢慢道来。其一为云三娘一案,原判出于福州路,仆以为此案有误,昧于礼且失于律。 不过此案不当京兆府管辖,我已转三法司复核,建议撤销原判,除云三娘贱籍,恢复良籍,听任嫁娶。” 胡仪摇头,淡淡道:“某倒以为,福州路张提刑所判公允值中,并无不妥。大尹决意上报,某只怕结果不会如大尹所愿。” 陈恒笑道:“且候结果。这是其一。其二,则是李若谷与阿陈婚姻一案。李父禽兽行,其已身死,按律不追罪。 然阿陈既被李父染指,断然不可再与李秀才论姻缘,否则难逃聚麀之诮。按「妻与夫之缌麻以上亲奸」律条,当判处义绝。” 胡仪沉吟:“阿陈为李父营葬。若是两人义绝,这份大恩,李子虚如何报答,大尹可有考虑?” -- 第70页 “这正是为难处。”陈恒叹了口气,“阿陈自称孤儿,并无亲族家人。一旦义绝,一介妇人,身无长物,无所归依,却是桩棘手事。我欲让李子虚以庶母事之,替她挣个名分,也算为她谋个安身之处。” 胡仪尚在考虑,窗外阿蒙已然高声怒斥:“岂有此理!李父为禽兽,阿陈被其所害,反倒要替禽兽守寡?再说阿陈与李子虚本有夫妻之名,焉能再以母子名分相处?陈恒你自己可愿处此尴尬境地?” 陈恒探头出去,笑道:“大小姐莫急。阿陈算是李父之无子妾室,无需守寡。名分上头,确实尴尬。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不能让阿陈没有活路。” “谁说阿陈便没有别的活路了?”阿蒙奚落他一句,朝屋里唤了一声,“恒娘,你告诉他陈大尹,阿陈可有别的活路。” 陈恒回头,惊奇地看着恒娘,“你就是阿陈所说的浣局掌事?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花信年华的小娘子,祭酒适才赞你胆色过人,果然不虚。” 随即摇头叹口气,“你是一片好心,不过阿陈自己觉得,还是回福州去,守着李家的祖宅薄田,日子更稳妥。” 又隔窗对阿蒙笑道:“阿陈回福州,李子虚留京城,既可保全阿陈的生活,又能避免两厢尴尬,大小姐可还满意?” 阿蒙呆住,半晌方喃喃道:“阿陈她为何,为何……” 她生来锦衣玉食,自小活得恣意,从未体会过生存艰难,自是觉得尊严自由比天还高。 恒娘心中却明白,对阿陈来说,陈大尹提供的这个方案,才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替恒娘打工,不过是权宜之计,哪里能够长久?她容貌已毁,名声也被玷污,此生另嫁已是无望。 若能以李父妾室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居于李家,虽对李家产业无处分之权,却能使用收益,可算终身有靠,不用寄人篱下,吃了上顿虑下顿,过了今日忧明日。 宗越侧脸,见轻纱之中,阿蒙面孔茫然,知她难过。心中不忍,低声劝慰:“女子的出路,原本便比男子少得多,万不得已,只能将就。” “将就?”阿蒙声音低落下来,轻声自语:“只能将就吗?” 宗越听到她受伤一般的语气,手指颤动,差点便想去抱抱她。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深吸一口气,柔声道:“你可以不将就。” “为什么我可以?”阿蒙问他。却不等他回答,笑了一下,摇摇头,缓缓道:“都一样的。我与阿陈,没有不同。” 室内,胡仪沉思良久,方叹道:“也罢。古者礼不下庶人。阿陈不过一无知妇人,生平未受道德教化,今若以礼求之,未免苛刻。” 陈恒见他认同,颔首笑道:“正是如此。这是其二。其三,则是李若谷服丧之事。按礼制,遇父丧,李秀才本当归家守孝,斩衰三年。 然李父为父不慈,碰上这种禽兽父亲,也是李秀才的不幸。虽然,孝不可废,依仆之意,莫若命李秀才减等服丧。” 胡仪顿住手里的茶碗,眼睛微眯,森然看着他,问道:“大尹意欲如何减等?” “齐衰三月,在京服丧。” “不可。”胡仪「当」地一声,放下茶碗,茶水泼出来,溅落桌面。 第41章 化敌于无形 胡仪居所乃是太学历任祭酒所居。两人面前的榆木高脚茶案起码用了几十年, 桌面开裂。茶汤溅到桌面,冒着热气,渗入缝隙。 陈恒朝恒娘招招手, 笑道:“你叫做恒娘?倒与本府同名。你去拿张布巾子来, 替你们祭酒擦擦桌子。” 恒娘听了这位大尹对阿陈的安排,颇为感念。当真便听他话,去后院放下茶铫,找吕大娘要了擦桌子的布巾, 回到书房,低头擦拭。 陈恒早知胡仪会有这样反应,抖抖耳朵,抱手于胸, 笑吟吟听他咆哮:“父可以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即便李父尚活着, 李子虚也当休弃其妻, 为父隐恶, 保全父亲名誉,以尽孝道。 如今李父已逝, 李子虚身为人子, 服孝之际,焉能比之于曾祖父母、高祖父母?朝廷以孝义治天下,你若擅自更改孝制, 御史台上诸位宪司, 当不是吃干饭的。” 等他稍歇, 陈恒方道:“祭酒稍安勿躁。其实李秀才这件事, 若论孝与不孝,如今倒没多大意义。” “这是什么话?”胡仪又要动怒。 陈恒苦笑:“祭酒可知, 那李若谷立下誓言,此生只认云三娘一个妻子,誓与她相始终?而那云三娘。” 他说到这里,面有不忍之色,摇头叹道,“我找了几个素有声名的妇科圣手去狱中替她把脉,都是相同结论:历经数年边地摧折,云三娘如今生理已绝,再无受孕机会。” “你的意思是。”胡仪也不禁沉默了一下,怒气渐渐下潜,沉声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子虚若知事理,便应另择妻室。岂能为云三娘虚掷人生?” “奈何李子虚认定了云三娘,我也试过劝他,然其志甚坚,不可夺也。”陈恒说着,也不禁摇头,“情痴之人,言行出人意料,不可以常理喻之。我想着,他反正已经坐实不孝。他又已老大不小,不若由官府出面,令他好好在京求学。” 观察着胡仪脸色,小心道:“他若是能够发奋,在这三年里顺利出舍,求个功名,也是光宗耀祖的大孝。彼时再与他商讨子嗣之事,多半他人生得意时,也能听得进逆耳之言。这两桩事若成了,岂不比胶瑟鼓柱,定要他此时回去结庐守墓,更加符合孝道?” -- 第71页 胡仪皱起眉头,端着茶碗,喝了两口。难怪陈恒今日特来拜会,若照他这番处理,确实需太学这边襄助,重新接纳李若谷回学里。 室内一时沉寂下来。恒娘那句轻轻的问话便显得异常清晰:“天道怎能如此不公?” 窗边两人都一惊,扭头看着恒娘。陈恒问道:“小娘子,何出此言?” 恒娘抬眼看着他,一双眼眸黑亮刺眼:“这整件事的起因,都是李秀才的老父为老不尊,起了歹念,做下坏事,最后他居然得了善终。李秀才呢,也并没遭什么罪,两位老爷为了他,说来说去,也不过就是服孝三年还是三个月,穿三升一幅的粗麻,还是六升一幅的粗麻,这样不痛不痒的小问题。” 胡仪差点被她气笑,挥手道:“这怎么能是小问题?这是大关节大要害。你一个小小浣娘,果然不通道理,言语叫人笑话。” 陈恒没笑,反认真看着恒娘,目露鼓励之色:“你继续说。” 恒娘看着胡仪,此时已经忘记自己来这里的初衷,也忘了那日自己答应仲简的话,心中那团火又猎猎烧起来,令她心口鼓胀疼痛。 满满的话儿若是不说出来,委实憋得难受:“原来这些才是大关节大要害。可我不明白,李秀才和他爹也没遭什么罪,也没受什么害,他们的事,怎么就是大关节?” 声音转而悲哀沉痛:“云三娘和阿陈,一个被迫与夫君分离,被无数人作贱,更是为此丧失生育;一个日日被欺负,容貌尽毁,还不得不替害她的人费心费力,张罗丧事,下半辈子还得守着一座空房子过活。这样凄惨的一生,在老爷们眼中,却原来什么都不是。什么关节,什么要害,都跟她们无关。” 难过地揪住胸口衣服,张大嘴巴,如同离水的鱼,快要喘不过气来,艰难吐出一句完整的话:“生为女子,就这样可有可无,可轻可贱吗?” 阿蒙立在檐下,侧耳捕捉恒娘的声音,听到最后,再不肯老老实实站着,疾步进到屋里,伸手扶住恒娘。 两人相偎,感受彼此身上热气,似乎汲取到勇气与力量。 宗越跟在阿蒙身后,也移步到门口。此时一躬身,沉声道:“禀祭酒,李子虚曾做策论数篇,论及孝道。学生偶然得见其文字。子虚言道,礼记有云,何谓人义? 父慈在第一,子孝次之。然则,五刑之属三千,为何不孝乃十恶大罪,不慈却听之任之?究竟是先慈后孝,孝以报慈?还是只问子孝,不问父慈?” 陈恒扯扯嘴角,露出个笑容:“好问题!问得出这样的问题,李子虚不能出舍,当是必然了。” 胡仪沉下脸,语气寒冷:“远陌,你以为他这问该如何答?说与大尹听。” 宗越抬头看看胡仪,见他面沉如水,毫无妥协余地。又侧头看看阿蒙,她面纱轻颤,显然也已明白胡仪的意思。 沉默一下,终于叹口气,答道:“遵祭酒意,上复大尹:若照李子虚的言语,接下来更当有一问,礼经云,君仁,臣忠。为臣者,罪莫大于不忠。为君者,可能治不仁之罪?君可不仁,臣能不忠?” 陈恒顿时也被逼得无语。他再潇洒无忌,也不敢轻易说出「君不仁,则臣可不忠」的话来。 胡仪见他无言以对,十分满意,点点头,对宗越说道:“张祭酒有识人之能。你果然是个有见识的。君与父,国与家,忠与孝,本是一体。李子虚心有戾气,持论偏狭,无法做到中正,难怪入学九年不能出舍。” 看着陈恒,正色问道:“大尹对我太学考核制度,尚有何异议?” 陈恒只好笑着拱手:“是我失言,不该对太学之事,妄置褒贬。不过,忠孝二字之上,尚有一个仁字。仁为二人,仁为活人。 若忠孝之道只能叫人去死,只怕并非圣人本意。祭酒能够包容阿陈,何不以相同的仁爱之心,体恤一下李学子?” “李子虚。”提到这个名字,胡仪皱起眉头,面有厌恶之色,“此人耽溺女色,惑于男女小义而忘父子大孝。他能考入太学,学识上或许不错,见识上头终是差一截。也罢,若是大尹执意让他回学,某为人师长,自当有教无类,助他迷途知返。” 陈恒大喜,起身离座,长施一礼:“得祭酒一言,李子虚将来必有所成。仆替他谢过祭酒成全。” 胡仪指着他鼻子笑骂:“李子虚是我学生,用得着你替他谢我?难道这屋子里,只有你陈大尹爱民如子,我们都是冷心冷情的恶人?” 陈恒哈哈大笑,又朝一边神色黯然的恒娘笑道:“君子以仁存心,这位小娘子虽非君子,说的话却暗含仁者爱人之心,可见太学熏陶之功。” 阿蒙正阴着一团暗火,正好借机发作:“陈恒,你自与祭酒抬轿,莫要拿恒娘做筏子。” 陈恒笑叹:“大小姐还是这般不肯与人留情面。”说笑几句,抬头看看窗外天色,便打算告辞。 碰到学正前来找祭酒议事,见到陈恒在此,又是一阵寒暄见礼。 学正目光扫过恒娘时,忽然睁大眼睛,似是意外至极。恒娘等了这半日,便是要等到他来。见到他此时神色,故意做出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冲他微微一笑。 学正神情有些尴尬,却没有落她面子,反而颔首回了一个微笑。 恒娘心中定了七、八分。 -- 第72页 胡祭酒见了她,毫无异样神情,显然并不知道她浣衣资格被夺一事。那就只能是学正借机生事。 如今学正在祭酒处碰到她,这一回去,只怕要大费踌躇了:这浣娘与祭酒是什么关系?不管是什么关系,她居然能在祭酒家里登堂入室,便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她可是来告状的? 看祭酒的神色,她并没有趁机告状。那自己也当识趣点,回去后悄悄把之前的处置给撤销,大家就当没事发生便好。以后若有机会,倒是可以结交结交,问问她与祭酒的关系。 学正如今转的这些弯来拐去的念头,多半都被恒娘事先料中。暗中松一口气,对自己这一手化敌于无形,颇感满意。 陈恒与学正说了几句话,正要告辞,又从门口匆匆进来一人,近五十岁,短褐裈袴,头发半百,一进来便虾腰请罪:“老爷,小的那浑家不知事,竟让外人来侍候茶水,该死该死。” 胡仪笑道:“偶尔一遭,倒也无妨。恒娘这几番下来,也算是与我相识,不算生人了。倒是你去了何处,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记得你日常采买,不过辰正便能返来。” 吕正有点不好意思:“今日街面上好生热闹,小的跟着看了一回,便忘了时候。” “什么热闹?”陈恒收回要告辞的话头。职责所在,他不能不分外敏感。 吕正见他是主人的贵客,忙答道:“是一家叫做「上庠风月」的小报,说了几起人伦案子,刊头上写着左右都是死,来生不做女人的大字。 街上人都围着报童抢购,有那识文断字的,当街读出来,站了一圈人在那里听。小的就是听他们读报,一时站住了,才没注意到时辰。” 宗越听到「上庠风月」四个字,微微一怔,抬眼看看前面的恒娘。胡祭酒要查封她的报纸,她居然胆大包天,去报道人伦案件? 屋里几人各有诧异。 胡仪道:“上庠风月?”这不是他昨日打算请皇城司查封的小报? 陈恒咦一声:“人伦案子?什么人伦案子?”近日京兆邸报未曾发布什么人伦案子呀。 阿蒙却对刊头感兴趣:“来生不做女人?这标题起得惊悚,难怪会引起当街议论。吕老伯,他们都说些什么呀?” 吕正见她服饰仪态不凡,被她这声「老伯」吓了一跳,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折煞老奴。” 阿蒙笑道:“你是师长门人,我是祭酒学生,尊称一声老伯应该的。” 胡仪与她打交道以来,数这句话听得顺心顺耳,笑对吕正道:“她说得是,你不必惶恐。好生回答便是。”心中暗道,此女不以身份傲人,待下亲厚,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吕正从怀里掏出一份叠成豆腐块的小报,笑道:“前些时日听老爷提过这小报的名字,今日见有这场热闹,小的虑到老爷会想看个究竟,花了五文钱,叫别人让了一份给我。” 恒娘在一边听着,手心捏紧,一张俏丽脸蛋涨得通红,一颗心扑通扑通快要跳出喉咙,既想扯着嗓子骄傲地叫出来:“这是我的报纸。”又满心紧张,脑袋里疯狂计算,生怕捅出什么了不得的大篓子来。 目光随着吕正的手移动,初初听到五文钱时,还没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一下子张大嘴巴:这是,卖断货了?竟要加价抢购? 第42章 大街上 此时已近正午, 街面上行人众多。做生意的,行脚的,叫卖的, 立脚闲聊的, 骑马抬轿的,络绎不绝。 恒娘在一处货郎挑子前站定,那货郎在街边落脚歇息,口中也不闲着:“甜干枣错齿石榴, 绢帽子罗蹼头,白矾皂矾,紫草苏芳,饧糖吃时牙齿美, 饴糖咬时——小娘子,好眼光, 这是今晨才从郊野采来的楸叶, 剪了花样子插在小娘子头上, 又新奇好看,又应了时序。” 楸叶从侵晨开始卖, 到这会儿已经是卖剩的, 恒娘两文钱买了厚厚一叠。 笑跟货郎打听:“往日这楸叶一早卖空,今日竟剩了这许多,是出街的娘子孩童少了, 还是你这楸叶有什么不妥?” 货郎收了钱, 原以为楸叶再卖不出去, 只能找个沟渠丢掉, 居然又找到买家,心里高兴, 也不计较她言语质疑,笑道:“两样都不是,今日出街的妇道人家倒也不少,只是都挤着去买报纸,光顾我这头的客人就少了。” “报纸?怎么大娘子小娘子今日有了这样嗜好?”恒娘嘴角噙笑,一双柔亮眸子弯成月牙,“你撒谎骗人吧?谁家娘子有这识文断字的本事?” “小娘子不知道,这报上的字挺好认的,都是些左右女人之类的大字,大小娘子们但需认得几个招牌,做得几项买卖,总能认出大概来。” 货郎这时候歇着,不急着走路,乐得与这言语柔和,容颜俏丽的小娘子闲聊。 “那报纸上头,说的是女子的事?” “小娘子不知道,那名字可吓人,叫左右都是死,下辈子不做女人。这话原也寻常。婆娘们日常碰到些不如意事,常常捶胸嚎哭,发狠说些下辈子变牛变马,不做女人的混账话。 如今这话变作铅印大字,明晃晃地写在报纸头上,可不让这些婆娘们得意了么?哪怕自己大字不识一个,也恨不得买一份回去供着。” 恒娘点点头,若有所思:“可不是么?文字是圣人所创,每个字上头都住着神灵。可不该好好供着?” -- 第73页 这倒是她初时未曾想到的。昨夜策划时,孤注一掷,只想到原本的主顾——男人们。 倒没想到妇人们尽管不识字,却也愿意买来收藏——就为了有人把她们日日反复咀嚼,却无人在乎的话,变作了黑印铅字,那是圣人的认可,是落在纸上、无法抹杀的看见。 吕正说价格涨到五文,也就不难想象了。敢情主顾扩大了一倍不止。 “也不知那报纸是谁家主事,今日算是赚得盆满钵满,就是太也不积阴德。” “不积阴德?”恒娘吓了一跳,蹙眉道:“这话怎讲?” 货郎摇头咂嘴:“就这一上午,大街小巷的,出了好些跟这报纸有关系的事。李家婆娘听了消息,买菜的钱拿去跟人家换了报纸,被男人追着满街打,兀自无痛无觉,抱着那报纸号啕大哭。” “陶家那娘子有几分姿色,被她男人典了几次,跟过好几个残疾老头,典来的钱转手又被花在赌坊娼妓身上,我今早也见她抢买了份报纸,披头散发,又哭又笑,当场就疯了。” “还有婆娘跟男人当众撕打,说是在家里被公公欺辱,男人连个屁也不敢放,怪他怎么不学那邵娘子的儿子,一根绳子把老不修结果了,她拼着陪他一条命,一起上路,也好过这样没日没夜的遭罪。” 恒娘也蹲在街沿,嘴角一撇,做出一副不肯相信的神情:“这样的丑事,也能当街说的?” “小娘子年轻,哪里知道世情人心?”货郎笑起来,“巷头巷尾,街坊邻居,就隔着一堵墙,哪有什么事情透不出风声来?那婆娘也不是在大街上说,是在巷子里头,围着看的都是些熟人,哪有不知道的?” “知道又怎样呢?无非都是笑嘻嘻地,劝她息事宁人罢了。还有些刻薄下流的,反而言语调戏她。她那男人也是无能透顶,就只会抱头蹲地上。还是她婆婆舞了把菜刀出来,把人都赶走,揪着那媳妇子的耳朵回屋教训。” 说到这里,眨眨眼,压低声音,神秘说道:“小娘子不知道,我常在大户人家后门行走。今日见着好些副小姐,都是贴身服侍小姐太太的心腹丫头,日常难得见她们出门。” “今日竟是纷纷出门,说是买这样脂粉头油,那样篦子横刷,其实都「顺便」去买了报纸。回头见了我这挑子,胡乱挑两样,既不计较样式质地,也不计较价格多寡。便宜我得了许多好处。” 恒娘左右闲着,干脆借了他的剪子,低头剪起楸叶来。楸叶形大,可覆巴掌。 如今虽是卖剩的,多少有些残缺,经不起恒娘手巧,剪出菊花、玲珑、柳叶、流云等诸种花样,各个精致。 口里笑问道:“这么说,你倒该感激这报纸主事才对,怎么还要说人不积阴德?” 货郎摇摇头,啧啧有声:“小娘子是出来得晚了,没有看见读书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早上那会儿,报纸刚出街,还冒着油脂臭味,就有带着眼镜片儿的老夫子在街中央,边读给大伙儿听,边跳脚骂娘。” “我也在一边听了,老夫子说得有道理,董圣人说三纲五常,这夫为妻纲,本就是天经地义。君要臣死,父要子死,夫要妻死,不都是不得不死。虽然具体事情上,或者也有她可怜的地方,不过总大不过这大义去。” “平常婆娘们倘是受了委屈,瞎嚷嚷几句气话也就罢了,大家也不跟她理论。如今这报纸公然替她们张目,这是要做啥? 以后我们男子若要打妻骂子,他们仗着有这报纸替她们喊冤,也敢不尊不从了?这不是反了天吗?” 他说得义愤,恒娘却欢喜高兴,拣了张柳叶形状的楸叶插在鬓上。浓绿印着乌云般鸦发,分外雅重。 她抿嘴笑着,悠然道:“你也想得太多了,你们这天又高又厚,我们女子力小体弱,哪里就能戳破你们的天?” 货郎见她起身要走,忙出声叫住她:“小娘子,你剪的这些楸叶能给我不?你一人戴不了这许多,不如卖我个好处。” “行啊,五文钱,都给你。”恒娘爽快。 货郎倒吸一口凉气:“我说小娘子,你这心可够黑的。我卖你,才两文,你这多大一会儿功夫,转手涨了一倍不止。” “手艺活,赚的就是这份手艺。你要不要?”恒娘笑眯眯地,看他嘬着牙,不情不愿掏出钱囊,数出五文铜板与她。 转身走得几步,就听到货郎高亮嗓子叫卖:“鲜嫩水灵灵楸叶,时新活泼泼花样,大小娘子头上簪,岁序九月秋意浓。” 几个妇人拥过去,围着货郎正议论着。街边传来几声孩童吆喝:“上庠风月出新,都来看,都来听:千古奇冤风三娘,一身清白陷污泥;满门死绝邵娘子,陪葬恶人没天理。自古难莫难过为人/妻,来生投胎莫做女。” 妇人们扔下楸叶,呼啦啦跑了过去,气得货郎叉手骂:“赶死的小猢狲,卖贱的小鬼头。” 恒娘驻足,不过片刻功夫,报童已被蜂拥而至的人群埋了个头顶不见。 围着的人多半是妇人,伸臂呼嚷,状似疯狂。也有长衫男子挤在里面,口里骂骂咧咧,呼三喝五地让报童先卖与他。 路上点茶的婆子,卖饼的矮汉,提篓卖鱼的钓叟,沿街唱小曲的荒鼓板,都侧身站在街边,指指点点,议论不绝。 恒娘看着看着,眉头慢慢皱起。这会儿出现加卖,定是宣永胜看了上午的行情,见财起意,临时找了书局加印。 -- 第74页 然而此事本就是行险,可一不可再。早上这一起,打了个官府措手不及。 等他们回过神来,报纸早已卖完,街面人也散了。官府莫可奈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罢了。 可若是正午时分再来一出,行人极多,一旦哗聚,各处军巡铺怕出事,只怕不会坐视不理。 这要是闹大了,就不是皇城司管的出版查封事宜,而是聚众哄闹,扰乱肆市的过错。 心里紧张谋算,正打算抽身回去麦秸巷,找宣永胜问个清楚。 却已晚了,大街上传来高声呵斥,三五个带棍防隅巡警出了街,朝报童围聚之处走去。 还没走进,一阵木棍劈头打去,众人赶紧避散。一时间,女子钗落发乱,男子抱头捂脸,小儿呼爹喊娘,一阵混乱。报童见势不妙,赶紧从人裤档中钻出,爬起来溜之大吉。 恒娘变了脸色,忙慌慌转身,一路小跑,去了麦秸巷。 正转过巷头的一株大榆树,冷不防有人从树后伸出手,将她一把带过去。 她猝不及防,一声惊呼已经到了嘴边,被人一把捂住,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冷淡声音:“是我。” 恒娘一怔,忙点点头。唇边温热物体移开,却是仲简的手掌。 仲简虽然移开手,为防她跑开,仍旧将手放在她腰间,虽没用力,却也是个虚拥的姿势,将她掩在树后。 好在恒娘是个识趣的人,此时也察觉出不妥,麦秸巷里有官兵呵斥的声音,显是里头出事了。 她压低声音问道:“仲秀才,你怎的在这里?又为什么拦住我?巷子里出了什么事?” 第43章 悄悄做了许多事 他怎的在这里? 仲简给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堵心, 一双墨黑斜飞的剑眉也下意识皱了皱。 惹得恒娘心中猜疑:说错话了?惹察子老爷不高兴了? 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跟她说。 譬如,他之所以没有告诉顾瑀,换药害他的是月娘, 而不是恒娘。 那是因为, 他撞见薛大娘生病,恒娘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没法去赚顾瑀那份工钱。鬼机楼的功劳却着落在月娘身上。 月娘做了多年暗探,于消息买卖上十分谨慎, 并不肯一上来就把最重要的消息卖给他,反是先拿了别的几样小消息与他,换了百两银子。 皇城司依着她给的消息顺藤摸瓜,确也逮到几尾小鱼。这些小鱼潜伏京城多年, 甚至学人娶妻生子,粗看去就是彻头彻尾、安分守己的周人。被抓之后, 也信誓旦旦, 说早已洗手上岸, 不做贼人。 然而谁也不知道,一旦大周与羌国开战, 这些早已隐身匿迹的死鱼会不会再被激活。一股脑儿捉了, 自是更加保险的做法。 这些功劳虽小,却也是实打实的。仲简的上司瞧在眼里,越发看重这位隐身太学的敌方探子。仲简与她打交道, 也不得不更加小心曲折。 给顾瑀下点不致命的药, 赚几个黑心工钱这样的小事, 自是不好拿上台面来说。 这事情涉及月娘的隐秘身份, 是以不能明明白白告诉恒娘,只能让她误会自己「重色轻友」。 又譬如, 薛家大门上那个鬼手印,正是鬼机楼作案前留下的暗记。 原本按照察子的惯常操作,此时该当安排人手,暗中蹲点,候敌人现身,再行追摄,说不定能摸到鬼机楼的几分线索。 然而他一时心软,居然不忍拿她家老小做饵,直接派了人在门口大喇喇守候。 这便是明晃晃地告诉贼人,此处已被拔了点,若是识趣的,尽早远避。果然此后几天,再不见异样。 鬼机楼的事情,既事涉机密,又与薛大娘一生苦难相关。若是说与恒娘听,她多半要伤心忧惧。便也一个字也不提,他替她担着便是了。 再譬如,昨日他在湖边声色俱厉地训斥过恒娘,让她得以借机反弹,一泄胸中郁气,眉宇间再次出现倔强风采后,心中宽慰,随即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内城。 先去了出/版检判司。 检判司与皇城司常有公务往来,人面相熟。待他喝过一碗茶,闲扯些坊间风月,貌似无意地提到:“日前上庠风月报道太学子出了差错,听闻太学那位新任的祭酒报至敝司,要追究其报道不实、诋毁太学生之责。你们这厢怎生检查的?回头怕不要吃上司挂落?” 检判司属官们当场便不高兴了,七嘴八舌咋乎起来:“他太学方圆千亩,诺大的王八池子,里头发生什么龌龊事,我们还能伸手进去,捞来看一看不成?上庠风月怕是戳了他的痛脚,拔出萝卜带出泥,搅混一池子王八水,与我们何干?” “正是。这位新任祭酒好不晓事,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样的道理也不知道?是哪处旮瘩角里冒出来的祭酒,莫不是欺世盗名之辈吧?” “那小报的文章素来中规中矩,有理有据,很替我们省心。我信他们的报道,当不是无的放矢。” “上庠风月若当真报道失实,当请这位祭酒前往京兆府鸣鼓申冤,请大尹断它诽谤清白之罪;若报道属实,则是代行民间谏议之责。太学生夙食国廪,本就该以德行为众人榜样。怎么能堵塞言路,不准人议论批评呢?” “还是前任张祭酒省事,这么多年,从没与我们找过麻烦。” 仲简不停点着头,一副与我心有戚戚焉的神情。 -- 第75页 转头回去本司,把从检判司听来的牢骚一字不落地报给上峰。 一份小报,一个太学生,一场龙阳韵事。上峰正满城里抓暗探抓得起劲,哪有空闲管这等芝麻小事? 本就暗嫌着这位胡祭酒多事。只不想得罪这位当世大儒,再加上一份小报而已,全然不在他的眼下,随手查了封了,就当卖祭酒一个人情。 听了仲简这一说,漫不经心地想起,这要是卖了祭酒人情,回头与检判司那头不好说话。到底检判司与自己交情更加深厚。 当即采纳了仲简的建议:上庠风月报道有失偏颇,责令缴纳罚金,具保认错,后不再犯。 这手稀泥糊得极妙,精髓尽在「偏颇」二字。既回避了对事实做出定性评论,以免落人口实,卷入是非论争。 又装模作样指出问题,做文章嘛,谁敢说自己的文字就绝对中正持平,不过不失? 真要挑刺,汉之贾生亦有「不纯正」之评,唐之昌黎更是逃不了「谀贵」之诮。 既能对胡祭酒有所交代,又不让检判司的老朋友难做人,可不是两全其美? 临近午时,仲简走出皇城司衙门,抬头,朝着清朗长天,巍峨城阙,徐徐吐出一口气:一上午忙活,总算有成效。 走去薛家,本打算亲口告诉恒娘这个好消息。结果恒娘不在家,翠姐儿说她一大早就出门,没有告知去向。 薛家的两个姐儿少了一个。 天井处原本挂满各色晾晒衣物,迎着日头,风过微扬,一派生机景象。 此时一片空荡荡,晾衣绳横七竖八,像是衰败已久的琴弦,无人弹弄。 一溜儿空着的桶盆,全挨墙边摆着,日头白白晒着,显出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落寞。 倒是柴房里木炭,居然并不见少,依旧堆得满满当当。 他一眼之间,看尽恒娘近况。心中不知怎的,竟有几分微微抽痛。 那个假笑时满嘴抹蜜、真笑时眼睛里有月光的女子,那么纤细柔弱,似乎一伸手就能捏断,却又从里往外透出一种倔强不屈的力量,如同山涧的修竹,虽然穿隙而过的大风令她弯折,她却总能在风过之后,一点一点扳直自己的身子,迎着晓风霜月,傲然挺立。 带着这份无法叙说的钦佩与怜惜,他转身又去了麦秸巷。 那日他听顾瑀提到,他挨打那事也与恒娘有关,专程在这里蹲了好几日,终于见到恒娘出入,那个叫宣永胜的主编对她甚是恭敬周到,这才猜到恒娘与上庠风月的关系。 这一去,就看到刺激的。 上庠风月竟敢胆大包天,顶风作案。他好不容易压下皇城司那头,这头恒娘居然给他放了个炮仗,还是一飞冲天的那种。他从别人手里高价买了一张报纸,看完之后,脸黑成炭。 当初恒娘信誓旦旦地说要改过,谁知掉头就忘个干净,干出来的事,一次比一次胆肥。 她可真是……可真是什么,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语,却在自己都未察觉时,唇角浮起一丝温暖笑意。 眼看着军巡铺的巡警进了巷子,围了上庠风月的铺面,宣永胜站在门口与他们理论,左右并无恒娘身影。他便在巷头隐了身形,耐心等候。 现在被她这一问,一时不知该怎么答。本来要与她说,不用担心胡祭酒告状,皇城司不会查封她的小报。现在也无需再说起。 最后只淡淡说了一句:“上庠风月出事了。你最好不要轻易露面。” 恒娘蹙眉疑惑:“为何我不能露面?” 仲简还没来得及回答,巷口处喧哗之声逐渐清晰,宣永胜那把粗嘎的公鸭嗓子特别容易辨识:“小民犯了何罪?你们巡铺这般蛮横拿人,还有没有天理?” 巡警们穿着土红色褂子,胸口前后一个「巡」字,手里拿着长棍。 口里喝三喝四:“有人告你们妖言惑众,聚众滋事,按律解州陈讼。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跟京兆府的老爷们哭去。” 妖言?宣永胜一下哑了嗓子。恒娘悄悄探头去看,他一张脸发白,跟只老耗子一样。 宣永胜昨夜跟着恒娘下狠心之时,本拟着最坏不过查封了事,现如今竟成了个触犯国法刑律的罪过。 他宣永胜一把老骨头,若是去那暗湿秽臭的牢房里头呆几晚,挨上个几十脊仗,发配编管,可就提前埋了黄土。 一张口,颤声便要说话:“官差老爷,你们拿错人了。这上庠风月的主编实是另……” 「有其人」三个字尚未出口,不知从何处打来一粒小石子,正中胸口。他顿觉心胸一窒,口舌如闭,一时之间,再难发声。 巡警们也未觉有异,只管押了他,一群人脚步生风地走了。 榆树后,恒娘后退一步,总算明白仲简叫她不要露面的用意。侧过脸来,望着仲简:“你刚才动了手脚,叫他出不得声?” 仲简点头。榆树后便是一带高墙,方寸之间,地势狭小。恒娘略退一步,整个人几乎已在他怀抱之内。 他素来不近女色,清苦自持,此时巡警已远,原该放开手来,还恒娘自由,然而看着怀里苍白面色的少女,竟有几分心疼,几分不舍得。 维持住之前的姿势不动,低头看着她:“这不过是暂时的法子,不能长久。他去到京兆府,一样会供出你来。” 恒娘一下子抓住他手臂,太过用力,以至于手指深深掐进他紧实肌肉,有几许疼痛:“我娘,我娘……” -- 第76页 她声音急切,带着从未有过的祈求:“仲秀才,请你替我照看我娘……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 “你都要去牢狱了,怎么报答我?”仲简忍不住跟她开了个玩笑。 他从未跟恒娘说笑过,偏生在这样紧急关头冒出一句戏语。 恒娘忧急恍惚之中,反应不过来,呆呆看着他,反问:“你要我怎么报答?” 仲简被她茫然若雾的眼神看着,心头剧烈跳了一跳,眼神不由自主暗了暗。 心知不妙,忙摄住心神,暗暗告诫自己:功名未就,何以家为?功名未就,何以家为? 默念了两遍,方才镇定下来,沉声道:“你即刻去太学,找阿蒙。就算京兆府要拿人,也决计不敢闯她的院子。” 第44章 此事不可 “不行。”脱口而出的两个字, 带着几不容商量的坚决拒绝。 仲简皱起眉头,看着她,居然没明白这个「不行」是什么意思。 “阿蒙她……”恒娘迟疑着, 缓和语气, 试图为自己的抗拒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你上次说过,她也不是做什么都随心所欲。她若是招惹麻烦,也有尊长会训诫她。我怎么好拿这样的大事去麻烦她?” “你也知道这是大事, 不是一般人担得起的。她正好不是一般人。” 仲简觉得今日恒娘有些不可理喻:她什么时候这么道貌岸然了? “她凭什么要替我担着?”恒娘反问,“我今日听说,她已经定亲,夫家很不一般。若是因为她替我担事, 影响到她的亲事,我怎么过意得去?” “她的夫家?”仲简脸上露出一种十分古怪的表情, 慢慢道:“这你就更不用替她担心了。她那位未来夫婿, 拿她当眼珠子一样供着, 任她怎么折腾胡闹,也不舍得说她一句半句重话。这门亲事, 比板上钉钉还要铁实。你这点小事, 根本连水花都不会惊起。” “你这话就奇怪,刚说是了不得的大事,现在又成了小事?” “不奇怪。在你, 是了不得的大事。在她夫家, 就是不经意的小事。”仲简的解释里有股熟悉的讥诮意味。 恒娘脑海中浮现宗越凝视阿蒙的眼神, 心中一阵痉挛, 好似被看不见的敌人打了一拳。 淡淡苦涩的感觉在口腔中弥漫,心里升起一个模糊的念头:正是宗越待阿蒙的与众不同, 令她不愿在阿蒙面前低头退让。 垂了眼帘,声音暗暗:“仲秀才,阿蒙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让我与她的关系变成施恩与报恩。” 仲简沉默下来,一双眼睛忽然冷淡:“朋友?恒娘,你当童敏求是你的朋友么?” 恒娘身子后仰,背靠着榆树,咬紧下唇,拒绝回答。 仲简也不指望她会回答,很快接道:“你当童敏求是朋友,待他亲厚照顾,却不妨碍你拿他牟利。你当我是朋友,与我吵闹玩笑,也不耽搁你谋算我,从我这里占便宜。为什么换了阿蒙,你忽然就崖岸自伟,矜持清高起来?” 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恒娘一双黑亮眼眸倏然睁大,声音影着压抑的怒火:“你想说什么?” 正午的秋日从树叶稀疏的榆树枝干中洒下来,落在仲简轮廓深刻的俊脸上,投下一片半明半暗的阴影。 他眼眸中闪着幽幽的光,如同积年的推事老吏,冷酷审视着恒娘,一字字道:“你并没有拿阿蒙当朋友,你当她是云间的神仙,是你无法奢望的美梦,是你拼了命想要成为的理想。” 恒娘愣愣地望着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仲简那种特有的,针刺一样的讥诮声音会落到自己身上。 “你崇拜她,羡慕她,害怕失去她的欢心,所以不敢去利用她,麻烦她。” 仲简也不知道为什么,惯常的冷淡不在,胸口窝着极热的火石,逼着他无法停歇,一口气说下去:“你对你那宗公子,只怕也是同样的心情。你不敢奢求从他那里获得什么,你甚至不敢告诉他你对他的情意。只是一味仰视他,偷偷恋慕他,便能从中得到满足。” 声音坚硬如铁:“薛恒娘,你心里藏着的,是对贵人没有理由的崇拜与向往。” 风吹过头顶的树叶,再没有盛夏时哗哗的声响。树枝一动不动,黄叶打着旋儿飘落,一切都静悄悄的。 只有似有似无的风声,伴随着粗重呼吸,充斥这一方忽然与世隔绝的狭窄空间。 正午的阳光忽然变得刺眼,又或者不是阳光,而是仲简的眼睛,亮得如同淬火的利箭,竟让恒娘在瞬间不由自主闭上双目。 一双手捏紧又松开,随即又捏紧,反复几个来回。直到两手颤抖,再无法握紧,只能无力垂落身侧。 方才努力睁开眼,盯着两人之间仅隔寸许的地面,从喉咙中逼出又干又涩的语句:“我欠童秀才的,我可以努力补偿他。我会想法子,以后免费替他浆洗缝补衣物。” “你觉得这能算补偿?”因为这份不可置信,仲简微微睁大眼睛。 “我觉得算。”恒娘抬头,近乎蛮横地看着他,“因为这是我能给出的全部。至于仲秀才,我确实存了利用之心。以后若是有机会,说不定我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你。 你若是不愿意,大可以躲我远远的。你若是不介意,我也可以回报仲秀才,帮你洗衣服,请你吃饭,或者做些整理家什的杂活。” -- 第77页 “不管我的回报多么微不足道,我总觉得我是有来有往,并不会在你们面前就低了一头。可是阿蒙。” 她吸一口气,声音低下来,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或者你说的宗公子,我不知道我能回报他们什么。我所有一切,在他们面前,都如灰尘泥土一样,丝毫不稀奇。” “你说我崇拜他们,是,你说得对。”这句话似乎令她用尽全力,整个人靠在榆树上轻轻颤抖,眼皮轻轻阖上,疲惫而虚弱,“宗公子的风度,阿蒙的骄傲,他们的学识才华,都令我向往。昨夜我不过睡了两个时辰不到,却做了个酣畅的美梦。 我梦见我也从小与他们一起,在光明辉煌的世界里长大,饱受宠爱,不识忧虑,读很多书,认识很多人。甚至,在那样的世界里,宗公子也可能会对我动心,会专注又温柔地看着我。” 最后一句话轻得像耳边丝一般滑过的风,仲简近在咫尺,却也听不清楚。 又或者,他下意识关闭了敏锐的听力,不愿听到这一句极不得体的倾诉。 话里的情愫,令他十分不舒服。 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 呼吸声平缓下去,消散在风中,几乎与秋日午后的乍凉还暖空气融为一体,再难分辩。 良久,仲简方才说话,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淡:“他们未必是你想的样子。而别的贵人,也更不可能都像他们一样。你若是对贵人们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是尽早清醒的好。” 恒娘也平静下来,笑了笑:“我若是认识更多的贵人,说不定就能明白你的意思。” 不再跟他说这个问题,问道:“你让我去找阿蒙,宣永胜怎么办?上庠风月本是我与他合作,我总不能弃他于不顾。他也一把年纪了,若是在狱中有什么好歹,我如何过得去自己这关?” “京中出了妖言案,皇城司职责所在,是一定要过问的。我会找机会去狱中探他。只要皇城司打过招呼,京兆狱定会好好照料他。” 恒娘点点头,又问:“我去了太学,需得托人带话回家。否则我娘怎么安心?” “我会安排。”仲简看看她,神情逐渐柔和,“你愿意去找阿蒙了?” 恒娘唇角一翘,笑容有些悲哀:“我忽然想起来,早在莫家大院里,我就欠过阿蒙的人情了。一回生二回熟,今日这番矫情,实在是瞎子买花,没眼看;聋子撞钟,没耳听。” 仲简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别人若是结识阿蒙,也许一门心思想着攀龙附凤,谋求好处。你这份矫情,反倒难得。” 恒娘忍不住一笑,“谢谢你,仲秀才,我感觉好多了。” 仲简也微微动动唇角,问道:“可要我送你去太学?” “不用。”恒娘摇头,“你还是尽快去看看老宣吧。” 仲简转身正要走,耳边传来恒娘一声轻轻的问话:“你……为什么帮我?” 顿足半晌,方回头,看着她,答道:“因为,我想占不花钱洗衣服的便宜。” 等他走出一里地外,似乎还能听到恒娘含着笑意的柔和声音,“好。” —— “妖言?”阿蒙捏着报纸,懒懒倚在锦榻上,身下枕着个波斯式样的长腰靠,黑曜石般的眼眸微微眯起,沉思起来,“妖言案历来不是小事,一旦坐实,牵连甚广。各州郡若是出现此类案件,多半在地方上就摁得死死的,不愿朝廷与闻。 待处理完结之后,再将结果上报。如若不然,中枢一旦插手,便是震动天下的大案,地方上只怕要落一地官帽,极难转圜。” 恒娘坐在榻边,阿蒙方才拉她一起歪着,她总觉不惯。依旧正襟危坐,闻言脸色一白,喃喃道:“这么严重?” 阿蒙也坐起来,鬓边微斜,一支金钗将落未落。干脆伸手取下,信手扔到一边狼毫林立的书案上,撞上墨洗,发出清脆声响。听得恒娘心尖子一颤,差点就想扑过去捡回来。 阿蒙丝毫未觉,笑着安抚她:“阿恒别怕。正因为妖言案非同小可,主事官员一定会慎之又慎,不会轻易认定。陈恒你今日也见过,他不是好大喜功,擅兴大狱的人。 皇城司现在忙着别的事,约莫也没有在这上头兴风作浪的雅兴。 照我估计,你那同伙也就是去京兆狱吃几天牢饭,就能安然回去。反是那告状的人,定会被陈恒狠狠训诫。无事生非,构陷无辜者入罪,够他喝一壶了!” 恒娘不由得怔住,她见宣永胜吓得走魂,仲简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只道是天大的事情,谁知到了阿蒙嘴里,竟是如此轻巧。 阿蒙又低头看手里的报纸,脸上渐渐笑开,声音里带着由衷的欢喜与钦佩:“我刚回来,就听海月她们说了这小报的事情。原来背后主事的,竟是恒娘你。我可太佩服你了!” 站起来,兴奋得在屋里旋了几个圈,裙角飘起,暗光重重,十分好看。又突然停住,双目灼灼地盯着恒娘:“阿恒,你敢不敢再玩大一点?” 恒娘一怔,望着她,不明所以。 阿蒙在宽敞的画堂中立定,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激动心情,一字一句说道:“我听海月说过街面上的情形,京城女子,无论贫富,皆争相求购,一睹为快,至有道旁洒泪,当街长哭者。 无非这世间终有一人,替她们大声疾呼,浇透她们胸中块垒,才有这样的痛快淋漓。 -- 第78页 可是她们不知道,替她们呐与呼,鼓与吹的,不是什么叫做宣永胜的小老头,而是与她们一样感同身受的女子,更是一位有勇气有毅力,敢为天下先的年轻姑娘!” 这是,说的她?恒娘被她言语感染,也忍不住笑起来,双眼闪亮,脸上渐渐飞起红霞。 “走。”阿蒙扑过去,拉起她的手,“我们去京兆府,告诉天下女子,是恒娘,是薛家阿恒,做出的这等伟业。将来青史留名,可不能让那宣永胜掠美抢功。” 恒娘还没回过神来,已被她拉着向外就走。 好在门口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此事不可!” 第45章 小型修罗场 恒娘听到这个声音, 下意识转头,便见宗越一身玄色箭袖,怀抱一束殷红的秋海棠, 立于门口, 如玉树临渊,苍枝摩云。 花色艳如朝霞,簇拥着他唇边微笑,俊逸眉眼。黑衣红花, 人如日轮,华采皎皎。 恒娘移开目光,不敢多看。转而落到阿蒙身上,见她走过去, 从宗越手上接过花束,低头细看片刻, 讶然道:“果真是溪谷海棠。只有那一丛海棠花, 茎干上有这样紫色斑点。” 抬头看着宗越, 惊奇之情,溢于言表,“一个时辰之内, 你怎么做到往返来去的?难不成你有缩地成寸之术,御剑飞行之能?” 宗越垂眸,一笑:“容我保守这个小秘密。”随即展眉问道,“既是我做到了, 你答应我的事, 可能兑现?” 阿蒙揪起眉头, 一副极不甘愿又没奈何的样子:“好,半年之内, 我不叫人查你底细。不过,若是被我猜出来,你不许抵赖骗我。” 宗越握拳,抵在唇边,忍不住低笑,却没回答。 阿蒙恍然:“是了,你若是抵赖,我也不能知道。” 随即眼睛一眨,狡黠笑道:“我若是偷偷让人去查,你也不会知道。” “我会知道。”宗越告诉她,微笑如常,语气中却有种叫人不能不信的力量。 两人对视,一个挑眉,黑宝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一个含笑,面有春风,徐徐而过。目光交汇处,如有火花剑芒,谁也不肯示弱。 半晌,阿蒙作薄怒态:“你还说要献殷勤?这点情面,都不肯相让?以后不准你见我。” 恒娘坐在榻上,呆呆看着他们。听到这句话,猛然惊跳——阿蒙她,是在撒娇? 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惊讶,阿蒙既已订亲,怎能与别的男子调笑?还是该伤心,这男子是宗越。 宗越凝视着她,眸中异光闪耀。阿蒙知道自己得逞,本欲得意。不知怎的,忽然脸上一红,低头看花,避开他灼热目光。 “我答应你,你若是猜出来,我一定不抵赖。”宗越收了笑,认真地说。 阿蒙掉头轻哼:“谁要信你?” 抱着那束花,朝恒娘走过去,脸上重又欢欣笑起来,“阿恒,这是我最喜欢的海棠,寻常秋海棠都开在七八月,只有城东八十里的溪谷一带,有这异种海棠,九月开花。花瓣繁复,颜色姝丽。我借花献佛,送给你,以表我对你的一片景仰之情!” 恒娘默默接过,知道自己该开口道谢,却喉头苦涩,无法出声,只能把脸深深埋进花丛,装作十分陶醉的样子。 耳边听到阿蒙问宗越:“你刚才说,此事不可?” 宗越声音严肃起来:“恒娘与上庠风月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阿蒙,此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恒娘将花束轻轻放在锦榻上。这锦榻多半是阿蒙日常小憩所用,榻上并未如日常所见,放置案几,反横七竖八,卧着几个长长短短的软靠。 四处散落书卷,恒娘触目所及,既有《酉阳杂俎》《搜神》《博物》这样的志怪传奇,亦有她无法辨识的古籍刻本。 海月从门口进来,带着几个丫髻少女,手里捧着或方或圆的各色食盒,在另一头的软玉暖阁上安放食案。 流云纹样的绞胎瓷盘,薄如蝉翼的青白玉碗,两三个波斯式样的高脚透光琉璃杯,漾着小半杯琥珀色液体。 阵阵香味飘来,钻入恒娘鼻端,她这才醒起,该是午食时候了。 她这半日奔波,情绪大起大落,早就腹中空空。偏偏诸事萦心,竟忘了吃饭这回事。 阿蒙拉了她起身,顺手捞起那束尚带着水珠的海棠,插入窗边半月桌上的长颈宽肚白玉瓶。轩窗开阔,秋日长天下花姿怒放,浑如一副极细工笔。 等海月布置妥当,带着人悄然退下,诺大画堂,仅剩他们三人。阿蒙方才问道:“宗远陌,你方才的话怎说?” 她拉着恒娘坐在暖阁上方,每人面前一个矮脚长方食案。明明空着一个位置,偏让宗越在地上站着,不肯出言邀约。眉宇间浮动捉弄之色,笑吟吟望着宗越,要看他怎生应对。 宗越稳稳站着,瞧着她促狭笑靥,眼眸闪笑:“已矣乎!吾未见好客如好知者也!” 阿蒙本好整以暇看他笑话,反被他一句话逗乐,伏在恒娘身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含糊叫嚷:“阿恒阿恒,这人胆大包天,竟敢取笑夫子。” 恒娘等她笑得差不多了,方才问道:“你笑什么?” 阿蒙一呆,慢慢从她肩头起来,瞧着她认真发问的眉眼,忽然失去了捉弄宗越的兴趣。柔声回道:“没笑什么,我犯傻而已。” -- 第79页 宗越也敛了笑容,不再与阿蒙调笑,自行沉默入座。 阿蒙亲自动手,替恒娘揭开面前餐盘上的雕花鎏金盖子,却是几样应季吃食,有凉拌鲜笋、猪肚鱼羹、秋藕片鸭、蟹眼蛤蜊元子汤、金桂蒸糍等。 三人案上都是一样的饭菜。她劝着恒娘多吃,自己却专挑了鲜笋,就着热汤喝了两口,余者一概不碰,端着那琉璃杯浅浅啜饮。 恒娘此前亦听人说过,贵家女们为保住窈窕身形,食用极少。 今日终于亲眼得见,暗自感叹。她可不愿委屈自己。今日还不知有何奔波,再加浣衣之事多半近日便有回音,若是饿着肚子,哪里能挣出银钱来? 是以毫不客气,也不挑剔,一双筷子落得飞快。好在她到底是女子,吃得虽快,吃相也并不粗鲁。 宗越虽落座,却未动箸。凝眉与阿蒙说话:“妖言一事,虽近世以来,多与食菜事魔、夜聚晓散之魔徒相干。但究其本意,仍属言语论罪。你今日提到的非所宜言、以及秦汉以来历世废亡的诽谤、妄言、借古非今诸罪,均为大不道之属。你想想,何为不道?” 阿蒙放下琉璃杯,沉吟:“非经为不道,非圣为不道,非上为不道。妄论休咎祸福,非议纲常伦理,皆为不道。” 徐徐吐出一口气,抬眼望着宗越,声音沉静下来:“方才是我轻狂了,多谢你提醒。” “不是轻狂,是你太热切。”宗越也低下声音,“安若,不要太急,太热。不要,伤着你自己。” 恒娘伸去夹肚丝的筷子生生顿在空中。好似空气突然凝固,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片刻之后,阿蒙声音穿透如有实质的空气之障:“在我猜出你身份之前,不准叫我名字。这样太不公平。” 筷子落下,鱼羹荡出涟漪,肚丝带汁而出。恒娘收回筷子,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原来,她真的叫做安若。宗公子似乎十分熟悉她,她为何却不认识他? 宗越应了一声:“好。” 转过话题,继续道:“本朝开报/禁前,曾就小报事召百官廷议。中枢有人以为,小报「乃市井不逞之徒,撰造无根之语,妄议朝政,传播中外,骇惑听闻,浮动人心。」为安此辈之心,朝廷制订《出/版条例》,又命中枢各部行官/办报/纸,方有如今报业昌盛的景象。今日上庠风月一事,若是处置不当,只怕有人借机生事,阻断言路。” 阿蒙转动手中酒杯,眉头微蹙,低声道:“我竟未虑及于此。” 宗越安慰她:“我这也是杞人忧天,未必便真有此事。只是,当务之急,是要将此事尽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阿蒙,你与陈大尹既是相熟,不若下午携恒娘往访,道清其中利害关系。” 阿蒙想了想,摇头道:“一动不如一静。皇城司生怕我做出什么荒唐事来,盯我得紧。我若大张旗鼓去找陈恒,必定惊动他们。反而打墙动土,把事情闹大。陈恒是极聪明的人,不用去找,自然明白怎么做最好。” 恒娘此时终于吃饱喝足,放下筷子。安安静静问道:“宗公子,阿蒙,你们说的,可是我与上庠风月的事?” 宗越的目光总算从阿蒙身上移开,望着恒娘微笑:“正是。恒娘,你可有什么想法?” 恒娘垂下眼眸,声音平和:“我想,既是说的我的事,似乎该由我来决定,不该麻烦阿蒙与宗公子替我做主。” 室内静了一会儿。恒娘不敢抬头,不知道宗越与阿蒙此时是何表情。 虽然难免惴惴,担心辜负人家好意,这片想要自己做主的心意却十分坚定,并不打算改变。 打破沉默的,是阿蒙。她轻轻笑出声,双手伸过来,搂住恒娘:“你说得对。是我越俎代庖,大包大揽。阿恒,你别怪我,我向来做事鲁莽,甚少考量别人心意。” 宗越也出声道歉:“对不住,恒娘,是我失言了。” 恒娘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宗越,又看看阿蒙,含笑求恳:“阿蒙,若是我请你替我讲解,宗公子今日与你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讨论的妖言、小报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会不会太麻烦你?我想,我需要学习许多许多事情,才能做出最好的决定。” 阿蒙一呆,随即笑得眉眼舒展,欢欣鼓舞;“不麻烦。我很开心呢!我笑话胡祭酒好为人师,其实真正有这嗜好的人,是我才对。你随我来,我拿书与你看,再与你好好解说。” 拉了恒娘便要走,宗越忽然道:“恒娘且慢,可能借一步说话?” 恒娘一怔,阿蒙瞧瞧她,又瞧瞧宗越。宗越坦然由她看,却不说话。阿蒙在恒娘耳边嘀咕:“我先去找书。你小心,这人很会说甜言蜜语。” 恒娘见她含笑蹁跹而去,心中一阵说不出的钝痛:她似乎并不知道,宗公子从未对别人说过类似话语。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另一道门后,宗越问道:“恒娘,上庠风月的事,皇城司那头,畏之可能代为周全?” 恒娘猜到他是问这个,点点头,低声道:“仲秀才应承了我,会帮我的忙。” 宗越轻舒一口气,展颜笑道:“你放心,若京兆府与皇城司两头都能按下,此事应当不会闹大。” 他错了。 第46章 请命 京兆府外便是浚仪桥大街, 街面跪满穿着青衣蓝布的妇人,约有百十人之多,大都俯首于地。 -- 第80页 粗看上去, 便似种了满田野翠绿叶子, 结出一地黑油油的瓜。 时值辰正,秋日未明,天边有阴云遮了日影。风比日头烈,吹得哀哭之音四处飘荡:“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开释上庠风月主编。天下妇人感怀德义,甘愿佛前供灯,为大老爷祈福长生。” 这群跪着的妇人之外,又有十来个站着的女子, 手里各拿着一叠黄纸,上面写着十来个大字,“女子都是苦命人, 同心同力挣活命。”又有几行小字, 里面写有上庠风月字样。 见到人群中有女子,她们便上前分发, 口中念叨:“生来既命苦, 为来生修福。姐姐妹妹,大娘大婶,都来帮个手, 多个声音。” 街面被堵了个水泄不通, 走车行轿的不得不从旁边的小巷子绕路出去。 街对面就是京城最高的清风楼, 上下三层的窗边都挤满人, 探头倾身地往下张望。 有此时出街寻早食的,被堵在路口, 奇了怪也,朝旁人打听:“这是怎么回事?这许多大娘子小娘子聚在这里,是京兆府要祭王母娘娘,还是拜送子观音?” 周围站着的都是男人,听他这一说,顿时会意哄笑:“你他娘的瞎扯,不怕挨官老爷的杀威棒?” 那人笑嘻嘻:“妇人们凑一处,不就是做这些事?或是求夫君子女平安,或是求子求因缘。难道还能干出与众不同的事来?” 一个山羊胡子的长衫老头摸着胡须:“你可别小瞧今日这些妇人,端底不凡,竟是学了那汉时的太学生,来这里跟青天大老爷请命的。” 众人听出这话里的嘲笑不屑,越发哄堂大笑:“扯你娘的臊,天下妇人都一个鸟样,头发长见识短,眼皮浅心窝子窄。就这样蹲家里都嫌累赘,也就做些缝补洗刷类家活的夯货,也想跟人家读书人比?” “我看啊,还是家里男人待得太好了,没把住门,让她们脱滑来这里闹事。各家拎回去锤一顿,什么毛病都好了。” 男人们彼此应和,各种怪笑声音此起彼落,居然慢慢压倒恸哭声音。 前排一个女子站了起来,往回望了几眼,转身噔噔噔上前,走到登闻鼓前,拿起旁边放置的木槌,甩开手臂,左右开弓,一时鼓声如雷,隆隆隆响起来。 这鼓声响动太大,再没人敢装死。京兆府里传来响动,十来个衙役从里面出来,吆喝:“何人击鼓?” 那女子大声答道:“民女是城东溪东街巷女户陈氏,有冤情要上诉府尹老爷。” 衙役们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好个不识规矩的妇人。不知道律法规定,凡有击鼓鸣冤者,需受三十大棍,挨过之后再诉冤情?大尹尚未升堂,你先受缚,在堂下候着吧。” 上来两人,拿了绳子便要捆她。那女子扔了鼓槌,高声怒骂:“这是什么狗屁规定?” 要反抗,却抵不过衙役男人力大,很快被上了绳索,反剪双手,五花大绑。 这变故令在场众人惊呆,一时间连哭声也停下来。 衙役们松了一口气,暗念阿弥陀佛。今日一早被这群妇人围着闹事,偏生京兆尹陈大人昨晚去朋友府中赴宴,这时候还没回来。 府里虽有幕僚,却没人敢出面做主。 若是抓一个人,能起到杀一儆百的效果,那可是太好了。 木槌上包了红布,圆滚滚,滴溜溜,滚到人群中。 一个妇人捡起来,也不抹泪了,站起身来,冲过去对着登闻鼓一阵乱敲。 不等衙役上来拿她,将鼓槌如法炮制,朝人堆里一扔,厉声道:“老娘城东棋子街大李氏,日日被男人打骂欺凌。月事褥疮,都逃不过他醉酒发泄。这日子有什么活头?如今老娘也敲了鼓,你们连我一起抓吧。” 这行动一下子点醒后来人,捡到鼓槌的,扑上去击鼓,没捡到的,干脆围过去双手做拳,锤将起来。 口里都哭骂喝叫着:“你们不如把我们都一起拿了。这世道,活不下去,还能死不痛快吗?” 在场原有近百个妇人,此时围住大门口,乱作一团。 又还有不知哪里得到消息赶来的妇人,有的连头发还没收拾,拿块头巾随便包住; 有的光着脚,衣衫褴褛,都从人堆里奋力挤出来,投入战团。 被推攘得歪来侧去的男人们此时声音也小下来,大都圆睁了双眼,看得一脸震惊。 还是方才那个山羊胡子,捋须的手太过用力,以至于扯了一把在手上,此时也无暇在意,直着眼睛;“这些女人疯了么?为个跟她们毫无利害关系的外人,竟然连命也拼上了?谁说女子无义气无烈气的?今日这些婆娘,简直活脱脱的义士。” 离着京兆府数十步远的地方,有一处高墙宅院,内有二层小楼。此时楼中站着二人,面朝京兆府方向,脸色沉郁。 “这是怎么回事?”为首之人方颌豹眼,眉有煞气,“你跟我说,此事已经处置妥当,只需今日过来跟陈大尹通个气,便算了结。结果竟是这般状况?” 仲简在他身后,脸上仍如平时,没什么表情:“勾当请看,她们手里拿的黄纸,似是佛前抄经常用的黄麻纸。岁序九月,临近药师菩萨诞辰。城中习俗,女子相约供奉药师菩萨,为家人祈福。 卑职以为,这当是昨日之事,被一些街巷的女人社获知,正巧昨日各社为菩萨诞集会,彼此游说,情绪煽动,临时演变成今日这个局面。” -- 第81页 ——所以不是蓄谋串联,不是有人兴风作浪。 “你倒看得仔细。”上峰笑骂一句,煞气一消,有可掬之态,“陈大尹怎么还不露面?若是依你所说,只怕也就是两三处相邻街巷的女人社串联而起,若是他再不驱散,惊动的人越来越多,到时候别牵连到我们头上。” 仲简伸手,朝北边一指:“他来了。” 果然,一匹高头大马从北边小步跑来。陈恒在马上,眼见自己一亩三分地上人头涌动,急得浑身冒汉。 终于近了人群围拥处,翻身下马,高声喝道:“本府在此,闲人速速避让。”人群中闪出一条道来,让他青衣小帽地进了去。 衙役正与那群如下山猛虎一样的娘子撕打,见他来了,忙齐齐叫道:“大尹来了,大尹回来了,你们有何冤屈要告诉的,还不与大尹好好说来。” 陈恒昨夜出门赴宴,未着官衣,此时也无暇回去更换,干脆也不升堂了。 喘着气,站在府衙大门口,双手虚按,高声说道:“众位娘子,你们何故围住本衙?” “青天大老爷,我等此来,是为上庠风月主编请命。请老爷看在天下女子不易,难得有人替我们说句话的份上,放过这位主编娘子。” 一人带头,众人齐齐呐喊;“求老爷放过主编娘子。” 陈恒路上已经听了衙役来报,知道大致情由,然而听到「主编娘子」四个字,还是诧异了一下。 军巡铺交来的人是宣永胜,尖嘴猴腮小老头一个,哪里有什么主编娘子? 按捺疑惑,正色回答:“上庠风月一事,本府自会秉承国法情理,公平处断。尔等不要听信歹人谣言,在此啸聚,阻挠官差办公,扰乱衙门秩序。若是本府追究,其罪不小,还不快快散去?” 最早击鼓的女子放声道:“老爷,休怪民妇不知事。衙门杀威棒的厉害,谁人不知?听说主编娘子也不过是二九年华,身娇体弱,民妇等委实替她担心。恳请老爷请出她来,让民妇亲眼见见,也亲口表一表谢意,这才放得下心。” 陈恒皱眉,低头对手下吩咐两句,手下随即转身进了府门。 方才抬头,声音放得威严平整:“本府体谅尔等妇人,不识道理规矩,也不多与你们宣化教导。既是你们想求一个安心,本府便遂了你们的心愿。只是见过之后,需得好好散去,不可再行聚啸闹事。再有下次,本府绝不轻饶。” 众女都道:“这是自然。大尹信得过我们妇道人家,我们定不让大尹失望。” 很快,几名狱卒押了宣永胜出来。陈恒昨日才收了此案,便有皇城司的亲事官登门拜访,晚些时候,就连那位大小姐都派了贴身丫鬟来传信,左右都是一个意思,请他把事情盖下去,别生是非。 大小姐的信传得十分高明,不着痕迹:她叫人送来一册唐书,乃是酷吏列传。 陈恒收到时,哭笑不得,肖想了一番大小姐与人调笑时的动人容姿,心尖微微发痒,却也知道,他仕途在身,这心思可不能流露分毫于外。 所以宣永胜虽是进了京兆狱,却是毫发无损。此时方才能大大方方地押出来,示以公正慎刑之意。 宣永胜一抬头,见了面前黑压压的阵势,吓得头皮一阵发麻。 他是屡试不第的落魄文人,对犯忌讳的事,可比恒娘清楚多了。这一副大闹京兆府,若是论罪,他可是肇因起始,罪魁祸首。 众女都等着「主编娘子」,见出来个矮小男人,大失所望,纷纷鼓噪起来:“大尹这是捉了什么人来糊弄我们?”“难道主编娘子已经被你们在里头弄死了,这会儿找个假货来顶替?” 陈恒厉声呵斥:“上庠风月一案,到案者便是眼下这位宣主编。本府适才让你们不要听信奸人妖言,便在于此。是何人告诉你们,主编乃是二九娘子的?其人必定心怀叵测,本府若是查获此……” 还没发完官威,宣永胜回过神来,冷不丁一嗓子干嚎:“我不是主编,主编是薛恒娘,她正是二九小娘子!” “薛恒娘?”陈恒一怔,这名字好生耳熟! 宣永胜的话顿时激起一阵阵如浪潮般的回应:“正是,正是。”“我们也听说,是叫做薛恒娘的一位小娘子。”“大尹请让薛恒娘出来与我们一见。”“官府可是对薛娘子用了刑,生死不知,这才不敢让我们见她?” 这话一出,众女都哭起来。一片悲呼:“她小小年纪,敢替我们出声,我们却不能为她求一个活路么?” 昨日在太学祭酒处见到的那个浣娘,似乎便叫做这个名儿?只是,她是个浣娘,怎么与上庠风月扯上关系的? 陈恒眉头皱起。薛恒娘是谁,如今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无法给出薛恒娘。 今日之事,难道已经无法善了?抬眼一望,人群之外,已有皇城司的逻卒在左右逡巡。 暗叹一声,举起手来,正打算命手下调集府内衙役,强行驱散人群。 忽然听到一把清亮悦耳的女子声音,从对面高处传来:“薛氏恒娘,多谢各位大娘姐妹一心回护。” 众人齐齐抬头,循声望去,便见对面清风楼第三层,一扇极宽的轩窗后,站了一个青衣女子,言语落定,便从窗户消失。 片刻之后,清风楼下人群分开,自动让出一条道来。那青衣女子缓步走出,陈恒等她走近,细看之下,果然便是那浣娘。 -- 第82页 二层小楼上,仲简瞳孔猛然一缩。 上峰又开始笑得惬意:“原来这闹出诺大动静的薛恒娘,竟是个如此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可惜可惜,陈大尹虽是惜香怜玉的人,只怕也不敢对她稍有宽贷。” 清风楼的贵客厅里,阿蒙站在窗前,紧紧盯着恒娘身影,宗越低声道:“你既是担心她,为何不拦着她?” “阿恒自有主见,我怎能拦她?”顿了顿,又轻声坚定道,“再说,我信她。” 宗越走上前去,几乎已经靠近阿蒙身边。几步开外的海月见状,身子下意识动了动,见小姐没有避让,想了想,低下头,装作没见到。 宗越侧头,在阿蒙耳畔低声道:“太子来了。” 第47章 京兆府问案 恒娘生平第一遭进入京兆府大堂。但见厅深梁高, 四面合围,虽有天牎,阴天没有天光, 大堂里比民居暗沉。 二十来个衙役在两侧站好, 手上拿着根上黑下红的水火棍,黑帽皂袍,目视对面,面皮紧绷。 恒娘走到离公案两尺远的地方, 停下脚步。两侧衙役开始用水火棍点地,齐声闷吼「威武」。 宣永胜也在她旁边,被这声音惊得身子一跳,随即膝盖一软, 差点跪下,幸亏恒娘在一边, 扶了他一把。 恒娘从未见过这等官威, 自己也手心出汗, 两腿虽是站着,却有些发软无力。 咬着牙, 回头看看。大堂门口比里头亮堂, 妇人们挤挤挨挨地站在那里,都踮脚翘首,朝里张望。 看她回头, 都咧嘴朝她笑, 还有好些胆大的, 叫出声来:“小娘子莫怕, 莫怕,莫怕!”虽然在宽慰恒娘莫怕, 声音却带着颤儿,似是同时也在鼓励自己。 一道暖流蓦然从心底喷涌而出。恒娘慢慢挺直脊背,双腿稳定下来。 目光又移向对面清风楼。彼处窗户前只有宗越一人,见她望过去,微笑颔首,颇有鼓励安慰之意。 阿蒙已经不在那里,恒娘却知道,她一定就在附近。 宣永胜倚在她身边,迟疑片刻,小声说:“恒娘,你不怪我招出你来?” 昨日有皇城司的察子去狱中探过他,他本已应承跟他合作,小事化了。 谁知今日见到众女哗聚的场面,吓得没了主意,嘴上一溜,终究还是把她供了出来。 恒娘苦笑,回了一句:“我怪你做什么?你又没有撒谎。” 那些女人们早已知道她的名字,这其中显然有人捣鬼。她心中约莫有几分影子。 想了想,低声问宣永胜:“这两天赚了多少?” 说到这个,宣永胜陡然一振,两条腿顿时停了筛摆,小眼睛发光,从木枷下悄悄比出三个指头。 “三贯?”恒娘吓了一跳,她知这两日行情极好,却做梦也没想到,两日竟赚了往常一两个月的量。 嘴角一弯,笑到一半,忽然顿住,喃喃道:“刨除呆会儿挨板子的医药费,蹲大狱的打点费,也不知到头来能剩多少?” 两人斤斤计较着银钱,反倒没有刚才那么害怕。 陈恒去后院换好官衣,不知被什么事情耽搁,升堂就坐时,略微比平时多用了些时候。 衙役押了最先击鼓的陈氏上堂,躬身秉明事由:“该妇击打鸣冤鼓,被我等拿下,请老爷发落。” “按例责打三十大棍。”陈恒一皱眉,又道,“姑念其是女子,且为初犯,折半行刑。” 陈氏豪横,虽是面白如纸,却兀自梗着脖子,叫道:“老爷,你打便打,反正我陈氏自小被人打大的,在娘家爹娘兄弟打,在夫家公婆男人打。别的本事没有,抗打却是看家本领。皱皱眉头不算英雄。只你打过后,记得放过薛家小娘子。” 她却不知,公堂上这顿打,与日常没头没脑的打不一样,很讲究个形式与规矩。 乃是要趴了裤子,摁倒在长凳上,光着屁股挨打。说是肉刑,区区十来棍,并不伤筋动骨,实则是受辱成分多过疼痛。 差人上来松了绳索,要扒她裤子,她一下子惊叫起来,拼死护住腰带。 门口挤着的妇人们本在交头接耳,这时也不由自主停下,直直地望着被差人蛮狠拉扯的陈氏。 多人面上露出恐惧之色,本已蹭着门槛的各式布鞋都悄悄退后一步。 恒娘也没见识过这等场面,吓得脸色煞白,然而看着陈氏扯着裤腰带的手被一点点用力扒开,手指发白发青,甚至能听到指关节扭曲的「咔嚓」声音,陈氏发出一声尖利至极的痛呼,门口吃惊之下,竟齐整整后退一步。 恒娘再无法忍耐,怒火压倒恐惧,声音亮得像刚出的日头:“住手!” 陈恒也没料到那妇人竟如此蛮横大力,眉头皱起,听到恒娘这声叫,下意识抬手,让衙役暂停。看着恒娘,问道:“你是薛恒娘?你有何话说?” 有何话说? 四个字问下来,恒娘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哆嗦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心中反复自问:她是一个浣娘,公堂之上,面对饱读诗书的府尹大老爷,她能说什么? 如果换做阿蒙,她一定能不慌不忙,引经据典,从古到今,说得头头是道。可她不是阿蒙,她没有读过那么多书,讲不出那么多道理。 怎么办?怎么办? 目光茫然落在陈氏身上,她正望着她,两眼中充满希冀,似乎十分相信,恒娘能够阻止这件叫她万分痛苦的屈辱事。 -- 第83页 却又那么温和,似乎在说,没关系,你做不到也没关系,我知道的,你只是个小娘子,我们都只是弱女子,争不过的。 那样复杂的信任与宽容,陡然激起她心中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无声告诉自己:恒娘,莫惊莫怕!冷静下来,就算你没有读很多书,也一定能想到自己的办法。 陈恒见自己问过话后,恒娘就呆在那里,似乎懵住。顿觉没意思,摇头正要让衙役行刑。 公堂下茫然站着的女子猛然抬起头来,许是这会儿日头一下子出明,她一张秀丽面容竟有些发亮,隐约流动的光辉叫人一下子无法直视。 她开口问道:“民女不通律法,有一事不解,想要请问大尹:这位陈娘子,究竟是因为击鼓受刑,还是因为告状而受刑,或者是因为击鼓告状而受刑?” 陈恒没想到她开口竟是如此一问,顿时来了兴致,手肘放上公案,身子微微前倾,凤目含威,声音如刀:“是击鼓而受罚,你待如何?” 恒娘抬头看着陈恒,目光坚定,毫不回避:“大尹,如果只是敲了鼓就要受罚,便是大人惩戒顽童的意思。我虽然年纪小,尚未成婚生育,但也见过尊长们教导小辈,是以规劝责骂为主,引导他们学好。哪里会有心存慈爱的长辈,用这种侮辱的方式去伤害他们?” 陈恒徐徐扣指,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庄严颔首:“有道理。本府这面大鼓,还真被顽童拿石子砸过,本府将他们捉了来,罚他们扫了一个月的街道,教导他们爱护公物。” 被这浣娘挑起兴趣,故意问道:“若是告状而受罚,又待如何?” “如是告状就挨打,那就没人敢来告状了。我昨天听人讲过,古代的圣明天子都要在皇宫之外,立诽谤之木,设进善之旌,好让老百姓去进谏告状,叫做「通治道而来谏者」,就是治理天下很有办法,能招来大家畅所欲言的意思。 民女觉得,如今的官家老爷就跟尧舜一样贤明,爱民如子,肯定不愿意自己孩子受了委屈无处诉苦。” 海水朝日图后,隔着一堵屏风,传来一声极低的轻笑。 陈恒离得近,耳朵尖,不禁微微一笑。眼光扫过阶下恒娘,难怪屏风后的人不惜折节下交,费心为她周全。这浣娘的聪慧胆识,果然不是寻常人可比。 干咳一声,板着脸,又问道:“当今天子自然是圣明天子,这点无需你多说。我再问你,若是击鼓告状而后受罚,你又有什么说法?” 恒娘越说思路越顺,此时已经能够抬头直视陈恒,神情从容不迫,声音徐缓有力:“若是击鼓告状方需受罚,民女以为陈氏不当受罚。第一,陈氏是代我告状,并非为自身申冤。第二,如今本主便在这里,自然无需她代劳。第三,她只击鼓,未告状,自然不当受罚。” 陈恒目露欣赏之色,却偏沉声道:“既然你是本主,放了陈氏,换你受罚也是应当。” 恒娘一扬眉,几乎是不假思索回道:“秉大尹,我未击鼓。” 屏风后爆出一声大笑,虽然很快就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给捂住了,然而这声音十分熟悉,恒娘心中欢喜:阿蒙果然没有离开。 门外传来几下鼓掌声,恒娘一怔,回头看去。围在门口的众女被两个高大黑衣男人推开,只好扒着两边门框朝里张望。门口正中,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正抚掌走入。 他穿着件细白色襕衫,头戴一顶轻便小帽,身量细高,一路走进来,眼睛落在恒娘身上,笑道:“这位小娘子快人快语,说的话粗听无理,细想来却又颇有些妙处。极是难得。” 恒娘微微蹙眉,这人看上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文弱书生,扔在太学里,眨眼就找不到的样子,怎么敢旁若无人,公然闯进公堂里? 一回头,更加诧异:公案之后的陈恒已经起身离坐,步下台阶,亲自迎了上去,还深深施了一礼:“公子今日怎么有兴,来京兆府听案?” 来人一摆手,温和地笑道:“我顺路经过,见这头人多,且都是些娘子,特来看看稀奇。不扰你办案,你照审你的,不用管我。” 虽然他这么说,陈恒却不敢怠慢,命人在公案左边特设了锦椅。 等他悠然坐下,方回到公案后,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问:“薛恒娘,有人告你妖言惑众,散步异端邪说,你认是不认?” 第48章 公堂激辩 宣永胜牙咯咯, 跟恒娘解释:“这,这个妖言惑众,说的是……” 恒娘打断他:“老宣, 我知道。” 抬头朗声道:“大周刑统有言, 造妖书妖言者,绞。” 「绞」字如刺,宣永胜一哆嗦,差点昏过去。 少女声音依旧稳定:“造的意思是胡乱编造休咎、鬼神之言, 妄说吉凶,涉于不顺。” 昨日用功,今日见效,不免得意, 接下来的话更自信顺畅:“民女这份上庠风月小报,既没有说些鬼神灵异, 也没有附会天灾, 预言朝政兴废, 怎么就成了妖言惑众呢?” 宣永胜拖着木枷,仍忍不住回头, 下死劲盯着她:恒娘, 洗衣服的恒娘,办小报需得自己润色文笔的恒娘,今日居然说出这样一番之乎者也、精深生僻的话来? 大周刑统颁行天下百年, 向来只有衙门里审案的官老爷、揽讼的讼师肯花心思研读。 一般读书人皆不愿皓首于此烦琐之学, 更何况恒娘这等只晓粗浅文字、另有营生的女子?她从哪里习得律条? -- 第84页 不要说他诧异至极, 就连公堂上高坐的陈恒、青年公子都不禁上下打量起恒娘来。 “你一介女子, 居然读过大周刑统,倒是难得。”陈恒点点头, 又道,“你既背得出律条,焉能故意忽略「涉于不顺」四个字?你这小报里,特意宣泄愤懑不平之意,鼓动女子不服夫君尊长教导,岂非是教人不顺?” “涉于不顺四个字,不是这么解的。” 这话出口得太快,堂上青年男子忍不住笑出来。 陈恒脸色一僵,板起脸来,拿腔作调:“大胆,居然教导起本府来!你且说说,这四个字该当何解?你说得有理,我便不与你理论。你若无理,本府治你藐视公堂之罪。” 恒娘也后悔得很,阿蒙当时就是这么侃侃而谈,她一时不察,学了个十足,可没想到这是在公堂上。 忙不好意思地笑笑,缓下声音,款款说道:“妖言罪,始于秦朝,汉晋之时,时存时废。到了唐朝,才在唐律中首次明定为「造妖书妖言罪」,本朝因袭之,方有这条罪名。” “薛恒娘,公堂之上,谁让你掉书包?妖言罪溯源流考,也不需你来与本府授课。你老老实实,就事说事。” 恒娘此时再也不怕无话可说。肚里有货,气质自凝,虽然被陈恒呵斥,也不慌张,认真答道:“虽然唐律恢复了秦汉之际的妖言罪,却不再作为「十恶重罪」之一的不道罪,而是将此律条移入「贼盗律」,与造畜蛊毒、厌魅诅咒并列,可见妖言罪的涉于不顺,指的是像盗贼一样,招摇撞骗、下毒下蛊,谋害他人财物性命。而不是说,替天下可怜女子说几句心里话,就成了妖言罪。” 抬头见陈恒一时沉吟,没有答话,想了想,一鼓作气说道:“民女以为,唐律删除了秦汉以来的诽谤罪、非所宜言罪、妄言罪,独独留下妖言罪,将它移入盗贼律,不再作为大逆不道罪看待。这正是唐朝太宗皇帝善于纳谏、朝政蒸蒸日上的原因。” 话说到这里,恭维话儿顺嘴而出,流利无比:“本朝世宗皇帝制订大周刑统的时候,也一定非常赞同唐律的做法,所以才原封不动地采用。如今天下太平,城市繁荣,乡野昌盛,都有赖历朝圣天子善于纳谏之功。” 陈恒还在考虑如何回话,青年男子已经轻声道:“这话大有见地。” 这话他听着可太顺耳了,比朝堂之上那些颂圣的陈词滥调清新许多,真诚许多。 他既然开口表态,陈恒自然也不用再考虑斟酌,看着恒娘,笑道:“算你驳得有理。但涉案的两起案子都非本府邸报所发,你一介小报,擅自报道,分属违例。你尚有何言?” 这个问题却是恒娘昨日与阿蒙推敲良久,成竹在胸的,立时答道:“秉大尹,讳言风三娘一案,出自八年前,福州路,不归京兆府管辖。邵娘子一案,邸报虽未详说经过,但上月已决案件中,此案赫然在列。小报并不算违例。” 这件事多亏了宗越。在她们埋首故纸堆,一个忙于讲解,一个如饥似渴吸收的时候,他悄悄寻了厚厚一沓邸报来,低首默察,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这么一句话:妇与子合谋杀夫案已决。 陈恒倒也不跟她纠缠此事,点头又问道:“这么说来,你这小报招致市集之上,众人围拥疯抢,更有数起报案,称家中妇人不服管教,或投缳自尽,或发癫发狂,都不是你的罪过了?” 之前几个来回,不管是陈恒还是恒娘,说的话都十分晦涩艰深,宣永胜算是读书人,仍旧听得眼睛转圈,满头雾水。 更不用说门口大字不识几个的妇人,只能屏息静听,大气不敢出。对恒娘的敬重佩服就跟那春天的潮水一样疯涨。 大尹这句话却听明白了,顿时纷纷噪动起来:“这怎么能怪到上庠风月身上?” “若有人自尽,正是小娘子的话点醒了她,这世道活着没有卵用,不如早死早投胎,下辈子换个男人壳子来享福。” “是小娘子替俺们说话,这口气才终于出出来,疯了也好,傻了也好,痛快啊,痛快!” 人若是站定立场,情绪加持,拼了命加以维护。这会儿正是如此,众人众口一词,都想办法替恒娘开脱解释。 恒娘静听一会儿,却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无端放轻,好似秋风吹万里黄草,有说不尽的萧索之意:“大尹,民女心中自然难过万分,但是,你若是问我后悔吗?我却一点也不后悔。千古艰难唯一死,这些娘子们连死都不怕,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我那小报上,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就活不下去了吗?” “使她们活不下去,使她们绝望求死的,难道不是这个瞧不起女子、用各种道理、各种法子来作贱女子的世道?不是男人们将女子当做牛马物事,当做奴仆下贱的人心?” “住口!”惊堂木这一拍,却比方才更为猛烈有力。宣永胜膝盖一软,麻溜地跪了下去。 陈恒脸色黑如炭,怒道:“薛恒娘,你巧言令色,指东打西,究竟意在何处?本府也是男子,你是在指着鼻子骂本府,心里将你们女子当牛马物事,奴仆下贱?” 一边呵斥,一边眼神不由自主瞟向左侧。那尊大佛刚被恒娘一记马屁拍得身心舒泰,没想到这么快就挨了闷棍,一时眼睛睁大,还没回过神来。 恒娘置手于身侧,半蹲下去,深深一礼:“大尹息怒。大尹悲天悯人,在风三娘与邵娘子案中,都愿意对弱女子网开一面,体谅女子苟活的难处,民女心中,十分感戴。更不敢在公堂之上,对大尹不敬。” -- 第85页 陈恒面色稍霁。 恒娘又道:“拜大尹仁慈,活出一个风三娘。可下一次,下下次,风四娘,云三娘,她们可能一样得活?要救天下千千万万女子,是不是要一路拜过去,拜上无数青天老爷才行?世上的老爷,可都是如大尹这样的?” 陈恒默然。胡仪与三法司中,支持他的人绝少。 恒娘胸中意如海涛,汹涌不绝,声如连珠,铿锵激越:“就算世上老爷都能明镜高悬,体恤妇人,也不如把这道理分一半出来,让女子自己来讲?自己来扬?” 青年男子皱眉,低声重复:“让女子来说?女子来讲?” 恒娘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冷静,缓缓道:“大尹,上庠风月区区两篇报道,能激起这么大的回应,究竟是民女这小报文采斐然,惊天地泣鬼神,还是女怨久矣,就像那铜壶里的水,被堵在壶里,日夜沸腾,无处可去,突然寻得一个出口,不顾一切地涌出来,才会有这样浩浩荡荡的气势?” 青年男子喃喃有所思:“堵不如疏?” 恒娘应道:“正是。大尹与这位公子饱读诗书,当然比民女更知道,周厉王与秦始皇亡国失政的教训,就在于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伸手一指门外黑压压越聚越多,却悄无一声的人群,声音渐高渐昂:“她们虽是老爷们口中无知无识、愚顽懵懂的妇人。可只要是人,就有不平而鸣的天性。” “自古以来,从来没人替她们说话。史书是男人们写就的,道理是男人们发明的,世道是男人们规定的。救她们生的,是大尹,是男人。要她们死的,是大儒,也是男人。” “她们想要自己说话,想要自己救自己。就算要死,也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尊长的名声、夫君的面子、家族的荣耀。” “上庠风月,不过就是做了她们的嘴,应了她们的心,替她们说出她们日日都说,却从来不被人听见的话。” “官家老爷爱民如子。民女亦是民。为何不分半分天恩天德,侧耳听一听女子的声音,让言路天下通达,不再是男子之声达塞天下,女子之音不出门户?” 大堂之上,静得一根针落下,亦能听到声音。 第49章 周婆言 半晌, 陈恒转动眼珠子,回首侧看青年男子,见他脸上震动之色慢慢平复, 却闭口不言。 只好自己咳嗽一声, 驳道:“你这话就不通。谁说世间的道理都是男人说的?你没听说过吗,汉朝的班婕妤写过《女诫》,唐朝的长孙皇后写过《女则》,讲的就是女子的道理。” 他这话里暗暗下了绊子。《女诫》《女则》虽是女子所著, 通篇却是讲的女子天生不如男,应该安守卑弱柔顺之道,一切以男子为天。 在他以为,举出这两本女子自己写的书, 足以堵住恒娘的嘴。 他却不知道,恒娘压根儿就没读过这两本书。她打小没正经上过学堂, 当年偷听人家私塾时还是蒙童, 学的蒙求、千字文, 顶多背背关关雎鸠之类,哪里有机会学习《女诫》《女则》?那可是为大家主妇、后宫嫔妃准备的标准教材。 她不知道这两本书里面讲了些什么, 无从与陈恒争辩。眼睛眨一眨, 干脆另辟蹊径:“既然大尹承认女子也能讲道理,可见女子不是天生就愚蠢,只是没有机会像这两位贵人一样读书识字。若能让天下女子读书识字, 出声发言, 不是能为世上贡献多一倍的道理?” 陈恒愕然。这角度, 似乎, 也很有道理?屏风后再次传来低笑声,有着拼命忍却忍不下来的骄傲欢喜。 青年公子耳朵一动, 瞬间转头看向屏风后,似是忍不住就想起身。虽然勉强坐定,眼神却一直往屏风后飘去。 陈恒见他心不在焉,知他心意,眼珠子一转,一拍惊堂木:“通篇胡说八道。薛恒娘,皇周出/版条例有规定,民人办报,需缴纳丁银十千以上,方可向有司申办。你并非男丁,假托男子之名,违例办报,事实俱在,不容抵赖。” “本府今日裁决,上庠风月自今日起,查封停刊。薛恒娘、宣永胜两人勾结,欺瞒官府,罪不容赦。依开平十六年令,「小有过失,辙罚铜谢过」,薛、宣二人罚铜十五斤,具结悔过。余人释放。” 宣永胜听到「罪不容赦」四个字,已然大悲,垂首软倒,嗒然若丧。及至听到「罚铜思过」,一下子支棱起脑袋,差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原以为是生死一线天的大难关,再没想到竟是过得如此轻松。 大尹的判罚简直可称作「高高拎起,轻轻放下」。「砰砰砰」磕头不止,高呼老爷英明,又伸手去拉恒娘跪下谢恩。 恒娘眨眨眼睛,还没怎么从刚才的慷慨激昂中回过神来。宣永胜拉得她一踉跄,却并没有跪下。 青年公子瞟一眼屏风,忽然出声,言语颇为谦逊:“陈大尹,我忽然想起一句刘宋时的笑话:周礼乃周公为之。周公是男子,故为男子谋。若使周姥撰诗,当无此语也。” “今日上庠风月既然违例,确实该查封,大尹判得公允。不过这薛娘子今日所言,也不无道理。既是圣天子抚万方之民,岂能独漏女子? 如今朝廷开天下言路,莫若便借此机由,为女子单开一路,由这薛恒娘去主持,名字便叫《周婆言》?” 陈恒笑着恭维:“公子所言甚是。若《周婆言》因此而盛,当为本朝一大雅事。” -- 第86页 —— 衙役上前,替宣永胜取下木枷。恒娘在官府「罚铜十五斤」的文书上摁下鲜红手印,肚子里飞快计算,一斤铜折抵一百二十钱,十五斤该是多少钱? 门口小声议论了片刻,一些粗通文字的妇人替众人解释大尹的判罚,以及青年公子的倡议,过了一会儿,人群中慢慢响起狂喜的呼喊。 “周婆言!周婆言!我们有了周婆言!” 女子声音惯常清脆柔和,这几声呼喊却如荒滩的沙砾,粗砺嘶哑,声线不稳,似是下一秒便要哭出来,却又夹杂诺大的狂喜。 像是冬日最后一场大风刮过荒原,既带着冬日最后的绝望,又蕴着巨大的生机与渴盼。 开始是几个人,十几个人,最后数百妇人的声音汇合在一起,或高亢或纤细,或尖利或低哑,层层叠叠堆垒,似要将那暗沉沉的京兆府屋顶给戳出一个大洞来。 恒娘也被这声势吓住,回头一看,便看见潮水一样的女人,尖叫着,欢呼着,不顾衙役们的呵斥阻拦,鞋飞了,发散了,依旧不管不顾,冲进京兆府大堂。 一个膀圆腰粗的妇人推开众人,冲在最前头,一把抱住她,高高朝天上抛去。 眼看着京兆府年久失修的大梁快要砸到脸上,恒娘吓得惊呼出声,好在此时冲力减弱,人又开始快速下坠。 反复几次,她总算可以勉强镇定下来,呃,甚至还有点喜欢上了这样,令她想要放声尖叫又大笑的活动。 陈恒从公堂上站起来,示意衙役闪开。妇人们抬着恒娘,高抬着头,挺直脊背,骄傲地扬着下巴,浩浩荡荡出了京兆府大门。 “没想到今日这桩事,竟是如此结束。”京兆府附近的二层小楼上,豹眼男子此时已然神态悠然,笑道,“幸得大小姐今日这番任性胡为,引来殿下出面,替我们省下若干首尾。阿弥陀佛,大小姐难得做件好事!” 仲简不语。他人站在上峰身后,却没怎么听上峰说活。一双眼睛忍不住望着楼下街面,妇人们将恒娘高高抬起,小小的浣娘,如同一片青色的柳叶,漂浮在人群之上。他捕捉着她的叫声,从最初的惊惧到后面的兴奋。 唇角忍不住露出微笑:原来她骨子里竟是喜欢刺激的女子。将来若有机会,不妨教她骑马,她想必会喜欢在劲风中奔驰的感觉。 京兆府里,青年公子从屏风后转出,满脸怅然若失。 陈恒心知肚明,笑道:“微臣没料到,殿下亦读《妒妇记》这样的杂书。”他方才所举「周婆言」的故事,便出自《妒妇记》。 东宫设经筵讲读,两府诸位执宰隔日轮值讲经,间或亦有天下闻名的名家大儒受邀。 太子殿下的学习任务甚重,居然还有余暇涉猎这等闲书,陈恒不能不表示惊讶。 青年公子苦笑:“陈卿明知故问了。这是安若小时讲给我听的。你常去橡槲别苑会她,焉能不知道,她最爱看这些杂书?” 陈恒听出这话里的一丝幽怨,忙声明:“大小姐这处别苑,微臣去得也少,不过逢上大小姐心情好,做些论书赛诗的雅会,微臣蒙邀去坐上一坐。” 青年公子愈加幽怨:“她从不邀我。” 陈恒被他这眼神看得背心发冷,忙笑道:“殿下日理万机,再说两位既已订亲,总该避嫌。” “她也是这样说辞。”太子瞅一眼陈恒,举步朝外走。陈恒暗松一口大气,忙跟在后面,送他出去。 “不准我去太学找她,不准我在宫中堵她。自她去了太学,我已有两月未曾见过她。”语气苦涩辛酸。 陈恒落后半步,恨不得把耳朵堵上。硬着头皮,小心措辞:“以后的日子长着,殿下不必急于一时。” 门外光线明亮,青年男子不由得对着阳光,微微眯起眼,正好见到对面清风楼上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身影。 两人目光对上,那男子微微低头,以示恭敬。等他抬头,青年男子朝他遥遥一笑,亦颔首略作招呼。 陈恒隐约认出,那人正是在胡仪处见过的太学生,彼时不知为何,与大小姐一起受罚。不由问道:“殿下认识这人?” 青年男子收回目光:“有过几面之缘。”不再细说,自去了。 街上妇人抬着恒娘游街,不断有人加入队伍。两边街沿站着许多男子,都惊奇地张望着这群衣着虽朴陋,却意气风发的女子。 皇城司在几条街外布置下人手,意思是到彼处为止,不得继续前行。 恒娘也怕人群越来越壮大,若有奸人混入,易生出事端。到了皇城司设卡的地方,乖乖落地,与诸位娘子一一挥手道别。 众妇人散去之前,都高声笑喊:“周婆言,周婆言,好名字,我们都记下了。回头必买。” 恒娘心情激荡,忍不住将手围在嘴边,放声说道:“记住啊,你们都是周婆,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周婆。” 直到人群走远,仍有高亮的笑声传来;“我们都是周婆,这周婆,天下女子都做得的。” 恒娘放下手,一转身,便见一个俊美男子站在皇城司逻卒边上,对她露出一个极淡极淡的微笑:“薛恒娘,你今日颇得意。” 恒娘欢喜激悦,看他时想到的都是他素日的好处,不再计较他气死人的冷言冷语,重色轻友的劣迹,眉眼开花,笑道:“秀才,我真的很开心。” -- 第87页 阳光下的笑容太灿烂,仲简心中如受突如其来的一击,连忙迫自己转开眼,便见到街边另一个熟人。 恒娘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顿时惊奇:“莫大娘!” 那妇人穿着缟素,头簪白花,正是服丧中的莫家大娘。丧期不敢笑,眉眼中却也没什么悲伤,反而两眉舒展,目光有神,通身沉稳焕发的感觉。 “恒娘,我听说你的事,放下手里的活就来看你了。你很好,很好。” 两人曾在莫家大院针锋相对,彼时恨不得对方去死一死。此时相见,却再无怨恨。 恒娘关心询问:“大娘,我前几日去铺子里买炭,听店里的掌柜说,莫老爷走后,各家铺子很是乱了一阵,现在可都理顺了?” 莫大娘点头,“多谢你记挂。最初几日,自是兵荒马乱。内城有家铺子,柜上的黑了心,想趁乱卷款跑路。好在我筹划得早,还没从京兆府出来,已经叫人四处安排,该报官封存的先封存了,要紧库房更是直接派得力的婆子去上了锁,日夜守着。总算没出大乱子。” 妇人眉毛扬起,原本面相上的一丝刻薄气竟化作朗朗英气:“当初老爷初到京城,本就是我与他一起,赤手空拳,办下如今这副身家。如今重出江湖,好歹还能镇住这些老油子。” 恒娘笑道:“今世没有福气做大娘的媳妇,否则定要与大娘好好讨教经营之道。” 莫大娘眼神含笑,简短答道:“你来,我教你。” 又说道:“我已吩咐你家附近的铺子,今年冬天,每个月往你家送两坪木炭,你好好照顾你娘,莫要担心。” “这怎么行?”恒娘大惊,“之前去买木炭,掌柜的已经说了,大娘吩咐,凡我去买炭,均低于市价三成出售。我已经感激不尽,怎能再受大娘如此厚礼?” 莫大娘一挥手,“此前是为谢你一语点醒我的人情。今日是为谢你办报,替女子出声的公义。两下不可混淆。你别推辞。”声音断然,不容推辞。隐约露出做生意时的杀伐决断来。 恒娘望着她,半晌,忍住喉头酸涩,敛衽沉沉一礼:“谢过大娘。” 第50章 调情与借债 清风楼。 青年男子与侍卫们的身影消失在街道转角, 阿蒙方从房间角落里走出来,与宗越并肩站在窗前,声音懊恼:“皇城司这些察子可恶!但凡我有什么动作, 一定有耳报神飞快报去东宫, 顷刻不得自由。” 宗越忍不住微笑:“太子再快,不也让你溜了?我看太子临去,颇有怏怏之色。” 阿蒙睇他:“怎么?你想让我见他?” 宗越转头凝视她:“我的意见,对你来说重要么?” 阿蒙一吸气, 头微微后扬,眼角微眯:来了,又来了。 认识不到数日,她已然发现, 宗越有一种很神奇的本事,明明很平淡的一句话, 却总能被他说得缱绻情浓, 空气里充斥着无尽的言外之意, 余音袅袅。 稳住。她暗暗给自己鼓劲。若论调情,大小姐纵横京城许多年, 从没在这上头输过人。 便是古板守礼的大理寺卿, 在她面前,亦只有面红耳赤,绕道而走的份。 眼波轻漾, 迎着他幽深目光, 一挑眉, 似笑非笑:“你对自己, 便这么没有信心?” 宗越目光慢慢扫过她弯月般长眉,宝石般闪耀的双眸, 高挑笔挺的鼻梁,渐渐落到她水红色薄而微抿的嘴唇。 片刻之后,阿蒙终于抵受不住他火热目光,倏然转过脸,低声喝道:“大胆。” 宗越低笑,笑声从胸腔里发出,空气震动,醇厚好听,“阿蒙,你不能自相矛盾。你究竟是觉得我大胆放肆,还是觉得我没有自信?” 阿蒙回眸,黑亮眼眸中有小小火苗凝聚,“你敢拿我取笑?”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被男子逼到如此狼狈的境地,竟至于失态发火。 宗越却偏过头,不再与她对视,反沉吟道:“太子今日这番处置,十分妥当。” 阿蒙忿忿:“怎么说?” “千年以来,女子活得辛苦。怨意如沸,却始终闷在锅里。上庠风月这一出,已是揭开盖子一角。若硬要压回去,必招致反弹。今日众女前赴后继,不惜生不顾命,围攻京兆府,便是明证。时势如此,堵之塞之,已不可为。” 阿蒙也冷静下来,接过他的话头:“却也不能放任自流。若是让女报遍地开花,他回宫之后,必遭训斥。女报之上,若都是此类大逆不道的言辞,无异于挖了夫子的坟,绝了周公的根。两府的老臣,太学的祭酒,天下的儒士,只怕都要以他为敌。” 宗越点点头:“堵不能堵,放不能放。不若便从恒娘处入手,开一条缝,特许一家营之,既顺应民心,又可密切操控。诚为高明老成之举。” 阿蒙抬眼看他,目中笑意闪烁:“他是储君,在其位,不得不谋其政。你一介闲人,为何如此知他?再说你只是学生,哪来这样的胸襟眼界?” 宗越眨眨眼,故作惊骇:“此言大有杀气!帐下可伏有三百刀斧手?只待你摔杯为号,便倾巢而出?” 阿蒙大笑,原本准备的试探之言居然一概使不上,反倒被他踏前一步,两手虚虚合围。虽未肌肤相触,却已能感受他怀里热气,头顶呼吸。 笑声一僵,闷声道:“你……” 被他轻轻截断:“安若,别说话。” -- 第88页 两人静了片刻,彼此听到对方心跳之声,呼吸热息。这一刻空气静止,时间停滞,万事万物如梭倒退,四周没入迷雾。只剩方寸之间,他与她。 阿蒙心头迷惘,这人究竟是谁?似乎极熟,却又明明陌生。 良久,宗越终于轻轻叹息,放下手来,低头瞧着她,微笑道:“太学生为朝廷之备材,自然应当心怀天下,辅佐君主,匡扶朝政。急君主所急,虑君主所虑,乃是本分。这个答案,大小姐可还满意?” 阿蒙盯了他片刻,忽地凑过头,在他耳边低语:“也包括,爱君主所爱?”温热气息扑在他耳朵,眼见他耳垂渐红。 总算扳回一局。 阿蒙心满意足,便待转身撤退。却被宗越蓦然握住手腕,身形一顿,下意识回过头。 宗越眉目便在咫尺之间,距离太近,几至看不清形貌,只能感受到他急促呼吸,以及落在她嘴唇上的,似有若无的气息。 两人都似被施了魔法,一动也不敢动。 时间似乎过得极快,又过得极慢。快得日月星辰闪电般倒退,桑田沧海,冰原花开; 慢得一滴水悠悠悬挂,明明感到了丝丝湿意,却怎么也不肯落下来。 片刻之后,两人身体都起了微微颤抖。宗越蓦然移开嘴唇,也在她耳边还了一句低语:“你不爱他。”声音干涸喑哑,却带着不容反驳的肯定。 阿蒙伸手,用力一推。宗越出其不意,只好松手,下意识后退一步,呆呆看着她胸脯起伏,面色涨红,眼中怒火炽烈:“我与他之间如何,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 外人。利剑一般的字眼,带着凛冽寒风,刺透两人间暧昧浓厚的迷雾。 —— “你最好赶早去出/版司将此事敲定,越快越好。”仲简道。 “为什么?”恒娘诧异。 此时两人沿浚仪桥街慢慢走着,正好走到西大街路口,出/版司便在西大街上。 恒娘立定脚步,犹豫:“民人办报,需先缴押金两千。我一时半会拿不出。再说,今日公堂上也就这么一说,大尹并未与我任何凭证,我去了出/版司,可怎么跟他们提呢?” “银钱上若是不趁手,我可以先借给你。”恒娘忍不住瞧瞧他,目光大有怀疑之色。 仲简板起脸,声音有些僵硬:“皇城司俸禄不低,我不过假扮贫困士子而已。” 恒娘偏过头,仲简却见到她侧脸上嘴唇微动,知道她必定在笑。 哼了一声,不与她理论,继续说正事,“今日公堂上的言语,自有人传话过去,你不用担心。” “为什么这么急?那公子是什么人?” 为什么这么急?这个问题却不好答。太子一时兴起,为讨佳人欢心,顺手送了恒娘这项前程,颇是草率。 御史台就在浚仪桥街另一头,若是明日揪着此事做文章,必定惊动政事堂。 本朝相权为重,君主并不能大权独揽,言出法随。大小事宜,总需君主与政事堂商议着行使。 太子今日一言否了出/版条例,政事堂诸位老臣虽不至于就必定驳了他的金口玉言,却有权要求太子去政事堂做个说明。 最后结果他虽看不分明,但时日延宕,久拖不决,则是大有可能之事。 然而这些朝堂之上的纷争,说与她一个浣娘听,她多半也不能明白。想了想,答道:“夜长防梦多。打铁需趁热。”对另一个问题,假作没听到。 恒娘惕然:“你说的有道理。” 做生意也是这样,她当时没有立时答应另外两斋的邀约,后面可不就出了事? 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最后也黄了。到手的鸭子还是拔毛放血,上锅蒸熟了的好。 随在仲简身后,去了西大街上出/版司。果然那里已经接到京兆府的传信,看到这位惊动太子殿下亲自出面维护的薛恒娘,不禁上下打量,心里夸一句:好个标致娘子! 既有太子的言语,又有仲简的银钱,一切手续齐全,很快便登记造册。 随着大红印章稳稳落下,日后青史留名,被千百年后的学者誉为开女子解放事业先风的《周婆言》便在这样一个极其普通,日头初开的秋日下午,登上了大周京城的政治生活舞台。 薛恒娘压根儿不觉得自己正处在历史的聚光灯下,更加想不到,这一刻会在此后的成百上千年里,被后世人无数次想象描摹,人们在故纸堆里钩沉,在话本影视里杜撰,这位名垂青史、号称胆色冠绝当代、胸襟远迈同世的奇女子,当时究竟所思为何,所想为何。 事实上,她摁下手印后,叹口气,对身边的仲简说的第一句话是:“仲秀才,你知道债台高筑是什么滋味吗?” 仲简瞥她一眼:“我是债主。” 薛恒娘忍不住横他一眼。阿蒙真是瞎了眼,居然认为这人「温柔」。她迟早要被他一句话气死。 出了出/版司那两扇暗檀色大门,恒娘板起脸:“我要回家,秀才债主请便。” 仲简伸手一拦:“先去太学。” “去太学干什么?”恒娘诧异,她昨日为了避祸,去了阿蒙那里。 心里一直挂心家里,也不知仲简是如何让人去传话的,她娘会不会担心忧思,病情加重。这会儿好不容易事了,不赶紧回去看一看,哪里能够心安? “你那日为什么要连夜出报?”仲简反问。 -- 第89页 “呃,因为很快就要被查封了,所以拼死挣扎一把?”恒娘眼睛眨了几下,开始有些明白,迟疑道:“你还是担心此事有变,认为应该尽快出刊坐实?” 见仲简不语默认,皱眉凝思,“可是去太学干什么?这会儿赶回麦秸巷,也不知道老宣在不在?” “不要宣永胜。”仲简断然道,“去找阿蒙。” “阿蒙?”恒娘被他这个提议惊了一下,随即两眼发亮,“我怎么没想到?阿蒙的文章一定写得比老宣好。” 随即又一皱眉,喃喃道:“不对,阿蒙虽然写得好,但是她写的东西,大娘子小娘子们能看得懂吗?” 仲简也一呆。他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阿蒙那样的才女,写出来的文章自然是洋洋洒洒,引经据典,可是若要让市井争相传阅,只怕不容易。 但现在不是考虑读者的时候。 周婆言一出,恒娘被架上了高台,自今日始,周婆言与薛恒娘之名,必定传诸京城内外,甚至可能达致天下各郡县。这对于一个浣娘而言,究竟是福是祸,极难断定。 这整个局势,阿蒙都在背后推波助澜,不能让她抽身事外。 恒娘以后可能面对的风浪,总要让她也分担一二才公平。再说,以她的身份,如果能明确为周婆言撑腰助阵,也能为恒娘减少许多明枪暗箭。 他看了一眼蹙眉担心的恒娘。恒娘对阿蒙崇拜维护,若是知道他这番盘算,一定不会答应。 “创刊词写得花团锦簇些,也是常事。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第51章 我也要买房子 从北门入太学, 迎面一辆骡车,上头坐着个熟人,见到恒娘与仲简, 让车把式勒住骡子, 自己跳下车来,在道旁笑吟吟相候。 待恒娘走进,尚未说话,她已学男子拱手为礼:“恭喜姐姐, 今日扬威京城,又夺回营生,双喜临门,可喜可贺。” 笑得情真意切, 贺得热烈欢喜,似乎掏心窝子为她高兴。 恒娘都给气笑了:“这么说来, 我还该谢你替我散播名声, 才让我有机会扬威;又该谢你背后告状, 才让我有机会失而复得,你说可是这个理, 月娘?” 蒲月笑得狐狸眼弯弯, 桃花水荡漾:“不客气,不客气。姐姐想必也知道,妹子就算想使坏, 也并没多大能耐。不错, 苍蝇屎的事, 是妹子一时兴起, 告诉学中。 但这事原本兴不起风浪,谁叫姐姐好死不死, 偏偏在那关头得罪祭酒,才被人借机生事。此事妹妹纵然有错处,却也不过十之一二罢了。” 上前一步,揽住她手臂,亲亲热热地说悄悄话:“至于这两日趁机散播姐姐的名声,也是妹子气不过,想报姐姐在顾少爷面前诋毁的一箭之仇。妹子可没想到,姐姐诺大胆量,闯下的祸事压根儿不是妹子能想到的。” “好在姐姐吉人天相,自有贵人保佑,这一番阴差阳错,反成就姐姐美名。如今女报市场可是姐姐一家独大,官府独许,只此一家。 若说赚钱,小妹这摊子,与姐姐那是萤火比日月,相去不止千里。姐姐有了这诺大事业,何必还跟妹子置气?” 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又清脆,恒娘忍不住笑出声来。月娘亦是妙人。 明明干出些上不得台盘的恶事,偏又让人觉得她有几分鲁直可爱。 还真让她说准了,恒娘此时诸事得意,心情愉悦,不屑于跟她斤斤计较。 只是故作沉脸,压低声音警告她:“以前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以后务必切记,浣女薛恒娘不识女报薛恒娘,不要四处张嘴乱说。” 蒲月爽快应了,又低笑道:“姐姐,你瞒下这事,还是为着不肯放过这份浣衣的辛苦钱?照我说,你有了周婆言这份大事业,就将这几斋让与我又何妨?别贪得太过,到时候佛祖菩萨眼热嫉妒,给你使绊子。” “佛祖菩萨不会给我使绊子,你会。” 蒲月忙摇头:“不敢不敢,再不敢了。” 又悄悄问她:“恒娘,你那周婆言,想必不会再报道太学生消息。你想登些什么样的文章?我有些朋友,从羌国游历归来,见识过草原女子的生活习俗,与中土大为不同。你若有兴趣,我让他们撰文与你——润笔一如市价。” 恒娘心中一动,这倒也是个主意。她自己就颇好奇,别处异国的女子,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两人头凑做一堆,就「市价」扯了一回皮,最后以千字十文成交。 仲简站在她们身后半步远,看着秋日暖阳下,两女窃窃私语。 恒娘身边开着一簇姜花,一阵风过,鹅黄色花穗随衣角一起,轻盈点首,便似长在恒娘青衣上。 他见过许多贵人,许多华裳美服,上有无数匠人熬油费心绣出的各色花样,似乎都不如这一刻,恒娘这一袭青衣薄袄裙,路边这一簇野生姜花,来得生动娇艳。 蒲月与恒娘计议已定,转头朝仲简行去,笑容越发甜美灿烂,“仲秀才,可别忘了,你应承过我,隔些时日,陪我去看宅子的。” 仲简淡淡点头:“不会忘。” 这狐狸样狡猾的暗探,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把鬼机楼消息和盘托出? 蒲月跳上骡车,一路走远。仲简回头看着恒娘,她正睁大眼,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 仲简心中一动,她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或许,说不定,她对自己陪月娘看房子,有什么误会?有几分在意? -- 第90页 没等他有机会品位心中微微漾起的甜意,恒娘已经惊讶出声:“月娘她……居然已经攒够买宅子的钱?” 这还有天理吗?她辛苦多年,也不过够钱赁宅子。蒲月刚来,洗衣服,办报纸,样样都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她凭什么能攒下买宅子的钱? 嫉妒。嫉妒令她面目全非。呆了片刻,差点按捺不住自己,拔脚飞奔,将蒲月从骡车上揪下来问个明白。 抬起眼,狠狠地望着已去得远了的骡车,双手叉腰,怒道:“我就不信。我如今有周婆言撑腰,还能赚得比你少?且等着,半年之后,我也要置办宅子。” 仲简别过脸,深思地望着姜花。那花簇迎风轻摇,似乎也在嘲笑他。 —— 接下来的半截路上,恒娘惊恐地发现,仲秀才的脸似乎又开始出现惊风的症状,薄而狭长的嘴唇紧抿,刀锋样的两颊僵硬,时而还微不可见地抽上一抽。 作为仲秀才的好朋友,恒娘饱含同情地开始筹划,以后若是有钱了,买宅子以前,不妨先替他请个高明大夫,把这老毛病给治了,免得日后被女人嫌弃。 想象一下,以后他夫人半夜醒来,忽然看到他紧闭双眼,睡得如死,偏偏脸上一抽一抽,跟面筋跳舞似的,可有多可怖? 那景象既吓人又好笑,恒娘赶紧板正脸,不敢让仲秀才发现,否则难逃幸灾乐祸的嫌疑。如此这般之后,恒娘一张俏脸,也颇为可疑地抽搐了。 临近阿蒙的院子时,仲简终于开口说话,语气颇有些生硬:“你既要忙浣衣,又要忙报纸,忙得过来吗?” 恒娘轻咳一声,忙端正神色:“忙不过来也要忙。浣衣的事,我可以交给翠姐儿她们打理,我娘也能帮我看场子。周婆言虽然风光,但是能够走多远,我心里是一点底子都没有。浣衣是我的本行,哪怕我山穷水尽了,总还能靠它养活自己。” 仲简点点头,不说话了。恒娘没有被突如其来的巨大成功冲昏头脑,还知道为自己留退路。这番见识,放在男子处,也是少见。 阿蒙的院子叫做「楹外斋」,据阿蒙说,取「不在本楹,逸枝别出」之意。 院门外本是一片荒荒水草,她入住以后,也不知是哪家公子献殷勤,特地雇了人来,院前院后种满各色贵重植株,木樨,寒兰、秋茶之属,又有许多应季的菊花,大者如日轮,小者如绣球,都是富贵人家用以瓶供插花的品种。就着旁边的秋池,花繁蜂拥,分外热闹。 院门处有女侍,认识恒娘,放了她二人进去。 恒娘见她面色古怪,正诧异呢,进园子抬眼一看,海月领着一干侍女站在阶前的白石甬道上,齐齐望着前面轩堂,却没人敢出一声。 楹外斋大小与服膺斋相仿,却只有两处楹舍。一处在正中,高大轩昂,正是诗词中所言鸾帷凤枕,兽香暖烛的画堂,为阿蒙日常起居处。一处在后头,稍微狭小,是女侍们居所。 此时院里寂沉,越发衬得画堂里乒乓哗啦声音,刺耳惊心。 仲简微眯眼睛,望向画堂深处,眉宇间闪过一丝了然与厌恶。 海月见了恒娘,如遇救星,疾步奔去,拉了她在一旁,悄声道:“小姐正发脾气,我们不敢劝。你能进去帮我们看一眼吗?我担心小姐伤到自己……” 话音未落,里面又传来一声重物落地声音,沉闷尖锐,不知是什么大型物件碎了一地。 这声音惊得海月跳起,原本就苍白的脸急出一头汗,抓着恒娘的手不自觉用力,掐出一道印子来。 恒娘也被吓了一跳,她跟她娘闹脾气,可从没有过这么大阵仗。按住海月的手,问道:“她为了什么生气?” 海月脸一红,迟疑半晌,遮遮掩掩说道:“大概是生宗公子的气吧。”至于生宗公子什么气,阿弥陀佛,这话她可不敢猜,更不敢说。 小姐生性放诞肆意,多有与男子调笑,言行不忌之处。她跟着小姐这些年,原也看得等闲了。 这位宗公子可真有本事,能激得小姐七情上脸,发火动怒。真是多年未见。 宗公子? 恒娘心头突然晃了一下,有点空落。忙压住心口一点酸意,点头郑重道:“我进去看看。” 快步上前,掀开青绿山水画帘,柔声说道:“阿蒙,我是恒娘,让我进来看看你可好?” 一眼看到阿蒙手里举着个长颈细肚净瓶,正打算往地上砸,瞬时惊呼出声:“啊,那瓶子,阿蒙,你别砸,砸烂了多可惜?” 阿蒙本打算跳脚赶她出去的,这会儿她满心恼怒,谁劝也不好使。 结果听到恒娘这句话,不由得呆住,也把目光转向自己手中的花瓶:很寻常的一个青玉瓶啊,怎么可惜了? 恒娘也不想劝她了,本来涉及宗越,她就有些抑郁。这会儿正好将注意力转移到瓶子上,痛心疾首:“阿蒙,你知道这样一个瓶子值多少钱吗?” 见阿蒙茫然,吸一口气,颤巍巍比出两个手指。 阿蒙瞪大眼睛:“两贯?” 恒娘眼前一黑,差点仰倒:“二十两银子,阿蒙。整整二十贯,两万钱啊!” 她原本也不知道的。为着她娘也爱花,去年过年,她揣了一年的积蓄,趾高气扬地带着她娘去瓶玩行,问了价格后,败兴而归。她一年所蓄,尚且抵不过这样一个瓶子的价钱。 -- 第91页 阿蒙怔了怔,「哦」一声,随手将花瓶放回去。恒娘不知道,阿蒙手中这个玉瓶,乃是宫廷秘藏,与市面所见,价差尚在十倍之上。若是知道,只怕要吓得当场将那瓶子供起来。 恒娘叫了海月进来,带人打扫遍地碎片。也不知道这半会儿,有多少「二十贯」成了空。 眼风所及,碎片里有断纹青瓷、轻透白瓷,亦有翡翠、白玉等,心下抽痛,竟比刚才听闻「宗公子」三字还要窒息难受。 女侍们手脚快,很快收拾出来,装了整整一扫箕,悄悄运出院子,打算在湖边掩埋。 宗越寻来时,正好看到一群人在水边忙碌,瞧了一会儿,眉头皱起,问道:“小姐可有受伤?” 第52章 两个男人 “创刊词?我写?”阿蒙看看一边安静坐着的仲简, 颇有玩味之色,“是你的主意?” 那日在讲经堂,这人便使得好一手推磨功夫, 轻轻巧巧, 将李若谷之事从胡仪手里摘出去。如今竟是把算盘打到她身上? 仲简低头看着手中茶盏浮沫,似是出神欣赏,耳中浑没听见她说的话。 海月领人奉上鲜果,阿蒙一边思量, 一边拿了个林檎果在手里把玩。 见恒娘望着窗边的溪谷海棠出神,叫了她一声,将手里的果子抛给她,笑道:“这是吴郡来的蜜林檎, 比寻常花红林檎好吃,你尝尝。” 恒娘接过。邻舍办喜事, 曾买过花虹林檎宴客。她跟着吃过两回, 觉得果子虽大, 鲜红好看,口感却有些酸涩, 不如桃子。 这蜜林檎却没吃过, 小小咬了两口,果然甘甜无渣,比以前吃过的好吃太多。 阿蒙见她喜欢, 微微一笑, 又拿了几样陈紫荔枝、泥山乳柑, 都堆到她面前。 荔枝本是夏果, 唯有这陈紫荔枝晚熟。又从闽中一路运来,到了京城, 便已是九月,价格贵逾等重绢丝。乳柑产自两浙路的平阳县泥山,亦是贫家难得一见的佳果。 恒娘一样一样吃过去,边含糊着问她:“怎样?你若是没空,我仍旧去找老宣。我也担心,你写的文章太高深,寻常人看不懂。” 阿蒙一挑眉,傲气十足:“你小瞧我?哼,我蒙顶客写文章,既能做到字字珠玑,团团热闹,一样也能老妪可解,不让白香山专美于前。” 恒娘正剥着荔枝,瞅着她笑:“你答应了?” 门口传来宗越声音:“不可。” 恒娘剥出一颗洁白浑圆的荔枝,正含在嘴里,腮帮子鼓出一团,听到他的声音,连忙囫囵吞下。 谁想荔枝有核,陈紫又是难得的大粒佳种,吞得急了,一下子堵在喉咙口,差点窒息。 仲简反应快,一个箭步冲过去,手作掌刀,在她后背连敲几下,心里有气,下手时略重。恒娘顿时惊天动地咳起来,眼睛里冒出涟涟泪水。 宗越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激起一片鸡飞狗跳的混乱。在门口呆了呆,举步走进,温声问道:“恒娘,你好些没?” 恒娘压下喉头强烈的麻痒,抬头看他,眼角通红,水意漫漫,又羞惭又着急,差点要哭出来。强撑着回道:“多谢宗公子关心,我没事。” 阿蒙亲自端了茶水给她润喉,生气道:“这时候还跟他客气什么?”回头瞪着宗越,“你来干什么?谁放你进来的?海月——” 正要叫海月进来送客,便见宗越目光落在窗边。室内各处几案已被她扫荡一空,只有彼处半月桌上,海棠依旧。 看到宗越目光中欢喜笑意,杏眼倒立,怒道:“你瞎看什么?不过隔得远了,我没顾上。这就打碎它。” 宗越笑叹:“草木何辜,受此池鱼之殃?” 见两人又要吵架,恒娘艰难地出声询问:“宗公子,你刚才说「不可」,是什么意思?” 宗越敛去笑意,看着恒娘,缓缓道:“阿蒙不宜作此文。恒娘,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代劳。” 仲简见恒娘已经大致平复,脸上虽仍有潮红,可说不清是呛咳所致,还是见到意中情郎羞怯所致。 收回手,重重哼了一声:“远陌,做人不可太过自私。恒娘一人冲锋陷阵,赤手空拳,全无依凭。有阿蒙为援手,总能有个依靠。” 宗越目光落到他身上,虽仍含笑,眸中却一冷:“我来做此文,畏之尚且不满?” 仲简上下看他,怀疑轻蔑之意形之于色:你是什么身份,能跟阿蒙相提并论? 两人都是身高七尺的轩昂男儿,这一迎面对上,诺大画堂,明明尚有许多富余空间,偏偏让人觉出局促逼窄来。 早在宗越开口揽事时,阿蒙便已坐下。捡了个林檎果,高高低低抛着,冷眼看他二人对峙。 见两人此时都不说话了,方微微一笑,对恒娘说道:“恒娘,若是你家的厨子不做饭,可会让你家的门人去代劳?” 恒娘正要告诉她,不是每家都有厨子与门人。见她目光扫过当堂站立的两个男人,一脸讥笑,灵光一闪,领悟到她意思,不由一笑:“大概不会吧。各人事,各人自定。” “正是这个道理。”阿蒙盈盈笑,抬眼看着两个男子,声音转冷:“两位公然越俎代庖,贯喜替人管事的太学高才,这里并无可以劳烦两位之处。好走不送。” 海月早听到小姐呼叫,领了一班侍女站在门口,摆出送客的架势。 宗越与仲简无法,只好一前一后出门。仲简走在后面,回头看了眼恒娘,她正与阿蒙头挨着头,说笑什么。 -- 第92页 锦榻华美,案几精致,她一身青衣,一双麻袜,坐在其中,似也十分自然协调。 他不知道,恒娘正低声问阿蒙:“宗公子说这事你不方便做,可是真的?” 阿蒙眼眸一闪,微笑道:“有什么不方便?有些人就爱满嘴瞎说,不用理他。”心中一松,果然,这是姓仲那人的意思,恒娘并无参与谋划。 宗越的心思,她大概也能猜出一二。一则固然是替她考虑,不想她涉入太深,以免闹出什么「女子干政」「操弄民意」的话头。 二则此事与太子相关,他也许不愿见自己「夫唱妇随」,为太子命名的女报撰写创刊词——这事只怕能成为后世轶闻佳话。 恒娘瞧了她半晌,轻叹一声:“阿蒙,你们高门大户的讲究忌讳,我是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如果当真勉强,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不要瞒我。若是为了一份文章,害你有什么尴尬不利,我会过意不去。” “你想太多。”阿蒙伸出手指,轻点她额头,“什么高门大户?不也跟你一样,两个眼睛一张嘴。” 回头叫了一声,“海月,拿笔墨来。” 又对恒娘笑道,“我写一句,念给你听,你觉得合适,咱们就留下。不合适,咱们再改。” 阿蒙这篇文章果然做得文辞浅显,先从周公周婆的故事讲起,引申出,天下道理天下人讲得,以前都是男人替女人讲道理,如今有了周婆言,女子也能自己讲自己的道理。 也不拘身份高低,学识丰陋,只要有自己的看法,或是觉得自己的经历有值得别人警戒学习的地方,都可以朝周婆言投书。 有些句子过于文雅,恒娘提出后,阿蒙又提笔删掉,按恒娘的建议,换成更粗浅的市井俚语。 文章初成,阿蒙不忍卒视,掷笔于案,掩面哀嚎:“万勿让闺阁众人知晓此事。我要脸。” 恒娘忍不住笑,取笑她:“谁刚才夸口要与白香山争锋的?”又与她说起蒲月的提议。 阿蒙伸出两根手指,将那页写满字的挠花沉香笺拎起,放到恒娘面前:“是个好主意。不过,眼下有更急切的事要做。” “太学与鸣皋书院的辩论,过几日便要正式开始。第一场论题是「今世厚嫁风俗之利弊」。我想既是论女子婚嫁事,不如听听女子的声音?” 正打算进一步解说自己的打算,忽然发现对面人眼神发直,似是神游,叫了一声「恒娘」。 恒娘回过神来,低声道:“没什么,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人。”节性斋的关爱娘。正是因为筹备不起嫁妆,绝望自缢。 阿蒙虽然好奇,却也不追问。又说道:“周婆言若近日出刊,我想委托你,以此为主题,征集女子看法或经历。如有意,可亲来楹外斋,与我倾谈。如觉不便,亦可向周婆言投书。” “好。”恒娘应承,低头看着茶杯,迟疑了一下,问道:“阿蒙,你与宗公子同在辩论队,是吗?” 阿蒙眨眼:“怎么?” 忽然眉心一动,笑出声来:“既是委托,自然不能白白占用你的版面。这钱,让他出。你说多少?别客气,我瞧他有钱得很,你随便开价。” “我不是这个意思。”恒娘也好笑,然而究竟是什么意思,却也不好说出口。 眼前阿蒙笑得神采飞扬,显然觉得这是捉弄宗越的新法子。 可她毕竟已经定亲,与宗越这样暧昧下去,当真没有妨碍?宗公子瞧她的目光,直叫人胆战心惊。 回想起仲简在阿蒙与宗越之间来回审视的目光,心中直叹气。 听说察子专门刺探权贵私密,若是被仲简告发,阿蒙怎么办?宗公子从不出错的人,怎么在这件事上犯糊涂? 恒娘正为阿蒙担心,阿蒙却凑了头过去,压低声音与她调笑:“你喜欢宗越?不舍得他出钱?” “哗啦——”茶盏倾斜,热汤流出来,烫着恒娘的手,瞬时通红。 她怕打碎茶杯,第一时间先把茶杯安安全全地放上案几,这才将手放在嘴边猛吹气,一边嗔怪:“你瞎说什么?” 阿蒙叫海月取了烫伤药来,替她抹上,挑眉笑道:“我与你玩笑,你心虚什么?” 待那棕红色药膏抹匀,空气中晕着麻油香味,方敛眉低声道:“恒娘,姓宗的不是好人,你不是他的对手。不要对他动心,你会后悔。” 恒娘蹙眉看了她半晌,淡淡道:“多谢你提醒。” 第53章 真假蒙顶客 太学与鸣皋书院的首场辩论设在学内南湖边。南湖再往南, 便是学田。 九月秋高,长风爽烈,麦穗金黄, 萑苇苍苍。秋雁如字, 从高空飞过,清唳之声遥遥传来,与湖边平地上喧嚣沸腾的学子声音相应和,愈显晴空寥阔。 辩论正式开始是辰正。此时尚在辰初, 已有上千学子开始汇集。 除开上舍、内舍,尚有居于外城,份属太学外院的辟雍院下舍学子一大早赶来。 学内多有各类燕集冶游,三舍之间便多沟通, 有同一路上京的乡谊,有意气相投的文字交, 亦有光顾同一家行院的同道中人, 彼此引荐寒暄, 热闹非凡。 这样的热闹,岂能少得了顾大少爷?早几天前, 就以增长见闻, 扩大交游,兼且为同窗助阵为由,逼着他爹娘给他配了拐棍, 这会儿跟在余助等人身后, 左右脚分别点地, 不敢用力, 轻飘飘一荡一荡。 -- 第93页 他平素爱结交狐朋狗友,识者众多, 无不指指点点,哈哈声不绝。 顾少爷的糗事又得到广一轮的传扬,兴许日后便出现在当朝人的笔记里,聊作太学见闻之一格。 余助恨不得疾步如飞,甩脱这个丢脸货。仲简却不紧不慢,正好让顾瑀使出吃奶的劲儿,刚好能够跟上。一副拐杖,点点戳戳,蹦蹦跳跳,煞是招人惹眼。 余助气得牙痒,跟仲简咬耳朵:“畏之这是特意遛他?” 仲简嘴角微微一抽:“良弼想法古怪。我不过让他多点操练,以便早日恢复罢了。” 哦。余助瞬间悟了。顾瑀日日躺在楹里,早起数声叹息,晚来几滴幽泪,缠绵之态日渐瘆人。 近日各人都下意识晚着回楹的时辰,就是躲着被他抓去聊天的苦差。 “是该多遛遛他。”余助诚心赞同。 童蒙与李若谷落在后面。他两人原本不对付,经过一番摔打挫折后,反而走得近了。 一众认识的人见到他们,不免面色有异,有人视若不见,疾步而过,也有人特意上来打招呼,或慰问李若谷,或宽解童蒙。他二人也都淡然听着,拱手弯腰,礼数周全。 仲简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李若谷刚三十出头的人,额际已见白发。童蒙更比往常清峻,脸上少见笑容。 阿陈已经动身回去福州李宅。为她送行时,恒娘与阿蒙都去了。 恒娘送了她绑腿皮囊,油鞋草履等物,又换洗衣裳各三套。阿陈感谢不尽。 阿蒙出手豪绰,送她银饼百两。侍女托出来,白花花一盘。 阿陈吓得连连推拒。云三娘笑着替她解说,阿陈一介女流,若是带着这许多银子上路,只怕刚出京畿地界,就已尸骨无存。 阿蒙颇有些悒郁不乐,宗越侧身与她低语几句,方才破颜。 仲简耳聪,听到「福州」「转运使」等字眼,想是宗越已经打点好了福州方面,保证阿陈日后有人护翼。 感觉颇有些复杂。既感怀彼辈的好心,又未免觉得,世道不公。 多少人一辈子汲汲营营,苦苦求而不得,在某些人上人眼里,不过信手一挥的小事。随即悚然心惊,宗越这手未免伸得过长。 奈何上峰对他彻查此人的要求,竟是一直打哈哈,态度十分敷衍。 若非他深知皇城司乃天子私兵,旁人不敢染指。简直要怀疑宗越手眼通天,将皇城司上下都买通了。 不过,上峰敷衍也无妨。他手上仍有一份筹码。就是这筹码关系太大,一旦扔出去,后果他自己也无法逆料,所以尚在犹豫。 李若谷雇了马车,一路送阿陈出南城门。云三娘在路边目送,身姿单薄,容色憔悴,却自有一种从容平和风度。 正如胡仪当初所料,陈恒的请求果然被刑部驳回。三法司均以为,虽有阿陈后来之证词,足以证明李父确有禽兽行。 但云三娘前有忤逆尊长,离间父子之举,后又失身,沦落风尘,心性品行均有污,非君子良配。既是李父已死,李若谷如顾念旧情,留她做一侍妾足矣。 大半个时辰后,李若谷一人回返,云三娘迎上去,李若谷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鬓角,两人握手对视,不落一语。 马鸣嘶嘶,风漠漠而过,仲简回首,瞥见恒娘眼角发红,低头瞧着自己的手,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黯然。 至于童蒙,自那日与程章事发以后,再不肯与程章见面。近日听闻程学录正在议婚,原本看好他的贵戚富商有七八家,童蒙这事出了之后,便只剩三家竞争,一为宗室县主,一为通判小姐,一为富商千金。这也是太学近日茶余饭后的一大谈资。 《上庠风月》停刊,《泮池笔记》独领风骚,甚至开出盘口,邀人下注,赌最终谁家能捉得佳婿,多有好事之徒参与。 这原本也是犯胡祭酒忌讳的事。然而,大概是上庠风月这事上,胡祭酒的跟头栽得太惨。 查封一份小报,横空出世一份女报,令胡祭酒十分惆怅,因此对待《泮池笔记》,审慎了许多。蒲月以此为由,送了恒娘一袋子草原马奶酒,以表感谢。 —— 南湖侧畔的辩经台是将作监监正设计监造,台下中空,铺设某种来自极西之地,能传导声音的奇石。四周埋了十来个巨大水缸。确保台上之声,能传出数十米远。 台上左右各设五座。左为尊位,远客鸣皋书院所坐,并排五把高背黑檀木镶白玉官帽椅。右边一排为红檀木色,以示区分。 两级台阶之上,摆放三把圈椅,就中一把尤为宽大,搭盖青绿绣金龙团云帘帷。本朝为木德,以青绿为至尊色。 余助在左侧台下找到宗越,急不可耐地打探:“蒙顶在哪里?我听说鸣皋书院也安排了常山长的小女儿软云居士出战,专为克制阿蒙。” 阿蒙从三千士子中脱颖而出,一举杀入论辩小队后,鸣皋书院即有言论传出,笑话这是太学欲使美人计。 他们奉行好男不与女斗的祖宗训,特邀小师妹出面,算是姐妹切磋。 按今日论辩着装要求,宗越一身白色箭袖绿领阑衫,腰身一圈墨玉腰带,束发着一墨玉小冠。 衣着劲朗,愈显君子如玉。脸色却不太好看,淡淡道:“她有事,今天不能出席。” “什么?”余助差点跳起来,难怪适才扫了一圈,没有见到阿蒙与侍女们身影。“有什么事?能比太学辩论重要?她怎么能临阵脱逃?” -- 第94页 亏他早几日就挖空心思准备了鲜花酒宴,打算借庆功之名一近芳泽。 顾瑀跳过来,也嚷嚷:“还没应战就认输?这怎么行?再说你们本来是五人,如今少了一人,四比五,台上空把椅子,多不好看?输人不输阵啊!” 余助气得想踹他。 宗越没回答,目光与仲简对上。仲简面无表情。 太子前日犯了头风症。他每犯此症,如锥处脑中,痛至整夜抽掣。 药石罔效,御医束手,帝后亲至亦无法可施。必得阿蒙陪着,闻她气息,得她温言,方能稍得缓解。 此事皇城司自然是知道的。那日往太学报信,还是皇城司替东宫跑的腿。阿蒙得信之后,即刻放下手中所有事务,动身去了东宫,两日未还。 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台上正中那把大圈椅,今日只能虚位以待。 祭酒请司天监选的日子甚好,阴了数日的天空放晴,碧空万里如洗,日头未到中天,金辉已洒落一片。 远处蒹葭如蒙光晕,灿灿烈烈。近处学子们的衣衫在阳光下闪耀,就算童蒙身上的青色旧衣,亦放出些光洁气象。 辰正已至,台下敲响铜锣,金石之音传遍全场,片刻间人声渐歇,人人抬头望向高台之上。 鸣皋书院最先登台,他们着蓝色大衫,高冠博袖,动静间衣袂飘飞,如御风而行。 最后一人身形娇小,头带尖顶帷帽,蓝色长纱密密匝下,行动袅娜多姿,便是余助口中所言的「软云居士」了。 等彼方五人站好,太学四人方由宗越领头,陆续登台。四人都与宗越一样打扮,简而不繁,疏朗矫健,与对方形成鲜明对比。 这着装方案是阿蒙与恒娘一起为太学设计的,专门针对对方复古繁琐的风格,反其道而行之。 此时在阳光下看来,果然一派劲简,一派古雅,各有所长,却又彼此互补,台下看着,十分爽心悦目。 太学这边少了一人,一上台便让人发现异常。四周开始响起嗡嗡的低声议论,四面八方的声音汇入仲简耳中,「蒙顶客」三字反复出现。 余助最是沮丧失望,然而除了揪住顾瑀低声吵架,一点办法也没有。 顾大少爷正跟他斗嘴,忽然眼睛直直看向余助身后,嘴巴长大,似是傻了:“蒙顶……蒙顶客来了……” 仲简诧异,也回头望去。 人群后方自发分开,露出一条通道,一群粉衫侍女拥着一个白色帷帽的女子匆匆赶来。 这些日子来,围观蒙顶客夺席之战的太学生早已熟悉这身白色轻纱,纷纷叫出声来:“蒙顶客,蒙顶客来了!” 声音愈来愈额大,最后竟不约而同,汇在一起,一声高过一声,「蒙顶客」「蒙顶客」,倒似这会儿胜负已决,蒙顶客已经大获全胜一般。 高台之上,宗越最先回头,目有惊喜,然而片刻之后,眉头微蹙。 对面的软云居士见到蒙顶客的出场竟有这般气势,两只手绞在一起,身子绷紧,有些发抖。她身边一个男子回身瞪了她一眼,她下意识低头。 入场的这群女子步行极快,很快便到了高台前方。经过仲简身边时,为首的帷帽女子似是朝他偏头看了一眼。 仲简没有注意,他低着头,正好看到她白色长裙下露出的鞋子:一双毫无纹饰的粗麻布鞋。 第54章 开始吧 恒娘! 仲简霍然抬头。 一行人已经走至高台边缘, 粉衣侍女上前,弯腰为恒娘拎起长长裙角。 她终究是不习惯这样的服侍,没等侍女动作完成, 快了一步, 跨上台阶,正好踩到裙角,身形一晃,幸好身边有侍女, 伸手扶住她。 她可能也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妄动,就势扶着侍女的手,一步一步, 缓缓拾阶而上。远望去,倒真有几分装模作样的雍容贵气。 宗越离开高台中央, 疾步上前, 去台阶尽头接住她, 抱拳微一躬身,引她至队伍末位空座前。侍女鱼贯退下, 只留两名在台脚守候, 余人竟自去了。 这样隆而重之的登场架势,让对面的软云居士差点瘫软。蓝色面纱下,巴掌大的脸蛋上, 一双大眼睛委屈得泛起泪花。 师兄们只说对方也是个娇娘子, 可没说清楚, 是个排场这样大, 气势这样惊人的「娇」娘子。 她从来谨守父亲教诲,连闺门都少出, 师兄们也少见。就是偶有男子与她说话,那也是轻言细语,斯斯文文的。 如今一下子见了满满一坝子的外男,个个都似妖精化形,嘴上毛乎乎,声音粗嘎嘎,怪叫哄闹。 想到待会儿还要当着这群臭男人说话,不禁两腿发软,很想哭上一哭。看看四周,师兄们个顶个严肃,只好撇撇嘴,忍下泪花。 仲简紧紧盯着恒娘。四处风仍在吹,众人热烈的呼声尚未完全消歇,到处都是议论声音,或是讲蒙顶客之前夺席之战的风采,或是比较台上一蓝一白两位女子的身形神韵。就连余助也未发现异常,与顾瑀一起,热情地叫着蒙顶客的名字。 四周太吵,仲简脑子里快成一团浆糊。 恒娘在干什么?冒充阿蒙?怎么可能?一开口就露馅的事,她又不会那套之乎者也的黑话! 除非她就站在那里做样子,从头到尾不开口。但对方特地为她准备了软云居士,怎么可能让她蒙混过关? -- 第95页 心中万分恼怒。既恼怒自己刚才没有及时发现,在台下阻止,又恼怒恒娘脑袋发热,答应这样的蠢事,然而最嫌恶的,却是阿蒙。 想也知道,这样胆大妄为的事,必定是她主谋。此女行事,从来只求自己恣意,不为他人考量,简直可恶至极。 他敢打赌,阿蒙一定从来没有想过,一旦露馅,恒娘该当如何狼狈? 到时候被人骂冒牌货的滋味,被喝倒彩,被扔臭鸡蛋的难堪,她大小姐更是一点也不在意。 他这番熊熊燃烧的怒火,恒娘自然不清楚。她正抓紧时机,与宗越低语:“阿蒙让我转告宗公子,请务必让我最后一个发言。” 宗越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脑海中念头飞转:阿蒙要求让恒娘做终局陈词?终局陈词者,既要就众人所述点题归总,又要在此基础上,引申阐发,鞭辟入里,意拔高远。他能够信得过阿蒙的判断,或者说,信得过恒娘么? 另有一重难处是,原本这个任务是他接下,众人并无异议。若是交给恒娘,如何服众?对方又会如何应对? 从台阶到高台中央,只有十来步距离。尽管他已尽量放缓脚步,做出一派不疾不徐的从容风范,总归是很快便走到了。 “好。”他答道。 —— 太学与鸣皋书院双方站定,齐齐鞠躬,「蒙顶客」与软云居士敛衽,徐徐钟声中,胡仪与一衣着古雅的蓝衫文士联袂登台。 胡仪向台下介绍远来的贵宾:鸣皋书院山长常友兰。 胡常二人在学术上观点相近,皆治大学,奉「古先圣贤之说」为「天经地义自然之理」。 认为,君主正与不正,生民安与不安,国家治乱盛衰,皆系于此大学之理中。平日互致书信,切磋经义,声气相近,引为生平知己。 此次胡仪奉诏进京,主持太学,动身之初,便遣人去这位挚友处送信,邀其携门下优才,进京相聚,兼且考较学生长短。 太学诸生自是对两位的学术见解知之甚详。胡仪介绍毕,台下热烈鼓掌,以表地主热情。台上鸣皋诸子,皆含笑抬首,面有得色。 胡仪与常友兰各自落坐于左右圈椅。正要命诸子开始,忽见太学为首一人,趋步上前,深施一礼;“祭酒,山长,此次两学辩难,诚为难得的盛举。学生不才,有一二建言,谨陈于二先生前,祈蒙斟酌。” 胡仪笑对常友兰介绍:“这是上舍服膺斋学子,姓宗名越,字远陌者,倒略有些见识。咱们听听他有什么说头。”常友兰笑道:“自是客随主便。” 宗越谢过,直起身子,朗声道:“诗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声闻于天。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今鸣皋书院诸位贤才远来,正是清鸣从野于天,潜鱼渊浮于渚。千年明堂,一时盛事,莘莘学子,与有荣焉。” 这一番言辞,既借鸣皋书院的名号来由,巧妙地恭维了对方,又援明堂自居,不失己方身份。高台之上,胡仪与常友兰均拈须微笑。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忽道:“惟有一桩细处,学生颇觉难决。辩难言语之际,若是指称姓名,一则彼此尚不熟悉,难免张冠李戴;二则台下亦未尽知各人名号,听闻某名某号,不免如堕云雾,交相打探,哓哓嚷嚷。” 胡仪再没料到,他竟是说称呼之事,这还真是细得不能再细的细务。愕然之下,问道:“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为好?” 宗越抬手道:“依学生之见,莫若以他物指代,譬如,太学五人,便为太甲乙丙丁戊。鸣皋诸位,可称鸣松柏梅竹茶。” 这话一出,台上站着的论辩之士,无论太学还是鸣皋书院的人,都纷纷露出恼怒嫉恨颜色。 文人爱名,乃是天性。这一建议,生生掐断了他们借此邀才扬名的机会。 他宗远陌适才已被祭酒隆重介绍,无人不识。刚占了便宜,回头就想断了别人的路,这样过河拆桥的恶行,直令人发指。 胡仪皱眉,侧身与常友兰商议。常友兰看了看台上众学子的神色,心有所明。 隔着中间一把硕大的空椅子,不好细说,只好微笑道:“祭酒,此子所言,颇得古贤者隐名旨趣。” 他崇古,看不惯时下追名逐利的风气,自是觉得宗越此议,大合他老人家务求贞静之意。 胡仪心中亦有此意,与常友兰一拍即合:“好,就照你所言。” 宗越躬身谢过,又补充一句:“若是某场之中,殿下亲至,则如何称呼,当由殿下决定。” 胡仪与常友兰均点头:“这个自然。” 这话落定,原本暗中恼恨的诸位学子眉宇倏然一展,彼此互换眼神,各自暗松口气。宗远陌总算为大家留了条后路,不算太过失心疯。 邀名于众,只是一时热闹。能在太子面前露脸,让太子记住自己姓名观点,这才是众人心中最紧要最关切之事。 去年一年,朝廷通过科考、官学两途,共计取士一万七千余名。 这其中的绝大部分人,穷其一生,不过辗转于各路道之间,成为茫茫宦海一浮浪罢了。 得能选入论辩队的都是两学的俊彦,各负凌云之志。自是期望能入储君之眼,将来简在帝心,为出将拜相提前铺路。 台上各有所思,台下也议论纷纷。 有人说宗越古板不识人情,得罪人而不自知; -- 第96页 有人疑他故作惊人之语,为的是投上头两位先生之好; 亦有人揣摩深意,宗越可是暗中布局,他日太子亲临时,便能借机发力,为己博名? 总之,都不是什么好揣测。 只有余助奋力为他分辩:“远陌不是这等浅薄无知,邀名求幸之人。” 顾瑀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 余助气得揎袖子:“就是什么?顾仲玉你个夯货!” 顾瑀方才恍然,忙改口:“不是,就不是……好像也不对,唉唉,你别打我啊!哎哟,敏求、子虚救我!” 仲简遥遥抬头,望着台上一袭亮闪闪白衣,目光暗沉:宗越此举,可是在回护恒娘?若照他所言,恒娘便是太戊,不是蒙顶客。 宗越似是丝毫不知众人所思所想,依旧从容进言:“再,诗有呦呦鹿鸣,以况主人待客之道。今日双方队中,皆有女宾。莫若以两位娘子为凤头凤尾,以示娇贵尊崇之意。” 这次不待胡仪询问,常友兰已然颔首:“此诚为守礼君子,至诚之言。” 他这小女儿自幼娇养于深闺,别说学人辩难,便是别人说话声音大一点,也是要害怕的。 他门下弟子听说太学推出一位女辩手,大为不屑。计较半日,特地来请小师妹出战。 倒不是这位娇娇弱弱的小娘子有什么惊人的见解,主要是想让太学这些连妇人都驯服不了的男人们看看,真正谨守闺训、柔顺知礼的闺秀该是什么模样。 说白了,就是来炫耀的:我鸣皋书院的女娘,才符合圣人所训。 既是来展示淑仪的,自然不方便学男子样,针锋相对,你来我往。 是以宗远陌的提议,简直说到常夫子心坎里去了。笑对胡仪道:“祭酒适才过谦,此子风度学识,岂止是「略有些」?此乃独得八斗之属,非为寻常士人。太学为天下学宗,仆今日尽信矣。” 胡仪满面笑容,与他客气两句,方道:“女子与男子争胜,确为不妥。如今,就依远陌所言,鸣茶为宾,发言在先。太戊忝为地主,便做收尾。 一头一尾,既可全礼,不让两位小娘子白站一趟;又可让男子专心辩难,庶几两全,甚好,甚好。” 宗越俯身一礼,随后退入队中,经过恒娘身边时,脚下微一顿,轻声快速道:“记住,你现下是太戊。最后一个发言。” 这一番此来彼往,又拽文又用典的,恒娘竖起耳朵,拼命领会。 仍有一半不明,只好连猜带蒙。 最后模糊得出个结论:好像,阿蒙交代的事,宗公子真的做到了? 直到宗越这声低语,终于确定下来,悬了半天的心慢慢落回原处。放松之后,有余暇了,一抬眼,正好落在对面蓝纱女子身上。 她周身垂下的轻纱开始颤动,两只手移到脸上,似是在拭泪。 常友兰从座位上望下去,面有慈色。软云居士——这会儿该叫鸣茶—— 身侧的男子跟她低声说了些什么,她抖了一下,迟疑着,慢慢举步上前。 高台宽阔,两队中间仍有十步左右空间。她举步上前,每一步都走得细碎,小小步子,摇摇摆摆。 风吹起她周身轻纱,纤细娇小的身子竟有随风而去的娇态。 台下众人看着,居然担起心来,深怕一阵风大,将这位娇娘子给吹跑了。 好容易等她在中央站定,众人不由得松口气。仲简一直看着恒娘,见她朝着鸣茶的方向,站得笔直,一动不动,脑袋都没晃一晃。 心念一转,微觉好笑:她大概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弱不经风的女子,开了眼界。想了想她此刻大睁双眼,惊奇意外的神情,心头浮现浅浅的愉悦。 鸣茶站好后,又静了一会儿,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这个辩题,论今世厚嫁风俗之利弊,它是错的。” 第55章 嫁妆,嫁妆 仲简所料不差。 恒娘当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娇小身影, 情不自禁,把她见过的唯二大家小姐做了个比较:山长家的小娘子斯文娇怯,真就跟话本子里贵家小姐一模一样, 浑不似阿蒙那样, 没正经形状。 下回见阿蒙,定让她跟人家好好学学,省得嫁人后,被夫家嫌弃。 想到阿蒙定会被自己气得暴跳耍赖, 抿嘴一笑,心中其实觉得,还是没正经形状的阿蒙更可爱亲切。 倒没想到,这娇怯怯的小娘子居然一开口便是这等惊人之语。 辩题是错的。 虽然声音细弱, 却一个个字都说清楚了。 台下一片哗然。太学诸子也不禁愕然。他们设想过对方的若干策略进路,却没料到人家不走寻常路, 一上来, 直接掀桌子。 鸣茶也听到台下传来的嘘声, 哄笑声,接下来的说话, 便断断续续, 带上了哭音:“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有道君子都是讲求大义,只有无知小人才谈什么利弊。你们都是读书的君子, 为什么不学圣贤的道理, 偏要去学管商的功利之术?” 台下起哄的声音渐渐小下来:这小娇娘居然能讲大道理? 鸣茶耳边响起父亲的教诲, 回想起自己读过的女则, 女诫,女论语等书, 想起自己的遭遇,越发觉得委屈:“连我都知道,礼记有云,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身为女子,本为水上浮萍,风中杨花,无可依凭。 -- 第97页 未出阁前,不过暂居于父母之家。唯有出嫁以后,此身归属夫君所有,才算有所归。既然女子本就是属于夫君的,论嫁奁多寡,可有什么意义?” 高台之上,常友兰颔首微笑。高台之下,太学生们沉思片刻,随即交头接耳。 顾瑀嘴角一抽,与余助低语:“良弼,这小娘子颇是无趣。” 余助拿眼角刮他:“无趣?你没听到,满场的太学生都在打听,这位鸣茶可有字人?这般谦恭柔顺的娘子,大把人一心求娶。” 这倒是实话。娶妇娶贤。这位小娘子相貌虽不知,但听其说话声气,便知家学严谨,贤良淑德,堪为正室娘子。 顾瑀听了一圈众人的议论,悄声道:“瞧她的样子,只怕常山长也是个自命清高的,嫁资多半简薄。你信不信,别看现在众人说得高兴,真要去下聘,只怕满场都是叶公?” 余助也是少年心性,干脆拿他开玩笑:“你家有钱,不用垂涎人家的嫁妆银子,不如你娶了这位书香门第的娘子,替你家门楣增辉?” 顾瑀头摇得似拨浪鼓:“良弼别害人,我这样浪荡子弟,只合与行院人家交道,可不敢祸害正经姑娘。” 仲简在一边,瞅了顾瑀一眼:看似个空心萝卜,居然也有心的? 他二人窃窃私语,倒真说中了常友兰的心病。他这个女儿相貌既美,又幼受庭训,一言一行,无不符合贤淑幽贞之道。 偏偏他囊中羞涩,无法为女儿置办拿得出手的嫁妆,致使女儿年近二九,尚无媒人上门提亲。 本来同宗有富商,朋友中亦有官宦人家,颇愿助他一臂之力,完成嫁女大事。 奈何他一根筋,认死理,认定自己女儿就是当世班婕妤,未来必是孟母一流的贤妻良母,不肯便宜给论财结亲的小人。这就更加蹉跎下来。 鸣茶的话一说完,鸣皋书院便有学子高声响应:“鸣茶所言甚是。女子无别财,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此乃圣贤古礼。方今之世,嫁女之风日间奢侈,唯恐价奁不丰,落人嗤笑,以至于竞相攀比。 士大夫之家,为嫁女之事,典田卖地,举家致贫的,在所多见。致有「伤生以送死,破产以嫁子」之叹。” “诸种恶俗,究其根源,无非便是不行圣人之道,不听圣人之诲,令得天下女子,都以为嫁资便当是自己私有。在家则勒索父母,甚至以死相逼;出嫁则捂紧嫁妆,铿吝自保。” “朝廷屡下敕令,劝导训诫,婚嫁风俗戒奢戒侈,尚古求薄。却终不见效。若能秉持圣人之训,在律法中明文规定,嫁资多寡,一律由夫家分配,则圣人之教,遍于全国,上下皆顺,内外咸安,再无此等恶俗流弊。” 太学诸子彼此交换个眼神,这便是对方的破题立论了:厚嫁之事,无论利弊,皆有损名教大义。应以圣人所教,嫁资并入夫家,女无自专,方为正理。 此时本该宗越发言。他见身后有人跃跃欲试,微微一笑,颔首礼让。 太乙出列,朗声对曰:“鸣茶、鸣松此言差矣。易传云:利者义之和。求利岂只是商管之术独有?儒家亦言利。惟其利自义中来,直道而取,方为正利。” “以厚嫁之事论之,世间父母子女,亲情天生而成。弱女嘤嘤,十数年娇养爱惜。忽而一朝别过,另入他门,为人妻为人子妇,此生不复多见。值此骨肉分离之际,母则嚎啕悲泣,父则掩面忍痛,可谓肝肠寸断,恨不能举身相随。” “女在娘家如寄,入夫家方为归,此虽为正理。然父母天性不斩,愿以区区数奁身外之物,求弱女有傍身之资,其情可悯,正是慈爱之道。是以,厚其嫁资,正是义之所在,不可谓不正之财。” 太丙接着他的话,立即补充:“朝廷屡下敕令,其效不显,正是此亲情天性所在,岂能为一纸律令所阻?又,天家公主下降,嫁资倍于亲王聘礼。可见天子爱女之心,与世人无异。” 两人联手,举了天家的例子,驳了「厚嫁不义」之论。 宗越轻咳一声,缓缓道:“至于将嫁资直入夫家一论,在下以为,此乃恶政,决不可行。今世婚嫁论财之风已盛,如让夫家径取女子嫁妆,究竟是男子娶妇,还是娶财?” “财既得,女子是否保全得活,全寄予男子一念之间。试问有此大利炫目熏心,四墙之内,男子独断,并无掣肘,如何保证其得财之后,善待女子?杀妻灭迹,另行再娶之事,如何杜绝?” “故此,此议看似公允,实则是诱人为恶之绝境险途,绝非引人向善之道。” 鸣柏振声道:“太甲之言,是在诋毁圣人,诽谤先贤吗?” 宗越不及发言,已有太丁出声对峙:“两厢辩难,何出此等诛心之论?大周刑统曰:妻家所得之财,不在分限。可见妻财本就为律法尊重。如依鸣柏之言,难道自唐律以下,本朝世宗皇帝所定之刑统也有非议圣人之嫌?” 鸣皋诸子交换个眼神:太学生果然是天子脚下呆久了,说话做事贯爱抬出天家先帝来压人。 双方又来来去去几个来回,互有攻守。然而无不是引经据典,上从三皇,下自今上,出于经义,入于律条,甚是枯燥,台下众人听得未免无趣。 顾瑀就跟余助私下抱怨:“这扯的什么皮?还没市井泼妇吵架来得好听。”余助懒得理他。 -- 第98页 双方又就「妻财」之性质,究竟为夫家所有,为妇人自专,还是为夫妇一体共有争论半日,各自举出律条、判决、学理,彼此矛盾龃龉,谁也没说服谁。 等到议论稍歇,鸣皋书院中一直没有出声的鸣竹踏前一步,另起一问:“厚嫁之事,另有一桩罪过。自古以来,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名门女子,本当许以才学之士,朱门子弟。而今因嫁资贫乏,竟陷于商贾之家,所嫁非偶。” “闻说京中有卖桶而暴富者,市井呼之为陈大桶,财大气粗,为子侄辈遍娶宗室女。一家之中,竟有三十名县主下嫁。天支之秀,下偶非类,诚为簪缨士族之耻。” 此事为京中轶闻,太学生多有所闻。此时听鸣竹提出,都不禁哈哈大笑。 鸣竹颇为得意,朝四周略微点头示意,方再接再厉,又道:“又有男子,罔顾女方年龄相貌品性,但问钱财而娶。前年曾有一案,两名年方二十之美仪容伟丈夫,争娶一女,诉至公堂。 府尹唤女一观,竟是年过五十,佝偻苍苍一老妪。无他,颇富囊橐而已。试问今日在场高才,肯以昂藏五尺,屈就于此半截入土之娇躯否?” 台下哄堂大笑,有人跌足,有人鼓掌,有人唿哨,有人怪叫:“由来只听说一枝梨花压海棠,哪来一把老草噎死嫩骆驼?” 鸣竹得众人认同,越发意气风发,竟拿这两日方听来的太学轶闻来做比:“比方明堂一位学录,如今正被三家争抢。若依门楣,本该与宗室、官宦之家联姻,方为斯文正理。 然则学生听说,如今那富商家嫁资已追至奁田一百亩,奁具一万贯。 眼看另两家已然不敌,程学录花落谁家,已可知矣。可惜王谢堂前燕,如今竟入商家院。此等斯文卖价,诸位以为可观否?可笑否?可行否?” 这正是应景的时事,台下越发笑得手舞足蹈,偏与他唱反调:“卖得好,卖得妙,榜下捉婿,价高者得,公平合理之至!” 只有几个志诚君子顿足高骂:“斯文败类。” 顾瑀本也跟众人一起笑得高兴,余助狠狠扯了他一把。一回头,正好看见童蒙苍白脸色,声音一顿,笑不出来了。 鸣皋书院一派气势如虹。仲简抬眼朝台上看去,太学诸子脸色都有些发青。 唯有宗越神色不变,目光却并未关注正侃侃而谈,独领风骚的鸣竹,反而落在队伍末尾的恒娘身上。 恒娘正专心听鸣竹说话,此前几人发言,都在之乎者也掉书包,唯有这鸣竹说话有趣直白,举例活泼生动,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听得津津有味。 被两道目光注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首看过去。见宗越眉宇间有忧色,在面纱下眨眨眼睛,恍惚明白,宗公子是担心自己抵不过这鸣竹? 用力朝宗越的方向点点头,帷帽抖了一抖,差点掉下去,赶紧伸手捂住。阿蒙日日出门,都得带着这劳什子,以她的性子,该当如何气闷? 眼看着远处粉衣侍女去而复返,嘴角露出微笑:该是她上场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印度嫁妆问题的症结之一,就在于嫁妆是直接交给男方,归男方所有支配。 由此引发众多家庭内的杀妻案件,多发生在厨房,被称为「厨房事件」。 据印媒报道,印度德里几乎每12小时就有一个该类事件的发生,但是90%被报道为偶然事件,5%被报道为自杀,其余5%被认为是谋杀——《“厨房事件 ”与印度禁止嫁妆法》,2008/03,《学术论坛》 第56章 她们来了 站在高台上往下看, 远处湖田金黄一片,近处学子青衫飘飘,百千人头, 同时仰面而望。 纵然曾在京兆府中侃侃而谈, 纵然心中提前反复鼓劲,真正站在那个位置,听着风声猎猎而过,人声渐渐安静下来, 看着日头之下,无数人注目仰望,却也忽然有一种仓皇与不敢置信: 她薛恒娘,居然也能如阿蒙一样, 站在同样的高台上,面对台下满腹经纶的太学男子, 说出自己胸中言语?能让他们齐齐仰头望着自己, 静待一个浣娘开口说话? 手指微微颤动, 既是发自心底的恐惧,却也同样是难以掩饰的兴奋。 勉强压抑住如煮如沸的心绪, 控制住声音平稳如常, 说出今日上台以来的第一句话:“我也以为,这个辩题是错的。” 此言一出,台上台下都愣住了。这话, 恁地耳熟? 反应过来之后, 众人不由得发出嘘声:这个太戊怎么回事?炒人冷饭, 拾人牙慧。鸣茶开篇做此语, 能收耳目一新之奇效。她这番东施效颦,可就差之毫厘, 谬以千里了,徒遗笑柄。 难道她的目的也是来表演一番贤良淑德,好博一个更好的身价? 台下已有刻薄鬼低声取笑:“今日是什么宜嫁娶宜结亲的好日子么?好好的讲经台,倒似成了戏文里招亲的擂台。一个两个的女娘,真有如此恨嫁,何不插标自卖?我等也好看价落定。” 嘘声渐大,仲简心尖一紧,不由得握紧拳头,眼望台上白衣人影,不敢想象她此时会是什么心情。他所预想的糟糕情形,似乎正在成为现实。 这嘘声,恒娘自然也听到了。她站在台上,耳中所闻,除了台下的嘘声,还有身后太学诸子不赞同的冷哼,鸣皋诸子的低笑,以及宗越沉沉声音:「噤声,勿扰太戊思绪」。 -- 第99页 若是鸣茶遇见这样情形,说不定会当场哭出来。然而恒娘性子奇怪,越是艰难的逆境,越是激发她天性里那丝不肯服输的倔强。 在一片嘈杂声中,高抬下巴,声音反比刚才更加平稳坚定,借着高台传声之利,将接下来一句话送出老远:“这辩题,不是错在内容,而是错在形式。” 错在形式?鸣茶本在好奇地打量这个出场特别隆重,发言却令人失望的女子,心里颇有些替她难过。听到这句话,不由得露出迷惘之色。何谓错在形式? 这也正是在场诸人共同的疑惑。 高台之上,白衣太戊并不解释,反而声音朗朗,砸下两个更叫人匪夷所思的问题:“敢问在场诸君,议论此题目时,出自什么身份?什么立场?” 有人莫名其妙:“这是什么见鬼的问题?” 有人若有所思:“身份?立场?这是见此在此,见彼在彼之意?” 亦有人咂嘴评论:“凤尾故弄玄虚的本事,更在凤头之上。” 余助难得主动找顾瑀说话:“仲玉,你觉不觉得,今日阿蒙的声音有点奇怪,反倒更像是……” “恒娘?”不等他说完,顾瑀压低声音,接了他的话头。两人一对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迷茫。 仲简侧眼,看着两人鬼鬼祟祟的模样,微觉好笑。继而抬头,仍旧目不转睛望着恒娘,许是她言语中的坚定自信感染了他,此时虽然仍不免替她紧张,却凭空生出了许多骄傲,以及一份隐秘的喜悦。 那是恒娘,是……是他在意着的女子啊! 众人无不抬头仰望,静待太戊往下说。便见她伸出手臂,手指画了一个圈:“台上台下,均为男子。试问,你们需要嫁人么?” 这一问顿时招来一片含怒反驳:“太戊不通之至。男子怎会嫁人?” “那叫入赘,最没出息的男人才干得出来。” “这问题辱人太甚。” 宗越眉头皱起:恒娘在做什么? 他知道恒娘聪明,但究竟吃了读书少的亏,难以在正式辩难中与人交锋。 基于这个前提,他设法做成了这个凤尾局,事实上将恒娘放在一个近乎超脱的位置:凤头为先声,凤尾为余韵,两者均为展示,不接受诘难。是以现在鸣皋书院也好,太学诸子也好,台上众人都不能再针对恒娘的发言进行驳斥。 万万没想到,他煞费苦心替她做好的局,恒娘似乎并不领情。 这一开口,便是如利剑一般的「你们」,竟是以台下千百人众的对立面自居。 他替她排除了台上对阵之敌,她倒好,自个儿站在了所有人对面,不得不迎接台下无数人的质疑反对。 不由得暗叹一声,来日与阿蒙相见,该怎么替自己分说?恒娘若是失手,阿蒙必定郁闷,又该如何逗她开心? 胡仪想要起身,常友兰笑道:“祭酒勿急,且听听她说甚。” 胡仪苦笑着摇头:“今日叫老友看笑话了。”转过头,冷眼看着一袭白纱的女子,心生疑惑。 太戊朝台下群情激愤的男子点点头,声音依旧平静:“你们无需嫁人,怎么知道嫁人的滋味?你们说,在娘家无非是寄养,只有嫁去夫家,才算是女子的归宿。你们可知道,这样的归宿,对女子意味着什么?” “所谓嫁人,是要女子们离开自小生活的环境,离开父母兄弟,去到一个陌生家庭,改变自己自小的习惯、性情,努力讨别人的欢心,艰难融入翁姑妯娌夫君的生活起居。这其间的诸般艰难,你们真的能够体会吗?” “你们说父母慈爱,为女儿送一份厚礼。可怀胎十月,哺乳三载,其间情意,子女并无差异。父母们为儿子做的是什么? 教他读书识字,为他谋取功名,助他立家立业。甚而,那一份嫁妆,也不过是儿子所能得到的九牛一毛罢了。若说慈父之心,爱子与爱女,为何有此天壤之别?” “你们又说,嫁妆该入男家,女子就不该有自己的私财,好像女子就跟那牛马一样,只需听话、活着、干活,就好了。 就算如今世道,女子有了一点处置嫁资的权利,可诸位秀才方才也举了青天老爷们的书判,说这嫁妆男人也可以用的,偷用妻子嫁妆不算盗窃。 还说,女子动用嫁资,只应当资助夫君求学经商,帮助夫家族亲,抚养子女成长。总而言之,这钱,就算是女子保有,却也限定用途,只可用于夫家家族。” “各位,扪心自问,在适才的争论中,你们的身份,可是父亲,夫君?甚至,说不出口的,还有兄弟。女子带走嫁妆,家中兄弟,得无怨言?” “所以,这辩题,错就错在形式,是一些未来的父亲、夫君、兄弟,在这里讨论嫁妆问题。可独独缺了最核心最要紧的人。” 最核心最要紧的人?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却戛然而止。留了时间,与台下反应。 过不了一会儿,台下果然纷纷反应过来:“你是说,要找女子来分说?” “台上不就有两个?何须另找?” “女子见识浅陋,感情用事,问她们意见,岂非问道于盲?” 宗越默默听到这里,颇觉意外。他对恒娘究竟持何观点,能不能驳倒对方,其实并不怎么在意。令他意外的,是恒娘在其他方面的表现。 -- 第100页 恒娘前头说了许多容易激怒台下的话,滔滔不绝,毫不顾忌台下反应。 却在最后,留下这样一个引人争议的提议,便恍似那川上的钓叟,迎着水面晃悠许久,方才慢悠悠放下钩子。 果然台下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最后一点,无暇去计较她此前言论的冒犯。 这就让人产生一个模糊的错误印象:她此前的说话,没有人反对。 若说开封府陈词,恒娘还是凭借的一腔孤勇与热血,直抒胸臆,重在感人。 今日的恒娘,竟已开始注意到言辞的技巧,语言的魔力。运用之际,虽仍不免生涩笨拙,却已有了引导听众的朦胧意识。 是阿蒙教她的吗? 他与阿蒙这样的人,自小所学,除了书面的道理,便是对人心的体察。 要调动指挥手下成百上千的人,使其安心用命,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其中少不了各种言语术的运用,或诱导,或威吓,或刚或柔,或放或收,诸种手法,早存之于心,运用自如。 然而恒娘并未有过这样的成长经历,便是阿蒙曾经指点过她,她在这极短时间内,居然便已融会贯通,也是极其难得了。 宗越目光落在那一袭白衣上,心中慢慢数着: 一,二,三。 等他数到三的时候,台下慢慢回过神来,开始有人嚷起来:“太戊,你方才怎生说话的?”“什么你们我们,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太学生,祖宗法度,太学生可议天下事,凭什么便不能议论厚嫁之事?” 宗越目注恒娘:当下又该如何反应? 便见她翩然转身,来到高阶前,朝胡仪与常友兰躬身一礼,声音清亮有力:“常山长,胡祭酒,听说朝廷制订国策之时,除了咨询各位庙堂之上的相公大臣,也常会遣人至民间,征求老百姓的意见。 甚至朝堂之上,专有一官职,称为采风使,专门听取民声,收集民意。今日既是讨论厚嫁之事,请问两位先生,难道女子们的意见反而是最不重要,无需听取的吗?” 胡仪不答她这个问题,从圈椅里前倾身子,目光炯炯,声音低沉:“你不是蒙顶客,你是——” “太戊,太学戊。”轻而快的回答。 胡仪凝目看了她一会儿,隔着轻纱,究竟看不清面目。再说他素来守礼,以前也不曾仔细看过这两个女子身形面貌,自然无法辨别。 只好点点头,道:“你所说不错。朝廷定策素来谨慎,必先多方征询,集思广益而后行。但今日只是两学切磋,且一时之间,去哪里找合适的女子来相询?” “这一点,祭酒无需忧心。”对方似是正等着他这句话,声音里带了盈盈笑意,半转身子,用手一指:“祭酒请看,她们来了!” 第57章 讲故事(上) “她们”是五个女子, 有人服饰素淡,穿着最不起眼的青衣。 有人从头到脚,是簇新的蓝头巾、蓝布袄裙与厚底布鞋。有人蒙面, 有人盛妆, 有人羞怯,有人憨笑。 粉衣侍女簇拥着她们登上高台,站在胡仪与常友兰面前,齐齐行礼时, 穿簇新衣服的女子粗手叉脚,慌乱之下差点下跪,幸被旁边的蒙面女子拉起。 “你们是什么人?到此何为?”胡仪打量完毕,凝声问道。 蒙面的女子似是这五人中当头的, 低头答道:“启禀老爷,我们都是京城的普通女子。听闻《周婆言》上有报道, 太学中正就女子嫁妆事宜进行辩难, 诸位君子或许会想听一听女子们的看法。是以我们受《周婆言》所邀, 前来提供所见所闻所思,以供君子们参考。” 常友兰问道:“听你的说话, 像是个识字明理, 有身份的。当知,妇人无外事,凡出入必以告。你们这番举动, 可有经得家中尊长夫君的同意?” 《周婆言》的报道登出以后, 投书的人不知凡几, 宣永胜日日与恒娘诉苦, 要求另雇一二识字蒙童,专门拆阅信件。 他老人家老眼昏花, 要看这么多或潦草或文字不通的信件,委实辛苦。 九成以上的投书都是匿名。信中所述,多有令人拍案而起的经历,恒娘拿去与阿蒙齐看,读到悲痛处,两人都不禁落泪。然而因无落款,无法追查写信之人,只能暂时封存,不能见报。 最后能够验明身份,且愿意出面发声的,便只有这五位娘子。其中大半,都是瞒着家中男子,自己偷偷跑来的。 恒娘是浣娘,平日打交道的街坊邻居也都是市井之中承揽活计的。 虽是女子,出入倒还自由,自然想不到这一节。阿蒙却有预料,提早替她备好了应对之法。 当下踏前一步,替沉默的五女回答:“常山长,这五位娘子今日到太学,向诸位秀才君子进言,说的虽是自己的私事,却是为天下的读书人贡献见识,也是响应朝廷广开天下言路的意思。我听说公义当前,可以不拘小节,请问山长与祭酒,可是这个道理?” 常友兰不说话了。胡仪点头道:“你说得在理。我今日也不来问你她们的真实身份,但你需保证她们所言皆是事实,不可杜撰捏造。” 蒙面女子轻声断然道:“这一点,务请两位放心。我们是《周婆言》请来的,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周婆言》考虑。万万不敢信口开河,没得玷污周婆言的名声,寒了天下姐妹的心。” -- 第101页 又是《周婆言》。 胡仪在心底默念一遍,摇头苦笑。普天下的女子,竟要视这《周婆言》为救命稻草,活命菩萨了吗? 此事大大有悖于纲常伦理、名教大义,他这两日与常友兰私下议论,都切切忧惧。 家中书案上,已写下洋洋万言的奏章,对太子轻开女报之事,极力反对。没想到今日这辩经台上,便已然见到《周婆言》的身影。 当五位娘子站在高台上,面对台下数千学子时,有人腿软,有人嘴唇哆嗦。 簇新蓝衣裳差点一掉头,掩面逃跑。恒娘拉住她,将她的手放在另一位娘子手上,一个接一个,五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感受着彼此掌心的热汗,也感受着对方握紧的手掌里传来的力度。 那是无声的:别怕,我们在一起。 便靠着这样的彼此支持,五个人终于稳稳当当地站住,迎接台下数千道目光颇堪玩味的注视。 左起第一个妇人长着一张圆脸,腮边数粒雀斑,眉眼大大,极是讨喜。 她第一个开口说话,声音响亮:“奴家住在咸平县水衡街巷。今日讲给各位秀才们听的,是街坊徐四娘的旧事。” “四娘若是还活着,今年该与我一般大。她十七岁那年,嫁给街头杂鲜酒店的蔡七。徐家家贫,仍然竭力为她置办了十几件上好的衣裳,一床北绢被褥,充作嫁妆。在街坊里头,也算看得过去。” “蔡家仍嫌她嫁资太薄,平日里,或者公婆,或者蔡七,非打即骂。我家住在深巷里头,经常见到她躲在巷尾的墙角下哭,满头是包,身上旧伤累新伤,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我看着伤心,常拉了她来家里清洗包扎。” “两年前,蔡七的杂鲜酒店进了一批河虾,因着暑热天气,保管不善,一夜死绝。蔡七气急败坏,捉了四娘当街撕打。 听围观的街坊说,蔡七拿了挑担子的圆棍子,直打得四娘头破血流。 街坊们上前拉扯劝阻,酒店里也来人寻蔡七,蔡七方才住手,却放下狠话,向晚回家,叫四娘等着,让她活过这一次,他就不姓蔡。” “街坊们都劝四娘,蔡七向来好勇斗狠,口头上说说,当不得真。可四娘害怕得紧,回家之后,拎起几件自己的陪嫁衣裳,就想逃跑。 可怜她娘家里娘老子都死了,如今是兄弟媳妇当家,不肯让她进门。 她没有去处,求到我家来。我男人也是个好心的,也知道蔡七的日常行径,便同意了我的请求。我夫妻俩,暂将四娘收留下来。只让她在内室呆着,并不敢让她出来见人。” 台下响起嗡嗡议论:“妇人之义在从夫,徐四娘离家出走,岂非背夫逃亡?” “这家人收留逃妻,也是共犯了。” “就这么藏着人家妻子,岂是长久之道?” 有人忿忿:“既是犯法之人,岂能在太学讲台上畅所欲言?毫无廉耻悔过之心。” 只有极少数人叹息:“也怪不得这徐四娘,若照这蔡七的秉性,逃出去好歹还有条生路,留在家里只怕是生死不知。” 有人疑惑:“不是讨论嫁妆问题吗?怎么成了逃妻事件?” 台上的圆脸妇人也不生气,反朝台下说:“你们别着急,我等会儿就讲到了。” 说得台下笑了起来,都道:“这娘子倒是有趣。且听你讲!” 恒娘也十分高兴。五位娘子,数这个圆脸的胆气最壮,蒙面的最有才华,是以她与阿蒙商议之后,让圆脸娘子打头阵,让蒙面娘子压阵脚。这会儿看来,这安排当真不错。 圆脸妇人便继续说道:“两日之后,蔡七告了官。我夫妻俩害怕,与四娘计议,她不愿连累我二人,便去官府自首。” 说到这里,停了好一会,仲简在台下,离得近,便能见到那妇人两个眼圈儿红了。 接下来的说话,像是嗓子有些干涩,音色便没方才响亮,带了些浑浊:“四娘去见了官,县衙里的老爷说,四娘背夫逃走,叫做擅去。又随身携带衣物,这是盗窃。我很是想不通,四娘并没有拿她夫家的财产,那全是她的嫁妆,这怎么能叫做盗窃呢?” 台下便有人热心跟她解释:“这便是你们这些妇人无知了。妇人财产,并同夫为主。她整个人都是夫家的,所谓嫁妆,自然也都是夫家的资财。怎么能够卷带私逃呢?” 另有人道:“七出之中,有一条便是盗窃。女子不出家门,焉能盗取他家之物?是以这盗窃之条,本就是说的女子将夫家财产匿藏私有。这徐四娘携嫁妆私逃,确乎便是盗窃了。” 圆脸妇人点点头,怅然道:“原来是这个理。你们这一说,我总算明白了,原来女子自己的嫁妆,也只能留在夫家,若是想带走,便算作盗窃。” 台下忙道:“也不尽然。若是丈夫去世,成了寡妇,不愿守节,倒也是可以带走嫁妆,另嫁他人。” 圆脸妇人听了,眨眨眼,疑惑起来:“照书生们的说法,只要守节,这嫁妆就留在亡夫家。若是改嫁,嫁妆就去了后夫家。总之,必须落在一个男人家里,是这个道理吗?” 台下一时呆住,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出声道:“正是如此。女子不能自立,只能依附男子。嫁妆自然也当有个男人户主,才能在官府挂号具簿。” 有人催促:“唉,你这妇人,说话好是颠三倒四,这说着徐四娘呢,她的事后来如何?” -- 第102页 “徐四娘。”妇人抿起嘴,圆圆脸蛋皱出一层褶子,声音有些伤心:“我家男人替我顶罪,被官府判了窝赃,打了一百杖。他身体壮,回来将养两个月就没事了。四娘,四娘。” 声音略微哽咽,“四娘也被打了一百杖,打完之后,官府把她押回蔡家。说是她犯了盗窃,要不要休妻,由蔡家自行决定。” “没过几日,我还在家里照料我家男人,便听人说,四娘没了。” 没了? 台下静了一会儿,方有人出声问道:“是伤势太重,没挨过来吗?” 圆脸妇人摇摇头:“我不知道。街坊说什么的都有,他家邻居说是四娘临死那晚,哀嚎了整夜,那叫声比在衙门里挨打还要凄惨。 也有人说,下敛时,蔡家不准人看,匆忙就入了棺材,一把火烧了。 那会儿,街上多有些风言风语。可半年过后,也就没什么人记得四娘了。蔡七又另讨了一门媳妇,这回嫁妆比四娘厚,蔡家却仍旧不满,因是新娘子年龄偏大了些。” 说到这里,圆脸妇人顿了顿,眼神柔和起来,轻声说道:“我们那巷尾子里头,长着一丛蛇果子。四娘每次蹲在那里哭,都会揪几枚蛇果子,她说,她小的时候,她娘骗她,说蛇果子是仙人的泪珠子,只要吃得够多,就能长命百岁。” 声音慢慢低下去:“我已经快记不清四娘的长相了。就记得她笑起来,有三个小小的浅窝,看着可叫人高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多了好些收藏与评论的朋友,很开心,也很惶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尽力写好自己心中的故事。 第58章 讲故事(中) 徐四娘的故事讲完, 台下沉寂了好一阵。 仲简回头,见众人脸上都有些不忍之色。 顾瑀心软,跟余助低声嘀咕:“这娘子心善, 等散了, 我们去找着她,送她些银两好度日,也算还报她一番善心,别叫好人没好报。”余助这回没驳他, 点头称是。 有人仰脸发问:“既是这四娘死得蹊跷,你们为何不报官,开棺验尸?大周刑统有规定,诸因病死应验尸。” 圆脸妇人尚未回答, 身边的青衫女子忽地说话了:“为何不报官?诸位秀才不妨听听我的故事,因我便是报了官。” “我爹娘只有我和我妹子两个女儿, 厚厚地发嫁了我们, 另择了个族中侄子做继子, 继承宗祧。 我妹子带着嫁妆,嫁给一个姓丁的男子。这妹夫原也是我爹娘精挑细选的, 然而妹子过门之后, 两人日渐起了龃龉。” “去年三月,我突然接到丁家报信,说是我妹子得急病死了。我问是什么病, 却又不肯细说, 只说是恶疾, 发病很快, 两三日便去了。等我赶到丁家,他们已经封棺, 我连妹子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他们急着要火化,我不肯。便如各位书生说的,我觉得我妹子死得蹊跷,丁家可疑,不顾抛头露面,亲去衙门告发,请求青天老爷开棺验尸,还我妹妹一个公道。” “青天老爷却说,病死的本该验尸,但法令有规定,若是同居的缌麻以上亲,不愿意惊扰死者,祈求免去检验,应当听从。” “姓丁的自然不肯验尸,反而口口声声说我妹子是恶疾,死后形状可怖,急着赶着送上山,一把火连棺材带人一起烧成了灰。” “我问官老爷,我是亲姐姐,与妹子十几年感情。姓丁的只与我妹子结亲一年,且夫妻不顺。为何老爷不能听我的意见,反由姓丁的做主?” “官老爷说了好一篇大道理。他说,以法意人情论之,妇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与姊妹之间,并无相干。 以法令论之,姓丁的与我妹子同居,我却与我妹子不在一处。 再以制服而论,丈夫属于齐衰之服,服丧一年。已经出嫁的姐姐属于大功之服,服丧九个月。 亲疏可知。如今死因究竟明不明,应不应当验尸,官府便只应听取姓丁的意见,怎么也不能听我的。” “我爹娘在生之时,竭尽家中之力,为我姐妹俩置办嫁妆,求的,便是我姐妹俩能嫁给好人家,一辈子有所依靠。 然而我妹子嫁了不足一年,就这么无声无息去了。衙门老爷说,妻子虽然死了,她的所有资财奴婢,娘家不得追理。我爹娘的一世辛苦,我妹子的所有嫁资,便都归了那姓丁的。” 她声音平板,不如圆脸妇人声音活泼,将这整件事讲得波澜不惊。众人听了,虽也替她惋惜,却并不怎么动容。 顾瑀私下嘀咕:“这当姐姐的。莫不是心里生了贪念,想把妹妹那份嫁妆也夺过去?” 仲简回头盯了他一眼,顾瑀打个寒颤,莫名其妙觉得周身发冷。 赶紧住嘴,一本正经地朝台上张望。余助一乐:“原来畏之才是仲玉的克星。” 青衫女子抬起眼,朝台下问道:“我今日来太学,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请教各位读书人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死也想不明白。” “我与我妹子只差了一岁,自小一起长大,小时吵吵嚷嚷,大了彼此为伴。她有什么心事,从来不瞒我。 我得了什么好东西,也从不藏私。我们一起为父母举丧,彼此出阁相送。 我想问,这样一母同胞的感情,血缘相连的亲情,为何在礼法律条里头,竟比不上一个相处一年,感情不和的男人来得重要?” -- 第103页 她停顿了一下,接下来这句话,声音忽然拔高,冷厉如刀锋一样,从高台上迎面劈下: “我更想问,兄弟之间,可以彼此扶持,不离不弃。为何同样血缘相同的姊妹,却要中道分别,再见已是外人?” 回答她的人太多,以至于台下一阵喧嚣,几乎谁也听不清谁的,但在无双张开的口中,都不约而同迸出几个相同的词,反复出现:「宗族」「祭祀」「归于夫家」「以夫为纲」。 青衣女子眉头紧蹙,脑袋高高昂起,似是极不服气。 恒娘正紧张地听着台下的话语,忽然身边起了一阵骚动。下意识掉头,却见排在自己身后的宗越竟然走上前来。 按大家事先的默契,此时该当由恒娘及她邀来的娘子陈述。 台上诸子也都识趣,默然旁听而已。宗越此举,大大出乎众人预料,不由得都望着他。 恒娘也怔住了,在他经过身边时,小声叫道:“宗公子,你做什么?” 宗越微微偏头,冲她笑了笑,却不回答。恒娘与他目光对上,忍不住悚然一惊。他虽在笑,目中却有沉沉深渊,黑不见底。 身后传来常友兰讶然的声音:“此子意欲何为?” 胡仪答道:“姑且观之。” 两人对话必然也传入宗越耳中,他向来守礼周到的人,却恍如未闻。径直走到台前一侧,一身白衣青领,如雪山之松,风姿清举。 他朝青衫女子微一躬身,方朗声道:“这位娘子,此问在下可代为回答。因我华夏,世代以来,若论亲属,无非宗亲与外亲两类。父系为宗亲。聚众而居,则为宗族。五世同堂,皆为堂亲。” “余者女系,无论亲如高堂、姊妹、妻室,皆是外亲,所谓外甥、外婆,皆属此类。按服制,祖父母为二等亲,外祖父母则为四等亲。民间所谓一表三千里,一堂五百年。说的便是宗亲连绵不断,外亲减等递远的道理。” 青衫女子待他话音一落,立即追问:“君子以为,这对于女子而言,公平吗?” 宗越亦不停顿,语意如瀑,顷刻接上:“若以我华夏之法来看,并无不公。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若一身多适,父系算一脉,母系算一脉,夫家再一脉,兄弟姊妹彼此等同,如何维系宗族?如何保证世代传承,祭祀不绝?岂非礼崩乐坏,世道倾颓?” 青衫女子眉间闪现怒色,厉声道:“为何你口口声声「华夏之法」?” 宗越手掌骤然握紧,目光亮成一束光,声音却慢慢放缓,以便台下数千人都能听得真切清楚:“因这世上万国,并非皆行华夏法。” 胡仪与常友兰同时从圈椅中起身,彼此对视一眼,都有惊骇之意。 “这是什么意思?”青衫女子眉头一松,有些茫然。 胡仪站在台阶上,徐徐出声:“宗远陌,你此言何意?” 恒娘已被两人之间暴风雨般的交锋惊呆,此时听到胡仪的声音,不禁凛然。胡祭酒这声音,可有些冷嗖嗖的意味啊。 下意识越过诸女头顶,朝宗越看去。他立在阳光下,转脸朝后,正好让恒娘看得清楚。 一张俊逸面孔全然不似她以前见过的温润形容,眉宇间透着决绝杀伐之气。 他对着胡仪,微一低头,沉声答道:“秉祭酒,西方有国称大秦,衣冠文物,不下于华夏。而礼仪制度,与我迥异。” “如何相异?”胡仪森然道。 余助捏了一手心冷汗,偏偏顾瑀还在一边呱噪:“远陌这是怎么了?普天之下莫非皇土。若有相异,则为蛮夷。这道理连我都知道,他怎么糊涂了?” 这回,余助倒是难得地没有嗤他,反低声疑惑:“前朝因胡风浸染,胡汉杂处,致有天宝之乱。本朝有鉴于此,历来重视华夷之防。胡祭酒与常山长是当世大儒,更是看重此等大关节。远陌为何要在这上头发难?” 台下众人此时也都静下来,各自怀着不同心思,观望着台上这位众所周知的太学优才与祭酒对峙。 仲简没有看宗越,目光反而落在台上最右边的蒙面女子身上,眉头微微皱起。那女子长袖之中藏着什么,她想要做什么? 宗越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沉静有力,三千学子都能听得分明:“学生听闻,大秦有法制,除宗亲外,尚有血亲制度。血亲之重要,犹在宗亲之上。凡子女,皆为父母血脉之所系,不分轩轾,彼此互为直系一亲等血亲。彼国先帝钦定,直系卑亲属,无论子女,皆可承继父或母之财产。” 世上居然有这等男女并重的制度,当真是令人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然而大秦是古书记载的极西大国,又不可与周边茹毛饮血的夷狄等同。 台下多为年轻人,为宗越言语所动,都不禁开始思考,若彼国真行此法,则国中当是何等风俗面貌? 常友兰亦是学者,天生便对未知之学感兴趣,移步上前,笑道:“据汉书记载,大秦远在条支西渡海曲一万里,去代三万九千四百里。汉晋之时,尚见史书有载,彼国遣使前来中土。自晋以后,于今八百年,再无来使。远陌何以知彼国法制?” 宗越微一欠身:“回山长,学生来自沙州,常见往来东西的客商,从波斯商人与大食人口中得知彼国情形。” 胡仪摇摇头,与常友兰道:“此子所言,不足为训。一则,彼国远隔万里海涛,口耳相传,多有错讹;二则,国与国终有不同,土地人民,各有特征,能行于彼国,未必能行于此国; -- 第104页 三则,大秦之国,若真有此制,不知其国治理若何?若风纪败坏,国危民乱,则可知彼法殊不可取。” 回头目注宗越,问道:“我所言三点,你可心服?” 宗越缓缓道:“祭酒所虑,自是有理。但学生以为,祭酒提出了三个疑问,而非论断。既是疑问,自当多方研究,深入对照,探知其正确答案,方能体现格物致知的精神。祭酒以为然否?” 格物致知四个字,颇合他老人家的心意。胡仪沉吟片刻,捋须笑道:“大秦亦是古之大国,史书载其颇类中华。你若果真能找到信得过的彼国文献,倒不失为他山之石,可供观览。” 宗越躬身:“学生领命。” 胡仪复又朝台下言道:“格物致知乃大学之始,诸君更要牢记,做学问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为什么?” 这问题儒生人人皆知,台下奋声同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胡仪目中欣慰,朗声道:“正是家国天下。诚如宗远陌所言,天下万国之制,多有不同于中土。其间未必没有一二可观者。然家国天下,一脉相承,乃是我中华道统之所在。彼国之制,是否有益于我中华,便当以此为考量。” 太学诸生、鸣皋书院诸子,于此皆肃容,齐声答道:“学生受教。” 仲简目光移回宗越身上,见他竟是笔直站在台上,面对胡仪,嘴唇紧闭,不出一言。 心中冷冷盘算:此人素来深藏行迹,遇事多讲究顺势而为,并不爱强出头。今日为何要在此事上,与胡仪当众较劲?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更得太晚,头晕脑胀,人物(胡仪)有些崩,今天来打个补丁。 胡仪与常友兰是学者大儒,会对不同的观点感兴趣,但还是会有坚持的底线。 大秦,古指罗马帝国。 文中提到的父母双系亲等法,出自查士丁尼时代的罗马万民法。在当代成为大多数国家民法所采纳的亲等原则。 这里啰嗦一句,说到中西家族文化,很多人会提到,英文中不分表堂亲,一概cousin(唐顿庄园的马修是大堂哥不是大表哥啊啊),uncle,aunt。 其实古拉丁语时代,也是区分表堂亲的。父亲的兄弟姐妹是patruus,amita,母亲的兄弟姐妹是avunculus, materera。 随着双系亲等法的施行,罗马帝国后期,这些词语慢慢被oncles和tantes取代。也就是现代英语uncle与aunt的来源。 当废除长子继承,诸子平分后,伯仲叔的区分就不再重要。所以现在很多地方可以一声叔叔走天下。 当废除父系传承后,所谓表堂之分也会慢慢变得不重要。 第59章 讲故事(下) 自五人登台之始, 仲简便已注意到,蒙面女子袖中时见凹凸形状,状似利器。脚下悄悄移动, 从人群中穿过, 靠近其所在位置。 台上说话的,是穿一身蓝布花衣裳的妇人,年四十许,来自衢州乡下。来京城走亲, 被女儿撺掇着,前来贡献见闻。 恒娘也看到仲简的动作,顺着他示意的目光,仔细瞧了瞧蒙面女子的手臂, 顿时也发现异常,心中一紧。 蓝布妇人尚在说话:“老身在乡下, 见到许多人家, 因愁着没钱替她做嫁妆。生了女儿, 个个发愁,唤做赔钱货。 这头产妇还流着血, 那头早已经备好一桶水, 几个大人一起出手,口里说着洗儿,却不让那婴孩露头, 隔了半盏茶功夫, 等那孩子浑身发紫, 再无声息, 方抱了出来,裹一张破烂草席, 趁没人,丢去田间梗旁。阿弥陀佛,老身每每见到,都痛得心肝乱颤。” 恒娘上前一步,到蒙面女子身边,拍了她一下。 蒙面女子吃惊,回头见是代《周婆言》出面的白衣女子,茫然问道:“小娘子有何吩咐?” 恒娘伸手想要去牵她,却被她下意识将手肘一缩,竟落了空。这下更是心中起疑。 趁着台下一片哗然的功夫,恒娘低声快速说道:“小娘子,你裙子后面有块污渍,快随我去,我替你洗一洗。” 蒙面女子一惊,眼中立时闪过一丝羞赧。女子对污渍之事向来敏感,第一反应便是身子一矮,想要就地蹲下。 被恒娘拉住,反应过来这是众目睽睽之下,急得手脚无措,脑袋一片空白。 等恒娘再次去牵她手时,她却仍旧僵在那里,不肯移步。明明因为污渍而羞愧不堪,却奇怪地不肯跟恒娘走。哪怕急得眼中含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就是不移动脚步。 “怎么了?”恒娘奇了。 蒙面女子忍着眼中泪花,低声道:“我有话要说。” 恒娘指了指她前面,悄声道:“还有两人,等你弄好回来,一样可以说。” 蓝布妇人正与台下争辩:“老身说的,都是事实,有半字虚言,天打雷劈。老身来这里,是想给诸位读书老爷提个醒,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别说死后阴德,就是现世上,多了许多男丁,少了女子,不是有许多男人要打光棍,从此绝了后?诸位老爷读书明理,能不能告诉官家老爷一声,想个法子,救下这若干人命来。” 蒙面女子固执地摇摇头,伸手擦拭眼睛,身子慢慢平静下来,似是想通了什么似的,低声对恒娘说:“小娘子,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如今,也不用在意这些了。” 这下轮到恒娘着急了。正要想说什么,却听到胡仪的声音在台上响起:“尔等少与大娘做口舌争执。丁口失衡,正是朝野诸君子该关心的家国大事。这位大娘虽是乡野女子,却能处处留意,心存慈悲,又敢于来此发声,增长尔等见识。若《周婆言》都是这样的声音,倒是于世事大有助益。” -- 第105页 恒娘低声对蒙面女子道:“你可还记得,你适才说过,《周婆言》来之不易,不可让天下姐妹寒心?” 周婆言。 这些日子以来,她几乎将浣衣之事全数交付翠姐儿负责,自己全力主持周婆言。 每每至夜间掌灯,方从麦秸巷回家。虽然眼睛干涩,脖颈酸痛,比以前整日弯腰搓洗,手在水里泡得发白发肿,又是另一番辛苦。 可是心底里的愉快与骄傲,令她走在初夜的月色中,轻盈得恍似树上落下的飞雀。 麦秸巷到金叶子巷,不过两三条街区,盏茶功夫即可走到。 说来也巧,这么短的距离,却总能够碰到仲简。他从内城办差回来,因时辰已晚,太学已然四门关闭,他需从西门矮墙上跳进去,便正好与恒娘同路。 仲简一如既往的冷淡脸,就听她一路不停说,抱怨印书局忽悠他们,非得用一等油墨纸张,才配得上天下第一女报的身份。 她一时高兴,创刊词真就用了最贵最好的纸墨,最后虽然卖得极好,扣除成本,却没赚到几个钱,气得宣永胜骂她还没学会做生意,先学会了败家。 又沾沾自喜,夸耀自己的创刊卖得极好,连国史馆都来人要了一份去,说是留档备查。 她并不太明白这行为蕴含的深远含义,然而阿蒙抱着她又哭又笑,转得她头晕,最后还哽咽着跟她耍赖,说想跟她互换身份。 她才不要当这个劳什子贵女,百无聊赖地活,悄无声息地死,一辈子就是墓碑上那几句四平八稳的话,面目模糊。她多么羡慕嫉妒恒娘,能靠自己的力量青史留名。 恒娘跟仲简转述的时候,语气忽然低沉。仲简看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她当时心里想的是:若真能跟阿蒙互换身份,她一定千肯万肯。阿娘的病有人日夜侍候,定然能够长长久久地将养着,说不定还能再寻个合心意的夫君。 而她,也可以不用再考虑银钱生计这样的小事,可以专心学习那些书上的大道理。 再说,还有宗公子。 两人难得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等到了她家门口,仲简方才淡淡说了一句:“你不会同意的。” 起初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半夜醒来,月光照得满楼冷浸浸的,她背心湿透,想起梦中去到麦秸巷,面对四壁空空的恐惧与绝望,才知道,仲简是对的。 她不会放弃周婆言。死也不会。 听了她的质问,蒙面女子忽然呆住,过了一会儿,眼中泪水流下来,低声道:“原来妹子是怀疑我……” 她身边的艳妆女子开始说话,众人目光扫过,有意无意落在恒娘与蒙面女子身上。她二人在台上窃窃私语,颇是惹眼。 恒娘正着急,那蒙面女子已然握住她的手,眼角微红,目光却殷殷:“请你信我,我真的不会对周婆言不利。” 看着她因过于用力而发白的手指,恒娘在面纱下皱紧眉头,紧张权衡:要信她吗? 台上,艳妆女子正傲然陈词:“我有万贯家财,千亩良田,此生衣食不愁,出入有人侍候。何必要嫁人?受臭男人的搓磨?” 台下,仲简目注恒娘,似在询问:可要他出手相助? 她见识过仲简的本事,十分相信,他定然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让蒙面女子失去知觉。然而,那女郎的话语中,有些让她在意的东西…… 是什么呢?她在脑海中反复搜索,那样的绝望、坚定,她曾在哪里见过? “恒娘啊,娘与你,只有眼前这一条路了。来,跟娘走下去,不要回头。” 那是阿娘带着她,拎着唯一一个包袱,从娘家——不,该叫舅家,自从外婆去世后,家里便只有舅舅和婶娘——从舅家走出来时,与她说过的话。 斜阳拉长娘俩的身影,娘的声音,与这蒙面女子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只有一条路了」「请你信我」。 目光从她手指,移到她手臂,终于放过那形状可疑的袖筒,抬头与蒙面女子对视,轻声道:“好,我信你。你莫让我失望。” 临走时,补了一句:“你衣裙上并没有什么不妥,我诳你的。” 仲简见她退后,大为意外。又见她朝自己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别管,只好将疑惑藏在心底。 艳妆女子正回答台下的疑问:“香火祭享?倘若到了那一日,我要去与爹娘团聚了,便将这全副身家捐了给寺庙,把我爹娘祖宗的名字刻在寺盒底下,日日都受信众香火膜拜。岂不好过那些一年只清明忌日能吃上猪头肉的……百年?百年之后的事谁能知道?” 漫长的时间总是令人无力,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她显然有些消沉,声音不再复初时响亮。 终于轮到那蒙面女子。 她尚未开口,恒娘先紧张得手心出汗。仲简指尖扣了石子,凝神观察她一举一动。 “我叫夏云,四岁那年,家乡遭了水灾。爹娘逃荒时,将我卖给了施粥的大善人。我自小与善人家的娘子一起长大,名虽主仆,情同姐妹。 娘子十八岁那年,老爷替她相中了一个当科进士。那进士三十有三,年富力强,长得也一表人才。 我去寓馆替娘子相看过了,回家一说,娘子欢喜异常。相中进士的人很多,然而善人家出的嫁妆最厚,进士终究还是做了娘子的夫君。” -- 第106页 “半年以后,进士赴陕州任推官,那里正是进士的家乡。娘子为着要正式拜见翁姑,特地备下厚礼,与他一起回去。 谁知到了家中一看,进士竟早有妻室,儿子女儿满地跑。娘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当即便要回京,告那进士停妻再娶、骗婚偏财两重重罪。进士害怕,竟将我家娘子囚在后院,日夜看管。我们便想送个信,也找不到个肯帮忙的人。” “就这么过了一年,娘子熬不过这不见天日的日子,撒手去了。进士家便将我卖到偏远村子里,与个残疾村汉做老婆。” 声音里起了战栗,如同石头在砂纸上磨,嚓嚓地响。 她顿了顿,掩盖住声音里的颤抖,没再细说自己的遭遇,只是说道:“又过了八年,村里忙着社日祭神,看管较松,我终于找到机会,逃了出来。一路靠着乞讨回到京城,方知,老爷已经过世,两位舅老爷已经分家。我找到舅老爷,说了娘子当年惨死的真相,老爷们当时都很生气,说要那进士拿命来抵。” “那晚,大舅老爷依然让我住回娘子以前的院落。我看着记忆中的一草一木,想着娘子的一生,我的一生,怎么也睡不着。 半夜起身,去到娘子与我小时最爱的水池边,摸出当年藏在假山里的姻缘签,哭得一塌糊涂。那当口,便见到水里面倒影出冲天的火光。” 圆脸妇人失声惊呼:“走水了?” 恒娘也惊呆了,夏云去麦秸巷时,当着她的面,可只说了自己乞讨上京的事,没有说到这一出。 夏云哼了一声,淡淡道:“不是走水,是有人放火。我趁乱逃出去,再不敢去舅老爷家附近走动。只好仍旧做回乞儿,百日乞讨打探消息,晚间便宿在桥洞渠口。” 顾瑀忍不住出声问道:“什么人放火烧你?为什么你不敢再去找你舅老爷?” 余助嗤他:“你还听不出来?明明便是那舅老爷捣鬼。” 夏云似是在面纱下笑了笑,“我本来也奇怪,娘子好歹是舅老爷一母同胞的妹子,怎么就能这么狠心,任她不清不白地客死异乡? 就连来报信的我,也要杀人掩口。后来多方打听,才终于知道,原来当年那位进士,如今可不得了,竟已经做了当朝的参知政事。舅老爷与他,因着九年前这桩姻缘,正称兄道弟,走得热切。” 「参知政事」四个字从她嘴里轻轻吐出,无异于投下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 胡仪长身而起,厉声道:“妇人,你说的这位参知政事,姓甚名谁?” 按当朝官制,参知政事乃是副相,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使一起,统称执宰。 而今在朝的参知政事有四位,任谁被这妇人指控,都是足以上达天听、影响朝政的大案。 台下早如沸水一般,纷纷猜测起来。约十年前进士登科,陕州人,曾任陕州推官……诸多条件叠加,人名呼之欲出。 夏云一字字道:“我所说的这位丧尽天良的进士,便是如今的中书舍人、参知政事韩元英。” 胡仪反而冷静下来,掠一眼如化石一般站着的恒娘,对夏云说道:“你要指证当朝执宰,为何不去登闻鼓院?或是御史台?反要来我太学?” 夏云声音居然颇有些轻松:“第一,我能想到去这几处地方,舅老爷们能想不到吗?我躲在登闻鼓院旁旁的小巷瞅了一眼,便见到几个舅老爷府上的小厮在那里蹲守。第二,便是我能击得了鼓,进得了门,我也不知道谁能信?谁不能信?” 转头看着恒娘,声音轻柔:“是周婆言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能够当着天下人的面,将这件事说出来。我相信,太学里都是刚正不阿的读书人,是天地正气汇聚的地方,必定不会畏惧权势,隐瞒真相。” 仲简简直想要为她鼓掌。 隐瞒真相?在场三千多人,将事情因由、人物姓名,听得一清二楚,谁能只手遮天了去? 太学生中,与御史台打过交道的人多了去。就这会儿功夫,肯定已经有人往御史台报信去了。 韩元英为人圆滑,在政事堂里可谓左右逢源,属于新旧两派都能容忍的人物。 夏云若真走登闻鼓院或是御史台的路子,难保有人会与他通风报信。 借了周婆言与太学这两方面的势,一举昭告天下,让他陷于自证清白的困境,这招可比去登闻鼓院闯关高明太多了。 仲简看向恒娘。她没有见识过朝廷政争,如今只怕被执宰两个字吓得手脚冰凉。 这点,他倒是料错了。 恒娘确实没有见识过朝廷上的党争,也确实是被当朝执宰四个字吓得头皮发麻,然而此时满脑袋里盘旋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夏云她,为什么要揣着剪子来告状? 第60章 古之豫让 那日上庠风月报道童蒙断袖事宜时, 童蒙也曾以死明志。好歹他还交代了一段话,让仲简有充裕时间动手。 夏云却几乎没有任何言语,当时众人都望着胡仪, 听着他掷地有声的话语:“民有冤情, 按例可直诉鼓院、宪台,不该来太学鼓动学子。然今日事涉执宰,尔等小民,畏惧官威, 心怀不实之虑,妄揣乌有之疑,竟而不敢直赴有司。却也是其情可悯,其状可怜。” “某便亲自送你前往鼓院登挞, 且看何人敢来阻你?何人敢行推脱?何人敢递消息?” -- 第107页 夏云似是被他言语感动,拜倒于地, 深深叩首。 仲简收回指尖石子, 望着胡仪, 不禁有些佩服。此人身为大儒,对官场关节倒也颇为知晓。 夏云告发韩元英, 竟是在太学首告。这事说起来, 御史台倒无甚关系,专司受理直诉案件的鼓院未免脸上无光。 胡仪亲自陪送她走这一趟,既能监督鼓院依律行事, 又将案件主动交回鼓院, 走正常流程, 算是替鼓院挽回这个「有可能徇私」的隐晦恶评。鼓院判官对这位大儒, 只好捏着鼻子道谢。 这一下分心,便没有注意到夏云的异常。 恒娘冲了上去, 蹲下身子,想要去拉夏云,夏云竟然一下子软软伏倒在恒娘身上。 恒娘只觉她身上有温热液体汨汨而出,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手脚下意识抱住她,轻声叫道:“夏云,夏云?” 台上众人都看得清楚,鲜红血液从夏云胸前淌下,顷刻之间,台面一摊殷红。 在场的也有来凑热闹的太医生,一见这情形,医者本能,掉头就找台阶,往台上跑去。 余助年轻心热,也跟在他们身后。顾瑀点着拐杖,不方便上楼梯,急得干瞪眼。 鸣茶正好站在前面,看到流血,尖叫一声,身子软软倒下。 她身侧都是鸣皋书院学子,眼见她倒地,面面相觑,竟没一人伸手,众人脑袋里都萦绕着深刻的思考:此时当从经还是当从权? 等到他们把嫂溺叔援的例子与当下做好比对,列出头头是道的几点几条,鸣茶已经被跑上台的余助接住,交于赶来的常友兰,气喘吁吁道:“山长,恕学生冒犯。” 常友兰接过女儿,撩开面纱,见她气息平稳,想是一时受了惊吓,并无大碍,放下心来。 抬头见是个与女儿年龄相若的少年书生,品貌俊俏,气宇朗朗,上下看了他两眼,笑道:“无妨,正要多谢你及时援手之德。” 余助连忙谦谢,不妨迎头接住宗越的目光,满含某种戏谑深意。 余助一呆:远陌何以如此看我? 仲简已然一撑手,上了高台,奔至夏云身边,翻过她身子,便见一支利剪深深没入心房,神仙也无回天之力。太医生纷纷赶到,一看这情形,也是束手无策。 恒娘手脚又冷又软,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力气,支撑着她抱着那越来越沉重的躯体,甚至还侧着耳朵,在众人喧嚣声中,仔细听那断断续续、似有若无的低语。 胡仪也被这变故惊呆,疾步走到众人围聚处。太医生朝胡仪摇摇头,站起来,让到一边。 胡仪不由得勃然大怒:“身体发肤受自父母,不可轻毁。妇人无知,竟敢抛却父母精血,意图以此要挟官府,蛊惑人心。某闻律法有云:凡自残者,一律决杖流配,所诉之事,不予理问。她既无胆量与人对峙公堂,所告之事,虚实可想而知。” “祭酒。”恒娘抬起头,打断他的话,“夏云不是有意自残。她刚才告诉我,她身体之上,刻着罪人的全部罪证。” 仲简左手握住夏云的手臂,右手用力,撕破衣袖,一截五彩斑斓的手臂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 原本苍白的肌肤上,歪歪扭扭刻着许多小字,不知用什么做的染料,有红有紫,亦有靛蓝,每行字的颜色都有不同。 恒娘低头辩读:“三月初三,娘子褥疮,脓液染床,韩家不理。” “六月,日减为一餐,娘子羸弱,臂如小儿。犹推食于我等。” 左手臂看完,又看右手: “四月初三,墙外有货郎歇脚,自云邓九,可报信。索报酬,阿岚言京中可得。彼人遂去,后无果。” 在她的读声中,夏云勉强睁开眼睛,迷迷蒙蒙看了一眼,恒娘刚从她半启的眼眸中看到高天白云的倒影,她便已缓缓合上眼脸,双手骤然垂落。 仲简站起身子,沉声道:“祭酒,夏云已死。请寻两位信得过的婆子,验看夏云尸首。” 宗越也在一边站着,闻言看了看他。这是信不过有司,想要当场验看留底? 恒娘仍旧搂着夏云,抬眼,声音有点哑:“夏云刚才说,让我也亲眼看看。” —— 首告者已死,鼓院不再受理。最后是御史台来了一位监察御史,一卷竹席,将夏云尸首带走。 太学与鸣皋书院这场辩难,最终竟以血溅讲台,惊动御史台,控告当朝参政结束,胡仪与常友兰送走来人,不禁四目相对,尽皆摇头叹息。 恒娘白衣染血,由粉衣侍女陪伴,步下高台,听到身后胡仪的声音:“此后辩题之设立,当以今日为戒,谨慎再三。以合乎经义,出自圣贤之言为上。” 仲简送她一路去楹外斋,听她哑着声音,低低说着自己所见:“那些染料,据衢州来的那位胡大娘说,都是深山里头的杂草浆果。夏云。” 顿了顿,似是用了极大力气,才能复述胡大娘的话:“山里头,很多村子没有几个女人,若是有人娶了老婆,一家人就都……” 嘴唇颤抖,试了几次,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恨恨吐出两个字:“畜牲。” 还有更说不出来的。胡大娘是稳婆,顺便看了夏云,夏云溃烂,她是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生产时,产宫进了脏物,此后再无法生育。当时胡大娘摇头说了一句:“这女娃子倒是下得狠手。” -- 第108页 恒娘正切齿愤怒,闻言一愣:“大娘是说,这是夏云自己干的?” 胡大娘叹气:“那里的人家恨不得她多生孩子,不会任她脏烂。她显然是以前听说过这种害人的法子,反其道而用之,让自己绝了生育。” 这些话,涉及女子阴私,不好跟仲简说明。恒娘回想一遍,仍旧忍不住心口发疼。 仲简默然半刻,转移话题:“她为什么在身上刻字,可有说明?” “有一段自述,是最近刻上的。”恒娘吸口气,抑止住颤抖,说道,“夏云说道,初时是她怕自己会忘记娘子与她的仇恨,后来则是为了让自己有个活下去的盼头和理由。 她身上出现字迹以后,村子里开始有人敬她怕她,她趁机装神弄鬼,谎称自己是山神选中的神婆,这才让她有机会逃了出来。” “夏云,古之豫让也。”仲简难得夸人,见恒娘不解,简单讲了豫让漆身吞炭,为旧主复仇的故事。 恒娘听了,并不高兴,问道:“这个豫让做了这么多牺牲,最后仍旧失败了,仇人好好地活着。夏云呢?那个韩元英,会被官家砍头吗?” 仲简默然。 皇城司专司打探百官权贵的不法事迹,结果也就是让上位者听了,心中有个数。 最终要不要见官,落不落惩处,看的是他在上位者心中的地位,看的是上位者对于朝局政事的判断与掌控,与他到底做了什么,干系不大。 在恒娘看来,韩元英的罪过许是谋嫁妆,害人命。然而夏家娘子死于抑郁病弱,终非韩元英亲手杀之。御史台弹劾韩元英,只能是有妻更娶。 有妻更娶这么件事,说大了是干名犯义,然而非逆非反,在皇帝看来,又不过是小节。 再说年深月久,苦主早亡,两个舅兄也早已暗通款曲,只要一口咬定当时自个儿妹子是以并嫡之礼出嫁,韩元英没有隐瞒已婚事实,便能全身而退,顶多招来一顿行事不周、有失体统的训诫。 哪怕夏云告状的方式如此出奇轰动,又呈身为证,惨烈决绝,惹来士林热议,据他估计,韩元英最多也不过就是罢相出京,权知地方罢了。过得三五年,皇帝若需要他回中枢平衡各派,照旧官复原职。 这种丧气话,说给恒娘听了,毫无意义。 转而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周婆言在此事上的立场?” “周婆言下期出刊,便讲夏云之事。”恒娘咬咬牙,轻声道:“总不能让她白借了周婆言的名儿。” “出版条例有言,毁谤大臣……” “不会提那位参政的名头。”恒娘对出版条例比他熟,早想过了此节,截住话头:“就讲嫁妆,讲太学今日的辩论。讲夏云和她家娘子的一生凄惨。” 仲简想了想,只要御史台那边一上疏,这事本也不可能瞒下来。周婆言这举动倒也不算显眼。 反倒是这番与御史台、太学联手,平白为周婆言涨了无数声望。 也就不再出言反对。 两人走到楹外斋,因主人不在,仲简不方便进去,就在大门外候着。 恒娘进了画堂,意外发现阿蒙已经回来了,正恹恹地趴在锦榻上,以手支颐,茫然看着前方,不知想着什么。 听见动静方回头,见她一身血污地进来,一骨碌坐起,赤足冲过去,拉着她上下查看,着急问道:“出什么事了?你受伤了?” 海月正在一旁的桌上忙着什么,这会儿也放下手里的活儿,跑过来问道:“可是今儿跟你去的人不尽心?竟让人伤了你?” “我没事,说来话长。”恒娘叹口气,一边拉着阿蒙去内室换衣裳,与她详说,一边对海月笑道:“姐姐不用急着训人,跟她们没关系。” 等她换回自己的衣服,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清楚,却没听到阿蒙声音,回头一看,她盘腿坐在一张锦垫上,面色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见她望过来,沉声说道:“恒娘,夏云的事,你最好不要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本文预计4月20日入v。 第61章 黑白子 不要报道? 恒娘正系着腰间的带子, 手一顿,霍然抬起头来,直直看着她。 阿蒙今日穿了苏芳色暗花交领重绸襦裙, 色泽流动, 便如她常饮的葡萄酒一般。 她本就肌肤如玉,被这颜色一衬,眸如墨,色如月, 越发美得惊心动魄。此时面上沉沉,便似罩了一层薄薄的霜,透着浸人的凉意。 声音也有少见的凝重:“恒娘,不要报道夏云。今日有夏云, 来日便有冬云夏雨。今日是参知政事,来日便可能是枢密使、左右仆射, 六部尚书人人自危。今日或许属实, 来日未必为真。” 她说得较慢, 然这几句话连绵不绝,恒娘一时竟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阿蒙起身, 走到她身边, 一双宝光灿烂的眼眸凝视她。 恒娘从那里头读出沉甸甸的担忧,心中茫然。阿蒙不再做声,牵了她的手, 绕过雕花曲折屏风, 去到外面敞室。 一扇云母窗台下, 摆了张水墨大理石为面的棋桌, 黑白棋子交相错落。 想是阿蒙曾与人对弈,有事未曾终局, 特意留了残局在此,没有收拾。 恒娘被阿蒙按在旁边的锦墩上坐下,轻呼:“阿蒙,我不会……” 阿蒙转到她对面坐下,眨眨眼:“放心,不是叫你下棋。”伸手将棋子一股脑儿推到一边,留出中央一片空白。 -- 第109页 拈了颗白子落在天元,声音沉沉:“这是周婆言。” 另取黑子,一一落在白子周围,淡淡道:“这是《京华新闻》,背后是门下省。《谏议报》,御史台主办。《经邦济民》,是三司的报纸,专讨论经济之道,度支之法,稽核之术,销量不大,坊间极少见到,却深受各府胥吏幕僚关注。《京兆邸报》,开封府所出。听说胡祭酒正在考虑,要创办《太学学刊》。” “你可知道,门下省是何人主持?御史中丞与何人投契?与何人交恶?计相刚刚出缺,如今何人声望最高,有望出任? 谁赞成,谁反对?开封府陈恒你是见过的,他与胡祭酒在政坛分属两派,你可知他们的争执与冲突?前任张祭酒又是因何离京?” 凝视恒娘迷茫的面容,她一字一句问道:“这个韩元英,你今日知道他是中书舍人,参知政事,你可知他与以上诸人之间的关系?你知道谁与他敌对,会趁机落井下石,置他于死地?谁会施以援手,拉他一把?” 她口中说着,手里也不停下,随取随落,恒娘眼睁睁看着一圈黑子不停敲在坪上,那粒白子孤零零呆在黑子中间,好似滔天巨浪中一叶孤舟。 阿蒙语声明明轻柔动听,落在她心里,却越来越像暴雨前的雷声,大军出京时的鼓点,惊得她想要跳起来。 阿蒙却并不停下来,随手抓了一把黑子,信手铺陈,哗啦啦倒了一片,声音似裂帛似碎锦,她语声也发冷:“除了云端那些神仙,诸部诸院,外加地方各路各镇,盘根错节,与中枢遥相呼应。看似深水静潭,实则潜流险涡。你可能知道?” 黑子愈来愈多,几乎铺满整个棋坪,恒娘眼一花,差点看成漫山蚂蚁,正在蚕食一片小小馒头。 “住手。”恒娘终于出声,伸手按住她,皱眉道:“阿蒙,你究竟想说什么?” 阿蒙停了手,抬头看着她,神色终于柔和下来,轻声道:“恒娘,你要想清楚,今日你针对韩元英,或是事出有因。但事有一,便有二。也许你会忽然发现,你一夜之间,知道了许多似是而非的官员阴私,高门秘事。而周婆言,也由此陷身各类丑闻,被人伺机利用,成为政争的利器。” “各大报纸,立场泾渭分明,便是彼此攻讦,都是朝局中常见的纷争,见惯不怪。周婆言不同,这是民报,也是女报,因这两重身份,近日引来的关注越来越多,若是这次一举扳倒韩元英,令其不得不远离中枢。会有多少人眼热心动,想要有样学样,借助周婆言之势,打击自己的敌人?” 她说完之后,恒娘凝眉沉思,没有开口,一室沉寂。 海月在一边的腊玉案上,低头忙着往几个香囊里装香料。阿蒙今日刚回,房间里还没有摆放瓶供的香花,满室氤氲的,是某种恒娘似曾相识的神秘暗香,如水洗森林,月照空谷。 “阿恒。”阿蒙唤了一声,反手握住恒娘手掌,她手指纤细微凉,恒娘掌心火热,两人相握,彼此都觉舒服。 她柔声道:“我知道,今日夏云以命出告,你自觉有责任为她做点什么。可是,你别忘记,周婆言是为女子发声的女报,你总须想好,今后周婆言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要避开什么样的陷阱诱惑。” 走什么样的路?有什么样的陷阱? 大半个时辰过后,天边大雁飞过一群又一群,恒娘才从楹外斋出来。 仲简一见她的面,心中一惊。恒娘进去的时候,虽然因着夏云的遭遇而郁闷悲痛,眼睛里却燃着亮光。此时竟然一片暗沉沉的灰。 她已换下那一身华丽长裙,穿着自己的青衣素袄,站在一袭红色的阿蒙旁边,眉头如锁,嘴唇无色,整个人如同秋日的苍竹,萧瑟单薄。 阿蒙送她到门口,秋意浓厚,海月追出来,为她披了薄裘。她朝仲简点点头,回头对恒娘低声道:“我今日所言,你好好想想。” 伸手替她拂去头上落叶,忽发感慨:“周婆言横空出世,我当时只顾着高兴,全然没想到你可能面临的艰险。还是这位仲秀才为你想得周全。” 恒娘怔了怔,从自己思绪里回过神,下意识抬头看了眼仲简。 他听了阿蒙这句话,也正转了眼眸,注视自己。两人目光对上,刹那恍惚。 秋风回旋,黄叶从树上一直落,似是永无落尽的一日。恒娘与仲简的身影,一高一低,一青一灰,沉默着,落步时却似有着奇妙的契合,渐渐走远。 阿蒙站在门口,动动手指,紧了紧薄裘。一低头,正要回去,便见到院门旁边,静静站了个人。 也不知站了多久,肩上居然积了几片黄叶。 这会儿没有调情的心思,只抬抬眼皮,淡淡道:“你也有耳报神?这么快就赶来了?” 宗越知她心情不好,微微一笑,道:“多劳大小姐垂询,我这几日挺好。大小姐可还安好?” 阿蒙满腹心事,也被他逗得一笑,横他一眼:“我不信你没想到这些,为什么不提点恒娘?” 这句埋怨来得没头没脑,宗越却一下子明白过来。陪她慢慢往里走,温言解释:“没来得及,这不是赶过来了吗?你也不必着急,周婆言好歹得了太子金口。有这层护身符,老饕们即使想下口,总还要等一等,看一看,不至于穷形恶状。再说。” 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丝笑意,“恒娘聪明有豪气,超拔之处,不下于男子。多经些事,未来成就不可限量。你若是把她护得太好,对她而言,倒未必是好事。” -- 第110页 “我承认你说得有理,不过,你确定要当着我的面,极口夸赞别的女子?” “这可是「辞若有憾,心实喜焉」了!你分明笑得开心。赞美你的人想必早已穷尽世上阿谀之词,我若不想些迂回曲折的法子,焉能蒙大小姐加青目?” 阿蒙大笑声中,两人步入画堂,接下来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渐至不可闻:“听闻东宫最近在征选良家子……” —— “骑马?” 恒娘停下脚步,回头惊奇地看着仲简,“为什么想要我去学骑马?” 仲简抬眼看看远方,高天之下,烟林漠漠,平野无际。想了想,答道:“学会骑马,你能走得更远。” “走得更远?”恒娘下意识重复一遍,也抬眼看过去,时值正午,三三俩俩的学子开始往公厨方向走去,随风飘来许多热闹人声。 “你知道阿蒙与我说了什么?”恒娘狐疑地看他一眼。仲秀才这话说得,颇有些深意的样子。 “不知。”仲简回答得十分干脆,“她说了什么?” 恒娘想了想,把阿蒙问过她的问题,拿去问仲简:“你可知道,门下省是何人主持?御史中丞与何人投契?与何人交恶?计相刚刚出缺,如今何人声望最高,有望出任? 谁赞成,谁反对?开封府陈恒与胡祭酒在政坛分属两派,你可知他们的争执与冲突?前任张祭酒又是因何离京?” 亏她记性好,记得一字不差,连口气都差相仿佛。 仲简了然。 难怪恒娘一副倍受打击的样子。 想到她本是一个浣娘,终日研究怎么浣洗衣物,突然被问到这些君国大事,那自然是两眼一抹黑,无所适从。居然有些想笑。 这一丝微微笑意瞬间被恒娘发现,脸色一黑,怒道:“你笑什么?笑话我无知?” “你这些问题,我也很多不知道。”仲简坦然,“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为什么要知道?你为什么要知道?” 恒娘低了头,默默咀嚼这句话。 “我为什么要知道?” “走什么样的路?” “夏云的事,不要报道。” “我不会对周婆言不利,信我!” 许多人,说了许多话,嗡嗡地在她耳边回响。 更远的时候,更多人的声音,也从记忆中泛起,那是被生活摧残过的声音,却响亮高昂,带着灼人的热烈:“我们都是周婆,这周婆,天下女子都可做得的。” 秋日和煦,秋风肃杀,一冷一暖,激得肌肤一阵发紧。她眼望前方,举步便走,脚步越来越急,虽非奔跑,速度却远远超出往公厨小跑的人。 到了后来,连伴她同行的仲简都微觉吃力。 恒娘似乎并没有辨明方向,就这么一股脑儿闷头走下去,等她停下时,仲简看到,她原本苍白的脸色因疾行而泛红,额头挂着晶晶亮的汗珠,眼中反射秋日的光,明亮璀璨,耀得人眼花。 半日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朝他扬起脸,声音柔和:“没有马,靠自己,也能走得远的,仲秀才。” 第62章 女人社 长春殿是今/上卧息的便殿, 绣茵铺地,画帘低垂。 九月的秋爽气候,殿里犹供着冰鉴, 丝丝白烟被秋风一吹, 袅袅消散。胖乎乎的手伸过去,取了半块西瓜。 一个穿着青紫色圆领阑衫的高胖男子啃着瓜,口齿不清地说:“你继续说,捡些有意思的。朕听那些颂圣的话, 听得耳朵出油。” “是。”仲简想了想,又说:“上舍如是斋刘得初、白蒙亨、刘观三人平日过从甚密,称兄道友,亲热无间。本月策试, 三人都在一个考场。 刘得初做完,卷中有犯先帝名讳。另两人见了, 都不说。 白蒙亨卷面也犯了讳, 另两人也缄口不言。最后刘观写完, 一样犯了讳,还是没人指出来。 三人各自欢喜, 都想着另两人必然见黜, 自己便是本场的文魁。试卷发下来,才知道三人全都犯了忌讳。此事一时传为笑谈!” 圆脸男子便是当今皇帝,笑得差点被西瓜籽呛着。内侍忙上前替他顺背。 摇头道:“好, 刘得初、白蒙亨、刘观, 这三人名字朕记下了。若是他们将来有福气登第出仕, 朕用人之时, 可得多留个心眼。” 仲简又道:“自官家下了谕旨,公厨的膳食颇有可观。小人去太学不到一月, 到处听闻太学生歌颂圣德,不胜感激。” “安其卧起,丰其饮食,朕可以无愧于士人矣。”皇帝满意,放下啃了一半的西瓜,接过内侍递来的绢帕擦了手,又问道:“年前政事堂曾拟了旨意,命太学生课暇之时,前往武学校场练习骑射。如今太学生的骑射,练得如何了?” 骑射? 仲简紧了紧手指,小心回道:“回官家,小人观之,太学往武学者甚少。但有去的,都是一时俊彦。譬如上舍服膺斋有学子宗越,每旬必有三五日过校场。据说,有一日武学生下了战书,双方比试射箭。宗越十战皆胜。” 皇帝笑了笑:“朕的武学生,居然敌不过一个书生?岂有此理。” 皇帝听了宗越的名字,语气如常,似乎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仲简按捺下继续打探的心思,正想着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皇帝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太学里有个浣娘,太子让她办了份报纸?” -- 第111页 许是冰鉴太过得力,仲简竟觉得全身皮肤如被冰石,汗毛直立。 低了头,恭谨答道:“报纸名叫《周婆言》,确是太子殿下命名。主编名叫薛恒娘,在太学中承揽浣衣活计。” “会洗衣服,会办报纸,这薛恒娘倒是文武全才,不亏了朕赔送一个参政。”皇帝说得笑模笑样。 御史台并不愿往死里得罪韩元英,最后参他的罪名果然如仲简所料,有妻更娶、家门不肃、待下严苛。 韩元英也乖觉,即刻闭门谢客,上表自请出京,不让皇帝为难。 政事堂少了他这个中立派,为着新人选吵得不可开交。皇帝十分烦恼。 这话是说笑的口吻。仲简却不愿赔笑,唯有沉默。 他来御前回过几次话,皇帝对他这个死板性子有所了解,也不理论。 盘腿坐在紫金镶绿玉罗汉塌上,圆润指节在案几上不紧不慢扣了几下,像是在寻思什么,过一会儿又问道:“朕还听说,连安若都跟这浣娘有交情?” 仲简额头微微冒汗,低声道:“大小姐确实对薛恒娘颇为照顾。” 又过了半晌,殿内寂静,十几个内侍垂首肃立,连半声咳嗽也无。 暗金兽香炉里烧着龙涎香,氤氲浓郁。仲简不习惯这股味道,越发觉得心口沉闷。 皇帝似是有了什么决定,抬头笑道:“这薛家小娘子,倒是个人物。你既在太学,便多多与她结识结识,查查她的人品家世。” “遵旨。” 这一番殿前回话,历时小半个时辰,皇后派了人过来,请皇帝过内殿赏歌舞,方才作罢。 仲简退出长春殿,殿外芭蕉有一人高,他在蕉叶下略站了站,镇定自己的心绪,方才觉出背心出汗,秋风一吹,寒意侵肤。 恒娘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她的名字,如今已上达天听了吧? 仲简慢慢松开手掌,掌心几道深深指印逐渐平复。 离开宫城前,仲简驻足回首。 夕阳如血,宫墙高耸,广场空旷,十来个个灰衣内侍低头洒扫,像是一片巨大面饼上嵌了几粒可有可无的胡麻。 仲简再次感受到许久未有的惊惶与茫然:九重之上,帝君垂问。这对小小的恒娘,究竟是祸是福? —— 恒娘可不知道长春殿这一出,她今日回家早,在巷子那头就听到家里笑语盈天,妇人响亮声音从二楼传出来,尚在黄昏时分,天还亮着,窗里居然透出憧憧烛火来。 这可奇怪了。她娘知她赚钱辛苦,素来在生活上节俭得很,除了养病吃药的开支,其他方面,能省就省。日常用的都是特制的省油灯。今日居然舍得买蜡烛? 早起薛大娘特地嘱咐她早归,却不肯说明原因,只脸上笑微微的,似是十分高兴。恒娘向来是只要她娘高兴,其余一切都可以不计较,自然答应。 乖乖地把事情交代给宣永胜,早早回家,还特地拐去张家蜜煎铺子买了些零嘴。 诧异至极,加快脚步到了家门口。一只手兜着蜜煎果儿,另一只手砰砰砰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开门,却是翠姐儿。 恒娘从油纸包里翻出个蜜雕冬瓜鱼递给她,笑道:“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我记得你第一回 拿工钱,买的东西都是给你爹娘哥哥的,只有这个是买给自己。如今咱们不愁生意,你想吃,咱们就隔三岔五买上一回,也不打紧。” 翠姐儿接过,也不细看,低声道了谢。恒娘本已进门,又倒回去,等她上好门闩,仔细看看她,疑惑道;“翠姐儿,你眼睛红了?怎么,今日去太学收衣服,有人为难你了?” 眼前瞬间浮现一张俏丽狡猾的面容。磨磨牙,此人又干些偷鸡摸狗,欺生宰熟的勾当?看样子,明日该去一趟太学,敲打一下友邻了。 翠姐儿摇摇头,声音有些沙:“不是,我今日去看了兰姐儿。” “她怎么样了?”恒娘不由得低了声音。 兰姐儿终究没等到她缓过劲来。才回家两日,便被她爹急不可耐地卖去富人周千二家做婢女。 等恒娘重新夺回营生,她爹又悔之不迭,奈何当时贪图那十几贯银钱,竟是将兰姐儿卖了死契。 她爹原想再将家里刚满八岁的女儿送来薛家,被恒娘以年太小,干不得粗活婉拒了。 “她……”翠姐儿顿了顿,看看左右无人,仍旧下意识凑到恒娘耳朵边上,悄悄说道:“她那日一进周家的门,晚上就被老爷叫去上房了。” 恒娘吓了一跳,声音都有些发抖;“那周老爷不是已经六十多岁了吗?兰姐儿,兰姐儿,她可连月事都还没来。”手上没注意,太过用力,啪嗒一声,捏碎一个蜜雕梅球儿。 “我今日去,门房上推三阻四,不肯让她出来。我塞了好些银钱,又赔了好些好话,才领来兰姐儿。 没说到十句话,又催着兰姐儿回去。兰姐儿一直哭,手上脖子上都是伤。 看门的说是她不服管教,当面顶撞老爷。前两日主母叫了她娘老子去训话,她爹当着主母面说了,既是卖断,凡有不听话的地方,任打任罚,打死勿论。” 恒娘低了头,手里无意识地摸索着那包蜜雕果儿,凝神想了一会。 若是以前碰到这事,怒火中烧之余,并不能有什么好办法。 然而如今的她,曾堂堂正正立在京兆府大堂里,与大尹老爷说过话,也曾仔细与阿蒙推敲过律法,深究过律令背后的朝廷用意。遇到事情,已经可以拿出像样的章程来。 -- 第112页 “这样,你明日依旧去周家,叫兰姐儿出来,告诉她,这两日先顺着主母的意,顾着自己不要再挨打。我明日去找她爹想办法,赎了她回去,依旧来给我干活。” 翠姐儿飞快抬起头,眼里放出喜悦光彩:“恒娘,你当真有办法?” 恒娘捏捏她脸蛋:“有七八成把握吧。这两日你去周家,使了多少银钱,回头告诉我,这钱我来出。” 翠姐儿瞧着恒娘,明明只比她大四五岁,明明也是赚些辛苦钱的浣娘,可是那眼睛里的神气,那嘴角边看着就叫人欢喜信任的笑容,那身从头到脚越来越镇定的气派,真叫人羡慕。 心里这样想,口中也不由自主说出来:“恒娘,你跟以前越来越不一样了,我要是也能像你这样,可就好了。” 恒娘本打算往里走了,听到这句话,忽然停下来,转过身,看着翠姐儿。 翠姐儿到被她这睁大眼睛的神色吓了一跳,“怎么?我说错话了?” “不。”恒娘摇摇头,情不自禁微笑。这话多么耳熟?曾几何时,她对阿蒙,不是也有着同样的不甘与羡慕? 自然,她现在仍旧羡慕阿蒙,她那么优秀,那么耀目,她几乎找不到不崇拜她的理由。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看阿蒙,不再是踮着脚也够不着的仰望,而是能够跟她一起自若地谈笑,甚至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求着她教她念书? 她那日赖着阿蒙时,阿蒙差点笑得软倒,喘着气叫救命:“还没给你当先生呢,你倒先偷师,学会撒娇啦!要不,明日我先教你怎么与男子调情?” 这下轮到她跳起来,拿了腰枕去扑阿蒙的嘴:“你胡说什么?我才不要学这个,我要学有用的。” 阿蒙逃下锦榻,脚却软得走不动,笑得扶着桌子,弓着腰,不顾仪态地嚷起来:“我不管,我就要教。等你学会了,去逗弄那仲秀才,他那死人脸上一定好看极了。” 回想起仲简站在门口,正好听到这句话,万年不变的木板脸上骤然惊起的惊涛骇浪,差点笑出声来。 便是带着这样一份愉快的感慨,对翠姐儿说道:“你好好跟我学,我会的,我都教给你。你就能跟我一样了。兰姐儿回来之后,也是一样。” 翠姐儿应了,忽然又揪着眉头,认真问道:“恒娘,你听了兰姐儿的事,怎么还能这么开心地笑得出来?” 啊?恒娘呆了一下,看着她尚未完全张开的脸蛋上,十分严肃的指控神色,想了想,愣愣地答道:“可能是我最近听到的悲惨故事太多了吧。” 翠姐儿摇着头,往柴房里走去,口里不甚满意地抱怨:“这算什么理由?哼,恒娘,你可别有一天,变成跟那些恶婆婆一样的铁石心肠。” 恒娘哭笑不得,一时起了玩心,朝她背影扮个鬼脸,悄悄自语:“我才不可能是恶婆婆呢。” —— 恒娘兜着蜜雕,上了二楼。上楼时,目光扫过木梯后面,看到原本摆在二楼的炭盆、杌凳、衣架等物,不禁诧异。 刚从楼梯口冒出个头,一双眼看清楼上情形,眼睛都瞪圆了。 她家狭小,楼上只住着她与她娘两个人,除开一张木架床,其余只是娘俩的梳妆台,两张搁物的案几而已。 就这么点空间,如今竟挤了十人左右,围着一张不知哪里来的四方桌子团团而坐。 妇人们都穿得齐整,乍看上去,花团锦簇,十分热闹。她与她娘睡觉的床正好在桌子上位,薛大娘便坐在床上,笑盈盈的。 方桌上摆了十来个茶碗,放着若干鲜果蜜饯干杂。恒娘一眼扫过去,大是疑惑:家里什么时候多出这些茶碗杯盘来? 她们正说得高兴,没有注意到楼梯口冒出的脑袋,兀自说着自己的话题:“薛姐姐你是没见到,听说那日的京兆府热闹得很,跟你们家恒娘同名同姓的那位小娘子就站在那正大光明的横匾底下,把京兆府老爷说得没法回嘴,那张老脸红得呀,跟煮熟的虾没两样。 只好弓着身子,连连跟小娘子赔罪,连那公堂上的虎皮大椅都不好意思再安坐,要让给小娘子,说是让贤呢!” 「同名同姓」的薛恒娘差点脚一软,从楼梯上滚下去。幸好及时抓住旁边的栏杆,稳住身形。 让贤?虎皮大椅?这些大娘大婶们敢是茶肆里说书听多了?还是绿林好汉,歃血为盟那调调的? 有人听到响动,回头见是她,笑起来:“哎呀好了,小娘子可算回来了!” 几个心急的大娘起身,去拉了她上来,围着拥着把她迎入座,大娘笑着忙道:“她小辈,你们坐着,别折煞了她!” 恒娘也不住口地说:“大娘们慢点,我这儿还兜着蜜雕果子呢!” 众人七嘴八舌,有人笑道:“薛家姐姐且安坐,今日恒娘是咱们的鱼头,很是当得起。” 引来哄堂大笑:“什么鱼头?那叫虞侯。冉四娘你又闹笑话。” 一阵忙乱后,众人再次坐定,恒娘陪着她娘,坐在床上,终于搞清楚家里这番热闹是为什么。 金叶子巷如今也要成立女人社了! 据大娘们热情介绍,那日围聚京兆府的是城东十几条街巷的女人社社员,击鼓的陈娘子更是其中一位社长。在周婆言的横空出世上,女人社算是立了大功。 因着这千古未有的奇事,东城那些女人社如今出门昂首挺胸,说起自己社员的身份更是神气得很。城内城外,许多街巷的妇人都拐着弯子地请她们家去做客。 -- 第113页 打上几角水酒,蒸上一笼包子,更讲究的,或是家里男人也同意的,便去外头酒楼里叫来几个好菜,左邻右舍围坐,如饥似渴地听那日京兆府发生的事。 听的人怎么也听不腻听不够,说的人也是越说越夸大,越说越神奇,直把个薛恒娘说得是脚踏莲花口吐珠玉,天人下凡神乎其神。 反正跟眼前这个笑眯眯,温婉柔和的小娘子一点也不像。 也在这样的榜样激励之下,京城内外,各街各巷,竟是兴起了立社的热潮。 金叶子巷里都是做生意的,鞋铺伞铺衣料铺子,妇人们倒还识得从一到十的数字,认得自己姓名和自家招牌,此外便是睁眼瞎了。 恒娘识字,薛家又没有男人,最适合妇人们聚会。 薛家大娘刚搬来时,虽有些风言风语,但这么些年下来,大家冷眼看着,薛大娘除了病弱了些,人长得好看了些,没什么大的不妥。恒娘更是难得的孝顺勤快。 于是前两日几个娘子来看望病人,顺便探了薛大娘口风,她果然欢喜。不仅自己应承了,还打包票替恒娘也答应下来。 妇人们准备得齐全,早早备下笔墨,又从别的街巷借来立社书契,由恒娘一句句解释了,参照着拟订。 恒娘也是第一次见着女人社契约,兴致勃勃地与大家一起研读。 首要是确立社长、虞侯、录事三官。社长总揽全社,负责分派定夺。虞候监督执行,录事则点名记录。 社长人选众人早已定好,恒娘执笔,一一写定。诸娘子又一致推举恒娘做虞侯兼录事,恒娘推辞不得,只好受了。 又写下社中一月一聚,每年正月初交灯油一合,白面一斤,去寺庙做法事祈福等惯例。 又长者为姊,幼者为妹,逢有红白事,搭手帮扶。遇危则相扶,逢难则相救等。 再读到下一项,恒娘惊奇了:逢周婆言出刊,社中便行常会。社员但能抽身,都至社址聚合,由虞侯负责为社员读报。 做法事、承危难,这倒是常见的社契内容。可读报是怎么回事? 不容她有空琢磨,大娘们催着她照猫画虎地写下章程,各人在自己姓名后摁了手印。 这社便算立成了。原本该众人凑份子,办一桌酒席庆贺。如今竟也改成了喝茶读报。 被推为社长的龚大娘取出怀里揣着的报纸,小心翼翼展开,口中还笑着说:“自打前两天买到手,就跟供菩萨似的经意收着,也没敢让家里那群毛燥小孩经眼,你们看看,一点儿汤汤水水都没沾呢。” 恒娘自己的报纸,自是无比熟悉。太学这场辩论,因着内容庞杂,故事极多,是以前后分了好几期出刊。 这是最后一期,说的正是夏云的故事。 她到底还是报道了夏云。阿蒙知道后,良久不语,最后长叹一声,问道:“你是真的不懂?还是真的不怕?” 恒娘去见她时,早已心里想得明白,极诚恳地回答:“我懂,我也怕。可是阿蒙,如果我一早就知道什么是妖言罪,也许那晚就会吓得什么也不敢做。是因为我不懂,不怕,最后才有了这份周婆言。” 阿蒙凝眉瞧着她,目光迷蒙,陷入深思。 恒娘叹口气,苦笑着说:“阿蒙,我不是你,我只是一个偶然办了份报纸的浣娘。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那么多复杂的事,永远不能像你一样思考问题。” “我做不来你,只能做好我自己。我是薛恒娘,看到夏云浸满伤痕的身体,我会伤心难过。不管那参政老爷跟谁谁交好交恶,我都讨厌他,憎恨他,觉得他是个心眼很坏的恶人。” “你曾经教过我,不平而鸣是人的天性。我想,我与我的周婆言,要走的这条路,大概就是,不平则鸣吧。” 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指着远处高天鸿雁,声音沉静:“就像它们,想要鸣叫,就鸣叫了。不会去想,也没法去想地上的人们会怎样看待。” 阿蒙也走过去,仰脸远眺,幽幽问道:“哪怕因此惊动猎人,也在所不惜?” 这问题太过残忍。 过了好一会儿,恒娘才回答:“每年南去的大雁那么多,猎人总是没法赶尽杀绝的呀。周婆言在一日,就能出一日的声,说一日的话,就能被无数的周婆听见。说不定,以后便有许许多多的周婆出来说话。” 也仰起头,与她一起看着天上南去的雁群,怅然道:“我不知道周婆言能走多远,能走多久。我不会骑马,只能靠着自己的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我也许做不到你说过的青史留名,也没法避开所有荆棘陷阱,说不定哪一天,就掉了进去。 可是,在我还能走的时候,我不能因为害怕远方的陷阱,就先把自己的脚砍掉,然后跟别人诉苦:你看,我腿断了,走不动了。” 阿蒙回眸看着她,良久,轻声如耳语:“阿恒,我不如你。” 楹外斋中的沉静与眼下自家的热闹恰成对比。恒娘抿嘴笑了笑,阿蒙那句话虽轻,她却听得一清二楚,虽然不太明白阿蒙的意思,可是被看重的人认可的骄傲得意充塞心胸。仲简那两日见了她,送了句评语:薛恒娘,小心尾巴翘上天。 夏云的故事读完。 韩元英被御史台弹劾,出知大名府的消息早几日已经在谏议报上公布。 妇人们对这些朝廷大事、人事变动不感兴趣,只叹息夏云是难得的义婢。 -- 第114页 恒娘坐在床上,从蜜煎果儿里挑出她娘爱吃的金橘、冬瓜等止咳之物,递给她娘,默默听着大娘们发表议论。 说来也奇怪,周婆言请了五位娘子上台宣讲。当是时也,最惨烈的是夏云,引起阿蒙警觉提醒的也是夏云。 然而胡仪上书,说的却是胡大娘之事,呼吁朝廷尽快下令,彻查各地丁口比例,劝禁溺女之俗,同时要求颁布律令,予以严惩。 里面提到周婆言,居然得了胡祭酒一句难得的肯定:该报此举大善。 恒娘奇怪,去请教阿蒙。阿蒙与她分析,溺女之地,男多女少,贫民不能婚聚,无法成家立室,便终日游荡,逃避官府征纳,甚至成为流民匪类,聚众为恶,官府剿而不绝,生生不息,成为令朝廷头疼的内患。长此以往,定然动摇国家根基。 这就是胡仪当日所言,这是家国大事的本意,最是为士大夫所瞩目。是以当日五位娘子现身说法,他独取这位胡大娘的言论。 宗越那日所言的大秦法制也没引起多少重视。市井之间,多半将之作为山海经、博异志之类的志怪奇谈,说来轰然一笑罢了。就连女子们也觉得匪夷所思,表亲与堂亲,能是一样的吗? 然而血亲这个概念,却引起了律学家们的兴趣。太学除经学外,亦有医学、律学。宗越还被请去律学院,详细讲解过他所知的大秦法制。 街坊之间,最爱读的却是徐四娘的事。其所嫁非人、挨打受吓,去留两难的际遇,让各位娘子们感同身受,纷纷发出共鸣。街头巷尾,都在打听蔡家杂鲜酒店在哪里。 蔡家那酒店外,日日围了一群妇人,指着招牌,詈指恨骂。 顾客纷纷绕道。过不得几日,蔡家见生意实在无法做下去,只好歇了店面,说是暂回老家避风头去了。 反而是今日的夏云,故事过于惨烈,又是富人家的娘子与朝廷大官,大家感叹两句,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倒是有个娘子笑道:“看报纸上说的,这个夏娘子为了逃出夫家村庄,竟想办法自己绝了生育。我倒想知道,她有什么好法子。” 大娘们顿时来了兴趣,七嘴八舌笑话她:“哎哟,赵娘子,你这话莫不是炫耀?谁不知道你家男人最疼你,八年下了六个崽,三男三女,虽说因病去了俩,其他几个可都长得好,福气福气。” 赵娘子脸一红,啐道:“这有什么好炫耀?你们哪个不是如此?我,实在是……” 在座都是女人,她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说句实在话,也就是家里没有闲钱,否则我宁肯学富人家,给他买个丫鬟,再不想受这生育的苦楚。” “这话倒是不假。”有人也生了感叹,“我若是知道那夏娘子的法子,我也想试一试。” 旁边有人连忙摆手:“可不敢乱试。我有个远方表姐,也是生了六个,委实不想再生。找了个据说有不受胎秘术的药婆,拿了一杯水,水里两颗不知哪里倒腾出来的螺蛳,说是喝了这杯水,再无妊娠。她苦于多子,也不听家人劝,一仰脖子,喝得一干二净。” 说到这里,许是说得渴了,端了茶杯来喝两口。 余人急了,都催她:“后来怎样?你倒是快说呀!难道还跟那茶肆里的说书人样,卖关子等着茶客打赏呢?赏你个榧子倒是有的。” 那人噗嗤一声笑,忙放下茶杯,笑道:“刚才你们还笑话赵娘子,这一试,可试出来了——就都有这个念头罢,只脸皮薄,不像人家赵娘子敢说出来。” 赵娘子隔了几个人伸手抓她,口中笑骂:“当我听不出来,你骂我脸皮厚?” 众人忙劝阻,又齐齐催着那人:“我们认了,都有这心——你快说,那婆子的方法可有效无效?” 那人叹了口气,也不说笑了,摇头道:“要说见效,倒也见效,那以后一年,她再没有过孕。可也开口说不了话——那药,竟同时是副哑药,坏了嗓子。”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有人咂嘴,眼睛发直,喃喃道:“若只是成了哑巴,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这回没等众人取笑她,讲故事的人已经苦笑道:“哪里只是成了哑巴这么简单?我刚说了一年里没有妊娠。因是过了一年,她便死了。死的时候才刚过二十五岁生辰。” 众人不禁默然。说可以考虑的那人也哑了,半晌方叹气道:“那还有什么法子?只好继续生养。唉,还是周婆言说得对,下辈子怎样都不要再投做女身,生不出来是罪,这生个不停更是受罪。” 恒娘是未婚女子,从来没参与过这类问题的讨论,不禁听得呆了。 薛大娘怕她不好意思,轻轻推了推她,笑道:“别愣着,下去再煮点水上来,给诸位大娘大婶们添茶。” 众人也回过神来,都笑道:“哎哟,这可没注意到,恒娘还在这里呢,对不住对不住。” —— 下到一楼,二楼的说笑声便有些远了。翠姐儿正在柴房里,守着炉子烧水,见她推门进来,笑道:“这里有我一个守着就够了,你下来做什么?” 恒娘进去,搬张竹椅子坐她旁边,往炉子里塞根木柴:“大娘们嫌我碍事,打发我来陪你。” 说笑着,又问道:“翠姐儿,我记得前年你来的时候,说是家里排行老四,如今你家有多少兄弟姐妹了?” -- 第115页 翠姐儿脸上笑容突然不见了,低着头,拿着蒲扇摇一摇,看那火苗子起来,引燃恒娘新塞进的木柴,方低声说道:“四个。怎么问这个?” “咦,那会儿你来的时候,你娘不是正大着肚子?那个小的没养大吗?” 炉膛子里红彤彤的,照着翠姐儿一张小脸蛋,原本也该红红的。 此时却有些发白,低了头,嗫嚅着说:“那个,我都在你家呆着,家里的情况倒是不太清楚,听说生下来是个死胎。” 恒娘望着火堆,还在想着楼上大娘们的议论,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随口问道:“是吗?那可惜了,是个弟弟还是妹妹?” “是个小弟弟。” 翠姐儿扔了蒲扇,蹲在地上,把脸埋进手掌,哭了起来。恒娘吃惊回头,揽着她问道:“怎么?想起小弟弟伤心了?怪我不该问你。” 翠姐儿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她一直盼着能有个弟弟妹妹,尝尝做姐姐的滋味。平时对兰姐儿多有照拂,也是因为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看待。 翠姐儿哭得哽咽,趴在恒娘肩头,抽噎着说道:“是我爹亲手淹死的——你别告诉别人。” “你爹……”恒娘愣了下,“可是,那是个儿子……” 回过神来,翠姐儿家里三子一女,就算是儿子,也没什么稀奇。 轻轻搂住翠姐儿,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柔声问道;“你娘岂不是很伤心?” 翠姐儿摇摇头,抹了一把泪,从恒娘身上离开,重新捡起蒲扇,说道:“我娘也不是很伤心。好像从头到尾,最伤心的人只有我。”眼角依然涌出泪水,手背一擦,脸上多了一条炭痕。 恒娘起身,去水洗架子上取了巾子来,就水盆里打湿拧干,替她细细擦干泪水和碳灰:“小弟弟去了别人家享福,你莫哭了。” 翠姐儿使劲睁着眼睛,盯着炉膛里的火光,喃喃说道:“我宁愿他从没来过这世上,也好过被亲爹这样送走。恒娘,我在想,如果我是个男孩,是不是也活不了这么大?” “瞎想什么呢?”恒娘轻轻敲她一下,“这世道,只听说想儿子的,没听说重女轻男这回事。” 翠姐儿点点头,不说话了,两人一起守着灶台,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 直到门外传来叩门声。 翠姐儿最先听见,动动耳朵,疑惑道:“这早晚的,谁上门来呀?”便要起身。 恒娘按住她,笑道:“我去吧。多半是谁家的孩子,上门来找亲娘回家。你那兔子眼睛还是别去了,让人家看了,还以为我虐待你呢。” 她打开门,方知自己猜错。薄薄夜色中,站着个枪杆样笔挺的男子。 “仲秀才?”恒娘诧异,“有事吗?” 仲简抬眼往上看,问道:“你家有客?” “巷子里的大娘大婶们,在商议女人社的事情呢。”恒娘三言两语解说完,见他沉默不语,心中大是好奇:他到底为什么来?难道是职业习惯,见到我家跟往常不同,就非得来过问一声? 什么时候,她薛恒娘也成为察子的伺察对象了? 翠姐儿在房里扬声问:“恒娘,是谁呀?”怎么在门口站了半日,不进不出的。 “就来。”恒娘回头答了一句,对仲简笑道:“今日家里有女客,不方便请你进去了。” 仲简颔首。沉默片刻,终于为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今天没在麦秸巷见到你,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过来看看。” “我能出什么事?”恒娘失笑,感念他的关心,柔声道:“我家里有事,提前回来了。谢谢你,仲秀才。” 心中涌起一阵绵绵暖流:原来两人每晚同路,在他看来,已经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以至于若有错失,便要特地来问个明白。 “不用。顺便而已。”仲简转过身,打算离开。 说实在话,连他自己都没想出来,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大约是今天在九重天阙上骤然听到恒娘的名字,太过意外,心头忽然升起的强烈警兆,令他身不由己,来到了这扇如今已无比熟悉的木门前。 他不知道他在怕什么。皇帝的话里,对恒娘并没有明显的嫌恶,相反还颇有几句好听的评价。 他不是大臣,整个皇城司都是皇帝的私人,皇帝犯不着在他面前用心思装样子。所以粗听来,并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地方。 但他就是忍不住地害怕,以至于在麦秸巷没见到恒娘时,心头居然一阵不受控制的狂跳。 尽管理智告诉他,就算皇帝对恒娘有什么想法,那也只是动一动小指头,甚至挑一挑眼皮的事,绝不会干出这种直接掳人、强抢民女的蠢事来。 可是理智节节败退,直到他终于在夜色中看到她安安稳稳站着,脸上带着柔和笑意,听到她一如既往带笑好听的声音,狂乱的心跳方才慢慢平静下来。 终于能够鄙视地问自己:仲畏之,你究竟在干什么?皇城司纵横京城的两百察子,还能有比你更蠢的人吗?就你这副莫名其妙的慌张样子,你拿什么去肖想指挥一职? 就在这恨恨地自问中,走出没五米远,就看到前面跑过来几个褐衣小厮,气势汹汹地从他身边经过。 他顿足回身,目送他们到了街巷尽头,恒娘的纤细身影兀自立在门边,似是仍在疑惑着他这番莫名其妙的来去。 -- 第116页 那几人到了薛家门前,大声嚷嚷:“刘翠姐可是在这里?她害了人命,快些叫她出来,与我们家去理论。” 作者有话要说: 生田螺泡水避孕,是借用归有光母亲之事,见《震川先生集》「先妣事略」。此时已是明朝中期,女子想要避孕仍然如此艰难。 女人结社的现象,唐五代至宋一直未曾断绝。只是历史上的女人社只干些祈福拜神,红白事之类的内容。本文架空,就让女人社好好发挥下作用吧。 第63章 圣恩令 兰姐儿?自缢? 恒娘牵着翠姐儿的手, 急匆匆跟在那几个小厮身后,往巷子外走去。 翠姐儿脸色发白,不住口地小声申辩:“我没说什么话, 就是兰姐儿问现在生意怎么样, 我说了下忙不过来,正四处招人……” “不干你的事。”恒娘安慰她。走到巷子口,矮身上了周家雇来的马车,见恒娘进了车厢, 仲简一撩衣襟,跨上车辕,大马金刀地坐在车夫旁边。小厮们也想上车,被他目光一扫, 齐齐后退。 就在片刻之前,他们打算强行推开那个堵门的女子时, 这眉如长剑、眼似深渊的男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几乎没怎么动手, 自己一群人已经满地滚倒,哭爹喊娘。忒是阎罗一样的人物! 周家在内城保平坊李学士巷, 时已入夜, 内城各大酒楼仍旧灯烛辉煌,丝竹盈耳。街上亦有顶盘担架的,扑卖宵夜果子儿。 喧喧声音落入寂静车厢, 似是石子沉入水底, 一片寂寂的黑。 恒娘揽着翠姐儿在怀里, 摸着她瘦削肩膀, 茫然回想兰姐儿嘟着嘴,一脸娇憨的模样, 心口一阵钝痛。 马车停在周家大门口,恒娘一掀帘子,便见到门前站着兰姐儿爹娘。 兰姐儿爹四十多岁,在太学内舍某楹做厮仆,见了恒娘,居然笑着打了声招呼。 她娘三十多岁,小时候被家里打瞎了一只眼,看人模糊。等恒娘走到面前才认出来。 正要跟恒娘说话,一错眼又见到翠姐儿,登时两条蚕豆眉毛立起来,就想上前拉扯翠姐:“你这个短命丫头,跟我兰姐嚼了什么蛆?怎么你前脚一走,她后脚就寻了短见?” 翠姐儿瑟缩,往恒娘身后躲。恒娘一伸手,拦住兰姐她娘:“有什么话,进去再说,不要在别人门口掰扯。” 正说着,「吱呀」一声,两扇黑檀铁钉门向内打开,周家的仆人迎了出来:“各位里面请,我家老爷夫人在堂屋相候。” 仲简沉着脸,跟在恒娘身后进去。周家只道他是兰姐儿的兄弟叔伯,也没拦他。 恒娘故意放慢脚步,等他跟上来,低声问道:“仲秀才,我刚请你传的口信,可有传出去?” 仲简看她一眼,默默点头。 心头不由得想:她这是把察子当信差用了?还能省下雇闲汉的钱。 一进周家堂屋,恒娘一眼见到屋子中间一袭草席,席子摊开,上面躺着个小小身子,手脚都没到头。 翠姐叫了一声,就想扑上去,被恒娘死命拉住,在她耳边低吼:“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兰姐她娘上前几步,终于看清楚地上那张舌头突出的脸,发一声短促的喊,一下子软倒在地上,不等人扶起,又往前爬过去,摸到兰姐儿冰冷尸身,放声嚎哭:“我的儿啊,是娘害了你,那日就该拼死拦住你爹卖你。前日到周家,娘不该再打你的耳光,叫你听话。娘心里是疼你的,想着你好的,你到了阎王爷面前,不要怨娘。”那只早已瞎了二十几年的眼睛中,也流出浑浊的泪水。 兰姐儿她爹也掉了几滴泪,朝上头坐着的人问道:“周老太爷,周老夫人,兰姐儿是为什么寻了短见?可是受了什么打骂委屈?” 周老夫人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高髻上裹着镶珠万字带,穿着件花鸟暗纹锦缎对襟衫,嘴角一颗黄豆大的黑痣,坏了脸上的宽厚福气样。 开口就是严厉的语气:“我叫你们来,也正是要问个清楚。我们家是买奴婢,不是买晦气。这丫头来家没半个月,闹了好几场闲气。 不是顶撞老身,就是跟别的丫鬟婆子拌嘴。这下倒好,没什么来由的,倒吊死了自个儿。 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卖个一心寻死的丫头来我家?是不是收了我家对头的钱,专程来使坏恶心人?” 兰姐儿她爹心眼儿活泛,听着这话,眨眨眼,“瞧老夫人这话说得,哪有人一心寻死?兰姐儿是我的种,我知道她的性子,最是要强的人,若不是被逼得没路走,哪里会寻短见?” “逼她?谁逼她?”周家的老太爷一哆嗦,梗着脖子嚷了一声,白胡子一抖一抖,一双几乎睁不开的小眼睛瞪大,像只活成精的老鼠。 兰姐儿她娘回头就想找翠姐儿说话:“你个小蹄子,究竟跟我兰儿说了什……” 话没说完,被她男人赶上前来,一个巴掌招呼过去,打得她头一偏,嘴唇出血:“糊涂娘们,瞎嚷什么。人是在周家没的,你找外人干什么?” 兰姐儿他娘捂着脸,张着嘴巴,呆了半晌,一下子回过神来:翠姐儿一样是穷人,赖她有什么用?周家家大业大,怎么样也该陪一笔丧葬银子。 恒娘护住翠姐儿,厌恶地看一眼兰姐儿爹娘。 周老夫人厉声喝问:“你就是刘翠姐?你跟我家丫鬟说了什么话?” -- 第117页 翠姐儿哆嗦着,便要说话,被恒娘扯住摇头。于是缩回恒娘身后,继续听着兰姐儿爹娘与周家理论。 兰姐儿爹娘都是蛮横人,口口声声指着兰姐儿是在周家出的事,周家怎么也脱不了干系。 一旦周老夫人要问着翠姐儿,不用恒娘出面,两口子已经撒泼打滚地阻止。 周家也不是多么豪富的人家,打发去恒娘家的小厮就是家里的大部分仆人了,这会儿家里也不过是一个婆子,两个丫鬟,外加一个老仆。兰姐儿爹娘二人,与他们对峙,居然不落下风。 翠姐儿听了半晌,从恒娘背后偷偷伸出脑袋,看着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眼泪漫漫留下来,心里惶惶:若是今日躺在地上的是她,她的爹娘,可也会跟这两人一样,只顾着从死女儿身上再刮一笔钱财?就连眼泪也不过那么可怜兮兮的几滴,茶盖子都打不湿? 恒娘冷眼看着眼前的闹剧,心中默默数着时刻。终于在小半个时辰后,周家门口传来喧嚷声音。 堂屋众人一起看过去,门口一下子涌进来数十来个人。既有周家的小厮终于赶回家来,又有穿着官差服色的防隅巡警,都在周家门口撞到一堆。 巡警排开众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喝问:“有人报信,说是这里有人命官司,为何不见你们家报官?” 周家老夫人与老太爷相顾失色。老太爷颤巍巍起身迎上去,老夫人低头吩咐个丫头往后屋跑去。 恒娘依旧往门口张望,过了一阵,终于见到一个婆子进来,大喜,忙迎上去:“胡大娘,大半夜地惊扰你老人家,实在对不住。” 周老太爷正跟巡警解释:“自己上吊自缢,并无作奸犯科,有伤国法。” 后屋来了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匆匆上前,朝巡警说道;“我是大理寺胥佐,家中奴婢自缢,正与其家人商议,准其领回,自行安葬。不知何人多事,枉了诸位兄弟白跑一趟。” 巡警听说他是大理寺胥吏,倒也客气了几分:“既有人报官,说不得,我们也要过问一声才好交代。死者便是这丫头了吧?谁是她家人?” 兰姐儿她爹忙上前唱了一个喏:“小人便是。小人正与周老爷商议着呢,周老太爷家说是发送一笔丧葬银子,也不知二十两银子,够不够小人这丫头买地买棺材,做水陆道场,保佑她下辈子投个好胎。” 周老太爷手指着他,气得胡子翘起:“你……你……” 他儿子却应下来:“便是这样。” 巡警拿了周家下人封来的跑脚钱,掂一掂,满意地点点头,正要走,却听到一个清清冷冷的女子声音说话:“官老爷请留步。” 一抬头,见是个年轻的青衣女子,带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站在死者边上。 那女子朝四周看一圈,嘴角噙着丝凉丝丝的笑意,朗声说道:“官老爷,周家老爷夫人,兰姐儿为什么自缢,这事总要查清楚才好。” “你是什么人?”巡警上下打量她。 “死的兰姐儿以前在我家做工。”恒娘垂眸,看着兰姐儿泛青的小脸,一阵心悸,逼着自己抬起眼来。 巡警大皱眉头:“这算什么关系?现放着她爹娘在这里,自是该她爹娘出声,与你有何相干?” “我是人证。” “人证?”巡警大奇,“如今并无案件,死者父母也称死者是自缢,你要做什么人证?” 恒娘眼中闪过一道冷光,抿一抿唇,声音如凝冰:“奸案人证。我听兰姐说过,这家雇主对她。” 周家男子上前一步,冷笑道:“无知妇人,开口就闹笑话。这丫头是我家买回来的,做什么活计,是我家说了算。就算让她做姬妾,陪侍主人,也是她该有的本分,何来一说?” 仲简也抬眸看向恒娘。此人是大理寺胥吏,终日处理刑狱案件,于「奸非」律条,当比他这个皇城司察子还要熟悉。恒娘与他论法条,岂非毫无胜算? 恒娘笑了笑,一字一句道:“不巧得很,我这个无知妇人,恰好听说了,朝廷正在拟议《圣恩令》,其中有一条,是这么说的:诸幼女者处死,虽和同强,女不坐。凡称幼女,止十岁以下女。” 周家男子大惊,指着她结舌:“你,你是什么人?如何知道《圣恩令》?” 他自然知道中枢正在拟议该律令,但作为胥吏,身份低微,并不知道其中详细条款。 这个看似普通的女子能知道《圣恩令》的法条,而且一口气背出来,她,她究竟是什么来头? 第64章 娘与老子 《圣恩令》这事, 恒娘是如何知道的呢? 《周婆言》当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刊,朝中诸位执宰阻止不及,跌足之余, 果然请了太子去政事堂说理。 太子说了当日开封府众女呼呛的态势, 顺势向皇帝奏请,女子虽卑弱,却是天生母体,育化众生。 人皆有母, 受其孕育哺乳深恩,圣人亦有孝母之说。请下天恩,赐甘露于既有之母及将来之母,庶几稍慰天下女子之心, 收阴阳调和、造育万物之效。 「将来之母」四字一出,便连最古板的朱相都动容称颂:“太子此言, 大有古仁人之心。殿下仁德如此, 是陛下之德, 亦是朝廷之幸,万民之福。” 太子文弱多病, 皇帝素来不愿逆他的意思。当朝准了, 令东宫详拟条陈,制敕院草拟。 -- 第118页 经宰相用印的环节,裴相提议, 既是议女子事, 不如下《周婆言》咨询意见。 裴相年资最浅, 他前头两位宰相都已近致仕之龄, 唯裴相有机会熬到太子新朝,自然想要借机朝太子示好。 余人莫不心知肚明, 此事无利益牵扯,谁也不肯出头做得罪太子的恶人。 这便是恒娘获知《圣恩令》的详细因由。因是牵涉太子,阿蒙也不肯与她细说,恒娘便仅仅知道,这是朝廷从善如流,重视女报的意思。 十分高兴,与阿蒙合了一处,详细探究。 阿蒙虽博学,此前却也没专研过律法,借了这个机会,比出前朝律令史书,一一详案,探究其流变及意图。 恒娘来自市井,对女子诸种险恶处境知之甚深,恰能提供活生生的解释。 两人彼此启发,相互补充,倒像真正的先生与学生样,做到了「教学相长」。 阿蒙那几日畅快尽兴,连膳食都比平日用得多些,喜得海月背地里对着恒娘再三道谢。 还送了她好些锦缎之类,说是阿蒙的长辈特意所赐,谢她令阿蒙多食之德。 她与翠姐儿夸口,多半能赎回兰姐儿,凭借的,便是这先知之明。 见周家儿子惊悚,恒娘不去回答他的问题,冷冷反问:“你是在大理寺供职的,当然知道,《圣恩令》近日正要颁行,兰姐儿尸身在此,一旦验明,你家总归要赔还一条人命来。” 这其中利害,周家儿子自然知道。于此不敢怀疑恒娘所说法条的真假,满脸变色,连声呵斥:“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这丫头乳臭未干,人都没长十分开,岂会有男子对她动意?你在这里信口雌黄,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你说你是她的旧主,难道是因着这个,上门来讹钱?” 翠姐儿听得一脸迷茫,拉着恒娘问道:“恒娘,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恒娘见周家人着急,一边按住翠姐儿的手,让她稍等,一边冷道:“我身边这位胡大娘,是专替妇人收生接产的稳婆。我所言是真是假,请大娘一验便知。”眼望巡警,等他示下。 “且慢动手。”巡警见胡大娘作势便要蹲下,忙阻道:“兀那婆子,此事不是你一人能为。便是官府勘验,也要有个见证的在场,且是两人并行。你一人若是做下什么手脚,如何辨别?” 恒娘踏前一步:“官老爷的意思是,这件奸非案子你们受了?” 巡警迟疑着,摸着手里的钱袋,为难十分。没想到今夜这起看似自缢的案子如此棘手。 周家儿子阴着脸,忽然说道:“如今《圣恩令》尚未明令颁发,你所说是真是假,没人知道。官爷为何要听你的?” 恒娘毫不示弱,立刻回答:“如官爷觉得今日不宜受理,便请官爷做个见证,由周家出一个婆子,陪同胡大娘一起验看,将结果记录在案,在场人等一一画押。待到诏令明发之时,再往京兆府,由大尹来问今夜之事,如何?” 仲简没想到她让自己去找胡大娘传话时,竟已设想得如此周全。 深深看了她一眼,她正与周家对峙,周身笔挺,眉目淬火,无暇理会他的目光。 收回目光,心中不期然回想起一个月前,自己初入服膺斋,见到的那个女子。 彼时她正抱着一个比她人还大的竹筐,站在门前,见了他,忙低头避让。 就是那一眼之间,让他起疑:明明眉眼中精光闪烁,却偏偏做出一脸温婉无害样。 恒娘初初见他,就从着装细节识破他身份。他亦何尝不是初见面,便发觉此女与众不同,设法打听她的身份。 今夜的恒娘,与那时变化极大。再没有遮掩与闪烁,便似一颗埋在沙砾里的宝石,终于被拂开尘埃,堂堂正正地发散耀眼光芒。 巡警找了周家儿子说话,大意是觉得恒娘这处置方法妥当,可以一行,让周家也去找个婆子来。 周家对兰姐儿情况心知肚明,哪里肯答应,只一味陪好话,又想多许些银钱,把此事私了。 奈何巡警此时也生了疑心,又看恒娘虽然衣着朴素,神态谈吐皆非一般,不敢当做普通人看待。 推了周家递出的钱袋,反与他笑说:“说来你与我们兄弟也勉强算是同行,想也听说了,如今这些婆娘有了个报纸,前些日子连参政老爷都被她们赶出京城。我这几日见了娘子都头疼,不敢不小意几分。你这钱还是收回去,倒是找个婆子来是正经。” 恒娘便趁此空档,低头与翠姐儿解释:“这是一条律法,意思是说,凡是强/女的,都要处死罪。就算幼女同意,也不构成合/奸,统统视作强/奸。这条罪名之下,幼女不用坐罪,专治那行/淫的男子。” 翠姐儿又问:“十岁以下的才是幼女吗?兰姐儿已经十岁了,还能不能算?” 恒娘点头:“也算的。律法里头讲的以上以下,都包括本数。” 翠姐儿明白了,心中欢喜,轻声道:“恒娘,你懂得真多。” 兰姐儿她爹也在一旁听得明白,眼珠子一转,悄悄朝周家儿子踅摸过去。 兰姐儿死得透透的,周家原答应二十两银子,已是意外之喜。 如今既有了恒娘这要命的说法,便跟周家要一百两银子,只怕也能到手。 恒娘正侧头与胡大娘交代事情经过,那头周家儿子忽然高声说话:“那娘子,你过来。” -- 第119页 那男人脸上又有了神气,一指旁边笑着的兰姐儿她爹,“你方才说,十岁以下为幼女?现她亲爹作证,兰姐死年实岁十一。就算你所说是真,本案也不成立。还不快些让开,让人家爹娘收敛了骨骸,早日下葬,入土为安。” “十一?”恒娘霍然转头,一双黑葡萄样的眼睛瞪着兰姐儿爹,快要喷出火来:“兰姐来我家不足半年,送来那日,可是你亲口跟我说,兰姐不到十岁。七月十三日,还是在我家过的十岁生辰。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日兰姐买了碗冰镇荔枝膏,我送了她木梳子。当做庆贺。” 翠姐儿也急了:“恒娘说得对,我还逗她玩,要她分一勺荔枝膏与我。她护着不肯,只说什么都能分,独独这荔枝膏,不能分人。抱着那碗,小口小口,吃了好半日,差点连碗底都舔干净。” 无奈兰姐儿爹一口咬死,就是十一岁。那日在恒娘家,不过是特意说小点,好让恒娘多疼惜她。 周家儿子得了意,袖手冷笑道:“这位小娘子,你可听真了?” 恒娘气得脑袋瓜子疼,一阵发晕,思绪杂乱,下意识问道:“官府有户籍人口账册,明日……” 仲简微微皱眉,上前一步,悄声与她说道:“朝廷制度,户籍造册只记男丁,女口不计。” 恒娘心中一凛,立刻改口:“纵然官府册簿上找不到兰姐儿生辰,然而你家也不是才搬来的生人,街坊邻居几十年,兰姐儿的确实年龄,只需一打听便知。” 兰姐儿爹脸色也变了变,瞪了恒娘一眼:“我女儿多少岁,用得着问别人?我说薛恒娘,你今夜在这里死犟,究竟是图个啥?你要是担心你这另外一个姐儿,如今事情已经撕掳清楚,与她无干。 你只带了她走就是。若是还顾念几分香火情,来日兰姐儿发葬,你来的时候,多送几个帛金也就是了。” 恒娘不理他后面的话,只冷笑着:“兰姐儿有你这样狼心狗肺的爹,真是倒了血霉。十月怀胎的是你?奶她成活的是你?这两样下来,没有个一两年怎么成? 也不过就十年前的事,你们街巷里头,我就不信,找不出个有记性的人。 若说怕坏了跟你家的交情,现如今各街巷都有女人社,里头大娘大婶们很肯仗义执言。若是官府问到她们头上,她们断然不肯替你遮掩。” 单个人或许顾虑许多,担忧许多,一旦以女人社名义出声,却多半肯说实话。 便在这时,在一边发呆许久的兰姐儿娘突然闷声说道:“不用打墙动土的问了,我兰姐儿今年,确实只有十岁。” “你说什么糊涂蒙心的话?你这贼婆娘,死贱人!”兰姐她爹冲过去,揪着她头发就欲一脚踹去。 被仲简抬手握住,往前一送,便似腾了个云,驾了个雾,哗啦啦仰天一个倒栽钟,落在地板上。却又轻飘飘地没怎么受伤,鼓着一双眼,半天回不过神来。 兰姐儿娘也不看她,一只独眼直愣愣看着地上躺着的兰姐儿,瞎眼里不停地滚出泪水,喃喃说道;“十月怀胎,奶她成活?我想起来了,我兰姐儿自小就爱笑,吃着奶也不专心,就咯吱咯吱笑。我那会儿还要带几个大的,不耐烦起来,就把她杵到床上去,她翻几个滚,也不会哭,反笑得更大声。” “那荔枝膏,是她要离家去替人帮工了,在家害怕不肯去,我买来哄她吃的。她在这个世上活了十年,那是我这个做娘的,唯一一次给她买吃食。” 周家堂屋里一时再没人出声。 宣永胜躲在门边,借着里头透出的烛火,急急把最后几个字写上。 喘口气,直起弯了半天的老腰,活动下胳膊腿,顺便也晾一晾刚写满的几页纸。 月色如水,照着石头上那几页未干的墨迹。冷浸浸的光,黑沉沉的字,说不上金钩铁画,倒似是月下松冈,杂草丛生。 第65章 重回服膺斋 田埂上杂草压着秋霜, 白花花一层。送殡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十来个,将近一半是兰姐儿家人。 原本照兰姐儿爹的意思, 既是周家的钱没有讹到, 不如叫人把尸骨烧了,骨灰往汴河里一撒,就算完事。毕竟兰姐儿这算幼殇,不值当正经出葬。 兰姐儿娘却像是疯了一样, 任他怎么打骂,咬死不改口,一定要好好送兰姐儿下土,来世好投个全须全尾的好胎。 兰姐儿爹没办法, 要是真把这婆娘打死了,他怕是一辈子再没老婆。 只好胡乱买了副薄棺材, 去纸马铺买了几样最便宜的物事, 趁着天还没亮, 一早往城外埋去。 恒娘穿了双黑面布鞋,鞋底是她娘花了半个月纳的, 密密几层, 分外结实。 离城的路太远,鞋面和底子都被浓厚的霜露浸湿,虽是不停走着, 几个脚趾头也像是从脚上剥出去, 没什么知觉。 “薛姐姐, 你要是走得累了, 就扶着我的手,我替你撑着。” 兰姐儿的妹子叫做九妹, 还没正式起名字。长着嘟嘟嘴,黑黑眉毛,一张小小圆脸,与兰姐像足七八分,一路上紧紧挨在她身边。此时见她停下来,抬脚看自己鞋底,连忙乖巧说话。 恒娘从鞋底拔出一颗踩扁了的蒺藜,随手扔到草丛中。回头看着九妹,轻声问:“是你爹要你跟着我?” 九妹正是特别容易不好意思的年龄,被她一问,脸一红,低下头去。 -- 第120页 比她姐害羞些,没她姐姐那样活泼烈性。恒娘心里一阵阵发酸,若兰姐是九妹的性子,是不是就能多熬几日,等到她去救她? 伸手过去,牵着九妹那双长了茧子的小手,慢慢往前走:“你爹的意思我知道。可是九妹,你到底还是小了点,干不了什么活儿,薛家浣局不能收你。” “哦。”怏怏不乐的语气,放慢的脚步。 “不过呢,我知道有处报馆正在招人。我认识那里的主笔,可以荐你去那里。” “报馆?”九妹停了下来,因为意外,儿童声音分外清亮。 好在她们落后了十来步,没人注意。“可是,我不识字,能去那里做什么呢?薛姐姐,我会烧水煮茶,生火扫地,他们肯要我吗?” “不识字没关系啊,那里有个娘子会读书识字,还会当女先生呢,你跟着她学,很快就能读会写了。” “女先生?”九妹眨巴着眼睛,又渴望又担忧,“可我爹不肯出束脩的,我家连兄弟们都没钱读书。” 恒娘弯下腰,朝她眨眨眼:“你不是会烧水煮茶,生火扫地吗?把女先生侍候好了,她不收你钱,也愿意教你。等你学会了,就能替报馆看信,甚至将来还可以写文章呢。” 天边弯月淡淡的,快要隐入天幕。天空是鸽子样的灰,寂寥清冷的光渗出来,离日出还有小半会儿功夫。 八岁女童的眼睛却像是提前升起的小太阳,亮得夺目:“我,写文章?像太学那些神气的秀才大哥哥一样?薛姐姐,你说得话是真的吗?” “是真的。”晨露太冷,恒娘眼角发酸,却没有去揉,迎着她充满憧憬的小脸,柔声道:“只要你好好学,将来薛姐姐一定能在报纸上看到你的文章。不过你要答应我,第一篇文章一定要写「我的姐姐」。” “我答应你。”兴奋点燃了那张酷肖兰姐儿的脸蛋,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却又无比认真,眼睛一眨也不眨,深怕恒娘不信。 “记着你今天的话。”恒娘直起腰,意外看到后面站了一个人。 九妹也回过头,看到一个很神气的秀才,穿着圆领深紫衫子,眉毛深深,眼睛大大,鼻子高高,好看的脸上没有笑容,却一点也不让人害怕。 “你先去跟你爹娘说一声,问问他们意见。告诉你爹,工钱绝不比兰姐儿在生时少。” 九妹小跑着往前去了,恒娘才问候:“仲秀才也来送兰姐儿?” 仲简默默点头。与她一起,并肩往前走。 地里开始有农人劳作,九月将尽,正是播种冬麦的时候。有套着耕牛犁地的,也有一根绳子绑在自己腰上,拿自己当牛使的,男人在前头下力气,女人们跟在后头撒种子。 也有几个还打着呵欠的孩童,睡眼蒙蒙地跟在后面,捡拾没收干净的豆荚。 “女先生是云三娘吗?”仲简打破沉默。 “嗯,我请了她去报馆帮忙。”恒娘想起那日宣永胜手忙脚乱、手脚无措的样子,微微好笑。 “三娘未出阁时,也是喜欢读书的人。没得一天到晚闷在家里,就等着李秀才去看她。再说,最近李秀才被胡祭酒押着,日日读圣贤道理,连外边的私塾学馆都被祭酒逼着回绝了。 祭酒一门心思要让他今明两年,出舍做官。哪里有多少时间去看望三娘?更别说少了收入,两个人的日子比以前艰难——总不能一直让宗公子接济。” “子虚跟我说,你那里有个男主笔?” “他担心什么?”恒娘微微蹙眉:“担心老宣?老宣没那胆。担心三娘?三娘对他死心塌地,两个人什么苦头都吃尽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瓜田李下,何必让三娘为难?”仲简不赞成。 恒娘一抬下巴,“三娘才不为难。我问过她的意思,她说,她什么为难都受过了,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让她为难的事。” 沉默一下,又说:“仲秀才,你不知道,我那日去请三娘帮忙时,她多么高兴,就跟今日的九妹一模一样。” 仲简不说话了。 又走了几步,恒娘终于叹口气,低声道:“好吧,我承认,我让九妹去报馆,也有你刚才说的这层意思。” “你想得很周全。”仲简一贯的语气,夸人都没什么起伏。 恒娘也习惯了。沉吟着问道:“仲秀才,你对朝廷的事情比我清楚。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圣恩令什么时候能下来?周家这些日子会不会闹出什么花样?” “按例,凡敕令,宰相用印之后,只待官家加盖至宝印玺,经门下省封驳,便可颁行。此事颇得朝廷重视,预计几日之内,便可见分晓。至于周家。” 仲简想了想,摇头:“你那日让宣永胜与胡大娘过去,又报了军巡铺,三堂对质,白纸黑字画押落定,周家唯一的希望,便是他那老子这几日暴卒。” 恒娘听他冷淡语气里似乎有些别的意味,转头看他,眼神闪动:“秀才的意思是?” 仲简抬眼看远方,不动声色:“我没有什么意思。” 他特地调了手下去周家附近严密监视。不过此事到底尚是未知之数,无需提前告诉她。 恒娘暗中撇嘴:哼,要说不说的,无趣。宗公子可从来不会这样。 一扬脸,又问:“仲秀才,阿蒙这几日时常不在太学,她很忙吗?” -- 第121页 “你何不问她?”仲简不松口。 恒娘原也没报什么希望,所以也不失望,解释道:“我与阿蒙有默契,不打听她的私事。” “那你还问我?” “知道你不会说呀!”恒娘朝他眨眨眼,笑吟吟。 仲简移开眼睛,脑海里蓦然闪过一行乌溜乌溜的大字:等你学会了,去逗弄那仲秀才,他那棺材脸上,一定十分好看。 天渐亮,夜色却重新滚回仲秀才脸上,黑如煤灰。 阿蒙在忙什么,他倒是一清二楚。 皇后亲自出面,广选良家子,借以充实东宫。这边刚精挑细选送过去,那头太子随便找个名目,今日两个,明日三个的,全都斥退出宫。母子俩一时成了个僵局。皇帝头疼,紧急叫了阿蒙回去救火。 仲秀才心里不无恶意地想:皇帝也是病急乱投医,阿蒙这种没心没肺,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向来只会干抱薪救火,火上浇油的勾当。 让她去东宫、中宫两头调停,那就难怪最近太子称病,干脆连晨昏定省都不肯去了。 若论皇后对阿蒙的切齿恨恶,仲秀才心里,颇有几分宽容的理解。 —— 从外城回来,恒娘与仲简分手,径去太学。翠姐儿那夜从周家回去,次日便开始发烧,她娘接了她回家将养。 这几日,便是恒娘重操旧业,回太学收洗衣服。 赵大去薛家接她时,她已脱了清晨送殡的素色衣服,换上家常干活的夹袄短袴,守着几个装满衣服的大框子,立在门口相候。 等几个竹筐放好,恒娘还特地绕到前头,伸手点点那头骡子,弯着腰,笑眯眯地道:“许久不见,骡君安好?”骡子伸出脑袋来蹭蹭她,十分亲热。 赵大很高兴又见到恒娘,被她这番难得的稚气举动逗得咧嘴:“咱家骡子通人性,记得你呢。我说恒娘啊,你如今说话,也像那些读书人一样,越发文绉绉的了。赶明儿我都不敢跟你说话了,怕冲撞了你这大家闺秀。” 两人好些日子不见,一路说说笑笑,不觉时辰飞快,远远的,那株高大光秃的合欢树已然在目。 赵大最近又接了蒲月的活计,帮恒娘卸了货,便赶着骡子,往如是斋去了。 眼看今日到得早,服膺斋门口还没几个人。恒娘又有好些日子没来这边,一时兴起,举步往惠连池那头走去,想要看看池子边的那对野鸭子还在不在。 找了半日,没见到鸭子。一抬眼,正好见到一个人站在湖边。 大是诧异,正要出声打招呼。便见那人低着头,闷声不响,往池子中纵身一跳。 第66章 失节事大 秋冬的湖水冰冷, 恒娘虽被她娘逼着学过凫水,却也只是能在水里扑腾保命的水平,并不精擅, 更没在这个季节下过水。 救人的时候, 没及细想,等被那女子死死抓着,两人一起往池中心跌去时,气得差点想给自己两耳光:叫你胡逞英雄! 惠连池两亩见方, 日头强的时候甚至能看到水底摇摆的水草,恒娘便觉得这水也不深。谁知此时被人扯着,竟是怎么也踩不到底。 那女子——恒娘记得宗公子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鸣茶——虽然身形娇小,濒死挣扎时力气却大得惊人, 脑袋一起一伏,露出水面时发出仓皇的哭声:“救……救我……” 她带着的蓝纱帷帽已漂出老远, 一张脸露出来, 花一样娇嫩的脸蛋, 此时惨白得吓人。 她如八爪鱼一样,缠在恒娘身上, 害得恒娘也没法动弹, 口鼻在水面上下,想要吼一句:“你想要人救,干嘛跳水?”也没办法。 干脆也学鸣茶一样, 拼命挣扎起来, 尽力打起水花。这会儿该是学子们出去听讲学的时候, 总该有人注意到池子里的异常吧? 果然, 片刻之后,池边传来一声极其意外的“恒娘?” 等到一双稳定有力的手抓住她时, 恒娘默念了一句无比诚心的「阿弥陀佛」。 来人将她们从水里救出,安置在惠连池边的大树后,以免被人瞧见。 又回头抱来恒娘放在不远处的衣框,翻了翻,递过去两件男子衣衫。 垂低眼眸,背过身子,避免目光触及两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女子。 温声道:“恒娘,你们先披着。你带着常家小娘子,赶紧去楹外斋洗漱安顿。我去客馆通知常山长,一会儿就该有人去接。” 恒娘一边自己披了一件,一边又顺手替鸣茶披上。倒也明白宗越这番安排的用意。 客馆距这头远,她们两个女子,浑身湿漉漉的,却是不方便招摇过市。 呆在这里也不好,一则待会儿人来人往,保不齐就有背书的、观鸟的,走进这个小林子。再说一身湿衣服,太容易生病了。 去楹外斋是最合适的方案。 就是不知道阿蒙在不在。这几日她神出鬼没的,也没个来太学的定数。 好在侍女们与她也混熟了,就算阿蒙不在,应该也肯帮她这个忙。 不过,更重要的,她的衣服筐子怎么办? 忙抬头从树缝后看出去:宗越招呼了两个路过的学子,一起抬手把几个筐子搬进服膺斋。以他的性格,想必一定能替她周全处理。 放下一颗心,顺眼又看到,池塘边的泥泞地面,横躺着一大抱海棠花,枝干交错,紫痕斑斑,颇是眼熟。 -- 第122页 她拉着小声啜泣的鸣茶往楹外斋方向走,忍不住回头,宗越已从服膺斋出来,疾步去到水边,不顾枝干上沾染的泥水,俯身抱起那束花,小心而珍重。 一边走着,一边想:明日宗公子的衣服,要多洗一件了。 —— 楹外斋里。 因着阿蒙不在,粉衣侍女们起身比往日迟些,直到恒娘敲开大门,浑身水淋淋地同着个湿透的小娘子出现,这才忙乱起来。 等到恒娘与鸣茶都泡过热水澡,换上阿蒙的干净衣服,侍女们奉上俨俨的姜茶,又几样蜜饯小果,杏片、姜干、金丝党梅、香澄元子,放在一个样式奇特的蓝色璀璨盘子里。 恒娘以前见过这个盘子。据海月说,那是宗公子下棋输给阿蒙的,说是来自波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米娜。在遥远的异国语言中,意思是「女神的面纱」。 海月只是这么简单告诉恒娘,可没敢仔细回想,那日宗公子念这几个字时,正凝视着小姐,眼眸中如有万千星辰闪耀,温柔缱绻。 小姐挑刺的语声也分外轻柔:“此言不服水土。中土只有神女,没有女神。” 宗公子低眸,不复多言。拂乱棋面,重新排子。 然而那日宗公子去后,小姐便命侍女研墨,默书了长长一卷神女赋,拿去烛火上点燃烧了。 火光映照下,小姐的神色,可是莫测得很。她与小姐一起长大,那一刻竟也无法分辨,她是喜是怒是悲。 炭盆里生了火,木炭烧得通红,搁进暖阁,很快就暖和起来。 鸣茶坐在上头,穿了件宝蓝色百褶洒金襦裙。这颜色贵气压人,她撑不住,越发衬得整个人娇娇小小,如同窗边的粉菊一般。她又比阿蒙矮,裙子长过脚面,铺撒在刚换的软茵褥垫上。 “这是太戊姐姐的房子?”鸣茶没见过这样华贵的排场,一时忘了自己的悲痛,端着姜茶,好奇地四处打量,目光碰到那些安静来去的侍女们,羞怯微笑。 姜茶温度正合宜,恒娘最怕生病,一口气喝干,又拿细金叉子挑了颗姜干含在嘴里,感受着口腔里咸甜交织,又火辣辣的味道,听她这样问,忽然呆了呆。 “不是我的,我也是客人。”缓缓咽下嚼烂的姜干,轻声自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在楹外斋如此自如了?最初的时候,很不习惯有人替自己挂衣倒茶,如今竟也不慌不忙,浑若不觉了? 茫然半晌,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反问鸣茶:“小娘子今日为何想不开?常山长可知道你私自跑出来?” 那日常友兰的意思,女子出门,必得经过尊长夫君同意。今日他这娇滴滴的女儿,怎么一个人跑去男子汇集的地方?还投水自尽?怎么想都怪异得很。 鸣茶顿时想起自己的伤心事,姜茶也不喝了,放回矮几,伏在桌面,哀哀哭起来。 听她断断续续、哼哼唧唧的声音,恒娘差点急死,几次追问,才总算弄了个七八分明白:那日她在辩经台上晕倒,是余助顺手扶住她。 这个,就叫做有了「肌肤之亲」。 常友兰对这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书生印象极好,找胡仪一打听,知道他来自成都,少有慧名,家里是诗礼世家,多人出仕。 十分满意,认为这样的人品家世,一定不会如世上浅薄男子样,只看重价奁资财。 因余助尊长都在外地,特地托了胡仪,叫来余助,当面问他的意思。 原本在他看来,该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谁知余助竟一口回绝,一点考虑的余地都不留。 等他走了,常友兰脸色发灰,不住摇头,长叹人心不古。 照胡仪的意思,他来做这个冰人,往成都余助他老子处修书一封,必能成事。到时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余助反对有何用? 常友兰脸色不好地拦了。他到底要顾及女儿的幸福。若是强嫁了,夫妻不谐,以后几十年的日子如何到头?女儿原本就娇弱,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磨? 哪知他这个女儿,贞烈之道学得太好,自谓既与余助有了肌肤之亲,便当从一而终,终身侍奉。 又听父亲含蓄地说了句:彼麒麟儿也。更加欢喜,庆幸自己终身有得。 那日常友兰回了太学客馆,再不提麒麟儿三个字,反倒沉着脸,骂「庶子无礼」。 她便明白过来。伤心之余,又将女论语背了一遍,哀叹自己终不能全始全终,一生全节无失,思来想去,一时心胸酸苦,头脑发热。遂严妆整饰了,前去余助所在,以死明志。 恒娘听得满脑袋「当哩个光」的响,好似方才喝的一肚子冷湖水,呼啦啦全都倒灌去脑子。 打量着眼前哭得柔肠寸断的女子,竟想不起来该如何开口相劝。 反而起了好奇心,问道:“那日余公子扶你一下,就算肌肤相亲。今日宗公子为了救你,也拉了你的手臂,这个怎么算呢?” 又指了指被扔在外面的湿淋淋衣衫,“你还披了男子衣衫,这又算什么?” 鸣茶万料不到她不劝慰自己,反倒如好奇孩童样,问东问西,抬起头,迷离着泪眼,抽泣思考:“宗公子碰了我,这也算是失了女子之节。但我已经先失于余公子,总不能再改适他人?要不,把这支胳膊砍下来,大概能算是全了贞洁。” 恒娘倒抽一口冷气,回头四处看,正好案几旁有把阿蒙启封信件的裁刀。 -- 第123页 拔出那两指长,半指宽,银光莹莹的寒刃,朝着鸣茶肩膀上比划;“我明白了,宗公子抓的左臂,先砍。你披了男子衣服,打个折扣,便算在右臂的账上。正好左右对称。看你娇滴滴的,一定不会舞刀弄剑。来,把手递给我,我替你下手。” 鸣茶望着她那把威风凛凛的小刀,一闭眼,哆嗦着把左手递过去。 感到有只热乎乎的手使劲抓住自己,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在肩膀下来回比划,似是在找最合适的位置,心口一颤,终于放声大哭:“不要,我不要啊!” 恒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在做什么?恒娘,这位小娘子是谁?你们干嘛又哭又笑的?” 恒娘掉头,阿蒙正摘了帷帽,递给一旁候着的侍女,一边登上台阶,往里行来。 身后跟着宗越和一脸既高兴又别扭的余助。 恒娘忙下了暖阁,迎上去,与宗越二人见了礼,悄声问阿蒙:“你怎么了?” 阿蒙白瓷般的脸上有道细细的血印子,看着触目惊心。 “无事,指甲划的。”阿蒙口气轻松,压低声音对恒娘说道:“我待会儿有事跟你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好,先听哪个。” 第67章 好消息,坏消息 “啊——啊——” 高亢凄厉的叫声从画堂持续传出, 直冲云霄。水池子边栖着一窝灰鹡鸰,被这叫声惊扰,扑棱棱飞起来, 绕着楹外斋啾啾啾叫。 画堂里, 众人望着暖阁里缩成一团,以手掩面的鸣茶,惊得目瞪口呆。阿蒙与恒娘举手捂住耳朵。 “男……男子……怎么能让男子进来?你们不知道「内外各处,男女异群」的道理吗?太荒唐了!” 鸣茶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面去, 一手举袖捂脸,一手如赶苍蝇一般胡乱飞舞,不停尖叫:“叫他们出去,出去。” 阿蒙沉了脸, 取过一把碧玉如意,当的一声, 敲在一边挂着的云纹玉磬上。 玉石声清脆裂耳, 鸣茶顿住叫声。 “这是我的地方, 我想让谁进来,就让谁进来。你要是觉得不能见人, 就去后屋里躲着。”阿蒙扔了如意, 回头对恒娘蹙眉道:“这是哪家的小娘子?” 恒娘简单说了经过,宗越轻咳一声,含着歉意:“是我考虑不周, 让她们来了你这里。” 阿蒙瞪了他一眼, 问道:“常山长呢?你不是去找了他吗?怎么他家还没来接人?” “常山长今日不在馆中。我留了口信, 说是楹外斋请了她家小娘子来做客, 让她家人回来,便遣人相接。” 客馆也有鸣皋书院的其他学子在, 但宗越本着尽量不惊动人的原则,没有与别人提起。 阿蒙回头看看余助,好奇道:“你呢?你来做什么?” 她对服膺斋那晚献殷勤的两个活宝颇有印象,还记得这是请她喝剑南蒙顶的蜀中学子。 恒娘也好奇,望着这个突然扭捏起来的少年,忽然灵光一闪,福至心灵:“余公子,你是来见阿蒙的?” 鸣茶正掩着脸,贴着墙,梭下暖阁,一路摸索着朝「后屋」走去。 忽然听到这句「余公子」,耳朵里如撞响一人高的巨钟,嗡嗡不绝。自己都没注意到,悄悄低下了袖子,朝外张望,哪位是余公子。 高高大大的那人似乎是救人的男子,听声气是那日台上的太甲,她们又叫他宗公子,那就不是他了。 只能是旁边那个稍矮一些,更年轻一些的男子。 鸣茶偷眼瞧着,那位余公子面如傅粉,目若辰星,身形适中,眉眼带笑,果然是很出色的人物。父亲许他「麒麟儿」,还算公允。 余助跟阿蒙解释,他听说鸣茶失足落水,特意跟着远陌来探望问候,顺便拜会此间主人。宗越听着,很有些想叹气。 余助那日被祭酒召见,回来气呼呼的,找了他大倒苦水:“我连她面都没有见着,就要娶她为妻。早知如此,我剁了自己这双手,也不去管这闲事。” 又指责宗越,“远陌你太也不讲义气,那日也不说阻我一阻。你当时笑得那副鬼样,分明是早已料到这一幕。难怪你就站在一边,却不肯伸手。” 是他想岔了,本来想着鸣茶既然都不惜一死了,不如让余助过来,两人当面说清楚。结果可好,鸣茶肯寻死,却不肯见外男,余助更是一心在意阿蒙。 这情势,便连他都不禁苦笑,暗叹一声:造化弄人。 阿蒙见鸣茶立在那里,一双眼偷偷从袖子后露出来张望,似乎不打算再去后室躲着了。叫人拿了顶厚实的重纱帷帽给她。 鸣茶戴好,把自己严严实实遮住,手脚都不外露。总算能够比较安心地待在屋子里,不再慌张失措。 宗越和海月在旁站着相陪,鸣茶与余助隔了一米远的距离,彼此见礼,开始斯斯文文地说话。 阿蒙不耐烦听,拉了恒娘,自去画堂另一头,两人在琴案边坐下。 没等阿蒙开口说那两件事,恒娘先指了指她脸上:“指甲划的?嗯?宗公子肯信你?” 阿蒙笑了下,淡淡道:“他不信,不过他不会问。因为他知道,这是我自己的事,问了我也不会说。” 恒娘点点头,凑近仔细看了看,伤口平滑锋利,像是什么尖利物品刮的。好在口子很浅,已经凝了细细的血珠子,过两日应该就能好了。 -- 第124页 阿蒙转过脸,任她看了半晌,方问道;“刚才问你的话,你想好没有?” “好消息。”恒娘不假思索回答,“先告诉我好消息,让我高兴高兴。” 阿蒙笑得眉眼一弯:“我就猜你会这么选。不过,这对你来说是好消息,对朝廷来说,可是个叫人生气的坏消息。” “出知大名府的韩元英,还没走到大名府地界,路经陕州老家的时候,被人半夜割了首级。” 恒娘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 “小点声。”阿蒙放根手指在唇边示意,“此事太过骇人听闻,当地密折上奏,直报中枢和圣上,目前没几个人知道。当地官府压着他们家,暂时不准报丧,要等朝廷的旨意下去。” “谁?谁干的?”恒娘缓缓坐下,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一时忘了问,既是如此绝密,阿蒙怎么知道的? “你还记得,夏云身上的文字里,曾提到一个叫「阿岚」的侍女吗?” “是这个阿岚干的?”恒娘轻呼,随即又紧张起来,抓住阿蒙的手,急切问道:“他们抓住阿岚了?”否则怎么能确定是她做的? “他们没抓住活的阿岚。”阿蒙轻声说道,眼睛里放出奇异的光,既有惊奇,又有敬佩:“阿岚带着那颗首级去了一座没有立碑的荒山孤坟,摆了三牲香烛,似是祭奠什么人。随后便抹了脖子,死在坟前。” “那是,夏家小姐的坟?” “当地官府也是这样猜测。因韩家夫人有诰命在身,官府不敢拘问。阿岚也没留下片言只语,所以只能靠猜。” 恒娘出神半晌,方喃喃道:“该说的,夏云已经用最激烈最无法掩盖的方式,说尽了。剩下的事,便只是做,再不用说了。” “是。”阿蒙轻轻应了一声,也沉默了一会儿,细细体会恒娘这句话的意思。 方才摇摇头,感叹道:“当日你不听我劝阻,坚持要报道夏云,是你做对了。” “据当地官府调查,当年夏云被卖入山里时,夏岚生了一场大病,郎中断言拖不过一个月。韩家便将她舍给了一座乡下庵堂,道是为家人祈福。 许是佛祖终于开了一次眼,夏岚后来竟挣扎着活过来,就此落发出家。 因善心虔诚,被庵里公推为主持。半月前,有京城的眷属去投宿,随身携带了周婆言,正好被她见到。 庵里的姑子说,主持那两日没日没夜地禅定,叫也不应,整个人都似不在三界之内。后两日又出门而去,也不叫沙弥尼跟着,因此无人知道她的行踪。” “韩府慢慢传出闹鬼的流言。说是半夜听见女鬼哭床,又有鬼火绕着韩府盘旋。等过了一阵,韩元英回了老家,也不知她做了些什么,韩府居然特地请她去念经祈福。 韩元英还屏退众人,与她彻夜长谈。第二天家人去叩问起居,长久不应,推门而入,便只见到韩元英的无头尸首。” 恒娘听得一会儿紧张握手,一会儿眼睛睁大,到最后竟忍不住站起来,来回急速踱步,方能稍稍平息胸口一点热血:“阿岚,夏岚,还有夏云,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仲秀才曾称赞阿云,说她是古之豫让,阿岚也是,一点也不逊色。” 阿蒙也站起来,拉着恒娘,说道:“阿云是古之豫让,阿岚便是今之聂政。她怕连累尼庵众人,一切事情亲力亲为,一点儿也没让尼众知道。 事发之后,官府拘了尼众问话,发现她们确不知情,只好释放。太史公当年做刺客列传,今日周婆言也可以为她们作义婢传了。” “义婢?”恒娘皱起眉,放缓脚步,来回寻思,“这名字还不够好。我在茶肆里,听过风尘三侠的故事。阿云与阿岚,可一点也不比那红拂女差。我要给她们取名,叫做侠女传。” “侠女?”阿蒙低声重复,眉头慢慢扬起来,断然道:“好名字,比我那个好。就叫侠女传。阿云与阿岚,对夏家小娘子是报知遇之恩,不是守着主仆名分愚忠。这是不让须眉的侠气,不是奴气。” 又神往道:“不知夏家小娘子是何等样人物,竟能让人为她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阿云的记载里,写过几件事。她们小时候一起长大,夏家娘子从来拿她们当亲姐妹一样看待,没当过她们是下人。 三人之间,甚至会吵架拌嘴。夏家娘子若是错了,也一样跟她们俩道歉赔不是。 在韩府,她们一天只吃一餐饭的时候,夏娘子仍然与她们一起分食。可谓富贵贫穷都经历过了,夏家娘子待她们的心,从没有半分更改。” 阿蒙轻声道:“你以姐妹待我,我便以姐妹报之,万死不辞。” 两人握着手,静了好一会儿。 余助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那头遥遥传来;“什么叫你我有肌肤之亲?你放屁,我就扶了你一下,又不是跟你同床共枕过了。” 鸣茶似是也被彻底激怒了,尖着嗓子骂道;“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能够口出此污秽之言?你不嫌脏了嘴,我都嫌污了耳朵。” 恒娘深吸一口气,问道:“好消息果然让人高兴。坏消息呢?” 阿蒙脸色沉下来:“圣恩令今日下到门下省,给事中认为诏令内容不合圣人之训,已经封还拟议者。” 太子正为了良家子的事情,跟皇后斗气。这头东宫又接到门下省封还的诏令,简直是诸事不顺。 -- 第125页 “啊?”恒娘完全不懂,呆呆看着她,问道,“今日仲秀才还跟我说,封驳什么的,没问题。怎么会这样?封还的意思,就是圣恩令不能颁布了?” “倒也不是。”阿蒙摇摇头,“朝廷制度,给事中一驳之后,拟议者需修改条文,再送门下省复议。” “如果这个给事中还是不同意呢?”恒娘紧张地看着她。 “可再改,再驳。”阿蒙迎着她的目光,一字字道,“若是三次之后,给事中仍旧驳回,便需开大朝会,下群臣廷议。”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上一章改了些不合理的内容,大家回头看看哈。 第68章 一字不改 改?怎么改? 恒娘的目光落在黄麻纸上, 细细地上下浏览。 朝廷律令,用字典雅,她最初读来, 尚觉十分吃力。这几日反复在心里回忆吟诵, 竟已能倒背如流。 然而初时指读的习惯仍未改变,清瘦手指在麻纸上一格一格移动。 圣恩令共五条,除开奸/幼女条外,其余四条, 分别规定了官办女学、收养女婴、全国推行胎养助产令、局部开女医女师之禁。 “诸路提举司修胎养令。诸怀妊者,赐胎养谷人一石,其夫免徭役一年。” “天下诸州置遗弃女婴钱米所,每日指差两名营干, 轮流躬亲寻访。田埂山沟,池塘河流, 但有所遇, 抱归乳养。” “凡有官学处, 皆办女学,其规模在官学四分之一。封门闭户, 不与男子通。延德才兼备之女子为女先生, 学女四书,月试德言容功,两年出舍。” “乳医稳婆, 专攻女子科, 亦是医者。令开医馆, 报备官府, 以受监督。女学既开,则不可无女师, 由各州县衙门择本地出色女子充之,给食廪,一如男师。只不予官职品秩。” 她也没想到,那日太学辩难,最后立下大功的,竟是那叉手叉脚,自言乡下老妪的胡大娘。圣恩令中收养女婴、胎养助产两条,都与之相关。 就连女医能被朝廷有限度承认,从此不用再与三姑六婆并列,多半也有胡大娘这番作为的因素。 然而,引发这场辩论的嫁妆,在圣恩令中却并无丝毫体现。 她那日初初看到时,十分失望。 阿蒙与她倒了酒,两人在窗边,就着菊花,默默喝干。阿蒙说这既是庆祝,也是勉励:功业未竟,路途仍杳,然终究是周婆言的第一步。 没想到就是这么小的一步,要迈出去,也是那样难。 她一字字读完,竟连一个字都不舍得改动。茫然半晌,才发现画堂里一片安静。 回头看去,余助与鸣茶似是吵累了,正一人据了张圆凳,对面而坐。 海月替他们奉了茶,两人便似赌气一般,各自端起茶碗,气呼呼一饮而尽。 宗越去了窗边,似是在赏风景。恒娘却知道不是。 阿蒙不在画堂,一刻钟前,大门外来了人,说是找她单独说话。 恒娘便在窗户边,能看到阿蒙站在门口,外面依稀是个男子模样,面白无须,穿着内官服色。她以前窥探金玉斋的天家贵女时,见过这样的衣着。 那内侍弓着腰,似是在央求阿蒙什么事。阿蒙却始终偏着头,漫不经心。 到最后,竟是不耐烦地朝外面一指,高声说了句什么话,似是下了逐客令。 那人无奈,怏怏行了个礼,躬身后退,消失在门背后。 阿蒙抽身回来,一转头,视线正好与画堂中的宗越对上,两人对视片刻。 浮云游动,遮蔽阳光。阿蒙脸上明明暗暗,神色颇不分明。 俟她走进画堂,经过鸣茶与余助身边时,顿住脚步,冷冷对鸣茶说道;“你的女论语学得好,「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你做到了? 你说余良弼该娶你,女论语有言,「夫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低声。莫学泼妇,斗闹频频。」你做到没?” 鸣茶冷不防被她问到,手一抖。若非面纱厚实,便要叫人看到一张快要烧起来的脸。 阿蒙嗤笑一声:“就你这样撒泼尖叫的样子,敢拿女论语教训我?” 恒娘听到这里,顿时明白,这是阿蒙心情不好,在拿鸣茶最初的话头找补呢。 茶盏与茶杯咯噔咯噔响,海月忙上前,从鸣茶手中取走。 鸣茶今日经历太多打击,又不知怎的,干出许多自己以前做梦也没有想到的荒唐事。 此时被阿蒙尖锐指出,瞬间冒出的想法居然不是自省,反而是自暴自弃的愤怒: “你又凭什么教训我?看你也是有身份有教养的世家女子,却在自己的私室招待男人。男男女女,非亲非眷,说说笑笑,共处一室,这不是跟那些下贱女人一模一样吗?” 恒娘起身,疾步走过去,人没靠近,已经先扬声说话:“常家小娘子,不要这样……” 阿蒙已经短促笑了一声,“你忘了你自己也是这男男女女的一员?” 上下打量她,忽然笑起来:“下贱女人?看你适才走路的样子,你为了讨好男子,损毁身体,裹了小脚?此事只怕令尊不知道吧?常山长对这等淫惑行为,可是深恶痛绝。” 妇人缠足之风,宫中最盛,时称小脚为「宫样」。为求得纤妙幼嫩之足,博得君主爱怜,宫人们想尽无数法子来束脚。阿蒙自幼长于深宫,看多了这等「掌上舞」的姿态,故而一见便知。 -- 第126页 鸣茶被她一语道破秘密,这回不仅是手,便连全身都颤抖起来,皮肤火热滚烫,如被人塞入滚水蒸笼。 恒娘不忍,拉了拉阿蒙,低声道:“别说了。” 阿蒙出了胸中一口浊气,也自觉有点过分,但她素来傲慢自大,要让她与这小娘子道歉,那是休想。 只淡淡说了一句:“想求美,便堂堂正正,华服美衫,描眉涂唇。别去做这等自残身体的事情,不划算。” 又回头看了余助一眼,忽然问道:“你喜欢宫样?” 余助吓了一跳,忙摇头。 宗越见她目光移向自己,又好气又好笑,瞪她一眼,无奈道:“阿蒙,不要为难常家娘子了。正事要紧。” “就你是识轻重明大体的好人。”阿蒙没好气,刺了他一句。转身朝琴案走去。宗越摇摇头,含笑跟上。 恒娘本也想跟过去,却被鸣茶一把揪住,一开口,稀里哗啦哭出来。 恒娘无奈,只好轻轻抱住她,听她委屈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是什么人?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说我?什么叫淫惑?我……我只是,只是……” 终于痛哭着把那句羞耻的话说了出来:“我只想取悦自己的夫君,这有什么不对?我,我又不打算给外男看。”然而到底不敢回答,她为什么不敢让父亲知道。 阿蒙头也不回,只送过来一句轻飘飘的讥语:“你自己都不爱重自己,凭什么要男人敬你爱你?巴巴地去给人当个爱物儿,很光彩的事情吗?” 宗越跨了一步,赶在她前面,替她移开锦墩,离得琴案远远的。 阿蒙一挑眉,听他含笑解释:“故老相传,琴有灵,能与主人神通。你这会儿心情不好,暂且请它别处,以防它暴起金戈之音,为主前驱。” “这笑话一点也不好笑。”话虽是这样说,原本紧蹙的眉头却微微松动,带了一点真正的笑意。 走过去,斜身坐下,见旁边就是食案,摆着好几样笋、藕素签,前者青翠,后者莹白,比平日见到的各类肉签清淡可爱。 不禁食指大动,取了一旁放着的金叉子,挑了一枚笋签,咬下一小块,方嚼了一口,已觉不对。诧异道:“这不是笋,是蟹肉。” 宗越微笑道:“是么?多半是这笋长的地方不对,从山里长去了河边,方生出这样的异味来。” 阿蒙便知是他捣鬼了,横他一眼,欲待放下叉子,然而这蝤蛑签做成笋子外形,又添了竹笋清香,不仅好看,口感也比往日不同,细腻顺滑,一点也不柴。竟是一气吃了两三块方才罢手。 接过海月递来的热茶,捧在手里,问道:“门下驳回圣恩令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宗越见她肯吃,眉眼间的欢喜没来得及藏起来,被她抬眼看到。 忙轻咳一声,整整脸色,在她开口质问之前,正色道:“方才来的人是东宫供奉?给事中卯初三刻封还东宫敕令,不出一个时辰,别说台谏、密院、政事堂已知晓,便连各省部都收到消息。我一早从城外回来,便有好几处朋友报与我知。” “朋友?”阿蒙冷笑:“你这些朋友,是进奏院的、台谏的、两院的,还是东宫的?” 宗越微笑不语。 阿蒙也只好悻悻然冷哼一声,拿他莫可奈何。 本朝中枢就跟个四处漏风的破房子一样,今日某人被召?某人罢去,某人迁除,第二日便有街头巷尾的小报沿街叫卖。 其内容竟往往被事后验证为真,以至于文人官宦,竟以小报为先,邸报为常。戏称前者为新闻,后者为旧闻。 小报新闻涉及各路各州地方政府通过进奏院递上的表章,台谏两院的折子,甚至还有皇帝今夜幸何宫何院的内帏秘事。 最离谱的一次,居然连皇帝与枢密院使密议对羌国用兵之事,也在第二天早上见了报。 羌国长驻汴京的正使当日便奉了全套节杖,直闯宫门,求见东朝皇帝,质问此事真假。 皇帝本也只是与密院做个推演,看能不能趁羌国内乱,拣个出其不意的便宜,倒也并未下定决心。 此时见事机泄露,只好和颜悦色安抚使臣一顿,再对天盟誓,两国情比金坚,只有守望互助之心,绝无两肋插刀之意。才算把这事掩下来,双方虚情假意,互致歉意。 也因了这件事,朝堂上下可谓气得五佛升天,一边令进奏院、各府胥吏五人为保,施行连坐,一边下令严惩行走各府各院,探听兜售消息的闲汉探子。 然而多管齐下,竟也没怎么见效。小报屡禁不绝,真假消息满天飞。 朝廷万般没奈何下,只好采纳了开封府尹陈恒的建议,除报禁,大力兴办官办报纸,希冀用光明正大之声,抵消民间讹传流言之误。同时颁布《出版条例》,明文规定禁止事项。 如今小报虽得到控制,然而消息打探买卖之事,却始终无法根绝。 以宗越的手段背景,手上握有一些新闻渠道,简直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只好不跟他深究,板着脸道:“来的人与此事无关。你不用探问,我这里可没有半分新闻卖与你。” 她并未撒谎。来人是东宫内侍不假,但真不是为这事来的。 太子听说她颜面受伤,也顾不得自己还在「生病」,气冲冲入宫去跟他母后对质。还让人叫她也进宫,大概是要替她讨个公道的意思。 -- 第127页 她烦得只想翻白眼,恨不得离这对天家母子越远越好。人家母子连心,一个发脾气当撒娇,一个刀口慈母心,她一个外人,送了脸不够,还要去送人头吗? 宗越了然,转过话头:“东宫难得出面做件实事,又是施恩于下的善举,若是被三驳,只怕于太子威望有所妨碍。” 阿蒙严肃起来。宗越这话说得委婉,言下之意她却是明白的。 太子虽为嫡长子,但体弱多病,自九岁受封太子以来,民间一直有「东主去后花无主」的传言。 给事中若是当真不给面子,三次封驳,对太子的政治威信,确是莫大的打击。 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抬眼望着宗越,皱眉问道:“上回胡祭酒上奏,请求彻查天下丁口人数,你在其后具名附议,请同时清查婚姻生育情况,是何用意?” “朝廷以图籍账册治天下,既是查丁口,何不将子女生养、婚姻缔结一并查了?兴许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也并不多费功夫。”他依旧微笑,一脸云淡风轻。 阿蒙狐疑地瞧了他半晌,喃喃道:“总觉得你有阴谋。” 宗越替她把冷下来的茶杯取走,交给海月,示意她换一杯热茶来。 回头笑道:“你对我有偏见,老觉得我不是好人。我实在是冤枉,一片丹心,可鉴日月。” 阿蒙噗嗤一笑:“你倒有自知之明。我知道你是坏人,不过没关系,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又挑眉道:“你打的什么算盘我不知道,不过阿舅对你这提议可是喜欢得紧。你猜他为何喜欢?” “朝廷为什么置皇城司,便是今/上为何喜欢这提议的缘由。” 为人主者,恨不得天下万事,天上飞过一只南来北往大雁,地上爬过一支东城西巷蚂蚁,都在他掌握之中。 更何况世家大族、官宦人家的婚姻嫁娶之事,牵连多少人事纠葛?最是为皇帝所忌惮。 是以这道分明要得罪许多人的诏令,皇帝压根儿没走正常途径,绕开两府两省,直接下了「内降」,禁中直发,由内官交天下各路颁行。 反观太东宫拟议的这道敕令,可真是境遇两样。 宗越见她喝了好几口热茶,稍微放心了些。 那些看着像素签的蝤蛑签是他花了大价钱,请来京城做签菜久负盛名的厨子,又找了海月来商讨,揣摩着阿蒙的口味,精心设计制作。 好容易见她多吃了些,又不免担心蟹肉寒凉,这签菜也放凉了,怕她受寒存食。 既觉得自己小题大做,实在是庸人自扰,然而见到她用心吃食的模样,却又自有丝丝缕缕甜蜜,从心口晕染而出,周身温暖如春。 不由自主凝视她微微笑靥,缓缓道:“圣恩令一事,我若是太子,今日便当一字不改,扔回给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没有更,对不起大家。其实一直在写,但是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感觉。废了几稿,直到临近0点,终于放弃,因此没来得及挂请假条。 今天预计二更,为大家补上。 第69章 想办法 常家终于派了人来, 将哭累了的鸣茶接走。 过不了一会儿,宗越指了个借口,拉着余助也走了。 余秀才今日本是为了阿蒙而来, 结果稀里糊涂与鸣茶吵了一下午, 没顾上在阿蒙面前献殷勤。临走时想起,跌足后悔。 楹外斋终于再度安静下来,溪谷海棠依旧在窗边的老位置,一大捧肆意怒放。海月燃起熏香, 满室都沉浸在雨后森林的松木清香中。 恒娘盘腿坐在锦榻上,皱眉问阿蒙:“你说的这个给事中到底是对哪一条不满意?他不说明,就算想改也无从改起呀。你认识这个给事中,能说上话吗?” 阿蒙斜歪着, 笑道:“这个给事中,是门下省负责敕令封驳的谏官, 虽不过六品, 却有封还诏书的权力, 可谓位卑而权重。朝廷有制度,给事中两名, 优选年不过四十、仗义正直的青年举子充任。” “哦, ”恒娘极聪明,一点即通,“所以这给事中老爷都是愣头青, 不怕闯祸惹事的?也就是说, 没法通过其他方法贿赂买通?” 阿蒙一脸正气:“贿赂买通?你在想什么?我怎么会干这样的事?” 恒娘误以为真, 忙道歉:“对不住, 误会你了。” 又十分惭愧:“阿蒙,我不瞒你, 我刚才还真想过,若是能够收买他们,我还真愿意出钱,让他们放过圣恩令。” 阿蒙拿个枕头捂住脑袋,在枕头下闷声大笑。 “阿恒,你太可爱了。”等枕头移开,她一双眼角已经笑得发红,眼泪汪汪地道,“本朝优待官员,俸禄优厚,给事中虽然位卑,俸禄也足够在京城养活十口之家。你那点辛苦钱,只怕人家里的仆人都不会看在眼里。” 恒娘被她说得脸一黑,悻悻道:“你嫌弃我穷酸。” 阿蒙笑着搂住她肩膀:“你只是穷,可不酸。酸的是那个仲秀才。再说,我们阿恒是青史留名的人,多少钱都买不来。” 这话她天天说,恒娘早已听得耳朵长茧,从最初的兴奋不安到如今的波澜不兴,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她。 阿蒙无趣,撇撇嘴道:“要是钱能买通,我早就出手了,还用你来烦恼?” 恒娘这才知道她刚才又在戏耍她,气得给了她一拳头。听她哎哟呼痛,虽然明知她多半耍赖,还是替她肩膀揉一揉,听她哼唧哼唧说道:“其实,你也不用想这些有的没的。给事中封驳,惯例是要在封条上写明理由的,叫做敕封。” -- 第128页 恒娘精神一振:“啊,理由是什么?” 阿蒙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背给她听:“女婴钱米所与女学二事,费糜非小,首尾繁多,有丛生之弊,无可见之功,议不可行。” “啊?”恒娘不知不觉停下手来,一阵阵惊惶心痛,“这两样,是最关紧的,居然都不可行。这,这可要怎么改?” 阿蒙自己揉揉肩膀,坐起来,笑模笑样说道:“是呀,怎么改?不好改,那就一字不改罗。” “一字不改?”恒娘抬起眼,既充满希冀,又小心翼翼望着她,问道:“可是,这样行得通吗?你不是说,三驳之后,就是要开大朝会,下百官廷议?” “应该不会走到那一步。”阿蒙安慰着她,目光下意识转向一边,落在那蓬肆意的海棠花上。 宗越这个建议,意在明确昭告东宫的决心,示人以不可犯。 既是表姿态,自然是越坚决越好。 是以她即刻传信回东宫:若是不想改动,就不要耽搁时间,至迟不要拖过半个时辰,即刻再次下发。反正一字不改的情况下,无需宰相再次用印。 把球踢回门下省,让他们去为难。 若是天子诏令或是政事堂文书,给事中顶回去,那叫做不畏天威,不惧权臣,一心谋国,风骨凛然。 现在是太子的诏令,却有些棘手。 本朝储君有两大特点:一是地位稳固,从无前朝太子日日担心位置不保的忧虑,曾有大臣总结,「无内乱」算是本朝一大建树; 二是手无实权,军国之事,概不与闻。只不过担当一些祭祀礼仪而已。 如今这圣恩令是皇帝命东宫拟订的,给事中若是定要为难太子,一则将来太子登位,怕他翻旧账。二则也怕别人讥笑门下省,柿子捡软的捏。 天可见怜,太子这颗毛柿子,简直是不软不硬,浑身长刺。手感十分不好。 阿蒙替给事中想想,都觉十分为难,暗暗笑得腹痛。 顺便回想起宗越提出此议时,脸上云淡风轻的模样。 明明是一个书生,言辞之间,为何会自带万千风雷,竟似沙场之上,决无数人生死的将军? 恒娘不知道阿蒙心中这番思量,只顾着自己高兴,想了半天,眉花眼笑地说:“若真的能一字不改,那可太好了。” 阿蒙回眼看她,狐疑道:“你想做什么?” “我在想,周婆言能不能帮上忙。” 阿蒙微微蹙眉:“恒娘,出版条例有规定,朝廷未曾颁发的敕令,不得报道。” “我知道呀。”恒娘探身去书案上,取了一张纸,一支尚有墨汁未干的小豪,低头写写画画,口中笑道:“别的我不如你,出版条例我一定比你熟。你放心,我不报道圣恩令。” 说罢,递过一张写得满生的纸来。 恒娘虽认字不少,却自小没怎么学过写字,如今虽然也日日练习,到底时间有限,进展不大。她也更愿意把时间花在读书上,而不是反复练字。 是以一张纸上,写得张牙舞爪,被阿蒙戏称为「蟹体字」,既形象,又暗合她姓氏。她也不生气,反觉得这是难得的雅谑,每每以薛蟹落款自称。 阿蒙低头看,她从旁解说:“上次报道太学辩论时,我便发现了,几位娘子的发言,邓娘子不嫁人、夏云控告参政,甚至连做姐姐的,不能替妹妹之死做主,这几件事,都不如胡大娘说的溺婴之事,让人惊心。那几日,街头巷尾,都在说溺婴。据说,那几日寺庙里收到的香油钱,比平日多了整整三成。” “《周婆言》也收到许多来信,都是与溺婴之事相关,既有女子写来的,甚至也有男子受妻儿所托写来的。 有忏悔的,又揭发的,有假托他人的,也有描述亲身经历的,形状凄惨,过程煎熬。三娘是不能生育的人,一生最盼的就是孩子,看了这些,伤神催心,眼泪涟涟,整日不干。” “当时因为要刊载其他故事,这些投书便保存下来。如今倒可以捡出几封来,日日刊载。” “我想,溺婴这件事,丧尽天良,不仅是女子难以承受,男子也一样,就连胡祭酒那样铁石心肠的人,都能为女婴请命。若是周婆言能够激发起大家的悲悯之心,同情之意,也能帮《圣恩令》出一点力吧?” 恒娘说得头头是道,很有把握。却意外发现,对面的阿蒙竟然皱起眉头,神色凝重起来。 不由得慢慢停下来,望着阿蒙,听她沉声说道:“恒娘,你在玩火。” 玩火?恒娘心头一跳,一丝隐约的警讯飞快掠过,令她对阿蒙这个指控,瞬间有所明悟。 “你可知道,你想做的这件事,叫做造势?利用民意,对门下省造成威压,令他们在众口喧喧之下,不得不顺应你所造之势。往大了说,这叫做裹挟民意,逼迫官府。” 恒娘被她言语中的压力所迫,口舌干燥,涩声道:“可是,我没有凭空捏造,我要刊登的,都会让报童去实地了解,确定都是事实。” “不是捏造的问题。”阿蒙摇摇头,不知想到什么,神情慢慢缓和下来,纤长手指,无意识地细细敲在矮几上,沉吟道:“也许是我想得太悲观,《周婆言》毕竟是……” 毕竟是什么,她住了嘴,没有说出来,却忽然抬起头,望着恒娘微笑道:“你这个想法可以去做,不过要注意一些细处。一是你刚才说的,一定不要捏造,务必求实,不可让人抓住把柄。 -- 第129页 二是不要泄露圣恩令内容。三来,注意言语之间,不要煽动民众聚/集闹/事。 尤其是,各家大娘子小娘子,绝不能像上次冲/击开封府一样,跑去门下省哄/闹。切记,切记。” 恒娘心下惕然,严肃地点头答应。 阿蒙见她应承下来,知她必定会小心,略微轻松,笑问:“这是针对女婴钱米所条款。女学这边,你打算有什么作为?” 恒娘也松了口气,在那张蟹体字上指指点点,“女学之事,我打算在周婆言上设置话题,让大家都来讨论讨论,女子该不该入学?又该如何入学?” 看着阿蒙,抿嘴笑道:“朝廷不是广开言路吗?这也是集思广益,大家一起来想办法。” 阿蒙想了想,凝眉道:“恒娘,你刚才也说了,大娘们似乎对朝政之事不怎么感兴趣。我担心,你这个话题,只怕不能引起广泛的兴趣。毕竟,学习一道,并非人人视为乐途。” 她说得委婉,恒娘却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男子读书,可以考进士,做大官,这是人人眼热的前途。可是女子学这个来,有什么用? 贫民女子,自古以来没什么识字机会。这些大娘们,她们的母亲,她们的母亲的母亲,都不曾识字,就这样懵懵懂懂活过来。 她们能有多少意愿让女儿去学习?便如翠姐儿、兰姐儿这样,同样的年龄,去帮人做工,可以赚钱补贴家用。 若是学男子耗在学堂里,岂不是生生多一张不事生产、只知吃放的口子? 恒娘想了良久,脸上慢慢浮现笑容:“我有办法了。” 第70章 共襄盛举 麦秸巷中。 当初恒娘租下的半爿门面已经扩大成一整间。破布帘子也换成两板齐齐整整的对开木门, 门口挂着一幅光泽可鉴的楠木门匾,上书秀逸不羁五个大字:“周婆言报社”,落款蒙顶客。 正是阿蒙所赠。 匾额亮堂, 字体鎏金, 看着很有气派。就是匾额周身缠着厚实铁链,别致得紧,有趣得紧。过往之人,都忍不住要驻足观赏一番。 当初海月送来之时, 恒娘十分高兴,即刻亲身上阵,挽起袖子,搭了梯/子, 噔噔噔爬上去,与老宣一左一右, 亲手挂好。 正摇头晃脑地欣赏着, 就见老宣感叹:“这楠木不便宜呀, 嗅其味,扣其声, 似是香楠木。恒娘, 你这副匾额,抵十年房租。” 恒娘差点从梯/子上栽下去。 此后日夜悬心,深怕被识货的贼偷了去。虽然阿蒙听了笑得眼泪都出来, 连连安慰她不用担心, 被偷了她再送一块就是。 恒娘到底安不下心来, 隔日请了铁匠, 狠狠地拉了几根铁链子层层裹住,又在下方打进去几根拇指粗的铁钉, 牢牢固定在墙壁上。 确保贼人除非把整面墙壁扛走,否则绝无得手可能,才总算心中安定,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了。 后世之人对这匾额颇感兴趣,乃至于有了许多省部级课题,专为研究其来历深意。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一半学者致力于考究这「蒙顶客」的来历。其人不见于史,不知是什么身份,神秘扑朔。 更有八卦者,言之凿凿地宣称,蒙顶客乃是急公好义的男子侠客,与女子解放者薛恒娘乃是一对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 两人虽然情比金坚,奈何受困于礼教压迫,只能相忘于江湖。 以此为主题,各大平台制作了许多缠绵悱恻、催人泪下的影视作品。 另一半学者则从器物入手,探究这铁链与铁钉的意象。 最后得出公认的结论:此二者,都是象征封建特权对女子的重重压迫,三颗巨钉,暗示君权、父权、夫权三座大山。重重铁链,暗示无所不在,压得人够不过气来的礼教规矩。 不得不说,虽然这结论与事实相去甚远,却又似乎很有道理,比恒娘只是怕贼人惦记的初衷有道理多了。 恒娘今日来得正好,宣永胜正与三娘、九妹一起,围着一张四方杉木桌子,吃午饭呢。桌上有一大碗臊子面,也有一盘炊饼,一大碗白菜汤。 见她来,九妹放下筷子,一抹嘴,哧溜转身,去一边的柜子里,摸出一套碗筷,跑回来替恒娘摆上,亲亲热热叫:“恒娘姐姐,快来吃饭。” 三娘摸摸她头,柔声夸她:“九妹懂礼,真是好孩子。” 九妹笑得眼睛眯起,脑袋还特地在三娘手心里蹭一蹭,这才心满意足,低下头扒面。 恒娘本是一团高兴,在九妹对面坐下,抬眼看到这一幕,想起兰姐儿,鼻子蓦然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连忙低下头去,摸了个炊饼慢慢啃着。 宣永胜也啃着炊饼,问她:“今日怎么这会儿过来?” 这段时间,翠姐儿病着,恒娘白日忙着收洗衣服的事,连阿蒙那里的学习都暂时停了。 麦秸巷这边,更是要到傍晚才能来打一头,也就是检查检查,看有无纰漏。 好在宣永胜是老手,三娘又是细致的人,两人搭档,倒还没出过什么乱子。 恒娘收拾好心情,开口说道:“我打算在《周婆言》上,做一个重金征答的活动。” 宣永胜和三娘都停了筷子,一脸懵懂地听她细说:“题目就叫做,女子入学之利弊及具体办法研究。” 正抱着碗,稀里呼噜喝着面汤的九妹耳朵一动,放下碗,眼睛里放出光彩:“恒娘姐姐,你是说女子也可以上学堂?” -- 第130页 恒娘朝她挤眼:“怎么?你厌了三娘这女夫子,想去学堂跟老夫子学?” 九妹急得差点跳起来,“我哪有这个意思?恒娘姐姐你别胡说。我最喜欢三娘了,就想一辈子跟着三娘,三娘拿大扫把赶我,我也不走。” 三娘忍住笑拉她坐下。她仍旧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说:“我是帮我以前的小伙伴问的。” 恒娘收了笑,问道:“你的小伙伴们,也想去学堂?” 九妹用力点头,深怕自己表达不够清楚,把伙伴们上学的机会给放跑了,两眼炯炯地盯住恒娘:“她们如今都十分羡慕我,可以跟着三娘识字念书。上次我回家,还带着她们一起背《硕鼠》呢。” 恒娘点点头,看着那张酷似兰姐儿的脸,眼眶再次微红,声音有些发沉:“好,恒娘姐姐答应你,一定想办法,让你的小伙伴们有一天也能上学堂去念书。” 九妹高兴得面也不吃了,扑到三娘怀里扭来扭去。三娘一边摩挲着她的头,一边转头问恒娘:“为什么突然想起做这个?” 恒娘咬了口饼,慢慢嚼着,又端起碗来,喝了口汤。才掩下心口的酸热。 答道:“就突然想到这个话题,觉得很有意义。”她牢记阿蒙的提醒,圣恩令的事情此时还不宜宣扬。 宣永胜点着筷子,问道:“这个话题倒也不是不好,虽然不够亲切热闹,大娘们未必爱看,倒也应该能有些男子感兴趣。不过你说的这个重金征答,是什么意思?” “我的想法是,这一期的话题,与平常只负责刊登不一样。要把收到的稿件汇总,如朝廷开科取士一般,也评出个甲等上中下三名。” 三娘笑起来:“那是周婆言的状元、榜眼、探花呢。” 三人都笑,就连九妹都从三娘怀里探出头来,咧开掉了颗门牙的小嘴,嘻嘻笑。 恒娘又说道:“我还想着,女子识字者稀少,有些地方,一整条街巷,多半只有一两个女子粗通文字。但这些女子若有意见,也不能不想办法让她们说出来。所以这三甲,还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个人文章,一类是行社署名的,也算。” 三娘不禁点头:“恒娘想得周到。有些女子有想说的,却苦无笔墨。有的女子识字,却又未必有什么好的见解。如今借用各街各巷成立女人社的机会,将大家集合起来,互补长短,确是个好法子。” 宣永胜一双筷子在手里握了半晌,蚕豆样眉毛紧紧凑在一起。 见三娘不提,只好自己试探着问道:“那个,恒娘,你说的这个重金,有多重?这钱又从哪儿出?” “既然是叫做重金,自然不能太少,否则没法引动大家的心思。”恒娘一边吸着气,感受着浑身肉疼,一边咬牙说道,“甲等上起码要一贯,甲等乙七百文,甲等丙三百文。” 宣永胜正捏着手指计算,九妹已经报了出来:“那就是总共四千蚊,四贯钱。” 宣永胜倒抽一口凉气,攫紧竹筷子,眼望着恒娘:“你找到财神爷,能够出这笔钱?” 恒娘深吸一口气,一拍胸脯,豪气干云地说道:“对,我就是财神爷。” 宣永胜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要嫁人,得了聘礼?或是入了强盗窝,发了横财?” 恒娘气得拿筷子敲他碗:“对,我现在是贼头子,你就是二当家的。军师,你赶紧去告官呀!” 三娘低头慢慢吃了两箸面,抬起头,安安静静道:“恒娘,我出一贯。” 恒娘一怔,望着她,下意识就想拒绝:“不行,你又不是财神爷。再说,你是一人赚钱,两个人用,哪里有什么富余?” 三娘微微一笑:“李郎在太学,被胡祭酒拘着,虽说没法赚钱了,可一应食宿也不用花钱。胡祭酒虽然严厉,却也是师长心肠,经常拿钱贴补他。 所以他每次来见我,反还能带些钱来。我如今又在麦秸巷,有工钱不说,日常吃饭也都是你开支了,委实找不到什么花钱的地方。” 眼望着恒娘,轻声道:“恒娘,别拒绝。这是我与李郎的一片心意。既是谢你,更算是,算是。”声音有些破碎,“为我从未有过的孩子祈福吧。” 九妹偎在她身边,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三娘深吸一口气,声音轻轻颤抖,嘴角却浮起一个微笑,“也算是帮九妹的小伙伴尽心吧。你看,一举多得,是我占便宜了呢!” 恒娘看着她们,心口激荡莫名。良久,长长吐一口气,点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宣永胜握着筷子,看看恒娘,又看看对面的三娘,那双筷子愣是僵在半空,半天落不下来。 终于重重一拍,筷子落在桌上,大碗里的汤顿时晃荡起来。咬牙道:“我也出一贯,共襄盛举。” 恒娘看他一眼,张嘴正要说话,宣永胜双手一摇,急急忙忙打断她:“恒娘,莫要劝我。我是禁不得劝的。只要你一劝,我一定后悔。所以,莫劝我,莫劝我。” 和娘一愕,哭笑不得。 宣永胜似是怕她劝,果然起身,摇头咋舌地,掀了帘子,去他那半爿住地。 等他回来,手里果然拿了一个布囊,一副牙疼的表情递给她,别过脸去,抽着气说:“拿去,拿去,赶紧的,趁我后悔之前。” 恒娘想了想,果然含笑接了,柔声道:“我替天下的娘子们谢谢你,老宣。” -- 第131页 宣永胜晃了下脑袋,算是个不情不愿的回复。随即埋头菜汤炊饼,化解他一腔幽怨去了。 恒娘与三娘对视一眼,忍俊不禁,都笑起来。 忽然旁边响起一个清脆声音:“我也要出钱。” 恒娘与三娘一惊,都转头盯着九妹。她一张小脸涨红:“我也要替我的小伙伴出钱。” 三娘讶然,拉了她的小手,正要开口劝她。眼角瞥见恒娘朝自己摇头,不知她何意,只好住口不言。 恒娘望着九妹,微微笑道:“好。但是你现在还小,工钱都是三娘替你收着,季末也是你爹娘来收,没有你做主的分。这样吧,你出两文,其中一文是你的,一文算是你替你姐姐出的。这两文钱,便从你的工钱里扣,好不好?” 九妹眼睛闪闪发光,脆生生答道:“好。” 彼时屋里的几人都未曾料到,多年以后,九妹长大成人,成为本朝的文章大家。 终身以「周一文」为其名号,其文集也取名为「一文集」,便是为着纪念今日这件小事。 第71章 故人 向晚, 三娘携了九妹,随着进城的人流,回去内城。 宣永胜关了半边店门, 也打算出门。他半老而无伴, 没事时多半去茶肆,与以前说书时结识的老茶友叙谈,又或是去露水街找老相好温存。 见恒娘不走,诧异道:“你今日来得早, 事情也做完了,不赶着回去洗衣服?” 恒娘摇摇头,笑道:“你去忙你的,我再看看这些投书, 挑一挑。” 宣永胜自去了,恒娘摸出火折子, 点燃油灯, 对着一封一封稀奇古怪的信件, 耐心拣看。 投书的人未必是自己所写,多是求人代书, 纸张也千奇百怪, 最常见的反倒是供佛的抄经纸。 佛说,众生苦。大约女子于此最有感触,故而世间虔心供佛的, 多是妇人。上至豪门主妇, 下至贫家农女, 处境各异, 却有相同之痛。 恒娘看完,从里面捡出几封最合宜的, 放到一边,暗自打算,明日分派哪几个报童前往信中所说地方探问。 心里计较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数次瞟向门口。 夜色渐渐深了,街对面的灯火开始变得稀少,剩下的几星却也越发明亮。 终于,在某一次凝眸时,门口多了个高高瘦瘦的身影。 恒娘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唇角已经微微上翘,收好桌上的信件,放入木柜抽屉。 转身,朝着来人快步走去,笑道:“仲秀才,你交完差了?” —— 这段路,两人近来多次同行。 同样的行人稀少,同样的三五家灯火,月亮从半圆到弯钩,夜风从微凉到森冷。 依旧是仲简板着一张脸,侧耳听恒娘一路说。 少女语声轻柔活泼,越来越有活力,话语里的力量与日俱增:“我决定,才不叫状元、榜眼、探花呢,一点儿特色也没有。就叫「周婆」,周婆甲,周婆乙,周婆丙。 明明白白,多好!说不定以后能一直排下去,周婆天干,周婆地支,哈哈哈,就跟历史上那些凌烟阁二十四功臣,或是什么十贤十哲的一样。” 仲简跨步大,恒娘也是习惯大步快走的人,因此两人不用怎么刻意调整,便能以一种彼此觉得舒服的步调,保持同步。 恒娘笑眯眯说完话,忽然不见了仲简身影,不免奇怪。 回头一看,他站在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月光下脸色沉沉:“恒娘,这件事做不得。” 恒娘慢慢蹙起眉头,朝他走过去,问道:“为何?” 这一带是外城,没有内城热闹。这个时辰,附近没什么行人,偶有一两个,也是匆匆而过,没人朝他们张望。 仲简仍是下意识朝四周看了看,方才沉声道:“第一,既是涉及到评选,便有个公平问题。便如朝廷科考,试卷务必糊名,以免阅卷官徇私。” 恒娘一下子明白过来:“周婆言自评自选,会被人质疑不公正?” 仲简点点头:“有可能。” 恒娘正沉吟,又听到他道:“第二,名爵封赏,乃是朝廷专有之权。” 恒娘心神一凛,一抬眼,对上他寒星般的眼眸,“你私设周婆名号,又有赏金,虽是小打小闹,亦有侵犯名爵之嫌。天子对这等名器旁落之事,向来分外敏感。” “恒娘,这件事,乃是犯大忌讳的。” 见恒娘脸色发白,知她畏惧,又皱眉问道:“照理,阿蒙不该不知此事凶险,为何不阻你?” 恒娘摇摇头,喃喃道:“我没告诉她。” 若是告诉她,赏金一定是她出。但恒娘偏偏不想。 理由十分奇怪。 她觉得,对阿蒙来说,出个几十上百两银子,也不过是吹气一般,轻而易举,不疼不痒。 这份不疼不痒,似乎也就让这整件事随之变得轻飘飘的,没有她想要的,某种沉甸甸的庄重。 今日她与三娘、老宣、九妹凑的四贯钱,似乎更能让她心里生出实在和心安。 这心事幽微曲折,甚至还透着股滑稽可笑。天下的钱不都是一样的么? 实在没好意思说出来,只好闭口不解释。 仲简奇怪地盯了她一眼,淡淡道:“与我说也是一样。只是,切不可再如上次那样,一意孤行。” 恒娘点点头,垂下头来,过了一会儿,又抬起眼,一脸不甘:“就没有解决,或者变通的法子吗?” -- 第132页 解决的办法? 倒也不是没有。周婆言是太子命名,圣恩令是东宫拟订,此事若以东宫名义操持,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问题是,要告诉她吗? 仲简默默看着她。那日从皇帝嘴里冒出恒娘的名字后,他连着几天,都睡不好觉。常从半夜惊醒,也不知为什么,胸口一阵发麻的悸痛。 要让她知道,她其实已经在皇权的边缘徘徊,随时能够与城北那座巨大的宫城扯上关系吗? 他心中有个声音如恶魔般,低声吟咏:你不可能永远瞒下去的。 他抬眼,望向前方,小巷笔直,通向幽黑深处。淡淡道:“也不是没有办法。” “当真?什么法子?”恒娘眸子瞬间被点亮。 “开封府,陈大尹。” “对啊。”恒娘恍然大悟,“周婆言本就是大尹允准的。若是搞什么活动,找他出面,最是合适。他本就是朝廷官员,你说的什么名器名爵之类的,由他代表朝廷出面,这可就名正言顺了。” 兴奋地即刻转身,就想往来路走去。 仲简叫住她,满脸黑线:“你打算怎么找陈大尹?” “走过去找啊,或者,叫辆车。”恒娘笑吟吟,“你是担心陈大尹睡了吗?我听阿蒙讲过,大尹诗酒风流,酬唱应和,向来晚睡。” “不是。”仲简问她:“你既然知道他应酬多,便当知道他多半不在府衙。你去何处寻他?” 恒娘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皱起眉头,用商量的口吻问他:“那以你的意见呢?” “无非两个法子。或者学官场规矩,先下帖子,写明何时去拜访,问对方可否安排见面。然后等对方安排时间,回帖相告。要不就直接去府衙外堵人。” 恒娘想了想,笑了起来,扬起盈盈脸蛋,问仲简:“察子老爷觉得,我会选哪个?” 仲简明明眼中有笑意,偏偏板起脸,故意冷淡道:“真巧,本察子正好得报,陈大尹今夜往张学士府赴宴。学士素来惧内,夫人定下严令:凡宴饮,不得过辰正三刻。你若是这时候赶去,多半不用守多久,就能见到大尹的轿子。” 恒娘背起手,悠悠转身往内城方向走去。身后传来仲简的好心提醒:“一路上注意安全。内外城交界,多有经过渠口水道的地方。渠口内常有盗匪逃卒藏身,月黑风高,最易作案。” 恒娘刷地一下回身,诧异得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你,你不跟我一起?” 仲简严肃道:“本察子未着公服,不敢见官。怕被他捉去,到时候不仅我本人受罚,皇城司整个颜面无光。” 恒娘呆了呆,心头蓦然闪过一阵张皇。半天之后,方才点点头:“是呀,怎么好连累你?那,我走了。” 仲简客客气气地点头:“好走,不送。” 恒娘转过头,装作很悠闲地往前走。然而没走几步,强端着的肩就有几分垮下来。 真是的,她心中对自己说,人家说得很有道理,也很礼貌周全,你做什么好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真是没出息,不要脸。 翻来覆去说了好几次,才算把心头那份没来由的酸楚压下去。开始认真张望,还有哪里的车马行开着? 万事不如保命要紧。她还有娘亲要奉养呢! 就在这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嚓,嚓,嚓,不紧不慢的步调,沉稳有力的落脚。 压不住心头惊喜,转过头去。 月光下,仲简双目直视前方,双手学她的样,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往前走,很快就与她并排。 恒娘强忍住满心里到处欢腾的欢喜泡泡,故意装作不解,偏头问他:“仲秀才,你不是说怕见官,怕被罚吗?怎么,现在不怕了?” 仲简一脸严肃,眼角却朝她斜了斜,答得四平八稳:“察子老爷不能去。仲秀才却是能去的。” 刹那之后,恒娘放声笑出来。 仲简收回目光,看着前面的路,眼中也闪着难得一见的暖光。 夜风把恒娘的笑声吹出老远,所过之处,秋夜尽染春意,暖意融融。 仲简的脸上也似被春风吹过的湖面,只剩面上一层浮冰,水底青草摇摆,鱼儿畅游,生机喧嚷。 —— 开封府前,仪门如旧,还是那对石狮子,旁边立着鸣冤鼓。恒娘如今见了,再不觉害怕,反而满眼亲切。 正童心大发,跑去与那石狮子叙旧呢。 忽然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就是这里了,把担架抬过来,姐妹们少说话,仔细犯了忌讳,又惹来什么没来由的祸事。” 这声音……可真是毕生难忘呀! 恒娘从石狮后抬起头,看到开封府的四个大灯笼下,站了一群华服丽人,满头珠翠,妖视媚行。一眼望过去,竟有数十人之多。 又有几个男子模样的仆人,头上也插着花,脸上抹着粉,手里抬着两幅空荡荡的担架。 那些人没看见狮子后的恒娘,却看见了前头的仲简。 月光下这男子身形高大,劲朗如松。这些女子都是见惯男人的,识得货色,不由得朝前走了几步,将他整个人生生刮入眼中。 剑眉斜飞入鬂,眼眸深邃如墨。双肩平展有力,身子细如蜂腰,长腿笔直。 一时间,好几张手帕飞扬起来,沙哑的,带着无尽诱惑的笑声响起来:“这位郎君,不知姓甚名谁……” -- 第133页 还没说完,已被为首一个金钗女子厉声叫了回去:“今夜是为何而来,众位姐妹不要忘了。明日院里重新开张,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那几个女子只好耸耸肩,帕子朝仲简飞一圈,方才恋恋不舍,转身回了人群。 恒娘大是好奇,绕到石狮子前方,故作没看见仲简比夜色还要黑,映着灯笼,又黑里透着红的诡异脸色。只顾着朝那群娘子们张望。 为首那人见有个女子出现,也略有些诧异,却并不在意,很快便冷冷转过脸去。 恒娘心里有几分藏了小秘密的雀跃与兴奋,眼睛里漾着笑意。 这位丽人不认识她,她却是一听声音,就知道这是谁了。 毕竟,那半日躲在床底下听床脚的经历实在别致,实在难忘。 对吧,金仙子? 第72章 将军 艳妆女子们来了没多久, 京兆府的后门缓缓打开。嘎嘎的木轴转动声中,几个衙役从黑洞洞的门里头出来,手里抬着两个血肉模糊的人。 仆人们忙端着担架迎上去, 十几个女子七手八脚, 把人接过来,小心放上担架。那两人脑袋搭着,也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没有声息。 金仙儿上前, 递上手里捏着的绣金丝钱囊。几个衙役与她调笑一番,又趁机伸手乱摸,金仙儿一边躲着,一边飞帕子, 嗔笑着:“各位老爷,这衙门里头有神灵看着呢, 不方便。奴家就在院街第七户, 号「眼儿媚」的那家便是了。明日静候大爷们来点花茶。” 衙役们被她溜脱手, 老大不高兴,为首那人掂了掂钱囊, 勉强露出满意的神情, 打鼻子里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怎么?求着老爷们办事的时候,就一口一个哥哥叫得亲热。这会儿事办完了, 人你们也领到了, 就翻脸不认帐?谁不知道你们行院人家的花茶不是白喝的, 一贯钱起步, 上不封顶。” 金仙儿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瞧大哥说的, 明日哥哥们登门,这花茶,便算奴家奉送。” 衙役这才肯放她们走。 丽人们看到她与男人的一阵交锋,不敢再多生口舌,静悄悄抬着担架,匆匆而去。 经过恒娘身边时,有人低声讥笑:“好个良家妇人,月亮都出来了,还跟着男人到处游荡,也不知是偷是奸。” 恒娘大怒,正要回嘴,金仙儿已经赶上来,低声喝骂:“闭嘴,满嘴胡咧什么。还嫌今天不够倒霉?” 一群人噤了声,脚步加快,消失在浚仪桥街东边。 衙役也注意到仲简二人,有人上前喝问:“做什么的?深更半夜,在衙门窥伺,鬼鬼祟祟,意欲何为?” 仲简露了察子腰牌,跟他们打听:“刚才这是怎么回事?” 为首那人悄悄将钱囊放到身后,自有兄弟心领神会,伸手接过,掩在暗处。 他笑嘻嘻跟仲简打招呼:“原来是皇城司的亲事官。这是个小案子,难为你们连这个都打听?” 仲简不答。 那人见他脸色越来越冷,只好干笑两声,把话接下去:“那两个挨打的,原是眼儿媚的娼妓。上半年,其中一人结识了个读书的士子,被他哄上手,不但不要嫖资,还拿着自己的钱倒贴他吃喝。 多年积蓄,也巴巴地交给那士子,让他去办理赎身置宅事宜,好跟他长长久久,做对名副其实的夫妻。没承想那士子是个心狠的,钱财到手,就此不见人影。” “也是巧了,今日这娼妓上街,居然正正好,撞见这卷款私逃的负心人。同行姐妹二人,立即去报了军巡铺,把人捆拿了,送到京兆府。 大尹老爷判了那士子还钱,这两娼妓也挨了板子,原本明日要押着游街,以儆效尤。她家这些姐妹倒是仗义,凑了份子赎她回去。” 恒娘听得奇怪,问道:“那士子该还钱,我倒能理解。可这娼女,为何要挨打?” 那日她在京兆府大出风头,几个衙役都见过她。此时她一走近发声,一下子认出来,笑道:“原来是那日的周婆,这可久违了。” 说得恒娘也笑起来。可不久违了?难道她有事没事,还能来京兆府走亲戚不成? 说起来,大家都有几分相识的情面,也就耐心给她解释:“士子虽是行为不端,但那是读书人。读书人犯点小错,改过就好了。那娼妇虽说占理,但谁叫她是下贱人呢? 良贱相犯,娼妇们居然敢公然呼唤军警,将那读书人当街抓捕归案。 这可是以下犯上,以贱欺贵,大大有辱斯文。所以大尹老爷要重重责打,通衢令众,警示老百姓不得对读书人无礼。” 等人都散尽,京兆府的后大门重新关上,恒娘才直着眼睛,回头上下打量仲简:“仲秀才,你为何不去当货真价实的读书人,反要去做察子?” 仲简嘴角一抽,拒绝回答。 恒娘后知后觉:人人都知道读书人高贵,仲简这样的选择,多半事出无奈。这世间,人人都有伤心事。自己这一问,实是戳人心肺了。 饱含歉意地看了仲简一眼。 仲简转过脸,开始抬头看月亮。 恒娘去街面手推车上买了份撒子,掰一半给仲简。两人坐在旁边一处人家的阶梯上,嘎嘣嘎嘣没咬上几口,便见一顶四人青盖小轿打前头过来,停在京兆府门口。 恒娘的撒子还没吃完,想要扔在一边,又有些不舍得,想往怀里塞,又怕碎成渣,到时候边走边掉,羞煞人。抬眼看看仲简。 -- 第134页 仲简知她心意,板着脸,摊开手。恒娘笑道:“多谢。”将撒子放他手心里,腾地站起,朝轿子疾步行去。 轿身倾斜,陈恒青衣小帽,刚从里面矮身出来,冷不防一个带笑的女子声音直扑耳朵:“大尹老爷,久违了。” 定睛一看,居然是薛恒娘。后面还有个慢慢踱着步子,一手抓着半只撒子的男子。 心中疑惑:这不是上次为着宣永胜来传话的察子?为何今日一副书生打扮,与这薛恒娘半夜出现在这里? —— “女子入学利弊及方法研究?重金征答?” 京兆府内院,陈恒带了他们去书房说话。下人送来早已备好的醒酒汤和湿毛巾。 他把毛巾包在头上,拿手捂着,一双喝得有些迷糊的眼睛渐渐清醒过来,上下看着薛恒娘。 “是。”恒娘点点头,“想请大尹出面,评选优秀文章。主要是周婆自己做评选,很难保证公平。大尹学问大,文章好,大尹出面,一定能够服众。” 陈恒眯上眼睛,拿脚点地,摇椅轻轻晃动。 圣恩令的事情,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周婆言在此时忽然搞出「女学」话题,要说跟圣恩令没有关系,那也太把人当傻子看待了。 周婆言。圣恩令。 他脑子里默默过了两遍,这背后,可都牵连着同一个大人物呢。 再说,既然皇城司也出了人,这个意思是:皇上对此事,也是默许的? 也不是不可能。东宫出这个圣恩令,本也是奉了圣命。 这是政治权益上的考量。 再回头想想,对这个话题本身,陈恒也颇有兴趣。 在他看来,女子柔弱可爱。身为男子者,当对女子辈特加怜惜,多为体谅,方是有担当的体现。 且女子若能通文墨,善诗书,则侍读之时,娇花解语,红袖添香,可不比空对着木头桩子有意思些? 所以,女子入学,在他看来,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不过,其中诸多细节关窍,确需慎重。 他细细思量的同时,仲简也在打量眼前这副画面。 陈恒没有延请他们入座,他与恒娘如今都站着。陈恒自己躺在一张藤椅上,闭目沉吟。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今日来访的是别的报社主编,或者周婆言主编是个男子,陈恒都不会是这般轻慢的待客方式。这几乎是仍然将恒娘当做浣娘、下人看待。 恒娘自己倒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反正她去哪里,从来都只有站着的份。唯有阿蒙那处楹外斋,可以如同家里一样自在。 耐心地等了半晌,见陈恒仍在轻轻摇动,心里想了想,出声道:“至于赏金的问题,大尹不用担心,这个钱,自是该周婆言来出。” 仲简端着撒子的手无端抖了抖: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拿个几贯钱出来都要肉疼半天? 陈恒从毛巾下睁开一只眼,见她一脸真诚,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样子,不由得哈哈笑起来。 湿毛巾跌落到椅子上,他撑着扶手坐起来,笑道:“既是朝廷出面,这点钱,本府还出得起,不用你们细民破费。” 恒娘听出他的话头,脸色一亮,喜道:“大尹同意了?” 陈恒笑着点头,又道:“不过你得替我传句话给大小姐,告诉她:这笔人情,我算在橡槲别苑头上。下回她若办诗会,多与我几张空白请帖。” ——-- 两日以后。 门下省。 两位给事中坐在堂上,彼此对视,愁容满面。 他们面前,摆着好几份报纸。 首当其冲,便是周婆言。这两天的周婆言,连续刊发女婴案例。 有人在城北水渠捡到两月大女婴,被泡在水里多日,小小身体肿成个发面馒头样,全身惨白,秽臭不堪。 最让人心悸的是,那女婴一双眼睛居然睁着,从里面爬出无数小虫。 城郊有处荒地,久无人烟,竟成专门的弃婴地,入夜以后,常有弃婴被抛尸于此,任凭野狗狂吠撕咬。伴随婴儿啼哭声,夜夜惊心。 甚而有南来之客介绍,故里有户人家,想生儿子,却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一出生就拿水淹死。 谁知第三胎又是个女婴,就有闲人闲语,说是溺杀之女阴魂不散,又来投胎。 这家人索性换个法子,先一把火将婴儿活生生烧死,再坠上石头,划舟至江中,将其沉入,确保其不能再次为人,以免又胎到自己家里。因是件大奇事,沿江围观者多达数百人。 此事过于骇人听闻。恒娘不敢相信,让老宣去茶肆里,找了好些彼地出来的人打听,都说听闻过这件事。 甚至还有一人,便是当场围观者之一。彼时人群围拥,只觉喧嚷,不觉惊心。 如今在京城回想,一念之间生痛,自觉有愧神明。次日去佛前添了好几斤香油,又做了场法事,替那无辜女婴超度,才算安下心来。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更让人头痛的是,除了周婆言,其余大报亦相继跟进。 《太学学刊》近日创刊,第一期便刊发署名为「宗越」的文章,历数溺婴陋习之恶,伤人伦,害风俗,损社稷,危国家,用词慷慨激烈,简直可称檄文。 《京华新闻》连发数篇文,「溺婴者恶比牲畜」「女体何辜?」「人不养,天养之」「德政之大,为活人」。 -- 第135页 就连千里之外的洛阳,也特地使用驿路,传回一份《西京评论》,刊头文章称,救助女婴,利国利民,刻不容缓。 左边的给事中目光扫过这一摊报纸,眉心直跳,倏地伸手,一拍案桌,怒道:“口惠而实不至,单说好听话,谁不会说?钱米所钱米所,钱从何来?米从何来?若是稀里糊涂下到各路,地方官吏岂非又逮到机会,大立名目,穷刮民脂民膏?” 右侧的给事中双手笼在袖中,神情阴郁:“这是在将军。” 左侧收回手,恨恨道:“知道这是将军,可我们有什么办法破局?” 右侧声音淡淡:“你急什么?还有女学条款,且看这些口口声声要仁义道德的君子们,对女子入学的事情,又是如何说法。” 作者有话要说: 注:冯尔康,《清代的婚姻制度与妇女的社会地位》,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编:《清史研究集》第 5 辑,1986 年,第 323 页 第73章 错了对象 麦秸巷中, 周婆言报社。 “怎么会这样?”恒娘今日早早过来,本满怀期待,然而对着桌上几封寥寥可数的信件, 柳眉紧蹙, 几乎不敢相信:“都在这里了?没有遗漏?” 三娘叹口气:“真的就这些了。” 宣永胜可没那么好脾气,哼了一声,扯着粗嘎嗓子说道:“我们一起搭档这么些年,我什么时候出过遗漏?” “不是, ”恒娘扶着桌子,拣了张椅子坐下来,声音里透着不解和失望,“我就是没想通, 怎么会……就这些?” 伸手指着桌面,“不超过五封信?” “就算平日里, 也不少于这个数。如今这活动, 既有赏金, 又是京兆府出面,为什么会没有回响?”恒娘秀丽眉毛绞成链, 喃喃道。 九妹本来正趴在阳光明亮的窗边练字, 这会儿见她坐下,扔下笔,就想去倒茶。被三娘轻声阻止:“练字首要专注, 切忌分心。” 九妹乖乖点头, 捡起笔来, 一笔一划, 重又认真写起。 三娘自去拎了茶壶,替他们三人一人倒了一杯茶。且将茶壶放在桌上, 也坐下来,款款跟恒娘解说:“恒娘,你是个一心向学的,恨不能日日泡在书卷里,九妹也是。但你若以为天下女子都与你们一样,却是料错了。” “我错了?”恒娘皱眉反问。 “大户人家的女子若想读书,多有自家私塾,请得西席先生,不必考虑官学,更不用担心去了官学,将来于男女大防、女子名节上有所妨害。” 恒娘反击:“女学本也不是为她们而设。” “那就是为穷苦女子而设?”三娘苦笑,“恒娘,你且回想一下,你十岁的时候,你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恒娘一怔。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盆又一盆混浊的洗衣水,一件又一件拧不干的衣服,不同的手递来的铜钱,一声又一声温婉的「多谢照顾」。 长不完的冻疮,剪不尽的茧子。不到头的寒冬,汗如浆的炎夏。 缓缓吐出一口气,神思恍惚。 三娘的声音仍在耳畔轻响:“像翠姐儿,兰姐儿,九妹,每月出来挣钱,可交回两百文。一旦入学,不能赚钱且不说,束脩食宿,纸笔衣鞋,样样要钱。 再说,女子读完书又能做什么呢?男子十年寒窗,或可博个功名,荣华富贵,封妻荫子。女子可有什么前途?又辛苦又没有好处,是以她们不肯去,也不肯送女儿去。” 宣永胜也点头:“你这个活动,若是说的贫苦男童入学之事,只怕大家还会反应更热烈些。” 恒娘下意识重复:“贫苦男童?贫苦?男童?”脑海中似有光亮一闪,仔细去思量,却又毫无痕迹。 摇摇头,放弃继续深思。轻声叹道:“再贫苦的家庭,男子都总比女子更容易一些。” 九妹写完字,双手捧了,恭恭敬敬地来找三娘点评。三娘指着几个字说好,又指另几个字,框架结构不好,或是比划不对。 恒娘默默看着她两人。等三娘评完,又摸着九妹脑袋夸了一番,九妹一扫沮丧之情,高高兴兴地捧了习作纸,准备回去时,恒娘忽然伸手拉住她。 “恒娘姐姐?”九妹回头,奇怪地看着眼睛发亮的恒娘。 恒娘深吸一口气,压住砰砰的心跳,沉声问道:“你那日说过,你的小伙伴们都想读书?” “是呀。”九妹点点头,歪着脑袋。 这个样子的恒娘姐姐,眼睛亮得过分,有点叫人害怕呢。 “她们为什么想读书?”恒娘似乎没察觉到她的不安,目光炯炯地盯着她问。 “为什么?”九妹想了想,答道:“我也说不上来,大约就是,本来从小一起玩的同伴,到了这时候,很多男孩子去了学堂,回来会很神气地炫耀,他们学了什么字,背了什么诗。就连挨了先生的板子,也能拿来,在我们面前说嘴。” “我们小姐妹可不服气啦,那些字,他们写给我们看,我们也能学会写。他们背的诗,只要跟我们说两遍,我们也会背,比他们背得又快又好。那些字,很好看,那些诗,也很好听,我们也很喜欢的。” 说到这里,小脸一皱,生起气来,“明明我们也可以做到的事情,可是爹娘先生,所有大人都说,你们是女孩子,学不好的,学不会的,学了也没用的。唉,恒娘姐姐,我们可真不服气。” -- 第136页 “好,记住这份不服气。”恒娘姐姐笑了,眼睛还是那么亮,好像有些水光呢,她的声音柔和下来,“以后你学得累了,学得想放弃了,一定要记得这份不服气。” 等九妹回去桌边,继续低着头,认真练字,恒娘回过头,看着一脸不解的宣永胜和三娘,脸上绽开一个明亮的微笑:“我知道了,我们最大的错,是搞错了对象。” 搞错对象? 三娘目光朝窗边移动,那里柔和阳光透进来,小小孩童低头写字的模样无比认真,近乎虔诚。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恒娘端起茶杯,大大喝了一口,眼中带光,嘴角含笑,说道:“三娘刚才问得好,我十岁的时候,十六岁的时候,自然是没日没夜地帮家里干活。可是再小一点,还没有接过那么多活计的时候,我记得,我有多么羡慕别人家的孩子能读书。并不为了什么荣华富贵,就是单纯地,羡慕他们能读书。” “三娘,你信不信,越小的孩子,越有学习的兴趣,哪怕完全没有任何前途和出路,可就是想要学习,知道更多的道理,更多的见识。” 三娘与宣永胜都陷入茫然。 那些久远的,遗落在或平庸,或悲惨岁月之前很久很久的回忆,渐渐浮起。 认读第一个字的惊喜,背诵第一篇诗文的骄傲,在柳树下对对子的紧张,那是,作为孩童、曾经快活无比的自己啊。 这回,居然是宣永胜第一个回答恒娘。他一张老鼠脸此时看去,竟也柔和得可亲起来:“我小时候读书,并不能理解什么金榜题名。就是单纯觉得认字十分好玩。” 三娘也点点头:“恒娘说得对,我们找错了对象。” 恒娘得到认同,兴奋地站起身,在房里疾步来回走动,脑袋转得飞快:“这重金征答,要问的人,不该是那些大娘们,而是这些巴巴羡慕男孩子的女童。她们才会不带功利目的,纯粹地想要学习。” 三娘沉吟着,没有附和。宣永胜皱眉问道:“可是恒娘,小孩子只能听从尊长安排,你问她们意思,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恒娘停下脚步,右手握紧拳头,唇上笑意加深,“做这篇文章,不是给她们看的。我只需要打动另外的读者。” 就算是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谈论着男女大防的道德君子,一生之中,必定也曾经被稚嫩的小儿女之态打动过。 在那一刻,他们也许不再是考虑利害的大臣,不再是日日三省的大儒,而只是一个柔软的父亲,或者祖父,单纯地愿意满足稚龄孩童的一个小小心愿。 再说男女之防,在这些孩童身上,也不再是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至于将来有什么用,一时解决不了,就暂时放着。 万事难,那就从最容易的着手。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三娘与宣永胜对视一眼,都不太理解恒娘的用意。 这时候,门外大街上忽然响起一个斯斯文文的女子声音:“这里就是周婆言了?” 恒娘等三人起身,正准备出门查看,就听到接下来几个淡淡的字:“给我砸了它。” 话音未落,几个褐衣仆人涌了进来,手里拿着锤子等物。为首一人战战兢兢喝道:“闪……闪开,小心锤子不认人。” 三娘疾步过去护住九妹,宣永胜躲在恒娘身后,趁着恒娘与那人理论的功夫,一撩袍子,弓腰冲了出去。 他个头小,人又滑溜,那伙人虽然手忙脚乱地想要拦下他,抓了他的头巾,却仍被他溜脱。 恒娘见老宣跑脱,胆色大壮,厉声喝问:“你们是哪家哪户?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入室偷盗?没有王法了吗?这可是天子脚下,京兆府地界,巡警稍后就到,看你们如何逃脱?” 那几个仆人也呆在当地,手拿锤子,大气也不敢出,似是不知道咋办。 恒娘见他们神色张皇局促,不像是寻常为恶的豪仆,心头疑窦丛生。 顺着他们那使劲往外溜的眼神看去,街中央站着个秋香色素绢衣裳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缓缓走进来,对几个仆人说道:“你们先回去吧。” 为首那人如蒙大赦,连忙就要转身走,又迟疑一下,躬身小声说了句:“夫人,若是老爷问起……” “照实说就是。”妇人淡淡道。几个仆人不再多言,匆忙离去。 恒娘被这出虎头蛇尾的戏码弄得莫名其妙至极,皱着眉头,看着这个秀美婉扬,不施脂粉,却比她娘亲还要好看,眉间笼着沉沉愁云的妇人,出声问道:“这位夫人,周婆言是哪里招惹了你,要劳你亲上门来,大动干戈地赐教?” 妇人上下看看她,又回头看看三娘、九妹,以及室内的桌椅摆设,不答她的话,反而自言自语道:“这就是夸口为天下女子代言的周婆言?鄙俗蹇促,令人失望。” 恒娘气得想推她,见她一副弱不胜衣的样子,又怕出事,握紧拳头,恨恨道:“是,我的周婆言是个小地方,你是哪里来的神仙?有什么见教?可否做个说明?” 心里不怀好意地想:看你的样子,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主妇,还敢嫌弃我这里鄙俗蹇促。 哼,就连阿蒙都夸过我这个报社,说将来一定会名垂青史的呢。没眼光,真讨厌! 妇人终于正眼看着她,问道:“周婆言出了论题,要讨论女子入学事,便是你的主意?” -- 第137页 恒娘心里一咯噔,语气客气下来:“正是,夫人可是有什么高见?” 三娘见气氛缓和下来,松开九妹,请她二人就坐,自去端了茶壶来,当自己是报社的佣人,好给恒娘撑场面。 恒娘不肯,拉她一起坐下。 妇人见她二人坐了,自己却又站起,对两人低头,手置于腰,竟是行了个福礼。 恒娘二人大惊,从椅子里起身不及,只好手忙脚乱地还礼。 等三人都起身,好好站着,恒娘苦笑问道:“夫人,你这一番前倨而后恭,是什么讲究?” 妇人抬头看着她,沉声道:“适才无礼,是我心中愤懑,欲泄私愤。此时一福,是想向两位请命,收回女学之议。” 收回女学之议? 恒娘再没料到听到这样的见解,皱眉看着她,抑制住怒火,问道:“夫人何出此言?” 妇人答道:“女子根骨轻,福气薄,不堪承受才慧之重。若想多福,就不能多才。只有无才,方能长命。入学之说,是遗害天下女子,请周婆言体谅女子之苦,收回此论。” 她神色严肃,一字一字说得非常清楚,显然是在心里想过千遍万遍,早已烂熟于心。 可她说着这番发自肺腑的话,眉宇间却又显然有着更深的挣扎与痛楚。 恒娘看了她半晌,忽然问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夫人应是饱学之人?” 妇人怆然点头,低声道:“我娘家姓叶,嫁与袁氏夫君。” 恒娘茫然,这是什么意思?是让我称呼她叶娘子?袁夫人? 三娘却小声惊呼出来,急声问道:“可是「一架秋千寒月老」(明?沈宜修)的袁夫人?” 妇人抬头看着她,怆然一笑:“外子多年宦游,妾身矫情,笔下多染离愁,让方家见笑了。” 三娘满眼崇拜之色,恭恭敬敬与她说话:“袁夫人过谦。我来京城数年,早听说京中闺秀,以夫人诗才最捷,情致最高。夫人刊印出版的《鹂声初鸣集》,我购得之后,爱不胜手,终夜吟咏不断。” 妇人看看她,笑了笑,笑容中殊无被奉承后的欢喜,只有无限伤心:“你竟夜读那等伤悲之词,可见也是世间断肠人。” 恒娘见她二人手拉手叙话,又是笑,又是落泪,竟像是多年好友一般,纳闷得紧,又不好插嘴,只能端起茶杯,慢慢喝着。 心里揣测:这位夫人莫非婚姻不幸,与夫君失和,以至于头脑有些糊涂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74章 学什么? 很快恒娘便知道, 她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郎与我讲过,袁夫人与夫君伉俪情深, 袁老爷不堪忍受夫妻相别之苦, 以「归养」为由,辞官归家,终日在家中,与夫人画眉为乐。夫妻二人, 都是文坛知名的才人,调儿教女,诗歌酬唱,羡煞世间无数怨偶。” 三娘介绍时, 声音里有少见的热烈。 恒娘看看她,三娘眉眼里含着殷殷情致, 盈盈如水, 说的是袁夫人伉俪, 心里想的,只怕是她的李郎。 袁夫人抿嘴笑了笑, 神态里带着点羞涩。四十来岁的美妇人, 脸上忽现这样的旖旎情态,可见当真是欢喜如意的了。 可是,那羞态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 却是深深的哀伤。 袁夫人伸手按住三娘, 轻轻摇头, 不让她再说下去, 回头看着恒娘。 她眼角已有浅浅尾纹,目光却仍旧清澈明媚, 与少女并无多少差别。 她问恒娘:“你可是不解,为何我自己读书识字,却不愿意开女学,让世间女子都有机会求学?” 上午的麦秸巷外,人声鼎沸。隔了一道布帘,室内却十分安静,袁夫人的声音柔和宛转,好似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与外子,共育有八子三女。打小,孩子们便一同读书受教。小女们聪颖,不下于兄弟。相公爱之如珠如宝。 及至成人,外子亲自相看同僚亲友处,终于选得合心佳婿,一一为之婚配。本期待孩子们能与我们一样,夫妻相携,共度一生。” 她停了下来。恒娘被她这个「本」字蕴含的悲痛惊得心头一跳,竟有些不忍卒听。低下头,喝口茶,才发觉茶水已冷。 袁夫人也摸着茶杯,却似感觉不到茶杯的冰冷,亮着一双眼睛,慢慢回忆: “我的大女儿纨纨,三岁能诵《长恨歌》,十三岁便能作诗,善书法,风流俊逸,有魏晋风。嫁与她父亲亲自挑选的世谊家儿郎后,郁郁寡欢。 回家归宁时,我们多方询问,她却不愿让父母愧疚担心,避而不言。只背了人,与她的妹妹们倾诉。” “我的二女儿小纨,四岁可背《悲愤诗》,十岁能做长短句。嫁与她表兄后,因为会诗文,竟被夫君厌弃。 不准她作诗,不准她读书,只给女红针线,冬夏缝补未休;让她辗转庖厨,日日做羹做汤。小纨憎他厌他,二人之间,情薄如纸。” “我的小女儿小鸾,四岁教她读《离骚》,几遍下来,就能识记。十岁那年,我偶得一句「桂寒清露湿」,她在身侧,随口接语「枫冷乱红凋」,灵慧若此。外子爱极,常以班婕妤蔡文姬相期许。” “小鸾却终究没有长成她爹期许的模样。” “因着对周遭姊妹亲戚所嫁非偶的恐惧,我最心爱的小鸾,在她十七岁这一年,撒手人寰。那一日,离着她出嫁之期,尚余五日。” -- 第138页 茶杯微微轻响,她低了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声音如同做梦一般:“那日,她就在我怀里,我拼命搂住她,却怎么也抓不住,她总是从我怀里往下滑。她好轻好轻,像一根羽毛一样,一点重量也没有。 那时节,她笑着跟我说,阿娘,别生气,我不愿为人妇,终身看人脸色,汲汲后院方寸之间。 容我归去,归去,自有逍遥天地。她阖上眼睛前,念的最后一句话,是「飘飘似欲乘风去,去住瑶池白玉台」(明?叶小鸾)。” 九妹走了过来,靠在三娘怀里。这次三娘没有催着她回去练字,默默抱住她。 恒娘想要替袁夫人换杯茶,却被她死死抱住,不肯松手。只好作罢。 袁夫人抱着那茶杯,眼睛也不看人,只是怔怔盯着桌面,轻声细语:“小鸾逝后,纨纨为她出嫁而做的催妆诗才刚刚做得。噩耗传至,痛不欲生。回家哭灵之后,哀痛过甚,于两月以后,也追随妹妹去了,临去之时,低诵佛号,终年二十三岁。” “小纨目睹姐妹相继离世,哀恸逾恒,终夜不寐,回忆过往,以姊妹昔年诗歌游乐故事,写成《余欢记》。书成之日,大病三月,瘦骨支离,几至濒死。若非幼女前来哭唤,只怕也要随她姐妹而去。” 九妹想起自己的姐姐,眼睛眨一眨,泪水一滴滴落下来。 “纨纨逝后,年年寒食中元,她的夫婿未曾来祭奠过一次,未曾来化过一页纸钱。可怜纨纨萧然一榇,没有归处,只能停灵于娘家。十年之后,待她夫君狎妓之余,酒醉落水而卒。夫家方来了人,迎回纨纨,与她夫君合葬。” “小纨病愈之后,回到夫家,自此戒断荤腥,潜心礼佛,为姐妹往生祈福。” “我记得,纨纨是我第一个孩子,自幼得足全家宠爱,在家时,诗中全是一派‘寂寞小庭春去后,倚风含笑索新诗”的娇俏,「古今摇落尽,流水独滔滔」的豁达。她去后十年,夫家来扶棺,顺路送回她婚后笔墨,我一一检视,竟是通篇的「听秋声、萧瑟夜蛩清,心如死」,「病骨支离,年华屡换,罗袖长啼血」。”(明?叶纨纨) 恒娘于诗句不甚精通,却也听出其中凄苦自伤的味道。三娘雅爱诗文,听到这些词句,更是心中摇动,举袖拭泪。 袁夫人却没有落泪,她眼睛干涸,如枯井一般,望着恒娘:“我的女儿,个个都学了诗书,才华卓绝,慧思明巧,不下男子。可我哪里知道,这不是爱她们,却反是害了她们。 她们若是与世俗女子一样,柔顺庸碌,无才无思,只以夫君后宅为念,此时应已儿女绕膝,一辈子平安顺遂。” 放下捧了半天的茶杯,伸过手去,一把抓住恒娘手腕。 手指枯瘦,却如山鹰一般有力。 她死死盯住恒娘眼睛,一字字说道:“文章才藻,非女子事。你想开女学,让女子入读,不是为她们发声,反是害了她们终身。” 门外一阵嚷嚷声音,恒娘抽出手,返身拿了一袋钱,出门查看,原来是老宣领了军巡铺的人来。 巡警见并无异状,顿时恼了,骂着老宣戏耍官差,要把老宣锁拿问罪。老宣急得跳脚,赌咒发誓。 恒娘陪着笑脸,给官差们散了厚厚一笔跑脚费,方才打发了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宣进了门,兀自气得粗声骂人:“不知是哪来的破落户人家,荒庙里癞神,下次让我碰到,非……” 话没说完,看到室内有女客,连忙闭嘴,拉了正抹着眼泪的九妹,小声跟她打听。 恒娘重又坐回袁夫人对面,迎着袁夫人固执的目光,缓缓道:“夫人后悔让孩子们读书,我一生最大的悔恨,却是未曾有机会读书。我的悔恨,与夫人的悔恨,并不相同。” 手慢慢在桌面握紧,凝视着袁夫人,问道:“可我的悔恨,夫人的悔恨,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令爱她们,可曾后悔?她们,若是有机会重来,可愿做个无知无识的人?” “她们?”袁夫人空茫了一下,轻声自问:“她们可愿庸碌一生?” 恒娘又问:“也不用问别人,就问夫人,你可愿意重来一生,做个无知无识的妇人?” 袁夫人一怔,几乎是瞬间脱口而出:“不。” 恒娘不再开口,看着她脸上慢慢浮起恍然的神色。 “可,可是。”袁夫人张开口,却声调艰涩,难以成句,“她们,我的女儿们,难道是命数如此,不甘庸碌,就只能寒月凄风,归葬诗魂?若是天下女子,都如小女一般,因为识了文字,成此薄命之相,岂是文章之福?” 宣永胜已从九妹口中探问出大概来,听了这句话,不禁感慨附和:“由来诗词一道,大不宜女子。你看这世上,作诗作词的男人多了去,也没见几个男子吟成个诗疯子,把自己伤心死的。 女子就不同,大儒有言,女子天生不通道理,只知道情爱。 一旦沾染上文字,很容易被那些伤春悲秋、才子佳人的情感诱惑,把自己给绕进去,再出不来。所以若真是为女子惜福养身,就该只让女郎们学些孝经女则,不叫她学诗词,就是这个道理。” 袁夫人与三娘听得一怔,竟觉得他这番话,似乎大有道理。 “放屁。” 两个清清冽冽、响响亮亮的字眼,从恒娘口里冲出来。 -- 第139页 对面三人一脸诧异地看过去,她才后知后觉。脸上不由得一红,暗骂一声:阿蒙这个坏蛋。 然而骂完之后,心胸大畅,十分振奋,转念又觉得,偶一为之,也没什么不好。 就这样保持着「放屁」两个字带来的高昂意志,侃侃而谈:“男人之所以不会叫这些文字给困住,是因为男人除了读书写诗之外,还能走出去,见识很多的人,很多地方,风土人情,名山大川,都能开阔他的心胸,增长他的见闻,让他不会局限在文字里。” “女子呢,却只能被关在内室,不准出大门,不准与外人交接。那眼睛,只能看见四方天空,那耳朵,只能听见家中儿女苦恼,公婆喝骂。倘若会认字,那当然会陷入文字里去,不可自拔。” 看看宣永胜,哼了一声,挖苦道:“就算是个「通道理」的男人,若是把他一辈子关在家里,只跟那几个亲戚家人打交道,我敢保证,他也一定会成个伤春悲秋,只会哭哭啼啼的怨男。” 三娘惊奇地看着她:“恒娘这番话大有见地,听谁说来的?是那个阿蒙教你的?” 恒娘抿嘴一笑,悠然道:“不用人教,我自己悟出来的。自从出了这个女学之议,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女子之学,该学什么?” 掰着手指,一样样数给三娘听,“我在太学里头洗衣服,知道他们并不会专门学习诗歌,而是主要学习经学,还要经常研究朝廷政策,地方治理。 之外还有律学、医学、武学,听说最近他们正在争论,要把算学也加入太学之中。 有个工部侍郎上书,想要在太学中设格物院,专研博物之学,万物之理。据说军器监和营造司的人十分赞同,正大力游说各位执宰。” 这些朝政要闻,自是从阿蒙处听来。 阿蒙最近,总是会有意无意透漏些无关紧要的消息给她。她便也从对朝政一无所知的状态,迅速进化到能背出几位执宰名号,各自官职的程度。 那日在仲简面前炫耀,他惊了好半天,脸色十分古怪,都忘了夸她一句。 恒娘说到这里,看着眼前发呆的三人,眼睛闪闪发亮:“若是女子也能学习这些,而不是只能在诗词上打转,心胸自然开阔,就不会日夜只想着听什么秋虫叫,每天擦眼抹泪的了。” 宣永胜呆呆地看着她,似是觉得她疯了,好半天才眨巴眨巴眼睛,嘟哝着问她:“可这些,哪样是女子能学的?” 第75章 以父の名 这日过午, 恒娘与他们一起吃完饭,便离了报社,回金叶子巷。她下午约了几个大娘, 送家里适龄的姐儿过来相看。 为了这个, 被她娘好好埋怨了一顿:“一般人家雇请,都是一个个相看。哪有你这样,大喇喇的叫来一起的?咱们家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搞得跟天家采选一样, 仔细让人笑话。” 恒娘也知道不妥,然而她实在抽不出太多时间,只好木着一张脸听娘亲责备。 回头偷偷跟三娘抱怨:“我还不是体谅我娘受不得气?若是碰上个不知事的,口舌无礼, 冲撞了我娘,害她又犯病, 岂不是那说书人说的, 赔了夫人又折兵?” 三娘送她出去, 笑着劝她:“你也太小心了。你就是你娘一手带出来的,她自己当了那么多年的家, 也是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 怎么现如今到了你当家了,你娘就成了个灯笼摆设,半点风都禁不得?” 恒娘被她说得无语, 半晌方低声嘟哝:“我这不是害怕嘛。” 三娘忍不住拍拍她肩头, 感到手心下皮肉单薄, 骨头硬梆梆的咯手, 心底一阵怜惜。 转过话题,问道:“你当真要主张, 女子所学,一如男子?” 恒娘目光朝四周游弋,街面店铺,少见女子当家。一个婆婆推着卖茶的大肚独轮车,在路边歇脚。 有人上去买茶,老婆婆刚坐下,又从地上爬起来,拎了汤瓶,现场点茶。 恒娘驻足看了会儿,口中苦笑道:“我如今,哪有那样天真?若是真这样写上去,只怕明日全京城的男子,都会打上周婆言,要把我这妄人五花大绑,游街示众,以泄心头之愤。 像胡祭酒这种看重正统的大儒,能拿唾沫星子淹了我。太学的秀才们也会写无数篇文章,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鸡犬不如。” 吐出一口气,悻悻然:“如果他们只针对我一个人,那倒也罢了。可他们必定会因此全力阻止圣恩令通过。这可就不划算了。” “算了,事情总要一步步地做,急不来。阿蒙那天教了我几句话:事不必成于我手,功不必见于我眼。天开一线,便可见光。鼓敲万遍,终能振聋。” “这位阿蒙小姐,十分有见识。”三娘心悦诚服。 恒娘比自己得了赞扬还要开心,笑眯眯道:“那是自然。” 两人快走出麦秸巷,三娘见她老是东张西望,好似在查看什么,奇怪问道:“你在找什么?” 恒娘皱着眉头,跟她交代:“今日打上门的,好在是袁夫人,只是虚惊一场。若有下回,可未必能这么幸运。我在想,咱们也学那些金银铺子,请两个看门护院的,感觉保险些。” 三娘捂嘴笑:“人家怕金子银子被抢,你怕什么?唯一值钱的宝贝明晃晃地挂在门上,不是已经被你锁得牢实吗?” 恒娘也笑起来:“周婆言最宝贝的,是咱们这几个大活人。岂不得好好看紧了?” -- 第140页 —— 一顶轿子停在袁府后门,袁夫人正落轿,一只手伸过来,温热手掌贴着胳膊,扶着她慢慢起身。 她回眸,瞧着眼前这个两鬓已经染上星霜的清癯男子,轻声问道:“怎么候在门口?” 袁老爷不回答,牵了她的手,夫妻俩慢慢朝门里走去。 “母亲问了你几次,我已经挡回去了,只说周府里来了客人,请你去做诗会。你记得不要露馅。” “又为了我,干些欺上瞒下的勾当?”袁夫人苦笑,慢慢说道:“今日是纨纨忌日,尊亲尚在,不好给小辈做什么纪念。我心里难受,去故居走了一趟,芳雪轩的秋梨结了满树,无人收获,都跌落泥土。” 梨花成果,满树摇落。当年在树下仰着笑脸等果子的女孩,却早已埋骨泉下,香魂杳杳。 最是人间旧风物,半成哀思半成愁。 袁老爷的眼睛有了些迷雾,声音低沉:“今日在书房,检点旧年信件。那些年我多处宦游,只余你们娘儿几人在家。纨纨寄来的信里,不但没有抱怨,还经常宽慰我,「愁心每幸人皆健,但愿加餐莫忆家」。小小年纪,大气懂事,从不让人操心。” 背转身,伸出手指,弹去眼角泪痕。 “是我害了她,我本以为,这会是桩极好的姻缘,便如你与我一般。我没想到……” “不怪你。”袁夫人摇摇头,柔声道,“我本以为,是我教了孩子们作诗,才慧太过,损了福慧。可今天听了一位小娘子的话,竟如醍醐灌顶,猛然开悟了许多。” “哦,是哪家又出了一鸣惊人的才女?或是何处的闺秀进了京?” “都不是,倒是个说话有些粗鄙。”想起那声脆生生响亮亮的「放屁」,不由得笑了笑,继续说道,“并不会作诗作文的娘子。然而见识上头,颇有些通透的地方,竟是常人难及。” 夫妻俩携手走过后花园,袁夫人将恒娘说过的话,慢慢讲与夫君听。 “困于内庭,方受文字所惑,画地为牢,寸心自苦?学经学律学,学舌辩经济,学算学医学,一如男子。胸怀天地,自然宽广?” 袁夫人含笑点头,原本干涸了一下午的眼眶,此时忽然红了,轻声道:“夫君,这些话,虽然大逆不道,可我心里,觉得很有道理。” 袁老爷的手开始剧烈地发起抖来,眼睛瞪大,直直看着院里的假山,喃喃道:“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纨纨、小纨和小鸾,她们的才智,又岂是只能用于诗词一道?你还记得,纨纨幼时,最爱缠着我讲史书故事,好发议论。小纨喜与人争辩,每每让兄弟们掩面奔走。小鸾她……” 袁夫人含泪接道;“小鸾曾想与她舅舅一起学剑,远赴塞北,为国平边。” 袁老爷仰起头,颌下美髯颤动,“若是她们不用嫁人,若是她们能一直在我们羽翼之下,若是她们能如男子一般,有诸多的路可以选择……” 袁夫人再也忍不住,扑进夫君怀里,哽咽失声:“别……别说了……” 袁老爷搂住她,轻轻拍着她后背,眼中光芒闪动,嘴唇微微开合,却又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良久,袁夫人方才平静下来,眼看周围还有下人来回走动,忙站起身,擦干眼泪。 心中后悔,自己当着下人如此失态,这可再没办法瞒过去。待会儿婆母面前,需得好好聆听教训。 上次自己与夫君在白日亲近了些,婆母气得差点病发,这会儿可不能再惹她老人家生气,最好待会儿一见面就跪下请罪,直到她老人家气消了才好。 两人在书房门口分手,袁夫人自去上房向婆母请安。袁老爷进了书房,叫了两个侍妾:“你们去老夫人房里看着,若是夫人有什么不妥当的,你们留个人护着,再分个人即刻来报我。” 侍妾忙应声,急急赶着去了。 袁老爷坐在书房的大圈椅里,眼睛慢慢移到桌面已经铺好的雪浪纸上,头脑里似有个声音不停地絮叨着:“倘使女子亦如男,倘使女子亦如男……” 眼睛里骤然发出火苗,他坐起身,也不喊小厮进来,自己卷起袖子,奋力磨墨,墨汁飞溅出来,染上衣衫,他恍如未觉。 这篇文章,一定要写出来,为了纨纨、为了小纨、为了小鸾。 写出来之后,要怎么办? 去到二女坟前,烧与她们知晓?九泉之下,安抚她们伤痕累累的芳魂? 不,要做的,还可以更多。 这个四十多岁,厌倦了宦海浮沉,小心在寡母与爱妻之间周旋,伤心爱女之逝,忧急妻子日渐孱弱之态的男人,突然之间,似乎找到了新的人生意义。 他咬紧牙关,飞速闪过无数个名字:京华新闻?不行,中枢那些老顽固,断然不会过稿。太学学刊,这是份新出的报纸,但是新任祭酒是个迂腐之人。 谏议报?御史台日常纠察各府门风闺仪,对这样离经叛道的说辞,定然不屑一顾。西京评论? 手上重重一顿。西京评论据说是几个年轻宗室在洛阳成立。 这些人与天家有关系,却又是无权无势的远宗分支,自觉无所忌惮,向来胆大包天。他们或者敢发这篇文章? 他提起笔,细细地蘸了墨,端端正正写下标题:论女子所学,何必异于男子? 无数字句在他脑海里翻腾,那些经年的愧悔与痛苦,与字句绞缠,融合,共同落在麻纸上,随着墨汁显形。 -- 第141页 一个个字,自然地从心头蹦出来,从笔尖跳出来,仿佛握着这支笔的,不仅是他,还有纨纨、小纨、小鸾,她们一起回来了,回到仍然承欢膝下的日子,回到那些尚未离开他羽翼的优游岁月,她们喧闹着,滔滔不绝地说着,尽情发表自己的看法观点。 她们和他一起,一气呵成,写完了这篇文章。 明天。 明天一定要发出去。 他等不及,想要看看这篇文字所能引发的巨大海啸。 他甚至笑了起来,阳光之下,那笑容竟有些狠厉。 来吧,孩子们,与为父一起,迎接这场盛事! 第76章 雷公电母 “这盒子里是硵砂, 旁边是铜绿,绿斜纹的衣料若是洗了掉色,需得用这两样, 用水调成糊状, 细细染过。记得用调羹,别用手。若是进了眼,赶紧去面盆子里,蘸水清洗。” 新来的燕姐儿沉默寡言, 听了只是默默点头。恒娘留神看她眼神,专心凝练,想必是在认真记下。 心中满意,又指着别的, 一样样与她讲解:“这盒里装着杏仁,可不是吃的……” “恒娘!” 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恒娘一下笑起来, 回头看到翠姐儿一张略显苍白的笑脸:“你病好了?” “差不多了, ”翠姐儿看到恒娘,又高兴, 眼圈儿却又发红。 恒娘知道她回到这里, 必然要想起兰姐儿,轻轻拍拍她,回头介绍:“这是新来的燕姐儿。你来得正好, 这些物事, 你也用了多时, 你来与她解说吧。” 燕姐儿低头行礼:“多劳姐姐。” 翠姐儿红着眼眶, 朝恒娘笑说了一声,“比兰姐儿懂礼呢。”上前一步, 拉着燕姐儿,细细解说。 恒娘回身,朝门口的妇人招呼:“大娘,进来喝口水吧。” 翠姐儿娘这才走了进来,在院里坐下,双手接了恒娘递过的茶汤,又与恒娘道歉,翠姐儿病了这些日,一点活儿没干,薛家浣局少了人手,想必忙乱得很。又谢谢恒娘肯留着位置,等翠姐儿病好。 恒娘正与她客套,耳朵一动,听到身后传来木板楼梯嘎吱嘎吱的声音。 忙起身,赶着去接她娘下楼:“怎么,娘一大早就出门?今日敢是有公干?” 薛大娘直起腰,站稳脚跟,见翠姐儿她娘也站起来,忙过去与她见了礼,方对恒娘笑道:“少拿娘打趣。不过倒真让你说着了,今日出去,果然有正事。最近周婆言报道了溺婴的事,日前众位大娘们读了,都觉得这些婴童可怜,凑了分子,委了我去观音寺里,替她们做一场法事,愿菩萨保佑,她们来生能投个好人家,做个男人,娶妻生子,读书立业。” 恒娘蹙眉:“观音寺在城东北,娘你一人去?” “你放心,做伞的张大娘与我同去,她正好顺路,要去买一批青布回来做伞面。说好了,她雇了车,在路口等我。” 恒娘这才放心,送了她娘去门口,见十来步外,果有辆骡车候着。薛大娘上了车,那车夫方扬起鞭子,赶了骡车往前去。 恒娘抽身回来,见翠姐儿娘坐在凳子上,一张瘦长脸上不知想到什么,满是阴霾。 翠姐儿的声音在柴房里响着,“硫磺点燃之后,用那烟来熏,很快就能把杨梅乌梅的污迹熏干……” 恒娘听着翠姐儿说话,看着她娘黑沉沉的脸,不知怎的,回想起那日翠姐儿说过的话:我那个刚出生的弟弟,就这么被他们淹死了。 她走回凳子处,刚刚坐下,翠姐儿她娘就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骂了一声:“也不知道那周婆是个什么样长手多舌的老虔婆,恁地爱管闲事。” 恒娘奇了,问道:“大娘,周婆言哪里说得不对,惹你生气了?” “还不是报纸发的溺婴的事,这两天走到哪里,都听人议论这个。”翠姐儿娘两道扫把眉拧成个麻绳,骂道:“听说还有些大老爷也写文章,七个三八个四地,揪着这事情没完没了,直是吃饱了撑得慌。若是没处消食,多跑几趟茅厕,也干不出这种嘴巴屁/眼不分的混账事情。” 恒娘听她骂得难听,皱眉道:“大娘,溺婴的事情,大是有伤天良,让大家议一议也好。人心里若有了几分畏惧,也许就能多救活几条人命呢。” 翠姐儿娘一撇嘴,讥笑了几声:“恒娘,你和你娘都是善心菩萨。不过菩萨也救不了该死的鬼。” “怎么那些被溺杀的女婴就该死了呢?”恒娘也不禁有些动气。 “不该来的,偏偏来,可不就是该死?”翠姐儿娘想也不想,回道:“像是女婴,从小替别人家养着,及到大了,还要倒贴嫁妆,才能妥妥贴贴地嫁出去。这种事,普通人家里来一遭也就尽心了,若是来上三个五个,得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贴得起这钱?” 没等恒娘反驳,又冷笑道:“也别说女婴了,就是男婴,也多的是人家不想要。” 恒娘想反驳,张张嘴,想起翠姐儿那个小弟弟,一下子没有话说了。 呆了呆,问道:“若是女儿出不起嫁妆,又是终究要嫁人的,那儿子总是自家的了吧?为什么连男婴也不想要?” 翠姐儿娘看她一眼,点点头;“你们家没个男人,难怪不知道。家里多一口男丁,一年要多交一份身丁钱,实打实,三百六十文。 我家如今四个男丁,每年身丁钱就是一贯多。翠姐儿一年辛苦,也不过堪堪赚回他爷几个的丁钱。日常还有其他的头子钱、免夫钱,实在是养不起儿子。” -- 第142页 恒娘听得心里发闷,甩甩头,喃喃道:“原来都是受穷闹的。” “那倒也不全是。”翠姐儿娘哼了一声,“富贵人家一样干这样的事。就说城里卖炭的那顾家,算是家大业大了,每日里走水陆两路运进京城的木炭,他们家就占了七成。 为什么也只有两个儿子?还有做药材的崔富人,卖绸缎的程员外,家里可都不过两三个儿子,他们难道也是养不起?” 恒娘没想到居然从翠姐儿娘口里听到顾少爷家,诧异极了:“你是说这些大户人家也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顾家只有两个儿子,这个她是知道的,以前可从没想过为什么。 翠姐儿娘看她一眼,咧嘴笑起来:“恒娘,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就凭这句问话,你这浣行生意就定然做不大。就为着你的心,不够狠呐。” “你想想,你若是赚下一副厚厚家底,却有十个八个儿子来析产分家,分摊到每个儿子头上,也就十分之一。 大富一下子就成了小富。再传个几代,怕不就跟普通人家一样了?所以就算是富人家,若是生多了儿子,也是要发愁的。更别说女儿了。” 这些话虽是说给恒娘听,却似乎也打开了她自己的心结。原本绞在一起的眉头舒展了,努着眼,下了个斩钉截铁的定论:“所以,溺婴本就是个大家没奈何,私底下做的事,这周婆偏要将它拿上台面,不就是无事生非,故意吓唬人,好哄得大伙儿都去买她家的报纸呗,要不然能是为了什么?” 恒娘一口气堵着胸口,下不去也上不来,正干瞪眼的时候,翠姐儿娘又压低声音,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你们这儿的女人社要去佛前做法事?巧了,我听说我们那儿的女人社也要做。口头说得冠冕堂皇得很,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听着叫人心疼,说白了,还不是因为大家手上都沾着几条人命,神灵有愧罢了。” 嘿嘿笑了两声,又说:“我疑心,这什么周老虔婆,莫不是跟哪里的佛堂有勾结。做法事的水本就浑得很,周婆若是去抽上几层水,怕不是比卖报纸更能赚钱?比如那观音寺,隔了这么远,还有人巴巴地去送香火钱,可不就是这件事招来的?” 恒娘听下来,觉得眼前嚓嚓嚓劈下几道金闪闪的电光。 倒不是冤,而是深深觉得,翠姐儿娘这番话简直太有道理了。 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她莫不是夜里梦游,真去跟各大和尚庙尼姑庵签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分赃契约? 做法事可比卖报纸赚钱多了。一场法事下来,少说也要七八贯钱,和尚们只是动动嘴皮子和手指头,敲敲木鱼念念经,赚得盆满钵满。 想到自己一番苦心孤诣,忙前忙后,最后钱都被别人赚了大头,自己就得了卖报纸的几个小钱,恒娘愤怒了。 翠姐儿娘畅畅快快地发泄完,心头舒爽,脸上重又亮开,很是客气地谢了恒娘的招待,轻松走了。 轮到恒娘一脸阴霾,站在院子里横眉怒目。 门口晃过一道聘聘婷婷的身影,有个悦耳动听的女子声音问道:“请问,这里是薛……恒娘姐姐,原来你在家啊,几日不见,妹子十分想念,今日特地登门拜访。” 恒娘转转眼珠子,看着迎面走来的这个狐狸眼女子,动动嘴角,想要送她一个虚伪客气的微笑。 蒲月停下脚步,刹那间暗探的本能开启,凝神看着眼前这个一脸狞笑的少女,缓缓举起手里拎着的米糕,试探着问道:“恒娘,吃糕点?” 恒娘嘘了口气,伸手揉一揉自己的脸,心里安慰自己:薛恒娘,你是要上青史的人(阿蒙没骗她吧?),跟这些个秃驴计较什么? 抬眼看着蒲月,也不费事跟她假笑了,看看她手里那个四四方方,红绳捆着的油纸包,嫌弃问道:“米糕?三文钱?没投毒?” 蒲月顿时放松下来:恒娘总算正常了。笑眯眯凑过去:“礼轻情意重,保证无毒无害。” 恒娘伸出两根手指,从她手里拈走,扬声朝柴房叫唤:“翠姐儿,有人给你们送零嘴。” 翠姐儿领着燕姐儿钻出来,见是米糕,顿时没了兴头。燕姐儿却多瞅了几眼,才垂下头去。 等她们拎着米糕走了,恒娘才上下打量蒲月:“说吧,你来干什么?有什么事求我?” 蒲月轻笑一声:“还是恒娘爽快。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是这么回事,有人建议,让我去给服膺斋的宗公子做妾室。恒娘你跟服膺斋的人贯熟,特地跟你打听一声,这个主意是好呢,还是不好?” 恒娘眼睛直了,仿佛眼前又开始落下一道道惊雷闪电。 今天是雷公电母成亲的日子? 吸一口气,让脑瓜子正常运转:“月娘,这人跟你有仇?” 蒲月一下子笑出来:“有些小仇小怨。” 恒娘摇摇头,很是不屑地看着她:“月娘,你骗人的本事还需回锅。第一,你这样心气高的人,肯给人做妾?妾婢妾婢,那是任凭主家随意打骂发卖的下等人,你受得了这个气? 就连关爱娘,宁肯自缢,也没想过做人妾室的路。 第二,就算你甘心做妾,顾少爷不好过宗公子?耳根软,手头活,家底厚,又跟你有过一段下药的孽缘。你何苦想不开,去招惹宗公子?” 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宗公子满心满眼都只有一个阿蒙,你凭什么以为,你能得到他的欢心? -- 第143页 蒲月立刻追问:“招惹宗公子?意思是,宗公子不是可以随意招惹的人?” 恒娘不说话了,心中警讯大作。抬起下巴,眯起眼睛,冷冷地审视她:“月娘,说实话。” 蒲月咬咬下唇,犹豫了一会儿,见恒娘态度坚决,只好说道:“是这样,有人跟《泮池笔记》传递消息,道是服膺斋宗越与楹外斋贵女闹出未婚私通的风流韵事。我探不出这两人的来历,所以特地来跟你问一声。” 看着恒娘一脸震惊的模样,又解释道:“如今你有了周婆言,太学这一块的事,犯不着与我相争。所以求你看在我们的交情上,烦你指个明路,这两人,有没有什么惹不得的后台?” 恒娘已经顾不上跟她计较,她跟她之间只有勾心斗角,哪有什么交情? 脑海里只有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完了,一早就替阿蒙他们悬着心,如今终于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真实的历史线上,宋朝是在南方征收身丁钱,导致粤各地出现「不举子」的现象。 第77章 赚钱这回事 “阿蒙, 月娘性子难测,虽然我用言语吓住了她,却未必真能让她打消这个主意。” “唔。”阿蒙应了一声, 她撑着手肘, 大半个人几乎都趴在案几上,不知正看什么,神情专注。也不知道把恒娘这些话听进去没有。 恒娘停下来回走动的脚步,气得眉头绞起。咚咚咚跑过去, 看她究竟在看什么,如此入神。 案几上摆着一本古怪的书,厚厚的,跟块大石头一样, 封面比内页长出半分,不知用什么材质做成, 硬梆梆的。 泛黄的纸上写着古里古怪的字迹, 像是一群小蛇爬来爬去。 半页纸上绘着线条流畅的炭画, 有奇装异服的美女,有圆圆屋顶的宫殿, 有大海, 还有高高的大船。 阿蒙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写了几十个奇怪的字符。她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看着手里的纸, 不知在干什么。 恒娘急得不行, 伸手在她眼前使劲晃了晃。 阿蒙才似醒悟过来, 抬头看着她, 眼睛眨眨,笑了起来:“恒娘, 你来了!” 啊?合着她进来这老半天,叽里呱啦说的话,来来回回趟的路,阿蒙居然半点不知道? 张张嘴,气得差点倒仰,手指着她,眼里冒出噼里啪啦的火光。 阿蒙扔下手中的纸,伸了个长长懒腰,又揉揉脖子。 似是不知道恒娘的愤怒,一边侧头回想,一边笑道:“你说有人告密?我和宗远陌私通?我听到了呢,只是一下子没往心里去,你别生气。” 恒娘也不禁佩服她一心二用的本事,又着急道:“阿蒙,你是订了亲的人,若是传出这样的话头,被你夫家知道了……” 原本寻常的一句话,却似落了个炸雷在阿蒙头顶。 她正揉着脖子的手一僵,陡然抬起头,眼睛瞪大,直直地望着恒娘,问道:“你说什么?”声音又冷又急,好似一把巨锤从天而降,砸破厚厚的冰面。 恒娘有点迷茫,下意识重复:“若是你夫家知道……可是,阿蒙,难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后果?还有,宗公子向来温文守礼,他竟也从未替你考虑过名节问题?” 阿蒙骤然起身,在室内来回疾走。 恒娘望着她,心里七八百个念头打转,最后都汇成一个相同的疑问:这两人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为什么会犯这样的糊涂? 阿蒙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衣裙带起的风差点把案上的纸吹飞。 恒娘忙将那纸夹在书页里,将书替她合上。这才注意到那书的封面上,竟镶满了象牙宝石,又绘制着鎏金的各色异域花纹。 恒娘从未见过这样的书,不禁多瞧了几眼。 阿蒙从这头锦榻走到那头琴案,最后终于站定,却是在半月桌边。 恒娘正想让她莫急,总能想出办法来,就见她神情冷厉,望着那一大蓬海棠,盯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连瓶子一起抓起,用力朝窗外一扔。 玉瓶落在白石小径上,发出清脆巨响。惊动了屋后值守的侍女,奔出查看。 帘子掀开,海月冲进来,“小姐——” “退下。” 海月看看阿蒙,又看看恒娘。恒娘转动眼珠,慢慢回过神来,朝她苦笑着摇摇头。海月只好退了出去,临走之前,满含忧心地看了眼阿蒙。 阿蒙静下来,不再来回走动,站在窗前,也不出声,就跟个泥雕石塑的人儿一般。 恒娘心头七上八下,慢慢走过去,试探着唤了一声:“阿蒙?” 等她一回头,恒娘吓了一跳。阿蒙眼角微红,竟似是想要流泪的模样。 恒娘与她认识这些日子以来,见过她发火,冷漠,大笑,戏谑,却从未见过她流过一滴泪。 诧异至极,又微微心疼,轻声道:“阿蒙,没事,我再去找找月娘,一定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阿蒙摇摇头,垂下发红的眼皮,声音冷淡:“让姓宗的去了结。事情是他惹来的,该他去处置。你不用管。” 姓宗的?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恒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应了一声:“好,我马上去服膺斋告诉他。” “不用急。”阿蒙抬起头,眼角还有些红,怒气却已经控制下来,脸上露出勉强的微笑,“我正有事找你。” -- 第144页 上前牵了她的手,往锦榻走去。口中说道:“周婆言这几日做的女童系列文章十分漂亮,你都是去哪里找的女童来问?怎么个个都那么可爱?我记得有个女童,做梦都在背书,背出来却是关关啾啾,在河吃粥,原来是她哥哥从学堂回来,一心想着吃粥,把妹妹也带偏了。实在惹人怜爱。” 说起这个,恒娘虽然仍担心她,却也不禁微笑起来。 这是周婆言最近的大手笔。那日九妹提醒了她,女学之事,可以从最容易招人同情的女童,也最少男女关防的小学入手,激起普遍的同情与慈爱之心。 那些女童都是九妹家附近的街巷找来的,一说起读书的事,果然这些七八岁的孩童最是向往。 三娘对着那一双双渴求的眼睛,差点当场就把这些孩子全收入周婆言报社。幸亏恒娘还有几分理智,否则报社如今早成了女童学社。 两人在锦榻上坐定,恒娘将九妹那日的话,自己的考量一一与她说了。既是说到九妹,就不免把她姐姐兰姐儿的遭遇也提了一下。 “大理寺胥佐,姓周?”阿蒙眉弯一挑,笑声里带着冷意:“巧了。我正好与大理寺有几分交情。一介胥吏,不过府史青徒之属,既非清流文人,亦非朝廷官员,居然这样阔绰,蓄奴养婢的,定然是平日里收了黑心钱。明日便叫赵少卿革了他,赶出大理寺。” “不用。”恒娘连忙阻止,见她奇怪地望着自己,不由得为难。 这还挺难解释的。一则那日仲秀才说了,他派了人暗中监探,周家必定会闹出些不好的幺蛾子来。 虽然他语焉不详,但恒娘现在对他挺有好感,很愿意相信他的判断。 二则虽说对于阿蒙来说,动用手中人脉打压一个周家,或许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恒娘那奇怪的坚持不知从哪里又冒出头来,总觉得这样做不太对劲,不是她想要的那种结果。 想了想,说道:“只要圣恩令通过,兰姐儿她爹娘往官府一告诉,国法就饶不了周家,何必脏了你的手?” 阿蒙眨眨眼,没想通「随口叫大理寺革除一个胥吏」怎么就「脏了自己的手」? 想一想,可能是恒娘对朝廷细务不熟悉,担心自己因此受牵连,心中温暖,点点头道:“好,听你的。” 又笑道:“你做的这个女童报道一出来,女学这事,竟有七八分成了的样子。我原本担心各位君子们反对,可各大报居然至今保持克制,极少发言,倒是难得。” 只有京华新闻发了一篇陈恒的文章,洋洋洒洒,大谈女子入学,识字明理,才能够更好地学习女德,深刻地理解女德,用于相夫教子,说不定能够涌现更多的嫫母与孟母。 若是竟能因此出个作《女诫》的曹大姑,做女论语的宋学士,垂范后世,岂不是为本朝增辉添彩? 京华新闻是中书省的报纸,圣恩令上,可明晃晃有着各位执宰的押书落款,总不好自打脸。是以陈恒这篇文章,算是委婉地表达了中书的态度。 胡祭酒主持的太学学刊,在此事上竟也没有出声,委实可怪。 阿蒙想到未来太学里出现大群女学生时,胡祭酒会是什么样的脸色,就笑得乐不可支。 恒娘高兴,眼睛里亮闪闪的,充满希冀:“这么说的话,这回给事中总能用印通过了吧?” 阿蒙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让人去摸过给事中的意思。他们的反对意见,主要在女婴钱米所一事上。” “女婴钱米所?”恒娘皱眉,“这不是连胡祭酒都说很好的大好事吗?” 不合时宜地回想起翠姐儿娘的那些难听话,心中十分不舒服,甩甩头,问道,“他们反对救活女婴?” “不是。”阿蒙噗嗤一笑,“他们再蠢毒,也不可能公然反对救人的事。他们主要对女婴所的运作有疑问。因朝廷此前已经设有慈幼局,救助被遗弃的男女孤儿,因此再为女婴单设钱米所,虚耗国力,并无必要。” “慈幼局?”恒娘嗤了一声,不屑道:“我听胡大娘说过,慈幼局里收养的,大部分都是男婴。这可就奇怪了,论起来,被遗弃的婴儿,女婴比男婴多,可慈幼局里养活的,却多是男孩。这是为什么?定然是慈幼局的人在抱回婴儿时,便已经做了取舍。” 阿蒙轻叹一声:“你说得对。虽说各地慈幼局的条例章程里都说无分男女,一力救助。但毕竟钱米有限,慈幼局里亦有救助定额。 多救一个女婴,便可能要放弃一个男婴。朝廷允准,无后之家可领孤儿为养子。 慈幼局又可从中收取收养钱。男童渐大,也能去学个手艺,或是由道观领去,做个童行,或是他有几分才学,甚至亦能入学读书,博一个光明前途。所以慈幼局更愿意收男婴。” 恒娘收紧拳头,重重地点头:“所以,必须有专收女婴的地方,才能真正救下这些无辜女婴的命。” 阿蒙又道:“若是设立女婴所,给事中担心,地方官吏趁机巧立名目,盘剥百姓。使得活命的善举,成了催命的恶行。” 恒娘讶然地看着她:“难道没有女婴所,这些地方官吏就不会巧立名目,盘剥百姓了吗?” 阿蒙一呆,过了一会儿,捶桌大笑:“有道理,太有道理了。世人都知道,人是有可能被噎死的,但谁也不能就此不吃饭了呀?” -- 第145页 恒娘没笑,恨恨地道:“给事中心中多半还是觉得,救活女婴这事不够重要,不值当为这么个事去冒风险。” 阿蒙笑了一会儿,目光无意间落到那本奇怪的厚书上,笑容一收。沉默一下,轻轻那古怪书本推到一边。 恒娘好奇得很,试探着问道:“这是什么书?” 阿蒙眼眸低垂,淡淡道:“一本大食书籍,叫做一千零一个故事。” 阿蒙竟连大食书籍都能看懂? 恒娘惊奇地看着她,还来不及表达对她的景仰之情,阿蒙已经迅速转过话题,说道:“恒娘,若想要女婴所真正救人,资金筹措确实是个问题。慈幼局是靠着常平仓,所以救助人数有限。 而且一到灾荒之年,往往出现常平仓全力救灾,无暇顾及慈幼局。而孤儿暴增,慈幼局难以为继的两难场面。” 恒娘对钱米的重要性,自是再也明白不过。 钱?赚钱的事? 一道闪电突然从脑海里划过,她差点从位置上跳起来,一把抓住阿蒙的手,声音都激动得走调:“钱,赚钱养女婴,我刚才想到个办法。” 第78章 养妇钱 “你?赚钱?”阿蒙一副不忍心打击她的样子, 斟酌着,小心说道:“恒娘,我知道, 说起赚钱, 你比我在行多了。不过,女婴所一旦长期运行,雇请乳妇,添置衣物, 炊饭清扫,生病照顾,都需人力物力,这不是小打小闹。” 恒娘知道她的意思, 瞪她一眼:“你不就是想说,我只是赚几个辛苦钱的浣娘, 哪里能做什么大生意?” 见阿蒙笑着缠上来道歉, 哼了一声, 拍开她一双春葱般纤长无暇的手,随即一眨眼, 狡黠一笑:“我是做小生意, 可世间有做大生意的人呀!” 阿蒙正甩着手呼痛,听到她这句话,一愣, 严肃起来:“你想干劫富济贫的勾当?” 将手放回案上, 直视恒娘眼睛, 神色郑重:“恒娘, 本朝与前朝不同,昔年世宗文皇帝微时, 便曾做过茶商,知道商贩于国家之利。” “天下大定之后,又采纳宋国公、时任殿前都检点赵匡胤的进谏,「富室连阡陌,为国守财耳」,以不抑豪强,农商并重为立国之策。” “若是想在巨商豪富头上做文章,恒娘,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你可想清楚,你有多少斤两,怕不怕被人碾作齑粉……” 恒娘听得一阵阵迷茫,见她大有滔滔不绝的架势,只好皱着眉头打断她;“阿蒙,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为什么要拿商贩做文章?” “不是这个主意?”阿蒙松了口气,手撑着下巴,笑眯眯道:“你说,我洗耳恭听。” 恒娘清了清嗓子,尚未说话,已经忍不住先笑起来:“其实这个主意的起因,是我眼馋别人赚钱,一时得了红眼病。” “溺婴的报道出来后,各大寺庙道观的香火都比往日旺盛,我心里不乐意得紧。这些和尚道士哪里做了什么实事,不过就拿些转世投胎的虚话哄人,却能财源滚滚,日进斗金,叫人看了生气。” “寺庙道观?”阿蒙眼睛慢慢亮起来,看着恒娘,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你看上人家的香火钱了?” “正是。”恒娘眼睛里闪过一道不怀好意的精光,“天下的寺庙道观,似乎都有个热门的神仙,专管替人送子。寺庙里头有观音大士,道观里就更多了,什么泰山奶奶,女娲娘娘,妈祖娘娘的,满天神佛,各地还有各地的异样。” “你一个未成亲——莫家那回,可算不得正式成亲——的小娘子,怎么对这些求子的神仙如此熟悉,说来如数家珍?”阿蒙又是好笑,又是好奇。 “女人社聚会的时候,虽然也抱怨生得太多,不想再生,可是也有那生不出儿子的,大娘们就七嘴八舌地替她出主意,比较各地的风俗,各处的灵验,我替她们做笔录,可不听了个满耳朵?” 恒娘解释着,又继续说道:“这还不到头呢。大和尚们这头赚了送子的钱,那头又替被淹死的女婴做法事,又赚一遍,当真是棺材板板两头翘,头尾两吃不放掉。” “无论求子,抑或法事,说白了,都是从女子的血泪中生出利钱的勾当。让他们吐些出来,反哺女婴,有何不对?” “再说,这些出家人个个都是慈悲为怀,心存善念的,让他们出些银钱,救济女婴,我觉得,他们应该十分乐意。” 说这话的时候,恒娘义正言辞,一本正经。 “难怪人说十商九奸,你可真黑心。掏了人家的钱囊,还要说这些诛心的话儿。”阿蒙指控她。 然而眼睛闪亮,脸上笑意盈盈,纤长手指在脸颊上轻轻敲打,沉吟道:“此议大为可行。世宗文皇帝在时,曾下敕令,废天下寺院三万三百三十六所。此后百年,朝廷秉承文皇帝定下的宗旨,对佛道一途,多有限制。” “不仅前朝时僧人享受的免徭役赋税等优待一律废除,更是要求他们在寻常百姓的两税之外,额外承担助军、酒本等各色杂钱,分四季疏纳。” “今若另加征一笔送子费,既有前例可循,又师出有名,合于情理,且可与前述杂钱一体征收,并不多费征纳的成本。” 本是越来越轻松的语气忽然一顿,眉头一皱,似乎想到什么烦心事,问道:“恒娘,若是寺庙里因着不愿交这笔钱,不愿再供奉送子观音,这钱可就收不上来了。” -- 第146页 恒娘心中得意,伸手去她头上敲了个榧子,笑道:“论读书,我是你的学生,若论做生意,想必我给你当个先生,也是绰绰有余。” “求子乃是庙里头的一大营生,若失了这一宗,各处寺庙的香火灯油钱,必定要少一大截。这开庙迎客,也跟我们浣衣行差不了太多,只要有得赚,赚得多点少点都不是问题。” 阿蒙顾不得跟她计较敲头的恩怨,伸手按住桌面,偏着头,一头想一头说:“你提醒我了。女婴所的设置还有桩难处,就是男女之别。一旦女婴渐长,极易招惹一些别有用心的无赖匪徒,窥伺流连。 以前在各地慈幼局,也曾发生过案件,管妇谎报病死,转手将女孩倒卖给娼门,或是卖给他人做婢妾。” 恒娘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等恶行,面上飞起怒色,皱眉细思对策。 阿蒙继续说道:“你说到佛门道家,我一下子想到,有处地方极适合女婴钱米所。” 一道亮光闪过恒娘脑海,她张口,几乎与阿蒙同时脱口而出:“尼庵女观?” 阿蒙含笑点头:“正是。女尼道姑都是女流之辈,可以帮忙照顾婴孩。且她们日常念经,藏有经书,还能多少教孩子们认些字。” 恒娘也在思考:“去烧香礼神的信众,顺路也可去看看受照顾的孩子,一则能让照看的人有个戒惧,不敢过于凌虐孩童,二则也能激发信众们的善心,多捐献几个银钱。” 阿蒙笑道:“既然是朝廷下令设立的女婴所,官府职责在身,自是要派人定期巡查。不过,如你所言,加多一圈信众的耳目监督,更加保险。” 恒娘一拍手,哈哈笑道:“到时候,我再让周婆言发几篇文章,鼓吹一下做好事,发善心,救济女童,大有福报,胜造那个七级浮屠。” 阿蒙大乐,抚掌道:“好,这种灵应故事,我最擅长。到时候我替你捉刀。” 数年之后,天下各地的求子神越发香火旺盛,一些荒唐不经的流言不胫而走,散播天下。 道是若想求子的善人,需得先去佛前许下养妇的心愿。这里许下银钱,便有一个女子在不可知之处,静待善人的儿子降生。 待这个儿子长大,女子便会不远千里的寻来嫁他,以报善人当年的活命之恩。 有了女子的愿力加持,男子投胎到彼家的机会就会大大增加。 这说法经过口耳相传,越传越灵验,越传越神奇。 信徒们布施起来,争先恐后,比以前更为大方。倘使佛前相遇,彼此说笑起来,不说是求子,反都道是来供奉「养妇钱」,此时谋划的两人自然不知后事,只是欢喜之余,相视大笑。 阿蒙边笑边说:“女婴钱米所的钱米来源如是解决,给事中再没有不通过的理由。恒娘,你今日立了大功。来日圣恩令通过,你想要什么奖赏?” 恒娘伸手指刮她鼻子:“胡吹法螺,好大口气。你又不是官家,又不是宰相,你说奖什么就奖什么?” 阿蒙眨着眼睛耍赖皮:“你就一说,我就一听,或者我替你祈祷祈祷,官家呀,宰相呀,就听到了呢?” 恒娘想了想,眼睛冒出无数星星,两手合十,诚心祷告:“如果当真有用,我希望老爷们奖赏我很多很多银钱,最好一百两——不,两百两银子。南无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如是我信,善哉我佛!” 阿蒙听她乱七八糟的祷告词,笑得肚疼,半个身子软倒在案上,一边喘气一边指着她指控:“你刚才狠狠地算计了人家的徒子徒孙,这会儿居然大言不惭,还想要佛祖天尊保佑你,恒娘,你的脸皮可真是越来越厚了。” 恒娘伸手扑过去,故作狰狞状:“说我的脸皮厚,让我来摸摸你的脸皮有多薄!” 阿蒙见她凶猛,赶忙从榻上跳下,赤足往门外跑去,笑着高呼:“海月救我!恒娘疯了!” 两人齐心协力,解决了困扰眼前的大难题,心中舒畅,玩笑之际,未免便失了分寸。 恒娘也跳下锦榻,正打算追上去,一抬头,大张嘴,惊呼出声:“阿蒙,回来。” 阿蒙回头看她,身子却依旧往后退,叉着腰笑道:“你想诱我回去?我告诉你,本小姐向来不上当……” 话音未落,忽然撞到一个人身上,一双手伸过来,扶住她双臂,一个带笑的男子声音在耳边轻叹:“阿蒙,小心看路。” 阿蒙瞬间僵住。直到那双温热的手掌慢慢地,一寸一寸地从她手肘上离开,她才直直往前走两步,脱离那个气息缠绵的怀抱,转过身,敛去笑容,淡淡道:“宗远陌,你来了。” 宗越进来时,已然看见洒落泥地的海棠花瓣,心中早有准备。 然而听到她冷淡的声音,心中仍如尖刀剜过,皮肉破裂,疼痛深入骨髓。 恒娘早已停在当地,看看阿蒙僵硬的背影,又看看宗公子呆呆望着阿蒙,手掌攥紧,轻轻发抖,脸上惨白。 来来回回,看了好几眼,那两人都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只好咳了一声,自己找话说:“阿蒙,宗公子,我还有些事,先走了。你们,那个,那个,有话好好说。” 等她走到门口,阿蒙终于出声:“恒娘,明日中午你来楹外斋,我带你去处地方。” 恒娘「嗯」了一声,本要问声「去哪里」,然而阿蒙虽是与她说话,目光却仍是看着宗越。 -- 第147页 两人对视,似是有可见的铁条链接彼此,那上面一会儿淬着火,摧枯拉朽,一会儿凝着冰,万物冻结,实在是不宜打扰。 只好自己疑惑着,抽身往外走。 走到屋外,海月正在园子里转悠,见她出来,忙迎上去,焦急道:“恒娘,你怎么出来了?宗公子可刚刚进去。” 恒娘品了品这话,会过意来,好笑道:“海月,你怕什么?” 海月见她这时候还打趣,急得跺脚,不跟她多说,掉头就往画堂里闯。 恒娘站在原地,默默数了五声,果然看见海月原路退了出来。 阿蒙那声「出去,任何人不准进来」,声音挺大的。她站在大门口,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才举步走出楹外斋。 一时心绪繁多。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看到宗公子对阿蒙的深情,再没有往日的伤心难过?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面对阿蒙,不再有往日的自卑失落? 这两件事,似乎是同时发生的呢。 她抬起头,看着秋日的如洗长天,远方的归雁平林,心胸不由自主,为之开阔。 宗公子与阿蒙,想必一定会好好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而她的问题,也已经被解决了。 真好。 —— 就在她如此笃定,仰首含笑的时候,袁府之中,后门大开,一名灰衣仆人背了包裹,骑了马,朝西边疾驰而出。 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那仆人的背囊里,静静卧着一封信。 一封足以引起天下震动,朝野哗然的信函。 第79章 意外 这日上午, 恒娘去了太学。却没有直接去楹外斋,反去节性斋外候着。 临近冬日,日头升得迟, 风越发比往日凄紧, 渐渐有了腊月的气象。 节性斋外头有一小块空地,修了座碑亭,石碑高一人余,上刻金钩篆字, 乃是某任皇帝对于太学士子的训词。 恒娘就站在亭子里,左右顾盼。 因为日常干活多,容易发热出汗,她向来穿得比别人单薄些。 现下站着不动, 没一会儿,冻得缩肩拱背, 两脚换着蹦跳, 如果不是要等人, 差点想要绕着节性斋跑上两圈。 干脆躲到石碑后,不时探出头来查看。 没等到想见的人, 倒意外见到个挺拔笔直的身影, 如标枪一般,步子匀速稳定,一步一步朝这边走过来。 恒娘缩回头, 一边伸手在嘴边哈着气, 一边暗暗筹划, 待会儿趁他走进, 跳出来吓他一跳。 嘴角刚刚翘起,忽然想到:这么早, 他不在服膺斋洗漱,也不去公厨用早食,跑来节性斋做什么? 正疑惑着,石碑外传来一个婉转好听的女子声音:“仲老爷,你又来找我?我不是说了么,你若不打算答应我的条件,就不用来浪费时间。” 他也是来找月娘的?月娘叫他「仲老爷」,这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可若是她知道他是皇城司察子,不是该她上赶着讨好么?怎么听这口气,竟是颠倒过来,似是仲秀才有事求着她一般? 恒娘满脑袋问号,见他们没发现自己,干脆安安静静缩在石碑后,竖起耳朵,重操旧业,干回偷听的老本行。 仲简的声音依旧冷冷淡淡,如小石头一颗颗落在寒潭里:“听说你昨晚去服膺斋找过宗远陌?” 恒娘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心中更生疑惑:昨日自己不惜拿蒲年的例子来吓唬月娘,又极尽夸大之能事,将阿蒙身世吹得天上有地上无,说她是什么国公府小姐,就差给她安排个宰相千金、太师娇女的来头了。 月娘当时的样子,明明已经深受震撼,也口头答应她,不会报道这个消息。她又去找宗公子做什么? 再说,这件事跟仲秀才有什么关系,他一大早巴巴地来找月娘询问? 念头一转,顿时恍然:仲简对宗公子的身份一直存有疑心,这是仍旧没死心呢。 月娘轻笑着,颇有几分无赖地回答:“仲老爷上回不是建议我,可与宗公子做妾么?奴回去想了想,老爷说的,似乎也有几分道理。所以找宗公子探一探口风。” 让她去与宗公子做妾,居然是仲秀才的建议? 恒娘躲在石碑后,面朝节性斋外一带竹林,脸色一度十分扭曲:仲秀才,仲察子,居然还兼着替人牵线搭桥,买奴卖妾的牙子行当? 瞬间觉得自己眼瞎,识人不清,交友不慎。 仲简冷冷道:“哦?是么?那么宗远陌怎么回答你?” 月娘似乎甚是忧愁:“宗公子说,他心有所属,此生并无他念。特赠我一语:务必自爱,而后人爱之。自甘下贱,人必轻而辱之。仲老爷,我疑心宗公子在讽刺我,你说呢?” 恒娘想想仲简的脸色,忍不住好笑。论起扮傻充愣,月娘还真是一把好手。 仲简显然与她有同感,冷笑一声:“泮池新事今日易主,也与你无关?” 恒娘笑容僵在脸上:泮池新事易主? 月娘先夸了仲简一句:“皇城司做事果然快如雷电,我今晨才让人提交过户书文,你们就来查问了。” 接着不紧不慢地解释:“报纸这行,赚得不多,风险又大。我那哥哥如今身陷囹圄,眼看着就要发配军州编管。恒娘若不是撞大运,碰上周婆言这等天上掉馅饼的事,只怕这会儿也处境艰难。奴想来想去,委实有些害怕。正巧有人询价,有意接手,价钱也合适得很,奴顺水推舟罢了。” -- 第148页 笑着反问:“怎么?奴这番交易,手续不合?契印不全?或是有违律令?” 恒娘听她这轻松语气,便知她极有把握,定是各处关节都已处置好。心头一阵茫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仲简也沉默了一下,重新开口时,语气斩钉截铁:“你把报纸卖给了宗远陌。” 是了!原来如此! 恒娘差点忘了自己在偷听,张嘴就要惊呼出声,幸而及时捂住嘴巴。 脑中电闪雷鸣,所有事情串联起来:月娘听了自己的话,心中害怕,但放着这么个消息白白浪费,又心有不甘。 她昨晚去找宗公子,说不定便是想把消息卖给宗公子,能捞多少是多少。 结果宗公子反客为主,把她整个报社都买了下来。听她这愉快的口气,宗公子出的价钱应当十分诱人。 宗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凝眉,进一步分析:如今上庠风月已经停刊,报道太学八卦消息的小报只剩泮池新事。 只要暗中把它掌握在手中,宗公子和阿蒙就不用担心有人借此生事。 还能以此为饵,查出背后告密的人。 她猜的,基本与事实出入不大。不过,宗越仍然让蒲月留任,每月付她一贯工钱。这却是她没有料到的。 也因此,月娘此时,在言语上自是要维护自家雇主,笑道:“仲老爷这话,奴听不懂。奴的小报,卖给了一个叫做曹忠的人。此人有名有姓,有家有业,有宅有铺,仲老爷若是不信奴,尽可详查。” 仲简沉声道:“我自会去查。” 月娘轻笑一声:“仲老爷要走了?奴还要去收衣服,恕不远送。” 仲简的脚步出了碑亭,月娘又悠悠出声:“仲老爷,你我都是孑然一身,没什么父母亲人。你若是决定娶我,也无须序什么三代名讳,道什么田产官职,只需一张草贴,一台檐子,咱们拜过天地,喝过交杯,便算做成了夫妻。彼时你要奴做什么,奴无有不从。” 仲简冷哼了一声,回了句含义不明的话:“你倒是了解得清楚。” 待他脚步声听不见了,月娘方才轻笑一声:“奴还真是迫不及待,想要叫你一声夫君呢。” 俯身抱了竹筐,袅袅娜娜朝节性斋去了。 周遭安静下来,只有风声仍在不知疲倦地吹,学子们彼此问候招呼的声音传来,遥远而细小,有些不真实。 恒娘从石碑后慢慢转出来,脸色有些发白。 想问月娘的,已经不用再问。倒是这番偷听,居然还有这样意外的惊喜。 这可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奇啊! —— 悬挂五彩璎珞的宽大马车,错花镂空银囊燃着伽罗香,香气晕出来,让人昏昏欲睡。 阿蒙趴在一张硕大的纯白狐毡上,闭目假寐,一张美玉般的脸上笼着轻霜,薄唇紧闭。恒娘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半天没有动弹,也不说话。 海月瞧了瞧若有所思的两个人,摇摇头,继续低头做着自己的绣活。 过了好一会儿,恒娘终于收回放空的眼神,搁下书,挑开厚厚的毡帘,咦了一声:“阿蒙,你要带我去哪里?这里街道怎么与别处不同?” 街面分外宽广,约有两百来步。两边立着许多黑漆杈子,又有朱漆杈子,正中间一条直道,空无一人。 阿蒙翻个身,坐起来,揉揉眼睛,总算有了点笑意:“总算是到了。恒娘,你别只光顾着看左右,抬眼看看前面。” 恒娘听她的话,将毡帘挑得更高些,伸出头,朝前方望去。 正午的日头下,马车前十来丈的地方,连绵的城墙高达三丈,皆砌青砖,上面雕绘飞龙流云图样。 城墙之上,又有高高阁楼,无数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城门之下,有五道恢宏大门,金钉朱漆,高大巍峨,门上悬挂一道蓝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宣德门」。 恒娘呆呆望着前方,毡帘落下来,打在头上,也没有察觉。 六岁那年的元宵,她曾随她娘来过这里。 记忆中的这地方,热闹喧哗,有人踩着绳索快步走到高高的杆上,摇摇晃晃,却始终不掉下来,就跟神仙在云间走步一样。 有唱歌的,声音嘹亮好听,能够透过百千人的嘈杂,清楚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有人跳舞,打着旋,飞着圈,腰肢扭动,流云飞袖。还有奇怪的肥人打架,唤做相扑,她还看见女子上身,如男人一样在擂台上角斗。 阿娘当时指着这道门,这道城楼,跟她说过一句话。 说的什么话来着? 她望着阳光下的城楼,那里没有记忆中的喧嚷,只有空荡荡的威严堂皇。 门口有全副披挂的军士,整整齐齐站着,像是被遗弃在棋盘上的孤子。 好像记起来了,阿娘当时说的是;“恒娘,那道城门后面,住着天下最尊贵最富有的人。他们可以从小读书,每顿饭可以吃很多只羊,很多条鱼,很多很多点心果子。 谁要是惹了他们生气,就会被砍掉脑袋,一家人被发落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恒娘,小心些,别惹这些贵人们生气哦!” 她被吓住了,咬在嘴里的香糖果子串都变了味,差点哭出来:“阿娘,我不会惹他们生气。” 从窗口退回去,回头看着阿蒙,她眉尖轻扬,唇角微笑,正等着她说话。 -- 第149页 她深吸一口气,控制住从幼年传来的不知名恐惧,声音尽量保持平静,却仍有细微的颤抖。 “这是,皇城大内?” 第80章 两个世界 “这是右掖门。你刚才看到的宣德门日常都关着, 逢大典仪式,天家车驾出入,才会打开。百官入朝, 都走左右掖门。” 随着阿蒙的话语, 她们乘坐的马车停在右掖门前。海月掀了帘子下车。 与宣德门不同,右掖门多有青绿官服的人员匆匆出入。 门口站了一排服饰鲜明的持戟卫士,又另有几张桌案,案后坐着些公服书吏。 人员出入, 都需在彼处记录姓名,领取对牌。海月一走过去,就有书吏起身相迎。 恒娘看了一会儿,忽然噗嗤一笑:“阿蒙, 这些官老爷跑来跑去,忙慌慌的, 看来也跟市集上的寻常老百姓差不多嘛, 官威还没咱们那里的坊正来得吓人。” 阿蒙笑道:“他们这会儿忙着去各处衙门交事, 再说这里不是同僚,就是上官, 显摆官威给谁看呀?你以后若是见官害怕, 想想今日见到的情形,就会觉得,所谓老爷, 也不过如此!” “我没事干嘛要去见官?你不要随口咒我。”恒娘不满。 阿蒙看着她, 微笑不语。 那笑容颇有些莫测高深的意思, 恒娘瞪了她一眼。想起阿蒙能够出入皇城, 身份实在奇怪,迟疑一下, 说道:“阿蒙,我昨日吓唬那办报的小妞时,说你是宋国公家的小姐。” “宋国公?”阿蒙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昨天提了一句宋国公,你就替我编排上了?本朝先后两位宋国公都早已作古,如今朝上哪还有宋国公?还好,你骗的那人看来也是个糊涂鬼。” 到底也没说她的来历,恒娘只好笑笑。 海月办好手续,重又上车,车轮转动,进了右掖门。不过数十步,又是一道门。阿蒙说这是右长庆门。 守门的换了一波内侍。见了马车,有人上前来,在车外行礼:“大小姐今日回宫?今晨太后车與出行,据说是去南苑看三佛齐等国进献的狮子大象。可要奴婢往庆寿宫递个话儿,也好让她们做个准备?” 海月出去,替阿蒙传话:“小姐今日有事,不回禁中。你们看好各自手下,不要往各处递消息。” 那内侍笑着应了,又靠近几步,脸上凑出一朵花,殷勤道;“请大小姐放心,东宫今日有经筵,轮到王相公讲读。不到太阳下山,想是都不能抽身的。” 阿蒙在车内,见到恒娘死死盯着自己,微微一笑,揶揄道:“你那是什么见鬼的表情?” 恒娘没有回嘴,还在回想刚刚听到的话,心底里一个声音低低振荡:阿蒙的身份,压根儿就不是自己以为的什么官宦小姐。 她与天家关系这么亲近,却又不是公主,到底是什么人?想到阿娘以前吓唬自己的话,心底里陡然生出一丝寒意。 一抬头,见阿蒙一双清澈莹亮的眼睛望着自己,带着微笑与安抚,自认识她以来的一幕幕从脑海中闪现而过,缓缓吐出一口气,心中默念:“我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只认她是阿蒙,便是了。” 门内街道可容十人并行。左右都有重檐房屋,外有柱廊相接,内挂毡幕,常有官员掀帘出入。 有个朱红色官服的官儿出来,大步朝前方行去,后面几个人跟着小跑,一边还在说话:“据北面房职方司的奏报,塔塔尔部内乱,朝廷派去的斡旋使臣刚到幽州,飞马回来请示,是继续前行,还是就地调集北军,挥师北上?” 这人话音刚落,另有一人见缝插针又道:“枢使刚派人回来传话,恐官家问及西疆之事,特命西面房主事随副使一同过去陛见。” 海月早跟车夫打了招呼,马车避到一旁的青砖高墙下,让那群人先过。 见那群人快要接近马车,恒娘忙放下车帘,听到车外沉稳男声在不急不缓地说话:“西疆?官家要问的,可是于阗与黑汗之战?沙洲归义侯上回有密函到枢府,张主事可有过目?” “枢使曾与下官过目。曹侯的意思,朝廷暗助于阗的军械必经大片荒漠,极易被盘踞在仲云界的盗贼抢掠,请求西州定难侯襄助护送……” 这一群人匆匆走远,恒娘又凑上去,悄悄挑起帘子,又见到一个穿紫色的官儿也带着一群人从里头出来。 居中的紫服官儿白面长须,神色从容,说话柔和:“天下各内外监坊及各军养马共近五十万匹,虽不能与唐时并肩,却也足堪傲视诸夷。今羌国来书,请重开茶马之市。诸君回去,就此事各拟个条陈来,政事堂上后日便要议此事……” 出来的人与进去的人碰上,红衣官儿忙上前参见紫衣官儿,彼此寒暄两句,又匆匆别过,各自前行。 两群人显然都看到了避让道旁的璎珞马车,却视若无睹,昂首从路中直行而过。 恒娘放下帘子,回过头,看到阿蒙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她,一阵恍惚,轻声问:“阿蒙,刚才那些,都是什么人?” 阿蒙看着她,缓缓道:“我们刚才经过的院子,便是枢密院——此前与你讲过,枢府主管军事机密事宜,又称西府。从枢密院再往东走,便是中书省的院子,因在东面,又称东府。东西二府,合称中枢,便是整个天下的心脏。” 她踩着厚厚的波斯地毯,站起身来,车中狭窄,她站在那里,恍似顶天立地。 -- 第150页 伸出手臂,划了一个大圈:“一道道政令,便是从这里发出,达致天下各路各府,各县各乡。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机关,头顶的齿轮转动,一节节下传,一轴轴延展,最终带动天下九州,亿兆生民,全都因之而动。或生,或死,或治,或乱,天下的秘密,一半都藏在你刚才经过的这几个院子里。” 恒娘呆呆地看着她,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激动与豪情,却又不知来由,只能下意识反问:“天下的治乱秘密?” “是呀。”阿蒙笑了起来,那笑容耀眼又悲伤,“可是这个秘密,只掌握在一部分人手里。恒娘,你可有发现,从你进入第一道右掖门开始,你看到的人,都是一样的人,再没有不同。” 同样的人? 恒娘差点就要反驳,哪里是一样的了?此前是青衣绿衣的小官,后来又看到紫衣绯服的大官,各人形貌又都不同,有威严沉厚的,有柔和阴沉的,有小心谨慎不多言,亦有言语夸张说不完的。 看着阿蒙的神色,忽然会过意来,浑身如被闪电击中,战栗失声:“你是说,他们都是男子,没有一个女子?” 阿蒙过去抱了抱她,低声在她耳边说道:“恒娘,果然是你知我。” 推开一步,张开双臂,笑容明亮,声音激越:“恒娘,欢迎来到男人的世界。这里有各种权谋手段,有各种妥协争斗,有世间最冷酷无情的计算,可也是这里,有名垂青史的功业,有为民请命的大义,有报效家国的豪情。” 手朝北边一指,声音凝重下去,好似一床轻盈亮丽的丝被浸了水,那色泽暗沉下去,被子变得沉甸甸的:“从长庆门再往前行,数十丈开外,便是后宫。恒娘,你没有到过那里,却可以想象,那是一个女人的世界。” “她们也争夺,也算计,为了君王的一点点宠爱,为了夏天分到的冰,为了冬天分到的炭,为了更大一点的宫室,为了子女有个好的封号与封地,她们用尽才智,彼此撕咬,像是困在笼子里的一大群狮子。” 恒娘看着她,被她眼中的亮,唇边的冷惊住,心中像是下了一场拳头大的雹子,每一颗,每一粒,全都端端正正砸在心尖,那感觉,又痛又舒畅,以至于浑身肌肤都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 阿蒙的笑声短促而激烈:“哈,你想过吗?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居然就只隔了这样一条长巷。恒娘,我试过,从那头走到这头,原本只需要两刻钟。 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够堂而皇之地走出来。关在里头的,永远只能看到四角高天,她们甚至无法理解,男人世界里的高远宏阔。那景象叫她们害怕,叫她们打心底里畏惧。” 恒娘忍不住了,她也站起来,趋前两步,望着阿蒙,声音里有着热切与膜拜:“阿蒙,你与她们不一样,她们害怕的,她们畏惧的,你不怕,你喜欢,你一定能从那里走出来。” 阿蒙定定看着她,半晌,唇边露出一个真心欢喜的微笑,却又同时缓缓摇头:“不,恒娘,你不明白。我与她们,没有什么不同。” 恒娘正要说什么。 无论她将要说出什么热情洋溢的话语,都被阿蒙沉沉的声音打断:“从后宫走到前朝的女子从来不绝于史,远昔有南子吕后,近世有太平主,有三朝太后,甚至还有临朝称制的武氏,可是,恒娘,她们都是什么人? 当她们从那里头走出来时,她们的身份,是帝母、是皇后、是帝女,她们的荣耀与权柄,仍然从男人处得来。” 她美丽的眼睛盛满哀伤与柔情,望着恒娘:“恒娘,虽然我没有告诉你,你大概也有几分猜到,我的身份,与她们不会有什么不同。即使我能够从重重闭锁的后宫走出来,我也只能是以上面的身份。” “而你,恒娘,你是不同的。你从外面来,你从万千平凡的街巷中走来,你没有高贵的身份,没有从男人处得来任何资本,你所有的,只是你,一个平凡而不平凡的女子,如同世间万万千千的女子一般。” “我总是告诉你,你一定会名留青史。而且是以完全不同于历史固有的方式,恒娘,你是不同的,而且,你有希望将这份不同,从一个人变成更多人,最后是天下人,让今世女子,让万世千秋的女子,都能从你的声音中受益。 也许终有一日,后宫的大门终会被轰然打开,而我们现在身处的世界,也不再是男子独享,也能有女子服紫穿红,做枢密使,做政事官。而不是做太后圣人,做掌权公主。” 随着她激亮的声音,恒娘眼角渐渐湿润,瞳孔里却有一小簇火苗,隐隐燃烧:“女子也能做枢密使?做政事官?而不是做太后圣人,做掌权公主?” “不是现在。”阿蒙断然摇头,凤尾上流苏乱颤:“不是现在。要走到这个目标,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要让不逊色于男子的女子也有机会来到这里,而不是为女子大开幸进之门。 为家国计,为天下计,能走到这里的,必须是世所罕有的英才。而圣恩令,就是让女子能够走出闺门,开始与男子站在同一条起跑线的开端。” 她含笑望着恒娘:“过了前面的嘉肃门,就是门下省。我今日带你来,就是要让你亲眼看着,给事中签发圣恩令的那一刻。” “恒娘,记住,那里头,有独属于你的功绩与骄傲。而后世史官,一定会浓墨重彩刻画这个时刻,这个所有男人们都还不以为然,都还轻忽待之的时刻。” -- 第151页 第81章 阻击 马车停在右嘉肃门的门洞后, 海月打起门帘,阿蒙已经戴上帷帽,透过轻纱对恒娘笑道:“你看到使者捧着书匣从门下省出来, 往左边拐去, 那就是事情成了——尚书省就在对面往左的院落里。” 门帘掀开,视野扩大。恒娘兴味盎然地看着夹道里来往的男人们,竖着耳朵听空中飘来的三五词句「江浙今秋赋税不足」「陕西大旱」「西南拓边」,心中隐约浮起一个念头:太学也好, 中枢也好,男子们不一定个个都长得丰神俊秀,可他们走路昂首挺胸,神气自信的模样, 看上去就顺眼舒服。 若是女子也都能和阿蒙一样,挺直背, 放平肩, 眉目舒展, 高高傲傲地走路说话,而不是拱着缩着, 想必也能够好看上许多倍。 一边好奇问道:“左边是去尚书省, 若是他们去了右边呢?” 从门下省出门往右,那是去东宫的方向。 阿蒙的声音听上去很有把握:“不会去右边,女婴钱米所的问题, 拜你异想天开的方案所赐, 如今已经很能够让给事中心服口服。” 轻纱下看不清她眉目, 只能听到她愉快笑声:“我悄悄跟你说啊, 朝中这些士大夫们,虽说并不毁佛谤道, 多半也愿意结交些方外的好友,以为风雅之举。可心底里却是以儒学为正宗,得着这个机会,能够坑一把天下的和尚道士,他们心中乐意得很。” 恒娘眼睛一弯:“想不到我与这些君子们倒有共同爱好。” 话音未落,就见对面果然出来个绿衣官儿,手上高高捧着一个黑缎匣子,上面贴着黄条。后面跟着两个黑衣属官。 出了门下省的门,在门口顿一顿,身子一转,径直往右边去了。 夹道里的人看到这一幕,纷纷放慢脚步,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恒娘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已经听到嘈杂的议论声中,有个词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刺耳:“二驳!” “二驳!” 身边倏地一声闷响,海月低声惊呼:“小姐!” 回头一看,阿蒙从车上跳下去,顾不得长裙曳地,大步朝门下省走去。 她不知道阿蒙要干什么,连忙也跟着跳下车,小跑几步追上她。 离着门下省的大门还有十来步远时,一个身影忽然闪到她们前面,生生将去路堵住,压低声音:“大小姐,你想做什么?” 恒娘诧异地看着他:“仲秀才?” 仲简看她一眼,复又恼怒地盯着阿蒙,冷着声音质问:“大小姐身为女子,恒娘更是一介平民,擅闯朝务重地,可有考虑后果?” 阿蒙脚步一缓。门下省不同东西二府,这是台谏之地,正纲纪,察奸邪,纠不法。 自己身份不正,贸然闯进去,倒真可能被给事中轰出来,外带参上一本,闹出个大没脸。 她也是果决之人。即刻停下脚步,返身往车上走,一边问恒娘:“仲秀才是什么人?何以能出入大内?” 恒娘还在迟疑,不知道该不该和盘托出。 仲简已然动了大怒。他本人就在这里,阿蒙却偏偏去问恒娘,显然是要从她的反应里查看她是否知情,更是要借此逼她站队。 贵人们玩弄起权术手段,果然是想也不用多想,近乎本能,信手拈来。 冷冷道:“大小姐是蒙顶客,我就是太学服膺斋仲简。大小姐若是还想知道别的什么,不如我先猜一猜大小姐的真实身份?” 阿蒙一下子顿住脚,回过头,隔着轻纱怒视着他。仲简昂起头,凛然不惧。 过了一会儿,阿蒙冷哼一声,扭过头,拉着恒娘上车。 仲简赶在海月放下车帘前,拧眉快速问道:“恒娘,西京评论发表袁学士文章,名叫「女子所学,何必异于男子?」此事你可知情?” 什么? 阿蒙与恒娘霍然抬头,同时大惊。 —— 回到楹外斋时,宗越已经在院外等候多时。 阿蒙下了车,见到他,停下脚步。宗越迎上去,不容她开口,沉声道:“李子虚传话与我,西京评论之事,胡祭酒大为震怒,已然决定与常山长联袂撰文,从明日起,连续刊发,意在阻击圣恩令女学条款。” 方才在车上,恒娘已将那日袁夫人去周婆言的事,细细说与阿蒙听了。 听了宗越的话,更加懊恼。只恨不得回到那日,将自己的嘴拿布条塞住,再也不要说那番惹祸的言语。 “阻击?”正事要紧,阿蒙顾不上跟他生气,一边摘下帷帽,递给海月,一边冷冷道:“给事中已经再次封驳,他还想要怎么阻击?” 接到李若谷传话,宗越也去找了西京评论的文章来看。看完之后,便知二驳势所必然,闻言也不吃惊。 只是皱眉不解:“袁培直以诗文之道闻名,仕途却不太顺利,三年前以寡母老病为由辞官。为何如今作此惊人之论?他人在京城,却千里迢迢,跑去西京发文,显是经过周密谋划。这缘由,叫人疑惑。” 恒娘想起那日袁夫人的悲痛,轻叹一声,低声道:“宗公子若是知道他们家的遭遇,便知袁老爷此举,多半是心中痛苦,无法派遣,要借这篇文章,来表达对亡女际遇的不平与悲愤。” 宗越从未被恒娘质疑过,倒不禁微微一怔,随即微笑道:“原来恒娘知道内情。” -- 第152页 阿蒙踢了鞋子,赤足走进画堂,口中道:“你买到了西京评论?” 宗越递了报纸给她,趁她两人埋头细看之时,目光掠过窗台,彼处空空如也,就连之前他送她的波斯米娜也未见踪影,如今只有个白瓷盘子,盛着各色佳果。 空气中浮动伽罗香,替换了他送的芸辉草。 只有那本厚厚的大食奇书,还远远地放在案头,似乎主人正在挣扎犹豫,没有下定处置的决心。 向来温暖闪耀的眼眸蒙上一层阴翳。宗越用力闭上眼,按下心头如钝刀子来回撕扯的疼痛,再睁开时,眼眸清亮,声音沉着如故:“袁培直辞官时,朝中按惯例,给他加了宝文阁直学士的名头。人如其名,文章写得不错,条分缕析,情理俱佳。” 阿蒙看得快,一目十行。此时身子后仰,沉思片刻,竟然笑了起来。 恒娘稍后也读完了,她向来认真,指着报纸分析:“袁老爷这篇文章,主要讲了文与质的道理。文多而质少,则其人必多思多虑,多愁多感,不能正确地认识事物,也就是无法尽到格物致知的本分。 若是多质而少文,又未免失之粗砺,大而化之,行事说话,不能做到克己复礼,情理兼通。 他又说,这个道理对于男女都一样适用。男子需要文质并重,才能正气凛然,才华横溢,报效君王朝廷。 女子也应该像男子一样,有厚重的经学底蕴,让她的气质更为凝练大方,不容易被轻浮琐碎的言辞细事拘束。 有优游山水的机会,以开阔心胸见识,使她的身体更为康健,她的意志更为坚定,不会轻易被生活的磨难打败; 有寄情诗词的余兴,使她的精神更能体会世间之美,山水人物,世情花鸟,无一不具有美的灵性,生的欢悦。若是世间男女,都能做到文质翩翩,这将是何等的至善之地?” 抬起头,望着阿蒙与宗越,发出惊叹:“袁老爷的文章,写得极好呀!” 阿蒙点点头,复述其中的片段:“仓颉造字,岂独为男子而造?天生万物,岂独为男子专享?众生之灵,岂独为男子所钟?是故天地、山水、万物,均为有灵者目其遇。举凡文字、章句、诗词,均为有识辈神其会,岂有男女之分哉?” 宗越苦笑道:“他写得越好,激起的风浪才越大。若是只三脚猫,也不至于会令胡祭酒动怒,给事中封驳了。” 阿蒙悠然道:“不只是太学学刊,明日开始,只怕京华新闻、谏议报等大报,全都要在此事上表态,严正立场。” 恒娘站了起来,眉头紧皱:“怎么办?阿蒙,我去找这位袁老爷,让他撤回这篇文章,行吗?” 阿蒙看着她,微笑道:“为什么要撤回?你不赞成他的观点吗?” “不,我当然赞成。”恒娘吃惊地睁大眼睛,断然否认,“我赞成他说的每一个字。可是,阿蒙,你告诉过我,此事不能操之过急。” 阿蒙抿了抿唇,声音收紧:“此一时,彼一时。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既然火势已成,那就只能火中取栗。” 宗越眼中一闪,望着阿蒙,问道:“异论相搅?” 阿蒙看着他,目中飞快闪过一丝赞赏。却又别过头,声音放淡:“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袁学士这篇文章已经刊发,我们既不能让它消失,也不能让反对它的声音消失,不如就让胡祭酒他们的声音大一点,更大一点,最好大得听不见别的声,排山倒海,顺昌逆亡。” 宗越沉吟片刻,侧头看了看恒娘,对阿蒙说道:“如果照你的做法,双方都无转圜余地,眼见只能是硬碰硬的三驳,最后必然走到廷议这一步。” 阿蒙也转头,凝视着恒娘,轻声问道:“恒娘,你可有信心,到最威严的殿堂去,当着最尊贵的人的面,把你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就如那次在开封府一样?” 第82章 异论相搅 “像开封府那次一样?” 恒娘恍惚了一下, 想起那日的开封府。 狭窄天窗透进的光,大堂上服帽俨然的大尹,手持棍子四周肃立的衙役。 大门外站着惴惴不安的娘子们。逆着光, 看不清她们的脸, 那一个个或矮小或瘦削,或佝偻或打颤的身影,却是她勇气豪情的来源。 这次是廷议。是数不清的大尹,站在她的对面。是远比开封府还要宏大的殿堂, 是阿蒙说的,朝廷三大正殿之首,礼乐典仪之地的大庆殿。 而她身后,会有人吗? 阿蒙看到恒娘眉头一点点蹙紧, 盯着桌面出神,没有立刻回答。 上前两步, 握住她的肩膀, 轻轻晃一晃她, 唤道:“恒娘?” 恒娘眼皮急速跳了几跳,抬起眼, 看着那张熟悉而急切的脸, 想笑一笑,却又觉得脸上肌肉沉重,竟是笑不出来。 只能抿抿嘴唇, 勉强挤出一个接近微笑的样子, 轻声道:“阿蒙, 真的会走到那一步吗?” 阿蒙没有回答, 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恒娘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我明白了。阿蒙, 让我好好想一想,你也好好想一想:我真的能做到吗?”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如果她搞砸了这一切,结果会怎样? 不知为什么,对着阿蒙那坚定的目光,满眼都在说着「你一定可以」的信心,她忽然胆怯了,没有问出这个看上去很怯懦的问题。 -- 第153页 阿蒙满眼里都是兴奋与信任,在她耳边低声说:“恒娘,你知道吗?你将成为站在大庆殿的第一个平民,同时也是参与百官廷议的第一个女子。” 她微一闭眼,似在想象那激动人心的画面,睁开眼时,眼中光芒闪耀,双颊飞起一抹嫣红:“恒娘,你将成为历史。” 恒娘望着她,目光几不可见地闪烁了一下。 宗越轻咳一声,含笑道:“阿蒙,兹事体大,又来得突然,你好歹容恒娘回去想一想。” 恒娘点头:“阿蒙,今天我去了做梦也没有梦到过的地方,见识了许多从未想过的人与事,现在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让我回去好好想想再做决定,好么?” 阿蒙笑了:“是我太急。” 送了恒娘出门,反身回来与宗越算账:“你刚才算什么?是兄长管教妹子?还是臣子规劝主君?” 语调挑着尾音,与其说是责骂,不如说是戏谑。比昨日暴风雨般不容他分说的烈焰怒火,温和了许多。 宗越心底里慢慢滋生出喜悦,低头凝视她似笑非笑的面容:“安若,你我已出五服。” 阿蒙咬着唇,偏头看他,杏核般的眼睛里波光潋滟,几分喜,几分悲,又几分怒:“你别忘了,从你爹奉旨,在我祖父灵前绍封继绝那日起,你我二人,就算本是陌生人,也自此有了堂兄妹名分。” 哼了一声,又道:“难怪东宫明知你接近我,却毫无反应。太子性子仁善,错把你这个坏人当好兄长了。” 宗越剑眉一挑,踏前一步。 阿蒙明知他与自己只隔一拳,这距离无论对兄妹还是君臣而言,都太过亲昵暧昧,极不合礼仪。 却偏不退让,仰脸看他,眼中深沉,如有浓雾弥漫,叫人看不清她真实心意。 宗越望着她那双似乎要将人吸入深渊的眼睛,手指动了动,强忍住想要低头吻她的冲动,低声道:“安若,如果我们不是这层关系,我有没有机会,得到你的欢心?” 恒娘走后,海月赶忙悄悄进来,正好见到那两人几乎头抵着头,眼睛盯着眼睛。吓得心头乱跳,左右瞧瞧,想要制造点响动。 抓了个象牙镇纸在手里,却又不敢扔下去,呆呆站在门口,提心吊胆地给自己鼓劲:“只要宗公子的脑袋再低一分……或是小姐再踮脚靠近一分……” 阿蒙回望宗越,过了一会儿,笑了起来,笑声里含糊说了句什么。 宗越听得清楚明白。 她说的是:我不乐意与人偷情。 骤然收紧拳头,眼眸中迸出正午艳阳一般火热灼烈的光芒,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抑住胸口里澎湃欲出的热情。 压低嗓子,用只有阿蒙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安若,信我。我一定能堂堂正正地娶你。” 阿蒙摇摇头,似是没了兴趣,不再跟他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恒娘为什么不肯答应?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宗越心里如同烟花爆炸一样胀满欢喜,一时不想说正事。转头看了看海月,朝她眨眨眼。 海月顿时不好意思,装做无事样,把镇纸放回书案。却也不肯退出去,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地装起了壁花。 “阿蒙,恒娘不是你,她有她的顾忌,你既然信她,便多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想清楚。” 说到这里,宗越不由得有些好奇,“若是廷议,由袁学士出面不是更为名正言顺,为何你会想到恒娘?” “袁学士的文章虽然写得好,但他终究不是女子,有些话,由他说出来,难免隔靴搔痒。” 阿蒙想了想,又道:“再说,难得的廷议机会,又是说的女学之事,结果全是你们一帮男子各抒己见,那可太也无趣了。” —— “仲秀才,什么叫做异论相搅?” 恒娘离开楹外斋,没走多远,就碰到仲简从太学西门进来。 本以为两人打过招呼,各走各路,谁知仲简说了句有事问她,调转方向,竟然陪着她,又出了西门。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仲简一直没有开口。恒娘一会儿想起上午仲简与月娘的对话,一会儿又想起阿蒙与宗公子之间古怪至极的气氛,一会儿又看看仲简:究竟要问她什么话? 最后问出口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仲简一怔,即刻反应过来,皱眉问她:“阿蒙说的?西京评论的事,她打算利用异论相搅之术回击?” 一言未了,就发现恒娘脸色奇异,竟有着许久未见的沮丧。 声音也带着难掩的惆怅:“仲秀才与宗公子一样,一听就能明白阿蒙的意思。我随阿蒙学了这些日子,却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仲简放慢自己的脚步,以便配合恒娘渐渐慢下来的步子,口中淡淡道:“这是帝王心术,她自然不会教你。所谓异论相搅,说穿了其实简单,不过就是在上位者,不能让臣下千人一心,用一个声音说话,以免这声音过大,压过其他声音,甚至压过玉纶天音。” 恒娘随手折断一条芦苇,将那柔毛在手心里轻轻扫摆,凝眉沉思道:“这意思是说,阿蒙想坑胡祭酒他们,让他们显得声音很大很整齐,引起你说的上位者的疑心?就好像,两个姐儿一起找我加工钱,我不能两个一起辞了,却也不能由得她们说了算,这可就棘手了,只好一个个找她们谈话,还不能让另一个知道详情。这就叫离间搅和。” -- 第154页 仲简看了她一眼:“你这雇主当得,颇有些无良。” 恒娘给他说得一笑,心情好了不少。芦苇杆子在手里一扬,白灰绒毛上阳光闪烁,她眼睛微微一眯,又问道:“就算引起上位者的警觉和疑心,阿蒙又能做到什么呢?” 仲简目光也落在她手里轻摇的芦苇上,眼眸不由自主晃动,口中缓缓道:“她的目标,想来是不打算再与门下省多费唇舌了,那就只能是——” 目光一定,脱口而出:“大朝会,廷议。她打算在廷议中,借两位给事中的前途立威。” 摇摇头,冷笑一声:“袁学士不过一个斯文书生,写文章是一把好手,做事情却眼高手低。当年尚在朝中为官时,就被下属架空,同僚排挤,上官嫌弃。 若是想要他对峙朝中百官,只怕结果不一定如她所愿。毕竟,就算上位者有所倾向,但廷议结果是百官唱喏,以人数多寡论输赢。这一把可是输面大于赢面。” 言下有些幸灾乐祸之意,看了眼恒娘,连忙打住。他不喜阿蒙等一干贵人,但圣恩令确实是善政,又是恒娘满心所系,不好拿这个事情说风凉话。 “阿蒙的意思,不是让袁学士出面。”恒娘没注意到,仍旧慢慢摇着芦苇,轻声说。 “她自己亲自出面?”仲简讶然,大为不可思议:“对她来说,这事输了,那是不自量力,贻笑大方,将国事当做儿戏,直是褒姒妲己一流,得个轻浮无行的恶评。 就算她舌辩无双,驳得众人心服口服,那也是牝鸡司晨,越俎代庖,擅权揽政,御史不会让她好过,到时候必定落一身的骂名。即便上头的人想为她摘清,也要费极大力气。” 摇摇头,再次否定:“这位大小姐虽然向来行事放诞,略无顾忌,却总能在眼看着要逾越边界的地方及时止步,叫人没法抓到实际的痛脚。这里外不是人的做法,不似她一贯作风。” 恒娘听得目瞪口呆,芦苇管子无意识摇晃,差点打到自己脸上,方才醒过神来,失笑道:“仲秀才,你究竟是有多嫌恶阿蒙,一说到她,即刻滔滔不绝,恶评如潮。” 仲简板起脸:“实话而已。” 恒娘笑完了,轻呼一口气,摇摇芦苇,长长苇羽在阳光下呈现白金色,柔和闪耀。 她凝视着那绒毛,喃喃自语:“原来阿蒙之所以不能自己出面,有着这许多原因。仲秀才,多谢你替我解释,否则我心中总不免会疑心,为什么不是她自己上? 为什么会让我出面?唉,仲秀才,你说,我是不是太小家子气了?阿蒙待我如此真诚,我却怀疑她的真心。” “人之常情,何苦苛责自——”一句话没说完,骤然瞪大眼睛,眉毛飞起,嘴唇张开,从冷淡虚无脸一下子变成表情丰富,似乎每个漂亮的五官都急着表达热烈的惊讶:“什么?她让你上廷议?” 第83章 温柔 “本朝开国近两百年, 下百官廷议的例子不过十来件,皆是关乎军国刑政典礼的大争论大关节。譬如,仁安年间, 王侍中过世, 因其变法故,天下毁誉不一,为了他的谥号是单字还是双字,有没有资格用忠字, 朝堂之上,泾渭分明,吵了个天翻地覆。显宗皇帝不得不下诏,令百官廷议。” 两人走出西门, 转到御街。正值黄昏时分,斜晖如碎金, 铺洒天地, 万物同此一色, 如披锦缎。 事涉朝政,仲简下意识放低声音, 恒娘不得不侧耳, 在街面喧哗的人声中捕捉他的言语,手中芦苇轻晃,偶尔搔到仲简下巴鼻端, 轻柔麻痒, 想要打喷嚏又觉不好意思, 只能拼命忍住。 恒娘忙着分析他说的话, 没留意到他一副十分异样的表情:“为了个名字开吵?这些大老爷们可未免太无聊了。”言下颇有点「所谓廷议,也不过如此」的意味。 仲简鼻子痒得紧, 不得不退开一步,远离她手里那支要命的芦苇:“恒娘,你莫要小看名号二字。我问你,朝廷杀人,与盗匪杀人,都是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二者有何不同?” “啊?”恒娘一怔,“自然不同,朝廷杀人总是有理由的吧?”狐疑地看他一眼。 他干嘛退开?是嫌弃她靠得太近?这不是为了听清楚他说的话吗?难道是因为要娶月娘,不得不避嫌的缘故? 站直身子,坚决不让他误会。 “盗匪杀人就没理由吗?或是立威,或是除患,甚至是为复仇。”仲简摇摇头,“这里面的不同,就是大义名分。名之所在,义之所存。所以朝廷做什么事,都必要先正乎名也。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王侍中的谥号,不仅仅涉及他本人的死后哀荣,还代表朝廷对他及他代表的观点、立场、势力的态度。这里面,水极深,极浑。” 恒娘停了手,转头看着仲简:“仲秀才,你的意思是?” 仲简严肃回答:“恒娘,廷议不是太学论辩,并非纯粹的学术之争。涉及百官,各有立场,结果殊难逆料。” 恒娘望着他,顿了顿,终于鼓起勇气,问出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输了会怎样?” 斜晖落在仲简的脸上,阴影如雕刀,衬得鼻端尖挺,眉长眼深,眸色映照余晖,流金闪烁。 他淡淡回答:“百官唱喏之后,圣恩令若过,则给事中去职。圣恩令不过,拟议者多半被罚闭门思过。” -- 第155页 恒娘并不了解,肩负封驳职能的给事中出缺,会引发什么样的人事纷争; 也不知道,拟议者乃是国之储副,被罚闭门思过乃是何等的政治打击。 她只是,很简单地想到了一个人。 芦苇从手上垂下,长羽点地,咬咬牙,声音低沉:“也就是说,若是输了,圣恩令从此不能面世,姓周的一家人可以高枕无忧,而兰姐儿只能白白送命?” 仲简本打算再接再厉,好好描述一番这件事对恒娘本身的不良影响,好让她谨慎行事。听到这句话,忽然呆住。 恒娘低着头,目光茫然地注视地面。 仲简目光落在她的侧面,最后一抹斜阳温柔地染上她发丝、面颊,青丝纤细,额头饱满,鼻子小巧,下巴圆润。 与阿蒙张扬夺目的美不同,恒娘是柔和的,就连笑容也不会太过放肆。 然而他见识过她愤怒的样子。不是阿蒙那样乱摔东西的大小姐脾气,也不是童蒙冰片样一碰就碎的决绝冷冽,那是熊熊燃烧的大火,足以焚毁一整间庐舍,一整座森林。 在她瘦削的身躯内,在她温婉的面容下,他看到过,她所爆发出的惊人力量。 忽然就失语了。 良久,缓缓道:“其实,百官廷议,也没那么可怕。因其人数众多,反而较难被有心者收买驱策。圣恩令多数条款并不存在异议,目下矛盾,全在女学条款。若是廷议时所采策略得当,所论能够打动人心,也不是没有胜算。” 恒娘看了看他,有点犹豫地问道:“你说的这个策略得当,议论动人,听上去就很难啊。” 仲简声音温和:“你怕了?” “怕。”恒娘很干脆地承认下来。低头看看捏着芦苇的手,手掌开合,声音沉沉:“开封府中,事情来得突然,我是赶鸭子上架,背水一战,没有退路,也就顾忌不了什么后果。太学那次,我替的阿蒙,无论怎么样,都有阿蒙为我善后,我也不用担心后果。” “可是这次不同。我是真的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去跟那些一肚子诗书的老爷们辩驳,就连你刚才说的名分大义的那些话,我都说不出来。我不敢想象,因为我的失败,最终导致圣恩令不能通过的后果。” “仲秀才,这一次,责任实在太大,后果实在太重,而我。” 她苦笑一下,眼睛抬起,夕阳此时已没入不可见之地,天幕是一片寂寥的银灰色,有鸦鹊匆匆飞过。 她看着即将坠入暮色的长天,怅然道:“我的肩膀,实在太窄,太弱,担不起这样的重担。” 还有句没有说出的遗憾:若是,若是我不是如今的我,若是薛恒娘自幼饱读诗书…… 转入小巷后,路上行人渐渐少了。路边有富裕人家开始掌灯,窗纸上印出一片暖红。 仲简开口:“其实,我本来也想劝你不要去。” 恒娘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起方才他那副受到极大冲击的神情,虽说心情抑郁,却仍然有点想笑:“看出来了。” 仲简瞄了她一眼,装作没看到她想笑又强行忍住的表情,抬头看着小巷深处正在落叶的榆树,继续说道:“阿蒙是大小姐,很难替你周全着想。你是一介平民,去到庙堂之高,与人议论争胜,极容易开罪人。执权柄者若想捏死你,易如反掌。” 恒娘不笑了,打个寒战,喃喃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仲简点头,沉默片刻,方道:“不过,我现在不打算劝阻你了。” 恒娘侧眼看他:“为何?因为我自己也怕了,压根儿不想去?” “不是。”仲简摇摇头,“只是忽然想起你说过的一句话。你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想谁来给你拿主意。” 眼看薛家大门就在几步开外,站定脚步,认真地看着恒娘,“恒娘,廷议一事,你若想去,不用怕。如今只是二驳,走完三驳,再加朝会日期需提前确定,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来,你有充足的时间,做好准备。阿蒙虽然骄横,看人的眼光却从来不错。她肯信你,你大可自信。” 停了一下,声音温和诚恳:“你若是不想去,更不要因此自责。你已经做得够多,不必把自己当成根蜡烛,非得燃到尽头不可。” 恒娘停在门口,背对自己家门,低头细细思量,一直压在心头的担子似乎变轻了些,有些重新透过气来的感觉。 神思突然飞到许久以前,抬眼笑道:“仲秀才,你说阿蒙骄横,你可知道阿蒙怎么评价你?” 眼中笑意如秋月,明亮柔和:“她说你是个温柔的人。” 点点头,柔声道:“我也认为,她看人的眼光真不错。” 心底默默加了一句:看样子,月娘的眼光也挺精。 仲简站在那里,忽然觉得手脚很多余,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搁放。 脸上更似上了蒸笼,噗噗地往外冒热气。只有嘴巴还受控制,牙齿一碰,发出极其冰冷的声音:“无稽之谈。” 转过身,朝后摆手:“走了。” 恒娘很想提醒他,同手同脚了,改一改。 最后终究没说出来,咬唇含笑,目送仲秀才僵硬的身影走出老远,这才转身敲门。 开门的是燕姐儿,让了她进门,又关门上闩,却不说话。恒娘已经习惯她的沉默,这会儿看她抱起儿臂粗的木闩,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不禁诧异,笑着夸了一句:“燕姐儿,你小小年纪,又瘦瘦个子,没成想有诺大力气。” -- 第156页 燕姐儿笑了笑,照例不吱声。 恒娘在门外时,已经听到家里有女子喧哗声音,此时一边往楼上走,一边问:“女人社今日又有聚会?” 翠姐儿正从柴房出来,拎着一个茶壶,见她来了,顺手递给她:“恒娘帮带上去吧。大娘们今日不说那周婆言了,改说什么洛阳的报纸。都在楼上,专等着你呢。” 洛阳的报纸? 恒娘上了楼,果然被一群大娘如获至宝地迎上去,开篇照例是一番热情洋溢的询问夸奖:“恒娘回来了?近日可有什么人家来相看?” “我有个远房侄儿,在内城大酒楼的柜上做事,会认字记账。人品性子,堪堪配得上我们恒娘。若是有心,我叫人带个话儿过去,定能成事。” “正巧,我认识个极好的媒婆子,说话做事,又灵活又厚道,从不诓男骗女。” 这些话她们本是说给薛大娘听,谁知薛大娘摇头直叹气,她这个女儿,主意极大,她这做娘的,也拗不过她去。大娘们的话儿说得再动听,也得入了恒娘的耳才作数。 恒娘笑微微听着,一边替她们斟了茶,一边瞄了眼桌上铺着的报纸,果然是西京评论。 等大娘们说得口干,纷纷端茶喝水时,恒娘已经提起笔,含笑问道:“大娘们今日不读周婆言,倒读起了男人的报纸?” 赵大娘才刚没掺合做媒的事,磕着瓜子,笑道:“听说这报纸上有个男人发了昏,竟然鼓吹让女子们都去上学,还跟男人学一样的东西?大家都好奇,想要看看这人是哪根筋不对,或是喝多了猪油蒙了心肠,发这样颠三倒四,不着四六的蠢话?” 第84章 读书人的好处 “蠢话?”恒娘手上一顿, 一滴墨水落在黄纸上。这纸不比阿蒙处用的各色洒金罗纹纸,极能吃墨,很快晕染开去, 成了一坨墨团。 “唉, 恒娘,你小心着些。这纸不便宜,一刀要八十文呢。”有大娘心疼了。 另有人连忙接话:“瞧你说得,这哪是钱不钱的问题。纸头上都住着神灵。若是糟践了, 神明要罚她下辈子受苦的。” “对不住,一时手抖。”恒娘忙把毛笔移开,放到笔架上,方笑问道:“大娘们, 你们这话,倒叫我不懂了。你们这么敬字惜纸的, 倒不想学认字?不想学写字?” 嗑瓜子的赵大娘停了手, 笑起来:“我们算是哪本谱上的人儿?有这个好命?就算学了认字写字, 又能抵得什么用?能让男人少捶我?还是能让男人少睡我?” 恒娘记起来,上回最早抱怨生孩子的就是她。听这话锋, 是个少顾忌, 爱说风趣话的。 周围娘子都哄笑;“扯你娘的臊,你家男人算疼你的了。上回气头上打了你几巴掌,你不是一气之下回了娘家, 让你男人上门哄了半天才回去? 劝你少做张做致的, 这里头, 除了薛大娘好福气, 上头没有公婆,也没个男人成日家管束, 尽可逍遥自在。其余众家姐妹,哪个不是三天两头,挨男人的捶打?” 一片笑声中,有个大娘咂咂嘴巴,笑道:“话又说回来,哪家男人若是连这点辖制婆娘的气性都没有,反要被人笑话的。” 这两条街巷上,倒真有两户人家,男人缩手缩脚,被家里的凶蛮婆娘拿捏得死死的,平日里非打即骂。 这会儿大娘们议论起来,都纷纷摇头,觉得这样的男人一点气概也无,窝囊废,嫁不得。 恒娘母女没有笑。 薛大娘想起自己的一生,端了茶碗,默默喝茶。 恒娘则是越听眉毛越紧,最后实在忍不住,出声问道:“大娘们,你们觉得挨打这事,竟是很有道理,很合适的事情?” 本是一派和乐的笑声被突然打断,大娘们纷纷望着恒娘,觉得这小娘子果然不通世事,天真得紧。 然而她这问题,问得又很刁钻,真不好跟她解释这里头的世道人心。 过了好一会儿,赵大娘才笑着说:“人人都是十月怀胎生下的血肉之体,拳头落在身上,谁不知道疼?还能上赶着想去挨男人的拳头不成?这不是,天下都是这样子的吗?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子的吗?” 旁边一人点头:“我打小就看我爹教训我娘,我家还好,我娘顶多挨几下巴掌,隔房的大伯娘是生生被打死的,这就叫人生气了,族里开了祠堂,叫隔房大伯跪了两天两夜,押了手印保证不再犯,才准他另娶。” 有人忽然想到什么,笑得前仰后合:“你们说,宫里头的圣人娘娘们会不会挨打?官家要是打老婆,是用金棍子还是用银挑子?” 说起这等宫闱秘事,众人顿时来了兴致。有人故作神秘状:“之前小报还被官府查禁的时候,我听我男人讲,有份小报就讲过,官家拿那压纸的狮子头砸了一位贵妃娘娘,脸上破了相,到处找民间的大夫高人去救治呢。” 众人纷纷猜测贵妃娘娘的后事如何。恒娘低了头,把西京评论上的文章重又细细看了一遍。 讨论到后头,众人一致定论:「这位娘娘肯定被打入冷宫」。 恒娘抬起头,忽然问道:“若是进了学,有了学问,就真的不会挨打,你们肯去吗?肯让小娘子们去吗?” 这话招来一顿哄堂大笑:“你这说的什么孩子话?刚没听说吗,连宫里头的贵妃娘娘都要挨打,她总该是知书识礼的吧?读书跟挨打,这两件事,能有什么关系?” -- 第157页 恒娘点着头,笑道:“我就问大娘们一个问题:读书人可会挨打?” “读书人是朝廷的脸面,谁敢打他们?”社长是个有点见识的,家里有亲戚在衙门里做事,颇知道些仕途经济,“就是见官,老爷们对着读书人,向来温和有笑脸。” 恒娘笑道:“这可不结了?若娘子们入学受教,也是个读书人了,谁个敢打你们?那叫做有辱斯文,是要被官老爷打板子的。” 她这话鬼得很,听上去好似有道理,又觉得哪里不对头,却说不出问题在哪里。大娘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从别人眼睛里看到相同的懵懂。 读书人,还能是个女的? 恒娘把那张新簇簇的《西京评论》拿起来,忽然一愣神:这报纸在洛阳发行,就算用了兵部的驿路,飞马传回京城,数量也应当不会太多。 门下省能看到报纸,那是理所当然。胡祭酒、宗公子等不是寻常人,想必也有自己的门路。 金叶子巷里都是些普通妇人,如何也能买到?成色还如此之新?一点也不像经过了长途传递奔波的样子。 掂了掂报纸,把疑问先压下去,接着方才的话头说道:“这上头的袁学士文章,说的就是,让女子与男子一样,读一样的书,懂一样的道理,都能成为读书人。” 都能成为读书人? 二楼竟然静了一会儿。十来个大娘们,都被她这前后几句话惊呆。 “读书人,可以做官。”终于,一个微弱的,甚至有点颤抖的声音发出来,像是冬天端出门的蜡烛,一不小心就会被北风吹灭:“女子,也可以做官?” 恒娘想起阿蒙说的那个世界,想起女人社给自己的头衔,微微笑了,用力点点头:“你们不是让我当女人社的虞候吗?读了书,就可以当真正的虞候,真正的录事。” 女人社的社员们脸上都如同做梦一般,一个人低声问:“这是真的吗?” 像是被这句话影响,慢慢地,都开始相互问,自己问,或是问恒娘:“这是真的吗?” 恒娘伸出手,轻轻抚摸那份报纸,指着袁学士的文章,一字字读出来:“女子所学,何必异于男子?朝廷所求,国家所需,英才耳。直而挺,高而秀,谓之英才。生于沃土,长于风霜,经年历月,乃成英才。 问,其可分阴阳雄雌否?吾未见树有雌雄之分,亦未闻材有阴阳之别。是故英才者,不独男可为,女亦可为。” —— 女人社散了后,大白月亮已经升到窗口。两个姐儿上来收拾桌椅,恒娘扶了她娘去院子里说话透气。 快打霜的时节,草里的秋虫子叫得有气没力,这里一声,那里一声,单调零落,不复夏日里成军成阵的气势。 恒娘拿了家里唯一一件长皮袄子,给她娘裹得严实,自己却懒得穿戴,随手取了挂墙上的蓑衣披上。 母女俩在日常洗衣服的竹椅上坐了,薛大娘问她:“恒娘,你有心事?” 恒娘笑了下,歪头靠在薛大娘身上,看着夜色,听着秋声,问道:“阿娘,你当年明知道这条路十分辛苦,为什么决定生下我?” 薛大娘轻轻拍了她一下,嗔道:“陈年烂谷子的事,提来做什么?” 恒娘没动,脑袋埋在她娘脖子里,声音闷闷:“说给我听听嘛。” 薛大娘想了想,问道:“是与你今晚说的事情相关?” 叹了口气,伸手轻拍她背心,“恒娘,你这辈子,恐怕都难解开没读成书的心结。娘也是奇怪了,世上认得字的人不多,女子就更少,你怎么就偏跟这事过不去呢——说起来,你从小到大吃的苦,受的亏,可远不止没读书这一样。” 恒娘被她娘说得笑起来,抬起头,坐直身子,紧一紧蓑衣,把两只手放到她娘的皮袄子里捂着,答道:“你这个女儿,从小就心眼多,不安分。” 抬头看着月亮,轻声说道:“阿娘,我如今想做一件事,极有可能跟你当年养孩子一样,又辛苦又漫长,还落人话柄……” 薛大娘原本笑微微听着,听到后来,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用力攫住恒娘胳膊,一双眼睛快要瞪出眼眶:“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做了什么?难道你,你,你跟人做下什么不知丑的事来?是谁,是那个姓仲的书生?他骗了你?” 恒娘被她娘摇得脑袋疼,正莫名其妙,听到这句话,醒悟过来,哭笑不得。 眼看薛大娘气急攻心,脸色煞白,也吓了一跳,忙一叠声安慰,赌咒发誓地表示清白。 好容易释了她娘的疑心,两个姐儿也被惊动,跑下来看什么情况。 恒娘揉揉眉心,好笑道:“我是打个比方。有件事情想做,却得像养孩子一样,精心护佑,还不知能不能长大。心里头拿不定主意。” 翠姐儿笑道:“恒娘向来果决的人,什么事能难倒你?” 燕姐儿默默点头。 薛大娘回过气来,也觉得不好意思,拿手指一戳她额头,半是道歉半是埋怨:“说话也说不明白,害人替你瞎担心。” 看恒娘一味微笑,叹口气道:“我还不知道你?你若是怕难怕委屈的人,这浣局你也撑不起来。你怕的,不是这个。” 恒娘低了眉,轻轻嗯一声,“我怕失败。” 薛大娘问道:“是读书的事情?” 恒娘点点头,与她娘吐露了一些:“有个机会,能够帮助很多女子有机会读书。但我怕我太笨,让整件事砸在我手里。” -- 第158页 薛大娘问她:“你若是不去做,这事就能成吗?” “不知道。”恒娘摇头。 “你若是不去做,别人会做得比你更好吗?” “不知道。”恒娘继续摇头。 薛大娘笑了,柔声问道:“你若是不去做,日后会后悔吗?” 恒娘想了一会儿,终于回答:“会。” 翠姐儿和燕姐儿一左一右,扶了薛大娘回二楼歇息。 恒娘裹紧蓑衣,仰头看着月亮,心头越来越澄明。 突然,她娘那几句糊涂话划过脑海,她啊的叫了一声,差点原地跳起来。 什么叫不知丑的事,还姓仲的书生,还骗了她? 原地回转,气得朝二楼狠狠晃了几拳。 她与仲秀才,可是清白无暇得很,哪有她娘想的这样龌蹉? 月亮悠然,照着她一张通红脸庞,也不知有几分是气的,又有几分是羞的。 第85章 兵来将挡 门下省。 案上整整齐齐, 摆着几份报纸。 左边的给事中满脸喜色,抓了一份在手里,朗声读题头:“女子无才便是德, 这是太学胡祭酒的文章, 开宗明义,通俗易懂。妙!” 目光往下一扫:“女子高才美辞,诚为危邦亡家之兆。作者是鸣皋书院常友兰。听说这位常山长入京以后,一直在太学盘桓。京中传言, 他在谋求经筵讲读之位,想要做个布衣帝王师。” 左手摸摸下巴,眼睛眯起,嗤地一笑:“这是不甘心鸣于野, 想要鸣于朝了?好一条终南捷径,可真能一步登天?” 右侧给事中正埋首审读奏状札子, 闻言也不抬头, 随口回道:“为天子师, 为庶民师,孰轻孰重?前者可得天下之力, 后者顶多称天下之名。若是你钱明复, 你能不频频回首望长安?” 左侧给事中正是姓钱名复,字明复。闻言哈哈一笑:“唐介,唐公操, 你总是有道理。” 丢了手上的太学学刊, 另拿一份, 却是《京华新闻》, 口中笑道:“且看看咱们这位陈大尹说些啥:女子之教,莫重于母教。盖闺闱乃圣贤所出之地, 母教为天下太平之源。他的意思却是,女学可兴,女教不可废。” 摇摇头,啧啧有声:“大尹出身大族,自幼富贵,爱的便是温香软玉,红袖添香的调调。故云女子无才,面目可憎。怎如那解语花来得可亲可爱?” 再看下一份,眉头一皱,咦了一声:“谏议报这是做的什么文章?杜渐阴邪之论,谨防韦武之祸?这名字就大有问题。若论女主祸国,从来是汉之吕后,唐之武后。 韦氏既无秉国之实,亦无乱国之能,竟排名在武后前?不通,不通,大大的不通。谁人做的文章?怕不是科场作弊,才得了这份功名。” 唐介从一摞奏章中略微抬头,哂笑一声:“那是中宫老大人的姻亲之子。” 钱复怔了怔,若有所悟;“这是……剑有所指?” 唐介复又埋下头去,淡淡道:“听说二驳那日,大小姐的车驾就在门下省外。” 钱复皱眉:“女子干政,用武后之例倒是说得通。何故扯上韦氏?不伦不类。” 对面低着头,声音幽幽:“中宫所指的,只怕不是干政,而是另有其事。你想想,韦氏一介短视妇人,并无吕武之能,以什么著称于史,甚至在武氏之上?” “秽乱后宫?”钱复想了一想,脱口而出。 “明复,慎言。”唐介微微抬起两只眼:“后宫斗法,无关前朝。你我心里知道便好。” 钱复深以为然。放下手里的谏议报,笑嘻嘻道:“公操,还是你有远见。如今各派大儒,都对女学条款有所不满,咱们这二驳,可算驳得理直气壮。” 唐介拿了笔,在一封奏状上涂了条画,放置一边:“你以为仅止于此?” 钱复正要追问,一个掾吏匆匆走进,递上名剌,躬身秉道:“两位给谏,太学祭酒、鸣皋书院山长到访。” “来了。”唐介淡淡道,随即搁笔起身,振振衣襟,出门而去。钱复见他不动声色,心中疑惑,紧跟而上。 —— 本朝官制,给事中、太学祭酒均为从四品,惟常友兰是白衣,然学名动天下,唐钱二人也不敢怠慢,在阶下迎了胡常二人,延请入堂,自有仆从茶水侍候。 双方寒暄毕,胡仪道:“今日贸然登鸾台,实因圣恩令之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钱复笑道:“祭酒不知门下已再次封驳?尚有何可忧心的?” 胡仪摇头:“某观东宫之心甚坚,未必会有退让。” 钱复指了指案上:“祭酒与常山长的文章,适才某等已经拜读。情理深切,鞭策入里。殿下读了诸位的文字,必当有所触动,不会固执己见。” 胡仪眼眸一闪,望着他,又看看一直沉默不语,低头喝茶的唐介,缓缓道:“敢问两位给谏,若数日之内,东宫再下诏令,一字不改,鸾台意欲如何应对?” 钱复一时失语,唐介放下茶杯,抬眼看向胡仪:“祭酒的意思是?” 胡仪见他不肯直言回答,沉声道:“某是学官,平生执着者,惟学与道,并无它意。还请两位给谏幸勿见疑。” 钱复与唐介对视一眼,唐介复又低头,钱复起身一礼,慨然道:“是某等失礼,祭酒勿怪。诚如祭酒所言,若东宫真要一意孤行,某等既受朝廷所托,委以论奏驳正、考违纠治之责,临事固当以一身任之,不敢塞责旁贷。” -- 第159页 “好。”胡仪与常友兰异口同声,赞了出来。胡仪也起身,望着钱复,目光炯炯:“若下大朝会,百官廷议,给谏的前程……” 钱复朗声截断:“祭酒责我等适才有见疑之心,某也要怪祭酒此时有小我之意。某亦是儒生,深知西京评论此文,大违圣人训。与万世道统相较,区区前程,何足道哉?” 常友兰也站了起来,抚掌赞道:“善哉,斯士也。” 胡仪道:“大朝会上,东宫多半以袁学士为论事之首,两位给谏与其面驳,可有取胜之道?” 唐介忽然笑了下,插口道:“未必是袁学士。” 见三人都看向自己,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来:“其一,圣恩令上,写明女学之中,所学者不出圣人所训,女教所授。袁学士这文章虽然做得花团锦簇,东宫未必会采纳。 其二,袁学士一门闺秀都是才女,才慧太盛,损了福命根基,或青年夭折,或夫妇离心。 足堪说明,女子多才,不是件好事。若是他来朝会上应辩,单这些子女事,就足以令他羞惭,掩面而去。其三,袁学士辞官多年,朝堂之上,并无多少故交同僚。这情面分,也赚不了几文。” 眉头一挑,骤下定论:“是以,我料东宫必另有奇兵。” 胡仪抚着短髯,傲然道:“东宫便请来天兵,给谏也无需担忧。太学三千士,皆为儒家子。某此来,便是报与两位知道,太学之中,已发通告,以女教为本月策试之题。七日之内,三千英才,可尽为给谏前驱。” 常友兰笑道:“鸣皋书院不敢与天子之学并肩,然道统传承,亦是分内事。敢请附骥,以效微劳。” 钱复大喜,与两人长揖:“这可真是天兵天将来助,意外之喜。女学之事,有天下学子鼎力相助,必可令其折戟而归。” 四人同时相对大笑。只是唐介虽然笑着,眉心却闪过一丝阴霾:倾天下学子之力,成此浩浩荡荡之势,究竟是忧是喜? —— 门下省迎客之际,麦秸巷中,周婆言也迎来一批不速之客。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三娘急得团团转,上手想要去拉,却拉住这个,走了那个。 九妹力小,更是只能尖着声音,跳脚叫骂:“唉,你们停手,停下来,放下我们的东西,不准抬走啊!” 看有人抬走她写字的书案,眼睛一红,跟个小豹子样撞出去,尖叫:“住手,我的书桌,我的书桌——” 抬桌子的都是壮汉,一手拉住她,似拎着个鸡仔,把她往三娘方向一推,笑道:“娘子看好你家丫头。胡乱冲撞,要是咯了头,碰出点伤痕来,女孩子家家的,将来怎么嫁人?” 九妹在三娘怀里拼命挣扎,眼泪不要钱地掉,手在空气里徒劳挥动,哭得撕心裂肺:“我的书桌,我才不要嫁人,我要我的书桌……” 这会儿已是下午,恒娘去了太学。这两天事少,宣永胜偷空去了茶肆,报馆里就剩她们一大一小两个女流之辈。 她不敢放九妹一人在这里,没法去报官,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把桌椅案几搬得近乎一空。 这些人来得突然,她正带着九妹,一字字读千字文,听得门口一阵嘈杂脚步声,一回头,就见到一群短衣壮汉径直闯进来,见了她们,也不搭话,四周一看,就上手往外搬东西。 先是他们吃饭的桌子,凳子,椅子,然后是书案,甚至是放碗碟的柜子。倒是墙角一排上了锁的木柜,他们看了一回,没有动手。 那木柜里全是周婆言开办以来,收到的各种信件来稿。恒娘宝贝得很,日日念叨,这些都是阿蒙说的国史馆资料。特意买了个四开锁,仔细锁上。 这些人若是朝这个木柜下手,她拼了命不要,也要拦阻。 但现下这个情况,实在古怪。这些人个个直进直出,搬起东西来泰然自若,全当她二人不存在。 隔帘之后,老宣住的那半爿屋子,却又秋毫无犯。对这个上锁的柜子,更是绕道而行,视若不见。 眼见阻止无力,她干脆带着哭得力竭的九妹,往角落里站着,也免站在屋子中间,挡了这些人的道。 她倒要看看,这些人捣的什么鬼? 盏茶功夫后,屋子里除了上锁的柜子,空荡荡的,再无他物。 同样的一批人,又开始往里头搬东西。 鎏金镶银的檀木书案,圆润华美的高背交椅,包金圆角四脚立柜,用料厚实的四方食桌,到后来,居然是成套的青瓷碗碟,一并连笔山砚石,水盂书匣都齐全。 不仅她看呆了,就连怀里挣扎的九妹都慢慢止了哭声,呆呆望着这些人有条不紊地来去。 空了一小会儿的房子很快又被填满,窗明几净,焕然一新,比半个时辰前,亮堂富丽了许多。 那些人搬完东西,转身就要走,被三娘叫住:“还请见告,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做这些事?” 为首之人回身行了个躬身礼:“敝上言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周婆言笑纳。至于敝上身份,将来必有与薛主编坦然相告的时候。” 等他们顷刻间走了个干净,三娘放开九妹。女孩跑来跑去,摸摸新书案,敲敲新餐桌,又把那些文房用具一样样翻来覆去地看,眼泪这会儿已经干了,眼角笑得堆起。回头望着三娘,惊叹道:“这是恒娘做了好事,神仙来送她东西吗?” -- 第160页 她近日缠着三娘,听了好些志怪传奇故事。常有仙人报恩,神灵酬答有德之人的灵应内容,是以有此一问。 三娘摇摇头,凝眉不语。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位「敝上」究竟是何存心? 第86章 葫芦之德 “小姐今日有事, 一早出了门,吩咐我们转告薛娘子:今日务必将《女则》《女诫》《女论语》《女孝经》以及《列女传》各通读两遍,并牢记作者生平事迹。小姐昨夜已经整理成册, 放在案头。” 恒娘叩开楹外斋的黑漆月洞门, 侍女见了她,第一时间交代阿蒙的吩咐。 “好。”恒娘捏紧拳头,沉声应下来。 自她应承下廷议,阿蒙布置的作业翻了好几倍。之前正学习的诗经史记一概停了, 阿蒙特地找来女教各书,命她熟读。饶是她颖悟,记忆力超群,这两日下来, 也觉脑袋乱麻麻。 但她不叫苦,阿蒙说什么便是什么。阿蒙说, 不塞不流, 不止不行。 她需得先搞清楚女教这一套话术, 才能从中寻求破解之道。她便认真照做。 回家的路上,睡觉的梦里, 与仲秀才对话时, 冒出的话都是一串串“为女则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班昭?女诫)”。 仲秀才那会儿的表情, 呃, 可真是一言难尽得很。瞅了她半天, 方僵硬地评了一句:“鬼话连篇。” 她知道, 阿蒙一点也不轻松。为了方便她理解记忆,阿蒙事先将各种典故出处写在小笺上, 一页页拿线穿钉了,做成小册子,供她随身携带,随时阅览。 想到昨夜窗前灯下,阿蒙垂首奋笔的身影,心中涌起阵阵暖意:她的身后,并不是空无一人。 侍女侧身相让,她正要进去,身后传来一声女子呼唤:“薛娘子请留步!” 叫住她的人带着尖顶帷帽,黄色轻纱垂至脚跟,身后跟着个青衣小婢。听声音倒是有几分耳熟,恒娘试探着回应:“常娘子?鸣茶?” “你还是叫我鸣茶吧。你来,我有话与你说。”鸣茶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朝她招手。 那日鸣茶沉湖被救后,悔之不迭,回家后也不敢告诉家里实情。常山长只道是楹外斋中人邀约她参加女子聚会,没起半点疑心。 鸣茶心中羞愧,悄悄让丫鬟往楹外斋送了她亲手做的手帕绣囊等女红小件,以表谢意。 阿蒙一个不要,全与恒娘。 此时再度相见,恒娘摸不清她意图,上前几步,含笑问道:“你找我有事?” “上回的事,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你。”鸣茶拉住她的手,亲亲热热地问,“我让人送来的东西,你可有收到?” 恒娘点点头:“我细细看了,活计鲜亮,绣工极好,多谢你了。” 这倒不是客气话,鸣茶看着年纪小,绣活却极好,与市面上一流的绣工活计也不差多少。 恒娘自己舍不得用这样精细的东西,回头孝敬了薛大娘。 鸣茶声音颇为得意:“我从四岁开始学针线,在这上头花了大功夫的。女子四德,德言容功,这女红一途,我自问还是颇为拿得出手。” 大概又想起自己至今待字闺中,乏人问津,言下不禁有些楸然不乐。 不等恒娘开口,又自己振作起来,笑道:“今日来找你,是我新认识一位京中贵女,说起你来,她极有兴趣,想要邀你一会。” 恒娘一怔,望着她,心头大是奇怪。什么贵女?为什么想会她? 呃,是想见作为太学浣娘的她,还是周婆言主编?鸣茶想来还不知道她与周婆言的关系,她说的贵女难道是有什么洗衣浣衣上的疑难? 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沉吟一下,决定回绝:“这可要告罪了,我这两日有事……” 鸣茶不等她说完,已经笑起来:“我刚听见,你想学《女则》《女诫》?可巧,这位贵女正是京中女德翘楚,德言容功,无一不是最好的。 更难得的是,人又长得好看,端庄大方,兼且温柔可亲,虽然身份高贵,却一点也不拿乔的。你随我去一见便知。” 见恒娘面有犹豫之色,又附耳过去,悄声说道:“我听说,这位贵女极有可能被选为东宫良娣,才德都是天家认可的。我们跟她学,但需学个皮毛,十之一二,一辈子受用不尽。” “东宫良弟?”恒娘眨眨眼,好奇了:“东宫是指太子吧?他还需要弟弟?” 鸣茶拼命捂住嘴巴,怕违了「喜莫大笑」的女德戒律,奈何两个肩膀仍旧扑索索抖个不停,好一会儿才控制住自己,咬着嘴唇,与恒娘解释:“良娣是东宫的位份,仅在太子妃之下。听闻东宫尚未大婚,这位贵女若是入了东宫,便是最尊贵的女子了。” “哦,那就是太子的妾室了。”恒娘恍然,心下不免嘀咕:果然是天家,妾室都要分出三六九等。 鸣茶不笑了,呆呆看着她:这话说得,好像对,又好像哪里有点奇怪。好一会儿,才费劲地解释:“天家的妾,那怎么能叫妾?那都是,都是,顶尊贵,有身份的娘娘们。” 恒娘不与她争辩。反正在她自个儿的认知里,做人婢妾实在可怜,女子自己,若非实在走投无路,不会考虑这条路。要不就是被家里人推进火坑,如兰姐儿一般。 若说有人巴巴地想与人做妾,她还只见过一个月娘,并且颇疑心月娘动机不纯。宗公子毫不留情地拒绝兼奚落,也不见她有什么难过的样子。 -- 第161页 但鸣茶说天家的婢妾不可怜。这个她可就不清楚了,也许吧。 回头有空倒可以问问阿蒙,她与天家、东宫似乎都挺亲近的,也许知道个中门道。 今天要不要随鸣茶去呢?恒娘想了想鸣茶说的「德言容功,无一不精」,颇有些意动。 阿蒙说过,学习之道,关在书斋一味死读并不可取。总要多与人切磋辩难,才能事半功倍,融会贯通。 她做好的学习计划里,还特地安排了「恒娘与服膺斋丙楹诸学子集议论辩」的内容。 如今既然有京城大贤在此,似乎错过了也颇可惜? —— 鸣茶所言的「贵女」就在太学客馆。 因常友兰携带家眷,客馆拨了最大的一处院落「幡瓠院」与他家居住。许是为了应名,院墙上爬满藤萝,结着一个个或白或灰的老葫芦。 鸣茶带着恒娘进去时,正看见一个身材适中的女子,穿着靛青绢丝长裙,上披半旧茜色绣百花的重缎褙子,站在院子里,指着那面墙上的葫芦,与身边的丫头说话:“别看这玩意儿不起眼,最是有益于世人生计。” “青嫩时可采来做菜,日常家里你也吃过,可是清甜可口?便是如今老干了,也可摘下晾干,用来装酒盛水,便是贫人不花钱的出行水具。” “剖开为二,又可舀水盛物,你看那图上的乞儿,腰间都少不了这件吃饭的家伙。” “就是内帷之中,也爱它多子多福的寓意,每常用作新婚之宴的吉祥物儿。” “此物生在穷壤,易于养活,世人都以为是贱种,或轻忽之,或怠慢之。它却不生愤懑之心,依旧奋力生长,尽心竭力,奉献所有,正如女子之德,亦当如是。” 恒娘跟着鸣茶,在一边站定,听了这番话,顿觉大开眼界。 葫芦这样东西,街边巷中常见,并无稀奇之处。偏这女子声音温和,娓娓道来,居然拿着它打比方,引申出一番贴合女德的大道理,实在神奇。 鸣茶见了她神色,大为得意,悄悄与她耳语:“怎样?这位盛娘子,可是不凡?你以后少与那楹外斋的浪子交游吧,小心被她拐上歧途,到时候悔之晚矣。这位盛娘子,才是我辈楷模,女中尧舜——你知道尧舜是谁吧?” 恒娘瞬间收回脸上敬佩的神色,冷冷看着鸣茶:“阿蒙是我好友,你如再有一句半句不尊重她的言语,莫怪我不知礼,从此与你绝交。” 鸣茶没料到她说话这么不客气,大为尴尬,做声不得。 那边盛娘子已被惊动,回头看到她二人,移步过来,到了身前,方用不高不低,合乎礼仪的声音,含笑柔声问道:“常家妹妹,这位,便是薛娘子吧?” 恒娘按下心中的不爽,勉强与盛娘子点头:“正是。” 来的路上,鸣茶已经与她热情介绍了,这位盛娘子是枢密副使、威武侯的女儿,父亲官至从三品,又有封侯,其母与如今的皇后又是一母同胞的姐妹,真正的贵女。 若是以往,她见了这等贵女,心中定然惴惴不安,见礼自然也不敢草率,起码要矮身福礼,才算过得去。 不过这段时间与阿蒙厮混惯了,熟了阿蒙那套不取繁文缛节的做派,再加上鸣茶一番话算是触了她的逆鳞,这会儿心里不高兴得很,压根儿不愿做小伏低。 盛娘子果然是大度的人,并不与她理论礼节,反与鸣茶打趣:“常妹妹不请我们去内室坐坐么?还是觉得我们都是些不读书的浊人,不配登你家大儒的堂,入你这烈女的室?” 鸣茶终于可以逃开与恒娘间的紧张气氛,长舒一口气,赶忙往里面让:“盛姐姐说这种话,敢是想让小妹无立足之地?两位快里边请,我让她们煮茶来,咱们好好说话。” —— 东宫。 太子书房,有人正在发怒:“什么?廷议之上,由盛明萱代东宫出面?这是谁的主意?我不同意。” 正是阿蒙的声音。 第87章 道不同 幡瓠院一溜四间房舍, 鸣茶引她们去了西壁。入门处摆了张黑漆花腿四方桌子,三人围坐,空了门口一方, 借着秋日天光, 喝茶说话。 “恒娘——我可以这样叫你么?”盛娘子笑道,“我闺名叫做明萱。” 她身份最尊,坐了朝门的正位,恒娘在左, 鸣茶在右。 鸣茶正起身与她们张罗茶饮,听盛明萱对恒娘如此客气,忍不住看她一眼,心中赞叹:果然是大家风范, 对着一个浣娘,也能如此有礼。 恒娘却不肯叫她的名字, 只是笑道:“盛娘子客气。鸣茶说, 你想见我?” 盛明萱便也不勉强, 微微侧头,饱满匀润的银盘子脸上含着笑意, 好似牡丹开花, 雍容典雅。 徐徐说道:“周婆言名满京城,听说其主编便是叫做薛恒娘,倒正好与薛娘子同名同姓。” “周婆言?”鸣茶眼睛一亮,“那日在太学, 恒娘你不是就代表周婆言说话?” 恒娘被鸣茶这一说, 不好再抵赖, 只能承认下来:“盛娘子猜得不错。我便是周婆言主编。” 鸣茶欣喜,盛明萱却一派云淡风轻, 显是早已知道:“今日冒昧求见,是有几句心里话,想要与薛主编倾谈。据我看来,周婆言为女子说话的立意是好的,不过行事的方法,报道的内容,却有失偏颇。” “哦,怎么说?”恒娘来了兴趣,放下手中茶杯,两手放在桌上,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 第162页 难道这位盛娘子除了对葫芦之道颇有见识,还对报纸经营之道也有研究? 盛明萱款款而言:“作为坊间唯一的女报,周婆言在报道的事例选择上,当秉承导人向善的宗旨,这一点,想必薛主编能够赞同?” “这个自然。”恒娘点点头。 盛明萱见她认同,接着说道:“就拿周婆言近期报道的太学辩论来说,邓家娘子仗着自己有钱傍身,既不嫁人,也不招赘,竟想要一人终老。 这既非孝行,也非贞烈义行,着实古怪,不近人情之至。周婆言登载其人其事,勉强可算作是奇谈怪论,聊备一格。” “贫人典妻,或者逼妻做娼,这妻子居然也听凭男人的言语,为他人做妻做妾,生男生女,或是自甘沦落,成为最下贱的女子。 这些人伦惨事,固然男子也有过错,可女子若是坚心自守,宁死不从,也不会让男子得逞。可见这些女子本身也是没有节操的人。” “周婆言是唯一女报,珍贵版面,拿来与这些失节女子描影绘像,未免浪费。” 恒娘一双眼平平抬起,紧紧注视她:“那照盛娘子的意思,周婆言应该刊载些什么,才合适呢?” “女子一生,处于内庭之中,服侍翁姑夫君,安排饮食酒馔,处置细小佣仆,事至繁至细。周婆言若能帮她们更好地学习个中道理,这可是功德无量之举。” 盛明萱胸有成竹:“譬如中馈之道、待客之礼、孝亲事夫、仪容修饰之类,岂不是更适合周婆言?” 恒娘慢慢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周婆言照着女教的内容,讲些表彰节烈,奖励孝义的故事,才算是恰当。” 盛明萱点点头:“就算是奖励孝义,也要注意导向。比如此前报道的义婢夏云,分寸拿捏上,亦有问题。” 夏云的悲壮,是鸣茶当日亲眼所见。不禁出声问道:“夏云复仇之行,确实义烈感人。盛姐姐,这能有什么问题呢?” 盛明萱回头看着她,温和一笑:“你看,连你都看不出问题所在,这正是大问题。” “周婆言定论,夏云复仇,是为义气。然而女子,恰恰是不讲朋友之义的。” “女子未嫁从孝道,身为父母所有。出嫁守妇道,身为夫家所有。既然此身非我有,拿什么学男人去讲义气? 所以夏云复仇之举,该褒扬的不是义,而是忠心。若是天下女子受了蛊惑,都学了她们的样,去为朋友尽义,那还怎么谨守妻女之道,或者怎么做人母亲?” 恒娘第一次听闻这种言论,按捺下心中滚滚翻腾的怒意,问道:“那么女子就不该有朋友了?” 盛明萱答道:“闺阁之中,自然亦有密友。但女子交友之道不同于男子。” “男子以志合,远大高洁,故而生死以之。女子以情合,如流水多变,忽而喜了,忽而厌了,无坚定如一之力,故而难得始终。这正是女子朝秦暮楚、多情善感的本性使然。” “所以,对女子而言,夫君就是天。就算讲尽义之道,也该是对夫君。没有对他人之义。” “对男子而言,朋友乃五伦之一,那是极为重要的关系。高山流水,范张鸡黍,肝胆相照,生死之交,都是说的男子。” 鸣茶红了脸,不由自主放低声音问道:“盛姐姐,你刚才说女子多情,这是好是坏?” 她自那日与余助吵架之后,再没与他见过面。然而不知怎的,当日吵得昏天黑地,回家之后,却又情不自禁,屡屡回忆起那个唇红齿白、言谈毫不留情的骄傲少年郎。 鸣皋书院的学子虽然也有年少未成亲的,却都个个守礼,不要说与她争辩了,便是偶尔与她说话,那都是刻意放缓,轻声细语,深怕惊了她这个深闺娇女。 那次大失淑仪,与余助大吵一架,她回头虽然懊恼极了,心里却有一丝自己也不敢承认的痛快恣意。 也因此,对余助有些朦胧的好感,几次梦里都出现那个少年郎的身影,或与她簪花,或与她伴游,春光明媚,天地辽阔。 一觉醒来,回忆梦中情形,既有控制不住地羞涩欢喜,又因为这份欢喜,浑身冒冷汗,羞愧得无地自容。 盛明萱凝目瞧了她一会儿,声音严厉起来:“女子多情,本无所谓好坏。若是对自己夫君多情,自然是好事。但若是于礼不合,便是大大的坏事,最易导人淫邪。是以礼记要求女子及笄即嫁,正是为了避免生出丑事来。” 鸣茶吓了一跳,眼中一下含泪,羞惭焦急之下,声音细若游丝:“可要是嫁不出去的女子,该当如何是好?就只能被这多情二字引诱堕落么?” 盛明萱伸手去覆盖她微微颤抖的手掌,和声安抚:“不是这样的。寡妇烈女,自古都能守得住清净。其关键便在勤修女德,贞心自静,邪欲便无可趁之机。 鸣茶扑到她怀里,闷声哭出来,声音哽咽:“盛姐姐,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虽有慈父,究竟男女有别,从来无人教导我这些大道理。我虽日日抱了女诫看,究竟有许多困惑烦恼,不如盛姐姐你今日说的这般通透,这般明白。” 盛明萱轻轻拍她肩膀,低声安慰。好一会儿,鸣茶才坐起来,眼睛红肿,抽噎着,不好意思地拿手帕拭泪。 秋光照进来,两个妙龄女子轻言细语,相互依偎。 -- 第163页 原是极动人的一幕。 一旁围观的恒娘却神情冷淡。端了茶杯,一口口慢慢喝着。 等她们平静下来,又继续追问:“女子不嫁人,就要被淫邪所侵。为何男子三十不娶、四十不娶者比比皆是?他们倒不怕中邪?” 盛明萱放开鸣茶,摇摇头,笑道:“这个问题,我们女子却是不好答的。你但需看看男子身边,自来不缺各色歌姬婢妾,便能明白。凡事有所疏泄,自然不会雍阻成邪。” 恒娘放下茶杯,不动声色地问:“为何女子便不可疏泄?” 鸣茶正在拭泪,听到这句问话,一下子抬起头来,痛心疾首:“恒娘,你,你在问什么糊涂问题啊?” 恒娘不理她,只管直视盛明萱,冷冷静静地追问:“为何女子不可?圣人说,格物致知。常夫子与胡祭酒也在太学里与秀才们反复讲,即物穷理。我今日便想究一究这个理,为何女子不可?理由是什么?” 鸣茶堵住耳朵,张口尖叫:“恒娘,你自己听听,你问的这些简直荒唐无耻,哪有良家女子说这样的话?追究这样的理?你一定是与那蒙顶客厮混久了,被她带上邪路,移了性情。” 盛明萱再度拍拍她,望着恒娘,轻声失笑:“蒙顶客?这是她取的名号?倒真有她一贯不羁的风范。难怪她与你投契,你这好辩争胜的性子,也与她像足七八分。” 恒娘心中一凛:盛明萱认识阿蒙?听这口气,还是熟人? 盛明萱收敛笑容,正色回答:“泄欲之事,女子不可为,而男子可为,这本就是万世制度,风化基础。” “你如欲细究其来由,我也可答你:盖因男女天生不同,女子动了淫邪之念,便有孕产之虞。此为男子所无。 一旦女子不婚而孕,一来声名扫地,辱及家族。二来流产堕胎,伤及自身。三则祸殃后代。盖子女有母无父,岂非无异于禽兽?” “圣人设女教,拘之于内庭,教之以贞静,正是为了保护女子,用心良苦。也是为了怜惜无辜子女,不使其成为无父无姓之人,生无所养,死无所归。 无父?无姓? 恒娘指尖颤抖,脑袋尖锐疼痛,无数声音尖啸着,想要冲口而出,一时之间,却也找不到她言语中的破绽。 盛明萱看着她,诚恳的说:“今日你我初见,本不该论及这等诲淫诲盗的话题。但你既与蒙顶客交好,我委实担心,你步上她后尘,一腔才情,不用于正道。这才不揣冒昧,剖肝沥胆,与你陈说。” 恒娘在翻滚的怒火中听到一个词,紧紧抓住:“正道?什么叫做正道?” 盛明萱前倾身子,声音带了极大的热切:“若说男子的凌云志是家国天下,青史留名。女子的凌云志,便是教导出这样的儿子,如孟母。或是辅佐好这样的夫君,如唐时太宗文皇帝的文德皇后。便是一世功业之巅峰极致。或者如曹大姑、宋学士般留下文教,垂范后世女子,亦不失为正途。” “如今你为周婆言主编,可谓已得天时地利人和。若能教导天下女子向善,说不定也能与曹大姑、宋学士一样,名垂青史。” 恒娘徐徐站起,伸手拎过茶壶,微微躬身,替她斟满。 鸣茶大喜;“恒娘,你终于服气了。” 盛明萱也笑微微的,等她斟茶毕,柔声道:“不用这么客气。” 恒娘放下茶壶,逆光站着,声音沉沉:“盛娘子,多劳你口干舌燥地说教,这杯茶,算是谢你一片谆谆教导的好心。” 旁边一张高几上放着个针线篮子。她走过去,拿起剪刀,面对盛、常二人,唇角噙着一丝冷笑,从袖子上徐徐剪下一溜布条。 鸣茶尚在懵懂不解,盛明萱却微微变色。 恒娘放下剪刀,将那布条望地上一扔,声音冷诮:“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转身要走,却又骤然回转,盯着盛明萱,嘴角露出个嘲讽的微笑:“盛娘子,我向你保证,周婆言永远不会成为你期待的样子。” —— 东宫。 阿蒙掷地有声:“袁学士文章既出,女学与女教之事,必得详辨分明。盛明萱立场有失,绝不可为圣恩令代言。” 第88章 豪客来 “安若, ”太子有些为难,“这件事是母后亲自找我,且她说得也有道理。明萱向来有贤德的名声, 闺仪阃范是连父皇也赞过的。圣恩令若是通过也就罢了, 若是真闹到廷议,那帮子儒生清流,对着她,想必总会礼让三分。” 阿蒙怒道:“阿舅夸她, 那是客气。阿舅可还夸过我最肖他呢。” “是是是,宫中谁不知道,一众晚辈中,父皇最宠爱你?两三日不见, 便要特地寻着你去替他解闷?我们一干皇子皇女,都得靠后。” 太子笑道,“上回你与父皇鬼鬼祟祟说什么呢?我看父皇笑得见牙不见眼。” “与你无关。”阿蒙白他一眼。拉回话题, 认真说道:“盛明萱去廷议, 那纯属抱薪资敌。她自个儿就能把立场卖得干干净净。” 太子十分诚恳:“我知道你与明萱打小不对付。她其实不是奸人,向来明理贤德。就算将来入了东宫, 也不会对你无礼——而且, 你还不知道我吗,我这心里,就只放得下一个你。你真没必要针对她。” 鸡同鸭讲。 阿蒙手心发痒, 很想拿案上玉如意, 敲醒他那颗自作多情的脑袋瓜。 -- 第164页 默念三遍:此乃国之储君, 不可损他颜面。才算勉强压下心头一股蹭蹭火气。 耐着性子与他解释:“我跟盛明萱之间, 纯属脾性不合,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知道, 她有她的聪明抱负,但此事不能让她来。” 想了想,问道:“西京评论的文章,你可看了?” “看了。”太子对着她,打小养成的习惯,向来有问必答,且答起来滔滔不绝:“那日前院的詹事匆匆跑来找我,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军国大事。唉,袁学士这人也真是会添乱。本来女婴钱米所的事情已解决。 眼看着这次有希望过了。他这一杆子捅下去,士林里头如同炸了锅。 报纸上的文章你定然也看到了?此外还有许多奏状,父皇只看了名目,也不拆开,一股脑儿转来东宫,让我自行处理。” 说着就诉起苦来:“你不知道,这几日经筵,相公们都问我打算如何应对,直把这事当成了考题。我觉得,我这头风症多半又要犯了。” 阿蒙问:“你怎么答?相公们又如何说?” 太子笑眯眯地看着她:“我拿不准的事情,向来有个百试不爽的法子:怎么做,安若才会开心?只要你这里过得了,父皇那里就一定能过关,谁叫你最肖他呢?是以,我就照你上次的话说了:一字不改,扔还门下。” “至于相公们的回应。”太子摇摇脑袋,“这些老狐狸,个个听了,都只是莫测高深地笑笑,很不诚心地恭维一句:殿下威武。” 阿蒙淡淡道:“在诸位相公眼中,女子之事,都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 甚至圣恩令,在诸位宰执眼中,也不过是些不疼不痒的小恩小惠。 若通过施行,算是本朝的仁政,史书之上,可以涂脂抹粉,增光添彩。 若是没有通过,也没什么打紧,诸多事,譬如女婴溺亡、譬如丁口失衡、譬如妇口买卖、譬如女子无学,这也不是本朝独有,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倘若皇帝问起来,一句「旧俗流弊」,就可塞责。 若非袁学士这篇文章过于惊世骇俗,老狐狸们都不会多问这一声。 阿蒙蹙眉凝神,太子便坐在一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她。 阳光柔和,落在她光洁面容上,如珠玉生明辉,芙蓉含朝光。 多日相思之苦,此时尽偿,心中喜不自胜。一时控制不住,竟颤巍巍伸出手,想要抚摸她面容。 —— 割袍断义。 恒娘新学会不久的词,今天潇洒演绎出来,看着盛明萱和鸣茶那一脸的震惊意外,觉得畅快极了。 然而走出客馆,冷风嗖嗖一吹,忽然发现不对:她割的,可是自己为数不多的夹袄! 恒娘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此时袖口松散,里头填的芦苇絮子见了天日,争先恐后往外钻。阳光下纷纷扬扬,似落絮片雪一般,好看得紧。 一腔豪情全跑到九霄云外,瞠目结舌,后悔不迭。 客馆进出学子,便见到一个苗条的青衣女子,走路时右手紧紧捏着左手手腕,姿势奇怪,不免都多看两眼。 恒娘一边躲着人,照着西门方向,拣了偏僻小道走。一边憋气,把这笔账一股脑儿记在盛娘子身上:若非她一番气得人暴跳吐血的说话,自己何至于热血上头,干出这种傻事来?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看到前面一堵院墙后,鬼鬼祟祟站了两个人,两颗脑袋凑到一堆,不知在咬什么耳朵。 恒娘松开手,下意识想去擦一擦眼睛。莫非是她眼花?这两人怎么走到一起去了? 芦苇毛飘出来,在她鼻子边上打了个旋。她猝不及防,打了老大一个喷嚏。 墙角两人一惊,一起抬头看她。一个说:“恒娘?” 另一个说:“是你?” 恒娘赶紧抓住袖子,朝两人笑道:“月娘,这位娘子有些眼熟,你替我介绍介绍?” 蒲月一皱眉,跟身侧女子低头说了两句,那人盯了恒娘一眼,转身走了。 蒲月这才迎上前,也笑眯眯道:“恒娘怎么今日打这里走?” 恒娘朝那个花枝招展的身影努努嘴,笑问:“月娘,你如今越发长进了,居然跟这种不正经的女人混在一起?” 蒲月一撇嘴:“这是金仙子,你当初还靠她与顾少爷的事,赚过一笔的,这就翻脸不认人?什么正经不正经的,都是女子,我劝你说话客气点吧。” 恒娘被她这个「都是女子」说得不服气,头一昂,眉一挑:“虽说都是女子,人家是头牌花魁,什么活也不用干,就能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你我呢?累死累活也不过将就过日子。你想跟她们都是女子,小心人家还看不上你这个良家女子呢。” 想起她毛遂自荐与宗越做妾、又勾搭仲简的劣迹,顿了一下,不怀好意地加了一句:“你是良家吧?” 蒲月朝她翻个白眼:“怎么?我听说你曾经口出豪言,天下女子都是周婆。言犹在耳,这就把人家金仙子给踢出去了?恒娘,我瞧你这人说话不太信得过呢。” 这话叫恒娘怔了下:金仙子这样的人,也是周婆? 不由自主,张嘴就辩:“谁叫她们自甘下贱?周婆说的是受了不公平对待的正经女子,不像她们,自己乐意去做男人的玩物。” 蒲月笑问:“你去逛过院子?否则怎么就知道她们乐意?” -- 第165页 恒娘哼了一声:“哪有女子去逛行院的?可打外面经过,难道还看不见她们那副笑嘻嘻不知廉耻的样子?” 想起那夜在京兆府外,无端被这些烟花女子羞辱,更加生气,追加一句:“你倒也是好心,还想着替她们说话。殊不知人家眼里,压根儿瞧不上我们这起赚苦力钱,又呆板无趣的穷家女子。” 蒲月做暗探时,常在三教九流之地厮混,倒与这些风尘女子处出些真感情来。不过她那颗良心向来轻薄如纸,替她们说这几句话已是极致。 见恒娘固执己见,也就不再啰嗦,笑问道:“金仙子如今是行院里的红人,也不知是不是顾少爷这起头起得好,她的生意居然主要是太学生在照顾。我找她买些秘闻,好在《泮池新事》上做文章。” 恒娘张口就想问;你不是把泮池新事卖给宗公子了吗——差点忘了这是自己偷听来的消息。 舌头打个转,临时换了问题:“你上次说要给我找些草原上女子婚嫁趣闻的文章,怎么一直不见动静?” 两人都往西门方向走,蒲月道:“我看周婆言最近在忙着报道女童入学的事情,觉得还是这个比较有意思。等你这阵子忙完了,我再替你问去。” 说着,看了恒娘一眼,似笑非笑:“最近的大报上可是热闹得很。你来我往的,好似都跟你弄的这个事情有关系。恒娘,你是不是又在干什么大事?” 恒娘神秘地笑了笑,不与她说实话。倒是被她提醒了:“跟你打听个事,这两天城里怎么冒出许多《西京评论》来?难道这报社开到京城来了?” 就连《京华新闻》《谏议报》这样的官办大报,也无非是通过驿路,隔日往各路各州首府城市发去若干份,并没有开分社的先例。西京评论这次能够做到在京城大量售卖,委实叫人奇怪。 蒲月摇头:“我也奇怪呢,第一次见到人卖西京评论的。找同行打听了一下,说是那日有个南边来的豪客,手里拿着份西京评论,租了最大的印局,砸了几十贯钱,让人家马上停了之前正在印的书本,全部印版照着西京评论重排,所有匠人上工,油钱纸费不计成本,一上午印出数千份来。” “南方来的豪客?”恒娘疑惑:“这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不知道了。兴许是钱多了烧手?”蒲月不负责任猜测,又指着她一直捏紧的袖子,问:“这是怎么了?你也学泼妇打架,被人撕了衣服?” 恒娘瞪她,见她笑着转过头去,方才作罢。又随口问她:“你也说看了这些大报,你比较赞同哪一派的意见?” 蒲月看她一眼,眼神中大有「你是白痴吗」的意思:“这还用说,自然是西京评论。” 眼望前方,悠然道:“恒娘,我来京城以前,就与男子一样,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事情,见过很多不同的人,还干过许多男人才能干的事情。足以证明:这世上绝大多数事情,不分男女,都能做到。” 没有听见恒娘的回答,一侧头,见她望着自己,满脸羡慕佩服。 不由得一笑:“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的前半生,过得颠沛流离,朝不虑夕的,十分辛苦。我倒是羡慕那些能够早早嫁人,过安定日子的女子。” 伸手指了指前方斋舍,笑道:“就这样,每日里收洗衣服,数着安心钱,睡个踏实觉,夫君孩子热炕头,平平安安老去,才是福气。” 恒娘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起来:“今天听到两个人跟我说女子嫁人的事。可你说的话,我就听得顺耳。怎么别人说的,我就听得一肚子气呢?” 蒲月朝她飞个媚眼:“自是因为我人美嘴甜,见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 恒娘恶寒。 第89章 坏消息 坏消息来的时候, 恒娘正盘腿坐在楹外斋的锦榻上,耳中塞着两团棉花,手边搁着一杯热茶, 心无旁骛, 研读阿蒙精心整理的资料。 仲简在门口站了半晌,专注眼神落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她半低着头,黑鸦鸦的长发盘在头顶,露出半截雪白脖颈。 身边就是大开的推窗, 画帘半卷,斜阳打在她半边侧脸上,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端, 瘦而尖的下巴,起伏之间, 似是一副淡金剪影。 引他进来的侍女朝内通传了一声, 恒娘恍若未闻, 身子一动不动。 仲简止住了侍女的再次通传。侍女会意,悄悄退下。 他便在门口, 不出声地望着, 她瘦削的肩膀紧绷,单薄的身子笔挺,正处在紧张的记忆、学习状态。 从二驳那日算起, 到最终走到廷议, 共有十五日的功夫。她要在这十五日内, 做好廷辩的一切准备。 仲简有时候都觉得阿蒙与她两人定是疯了, 竟想在十五日内让一个粗通文墨的浣娘脱胎换骨,去跟朝廷百官对峙。 然而阿蒙向来胆肥, 恒娘初生牛犊,两人居然就这么不管不顾,用一种抵尽全力的态度,放手去做了。 那日他送她回去时,恒娘笑着对他说:我娘说得对。我怕失败,但我更怕后悔。 若是她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悄然结束,结局再与她无关,该是什么表情? 无数次张嘴,又默默闭上,那声简简单单的「恒娘」,如一块巨大的石头梗在喉咙处,无法出口。 不知过了几时几刻,恒娘伸手去端茶杯,转头之际,眼角瞥见他。眼角一弯,却不说话,伸手去耳中掏掏,取出两团棉花。 -- 第166页 再无躲避余地。 他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口中淡淡说道:“今日下午,圣恩令一字不改,已下门下省。不过顷刻,给事中封驳。三驳已成,礼部早已知晓此时,定下五日之后,大庆殿朝会集议。” “五日?”恒娘一撑手,从锦榻上跳下来,急得满脸通红:“五日怎么够?阿蒙不是说,尽量拖延时间,五日之后,才发还门下省么?怎么这么快?” 仲简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先说哪件坏消息。最后决定先从旁人说起:“阿蒙失手,误伤太子,已被宫中召回训诫,近日不得出宫。” “什么?”恒娘朝他急趋的脚步停下来,一只脚悬在空中,过了一下,才重重落地。 嘴唇颤抖,过了一会儿,才从喉咙生生逼出一句话来:“阿蒙她,她会怎样?” 仲简摇摇头:“不知。” 他得到的消息是,太子撞上柜子角,陷入昏迷。阿蒙胆大包天,一方面调度人手,救治太子。 一方面居然趁着混乱,假借太子名号,命东宫詹事擅改圣恩令。 不巧中宫听闻阿蒙去东宫的消息,也匆匆赶往,撞个正着。 当场就让人把阿蒙拿下,亲送御前纠问。然后皇后也学她的样,让詹事将圣恩令直接送门下省。 他一得到消息,即刻往太学赶,想要知会恒娘。进门的时候,遥遥看见宗越骑了马,往内城疾驰而去。 他朝宗越背影望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消失在御街尽头才收回目光:宗远陌打算闯宫见驾?究竟是什么身份,才敢有这份自信? 此刻见恒娘脸色苍白,心中一软,声音柔和下来:“你莫急,阿蒙素来深得圣心,又有太后一心回护,不会吃什么大亏。” “当真?”恒娘望着他,声音里有着急切的期待与信赖,似乎他就是那个一言九鼎、决人生死的人。 轻易许诺不是他的风格。然而迎着她惶急目光,他缓缓点头,坚定地道:“当真。” 恒娘微一闭眼,手在胸前捏紧又松开。再睁眼时,眸中燃火:“五天就五天,阿蒙虽然不在,可是你在,宗公子在,服膺斋丙楹众位秀才都在,他们……” “恒娘。”仲简叫她。 这声叫唤中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他的声音,似有远方传来的回音。 恒娘似是被针扎了一下,倏然一抖,抬眼看他。 “中宫求了圣旨,届时由威武侯府小姐会同东宫詹事,出席廷议。” 威武侯府?恒娘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盛明萱?” 仲简意外了一下:“你知道她?” “今日见过。”恒娘下意识回答,喃喃自语,“她去廷议?她去争取圣恩令?她去为女子说话?” 仲简听她的话,初时轻声,越来越重,最后一个问题,已近似高声质问。好似盛明萱正在她面前,接受她一个又一个疑问一般。 “盛娘子素有贤名……”仲简刚说了一句,恒娘蓦然抬眼看着他,仲简被她目光中辛辣的讽刺惊住,剩下的话一时再也说不出口。 “这位有贤名的盛娘子告诉我,女子一辈子该在内庭,该相夫教子,除了夫君与子女,最好连朋友都不需要有。” 手剧烈抖着,却仍旧一字字出来,“她还说,人若有母无父,类同禽兽。无父则无姓,不该生,不该养。” 每个字都似滴血的刀尖,明晃晃地,残忍而直白。 仲简上前两步,伸出手,扶住她肩膀。 掌心的温热透过布层,穿透薄薄的芦苇,抵达肩头。那双手带来的不仅是温度,还有力量。 恒娘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在筛糠一样发抖。 仲简不得不拉近她,几乎快要拥进怀里,低下头,在她头顶唤她:“恒娘,恒娘。” 过了好一会儿,仿佛一场看不见的厮杀结束,近在咫尺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 仲简没有松开手,他垂眼,看到一张苍白无神的脸上,慢慢浮出一丝微弱笑容。 她轻声说:“阿蒙说,再混乱的局面,都不要自乱阵脚。总要静下心来,才能冷静分析。” 她微一挣扎,仲简连忙松手。 她退开一步,嘘了口气,闭上眼,右手握成拳头,如同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样,微偏着头,慢慢分析:“你刚才说圣旨,这件事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是么?” 不等仲简回答,接着说道:“好。就让她去。她不同意废除女教,总应该能守住开女学的既定条款。” 仲简看着她,心中颇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这个迅速镇定下来,步步谋算的女子,还是那个仗着些小聪明,一心赚钱的浣娘么? 恒娘不看他,只顾着自己的思绪:“我能做什么?或者说,周婆言能做什么?阿蒙说,要分清对手与盟友。我的盟友有谁?” “袁学士。”她咬住嘴唇,断然说出这个名字。“袁学士,袁夫人,他们一定会支持我。袁夫人是京城女子文坛的文魁。盛明萱只要守住第一道关,我会请袁夫人出面,采访京中才女。 我不信她们全是一个又一个盛明萱,只要她们心中还有未曾泯灭的火苗,如同袁夫人的那三个女儿一样,我就能……” 这次轮到仲简闭上眼睛。 如果可以,他宁肯掉头就去沙场,去面对黑云一般的敌人,去厮杀,去呐喊,孤身一人,去到荒原残血的绝境。 -- 第167页 也不愿对着恒娘,说出最后这句话。 “恒娘,中宫请旨,廷议之后,一旦盛明萱胜出,周婆言交由她主持。” —— 楹外斋得到宫中消息,侍女们收拾好东西,闭锁门户,几辆大车,装了她们回宫。 恒娘与她们一一告别,见到她们慌乱神情,心头一点点往下沉。 等楹外斋人去楼空,恒娘对着那扇上锁的黑漆月洞门,不声不响,伫立了好一会儿,方决然反身。 仲简陪着恒娘走在路上,看到各处都有学子们穿戴严整,三五成群,高声议论。 这才想起,今日正是私试的日子。按太学制度,十月私试,该是考经义。 听他们的议论,本次是胡祭酒亲出试题,考的是易经:坤道其顺乎。 太学生个个都是聪明人,早已从诸大报最近的动向中嗅出不对来。 更有消息灵敏的,一早打探出圣恩令的消息,知道了东宫与门下省这番交手。 胡祭酒的态度更是早已在太学学刊的文章中展示得一清二楚。 众人做文章,自是紧扣当下热点,围绕女子之学进行阐发。 这会儿正是傍晚,私试陆陆续续结束,各斋学子从考堂出来,说起自己的文字,得意着有之,懊恼者有之,更有彼此探问观点的,各处人声喧哗。 便有许多声音钻入恒娘耳中。 “诸位听我说,我这番破题必定挠中祭酒痒处,定然名列榜前。坤道,地道也,妻道也。世间妇人,不当为人、物之先,必待乾阳之男子为其主宰,方保顺遂不殆。” “尚不甚妙,尚不甚妙。我这个更好。归妹,女之终也。女者为柔水,无根之人,必得男子,依附而归之,方算恒久归宿。” “我说诸君,读近日报纸乎?离题万里,还敢说挠中祭酒痒处。这只怕挠的是祭酒的脚丫子——一脚踹翻诸君。” “你别光说大话,你且来说,你又是如何破题?” “诸君未曾读过祭酒文章: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便从此处着手。坤道,女子之道,承天者,顺夫者。地势厚,利抱朴守拙。女子之道,以拙朴为求。无知无识,方是善女子。” “不错不错,这个解得妙。你小子这机灵玩得不错,今晚行院燕集,公推你为魁首,金仙子便让你先占。” “金仙子可不是无知无识,风流雅趣得很,岂不坏了这小子的言德?” “哈哈哈,拙朴之道,那是妻道。金仙子这样的风流人儿,自然不能以妻道求之。” “哦,那你倒是说说,金仙子该守何道?” “这个,既是天生一个风流洞,自是守的风流道。诸君,你们说,可是不是这个道理?” 风中传来一阵阵暧昧不尽的男子笑声。 恒娘早已停了脚步,站在路边。除了耳朵偶尔动一动,整个人几乎成了石雕泥像,半分声息也无。 路边姜花已经掉落,草叶倒伏,枯黄一片。 她神色太过苍茫,仲简不得不转开眼,才能压住心中一阵阵揪痛。 耳中传来她轻轻的声音,恍如做梦一般:“我记得,在京兆狱中,阿蒙曾跟我说过,她一点也不想,活在那样的世道里。” “仲秀才,那样的世道,是否终究还是会到来?一旦来临,再难改变。十年,百年,千年。一代,两代,无数代。” “世世代代的女子,都要活在那样的世道里吗?” “仲秀才,我好不甘心啊!” 十来步开外,树上鸟雀儿被这声痛喊惊起,扑棱翅膀,直愣愣绕树三匝。 方才拣了寒枝落下,歪着小脑袋,看着那一对风中默然站立的男女。 第90章 献计 从太学出来的一路上, 恒娘再没有说话。仲简默默陪着她,走过西门,走过长街。暮色苍茫, 行人熙攘, 各处烟火繁华,正是太平盛世的光景。 从大街转入麦秸巷的路口,一群孩童围着大槐树,拍着手, 唱童谣做游戏。 恒娘与仲简本已走过数步,却几乎同时停下脚步,霍然转头。 初冬的晚风清冷干燥,儿童歌声清亮, 如悬泉激石,字字清晰:“读书好, 读书好, 腹有诗书气自豪。男儿书中寻金屋, 女子书中见舜尧。读得百卷书,能走天下道。 读得千卷书, 朝堂玉带绕。男子拈针不如女, 女子斗力莫胜男,天生我才必有用,焉知读书谁更高?不若男女齐来勤用功, 来日考场见分晓。” 仲简朝一个跑到近边的小孩招招手, 等他近前, 蹲下身子, 问道:“小兄弟,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歌?”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样子, 听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蹲下来跟自己说话,又叫自己「小兄弟」,而不是「小儿」「孩子」,豪气顿生。 对这个大哥哥也生了好感,扬起一张混着泥土鼻涕的脸,骄傲地回答:“你没听过吧?这可是城里最新的童谣,叫做《劝儿女进学歌》。曲水巷、王麻子街的,都是跟我们麦秸巷学的。” 《劝儿女进学歌》? 恒娘默念这个名字,心头猛地跳了两下。也在仲简身边蹲下,柔声问道:“是谁教你们的?” 孩子答道:“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 恒娘与仲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讶疑惑。恒娘又看着那孩子:“四十多岁的大叔?我不信呢,大人干嘛编童谣玩呢?” -- 第168页 孩子最怕被人质疑,一跳三尺高,瞪着圆圆眼睛:“你到处去打听打听,我陈三娃会不会骗人?我还知道,这个大叔是南方来的。” “南方?”恒娘一怔。 月娘似乎说过,加急印刷西京评论的,也是南方来的豪客。 “你怎么知道是南方的?”恒娘故意扬眉,怀疑地看着那孩子,“难道人家脸上写了南方两个字?就写了字,你会认吗?” 孩子眼睛一鼓:“我当然会认,前头胡记杂货不就写着南货北货,那就是我家的铺子——咄,你这人瞎胡缠。哪有人脸上写字?是他说话像我家铺子里头的南方货商。他虽然学着京中说话,可我一听就能听出那里头的口音。” 仲简掏出十文钱,送那孩子买果子。 孩子大喜,都忘了道谢,掉头就往回跑。不一会儿,呼啦啦一群人,欢呼着朝大街上跑去。 仲简起身,看着站在那里的恒娘:“你可有头绪?” 恒娘反问:“西京评论的事情,你们知道么?” 仲简立刻反应过来:“这两件事有关联?” 皱眉道:“路面多了许多西京评论,皇城司和出版司自是要过问。查过,说是洛阳那边托人做的。因洛阳那头是京外的宗室,皇城司报了外宗正,正等他们派员去查实申饬。” 说到这里,仲简摇摇头,微一苦笑,“如今看来,问题不是出在洛阳那边,倒是这头承办的人值得追查。” 恒娘摇摇头:“只是两边都讲南方口音,所以我有些怀疑罢了。也未必就是一路人。” 转进麦秸巷,还没走到报馆,遥遥见到三娘在门口张望的身影。 恒娘咦了一声,奇道:“今日怎么回事?太阳落山了,三娘还没回去?” 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接近报馆时,三娘也见到她们,连忙迎出来:“恒娘,你可算来了。我都以为,你今日不会过来,我便要去你家里找你了。” “出什么事了吗?” 三娘苦笑:“出什么事,你进了报馆,一眼就能知道。” 恒娘本觉得她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然后一走进报馆大门,立时明白过来。 桌子,圈椅,长凳,立柜,满堂簇新的家具伙什,屋里飘着未干的漆味。 宽大黑漆书桌上,九妹正跪在一张高背太师椅上,半个身子趴在灯下写字。 见了恒娘,搁下笔,欢快地跳下地,跑过去叽叽喳喳:“恒娘恒娘,这是你叫人买的新家具吗?” 宣永胜见她跑开,几步跨过去,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扭动身子,两手摸着扶手,念念有词:“你说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活菩萨?既是换了这一半,索性把我那边也换了,不就是个顺手之劳吗?搞这样子半拉子的活计,叫人心头焦躁……哎,三娘,这椅子九妹坐着太高,不好,我拿我屋里那张小墩子换?” 九妹还没跑到恒娘身前,就地一个滴溜溜打转,冲回去与宣永胜理论起来。 三娘把事情交代清楚,带了九妹离开。快到巷口车马行处,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恒娘从屋子里出来,手上捏紧夹袄的衣领,站在门口,仰脸望着那块铁链锁得牢实的匾额。姓仲的秀才仍是布巾青衣,负手于后,默然立在她身边。 夜色将起,黄昏最后一点光洒在两人身上,渐次晦暗。灰土路面上,人影斜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话声:“东家,这里就是周婆言报馆。” 男子声音,有着奇怪的口音。 恒娘心中一动,转过身。 数尺外,站着两个男子。为首那人体格高大,约莫三十出头,穿一身松绿暗花圆领绫衫,长得天庭饱满,五官端正,嘴角不笑也带三分笑意。后面跟着个四十来岁的短褐仆人。 那人也上下打量他们,举手打断仆人说话。朝恒娘一抱拳,笑问;“请恕冒昧。这位娘子,可是周婆言,薛主编?” 薛恒娘点点头,问道:“请问阁下是……” 那人微微一笑:“初次见面,无以为敬。谨奉三份薄礼,还望薛主编喜欢。” —— 宣永胜见恒娘有客,披了蓑衣,出门去了。他最近与两条街外的一个寡妇打得火热,原本老早就灰了的枯木桩子,新近冒出些羞怯的嫩芽来。 恒娘请了来人入内就坐。 此人自称姓曾,名泰,是打南海郡来的布商。他身后的仆人白日来过,对地头颇熟,不用主家吩咐,自己便去屋后角落看着炉子烧水。 “三份薄礼?”恒娘心中有几分明白,问道:“今日来送家具的是你?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你我无亲无故,这样的大礼,我不能接受。请问阁下,破费几何?” 仲简点了一盏油灯,放在桌上。门外尚未黑透,灯光便不甚亮。正好听到她问价钱,忍不住借着这光看了她一眼。 屋里整套家具置换下来,可不是个小数目。她打算如何筹去? 不由自主,就开始盘算起自己的小金库。皇城司俸禄不低,他除了那一项大头,并无其他开销。数年下来,堪称积蓄颇丰。 自觉自己能够替她出得起,心下大定。 曾泰一摆手,笑道:“这只是一点小小心意,薛主编无需在意。” 恒娘见他不肯说,只好暗中决定,到时候去市面上问一圈,按最低的报价算给他。 -- 第169页 虽说可能会占些便宜,不过这人不经同意就往别人家里搬东西,实在令人讨厌。让他亏点折头,也算公平。 又问:“不知你说的其他薄礼,是什么意思?” 曾泰脸上浮现神秘笑容,伸出两根手指,“西京评论,儿女劝学歌。” 果然是他做的。恒娘与仲简交换个眼神。 曾泰也因此深深看了仲简一眼。看他掌灯,原以为是个护卫之类的角色,如今看来竟是不像。 仲简也看到他目光,不动声色,退后一步,往恒娘身后一站。 曾泰这下又拿不稳了。精明的眼睛在两人身上迅速扫了几个来回,十分狐疑:也没人说护卫就不能干其他事,难道薛主编也如那些男子一样,颇有些风流癖好? 恒娘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谨慎地问道:“曾掌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为什么做这些事?又为什么说是送我的薄礼?再有,你是做布头生意的大行商,与周婆言有何干系,何必如此示好?” 曾泰决定放开关于薛主编的个人生活推测,转回目光,看着恒娘笑道:“薛主编无需疑心,我一片赤诚而来,所为的,只有一件事:圣恩令。” 恒娘眉心一跳,手指在桌上轻叩,看着他,忽然一笑:“曾掌柜,你说你从南海郡到京城,请问你几时动身的?” 广东路距京城千里,圣恩令出台不过半月有余,他怎么可能在动身前就得到消息,专程为此而来? 曾泰也是聪明人,顿了下,哈哈笑起来:“怪我没说明白。我动身之时,只听说京中出了专为女子出声的周婆言。受同行委托,特地进京来拜访薛主编。 不料这几日又听说了圣恩令的消息,知道薛主编必定在为圣恩令的事情焦心。今夜冒昧拜访,便是专为薛主编献计而来。” “等一下。”恒娘蹙紧眉头,“你说受同行委托,千里迢迢入京,专为拜访我?我没听错吧?” 上下看看他,大惑不解,“你同行都是女的?否则,找我做什么?” “这误会可就大了。”曾泰给她这个误会逗得发笑,“同行里便有几个娘子,那也是寡妇寡母的,为儿子暂守家业罢了。我此来,不是为了她们,倒是为了我等名下数百家作坊。” “作坊?”恒娘越发惊讶,“我以前倒也接触过一些布匹贩子。听说你们不都是到巷陌村闾间去收的货?怎么也与官府将作监一样,自己建了作坊?” 仆人烧开了水,熟门熟路去柜子里取来茶碗,替曾泰与恒娘各倒了一碗。 口中笑道:“薛主编不知,东家在老家那头,开着十来座作坊,光是大纺车就有上百座,去年产布九万匹。就是朝廷下南海的大军,也从敝东家手里买过布帛。” 曾泰见恒娘不肯喝,自己先端杯喝了一口,方放下茶杯,笑斥那仆人:“混人又来耍嘴?我那几家破家烂户的算得什么?说出去让行家笑话。” 看着恒娘,却又叹口气,语气颇有些遗憾:“几十座大纺车算什么?若是人手足够,我便添上上百座,上千座大纺车,也不打紧。也不仅我家,南海郡其他家,甚至不止广南东路,还有广南西路、成都府路、夔州路、福建路,这大纺车怕能有数十万之数。” 夜来天冷,恒娘两手抱着茶杯,一双黑亮眼睛盯着他:“数十万?曾掌柜,我见短识浅,你别唬我。就算你有了这许多纺车,织出恁多布匹,却往何处销去?” 曾泰笑道:“薛主编可不用替我们发愁销量。如今朝廷开南海,海上商路畅通。这不前些年刚派水军剿了三佛齐的逆王,敕封其王子为三佛齐顺侯,近日就有三佛齐上贡的大象狮子等异兽进京,在南苑供京城市民观览? 南海诸国四季暑热,其王公贵族渴求中原丝绸。便是底层百姓,也爱上国的苎麻衣服,以其穿着不贴,经久耐磨,又透汗凉快……” 他一说起本行,两眼冒光,滔滔不绝。恒娘不得不打断他,问道:“可是,这与我周婆言何干?难道你们想让我替你们卖布?” 想来想去,委实莫名其妙。只好怀疑他是想让京城女子也去买他家的麻布衣服。 心下嘀咕:麻布衣料,本就是穷人穿着。富人不会去买。就算走周婆言的门路,那也不可能让阿蒙那样娇贵的肌肤去穿麻布呀? 曾泰回过神来,笑道:“我又说偏了。读书少,没奈何,薛主编多多包涵。” 喝了口茶,这回想了想,拿捏好语句,方才说道:“是这么回事,如今我们这一行,不愁销量。只是各家作坊都有个共同的难题:人手十分不足。自古男耕女织,男子不肯来我们的作坊做工,且粗手粗脚,干起活来,远不及女子细心。女子缉成的麻,精细纤密,远胜男子。是以众家作坊,都愿招织女。” 恒娘脑中豁然闪亮,轻呼出声:“你们想让女子出去做工?” 曾泰一拍手,笑道:“正是如此了。此前我们也曾拼命招揽织女,奈何女子家面皮薄,又恋家,如非家里遭了极大变故,谁也不肯抛头露面,来作坊做工。” 摇摇头,叹气不迭:“她们只肯把纺出来,且自家穿不了的多余布匹卖与我们。说实话,小家小户小织机小纺车,一年能富余几匹? 这些年南下的海商就跟那恶狼似的,四处搜刮市面布匹。我这几十座大纺车昼夜不停地开工,仍旧是一出作坊就被抢空。甚至有那海商,不惜预支款项,将下月下季的布匹抢先订下来。” -- 第170页 一摊手:“薛主编,眼看着一座座金山银山就在眼前,偏偏没法伸手,你明白这滋味吗?” 恒娘忍不住笑了,“抱歉,目前还真没机会明白。不过想来,怕是心里痒得如万千蚂蚁爬来爬去?” “正是。”曾泰大喜,笑道:“听说薛主编此前也是生意中人,果然明白我辈心思。这才不远万里,来寻薛主编。周婆言也好,圣恩令也好,只要能让女子们乖乖走出家门,我等都是喜闻乐见,欢迎之至。” 恒娘想起他最初的说话,凝了神,问道:“你知道圣恩令已经三驳?你说特来献计?你有什么高明计策?” 曾泰笑吟吟地,脑袋微微伸出去,在灯下看着恒娘,说了一句话。 话音未落,恒娘霍然站了起来,仲简也脸色大变。 两人异口同声:“万万不可。” 第91章 坏人好事 他二人的反应把曾泰小小吓了一跳。纳闷地看着他们:“为何不可?” 以为他们害怕风险, 笑道:“你们放心,此事首尾,我亲去布置, 一定做得干干净净, 断然不会牵连到两位身上。” 仲简见恒娘也已发话,闭上嘴,冷冷看着曾泰。 恒娘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回复过来,只是拼命摇头, 一再重复;“不行,绝对不行。” “这是目前最好的法子,只要不让盛家的娘子出面,薛主编就有机会, 在廷议上据理力争。” 曾泰不解,想了想, 又说:“我保证, 只是让盛娘子失踪上数个时辰, 并不会对她做什么。”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 他已探知,盛娘子近日多有往来太学。只要派出人手, 假扮潜藏渠道的凶徒, 等在她回内城的必经之路上,刻意制造些事端,将她引至偏僻角落, 或用武力, 或用迷香, 将她一举掳走。 过得三四个时辰, 找个城郊的角落,划破其衣物, 好好放置。故意引得众人围观,然后恒娘装作从彼处经过,出手相救。 此处有个关键,一定要装作不小心,叫出盛娘子的名字来历。 出了这样的事,又有无法说清楚的几个时辰,向来以贤淑著称的盛家娘子,便是跳进汴河也洗不清身上的污名嫌疑,哪里还有脸面去出席廷议? 在他想来,这个计划万无一失,实在是无本万利的好买卖。 他还不知道,五日之后,周婆言也有可能被盛明萱接管。若是知道,想必更会觉得,自己这个法子,真是一劳永逸,高明至极。 却没想到,刚一出口,就被薛主编强烈反对。不由得心中暗暗摇头,感叹一声:“妇人之仁,究竟成不了事。” 忽然想到那位「护卫」也反对,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碰上对方入冰柱子一样的眼神。 恒娘终于慢慢平静下来,两手扶住桌子,看着曾泰,声音里有无法掩饰的深深厌恶:“你再说一个字,就请你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仲简开口,声音里带着讥诮:“阁下把京兆府和皇城司当做傻子?你们只要一开口,就能让人听出南方口音。威武侯府,枢密副使家的小姐被你们逼死,如此大案,京中怕不翻天? 还怕找不出几个南来客?本朝虽优待商人,却也断然无法容忍尔等以下犯上,以卑犯尊,以卑庶犯权贵。届时不仅你自己万死,你远在南海郡的家人,只怕也难免被地方官拿问,以慰副使雷霆之怒。” 他颇担心,若不把利害关系剖析清楚,只怕这南蛮子头脑发热,真干出糊涂事来。 曾泰被两人呵斥,居然也不生气,只是点点头,若有所思:“是我想得简单了。天子脚下,法纪俨然,果然不是僻远之地能比。” 他弄了许多玄虚,最后端出来的,居然是这样一个阴损缺德、让人冒三丈火的龌蹉主意,恒娘失望透顶,很想不客气地把他赶走。 然而他之前说的,让女子去外头做工的主意却让她砰然心动。 她家就是女子自立门户,也雇请过姐儿,自是知道,自个儿能赚得钱来,吃喝不用靠别人施舍,这对女子来说,可太重要了。 当初李若谷那件事,阿陈走投无路,便是因为离了李家,又无娘家,她一个女子,在天地之间,再无正当的谋生法子。 想到这里,强压住怒气,缓缓道:“曾掌柜,你若是没有别的事……” 曾泰脑子转得极快,一下子截住她的话:“我听说,街对面有家《泮池新事》,专门报道太学八卦?” “不错。”恒娘皱眉打量他,他一张方正的脸,配上一双精明眼睛,十分违和,尤其是现在眼珠子乱转的时候。 “不如,我让人去报几个消息?”曾泰也乖觉,见恒娘眉头快要打结,仲简神色阴沉,连忙分说:“这次不与那盛娘子为难,只是几桩有关胡祭酒的小事。” “胡祭酒?”恒娘一怔,奇怪了,“他那人古板严肃,生活上也简朴得很,简直快要成那墙上裱糊的圣人,哪有什么可议论的?” 曾泰笑道:“薛主编甚是风趣。来来来,坐下,听我慢慢讲。” 恒娘狐疑地坐下,重又抱起茶杯,抬头看着他,眉头仍是皱着。 曾泰招手让仆人过来,替自己续了茶。眯起一双精明眼睛,衬着端正的脸,顷刻像只方脸狐狸:“我一路来京城的路上,已经猜到周婆言一定会招致正人君子们的反对。胡祭酒正是士林清议之首,又是学宗。就派了人去他老家,多方打探,听来几桩野闻。” -- 第171页 在这里顿住,本想着让对方追问一句,以丰富言语的感染力。 然而对面两人都是一脸冷淡,只好干咳一声,干巴巴说下去:“第一桩,胡祭酒在妻子死后,表面上深为痛悼,终身不复再娶。不过当地传说,他府中有两个年轻貌美的尼姑常常出入。他到哪里去讲学,都会带上这两尼姑。” 恒娘眨巴眨巴眼睛,迟疑了好一会儿,方说道:“当真?” 胡祭酒?美貌尼姑?她想了半天,委实很难把这两样事情联系起来。 仲简在她身后摇头:“你想用这件事打击他的声望?且不说道听途说,没有根据,就算是真的,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罪过。” 曾泰叹口气,点头赞同:“也是。所以,我还听来第二桩事。胡祭酒的儿子早些年就因病去世,他那儿媳居然在丈夫死后有孕产子。” 顿了顿,语声特别微妙地补了一句:“胡祭酒其时正在家中休养。” 啊?恒娘呆住了,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桌上,水花溅出老高。 她随手一擦脸,眨两下眼睛,实在忍不住,伸手指着他,结巴起来:“你……你想说什么?你在暗示什么?” 曾泰见自己的话终于得了应有的反应,十分高兴,笑吟吟道:“野闻,野闻,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对吧?” 恒娘回头去看仲简,见他一脸如有所思的样子,也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回应自己的目光。 只好又转过头,看着灯光下曾泰那张方方的狐狸脸,耳边回响起胡祭酒那日在讲堂凛然的语句:“妇有孝义之道,即便是尊长偶有错失,也当以劝谏为上。岂可告之夫君?” 门户关得不严,一阵夜风吹进来,火苗摇晃,对面人影有些晃动,如在水纹中。 恒娘喃喃道:“不对,我不信。胡祭酒不是这样的人。” 曾泰耸耸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这样的人,不过,这说法可是实实在在的。” 恒娘一凝眉,忽然回想起他刚才的下作主意,怀疑起来:“不会是你故意散步的吧?” 曾泰哈哈一笑:“他儿媳无夫而孕,多半是真的。是不是他老人家做的,我怎知道?小报向来捕风捉影,就算夸大几分,捏造少许,不也是常见之事?听说薛主编此前也主持过小报,对其中玄机,应当比我更加清楚才对。” 恒娘顾不得替自己辩白,整个人都被这两个小道消息震惊了。 使劲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摇摇头;“你想用这样的丑闻去攻讦胡祭酒?我觉得不好,胡祭酒的儿媳若是清白的,或是被迫的,或是另有苦衷,被你们这么无端冤枉侮辱,该如何自处?” 仲简忽然截断她的话:“恒娘,不妨让他去试试。” 见她回头看着自己,一脸不认同,弯下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三个字:“宗远陌。” 恒娘顿时恍然,哭笑不得。仲秀才当真是对宗公子执念深深,老想揭他的底不说,这会儿看到个烫手的山芋,迫不及待就想扔给他。 想了想,宗公子自己就是祭酒的学生,定然不会让泮池新事刊载此事。在他手上了结,也好。 曾泰见他们同意,颇为得意,笑道:“既是两位也认为可行,明日我就去找泮池新事。另外,还可请人润色,编成话本子,散步到酒肆茶寮去,想必市井里头是很受欢迎的。” 恒娘见了他摇头晃脑的样子,十分无奈,叹气道:“曾掌柜,你就算把胡祭酒害得声名扫地,可倒下一个胡祭酒,朝堂之上也还有许多其他的圣人门徒,总不能把他们全都写到话本子里去吧?” 曾泰也叹气:“原本是双管齐下,如今只有这一条可行,我可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恒娘看他一眼,心想:你倒也不用抱歉,本也没指望你。 清清嗓子,说道:“曾掌柜,你放心。只要你们作坊给的工钱足够吸引人,我这几日一定让周婆言替你们宣传。虽说京城之中,远水解不了近渴,并不能就替你招来织女。但大家多议论几分,也是个好事。” 曾泰告辞而去。恒娘站在门口,望着他主仆二人的背影,忽然对仲简说:“仲秀才,这人人品不咋地,出的主意也很不靠谱,可我瞧着他,却很是喜欢呢。” 仲简「嗯」了一声,抬起浓黑剑眉,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整整一天下来,恒娘脸上终于难得的盈了笑意:“我想着,我的浣局,只能收两个姐儿。多一个阿陈,都要勉强。城中雇女工的,多半如此。可他那作坊,能雇请成百上千个织娘。” 两手从领口松开,朝空中比划:“成百上千,那得是多少人呢?能不能把麦秸巷塞得满满当当?” “还有他说的,这一路,那一路,许许多多的作坊,若是都雇满了人,无数的娘子在里头做工,自己赚钱,自己养活自己,该是怎样的景象?” 声音里透着夜风盖不住的欢喜,仰起头,望着远方:“听太学的秀才们议论,朝廷正在西南拓边,又经营南海。阿蒙说,宗公子上月特地进了西进之策,据说颇得朝廷重视,密院特地召了他去问对。” “只要有那些四季暑热的岛屿,还有无数新的地方,新的国土,曾掌柜他们就不愁没生意做,而女子们就会得到更多的机会。” 略略回头,目光投向北方,声音里有浓浓的怅然:“也不知阿蒙怎么样了?她要是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 第172页 仲简没有回答。 夜风中,街沿一排黑灯瞎火的屋檐下,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薛主编,在下受大小姐所托,特来传话。” 第92章 认错态度贼好 大小姐传回的第一句话是: “阿恒, 你记好,任何人不经你同意,想要对你动手动脚, 不论他姓宗还是姓仲, 都给我两巴掌呼过去,连环腿踹过去。” 传话的人自称是东宫詹事,一身小帽便服,悬胆鼻, 方下巴,一看就是个正经人。 就算传的是极不正经的话,也能做到面不改色,身不乱摇。只有额头青筋几不可见地跳了几下。 恒娘没想到她这头为阿蒙揪着心, 担心得要命。阿蒙居然还有心情与她戏谑。 还是特地请了东宫詹事(是个大官吧?),巴巴地大晚上赶来戏谑。 气得一张脸通红, 油灯火光都兜不住。 很符合詹事的心理预期:果然, 任何女子听了大小姐这样放诞不羁的戏语, 都要羞得不可自抑。 眼角一瞥旁边的标枪样沉默男子,忽又起疑:这人脸色怎如此黑?夜色都罩不住的黑。 “阿蒙……大小姐, 她没事吧?”恒娘磨了磨牙, 仍是控制不住担心。 这问题让詹事为难了一下。 照理说,太子很快苏醒,并无大碍。他与大小姐二人, 从小一起长大, 打闹过火了些—— 嗯, 他现在知道事情由头了, 却恨不得将两只耳朵摘下来倒一倒,把大小姐笑眯眯在他耳边说的话全都倒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 奈何皇后看大小姐向来不顺眼, 逮到这个由头,肆意发挥,上升到谋害储君、言行失仪,不堪正位东宫,更无能母仪天下的高度,话里话外,都想悔婚的样子。 他因为算是当事人,也被皇后逮了,跟大小姐成为临时的难兄难弟,同去长春殿见驾。 然后便见到极惊悚的一幕。 皇后说一句,大小姐便老老实实应一声,主动自觉地进行灵魂剖析,深刻反省自己「放诞无礼」「口无遮拦」「胆大妄为」,还扳着手指头,历数从小到大干下的混账事。 于是皇后终于知道,自己最心爱的香雪万重白牡丹为什么会开出艳俗骚包的粉红花朵——大小姐撺掇太子隔日就给花盆里淋食醋。 她倒也不是故意要惹皇后不高兴,那是她逼着太子做「新编齐民要术」。 说是两人合作,大小姐当然只负责动口动脑,下力气的笨活尽数丢给太子。 太子虽然大她三岁,却从小乐意听她指挥。两人先后捣鼓了食醋、草木灰水、靛蓝汁、茜草煮液等诸种花样,还像模像样地拿本子记下来。 是以那些时日,中宫花木总会开出些妖异颜色。吓得中宫下了死命令,坤宁殿上下,一律不准乱嚼舌根子,忍痛把这些花草全扔进太液池。 于是皇帝也知道了,他那些矜贵的、自己都舍不得放开喝的、一年统共不过二十銙的极品贡茶「建州雪龙团」,为何口味总有些奇奇怪怪,今天喝是桂花香型,明日喝又是一股子米饭糊了的焦味。 福建转运使回京述职时,他特地私下相询,结果转运使也是一脸莫名,见风使舵地恭维他:官家洪福齐天,茶精显灵,特来为圣天子添香助味,凡人难识其妙。 ——屁的茶精。 那是大小姐伙同太子,每日偷摸出一团,放到香炉上熏出来的。 理由? 御史奏本:雪龙团制作之时,只取茶叶中最嫩的小芽。小芽中,又只取状若针毫的极细游丝。 玉器贮之,清泉养之,竹笼蒸之,兽碳火之,废千百笼才出二十銙。 只为陛下口腹之欲,靡费至此,劳民至此,极欲至此,会被后世唾骂的。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臣恐此物终为天下之害。 御史说话,向来夸大。大小姐却当了真,深怕会害了她阿舅的天下。 拿这番大道理对着太子一番雄辩滔滔,太子脑袋一热,决心要做大英雄,拯救社稷,解民倒悬。 罪恶的小手就这样伸向了这茶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巅峰臻品。 为什么说是后无来者呢? 皇帝不十分信转运使的鬼话,这茶委实喝得提心吊胆,又兼御史追着屁股骂,隔年就下旨,兴致缺缺地罢了此道贡茶。 此时听了肇事者的招供,皇帝不由得庆幸又后怕:总算她还有十足的孝心,没用什么臭鱼烂虾的来做熏料。 他可不知道,若非太子还有一丝理智,拼死阻拦,安若连马尿牛粪都认真考虑过。 总之,大小姐站在长春殿,面有沉痛,神似追悔,洋洋洒洒,做了好一篇「万事不堪回首,都怪我从小长歪,皇后说得有道理极了」的策论。 皇后的神色可谓精彩万分。从最初的盛气凌人,到后来知道真相的勃然大怒,再到后头,两个眼睛睁得大似铜铃,直愣愣瞪着滔滔不绝自陈其罪的大小姐。 那表情,大概就是一句真诚的疑问:你到底是谁? 凶手一片热情,极力附和主控者。旁边受害人忍不住了,一把推开皇后下令扶住他,以便营造「受伤形象」的宫人,扑通一声跪在皇帝、太后面前,口口声声:是我自己失足跌倒,与安若没有一丝干系。 大小姐摇头:殿下不必为我遮掩。 太子呼天抢地,直要剖心为誓:安若小时不懂事,现在已经出落得知书识礼,我今生非她不娶。 -- 第173页 大小姐扯袖子遮脸,以表谦谢:不,我不是。 詹事站在长春殿后头,看了整整一出皇家大戏,都忘了非礼勿视的圣人训。瞠目结舌,叹为观止。 他看饱了,罗汉塌上的皇帝也看饱了,就连最爱的西瓜都失去了吸引力,恹恹地放回只啃了一口的瓜。把太子和皇后都打发回去。 皇后走的时候,就跟梦游一样,都忘了追着皇帝要一个说法定论。 太子一步三回头,十分凄楚,十分不舍。 等他们走远,皇帝看着大小姐,居然嘴角翘得老高,十分快活的样子,开口就是:安若想悔亲? 大小姐眨巴眼睛,还没来得及撒娇。看了老半天戏的太后出声了,悠悠然,徐徐然:“皇帝又说笑话。安若这调皮性子,一准随你这阿舅。我今日带她回去,这些日子,你也别召她,就让她陪我念念经,静静心,定定性子。” 大小姐垂头丧气,随了太后出殿。经过他身边时,挤挤眼,悄声说了句:勿负我托。 皇帝这才注意到他这个人型插屏。 不在意地挥挥手:皇后叫你来,是为了圣恩令的事?唉,实在多事。你回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倒退着出去,还能听到皇帝坐在榻上,咬着西瓜,口齿不清地嘟哝:不哑不聋,难做家翁。 “詹事?”恒娘见这人忽然失神,唤了一声。 更加担心起来:能让詹事吓得走神,阿蒙究竟摊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詹事咳了一声,看着烛火下一脸忧心的小娘子,点点头,算得上掏心掏肺地说了一句心里话:“你不用为大小姐担心,她不会有事。” “她还让我转告你:廷议之事,若不可为,请你放开胸怀。来日方长,不争这一夕的功夫。” 不争这一夕吗?恒娘眉心跳一跳,不知怎的,耳边回绕的,都是今日在太学听到的学子声音。那些引经据典,言之凿凿的话,听上去可有道理了,简直无懈可击。 连盛娘子那样聪明颖悟、极会讲道理的女子,不也信了他们的话?真心实意地跟他们站在一处。 这一夕,不争。下一次,下下次,还能争吗?再说,失了周婆言,她又拿什么去争? 她出神想着自己的心事。仲简却目注詹事,冷冷出声:“请问詹事,此行可有秉明太子殿下?” 詹事一怔,目光倏地移到他身上。灯光幽暗,他又站在恒娘身后,一时瞅不清他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詹事方才缓缓道:“未曾。” 这下,连恒娘也听出了不对劲。抬眼看着他,疑道:“你说你是东宫詹事,那就是说,你是太子的人?为什么你会听阿蒙的话?” 轮到詹事脸色一黑。什么叫做太子的人?他可是正经的东宫属官。又什么叫做听大小姐的话?他这是,这是合作,是报恩。 咳了一声,这才发现,进来大半响,居然连水都没喝到一口。眼睛往桌上放着的茶壶溜了一圈。 仲简装作没看见,纹丝不动。 詹事是斯文人,不好不问自取。看着恒娘,硬着头皮,缓缓解释:“我自作主张,擅改圣恩令。是大小姐替我担了罪责,我无以为报,甘愿替她传这趟话。” 擅改圣恩令? 恒娘疑惑:“你怎么改的?” “不过是删除了学女教的字眼。”詹事淡淡道。 恒娘想了一下,明白过来,眼睛睁大,有些激动,又有些意外:“我能请问一下,你为何要这么做么?” 詹事道:“圣恩令本就是我负责起草,送殿下过目允准的。草拟时,我压根儿没想到女子还能与男子一样,学相同的东西。那日读了袁学士的文章,茅塞顿开,后悔不迭,想要补正而已。” “至于为什么?”他沉默一下,目光看着油灯,脸上肌肉颤动,似有几分扭曲。 声音也低沉模糊,如遥远回音:“袁学士是为了他的女儿,我则是为了我的娘亲。” 第93章 锦囊八字 夜风森森, 油灯昏昏。 恒娘看看茶壶,想要起身,被仲简轻轻放了一只手在肩膀, 将她按住。 待她重新坐稳, 仲简上前一步,从桌上取了茶壶,去到门后。 把残茶往泥地里泼掉。灶台上摆着个瓦罐,上面贴着红纸, 写着「茶」字。正是市井间常喝,士大夫们却嫌弃得很,讥为「小人」的草茶。 打开布盖子,掏了一把出来, 投入茶壶。又拿木勺子从缸子里舀了水,满满一个茶壶放到柴灶上。又去寻了张小凳子, 守着灶台。 屋子里, 恒娘与詹事对面而坐。 灯是省油灯, 灯油也不算好,燃起的火苗颇有些荏苒, 夜风一吹就疯狂摆动, 在詹事脸上投下重重阴影。 “家母原是良家女子,十四岁被其父卖与罗家六十老叟为女使。罗家大妇无所出,指着家母为其生育。 八个月后, 家母早产, 落下一个死胎, 被罗家认为晦气, 逐出门户。 好在罗家尚有良心,临别时典了一份田产, 连同契书一并付与家母。 家母持着这份薄产,去官府立了女户。家母日夜经营,不过一年,便将这份田地买下。再过两年,又典下数份田产。虽为女户,名下产业所交税钱已有五百五十蚊。” “五百五十?”恒娘小声惊呼,“令堂可真算是经营有方,十分了不起。” -- 第174页 朝廷体恤无丁女户,税租减半,且免身丁钱、助役钱,并免差役。 她家也是无丁女户,对此颇为熟稔。种种减免之下,还有五百多税钱,可见詹事的母亲几年下来,田产已可算小丰之家。 詹事微微笑了下,没有谦谢,脸上神情骄傲又悲伤。 仲简提了茶壶过来,经过柜子时,顺手拉开柜门,单手摸出两个茶碗,一一放到二人身前,斟了热茶。 恒娘轻声道:“多劳你。仲秀才,你也坐。”仲简点头,放下茶壶,在侧方落座。 詹事喝了口热茶,低了眉,继续说道:“不料官府查知,家母尚有父亲在世。勒令撤销女户,所有田产,记入其父名下。” 他屡次提及外祖,皆以「其父」称之。好像这人只是他母亲的父亲,与他半分关系也无。 恒娘想起自己在城中的舅父一家,小口喝茶,当做没听出这点纠结。 詹事顿了顿,忽然笑道:“周婆言的故事,多半是女子所述。今日我这个男子在这里婆婆妈妈,倒让薛主编见笑。” 恒娘顿时明白:接下来的话,必定是他痛极之处,方用这样玩笑似话语引开。 恒娘办周婆言以来,经常有人找来报馆,想要说一说心中的隐秘或积郁。 有毫无顾忌,入门就恸哭陈说的,有如袁夫人一样,痛在心头,反复磨碾,出口竟成反话的。也有詹事这样,每到痛处,便下意识顾左右而言他的。 清澈双眼看着他,声音柔和真诚:“有什么可笑的?世上男子,谁能无娘?” 本是一句安慰话,詹事听了,却似忽地痴了。三十几岁的人,整个眼眶都突然一红。 男子低沉声线有些嘶哑:“她父亲是个不知疼爱妻儿、也不会长远打算的人。得了这意外之财,也不说交由家母继续经营,好多生些孳息出来。 反日日出去寻欢作乐,一两年间,便将家母攒下的家产败光。他不耐穷,转头又打上家母的主意,再次将她卖与他人。” “这次卖与一个官宦之后。家母被押着去了,不到一年,生下我来。我刚断奶,不足一岁,便被那家家主卖与乡野村民郑七做儿子。” 恒娘不禁惊呆:“令……” 本想说令尊,看看詹事的脸色,临时改口:“这人既是官宦之后,为什么要卖自己儿子?” 詹事摇摇头,淡淡道:“他儿女不少,虽靠着恩荫做了个小官,俸禄养不起这许多人。卖给别人,既少了嚼耗,又白得一笔钱。” 这解释让他忍不住嘴角浮起一丝讥笑,正与旁边仲简眸中刺眼的亮芒交相辉映。 他转眼看看仲简,方继续说道:“我四岁时,家母偷偷从他家找来,将我抱回去。不过半载,又被那人再次转手,卖与另一个叫程十乙的人。” 恒娘不忍心用同情的目光去看一个三十几岁的成年人,只能低头喝茶。心想,他娘不知该有多么痛苦? 詹事眼睛总算没那么红了,反咧嘴,冷笑了下:“这事是如何东窗事发的呢?是头一家买我的郑七不干了,去官府投牒申告。官府请了那家主去询问,被家主抵赖,反咬一口,说是郑七诬告攀赖,我压根儿不是他家的孩儿。主官也昏聩,见家主是衣冠之后,一味偏袒。当堂用刑,差点没把郑七打死。” “家母偷偷到了官府,听到家主不肯认我,再无法忍受,出首相告。她是侍妾身份,出告家主,以卑犯尊,挨了一百大板。然总算是把案情剖析清楚。” “主官见家主出卖亲子,不免也痛心,骂他为父不父。本应责以杖刑,然他是官宦之后,不能轻侮,仅施小杖二十,以示惩戒。 家母只是侍妾,不是正妻,不能以出妻之礼出之。受杖之后,着令归还主家,并申斥诫勉,家主已受处罚,让她日后小心侍候,不得心存怨怼。” “我时年五岁,官府见那家主实在没有养我的心思,便将我交于族长代为抚养。至于郑七,主官言道,我乃宦裔,彼为农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应来找我相认。逐出公堂。” 仲简短促地笑了一声:“非我族类?在这位主官眼中,衣冠之后与乡野村民之间,竟连一族都算不上了?莫非二者之间差异,竟比我华夏族与蛮夷之间还大?” 恒娘抬眼,又见到他眼眸中的刺,明晃晃地,又尖又冷。 詹事冷笑:“否则,怎能显出其衣冠文章,道德君子的高尚?” 恒娘问道:“后来呢?你如今做了詹事,总可以让那家主另眼相看,让你娘有好日子过了。” “好日子?”詹事想冷笑,然而嘴角抖动,竟比哭还悲哀,“我二十岁得中进士,家主来见我。族长方告知我前因后果。原来,自那场官司后,不过百日,我娘就在那家里没了。” “族长还告诉我,那两年,我娘在他家还生了个小妹,也被那狼心狗肺的畜牲给卖了,去给人做养媳。 等我依着地址寻去,才知道,我这个没见过面的小妹,在那户人家还没长到九岁,就被那如狼似虎的一家人祸害死了。” 恒娘直起身子,声音轻颤:“所以,圣恩令里会有奸/淫幼女,虽合同强的条款?这是为了你的妹子?” 那是一条,不,无数条尚未完全长成的生命,是詹事的妹妹,是一脸娇憨的兰姐儿,是尚未见过这人间最美好的时光,便已遽然凋零的无数花朵样的孩子。 -- 第175页 是她们从人心的最柔软处,最薄弱处,撕开一个口子,透出厚重血色,杀出这条未来能让无数孩子活命的路。 詹事似是没听到她的问话,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我没见过这个妹子。为我而死的娘亲,我也只有个模糊的印象。有关她的一切,都是我这些年回去时,找人一点点拼凑出的。” 那日,在县衙积满灰尘蛛丝的销户账簿上,见到「女户阿邹」四个字,以及那上面红杠杠两道叉时,已经入朝为官的詹事,捂着嘴巴,蹲在地上,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至今,不知道我娘的坟茔在哪里。或者,根本就没有坟茔。” 恒娘这些日子以来,听了无数悲惨无奈的故事,本已心硬了许多,此时却仍旧止不住,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她想起她多病的娘亲,想起自己也是女户,想起城里那家人,想起很多年以后,她买下的房子里会住着谁,会是什么人,成为那个朝廷认可的「户主」。 詹事仰起头,看着黑沉沉的屋顶。横梁上的蛛丝早已被三娘清扫干净,然而木头上的虫洞缝隙,总是无法掩盖。 詹事缓缓说道:“我找不到我娘,找不到我妹子。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娘一定是个很聪明很精干的人,一点也不比男子差。 可是她没有办法,能够改变这一生的命运。我从后往前,一点一点地推想,在无数个环节,想要找到解救她,能让她自由的办法。” 他低下头,不再看横梁,而是看着自己一双手,声音里有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可是我想不出。” “我回了京城,进了东宫。也一直在想,我能告诉太子什么,能让太子做些什么。却一直没有成功。 太子对我的幼年境遇十分同情,赐下许多绫罗珍玩。又派人回去,在我老家,替我娘立了衣冠冢。” “储君为我营葬,我自是感激不尽。可是不够,远远不够,离我想做的,还差很远。” “这时候,出来了周婆言。薛主编,我很感激你,你帮我这个大男人,完成了我一直以来的心愿,让我有机会,能够为我娘,我妹子,做些事情。” 恒娘看着他,两人的眼睛里都蕴着泪水。恒娘微微点头:“我也要谢谢你,起草了圣恩令。” 詹事深吸一口气,收回情绪。看看仲简,又看看恒娘,沉声说道:“大小姐今日当机立断,替我担了罪责,目的就在于保下我,以起草者的身份,参与廷议,争取在百官面前把圣恩令的内容直接修改。” 恒娘立即想起来,仲简说过,由盛明萱与东宫詹事一起出席廷议。不禁又是欢喜又是惆怅:“阿蒙还留了这一手?” 詹事看着她:“听薛主编的语气,似乎颇有些遗憾?” 恒娘先胡乱擦掉脸上尚未全干的泪痕,斟酌了一下措辞:“嗯,你不要见怪,我心中确实有些遗憾。” 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我这人总有些奇怪的别扭。就像那回在京兆府说的,老爷们就算能替我们着想得很好,我也不免希望着,这一切,不是出于老爷们的恩惠,或者,老爷们的同情同理。” “而是,我们女子自己,去努力,去争取。” 詹事没有立即回答。他眼睛渐渐亮起来,有点淡淡的笑意在里头。隔了一会儿,方点头说道:“大小姐果然没说错。” “大小姐说,若是你非要争朝夕,她虽这些日子不能出宫,也不能传递消息,但有八个字,可供薛主编参考。” “临阵换将,分而击之。” 第94章 岁寒 时近子正, 麦秸巷里黑幽幽。周婆言报社的灯火熄灭后,整条街上就只剩斜对面「泮池新事」还亮着光。 恒娘看了两眼,转回目光, 看着前方, 幽幽道:“书上说,君子可欺之以方。仲秀才,我很惭愧,为了一点私心, 骗了詹事。” 詹事从头至尾没有报他的姓名,恒娘只好以官职呼之。 他该是如何痛恨自己的姓氏,却又无法甩脱。罪人的印记黥在额头,他的印记流在血里。 仲简走在她身边, 闻言看了她一眼。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没有想到她有勇气说出来。想了想, 没有回应。 沉默着, 等待着。 恒娘依旧看着前方, 带着苦笑,缓缓说着:“仲秀才, 你一定看出来了。我为着保全周婆言, 欺骗他,利用了他的善良。” “盛家娘子赢了廷议,周婆言会成为对她的奖赏。盛家娘子输了廷议, 圣恩令被阻, 之前的若干努力都成了流水。” “只有一个机会, 能同时保全周婆言和圣恩令——那就是, 我也与她一道,站在大庆殿。” “阿蒙曾经问过我, 若是圣恩令通过,我想要什么样的奖赏。我此刻已经想得清清楚楚,我不要金银赏钱,不要别的什么,只要我的周婆言。” 仲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似有无限感喟:“你的周婆言,却要你去拿诺大功劳交换。” 恒娘想了想,怅然道:“你以前说,贵人不都是阿蒙这样。我有些明白了。那本是我的周婆言,我付出了那么多心血,贵人们却只要轻飘飘一句话,就能从我手里夺走它。” 仲简也看向前方黑沉沉的路面,淡淡道:“生杀予夺,在他们,不过一念之间。” 恒娘沉默一会儿,觉得这个问题说也无用。 -- 第176页 把话题转回圣恩令上面:“詹事学识渊博,让他出席廷议,一定比我更有胜算。我却故意拿话打动他,让他心有不忍,意志动摇,将机会让与我。” “我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忍不住使劲唾弃自己,薛恒娘,你在干什么?你在撒谎,你在欺骗,你在利用别人的好心。” 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站在无人的路上。垂下头,手掌捏紧。 夜色深重,看不清她神色,只能听到一串冷语,从她咬紧的牙齿缝里迸出:“薛恒娘,你在拿圣恩令做赌注。你在兰姐儿的坟前说的话,都成了放屁。” 仲简也停下脚步,沉默片刻,终于出声:“恒娘,你最终决定保周婆言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她抬起头,看着仲简。是呀,理由呢?理由是什么? 夜来刮着北风,她却一点也没觉得冷,肌肤起着颗粒,心头却滚烫灼热。 看着仲秀才那张此时一点也不冷淡,甚至透着温柔的脸,沉声回答:“因为盛明萱的一席话。” 甚至忘了不该在男子面前透露盛明萱的闺名。什么规矩,什么礼法,此时都被她忘了个精光。 只有盛明萱的话在耳边,如滚雷般,一遍遍反复来去:女子天生卑弱……不出内庭……以夫为天……葫芦之德,逆来顺受,不生怨怼…… “如果周婆言按照她的想法,成为教化天下女子,遵从女教的工具,仲秀才,我怕我会忍不住,想要杀了她。” 「杀了她」三个字出口,她被自己吓了一跳。紧紧闭上嘴唇,不敢再说话。只有微微颤抖的唇角,泄露她的内心。 仲简也小小吃了一惊,看了她一眼,忽然笑起来:“我帮你。” 他极少这样笑,刀锋样的薄唇翘起,深深眼窝里火苗闪耀,如同和风南下,拂过山谷,从冰雪里唤醒一整个春天。 恒娘看得一呆,的喉头忽然一松,原本抖动的唇角松缓下来,竟也忍不住微微翘起。 仲简见她笑了,咳了一声,重又板起脸:“皇城司察子,专干此类勾当,熟门熟路,包头包尾,十分值得阁下信赖。” 见恒娘笑得眼泪都掉下来,心里一松。忽然觉得,原来与喜欢的女子调笑,也不是什么很讨厌的事情。 喜欢的女子。 这几个字并未经过任何思考,就这么自动自发从心头忽地迸出来。 一旦意识到,一颗心倏地缩做一团,轻轻颤抖,说不清是极度的喜悦,还是极度的害怕。 也许喜悦与害怕,到了极致,便是如此相似? 恒娘弹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吁一口气,方叹道:“仲秀才,我没想到你会这样说。” “嗯?” “你以前老爱骂我,我很不习惯你跟我开玩笑呢。”恒娘眼睛里都是笑意。 仲简看着她,深刻反省。老爱骂她?有吗? 自莫家大院以来的点点滴滴,都从心头飞速掠过。彼时平淡的一句话,一个微笑,此时回想起来,竟然有了不同的感受。酸而甜,带着点柔和的苦涩,从舌根深处弥漫开来。 好像还真是与她争吵过很多回呢。 眨一下眼睛,故意板起脸:“薛恒娘,你自私虚伪,欺骗君子,十分罪大恶极。” 恒娘一撇嘴,想笑又忍住,抱怨道:“这不是我刚才说过的吗?你骂人都不肯动脑筋换个说辞,太敷衍了。” 仲简低头,微笑了一下,方抬眼看她,正色道:“你不用太过自责。詹事和大小姐都是聪明人,没那么容易骗过。他们肯认同你这个主意,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也许他们也觉得,周婆言比圣恩令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恒娘点点头,带笑不笑,剜他一眼,哼一声:“仲秀才,比起安慰人来,你还是骂人比较专业。” “嗯。”仲秀才毫无异议。 两人对视一眼,又飞快转开眼睛。 恒娘咳了一声,背起双手,抬脚往前走。 仲简也举步跟上。两人心里都有满满的话,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偶尔不经意间偏头,飞快看对方一眼。偏巧两人经常同行,步伐早已一致,眼神便经常撞到一起,便像两只受惊的蝴蝶一般,瞬间移开。 脚下似乎踩的不是泥土地面,而是轻飘飘软乎乎的云朵。 以至于身后小步跑着追来的人不得不提高音量,第四次叫道:“恒娘,仲秀才。” 两人才似忽然被惊醒,动作一致地停下来,齐齐转过身去。 来人一路疾跑,却脸不红气不喘,见他们停步,放缓脚步,走上来笑道:“巧啊。” 恒娘看了她一眼,既惊奇又感叹:“月娘,刚才在泮池新事的是你?你可也太拼了。这都子时了,你一个女子走夜路,都不害怕吗?” 蒲月闻言,噗嗤一笑,没有回答,只是目光上上下下,把她打量一遍。 恒娘回过神来,自己可也不是一样?刚想说,自己有仲秀才陪着。一张口,晕生双颊,说不出话来。 好在蒲月没有太在意,亲热地拉了她的手,问道:“周婆言今日换了家具?我听伙计说,十分敞亮好看。赶明儿我也去你那里观摩观摩,照猫画虎,也买一套。” “好啊。”恒娘眼睛一亮,真心同意。这可太好了,省了她去市场上打转的功夫。且月娘与她一样抠门,议定的价格必定是极低的。 -- 第177页 月娘也高兴,如今宗公子是幕后主家,出手极是大方。自己尽管拣好的,贵的买,宗公子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说实在话,她疑心,这位宗公子虽然看似很有学问,对大周岁入多少,各地财税大项是什么,如数家珍。然而市面百物的价格,他说不定完全没有概念。 这不是瞎猜。她此前试探着买了些文具,大着胆子把价格翻了两翻报上去,宗公子压根儿没有发现问题。 心中不禁大加赞美:宗公子真是人美心善,是个万中无一的好主家。 仲简见她二人手挽手,都笑得真心实意。不知怎的,硬是觉得周身打个寒颤。 两人之间多了个月娘,气氛自然许多。 蒲月当着恒娘的面,不好跟仲简讨价还价,只捡些太学近日的趣事来说:“金仙子与我说,时中斋有个太学生有怪癖,喜欢折磨人玩儿。她们都很怕被这人照顾生意。偏生这人有钱得很,一个个院子,一个个行首,依次点到。她很怕会轮到她。” 恒娘吓了一跳:“这人是谁?如此可怖?” 蒲月眨眨眼,故意卖关子:“想知道是谁?这几日记得买泮池新事,便知分晓。” 恒娘没想到她连她的生意也做,哭笑不得,摇头叹道:“你真是做这行的料。” 三人将将走到路口,拐弯的时候,恒娘走在最边上,脚下踢到个硬东西,差点摔跤。蒲月连忙伸手扶住。 仲简眼神锐利,上前一步,蹲下身子,仔细查看。 恒娘与月娘也上前。恒娘脸色有些发白:“这是个……人?” 此处已接近大街,路边每隔数米,便有街灯,通宵不灭。 借着不远处的灯光,可以模糊看到,地上有团缩起来的杂草。仲简伸出手,拨开草杆,露出一张灰败的脸,爬满皱纹。 月娘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是冻死的,死了有个把时辰了。” 仲简站起身来,带着她们绕过那堆杂草,往不远处的军巡铺走去。抬眼看看夜空,淡淡道:“此前听钦天监的博士说过,今岁重寒。” 顿了顿,方道:“每年都有冻死的穷人。今年的日子只怕更难过。” 月娘忧愁:“炭价可又要涨了。” —— 薛家二楼。 薛大娘被堵到喉咙口的浓痰惊醒,强撑着半坐起来,抓着床方,弯腰咳嗽。 动静太大,惊醒了一楼的姐儿。燕姐儿让翠姐儿继续睡:“我上去看着。” 披了袄子,去灶头提了一直温着的茶壶,动作极快地上了二楼。 扶着薛大娘,一边学着恒娘教的法子,用空心拳轻轻替她拍背,一边往地上摆着的盆子瞟一眼。 瞬间睁大眼,强行忍住惊呼,压低声音:“大娘,盆里见血了。” 薛大娘早觉出喉头有股异样的腥甜,睁眼看看,复又闭眼。喘着气,挣扎着嘱咐燕姐儿:“不要告诉恒娘。” 燕姐儿皱眉,想要劝她:“大娘——” 薛大娘笑笑,勉力拍拍她小手:“没事,我这病,常有这症候。你见得多了,自然就知道。恒娘最近忙,等过了这几日,再与她说,也不打紧。” 燕姐儿半信半疑,应了一声,去与她倒热水。忽然又听大娘细细的声音:“今日的周婆言,是在桌边上搁着吧?你帮我拿过来。” 第95章 情动之 恒娘头日傲然决绝, 与盛明萱断交。隔天就在袁夫人召集的京中才女诗会上撞见,盛明萱忍不住拿起帕子,掩口笑起来。 周围有人好奇相问, 盛明萱三言两语遮掩过去, 并没拿这事为难她。见她有些不好意思,反主动开口询问:“恒娘如今在读什么书?” 旁边围着的一群官宦小姐都笑:“盛娘子这问得正好,我们也来听听。说不定,还能与薛主编偷师, 学些高深学问。回去唬弄那些不学无术的兄弟们。” 恒娘老实回答:“刚刚读完列女传。” 顿时就有人抚掌,又笑又叹:“坊间传闻,薛主编是诗礼簪缨之后,因故流落民间。然而世家之后, 天生不凡,岂同流俗?虽经离散, 然薛主编的风骨才学, 足堪为世间女子翘楚, 方才有周婆言的横空出世。今日一见,余者不论, 单这谦逊风度, 就远超我辈了。” 众女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客气,纷纷附和,都笑道:“正是, 与薛主编相比, 我们可都成了哐当响的半桶水。惭愧, 实在惭愧!” 恒娘呆看着她们, 一时哭笑不得。女人社中传市井流言,将她夸成天女下凡, 菩萨点化,三头六臂一样的女神仙。 她原以为,这样荒诞不经的传言,大家闺秀必不会信。 她们确实不信。 可这「曾经身份高贵、一朝流落民间」的故事,岂非一样离谱? 她倒是真想自己有个非同凡响的出身。小时候不懂事,有时候被她娘责打了,不免便有些白日梦,恨恨想象着,薛大娘才不是她亲娘,有朝一日,会有仆从如云的公子王孙找上门来,跟她说:你是本王(本老爷)失散多年的女儿,随本王回家去,日后读书也好,玩耍也好,都随你的心愿,再不需过这种没日没夜的苦日子。 不过,这梦她早就醒了。如今就算拿天王老子来,也不能让她离开娘亲。 盛明萱那日见过恒娘,知道她不是故意谦逊,众女这样一说,她多半心中要不好过。 -- 第178页 暗中后悔,不该挑起这个话题,忙出言挽回:“列女传为汉时刘向所著,本为的是教谕天子。奈何成帝不取,终究酿成燕啄皇孙之祸。他这书里,故事多过说理,读来颇有趣味。 只要小心,书中「贤明」「仁智」「辩通」三篇,未免过于张扬女子才智,殊不可取。倒是「贞顺」、「节义」两篇最应多读。” 又笑道:“说到底,刘向身为男子,究竟不如曹大姑、宋学士深知女子的毛病。是以自古女子闺中教材,首重女诫、女论语,列女传仅为备选罢了。” 众女听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一会儿,方三三两两笑道:“到底是盛娘子,说出来的每句话都镌着贤良两个大字。” 人群中却有人不以为然,轻声哼道:“凭什么辩通便不如贞顺?仁智便低于节义?她盛明萱若真是贞顺,便该当个锯嘴葫芦,非问不语。说一套做一套,倒跟世间伪君子一般,是个闺中假淑女罢了。” 盛明萱明明听到了,却面不改色,假装没听见。 恒娘站住脚步,问盛明萱:“盛娘子的意思,列女传若只留母仪、贞顺、节义、孽嬖四篇,就十分合宜?” 盛明萱见她神情奇异,盯着自己,眼睛发亮,心中忽然起了股毛毛的感觉。然这话正是自己方才所言,迟疑半晌,只能点头:“正是。” 恒娘嘴角噙笑,十分客气地请教她:“若是周婆言也想为本朝女子立传,是否该按照盛娘子的意见,不为辩通者、仁智者、贤明者立传?” 环视一眼周围,笑咪咪道:“譬如袁夫人,诗名极盛,与夫君合撰《诗论》,我听说,里面对于魏晋以来的诗作,有许多独到的见解,这样的才学,不当立传?” 袁夫人脸一红,下意识就想谦谢。然而看眼前的情形,恒娘眼神闪亮,若有深意,盛明萱虽然仍旧保持着微笑的样子,脸上却微微有些不自然,周围诸女掩口轻笑,彼此使眼色。 心中一动,不再自谦,反故意道:“虽然说来有些惭愧,然而若有这样机会,我当奋力争之。” 恒娘朝她笑笑,又朝众女看一圈,脑袋轻点:“此前听袁夫人介绍,众位小姐中,竟有注孟子的,亦有将作少监家的小姐,痴迷营建工程之术,被称为女将作。 京中好些名园,都是这位女将作的手笔。又有善丹青的小姐,随宦游的父亲走遍江南塞北,作《天下万民卷》,描绘各地民俗风情,民生疾苦。 连中宫圣人都特地下旨,借去与官家一起观赏。其余诸家小姐,各有各的出色,各有各的精彩,我一时不能全都记住,回头必定再与袁夫人好好讨教。” 随着她娓娓道来,众女的目光移动,被点到名的女子或害羞垂首,或骄傲抬头,或不动声色,个个不同。 待听到恒娘说,今日在场所有人各有特出之秀,不免心旌荡漾,暗自描想自己进入列女传的那一天。 恒娘顿了顿,目光转回盛明萱,缓缓问道:“依盛娘子之见,这些聪明敏锐,才智不下于男儿的小姐,当不当入今世之列女传呢?” 盛明萱看看她,又看看周围女子们热切的神情,心中叹气。此时若是答一声「不当」,直是与所有人作对。 她向来周全,不愿树这种没来由的敌人,沉吟片刻,方答:“薛主编,当不当入,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也不是薛主编能决定的事,当由君子们公议而决。” 恒娘笑道:“君子?在座的娘子们,你们的夫君,或是父兄,不都是朝廷的君子么?既如此说,还请各位娘子们回去后,替我请教君子们,今世遴选列女传,该当依从什么标准?” 众女齐声应下来:“薛主编放心,此事我等必定尽心竭力。” 一片热闹的应和声、兴奋的讨论声中,盛明萱与恒娘静静对望。 盛明萱的目光中有无法掩饰的激赏,亦有几分无奈与遗憾。 以她的聪明,一眼看穿恒娘这招空手套白狼。 列女传的遴选标准?斯事非小,可不是轻轻巧巧的一句周婆言选稿能称得起的。 这根本是在向女诫、女论语定下的女德评价标准发起猛烈冲击,是要从侧面攻击圣恩令的反对者防线。 最高明的一点是,这攻击的发起者不只是薛恒娘,还囊括如今在座的绝大多数官家小姐。 列女传声名所诱,她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然登上周婆言的战车,带着甘糖与蜜饵,回去各家后院,再去说服自己的夫君或父兄。 这是恒娘一早就定下的策略吗?盛明萱略微一思索,便打消了这个怀疑。 提起这个话题的是自己,薛恒娘再聪明,也不可能未卜先知,算出自己会问她看何书,更不会想到自己提出的标准说。 因此,只可能是她灵机一动,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完美利用自己的无意之语,布下这个「今世列女传」的阳谋。 激赏之余,心中不禁叹息:可惜,这样的聪敏女子,却也与安若一般,不安于室,老想跳脱于规矩之外。 该如何让她们知道?女子与男子不同,是经不起犯错的。男子有浪子回头之说,可女子一旦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万丈深渊,哪有回头路可走? 只有循规蹈矩,谁也挑不出错来,方能如那缸中之鱼,檐下之柳一般,一生受人小心呵护敬重,平安顺遂。 -- 第179页 若是打破那缸子,顶破那屋檐,鱼失净水,柳遭迁怒,岂有好结果? 安分从时,藏拙自眛,方是女子的福气。 —— 恒娘时间紧,事情多,在袁夫人诗会上没有待许久,见目的达到,即告辞而出。 袁夫人亲送她出门,临别送了她许多现摘的秋梨,个个金黄,饱满大粒。小丫头拿个大竹篮子装着,让恒娘看了,弯腰放到袁府的马车上。 “这是袁家故居,小女便在这边过世。这是她亲手栽下的梨树,于今已十年有余。年年果实累累,引得雀儿整日叼食,倒也为园子添了许多热闹。”袁夫人眼中有水光,侧脸用手指拭了。 转头微笑道:“恒娘,列女传之议,实在是神来之笔。我十分佩服你的急智。” 恒娘抿嘴笑笑,这些日子与袁夫人熟了,也不跟她客气,坦然承认:“我正愁着,不知该如何说动各位娘子帮忙。盛娘子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若非她说的那番话,我怎么也想不出这个主意来。” 袁夫人点点她额头,笑道:“得了便宜还卖乖。也不知盛娘子如今是何种心情?我想起来都心疼。” “相当复杂,一言难尽。”恒娘眨眨眼,煞有介事地感叹。 两人对视,都笑出声来。 片刻之后,恒娘登上车,正要放下车帘。忽然瞥见两个婆子从街边大步走过去,直直登门。 袁夫人见了她们,脸色一变,迎上去询问。那两个婆子也不见礼,叉腰昂头,在门口就大声嚷嚷起来。 车夫扬起鞭子,吆喝一声,马蹄得得,拉着恒娘离开。 恒娘扭着身子,趴在后窗上,向外探视。袁夫人低垂着头,微弓着腰,一副小意奉承的样子。 风中传来刻薄话语:“老夫人说,夫人既是乐不思蜀,只顾自己风流快活,不愿尽子妇的义务,不如自请下堂,退位让贤。袁家高门,不愁找不到愿意一心一意侍奉夫君婆婆的孝顺媳妇……” 马车拐个弯,再看不到袁夫人低头唯诺的样子,也听不到婆子们无礼训斥的声音。 恒娘慢慢坐回身子,长长吁口气。强迫自己,将思路转回自己的事情上。 詹事那夜所言,他理解的分而击之,无非以利诱之,以情动之,以理喻之。 问到具体怎么作为,他却一脸尴尬,沉默一会儿,方才别扭相告:大小姐原话是这样说的,你是端方君子,榆木脑袋,只合做些文字功夫,与案牍打交道。论起人心世道,你还不如我家阿恒,就别自作聪明,替她出主意了。 恒娘听了阿蒙这极不客气的评价,还是当事人自己说出来,又是愕然,又是惭愧难安。与詹事尴尬对视,无话可说。 不过不管怎样,今日总算把「以情动之」这条路走通了。 接下来,是以利诱之。 利?她把自家钱袋子翻过来倒过去地划拉,旮旯角里的银钱都算上,甚至恬不知耻,把主意打到仲秀才身上,谋划了半天借款计划。 然而尽数加到一起,也不过执政老爷们半个月的俸禄。 拿这点利去「诱」?她自己都觉得丢人。 想来想去,只好轻叹一声,喃喃道:“曾掌柜,但愿你能大方一点,更大方一点。” 第96章 利诱之(上) “你的意思是, 行贿朝臣?”曾泰受邀来了周婆言报社,听完恒娘一席委而婉之,斟而酌之, 吞吞吐吐,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话语,脸上泛起玩味神情。 恒娘拼命回想阿蒙的无耻劲儿,板起脸,正气凛然:“这怎么能叫行贿?这是游说, 是春秋战国时候很多大商巨贾干过的事情。” 曾泰一乐:“薛主编这是奉承我?这可不敢当得很。我这副身家,不过中等而已,哪里称得上大商巨贾?” 手里捏着茶杯,慢悠悠地把那草茶汁喝了好几口, 直到满口里都是涩味,方抬起眼, 对着面前看似满不在意, 一双柳叶样明媚的眼睛却忍不住从眼角挂住自己的女子, 笑道:“不满薛主编,我这次千里迢迢赴京, 倒确实带了一万缗的交子。” 一万缗?恒娘眼角一跳, 心情不可抑制地激荡起来。 她这辈子,可还没见过一万缗的钱长什么样子?就算是交子,叠在一起也很壮观呀。 还没等她盘算出来, 这一万缗钱有没有可能打动朝臣们的心。 曾泰已经放下茶杯, 轻松道:“不过这钱不是我的, 是布行同业凑份子出的钱。本也是为京中四处活动之用, 若用于圣恩令上,也不算十分辜负。” 这话虚虚实实, 有真有假。 钱是布商凑份子不假,京中活动也不假,不过对于布商们来说,周婆言推动女子走出家门一事,虽然重要,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他们让曾泰此来京城,最主要的目的,却是想促使朝廷放开贩奴的禁令。 随着朝廷经营南海,海商们发现,海外诸岛上栖息着许多土番,投食即能诱之入彀。只需数十个男子便能捉走上百个土人。 布商们精明,算盘一打:本国的织女虽说技术娴熟,却未免要价高,人数少,婆婆妈妈的麻烦也多。 若能从南海诸岛贩运土女来大周,既能补足作坊的人手缺口,又不用担心她们随意来去,或是夫君家人来闹事,实在是很划算的买卖。 奈何本朝颁下严令,禁止海商行人口贩卖之事。 -- 第180页 数任广州知府、泉州知府、杭州知府等港口官员,都曾干过「一经查获昆仑奴、番奴,无论身价,皆就地释放,交牙行看管。俟大船出海,全数遣返本籍。所需一切费用,皆由肇事者支应。另罚铜万斤」的事。 海商历经万里海波,好容易把土人带回大周,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倒赔出无数钱财。 就算悄悄上了岸,也无人敢接手,都怕被官府问个「生口买卖」之罪。无利可图,海商只好放弃。 布商们眼看着这取之不竭的人力,却使不上劲,自是心急火燎得很。 恰逢京中传来周婆言问世的消息,按捺不住,这才找了曾泰来京中投石问路。 恒娘不知道这里头还有这层关窍,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曾泰把手肘放上桌子,十指交错,一张方正脸上满是和气笑容:“不如,我与薛主编谈一笔生意?” 说是谈生意,话锋一拐,笑道:“鄙人今年三十有六,正当壮年。三年前发妻过世,尚未续弦。膝下已有二子,将将成人。” 看着恒娘不解的神情,微微一笑,缓缓道:“如今薛主编云英未嫁,我室中无人,不若……” 不顾恒娘陡然变色,眼中下起寒霜,仍旧慢悠悠把话说完:“不若你我做成一对字面夫妻,一来安彼此之心,二来未来也可长期扶持?” 恒娘本已怒极,听了这话,却不禁一怔,皱眉问道:“什么叫做字面夫妻?” 曾泰哈哈笑道:“薛主编也知道,我是商人,虽有几处作坊,仍需四处奔波,搜购原料及生帛。就连老家老宅,一年也未必能回去一次。 这京城之中,我更是来得少。薛主编若能嫁我,多数时间无需应付我这南蛮子。 再者,我已有二子,不欲再有子孙之累,故而也不求薛主编为我生儿育女。这夫妻二字嘛,实则就是个形式。” 恒娘也算胆大之人,否则当日不会自己做主,嫁与那莫少爷冲喜。然而到底是少女,平日说起婚嫁之事,难免有些羞涩。 此时听曾泰说来,倒真跟日常做生意一样,摆条件,说优劣。 心头羞怒之意反而尽数消退,也拿出了讨价还价的生意人派头,冷笑问道:“我为什么要嫁你?” 曾泰伸出三根手指头:“第一,这一万缗银钱,乃是薛主编当下急需;第二,薛主编若肯嫁我,我当在京中为娘子置宅买仆,虽说不敢自比高门贵户,然而中富之家,不过如此; 第三,周婆言未来若想做成大报,甚至发展到其他城市,势必要大量银钱投入。我可为周婆言铺路。” 恒娘慢慢吃口茶,不置可否,又问道:“你又为什么要娶我?” 曾泰笑道:“我要说我对薛主编一见倾心,非卿不娶。想来薛主编也不会相信?” 恒娘冷冷看着他。 曾泰毫不在乎,依旧笑嘻嘻:“薛主编如今也算是京中名人,能够出入高门大户,结交千金小姐。周婆言更是曾经将堂堂参政赶出京城。这样的势力,我虽是小小商人,却也是眼热得紧。” “薛主编自己或是不知道,此时看来,我富你贫,我娶你乃是我占便宜。假以时日,只怕求娶薛主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连江边都摸不着。 若不趁着眼下你有求于我的机会,求着薛主编嫁给我,来日再无我问津的余地,岂非要悔得肠子青?” 他这话说得十足无赖,却也十足坦荡,恒娘就算想恼他,一时也找不到生气的地方。 反倒忍不住,认真衡量起来: 若是嫁他,则可拿到一万缗钱,砸进圣恩令中,怎样也该有些水花? 他说的大宅佣仆,若能兑现,便有多人服侍娘亲起居,也有看家护院的仆从,娘儿两个再不用担心门户安全; 反正这人说了,他多半时间四处行商,又不指望自己生育,其实,跟当初嫁莫少爷的情况,也差不了多少。甚至没了上头的公婆,日子倒比莫家要更好过些。 他图周婆言的名分,自己图他的钱。若是照生意经来看,各有所取,倒是桩能成的买卖。 虽然理智上分析得清清楚楚,然而心里却有一个声音跳来跳去,疯狂地叫:不行,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那声音太过吵闹,几乎要盖过血流流动的声音,盖过心脏跳动的声音,盖过门外渐渐嘈杂的声音。 为什么不可以?疯狂的喧嚣中,她倏然咬紧嘴唇。 眼前闪过无数光影碎片。 宗公子凝视阿蒙的目光,阿蒙沐浴着他的目光,仰脸大笑的灿烂。 她曾经为了这一幕,痛彻心扉。如今回想,却忽然发现,那样的时光,有多么美好。 男子爱慕的眼光,如星河一般闪耀;女子被真心爱慕着的骄傲甜蜜,似蝴蝶轻盈,似宝石璀璨。 相爱,是那样叫人柔软酸涩,欲罢不能。就算她只是在一边看着,也如淋了一场三月的春雨,滋生出无尽向往与惆怅。 也有人用那样的眼光看过她么?也有人让她心里如同涨满春水的池塘,只需一条柔柳轻轻拂过,便柔软得心悸,欢喜得想哭么? 不期然想起的,是那个永远标枪一样挺拔的身影,那张冷冷淡淡,却又温柔的脸。 曾泰坐在她对面,将她脸上情思怅惘的模样看在一清二楚,顿时明白,薛主编心中有人。 -- 第181页 想想那夜陪在她身边的护卫,暗暗点头,果然他所料不差。 慢慢喝着茶,也不相催。他是生意人,见惯风月,对这种小儿女情态不觉得什么感同身受。 心中仍在慢条斯理地分析:无论恒娘嫁他与否,这整个儿「数日内行贿官员」的想法,就是个笑话。只有薛恒娘这样没有见识的平民女子,才会有这样天真的想头。 他是南边来的新面孔,初入京城,若没有够分量的引荐之人,根本连朝臣的后门都摸不着。 就算顺利搭上线,也要先与各位君子们歌舞应酬,推杯换盏,投其所好,打好个人关系。待到一切水到渠成,方能端出银子,说明自己来意。 一整套水磨功夫下来,至少三五个月方能见功。哪有恒娘想的那么简单? 这一点,却无需与恒娘说明。 反正行贿一事,正是天知地知。就算最后不成,恒娘也不可能去问人家。 若是因此赚得恒娘嫁他,才真正是意外之喜。 置宅买仆,不过是必要开销。就如倡家推花魁一般,重金打造,令其头面生辉,光彩耀人,方能引动人心。 恒娘有了周婆言的名头,若再加上豪富的声势,混迹于权贵之间,当能更受欢迎尊重。 到时候,自己若想结交什么朝臣,或是打听朝廷大政,岂非易如反掌? 不说别的,单论眼下,朝野疯传,中枢有西进之意。若是属实,军中必定置办御寒衣物。 依往年惯例,多数需向民间购买。自己若能提前备货,居中筹措,不仅能大赚一笔,说不定还能蒙朝廷嘉奖,赏个一官半职。 房中,一人神情迷惘,沉浸在自己满腹的酸甜中,一人志得意满,满眼里都是金光坦途。正是身同一室,心别两天。 门外,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大,似是许多人围在一起,都在反复问同一个问题:周婆言说的,到底是真是假?我们都信周婆言的话,可不要诓骗我们! 第97章 利诱之(下) 周婆言那块别致的匾额下面, 摆了张长案,宣永胜原本搬了椅子坐着,此时已经站起来, 对着面前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声嘶力竭地说话:“众家娘子们,请你们稍安勿躁。周婆言文章,断然不会撒谎骗人。这一点大家尽可放心。” 这话让人群更加激动,纷纷高喊:“工钱当真是一个月两贯?”“作坊里头, 还包吃包住?”“听说南边瘴气重,北人去了,若是水土不服,闹起疫病, 作坊主人可肯花钱救治?” 也有人不肯信:“这么好的机会,南边的娘子们为何不肯去做工?偏要来京城招人?” 有男子在兴奋地计较:“上次听说曹官人巷的李十八把妻子典了三年, 替人生子, 也不过得了四五十贯钱。算下来, 倒不如让那婆娘去南边的麻织造坊。名声好听,钱也不少什么。” 亦有女子交头接耳地议论:“若是去了南边, 不如把男人小孩也带上, 让他守在作坊边上,做个吃食茶水的小生意,也落点进项, 顺便照看娃儿。” 旁边有人就笑话她:“你跟你男人就像那故事里说的, 情比金坚。我倒是巴不得离了男人远远的, 再不让他近身, 那才算是称心如意。兼且也不用受生育之苦。” 正吵吵嚷嚷,莫衷一是, 又有一队布裙荆钗的娘子沿着巷道过来。 这队人不仅人数多,为首还张着个「青水街女人社」的布条,顿时引来众多目光。等她们走到近前,围拥的人群自发替她们让出一条道来。 宣永胜掏出帕子,擦擦一脑门的热汗,小眼睛往屋子里打了无数个转,也不见恒娘出来。只好强打精神,大马金刀一坐,迎着来人。 “你是周婆言的伙计?”为首的娘子四十多岁,精明干练,上下打量他一番:“薛主编可在?我们有些问题,需得薛主编亲自与我们作答,方能放下心来。” 恒娘在屋里听见,收回惘惘情思,冷静下来,对曾泰道:“看来是麻织作坊的事情,有烦曾掌柜与我一起出去。” 顿了顿,缓缓道:“至于其余事情,容后再说。” 曾泰笑着起身:“曾某自是不急,薛主编慢慢斟酌。” —— “你们要组队前往?”曾泰那样奸猾的人,也无法控制地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你们有多少人?” 那娘子报了数:“目前我们街巷的女人社里,大概约有十八人左右,有大有小。另外有城外庄子上的亲戚得到消息,托人来我们街巷打听,所以这人数还不能完全定下来。” 曾泰朝她身后看一眼,妇人们有的独身,有的拉着十岁左右的女童,见他看过来,有的哈哈笑,交头接耳,有的低头,一双手下意识地在衣服上使劲擦着。 为首的娘子不仅报数爽快,说话也是有一有二,条理清楚:“听薛主编说,你就是南边那头的掌柜?咱们姐妹今日齐齐过来,既是让掌柜亲自过目,好让你老放心,这些都是手脚又灵巧又麻利的巧手娘子,干起活来,保管不让你失望。 二来呢,也是与曾掌柜事先说清楚,咱们姐妹们去,是打着清水街女人社的名号去。以后若是有什么烦难交代,也是咱女人社出头,与掌柜的说话。” 曾泰脸上笑容冻结。沉吟半响,方问道:“你们的意思是,我这工契是与女人社签?以后若有什么问题,也不能直接找哪位娘子说话,必得与你们女人社打交道?” -- 第182页 “掌柜的果然一听就明白。”为首的娘子笑着恭维他,又解释道:“不瞒掌柜的,我们都是妇道人家,虽说眼馋你给出的工钱,但千里迢迢,人生地不熟的,听说那里连说官话的人都少,我们这心里害怕得紧。” 看了看恒娘,笑着福了半福:“原是看在周婆言薛主编的面子上,我们才鼓起勇气,想要冒这个险。家里男人们也发了话,务必大家一起拉扯着,彼此声援打气,相互做个保证,否则怎么也不肯放我们走。” 她这头说着,周围听众也受到启发,纷纷议论:“我们街巷子里也有女人社,等我回去问问情况!”“若是有女人社做保,带着大家一起去,一来一路上有依靠,二来去了那山长水远的地方,也能有个乡里乡亲彼此帮扶,我也不用害怕我家那姐儿受欺负。” 说到后头,大家越来越激动,声音逐渐沸腾起来:“女人社,女人社!” 有人开始往回小跑,有人结伴,兴冲冲边议论边加快脚步离开周婆言报社。 这情景让恒娘与曾泰都有些意外。周婆言报道南方招工之事,本也只是想引发讨论,断没想到竟真能招揽到织女。看今日这局面,人数只怕还不会少。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想明白个中原由。 后世有研究者,根据数据推断出原因:南地偏远,地狭人多,生不举子、溺杀女婴的习俗比北方严重,女子数量的缺口更大。 北方受教化更深,溺婴现象好于南方。但北方婚姻中论财下聘的问题比南方严重,家境贫困的女子往往难以顺利出嫁,不如前往南方做工,有个三五年下来,便能存下不菲的嫁资,也算是一条迂回的活路。 这才有了后世史书中所称的「织女南下」大潮,历时数十年,牵涉十来万人,对大周纺织工业、海上贸易、女子经济地位的提升都有重大影响。 在这个过程中,女人社从单纯的聚会聊天开始转型,正式登上大周的经济政治舞台,具备基本的组织调度功能,在织女的长途流动、福利保障以及地方协调方面,起到了巨大作用。 报社斜对面的屋檐下,站了两个人。左边一人穿着灰色长衫,颌下几缕长须,看着周婆言门前这一番热闹,手捻胡须,笑问身边青衣人:“枢密如何看此事?” 青衣人面目冷峻,不苟言笑,冷冷回答:“此等细事,与我密院何干?倒是此事涉及朝廷赋税,正与三司相干。计相对此当有一番计较?” 灰衣人肚里暗骂一句:老滑头。 枢密院乃军机重地,每日里无数军国要事要处理。今日正值休沐,他堂堂枢密院使,不好好在府邸里享清福,偏偏便服出现在这麦秸巷里,他可不信只是巧合。 沉吟了一下,决定透些话头:“朝廷开南海,数十年下来,东南沿海市舶收入占了国家赋税十之一二,可谓举足轻重。单论其中布帛一项,虽不可与丝绸等价,然苎麻长于荒僻之地,不废良田,也无春耕秋收之劳,可免蚕桑与农争地的困境。所费细微,产出丰厚,若能风行海外,对朝廷岁入,颇有助益。” 看看青衣人,长叹一声:“如今朝廷在南边养着诺大水军不说,西南这一仗,打了五六年还没见到尽头,直是个吞金吃银的无底洞,官家的地宫也还没完工,处处都要银钱。我这计相,当得委实艰难,委实抠搜。” 装作无意问道:“听说最近西边也不太平?唉,枢密慎重,国家没钱啊!” 青衣人听着他这声意味深长的叹息,眉头也不动一下,淡淡道:“西边不过些微小事,计相不用多虑。” 上个月枢密院不过推演了一下西策,西军中便有人按捺不住,频频挑起边衅。羌国国主送了加急国书过来,声色俱厉地要讨还公道。 皇帝与中枢大为震怒,下令彻查。 这一查,就发现这十几年来,一些大的茶商行会、香料行会早就在边军中经营布局,想要鼓动将军们积极拓边。 再加上南海水军这些年得了无数军功,西军看了自然眼热,哪里再经得起商人们的推波助澜? 此前都是中枢用力弹压着,如今得了一点苗头,顿时四处燃起火苗。 然而西南路也正是因为边将轻启边衅,挑起土汉之间的对立冲突,这一打就是五六年,血流成海不说,国家财政大半都耗在这个泥坑子里。 哪里禁得西边再来一个坑? 他也听说了南边的布商进京,周婆言为他们刊出招工的新闻。 深怕这些商人勾结到一起,以富可敌国之财力,影响朝廷施政。所以今日特地来周婆言打个转,查看究竟。 如今看三司使透出的口风,显然也不愿在西边另生事端,只想在南边这个软柿子身上占便宜。那可正好,两家都想到一起去了。 灰衣人听了他的保证,果然会意,哈哈笑道:“枢密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举手朝周婆言门口指了指,又道:“既然密院也想专注南顾,不如顺水推舟,通过圣恩令?一则帮助这些作坊,生产出足量的布帛行销海外,增加税收,解决国家财政困难。 另一方面,大军打下来的岛屿,总要人去开垦种植。朝廷正在招募民众,前往诸岛拓荒。这拓荒嘛,总要有女有男,才能生生不息,代代无穷已。” 青衣人沉吟:“圣恩令?计相就不担心,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让女子读书做工,走出家门,会坏了国家的道德根基?” -- 第183页 灰衣人眨眨眼,再次一捋胡须,悠然道:“这种道德文章,自有那些吃饱了撑着的人去理论。我这三司该干的活,就是让官家、同僚以及将士们都能吃饱,不要饿着肚子为国效命,就算尽到本分。” 青衣人动动唇角,露出一点笑意:“计相老成谋国,本院深为佩服。放心,圣恩令之议,密院不会刻意阻挠。” 半个时辰之后,周婆言门口兀自喧嚷不休,两位微服的朝廷重臣已经悄然离去。 「泮池新事」的招牌下,紧闭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蒲月先出来,左右看看,回头招手,屋里又走出一个人。 那人望着两位重臣消失的方向,冷淡的俊脸上,慢慢浮现一个微笑,轻声自语:“薛恒娘,你的运气真好。” 他也没有想到,以利诱之的利,最后居然落脚在东南商路的大利之上。 恒娘若是知道,她那个刊载麻织造坊招人的随手之举,竟能带来如此巨大的影响,不知会欢喜得意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抬眼看着街道对面站立的清丽人影,唇角含笑,眼神温柔。 第98章 壮行酒 恒娘见到蒲月时, 被她缠着厚厚布带的手臂吓一跳,伸手轻轻摸了一把,蒲月嘶着冷气, 一掌拍开她。 “怎么了?你又干什么坏事, 被苦主发觉,暴打一通泄愤?”恒娘收回手,见她精神尚好,悄声戏谑。 蒲月朝她露齿假笑:“不好意思, 没有趁你的愿。没留意脚下有水,滑了一跤罢了。” 恒娘噗嗤一笑:“老天有眼。” 蒲月翻个白眼:“别得意过头,小心暗沟里翻船。” 仲简动动耳朵,负手而立, 面无表情,装作没听见。 蒲月的肩伤, 乃是他的手笔。 皇城司最近抓了些羌国潜伏的虾兵蟹将, 他花费了数日功夫, 从中挑出些好拿捏的,让他们以清理叛徒的名义, 袭击蒲月。他「正巧」撞见, 出手救下。 蒲月以为自己暴露,恐惧之心一起,再难如往常般镇定, 很快便将鬼机楼的消息吐露出来。 这时候已经顾不得再与仲简讨价还价, 只求皇城司尽快把羌国暗探一网打尽, 以保自身安全。 仲简对她提供的消息十分满意,「好心」地建议,如果她很想找一个周人出嫁, 他正好有一个极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给她。 于是恒娘见到了极为惊悚的一幕。 蒲月与曾泰见礼后,上下打量他一眼,收起一贯的狐狸笑容,脸上一派神神鬼鬼的模样:“这位掌柜怎么称呼?瞧掌柜的面相,头圆鼻直,方面大耳,人中长,下颌厚,竟是万人无一的关财之相。难得,难得。” 曾泰是商人,四方行走,萍飘不定,多见聚散疾苦,于各种奇门秘术敬畏有加。 见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出语惊人,顿时来了兴趣,笑着试探:“小娘子竟懂相面之术?敢问师承何家?” 蒲月点一下下巴,负手傲然答道:“小女子因缘际会,曾救过一位铁口神算。蒙他不弃,授以黄石相术。不敢说精通万人面相,然士、商二途,我大致能看出个一二十年的运数。” 恒娘眼睁睁见着那两人站在屋檐底下,一言一语地交流起来,譬如管帐之人,该当生得如何,才是忠诚可信之相; 又如监工之流,又该是何等额角,何等嘴脸,何等眼型,才能叫人看着就打心里畏信。 曾泰越听越热络,蒲月的下巴也抬得越来越高,高人气派拿捏得十成十。 惊得一双眼珠子快掉出来,悄声问仲简:“月娘这是在干什么?” 仲简眼睛闪了闪,没有说话。恒娘狐疑地看他一眼,怎么都觉得他那张深邃得像刀刻,又平板得一无表情的脸上,隐藏了一道深深的笑沟。 仔细研究了半天,直到仲简问她:“看够了?” 脸上倏地一红,眼睛睁大,脱口而出:“我没有在看你……不是,虽然我是在看你,但我看的不是你的脸……” 越说越不清楚,气得想跳脚。仲简点点头,说道:“我知道。” 恒娘瞪他,见他望着自己,眼睛里像是垂着无数柳条,轻轻摆动,心头猛地一跳。 别扭地转过脸去,抬头看天,喃喃找话:“我该走了。三娘今日没有来报社,反约了我去她那里。也不知是有什么事要交代。” 仲简道:“我也接到李子虚传话,让我过去一趟,正好顺路。” 恒娘诧异:“李秀才不是被胡祭酒拘着吗?怎的肯放他出来?又为什么叫你也去?” 仲简摇头:“横竖去了便知道。” 恒娘去与宣永胜交代,仲简趁这个机会,回头看了蒲月一眼。 蒲月察觉,半偏着头,抛个笑吟吟的眼神过来:多谢仲老爷。 仲简此前与她分析得清楚:曾掌柜家在南边,离了京城数千里之遥。她若是嫁过去,这辈子都无需担心被羌国人发现踪迹,也不用再与皇城司有何牵扯。 又,曾掌柜发妻过世,按南边风俗,早已与父母兄弟分家析产。 十数年经营下来,家有万贯之资,坐拥作坊数座。实在是暗探嫁人之最佳人选! 今日见了真人,虽不如仲老爷好看,也算得上是相貌堂堂,很是看得过去。 样样条件,都如仲老爷所言,可真是桩实打实的好买卖。 -- 第184页 仲简收回目光,心中微微欣慰。 他今日设计蒲月,从她口里掏出鬼机楼实情,却断然拒绝她的条件。 蒲月人在屋檐下,气得银牙碎,却也只能打洛肚子和血吞,一边让他包扎伤口,一边自嘲:“我这下子底细全露给你,也不敢再奢望嫁娶之事。你取了这等大功,总该保我个平安无事吧?别干那等过河抽桥的无耻勾当。” 仲简手上顿了顿。上峰那回怎么说的?“等事情了结,你若是不耐烦,一刀结果了她便好。横竖一个番邦降子,又是女子,杀了也就杀了。哥哥替你担保,一丝儿痕迹不留下,也不影响你下回正经娶亲。” 他与蒲月前后接触多次,虽无男女之思,却也不禁佩服这个异族女子的坚韧,不忍见其没有好下场。想了想,多了句嘴,把曾泰的情况透露给她。 不过蒲月这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倒真令他叹为观止。 —— 因着赶时间,仲简去车马行租了马。 恒娘一见,笑得眉眼一花:“这马好似还是上次那匹。” 仲简斜睨她一眼:“你不识马,看什么马都一个样。” 恒娘不服气,指着那马儿,振振有词:“你看那马屁股上有一个圆圆的刺青。我记得清楚,上次那匹马上,也在那个位置上有相同的印记。” 仲简看了看,马儿正甩着尾巴,紧实的屁股上露出个紫色印戳:“那是车马行的章,各行的马都有自己的印章,以免跑脱走失。” 暗自腹诽:他这可是租的行里最好的良马,岂是恒娘小气鬼上回租的驽马可比? 恒娘枉自长了一对明媚如秋水的眼睛,连马匹好劣都不识。 嗯,上回她教了他辨识注水羊肉,下回他教她相马,也算礼尚往来了。 心里愉快地胡思乱想,脸上却一点儿不显。动作利索地翻身上马,伸手给她。 等她在自己身后坐定,咳了一声,板着脸,严肃说道:“这回不准再抓我衣服,抱住我腰,不要掉下去。” 恒娘声音从背后传来:“嗯。”小小地,低低地,差点要听不清。 仲简不好回头,看不到她表情,心里不由嘀咕:怎么听起来不高兴的样子? 想了想,开口解释:“我这是赶时间。你不要误会。”他可不是那种浮滑无行的轻薄儿郎。 这次过了好一会儿,才从背后传来一声闷哼;“我误会什么?” 仲简抖了抖缰绳,马匹颠颠地小跑起来。风声过耳,一时没听清她的问话,不得不侧头追问:“你说什么?” 恒娘一张口,灌了满满一嘴冷风,不由自主朝前面那个温热物体缩了缩。 看不出仲秀才标枪一样的人,肩膀后背倒宽阔结实得很,把朔风挡了个严实。 缩了头脸,小声嘀咕:“今非昔比,我可也是正在议婚的人,误会你什么?哼,我若是真嫁给了那姓曾的,以后可再不能跟你共骑。唉,你若是真答应娶月娘,我可也不能再跟你跑东跑西。” 风吹得脸面生疼,心里却暖暖的,酸酸的,像是喝了一碗刚刚煮出来的梅子汤水,还剩一块尚未完全融化的饴糖,在口齿之间流连,芬芳甜蜜。 就在这样的冷热反复交替中,她隐隐觉得,她嫁曾泰也好,仲简娶蒲月也好,都是那样的不真实,遥远、扭曲、处处透着怪异。 唯有这刻她暗自嘟哝,却又欢喜抱着的腰身,以及前面那不再说话,却总是挡在她面前,替她遮住寒风的后背,如此触手可及,真实而又温暖。 —— 两人在摩尼庙前落马,仲简把马拴在庙前的拴马石上。庙门口有个小僧侣,穿着圆领及膝长衣,正袖着手躲在门后取暖。仲简招手让他过去,与他十文钱,让他看着马儿。 还没走进三娘的院门,老远已听见余助的声音:“怎的畏之还不来?这些日子楹里也少见他人影,远陌更是跑得无影无踪,学录夜来点名,我一人要应三人,整日想的都是他二人声响气息,该如何模仿才不叫人听出异常。今日见到畏之,我非得跟他讨要工钱利息不可。” 有个声音淡淡嘲他,似是童蒙:“人家二人都不介意,偏你多事,想着替人遮掩。若是被学录看穿,这笔账记到你头上,看你如何申冤。” 顾少爷声音最易辨认,自带桃花气息:“就是,叫你分一个我来应,你还不肯。” 余助打鼻子里哼哼:“顾仲玉,麻烦你有点自知之明,你那个轻浮声音一出来,人学录隔着三间屋都能听出异常。” 李子虚感叹的声音响起:“许久没有回到楹里,今日有幸,请来诸位,得见旧日音容,颇是亲切熟悉。” 余助顿时又高兴起来,哈哈笑说:“你若是想追忆往昔,就拉上仲玉,去院子里头练上一两回,找一找手感。” 又似是朝三娘笑道:“嫂子不知道,子虚为了你,与仲玉狠狠干过一架,仲玉他——”话到最后,变成「呜啊」声音,似是被人捂了嘴。 童蒙的声音斥他:“良弼又口无遮拦。” 顾瑀更是使劲赔笑:“嫂子别听他瞎说,我可佩服嫂子与子虚的情深意长,当世少有。待会儿一定要多敬贤伉俪两杯酒,算是赔罪。” 李子虚似是拉开了余助,声音里透着平和笑意:“患难见真情,仲玉,敏求,以前我心有积郁,难以宣泄,多有刻薄言语。得罪两位的地方,你们多多包涵。” -- 第185页 三娘在一边轻笑:“你们念你们的同窗,我倒是独独挂念恒娘,怎的她还没来?” 恒娘站在门口,听到里面的热闹,脸上早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回头看看仲简,见他冷淡眉目中也有温暖之意,轻声问道:“仲秀才,他日你若是离开太学,可会想念这一帮旧日同窗?” 仲简不说话,眼神忽然黯淡下来。 恒娘一怔,心里泛起懊恼,恨自己一时失语,正要想办法补救,九妹裹着件蓝布小袄,一脸红通通,汗津津地从门外回来,老远见到他们,欢喜地跑过去;“恒娘,仲秀才,你们怎么立在门边上不进去?”又朝屋里欢笑嚷道:“三娘,三娘,恒娘来了。” 屋里顿时沸腾起来,最先冲出来的是余助,一见恒娘,顾不得与仲简叙话,只恨不得上前拉住恒娘,冲到面前才回过神来,刹住脚步,笑出一口洁白牙齿,眼睛也眯成一条缝:“恒娘,原来你真是周婆言主编?你瞒得我们好苦。若不是远陌传信回来,我们还要被你蒙在鼓里。你就算信不过他们,难道还信不过我余良弼?” 顾瑀扒着他肩头,使劲想把他挤开。余助啪地一声,甩个巴掌在他手上。 顾瑀叫了一声,松开手,改为在他身后跳脚,伸长脑袋,朝恒娘挤眉弄眼:“恒娘,恒娘,我再不敢怨你害我挨打了。上次冤枉你,也请你别跟我计较。”做出个抹脖子的动作,“以后可不敢再得罪薛主编。” 恒娘噗嗤笑出声来:“顾少爷如今大好了?恭喜恭喜!以后谨言慎行,好好向学吧。可别忘了,如今还有泮池新事呢。” 李若谷走在后面,与仲简叙话。 仲简一面看着众人众星拱月,围着恒娘往前走,一面问李若谷:“子虚今日有空?胡祭酒与你放了旬假?” 李若谷故意放缓脚步,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朝中有人参了胡祭酒。祭酒今日遣我回屋,他自去与常山长说话。” 仲简一怔,皱眉道:“为了什么事由?” 李若谷神色古怪,望着仲简,慢慢说道:“据说是御史于街头采风所闻,胡祭酒在家乡蓄养尼姑,且。”迟疑半晌,低声道,“子妇无夫而孕。” 仲简停下脚步。 曾泰动作如此快?这两日宗越不在太学,斯事体大,蒲月显然不敢自作主张,泮池新事上没有半分消息。那只能是曾泰叫人去街头巷尾散布的。 想到这里,唇角露出一丝讥诮笑容。 曾泰那日也说了,这两桩事,原系捕风捉影。恒娘一介平民女子,且与胡仪立场相左,都不愿以这等没来由的丑闻去诋毁他。 倒是朝堂上的朱紫之辈,硬得下心肠,下得了黑手。罗织起罪名来,毫无顾忌。 “官家怎么说?” 李若谷摇头:“消息是从进奏院流出来的,据说是祭酒以前的一个学生,买通进奏院的门路,本是为了打探自己出缺的消息,没想到有这事,悄悄来太学,报与祭酒知道了。奇怪的是,官家那头,既没有让祭酒上折子自辩,也没有下御史台复审,竟是悄没声息。” 叹了口气:“祭酒蒙冤,却又无法自辩。再是问心无愧的人,只怕也有几分郁闷。” 仲简问道:“来日廷议上……” 李若谷知他意思,摇摇头:“此事反而激起祭酒斗志,这两日分别去了国子监、礼部、学士院、京兆府,各处拜会,就阴阳乾坤之理,家国天下之道,慷慨陈词,应和者多多。” 沉默一下,苦笑道:“畏之,不瞒你说,若非我与三娘二人,被孝义节烈之说害得一生悲苦,若非我坚持不停地告诫自己,我与三娘并无过错,不该有这样的结果。我,我只怕也要觉得,祭酒所言,乃是天地之至理。” “远陌说,恒娘要在廷议之上,与祭酒等大儒对质?”李若谷叹口气,喃喃道:“他们讲出来的话,理路严谨,典出经义,关涉家国,包罗天下。恒娘她,她怎么能有胜算?” 仲简抬起头来,望着面前屋子。 木门敞开,三娘正忙着替九妹擦汗,又替她塞了张长长的葛巾,隔开湿了的小衣。 屋里还是那张上次来时的八仙桌,上面放了若干食盒。顾瑀卷起袖子,一样一样取出来,放在桌上。 恒娘正与余助说话,余助递过去一叠厚厚的纸,神情郑重。 仲简目光落在恒娘身上,见她微低着头,一张一张认真看起来。 顾瑀揭开食盒的盖子,桌面上热气蒸腾。她的眉眼隐在白色气雾后,竟有几分肃穆庄重。 “你不了解恒娘。她向来做的事,都是没什么胜算的。”仲简缓缓开口,声音出奇柔和,“若是有了胜算才去做,那就不是薛恒娘了。” 恒娘可不知道仲简与李若谷这番交谈,她随余助他们走进房中,顾瑀献宝一样,指给她看桌上满满的酒菜。 气得余助跳脚:“是我叫的酒席,是我请的客,你揽什么功,献什么殷勤?赶明儿你自己治一桌来,看恒娘给不给你面子。” 恒娘抿嘴笑,又问余助:“你方才说,是宗公子告诉你们的?” 余助顾不得一边喜滋滋揽功的顾瑀了,忙替宗越解释:“远陌说他这两日有事,脱不开身。特地传了信回来,让我们帮忙,替你列一列论点论据,以备你廷议之时所用。” 从怀里掏出一叠写满蝇头小楷的罗纸,递给恒娘,一边又说;“这是我们几人这几日议出来的点,你看看,可用不可用?” -- 第186页 恒娘笑道:“秀才们博古通今,你们说的,必定有道理。” 余助难得正色:“远陌特地交代过,楹中诸人虽博学,究竟都是男子,立场眼界所限,看问题未必能戳到症结。故而这些论点也好,材料也罢,都只是供你参考。取舍斟酌,终究要靠你自己。” 恒娘一凛,收起笑容,郑重点头:“宗公子说得是。多谢你们。”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笑起来如春日艳阳,毫无阴翳:“恒娘不要客气。我也看不惯如今的世道,能出一份力气,我很高兴。这里头有些典故比较生僻,你边吃边看着,若有不懂,我替你解释。” 又悄悄说道:“就连顾仲玉那等不学无术的人,这几日都下了苦功夫,愁白了几根头发,捋掉了几根胡须,倒也提出几个叫人眼前一亮的观点。” 恒娘看看顾瑀,顾瑀正竖着耳朵摆碗筷,听到余助的夸奖,得意非常,偏做出谦谦君子样:“惭愧,惭愧,微末之功,不足挂齿……” 话没说完,就被余助捏着鼻子,举手扇风;“好酸,好酸,哪来的腐儒味道,酸不可抑。” 八仙桌旁放了四条长凳,众人围拢坐好。恒娘收了罗纸,与三娘同坐。九妹喜欢仲简,特地跑到他身边的空位坐下。 余助叫的酒席,便由他举杯首祝:“这桌席面原说了好久,奈何总有许多事情,让咱们不能遂愿。今日好容易成席,意义非比寻常,乃是为恒娘壮行。 这第一杯酒,便是祝愿恒娘来日大杀四方,扬名立威。圣恩令通行天下,让世间诸多不公,得以显形,让一切受侮辱、受伤害、受欺压的人都能呐喊出来,让真正的公义正道深入人心。”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等其余人都放下酒杯,恒娘举着杯子站起身:“余公子,多谢今日为我壮行,多谢你方才这一番话,多谢你的眼睛能够看见,你的耳朵能够听见。” 环顾桌面一圈,眼角湿润;“多谢你们,为我们呐喊助威,为我们添材加火。” 不知该说些什么,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将酒杯朝他们亮一圈,笑容明亮,声音坚定:“那日与阿蒙学了一句话,叫做「虽千万人吾往矣」。又有一句话,叫做「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而不悔」。正好拿来答谢各位的盛情。” 九妹坐在对面,崇拜地看着她,一双小手忍不住拼命拍起巴掌,小声嚷着:“恒娘威武!” 顾瑀外伤刚好,正馋着酒喝。一口下去,就听到九妹这不伦不类的赞美,一下子笑喷。 还好他来得及扭头,一口酒全洒在余助身上。余助脸色一黑,揪着他理论。 童蒙在一侧,看着恒娘,微笑道:“恒娘,丙楹左右,都愿助你。” 恒娘坐下后,另倒了一杯酒,又替童蒙满上,望着他,轻声道:“童秀才,我欠你一声对不住,一直以来没有机会与你说。当日之事,请你原谅!” 童蒙端起酒杯,仰头喝了。恒娘也陪他饮尽。童蒙又替她斟上,静静道:“恒娘,你知道那人已经定亲了么?” 恒娘一呆。那日在讲经台上,似乎听鸣皋书院的学子讲过,程学录正在议亲,没想到现在已经定下来了? 忍不住去瞅童蒙脸色。那日事发,程学录表现得何等情深,竟也不过如此? 童蒙迎着她目光,忽然淡淡一笑:“说起来,还多谢你。那日我激愤之下,差点寻死。事后回想,后怕不已。这辈子,我都不会干这种蠢事了。” 恒娘不知说什么,只好默默点头。 童蒙想了想,又道:“听说那人本来钟意的是嫁资最厚的一家巨商独女,那日上庠风月的报道一出,有三四家爱惜女儿的,立时便召回了媒人,从此断了与那人的来往。其中便有这位独女。” 看着恒娘,目光中有鼓励:“恒娘,想想这几家的女儿,不要再为此自责了。” 这次主动举杯邀她,清瘦脸上有隐约光芒:“你是弱女子,比我更艰难,却比我更顽强,更勇敢。我看到你,便觉得,以前的自怨自艾,自怜自伤,委实可笑,委实狭隘。 恒娘,你一定能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杯酒,借花献佛,祝你成就女子的伟业,为我这样不得志的男子做个好榜样!” 恒娘郑重地端起酒杯,随着温热酒液进入口腔,滑入喉咙,一直以来堵塞着的郁气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酸热心底,无数升腾而起的豪情。 大庆殿这一场战役,不独是为她自己,不独为周婆言,甚至不独为天下女子,而是为所有不公平不正义的受难者,做出榜样,发出抗争的声音。 第99章 大庆殿 右掖门外, 青砖墙下。 两省台阁文武百官打这儿进去皇城办公,各府送行的下人牵了马儿回府,留下一两人在此处候着, 以备自家老爷临时有什么需要或是吩咐。 初冬的天时渐渐短了, 又一连碰上几个北风天,今日难得老天爷放晴,各府仆佣们或盘坐在青石板上,或斜靠着青砖墙面, 三三两两,闲话长短。 哪府里的膳食/精致,哪府里的假山秀美. 哪府上的老太爷寿辰,办了多少桌寿席, 席上有哪些流水样的珍肴美味. 哪府里的官人赴寿宴,备的是什么礼, 吃了些什么酒. 哪府里的老爷喝醉酒, 把那一筐大螃蟹掀翻, 一贯钱一枚的公螃蟹满地里横行。 -- 第187页 哪府的学士诗才敏捷,当即赋诗, 内有「介士举刀傲然去, 横行西天八万里」之句,正合了寿宴主人西军老将的身份,十分讨喜。 能在这里候命的下人多半都是家里挑出来的精细人, 无关紧要的事儿, 说上一嘴, 图个热闹。 涉及后院内帷, 官场往来,却是严实得很, 谁也不会做个没底的漏斗,一肚子水往外倒。 恒娘也在一边听着,既觉得这两句诗很有豪气,又不免心疼那些满地爬的「一贯钱」,心中嘀咕:这诗好是好,就是太费钱了些。 想到自己这番斤斤计较要是落到阿蒙耳里,不晓得她又会笑成什么模样,抿嘴一笑。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抬眼往右掖门里头张望,巷道长长,青砖历历,仍如那日阿蒙带她来时的模样,只是路上走着的官儿少了许多。 看看天时,大概巳时不到的样子,仲秀才说,这会儿百官还在文德殿里常朝。 要等常朝结束,才又转移到大庆殿去,开始廷议。整个过程充满各种肃、拜、进、退的礼仪,十分繁琐。 她今日起得早,薛大娘怕她受了晨寒,执意让她把家里唯一的长皮袄子披上。这会儿太阳出来,倒有些发热。 松开系带,就这么散披着,一边继续听那些下人闲聊,一边在心里散漫回忆昨日记下的要点。 余助虽然年少跳脱,却是个认真严格的先生,与阿蒙风格迥异。 在三娘那里,监督她看完,又一一指着解释,最后却把纸张全都收走,要她把刚才记下的马上说出来。 如此三番,她还真记了个囫囵,基本上做到无遗漏。 余助却又叫她把刚才记住的全都忘掉,兴致勃勃地拉着她下象棋玩耍。 恒娘虽然跟阿蒙学过几次,操练少,仍是新手,几盘棋下来,被杀得片甲不留。 顾瑀难得见到比自己还手臭的,雀跃无比,排着队等着与她对弈,气得恒娘柳眉倒竖。 这一气之下,果然如余助所说,把刚才记下的要点忘得一干二净,专心对付面前的棋盘,摩拳擦掌,凝眉苦思,一步一步细心推算,总算从仲简手里扳回一局。 这会儿再回忆要点,细节处便有些模糊。正细细梳理,忽然有人拉她袖子。 恒娘抬头看去,却是个四十多岁,忠厚老实的短褐男子。递了个油纸包着的物事给她,低声道:“薛娘子,廷议多半要过午,你先吃点东西,把肚子垫满,到时候好有力气支撑。” 恒娘大奇,仲简带了自己来这里候着,用的是皇城司的名义。 掖门两旁的金吾卫虽然觉得奇怪,却没人上来查问。这人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目的? 没有伸手去接,反后退小半步,警惕地望着他:“你是?” 那男子笑道:“大小姐说,这叫做以逸待劳,以饱待饥,乃是兵书里头极高明的战术。” 这话迥乎像是阿蒙的口气。恒娘大喜,迫不及待问道:“你是跟着大小姐的人?她现在哪里?可还无恙?” 那人摇摇头,微一躬身,答道:“小人另有主人,并非大小姐扈从。” 说完这句,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 之前办寿宴的那家下人一直紧紧盯着他,这时突然站起来,小跑过去,张开双臂,做出虎抱的架势,口中猛然大喝:“曹忠?曹兄弟,你还记得我吗?你怎的来了京城?你家郎君可还安好?” 那人收住脚步,看了一回,也大笑起来,“张十八,是你?自高昌一役以后,你随你们家将军回京,再没回过西军,这可十年没见过了。”两人抱在一起,又是笑又是彼此捶打。 恒娘凝眉想,曹忠?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金吾卫出声呵斥:“皇城门前,不得哗闹。” 张十八跟左右熟人交代几句,拉着曹忠便往御街外头走,想是老友重逢,喜不自胜,急着找酒楼叙旧。 恒娘收回目光,低下头,油纸包还热着,拨开来,里头十来粒剥好的水煮鹌鹑卵,白嫩嫩,胖滚滚。 她听了仲简的建议,早上吃得很饱,本无食欲。想到这是阿蒙特地送来的,挑了两三颗来吃。 平日里她也偶尔会买鸡子给她娘补身体。这小小的鹌鹑卵,却是第一次吃。看着似是白水煮出,入口却有咸香味道,口齿回甘。 把剩下的重新包好,放进腰间的荷包。 张十八走了,其余几家下人老早看到今日来了个青衣娘子,早生了好奇心。 这时候便有人上来搭话:“小娘子是在哪位老爷府上做活?以前没有见过,倒是面生。” 一边就有人笑着搭话:“数你这精猴子会说话。难道不是这个小娘子,换个别的来,你老就能面熟?我家老爷入中枢十余年,这地儿我趟得比自家床头还熟,就从没见过哪家派个娘子来。” 恒娘左右也无事,便想与他们聊上几句,也免枯等无聊,且易胡思乱想,笑道:“我说是跟我家女官人来的,你们信是不信?” 周围顿时哄笑,又被金吾卫怒斥,忙掩下声音,笑道:“小娘子说笑,天下官员万万千,哪里有半个女子?为怕女子泄密,这里头就算是烧水的、扫地的厮仆,都是男子担当。你说女官人,怕不是戏耍我等?” 恒娘微微一笑,昂首挺胸,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现在没有,难保来日没有。我先来替女官人们认认门,探探路,不行吗?” -- 第188页 众人越发笑得肚子痛:“原来这小娘子看着灵醒,竟是个痴人。” 有人不怀好意逗弄她:“莫不是小娘子看上了某部的青年才俊,得了痴病,来这里堵汉子来了?” 恒娘一双秋刀样肃杀眼波横过去,冷笑道:“你这人头发长,见识短,嘴巴毒,眼睛瞎,额角低矮似土坟,嘴角下拉亲衰神。不知哪位老爷倒霉,请了你这样的佣仆。”朝他左右道:“你们下回见了他家老爷,不妨提醒提醒他。” 那日听了蒲月一番「相面之术」,这会儿改头换面,牛刀小试,倒也把这些大字不识的下人唬得一愣一愣。 众人面面相觑,被骂那人回过神来,正要暴跳反击,掖门中呼啦啦冒出来一伙人。 为首一人穿着圆领澜衫,面白无须,身材高大,手持一柄拂尘,跑得气喘吁吁。 这些下人跟着朝廷大员,见识过世面。便有人小声诧异道:“这是官家身边亲近的许都知,当日我家老爷宣麻拜相,便是他亲往押麻,送到我家府上。这是出了什么事?竟劳动他老人家这么忙慌慌一阵跑?” 许都知出了掖门,终于放缓脚步,身后的小黄门疾步上前,替他正正衣冠。 他一甩拂尘,沉声问道:“薛恒娘可在此处?”说话时嗓子难免有些尖,声音气度却也与寻常男子没有大差别。 问话虽是朝这边问的,目光却只落在恒娘身上。 恒娘深吸一口气,轻声告诉自己:来了。詹事终于没有让她白等。 镇定心神,迎着那许都知打量揣度的目光,微微一福,颔首道:“小女子就是薛恒娘。请问老爷有何吩咐?” 许都知收回目光,朗声高宣:“官家有旨,宣民女薛恒娘,入大庆殿回话。” 恒娘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愣在当地。许都知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止住手下小黄门的训斥,淡淡道:“官家和众位相公等得急,这就与我同去,路上再与你细说见驾的规矩。” 恒娘深吸一口气,压住满心里因听到「官家」「见驾」等字眼的兴奋紧张。举步跟在他身后,一行人又急匆匆往掖门里去了。 剩下一地的人,惊掉下巴。就连长案边负责出入登录的书吏都被惊动,个个望向恒娘背影,满脸不可思议。 一个女子?一个白身无诰命的民间女子,看起来还挺穷的女子,被皇帝召见? 去大庆殿回话? 片刻之后,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开始有人回想起来:“薛恒娘?这名字有些耳熟,我家老爷似乎念叨过。” “薛恒娘?我想起来了,那是周婆言的主编。” “我家老爷今日上朝,在路上还叹气呢,说这周婆言倒行逆施,尽干些母鸡打鸣,侵犯阴阳的恶行。 今日见了这主编,可算是应了老爷的话了。哪里有一点良家女子的气度?直是个村野泼妇,也难怪惹得我家老爷生气。” —— 恒娘随了许都知一行,快步穿过水磨青石铺就的甬道,这回与上次阿蒙带她走的方向不同。 进入长庆门后,不再前行,反右拐进入另一条街巷。经过了阿蒙上次指给她看的枢密院、中书省,这两处此时没什么人出入,毡帘低卷,从门前经过时,隔得老远也能感到里面透出的炭火暖气。 再往前走,不知经过了几许高墙,几重深门。许都知虽是刑余之人,身手敏捷,脚程比一般男子还快,身后一溜年轻的小黄门都快要跟不上他脚步。好在恒娘也是日常大步行走惯了,居然堪堪跟紧,没有落下。 许都知颇满意她的速度,指点她礼仪时,便多了几分耐心:“官家在上,你不可四处张望,不可与圣驾对视,不可做出什么歪眼斜嘴的怪象,否则,都是大不敬的罪名。官家垂询,需老实回答,不可抢话,不可含混其辞,不可声小,亦不可声大……” 恒娘听得认真,点头一一记住。 穿过月华门,进入一片广阔的白石广场,视野不再被宫墙限制,豁然开通,但见前头一座伟岸正殿,高高盘踞在三重丹陛之上,重檐庑殿,五脊四坡。 长天如洗,冬日闪耀,照得恒娘瞬间有些睁不开眼。 她从没见过那样高大神气的建筑,她站在这里,被日头拉得斜长的影子投下去,却连脚下那块玉石一样的地砖都无法铺满。 那些一级一级向上逶迤的宽阔阶梯,那些龙飞凤舞、气势雄浑的浮雕,那些高低起伏、蓄势待发的屋顶神兽,似是呼啸着,嘶吼着,从半空中扑面压来,要逼她认清自己的卑微与渺小。 许都知侧头,冷眼看着她。 他记得数年以前,也有白身书生奉诏见驾,那日正逢大朝会,那书生初来之时,尚有着目空一切的桀骜,走到此处,竟也两股战战,汗出如浆,必得两个小黄门搀扶,方勉强爬上那三段龙墀丹陛。 如今来了个女子,只怕更要吓得当场出丑。 微微皱眉,正打算叫来几个小黄门,甚至踌躇着,要不要让人去后头找两名宫女来,却见那似乎浑身轻颤的女子竟慢慢平静下来。举步之间,渐趋稳定,不再迟疑犹豫。 诧异地看了看她,那女子感受到他目光,居然还朝他笑了笑,笑容虽有些艰难,却仍然很好看,“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房子,吓了一跳,让都知见笑了。” 房子? -- 第189页 许都知愕然。 过了一会儿,边走边摇头失笑:可不就是个大房子么? 这话等散朝后,讲给官家听,官家定会笑得前仰后合。 恒娘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大庆殿前广场周回三百三十三步,好容易走完,又是长长的白玉石阶,等她终于站到大庆殿的大门口时,饶是她平日行路惯了的人,也不禁气喘。 抬起眼来,望着面前十一间大开的朱红殿门,一眼看进去,只看到无数高大圆柱,重重复复,顶天立地,竟没看到人影。 许都知领着她,跨过高及小腿肚的门槛,朝大殿深处走去。 恒娘记住许都知说的,不要东张西望。眼睛微垂,紧随许都知身后。却也慢慢感知到,走过大半个大殿后,开始有了人气。 眼角出现越来越多的靴子,站在一个个地上的小红点上。感应到无数目光,若有深意地落在自己身上。 四周开始有了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呼吸气息声,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许都知在又一重丹陛下站定,躬身回复:“官家,薛恒娘带到。” 恒娘低了头,照许都知方才的教导,矮下身子,深深一福:“民女薛恒娘,见过官家大老爷。” 头上传来一个厚实沙哑的声音,问道:“你就是薛恒娘?周婆言的薛恒娘?” 恒娘还没回答,上头那人又说:“东宫詹事有些问题无法回答,特地请你来替他作答,你可愿意?” 恒娘点头,怕上头看不见,忙又补了一句:“民女愿意。” 上头笑了一下,似是自语,又似是戏谑:“太子,你的詹事未料胜先料败,早早备下援手,单等自己不支时召唤上场。看来让他在东宫倒是屈才,莫不如去前线做个将军,也不辜负这等庙算之才。” 恒娘听这话,觉得官家大老爷似是十分和气,说话跟开玩笑似的,颇有几分阿蒙的风格。 心里微微放松,却听旁边一人躬身回话,声音里透着一丝紧张:“父皇息怒,詹事与这薛恒娘确有事先通气,但绝非欺瞒父皇。” 息怒?皇帝生气了吗?不是带着几分笑说的? 还有,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 恒娘回想了下许都知说的,不能张望官家,可这人就在自己身边,显然不是皇帝,看一眼应该不算大不敬吧? 壮起胆子,朝旁边飞快瞥了一眼。这一眼,差点让她惊得跳起来。这人,不是那日开封府里的文弱书生吗? 他,他,他居然是太子?未来的皇帝? 惊魂未定,又听另一边传来詹事的声音:“陛下恕罪,微臣确曾与薛主编有约,待微臣左支右拙,不能敌祭酒言辞之时,有请薛主编施以援手。” 皇帝语气倒并不严厉,颇有些漫不经心:“你是朕的探花郎,堂堂天子门生,又是太子的左膀右臂,居然要让这个民女来替你应战。你这是在刺朝廷的取士制度可笑?还是在说朕定的主考官老眼昏花,选出你这个不如妇人的进士及第?” 恒娘终于听出了话里的含义,站在那里,像是忽然一下子被冻僵,手脚不能有半分动弹。 这个主意是她出的。在她看来,就跟当日她冒充阿蒙上台一样,大不了最坏的结局就是她失手出丑,被人轰下台去。 听了上头这几句漫不经心的话语,猛然醒悟,心头腾起一波接一波的炸雷:不一样,大大的不一样。 这里是皇宫,上头是皇帝。这十个字在这样幽深的大殿里,真真切切有了千斤的重量,让她模糊地惊惧起来。 詹事却似并不害怕。待皇帝声音一落,便沉声自辩:“陛下,今日所议者,圣恩令也。就中所言,多是女子种种烦难艰辛,蚀心苦楚,却又堵塞壅淤,曲折幽微,不足为外人道。此中有千万言,非独微臣道不出,便是天下英才都到了这里,也一样说不出来。” “这薛恒娘就能说得出来?” 詹事沉默一下,方缓缓答道:“臣以为她可以。” 头上的声音再次放松,带着看戏的热情,朝另一头说道:“胡卿,既是詹事自认败北,你今日便受些委屈,与这小娘子论一论长短吧。” 恒娘缓缓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方才捏得紧紧的,掌心微微沁出一层薄汗。 转过眼去,看到胡祭酒那张冷峻的脸,竟生出些亲切之意。 耳中听他沉声问道:“方才我问詹事,易经有云,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元统天,坤元承天,则上下尊卑明矣。 白虎通有言,一阴一阳谓之道,阳道(导)阴成,阴得阳而序,刚柔相配,故六人为三纲。 董子也曾说,丈夫虽贱皆为阳,妇女虽贵皆为阴。今圣恩令者,意欲混淆阴阳,颠倒乾坤,违反天理人情,非独为国家之祸,也同样为女子之祸。虽出好心,却结恶果,绝不能行于天下。” 一边听着胡祭酒所言,一边脑海中浮现一张张洁白罗纸,上面列出无数条款,其中就有好些句子,与祭酒所言,差相仿佛,好似一个瓶子,来来回回倒出来的,都是相同的陈酒。 正默思着,旁边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子声音:“祭酒此言大善。天下女子,若能日日揣摩体会,必定夫妇和顺,家庭安宁,国家顺遂,天下太平。” -- 第190页 第100章 愤怒 盛明萱! 恒娘偏头看过去, 盛明萱站在一根圆柱下,白色纱幕从头垂到脚面,看不出脸面衣着。 只能听到她不高不低的婉转声音:“圣恩令开女学, 正是为了让闺阁中皆能传习圣人语录, 知经明理。勿用潜龙,羞作牝鸡,甘于卑弱,柔顺无忧。” 胡仪对着恒娘时, 一脸冷峻。听了盛明萱的话,神色柔和下来,点点头,习惯性摸摸胡须:“盛小娘子幽闲贞静, 堪为女子闺范。这话中,却也有女子的通病, 看得不甚深远通透。女子一生所学, 无非中馈之能, 齐家之道。 小娘子请细思,此等道理何须去什么学堂?家族中自有慈惠温良之长辈言传身教, 大可不必求之于外。” 盛明萱道:“诚如祭酒所言, 小女子有幸,能得家中慈长教导,懂得为女之道。然而天下众多女子, 或处于市井, 或困于乡野, 未能沐浴圣贤教化, 只能长久困顿于无知无识的蒙昧中。” “譬如女子不受礼教,便不知羞耻, 这才容易干出抛头露脸,招摇过市的行径。家父出知地方时,曾有一个金寡妇,其夫身亡数年,与夫族争产,前来官府告状。 家父一看,这寡妇竟穿着条红裤子。其人淫邪,不问可知。 当即命人将这寡妇打了两百大棍,诉状扔出,不予受理。严辞训诫,教之以礼。 小女子想来,这金寡妇也未必便是天生无耻之人,总是朝廷的雨露未曾落到她身上,她未曾习得正礼,方才行差踏错。” “女子天性浮浪、狭隘、多嫉妒、爱攀比、善搬弄。若任由其天性发挥,就会干出诸如不孝翁姑、殴打夫君、欺压庶子、妒辱妾侍的种种恶行,虽是女子天性使然,究竟也是朝廷未能遍及教化之失。 如今这道圣恩令,正是为了补足这一缺陷,让小家小户、乡村僻野的女子,也能得到女教庇护,安于室,顺于夫,保得一生节义不失。来日墓碑上,也能得一句「贤妻良母」的身后之评。” 盛明萱的声音与阿蒙迥异,前者敦厚委婉,后者热烈高昂。 阿蒙大笑起来,叫人心里忍不住飞出小鸟,振翅之间,阴翳尽开,丽日晴天。盛明萱讲起道理,便如溪流淙淙,不疾不徐,温柔悦耳。 无奈这溪水似是有毒,恒娘消受不起。听到一半,已然攫紧拳头:盛明萱的意思,竟是要借圣恩令女学条款,做成一个天大的牢笼,将市井之中,乡野之间,那些一辈子做牛做马的女子,全都驱赶进去,接受「圣恩雨露」。 愤怒令她呼吸急促,粗重可闻,盛明萱回头看了她一眼。 透过厚厚的帷纱,她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接下来的话便是朝着她的方向,似是说与她听:“便如周婆言问世之日,大街上无数女子痛哭失声。为的什么?正是为的她们不知礼节进退,不懂顺从委婉,所以受了尊长教训打骂,不予反思悔过,只会怨天尤人,由此陷入恶性循环。” “若是圣恩令行于天下,所有女子皆能习得女德,便是全身之道。男子就算要责骂,也并无理由。女子就算受了责骂,也不生怨怼之心,安然若素,谦退恬淡。人人如此,家家如此,何愁天下不治?” 恒娘不曾领会她语气中的殷切耐心,也顾不得是在堂皇的大庆殿,顾不得高高的丹陛上,坐着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居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照你的说法,只要女子甘心做牛做马,就能治国平天下。如今天下没有大治,原因居然是女子们不甘心,是么?” 盛明萱沉默了一下,小声提醒她:“恒娘,你与我是一边的。” 大庆殿可容数万人,今日只站了百十来人,殿内愈发显得深幽空旷,说话的声音甚至能带出回音。 盛明萱这句话虽然特意小声,周围却仍听得清楚。过了一会儿,丹陛上传来一阵嗬嗬声音,声音沉浑,显是个胖子在发笑。 恒娘原本被她气得脑袋里嗡嗡嗡,一阵金铙乱敲,瞬间涌出无数反驳与质问: 你说的全身之道,是牛马猪羊的全身之道吗? 你自己也是女子,为什么眼里没有女子,只有牛马和它们的主人? 牛挨了鞭子,也会流泪,猪见了屠刀,也会哀嚎,那些没学过女教的女子,受尽折磨,会粗鲁地唾骂,会不文雅地诅咒,会拿头去撞柱子,会拿命去讨公道。 这些痛到极处的嚎叫,从无间地狱里头传来的痛喊,到了你嘴里,竟是轻飘飘的一句未受教化的原因? 你想要盖上她们的眼,塞上她们的嘴,掩住她们的耳朵,还要一手捏碎她们原本感受着真实痛苦的心,再将她们如牛羊一样,驱赶进圣贤打造的牢笼:看,这笼子多安全,多牢实,只要你呆在里面,就再也看不到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人,你就会平安,就会甘愿。 不由自主,再一次回想起阿蒙那句话:我不想,活在那样的世道。 怎样的世道? 千年前曹大姑的话,百年前宋学士的话,今日盛明萱的一句话,穿插着,点缀着,让那座三纲五常的高山越来越面目模糊,却又沉默狰狞,无处可逃。 曹大姑说话的时候,飞燕尚在掌上舞。宋学士说话的时候,女帝陵前无字碑傲然矗立。可是,那笼子就在这样的精心编织下,越来越精细严密了。 十年以后,百年以后,千年以后,这笼子会不会越来越重,叫人无法撼动? -- 第191页 越来越密,让人喘口气都要用尽毕生的力气?没有光透进去,没有风吹进去,就像个黑暗闷热的蒸笼,女子们在里头撕咬,腐败,溃烂。 只在特定的时刻,特定的日子,凑齐剩余的残片,挣扎着打扮出光鲜的样子,迎接男子的大驾光临? 看着盛明萱脸上的帷幕,心中止不住冷笑:先是关住脸,再是身子,到最后,会不会让女子终身不下绣楼一步? 那日在太学讲经堂,面对胡仪时,她有过这样滔天的怒火。今日对着盛明萱,怒火卷土重来,却又比那日多了深深的失望。 盛明萱自己也是女子,是有机会读很多书,明白很多道理的女子啊! 这念头撕扯着她,令她不适,令她愤怒,令她心脏攫做一团,令她脑海里似烧着热炭,怒火炽烈。 怒火曾经令她忘记自己的身份,今日再次令她忘掉自己的立场。 被盛明萱这一提醒,上面那笑声一刺激,身子一激灵,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转眼看看胡仪,他目光在自己与盛明萱身上游弋,眉头微皱,神色中却有一抹了然,仿佛在说:女子行事,果然如此。 再看看自己这一侧的詹事与太子。詹事看着自己,神情奇异,说不上是佩服还是失望。 太子表情就直白得多,一脸的目瞪口呆外加警告:薛恒娘,你在干什么? 胡仪身后还有许多官员,大都隐在巨大殿堂的阴影中,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咬紧牙,逼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字回复盛明萱:“盛娘子,那日我说过,与你割袍断交。今日再与你重复一次,我与你,虽然同为女子,却并非就天然站在一边。” 望望一边紧张的太子,眉头渐渐舒展,缓缓道:“我记得,那日太子殿下为女报赐名「周婆言」,说的是,倘使周婆制礼,当不与周公同。盛娘子虽是女子,却与周公同声同息,显然算不得周婆。” 太子愕然,看看薛恒娘,哭笑不得。 还莫名冒出点十分熟悉的感受来:难怪安若与她交好,这拖人下水、拿人当枪使的功夫当真如出一辙。 盛明萱没有回话,不知道是在回味细思恒娘的话,还是在想法反驳应对。 殿上一时沉寂,胡仪的声音便显得异常清晰:“盛娘子,薛娘子,你们都不必再多说。圣恩令女学之议,我不再反对。” 太子正颇有逸兴地打量着薛恒娘,听了这句话,脑袋一下子转过去,眼睛瞪大:他同意了? 胡仪身后站着门下省官员,为首二人正是给事中。也被胡仪的言语惊住,其中一人脱口惊呼:“胡祭酒,你这是何意?” 胡仪朝他们点点头,又回过头来,看看对面,沉声道:“盛娘子方才一席话,说服了我。” “天下生民,非独有官有士,亦有民。孟子有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庶民与贤士,上者为阳,下者为阴。 上下之道,与夫妇之道,都是一个理。理乃天地常法,不以人心为转移,不因万物而变异。反是天地万物,都不过是理的体现。此乃圣贤之道,一理分殊而已。” “盛娘子适才所言,眼界与格局,大有男子之风,非是女子声气。她竟是想到了礼下于庶民,以求治世之大功。” 他身后有人发问:“请问祭酒,先圣曾言,礼不下庶人,此乃别尊卑贵贱之道。如何祭酒如今反说,要将礼下于庶人?” 胡仪捻须,一时忘了身在大庆殿,倒似在太学讲堂上,对着莘莘学子解经:“圣人言,礼不下庶人。其意归经,乃在「仁恕」二字。因庶民生活艰难,食无鼎,居无乐,如何尊礼? 大人不计小人过,君子亦不以礼为难庶民。至若市井乡野女子,更是讲不得这个礼字。比如乡野村妇,若也足不出户,如何买米做炊?如何送饭田垄?” “这原本是我反对圣恩令开女学的原因:高门无需入女学,庶民不必入女学。既无实在的好处,何必为了一时虚名,变乱制度,徒增纷扰?” “然而盛娘子之言,颇有道理。其一,教化万民,本就是朝廷设百官的本意之一。其二,庶民不纳妾,都是匹夫匹妇。 若是妻不贤,必然家宅不宁,子孙不孝,祸及三代。 其三,礼下于庶人,乃是圣人学说逐渐浸润天下的大势。譬如三书六礼原本是士大夫以上婚姻之礼,如今士庶无不通行。有此三样,我想来想去,再无阻挡圣恩令的道理。” 说到这里,望着盛明萱的方向,感叹道:“盛娘子,是贤女子也。” 盛明萱谦谢,深深一福。 廷议礼官按制高宣:“尚有何人欲质询《圣恩令》?” 百官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几个站在第一排的紫衣官服相互看看,枢密使与三司使脸上有微微笑意。 给事中对视一眼,钱复脸上有些沮丧,唐介朝他摇摇头。 廷议礼官三宣以后,见无人再上前,躬身朝丹陛上请示:“陛下,请赐笔墨,百官唱喏。” 丹陛上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准。” 礼部早有个礼官端着笔墨在一旁候着,听到这声「准」,步出柱子后,快步走到百官队伍末尾,从品级最低的官员开始,一一询问他们的意见。 按制,被问到的官员只能回答:喏,或者非。前者表示赞同,后者意味着反对。 -- 第192页 从队伍最末,品级最低问起,也有深意。廷议唱喏,原本是按照先尊后卑的原则,从高官问起。 后来又御史上表,称此制不利于获知百官真实心意。执宰们、本部堂官一旦表态,各低级官吏自然是唯长官是从。先帝听了,觉得有道理,从此便改了过来。 礼官刚问了两个七品官儿,用笔蘸墨,在「喏」字下,写下正字的两笔。 忽然听到一个女子高声说话:“官家,我反对圣恩令。” 手一抖,落笔歪了。忙搁下笔,抬眼去看,却是那个里头一件青衣,外头套着件笨重皮袄,穿得杂七杂八,说话又粗鲁无礼,方才就让他好一番皱眉的薛恒娘。 礼官看了看案中刚写了两笔的黄纸,听着台阶上皇帝颇有兴致的问话:“薛恒娘,你替东宫出头,如今胡祭酒已经不再出声,你倒居然反对起来?这是什么道理,你说来听听。” 肚子咕咕直叫,不由得恼火,暗中咒骂:果然圣人说得不错,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第101章 学什么 与礼官想到一起去的, 殿中不乏其人。 恒娘还没开口回答皇帝的问话,就见到一个绯红色官服的官儿闪出班位,手里拿着一个白色板子, 躬身奏道:“陛下, 廷议非小事,朝廷自有制度。既已议定,如何因一无知民女之言,遽行反复?臣恐为后人所讥。望陛下收回成命。” 恒娘大急, 连詹事朝她摇头都顾不得了,张口便想说话。 上头传来皇帝带着笑的轻松声音:“朕的礼部尚书可是饿了?急着回府去吃午食?” 红衣官儿脸色一黑,声音放重:“陛下请勿玩笑。臣既掌礼部,礼乐制度便是臣职责所在, 不敢不诤谏于陛下面前。” 话音刚落,肚子里适时叫了一声:咕咕。 满堂皆闻。 恒娘与上头的皇帝一起笑出声来。 皇帝笑得声音嗬嗬, 恒娘忙住了嘴, 把笑意憋回去。仍旧老实低头, 听皇帝发话:“朕知道了,时辰不早, 诸位卿家天不亮就入宫, 到了这会儿,本该用膳。薛恒娘,你可听见了? 朕只给你一刻钟的时间, 你能说服他们, 便是你的本事。若不能, 朕也不能因为你, 饿坏了满堂大臣。” 不知为何,皇帝说话的语气总让恒娘想起阿蒙, 原本紧张害怕的心情竟有些松懈下来,虽不敢抬头,却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刻钟?这怎么够呀?官家能不能多给民女一点时间?” 皇帝乐了:“你想与朕议价?上回想跟朕讲价钱的人,是草原上的顽酋。被朕的大军割了脑袋,如今正传首九边,以儆效尤。” 见恒娘只是意思意思地表示了一下,“民女不敢。” 故意板起脸来,“哦,对了,朕忘了告诉你,朕说话的时间也算在里面。” 恒娘气得心里暗骂一声:官家怎么连这无赖样都跟阿蒙像足十分? 不敢再浪费时间,抬起脸来,对胡仪说道:“胡祭酒,我有个问题想不通,想请教你。” “请说。” “我听太学生们解「其身正,不令而行」,说圣人的意思是,自己说的道理,应该自己先理解并遵行,才能让别人心服口服,诚心地去追随效仿。 若是说道理的人行事与自己说的并不一致,甚至反其道而行之。这人说的道理,可就十分可疑了,对么?” 胡仪眉头一紧,想起街头巷尾关于自己的不经流言,以为她要借此攻击自己。 挺起胸口,昂然不惧:“薛娘子,老夫托大,好心劝你一句。由来女子最爱搬弄唇舌,是以世间有长舌妇之谓。你身为女子,先天心智未开,又未曾有幸受到圣贤熏陶,不懂得辩驳诘难的方法。若是也依着女子本性,拿些不实的传闻来论辩,未免叫人笑话。” 身后御史群中,有人冷哼一声。 “不实传闻?”恒娘愕然,没想到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居然引来胡仪如此激烈的批评。 脑海中闪过曾泰那夜说起的事,有些明白过来。她有过被冤枉的经历,何况曾泰传的流言委实恶毒,一旦想明白了,对胡祭酒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倒是能够理解。 同情地看了胡仪一眼,反问道:“难道史书上记载的,也是不实传闻?难道历朝历代的史官,也是长舌男?” 胡仪一怔,怫然不悦:“你在胡说什么?” 恒娘道:“《女论语》教导女子怎么做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如何以夫为天,如何孝顺翁姑,如何教导子女。 我本以为,这宋学士姐妹一定是个中翘楚,谁知唐书里头说,宋学士姐妹五人,从小就立誓一辈子不嫁人。这可就奇怪了,她们自己都不肯嫁人,为什么偏要著书立说,劝别的女子去做个贤妻良母呢?” 胡仪没料到她说的是女论语,压根儿不是针对自己,不禁愣住。 恒娘转头朝着盛明萱,问道:“盛娘子,我也想请问你,宋学士姐妹为什么不愿意嫁人?” “这……”盛明萱不禁迟疑。宋家五姐妹确实齐齐立誓,不愿适人。她以往读史,读到这里,也曾悄悄揣想原因。 据她想来,多半是因为宋家门第低微,未必能嫁入高门。宋家姐妹个个聪慧美貌,不愿委身伧夫,故而干脆誓不出嫁。这样的心意,倒也能够体谅。然而这话却不敢当众说出来。 嫌贫爱富,攀高踹低。这样的揣测,比之宋学士一心向学,不理俗务,可要难听多了。 -- 第193页 恒娘见她期期艾艾,冷笑道:“若是照盛娘子所言,女学中以女论语为教材,将来小娘子们问起来,宋学士姐妹说一套,做一套,如何让天下女子心服?” 盛明萱和声道:“若是对宋学士不满,还有女诫可学。曹大家在曹家执箕帚四十余年,可算是其身正,堪为表率了吧?” 谁知恒娘仍旧皱眉:“女诫里说,女子不必才明绝异,不必辩口利辞。女子不能聚会群辈,不能张望门外。可也是这位曹大家,除了写女诫之外,还修史书,做歌赋,出入宫廷,教授男女学生,样样都没落下。 后人说起班家这位三妹,都说是才女呢。她做了才女,却不让别的女子做才女。这也太奇怪了吧?” 胡仪听她将女教一股脑儿批评一通,虽然文辞不甚雅顺,偏偏说的,全都是事实,不好辩驳。 沉吟道:“女论语与女诫,确实有其浅薄粗陋的地方。我也颇有微词,若有余暇,我倒是愿意为女子做一教材。” 胡祭酒来写女学教材? 听说胡祭酒幼时丧父,由寡母抚养长大。他母亲也是个被女教洗脑的,终身守节,曾经五年不出家门一步。他要是写女书,多半照他娘的样子来要求天下女子,这可不行。 想了想,问他:“胡祭酒,你写过一篇文章,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天下十之八九的女子都不识字,更没有什么高深的才华学问,照你这说法,她们可都是德高之人,十分有德行?” 胡仪听得大为皱眉。自己的文章,岂能做如此解读? 还没等他想好反驳,恒娘已经趁热打铁,故作不解地问道:“以前听过一个说法,叫做礼失而求诸野。倒是与祭酒的意思十分一致呢,原来野夫村妇,大字不识,才是真正的大德贤人。可怎么你与盛娘子说起来,对她们又不屑得很,说她们无知无识,愚昧粗野?” 一双明媚眼睛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眼皮半垂,很谦虚地说:“胡祭酒,盛娘子,我出身低微,家里贫穷,又是女子,没有机会读书,可听着你们这些说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四周有轻微笑声。恒娘听出詹事的声音。 以及台上无所忌惮的胖子笑声。 盛明萱被她词锋逼迫,不能作答,低头想了想,皱眉道:“周婆言也曾热心推动女学条款,薛娘子何必为难圣恩令?你若不想学女教,则女学之中,亦可教人如何调羹,如何陈筵,如何洒扫,如何缝补,如何妆饰,如何委婉,如何逢迎。此种实学,女子学了,终身受用不尽,可算是女学为天下女子造福之举。” “洒扫?做饭?缝衣服?讨好逢迎?”恒娘眨眨眼,“盛娘子,你这不像是女学,倒像是如何培养仆佣侍婢的下人之学。” 盛明萱给她说得一呆,心底生出一种荒谬矛盾的感觉:薛恒娘这人,是真的没什么学问,可她说的话,也是真的很难反驳。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情况? 胡仪也皱眉望着薛恒娘,此前轻视不屑的心情收了大半,沉声问:“依你之见,女学当学什么?” 你终于问出来了。 恒娘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说道:“女子所学,不必异于男子。” 早在她出口之前,胡仪已猜到她会说什么。然而亲耳听到这一个一个字眼在高大空阔的大庆殿里回荡,仍旧不禁怒火中烧:“纯属异端邪说。女子岂能与男子一样?女子先天心智不齐,无法如男子一般,明辨是非。所谓妇人之仁,便是一味从爱上出发,并不能习得仁义礼智信等更深刻的道理。” 恒娘静静听他说完,方一挑眉,问道:“祭酒方才讲,论辩诘难要有根有据。请问你这番话,有什么根据?” 这样的质问,自是难不倒一生饱读诗书的胡仪。信手拈来,答道:“例如,汉献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便是因为缺少男子教导,心性柔弱,终成亡国之君。 历代女主临朝,无不任人唯亲,宠信近臣,偏听偏信,感情用事,有些许的聪明才智,也只用在鸡毛蒜皮,人情世故上,眼光只及于身周数尺,行事只凭个人好恶,无法谋长久深远。 是以邓后手中失西羌,武后手中丢西域,胡后手中亡北魏。 这些女子,不能说不知书,倒都是颇好读书的聪明女子,然而一旦临朝称制,往往短视昏庸,于家国天下何益?” 恒娘在学问上头,那是远远不如胡仪,只好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想了想,问道:“请问祭酒,你说的这些女主,她们受到的教育,与男子一样么?” 胡仪板起脸:“这些女子,也是读史书经义的。自然是读一样的书,却无男子一样的成就。” “不,不可能一样。”恒娘摇头,一边思索一边回答,“你说的是治国的才能,你拿她们比的是英明神武的君主。她们是被当做太子,当做皇帝一样被教导的吗?” 胡仪与她一起,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等两人都反应过来,胡仪面沉如水,闭上嘴巴。 恒娘笑了笑,心里想得更加明白,更有把握:“当你们把女子关在内室的时候,女子便再也不能与男子一样的学习了。这些太后们,打小就是按照为人妻为人母的方式去教育的,就如盛娘子说的,她们被教导要柔顺谦退,要关注身边人的感受。 -- 第194页 翁姑、夫君、叔妹,远亲近戚,就是她们的全部。胡祭酒,她们按照被要求的方式长大,然后被推到女主的位置,自然只能遵从她们从小被教导的思考方式去行事。” “祭酒刚才还举了汉献帝的例子,说他因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所以成了亡国之君。难道祭酒不知,从来女子都是生于内室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么? 汉献帝的例子不正好能说明,任何人如果被关在家宅内室中长大,无法认识真实的世界,无论男女,都只能成为你说的样子吗?” 说到这里,已经十分确定,声音更为坚定有力:“女子所学,不异于男子,不仅说的是书本诗词,还包括为人处世,阅历实践。祭酒,你曾经赞过蒙顶客才智过人,方才也赞过盛小娘子是贤女子,眼界胸襟,大有男子之风。 她们二位,没法去见识很远的地方,更多的人群,只靠着自己读书,已经能想明白很多道理。 如果她们有机会,能够与男子一样,做很多实在的事情,譬如审理案件,比如治理地方,比如筹算国事,她们一定能够比现在想得更深,看得更远,你说对不对?” “胡祭酒,我最近临时抱佛脚,粗粗看了一些史书。似乎打败仗,丢土地的皇帝也有很多,甚至还有给人家做干儿子的皇帝,有何不食肉糜的皇帝,有宠信胡人导致国家内乱的皇帝。这些皇帝,可都是男的呢。” 她一口一个皇帝,举了无数昏君的例子,浑没意识到,在场可有一个货真价实的皇帝在听着。 丹陛之上,宽大御座里,胖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还能不能叫人愉快看戏了?” 盛明萱转过脸,纱幕有一阵细微的颤动。她知道恒娘不喜欢她,恒娘不止一次,明确地表达过这个想法。 可是在刚才的话里,她将自己与安若相提并论,她承认并肯定她的才华,恒娘甚至认为,若有机会,她盛明萱还能做到更多,更好。 更多,更好?还有什么,能够比得上做个名垂青史的贤妃? 盛明萱在纱幕下用力闭上眼睛,好让自己不要去多想。女子最要不得的,就是野心,抱负,痴心妄想。 第102章 家国天下 大殿上陷入奇妙的沉默。 一根根又圆又粗的红漆圆柱间, 光线从极高的琉璃天窗透下来,照出飞舞的尘埃。 众位朝臣肃容谨色,看上去一派庄重模样, 仿佛这样子郑重其色, 就能忽略那一串串魔咒般的「这样那样的皇帝」在耳边回荡,听得人想笑又不敢笑。 御史抽抽鼻子,脚趾头一动,职业习惯作祟, 就想出班,参这薛恒娘一个「蔑视圣上」「言有所指」「借古讽今」「大不敬」的罪名。 倾了半个身子出去,脚跟还没来得及抬起,忽然省起, 这薛恒娘是个民女,她干什么, 与自己这个纠察百官的御史何干? 徐徐侧回身, 趁着没人注意, 缩回班里。捧好玉板,继续一脸肃穆样, 听太学祭酒与那民女鸡同鸭讲, 心中好笑:这姓胡的不愧是做学问做久了的书呆子,不通人情得很。 这姓薛的民女所言所说,真可谓是梦中说白话, 满口荒唐言, 谁会跟她当真呢? 官家摆明了看热闹不嫌事大, 众位同僚恨不得早日做鸟兽散, 回家娇妻美妾,嘘寒问暖, 好过在这又大又冷的大庆殿里饿着肚子喝冷风。 姓胡的偏要鼓着一口气,与这么个民女你来我往,当真论辩起来,赢了无甚光彩,输了更是颜面无存,也不知图个啥。 胡仪可不知道御史心里那份浓浓的幸灾乐祸,一双狭长凤目盯着薛恒娘,声音森然如刀:“你想让女子学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恒娘脸上微微带着得意的笑容,觉得自己适才这番话说得可伶俐,可有道理,既觉得自己临场应变十分优秀,又暗自夸奖阿蒙与盛明萱这两人聪明博学,很是拿得出手,为女子撑住了台面,连带着对盛明萱的恶感都少了几分。 这会儿听了胡仪这句问话,被他那副刀架脖子上的语气惊得一窒,缓了缓,严肃身心,谨慎开口:“治国平天下,是祭酒先提起来的。是祭酒举出那些太后的例子,想要说明女子短浅鄙陋,不足以治国平天下。你可不能说不过我,就给我胡乱加罪名。” 胡仪脸色一黑。这薛恒娘也不知是当真不懂,还是刻意装傻。 治国平天下,既是圣贤道,也是帝王道。自己本是指代前者,被她这样胡搅蛮缠,倒打一耙,倒显得自己觊觎鼎器,居心不良似的。虽然这想法太过失心疯,不会有人当真,可也十分晦气了。 不好跟她一个年轻女子斤斤计较,只好沉声道:“男子一生所学,都是辅佐圣君,匡扶朝政,治理万民的道理,就算如你所言,偶有一二杰出女子,或能学得一些皮毛,对国家,对她自己,又有何好处?” “好处?”恒娘听到这两个字,双眼中亮光一闪,嘴角又微微露出笑容,“我最会算计好处,让我与祭酒一一算来。好处之一,女子与男子同学,便能鞭策男子,在学业上精益求精,否则输给女子,多不光彩?” 众位朝官虽然对她的结论不屑一顾,听了这一点,倒还微微点头,觉得这话也有几分道理。 若能让女子做男子的磨刀石,想必确实能激起男子的好胜之心,不失为一种劝学的路子。 -- 第195页 家有不肖子弟的,更是心里一动,暗自盘算着这做法在自家可行不可行。 “好处之二,若是女子能与男子同学,便更能理解男子的所思所想,做父亲夫君的,若是政务上有什么犯难,也能与妻女说一说,这不是最好的知心人么? 若是男子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或是起了什么对不起朝廷百姓的念头,女子也能规劝一二。 民间俗谓枕边风,若是枕边刮的都是帮助朝廷的大义之风,也能助他成为一个忠臣良将,清廉爱民。” 监察御史点头,其余官员脸色古怪:这是要把妻女发展成编外监察御史的意思?朝廷给俸禄么? 皇帝在台阶上,目光梭一圈,百官错落不齐的脸色尽落眼底。 恒娘顿了顿,运足一口气,方缓缓说出最后一句:“好处之三,若是女子与男子同学,那么朝廷取士,就能从更多的聪明人里,选出更多,更优秀的官员,如祭酒所言,匡扶朝政,治理百姓。” 大成殿里,上至皇帝,下至内侍,眼睛里都透出了一丝迷茫:这话是什么意思? 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盛明萱。她的声音从帷幕下透出来,带着不可置信的高昂与颤抖,每一个字都似是滚烫的砖头,要将这空气烫出一个大洞:“你是说,朝廷选官取士,也可以女子为对象?” 胡仪捋须的手一下子顿住,一双凤目圆睁,鼓如那大门上挂着的铜环,失声道:“女子做官?” 这四个字便像是石头砸进深渊静流,激起千层浪花。胡仪身后百官,几乎异口同声,将那个心头徘徊半天的词骂了出来:荒唐! 詹事也瞪大眼,看着静静站在那里,脸上神情镇定决绝的女子,心头不可抑制地冒出两句话:真勇士也!真狂人也! “女子怎么能做官?”胡仪三寸黑髯一抖,脸有愠怒之色:“薛娘子,你简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恒娘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摇一摇,脸上神色严肃认真,缓缓道:“祭酒,别忘了你说的,与人论辩,得有根有据,不能学那市井无赖,只知道张嘴骂人。” 胡仪气得浑身一抖,怒道:“如此浅显的道理,还有什么可说?乾男坤女,犹如天地,各处其份,各司其职,岂容僭越混同?薛娘子就算不读书,总该听说男主外,女主内的道理?女子无故出门,抛头露脸,已是有违妇德。如何还能去考试做官?” 说到后来,怒火渐小,摇摇头,不再理他,返身朝皇帝躬身:“陛下,此女冥顽癫狂,心智失常,微臣不欲与她多言。另有一言,请陛下圣裁:此女是妄人,不宜主持周婆言,应另请贤德女子……” 恒娘没料到胡仪居然连跟她辩驳的兴趣都没有了,更是出言轻侮,想要夺走她手里的周婆言,柳眉一立,心头火起,朝他踏前一步,高声质问:“胡祭酒,枉你自命大儒,精通易经,却原来只是个一知半解的浑人。” 这话落入胡仪耳中,一点效果也没有。他仍旧弓着身子,凛然不动,心中冷笑:泼妇骂街,技止此耳。 直到恒娘的下一句话出口:“你只知道有乾坤,可知道有坤乾?” 坤乾? 胡仪皱眉,回看着她,怒道:“薛娘子,你莫要为了一时口快,任意妄为,扭曲圣人之意。” 恒娘眼睛紧紧盯着他,目光也似汪着寒光的秋刀,一刀刀切下来,将这句话剁成一个个冰锥子,字字见棱:“敢问祭酒,六经之首,是何经?” 胡仪差点被她气笑,紧闭嘴唇,不肯回答这近乎侮辱的问题。詹事在一旁接话:“易经为六经之首。” 恒娘眼睛不离开胡仪,又问:“易有三易,祭酒知道是哪三易?” 胡仪倒没想到她能问出这个有水平的问题。难得地缓了缓脸色,愿意答她这个问题了:“《周礼?春官》曰: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 皱眉道:“虽有三易,然连山、归藏失传久矣。薛娘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恒娘点点头:“祭酒,好消息。归藏虽然在中土失传,却在汉时流出西域。有心人从西域拾回残简,得知其卦象与周易大为不同。” 她移开目光,朝殿上众臣看了一圈,心中默念前日所记,缓缓道:“周易里头说,乾为男,坤为女,乾在先,坤为后。乾天高尊,坤地卑下。所以女子卑贱,应该受男子统治。” 胡仪道:“你倒也知道周易,也算难得。” 恒娘眼角挑起:“可是祭酒,西域传回的归藏易却不是这样说的呢。这部归藏易经,第一卦乃是坤卦,次卦方为乾卦。竟是坤先乾后的顺序。” 轻笑一声,声音轻柔里透寒,“祭酒,你曾经说过,天下的理都是一个,那么请问,归藏与周易,一为乾坤,一为坤乾,这是什么理?该如何解?” 胡仪没有说话,脸色沉下去,竟是一副深思的模样。他身后有人不满了,出言质问:“民女薛氏,归藏早已失传,仅凭你只言片语几句话,如何让人信服?本官怀疑你压根儿就是信口胡说,在这里混淆视听。若是故意欺君,你小心项上人头。” 恒娘朝那人看了一眼,淡淡道:“多谢这位官老爷提醒。寻着残简之人,已将其带回中土,献给官家,现在宫廷秘阁。” 这些话都是昨日余助告诉她的。余助自己懵然不知,恒娘却模糊猜到,这所谓寻回残简的有缘人,多半就是宗公子。 -- 第196页 众臣的目光不禁往台阶上飘。 皇帝正接了许都知偷偷递过来的酥酪干,也不敢嚼出声音来,叫御史听见,又要上疏骂他有失朝仪。 只能含在嘴里,所幸百官不敢抬眼看他,尽可以鼓着腮帮子,来回含着。随着奶酪慢慢溶解,满口浓郁乳香。 冷不丁听恒娘说到宫廷秘阁,又是什么归藏易,只好一口把奶酪吞了,方道:“这些日子秘阁收了许多珍本古籍,朕一时也不耐烦翻看。来人,去把秘阁令传来问话。” 恒娘不敢说话,心里却着急,这秘阁令一来一去,要多少时间?她可只有半个时辰,现在也不知还剩多久。 胡仪忽然道:“陛下,不必了。” 抬眼看着恒娘,沉声道:“你这个说法,倒是解了我一个长久以来的困惑。礼记云,先圣曾言,「吾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义,《夏时》之等,吾以是观之。」” “我初学礼记,便十分不解,从来只有乾坤之说,何来坤乾?只道是后人讹传,只好糊涂了去,不予细究。竟没料到,这里居然藏着归藏的一段公案。” 他边说边沉吟,“归藏为殷商之易经,孔圣欲观殷道,而得坤乾。正好相互印证。” 恒娘心中一松,笑道:“那么祭酒,既然乾坤可为坤乾,男女岂非也可为女男?” 女男两字太过稀奇,大殿之内,人人都张口欲驳。 恒娘却不容他们说话,轻快地接道:“正如阴阳,可不正与坤乾一样,乃是阴在阳前?为何不叫阳阴,偏叫阴阳?正是最早的时候,本就是女子为尊,地坤为尊,母阴为尊的。譬如巫觋这个词,说的就是上古祭祀之巫师。女曰巫,男曰觋,那也是女在男前。” 胡仪沉下脸来,淡淡道:“薛娘子勿要得意。殷商之世,未有周礼,民不知天道正理,所以倒行逆施,不足为后人训。” 恒娘冲他笑笑:“祭酒,殷商是不是倒行逆施,我读书少,不明白。你说是,那便是吧。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殷商前后传十七世,保有江山五百余年,比汉朝、唐朝还长久,这是对的吧?” 胡仪明白她的意思,脸色沉郁,却不能不点头:“对。” 恒娘得意,伸手一掠发鬓,俏生生笑道:“也就是说,殷商尊女子,贵坤道,并没有因此天下大乱,危及江山社稷,对么?” 胡仪胡子抖动,原本简短的回答硬是卡在喉咙里,如一根巨大鱼骨,不上不下。 既不甘心答一声「对」,承认这个他内心里极不愿认同的结论; 又不能违背自己的学术良知,说一声「不对」。毕竟,薛恒娘这句话,是一个事实。 事实,是没有办法否认的。 恒娘不再看他,转身朝向皇帝的方向,深施一礼,头虽然老实低着,声音却清亮昂扬,在空阔的大庆殿里,传出老远: “官家,圣恩令准许女子入学。若女子都学女教,天下一半之人,都得困守于门户之中,只知以夫为天,不知忠君报国。 民女既替天下女子叹息,也为官家可惜。若女子亦能如男子,就学入仕,则官家的天下,人人都可为朝廷驱策,个个皆可为国家出力。这样的买卖,岂不比自砍一半划算多了?” 詹事听到这里,十分想笑。这位薛主编,终究不脱生意人口气。 “民女适才与祭酒讨论,女子若能与男子一同接受教育,并不会导致什么阴阳颠倒——颠倒了,不正好是阳阴?也不会让天下大乱。” 恒娘微微抬起眼,大胆地将目光往上一瞟,落到丹陛的浮雕上,声音活泼透亮,带着盎然的信心与勇气,朗声说道:“毕竟,这家、这国、这天下,既是男子的,也是女子的。若是天下太平,家国安宁,我们一同生生不息。若是国家有难,天下危亡,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男子女子,都一样哀嚎艰难。” 大殿之中,女子声音如金石相击,如钟声悠远:“既是天下兴亡,人人有责。民女恳请官家,开女学,招女官,将这千秋万代,江山如画,由天下男女共享之,共担之。” 盛明萱站在柱子旁,在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已经隐入巨大廊柱的阴影中。 耳中听到恒娘慷慨激昂的声音,脑中不断盘旋,双手不自禁颤抖,双唇抖动,无声重复:家国天下,既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 多年铸就的大坝慢慢决堤,尘封许久的往事呼啸而来,一遍遍冲刷她早已干涸荒芜的心床。 有个清亮童音,冲破时光长河,再次在脑海里回响:我不要学阿娘,我要学阿爹,做大官,穿蟒袍,运筹帷幄,威风凛凛。 眼睛刺痛,眼前一阵模糊,竟是许久没有流过的眼泪,悄悄从眼角涌出。 她伸手指轻轻一弹,忽然想道:世上所有女子,在孩提之时,在尚未得知男女之别时,是否都曾有过类似的梦想? 第103章 打架 “民女薛氏, 大胆妄言。”枢密副使盛大人踏前一步,厉声道:“女子柔弱,男子强壮, 这是一目了然的道理。你如今来争学堂, 还要争官职,我且问你,你争不争戌边的苦役?争不争刀头舔血,马革裹尸的荣耀?” 他形貌与女儿盛明萱有几分相似, 却更为方正堂皇,此时怒目圆睁,颇有金刚之状:“我大周数十万将士,保家卫国, 血洒边疆,既是一腔丹心报朝廷, 亦是为了护好家里的父老妻儿。” -- 第197页 “尔等只需守好小家, 上侍翁姑, 下抚子女,贞心自守, 便是对国家朝廷尽了自己的心力。若生其他妄想, 非是周婆言替天下女子发声,乃是你薛娘子火中取栗,拿女子辈的安宁幸福做赌注, 为自己沽名钓誉。其心可诛!” 恒娘亦出前, 毫不相让:“民女既说了天下兴亡, 人人有责。便自然是愿担起与男子一样的职责。休说戌边, 征战,便是比那更辛苦危险一百倍, ”想起云三娘的坚韧,抿一抿唇,铿然言道:“亦是男子去得,女子便去得。男子做得,女子便做得。” “民女薛氏,休要无端夸口。战阵之上,只有杀红眼的凶徒敌寇,没有人会对女子手下留情。就以你这样的体格,莫说去冲杀阵前,就算平日里打架,也不是男子一合之敌。还说什么戌边征战,简直是笑话。” 恒娘看了看他,暗中估计了一下,觉得把握蛮大,脸上浮起一丝狡黠笑意,问道:“是么?老爷便是男子,不如与我这女子打上一架,且看谁不是谁一合之敌?” 她小的时候,街巷中顽童无知,欺她家中无男子,常辱骂使唤她。 她个子虽单薄,打起架来却下得狠手,敢于拼命。红着一双柳叶眼,抓挠踢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在孩子群中,得了个「小豹子」的绰号,也曾经算是名重两条街、威震四道巷,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对打架这事,自幼便有心得。 这位老爷看着高大,却虚胖臃肿,显是日常少操练的样子。真打起来,不是她对手。 不只是这位老爷,这满大殿的大臣们,至少一半以上文弱秀气,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她看来看去,都觉得自己这天天干活练出来的力气,不会比这些老爷们差了。 然而这建议自然做不得数。 皇帝心里虽然颇痒痒,想看热闹的舌头差点就要自己说话。 然而看看盛副使那气成猪肝样的脸色,再看看殿下群臣,就算是盛副使的政敌,此刻都露出了同仇敌忾的愤怒。 枢密院一位承旨出列大骂:“尔乃一卑贱妇人,竟敢口出狂言,让朝廷大臣陪你戏耍。尔视盛副使为何人耶?视朝廷体统为何物耶?” 皇帝暗暗叹了口气:哪怕他甘愿自黑,扮一回昏君,下旨逼盛副使与这民女打一架,盛副使也一定不惜血溅当场,抗命不遵。 到时候闹出一场比干剜心的闹剧,他可真是白白惹来一身千古晦气。 他心里冷笑一声,这哪里是盛副使的脸面问题,也不是朝廷的体统问题。 这是天下读书人的体面,是整个文官系统的体面。 这份体面,便连他这个皇帝,也不能不表示尊重。 恒娘也被盛副使那副临死不受辱的样子吓了一跳,想了想,小心说道:“是民女造次了。老爷是大官,千金之躯,若是伤了磕了,民女便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延医用药的钱。” 言下之意,你是打不过我,可我也赔不起你。那就算了吧。 皇帝微蹙的眉头一展,哈哈笑了出来,适才被文臣们噎得闷气的心胸为之一松。 瞧着薛恒娘,越来越顺眼,就连那身臃肿的皮袄也有几分可爱起来。 恒娘也不等对方再骂,忽然说道:“不打架也行。那咱们仍旧君子动口不动手,只用说道理。” 举手一掠头发,回忆曾泰随口说起的南方风土人情:“我听说,在岭南一带,妇女健壮大力,每日里干活买卖,赚取家用。男子则生得卑小羸弱,呆在家里,看家带小孩。不知道朝中老爷们,可知此情?” 一边说着,一边从那厚实的皮袄里往外掏出一个卷轴,五指并拢,举在手里,笑眯眯道:“本朝有位李家小娘子善画,她的阿爹为朝廷做官,游遍天下。她每到一处,都会细细观察当地的风土民情,绘制成册。 据她所言,非独岭南,尚有赣州、华容、巴陵这些地方,也有这样的风俗。她的原画已进奉宫中,供圣人观览。我特地请她按照回忆,做得此画,请各位老爷齐来欣赏。” 皇帝抬抬下巴,许都知会意,回头点了几个小内监,亲自下了台阶。 从恒娘手中接过卷轴,左右各一人手持,徐徐展开,几近一丈左右。其上绘有山水屋舍,江河人物,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田地里,有高大强健的妇人躬身劳作;街巷里,有丰肥妇人背着竹筐,里头装着布帛,行走不绝; 江河之中,妇人操舟弄楫;山地之人,妇人砍薪伐木。 倒是屋院门口,到处可见瘦小男子,背上背着,手里抱着,脚边嬉戏着,都是大大小小的儿童。 风物独特,笔致如生,许都知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觉得大开眼界。同是朝廷治下,居然有这等稀奇的现象。 詹事出声作证:“李家小娘子所绘,当是确有其事。前朝刘梦得便曾作诗以志之: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恰与今日这画相互印证。” 恒娘等他们都看过,方笑道:“可见适才老爷所言,女子柔弱,男子强壮。女子守家,男子出外。并不是一定的道理。” 指着画,说道:“家国天下,男子亦可顾家,女子亦可守天下。这画上,说得明明白白。” 说到这里,眼见那位老爷长眉一轩,又要说话。忙道:“我方才说的,并非是要来为女子们争抢。朝廷取士自有制度,这我是知道的,文有科考,武有武举。 -- 第198页 我只是想说,请给女子一个机会,与男子同学,无论文武。到时候考场之上见分晓,文卷高分者,便是文状元。武试无敌者,便是武状元。” “官家大老爷,诸位老爷,难道你们对男子便这么没信心?便这般不敢让他们与女子同场竞技?” 皇帝挪挪有些发麻的腿,笑骂一句:“薛恒娘,你胆子倒是不小,竟敢对朕使激将法?朕不吃你这套。” 站起身来,负手于后,在龙椅前踱着方步,沉吟道:“为着圣恩令一事,前后波折颇多。今日此议,又费了半天功夫。” 眼睛瞟一眼台阶下的薛恒娘,心中暗道,半个时辰早过去了,朕只是装聋作哑,没有过问此事而已,“此事便到此为止,朕也不用你们再议。朕自处断了。” 胡仪一皱眉,便想说话。礼部尚书拉了他一把,朝他摇摇头。 胡仪大怒,若是人人都由着皇帝的性子乱来,朝廷制度何存?君主若都恣意任性,要儒家何用?要儒士何用? 皇帝也瞧见了这两位的小动作,立定脚步,顾不得斟酌用词,赶忙发出金口玉言:“圣恩令诸条皆可行,可下各路,依本地条件,逐步施行。惟女学条款,牵涉甚大,情理颇深,不能不慎重对待。今明两日,东宫择两处地方出来,先予试行。其余地方,容观后效再定。” 胡仪来不及诤谏,正自气怒,听了皇帝的意思,倒还勉强能接受。低下头去,随众人一起称颂:陛下圣明。 恒娘呆呆站在当地,一时半会儿没回过神来。 这,就结束了? 这个结果,意思是皇帝有条件地答应了,选出两处地方办女学,看效果怎么样? 就像洗衣服时,不知其脱色情况如何,那便挑一处不显眼的地方,先试着用一用洗剂。 恒娘不由自主点点头,胡祭酒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果然天下的事理,都有共通之处。 等她回过神来,忙也福下身子,与众人一起行礼,便听到高阶之上,那笑呵呵的声音再次传来。 一字一句都听得分明,连起来却怎么也听不懂: “良家子薛恒娘,明异卓才,慧而忠,敏而勇,选入东宫,可为良媛。” —— 同一时间,太学之中。 顾瑀拽着余助,兴冲冲一路小跑:“良弼,你信我。真有热闹好看,我顾仲玉什么时候骗过人?” 余助被他拉得一个趔趄,气得狠命拍了一巴掌。奈何顾瑀死皮赖脸不松手,只好含怒道:“师长院里尽是学官,一个照面就要恭恭敬敬行礼。你顾仲玉最是惫懒人,居然还敢往枪尖上撞?” 顾瑀神秘道:“行礼怕什么?何况这会儿学官们只怕也懒得理会我。” 又压低声音叮嘱他:“只是你可要收紧嘴,别让敏求知道。” 余助狐疑地看他,正要继续逼问,眼角余光一瞥,忽然咦了一声:“顾仲玉,那边有个女子,好似是你的旧相好,叫做什么金仙子的?” 第104章 抉择(上) 自进入大庆殿以来, 恒娘一直牢记许都知的吩咐,哪怕最得意的时候,也不敢抬眼往上直视。 却在听到「入东宫」这句话后,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 霍然抬起,目光直直向上望去。 玉阶宽阔,其上幽暗,就算只有十几步的距离, 也似隔了空空的巨洞。 暗光下,大致能看清一个穿着正青色方心曲领朝服的男子,身宽体胖,如同一截长满青苔的圆墩子, 立在台阶上,接受群臣恭贺。 许都知收了卷轴, 站在她身边, 低声提醒:“薛良媛, 还不跪谢圣恩?” 恒娘回眸看他,眼中一片幽幽的光, 轻声问:“我可以不同意吗?” 许都知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本以为这民女是欢喜傻了, 没想到她竟是想抗旨。嘴角一咧,无声笑了:“你怕不怕死?你可有亲族,怕不怕他们死?” 恒娘闭上嘴巴, 不说话了。 她谢恩与否, 其实并不重要。就正如她是否同意, 也并不重要一样。 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 皇帝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从西侧阶梯下去,转身入了后殿。 等那一群长长的宫女内侍都消失在甬道后,群臣起身,三三两两,往殿外散去。 盛明萱跟在父亲身后,经过恒娘身边时,盛副使冷哼一声,昂然阔步。 盛明萱脚步微微一顿,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朝她轻轻颔首,紧随其父而去。 胡仪专程走到她面前,目光深深,意有所指:“恭喜良媛,借此机会身登龙门。还望日后谨言慎行,再不要做出不合身份的举动。” 詹事陪在太子身侧,拈须微笑,颇感欣慰。太子神色沉沉的,不见什么喜色,只简短问她:“你可有什么东西要收拾?我让人陪你回去取。” 恒娘怔怔的看着他,竟不明白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方啊的出声,声音嘶哑:“太子殿下,我,我能不能,不去东宫?” 太子看看她,眉头微微皱起。他对恒娘并无什么绮思,皇帝忽然下了这么道圣旨,他也十分意外。 肚子里揣摩半天,模糊觉得应当跟薛恒娘所代表的、已然隐隐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周婆言有关。 将薛恒娘收入东宫,既算是替她撑腰,又能不动声色将这股力量掌握在天家手里,随时可用。 -- 第199页 正合兵家「进可攻、退可守」之道。是以皇帝如此大方,一出手就是个良媛,仅次于太子妃与良娣的位份。 他还没想明白的是,皇帝究竟想用薛恒娘所代表的这股势力去对付谁? 不过眼下这不重要。他心里暗自发愁,此事若是让安若知道了,不知道她是会高兴还是发怒。 却没想到这民女居然不乐意。 太子虽然看着文弱瘦削,像是抽油风干后的皇帝,到底是久居上位者,一皱起眉头,便显出几分颐指气使的威势:“薛恒娘,你敢抗旨?” 抗旨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本朝常有大臣不理会君主旨意,譬如封还诏书、譬如拒不奉诏、譬如当庭直谏逼着皇帝收回成命,朝野传为美谈,皇帝也莫可奈何。 然而那是大臣,是与君主共天下的士大夫。恒娘区区一个民女,命如草芥,安敢蔑视天恩雨露? 恒娘瞳孔急剧收缩,垂下头去,手心攥紧。 詹事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上前一步,替恒娘解释:“殿下不用急。薛良媛久处市井之中,骤获殊恩,恐怕有诸多恐慌不适,也是人情之常。” 太子神色稍缓,想了想,道:“詹事说得有理。东宫原有王良媛,算是眼前品级最高的,本该她来操持薛娘子入东宫的事。不过她刚刚生产,这两个月不能视事。其余人更担不起。” 说到这里,顿时念起盛明萱的好处来。她向来周到细致,若是现在有她在东宫主持,哪里还需要他来费心? 甚至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安若与她相比,在这一点上,只怕也是远有不及。 詹事忙道:“正是。良媛品级不低,到底还需郑重些才合乎礼制。不如先让薛良媛回去,待太子这头料理妥当,再迎良媛入宫,也让良媛得能与亲人聚一聚,如何?” 太子调查过薛恒娘家世,知道她家只有个寡母,母女俩相依为命。 詹事这个请求,十分合乎情理。点点头,道:“也好。只是她如今已有名分,再如以往一样抛头露脸,总不太好。叫外头知道,笑话天家不体面。” 詹事本想建议,东宫分派几个宫女内监,一路服侍跟随,兼且注意防嫌。 不知怎的,说话前心中有些茫然,不自禁看了看恒娘。她微低着头,看不见眉眼,能见到的地方,肌肤惨白如纸。瘦削肩膀紧紧绷着,仿佛冰雕成的山峰,尖锐而又僵硬。 话到嘴边,变成了:“听说大小姐在太学有专门的住所,一应围墙院落都有,十分妥当。如今大小姐既已回宫,不如便让良媛暂住?” 太子眼睛一亮,笑道:“好主意。这段时间安若随太后去了献陵,为先帝扫墓,暂时不能回来。不过她留了海月在宫中。就让海月陪薛良媛去太学住着候命吧。” —— 恒娘走出大庆殿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很多年前母亲说过的话淌过心头:那里头啊,住着天下最最尊贵的人,你可要小心,不要惹他们生气。要不然,就大祸临头咯。 大概母亲做梦也想不到,当年一句随口吓唬小孩的戏语,如今竟一语成谶。 出了日精门,太子问过恒娘,知道她此时不愿去东宫,随手叫了个内监去庆寿宫请人。他不耐烦等待,自带着詹事,上马回东宫。 两人经过左银台门,进入东华门大街时,迎面碰上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从他们身边经过,片刻功夫,已在数十步开外。 太子冷不防,吃了一头马后灰,气得调转马头,就要去找人生事。詹事忙压低声音:“殿下,是皇城司的察子,多半是有什么要紧公务。” “他们能有什么要紧公务?偷鸡摸狗?钻洞逾墙?”太子抹一把脸,悻悻然,“算了,今日本也没带仪仗,他那马儿跑得快,多半没瞧见是我。” 两人继续前行,詹事忽地回头望了一眼。两骑错肩而过的刹那,他模糊瞧见那人身形相貌,颇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会是谁呢? 恒娘裹着皮袄,靠墙站着。半个时辰前,她还在大庆殿里,当着百官面侃侃而谈,蔽衣麻鞋,谈笑自若。 半个时辰后,她似一支落进水池、浑身湿透的野禽,浑身轻轻颤抖,目光茫然望着前方。 身后是墙,前方也是墙,向左看不到尽头,向右也看不到尽头。 有个本来在附近洒扫的小内监,听说这是皇帝亲口御封的太子良媛,握了扫帚,近前来嘘寒问暖,十分巴结。 结果无论他说什么,说多少,这位新任良媛都似个聋子一样,毫无反应。他颇觉无趣,只好拖着扫帚在旁边画圈圈。 恒娘想起那日阿蒙说过的一句话:从此以后,再无自由。 耳边传来急促马蹄声,她充耳不闻,只是反复低语:再无自由,再无自由。 她以前并不觉得自由有多么可贵,甚至在刚刚认识阿蒙,见识到楹外斋的奢华时,心里不无羡慕:若是不用担心生计艰难,若是日日安享荣华富贵,就算少些自由,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阿蒙不愧是大小姐,矫情得很。 总要事到临头,那无形的山落到自己头顶,亲眼看到那黑压压的巨大阴影,才会从心底里生出真实的恐惧,想要逃离。 可怎么逃? 马蹄声如迅雷,转瞬到了身边。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喑哑:“薛恒娘,跟我走。” -- 第200页 她吓了一跳,霍然抬头,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容映入眼帘。 第105章 抉择(下) “走, 走到哪里去?”恒娘呆呆地看着他,轻声问。 仲简勒住马,翻身而下, 站在她身前, 眼中有亮火,嘴唇如薄刃,声音低沉:“西域,北漠, 南洋,东海,甚至更远。” 眼睛紧紧凝视她:“恒娘,天下比你想的, 要大得多。” 恒娘不说话,只是望着他。良久, 忽然轻轻一笑,“仲秀才, 我答应帮你洗衣服,结果一件都没洗。照你们读书人的说法, 这叫口惠而实不至, 很可恶的。” 仲简脸色变了,盯着她,眼睛中的光渐渐暗下去。半晌, 哼了一声:“我不是读书人, 我只是个察子。” 恒娘似是没听见, 自顾自说下去, 声音轻柔:“我还欠你许多钱,你是我的大债主呢。可我总想着存钱买地, 买铺子,买宅子,不想第一时间还你的钱,又小气又爱占便宜。”摇头,轻轻啧了一声,“真是个自私鬼。” 一阵风从巷道里吹过,探头过来偷听的小内监一个没注意,本已扫到一起的黄叶又被吹开,在地上四散翻滚。小内监忙举着扫帚一路追出去。 仲简脸色变得温柔,简短道:“我说过,我不急着用钱。” 恒娘点点头,移开目光,看着追着黄叶一路小跑的小内监,小声说道:“仲秀才,从认识你以来,你一直在帮我,我都忘记了,我有没有跟你说一句多谢?” 仲简握着马鞭的手渐渐攥紧。良久,方才问道:“你考虑好了?” 恒娘定定地看着飞舞的黄叶,淡淡道:“我有我娘,我有周婆言。如果这世上有任何我愿意为之牺牲一切的东西,那只能是这两样,而非其他。” 一切来得太快,她几乎只凭借本能在害怕,在逃避,在放空,以为这样就能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然而他来了。 当他伸出手,坚定地给出另一个选择时,她忽然清醒过来。 好像有人用太阳一样强烈的光照进她昏沉沉的脑海,利害、风险、过去、未来,一一浮现。 当一切都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时候,抉择其实并不需要多么漫长的思考——冲动也好,勇敢也罢,她向来就是这样,做决定只需要一刹那。 “恒娘。”仲简叫她。 声音里带着轻轻颤抖。 恒娘终于抬眼看他,目光温柔如水,是仲简从没见过的,水一样、花一样、云朵一样柔软的恒娘。 她轻声说:“仲秀才,我曾经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很可惜,如今不能说了。下次,下次如有机会,我一定早早告诉你。” 一队黄衫侍女的身影从长街转角处出现。 恒娘眼角瞥见,抬手,揉揉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正常一些,微笑道:“我们初次认识的时候,我正打算嫁一个病痨鬼,想捞个嫁人的空口名头。这回啊,其实也差不多。上次你骂我贪财恶毒。这回,你可不要再骂我了。你要是骂,我会哭的。” 仲简眼皮垂下来,遮住眼眸,握着马鞭的手青筋迭起。 从那日第一次从皇帝口中听到恒娘的名字,他已有了预感。 然而,终究是来不及。恒娘成长得太快,快得他还来不及想出办法,她已光芒四射,无法遮掩。 “恒娘,仲秀才,别来无恙?”海月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与善意,“恒娘,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竟能长长久久,相伴许多年。” —— 恒娘那日离开楹外斋时,再也没想到,日后回来,竟是以半个主人的身份。 站在院外,瞧着不远处的一带白墙,秋草衰黄,心中怅然:阿蒙,你在哪里?没有你的楹外斋,像是一个空空的外壳,里头静悄悄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哪怕摆满了你最喜欢的海棠,点燃你最喜欢的熏香,案上堆满你最喜欢的书卷,也仍旧是空洞的。回声浩荡,空无一物。 海月带着丫鬟去开门,却咦了一声。也不用钥匙,轻轻一推,那把大锁居然径直掉下来,两扇黑漆月洞门迎声而开。 “这……”海月瞧瞧手里的钥匙,又看看地上的大锁,满眼惊奇,“这是怎么回事?” 恒娘也诧异了,“难道几日没人,这里竟遭了贼?” 两人对望,脸色都有些发懵。 黄昏时分,院外有高树,里头光线不明。从外面看进去,四间宽的画堂静悄悄,暗沉沉,竟有些诡异气氛。 海月声音有些发颤:“要不,咱们回去找几个侍卫,或是请几个太学生来?” 恒娘苦笑了一下,从这里再回皇城,大半天的功夫又没有了,还不得闹到大半夜去? 至于请太学生,倒是个主意。横竖楹外斋离着服膺斋不远。余公子、顾少爷他们也是很愿意助人的。 心里正谋划着,耳边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鬼鬼祟祟地叫着:“余良弼,你到底好了没有?” 抬起头来,脸色一黑,对海月说道:“不用了。” 大步就朝院里走去。海月见她如此神勇,不明所以,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阿蒙走的时候,画堂四周的毡帘都已取下,装回了原来的木门。 她们一行女子轻手轻脚,走到门前。恒娘伸手一推,吱呀一声,门朝里开了。 里头顿时响起一阵怪叫:“啊啊啊,是什么人?什么鬼?何方神圣?” -- 第201页 恒娘没好气:“你鸠占鹊巢,还敢骂别人是鬼?顾少爷,你什么时候学会这开锁撬门的本事了?” “啊啊啊,良弼有鬼……咦,这声音好熟悉?好像哪里听过似的。” 接着响起一声爆栗:“那是恒娘,你的耳朵长在哪里的?” 海月熟悉地方,很快掌了灯来,看到两个一脸尴尬的青衣学子,站在阿蒙日常卧息的锦榻前。 恒娘还没来得及与他们打招呼,目光先被他们身后吸引,奇道:“两位秀才,麻烦你们让一让。” 顾瑀脸上一僵,勉强笑道:“这个,恒娘,不方便,不方便。” 海月不乐意了,板起一张俏脸,怒道:“你们撬门做贼,跑到我家小姐的房子里,还敢对我们说不方便?是不是偷了我们的东西,不敢让我们瞧见?让开,否则报了学官,让你们斯文扫地。” 余助拉了顾瑀一把,两人脑袋凑到一起,嘀咕了几句。恒娘趁机往锦榻上看去,模糊看到上面躺了一个人,上面盖着一袭长袍,看上去像是顾少爷的外衣。 等那两人嘀咕完了,余助对恒娘说道:“恒娘,不是我们想瞒你,只是金仙子之前嘱咐过我们,她的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如今既是被你们撞见,那也说不得。只是还请恒娘和这位姑娘替金仙子保密。” 恒娘与海月对视一眼。海月皱皱眉:“我不认识什么金仙子,听名字不像是个正经女子。不过只要别招惹我家小姐,别脏了这院子,我听凭恒娘做主。” 恒娘朝他身后看去,问道:“我们答应你,替她保密便是。她这是怎么了?” 他们吵吵闹闹有好一会儿了,榻上人纹丝不动,显然有很大不妥。 “这个。”顾瑀迟疑了一下,看看眼前两个妙龄女子,嗫嚅道:“我们也不太清楚。已经派了人去请胡稳婆,等她来验看过了,便知分晓。” “胡稳婆?”恒娘一怔,“你们去请了她来?究竟什么事,要老远地麻烦胡婆婆?” 顾瑀还没来得及回答,榻上忽然有了响动。他连忙回身查看,余助在一旁帮手。 恒娘站在几步外,见顾瑀扶起床上女子,金仙子的声音有些嘶哑:“我要见蒲月娘,求求你们,请她来见我一面。” 第106章 娼门伎俩 阿蒙走时, 楹外斋陈设已经收走。侍女们一进屋,便由海月指挥着,一样样铺陈起来。 恒娘不愿意在一旁干看着, 于是跟海月她们一起动手, 放帘帷,设锦褥,挂壁画。人一忙起来,也就暂时忘掉自己的伤心烦恼。 海月悄悄问她:“恒娘, 你眼睛怎么那么红?”她笑一笑,低下头,继续专心搬弄物事。 海月见她不答,也就不再追问。过一会儿, 往半月桌上摆放那个一尺高的白玉花瓶时,忽然没头没脑地感叹一句:“这花瓶以前空着, 就是个陈设。自从放过溪谷海棠以后, 似乎再摆其他花, 都有些不对劲的感觉。” 恒娘正在暖阁上擦拭案几,听了海月的话, 手上一顿, 心中似有些空落落的麻痛。 花瓶如有记忆,那人呢?月夜下的街道,那人独自行走的时候, 可会蓦然回首, 寻找自己的身影? 她们来往忙碌, 顾瑀和余助站在那里, 大眼瞪小眼,看上去十分多余碍事。 顾瑀那等脸厚之人, 也觉得有些尴尬。只好把注意力放在金仙子身上,一阵不着边际的嘘寒问暖。 恒娘经过榻边,顺便看了金仙子几眼。她脸色苍白,额头一直冒着黄豆大的汗珠,显是忍受着莫大痛苦,却一声不吭,眼睛微闭。满室里的响动,顾瑀的喋喋不休,似乎都与她毫无关系。 恒娘站住脚,让海月找了个小巧的银囊过来,照着海月她们以前教的法子,启动开关,放了一块点燃的香薰兽碳进去,合拢之后,递给金仙子。 金仙子略微启开眼睛,看了一眼,苍白脸上露出一丝嘲笑:“你这娘子穷得大冷天穿布鞋,倒使得起这样矜贵的错金镂空银香囊?别是偷来的物事吧?” 恒娘一片好意,反遭她讥讽,气得脸一白,就要收回。顾瑀眼明手快,从她手里抢过去,一边塞给金仙子,一边朝恒娘赔笑:“她是个病人,你别跟她计较。” 金仙子接着银囊,摩挲两下,抬头看着恒娘怒色,不顾自己腹中绞痛,咬紧牙,笑容更加显眼:“我记得你。三更半夜,还跟个男人,在街上浪游。果真的确,是个正经良家女子呢。” 顾瑀急得正要去捂她嘴,听到这句话,呆了呆,下意识偷偷瞄一眼恒娘:真的假的?男人是谁?啥时候?什么街? 海月大怒:“你是什么东西?敢信口胡说,玷污恒娘清白?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余助本不喜金仙子,只是看在顾瑀份上热心帮忙,见她口舌恶毒,也不高兴了:“顾仲玉,你这相好若还是这样恬不知耻,这事我可不想管了,你自己处置去。” 一时纷纷嚷嚷。 恒娘听她提到仲简,虽然言语恶毒,心中却忽然升起一丝苦涩的甜蜜。 冷静下来,看着床上的金仙子,她脸色苍白,一张姣好面容疼得微微扭曲,却仍斜眼看她,眼中有冰冷的挑衅意味。 她为什么对自己有这么大的恶意?恒娘心中疑惑,正要开口问她。 门口传来月娘的声音:“金仙子,你怎的来了楹外斋?恒娘,你怎的也在这里?” -- 第202页 金仙子听了这话,睁开眼睛,四处浏览,口中哼了一声:“原来这里就是楹外斋。此间主人不是个贵女么?”看向恒娘,眼中不屑怀疑。 恒娘懒得理她,回头应付蒲月:“你不是忙着周旋曾掌柜?今日竟然有空?” “曾掌柜今日约了几家京城有头面的绸布商吃饭,请了歌姬,我不方便作陪。”蒲月说起曾泰,十分得意。 又低声问她:“我听曾掌柜说,他曾向你提过亲。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人家可还等你回复呢。” 恒娘瞥她一眼,淡淡道:“如你所愿。对曾掌柜的好意,我十分感谢,却万万不能接受。” 蒲月眼中一亮,笑得真心实意:“好,我一定替你转达。”这才回头,与顾瑀、余助见过礼,走去锦榻边,与金仙子窃窃私语。 也不知金仙子说了什么,蒲月原本欢喜的脸色渐渐沉下去,到后来,竟是连连摇头。 金仙子恼怒起来,声音不由自主拔高:“你答应过我的,岂能反悔?” 蒲月脸色一板,也沉下声音:“金仙子,你搞清楚。《泮池新事》登载故事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招惹官府,自寻死路。” 金仙子气得嘴唇哆嗦,忽地啊一声,整个人弯下去,弓成一只大虾模样,颤抖不休。 顾瑀吓了一跳,连忙抢上一步,问道:“你,你怎么样了?”此时心中也难免有些后悔,不该去接这烫手的山芋。 毕竟,他跟金仙子不过就是一夜夫妻。虽说那是金仙子初夜,不过他也是付了重金,公平买卖,钱货两讫。 然而见到金仙子倒在竹林里,气息奄奄的模样,他也不能见死不救。 想来想去,只好怪余助眼神太好,瞪了余助一眼,搞得余助莫名其妙。 金仙子一把攫住顾瑀的手,抬起头来,眼睛里放着疯狂混乱的光,“顾少爷,你是好人,你来评评理。虽然娼门下贱,可我的姐妹们,也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不是鸡鸭猪狗,对不对?” 顾瑀一愣,被她神情震慑,呆呆点头:“自然是人。” 肚子里嘀咕:照传奇小说里的说法,就算不是人,那也是狐妖精魅,专吸男子精气。 怎可能是鸡鸭猪狗?总不能是狗精猪妖吧?被自己这想法惊出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打住。 得了他这句话,金仙子像是溺水之人骤得浮木,紧紧抓住顾瑀,声音嘶哑:“若是有那起丧尽天良的人,把我这些姐妹当做牲畜一样玩弄,顾少爷,你说,他们是不是比我们更下贱,更可耻?” “你在说什么?”顾瑀糊涂了。 恒娘上前一步,追问:“金仙子,你说的,是什么人?” 月娘扯了她一把,小声提醒:“别多管闲事,不是你惹得起的。” 恒娘看看她,又看看金仙子,有些明白:“你答应了金仙子,替她报道这件事,如今又反悔?” 蒲月给她这声质问噎住,气得一跺脚,悻悻道:“好心没好报。” 金仙子已经听到她二人的对话,抬起头来看着她,目光凌厉:“蒲月娘,你答应过的,只要我能探听出他们作恶的细节,你就会报道出来,让他们声名扫地。我相信你,才甘冒奇险,接下这趟差事。你,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打探他们的秘密,我,我。”一字字颤抖,“我糟了多大的罪,受了多大的苦楚。” 蒲月冷笑一声:“你少来。我跟你们打交道的时间多了去,你这套口儿甜似刀,如簧声声巧,骗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少在我面前卖弄。 他们那起人,手头大方得很,绝不会计较银钱,你那假母多半乐得屁颠屁颠的,恨不得亲自上阵逢迎,还能容得你挑三拣四地推拒?你怕不是忘了「猫儿跳」的厉害。” 海月听得好奇,问道:“什么叫「猫儿跳」?” 宫中妃嫔甚多,深宫中无聊,多有养猫养狗的,聊做陪伴。 就她所见,猫儿温顺,狗儿欢腾,都是极可人的爱物儿,有什么厉害的? 金仙子听了「猫儿跳」三个字,却吓得浑身一激灵,指甲深深嵌入顾瑀手掌。痛得顾少爷呲牙咧嘴,苦不堪言。 蒲月掉头与海月解释:“「猫儿跳」是她们行院里头惩罚不听话的女子所用的阴私门道,你是好人家女儿,自然不知。她们逮了猫,塞进女子下袴,头尾扎紧。拿根细条,专抽打那猫,赶得那猫儿连声惨叫。” 海月茫然:惩罚人,为什么要打猫? 恒娘却呀了一声,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子白了。余助是男子,一时也没想明白,直到恒娘颤抖着声音问道:“那猫,那猫挨了打,必定发狠,伸出爪子拼命抓挠,岂非,岂非……” 余助这才明白过来,虽是十六岁胆大包天的少年,也不禁惊得心头乱跳。 下意识退后半步,整个下半身似乎都有些毛毛地刺痛感。若非要做个男子汉的信念支撑着他,只怕这会儿已经落荒而逃。 蒲月倒是神色自若,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受完此刑,那下身必然也看不得了,血肉模糊。” 看看金仙子浑身不自禁地发抖,上下牙相碰,格格作响,淡淡道:“行院之中,各种五花八门折磨人的道道多得很,且是专为折磨女子,叫人生也不得,死也不能,最终才能乖乖地替她那老鸨接客。猫儿跳也不过是其中寻常的一种,并不算顶顶邪门的。” -- 第203页 顾瑀听得一阵头皮发麻。丙楹之中,数他风流,常流连勾栏青楼。 平素他引以为傲,常拿自己的风流战绩夸口。此时回想,原来他眼中所见的粉面娇娆,耳中所闻的谑浪嘻笑,背地里却是这样鬼一般的炼狱。不由得两股战战,冷汗涔涔而下。 恒娘看着金仙子,眼神中不禁带出深深同情。平日只看到她们风流恣意,穿金戴银,原来背地里的日子竟这么艰难。 想到世人言「笑贫莫笑娼」,心中暗道,这我可不信。我虽然穷了些,却也不用受这等磋磨。 金仙子接触到她目光,脸色大变,竟忍不住狠狠呸了一声:“收起你那鬼眼睛。你凭什么同情我?我等虽然下贱,好歹总算也有纵情的时候。你们做那等贤妻良母,床笫之间,一辈子能有几次欢畅淋漓? 不过是做那下蛋的母鸡,伺候一家老小的仆妇罢了。说仆妇都高瞧了你们,仆妇若是不乐意,还能辞了主家。你们号称良家媳妇的,可能换个夫婿?” 她言语之间,极尽恶毒之能事。谁知眼前那个衣着鄙陋的女子却并无什么怒容,只是垂下眼,过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然没有怜悯之色,也不知是被气到,还是刻意隐藏起来,声气倒是十分平和:“金娘子,若是你愿意,可否把你的遭遇讲给我听听?” “我也有家报纸,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名字叫做《周婆言》。” 第107章 龙子龙孙 金仙子的故事并不复杂, 却骇人听闻。恒娘自办周婆言以来,养成记录的习惯。然而执笔的手屡次颤抖,无法落墨。 那些深院密室里发生的癫狂凌/虐, 那些无法描绘的极致淫/乱与恐惧, 那些男人们末日般的狂欢,那些女子们被活生生撕裂的痛楚。 海月早已忍受不住,踉跄着退出画堂。顾瑀一再劝恒娘出去透透气,自己却脸色苍白, 脚步不稳。 余助一张年轻面庞沸腾着怒火,双拳紧握,似乎眼前如有那样的恶徒,他便要一拳挥出。蒲月坐在一边, 慢悠悠饮着茶水,冷眼看着, 一声不吱。 “照你的说法, 光是入秋以来这几个月, 你们的姐妹已经被害死了不少于十人,受伤致残者更多, 为什么不报官?” 恒娘停住笔, 让自己从那压抑绝望的讲述中透口气,揪出残存的理智,问道。 余助拉拉她, 悄声解释:“唐律有云, 奴婢贱人, 律比畜产, 相杀虽合偿。历朝沿袭,大周刑统亦有此条。先显宗皇帝颁布天恩令, 废除了奴婢贱籍,视同良人。然而娼妓仍是贱籍,就算杀了,也不过赔付些身价钱给行院。” 金仙子听见这话,顿时呆住,轻声反复:“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骤然仰头,哈哈长笑,“原来竟是我错了?原来朝廷律法早有规定,我们本就是牛马一样的牲畜,他们可以任意玩弄,就算见了官也理直气壮,全无错处。错的是我,我错了!全错了!”声音凄厉,眼泪从两旁滚滚而落。 恒娘回忆起那夜在京兆府大门口的见闻。金仙子的姐妹被人骗了钱,骗了身子,报官之后反遭毒打,只因为那骗子是士子,而她们是贱籍。 低眉想了想,重又提起笔,冷静问道:“你继续说下去,参与这些腌臜事情的,都有什么人?住哪一舍哪一斋哪一楹?” 金仙子狂笑声戛然而止,睁大眼睛瞪着她:“你肯为我们做主?” 恒娘静静道:“我不是官府,不知道什么良贱的分别。我只知道,你们也是人,你们也是女子,也是受了不公平对待的女子,那便也是周婆。”想起那日蒲月的问话,瞧了她一眼。她也正瞧着自己,似笑非笑。 金仙子整个人呆了片刻,似是被她这句「也是周婆」惊住,眼中又有泪水涌出。 深怕她反悔,反手一抹眼泪,快速道:“这些人里,直接出面的只是一个太学生,背后却主要是宗学里的皇亲国戚。我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宗学? 本已碰到纸面的笔被猛然抬起来,恒娘霍然抬头。蒲月喝了口茶水,适时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嗯哼」。 余助皱着眉头,低声道:“恒娘,三思。” 不用他提醒,恒娘自己就是办报的,对出版条例几乎能倒背如流。 天/家是绝对的禁区,然而天家的范围究竟是指禁中那一大家子,还是也包括天下的龙子龙孙,却无人说得清。她们这些办小报的,自然不敢斗胆去找检判司问个子丑寅卯。 为保险起见,大家自动把「天家」做最扩张的解释,宗族子弟的消息向来也不敢报道。 恒娘静了半晌,迎着金仙子说不清是讽刺还是期冀的目光,问道:“都有哪些人?” 金仙子看着她,目光渐渐变了,终于在冰冷的底色上,镀了些温度。她慢慢张口,吐出第一个名字:“城阳郡王世子郭厚义是挑头的。” 本朝立国以来,历代人主都受困于子嗣稀少,郡王便是天家极为亲近厚重的近亲了。城阳郡王与今上便是关系极好的堂兄弟。 恒娘不知道这些关系,然而「郡王」两个字仍然令她笔尖一抖。 门口传来杂乱脚步声,海月领着胡婆婆进来,恒娘趁机搁下笔,沉声道:“你先让胡婆婆看看身体,我等会儿再进来。” 胡婆婆苍老柔和的声音开始说话,言语中自有一种叫人宁静信任的力量。 -- 第204页 恒娘转身离去时,感受到背心有两道目光,审视,怀疑,担忧,又同时充满渴望与期冀。 夜幕初临,园中秋虫左一声右一声叫,有气没力。恒娘站在白石甬道上,皱眉凝思。 “恒娘。”余助跟在她身后,满脸担忧,“城阳郡王与今上亲厚,他就这一个独子,还是求神拜佛多年才求来的,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你真要跟他作对?” 恒娘茫然看着白色院墙,那上面顶着滴水屋檐,护着墙面不被雨水淋湿。每隔两米远,檐下便挂一盏琉璃灯,照得园里纤毫毕现。 “我不知道。”她慢吞吞说道。“余公子,你说城阳郡王与太子,谁更厉害一点?” 余助还不知道她被征召入东宫的事,被她这飞来一问弄得两眼迷茫:“那,自然是太子殿下更厉害吧?” 恒娘点点头,不再说话。余助继续苦口婆心:“金仙子不过是娼妓,她刚才还出言不逊,刻薄恶毒,你犯不着为了她,牺牲你自己与周婆言。” “她说的很恶毒吗?”恒娘想了想金仙子方才的讽语,苦笑了下,摇摇头,“她说的是事实。我不能因为她说了事实而恼她,天下许许多多女子,本就如她所言,是下蛋的母鸡,是侍奉一家人的老妈子。” 至于床笫之欢什么的,她不好意思提,只好装作没听见。 顾瑀也在一边,睁大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用力瞪了余助一眼:“娼/妓怎么了?娼/妓就不是人?我就觉得她们亲切可爱,比那些规规矩矩的所谓闺秀有意思多了。 城阳郡王又怎么样?难道皇亲国戚,就不用守国法了?余良弼,亏你平时号称蜀中侠客,却是个见了达官贵人就腿软的窝囊废。” 余助气得一拳头打在他肩头,他受宗越影响,时而往武学骑射,力道非一般文弱书生可比,顾瑀冷不防备,摇晃一下,差点坐倒在地。 余助收回拳头,怒道:“你个酒囊饭袋,一点儿书不读,一点世事不懂。城阳郡王岂是寻常闲散宗室可比?” 顾瑀揉着肩头,怒视他:“那金仙子和她的姐妹们,就可以被牺牲吗?” 余助出身官宦世家,虽有少年意气,然而对官场权位之敏感,对贱籍毒妇之蔑视,可谓自小耳濡目染,早已浸淫入心。 上回在讲经堂,李若谷是他同窗,云三娘是蒙受冤屈的良家妇人,他心中的天平自然倾向李若谷一方。 今日却是刻薄的、低贱的、一点也不温柔善良的金仙子,另一边是天潢贵胄,血胤高贵,他不由自主地,便在道义与情感之间做了取舍。 如今被顾瑀一问,终究说不出「她们原就低人一等」的话,一扭头,干脆不理顾瑀,正色对恒娘道:“恒娘,如今远陌不在这里,若是他在的话,定然也要劝你三思。” 恒娘看看他,余助的关心是真诚的,又看看顾瑀,他的忿忿不甘也无比真实。最后又看看负手一旁,一声不出的蒲月。 “月娘,你说呢?” 蒲月大是意外,左右看看,指指自己鼻子,“你问我?” 一抿嘴,浑不在意地笑道:“我说恒娘,你是日子过得太顺,忘了检判司老爷手里的屠刀了?就算你想报,可也想想这一关过得了过不了吧。” 余助松了一口气:“正是。检判司那头,首先就会截下来,断然不会容许城阳郡王世子的丑闻见报。” 恒娘沉默了一下,皱眉道:“这么说来,竟真的没有办法?”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恒娘心头一跳,猛然抬起头:月洞门外,站着一个标枪样挺拔的高高人影。 仲简慢慢走进来,不理余助等人的问候,目光只看着恒娘:“听你们的说话,城阳郡王有什么把柄落在你们手里?” “不是他,是他儿子。”余助替恒娘解说了一遍。事涉男女之事,他来说,总好过让恒娘一个未嫁女子为难。 仲简听完,眼中闪过一道刀锋一样的光芒,转瞬即逝。恒娘一直不错眼地看着他,这才能够捕捉到。 “仲秀才,你有什么办法?”她轻声问。 顾瑀忍不住看她一眼。恒娘一直都这么称呼仲简,然而今天这声「仲秀才」听起来,分外不同,叫人心里发酸。 仲简也看着她,缓缓道:“如今的周婆言,不再是当年的小报可比。” “嗯。”恒娘点点头,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却并不肯开口问,只是凝视着他,安安心心等他说话。 仲简顿了顿,忽然换了个话题:“上月京华新闻报道京城炭价飞涨一事,被检判司以泄露机密为由,不予通过。政事堂直接将官司打到御前,就炭价之事,究竟是否朝廷机密,与检判司主官吵了大半天,官家最终判定,炭价一事,关乎民生,正该多方倾听民间声音,不宜守密。” 恒娘怔了怔,他怎么说起炭价的事情来? 仲简声音微微放重:“大报与检判司打交道的方式,可以与小报截然不同。” 第108章 习惯 转进检判司的路口, 恒娘见到一个失踪数日的人。 “宗公子!”她诧异出声。 宗越不再是学子装扮,着一身茶色锦袍,头戴白玉小冠, 愈发显得英挺俊逸。他站在一处高墙背面, 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见了恒娘,微笑点头。恒娘一下子认出来,他就是在皇城外,与她送鹌鹑卵, 自称曹忠的人。原来他是宗公子的仆人。 -- 第205页 “良弼连夜报与我知,说了金仙子之事。我在这里等你,有一言相劝。”宗越语声甚急,似是赶时间。 “恒娘, 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金仙子的遭遇固然悲惨, 但你若为了她们的缘故, 连累周婆言, 如何对得起当日在京兆府全心全意支持你的良家女子?” “周婆言是开天辟地第一份女报,当振聋发聩, 为天下女子出声, 去揭发那些千百年来固有的、普遍的、无法挣扎无法逃脱的束缚。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周婆言的每一篇文章切中肯綮,对得起千秋青史, 对得起那些对你寄予了无数期盼的人。” “倘若因为一时义愤, 一时不忍, 为着一些特殊的、个别的事由, 开罪权贵,违反律令, 致使女报事业中道折翼,这是因小失大,极不划算的买卖。” 宗越一口气说完,有点抱歉地微笑:“我语气不好,若有冒犯你的地方,还请你见谅。这些话发自肺腑,盼你三思。” 恒娘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见他转过身,打算离去。 “宗远陌。”身后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阻住宗越离去的步伐。 宗越转过身,眉头轻轻一皱,却仍含笑颔首:“畏之,多日不见。” 仲简冷冷道:“你方才所言大谬。金仙子等人的遭遇,或是特例个案。权贵之家草菅人命却是常态。如你所言,那些世间普遍的、固有的、无法挣扎无法逃脱的束缚,既可见于男女之别,亦同样可见于贵贱之分。” 宗越看着他,缓缓道:“但周婆言只需为女子发声。” “金仙子难道不是女子?”仲简冰冷的眼神里有着讥笑,“你与良弼,今日可以不将金仙子当女子,他日便能不将贱民当做人。” 宗越沉默下来。曹忠似是急了,上前一步,低声道:“郎君,官家还等着我们回去。” 宗越一抬手,止住他说话。目注仲简,淡淡道:“畏之,不要因一己之私,毁了周婆言。”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恒娘一怔,便见仲简瞳孔瞬间收缩,眼睛眯起,闪过一道冰冷寒光:“宗远陌,我也奉劝你,不要以为能一世瞒天过海,将世人当傻瓜。” 两人都不再说话,空气如同凝结。海月在恒娘身边陪着,低声嘀咕:“好冷。” 过了一会儿,恒娘柔和的声音响起,如同柳叶枝条,吹开冰封的湖面:“两位不用争吵,我已经想明白了。” 仲简不语,只是转眼看着她。宗越微笑道:“恒娘想明白什么?” 恒娘道:“我想明白了,贵家之女,平民之女,贱籍之女,都是女子。如果我今日瞧不起贱籍之女,觉得她们下贱肮脏,不愿为她们出声。 那么他日盛家娘子瞧不起我平民女子,觉得我等愚昧无知,不愿引以为同类,我便也只能认了,无法反对。” 仲简虽然仍不说话,眼睛却亮了起来。不同于适才争吵时的激愤,这亮光里有着无尽的欢喜。 宗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无声而笑。 恒娘问道:“宗公子不生气?” 宗越摇摇头,长长舒一口气:“我在想,阿蒙若是在这里,听到你这句说话,会不会跳起来,抱着你转圈鼓掌?” 恒娘也笑了。这一刻,她与宗越心意相通,都在思念着同一个人。 宗越含笑看了看恒娘,说道:“恒娘,你若一定要做此事,请记住,此事难处多半不在检判司预审环节,而在文章通过以后。” 又对仲简点点头:“畏之必定明白我的意思。” 仲简冷冷道:“我会护好恒娘。” 宗越临走前,望着恒娘与仲简,深深注目:“两位,保重。” 海月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叫住他:“宗公子,你,你可有话要带给我家小姐?” “不用。”宗越朝她摇摇头,“我要说的,她都知道。” 等宗越带着曹忠走远,仲简方才收回目光,心中冷笑:郎君?这个称呼,可不多见。 海月轻轻跺脚,小声嘀咕:“这两人,真是的。小姐临走之际,什么话也没交代,只说宗公子已经明白。” 恒娘扯扯头上的帷帽,问仲简:“仲秀才,你说的这个打交道,该是怎生个打法?” —— 恒娘没有想到,仲秀才打交道的方式,居然是直闯检判司,跟司马主事当面锣对面鼓地理论。 把样稿拍在检判司主事的书案上时,她忍不住大喘气了下,才鼓足勇气,振振有词言道:“司马主事,出版条例只说不得诋毁宫廷,不得语涉天家,否则为大不敬。如今周婆言的报道,并未违反此条,检判司有什么理由驳回?” 司马主事给她气笑了:“薛恒娘,以前你主持《泮池新事》的时候,算得上是规规矩矩,从不给我们找麻烦。如今仗着太子殿下给你撑腰,你倒胆子大得包天了去。 郡王是什么人?娼妓又是什么人?一个在天上云端,一个在地底十八层,贵贱之别如同天渊。 就放到一张纸面上,都觉荒谬。你这周婆言,不是说给女子们仗义直言,怎么倒去管起这等闲事来?” “她们也是女子,怎么算是闲事?” 司马主事连连摆手:“我不与你理论,我知道,你如今身份不同,既是周婆言的主编,又还是东宫的贵人。我只问你,你这番作为,可有经过殿下的首肯?” -- 第206页 恒娘咬着牙,不说话了。她今日出门,海月替她带上了帷帽,一边替她系带整理,一边好笑:“如今恒娘也是尊贵人儿了,这劳什子也得带在脸上,也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说起来,小姐是最不耐烦戴这玩意儿的。” 习惯自然是不习惯的,不过此刻带着帷帽,倒算多了层面具,不用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神色。她便依旧能挺直背站着,倔强地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室内静了一会儿,司马主事见她站在那里不说话,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反倒自己狐疑起来。 说起来,太子殿下与这城阳郡王,倒真是有些过节来着。太子体弱多病,朝野之间,多有不利太子的传言。 十年前太子大病,京中传出「东主去后花无主」的童谣,官家震怒,下令彻查流言出处。 这等事,哪里查得出来?最后只斩了几个乞丐流民抵罪了事。然而这事算是成了皇帝的一块心病。 据小道消息,皇帝有次喝大了,醉醺醺地拉着城阳郡王的小手手,情真意切地倾诉:“你我兄弟二人,都是来还子孙债的,算是同病相怜。不如把你儿子过给我,我替你还债?” 郡王当场吓得冷汗淋漓,酒意醒了八/九分,顺着桌腿儿就滑下去,趴在地上痛哭流涕:“臣弟半生只此一子,委实难舍也。” 皇帝拉起他来继续喝酒,打着酒嗝,含含糊糊:“朕说什么了?朕怎么不记得了?” 此夜之后,满朝疯传:一旦太子不测,城阳郡王世子便是皇帝相中的过继人选。 如果此事属实,太子殿下能对城阳郡王一家有好感才是怪事。 司马主事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这个薛恒娘此番来势汹汹,又语焉不详,十分地、特别地,另有深意。 干咳一声,试探着问道:“薛主编,请问,这真的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嗯?恒娘在面纱下使劲眨眨眼,司马主事的态度可变得有点快啊。 方才还是「你可有经过太子殿下首肯?」,这会儿声气软和下来,态度亲切下来,成了“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想起仲简的嘱咐,废话少说,架子端足。昂起头,背着手,装作欣赏检判司公堂上悬挂的草书:唔,龙飞凤舞,果然好看——就是一个字也不认得。 司马主事在旁边转着圈地磨地砖,也不知转了几圈,终于停下来,一咬牙,道:“请薛良媛上复太子殿下,下官明白怎么做了。” 恒娘眨眨眼,表现出十分的诧异:“咦?司马主事何出此言?上复太子殿下什么话?这事,跟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司马主事忍不住翻个白眼,这位薛良媛,也不是个善茬啊。 只好哈哈干笑:“下官失言,下官失言。此事自是与殿下无关。这个,报纸本就是无品之御史,民间之言官,于百官权贵,正其风纪,纠其不经,正是分内之事。” 直到恒娘晕乎乎走出检判司的大门,身后跟着个客客气气一路恭送出来的司马主事,她都愣没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对司马主事施了魔法?下了蛊?”等海月去雇马车的时候,恒娘实在忍不住,对仲简惊奇地问道,“他怎么稀里糊涂地,就同意了?我以前办报的时候,检判司可从来没这么好说话过。” 仲简凝视着她:“你以后会慢慢习惯的。” 恒娘总觉得他这句话意犹未尽。 却直到马车到来,她上车之前,才终于等到仲简余下的那半句话:“这就是贵人打交道的方式。” 第109章 你无耻 次日, 周婆言报社。 恒娘头天就叫人去三娘处传话,叫她今日不必过来。今日一大早,她来了报社, 又将宣永胜撵走。 老宣昨日见了报纸, 知道她得罪了大有来头的人物,本想讲一讲义气,陪恒娘闯一闯刀山火海。 恒娘脸一板,冷声冷气地问他:“你还想留着命, 娶你那王寡妇吗?” 老宣心头一哆嗦,为难半晌,一跺脚,抱拳说了声:“恒娘, 你保重。”唉声叹气地躲出去了。 恒娘在屋子里大马金刀地一坐,门帘高高挑起, 正对着麦秸巷的街面。 正是早起走街的时辰, 来往人等不经意往里一看, 望着个白衣帷帽的女子坐在桌子后头,如同个雕像一般, 一动不动, 都觉诧异。 海月今日本想跟来,她也知道恒娘可能有麻烦,想着凭借自家小姐的身份, 总能替恒娘挡一挡。却被恒娘婉拒了。 那会儿, 恒娘在晨光下正梳洗, 一张脸上还沾着水珠子, 反射着清晨的柔和天光,拧着巾子说话:“今日不必借阿蒙的名号。我想亲眼看看, 这些贵人们打交道的方式究竟是怎样的。” 昨日仲简的话让她想了许久,终于明白了几分。所谓贵人打交道的方式,就是:你不用多说什么,自有别人去千辛万苦地揣摩你的心意; 你不用多做什么,自有别人把一切准备得妥妥贴贴,唯恐不称你的心,不如你的意。 她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就好像一大早,海月带着侍女们过来侍候她起居,她一点儿也不习惯别人替她打水净面一样。 如今单枪匹马坐在周婆言里,等着不知道哪朵云头上降下的雷霆之怒,心里虽有些忐忑,更多的,却是临战的倔强与凶狠。 我薛恒娘就在这里,你愿来便来! -- 第207页 战意汹涌坐了半晌,正主没等来,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眼睁睁看着那人步履缓慢但坚定地走进报社,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到她面前,里头飘出一股新鲜出炉的撒子香味。 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小的食盒,放上桌面,掀开盖子,却是两碗刚做好的七宝擂茶,青绿葱花洒在赤色汤面,热气蒸腾,香味四溢。 待两碗擂茶取出,筷子也摆好,他抬眼看着她,问:“饿不饿?吃不吃?” 恒娘一腔金戈铁马之意都被他的举动打散,肚子里咕咚一声,口中噗嗤一笑,伸手撩开轻纱,接了白瓷挑匙,舀了一勺茶粥,吹两口气,晶晶亮的眼睛透过袅袅水汽盯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食?” 阿蒙在太学时,素昔懒怠。每每夜里看书至中霄,晨起便懒睡,时常至午时方醒。 楹外斋都随着她作息,竟没有备早食的习惯。如今换了恒娘,起了个大早,连带海月等都措手不及,一时来不及筹备,她也心急,不肯多等,是以便空着肚子出门了。 “我是察子,无所不知。”他伸手掰了一半撒子递给她,“刚炸好,脆的,好吃。” 他记得恒娘曾买过这零食,显然是爱吃的。然而从那晚一手托着一半撒子面见大尹的情形来看,恒娘只怕吃不下一整个。今日起便索性只买了一个,两人一人一半。 恒娘接过,手指正好碰到他手背,两人都微微一震,抬眼对视。 她指腹柔软,他手背紧实,肌肤相触,初初感受到对方的温度,瞬时又僵硬,那僵硬似道闪电,顷刻间传遍周身。 恒娘慢慢收回手,低低「嗯」了一声,撒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很脆,很香。 两人默默吃完早食。嚼着脆香炒米,咸酥花生,黄豆胡麻,满口生香,却都有些食不知味。 快要吃完时,恒娘想要起身收拾碗筷,被对方按住:“我去。” 恒娘一挑眉,有些不高兴:“怎么?你也觉得我做了这劳什子良媛,就不该做这些杂事?” 良媛两个字说出来,她心里如被针刺,哆嗦了一下,随后便看到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痛楚。 “不是。”他沉默一下,方才简短回答,“你是主将,该按兵不动,以待大敌。” 他难得想说个笑话,可惜两人没有笑。 仲简去了屋后,恒娘放下轻纱,依旧坐在桌子后,觉得自己已经快成了一块石头。一抬头,又见到一人,袅袅娜娜地走进来。 “胡婆婆不是让你安心静养吗?怎么一大早又到处跑?”恒娘诧异。 大约是白日的缘故,金仙子穿得十分素净,灰青色长褙子,其下是月白色袄裙,脸上不施脂粉,病气透出来,脸色蜡黄干枯。 恒娘觉得,虽是二十不到的娇娘子,失了珠翠脂粉的支撑,瞧上去竟没有自己娘亲滋润。 “怎么?嫌我碍事?你藏了男人在房里?”金仙子白她一眼,往她侧边大喇喇一坐,漫不经心说道;“你是为了我的事情,招惹了城阳郡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人站在风浪里头。” “你来了,又能抵什么事?”恒娘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 “压船也要三斤钉。”金仙子耸耸肩,“郡王若是要找人出气,我也能替你分担一二。” 恒娘含笑谢了她,又好奇:“你不是说,一切言行,都受鸨母看管?怎么今天倒能自由出门?” “我偷跑出来的。大不了这头挨了打,回去再挨一头。”她沉默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反正也习惯了,无所谓。” “既然能跑出来,干嘛还要回去?”恒娘问道,“跑远一点,找个好人家嫁了,不行么?” “所以我顶讨厌你们这些良家女子,说话恁地天真又招恨。”金仙子不耐烦地摇头,讥笑道:“一个无籍无户的女子,能跑到哪里去?被人送回去换一大笔赏钱,自己再讨一顿毒打折磨?这生意倒真是划算得紧。” 至于嫁个好男人,她从鼻子里重重地嗤了一声,“老娘在行院里头,什么「好」男人没见过?再是道学君子,脱了裤子一样是畜牲。我没几年好活的了,何苦再费这个心?” 恒娘默然。原来她那晚听到了胡婆婆的说话。 胡婆婆的原话是:这位娘子怕是受了些骇人的折磨,子宫内有淫药残余,牝户内进去过活物,谷道被异物撕裂。 这些倒还好,只安静调养,终能恢复。只是老身看她气色脉象,竟像是胞脉已毕,虚劳闭经之症,不仅日后生育上艰难,于性命上头也有妨害。若再不小心调养,只怕也就不过三五年之期。 金仙子看看她,没好气地道:“你不用丧着脸,一副马上就要哭灵的样子。实话告诉你,我们这一行,活不到三四十原本就是常事。 能老大嫁作商人妇的,都是个中翘楚。只有行内顶尖的人物,才有这样的落梢。我也不孤单,反正一路上多少姐妹做陪。” 两人闲坐无聊,恒娘干脆拉着她,问了许多娼门秘辛。仲简早收拾完碗筷,却也没有进来打扰,就在屋后找了棵大树,腾身而上,倚着树干,抱臂斜立。 眼角挂着麦秸巷里的动静,眼眸却投向青白长天,默默看朝日初升。 街面上动静传来时,恒娘正问道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们行院里头,可有什么靠谱的法子,既不伤身,又可绝育断孕,令女子不受生育之累?” -- 第208页 金仙子抬眼瞧她,笑道:“你想男人了?” 饶是恒娘早已习惯她的言行浮浪放肆,也不由得气得脸红。分辩道:“我替别人问的。” 金仙子嗤笑:“别人是谁?我只见过偷情有孕,想要打胎灭迹的,遮遮掩掩来行院问方子。你一个没嫁人的闺女,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是替你娘问的?不是说你没爹,你娘是个孤零女户么?” 恒娘气得按桌站起来,怒道:“你不愿说就算了。外头有震天响动,想是正主来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干嘛要走?”金仙子转头看向外面,街面上人开始往左边奔跑,呼朋唤友,十分热闹。 “听着不对劲啊。”金仙子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道:“外头敲锣打鼓,像是谁家迎亲送葬的红白喜事?” 恒娘也听出来了,远远传来的响动里,唢呐吹得如挂在天上的铁丝,昂扬扬,颤悠悠; 金钹悠远,鼓点激昂,当哩个框,热闹非凡。 既是人家的喜事,自然与她无关。重又坐下,想了想,耐着性子继续问金仙子:“我是真心问你,你不知道,世间许多女子,被这生育二字所害,一辈子不停怀胎,烦难不已。你若是有法子,便告诉我,也算帮了天下女子一把,何苦藏着掖着地不肯说?” 金仙子嘴角噙着笑,侧过身子,悄声问:“薛主编,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的身体,可曾跟你说过话?” “什么意思?” 金仙子掩口而笑,眼神妖冶放浪,恒娘见了,心中一动,竟有几分被蛊惑的迷茫,耳中听她沙哑声音在耳边低语:“薛主编,你可有心仪的男子?中夜梦回,可曾梦想过他的怀抱,他的滋味?可曾想象过,让他抚摸你,取悦你,与你彻夜欢好,抵死不休?这就是你的身体,想要告诉你的话。你可曾听到过?” 恒娘如被开水烫到全身,一下子从座位上弹开,气得骂人都找不到词来,只会指着她,颤声道:“你,你无耻!” 金仙子啧啧嘴,十分无所谓:“是我无耻,还是你没胆?有贼心,不敢认?还不如我来得坦诚。” 恒娘一边气得身子发抖,一边下意识地看向屋后。眼角所见,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总算是放下心来,不敢想象,若是让他听见,自己该如何见人? 她如何敢承认,午夜梦回,她确实是梦见过他的? 金仙子见她面纱簌簌发抖,笑了笑,正要再说些什么。那支迎亲的乐队却在周婆言门口停了,鼓吹之声一时歇下来,骤然安静下来的氛围中,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这里可是周婆言报社?本王郭至安,求见薛主编。” 第110章 你们与我们 仲简在屋后的大树上, 早就看见了这路穿红着绿,招摇过市的人马。 遥遥打量,他们腰间空空, 手里拿着各色器乐, 愣是没看出哪里藏了刀剑棍棒,心下狐疑。 想了想,暂时掩了行迹,藏身树上, 想看看这位郡王老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郭至安在门口停下,身后一群厮仆也歇下来,四周看热闹的人早已被吸引过来,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都在指指点点,说笑议论。 周婆言这街沿外头, 就跟那停船的码头、早间的鱼市样, 热闹得不像话。 仲简看了一会儿, 眉头紧紧皱起。 按朝廷制度,官员出行, 皆需按品级使用仪仗, 以别贵贱之分。 据他所知,这位城阳郡王与其他皇亲国戚一样,平日出行很爱摆个排场。 今日这番做作, 既非微服私访, 又不动用车驾卤簿, 围观这么多人, 也不派人驱赶清场,端的可疑! 郭至安通报了姓名, 恒娘却并没有马上出来。他也不着急,手里端着一截红红的东西,好整以暇地站着,目光四处观览,居然还与围观众人团了个揖,笑容可掬:“小王造次,打扰各位街坊做事,恕罪则个!” 他与堂兄生得相似,都是个白面团大胖子,这一笑,活像个刚出笼的馒头。围观者中还有没吃上早食的,见了这笑脸,腹中饥饿感倍增。 有那胆子大的,见这贵人穿着也普通,长得又和善可亲,鼓起勇气问道:“你是朝里的哪位大王?” 郭至安收了笑容,长叹一声,若有悲切沉痛状:“小王不才,正是城阳郡王。”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咦」「哦」的声音,尾音宛转,意味颇丰富。 周婆言昨日的报道出街以后,因事涉娼妓宗室,又有风化事迹。 就连向来不爱读周婆言的报博士都买了一份去,声情并茂,添油加醋,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如在现场亲眼目睹,那些宗室子弟怎么玩弄娼妓,娼妓们又如何婉转逢迎,下荡。 满堂子男人兴高采烈,怪声频频,如同看社戏跳大神。若有佐酒妓在场,更是当场上演若干不堪入目的戏码。 昨日既非节日,又非休沐旬假,然而茶社酒肆的生意,竟比平日暴增三成有多,喜得店主们交相传言,都道周婆言上头有人,不怕检判司的风化检查,胆气豪壮,才敢跟花月报这等风月小报比拼香艳诱人,以后定要多买一份周婆言,以飨食客。 问话的人本是个茶馆酒楼里头候活的闲汉,见郡王居然回答了自己,自觉脸上生光,比那日头还要亮堂,便想着要替郡王圆一圆面子:“郡王是为了世子的事来的?依小人的粗浅见识,世子那样高贵的人,莫说是宠幸几个娼妓,便是良家妇人,受了世子的爱宠,也该是上香拜佛,神前还愿,才算对得起这样的福气。” -- 第209页 街上都是男人,有那铮铮傲性的,听了这话,缄口侧目,望着那拍马屁拍得忘形的闲汉,心里恼怒:你是个没娶妻的闲汉,说这等软骨头话来讨巧。我可是家有妻室,要打要骂,要休要淫,都该是我自己来。做什么让与这郡王,自己爱当个王八鳖精? 也有向来手头钱短的,爱赌爱嫖的,日常就赶着妇人去兼营暗娼的,却未免意动:若是攀上这等贵人,手指缝里漏一点赏赐出来,那也是我等下民受用不尽的福分。 回头想想自家媳妇的姿色身段,又不免懊恼生气:生就个村妇丑样,想要送给贵人去玩弄,都拿不出手来。 气冲胸口,当即便有数人手痒,决定回家将自家那婆娘暴打一顿,方能出一口胸中郁气。 他家的婆娘自然万万想不明这顿毒打来自何处。然而天长日久,并没有多少日子能逃过这顿打,早已神智麻木,不过白白忍着、挨着、熬着罢了。一辈子都是这样的生活,原由什么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众人形貌各异,想头万端。人群中的郡王却脸色一整,十分地严肃起来:“这就是你们这些小民不知礼了。周婆言的薛主编刚正不阿,不因犬子有个皇亲的身份就包庇隐瞒,正是高风亮节的表现,实在是令本王既惭愧,又感激,佩服得五体投地。” 恒娘走出来,正好听到这句话,原本被那闲汉点燃的怒火一下子惊得没影了,一双柳叶眼睛瞪大,差点变成杏核眼。看着这位与皇帝有七八分相似的郡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她本以为,今日演的是弱女子大战恶霸王,谁知城阳郡王不按曲目唱,居然来一出贤王爷负荆请罪,礼贤下士? 郭至安见她出来,也不自矜身份,等着恒娘见礼,反主动迎上去,一揖到地:“犬子行为有失检点,任意妄为,瞒着小王干出些荒唐事来。小王实是痛心疾首。多亏薛主编仗义执言,小王感佩之情,难以言表。些微薄礼,还望你不要嫌弃,务必收下。” 他将手中红色物事交于下人,当着在场无数人,「刷」地一声,迎风展开,竟是两面大红锦缎做成的锦旗,上用黄色金线绣出大字。 左一面:报界女强项。 右一面:民间真御史。 似是深怕恒娘看不懂,十个大字都是规规矩矩的正楷,文字平易,用典浅白。 恒娘已经吃惊得忘了见礼,看完这两面锦旗,目光又移回郭至安身上,脑袋里急速旋转:贵人这回,打的是什么交道? 唉,仲秀才最近也不靠谱,吃过饭就不见人影。想要从他那里领会一点暗示都没办法。 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 看着郭至安,镇定下心绪,缓缓道:“郡王,如今令郎是害了人命,你只是来感谢我,有什么意义?” 郭至安眼中精光一闪,却很快掩下。摇头晃脑,叹息连连:“唉,犬子真是不知轻重,胡闹至极……薛主编所言甚是,小王定让他好好赔偿,务必让各方都满意。” “赔偿?”恒娘胸中气息一逆,怒气弥漫:“郡王,那是人命,不是箱子柜子,牛马牲畜——” 忽然想起余助说的律条,眼中触到郭至安虽然笑着,却冰冷冷的小眼睛,过了一会儿,方才艰难地说道:“我听说,人命至重,圣贤重之,总该,总该——” 她想说,总该不是这样,悄没声息地就落进尘土。总该不是这样,几吊钱就轻轻松松打发了去。 总该,总该,至少有个道歉?有个悔过? 可这话,她居然说不出来。她觉得天经地义的话,却有无数说得出的,说不出的重压将它碾得支离破碎,扭曲变形,以至于她自己都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人命至重,也有贵贱之别。贱命千万条,那也抵不上一条贵命。” 恒娘霍然扭头,这话居然是金仙子说的。 城阳郡王上下打量她:“小娘子是?” 金仙子懒洋洋地朝他见了个福礼,笑得没心没肺:“贱妇便是周婆言所说的娼女,世子的行为,确实太过胡闹。贱妇虽然皮实,也打鬼门关上,绕了几个来回。 阎王爷见了贱妇,十分头痛,说道,你这人素性奸猾,我不耐烦兜揽你,许你还阳,自去了结你的恩怨。这才捡了一条命,今日有福气拜见郡王。” 郭至安心中明了,便是这女子去周婆言告的状。心中恚怒,脸上却分毫不显,反一脸沉痛悔恨:“犬子无状,叫你受苦了。想来你要寻医问药,或是耽搁了这几日的营生,都是犬子的过错。小王带了些金银绸缎,就与你压惊,也算是本王的一点心意。” 恒娘柳眉一竖,便要怒斥。这郡王看着诚恳谦和,字句里压根儿没把金仙子等人看在眼里。这些所谓心意,简直比打发叫花子还要轻慢无礼。 兀鹰牙缝里掉下的残渣。 不知怎的,仲简许久以前说过的这句话忽然从脑海中闪过。这一次,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想,也许兀鹰刚猎杀的肉,便是地上跑着的群狗。 金仙子抢在她前头,点头应下:“好,那就多谢郡王。顺便,郡王刚才提到赔偿,我想行院那头,并不敢与郡王计较。郡王若有心,不如也把这份银钱赔给薛主编,以作她帮郡王教子的谢仪,如何?” 城阳郡王态度颇好:“甚好。本王对薛主编的感谢之心,发自至诚,岂会吝惜这点身外之物?” -- 第210页 恒娘怒目看着金仙子,金仙子不理她,只管招呼后面抬着箱笼的人,找地儿让他们落下扁担。 郡王袖手瞧了半晌,满意告辞。带着他那队喜事班子,走得偃旗息鼓,悄没声息,与来时的锣鼓喧天截然不同。 仲简隐在树上,唇角浮起一丝冷笑:城阳郡王,果然不愧是老狐狸。 街沿下摆开一溜的箱笼,特意未加盖子,让人看清里头一吊吊的铜钱,一叠叠的绫罗,黄的闪光,绿的耀目。 有人看得眼睛发直,喉咙里头咕咚一声,干吞口水。有人情不自禁便想伸手去摸一摸,被郡王叫来的防隅巡警一棍子打在手上,附带一句喝骂:撒泡尿自个儿照照,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动郡王的赏赐。 恒娘返身回了屋内,瞪着金仙子,压抑着怒火:“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想要替你的姐妹,替你自己讨一个公道的,是你。如今临阵退缩,见钱眼开的也是你。” 金仙子不笑了,脸上没了那副浪荡的神气,看着憔悴许多:“恒娘,这些钱你都拿着。” “我不要。”恒娘气恼之下,一口回绝,“我拿你们的买命钱做什么?” “做什么?”金仙子咬咬唇,声音忽然激越起来:“拿这钱去做你想要做的,去捐给女学,去开女子救助所,去培养女医、女师。我知道是杯水车薪,可就算是一滴水进入汪洋,也好过最后两手空空,什么也得不到。” “恒娘,你没看出来么?这个郡王,今日压根儿就是冲着你来的。他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你,却也是实打实地没觉得他儿子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坏事。”她顿了顿,一咬牙:“而且,他是对的。” “是我之前太天真,以为就算官府治不了他的罪,可是只要公之于众,大家的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他。” “然而今天你也听到了,那些男人们是怎么说的?怎么看的?他们顶多认为这是桩有点过火,有点异样的,贵人怪癖,风流韵事。” 她冷笑两声,眼中闪了泪光,“哪有什么唾沫星子?哪有什么世间公义?这世道,压根儿就没有将我们当作人。” 屋里静了片刻。 恒娘问:“为什么要给我?你不是向来看不起良家女子么?” 金仙子看着她,摇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薛恒娘,你这个蠢货。你还不明白吗?哪里有天生的娼妓?所有的娼妓,贱籍,不都是从原本的良家女子中生出来的吗?” “我们就是你们,是被抛弃,被割舍,被献祭的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1章 机会 日头大亮, 从麦秸巷的树上可以看到御街上的动静。城阳郡王走过拐弯处,那里候着一个金冠长袍的年轻人,身后五六个跟班。 郡王走过去, 也不多话, 左右两个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年轻人脸上。领着身后的吹打班子,扬长而去。 那年轻人不敢反抗,缩头弓腰, 恭恭敬敬地送郡王走远。这才慢慢起身,回头望向麦秸巷。 日光遥遥照着他一张半青半红的脸,嘴角渗血。仆人递上绢帕,他一把推开, 抬手朝麦秸巷里指了指,语气神色似乎颇为怨毒。 仲简微微眯起眼睛, 寒光凛然。 太子虽然多病, 好歹已经成人, 东宫也诞下庶子。城阳郡王无论曾有过什么想法,此时都必然只能偃旗息鼓。 周婆言这篇报道出来得简直太是时候。娼妓, 说起来难听了点, 却并不触犯国法,惊动宗正。正好用来自污名节,以便化解与太子之间的心结。 这就是老狐狸的盘算。 可惜他这草包儿子, 却未必能体会郡王的一番苦心! 他若是想对恒娘下手……需要提醒太子, 为恒娘配备侍卫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 没过上一刹那, 就被他毅然否决。有他在,谁也不能伤了恒娘半分。 城阳郡王走了没多久, 街上又响起吹吹打打的声音。仲简抬眼看过去,一脸的煞气瞬间变作傻气:那是,什么? 打麦秸巷右边,又行来一队敲锣打鼓的队伍。里头大半是涂着厚厚脂粉的娇娘子,夹杂着同样抹了一脸白,头上簪着花的男子,一路嘻嘻哈哈,追追打打。 所过之处,香风扑鼻,花枝招展。 娘子们也好,男子们也好,个个昂首挺胸,喜气洋洋,一路飞着帕子,朝路边行人高声宣扬:“我们也是见报的人了,周婆言为我们说话。” 还有不少人趁机吆喝:“春和院白日半价,各位哥哥常来玩啊!”引得路边男子一阵怪叫,哄声四起。 恒娘与金仙子早已被惊动,匆忙出来一看究竟。 眼前景象看得恒娘目瞪口呆。金仙子大觉丢脸,冷着脸解释:“行院里有定额,每日需接客多少人,若是不够数,是要被扣钱,或是受骂挨打的。” 恒娘「哦」了一声,猜度着她不高兴,不敢露出异样形容。金仙子狠狠瞪着那群娼妓,胸脯高高起伏,显是被气极。 此时街上已有开门做生意的铺面,掌柜娘子走出门,与那出街买菜的妇人一起,指着这群明显不正经的女人,议论纷纷。看她们的神色姿态,显然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金仙子还在生气,恒娘眼神四处一转,心中忽起警讯。仲简从树上飞身而下,稳稳落在她身边,低声道:“恒娘,情形不对。” 恒娘见到他,心中不由自主一松,点头道:“好在防隅巡警还没走。” -- 第211页 这群巡警帮着把城阳郡王的赏赐搬进周婆言报社,活儿还没干完。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街上妇人聚集在一起,开始与娼妓们争吵起来。 这方指着娼妓,大骂「不知廉耻,招摇过市,千人睡万人骑的烂货」。 另一方人多势众,又都是日常伶牙俐齿惯了,立即还嘴,一个个捏着嗓子,叉着腰,兰花指乱戳:“瞧你们这些婆子,一个个人穷脸皱,守着个粗鲁男人当宝,日日被打被骂,牛马都没你们这么下贱。” 嘴仗没打上几回,也不知谁被气得发狂,冲进行院的队伍里扭打起来。 这一下便如开水溅进油锅,轰然炸开。双方都开始动手,上手就是扯头发、抓脸皮、脱衣裤,口头还都詈骂不休。 “老爷们,麻烦你们出手管一管。”恒娘忙转身去,找到巡警头子。 “薛主编,郡王的命令,小的们可不敢违抗。郡王说了,这些东西若丢了一分半分,要我们拿头去见。” 那头子说得严重,一双眼睛却不停朝街中心望去,那里正有妇人被扯了衣服,露出大半个胸膛,甚至有被拔下裤子的,混乱非常。 巡警们虽说搬东西,却个个挨着脚,就在街边站着,嘻嘻哈哈地看女人们撕打。 街上其他的男人们站在屋檐下,袖手看热闹,一边还指指点点,有说有笑。有那无耻的,干脆混入战团,在里头东摸一把,西扯一把。 初时行院人多,又有龟公助阵,良家妇人们被欺压得厉害。 很快,附近街巷的妇人都被惊动,各自操着门闩木棍,杀气腾腾地赶过来,加入战团。 混乱中,有人高喊:是周婆言替她们撑腰,周婆言替们说话,周婆言想让我们都去当臭。 仲简眼神一冷:喊话的人竟是个仆人装束的男子。此时不敢离开恒娘,弯腰捡了块小石子,运力一弹,石子疾射入那人口里。那人「啊啊」数声,声音嘶哑,再难说出话来。 然而众女此时已经杀红眼,竟没注意到这是男人说的话,反而纷纷叫嚷起来:周婆言负了我们!周婆言与那等下贱人一个嘴巴出声!我们才不跟那起子娼妇做一样人!我们信错了周婆言! 有人振臂高呼:“砸了周婆言!让她知道什么是对错是非!” 恒娘站在门口,手脚冰凉,此时终于明白宗公子那句「难处在文章见报以后」是什么意思。 张口想要解释,然而现场喧闹盈天,就算有人在她耳边大吼,她都未必能听清楚,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防隅巡警这才发现势头不对,忙放下手中的箱笼,正要吆喝驱赶众女。 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灰衣仆人,个个膀大腰粗,正正拦在他们面前。 仲简见情势不对,伸手拉住恒娘,往侧边冲出去。恒娘身不由己,跟着他往前走。 没走几步,就见到有人拿着最新的周婆言,扔在地上,狠狠地践踏,又有人拿了报纸当街点火焚烧,一边还高声怒喊:我们才不与那起子娼妇做一样人。 仲简脚步极快,不过十来步,便能冲出重围。然而恒娘脚步越来越慢,心中一口气堵上来,两条腿竟有千斤般沉重。 她忍不住回身,看着麦秸巷里的奇异景象:一群服色迥异的女人们在撕打叫骂,男人们站在一旁,袖着手,看笑话。金仙子撑在门口,徒劳地嘶声大叫,却没一个人听到她在说什么。 怒火渐渐燃起来,烧得她心里哧哧地冒热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逃跑。 她猝然回头,看向仲简。不知何时,仲简也已经停下脚步,默默地看着她。 “我要回去,仲秀才,请你送我到金仙子身边。” 仲简看了看那群灰衣人,再看看恒娘,轻纱遮住她的脸,但他仿似透过那层纱,看到她一脸倔强坚定。 他捏了捏拳头,点头:“好。” 他们冲到报社门口时,正看到金仙子被拉扯得头皮出血,兀自不肯退让,嘶哑着声音高声叫:“住手,住手。都是一样的苦命人,有什么好打的?” 没有人想弄清楚这个脸色蜡黄、声音喑哑的女子在说什么。 恒娘冲过去,赶走金仙子身边的人。金仙子才受了折磨的身体,无法支持,摇摇欲倒。恒娘扶着她,两人慢慢蹲下来。 仲简立在她身前。「铿然」一声,腰间长剑出鞘,冷光侵然,伴随着他一声厉喝:“都给我住手。” 冲到周婆言报社前的头一批人被仲简声势所摄,不由得齐齐退后一步。 行院娘子也好,良家妇人也好,此时都已经钗环凌乱、衣衫不整,个个状若疯妇。各自低头看看,都有些不敢置信。 恒娘看着金仙子的狼狈,看着她眼睛里的痛与恨,看着她满脸的冷淡嘲讽倔强,忽然问:“你还能不能说话?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一次出声的机会,你如果愿意,就点头,去把你那些憋在心头的话统统说出来。如果不愿意,我也想办法护送你回去,至少保住你今日不受他人之辱。” 金仙子咬着嘴唇,渗出一片淡淡血印,骤然点头:“让我说话。” 恒娘点点头,面纱下笑容凌厉:“好。” 站起身来,对仲简沉声道:“钟秀才,我知道你能飞到树上。你能不能带我们俩去到房顶?” 仲简点头:“可以。” -- 第212页 下一瞬,恒娘只觉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腰,两脚不知怎的,便离开了地面,整个人如腾云驾雾一般,飞速上升。 风声呼啦啦从耳边刮过,她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站在屋顶的瓦片上。 稍微一动,瓦片下滑,吓得她抓紧仲简的手,再不敢乱动。 稳住身形后,提气朝屋下高声喊道:“不想叫男人看笑话的,都给我住手!” 靠近报社的一群人已经被仲简震慑,自行停下了打斗。较远一点的人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又听到屋顶传来的呼喊,慢慢地,一对一对,停下了撕打。 头发被松开,衣带被再次系紧,脸上的抓痕被手心遮着,人人开始抬头,无数道目光,朝屋顶望来。 恒娘拉过金仙子,让下面的人都能看清楚她衣衫破烂、狼狈凄惨的样子,大声疾呼:“你们看着她,她跟你们一样,是女人,是人,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她被人侮辱,殴打,像牲口一样对待,难道就该躲在阴暗角落里,流脓腐烂,乖乖去死吗? 就算要死,也不能发出声音,以免被人听到,还要骂她死都不能安安静静吗? 大娘们,小娘子们,你们可还记得,你们被男人打骂,被世道欺压,没有人肯听你们的哭诉,没有人肯理会你们的苦楚时候,是什么心情?” 有人问:“你是什么人?是哪家的贵女吗?” 恒娘使劲扯下帷帽,用力往地上一扔,露出一张清秀皎洁的面庞,头发被帷帽牵扯,发髻打乱,发丝在脸颊拂动,有几分狼狈。 她黑亮眼睛冒火,不顾乱发,大声回答:“我是周婆言主编,我不是什么贵女,我跟你们一样,也是在街上讨生活的娘子。” 反手一指金仙子,“我知道,你们讨厌这样的女人,她们穿绫罗绸缎,她们不用干粗活重活,她们轻浮浪荡,引诱男子败家倾财,叫人痛恨。” 下面轰然称是:“薛主编说得对,就是这样,这些女人毫无廉耻。”娼妓们气急,低声咒骂。 恒娘又说:“我原本也讨厌她们,可我今天决定给她们一个机会,听一听她们是怎么想的,她们的日子到底是怎么样过的。我们在外头听到的夜夜笙歌,见到的纸醉金迷,是不是就是她们生活的全部。你们想听吗?” 众人互相瞧看,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些好奇。勾栏妓院这种地方,从来都是男子游冶之地,断不允许女子前往。 她们既痛恨那样的地方,却也未始不感到好奇,想要知道那里头究竟是怎生个洞天。 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来:“那便听一听。” 恒娘两脚不敢动,小心地转过上半身,眼神坚定地望着金仙子:“该你了,记住,好好把握你的机会!” 第112章 都一样 金仙子抹掉嘴角的血丝, 她学过舞蹈,身子轻盈,在瓦片上站得比恒娘还要稳当。 开口第一句话是:“我问你们, 如果你们有选择的机会, 你们是想生在高门大户,当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还是生在市井里头,做一个起早贪黑挣命的平民娘子?” 她声音嘶哑, 难以传远。恒娘不得不在旁边高声重复。 下面哄堂大笑:“那当然是当小姐了。这还能选?怕不是在梦里头选,或是下辈子投胎的时候好选呗。” “如果我也有选择的机会,我宁愿做一个跟你们一样的平民娘子,也不愿去勾栏里头操持皮肉生意, 迎来送往,再没有出头之日。” 她这话一说出来, 下头的娼女们先不干了, 有人不顾脸上抓痕, 指着金仙子大骂:“你个不要脸的烂货,为了讨好这些只知道下蛋的乞贫婆子, 说这样烂心烂肺没骨头的混账话, 我们不认!” 身边平民娘子们大怒:“你说谁是贫婆?”眼看着又要打起来。 仲简左手扶着恒娘,右手长剑入鞘,依然扣了几颗小石子在掌心, 冰冷眼眸往下扫视。 几个灰衣人混在人群中, 抬头朝屋顶打量, 却并不在意说话的金仙子, 眼神尽在恒娘身上打转。碰上仲简的目光,那几人愣了下, 纷纷低下头去。 金仙子冷哼一声,手指着那人,高声问道:“我认得你,你是桐河楼上的佐酒妓。你算得是你们酒楼排得上号的二等妓,自是比别人多些自在。 我只问你,你们桐河子楼里有个娘子,十三岁头上就开始接客,日夜不休,不过三四年,得了痨病。 就在上月犯病的时候,鸨母叫人把她关在黑屋子里,三天以后,人还有一口气呢,就叫人把她身上衣服扒光,硬塞进朽木棺材里。 据你们楼里的娘子说,抬出去的时候,里头一直有个声音在哭喊「我没死,救我,救我」呢。你说,可有此事?” 那人脸色一变,兀自强嘴:“她害了痨病,本也治不好,早一日晚一日而已,有什么要紧?” 她身边站了两三个娼女,回手用力推了她一下,口中愤怒出声,似是在责怪她狠心。 金仙子冷笑:“你以为你是二等妓,你就比她们高贵?她们的遭遇就不会落到你头上?你做梦。我算是行首,上过花月刊的人物,比你如何? 如今我又是个什么形容?实话告诉你,我不过苦苦挨着日头,左不过三五年,撒手就走了,省得在这世道里受折磨。 你呢?你能好到哪里去?你是当红的娘子,一日非得要接六七个客不可吧? -- 第213页 少了这个数,你那鸨母岂能轻饶?就在十几天前,宣和楼的一个娘子为着什么缘故不肯接客,突然的后半夜就死了,抬出去的时候,下半身烂透发臭,上面还有几十个针眼,今日也有宣和楼的娘子在此,这可是实情?” 那人脸色灰白下来,嘴里喃喃反驳着什么,却再难听清楚。 娼女们原本怨怼愤怒的气势跨了下来。花团锦簇的一群人,似忽然埋上了厚厚的灰土,颜色不再鲜亮,反透着些墓气。 手持棍棒的良家妇人们也被金仙子的话吓到,虽也有个别人出声嘲讽,更多人却停了议论,在日头下觉出些寒冷来。 就连那些围观的男子,不管有没有光顾过行院的,都听得脸上色变。 有人低诵「阿弥陀佛」,有人低声嘀咕,不知是回想起什么。更多男子不耐烦听这些败兴致的话,掉头出了巷子。 金仙子又指着众人,一一点道,口中冷冷发问:“我再问你们,你们在座的,哪个没有被假母打过?” 众人沉默,被她看到的人都低下头,回避她目光。 她点点头,笑道:“我料你们不敢撒这个谎。只需挽起袖子,便可见到青青紫紫,针眼烙痕,谁能逃得了这般伺候?” 笑着对下面说:“你们笑话良家娘子也挨打挨骂,人家挨了打,总还能哭嚎几声,我们呢?我们哪怕被打死,都得脸上带着笑,笑脸迎人,因为我们卖得就是脸上的笑,身上的肉。” 棍棒悄悄垂低,一端抵住地面。良家妇人们再看向忽然失声的娼女们,眼神中带了些得意与怜悯。想不到这些妖妖娆娆的女子,背人处竟是如此难堪。 金仙子却又长吸一口气,忽然冷笑道:“可是我再一细想,却也觉得,娼门之中,固然艰难。可就算身为良家女子,也不见得有多幸运。” 这一掉头话来得突然,原本彼此打量的目光一下子汇聚到她身上。 三三两两的质疑声响起:“兀那娘子,你方才还说,宁愿生在良家?前话难道是放屁?” 又有人趁机起哄:“娼家言语,果然当不得真。只管嘴上糊了蜜,一味地哄骗,哪里有半点真心?” 恒娘也不禁侧目,小声质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金仙子张口,正要说话,忽觉右肩传来尖锐入骨的疼痛,整条手臂几乎都痛到失去知觉。 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幸亏恒娘半倾身子,扶住了她,着急问道:“你怎么了?” 仲简一抬手,一粒石子暴射而出,须臾,从屋后大树上掉下一个灰衣人,被几个候在下面的灰衣人抬起来,迅速离开。 金仙子痛到脸色扭曲,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只能用手指了指右肩。 恒娘探着身子,觑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衣服上一个豌豆大小的洞眼,不知什么东西从中穿过去。伤口太小,竟没流出多少血来。 仲简低声道:“是吹箭。” 心下愧疚,他一门心思都在恒娘身上,竟没注意到有人打金仙子的主意。 街上众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见金仙子似是受不住质问,蹲下身子,更是得意起来,纷纷哄嚷:“你说娼门可怜,我们听上去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原也愿意同情你们。可我们本本分分的良家女子,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金仙子一咬牙,撑着恒娘的手,慢慢站起身来。手臂钻心疼痛,脚下不免用力,瓦片碎了两块,纷纷下滑,身形晃了两晃。 恒娘在上面站得久了,比刚开始上屋顶时要自如些。松开仲简,稍微朝她移动一步,两手扶住她。 从下面看来,便似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头碰着头,肩并着肩。 仲简微微退后半步,警戒范围扩大,视线往屋前屋后飞快扫视。 隔壁院子后头,原本有人正悄悄爬上屋顶,被他一人额头送了一颗石子,捂着头,灰溜溜退了下去。 恒娘从没见过这等凶险局面,一颗心怦怦直跳,哑着嗓子问:“你可还能坚持?” 金仙子闭一闭眼,又睁开,狠狠呸了一声,“死不了。” 抬眼望着街面又开始蠢蠢欲动的人群,忽然嘶声大笑起来。 街上一直有人赶来,既有涂脂抹粉的娼女,也有衣着简素的妇人,各自到了之后,不免找人打听。 言语或有添油加醋的地方。对面听了不高兴,出言讥讽,这便又争执吵嚷起来。 就在一片乱哄哄当中,骤然传来一阵嘶哑粗砺的大笑声,刮得人心头蹭蹭蹭地烦躁。不由得停了说话,齐齐往笑声处望过去。 笑声片刻方歇,金仙子指着屋下一大群妇人,竭力嘶声道:“你们今日是良家妇,可能保得了他日,一辈子都是良家妇?你们一辈子是良家女,可能保得了你们的女儿是良家女?” 屋下有妇人当即啐道:“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金仙子嘴角一咧,惨然发笑:“我这些姐妹们,泰半都是被父母夫婿亲戚,亲手卖入娼门。各位,你们扪心自问,若家里揭不起锅,若逢上个不务正业的烂赌汉子,你家男子会不会逼你走上这条路?你若有女儿,又会不会忍心发卖了,换取自家活路?” 有个声音弱弱地回击:“官府……官府不允买良为娼。” “官府不允?”金仙子掩口而笑,虽然形容狼狈,喉咙嘶哑,这一笑却仍旧姿态风流,叫人心魂一荡,“货卖之风,历朝都是不允的,可这么些姐妹们从哪里来的呢?单是家里头男人犯了事,没入教坊的,或是娼户自己生养的,能有若许多人? -- 第214页 娼业繁盛如此,牙人之中,甚至已有专管娼妓买卖的娼会。这位娘子,你既如此聪明,你来猜一猜,牙人牙婆手里的女子,可是良家多?还是娼籍多?” 屋下不吱声了。漫漫寒意夹着冬日的风,吹过日头下苍茫的灰土街面。 都是市井中讨生活的娘子,谁没有听说过几桩男人典妻、卖女、抑勒卖奸的事例? 还有那些被拐的、打骂后走失再无音讯的,在这个不依附男子便活不得的世道下,这些女子最后能落得什么下场,哪有什么想不出的? 金仙子伤口虽小,血液细细地渗出来,也浸染了小半肩头。 恒娘心里发颤,低声道:“我们下去吧,赶紧找个郎中,抓副伤药来,才是正事。” 金仙子大半个身子倚着她,喘口气,却不肯搭理她,依旧朝下面说话:“各位娘子们,各位姐妹们,前朝有个大诗人,替咱们总结了一句话,叫做「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咱们就如那风里吹的蒲英,水里头漂的浮萍,生在良家,受夫君翁姑的责骂,生在娼门,受假母恶客的欺/凌,终不过一句话: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恒娘扶着她的手一颤,心头如受重击。 金仙子又笑了笑,声音难得的温柔暖和:“你们刚才都道,若是投生在大户人家,做个千金小姐,那是人人甘愿的。其实呀,我跟你们说,都一样,都一样呵。 你们还能每日在街上走动,见识街上过往人群,也算沾着些人气。 我们这起人,还能跟男子推杯换盏,甚至放浪起来,还能直呼其名,戏谑调笑。 那些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一辈子见的男子只怕还没我们一个月见的多。 长门紧闭,甚至绣楼无梯,就嫁了人,也不过从一个金笼子到另一个金笼子,连叫声都是整整齐齐的,不能有半点出格,这日子难道不煎熬?” 她落在恒娘臂弯的身体越发沉重,眼神微微迷离,声音喃喃,已经不知道是说给下面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世道,身为女子,谁的日子不是过得仓皇恐惧,身不由己?” 声音低低:“我娘,我娘因为从山上砍竹子,回家太晚,路过一个远亲婆子家里,就与同行的两个娘子一起,留宿一夜。 第二天那婆子吓她,说是妇人在外留宿,有失颜面。她便当真被吓得发抖,不敢回家。 三人一起,被那恶婆子的儿子奸污,转手卖给牙人,沦落风尘。她在娼馆里生下我来,还没出月子,就被迫接客,终至血崩而去。” “你说,她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那么蠢?那么怯懦?” 恒娘见她眼神涣散,心头一沉,望向仲简。却见仲简平板脸上难得地出现紧张神色,紧紧盯着屋后那棵大树。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外宿一夜」的案例,见于清朝《刑案汇览》,研究者有个结论:“如此之类的事情在我们搜集案例的过程中比比皆是,给我们的印象是当时的妇女似乎生活在深度的恐惧之中,而这种恐惧主要来自身处的环境与家人可能会采取的态度有关,这是否也从侧面反映了妇女生活的极度压抑状态。”【出自《清朝中期妇女犯罪问题研究》】 什么叫极度压抑?不自由。从身到心的不能自主。 欠缺智识带来的精神不自由,欠缺财产带来的人格不自由,欠缺机会带来的身体不自由。 ——本章写作有感。 又,娼妓的几个例子,见于民国废娼、新中国改造的相关文献。 第113章 避孕方 麦秸巷口的大树下, 锦袍青年男子隐在树后,青白眼眶里,一双眼珠子恶狠狠盯着周婆言报社屋顶。 身边一个灰衣人悄声劝道:“世子, 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反正已经闹了一场, 金仙子那贱人也受了伤。以后的日子长得很,不怕拿捏不了她一个娼女。” 世子回头,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金仙子算什么东西,也配叫他生气?他在寒风中站这半晌, 咬牙衔恨,几欲噬其血肉的,是周婆言报社的主编,是那个即将成为东宫良媛的女人。 等到她哪日入了东宫, 便再没有机会对她动手。这口气,非得要胀死他不可。 仆人暗叹一声, 住嘴不劝了。 说起来, 他跟了世子半辈子, 世子的恨,他约莫也能理解一二。 今上子息艰难, 二十七八岁时, 宫中尚无一个活下来的皇子。 群臣着急,皇帝也顶不住压力,把堂弟刚出生的儿子抱到宫中抚养。 将将养到半岁, 中宫有喜, 生出了众望所归的嫡子。皇帝大喜过望, 回头就把他送回郡王府。 太子多病, 今天发烧明日头痛,宫中上下被折腾得够呛。 皇帝顿时又想起郡王府的福星来了, 将他接进宫中,与太子一起教养长大。 美其名曰,借他的福气镇一镇。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世子就是个备着太子有不虞之患的后手。 世子就在这样大起大落的环境里长大,偶有机会见到郡王,一概得到的都是「谨小慎微,好生服侍」的警告,在宫中越发胆战心惊,不敢越雷池半步。 然而他的命运,几乎已经与太子捆绑在一起。 就算是小小孩童,他也已经敏感地发现,一旦太子生病,宫人对自己的态度就要恭敬许多。 -- 第215页 太子病愈,那些讨好的悄悄话,那些谄媚的笑容顷刻间便如冬雪见了日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着太子渐渐长成,他的身份越来越尴尬。 外人看起来,世子依然沉默谦恭,一天不发一言,从不与人争执,是个完美符合圣人标准的君子。 只有他们这些近身侍候的仆人才知道,世子开始变得阴暗暴虐,在无数个黑夜里,需要通过凌/虐女人的身体来发泄心中的恐惧愤怒。 好在本朝娼业发达,娼妓多且贱,就算世子下手重了,一不小心弄死,也不过悄悄拉回去,多赔些银钱了事。 哪知道居然碰上金仙子这样命硬的,人没死,还敢趁乱逃跑? 又哪里想到,居然会有说不清是愚蠢还是聪明的周婆言,替娼妓出头,直指皇亲国戚? 如今世子多年经营的形象尽毁,成为宗室众人的笑柄。东宫又诞下麟儿,储位稳固。 此消彼长,他心中这口生长了二十多年的恶气,如何能咽得下去? 薛恒娘既是周婆言的主编,又是东宫的女人,世子不敢怨望天家,一腔刻骨恨毒,可不都转到薛恒娘身上? 只是郡王私下特地叮嘱过他,今日不比以往,对东宫,更需谨慎恭敬,万万不可招惹忤逆。若是动了薛恒娘,太子非得借此机会,让郡王府大伤元气不可。 他深知利害,早就暗中吩咐过动手的人,只准对金仙子出手,不能伤了一旁的薛恒娘。世子就算闯祸,祸事也不会太大。郡王面前,应该能交代过去。 世子身边还有另一个褐衣仆人,背微微弓着,好似永远伸不直,三角脸,一脸褶子,见灰衣人被呵斥,忙谄笑着进言:“世子教训得是。想来世子是天潢贵胄,与官家太子都是亲得不能更亲的关系。那薛恒娘算什么东西? 虽有个良媛的名头,这不还没有入宫嘛?瞧太子的行止,也不像是对她多有情意的样子。杀了也就杀了,大不了往水渠里的盗匪身上,一推了事。” 拍拍手里的布囊,压低声音:“吹箭正是盗匪们的拿手宝贝,小的备了许多,管教有十个薛恒娘也死无葬身之地。世子容小的过去,替世子出气。” 灰衣人大急,忙出声劝止:“世子,切莫听这小人之言……” 却被世子一瞪眼,余下的话只好吞回去。眼看着世子一脸兴奋,赞扬那人忠心用事,能体谅上头的意思,是个大大的忠仆,以后一定好好提拔重用,再赏个如花似玉的侍女给他做老婆。 褐衣人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弓着腰感谢不尽。拎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兴冲冲就往报馆走去。 灰衣人不由得心下叫苦,瞧着那褐衣人的眼色,也不禁透出十二分的鄙夷:小人成精,王八忘形。 那褐衣人之前讨了个娘子,听说也是跟他自幼一起长大的。 新婚还没多久,某夜被世子撞见,一时兴起,拖进房里糟蹋。 那娘子是个气性大的,半夜就摸到湖边投水自尽。这人居然跟没事人一样,当天就上赶着来伺候世子,还骂自家婆娘不识抬举。 就算大家都是一样为奴为婢的人,可也照样看不上他这副没骨头的奴才样。 世子不听劝阻,只好寄望于这人失手,或是当真能推到城外水渠的盗匪身上去。灰衣人瞧着褐衣人背影,心头默念阿弥陀佛。 褐衣人拎着包袱,一径转去周婆言屋后,早有一伙兄弟蹲在那里,替他开了门。 “众位哥哥头上怎么多着个肉包?”他看了一眼,脸上依旧笑得习惯性谄媚。 “别提了。”有人唉声叹气解释,“你要上树?小心那个佩剑的书生,手头上有功夫,是个狠角色。” “多谢哥哥提醒。”他到了那棵冬日仍旧苍翠的桧树下,把包袱甩在背上,手脚并用,不用半刻钟,麻利地爬上高处,靠着树干,隐在如云的针叶中,揭开手里的包袱,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样物事。 物长九寸三分,枣木红赤,黄铜冰冷。机身之上,并列躺着三支柳条般粗细的铁箭,色泽暗黑,背着日光,散发不详气息。 这不是吹箭。 是军用连弩。 褐衣人脸上神情变了。从褶子缝隙里透出的无尽谄媚,如今都成了冰冷恨意。 浑浊的眼睛眯起,烈火慢慢燃烧。透过弩机上的望山,找到了那青袄女子的身影。 指甲盖里还带着黑泥的手指,慢慢摸上了悬刀。 扣动悬刀的一刹那,弩身传来一阵轻轻颤动,三支铁箭几乎是悄无声息地破空而出。 —— 仲简已经觉察到桧树上有动静,却万万没有想到,城阳郡王世子居然丧心病狂,竟敢动用军器。 朝廷三令五申,京都士庶之家,不得私蓄兵器。城阳郡王身为宗室,家里居然蓄有此等军国杀器,居心何在? 来势迅疾,仲简已经顾不上去替城阳郡王想理由,持剑合身扑上。以他的身法,他有十分把握,能将三支铁箭挡在剑下。 然而,世事通常出人意料。 到来之时,金仙子正半躺在恒娘身上,面朝长天,眼角余光正好看到三支铁箭的残影。 也不知她在那一刻想了些什么,原本无力躺卧的身躯,竟然奋力一扑,径直朝来箭撞了上去。 金仙子离得近,仲简离得远,这一点时间差恰好撞上,仲简的长剑几乎与金仙子的身体同时赶到。 -- 第216页 仲简再没想到金仙子会有如此举动,大吃一惊,收剑不及,只来得及撤回大部分力气,剑锋轻轻划过金仙子衣服,眼睁睁看着三支淬了毒的铁箭噗噗钻进金仙子身子。 大庭广众之下,有人暗箭伤人,街上有目者共睹。无论男女,都吓得惊叫起来,四散跑远。 防隅巡警没想到出了当街行凶的事,一时摸不清到底是什么人动手,虽是口头喝骂:“哪里的贼人?竟敢当街杀人,出来受死。”却乱无目的。 仲简厉声喝道:“贼人在桧树上,你们围住桧树,不准走脱一人。” 防隅巡警虽不知他是谁,被他声音气势所摄,身不由己,照着他的指示赶到屋后。灰衣人早夺门而逃,巡警们正要去追,被仲简叫住。 须臾,一个后背佝偻,脸上闪着疯狂笑容的褐衣人从树上跳下来,手拿弩机,猖狂大叫:“我是城阳郡王府的人,谁敢拿我?” 防隅巡警看到他手里的弩机,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好在摇晃之间,众人已经看清,弩机上空空如也,并未张弦。 为首的巡警摇着头,甩着腰间铁链一边小心上前,一边跟他说笑分散他注意:“兄弟,你不是郡王府的人还好,你要真是郡王府的,这罪过可大过天去了。” 那仆人也奇怪得紧,口头虽然狂妄,手上却束手就擒,并不反抗。防隅巡警很顺利就把人绑了。 这一场变生突然,猝不及防。世子张大嘴巴,看得目瞪口呆,甚至还在苦苦思索,那连弩是自己小心收藏的私人珍玩,如何被这厮仆偷拿了出来? 灰衣人见势不妙,这时候也顾不得尊卑,拉着他,转身落荒而逃。 恒娘整个人扑到金仙子身边,拼命抑制住胸口中蓬勃欲发的哭泣声,哽着嗓子道:“仲秀才,请带我们下去,我去找大夫替她瞧看。” 仲简垂眸看着金仙子,三支铁箭穿过胸膛,涌出来的血都呈黑色,黯然摇头。 金仙子嘴角溢出一股股鲜血,脸上却忽然焕发出惊人的神采,瞧着恒娘,聚集起身体里最后的力气,问道:“薛恒娘,你曾经问过我的问题,还记得吗?” 问题?什么问题?恒娘满脑袋里都是她的伤,都是她替自己挡下的三支铁箭,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曾经问过什么,只能呆呆看着她。 “很遗憾,行院之中,并无什么不伤女体的堕胎绝产法子。” 金仙子声音轻松惬意,倒似平日里,难得的闲暇时光,坐在窗前,与姐妹聊天,“倒是有些伤天害理的法子,这却不能告诉你。” 恒娘眼泪滚滚落下,止不住笑,声音却哽咽:“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开玩笑?” 金仙子神情严肃起来:“可我真有个靠谱的绝产法子,不过不是女子使用,是用在男子身上。你记好。” 她喘口气,觉得体内力气慢慢流失,深怕再也说不完,加快语速:“日常烹饪时,在麻油中掺入棉籽油,混合使用。男子久食,生育渐失,可保女子不孕。” 她嘴角开始涌出黑血,恒娘顾不得许多,伸手想要替她揩拭,却越擦越多,直到捂都捂不住。 金仙子推开恒娘的手,断续道:“只要男子持续食用,女子便极难受孕。这是我所知的,唯一一个不伤人,且可断产的法子。” 自觉眼皮逐渐沉重,强行支撑着,看着恒娘近在咫尺的脸渐渐变成两三个,如沉入水里一样模糊,嘴角浮起微笑,轻声道:“薛恒娘,你这个胆小鬼。你敢不敢,让天下的娘子们知晓这样的绝产之法?你可知道,这是……” 恒娘满脸都是泪,跪在瓦片上,不顾膝盖火烧般的疼痛,凑上去听她在嘀咕什么,只听到最后一句话:“是要惹来大祸的。” 第114章 拍马屁的功力 巡警不知从哪里找来一辆平板车, 来到恒娘身边,客客气气说道:“薛主编,人已经死了。你抱着也没意义, 还是赶紧地送去京兆府, 让衙门勘验清楚,也好替她主持公道。” 恒娘抬起通红眼睛,却是朝仲简说话:“仲秀才,麻烦你替我租一辆马车来, 要最漂亮的车,选最高大最好看的马儿。” 巡警嘀咕了一声,“人都死了,要这样虚头做什么?” 却也没拦着, 只是表示,马车上需得有他们的人在旁看守, 以防有人在尸体上动手脚。恒娘默默点头。 仲简很快租了车回来, 恒娘抱着金仙子, 也不用人换手,自己费力地挪上车, 盘腿坐在地上。金仙子横卧在她膝盖上, 眉目安详。 仲简动动嘴,本想告诉她,她如今身份不同, 只怕京兆府不会允她出现在公堂之上。 按制, 案件牵连妇女的, 于传唤之时便需将其除名, 勿勾到案。 若有妇人不待传唤,自行到衙门来, 也不许其上堂。除非涉及奸情或是特别大案,可唤到一次。 偶有妇人做原告的案子,那也是家里实在没有男丁的情况,否则官府也是不受理的,以免有损夫家家声。 更遑论如今她只是做个见证? 然而看着恒娘低着头,固执地抱着金仙子,如同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劝说的话尽数消失。 等恒娘与两个巡警在车内安顿好,仲简默默放下车帘,最后看了一眼金仙子,眼中闪过一抹刺痛。 他原本能够救下她的。 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他可以以身为剑撞过去,将金仙子撞飞。 -- 第217页 若是考虑到金仙子体弱乏力,还有更保险的做法,便是伸手搂住金仙子,带她躲开。 但他迟疑了。说不上是因为她娼妓的身份,还是头脑中如同生铁一般不可动摇的男女授受不亲的信念,他终究是犹豫了。 就这样一念之差,金仙子没有躲过暗算。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反复问自己:“为什么,终究不能把所有的人,首先当成是人?” 等他们押着那褐衣仆人,跟着恒娘的马车,一路快步到了京兆府时,陈恒早已接到消息,穿了齐整官服,亲自与巡警铺交割。 见到恒娘时,陈恒也不禁一阵慨叹。当日在胡祭酒的书房初见,只以为这个清婉秀丽的女子是寻常侍女。 哪里想到,此后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打交道,竟是亲眼见到她一路如腾云,直升九霄。 在公堂门口阻了她进去,委婉劝解:“薛主编,公堂乃刑杀不祥之地,贵人不宜轻入。再说,如今第一要务,乃是尽快让仵作查清死者死因,凶器形状来源。你进去了,也并不能帮什么忙。” 他这头话音刚落,大门口有人进来,递了一张帖子与他,躬身道:“大尹,小的奉东宫之命,特来接薛良媛回去。” 恒娘呆呆看着仵作接过金仙子尸首,扛着往后头一边低矮房子走去。 仲简在她身侧,低声道:“你放心,我职责所在,又是亲身见证,必然要在这里候着。金仙子的身后事,我会看着,不会让人随意轻辱。” 恒娘这才点点头,轻飘飘跟着那递拜帖的人出了京兆府大门,看到一辆四匹马儿拉着的马车,车身简素,并无什么装饰,形体却宽大。 她没见过这辆车,正皱眉怀疑,见到车窗帘幕轻轻掀开,一张牡丹样雍容的脸蛋微带笑容,朝自己轻轻颔首致意。 盛明萱。 —— 车轮骨碌碌转动,车身外喧喧嚷嚷,人生鼎沸。 车内没有熏香,只有窗外吹进的淡淡尘土味道。 盛明萱的声音如春日晚风,轻柔悦耳:“王良媛今日满月,我去探视她母子。正好碰上巡警铺的人径直寻来东宫,说了你的事情。太子殿下今日去了城外主持祭祀太一天神,不在东宫。 王良媛听说你差点被人所害,急得不行,当时就想亲自去探你。 我想着,她是刚出月子的人,如今外头如此天冷,她这一来一去,若是惊了风,受了寒,你心里只怕也要过意不去。 我正好有空,就替她揽下这桩事。又想着,以你的性子,怕是非要去一趟京兆府才甘心,这就直接来了京兆府接你,总算我运气好,当真碰上你。” 几句话将前因交代了,又语含担心:“你可有受伤?或是受惊?唉,没想到那歹徒这般凶狠,连东宫的人都敢痛下杀手。王良媛听得脸色都吓白了。” 恒娘摇摇头,不吱声。 盛明萱迟疑了一下,低声问她:“周婆言这回报道城阳郡王世子的丑行,可是事先得了太子授意?” 恒娘一怔,抬头看着她,不明白她这句话什么意思。 盛明萱挪了挪位置,紧紧挨着她,细细与她解释了城阳郡王一脉与太子之间的关系。 那些暗藏着刀光剑影的话语落入恒娘耳中,她原本沉浸在伤痛中的心思忽然浮出水面,一些原本含混不解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变得分明。 城阳郡王为什么亲自登门拜谢,谦虚客气得不像话; 他儿子又为什么恨透了她,以至于不顾一切地想要她的命。 退也好,进也好,其实他们眼中看到的,哪里是她?而是她背后的太子。 正如她看这件事的样子,是一个男人残忍地害死了另一些无辜的女人。然而在郡王、世子、太子,甚至盛明萱眼里,事情显然是另一个样子。 盛明萱解释完,见恒娘低垂着头,仍旧不说话,也不知道她听明白没有。 宫廷之内,风波诡谲,她一个平民女子,听不懂,被吓坏,都有可能。 正拿不准要不要再说一遍,就听恒娘答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贵人们的交道,可真是别致。” 盛明萱皱皱眉。恒娘不肯正面回答,难道是防着她,怕她背后告密,不利于太子? 捏紧帕子,款款解释:“恒娘,咱们十分有缘。几次见面,我很爱你的诚实大方,并不像别的市井女子,要不就扭捏作态,要不就粗鲁愚蛮。 没想到你竟入了东宫,这可是意外之喜。我也不瞒你,圣人已经透了话给家母,我日后的归宿,多半与你落在一处。正该彼此坦诚,携手扶持,不妒不嫉,做好分内之事,为天下女子垂范。” 恒娘仍旧不回答她此前的话,反而真心实意地感叹:“盛娘子,你真厉害,能将城阳郡王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分析得这么透彻,见识不比男子短少。” 厉害?盛明萱微微一怔。 城阳郡王世子向来以谦谦君子,温良如玉著称,太子也与他表面交好,日常逢节吊庆,东宫与郡王府也比其他人走动得更亲密。 朝中众臣被表象所惑,大有人认为二人兄友弟恭,堪为今日之花萼相辉。 就连她父亲盛副使,也持此论。反倒是待字闺中的她,悄悄劝谏父亲不要与郡王府交往过密。恒娘夸她厉害,她心中实是觉得,自己是当得起这两个字的。 -- 第218页 然而,女子岂能恃才自傲? 她心中的骄傲与不安同时撕扯,使她既不能安然答一句:“多谢夸奖。” 又不能发自真心地谦谢:“我哪有什么见识?只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罢了。” 许是恒娘说话的真诚感染了她,又或是恒娘言语里的不尽之意太过明显,她这么一个向来擅长说理,八面玲珑的人,竟然被恒娘这句简单的夸奖话儿弄得语结,不知如何接话。 心中不禁怀疑:难道这薛恒娘竟是猪吃老虎,故意装傻,顾左右而言他? 谁知薛恒娘接下来的话比方才还要肉麻:“上次听常山长家的小娘子称赞你,我还十分不乐意。但后来细细想来,却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实在是如长姐一样,温柔亲切,又教导有方。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听不出好歹来,才一时意气。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她话说得越真诚,盛明萱心里的警讯越发大作。微微拉开与她的距离,小心看着她,十分谨慎地回答:“你过奖了。” 其实很想问一句:你到底想说什么? 恒娘一直沉着的脸色也微微漾开,浮出温婉的笑容:“盛娘子曾经建议,周婆言最好帮助女子学习些中馈之道,理家之术,我出身小门小户,没见识过这些事情,心里大不以为然。 如今蒙了天恩,也要成为那等贵人,这才发现,盛娘子的话果然在理。 这些事情,我竟是一概不知,现在要从头学起,却一头雾水,抓不着重点。若是有人能手把手地教教我,带带我,我心里可是感激不尽的。” 抬起头,情真意切地看着盛明萱:“盛娘子,不如周婆言出一份副刊,就照你说的内容,好好地经营一番?你说大户人家,高门深院的主妇小姐们,可肯大把地花钱订阅?” 抿嘴一笑,似是有些害羞:“我是小商户出身,眼里见不得钱,这你是知道的。周婆言办了这些时日,虽有些名望,钱却赚得不多。若是出了副刊,能多赚些钱财,我就算将来入了东宫,也不愁我娘身边没有傍身的银钱。” 第115章 禁足令 马车还没靠拢楹外斋, 已听到门口女子喧哗声音。 盛明萱掀帘看了看,嘴角浮起一丝了然的嘲笑,很快平静如初, 扭头对恒娘笑道:“你有麻烦了。” 等恒娘跳下马车, 看清眼前形势,仍旧没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楹外斋大门敞开,池子边的空地上,摆了十来个箱笼盒子, 朱红漆皮色泽鲜亮,鎏金盒子耀眼生辉,端的是华丽万端,一眼看过去, 差点要以为是谁家大户人家嫁女儿的嫁妆。 海月带着侍女们站在门口,对面站了十来个宫装侍女, 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盛明萱见恒娘贸然下车, 四处看看, 远近无人,想了想, 戴好帷帽, 也跳下车来,追上恒娘,小声提点她:“来的是王良媛。” “王良媛?她不是刚满月?委了你替她来?怎么又亲自来了?”恒娘回头看了她一眼。 “不是我撒谎。”盛明萱瞬间明白她的眼神, 啼笑皆非, 摇摇头, 低声解释:“多半是事后有人提点她, 要赶着来结交你,免得你被我笼络了去。” 恒娘顿了顿脚步, 心里浮起一阵怪异感觉,极不舒服。 十几步路的距离,很快走到。恒娘注意看了下,海月对面,果然站了个面庞圆润,身姿丰腴的女子,看面庞不过十五六岁光景,尚有稚气未曾完全脱去,面上有脂粉遮不住的憔悴,却也同时布满一层柔和光辉,看着与翠姐儿她们截然不同。恒娘恍惚想到,这大概就是女子为母的神采吧? 海月见她回来,大喜,随即又见到她身边的帷帽女子,身姿步行颇有几分眼熟,皱起眉头,暂不出声。 就只有王良媛的侍女在昂首说话:“我家良媛刚刚出月,禁不得风寒,却巴巴地赶来慰问你家良媛。且不说什么先来后到的顺序,单这片心,难道不该你们好好感谢? 就算你们主人不在,你也该让我们进去等候,热汤热水的,也让我们喝上一口。你只管这样堵着门,不让我们进去,若是让良媛受了风寒,落了病根,这个罪过你可担得起?” 盛明萱低头叹息。王良媛本是低级采女,因着生子,母凭子贵,一步登天,封了良媛。主婢都是簇新出炉的,竟不认识未来太子妃身边最亲信的侍女。 海月目光越过她们,只望着恒娘,等她示下。 王良媛也转头,看到恒娘等人,立时认出盛明萱,脸上堆笑,扶着宫人的手,颤巍巍迎上前来:“盛娘子,你也来了?这位就是薛良媛吧?听说你今日受了些惊吓,我特地来看看你。本该早日接你回去,可我年轻不懂什么,又刚生产,体力不支,害得你在外头受这场没来由的惊吓。” 又笑指着那一地的箱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慰问,就照着以往东宫赏赐属臣的旧例,带了些绸缎布匹来。另有些伤药,什么犀角丸虎骨散,云母膏截骨散的,你看着哪些合用,放心地用。若是不够用,只管派人跟我说,我再替你送来。” 恒娘看着她笑笑,转头问海月:“让她们进去好不好?” 海月与盛明萱见了礼,抬头笑道:“你做主便行。”带着侍女们让出路来,王良媛一行欢欢喜喜地进去了。 海月一偏头,指了指遍地箱笼,恒娘不等她问,轻轻摇头,低声道:“找个姐姐看着就好,不用搬进去。” -- 第219页 盛明萱正往里走,听到她这句话,不禁回头看了她一眼,心头困惑。 「热汤热水」都端了上来,盛明萱再想不到,恒娘居然拉着王良媛,两人聊得十分投入,话题竟是围绕女子生产。 王良媛这胎是头胎,生产时又遇到胎位不正,可谓九死一生,从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命。 这个儿子,可以说是拿命挣回来的,说起来,既后怕得脸色煞白,又欢喜满足,觉得一举得男,又是太子的长子,十分值得。 得意之下,连「这孩子福分大,贵气重,我娘找的算命子说了,需得好好养育,将来才堪大用」的犯忌讳话儿都溜了出来。 好在屋里的几个人都不在意,只有盛明萱微微摇头,心里不屑。干脆捏着手帕站起身,拉着海月,点评起室内摆设来。 恒娘见了王良媛的神气,却忽然想起自己娘亲。她当年生下自己时,可也如王良媛今日这般高兴满足? 恍惚了一下,方重新拾起话头,又好奇地问她,既是这样凶险,日后可还想再有生养? 王良媛觉得她这问十分傻气,笑得前仰后合:“你没听说过多子多福吗?这宫里头,哪有嫌弃孩子少的?甚至就算是女儿,也巴不得能多生养几个,以免日子过得寂寞。” 屋里正热闹着,院子外又来了人,送来一大抱海棠花,修剪得整整齐齐。海月让人接进来,亲自插入半月桌上的花瓶,一支一支,饱满怒放。 院外长天漠漠,从窗内看出去,直似那夺人心魄的花朵开了漫天,张扬骄傲,丝毫不知收敛。 京中有暖铺,冬月里也能见到时新鲜花。王良媛在东宫,盛明萱自己就是贵女,对此都见惯不怪。然而这海棠花却令她二人齐齐脸色一变。 王良媛惊叹道:“我记得这种海棠。殿下特地在东宫试过栽种。东宫本就不够宽大,太子硬划了一大片地,把其他花儿都拔了,专门栽种这异种海棠,可惜半月之后,全都不服水土而死。那几个菂花的工匠挨了殿下的棒子,全都被撵了出去。” 盛明萱走过去,伸手在花瓣上轻轻抚摸,笑问海月:“送花的是哪家花行?这样出众的技艺与出品,想必一定顾客盈门。明日我也去捧捧场,让人买些回家,讨家里姐妹的欢喜。” 海月插好花,退后一步,大大方方让她们看,语气淡淡道:“两位多虑了。这花是小姐的友人所赠,并不外售。” 恒娘忍不住看她一眼。海月那么机灵,定然已经看出盛明萱与王良媛的怀疑。却没想到海月居然跟她主人一样,脾性傲然,不肯做半点遮掩。 王良媛这才察觉出不对,海月似乎不是薛良媛的侍女?她说的什么小姐,那是什么人? 再仔细看看屋内的铺陈,一应器具雅致贵重,竟不比太子殿下所用的差。 不禁心里发虚,正想拉着薛良媛的手,不耻下问地打探一番。 院外响起一把尖利嗓子:“薛良媛可在此处?奴婢奉太子殿下令,前来传话。” 侍女引了传话的内宦进来。恒娘按照盛明萱的提点,步出画堂,在台阶下相候。 王良媛不敢托大,也随同一起,降阶迎候。只有海月留在画堂里,并不肯出迎。 那内宦手持拂尘,见了众人,先不见礼,板着一张脸:“殿下言道,东宫薛良媛言行不端,与妓结交,实乃不顾身份、自辱门庭的秽行。暂不允入东宫,令其闭门思过,洗心革面,痛思己非。” 宦官一开口,便如钢丝擦铁球,声音扎人。 恒娘无意识地想,以后若入了东宫,怕是一辈子都只能听这样的声音,不知道自己会有多想念太学里那些正常的男子声音,嗯,也许最想念的,还是某个冷冷淡淡,却越听越顺耳,越听心里越柔软的声音。 她一声不吭,内宦可有些下不来台,眉头一皱,正要为难为难她。盛明萱轻咳一声,微笑道:“陈押班辛苦了,今日累你亲自跑一趟。” 陈押班自是认识她的,忙微一躬身,谄笑道:“盛娘子安好?” 盛明萱回了半个福礼,两手慢慢绞着手绢,含笑问道:“殿下怎么发这么大火?薛良媛今日差点被歹人所害,殿下竟没半点温言慰问,这不像是殿下一贯怜弱悯小的风范。” 陈押班上前一步,悄声道:“还不是那份女报惹的祸?周婆言贸然刊文,尽说些城阳郡王世子的坏话,殿下兄弟情深,深感不安,已经上表自罪,请暂停周婆言。一切有待圣裁。” 盛明萱眼睛闪了闪。 她之前怀疑周婆言这份报道是太子授意,如今看来,倒是不像。 不过既然她都能这般怀疑,别人想必也能生出同样的念头。 太子身处嫌疑之地,确乎只能丢车保帅。停了周婆言,上表请过,以示清白。 今日赶巧,又出了郡王府仆人胸怀利器,当街行凶的事,无论此事最后能不能彻底扳倒郡王府,将其拖入谋逆的大坑,至少太子这番表现,可谓保身之万全策,无懈可击。 王良媛再没想到自己巴巴地来拉拢薛良媛,结果竟等来太子一番声色俱厉的训斥。 眼看薛良媛被训得神思恍惚,连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她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过,可千万别把自己牵连进去。太子殿下若知道自己来探她,会不会连自己一起迁怒? 思绪如潮涌,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全是两个大字:快跑。 -- 第220页 王良媛走的时候,可比来的时候干脆多了,如风卷残云,如大军溃败,领着一干侍女,急慌慌告辞而去。 走出院门,看着满地原封不动的箱笼,偏头想了想,玉手一挥,全数搬了回去。 盛明萱原本拿手绢掩着嘴,不让人看出自己的笑意。 此时却微微一凛:薛恒娘之前不叫人搬东西,难道是早已料到这一出? 一转眼,碰上恒娘十分真诚的目光,听到她十分庆幸的感叹:“如今周婆言主刊被停,盛娘子的副刊可就成了我的救命稻草!一切拜托了!” 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方才似乎被吓坏,此时却生动无比的清丽女子,目光渐渐转冷,声音沉下来,一字字问道:“你已经猜到周婆言会被停刊?所谓副刊云云,是你提前备下的先手?” 第116章 绵子油? 对盛明萱这番质问, 恒娘一双柳叶眼睛瞪得圆圆,显然十分意外:“我哪能猜到太子的心思?不瞒你说,我不过是想多赚一份钱罢了。谁承想误打误撞地, 倒替自己备下一条后路。” 叹口气, 语气幽幽:“常听人说,伴君如伴虎。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以后的日子里,只怕时时刻刻,都得提心吊胆, 做最坏的打算。” 盛明萱一边随口敷衍她:“知道畏惧,常怀谨慎之心是好的,不过也不用如避猫老鼠似的,叫人笑话”, 一边暗自思忖,东宫这一出明哲保身, 连自己都没有想到。恒娘不过一个平民女子, 哪来这份眼光见识?多半是自己想多了。 恒娘眨着眼, 一副腼腆的模样问她:“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这副小家子气样子更让盛明萱打消疑虑,微笑道:“你我之间, 有什么不可说的?” 恒娘的话简直可以说是得寸进尺、斤斤计较:“虽然事先说好了, 副刊是盛娘子主持,但毕竟是借的周婆言的名头,我也会积极帮忙, 联系组稿, 所以这赚到的银钱, 你一半我一半, 如何? 这点子银钱,盛明萱哪里看得上眼?然而恒娘接下来的感叹却令她怦然心动:“以前听阿蒙说过, 女诫女论语,限于文字篇幅,没什么文采,又臭又长。我想着,若是咱们的周婆言副刊上,既有才情闺秀的诗词大作,又有切实可用的主妇道理,将来集结成册,流传后世,盛主编之名,说不定不比宋学士曹大姑差了。” 两人将将迈上台阶,看到海月与陈押班的身影,盛明萱轻轻抚着发鬓,手中绢帕垂下,半遮住发亮的脸庞,温声说道:“此议既是我首倡,我自该当仁不让。但如今情势不明,既然殿下打算停了周婆言,若要出副刊,终究还需得到殿下首肯。我也要禀明家严,就算一切顺利,恐怕也非得两三日功夫不可。” 恒娘大喜,抿嘴一笑,秀丽脸庞上神采飞扬:“有盛娘子出面,万事可待。这我可一点也不担心了。” 画堂那头,也正好传来陈押班客客气气的声音:“海月姑娘,殿下特地吩咐了,这禁足之令,需得问过你们的意见。若是海月姑娘不同意,我即刻带走薛良媛,另寻他处安顿。” 恒娘心头一紧,抬头望过去。 海月轻笑:“我看楹外斋就挺好。大小姐如今不在,我们的日子本也过得寂寞。薛良媛留在这里,大家还能彼此做个伴。不过。” 她话锋一转,声音严肃,“大小姐的脾气,殿下也是知道的。麻烦押班回去上禀殿下,请他不要派人来监视伺察。楹外斋不欢迎闲杂人等。” 陈押班不敢怠慢,郑重应下来,方告退。 海月走过来,朝恒娘眨眨眼睛,恒娘会意,心中大为感激。 送了陈押班与盛明萱先后登车,海月陪着恒娘,站在院门里头,悠然笑道:“以前常听小姐说,小院风物闲,人间岁月长。我不懂什么意思,可如今看着这天,守着这院子,陪着个你,想着我家小姐,似乎也有几分能理解了呢。” 恒娘忍不住笑起来:“原来我们海月还是个诗娘子。” 海月陪着她往回走,一边洋洋自得:“小姐说过,我有诗性。我以前还真做过诗呢。不信?我背给你听,天上好云一笸箩,化作人间雨婆娑……” “我听不懂,可是听上去好厉害的样子。以后周婆言副刊上,一定要有我们海月的名字。” “哼,你取笑我!” 两人笑闹着,你追我赶进了画室,又隔着乌木镶青玉案捉了几回迷藏,两人额头都微微出汗,方才歇下来。 侍女打了水来,两人净完面,海月把帕子扔回盆里,轻笑道:“你可终于开心起来了。这几日都没见着你笑脸,我还以为你只肯笑给小姐看呢。” 这话说得恒娘啼笑皆非,心中痛苦怅惘之感略微减轻。一边拧干帕子,递给侍女,一边沉吟着,问道:“闭门思过的意思就是不准出门?那,可能让别人上门?” 海月会意,眨眼笑道:“反正若是小姐挨了这样惩罚,虽然自己不出去,却经常呼朋唤友地在自己院子里读书论诗。倒也没人说她错了。” ——是没人敢说。 宫里两尊大佛都摆明了态度:我不知道。我看不见。谁还敢去告状触霉头? 又问道:“怎么?你也想开个诗会?如今冬天了,正好可以围炉子爆栗子吃。小姐听说了,定会嫉妒我们。” 恒娘笑道:“这个不急。倒是要麻烦你,替我去油酱铺子里,请一些卖油的大娘们过来,我有事请教她们。” -- 第221页 海月大为诧异:“你要买头油吗?市面上的木樨油多有掺杂,品质不好。上月桂花极盛时节,我们亲手一朵朵摘了来,那上头还带着露水,又香又嫩。 收干以后,配了最好的茶油来熬,制好后用石蜡封在瓷罐子里头,就搁在园子角落晾着呢。估摸着日子差不多了。你要急用的话,我叫人取了来。” 恒娘笑道:“不是头油,也不是灯油。你尽管去帮我请了来,我自有主意。” 海月见她不肯透露原因,只好一肚子疑惑地去了。 恒娘从阿蒙的架子上找了些书册,一本本快速翻一遍,没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心情烦躁。 又跑到院门朝外张望了几回,没看到海月回来,一抬头,倒在树上意外见到个熟人。 忍不住张大嘴,伸出手,吃惊地指着她:“你,你怎么上去的?” 蒲月麻溜地从树上跳下来,落地时往前打了个滚,化解下坠之势。 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笑道:“你真的做了宫中的贵人?难怪你看不上曾掌柜的提议,敢是有了更高的枝头。” 不等她回答,又笑道:“今日在路上,碰到你家的姐儿来收衣服,她们竟不知道你的事情。这可奇了,你向来最是孝顺,这么大的事情,竟不告诉你娘?” 恒娘摇摇头,脸色一板,叮嘱她:“你也不准透给我家的姐儿听。” “难道你还想瞒一世不成?”蒲月不赞成,摇头道:“这是喜事,以后再不用受苦受累……” 她还想继续啰嗦,恒娘眼尖,见到海月带着几个包头巾,穿葛衣的娘子过来,转过脸,再不理她。 —— “绵子油?” 卖油娘子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答得出来。 一个最灵醒的大娘赔笑道:“咱们铺子里,只有麻油、莱菔子油、芸苔子油三种。听说陕西一带,有杏仁油、蔓菁子油,山东亦以苍耳子作油。咱们虽没有卖的,却也知道名儿。唯有这绵子油,倒是第一次听说。委实不知绵子为何物。” 恒娘不死心,又看着余下几位娘子。 众人被她看着,也觉得不好意思。头先那衣衫鲜亮的小娘子去店铺请人时,出手阔绰,一人给了半吊钱,抵得三四天入息。大家这才不惜关了店铺,颠颠地跟来。 如今竟然没能让出钱的人满意,这可让人心里过意不去。 另一个娘子便帮着一起想:“既是叫了个绵字,多半跟丝绵有关系?” “丝绵是蚕子吐出来的,哪来的油?”另一人反驳。有人笑得捂嘴:“从来只听说过苍蝇肚子里剐精油,可没听说连蚕子都不放过的。” “也不一定就是丝绵,穷人哪有钱买来丝绵?那夹袄复袴里头,冬填芦花,春填柳絮。指不定跟这两样有关?” “芦苇子?柳絮子?”有人啧啧摇头,“从没听说过这两样能榨油的,就那细小干瘪的样,搓一搓,干巴巴的,哪有什么油脂?” 众人七嘴八舌,胡乱说了一气,跟恒娘自己琢磨的也差不多,浑没半点有用的。 蒲月厚着脸皮跟进来,拣了个绣墩坐下,慢悠悠品着茶,四处张望。 前日来的时候是晚上,屋里昏暗,看不分明。这会儿趁着日光一一打量,一样一样估算价格,不禁心头颤了几颤。 听到这几人的议论,忽然插嘴:“倒也不一定是这几样,我听曾掌柜提过,似乎在琼州、交趾一带,还有种高高大大的木绵树,也能结絮,当地人用来填枕头被衾,或是织成布匹。约莫也相当于北地的丝绵。” 恒娘眼睛一亮,急声问道:“曾掌柜可曾提过,这木绵的籽,能不能榨出油来?” “这可没听他说过。人家是布商,又不是卖油郎。”蒲月笑问,“你是要炸撒子还是煎果子?怎的突然兴师动众,闹出这一出来?” 恒娘没理她,只掉头去看海月。海月明白她的意思,笑道:“今日天太晚了,就请了这位曾掌柜来,也天黑了。不如明天再去?” 是夜,月光透过楹外斋寝室的云母窗片,洒落床前,一地白霜。 恒娘心绪烦乱,躺在海月等特地为她铺好的柔软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到了半夜,索性披了衣服起身,悄悄推开窗户,望着天边硕大的月亮。 过一会儿,孤寒凄清之感,从脚下升起,慢慢浸透全身。 “恒娘?” 一个声音轻轻响起,似有无限意外。 第117章 月夜(上) 时序已入冬, 银杏树落完叶,只剩光秃秃枝条,衬着深蓝天空, 银白圆月, 遒劲凄冷。 半高的树枝上,男子穿着件褐色衫子,外头罩了件杂毛褙子,立在树枝上, 若不是他出声,极难发现上头有人。 中霄月夜,高墙深院,冷冷淡淡的英俊男子从空中跃下, 落地轻巧,几无生息。 恒娘眨眨眼, 忽然无声笑起来。手一撑, 从窗台上矮身跳出去。 室内烧着炭, 她脚上光溜溜的,既没穿鞋, 也没着袜, 一双洁白赤足踏上白石小径,脚底冷得发痛,如行走于刀峰剑林。却并不退缩, 径直朝来人迎上去。 仲简脸色一黑, 没法淡定了, 指了指她脚下, 又指了指窗户,皱眉看着她:回去穿上鞋袜。 恒娘冷得呲牙, 却很是坚决地摇头。开什么玩笑?海月就睡在屋子里头,这样一来一回,惊醒了她,就不好了。 -- 第222页 为什么不能惊醒海月?这问题却不能深思。恒娘脚底冷得麻木,脸上却忽然热起来,连忙低头,也瞧着自己的脚。 女儿家清清白白,岂可轻易让外男瞧见赤足?这话以盛明萱的语气,在脑海里念出来。 紧接着,是阿蒙懒洋洋的声音:看了便看了,是他眼睛里长针眼?还是我脚底会长疮? 两个小人儿各自长了一张熟悉的脸,在脑海里打架。恒娘忙着观战,都没注意到仲简的动作。 直到一个温热怀抱将自己轻轻揽住,她这才猛地回过神来。紧接着脚下一空,耳畔风声加紧。 一回生,二回熟。有过上屋顶的经验,她这回镇定多了。居然还能感受到鼻端处传来的男子气息,冷冽如寒泉,馥郁如松香。 贪恋不已,轻轻侧头,将脸颊放在他胸膛,感受到规律而强劲的心跳,悄悄阖上眼脸。 仲简找了根更低更粗也更平的树枝,将恒娘轻轻放下,自己在另一侧稍高一点的树枝上坐下。轻咳一声,低声道:“冷了就说一声,我送你下去。” 恒娘紧一紧身上的凤茸长袄,拿眼睛往下一梭,一片黢黑屋顶在夜里沉眠。 有点害怕,更多却是新奇好玩,身子往旁边一靠,紧贴着树干,偏头朝他笑道:“下午月娘是你叫来的?” 仲简点头,怕她看不见,又「嗯」了一声。城阳郡王上下恨她入骨,他不得不略作预备,以防他们狗急咬人。 高处风声大,仲简朝恒娘探身过去,慢慢讲了今日之事的处理。 仵作从金仙子身体里取出三根淬了蛇毒的铁箭。又从那仆人身上搜出连弩,两相一比对,确实是一套。 那仆人又蠢又狂,口口声声自己是奉郡王世子的命令行事,世子自会救自己出去。衙役也从他身上搜出王府出入凭证。 因事涉宗室,私藏军器又是谋逆之举,陈恒不敢怠慢,立刻带了一干人证物证入宫,秉明皇帝。 皇帝见了连弩,龙颜震怒,当即传郡王父子入宫回话。同时派禁军围了王府,掘地三尺地搜查。 在世子的书房密室中,搜出另几样来路不明的弩器。据领头的禁军步兵指挥使查看后宣称,这些弩器形制颇似军中职方司所备,专用于枭首暗杀。五步之类杀人,无人能救。 仲简因是见证人,与那仆人一起,被皇帝留在现场。亲眼见到皇帝那张白胖脸颊上的肉一层层颤动,口齿之间,发出如同老鼠啃啮的声音。 黑漆盘子里搭着黄绫,摆着各色闪着冷暗幽光的连弩,一一端给郡王父子过目。 郡王看了,脸色渐渐惨白,沉默不语。 世子扑通一声,跪伏在地,身子发抖,犹自勉强解释:“臣不知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臣从未见过。定是这小人陷害于我,陛下圣明,万勿被小人蒙蔽圣聪。” 皇帝牙齿格格,目光转向步兵指挥使。指挥使躬身回禀:“此等杀器,历来由职方司严格看管。非密院大臣,或是地方军政要员,无从得知,更遑论截留私藏。”顿了顿,缓缓道:“世子曾任幽州团练使。” 四年前,太子看似身体大好,有两三年未曾犯过病,皇帝为了安抚兼表感谢,授城阳郡王世子为团练使,出知幽州。 他这一走没过半年,太子又开始犯头风,皇帝便又把他给召回京城。 以为脱出生天,一朝重回渊底。 仲简耳朵灵敏,听到轻微的水滴声,低头看过去,世子身边的檀木地板上汇集了一小滩水印,后背锦衣湿透。 他伏在地面,手指无意识抓紧地板,指关节发白。声音却还拼命保持镇定:“臣虽蒙圣恩,忝为幽州团练,然甫一抵达,便因水土不服,卧病在床。病愈之后,多数时间在乡野,不过尽些淳风化、劝农桑的本分,并无与军中结交。伏祈陛下明察。” 皇帝盯着他,目光似欲噬人,口中却忽发冷笑:“你想告诉朕,这些杀人的利器都是这杀才在大街上捡回去,又顺手藏进你的密室,以此来栽赃陷害于你?他一个贱奴,为何要行这等犯上悖伦之事?” 皇帝话音刚落,仲简心觉有异,目光一转,正好看到那原本被两个侍卫押着,老老实实低头跪着的仆人忽然振身而起,也不知哪里来的大力,竟一举冲破侍卫的禁锢,一矮身,发狂般朝皇帝撞过去,口中咿唔高喊:“世子,小的替你出气,杀了那个狗皇帝,你再不用担惊受怕,做他父子的提线木偶——” 殿上一片惊呼声,仲简揉身而上,在他脑袋碰到皇帝衣角之前赶到,一掌切下去,那人软软倒地。 不一会儿,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许都知疾步上前,与指挥使二人探过鼻息,站起身时,脸色难看:“陛下,此人早已服下毒药,此时发作,人已经没气了。” 皇帝吓得后退一步,正正坐在宽大的罗汉塌上,喉头咕噜噜一阵响,两眼发直。 宫女内监忙抢上去,奉痰盂的,敲背的,又传唤热水,绞帕子。 过了一会儿,皇帝喘过气来,一双眼血红:“拖下去,碎尸万段。朕要看看他是何种心肠。” 早在那仆人猝起发难,喊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时,郡王世子已然整个人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倒是郡王,却渐渐平静下来。不等皇帝发话,从地上爬起身,在一片乱哄哄的人来人往中,站得笔直。 -- 第223页 皇帝回过气,也察觉到城阳郡王的异样,冷冷看着他:“此子心怀叵测,犯上不敬。前后始终,你可知情?” 郡王没回答,一手指着伏倒在地世子,声音带着笑,如同往常陪皇帝取乐解闷:“皇帝,来,为兄介绍你认识认识,他叫做郭璞,是我儿子,我唯一的亲儿子。名字是你取的,你说,希望他长大后,成为国之美玉。他刚满月,就被你接进宫中,当皇子一样抚养。” “为了让他能安心呆在宫里头,不要被人抓住错处,我从小不敢亲近他,不敢宠爱他。难得见面,也要声色俱厉地告诫他,要知道感恩,知道戒惧,行事必三思,为人当谦退。 不争不抢,方能保身立命。谁家的小孩能听得进这样的教训? 他原本也不肯听的,可自从七岁那年大病过一场后,他突然就听进去了,从此谨小慎微,话不敢多说一句,步子不敢多迈一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病,也不知道他怎么想通的。你知道吗?” 他和和气气地问,倒真像是民间田垄上,两兄弟摇着蒲扇话家常。 皇帝阴沉着脸,眼角觑起,并不说话。 郡王也不在意,摇头喟叹:“我常常想,如果不是你从小把他接进宫中,他本可以游手好闲,做个闲散宗室,又或是去读书考试,或是荫个官儿,有个正经事业。然而你将他困死在宫里头,让他日日不能安寝,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当年你的几个兄长早夭后,我长到七岁,先皇以绿车旄节迎我入宫。在宫里呆了两年,终于等到你出生。 我还在不怎么记事的年龄,倒也没觉得怎么样。如今我的孩儿,却是一出生就被你拿捏在手心,几进几出,竟是足足荒废了二十七年。人的一辈子,有几个二十七年?” “这些利器。”他伸出手,指着内侍弯腰捧着的托盘,“我说的话,你可以不信。我事先不知道璞儿收集它们,但一看到它,我忽然就明白了璞儿的意思。你呀,枉自养了他这么些年,他心里想些什么,你是半点也摸不着。” “这些东西,压根儿与旁人无关,是给他自己准备的。” 他收回手,望向罗汉塌上的皇帝,一字一句问道:“他怕,他惧,他怨,他恨。到最后,他求的,只是一个最快的了断。” “胡说。”皇帝一拍案几,案头书本奏折被弹得跳了一跳。 “只要他没有异心,太子仁厚,终究不会亏待了他。他自己作贼心虚,竟敢怨恨朕?怨恨太子?” 皇帝越说越气,狠狠看着地上那个看不清眉眼的人,厉声道:“许都知,即刻将此逆贼押送御史台,下狱彻查。朕给他们三日,三日后朕要知道此子手中连弩,究竟出自何处。枢密也好,中书也好,但有涉案,一概严查。” “城阳郡王所在,宫院锁闭,杜绝出入,着大宗正监管看守。待其子罪行查清之后,再行惩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8章 月夜(下) 仲简不是多话之人, 其间种种言语细节,不过一语带过。 恒娘却仍然听得心惊胆战,等他说完, 长长叹了口气, 才问道:“这父子俩,还能活命吗?” “世子大抵是难逃一死,郡王则未必。然而他只有这个独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就算活下来,也未必是福气。”仲简答道。 恒娘听了,默然一会儿,方道:“也好, 金仙子姐妹众人,与他相见于地下, 必然不会放过他。” 本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语气中却透出一丝茫然怅惘。昨天还见到郡王敲锣打鼓, 一派天潢贵胄的优游模样,不过半天时辰, 天翻地覆, 家破人亡。 这滋味,颇有些难以名状。 仲简侧头看看她,又道:“另有件好消息。” 却是关于周家的。 那日仲简曾说过, 圣恩令通过之日, 周家必有异动。 果然, 在圣恩令颁行天下前夜, 周父突然得了怪病,一夜暴毙。 仲简一早布置了手下, 在周家附近伺察。当夜守在周父房间窗户底下,亲耳听到母子俩联手用枕头闷死周父的行为,等他们干得差不多了,破门而入,撞个现行,一一锁拿,带去京兆府报官。 “还是仲秀才有远见,能料到他们这些黑心肠的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来日去兰姐儿坟头,一定让她记住你的恩情,下辈子想个法子,好好报答你。”恒娘听了,终于一吐胸中闷气。畅快之下,忍不住开起玩笑来。 “是你早前布置得当,事先捏了他们的把柄在手头。圣恩令通过之日,兰姐儿父母就可以拿着你当日录下的字据报官。 周家也是替官府做事的人,家里若是出了刑罪之人,大理寺定然将他除名。他权衡之下,只好让他这位老大人早登极乐。” 恒娘眉眼一花,笑得开心:“是了,秀才有远见,浣娘也聪明,两人联手,惩奸除恶,叫那坏人终有恶报。” 又笑道:“你今日忙得有成效,我也没有白白呆着。金仙子说的什么绵子油,我如今初步有了眉目。” 仲简听她说了蒲月的话,沉吟道:“香料街上那家买西域奇香的香药店里,似乎也有一味叫做绵花子的香药。你若是有兴趣,也可找他家打听打听。” 恒娘答应了。仲简见她脸上的兴奋神情,默然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人丁滋生乃盛世之兆。朝廷向来对于鼓励生养,不遗余力。对民间各种伤胎堕胎,弃婴溺婴之事,深恶痛绝,屡下禁令。你这想让人绝产的法子,若真是传出去,朝廷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 第224页 恒娘点点头,裹紧袄子,脸上沉静下来,苦笑道:“我何尝不知?不过,如今第一步,还是要搞清楚绵子油是什么,产于何处,产量如何。若是东西太贵,世上绝大多数娘子用不起,或是这东西存世极少,苦无获取之法,又或是公开之后,朝廷征以重税,市面绝迹,大家求购无门,这种种烦难,此时都难以想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仲简没想到她竟然已经想得这么多,这么远,看着她的目光,起了些微变化:她现在的样子,眉头深锁,双眼湛然发光,与太学那些纵谈国事的白衣学子,或是朝堂之上运筹帷幄的朱紫公卿,哪里还有什么差别? 恒娘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她低头看着脚下一片广袤黑暗的大地,声音在月光下透出幽幽哀戚:“纵有这许多不可逆料的阻碍,既然金仙子指明了方向,我总要尽力,替女人社那些苦于生产的娘子们探出一条路来。” 仲简不由自主蹙起眉,忽然问道:“你……不喜欢孩子吗?” 话一出口,微微不安,想要解释,一下子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一直冷淡的脸上居然透出一层薄红,那是急出来的。 恒娘倒没怪他出言冒犯,摇摇头,茫然望着远方:“我不是讨厌孩子。仲秀才,你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当我听到大娘们议论生养的百般烦难时,我心里有多害怕。 不是怕疼,甚至都不是怕死,我怕的是,完全不能自主的那种屈辱与绝望。 身体明明是她们的身体,可她们完全没法自己做主。她们成为身体的奴隶,永无止尽地供养它,忍受它,服从它,一个接一个,直到被它榨干一切血肉。” 仲简仍然不能明白她说的「自己身体无法做主」是什么感觉,然而听了她深幽锐痛的话语,心里不自禁冒出一阵寒意。 沉默半晌,方道:“我明日去请西域秘境的掌柜来楹外斋,你们会上曾掌柜,一起参详。” “好,谢谢你,仲秀才。”恒娘收回目光,偏头望着他,嫣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凤茸长袄面上,鲜亮的宝蓝羽毛里,露出一张雪白面庞,眉眼狭长,眼角上挑,笑起来便像是脸上荡着两弯弦月。 仲简怔怔看着她,脸上仍旧毫无表情,眼神却慢慢燃烧起来。 风露凝中霄,高处不胜寒。恒娘嘟囔了一句不知哪儿听来的打油诗,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仲简看了看月亮位置,“子时过了。” 过了一会儿,恒娘方轻声接话:“该回去了。”朝他递过一双纤长的手,让他抱自己下去。 仲简看了她一眼,却猛然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不肯应声。 恒娘不明所以,嘀咕一声,“小气。” 往下看看,想了想白日见过的蒲月落地的样子,鼓起勇气,半探出身子,就打算往下跳。 仲简听到风声,大吃一惊,扭头过来,只看到一抹亮闪闪的宝蓝色向下急速坠去。慌忙伸手,却一下子没捞着。 忙在树枝上一撑,看准位置,用力跃下树去,落地一个打滚,正好到了恒娘身下,接住来不及调整姿势的恒娘。 恒娘吓得脸色煞白,伏在他怀里,抬头分辩:“我小时候都能安安稳稳——” 「落地」两个字消失在迎面而来的急促呼吸中。 恒娘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仲简高高眉骨下隐藏着的眼眸,彼处墨黑,中间一星亮芒,烧得人忽然心慌。 “薛恒娘,你这个胆小鬼。”耳边忽然响起金仙子的嘲谑。 她那日说了什么来着?“薛主编,你可有心仪的男子?中夜梦回,可曾梦想过他的怀抱,他的滋味?可曾想象过,让他抚摸你,取悦你,与你彻夜欢好,抵死不休?这就是你的身体,想要告诉你的话。你可曾听到过?” 冰凉手指如受蛊惑,不受控制地抚上他如刀锋般凌厉的面颊。 在她触碰到他的一刹那,本如闷雷一般沉重的呼吸骤然停止,万物死寂。 这一刻,目光缠绕,如潭底幽暗水草,柔软,而又激烈,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 以及,渴望。 —— 海月打着哈欠,伸手揭开厚重毡帘,捏着事先从养水仙的玉盘子里捡出的圆白小石头,瞅准角度,往院里的白石甬道扔出去。 石子落地声音小而清脆,在停了风的冬夜里,可谓清韵锵然。 眼角瞥见那两人如同被一盆冷水泼下来,瞬间拉开距离,海月悄悄放下帘子,蹑手蹑脚,摸回自己床上,滑进被褥里。 在朦胧睡意中,为自己掬一把同情之泪。 唉,棒打鸳鸯是恶行,干多了是要折寿的。小姐也好,恒娘也好,咋就不能消停消停呢? —— 献陵在京城西一百里处,旁有行宫。 太后驻跸之后,每日上午巡查地宫。在行宫吃过午饭,下午便摆驾出行,一径去往附近田间地头,摆下盛宴,请庄户人家的娘子来一起说话。 日子倒比在宫中时过得更松快逍遥,以至于初时不肯来的外孙女最后竟在村里玩得乐不思蜀。 自封大周采风使,走街串巷,拉着个人,无论男女,也不管是官是民,就与人家热火朝天地聊起来。 手里那本采风手册,几日功夫下来,越来越厚,既有各处神鬼异闻,也有风俗人情,田产案件。 -- 第225页 对深居宫中的贵女而言,样样都是那样新奇,充满泥土与田地的气味。 灰扑扑的,带着泥腥,看着如此不起眼,却承载着王朝千年的兴衰。 “陛下封了薛恒娘为东宫良媛,多半隔些日子便要迎入东宫。殿下特地派小的过来,想让小的在大小姐面前,替殿下辩白辩白:殿下想着,薛良媛与大小姐交好,有她作陪,大小姐日后也不会寂寞。” 太后轻轻嗤笑一声,摇头道:“你回去吧,我会跟安若讲。” 等人恭恭敬敬退下,她才叹口气,对身后替她梳头的亲信内宦说道:“太子终究还是不了解安若。” 内宦笑着应了一声:“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娘娘更了解大小姐?” 太后也笑了笑。过一会儿,沉声吩咐:“传我的话,京城来的消息,半个字不准透露给安若知道。” 第119章 安坐楹外斋 冬日的后半夜, 向来比上半夜更难过一些。大地在夜寒中沉眠,室内炭火渐息,被衾转冷。 这个冬夜, 恒娘却睡得反比上半夜香甜。次日醒转时, 腮含桃花,星眼迷离,虽然坐起来,却还似在梦中。 海月端了一盆热水进来, 放在乌木架子上,琅琅水响。她一边拧帕子,一边笑看着恒娘,打趣道:“敢问这位小娘子, 可是夜来做了美梦?这般不舍得醒来。” 侍女见恒娘起身,打起四处帘帷。阳光从窗口透进来, 寸寸碎金, 耀眼生花。恒娘见到这日头, 猛然醒过神,掀开被子, 跳下地来。 “别急, 小心摔跤。”海月忙提醒她,递了帕子给她,笑道:“咱们这里, 向来懒散。你放心, 没人笑话你的。” “不是, 我今日有事。”恒娘一边擦脸, 一边说道,“今日还要麻烦你, 替我跑几趟腿呢。” “不用客气,反正呆在院子里,也是闲得长毛。”海月笑道,“可是去寻那曾掌柜?我记得的。” “嗯,除了这一宗,还要麻烦你顺路去一趟服膺斋,替我传几句话给顾少爷——那日在楹外斋,你见过他的,就是那个穿得花枝招展,说话咋咋呼呼的太学生。” 听了她要传的话,海月惊奇地挑起眉毛:“这算什么事?那位顾少爷肯听你的?” 这个嘛,恒娘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笑眯眯道:“你尽管去。顾少爷一定千肯万肯。再说,他还欠我人情呢,这忙,不帮也得帮。” —— 曾泰来得极快。 昨日蒲月就传话给他,说是据她测算,今日他曾掌柜运交华盖,有贵人缘。 他如今很肯相信蒲月的相术,老老实实呆在客栈里,哪儿也没走动。果然就等到了海月。 喜不自胜之余,又心惊胆战。他消息灵通,自是已经知道恒娘的「好」消息。 既欢喜自己早早拜了码头,搭上东宫这条通天的线。又担心自己僭越狂妄,竟想求娶薛良媛的事情被太子知道,这可是要命的事情。 既蒙恒娘召见,怀着这既喜且忧的心情,特地备了厚礼,快马加鞭地赶来。 见了「薛良媛」,恭喜之余,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小人卑贱,癞一支,说的话都是放屁,贵人万勿在意……” 恒娘不去看他送来的各色绫罗绸缎,单单抬起入手沉重的布帛,凝眉道:“这布料我见过,以前也有个琼州来的学子,有件衣服,似是如此模样,可只见他穿过一次,后来再没见过。这就是木绵织成的布匹吗?” 曾泰忙住了嘴,从旁细细解释:“正是。木绵是南方特有的种,也叫攀枝花,树形高大,花开得特别艳丽。树上结茧子,里头包着白絮,用来填被子极好。 夷人也拿它来织布,布匹厚重,北人惯了轻盈的丝绵,不喜此等蠢笨衣料。是以那学子多半是穿了一回,被人笑话,便再也不肯穿了。” “这……可是白叠布?” 带着异国腔调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恒娘掉转头,见到个高鼻深目、一圈络腮胡、头戴八角帽的胡人,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西天秘境掌柜。 “什么白叠布?你是哪国的蕃商?”曾泰从南方来,又是做的海商生意,对胡商倒是见惯。 “小人是波斯人,胡名叫做蒲布拉。”他一边回答,一边上前,就着恒娘手里看了看白叠布,又用手摸了摸,摇头道:“不对。这布太硬,看着虽像,到底不如白叠布细软。倒跟粗叠有些像。” 曾泰耳朵一动,笑问道:“阁下竟也懂织品之高下粗细?” 蒲布拉道:“小人打西边来,高昌国、龟兹国,都拿白叠布做钱币使用,小人是生意人,不得不跟钱打交道,是以略有了解。” “当做钱币?”曾泰奇了,“怎么他们国家不用我大周通宝,或是大食第纳尔?” 随即眼神一闪,思索道:“若是做钱币使用,这白叠必定产量高且稳定。难道极西之地,通行穿白叠布?”此事涉及他生财之道,顿时两眼炯炯,盯着蒲布拉,等他答复。 恒娘见他二人大有交流布匹织品的意思,忙打断他们:“蒲掌柜,我请你过来,是想见识一下你店里的绵花籽,不知你可曾带来?” 蒲布拉笑道:“仲秀才特地嘱咐过小的。小的岂敢忘记?” 从怀里小心掏出一个镶嵌象牙的鎏金小盒子。 恒娘一边看着他动作,一边心不在焉。 -- 第226页 一方面想着,哼,你这奸商,知道有人看上你的货,特特地那这样贵重的盒子装了,不过为了抬价时更理直气壮罢了。我也是这行道里头的人,还能上你的当? 一方面却怅然,仲简竟然过楹外斋的大门而不入,他以前从不是这样小心避嫌的作风。如今是为什么?是为了昨夜的事情么? 一颗心如同泡软的梅子,丝丝缕缕的涩,满心满口的酸甜。 盒盖打开,里头盛着十来粒裹着白毛的种籽,大如蚕豆。 曾泰也在一边围观,笑道:“你说我这吉贝布像什么白叠布,我倒觉得,你这个什么绵花籽,倒也挺像我见过的木绵子。” 恒娘拈了一颗在手里,轻轻一搓,白毛如柳絮般飘落,须臾功夫,露出一颗厚皮包裹的种籽,形如松子,表皮暗黑。细细端详片刻,皱眉问道:“这就是绵花籽?” 蒲布拉看到她的动作,也不阻拦,心中暗自欢喜。这绵花籽在店里摆了许久,乏人问津。 如今既是有人巴巴地问上门来,想来是有心的大客户,此等肥羊,不可不宰。 听到恒娘问,笑容可掬地回答:“正是。小人冒昧问一句,贵人从哪里听说小店有此物?贵人又可知此物有何作用?” 见恒娘摇头,指着那种子解释道:“此物生于高昌,乃是一种草,春生秋死。开花之后,便有果荚,其状如白花。这草本名为伽波罗((kpz)),可用来织布。织出的布匹细软洁白,其精美者,又叫做花蕊布,原是高昌国上贡的贡品。” 说道这里,悠然叹口气:“我东来这一路,见到许多地方用此物织布纺衣,甚至更用作货易之物。高昌国里,便规定官布尺寸(Kamdu),长四盖斯,幅宽一拃,上用国王宝印。 用这官布,便可在市场上换来货物。国王还规定,如果这布旧了,每七年可洗一次,再重新盖印。” “我们这里,有时候也拿丝帛之物折抵朝廷税赋差役,或是换米换房子。”曾泰笑道。 蒲布拉哈哈笑道:“正是。我年轻时曾去过各国经商,在黑衣大食的坎德、兴城、波斯的巴姆地区、花剌子模的柯提地区,都见到他们大量制作这种白叠布。” “唯有从沙洲进了中土国境,这白叠布慢慢见得少了。上国风物,果然不同于西极小国。难怪古时候的旅行家们都赞美,中国是上国,人人都穿轻盈保暖的丝绸,满地都是金砖玉石。” “我小时候,读过大食商人苏莱曼的东行见闻,高昌等国用来纺布的伽波罗,在上国的京畿地带,只是供贵人观赏的奇花异草而已。 我店里颇多异国之物,中土没有对应词儿。便请了个有学问的书生来,取了好些又好听又好记的名字。这样物事,他便起名叫做绵花,以方便上国大人们理解。” 恒娘本来想打断他的话,追问种籽之事,听了他这番似乎真心实意的夸奖话儿,却不由得心中一动。 抬头看曾泰,果然,连向来脸皮厚的曾掌柜脸上都有些羞惭之意,咳了一声,道:“蒲掌柜,你这话可就堵心了。瞧你的口音,你在中土只怕也呆了数十年时光,咱们这上国风物,你自然已经深知底里。 丝绸是我中土特有,自是不假。不过也不是人人都能穿上绫罗绸缎。你没听说本朝有诗人讽喻吗?遍身绫罗者,不是养蚕人。” 恒娘微微点头。曾掌柜倒还算有些心胸,没有打肿脸充胖子。 蒲布拉十分善于寻找拍马屁的角度,照旧笑道:“上国诗人,说话果然有道理。小人的故乡有句俗语,叫做,永远不要憎恨指出自己缺点的人,因为他是上天赐给你的真诚朋友。 如果一个国家,都是只说甜蜜奉承话的小人,没有这样的真诚朋友,自然不能如同上国一样兴盛。” 恒娘不耐烦与他闲扯,举着那颗种籽,问道:“你说,这绵花籽的名字,是你请人取的?” “正是。”蒲布拉眨眨眼睛,笑道:“小人也疑惑,怎么会有人上门来,指名道姓就要这样物事?不过如今到了宝地,倒忽然明白了。难怪贵人有此见识。” “嗯?”恒娘不禁一愣,放下手,奇道:“这话怎么说?” 蒲布拉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面有沉醉状。须臾,方才睁开眼,毛蓬蓬的胡子一咧,笑道:“这位贵人,咱们似乎以前见过?仲秀才上回来小店打听芸辉草之事,正巧在门口碰见过贵人。” “你记性倒好。”恒娘笑了笑,“听说你们胡人对我们中国人相貌极难分辨,你倒能分得清楚谁是谁。” “贵人面相美貌,千人难见,小人自然印象深刻。” 恒娘笑看着他,不为谀词所动。 蒲布拉又道:“贵人何必作弄小人?宝地之中,便有芸辉草的香味。芸辉草乃西极之地价值千金的香料,贵人能使用芸辉草,对这绵花籽一事,必定也是清楚万分。” 第120章 穷人 宗公子? 恒娘不动声色, 只笑道:“我是从别人口中听来,不知就里,真心向蒲掌柜请教。你这店里是卖香药的, 难道这绵花籽也能拿来熏衣服?” 蒲布学着中土人士的样子, 摸一把颌下胡须。不过时下中土流行顺直长髯,两指一拈,向外一抛,便是仙风道骨模样。 他一把胡子卷得乱七八糟, 这一摸,约莫更像是鹰爪子攫鸟巢,张牙舞爪,不甚斯文。 -- 第227页 眼望着恒娘, 殷切推荐:“贵人不知这绵花籽的诸多好处,若是打碎了口服, 缓脾润燥, 可解屎燥秘结之症。” 他来自草原荒漠之地, 人多食牛羊,少有五谷果蔬, 故而民多燥热。 入了中土, 又见到此处达官贵人们食则大鱼大肉,出则车马檐轿,同样受此「后不利」之苦。 顿时觉得自家这绵花籽奇货可居, 谁知中土早有各种药方, 又盛产大黄芒硝, 他这绵花籽, 难有用武之地。 如今好容易找到个买家,一时居然忘了斟酌用语, 听得曾泰晒然。 恒娘脸色一黑,瞪了蒲布拉一眼。 蒲布拉忙换个说辞:“另有一用处,更是绝妙。若榨取油脂,可用于涂面,比猪脂羊脂更为轻盈,能使女子好颜色。” 他自信,就算这位贵女天生异禀,没有秘结的烦恼,总该对驻颜之术感兴趣吧? 果然,眼前这原本就清丽可人的女子眼睛骤然一亮,急切问道:“棉籽可以榨油?” “能。”蒲布拉胸脯一挺,大手一拍,十分豪气地回答:“贵女看它颗粒饱满的样子就知道了,里头油脂极为丰富。只要十来颗,便能榨出小半碗油,用来涂面足够了。高昌——不,大食王宫里头的贵妇人们,都愿意用这种油脂涂面。”贵人多半不能去千万里之遥的大食一探究竟。 恒娘深吸一口气,盯着他那双闪着精光和谄媚的眼睛,一字字问道:“除涂面外,你可知这油还有什么用途?” “啊?”蒲布拉眼睛眨眨,茫然道:“兴许可以煎炒?可做灯油?”心下嘀咕,这么贵重难得的油脂,用来燃灯简直是真神的犯罪。 恒娘微有失望,再次追问:“真没有其他用处?” 见蒲布拉摇头,又看向曾泰。曾泰笑道:“小人在琼州时听说,木绵籽能助妇人产后下乳。倒不知此物还能榨油。” 恒娘低了头,这两日来一直横亘心头的疑问再次浮现:金仙子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若不是真的,她何苦临死前如此作弄她?若是真的,何以世上竟没多少人知道?金仙子又是如何得知? 她在一旁皱眉沉默,曾泰拉着蒲布拉笑道:“你说这物事在回鹘话里叫做伽波罗,我这布也叫做吉贝,听去倒有几分相似。” 胡商向来长袖善舞,笑着应酬他:“果然。这东西之间,南北之远,虽相隔千里,我不也一一走来?人既如此,物亦不免。这两样物事,保不定就有什么渊源。” 恒娘的问题打转,一时不知何解。一抬头,听到曾泰热情洋溢地询问极西之地的白叠布生产情形。 蒲布拉倒当真是见多识广,虽是香药商人,对大食、天竺等国的伽波罗种植、纺织也颇有所知,一一为曾泰说来,只把个曾掌柜说得眼神闪动,心痒难耐。 恒娘一皱眉,忽然打断他们的交流,沉下脸,看着曾泰:“曾掌柜,你答应过女人社,为南下织女提供作坊,专务绩麻之业。可不能三心二意,坏了你与女人社的承诺。” 曾泰转过脸来,喜洋洋地朝她一拱手,笑道:“薛主编,大喜。” 恒娘愕然,差点就要变色。就连一边低头做针线的海月都抬头看了曾泰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幸而曾泰很快解释:“照这位蒲掌柜的说法,白叠布轻便柔软,可抵丝绸;田间地头,都能生长,产量颇丰,堪比麻属。高昌又有一种立织机,虽不能织出鲜活花样,胜在不占地方。 若是我那作坊之内,都是此等织机,只怕还能雇请人数还能翻倍。薛主编心心念念,都是女子得能自主,这可不是大喜之事?” 他两手不自禁搓着,喜不自胜。 恒娘见自己误会了他,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暂时抛开棉籽油的困惑,问道:“你是生意人,有没有想过,他说的那种草,可能在中土种植?又有没有人肯听你的,种植这种新奇之物?若是没有足够原料,你如何做得了无米之炊?” 曾泰颇有些惊喜地看着她:“薛主编若是仍旧做回生意人,定然也能大有作为。小人想着,这伽波罗与琼州岛的吉贝名儿相近,开花结果子的习性相似,就连纺纱织布的用途都一样。若说这两样物事毫无瓜葛,小人却不十分相信。” “古人曾言,同样一样东西,生于淮南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如今这伽波罗与吉贝,又焉知不是一物生于两地,故而殊异?” 说到这里,两眼发亮,“小人心里有个猜测,若是这两样东西当真为一物,则说明它不择土地,极南暑热,极西荒漠,都能生长。这正与亚麻之属,差相仿佛。” 趁势作个长揖:“此事还需薛主编成全。小人想求个出关的路引,西出阳关,去一趟高昌,实地看看。” 恒娘明白了,这是想让她引荐于太子面前。苦笑一下,心道,你不知我这良媛实是做得又尴尬又憋屈。 转念想起另一人,心中微动。不过宗公子太过神秘,此事能不能得他首肯,殊无把握,不能事先把话说死了。 只含糊应道:“我可以试试。” 顿了顿,实在好奇,又笑问道:“曾掌柜,我委实好奇。若论得利最厚,这种种衣料之中,莫过于丝绸。我听说海商行船,最爱的一样货物,便是丝绸。 你却并不涉足此业。你所经营的,无论是麻衣,还是这白叠布,你也并不考虑做成特别精美的样子,竟是只考虑卖给我这等穷人,从不以贵人为对象。这是什么经营之道?” -- 第228页 曾泰笑道:“贵人的生意自是好做,可眼热的人也多。便如丝绸,谁不知这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可朝廷有大把的织造作坊,便是民间,也多数是地方官们从后把持。小人不过是南边的小商小贩,不敢跟这些粗胳膊较量。” “不过呢,小人虽是个笨人,小时倒也学过些九章算法。这世间,贵人终究没有穷人多。穷人买不起贵重衣物,总能买些便宜货。我把东西造得简单点,少些花样,价格便降下来,那么穷人一两年也能添置一两件。” “便如这白叠布,若照蒲掌柜的说法,问世之初,本也是达官贵人专享之奢品。然而数世浸润下来,在大食国、高昌国、于阗黑汗之内,竟也成了普罗大众、穷苦百姓的着身之物。在小人看来,这便是遍地的黄金,天大的商机。” 恒娘听完,呆呆看着这满眼精光的商人,忽然站起身,敛衽一礼。 曾泰吓一跳,忙不迭侧身避过,又鞠躬答谢,口称:“不敢当,贵人折煞小人。” 恒娘起身,微微一笑:“曾掌柜或许只为求财,然而我想着,你这求财的法子,既造福了女人社的娘子们,将来若是成功,还能惠及如我一样的无数穷人,就不由得很想感谢你。” 曾泰一愕,哈哈笑道:“薛主编这话,小人一定谨记在心,时时提点自己。” 院门外响起一阵喧闹声,似是有数人在拌嘴。 恒娘转眼望过去,顾瑀一身惨绿锦衣,左手装模作样拿着把折扇,右手居然揪着个身穿白衣的小子,一路直奔画堂而来。老远就气咻咻叫道:“恒娘,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还没等恒娘回过神,他身后闪出一人,却是余助,脸上红扑扑,疾步上前,抢在顾瑀前头,对恒娘扬眉笑道:“恒娘,我们得了你的吩咐,就直奔地头,半刻也没耽误。” 顾瑀折扇一指他:“恒娘交代的是我,你凑什么热闹?哼,亏你自诩正人君子,温良如玉,一听说我要去那种地方,非要跟去,一路跑得比我还快。” 忽然眼睛一眨,又嘻嘻笑起来:“原以为你这么积极,定是有些能耐,做什么到了那里,话也不会说了,手脚也不会动了,就跟那头回出阁的新娘子似的,倒叫那群娇娘子们好一阵心疼?” 余助脸上更红,连眼圈都红了,跳脚骂道:“我从未去过那等烟花之地,第一次见识,自是浑身不自在。难道如你一般,大摇大摆,熟门熟路的,就光彩照人了?” 顾瑀一撇嘴,悻悻道:“自从听了金仙子那日的话,我如今去了那里,也浑身不自在得紧。眼看着是满眼花红柳绿,想到的都是森森鬼域,累累白骨。哪里还有什么兴致?清心寡欲得紧,简直比佛门清静经还要有用。” 又对恒娘说,“恒娘,我听你的话,留了充足的银钱,够她们好几日入项。” 余助翻个白眼:“我难道没给?就你一个好人?” 恒娘被他二人吵得头疼,又忍不住好笑,摇摇头,指着顾瑀手上那人问道:“顾少爷,这是什么人?” 那人见问到自己,忙从顾瑀手里挣脱,整整圆领衫子,又扶正头顶玄色高帽,却是个十二三岁的童子。与恒娘眼光对接,两人都「咦」了一声。 有些面熟。 第121章 惊变 顾瑀说话夹七夹八, 颇不清楚。幸好余助从旁替他描补。 他二人去到金仙子所在的行院,白日生意清淡,顾少爷出手又是有名的阔绰, 行院娘子们都肯兜揽他们。然而听到他们的问题, 却都个个摇头,茫然不知。 金仙子为人颇有侠气,姐妹间偶有难处,或是觅得良人, 尚缺身银,求到她身上,哪怕是素日有嫌隙的,她一样仗义疏财。 或是假母龟公欺凌, 她也常常替她们出头。因而行院中,人人都服气她。 她为人所害, 当街殒命, 消息传回, 众姐妹无论是与她交好还是交恶,当此时, 俱都悲从中来, 抱头痛哭,哀声整夜不息。 到了晚上,假母拗不过大势, 不得不停了生意, 算是院里齐齐为金仙子举哀一日。 就连附近的两三家行院, 也没有趁此机会抢客。虽被假母逼着迎客, 各家娘子们却似约好了一般,各自素了妆颜, 低了娇声,淡了笑脸,以至于好些客人未曾尽兴。 假母气急,想要打骂,却难得地被上至魁首、下至奉茶,无数双眼睛怒目而视。 一时居然气虚,不得不抛下一句:“事不过明日,否则把你们的皮全揭了,老娘自寻鲜嫩的来。”骂咧咧走了。 因此顾余二人上门,特地问起金仙子生平,娘子们回忆起各人受过的涓滴好处,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泣声。然而说来说去,却也没人提到「绵子油」这三个字。 顾余二人失望之余,告辞出门。却在门口撞见龟公教训个白衣玄帽,服饰奇特的小子:“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跑来这里凑什么热闹?去去去,赶紧滚一边去,别碍着老爷们的眼。” 那小子被骂得一缩头,却也不走,期期艾艾问:“金仙子可是这里的娘子不是?” 龟公一愣,上下看看他:“你找她做什么?你是金仙子的恩客?还是她儿子?这年龄瞅着可小了些。你是她弟弟?也不对,金仙子是娼女之后,哪来的弟弟?” 那小子涨红了脸,摇头不迭:“不是,你别瞎猜。我听说金仙子死了?” -- 第229页 龟公「哦」了一声,阴阳怪气起来:“你是打哪儿听说她的事情,来认亲要钱的?我实话告诉你,别说金仙子就没攒下什么钱,便有几个,那也是鸨母囊中之物。你算哪路上的货色,也想来分一杯羹?” 那小子一直摇头:“不是,都说了不是,你这人瞎猜得离谱。我只是想要回金仙子的尸身,其他的一概都不用。就连她穿的衣服,都可以全部交你们处置。” 余助拉拉顾瑀,两人折返。谁知那小子见了他们两个外人,却什么也不肯再多说。 被顾瑀多问了两句,更是一转身就想跑,这才被顾瑀揪着衣领,一路扯去楹外斋。 恒娘听完,又使劲看了那小子两眼,心里疑惑:看着有几分眼熟,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那小子大了胆子出声:“贵人,我究竟是犯了什么事,你们做什么抓我来这里?” “你认识金仙子?”恒娘问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跟你打听金仙子的事。” “金仙子——”他迟疑了一下,眼神觑了一圈,扫过蒲布拉时,眼光闪烁一下,却不停留。 恒娘心中起疑,看向蒲布拉,却见他仍旧摸着一把卷须,不见什么异常。 片刻之后,那小子下定决心,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认真看着恒娘,说道:“我也不认识她。但我奉了师傅的命令,要迎回她的遗体,以便让她能够正确安葬,永远摆脱黑暗肮脏之苦,往生光明极乐。” 顾瑀正喝着茶,咕咚一声呛进去。余助脸色一变。 恒娘问道:“请问你师傅是谁?” 那小子正要说话,外头又一阵吵嚷声。一个守门的侍女快步进来,恒娘与海月都起身,听她回禀:“外头来了军巡铺的人,说是看到有人奇装异服,颇似妖教中人,入了我们这院子,特来查问。” 海月眉头一挑,语气含怒:“小姐的院子,他们敢进来搜查?” 恒娘问她:“他们知道阿蒙的身份?” 海月张张嘴,无言以对。恒娘皱眉,看着那小子:“他们是找你的?为什么说你是妖教中人?” 那小子沉默不语。须臾,巡警从大门口冲进来,一眼就看到他白衣白帽,站在屋里。 为首之人面露喜色,一把上前,解了腰间麻绳,两三个人动手,将他捆了。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并未遇到半点阻碍。那人束手就缚,亦没有申辩。 顾瑀本想与那公人争辩,被余助拉住。余助脸色凝重,朝他摇头。 顾瑀少见他如此神色,心里莫名生了几分惧意,不敢出声。蒲布拉与曾泰更是站得远远的,恨不能脚底抹油。 海月也被恒娘按住。等那公人绑好了,恒娘方冷冷问道:“你们闯进这院子,也不问过主人的意思,就动手捆人。这是什么章程?” 那公人虽不知她们身份,却也看出此地清雅不凡,唱个长喏:“贵人勿要见怪。小的们职责在身,不敢轻忽。如今朝廷正在各处搜寻食菜事魔、传习妖教的妖人。这小子竟敢穿着妖人衣物出入太学,若让他将太学生们蛊惑了去,贵主人怕也担不起这样重责。” 顾瑀指了指那半大孩子,又指了指自己,满眼困惑地问余助:“他能蛊惑我?”余助居然没有趁机取笑他,只是绞着眉头,看着恒娘。 恒娘心头颇觉震撼。阿蒙以前说过魔教之事,特地用了「一旦成案,天下震动」的言语,她只道这些魔教徒个个生就獠牙利齿,不人不鬼,方能叫人害怕。 然而眼前这个小子眉目清秀,虽是被绑着,却并没有害怕容色,反而拿眼看着自己。 眼神交汇处,电光火石间,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摩尼寺。 云三娘屋宇紧邻的摩尼寺。 那日仲简与她前往寻三娘,便是他在门口,帮仲简看顾马匹。 巡警一行人押着身量不足的白衣「魔贼」,浑似一群恶熊围着个瘦猴,出了大院之门,扬长而去。 绵子油的问题还没有进展,如今又牵连上魔教,恒娘脑子里,直似一团乱麻。撑着桌子,缓缓坐下,心头无声问道:金仙子,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 金仙子之名被恒娘暗自念叨的时候,百里之外,也有人念出了这个名字:“前有侠婢夏云岚,后有侠妓金仙子。了不起,薛恒娘!” 阳光当头,照得院子里头堆积的麦秸秆一片金黄。院子另一头的土灶里头烧的,却不是秸秆,而是一根一根儿臂粗的木柴。 灶前立着个葛衣妇人,头上拿青色帕子包着,端着一个木盆子,从里捞出一早浸好的面片,拇指大小,投于沸水中。面片光白,忽而露头,忽而沉水,如银鱼嬉戏,如荷珠滚动,煞是可爱。 妇人手里忙着,口中也不闲着:“大小姐,你且再坐坐。很快就好了。” 院子里头有根木头长凳,坐了个鲜红骑装的女子,发结长辫,辫尾缀以五彩璎珞。宝石光晕在日头下流动,衬得一张芙蓉面更增明辉。 一双长而弯的细眉此时却微微蹙起,扬了扬手里的《周婆言》,笑问道:“这是数日前的报纸了。大娘这里,可有这两日的?” “自那日大小姐问过,我就嘱咐我家男人留意着。若是出了新,便是抢,也要抢一份回来。不过这两日确实没见到市面上有这报纸。” -- 第230页 妇人放下木盆子,换了木勺在手,在水里捞一捞,笑道:“快好了,大小姐今日务必尝尝我的手艺。” “闻着这味就叫人馋嘴。”阿蒙笑着夸了一句,然而低下头,看着手里这份周婆言,笑容渐渐敛去,眉中浮现忧色。 如今恒娘手里有了点闲钱,却全都用回周婆言上。这期报道就不惜工本地用了红墨二色套印。 厚实的高丽纸上,十个红彤彤的大字触目惊心:郡王世子凌/辱诸妓至死。 侍女本在院门守候,见她忽然招手,忙分了一人,急趋入内。 阿蒙低声道:“你先回行宫,去马厩要十匹马,再点五个侍卫。若是碰上太后与山陵使问起,就说我下午要骑马散闷。” 侍女应了,又忍不住惊疑,不肯就走,拿眼看着她。 阿蒙笑了下,秀眉一挑:“我要回城,你可要告密?” 侍女一凛。 宫中侍候的人都知道,大小姐心腹侍女不多,然而就算是从未跟过她的人,只要肯听她吩咐做事,哪怕闯祸,她总能替她们抗下罪责。 相反,若是故意坏了大小姐的事,依着大小姐傲慢刻薄的性子,那必定事后会想个害人的法子,叫人吃上若干暗亏,诉不得苦、欲哭无泪那种。 当下恭恭敬敬回答:“婢子谨遵大小姐吩咐,不敢有异心。” 从献陵回城,快马加鞭,也要半日功夫。当阿蒙带着扈从,急驰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经过南熏门进入外城,时已入夜。 楹外斋外的银杏树上,再没有人抱着长剑,默默守护。云母窗前,也没有人中霄不寐,起视秋月。 倒有数道黑衣人影,从院墙上悄然跃落,潜行至窗台下,轻轻推开微阖的窗户,翻身而入。不过片刻,扛着个昏迷过去的女子,从大门走出。 夜色掩盖下,黑衣人很快不见踪影。 楹外斋安静如初。 第122章 计议(上) “昨日小的们确曾带走一个妖服小子, ”头天来捉人的巡警铺头站在阿蒙面前,挂了满脑门冷汗,“但陈大尹竟与他相识, 只说我们认错了人, 那人乃是正经的摩尼寺僧人,并非邪魔歪道。当场放了人回去,还把小的们训斥一顿,让小的们不得欺压良民, 擅兴风浪。” “摩尼寺僧人?”阿蒙顿时明白过来。 本朝除佛道之大宗外,民间教派众多,尤以摩尼为甚。然显平三年,京畿之地竟爆发教乱, 信徒假奉「光明神」之名,啸聚起事, 竟至攻陷东城门。 此乱虽经朝廷迅速平定, 然京师震动, 帝君不安,自此颁下严令, 视「食菜事魔、夜聚晓散、男女混杂、传习妖教」者为魔贼。 京中原有数座摩尼寺, 自此后均被朝廷以各种名义取缔。 仅剩一座,寺中主持法师见机得快,早早宣布本寺为正信, 乱民所奉为异端, 朝廷方暂为容忍。 陈恒没事, 自然不想去触这个霉头。倒是恒娘为什么要追查这个摩尼寺僧人? 阿蒙百思不得其解, 只好放他们回去。 等这一拨人走了,顾瑀满脸惶急地跑来:“恒娘, 恒娘回来了吗?” 阿蒙瞪了海月一眼。 海月眼眶一红,差点哭出来。她从昏迷中醒来,抚着肿痛的脖颈,发现恒娘不见了的时候,天知道她惊吓成什么样子。 恒娘的被子被胡乱扯在一侧,地上鞋袜丝毫未动,显是睡梦中被劫。 小姐不在,此事又不敢惊动太子,她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往服膺斋递信。 宗越与仲简都不在,顾瑀、余助、童蒙放下手头的事,分头往太学各处找寻线索。 顾瑀看了一圈,没见到恒娘,匆匆跟忽然出现的阿蒙打个招呼,顶着一头汗水,又打算往外头再找一遍。 阿蒙叫住他:“别找了。一整夜的功夫,有心人作案,早已出了太学。” 顾瑀急了:“那该怎么办?我去报官。” 他话音未落,被另一个喘着气的尖细声音打断:“不可。事关女子名节,若是闹得众人皆知,恒娘日后如何见人?” 声音耳熟。阿蒙抬眼,见到余助和他身后小步跑着的黄衫女子。 阿蒙脸色一沉,冷冷看着余助:“常小娘子怎么知道的?” 余助脸一红,“我路上碰到她,想着客馆一带她比较熟,想托她帮忙找找看。” 童蒙此时也从外头进来:“如有需要,我可以去找程仲达。他是学官,可以找个由头,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太学各楹各斋尽数搜一遍。”提到程康的名字,他脸上闪过一丝羞恼神色。 “不是太学,是整个京城。”阿蒙眉头一挑,眼尾带出一抹煞气,寒霜凛冽,“陈恒不把恒娘给我囫囵找出来,我叫他下半辈子食难下咽睡不安寝。” 侧头吩咐海月:“院外有马,你带几个人,即刻去京兆府,将此事告知陈恒。告诉他,我说的,不管他是请皇城司协查也好,请旨大搜全城也好,总之,我要恒娘活着回来。” “不行。”鸣茶张开双手,拼命拦住领命而去的海月,急得声音发抖,“你们这样不管不顾,就算把恒娘救回来,她名节已毁,如何做人?” “放屁。”阿蒙一双杏核眼眸似燃了火,瞪着鸣茶,“是恒娘性命要紧,还是狗屁名节要紧?” 鸣茶原本就有些怕她,被她一瞪,吓得瑟缩一下。随即又胸脯一挺,毫不退让,声音尖利:“枉你自诩博学,没听说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道理?男子可为大节所在,舍生取义。女子难道就该为了苟全性命,不顾名节?如果今天被绑走的是你,你愿意让人知道这种事情吗?” -- 第231页 阿蒙眉毛一扬,没有温度地笑起来:“废话。别说只是被人绑走,其中内情未知,就算真被人,只要有一线机会,我一样拼命求救,救回来我还跟今日一样,看不起你,不喜欢你。怎么,你想拿根绳子勒死我?” 鸣茶被她这样无耻的言语气得脸一白,也不怕她了,昂头痛斥:“是,你不怕,你脸皮厚,你没廉耻,你贪生怕死,可你能代表恒娘吗?你知道恒娘怕不怕?你自己爱撞南墙,你自己撞去,可你不能硬拉着别人去撞。” 胸中一股气,支撑着她把话一股脑儿倒出来:“我知道,你这种聪明人,从来以为自己读书比别人多,想得比别人深,看不起我们这些凡夫俗子。 可是今日被掳走的是恒娘,日后要面对他人非难,过得生不如死的人,也是恒娘。不是你。轮不到你慷他人之慨,轻飘飘一句话,就替别人决定了一辈子。” 海月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小姐,等她示下。 顾瑀见她们争执得厉害,脑子里也有些糊涂,悄声扯一下余助:“喂,你也是聪明人,她们俩到底谁说的有道理?” 「聪明人」凑进他耳朵边:“如果你顾仲玉被人卖去蜂窠,你逃出来,还有胆色来太学读书么?” 顾瑀吓一跳,动手想打人:“你会不会说人话?” 余助斜眼看他:“女子难为之处,远甚于此。” 顾瑀恍惚明白了一些,喃喃道:“聪明人,你的意思是,她们说的都有道理,这恰恰便是女子的难为之处?” 室内一时沉寂下来。阿蒙沉下脸,面如霜雪,眉头紧蹙,薄唇闭紧如刀锋。 鸣茶一口气说完,胸脯起伏,喘息不定,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阿蒙,看她如何决定。 这时候,一声猝然发出的惊呼便格外引人注意:“薛大娘,你怎么样了?” 阿蒙霍然抬头,众人都是一惊,纷纷循声望去。 画堂外,石阶下,云三娘紧紧扶着一个穿着素淡衣衫,短袖夹袄裙的中年妇人。 那妇人身形单薄,脸色惨白,一只手抓紧三娘的胳膊,另一只手紧紧攫在胸前,指关节捏得太紧,青筋暴迭,似有格格响声。 她张开口,却过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你们说的,是……是恒娘?薛恒娘?我的女儿薛恒娘?” 第123章 计议(下) 鸣茶疾步小跑过去, 帮忙扶住她:“大娘别急,我们这么多人一起想办法,一定可以把恒娘找回来。” 薛大娘一双眼只是看着阿蒙, 用力一挣, 脱开她与云三娘的搀扶,直挺挺跪在卵石路面,昂着头,直直望着阿蒙:“求求你, 救回我女儿。” “就算是坏了恒娘的名声,也不要紧?”阿蒙眼眶一阵酸热,步下台阶,弯腰扶起她。 “名声算什么?”薛大娘短促地笑一声,“我要我的恒娘。” “好。我一定,替你寻回恒娘。”阿蒙一扭头,“海月!” 鸣茶手上空落落, 呆呆站在一边, 看着薛大娘被阿蒙扶起,看着海月从她身边冲过去, 带起一阵风, 而她一个眼神也没瞧向自己。 余助走到她身边,神色严肃:“常家小娘子,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是道理是这样的, 为了家国大义, 男子也好, 女子也好, 都有重义轻生死,慷慨赴国难的侠义之士。可若是为了这一点点名节就要死要活, 你去问顾仲玉,他舍不舍得死一死?” 顾瑀手里折扇「咔嚓」一声响。 鸣茶瞪大眼睛,满脸涨红;“男子,男子哪有什么名节可守?” “若是男子无名节,何以朝廷屡下严令,禁男子为娼?” 云三娘好奇地看看这对争辩不休的少年男女,移步到薛大娘身边,悄声问道:“周婆言的事,恒娘一直瞒着大娘,大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薛大娘嘴唇牵动,浮起个微弱笑容,“我是她娘。” 室内各有动静,唯有阿蒙猛然抬眼,看向门外。 彼处有一男子,耀如华日,立于树下,默默望着她。 阿蒙低声吩咐三娘,扶着薛大娘去内室等候,侧身让开激烈争辩的鸣茶与余助,经过屡屡想插嘴却找不到机会的顾瑀,穿过长而曲折的甬道,走出洞开的黑漆月洞门,没有理会行礼的侍女们,径直朝深深凝视自己的男子走去。 “你来了?恒娘她——” “我知道。”宗越截住她话头,“良弼传信于我。我正是为了这事赶回来的,没想到……” 喉头滚动,过了片刻,方低低地,将这句话说完:“能够见到你。” “我让陈恒大索全城,你可有什么别的法子?”阿蒙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我带了曹忠过来,他善摄迹追踪之术。” 曹忠上前来,深施一礼:“大小姐,请引属下往薛主编被掳的地方,看看是否有贼人留下的痕迹。” 阿蒙侧头,叫了两个侍女,引曹忠进去。 宗越一挑眉,奇道:“我不能进去?” 阿蒙朝院内吵吵嚷嚷的三人组努努嘴。 宗越明白过来,虽然明知此时恒娘生死不明,自己不该有任何欢喜雀跃的心情,然而满腹思念,此时都奔涌而出,化作绵密细泡,轻盈柔软,充塞四肢百骸,终难自禁。 微一低头,靠近她耳边,轻声道:“安若,我想你。” 阿蒙不作声,只是在他将要离开之时,忽然一侧脸。便在这一刹那间,宗越嘴唇轻轻擦过她白玉般的面容,如同微风拂过垂柳,柳条柔软,临近水面。 -- 第232页 气息相连,肌肤似触。 鸣茶被余助堵得说不出话来,气呼呼地转眼,正好瞧见这一幕,张开嘴,手指着院外,嘴唇发抖,发出一声高过一声地尖叫:“啊——啊——” 余助与顾瑀不知出了什么事,忙朝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看到宗越陪着阿蒙,往里慢慢走来。 余助拔脚,奔出去迎接:“远陌,你终于回来了。” 顾瑀看看那边,又看看这边,趁着余助走开,一摇折扇,殷勤问鸣茶:“小娘子,你可是受了什么惊吓?” —— “贼人翻窗而入,得手之后,从大门而出。”曹忠蹲在窗外的花坛边,“贼人共有三人,身量矮小,但底盘很稳,想是站过桩,蹲过马步。” “听说同室之中,尚有另一个娘子,被击中脖颈,以致晕厥。今日醒后却无甚大碍。” 他站起身,“公子,小人揣测,民间习武之人,或能练出下盘功夫。但杀伤人易,单纯致人昏迷却难。此人必是军中受过训的高手,方能掌握其中的火候分寸。” “军中?”阿蒙脸色沉下来。她本来疑心是城阳郡王府有人为主复仇,特意掳走恒娘。如今看来,竟不像了。 宗越却摇头:“军中所习,都是大开大合的战阵搏杀。这手法不像是普通军士,倒更像是斥候暗探。” “京中虽有皇城司的察子,可没有战事,哪来的斥候暗探?”余助如坠五里云雾,声音吃吃:“恒娘又不是什么朝廷大官,他们掳走恒娘做什么?”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薛大娘听到窗外传来的对话,身子忽然发抖,撑着案角,颤巍巍站起来。 然而巨大的恐惧袭来,双腿发软,头脑一阵阵眩晕,喉头腥甜,不知什么东西堵住嗓眼子,上不来下不去。 三娘还没落座,连忙往前一扑。刚抓住她的手,就听到她喉咙里呼呼呼的声音。 她似乎拼命想要说什么,三娘竖起耳朵,却也只勉强辨别出一个不知是「贵」还是「鬼」的字眼。 三娘急得连声发问:“大娘,你说什么,是鬼怪还是贵人?桂花?” 薛大娘眼白翻出,慢慢软倒下去。 —— 院子外,一个标枪样瘦高的男子绕着院墙疾行,身形快如鬼魅,悄无声息,在经过某处圆角时,骤然停下脚步。 他蹲下身子,拨开草丛。白墙入土的上部,露出一个鲜红手印,中间写了个小小的「鬼」字。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亮如寒星的眼眸烧着烈火,背转身,解下一匹拴着的白马,翻身上马,狠狠一掌,拍在马屁股上。 那马吃痛,人立而起,灰棱棱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朝前狂奔而去。 第124章 无忧洞(上) 恒娘醒来,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动动脖子, 感到自己头朝下, 脑袋晕乎乎,很近的地方有哗哗水声。 慢慢身体恢复知觉,好像是被人扛在背上,那人正涉水而行。 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梦, 但这时候脖子上传来一阵钝痛,黑暗中的水声分外清晰,鼻端有奇特的泥腥与腐臭味道,她骤然清醒过来, 恐惧如同潮汐铺天盖地,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 就这么一瞬间的变化, 已被扛着她的人察觉, 跟什么人说了一声:“人醒了。” 左边传来声音:“醒了便怎的?如今已经到了楼里头, 怕她跑了不成?” 右边也说:“横竖快到地头,交了货, 再不与我们相干。” 左边又说:“方才趁着月色看了看, 这回的肉馒头模样周正,那眉眼,那嘴唇, 那脸蛋, 色色都鲜艳。可惜了, 扔进无忧洞, 天仙一样成了烂泥。” 右边的人嚯嚯笑起来,声音无限淫/荡:“要不怎么叫肉馒头?管她长得什么样, 摸起来是个软绵绵肉团子,也就成了。” 扛着她的人感到肩上身体僵硬,垂在前面的双腿似是两条冻住的木棍,在肩上掂了掂,笑道:“小娘子,别听他们吓唬你。你是信陵公请来的贵客,不是什么肉馒头。” 左边的人笑骂:“这还说上话了?胡老三,你若是动了春心,要不要先让一让你去无忧洞松活一阵?横竖顺路。” 右边人也笑:“怕不是胡老三动春心,是你乌木错起了邪火,要去无忧洞消火。” 语声回荡在黑暗中,传来一阵一阵闷闷的回音,附近似有极深广的空间。 就在男人粗野淫邪的话语中,夹杂了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女子声音:“这里是哪里?信陵公是什么人?” 正胡言乱语的三人忽然住嘴,扛住恒娘的人最先回过神来:“你这小娘子倒是胆色粗壮。明明怕得浑身筛糠,居然还敢问我问题?” 正如他所言,恒娘控制不住地在发抖。脑子里拼命想要跳下来,却压根儿无法聚集起力气。极度的恐惧之下,手脚都似脱离了身体,再也不听使唤。 唯有紧紧咬住嘴唇,直至尝到唇角一点腥甜,才保住脑海里最后一点清明。 贼人不知道的是,这短短两句话,十来个字,几乎用尽了恒娘全身所能积蓄的力气。 然而奇怪的是,当这个问题问出口以后,尽管并没有等到意料中的答复,恒娘却发觉自己慢慢能够控制自己的手脚了。 就好像,随着这句问话,她重新取得对身体的支配权。勇气从语言中诞生出来,一点一点逼退肢体里的酸软僵硬。 -- 第233页 手脚微动的同时,心里也开始疯狂计算:如果自己拼尽全力往前一跳,有多大把握能逃跑? 无数念头刹那而生,转瞬即灭:这是传说中藏身于水渠的匪徒。这里是京中暗渠,听说四通八达,支路繁多。 涉水跑动,自己跑不过这几个男人。四处黑暗,勉强能感到上头有顶,两侧有壁,其余什么也看不见。 贼人走得轻松,不是极熟路,就是能在黑暗中识物。自己贸然跑动,走不到两步就可能碰壁。 无忧洞是什么地方?肉……想起那个男人嘴里吐出的词,一阵控制不住的胃部痉挛,恶心想吐。 不行,必须去想,想,那是什么地方?贼人说,那里头黑暗,有很多女子,很多很多女子…… 额头上滴下汗水,落进水面,细细可闻。背心被汗水浸湿,通道里有阴阴的风,不是很冷,却潮湿恶臭,越发吹得背上粘糊。 她觉得自己想了许多,似是过了大半日那么长久。然而在贼人们看来,却不过片刻而已。 扛着她的贼人笑道:“你想问的问题,待会儿自有人回答。我们只负责把你交到地头,你问我们也是白问。” 右边的贼人似是转了下头,声音有点飘忽:“无忧洞到了。乌木错,你还能找回你上回那个肉馒头不?” 四周是一样的黑暗,然而恒娘在这片茫茫的苍黑中呆久了,眼睛逐渐适应,慢慢能看见一点轮廓。 趁着那人扛着她走路,在必然会有的起伏之间,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调整脑袋,朝右侧看去。 一片苍黑中,似又有个幽黑的圆洞,有极细的风声吹进去,再没有别的动静。 这里就是无忧洞? 左边的「乌木错」替她解答了困惑:“娘的,这些肉馒头摸起来都是一个样,我哪知道上回是哪回?要不是痛极了还能嚎一嗓子,我简直要以为这些屁都没一个的女人都是坟里头的活死人。你听这洞里头,可有半点活人气?呸,晦气。” 「晦气」两个字还没完全落地,扛着恒娘的贼人忽觉面前两条腿动了起来,先是高高扬起,随即膝盖微弯,如流星锤一般,从空中迅速荡回,狠命地踢在两腿之间。 贼人「啊」地惨叫一声,下意识松开恒娘,两手捂裆,两脚原地跳起,带起无数水花飞溅。 黑暗中,左右贼人不知发生何事,大急:“胡老三,你诈什么尸?” 恒娘从贼人手里挣脱,顺势落进水里。水中淤泥甚重,她没穿鞋子,一脚踩进去,深深陷入一堆滑腻的烂泥中,重心不稳,干脆蹲下身子。 “婢子——嘶——婢子跑了!” “什么?”左右两人大惊,“往哪个方向跑的?” “怎么没听见响动?” 没时间了。 恒娘咬紧牙关,脸颊肌肉都在酸痛,拼命感受右侧风声,在乌木错转身的瞬间,从他身旁俯身冲过去。 冲过去,冲过一个幽黑的、没有一丝活人气息的洞口。 洞里比通道更黑,恒娘甚至看不见大致轮廓,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空间。 虽然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甚至没有呼吸的声音,但里面有人。 恒娘浑身上下所有感觉都在告诉她,洞里有人,有很多很多女人,她们在「看」她。 如果要藏住一滴水,便把它藏进海洋。如果要藏著一个女人,便把她塞进女人堆。 这是适才刹那间划过她脑海的念头,电光火石,甚至来不及细想。 冲进来之后,被无数双黑暗中静默的眼睛「看」着,她才骤然想起另一个问题:这些女人能不能在黑暗中视物?她们是否彼此认识?她们能不能发现自己这个外来者? 肉馒头,肉馒头。 心头一道闪电劈过:这三个字的意思是,她们赤身裸体,没有衣服! 双手捏紧,几至发抖:自己身上穿着阿蒙的波斯式样绣锦袍子,只要一靠近,一定会被识别出来。 身后传来胡老三咬牙切齿的声音:“无忧洞,她躲进了无忧洞。走,进去给我搜出来。” 恒娘双腿开始发抖,前面是未知的死寂与黑暗,后头是恶狼悍匪,该怎么办? 第125章 无忧洞(下) 黑暗中, 一支冰冷滑腻的手准确抓住恒娘,拉着她往前便跑。洞里没有风,跑起来只有水花溅起的声音。 恒娘不敢说话, 不敢停留, 跟着这只手与她的主人,全力奔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支沉默的手上。 十来步后,空中忽然多出五六只手, 她们抓住恒娘的胳膊,向上提起。 事发突然,恒娘忍不住发出一声短暂的惊呼。骤然之间,双脚离地。 惊呼声在黑暗中标明了方向, 后方追逐的脚步朝着洞里,破水而来, 夹杂着胡老三气急败坏的诅咒:“贱婢居然敢跑?” 另一人淫/笑:“这么迫不及待往无忧洞里钻, 是上赶着想伺候爷儿们?” “都别多说。这一趟活, 钱已经收了一半,早被爷几个花了, 如今人出了岔子, 你乌木错能吐得出钱来?外头察子追得紧,鬼机楼要是跟我们翻脸,我们去哪里躲避?” 随着话声, 三人快速接近恒娘被从水中提起的地方。 他们似是熟悉地形, 及时收住步伐, 跃上石阶, 有人抱怨:“鬼地方一丝光也没有,如何找得出那犯贱的婢子?” -- 第234页 胡老三恶狠狠呸了一口,“那帮子装神弄鬼的说这里不能举火,你们这帮软毬就乖乖听话?”一阵窸窸窣窣声响,似是掏出什么东西,接着是咔擦几声响。“他娘的,这里头一天到晚水气蒙蒙,老子的火石都给润了。” 有人似是抓住了他的手:“胡老三,别弄了。他们弄的神神鬼鬼有时候贼灵验。既是他们的地头,还是守一守他们的规矩。” 朝着洞里喝道:“方才有贼贱婢逃进洞里,谁有能耐抓住,交给爷儿。爷儿替你跑腿,买肉买糕,任选。” 恒娘后背挨着潮湿的墙壁,身前身后都能感受到女子冰冷柔软的。 一片黑暗中,连呼吸声都几乎无法察觉,然而身周四方,似远似近的地方,开始传来一声刺耳的「咕咚」。 先是一声,然后是三五声,很快,此起彼伏,到处都是,恍似置身于夏日的瓜田,四周全是一鼓一鼓的青蛙。 一群饥饿至极的青蛙,传来不祥鸣唱。 恒娘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冲到头顶,心脏砰砰跳动,声音巨大得快要化作实物,呼啸而出。 “咕咚”“咕咚”“咕咚——” 一个嘶哑含混,仅能勉强辨认出是女子的声音从恒娘侧方发出:“抓——抓住——你们——过来——要肉,要糕。” 恒娘刚要从墙上跳起来,四周伸来许多手,如水蛇一样缠绕着她,抓扯着她,死死掐着她,让她不能动弹。就连嘴上,都被两三只手层层叠叠捂住,带着浓重的泥腥味道。 胡老三笑骂了一句:“还是老七有办法。” 三人朝着说话人的方向走过去:“只要交出贱婢,桂花糕、炸鹌鹑……” 话音未落,忽然“啊——”地一声惊呼,接着是连续两三声惊呼,伴随着「砰砰砰」重物落地的声音。 恒娘身边的手松开了,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似是有许多人朝前飞奔出去。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懵然,过了一会儿,方猛地站起身。 男子的声音似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压住,含混低哑。与之相应的,是无数「噗噗」的声响,听上去既似拳打,又似脚踢,甚至像是整个人如炮弹一样,反复不停地冲撞,或是把自己当做装满石沙的大麻袋,重重地压上去。 除了男子从什么东西下透出来的拼命咒骂,没有人说话。 只有不停地“噗——” “扑通——” “咚——” 沉默。狠毒。用尽全力,反复捶打。 一片黑暗中,恒娘回想起,刚从水里出去的时候,脚踏上的地方,似乎铺着粗糙但厚重的毡毯。 如果这毡毯把人卷起来——恒娘无法视物,脑海中却无端浮现出画面,如同眼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没了声响。洞里回荡着一片喘息声,急促粗重。 那个嘶哑含混的声音再次说话,这次却流利许多:“打开毯子,把他们身上所有东西,全部剥下来。” “且慢。”恒娘试探着,两手朝前,慢慢朝人群聚集的方向摸去,口中一边说着:“谨防他们装死。” 她势单力孤,小时候在街巷里跟一群毛孩子打架斗殴时,没少干过这种卑鄙勾当。 先前的声音一愣:“那你说怎么办?” 恒娘张嘴就想说:“先弄到水里去,闷上半刻钟。” 话到嘴边,心里打了个突,不期然冒出一个念头:杀人。 她在杀人。 若是毡子里头的人真是装死,或者只是晕倒,自己这句话说出来,便是实打实的杀人。 想到自己居然这么轻易就想到这个主意,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那声音等了半天,不见她回答。不耐烦起来,再次下达命令。很快,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毡子被揭开。 刹那之间,黑暗中传来一声男子暴喝,以及两个女子沉闷的痛叫,有女子发出一声叫:“他手里有刀。” 另有三五个女子叫道:“我们拖住他了。” “臭/婊/子,贼贱/妇……”那人狂怒,声音却定在一个地方,似乎被死死拖住,不能移动。 恒娘听到黑暗中传来「噗噗噗」的声音,似是刀子刺入人体,有女子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啊呜声音,夹杂着男子「贼咬虫,松口」的咒骂与痛呼。 过了好一会儿,恒娘一片空白的大脑里才反应过来:是女子们张嘴咬住了他。 更多的人拥上来,男子手中挥刀,初时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几声闷响之后,很快停滞下来。 恒娘浑身发抖,这一次她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女子们拿身体挡住了男人的刀势。 男人的叫声越来越无力,与此同时,牙齿咬噬的声音、血液噗出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 终于,恒娘听到哐当一声响,刀落地。接着没有预料的人倒地的声音,只有无尽的撕咬。 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者只是片刻,那个最初的声音出声:“好了。他这次死定了。” 这场无声的狂怒与复仇才慢慢平歇。 刀锋在地面发出轻微的擦响,那个声音捡起了刀,“谁杀过牲畜?剩下两人,一人一刀,再不容他们蒙混过去。” “我见过杀羊,我来。”有人接过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似是在摸索脑袋所在,接着,两声闷响。 从声音听来,是半空剁下,不是就手割掉。 -- 第235页 “搜东西。”最初的声音下令,开始有金属碰撞、衣衫簌簌的声音。 她接下来问:“刚才受伤的姐妹都有谁?” “陈春娘、云花、煎果子都死了。”有人回答,气息微弱。 那声音朝回答者跑过去:“小鸟,你受伤了?” 「小鸟」似是笑了笑,声音无比轻松:“九娘,这样刚好,不用救我,也不用为我耽搁。等你们走了,我会陪着春娘她们,自行了断。” “不行。”最初的声音已经到达小鸟处,似是扶起了她,声音迹近蛮横:“我们要一起出去,说好了的,一个也不能少。要带云花出去看云和花,带煎果子出去吃蜜煎,带春娘回去找她爹娘。小鸟,你说过,你想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看看。” “我骗你的。”小鸟小声说,“没有路引,我哪儿也去不了。” “只要出去了,我替你弄路引。你信我,我能做到。” “没用的。”小鸟声音哽咽,“我们这群姐妹,陷落在这魔窟里头,长则一两年,短则两三个月,早已成了污泥臭沟。出去之后,还不是只有一个死? 我不回去,我爹娘姐妹她们兴许还能宣称我病死了,也不至于让她们为我蒙羞,连累姐妹们终身。” “胡说。”那声音怒气勃然,“我说过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天下有份女报,专为女子发声。我们能诉苦,能剖白,谁说只有死路?” 骤然在这深深地底沟渠,在满地血腥腐臭中听到「女报」二字,恒娘如被电击,浑身一颤。 “是了,你说过无数次,是你给大家带来勇气和希望,你还让大家取名字,让我们记住我们自己,真好。 九娘,大家,我希望你们能出去,好好地活下去。可我胆小,我怕。 我们拼了命,替你们拖住这贼人。你们一定要平安走出去,替我们看看云和花,替我们吃吃煎……煎果……” 声音消失在黑暗中,四周陷入安静,早先在尸体上搜身的声响也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那最初的声音似是霍然站起,声音发紧:“好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再过小半个时辰,贼人就该回来。把东西分一下,谁走前头的,手里拿刀。” 黑暗中响起低低的语声,没有多少无意义的聊天,只是简短的「我来」「还是我,我比你壮」。 恒娘的嘴唇与喉咙干涩得如同烈日下的沙砾,艰难地吞口口水,才哑声问道:“你们为什么救我?” 有人回答她:“你是女子。” 恒娘握紧手,眼眶发热,同时奔涌出的,是无尽的悔恨,是想疯狂抽自己的愧疚。 陈春娘、云花、煎果子、小鸟,这些女子,本可以不死。只要她那句话说出口,贼人就算装死,也让他在水里真正死一回。 最初的声音问道:“新来的,你也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恒娘,我叫恒娘。” 第126章 狭路 这一路走得匆忙且沉默。为了不发出声响, 女子们走的是无忧洞另一头,一路都是平整的石板,女子们脚步落下去, 轻得如同一片片雪花。 从贼子们身上剥下的衣物, 全用于包裹几个受伤的女子。恒娘抢了个重伤昏迷的,牢牢背在背上。 她自小干活,又爱打架上树,虽没受过专门的训练, 倒也比别的女子来得矫健灵活。 背着个瘦弱女子,并不影响行动。只是背心传来热乎乎的粘糊感觉,血腥气味钻鼻而入,令她心头不自禁地惶急揪痛。 也不知走了多久, 迎面吹来的风越来越大,恒娘有时候蹭到旁边的石壁, 感受到水气越来越重, 想了想, 猜到她们是要走回主渠道,顺着排水的方向找到渠口。 不知不觉, 恒娘走在了队伍的靠前位置。众多男子高声喧哗声音遥遥传来时, 她也是最早听到的。 前头瞬间停下脚步。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撞上前方的身体,知道有变, 即刻静止下来。 没有人说话, 连呼吸的声音都被水滴声盖过, 一如恒娘刚刚进入无忧洞。 理智告诉恒娘, 身前身后都是自己的队友,然而这无尽的静寂, 仍然不禁令她心底生寒。 她没有学过兵法,只是本能地觉出了某种奇异的可怕。 若是换了阿蒙、宗越或是仲简在这里,只怕更会骇然失色。 这些女子只不过是些平凡的弱女子,从未受过军队训练,现在有人竟然能做到让她们令行禁止、整齐划一、不计生死、前赴后继。 朝廷养军百万,敢于傲然宣称所部勇武义烈如此的,屈指可数。 无非南下的水军蟠龙部、世镇西北国门的敦煌归义军、弹压蒙古部的燕北骁骑,以及传说中精锐无比、专门拱卫京师的禁军上三军,而已。 便孙武复生,重练吴宫侍女,杀人立威,激以重赏,亦不过如此。 她们所在的地方,恰是一条暗道接近主渠的拐角处。很快,外头水声哗哗,男子七嘴八舌的声音越来越近。 “今日晦气,信陵公做甚骗我们白跑一趟?” “就是,原说是去领光明圣餐,结果吃一鼻子闭门羹。” “此事需怪不得信陵公。老头子如何能想到,那劳什子节度使郎君会忽然发了雅兴,要去摩尼寺观摩切磋?奶奶个毬,切磋,切磋个鸟。” “嘿,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切磋鸟技?” -- 第236页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你们瞅见那郎君陪着的大小姐没有?虽说裹了又厚又长的遮丑布,瞧不见头面模样,单听那又娇又傲的声音,就叫人酥了大半。 若是能把那样美人儿压在身下,百般戏耍,听她软绵绵叫上几声好哥哥,便是让俺即时死了,再也去不得光明圣界,俺也是千肯万肯。” 恒娘听到这里,握着伤患的手忍不住一紧,背上已经昏迷的人动了动。 她忙松开手,心里狠狠开骂:无耻,下流,腌臜畜牲!叫阿蒙知道,把你碎尸万段,丢去喂狗。 阿蒙与宗公子找去摩尼寺,定是已经察觉到什么。她一颗心有了几分安定,这才发觉背上身体竟是越来越冷,后背原本湿热的地方如今冰凉一片。 她不敢呼唤说话,只能紧紧握着那两条垂下的腿,当此之际,别无他法,她从不拜神的人,居然也开始默念阿弥陀佛之名,哀哀祈祷。 因她的间接之过,害得四个娘子被害,她实在不想再看到有人因她而死了。 “小点声,别让信陵公听见。咱们面儿上还得奉着光明神的教义。” “不让玩女人,不让生小孩。老子那时候是脑子进了水,才会信了这狗屁摩尼教。” “你当年不是穷得活不下去了,贪图他教门宣传的同党相亲相恤,才入了教?” “你是这两年才来的,不知道当年细况。别说他,我们这批老兄弟,谁不是活得没有出路,想着入了教,总算有个帮持? 我要不是投了这教门,教中兄弟姐妹扶助,只怕活不过十八岁那年的饥荒。想不到,这就忽忽半辈子了。” “说起来,当年跟着方圣公起事时,那才叫一个痛快。从余州北上,一路破六州五十二县,撵着官军的屁股胖揍,但凡逮着当官的,一律割肉断肢,挖出肺肠扔去喂野狗,或者乱箭穿身,再把那些肥猪熬成膏油,夜间用来燃火,一点也不心疼。” “我那时候还只是十岁光景,听大人们说,你们打着「均贫富、等贵贱」的口号,从余州起事,不到十日,聚众数万,天下震动,各处响应。” “可不是?我们这一路,就是信陵公带着去投方圣公的。要不是被京城的上三军打散,说不定现今金銮殿上坐的,就是咱们圣公。 咱们也都跟今日见着的贵人郎君一样,前呼后拥,使奴唤婢的。再不用窝在这见不着天的水沟子里,成了阴沟里的老鼠。” “我也听报博士读过战况,说你们掳掠了上百千的妇人,剥了她们衣物,藏在山洞,日夜取乐。官军破洞之日,这些妇人无颜见人,自缢于林中。八十五里山路,全是白花花的尸体,附近村子的山头都能看得见。可是真的?” “哈哈哈,哪有那么多?狗朝廷栽赃诬陷。” 纷纷嘈杂声走过,到了后来,话声渐渐稀落,显是后头的人少了。 恒娘悬着的一颗心慢慢落下来,重又握紧背上的女子,默默听着外头的动静。 就在这时,她前面持刀警备的女子似是经不起如此长久的高度紧张,手里朴刀竟在空中一晃,划过一道白影,磕在石壁上,发出轻而脆的一声响。 持刀人惊觉,拼命撤回力道,触碰声不大,在通道里听来有几分沉闷。 然而外头人少下来,正好也没什么说话声音,这声响动引起注意,有脚步声朝这头走来:“什么人?”伴随着刷刷刷,腰刀挥舞的声音。 身边有轻微的风声,原本贴着她的悄悄向两边移开。有人拉了拉她,恒娘会意,也学她们的样,慢慢向一侧墙壁贴去。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对面竟是来了两人。她们所在的通道狭窄,就算她们拼命把自己贴紧,直到骨血都快融入湿漉冰冷的石壁,仍然无法留出足够两人大摇大摆通过的空隙。 这个问题,显然别人也已发现。恒娘听到身边轻微响动,刀影一闪,持刀人再不贴墙,反挺立在通道中间。同时有人攀住恒娘,附耳悄语:“打起来就跑。” 来人的脚步声从五米远的地方,渐渐近到四米,三米,两米…… 恒娘忽然撮起嘴,「喵——」了一声,声音细细,貌甚哀弱。 脚步声停下来,似是在侧耳细听。 恒娘扶好背上的女子,半蹲下身子,模仿母猫发怒的样子,发出低沉的“嗷——呜——” 对面那人似是松了一口气,笑骂道:“夜猫儿也知道找暖和地方过冬产仔。” 两人骂骂咧咧说些下流笑话,转过身去,便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恒娘背后的女子忽然动了一下,恒娘一惊,又一喜,以为她终于醒了。 背上传来一声模糊的哀泣:“阿娘——阿娘——” 时间似是冻住,或者恒娘身上的血液被瞬间冻住。 原本要离开的男人倏然转身,刀光挥舞,划过一道白影,一人声音狰狞:“什么人?” 另一人扯着破锣嗓子高呼:“兄弟们过来,这条道有鬼。” 随着这声高喊,外头响起越来越多杂乱匆忙的脚步声,以及无数男子怒骂吼叫:“爷爷正是捉鬼的祖宗。” “鬼机楼专杀暗鬼,哪里来的贼人?” 躲不过去了。 恒娘已然听到前面传来三个持刀娘子的声音:“快跑!我们挡住他们。”明明是三人所说,却异口同声,同起同落,如一人说话。 -- 第237页 后面的娘子已经开始拔腿狂奔。身边人数迅速减少,恒娘抓住一个人,把背上的女子交给她,那人也不多问,接过去负在背上,往前追赶同伴。 恒娘一回身,正要迎上去,身后伸来一只手,胡乱扯住她长衫,「九娘」急促嘶哑声音响起:“你干什么?” “我会打架。”恒娘只解释了一句,听到前头已经响起金属相碰的声音,急得就想冲上去。 「九娘」却忽然问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你姓什么?” “我姓薛,薛恒娘,记住我的名字,出去以后,告诉别人——” 恒娘想用力掰开她手指,却听她沉声问道:“薛恒娘?周婆言的薛恒娘?” 恒娘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九娘手上用力,把恒娘往后头拼命推着:“你不可以死。你必须出去。” 恒娘还想要争执,九娘怒极,厉声喝道:“你不走,我们就算出去,一样没有活路。” 这句话如滚雷一样在恒娘耳边炸开,她猛然顿住。再不用那女子多说,不敢有丝毫耽搁,回头拔腿就跑。 身后刀剑相碰的声音越来越猛烈,很快就有女子受伤的闷哼。 落在后头的女子有人不再往外跑,反而停下身子,如黑猫一样静悄悄朝后冲去。很快传来男子呼痛的声音:“有人咬人。” “没穿衣服,是无忧洞的婊/子。” 她超过了背着伤员的女子,不由想,这是不是刚才从自己手里接过伤员的人? 念头未落,那人喘息着,骤然停下脚步,放下背上的女子,返身也往回冲。 就在这样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与阻碍中,狭窄黑暗的通道里挤满挥着刀的男人,以及滑溜、逮到任何有血肉的地方就恶狠狠开咬的女子。 这是一场势不均力不敌的搏杀,一方用无数不堪入耳的下流言语高呼怒骂,用冰冷的刀锋戮杀柔软人体; 一方却沉默阴冷,如同地底钻出的无数条毒蛇。用她们所剩无多的牙齿,死命咬住肌肉、脉搏,直到牙齿深深嵌入肉里,直到整个人就算被砍成两截,也仍然牢牢地咬着对方的肉。 恒娘经过被抛在地上、生死不明的伤者,经过前后折返的女子,疯狂地向前狂奔。 她张大嘴,剧烈地呼吸着,胸脯似要被烧得起火,灼烈痛楚。她哭不出声,脸上泪水如夏日暴雨,无休无止滔滔而下。 她来不及抹泪,也不需要抹泪,反正黑暗中眼睛看不见东西。两替抬起,用尽一切力量往前狂奔。 九娘始终在她身后,推着她,拉着她,拼命将她往前扯。 也不知跑了多久,恒娘早已适应了无边黑暗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一丝微光。 路的尽头,有光。 第127章 信陵公 光是绿光, 莹莹如豆,如同夜半荒坟的鬼火。 恒娘奔近那光芒,见到路的尽头是一间洞室, 房门洞开, 绿光便是从里头透出来。 门口居然挂了块木牌子。她停下脚步,潜行上前,借着绿光看清,却是三个拙朴的大字:信陵居。 靠得近了, 便听到房门中传出隐约的说话声,听来似是有人在争吵什么。 九娘她们没有跟上来。恒娘意识到这一点,连忙回头看去。 她们停在绿光之外,只能看到黑暗中模糊的人影, 静默着。 恒娘瞬间明白:她们怕光,怕自己的身体暴露在光线之下, 暴露在恒娘目光之下。 适才连生死都不放在眼里的娘子们, 在这样一片浅淡的、微弱的绿光面前, 畏缩了。 身后暂时没有脚步声,显然追兵被断后的娘子们拖住了, 或是被误导去了别的岔道。 恒娘快速打量一下, 信陵居外头有一个凹进去的暗处。她伸直手臂示意,直到她们一个一个,如同幽灵一般, 全都闪进那道凹处, 尽数藏好。从旁经过, 只怕很难察觉。 方转回身, 迅速闪进信陵居。 信陵居里十分宽大,足能容纳二三十人而不显拥挤。到处摆放着黑黢黢的铁锅, 锅里不知有什么东西,燃着绿莹莹的冷光。 左边有个石板床,床上靠墙坐着一个人,须发皆白。床前站了两人,正与他说话:“老爷子,你也没几天好活的了。现在还不肯把那配方告诉我们,难道真要把秘密带到地底下去?” 一个苍老声音答道:“你们不是自己也在悄悄试验?怎么,没试出来?” “老爷子厉害。我们背地里干的事,也瞒不过你老人家。不瞒你说,我们试了上百次,中药铺子、香药铺子,但凡看着顺眼的物料我们都试过了,却怎么也做不出圣餐那种奇怪味道。” 苍老声音嗬嗬笑道:“若没有那种味道,你们如何取信教众?他们不肯信,你们又如何靠着我教的名义去招摇撞骗,聚众敛财?” 笑声一顿,厉声道:“我教起于贫苦大众,本就是为了大家活不下去时,能够帮持互助,齐心协力挣一个活路。若被你们这样的暗魔者偏去,我吕信陵枉称英雄。” 那人笑道:“老爷子年龄大了,气性也越发大了。”另一人不耐烦;“跟他啰嗦什么,几根老骨头,打上一顿就老实了。” 恒娘见他们要动手打人,瞧了瞧那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的信陵公,委实觉得这人老得都快脱形了,怕禁不起两拳。俯下身子,端起一口燃着绿火的铁,蹑手蹑脚地上去。 -- 第238页 锅是生铁所铸,入手沉重。好在那火十分怪异,并不发热,倒不烫手。 两人背对她,那信陵公却能看见她的举动。神色一动,故意道:“要说这配方,可就讲究得很,难怪你们试不出来,里头有十来味珍奇药材。譬如丹参、乳香、诃梨勒……” 他越说声音越小,那两人听得心痒难耐,不知不觉,两颗脑袋凑做一堆。 恒娘接近他们一步远时,高高举起铁锅,拼尽全力,狠命砸下去。 那两人哪里想到会有这样飞来横「锅」,一声惨叫,抱头跳起。 恒娘也没想到这两人头铁如此,居然没被敲晕。端着铁锅,有点发呆。 信陵公见她一击之下,再无后手,就这样呆在那里,也瞠目结舌,只来得及提醒一声:“快躲。” 那两人回过头来,脑袋晕乎乎的,眼前出现一排端着铁锅的娘子,下意识拔出腰刀,嗬嗬有声,上前乱舞。 恒娘得了提醒,忙端起铁锅挡在面前,哐当当几声,铁锅被刀锋敲得震颤,直如撞钟一般。 铁锅沉重,恒娘使出吃奶的劲儿,端了片刻,便觉手臂酸麻。 对面两人从重影耳鸣中渐渐恢复过来,举起刀,朝恒娘脖子处挥去。 恒娘耳闻破空之声,眼前雪白一片,刀势迅捷,再难躲避。脑海一片空白,似乎什么也想不起来,又似乎一下子想了很多。 今生休矣。 还没等她念娘亲,空气中忽然响起一道凌厉风声,一道白练一般的刀锋从天而降,将那人劈成两半。 鲜血溅到恒娘一头一脸,腥气冲鼻,她回过神来,正好看到从中间分开成两爿的肢体,血肉模糊,内脏散落。顿时控制不住自己,扔了铁锅,回头狂呕。 来人从屋顶跃下,身长如标枪,刀横如煞神。剖开一人后,并不停留,刀势一转,从下斜撩而上,架住另一人的腰刀。 他力大,压得那人刀锋一寸寸降低,在那人力竭的关头,刀势急速横掠,那人被砍为两截。 恒娘刚好呕完,回头正好看到这一幕,神色不变,还朝仲简点了点头,表示看到他了。一回头,继续大呕特呕。 九娘她们听到里头动静太大,终于忍不住,冲了进来。一眼见到呕吐的恒娘,旁边是着装整齐的男子。大惊之下,纷纷退出。 仲简也吓了一大跳,连忙闭上眼睛。 恒娘一边呕,一边断断续续问:“仲秀才,你怎么进来的?这里能出去吗?” 仲简还没回答,信陵公却忽然问她:“你是谁?刚才为什么救我?” 恒娘终于呕完,胃里空落落的,两脚有点发软。仲简忙上前扶住她,右手提刀,左手将她半环在怀里。 她软软倚在仲简身上,还朝他笑了一下:“弄脏你的衣服了,回头帮你洗。” 仲简自知道消息以来,一颗心如在滚油里泡着,上下煎熬,片刻不得安宁。 此刻终于见到她无恙,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也难得地回报以一个微笑。 恒娘对信陵公说:“我就是你叫人掳来的薛恒娘。你为什么抓我来?” “听说你在四处找人问绵子油?是金仙子告诉你的?” 恒娘精神一振,扶着仲简站直:“你知道什么是绵子油?” 信陵公淡淡道:“你已经查出来了,所谓棉籽油,便是高昌白叠布、琼州吉贝布所用之籽取油。用于男子,可收绝育之效。” 恒娘大奇:“你怎么知道我查到这里了?” “摩尼教出自波斯。那日你叫去询问的蒲布拉便是教中信徒。我们自有办法传递消息。” 恒娘心念一动:“你们刚才所说的圣餐……” “不错,圣餐中便是添加了此油,是以味道独特。”信陵公冷笑,“若非他们都信这圣餐有奇异之处,如何能长时间养着我这个废人?” “你们这教,为什么要用棉籽油制作圣餐?”恒娘疑惑,“这不是让你们的教众断子绝孙吗?” 信陵公一掀胡子,傲然道:“你们把这肉身当做宝贝,在我看来,却是个受苦受难的牢狱,暗无天日。生儿育女,无非是将光明再度囚禁在肉身之内,有甚值得?倒不如禁绝生育,尽快终结这三千世界,方有机会,迎来光明境界。” 恒娘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想法的人。摇摇头,“你说的这些我也不懂,不过你哪来这么多棉籽油?” 信陵公刚要回答,忽然哼了一声:“小丫头想骗我话?你又为什么对这棉籽油感兴趣?” 恒娘苦笑:“你既然知道我是周婆言主编,当知我是为女子说话的。这生育一事,若是多了,实为女子之累。若有这样宝贝,能免女子不断生育之苦,我自然当为娘子们求取。” 诚恳地看着信陵公:“其实你我的初衷虽然不同,意图却也差不多,既然你已经不久于人世,何不将它转送于我,也好让它发挥效用?” 信陵公哈哈大笑:“小娘子,你倒是挺会打蛇顺杆上。” 恒娘眨眨眼:“你找我来,不就是想要让我替你完成心愿?” 信陵公点头:“很好,难怪你能办出周婆言,胆色豪气,都叫人佩服。可惜,你们女子做事,终究不免婆婆妈妈,太过心软,注定成不了大事。 你想让女子不受欺辱,不想着把欺辱你们的人赶尽杀绝,反倒只是去报纸上写写文章,就算惹得人掉几颗眼泪,又抵得甚事?” -- 第239页 说到这里,用力一拍桌子,苍老脸上泛起光辉:“想当年,老子追随方圣公,转战于州县之间……” 仲简冷冷打断他:“你们不满朝廷贵人敲骨吸髓,尽食民之脂膏血肉,号称替天行道。然而你们起事之后,残杀官民达二百万之巨。无数百姓因战乱流离失所,妻离子散,这就是你口中的「大事」?” 信陵公被他拿话噎住,沉默片刻,喃喃道:“真有这么多百姓做了无辜亡魂?” 仲简倒也坦然:“此数乃地方官府上报,或有夸大之处,但你自己有眼,亦能看到你们一路的行事。若非你们残民之深,不下于官兵,以那样浩荡的声势,如何一年之间,全数覆亡?只留你们这些漏网之鱼,在这苟延残喘。” 冷冷注视着颓然失神的信陵公:“你们自称替天行道,却既无天命可用,亦无人心可凭,注定走上绝路。” “既无天命,亦无人心……既无天命,亦无人心……”信陵公反复数次,忽然振声大笑:“老子在这地底下,想了许多年,不甘心了许多年,却原来从一开始,我们的路就走错了。” 恒娘想起那些自缢而死的娘子,想到无忧洞里被的娘子,心中涌起怒气,一字字道:“从你们把刀挥向跟你们一样受苦的娘子们开始,你们就错了。” 信陵公颓然挥手:“其实我教并无男女之见。若能赶走世间污浊黑暗,迎来光明神降世,普天万界,皆为光明界,再无男女之分,众人皆秉高广严容之貌。” 见二人吃惊迷茫之态,苦笑道:“我等凡人,自是难以想象这般奇妙境地。但愿我将来脱离苦海,得能飞升神界,体味这样的神妙。” 从怀里摸出块锈迹斑斑的铁块,递给恒娘:“薛娘子,你说得有道理,我那些棉籽油,便尽数送于你吧。你去摩尼寺找清惠法师,拿这令牌与他,他自会听你安排。” 又道:“刚才你身后的,可是无忧洞里的女子?” 长叹一声,“我早知他们行了这等荒淫堕落之事,却一直装聋作哑,不敢开罪他们。今日便好事做到底,送你们一程。” 伸手在石板下摸了一阵,洞室之内,发出一阵吱嘎声音,半面石壁左右分开,显出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通道。 “这条密道通往明溪渠口,出口处有树林,行人稀少,方便你们脱身。” 恒娘大喜,深施一礼。出去叫了九娘她们进来。仲简转过身,走在第一个,不敢回头。 第128章 看见什么? 也不知在密道里走了多久, 仲简一头撞上一团干硬的泥土岩壁,这才知道走到了尽头。 他伸手摸索了一会儿,沉声道:“这个渠口许久未用, 被枯枝淤泥堵住, 不知后面有多厚。” 缝隙中有微光透出,九娘嘶哑声音说道:“他们迟早会追过来,我们必须尽快挖出通道出口。” 女子们用手掏,用指甲挖, 用脚踢,仲简用腰刀劈,用身体撞。然而淤泥结得太厚,一时半会儿难以见功。 正在众人齐心协力之际, 通道深处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爆炸声。 众人不由得停下手来,朝通道尽头望去, 彼处似有极强烈的火光。 很快, 滚滚气浪涌来, 挟裹着娘子们,连同枯枝淤泥一起, 急速冲了出去。 千钧一发之际, 仲简伸出手,拉住恒娘,将她迅速护在身后, 挡在她面前, 以身做盾, 为她挡住气流。 这场爆炸持续了小半刻, 等到远处轰隆声音逐渐消失,后方通道已然坍塌, 无法通行。前方豁然洞开,天光照进来。 恒娘这才明白,信陵公所谓「送你们一程」是什么意思。呆呆看了一会儿,想起那只见过一面的老人如何说起当年,如何豪气,又如何懊恼。 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民乱她本无所知,如今却如同在她面前从头到尾,完完整整演了一遍。心头微微怅然。 回过头来,看到仲简口角逸出血丝。 他毫不在意,举步过来她身边,陪她看着通道尽头。恒娘举起袖子,细细替他擦掉,眼泪流出来,低声埋怨:“你干嘛犯傻挡在我面前?无非就是摔倒在地上,擦破点皮肤罢了。何苦逞强?若是受了内伤,我如何过意得去?” 仲简本想淡淡回她:什么内伤?你听说书人瞎说。 然而眼中见到她发红眼眶,一时心中酸疼,再没有故作冷淡的力气。忽然张开双臂,将她拥进怀里。 恒娘被他抱住,没有退缩躲避,反而伸手紧紧环住他瘦削紧实的腰间,把脸埋进他胸膛,泪水流出来,很快打湿他衣襟。 这个拥抱热烈而绝望,两人却都没有说话。 不用再说一个字,其实对彼此的感情,也许早已萌芽,也早已明白对方的心意。 只是,兜兜转转,这样那样,终究无法说出口,也再也无法说出口。 只有这样一个深处地底,不为世人所知的拥抱,是他们所能给出,所能索取的全部。 在他们心中,只盼着这一刻永远不要结束,自欺欺人地希冀着,时光从此驻留,再无需面对出去后的种种离散煎熬。 俄顷,外头渐渐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女子的惊呼声。 “九娘!”恒娘浑身一激灵,从仲简怀里出来,抬脚往外急奔而去。仲简跟在她身后。 出得渠口,日光大亮,恒娘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 第240页 数十个娘子赤身裸体,紧紧围成一圈,抱头蹲在渠口。一个二十多岁,面容平凡的娘子站在她们身前,毅然张开身体,不惜最大程度地暴露自己,把自己那一丁点厚、一丁点宽的身子张到极致,用尽全力将身后的娘子遮掩起来。 无论是站着的,还是蹲着的,久未见过阳光的女子身体苍白纤细,泛着病态的干枯。 她们肢体细弱,干瘪,头发散乱虬结,上面还有无数枯枝。身上还有无数血痕,淤泥,青紫伤痕。 在她们对面,是一整支服饰鲜明、旌旗招展的禁军。无数道目光落到她们身上。 有本能的欲望,有不屑与厌恶,有玩味与探究。只是,没有尊重与回避。 有人从蹲着的地方悄悄抬头,看到那个站在她们身前的纤弱身体,显然呆住了。 过了一会儿,有个年龄较大的娘子也站起来,蹒跚着,迟疑着,慢慢朝她走去,最后与她站在一起,与她手挽手,张开手臂。她不如第一个娘子勇敢,只敢闭上眼睛,拒绝看见眼前的世界。 很快地,又有新的娘子加入她们。站出来的娘子越来越多。 她们围成个半圈,大都闭着眼,却毅然挺起瘦削的胸脯,挺直瘦削的脊背,想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做成城墙,挡住一切恶意与指斥。 阳光洒下来,她们的身体白得刺眼,宛如从远古遗留下来的玉石,历经千万年的掩盖与沉埋,忽有一日,终见天光。 恒娘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流下来。她大踏步朝她们走过去,边走边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早已一团脏污,处处破损的绣锦长袍,露出青春无暇的。 仲简跳起来,伸手就想拉她,手指堪堪触及她光滑肌肤,如被火烫,忙不迭缩回来,又下意识闭上眼。 眼皮还没完全合上,忽然又觉得不对,抽出腰刀跳出来,对着对面黑压压的军队厉声喝道:“你们是大周的禁军,当知礼之所在,非礼勿视。何不速速闭眼,后转退去?” 对面沉默。没有人动弹,也没有人听他的。 恒娘嘴角浮起一丝凄厉笑容,长袍飘落地面,她走过去,挡在所有娘子面前,高声大喊:“我是东宫良媛薛恒娘,你们一个一个,敢多看一眼,便是犯上,便是大不敬。你们要是不怕砍头,不怕族诛,就放大你们的眼睛,仔细看吧。” 女子声音高亢锐利,如刀锋一样插入对面沉默的阵容。骚乱与慌张在军队中弥漫开来。 他们奉命来救援时,确实听说有贵人被贼人所掳。没想到居然是天家的女人,这薛恒娘最近大名鼎鼎,是个狠角色。她说要看砍头,要族诛,谁知她是不是真能做到? 如同将军鸣响退兵的铜钲,军士们开始如同潮水一般转过头去,用后背对着娘子们。 那个面目平凡的娘子忽然踏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喑哑声音如同砂纸磨着铁器,叫人听了心里生寒:“我是盛家九娘,枢密副使是我伯父。你们可敢再看?” 阿蒙与宗越正好飞骑赶来,将这一幕前后收入眼中。阿蒙激动之下,扔下帷帽,就待下马过去。 宗越吓得魂飞魄散,当真是一生之中,从未受过这等惊吓。 就算当初在沙场上几进几出,杀得浑身是血,都未如此刻这般手脚发软。 他出手拉住阿蒙,差点就要不顾一切,当众把她抱在怀里,不准她过去。 阿蒙知他心意,瞪他一眼:“放手,我知道我的身份,总不能让阿舅和外婆为难。” 宗越只好放手,胆战心惊地看着她大步走过去。 阿蒙走到恒娘身前,高声下令:“第一排、第二排军士,脱下战袍,放在地上。” 这支禁军本就是她去请调来的,将领知道她身份,低声传令,命军士照做。 阿蒙亲自上前,海月奔过来相助,两人把地上衣物抱回去,递给娘子们。穿上衣服的娘子们又跟着去抱回更多衣物。 阿蒙空闲下来,负手站在一旁,声音朗朗,响遏云霄:“我知道你们刚才看到什么,那是女子身体,是天下人的出处。你们家中可有老母?可还记得小时授乳,你们的母亲如何用这柔弱的身体哺育你们? 可还记得每个小孩都是从母体呱呱坠地,都是女子从生死关头,拿命换回来的? 可还记得,你们如今能活生生站在这里,都是你们的母亲用同样的身体,同样的筋骨血脉将你们一点点养大? 如今你们成为朝廷的栋梁,成为保家卫国的男子汉,你们的阿娘呢?可有许多人的阿娘,早已不在人世?” 有些年龄稍小的军士,被说得喉头哽咽,捂嘴哭起来。有些年龄大的,悄悄抬手,揩拭泪痕。 为首的将军看一眼阿蒙,心中苦笑:还好这是自家人,否则两军堆垒,三言两语被她说得稀里哗啦,这仗还怎么打? “也许终你们一生,你们都无法回报你们母亲的恩情。可如今,在你们身后,是无数的母亲,是无数的姐妹与女儿。 你们不仅是朝廷的拱卫者,你们更是她们的守卫者。所谓家,无女何以为家? 所谓国,无女如何成国?将士们,你们今日放下长戈,心中存下一丝柔软善念。 他日家国有难,你们便想想今日的娘子们,你们退后一步,便是天下女子,便是为娘为妻为女,都成他人刀下鱼肉,你们可会退缩?” -- 第241页 说到这里,提高声量,声色俱厉:“回答我,你们可会退缩?你们上三军的军歌是怎么唱的?” 众将士齐声答道:“为家为国,誓死不退。关山万里,百战不悔。”一时间声势雄壮,树林被震得簌簌落叶。 阿蒙轻舒一口气。她其实也无太大把握,然而终究是想试一试,能不能以孝母之思、以家国之责,激起军士们对今日这些娘子们一点起码的尊重。 至少,当他们脑海中浮现今日这出画面时,能够忍一忍口,不要因此口出不逊,不要借此言语轻薄。 算是她自己能贡献的一点微末之力吧。 好在上三军都是军中精锐,将士出身良家,又都入武学,受过起码三个月的轮训,知晓忠义之道,比某些地方军镇的军痞子军油子而言,总算还是有些节操。 等军士们声音落下,一个嘶哑的女子声音忽然响起:“谁说家国只是男儿事?保家卫国,请与诸君同袍。” 阿蒙长笑:“好,盛家九娘果然将门虎女,不让须眉。” 她听说过盛家这位九娘随父兄长在边关,去年到了年龄,回京成亲,却在路上因水土不服而病亡。如今看来,显是盛家撒谎。 这位九娘亦是豪气干天,明知自己被家族放弃,竟仍敢高声宣称,召之于天下。 别说这位九娘多半是真的,就算她是假冒的,阿蒙也已打定主意,非要逼着盛家认下这位娘子。 恒娘帮着众女穿好衣服,她自己也穿了一身皂绸绵披袄,宽宽大大,勉强能遮住身形。走到阿蒙身边,许久没见到她,差点想抱住她。 阿蒙却一点也不客气,上前紧紧抱住她,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恒娘,你的勇敢,永远令我惊喜。” 回程路上,阿蒙与恒娘共乘一骑,细诉别后种种。 宗越对仲简感叹:“畏之,我很佩服你。” 仲简难得地没有讥讽他,默默点点头。他也觉得,自己居然喜欢上薛恒娘,委实需要一颗远比别人强壮的心脏。 某种程度上,两人可算同病相怜。一起将目光投向前方交头接耳,又是笑又是哭的两个女子,不约而同,发出一声轻微而又愉悦的叹息。 第129章 雁来客 宗越招手, 几个仆人过来。他低声吩咐:“去最近的车马行,租下所有马车。再去城门附近,找处相熟人家, 借一处园子, 以便暂时安顿这些娘子。 阿蒙听见,回过头来,笑道:“你叫他们在城门附近找一家酒楼包下来,让店家先把所有菜式都做上。记住, 娘子们饿了许久,先上些软糯好消化的。” 宗越含笑答应。阿蒙挑眉:“此事并不容易。你既然应承下来,便须做到。” 因着良家女子不能抛头露面,京中上档次的酒店从不招待女宾。她们这一行又人数众多, 路边小店断然无法容纳。 这才特地嘱咐一句。 宗越看着她,身子微微前倾, 目光如暖荧, 带着柔和笑意:“我答应你的事情, 可有任何一件,没有办到?” 阿蒙一笑, 探头过去, 在他耳边轻声道:“好兄长。” 宗越目光闪动,低声回道:“两年。” 阿蒙眼波扫他一圈,不再多言, 抖一抖缰绳, 与目视前方, 装作看风景的恒娘向前奔去。 仲简摸摸扭得生痛的脖子, 冷冷道:“西门附近,只有雁来客一家大酒楼, 专营鱼虾鳖蟹,鹑兔脯腊,索价不菲。你可曾随身带够银钱,曹郎君?” 最后三个字,一字一字吐出,缓慢凝重。 本朝汲取前朝兵祸百年的教训,虽仍设节度使一职,却并无实权,不过是荣衔而已。 唯有沙洲归义军曹氏、夏州定难军李氏二处,仍为旧时建制,世代承袭,地方赋税自理,拥兵操练。 二镇之中,尤以沙洲归义军本为汉人,更为朝廷看重,倚之为西北屏障。 郎君之称,便是前朝沿袭下来,对节度使世子的尊称。 宗越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查出来了?” 不待他回答,又道:“我入太学,是奉圣上之令。夏州李顺义也在太学。畏之如有疑问,不妨与贵司陈勾当详询。” 仲简皱眉:“沙洲、夏州被挤掉的学子,又如何说?” 宗越轻叹一声:“畏之何必胶柱鼓瑟?你不如想一想,为何圣上坚持要我二人匿名入学?” 仲简默然。 皇帝把这两处军镇的世子都弄来京城读书,多半是帝王心术,以之为质。 又因为朝中一直有议论,想要撤销这两处最后的实权藩镇,以免尾大不掉,重演天宝之事。 但皇帝却另有打算,并不想轻易废除旧制。若是消息传开,只怕有心人离间朝廷与二镇,又或许有人怀叵测之心,行刺二位郎君。总之,无限麻烦。所以干脆让他们隐姓埋名,入读太学。 此事涉及朝廷机密,他猜到的,也不过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但他关注的,始终是那两名被无端挤掉名额的学子。沉默半响,终于淡淡道:“我知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此事终究不公平。” 宗越笑了笑:“多谢畏之,愿意体谅我的难处。” —— 禁军在城外自行离去,一行车队最终到达雁来客时,酒店中果然已无一个外客,茶饭粮酒博士都在门外恭候。 娘子们从未进过酒楼,下了马车之后,看着眼前高约两丈,红绿绫子绞缚的楼子,里头一道约百余步的宽阔直廊,两边廊宇回旋,小院合围,不知其深几许。 -- 第242页 换做以前,娘子们到了这种地方,多半会束手束脚,不敢多动弹一分,生怕露丑。 然而今日屡次从鬼门关挣出,见了几多生死之事,反而将以前那些说不出的重重顾虑、看不见的层层规矩,都看得淡了。 身上所穿,是极不合体又十分别扭的男子袍服,头发虽然在马车上彼此帮忙梳理,看起来仍旧不怎么规整,脚上甚至还是光着的,脚趾甲盖里还有水渠里头带出的淤泥。 看上去比平日更不体面,然而几十个娘子三三两两,彼此携手,都高昂着头,走入酒店。 众人到了二楼,楼中已经备下数桌席面,一人一碗热粥。等众人坐下,茶饭博士开始上茶,传菜。 娘子们在暗渠中忍饥挨饿,每日所食,无非是残羹剩饭,仅仅果腹而已。此时见到各种精美热菜,香气扑鼻,无不食指大动。 正要举著,九娘站起来,举着手中酒杯,哑声道:“各位姐妹,我们今日终于能够走出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坐在这里,享用这等美食佳肴。可我们不能忘掉这一路牺牲的姐妹,这第一杯酒,祭奠陈春娘、云花、煎果子、小鸟……” 她一一说出那些埋骨渠道中的娘子名字,每一个名字,或真或假,都曾是一条鲜活的人命。 所有娘子都站了起来,恒娘与阿蒙也站起来。阿蒙已经听恒娘说起无忧洞的情形,听到九娘沙哑的声音,吐出的一个又一个名字,心中不禁凛然。 她是上位之人,感动之余,总不免揣摩人心。 无忧洞这场娘子逃亡之路,盛九娘可谓成功的关键。她为娘子们取名,激起她们的自我认知,进而燃起她们求生的意念。 又将周婆言作为救命稻草,大加宣扬,鼓励她们去拼那一线渺茫的活命希望。 又预先反复推演,遇到何种情况,如何对待。一一详说分明,这才能做到一路上行止有度,进退得法。 最厉害的,是她竟能让人有效死之心。娘子们本是一盘散沙,最后竟然做到了坚拒诱惑,没有一个人接受贼人的收买。 遇到危险时,更是无一人贪生怕死,拖累姐妹。这等动员人心的能力,简直如同魔法一般。 这是,天生的将才。 等九娘念完所有牺牲者的名字,众人一起将杯中酒酹于地上,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哭泣声。 九娘又倒一杯酒,这一回,却是咧嘴而笑,豪气自生:“如今我们终于活着出来,再世为人。说好了,我们要替云花看云看花,要替煎果子吃好吃的,眼前便是世间好物,大家敞开肚子,好好享用!” 阿蒙也笑道:“大家先吃东西,院后有浴堂,已经备下热水皂团,干净衣物。吃饱肚子,便可移步后院沐浴洗漱。洗掉一身晦气,从此一生顺遂。” 娘子们都笑,有人忍不住,拿起筷子开始吃喝,也有人轻叹:“如今这一刻,竟似做梦一般,可梦总有醒时,到时又该怎么办?” 旁边一人接口:“姐姐想恁多?眼前有一时受用,便先受用。以后的事,谁能说定?” “正是,昨日,前日,我们可能想到能有今日此刻?” 众人说着,气氛逐渐热烈起来,便有忧愁未来的,也不免为之感染,暂将忧虑愁闷抛诸脑后。 恒娘没怎么说话,也没怎么吃东西,拿着筷子,竟似在走神。阿蒙悄声问她:“怎么了?” 她放下筷子,低声道:“我在想,周婆言该怎么做,才能保全这些娘子?” 阿蒙神秘一笑:“你先吃饱这顿饭,便有分晓。” 恒娘狐疑地看她,见她一挑眉,显然一副不打算就说的模样,只好姑且信之。 这餐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娘子们分头入浴,换好衣服,坐在二楼,围着火炉,彼此帮忙,拿布巾擦头发。 此前众人在黑暗中相处一年半载,虽然彼此声音早已无比熟悉,各人面貌此时才得见全,又是一番嬉笑议论。 阿蒙下楼,去与宗越交代什么。等她上来时,身后跟了三五个头发花白的娘子。 二楼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几个大娘身上。阿蒙也不说话,也不介绍,只是静静站在一旁,让大娘们自行上前。 那几个大娘站在那里,一双双眼睛急切地在对面娘子中搜索。 然而这几十个娘子如今穿着一模一样的细绸绵袄,头发都披散着,看去似乎没什么区别,一时半会儿,哪里认得出来? 直到一声怯怯的「阿娘」响起,一个刚刚洗漱完的娘子朝她们走了一步,其中一个大娘眼睛骤然一亮,踉跄几步抢出,喉咙里嗬嗬堵了一会儿,才怆然叫出来:“金柳,你是娘的金柳儿!” 那女子一下子恸哭出声,冲过去抱住她。母女俩搂在一处,哭得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 这下子也给了其余大娘灵感,朝着人群叫着自己女儿的名字:“七儿,七儿,张七娘,娘来接你回家了,你出来啊!” “秀娘,崔秀娘,铜骆驼巷的崔秀娘!” 崔秀娘出来了,与她娘抱头痛哭。张七娘却始终没有人应答。 盛九娘走过去,与那呼唤张七娘的大娘低声说了几句话,大娘颓然失神,目光茫然:“真的没有?那我的七娘去了哪里?” 盛九娘安慰她:“她不在我们这里头,兴许也是好事,多半是自己走丢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找回来,孝敬你老人家。” -- 第243页 大娘不由得笑了,却同时流下两行泪来,“小娘子,多谢你好心安慰我。” 恒娘走到阿蒙身边,擦掉泪水,欢喜道:“这就是你说的饭后见分晓?” 阿蒙倒不见什么喜色,低声道:“恒娘,别太高兴。想要保全这些娘子,今日只是个开始,以后还有诸多艰难。” 随着她这句话,京城中消息漫天飞舞,这些年里有女儿失踪的人家,或两脚飞快地跑,或快马加鞭地赶,都急着来雁来客认人。 既有认出的,父母姐妹,抱在一起痛哭,诉说别后种种。也有满怀希望而来,失望而去的。 等到傍晚掌灯时分,终于再没有人来。 雁来客中,却还剩下二十几位娘子,默默坐在饭菜早已重新上过,又再度冷却下来的桌边,没有人说话。 虽然人挨着人,却孤独而荒冷,如同被遗弃的人偶。 第130章 偷闲 同一时刻, 长春殿中。 “薛恒娘行为乖戾,不守闺仪,屡屡令儿臣为难, 如今更是光天化日之下, 做出……做出……” 太子声音哽咽,似是薛恒娘犯下的过错太过羞耻,以至于他实在无法启齿,只好含混略过,“做出不知廉耻的事情。儿臣若纳她入东宫,实恐为天下人笑话,贻史书之恶臭。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殿中烧着地龙,暖意如春。皇帝不耐热, 撒开袍子,盘腿箕坐于罗汉塌上, 端着一碗凉沁沁的碧藕雪团汤, 不时抿一小口。 听了太子一番恳切陈述, 眼皮也不抬,问道:“依你的意思, 打算怎么处置她?” “禁苑内有永宁寺, 历来为宗室犯妇反思己过,忏悔祈福之地。儿臣想,不如……” “不如放屁。” 小半碗雪团汤砸下来, 正好在太子身前半尺, 瓷片碎裂, 雪白团子黏在地上, 上面还盖着半片翠绿藕片。 太子吓得当即跪倒,两手交额, 拜服于地。 “朕让薛恒娘入东宫,难道是让她跟别人一样,在你面前争奇斗艳,挖空心思讨你欢心?” 皇帝喘了一会儿,继续把话说完,“你身子骨差,性子又软,拿什么对抗朝堂上那帮子拉帮结派的大臣?开口圣人言,闭口祖宗训,你拿什么去堵他们的嘴?安若是朕为你预备的镇海针,薛恒娘和她的周婆言,就是打乱对方阵脚的前锋。” “安若与朝中诸臣交好,这份天然助力,你用是不用?薛恒娘收天下女子之心,你若是利用得当,平白便得了小一半的民心。 这等大占便宜的事,你居然为了脱衣服这等区区小节,弃之如敝履,你那脖子上,到底长的是啥玩意儿?” “别说她今日只是当众脱了衣服,便是她将来偷人养汉子,只要不闹得众人皆知,混淆皇家血胤,你也得给我忍着,除非你能找到下一个薛恒娘,叫女子们心服口服,愿意与她摇旗呐喊,舍生陈情。” “还有,什么史书恶评?你将来是当皇帝的人,你一生所求,当是天子之德。什么是天子之德?子民安乐,疆域稳固,四夷宾服,那便是最大的德政。至若今日之事,无非轶闻传说,博人一笑罢了。” 太子嗫嚅半天,小声道:“可是,父皇难道不担心妇人干政,重演吕氏、武氏之祸?” “妇人干政?什么妇人?”皇帝冷笑两声,“那帮臣子口里的妇人,是你的妻子,你的母亲,与你天然相亲。吕氏也好,武氏也好,最后传位的,不是刘家天子?李家天子?倒是让权臣坐大,你且看看,这江山最后花落谁家?” “太子,朕让你受臣子教导,是为了让你多些见闻阅历。你却也要多长个心眼,别被人带到死路绝路上去,还以为是通天坦途。你要做的谁,让群臣为你所用,而不是你为群臣所用。太阿倒持,自断生路。” “另外,本朝制度,以文御武,虽免了武人之祸,却也让道德文章成了金科玉律,隐然侵逼九鼎。沙洲、夏州两处军镇。 旁有异族世仇虎视眈眈,内有朝臣恨不能拔除眼中钉,实处累卵之上,必得天子庇佑,予以大义名分,才能安然。 这其中,又以沙洲最为忠诚,且与天家沾亲带故。这是朕给你留的刀子,可以不用,却不可不存。” 皇帝难得跟太子把话说得这般明白。太子伏在地上,冷汗涔涔,背心湿透。 “儿臣明白了。儿臣这就回去,大张旗鼓,迎薛恒娘入东宫,亲自安抚慰问,示以恩宠。” 皇帝苦口婆心说了许多话,总算听到点回报,满意地点点头,“还算有点开悟。不过此事暂且不急。你之前让薛恒娘停了周婆言?” “儿臣回去,立即让他们解了禁令。” “不用。”皇帝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笑意,“朕听说她别出心裁,弄了个副刊出来。鬼机楼中,皆是二十年前乱民余孽,不足为患。倒是这些救出来的女子,是摆在周婆言和道德君子面前的头等大事。朕想看个热闹,看薛恒娘如何应对。” —— 雁来客酒楼。 九娘起身,对暮色中沉默得恍如一圈影子的娘子们说道:“众位姐妹,来日方长,不急在今日。我们且去歇息,日后之事,慢慢再做打算。” 她的身份,在清溪渠口时,已然众人皆知。娘子们见她这样显赫的背景家世,如今依旧留在雁来客,无人问津。 -- 第244页 心中既有同病相怜之悲,亦未始没有几分暗暗的宽慰,站起身来,随她一起出去。 六辆马车停在酒楼前,等着接上众人,前往宗越此前预备的园子。 娘子们一个接一个上车,恒娘一转眼,见到对面小巷内,停着辆朴素马车。阿蒙也看到了,淡淡道:“盛明萱来了。” 约莫有小半刻时辰,那辆马车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人下车。 到了最后一辆车,盛九娘就要上车之时,那辆马车终于掀开帘子,盛明萱带着小婢下车,缓缓走过来。 “九娘。”她轻轻唤道。 “明萱?十二娘?”盛九娘看着她,一张普通平凡的脸上浮起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常年在边关,难得回京城,只有祖母大寿时,随母亲回京贺寿,与堂姐妹见上数面,盘桓小半月。 盛明萱极其出众,又有个位居中宫的大姨,是以印象比别的姐妹来得深刻。今日见到是她出面,倒也不意外。 “九娘的事情,父亲已经知道了。”盛明萱轻声道,“父亲的意思,不如九娘先回别院里住着,等父亲想个法子,慢慢跟祖母回禀,以免事发突然,吓着她老人家。” “别院?”九娘一皱眉头,断然拒绝,“我看不必了,我与这些姐妹朝夕相处数月,不忍分离。仍旧与她们一处,倒还心里安定一点。” 言毕,也不管盛明萱脸色如何,登车而去。 盛明萱望着马车,轻叹一声:“九娘的性子,还是那么刚强。” 恒娘走到她身边:“副刊的事情,盛娘子考虑得如何了?” “殿下已经首肯,我正考虑出第一期,以女子妆饰为主题。” 恒娘笑道:“好题材,这是女子们都喜欢的话题,又是德言容功之三,盛娘子端底会选材。” 说得盛明萱一笑:“恒娘何苦打趣我?不过是笨人笨法子罢了。若是人人都生成安若这般明光生艳,瑶台仙花的模样,也不用在妇容二字上下功夫了。” 阿蒙见她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瞟了她一眼,懒洋洋道:“盛明萱,你少跟我耍花枪。你回去告诉令尊,也告诉令大姨,盛府虽是将门,上下数百人的大族,若论将才,却难有人能出九娘之右。别被世俗之见蒙了眼睛,自折翅膀,既损了你家难得的凤凰,又毁了朝廷栋梁。” 盛明萱无奈地看着她:“你又胡乱说话。凤凰还在宫中呢,谁能当得起这样的评语?再说,一介女子,哪里敢称栋梁?九娘已经很可怜了,你既是同情她,就别再给她招惹这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见阿蒙意似不屑,又忍不住解释:“盛家人口多,分支杂,许多事情,没那么简单能解决好。你给我一点时间,我正想办法说服我爹他们。九娘是我的隔房姐妹,我难道还不比你,还能不心疼她吗?” 恒娘忙拉着她走到一边,“就是,阿蒙想事情太简单,何不食肉糜?咱们先别理她。” 气得阿蒙一双杏仁眼倒竖,狠狠瞪她:胳膊肘往外拐? 恒娘笑着,朝她眨眨眼,又回过头去,亲亲热热跟盛明萱讲:“你听我说啊,我正好听来一个极有用的方子,可令肌肤光滑柔嫩,不生斑疮。如今正是秋冬季节,众家娘子都要置备防冻的脂膏,往常用猪脂熬制,太过厚重。若是用棉籽油替代,轻盈柔和,大有奇效。若是日常服用,又有轻身排毒之功。” “棉籽油?那是什么东西?” “是极西之地来的一种奇物,专长于绵树之上。” “绵树又是何物?恒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如今满口新词,竟都是我从未听说过的……” “盛娘子太会夸人。这绵树啊,可木可草,可高可矮,可粗可细,花开的时节可以赏花,结果的时候,又能用来织布纺衣……” —— 恒娘忽然发现,自己被掳这事,竟有个意外的好处:东宫的禁足令,不解而解了。 她试探着回自家住了一宿,除了第二天早上起床开窗,正好看到对面大树上,眼睛通红、一脸倦容、朝她点头问早安的仲秀才外,并无任何别的动静。就像是太子忽然忘了她这个良媛的存在一般。 当然,在她干过那样惊世骇俗的行径之后,她不敢相信太子有这么大的忘性。 但是想来想去,都不知道太子按兵不动是个啥意思,就连仲简,这回都委实猜不出太子的想法。 宗公子似有所悟,却只是微笑说了一句:宝剑在匣,光芒自现。 阿蒙听后,转身悄悄跟恒娘嘀咕:“别怕太子,放手施为便是。” 恒娘回家以后,被薛大娘用家法狠狠教训了一顿——恒娘气不过,偷偷跟两个姐儿抱怨,她薛家哪里有什么家法? 都是大娘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歪门邪道,找人写了三条红纸,贴在柴房的墙上:不准不告而别;不准欺瞒母亲;不准冒险轻生。最后一条,六个大字尤其粗壮,她简直可以想见她娘说这几个字时,是如何捂着胸口,咬牙切齿。 倘有违反,她娘就要饿肚子。她违反一条,她娘饿自己一顿,三条齐犯,大娘便要绝食整日。 恒娘初次听闻这样匪夷所思的处罚,气得跳脚。费了好大神,引经据典,想要跟她娘论个子丑寅卯。 然而她说得口干舌燥,大娘也只是揉着心口,眉头一蹙,说了声:“你吵得我胸闷。” -- 第245页 恒娘只好闭嘴,上前替她娘倒水捶背。 蒲月上门来慰问时,与大娘聊得火热,大娘拉着她的手,千谢万谢,说她的主意果然管用。 端着热茶出来的恒娘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气得差点一壶茶扔到蒲月头上。 蒲月瞧着她一脸忿忿之色,笑得如偷到狐狸的鸡:“大娘客气,以后若再有这样的烦心事,尽管告诉我。我这人最喜欢帮忙了。” 翠姐儿看恒娘的笑话,看得十分开心。倒是燕姐儿,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却终于没说出口。恒娘以为她天性如此,倒也不在意。 盛九娘领着那二十几个娘子,住在宗越安排好的园子里,衣食不愁,倒也惬意。 就是日常无事,难免东想西想,悲叹流泪。九娘索性带着她们,白日学习军中操练之法,晚上就给她们讲边关故事,或是金戈铁马,或是摸寨烧粮,要不就是摇鹰杀狼,她是亲眼见识过的人,随口说来,亦有无限趣味。 娘子们白日里练得腰酸,夜里听得神往,初时听着这些打杀之事,还有些故做出来的害怕羞怯,到后来,那是催着九娘讲些更激烈,更真实的故事,再也不装那娇怯模样。 众人彼此打趣,嘻嘻哈哈,不去想自己的没良心家人,日子倒也过得不艰难。 宗越去问过两次情形,正好见识九娘的操练之法,驻足良久。 此后再见九娘,礼数周全,客气请教,竟是将她当做军中将领一般尊重。 盛明萱也去过几次那园子,以自己的名义,送了些衣服被褥饮食,九娘照单全收。 这样安乐无事的日子,足足过了八日。 第131章 围剿(上) “邬大夫去陈家巷子出诊去了, 小娘子你要不等会儿?约莫小半个时辰就能回来。” 恒娘应了声「好」,在药局门口站住脚。 她不在的这几日,大娘病情竟好了许多, 白日都不见怎么咳嗽。 喜得她大手一挥, 两个姐儿这个季度工钱翻倍。又让了一斋的衣物给蒲月,好让两个姐儿有更多时间在家里照顾大娘。 不知怎的,燕姐儿今日不肯去药局,只说自己身子不耐烦。 翠姐儿要去, 又被她拉着,非让恒娘自己去找邬大夫拿药。恒娘倒也高兴跑腿。 她娘知道她如今是东宫的贵人——虽然不明白她怎么还能在外头乱跑,终归是有身份的人,特地央人去请了有经验的三姑六婆来, 教导她大家子里头的弯弯绕绕。 她不胜其烦,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出门透气, 一边想着这几日周婆言副刊的事。 女人社在薛家聚过一次, 提起盛明萱主持的副刊, 都是摇头咧嘴。 众口一词,说都是些富贵人家的消遣玩意儿, 寻常贫家女, 便是有心在妇容上用功,那也没那个闲工夫,花上十天半个月磨出那样精细的胭脂, 没那个闲钱, 买这样那样, 制成那样奢华的油膏。里头提到的绵子油之类新奇事物, 更是漠不关心。 恒娘只好安慰自己,莫急莫急, 此事见功不在十天半月,甚至不是一年半载的事。 盛娘子那头倒是传来好消息,贵女们对这绵子油十分感兴趣,纷纷找她打听,何处可以买得此物。 又听蒲月说道,曾掌柜已经通过她,与宗公子搭上线,近日动身往西域而去。 若是女子索此物甚急,从上到下,蔚然成风,再加以曾掌柜商人逐利之心切,假以时日,兴许能让中土之地,也能植上绵树。 如今她手上倒是有十小罐现成的绵子油,是信陵公寄存在摩尼寺中,制作圣餐所用。 她拿了信物去提时,寺中那位法师一脸肉痛心痛浑身都痛的模样,幸而她身后跟着阿蒙、宗公子两尊大佛,法师心虽痛,手却不敢痒,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尽数卷走。 但这些绵子油,当用于何处,如何用法,她却也还没想好。 她一头想得用心,浑没留意到,御街上行人忽然多起来。 打太学西门那头出来许多阑衫学子,三五成群,攘臂喧哗,脚步匆匆,朝内城门行去。 有人叫她:“恒娘,你怎的在这里?” 叫了两遍。 恒娘才回过神来,抬头一看:“顾少爷,余公子,仲秀才,你们做什么去?” 顾瑀跑过来,一脸兴奋:“恒娘,你这会儿有空不?跟我们看热闹去。” 余助也道:“恒娘,你跟我们去,这事情,保管你感兴趣的。” 恒娘看向仲简,他瞧着比以往憔悴些,原本眉眼就比别人深刻,如今棱骨更为明显,眼眶下方有些青紫。薄薄嘴唇周围,还有些刚冒出来的胡子茬没来得及清理。 大冷的天,夜夜守在她屋外喝北风,再是个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样熬法。恒娘看他一眼,心里又酸又疼。 仲简也朝她点头,沉声道:“本也要去找你,你在这里,正好。” 药局小厮跑出来:“唉,娘子,你不等邬大夫了?他很快就能回来。” “不等了。”恒娘交代一句,“等邬大夫回来,你跟他说,金叶子巷的薛家来过,麻烦他找人把薛大娘的药原样送过去。” 快步跟过去,加入他们一行,“究竟什么事?怎么不见宗公子?” 仲简瞥了她一眼,虽然已经明了她的心意,然而听她不问别人,单问宗越,心里仍不免有些酸酸的。闷了一下,方板着脸道:“京兆府里出事了。” -- 第246页 恒娘一愣,顾瑀挤进来,嚷嚷着道:“唉,畏之你这惜字如金的性子,就别说故事了,再有趣的故事到了你嘴里,都成了那泡过四五巡的茶,寡淡无味。恒娘,你听我说,是这样的……” 他一面举手画脚地比划,余助也在一旁解释,还没走到城门,恒娘明白过来,何以余助会认定她会感兴趣。 是为了两起旌表节烈的新闻。 一起是上月的事情,京畿附近有一家姓涂,其妻曹氏被掳入贼窝,痛骂贼人,宁死不屈。 数日后,族人赍金帛,将其赎回。曹氏不肯,曰:“吾闻贞女不出闺阁,今吾被驱至此,何面目登涂氏堂!”复骂贼不绝,竟死之。 家人将其事迹报至官府,陈恒因其抗暴守贞之故,亲书敕命,派了个属官,领着衙役,去到那户人家,召集乡众宣谕表彰,又赐以银锻羊酒。 那家人虽没了主母,却得这许多好处荣耀,面子里子都有了,感戴不尽。 引起争议的,是另一起案子。十来日前大雨,京郊洼地被淹,某村子屋舍尽没水中。 村民结筏自救,遇见两女子抱着一段朽木,倏沉倏浮,村民忙划水过去相救。 两人年皆十六七,问其姓氏不答。村民也就罢了。众人逃亡之时,多半顾不到衣衫整齐。 以至于有人从水里救出时,衣物尽失,不得不赤身露体,被这两女子瞧见。 两人竟然哭起来,口口声声埋怨相救她们的人:我姐妹俩攀着那段木头,说不定还能找到块干净地方,不至于死。 如今这般,哪里还能活得下去?携手跃入洪涛中,旋踵间再也见不到人了。 水灾之后,这两女子的家人找到尸体,问明事由,也去到京兆府,请求官府旌表贞节。 陈恒这回却不肯了,非但不予旌表,反而专门写文,告诫其家人:二女行为有乖人情,不合仁恕之道;僵直太过,不懂权变之途,不宜大加褒奖,以免误导民心。着从速安葬了事。 这两件事被太学学刊所知,连接两日,连续发文,质问陈恒厚此而薄彼,奖轻而避重,究竟是何居心? 水中二女视贞节重于泰山,高于性命,正该是女子的楷模风范,京兆府为何擅加恶评,不与旌表?这纯属曲解圣人,颟顸愚顽,上有负圣意,下有愧民心。 洋洋洒洒,把陈恒骂了个狗血淋头,差点就要说他数典忘祖,禽兽不如了。 二女的父亲姓区,原本就是个乡村腐儒。听闻太学祭酒为自己撑腰,胆气大壮,伙同乡人,抬了二女的棺材来京兆府喊冤。 太学生们闻讯,纷纷赶往京兆府,打算为区家助阵,与陈恒理论。 “远陌今日一大早被祭酒和常山长请走,说是什么国史馆的编修来太学征集意见,请了远陌、阿蒙以及其他一些知名才学之士前往议论。故而没法抽身。” 仲简淡淡道:“海月来找过我,托我转告你一句话:小心行事,凡事不要强行出头。” 见恒娘脸上已然有忿忿之色,仲简顿了顿,低声道:“恒娘,这两桩事,目的不简单。” 恒娘抿一抿唇,凛然道:“鬼机楼?” “正是。” —— 京兆府门前果然已经围了个水泄不通。辕门之下,两道薄木棺材摆在通道上,数十个乡人穿着麻布衣服,哭天抢地,口口声声,官府不长眼,让这样的贞洁烈女白白牺牲,有损朝廷教化向善的圣德。 陈恒穿着官服,带着纱帽,一脸铁青站在京兆府门口。 今日若只是无知乡人生事,他自是让衙役一顿棍子打杀驱赶了事。然而如今街面上一半是衣冠学子,议论纷纷,唾沫飞溅。 有些胆大又口舌轻薄的,已经指着他高呼:此非沐猴而冠者乎? 顾瑀打头阵,余助紧跟,仲简护着恒娘,从人群中挤进去。 陈恒厉声道:“你们都是饱学之士,岂不知圣人言,过犹不及?女子抗暴守贞,可称节烈,当受朝廷旌表。某岂是吝于赏锡之人?实因区家女子所行,过于惨烈,不近人情。” “试问诸君子,可曾读过孟子书?「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何为恻隐?恻者,伤之切也,隐者,痛之深也。恻隐二字,说穿了,便是不忍。” “所谓仁政,无非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 “某为父母官,当视民如子女。岂能忍心,让某治下之女子,于生死一线之际,因不可抗之力,偶见男子身体,便不得不去死?若此风昌盛,女子不得见天日矣。” 话音刚落,对面立即有学子站出来,高声反驳:“大尹差矣。孟轲为谁?不过是先秦诸子之一,其说焉能与圣人相提并论?” “周易云,妇人贞吉,从一而终。贞之至,节之极,无非冰清玉洁。便如此区氏二女子,品性如玉如冰,不染纤尘,正是女子中之最节烈者。如果这样的烈女都不能得到朝廷旌表,则朝廷设此贞节旌表制度,又有何用?” 又有学子阴阳怪气道:“照陈大尹的说法,埋儿奉母、尝粪忧心之举,亦是不近人情,大尹或当撰文以驳之?” 陈恒方待冷笑反驳,谁知一个女子声音已然越过众人议论之声,从人群中尖利地透出来:“好笑,好笑,实在好笑!” 众人纷纷回头,寻找声音来处。陈恒只觉这声音十分熟悉,抬头看去,一脸无可奈何之色的仲简一路护着薛恒娘,从人群中快步走出。 -- 第247页 第132章 围剿(中) 京兆府外。 恒娘快步走到陈恒旁边, 略上前一步,朝对面高声说道:“向来只听说脚踩狗屎弄脏鞋,看人拉屎长针眼。请问诸位君子, 在你们眼里, 男子身体究竟是什么污秽物事?以至于本来好端端的女子,看一眼就被玷污了?” 陈恒本打算长篇大论,与对面好好讨教下孟轲的学术地位,贞字的古今异义, 没想到恒娘一来就作此粗俗之语,惊得脑袋一颤,乌纱差点掉地上。 恒娘胆子原也没这么大,然而无忧洞中的经历, 几乎击穿她所有认知的底线,让她忽然发觉, 自己以前认为难以为情, 说不出口的许多东西, 拈到指上,竟不过草片一样轻。种种羞涩顾虑, 放到阳光下, 便如积雪,缓缓消融殆尽。 对面大哗,跳脚大骂, 口沫横飞, 然而众人都在说话, 一片乱嚷嚷, 反而听不清谁说了些什么。 恒娘等他们吵嚷一阵,声音慢慢小下去, 又抓紧时机,高声问道:“若区家女儿该受旌表,那么,一辈子不嫁人的女子,不是个个都该有此荣耀?朝廷还设什么「逾时不嫁」条款? 索性天下女子个个当老姑子,一辈子不见男人身体,干干净净地来,清清白白地去,满地旌表,家家节烈,可好?” 陈恒不禁失笑。这薛恒娘与那日在京兆府里一样,说话出人意料,粗听似无理至极,细想来,却极难反驳。倒似有极深道理在里头。 对面汲取教训,公推了一人出来与她对峙:“小娘子强词夺理。女有从夫之义,并无自专之道。女子一切,皆属夫君。女子若是见的是自己夫君,自是无碍。” 恒娘定睛一看,这人倒是见过,便是那日引导众人,在服膺斋唾骂童蒙为常平钱卖身的贫苦学子。 冷哼一声,“这两位娘子并无夫君。照你们的说法,女子未嫁从父,要守的是孝道,不是夫道。她们为了未来不知道在哪里的夫君,轻生求死,抛弃父母亲人,算不算不孝不悌?朝廷为什么要旌表不孝不悌之人?” 那人一愣,顿时语塞。 仲简嘴角浮起一丝淡淡微笑。恒娘大有长进,竟无师自通,会了这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对方恼羞成怒,有人喝问:“你是什么人?” 下面有嘈杂声音回答:“那人是太学里头的浣娘,我见过她。” “好像叫做薛恒娘?” “薛恒娘?周婆言主编可不是叫做这个名儿?” “听说就是她……” 区家人也急了:“你是周婆言主编?周婆言不是帮女子说话的吗?你为什么不帮我这两个可怜闺女,反而站在狗官男人那边?” 恒娘看了看地上两口棺材。区家为博取同情,未曾封盖,虽蒙了白布,也能看出两具纤细躯体。 点点头,慨然答道:“你说得对,我当为这两个枉死的娘子说话。” 她举步上前,朝棺材走去。区家人警惕地看着她,但看她身后只跟着个瘦高书生,也就让了她靠近。 恒娘走到两幅棺材中间,朝左右敛衽一礼,“两位姐妹,你们听好了,小妹薛恒娘,替你们申冤!” 转身对着陈恒,并指如刀,高声指斥:“陈大尹,你身为朝廷官员,百姓父母,为何让你治下的百姓有冤不得申,有苦不能诉?” 众人见她忽然倒戈,面面相觑,大是捉摸不定,不知道她这葫芦里卖的啥药。 陈恒跟她打过几回交道,对她的路数有几分认识,故意沉下脸来,问道:“哦,她们有什么冤屈,你可替她们一一道来。” “她们有千古奇冤,请大尹做主。”恒娘眼神炯炯,声音朗朗。 “其一,生而为人,足不出闺阁,白白来一趟世间,从未见识天地之宽大无边,岁月之深远无极。十七八年光阴,全都浪费在内帷之中。 就算于大水中苟得性命,余生也不过从一个牢笼去到另一个牢笼。虽然为人,不过一囚犯耳。此为奇冤之一。” “其二,生而为民,受朝廷雨露之恩,国家庇佑之德,安然长大,却没有机会报效朝廷,为国尽忠。 一腔碧血丹心,无处可寄,无处可托。路见不平,不能为一声吼。国有弊政,不能进洋洋之言。此为奇冤之二。” “其三,生而为女,从小被打骂呵斥,还要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日日受女教荼毒,自甘下贱,自甘愚昧,自甘柔顺,从不知女子亦有勇武壮烈之德,也可有气吞山河之志。就连四肢身体,也被戕虐残害,不得健全。此为奇冤之三。” 区父跳了起来:“你含血喷人。什么叫戕虐残害?你当我家是行那采割之术的凶徒妖人?我家女儿四肢健全,哪里容你这样信口污蔑?” 恒娘盯了他一眼:“你没让你女儿缠足,学做宫样儿?” 棺中女子虽然头脸蒙了白布,双脚却没盖全,能看到形状弯折扭曲,比常人小了许多。 “这……这岂能算是残害?”区父气得结巴起来,“女为悦己者容,她们将来嫁人,讨夫君欢心,可不得有这双金莲小脚?” “且不说女子缠这鬼样子,如何痛入心扉,如何辗转泣号。单说缠成之后,如何行路?李太白感叹行路难,难在多歧路,不得出。 女子是实打实的行路难,便大道朝天,也难走远。既难远行,便不得不困守门户,不得不委顿精神,不得不羸弱身体,不得不依附他人。” -- 第248页 “只因生而为女,故而再不得为朝廷之民,不得为天地生人。一朝为女,便成隶。陈大尹,这难道不是千古奇冤?” 陈恒皱起眉头,不接她的话。 对面学子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一开始出言粗俗的娘子,居然能够从家国朝廷的层面立论,一时不敢出声。 过了一会儿,被推出来那人方硬着头皮道:“谁说女子就不是朝廷之民?不过民也有分工,女子之用,在家室之内。一样是为朝廷出力。” 恒娘笑了笑,很客气地问道:“我只听说过民分四类,士农工商,请问女子属于哪一类?” 对面百来学子,被她这一问,居然问得尽皆沉默。 顾瑀眨眨眼睛,悄悄看看余助,本想不耻下问,然而见余才子也是眉头紧皱,似乎不得其解,聪明地闭上嘴巴。 —— 与此同时,太学小经堂内。 国史馆两位编修带来了最新修成的第一百四十三卷 唐史,正在太学与鸣皋书院众人之间传阅。 因是昨夜才誊写完成,墨迹尚未完全晾干,纸张捏在手里,尚有些濡洇软绵的手感。 宗越最早看完,目光立即瞟向身边的阿蒙。她带着帷帽,看不见神色。 此时也正慢慢放下手中书册,纤长手指在书面停了片刻,轻轻落下两个指头,敲了两下。 问问题的时候,声音懒散,似乎还带着点笑意:“请问两位编修,后晋所著旧唐书中,列女传录有魏衡妻王氏,忠烈感人,义薄云天,怎么今日这新的列女传中,再不见其人?” 左边编修姓龚,闻言答道:“也是有的,只是经过众位编修商议,将魏衡妻王氏附于薛仁杲传之后。”另取出一册,递给阿蒙。 阿蒙接过,一边翻阅,一边讶然:“附于薛仁杲传之后?这是怎么想的?” 她博闻强识,读过一遍的书本过目不忘,随口就道来:“武德初年,薛仁杲部将房企地侵掠梁郡,劫获王氏,逼而妻之。后,王氏趁其饮酒醉卧,取其佩刀斩之。 提着首级出去,房企地部众一看,顿时做鸟兽散。王氏投唐,高祖大悦,封为崇义夫人。(旧唐书)” “此女有功于大唐,受封于李渊,你们居然将之移出列女传,附于敌将仇人之后?这究竟是何道理,我颇是不解。” 另一位吕编修见她是女子,有点为难,想了想,方含蓄答道:“问题主要便出在这「后」字上。” 阿蒙此时已看完新册子,指了一段,读道:“「至始州,掠王氏女,醉寝于野,王取企地所佩刀斩之,送首梁州。(新唐书)」” 读毕,啪地一声,重重地扔在书案上,冷笑道:“逼而妻之没了,后这个字也没了。这么一写,倒似王氏上一刻被掳,下一刻就杀了房企地。中间数日数月时光,都被你们生吞了?” “你们是史官,刀笔之下,便是千秋,首要当重史实。这样斧削刀凿,任意剪裁,究竟在害怕什么?” 胡仪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喝茶,见两位编修被指责,一皱眉,淡淡道:“王氏从贼失贞,虽有忠义之举,究竟于妇道有失,不足为天下女子之训,故而移出列女传。” “新唐书替她隐去这一段,也算是成人之美,为贤者讳。再说史家用春秋笔法,暗寓褒贬,本就是圣人成例。哪里说得上害怕?” 阿蒙冷笑连连:“为贤者讳?王氏受辱,其错不在她,在敌寇。王氏自己不避讳,唐高祖英雄豪杰,亦不避讳。倒是你们,巴巴地替人避讳? 又还自作聪明,将她从列女传剔除,附于仇敌之后。王氏地下有灵,必定白骨难安,黄泉夜哭,唾骂你们小肚鸡肠,为虎作伥。” 她骂得过于尖锐,胡仪气得胡子都飘起来。两位编修知道她身份,不敢回嘴,尴尬无比。 宗越想了想,决定今日不做和事佬。反而替她添了一杯茶,方便她润喉。 常友兰只好站起来,含笑说道:“王氏事迹固然感人,但列女传篇幅有限,总要优中择优。” 阿蒙拿起那本新编的列女传,“优中择优?” 晃一晃手中卷墨迹未干的书册,怒道:“你们选的列女,李妙法为父奔丧,小儿哭啼挽留,割一乳留子,啧啧,这血肉模糊的样子,你们就不怕小孩子被自己母亲吓死? 归家以后,父亲已经下葬,持刀刺心,逼着众人重新启土开棺,用舌头把灰尘舔干净,又用头发去擦口水……” 宗越听出她话里的嫌恶之意,几乎可以想象,此时若是两人在楹外斋独处,她会是怎样一副气得暴跳如雷的样子。 嘴角逸出一丝笑意,怕被阿蒙发现,忙低下头去。 暗自计较,待会儿出去之后,要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逗她开心。 阿蒙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帷帽摇晃,嫌弃地道:“你们看看自己选的列女,读着不犯恶心吗?这李妙法比王氏更优?” 又指一行,念道:“还有这个,坚贞节妇李者。十八岁守寡,夜来忽梦男子求为妻,初不许,其后不断梦见。李疑心是自己容貌未衰丑,所以招来这些邪祟。 于是截发,麻衣,不薰饰,垢面尘肤,自是不复梦。刺史白大威钦其操,号坚贞节妇,表旌门阙,名所居曰节妇里。(新唐书)” 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起来,轻纱颤动:“诸位,这做梦与否的事情,纯由她自己口述,外人不得而知。你们怎么就知道她只梦见求娶,没做其他不该做的梦? -- 第249页 你们又能断定,她后来就真不做梦了?这位白刺史昏庸,诸位史官也一起跟着发懵? 这样一个心机深沉欺世盗名的女子,也能被你们列入列女传,你们真以为天下人都是这么好骗的?” 有几个年轻学子没忍住,「咕」地一声笑了出来。 胡仪脸色铁青,断然喝道:“你口没遮拦,胡说什么?” 阿蒙霍然起身,径直面对他,同样厉声喝问:“欲亡其国,先灭其史。祭酒将此等手段,用之于列女传,是欲亡女子之史乎?” “自汉书开始,历朝国史皆出列女传,从来选取标准是才华出众、行为优异的女子,英武忠义,霜节凛然,不输男子。” “而今之新列女传,失贞者不得入,高才者不得入,独以酷烈孝行、守贞愚行,为诠选之衡。这是要张弥天之网,将天下女子紧缚于网眼之中?我是女子,断不能从。” 胡仪亦起身,面有风雷之色:“正是有你这样的邪言妄论,才使得今之人心不古,风气不正。二十年间,天下阴阳颠倒,邪说流窜,竟有大道将亡,圣人湮灭之虞。” 二十年? 阿蒙倏然握紧拳头:“我明白了。祭酒所在意的,哪里是国史?哪里是旌表?不过是鬼机楼那几十位娘子的性命罢了。” “二十年前,八十五里路,林中满目的自缢者,是祭酒以为的正道。二十年后,鬼机楼娘子竟敢苟全性命,大大犯了祭酒的忌讳。” 胡仪森然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蝼蚁亦知惜命,我岂是冷血之人?只是,由来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若是人人顾惜性命,谁来做忠君之事? 谁来为家国牺牲?男子为义节,女子为贞节,都是同理。理之一字,便是万物之大道,无论男女,皆应尊奉。” 阿蒙一双眼睛太过明亮,以至于透过轻纱似能见到一双着火的眸子:“是以,你趁着周婆言停刊,鬼机楼事发的机会,想要从士林到市井,全面围剿恒娘和她的女子之论?” 一字字如冰如刀:“你想,把女子重新踩到脚下去,压上重重大山,好让她们永世不得翻身。” —— 京兆府外。 一阵沉默之后,人群中忽然有个声音:“薛恒娘,你自己淫/荡无耻,在无数男人面前赤身露体,自甘暴露,叫人从上到小,看了个精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如今居然敢在这样的贞烈女子灵前胡言乱语,颠倒黑白。你简直是天下女子之耻,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这句话如同石子投入静流,溅起无数飞浪。 人群中开始飞速流传「清溪渠口」「主动脱衣」等字眼,更有无数不堪入耳的下流话语,在一片交头接耳,连连哄笑声中交换、传递、添油加醋、绘声绘色。 适才被一个市井娘子驳得张口结舌的恼怒,此刻都通过尽情肆意的言语羞辱,加倍地奉还了回去。 似乎无论这女子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只要骂一声「荡/妇」,就获得了无上的胜利。 何况,这是有根有据的事情,又不是随口诬赖。众学子们觉得,简直理直气壮至极。 顾瑀与余助相顾失色,赶忙回头,担心地朝恒娘望去。 恒娘原本站在人群之中,一袭青袄,侃侃而谈,如珍珠处瓦砾,如明月照万里。 如今仍旧站在相同的位置,面对相同的人群,却忽然微微发起抖来,四周越来越大的嘲笑声、议论声、嘘声、彩声,如同洪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几乎高过头顶,高过天际,漫天扑落。 一切似乎回到八日之前,那个被炸毁的洞口,她依旧不着寸缕,站在一群男人前面。 只是那时候,她心里燃烧的是慷慨斗志、是生死情谊。而今日此刻,再没人需要她去保护,再没人与她手挽手站在一起,她孤零零地,站在一群口水滴答的狼群中,手无寸铁。 陈恒没想到局面会演变成这副样子,不由得暗暗叫苦,薛恒娘可是太子的人,若是在自己这里受了委屈,一时想不开,去撞了柱子,太子面前,自己可不好交代。 早知引火烧身,当时就该咬咬牙,一并旌表了事。 正要硬着头皮,让衙役们护送薛恒娘退下,忽听「当——」的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一支寒光凛凛的腰刀不知从何处飞来,当着街上数百人的面,深深插入青石板中,刀柄犹自剧烈颤动。 一个标枪样笔直、岩石般坚定的男子从薛恒娘身后走出,挡在她前面。微微凹陷、犹自带着些血丝的眼睛往对面扫了一圈。 学子们都是斯文书生,被他目光中的阴冷之意所慑,心胆俱寒,不知不觉,闭上了嘴。 那人开口说话。 “卓信之,你出身贫苦,上京途中,与同乡结伴,衣食住行,皆仰仗其人。半途之中,却窃其行囊,尽盗其金,只身赴京,弃同乡于不顾,害其一路乞讨还乡。” 被推出来与恒娘辩论的那人脸色涨红,张口结舌,却无法反驳。 心中惊疑不定,这事情自己只跟几个好友炫耀过,这人怎么会知道? “杨硕,孟月月考之时,你身藏夹带册,考场作弊,方能得上中之评。” “陈奎,你在外嫖宿娼妓,骗其钱财,供你挥霍。数月之后,彼女无故投繯,你究竟做了什么,夜半三刻,问你的天良可知。” -- 第250页 他语气平淡,一一点名道来,对面太学生各个色变,都在悄悄挪动脚步,想要藏在别人身后。 空气如数九天的寒冰,冻得僵硬,只剩这一把冷淡的刀子,不疾不徐,缓缓切割。 直到一匹马儿从远到近,急速靠近,马背上一个娘子翻身而下,朝人群中间跑过来。 恒娘抬眼看去,心神一凛:九娘。 第133章 围剿(下) 出事的是金柳儿, 雁来客中最早被接回家的娘子。 那日,无数羡慕目光看着她被阿娘带走。今日,仍旧有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 幸灾乐祸、同情惋惜、冷漠厌恶…… 但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她安静地躺在一道柳木门板上, 一张脸被水泡得发白,两手交叠放在胸前,手指上都是褶皱,就似恒娘大冬天洗了两大盆衣服后的手。 长长头发拖到地上, 她娘坐在地上,拿着把亮油油的乌木梳子一点点梳着,口里低低哼着模糊的歌谣:“月光光,水凉凉, 小小娘子,过莲塘……” 恒娘跟着九娘, 跌跌撞撞地分开人群, 来到金家门口时, 见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这是怎么回事?” 一路上快马加鞭, 九娘来不及细说, 此时方才哑声道:“金柳儿托人送了口信来,说这辈子虽然不幸受此磨难,却因此识得众多姐妹, 也是难得。约了我们, 若有来生, 定要投到一处, 再做家人。” 仲简站在人群里,找了个四十多岁, 不时抹一抹眼角的妇人,和气打听:“大娘,麻烦问一下,你知道这家人是出什么事了吗?” 大娘见这年轻人长得好看,目光清正,不像坏人,叹了口气,说道:“头几日朝廷不是剿灭了暗渠里头的匪徒吗?本是桩好事,可这家的娘子被贼人掳去大半年,虽说托官兵的福,被救了回来。 可这名声也坏透了。那些个地痞闲汉,日日都在他家门口荡来荡来,说些难听话头。 柳儿她爹拿了担子出来拼命,却反被打得吐血,起不来床。 昨日下午,趁着柳儿娘出去卖菜的功夫,几个闲汉终究冲进去,把柳儿给糟蹋了。到了晚上,就听说柳儿跳了井。” 举袖子擦擦眼睛:“都是乡里乡亲的,柳儿也是大家眼看着长大的,谁看了不心疼?” 旁边有个大婶哼了一声:“你现在倒这样说了,前几日背后指点金柳儿,笑话她不干不净的,不也有你?” 那大娘脸上一红,讷讷争辩:“我也没想到,柳儿竟有这般气性。你说她要是早几日寻了短见,哪里有今日这场事?” 仲简皱眉问道:“金家不曾报官?就容这些闲汉如此行凶作恶?” 两个娘子争着回答:“他们家就三口人,如今这样子,谁去报官?”“乡正倒是来过,见是他家,哪里肯多事上报?只说早早埋了,大家撂开,不再提这晦气事。” 恒娘耳中清清楚楚听到这些对话,一股郁气不知何从发泄,回过头,冲九娘吼道:“你接到信,为什么不直接赶过来?兴许,兴许还能救回来。” 九娘一把揪住她的衣领——仲简下意识上前一步,却又停下,沉默地望着这两个满脸是泪,眼中冒火的女子—— 一手指着金柳儿的尸体,本就不清脆的声音此时更是呕哑难听,“来不及了,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就知道,来不及了!但我要让你看着,让你亲眼看看,你是薛恒娘,你是周婆言主编。我带她们出来时,告诉过她们,你会为她们做主,你会保全她们。” 眼泪模糊恒娘的视线,只能看到九娘一张平凡的脸扭曲而狰狞,像极了庙里的怒目金刚:“你做到了吗?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我没有看到周婆言,我没有看到任何人为她们说话,只有各大报指桑骂槐,在说旌表节烈的事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把她们救出虎穴,却扔进狼窝,袖手旁观,再不过问。” “薛恒娘,你究竟在做什么?你在做梦吗?” 最后这句话,几近呐喊。恒娘被震得眼皮迅速眨动,睫毛上的泪水如珠子碎落。 她张口:“我……” 还没来得及说完,仲简忽然抬头,一辆马车颠过来,停在路边,两个娘子慌慌张张地下车,叫道;“九娘,恒娘,你们快回去,园子外头来了许多人,吵吵闹闹的,说是要放火,烧了园子。” —— 李子园外,大白天的,却有上百来人围着大门口。 人群中有人举着火把,正在高声朝屋里叫喊:“我也不点名,我也不道姓,园子里头,谁是我家侄女儿,谁心里有数。别怪做叔父的心狠,你爹娘不肯来做这个恶人,只好我这个做叔父出头,清理门户。 叔父知道你委屈,可是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你这几个月入了贼窝,早没了清白身体。 做女儿家的,没了清白,哪里还有什么说头?你要有烈性,早该一头撞死,叔父替你厚厚发葬,保佑你来生投个富贵人家。” 旁边也有人应声:“我家那孩儿,你也都听见了?早自己动了手,省得家里为难。你那夫家早已另娶,你是回不得了。 姐妹们都为着你们的事蒙羞,在家里头哭闹了许多回,要上吊要投河,日夜不得安宁。总不成为着你一人,叫你那些姐妹们都找不到好人家?” 人群之外,有座供行人歇脚的凉亭,一个粗眉大眼,神情飞扬的锦袍青年坐在一张高椅上,翘着腿,笑嘻嘻看着园子门口这场热闹。旁有小厮替他斟茶,又有仆人替他端着四色果盘。 -- 第251页 “郎君,这群人若是烧了园子,可怎生是好?可要小的点十来个得力的护院,打杀赶走?” “赶什么赶?你什么时候见我肯错过热闹的?”粗豪青年呸了一声,一粒蚕豆大的果核飞出老远,“姓曹的小子来借园子时就说了,一应嚼耗支出,都算在他头上。他沙洲控着东西商路,富得流油,不比我们夏州,穷乡僻壤,就指着些嗷嗷叫的牛羊马儿过日子。你还想替他省钱?去去去,滚远点。” 话音刚落,那头传来马蹄声,两匹马儿疾驰到凉亭外,嘶嘶停下,蹄子撅起灰尘,亭中青年不提防,吃了一口灰,正要发怒。 马上坐着的冷淡男子朝亭里望了一眼,忽然一皱眉。 粗豪青年打了个寒颤,喃喃道:“好熟悉的不祥气味。”忙起身,收拾了东西,喝骂着下人,一阵风似地跑掉了。 仲简皱眉朝他背影看了一会儿。再回头,恒娘与九娘小声计议已定,九娘拨转马头,尽量不惹人注意地往后门驶去。仲简忙拍马跟上。 后门处却早停了辆马车,恒娘见过几次,如今已经能认得出来:盛明萱。 九娘沉着脸,只当没看见,带着恒娘下马,径直去门上,握起拳头,用力敲了三下,又停一下,再轻轻敲两下。 黄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里头探出个脑袋,扎着男子式样的包头髻,额头上都是汗,见了九娘,差点扑上来,“你总算回来了。” 三人正要进去,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九娘。” 恒娘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盛明萱立在马车旁,没带帷帽,眉头微蹙。 九娘在她再次开口之前出声,声音冷厉:“十二娘,你若是来劝我寻死自尽的,这就可以打马回府,只当没见过我。回去告诉祖母和各位叔伯婶娘,我盛明蕾可以不姓盛,可以不叫这个名字,甚至可以老死不与他们往来。但谁敢叫我去死,我就跟谁拼命。” 盛明萱似是早已料到她会这样说,居然笑了笑:“十二娘,你还是这样……” 摇摇头,微微一笑:“我们这样的人家,总是比穷人家的法子要多一些。哪里就跟她们一样,要死要活的了?” 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布囊,上前走到九娘身边,递到她手里,低声道:“祖母给你的,里头有一沓交子。” 九娘接过,顺手交给门内的娘子,回头看着盛明萱,嘴角慢慢往下一撇,露出点悲伤神色:“我以为她老人家不喜欢我。” 盛明萱动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神色黯然。 九娘随即振作,面上再无伤感神气,朝盛明萱点点头:“你回去转告令尊令祖,自此刻起,世上再无盛明蕾,只有明雷,日月明,风云雷电。” 恒娘等她姐妹说完话,上前一步,看着盛明萱。尚未开口,盛明萱已经摇头:“恒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副刊不会报道鬼机楼的事。” 盛明萱说话,便如她做人,向来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不会报道四个字,那便是说,既不会加入太学学刊的阵营,围剿鬼机楼的娘子,但也绝不会为她们说一句话。 恒娘咽下本要说的话,忽然一笑,盯着她,轻声问道:“盛娘子,这样的局势下,周婆言副刊仍旧每日风花雪月,岁月安稳,你觉得,心里过意得去么?” 言毕,也不等盛明萱的回答,转身进内,快步追上九娘。 倒是仲简进去时,一眼之间瞥见,盛明萱脸上浮起一片怒色,却又转瞬即逝,仍旧恢复平日温和典雅模样。 ——-—— 李子园里,恒娘是第一次来,园里并没有富贵人家常见的小桥流水,倒有多处平整沙地,又在其旁摆设武器架,说是花园,倒不如说是个演武场更合适。 娘子们此时聚在一处,恒娘一眼看过去,差点以为自己来到了朝廷的军营。娘子们一身短袄,下着小脚绔,头上包着头巾,个个干净利落。 宗越自从知道娘子们在操练,特地吩咐做饭的下人,每日里必有足够肉食。 几日将养下来,娘子们虽然仍比旁人瘦,但个个面上有光泽,再不似那日刚出洞时,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大门外,人声沸沸,彼此壮胆,越来越大声,甚至有的人已经开始叫出名字:“戴家的女儿,戴锦娘……” “古家的……” 每个名字被叫出来,就有好几个娘子忍不住小小惊跳一下,剩下的娘子,也不由得神色仓皇。 九娘看了看娘子们,忽然两手叉腰,放声大笑。 恒娘上前,故意问道:“你笑什么?” 九娘笑得前仰后合,简直乐不可支:“我们这总共二十来个娘子,外头围了起码上百人,你说,我们哪有这许多爹娘叔伯?” 众人本是如熬灯油般煎着心,既怕听到自己的名字,听到那曾经熟悉的声音,口口声声叫自己去死,但若是真没有人叫自己,却也并没有多高兴。 被彻底遗弃的失落,被逼迫寻死的不甘,反复不停地在各人心间疯狂滋长。 此刻忽然听到九娘这句话,一呆之下,细细一想,彼此对视,都笑起来。 笑声似会传染,一个接一个,从微微笑一下,到后来笑得东倒西歪,你搭着我的肩,我靠着你的头。 笑声不可抑制,在小小沙场上激荡。光秃秃的李子树上,雀鸟被惊醒,一飞冲天。 -- 第252页 “走。”九娘看火候差不多了,一挥手,“拿起你们趁手的大刀,咱们出去,会一会这些热情的家人。” 第134章 没有报纸的报娘 李子园门口, 原本一直关着的大门忽然嘎嘎做声,朝内打开。 一群年轻的娘子从里面鱼贯而出,各个手里都不空着, 不是拿着尖尖长/枪, 就是拿着明晃晃的短刀。 热锅炒豆子样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一双双或精明或浑浊的眼睛盯着门口。 正如九娘之前笑话,她们这二十几个娘子,哪里寻出如许多家人? 只因世道之上, 女子尤其艰难,不论在娘家,还是在夫家,都难免挨骂挨打。 故而多有挨不过打骂, 舍家出走的事例,未必便是入了鬼机楼, 却也是自此杳无音信, 不知是死是活。 清溪渠口的事, 禁军指挥虽下了严令,不得外传。然而这等涉淫涉盗的事体, 哪里能封禁得了?市井之间, 口耳相传,说得绘声绘色。 之前出声喝骂的,多是丢了女儿的娘家人。若是夫家来寻人, 却又是另一副样子, 并不肯指名道姓地出声, 只藏在人堆里, 跟着胡乱叫骂。 这些人今日前来,一是心里忐忑, 想要看看有没有自家的妇人,二则也是借机出气。 不管这些娘子与自己相干不相干,只要逼死了她们,便如自家那不守妇德的妇人也一样受到惩戒了一般。畅意之处,实难备述。 原本在他们想来,这些娘子不过是些弱女子,一个巴掌就能扇飞。何曾想到,居然看到一支威风凛凛的娘子军。不由得相顾失色。 娘子们走出来,五个一组,在门口呈扇形排开,前头站了两个娘子。门后似乎还有人影,却没有现身。 “锦……锦娘?” 举着火把的男人使劲瞅着一个持刀女子,不太确定地叫出名字。 眉眼长相倒还大致对得上,虽然瘦了许多,大样子还在,恍惚是那个羞涩文气的侄女。 但是这冷嗖嗖的眼神,这嘴角下撇、一副不服教的厉害模样,是打哪里长出来的? 不仅是他,人群里有好些人认出了自家女孩子,只是这些原本怯怯的娘子此时都大变样,原本大呼小叫的声音一下子都噎在喉咙口,吐不出来。 又或者,他们心虚的是,自己手里只稀稀拉拉几根木棍,对面虽是女子,手里却明晃晃地,都是能杀人的利器。 站在最边上的两个娘子,居然张着弓,两点星芒似长着眼睛,谁开口说话,就移向谁。 其实,娘子们练上这号东西,不过数日,自然算不得精通,只是做出个样子来罢了。 真要射出去,别说百步穿杨,只要能平平稳稳飞到人群处,已算菩萨开眼,走了狗屎运。 然而对面也没见识过这等真刀真枪的阵仗,哪里看得出好歹来?便如百姓碰到兵,心里先怯了三分。 百来号人里,也有识得事务的,少不得心中嘀咕:朝廷不准京城士庶之家私蓄兵器。这些娘子们哪里找来的这等凶器? 等他们都被震慑住,渐渐闭了嘴,噤了声,九娘这才开口:“你们来找人?” 为首那人硬着头皮,答道:“正是。家里有女口走失,闻说这里有信,特来看看。” “找出来没有?”九娘单眼皮,眯眯眼,称不上明眸善睐,然而眼中光芒极盛,便如黑夜中骤开一条缝,内有凛冽寒光。 那人被她看得心肝胆一颤,扭过头,又瞟了几眼侄女儿,才颤巍巍抬起手指头—— 左右两边,两支黑芒芒的箭尖立刻共同指向他,吓得他赶紧收回手,口里结结巴巴说道:“找……找出来了,就在左边,数着第三位,持刀的那位娘子,就是我家侄女。” 九娘也不回头,声音陡然拔高,厉声喝道:“锦缎儿,你出来。” 那娘子果然跨出去,两脚后跟相并,脚尖朝外。一双圆眼瞪起,腰杆笔直,握刀于胸前。口中大声回应:“在。” “这人是谁?你可认识——想好了再答。” “我早想清楚了。”锦缎儿声音脆亮:“这人我识得,是戴家村的戴八五。有个侄女,因着嘴馋,做饭的时候,在灶下偷吃兄弟们的饭食。 被这戴八五发觉,一脚踹过去,又叫了她爹娘来,往死里踢打。他侄女儿怕死,大晚上地逃出去,自此不晓去处。不知道今日为什么找到这里来?” “他说你是他侄女儿?” “我若是他侄女儿,就该那这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依样踹还他一脚,问着他:你侄女儿是不是人?就多吃了一口东西,就该被你们往死里打?她从家里头跑出去,遇到什么豺狼歹徒,算不算你们害的?” 锦缎儿越说越怒,手里那把寒光凛凛的刀给了她一份错觉,以为自己已然能够从力量上压倒对方。不知不觉移动脚步,手里一把刀平平向前伸着,直指对面那人。 那人瞧得眼睛发花,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 九娘一愣,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心里发起急来。要是一年半载以后,她能放心让人上去。 可这才练了几天?不过刚有个握刀的样子罢了。别说伤人,便连怎么出刀,娘子们都还不会。到时候拎着大刀上去一阵乱剁,可就露了马脚。 对方到底人多,真要拼杀起来,自己这边,未见得能有几分胜算。 -- 第253页 人群眼见一个女子孤身上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几个胆大的口里吆喝起来,慢慢地,人群就有了些声势,口里喊着:“打杀这些不要脸的娼/妇”,三五成群地,慢慢上前。 刹那之间,九娘背心湿透。张开口,想要叫回锦缎儿,又怕露了怯,反让对面涨了气势。若是眼睁睁看着锦缎儿上前,却又不知事情该如何收场。 右边张弓的娘子手有点发抖,弦上之箭差点失手飞出去。背后传来一个冷淡的男子声音:“这位娘子,请将弓箭让与在下。” 就在仲简准备一箭立威的时候,恒娘忽然动了。 她如同一头小豹子一样,一头冲到戴八五身前,不等他反应过来,一脚踹过去。戴八五踉跄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恒娘挡在锦缎儿前面,指着戴八五怒骂:“你自己的侄女儿,被你们打骂走了,如今又来乱认亲戚?还想逼死别人家的女儿?世上哪有你这样臭不要脸的叔伯?” 手指往上移动,又指着另一个手里拿着火把的男人:“你呢?你也是来冒认亲戚的?” 那人一下子被她指着,吓了一跳。眼角余光又瞥见,两支光亮耀眼的箭头正转向自己。其中一支,换了个男子挽弓,弓弦已经轻轻松松拉成满月。 那男子半觑着眼,牢牢盯住自己,两手如磐石一眼稳定,看去便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寒意从尾骨爬上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两腿打起摆子,一双手在身前乱摇:“没有,没有我家的,我去别处再找找,再找找。” 恒娘暗中舒了一口气,又一一指了冲在最前头的几人,一个个问道。 人在群体中,最易受他人影响。前头两人露了怯,后头的人一个接一个,都退缩下来。哪怕真见到自家女子,此时也沮了声气,不敢声张。 九娘身后的娘子们看着这一幕,看着以前在家里霸道横蛮的男子们畏缩着,如同秋后的蚂蚱一般,威风全无。心头忽然觉得好笑,又忽然觉得轻松。 在无忧洞中经历无日无夜的伤害与凌/辱时,她们曾有过悔恨,早知如此,就该死活守在家里,不该出走。 那时候心里想着的,念着的,是亲人之间曾有过的点滴温情。 一句无心的问候,一点漫不经心的关爱,被无数倍放大,借以温暖无忧洞中冰冷的空气,照亮心头无边无际的黑暗。 真到了明晃晃白茫茫的天光底下,翻出来细看,却原来点点滴滴,都是毒汁,浸透两个字:去死! 大概是在这一刻,这些没读过书、不会认字,说不出大道理,也不会引经据典的娘子们,模模糊糊有了个共同的想法: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 甚至,那些久远的怨恨也不重要了。 想到自己曾经被这样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男人们吓得瑟缩发抖的年月,只会觉得可笑,替自己无尽惋惜。 等人群慢慢散去之后,娘子们一个一个,沉默地走上前来,围住九娘。 “九娘,教我们真正的刀法,能杀人的那种刀法。”锦缎儿握紧刀柄,“我以后再也不会说苦,再也不会嫌累。” 九娘一一看去,娘子们的目光通透而坚定,再也没有以往,一想到未来就忍不住流露的迷茫彷徨。 “好。”九娘含笑点头,“我天生体弱,学的是伐谋之道,纸上谈兵居多。但是我能替你们找到师傅。” 恒娘瞧着她们,轻叹一声,怅然道,“若是金柳儿也能留在园子里,也许就不会被那些人糟蹋,也不用担心被人指点。” 说到这个,九娘就忍不住升起怒火,回头迫视着她:“你的周婆言呢?为什么任由其他报纸大放厥词,你的周婆言却跟乌龟一样,躲进洞里,一声不吭?” 仲简收了弓箭,站在五步之外,忽然淡淡道:“周婆言已被停刊。” “什么?”九娘霍然转身,瞪着他,见他神情坚定,脸色大变,身子晃了晃,喃喃道,“我一直告诉她们,有周婆言,不用怕。周婆言会为我们说话。是我骗了她们……” 牙关紧咬,发出咯吱咯吱响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恒娘却忽然笑了,一字字道:“没有周婆言,我一样能帮你们说话。” 第135章 没有报纸的报娘(中) 长春殿, 冬日斜晖透过窗棂照进来,照得大殿里黄黯黯,水沉沉。 宫人们四处点上悬灯台烛, 皇帝手里拿着张报纸, 就着移近的烛光读道:“金氏女子,知耻而后勇,舍生而取义,善莫大焉”。 仲简站在下首, 听着皇帝用快活的声调,把这篇胡仪亲自撰写、文辞浅显的文章读出来,“女子有百善,首善为贞。何也?盖因妇道人家, 识见短浅,于世道无甚补益, 惟生育一事, 可专任之。若女子失贞, 子女不知所出,轻则乱宗族, 重则毁社稷。故而不可不重。” “今有金氏女儿, 受狂徒逆贼所害,失贞在先,初时不以为耻, 终日坦坦然, 与常人无异。乡有节妇, 指而詈之, 唾而骂之。方知贞节二字,重逾泰山, 实非女子可轻易舍之者。” “这番受辱,固然有那等闲汉男子的错处,却也不能不说是失节在先,自食恶果。便如男子投敌叛国,失了节义,便苟活于世,少不了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来日史书之上,也终是要归入贰臣传,降臣录,做不得一个全人。” -- 第254页 “固然这金柳儿与那等天生荡娃不同,失贞非出于本愿,原是被胁迫。然事同一理,义之所至,舍生取死,正是人之不同于蝼蚁者。 或有迂腐者以为,此不合圣人之仁恕之道。我且劝他,多读圣人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人,有杀身以成仁」。” “金氏女花龄少女,一朝受辱身死,我闻之,却不以为悲,只有无尽欣欣喜意。为的便是她终能鼓起节烈之气,行此杀身成仁之举。虽不能请旌表,仍特书字幅,恭送其家,字如刊首。” 读毕,皇帝笑吟吟放下《太学学刊》,问道:“胡仪这人忒有意思,他送的这副字,金家可肯要?” 仲简垂首回答:“金家已无人,胡祭酒的亲笔条幅被乡人恭敬受了,特意请人裱起来,挂在祠堂里,算作村里的荣耀。” “那薛恒娘呢?她如何应对?”皇帝暂不去翻另一叠厚厚报纸,饶有兴趣地看着仲简,“这几日的副刊尽是些劝女红的文字,盛家那个丫头,倒也是个狠角色。薛恒娘若是打她的主意,只怕要失望透顶。” 一副看戏的轻松口气。 仲简低垂着头,皇帝看不见他眼中的愤恨,只听到他刻板的声音:“薛恒娘这几日忙于去各处女人社,与各街巷的娘子们摆谈叙话。” “女人社?”皇帝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手指轻敲着案几,眉头皱起,“她想做什么?若是再闹出围聚京兆府的事端来,朕不能轻饶了她。” 仲简沉默。 皇帝没听到他回答,奇怪地看看他。随即明白过来,女人社都是些大娘子小娘子,他虽是察子,究竟是男人,打听不出细节,倒也说得过去。 想了想,眉头一展,笑道:“都是些女人,倒也不怕她们翻出什么浪来。自古以来,便没听说过女子造反的。” 又捏着额头,神情有些烦难:“你在外头,可有听到关于薛恒娘的议论?” 仲简迅速抬眼。皇帝眼睛本不小,如今被两颊肥肉一挤,快要找不见,眯缝着,紧紧地盯着自己。 手垂在两侧,不由自主地捏紧,手心微微出汗。 心中一个声音疯狂咆哮:抓住这个机会,抓住它!那声音如此迫不及待,如此狂烈,他几乎要担心,对面的皇帝、内侍、宫人都能听见。 深吸一口气,放低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小心回道:“有些不太恭敬的议论,涉及东宫,小人不敢复述。” 皇帝眼睛一鼓,一巴掌拍在案角:“你跟那帮臣子学什么矫情样?皇城司是朕的耳目,这不敢说,那不能述,朕要你们何用?” 早先看着这姓仲的寡言稳重,不是巧言令色之辈。如今竟也学来这样酸腐习性?皇帝气得牙疼。 仲简这才躬身答道:“市井中有流言,道是「残雪逢春不见雪,东主去后花无主。」” 后面一句说的是太子多病,京中传了许多年,早已成了帝后的心病。甫一入耳,眉心便一阵乱跳。 新鲜的是头半句。 “这是何意?”皇帝皱眉。 “薛恒娘姓薛。”仲简声音平平,似乎只是单纯转述所闻,“看上下句意思,似是说薛恒娘名节有损,若入东宫,怕是与殿下有妨害。” “胡言乱语。”皇帝阴沉着脸,圆润声音骤然狠厉,“朕生平最恨这等谶纬之说。你回去,多派些人手,凡听到这说法,一个都不要放过,都给我抓回去。皇城司狱,可还有治理人的手段?” 仲简却沉声道:“昔年谶语初起时,不过在东宫附近传闻。皇城司大肆搜捕,才令得此语不胫而走,京师传遍。前车之鉴尚在,小人担心,若兴大狱,反助流言长翅膀。” 皇帝眼睛眯成一条缝,从缝里冷冷瞧着他,慢条斯理问道:“那照你的意思,当如何行事?” 仲简低着头,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脸颊肌肉飞快地跳起,又瞬间绷紧。 开口之时,声音已如平常一样:“小人以为,殿下自有真龙天子护体,诸邪不侵。何须担心这等市井流言?不如早择吉日,迎薛良媛入东宫。彼辈无知之人,得见天家行事坦荡,自然心悦诚服,再无哓哓口舌。” 皇帝松懈下来,往后一靠,摇摇头,口中笑骂道:“你这见识,却也浅了。你们皇城司的人,终究还是要多读些书。虽不求你们如那些臣子样经世济国,也不能尽给朕出馊主意。” 仲简低头,老实回答:“小人回去,一定谨遵圣意,多读书,多长见识。” “好了,你下去吧。” 仲简退出长春殿后,在阶下站住,蹲下身,把不知何时松了的鞋带重新系紧。 尚未完全合上的殿门之内,传出皇帝鼻音厚重的声音:“来人,去一趟司天监,传监正过来,朕有事问他。” 仲简的手停留在黑色靴面上,过了一会儿,僵硬的嘴角终于微微翘起,闪过一丝控制不住的笑意。 飞快系好鞋带,转过身,大踏步朝外走去。 两处衙门隔得不远,他回官署,正好经过司天监。他若是行动够快,说一两句话的时间,总是有的。 —— 李子园中。 经过一天繁忙密集的学习,娘子们聚在一起吃晚饭。刚刚坐好,阿蒙带了海月过来,大家又起身,与她让了位置。 宗越替她们备下的伙食甚好,有荤有素,食材新鲜。就连阿蒙看了,都忍不住动筷子,每样夹了一些品尝。 -- 第255页 放下筷子,一边看娘子们狼吞虎咽,一边说道:“各位这几日辛苦了。白天袁夫人她们过来讲授,可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 恒娘咬着一个羊腿,嘴上油亮,抬头看着她,笑道:“没什么不清楚的,袁夫人她们很和气,讲解得也很细致。我没想到,这些贵女们说话这么风趣,一点也不拿乔。” 阿蒙一挑眉,笑吟吟道:“你以为都是盛明萱那样没活人气的?我特意挑的人选,能跟她一样?这些娘子心气高,才情绝,这才有勇气,不怕世俗之见。” 九娘点头:“她们英勇,我们却也不能连累了她们。” 回头朝娘子们叮嘱:“绝不能漏了她们的姓名家世出去。” 娘子们都呜呜呜——嘴里塞着饭食,点头不迭。 阿蒙又问道:“你们这几日也走了不少女人社,可有收获?” 恒娘放下腿骨头,拿一边的绢布擦手,口中说道:“最初找去的时候,她们都不乐意,好在还肯给我几分面子,到底还是让了我们进去。后来几日,我没再陪着,娘子们自己去,她们也肯接待了,且每日来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娘子,在上条街巷听完,仍觉不够,又巴巴地去下一条街巷,央着认识的人带进去旁听。” “好。”阿蒙欢喜,眉眼笑得生辉,“不枉我说破了嘴皮子,替你请来这些女先生。” “你呢?”恒娘问她,“国史馆那头,你能强得过那些大学士吗?” 阿蒙敛了笑容,狠狠磨牙:“他们固执己见,我奈何不了他们。” 史书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恒娘不太放在心上。见阿蒙恼怒,正想安慰她,便见她忽然噗嗤一笑,神情一下子得意起来:“我奈何不了他们的脑袋,可我想试试看,奈何他们这批人。我已经向圣上和太后请旨,列女传既是女史,为何全由男子代写?请从本朝起,汇聚女子英才,编写列女传。” 恒娘瞪大了眼睛,九娘也放下筷子,一脸不敢置信:“你当真如此上书?两宫如何回答?” 阿蒙哼了一声,“我老老实实按朝廷制度,走庶民上书的路子,如今只怕折子刚到通进银台,尚未递到圣前。” 九娘笑起来:“我虽在京城呆的时间少,也听说过你张扬跋扈的声名。怎的今日一听,这么本分?传言误你。” “我本就是老实人。” 恒娘笑得一口茶喷出老远。 —— 宗越在门口等着,阿蒙留了片刻,交代完毕之后,便告辞而去。 恒娘送她出去,看到宗越正跟一个粗豪青年说话,那青年回头见到阿蒙,眼睛一亮,撇开宗越,赶上前来,围着阿蒙大献殷勤。 趁着阿蒙被缠住的空隙,宗越走到恒娘面前,微笑道:“恒娘,你嘱我的事情已经办妥,你放心。” 恒娘点点头:“多谢你,宗公子。” 宗越深深看她一眼,声音比平时更温和诚恳:“不,是我该多谢你。阿蒙……”他顿了顿,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能容她受丝毫伤害。” 恒娘回头看了看,那青年不知说了什么傻话,阿蒙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 微微一笑,声音也柔和下来:“我与宗公子,是一样的心思。” 宗越又道:“这件事,我对你有所亏欠,日后你但有所命,只需传言至金明巷曹府,我必定全力以赴。” 恒娘不禁失笑,侧脸看着他,笑道:“我本想高风亮节,说一声,宗公子太客气了。不过呢,我向来爱占便宜。宗公子这么大的便宜,我实在眼热,这就不跟你客气了。” 宗越亦笑,眼睛闪亮,微一欠身:“是我的荣幸。” 离开之前,他望着恒娘,问道:“畏之那边,你也要瞒着吗?” 见她沉默,想了想,终于违背自己向来点到为止的原则,诚恳道:“我想,他若是事后才知道,心里必定会极难过。” 恒娘眨眨眼,压低声音,悄声道:“多谢宗公子提醒,不过呢,若是阿蒙知道你骗她,恐怕宗公子的日子也挺难过的。” 宗越愕然,两人目光相对,忽然齐齐笑出声来。 —— 九娘从门里出来时,宗越已经陪着阿蒙离开,那粗豪青年也骑了马,使劲往阿蒙身前凑,离了几十米,都能听到他夸张的呱呱声。 恒娘从她手里接过食盒,打开看了看,笑道:“你倒是慷宗公子之慨,大方得紧。我娘其实吃不了这许多大鱼大肉的。” 薛大娘那个家规甚是要命,她不得不每到饭点就赶回去,好说歹说,劝着她娘吃饭。 “你娘那头,你打算怎么交代?”九娘深深看着她。 恒娘沉默下来,良久方淡淡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候再说吧。” 第136章 鸿儒与少女 太学客馆。 鸣皋书院的学生都聚在山长的书房中围坐烤火。常友兰亲自拿把火钳, 一边拨弄着放在房中的火炉,一边与学生讲解:“陈大尹不肯为沉水女子旌表,大抵脱不出他的道一分为二的主张。他曾说过, 尽人道谓之仁, 尽天道谓之圣。人生于世,但能尽人道,已算尽了本分,不必以成圣的标准苛求……” “陈氏此说, 专从人主心术上用功,合得上意,却坏了世人心性根基,最是有害。”胡仪从外头进来, 在门口解了蓑衣,抖落一身积雪。 -- 第256页 一个学生赶忙上去接过, 另有人搬了把圈椅过来, 胡仪坐了, 接着道,“天上地下, 古往今来, 大道只有一个,哪里分什么人道天道?克己复礼,无人欲即天理若天子有私欲, 则天下乱。 若妇人有私欲, 则家室乱。由此可见, 极大处, 极小处,都统于这一个道理之中。所以才说, 有国有家者,其兴衰无不本于闺门。” 常友兰笑道:“你来我这里抢学生来了?” 胡仪一笑收口:“岂敢班门弄斧?我今日来,是心中有事,特来找你商议。” 学生们见他们要议事,识趣告退。 胡仪前倾身子,把手放在火炉子上方,翻来翻去烤着:“金家女儿的事情出来,我大张旗鼓,送字画以表肯定,市井之间,都在议论这事。我本想着,接下来这几日,当有好些鬼机楼出来的娘子识得耻辱,起而效仿。谁知并无动静。” 常友兰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当真要对她们赶尽杀绝?”他膝下有娇女,设身处地想一想,不免生出些不忍之心。 “不是我心狠。”胡仪叹口气,抽回手,身子往椅背一靠,“鬼机楼这件事,闹得极大。市井之间,街知巷闻。若是就这么悄悄过去,容得这些妇人们安然苟活,甚至将来嫁人生子,与寻常女子无异,则此事对世道人心的毁坏,定然无以复加。我们再凛然倡导节义二字,倒似个笑话了。” “这倒也是。”常友兰不禁点头,叹道:“若是当日没有闹出清溪渠口这一幕,说不得,还能静悄悄掩过去。如今却是个众目睽睽的情形,这却是没办法。我奇怪的是,这事牵涉东宫,宫中对此居然一言不发。你怎么看?” 胡仪摇摇头,森然道:“我秉直道而行,不愿在帝王心术上头做文章。这是陈恒这等人惯做的。” 常友兰给他说得脸上一红,若非涵养功夫极好,差点便要翻脸。 抖一抖火钳,拣了几块烧得发白的炭块出来,又从旁边竹筐里挑了新的进去,看那火慢慢连起来,方苦笑道:“我是江湖散人,不懂你们庙堂之高。说话叫你见笑了。” “我也想做回闲人,只如今不可得也。”胡仪皱紧眉头,“我入京这些日子,早已发觉,今上刚强,颇有汉皇唐帝之风。中枢则是节节退让,相权之制如同虚设。 便如当日那场封驳,竟由君主一言而决,满堂大臣无有异议。 又诸多朝政事务,今上根本不经门下,直接内降旨意,直将中枢视作无物。这哪里是三代圣君之相?分明是秦汉暴虐的路数。” 常友兰起身去关紧房门。门后有些微动静,他探头看了看,北风吹得紧,地上薄薄积雪被学生们踩得稀碎,左右并无人影,只道是哪里来蹭火的夜猫子,也不在意。 掩了门,回身笑道:“这些话,你只在这里说说罢了,小心被言官弹劾,叫察子告你的黑状。” “怕他做甚?本朝制度,非谋逆大罪,士大夫不论死。大不了回乡下教书去。” 胡仪不以为意,“日前我已经上了折子,大致也是这些话,并不怕别人听见。” 常友兰知道老友的性子,刚才被激出来的气散了,坐回椅子上,继续挑着火炉:“说回鬼机楼的事。太学学刊该做的都做了,你总不能叫官府上门去抓人吧?” “我疑心,这事与周婆言有关。” “周婆言不是停刊了么?虽是出了个副刊,却撇得十分干净。” “报纸虽是停了,主编薛恒娘却不是个省油的灯。”胡仪哼了一声,“我听说,她把好些鬼机楼里出来,无人认领的娘子们纠集在一起,四处走动,每到一处,就召集起当地女人社,聚至深宵方散。” “女人社?”常友兰摇头笑道:“京中女人社也比地方上不同,兴盛得很。你知道她们聚在一起,说些什么?” “以前哪有这样的事情?这也是薛恒娘带出来的风气。”胡仪抬头笑道,“我今日来,就是想跟你讨个人,混到女人社里,去探个究竟。” 常友兰连忙放下火钳,一双手乱摆:“你别打小女的主意。她胆子小,又怕生,最是娇怯,平常说话声音大了,都能叫她哭鼻子。这种深入虎穴的事情,如何能让她去做?” 胡仪本也没抱太大希望,叹口气,喃喃道:“我要有个女儿就好了。” “你院子里不是有个仆妇?”常友兰笑道,“女人社多半都是些妇人,叫她去,更不显眼。” 窗外咔嚓一声轻响,似乎有枯枝被踩碎,不过屋里两人都没注意。 —— “有人找我?女子?”余助放下手上的书,从被窝里跳下地来,披件鹤氅,向外便走。 门外报信的是隔壁斋的学子,一脸挤眉弄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顾瑀裹着厚厚锦褥,瞅着余助背影,拧起眉毛为难:究竟要不要跟去看热闹?今天刮风下雪,外头冷得浸骨。 转眼看见童蒙,他仍旧是一床薄薄纸被,脸色苍白,嘴唇发青,默默缩在床上看书。 当即有了决断,起床蹬了靴子,把那床锦褥往童蒙身上一罩,涎着脸,作揖道:“好敏求,替我捂着被子。我待会儿回来再跟你讨。” 也不等童蒙拒绝,转头一溜烟出去,绰在余助后头。没走一会儿,到了惠连池边上光秃秃的小树林,林子里一个穿淡黄袄儿,脸蒙轻纱的娇小女子探出头来,使劲朝余助招手。 -- 第257页 “常小娘子?”余助大奇,小跑过去,口里哈着白气,跟她开玩笑;“你来找我吵架?” “不是。”面纱底下,鸣茶脸色一黑,“你能跟薛恒娘传个话吗?我爹跟胡伯伯商量,要找个大娘混进女人社,偷听她们说什么呢。” “好,我待会儿亲自跑一趟,替你传话。”余助正色应下,忽然一笑,愈显唇红齿白:“你居然背着你爹,帮恒娘的忙?这是什么道理?” 鸣茶回头看着惠连池。地面积了初雪,惠连池里水平如镜,色如墨玉。 她看了一会儿,莫名打个寒颤,小小声说道:“那日跳到水里,口里鼻里全都是水,肺里面跟烧着火一样,透不过气来。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死是这样难受的滋味,我一点也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啊。鬼机楼这些娘子的事,我……我也听说了……” 面纱之下,一张小脸羞得通红。她去厨房帮忙,偷听了厨娘们的议论,这才知道恒娘又干出大事来。 这事她听到都羞得不得了,不知道恒娘是怎么胆大包天干出来的。 “虽然她们,这个,嗯,有些不好,嗯,是十分不好。”支吾半天,差点急出一身汗,终于模糊过去,“可我也不想她们去死。再说,恒娘当初救我一命,我就当是报她的恩德。” “什么叫不好了?”余助皱皱鼻子,“这是别人强加于她们的,她们有什么不好?再说了,女子失贞就是不好?哼,我娘就是二嫁,家里谁敢说她不好,我爹第一个不依。” “你……你娘是二嫁?”鸣茶诧异极了,愣愣地道,“我听我爹说,男儿不能娶寡妇,否则男子也是失节了。你爹怎么……” “谁管你爹怎么说呀?蜀人敏黠,川女子亦多任侠使气,譬如古之文君,近世薛涛。贞呀节呀算什么? 我爹坐堂问案的时候,我娘还在照壁后听案呢。我爹要结案之前,总须听听我娘的主意,这才安心。” 鸣茶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事例,原本打算交代完就回去的,却不知不觉,站在湖边,听余助神采飞扬,讲起他爹娘在川中的生活,那些判牛问田的有趣案子…… 正悠然神往,北风灌进衣领,连打几个喷嚏,鼻中流清涕。忙背过身去,抽出绢帕擦拭,心里颇觉羞愧。 余助把鹤氅让给她,见她犹豫不肯接,笑道:“这是昨日新做得的,并没有沾多少臭男人气息。冻死也是死,你不是怕死吗?” 鸣茶披了鹤氅,寒意阻挡在外,周身温暖。忽然间晕生双颊,心中如腾空在云端,一片柔软。幸有面纱遮着,不叫对面看见。 顾瑀躲在树后,被风吹得不断缩脖子,实在受不住冷,跺了跺脚。 被余助耳尖听见,朝这头大喝一声:“什么人藏头露尾的?给我出来。” 顾瑀探出脑袋,眼睛鼻子凑做一堆,陪个灿烂笑脸:“别叫,不要吓着人家小娘子。良弼,你送常家小娘子回去,仔细地上下了雪路滑,别让人摔跤。你放心,恒娘那边,我去替你跑腿。” 第137章 没有报纸的报娘(下) 入夜。吕大娘在大街上转圈圈, 一脸愁容。 老爷只说让她去街上,随意找家女人社混进去。她守了好几条巷子,看着好些娘子们忙完家里的活计, 擦着手, 整着头发,忙慌慌地出门,都朝一处地方走。 里头亮着一窗户的灯火,女子笑声喧哗吵闹, 估摸着就是女人社集会的地方。 她却不敢跟进去。女人社都是街坊邻居就近聚会,熟人熟脸的,她这个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 怎么混进去? 正想腆着脸,找个大娘搭讪, 忽听背后有人叫她:“吕大娘, 许久不见!” 回头一看, 却是那日教她洗衣服的浣娘,大喜:“小娘子, 你怎么也在这里?” 恒娘笑着上前, 挽着她手,亲亲热热地道:“大娘,你也是来女人社听讲的?” “对, 对, 正是这个, 女人社, 听讲。”老天爷开眼,正瞌睡就送枕头, 吕大娘欢喜得很,“你也去女人社?她们都讲些什么?你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 “她们说,圣人说过,男子也要守义,要尊敬妻子,才是一个好男人。又讲了好些有意思的故事,都是古时候的人尊敬妻子,听她们的主意,避过了灾殃,或是发了大财,或是国家兴盛。讲得十分有趣,老身也听得入迷,听了还想再听。” 吕大娘觑了眼捻须皱眉的老爷,壮起胆子,期期问道;“老爷,她们说的,是真的吗?圣人真的说过,男子也要守夫妇之义?” 胡仪回过神来,放下手,和蔼道:“这倒是不假。子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也有道。妻也者,亲之主也,敢不敬与?就是这个意思。” “这……我就想不明白了。”吕大娘咂舌道,“我那当家的,对我倒还只是喝骂,不怎么动手。可我看许多人家,男子对老婆非打即骂,怎么也算不上尊敬。这跟圣人说的,不太对得上啊?” “这是王侯士大夫的古礼,不用于庶民……”胡仪说到这里,打了个顿,眉头皱起。 如果照这么推论,上古之时,庶民之中,男女野合之事不断,便天子法度,亦许仲春冶游,男女欢爱而不禁。对女子从一而终的要求也是古礼,岂能用于庶人? 这可没法用礼不下庶人来解释。 -- 第258页 何况他的主张,向来便是以礼齐天下。女子必须守礼,男子可不守礼,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他自来以君子自许,虽然吕大娘是无知妇人,他也不愿虚词诓骗。 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圣人所言,自是正理。只是如今人心不古,难以实现,所以才要修身养性,教大家都懂得尊敬妻子的道理……” 还没说完,看吕大娘居然缩着脖子,捂着嘴笑起来。心中不悦,皱眉道:“你笑什么?” “老爷恕罪。”吕大娘忙松开手,她两口子跟了胡仪大半辈子,倒不怎么怕他,笑道,“我听着老爷这说法,跟女人社娘子说的很像。她们说,男子为夫,不受圣人所教,胡乱打骂妻子,不遵守朝廷制度,坐拥三妻四妾的,又在外嫖宿娼妓,却没人认真说他们的不是。 你若是说他,他就振振有词,自古男人都这样的。若是问夫子,夫子就说,男人有此恶习,确实不该,很应该好好劝说他们。” “可是这说法,换了女子,就不行了。稍有点行差踏错,甚至不是自己的错处,就喊打喊杀的。女人社的娘子们都说,因为夫子也是男人,犯错的也是男人,所以一味地相互袒护。刚才听老爷也这样说,一下子就没忍住,老爷恕罪。” 看老爷脸色铁青,心里发虚,忙忙安慰:“老爷跟她们批评的男子不是一类人,这个我是知道的。老爷就跟她们说的一样,一辈子从不纳妾,夫人去世多年,老爷从未有过续弦之意。正是她们说的义夫。” 她应那位浣娘的请求,在女人社里,大大地夸奖了一番老爷的好。 众多娘子,羡慕得紧,都说夫人是前世做了大好事,今生修来老爷这样的绝世好夫君。 她这辈子无论在家做姑娘,还是嫁了人,来胡家做事,从来都在后院里忙忙碌碌,难得见生人。 更是从没有过这样捧星星捧月亮般的经历,一张脸笑得,就如同那含了珍珠、熟透了的蚌母,再没有合上的时候。 虽然这荣耀是替老爷享用的,她也欢喜得不得了。 “义夫?”胡仪一怔,“这是个什么词?” “小娘子们说,既然要有节妇,那自然要有义夫。这也是古时候的大儒说的,夫义,妇听。要丈夫首先对得起妻子,妻子才应该听从他的话。” 吕大娘辛劳半生,脸上皱纹密布,原本已经看不出什么活泼神气,此时却透着说不出的天真与欢喜,便连眼睛,也比往日明亮飞扬,“老爷,她们说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 夫义,妇听。 胡仪熟读经典,自然知道,这话出自《礼记》。 他初时听说女人社聚会,只以为是薛恒娘想要替这些鬼机楼失贞的女子博些同情,大抵不过是哀求哭泣,声泪俱下的戏码。 且薛恒娘最初也是在有鬼机楼娘子的街巷开始走访,后来才如星火一般,慢慢扩散至其他街巷。看起来便像是针对鬼机楼事件所做的布局。 实在没有想到,薛恒娘居然压根儿不提鬼机楼的事,也压根儿不与他论贞节,反另起炉灶,揪着男人之义做文章。 还左手圣人言,右手经典义,言之凿凿,理据确然,真要驳她,不是易事。 挥挥手,让吕大娘退下。吕大娘走到门口,哎哟一声,转过身来,“差点忘了,那日来帮忙的小娘子,叫做恒娘的那位,临别时拉着我,说是有句话,托我转达老爷。” “她有话与我?”胡仪一怔,“什么话?” “小娘子说,有些话,可以颠来倒去的说。可有些话,却颠倒不得。敬请老爷三思。” 吕大娘一面重复,一面好奇,这话听着就颠三倒四,老爷听了,岂不要笑话? 偷眼一瞧,老爷眉头紧皱,眼神凛然,竟似是听到什么极难极难的问题,需要凝神思考,潜心作答。 悄悄退出去,心里嘀咕:这到底是什么咒语,怎么一念,就让老爷这样的大学问家都为难起来? 在她身后,胡仪坐在书桌前,手指有节奏地敲着书案,低声自语:“颠倒?不能颠倒?可以颠倒?” —— 守节义夫这四个字,胡仪很快就真真切切,见到实物。 鎏金嵌银,金钩铁划,每个字都如笸箩一般大个,端端正正刻在宽一尺五分,长一丈有余的乌金赤木上,上面盖着红缦,挽着花结,就跟大街上铺子开张,深宅里新人挂彩一样。 左右还有一溜的鼓吹手,敲锣的,打鼓的,吹唢呐的,吹笙管的,后面又还有杂耍伎人踩高跷,抛水袖,叠罗汉,热闹得跟过节一样。 就是地方不对。 这一番热闹,竟是在御街之旁,太学门口。 正是午时,过往行人也多,出入学子也多,顿时围了个人山人海,人人踮脚伸头,满面笑容。 太学大门口,有个穿绵袄的小娘子,领着一群大小娘子,一起高声呼叫:“太学祭酒,不纳妾,不嫖/娼,为妻守节,贞义感人,当世义夫,人人颂扬。” 她说一句,下面的娘子们便重复一句。女子声音清脆高昂,哪怕北风呼呼,也不能压住,反随着风声,传出老远。 她们喊一声,四周围观男子脸上神色便古怪一分。等她们喊完,众人面面相觑,瞧着彼此脸上笑又笑不出,哭又哭不得的表情,过了半晌,人群中的顾瑀最先忍不住,手指恒娘,哈哈哈大笑出声。 -- 第259页 这一下一发不可收拾,笑声便如那山洪暴发,此起彼伏,气壮山河而不休,胸怀壮烈而不灭。有人笑得捶胸,有人笑得顿足,有人笑得弯腰,有人笑得呛咳。 顾瑀笑得眼泪花花,捉着余助的手,艰难喘气:“这话倒说的是事实,还都是些好话,怎么我听着就这么好笑呢?” 余助使劲憋着眼泪,作出一副庄重模样:“别笑,这是女子们的心声。正如地方官要走,百姓送匾额乞留;医家圣手,得杏林春美誉一样,最是难得,花多少钱也买不来。” “何况,地方官儿花钱雇老百姓乞留,医馆自己往自己贴金,这样作假的事儿,如今层出不穷。倒是祭酒这块匾额,前无古人,后未必有来者,震古烁今,独一无二,实在是青史上独一份的荣耀。” 他周围也有太学生,听了这番议论,个个破颜,捧着肚子叫哎哟。 御街对面,有十来匹高头大马停在那里,为首两人,左侧一人高大俊朗,眉眼耀目生辉,伴着个身姿挺拔的女子,轻纱从帷帽垂落马身两侧。北风吹过,时而掀起,露出玉石一般皎洁的面容。 “你说胡祭酒会不会出来接招?”阿蒙声音里带着不可抑制的笑意,高举马鞭,朝恒娘挥手。 恒娘也看到她,送上一个大大笑脸。 “他若是不出来,恒娘能把这太学大门口变成闹市,引来大半个京城的人看热闹。”宗越微笑着,遥遥看到恒娘。两人目光撞上,各自颔首致意。 “可惜,看不到胡祭酒的脸色,这想必会是我毕生一大憾事。”阿蒙叹了口气,调转马头。 “太后身体要紧。”宗越拍马跟上,柔声安慰,“你担着心,看什么热闹也味同嚼蜡。以后我寻些更好的热闹来与你瞧。” “我眼界高,一般热闹难入我眼。” “可巧?我的热闹,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欣赏得来。” 两人渐渐去远。恒娘收回目光,太学大门里头,一群学官匆匆走出来。 为首那人,正是胡仪,脸黑如锅底,眸沉如寒潭。 恒娘眼珠一转,趁着胡仪尚未走近的时候,两手放在前头,做个喇叭状,高声说道:“听说朝廷之中,有人诬陷胡祭酒,说他蓄养尼姑,还有许多不堪入耳的言语,我们为胡祭酒不平。胡祭酒当世义夫,最是守夫节,坚定不移,岂能容这些小人嚼舌?” 围观的人中,大有没听说过胡仪这些传闻的,忙找人打探。 不过数息功夫,便人人都传遍了。就连恒娘故意含糊其词的内容,大家也都打听了个清清楚楚: ——此前有小道消息,从胡祭酒家乡传来,说是他的大儿媳在儿子死了以后,无夫而孕。 ——嘻嘻,是不是胡祭酒爬灰? ——这却不好说,不好说。 ——听说这是朝廷御史上书里面提到的,恐怕未必是空穴来风。 胡仪一脚刚迈出太学大门,就听到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他身后的学官,个个脸色古怪。 当初曾泰把胡仪故里的小道消息传来京城,原本是想在恒娘面前邀功,结果恒娘不愿无辜抹黑胡仪,置之不理。朝中却自有人揣摩圣意,搜集起来,列出十大罪状,大肆攻讦。 恒娘知道后,还曾与阿蒙大发感慨:“原来大臣们做事,这么阴毒下作?还好意思说什么最毒妇人心?妇人也要怕了他们。” 胡仪铁青着脸,大步走上前,厉声喝道:“太学是圣人读书地,你们无故围聚喧哗,扰乱学校,可知罪过?防隅巡警何在?为何还不撵了人群,还太学清净?” 这番动静早惊动了巡警铺,然而防隅巡警们见是吹吹打打,给胡祭酒送匾额的,像是拍马屁的样子,不敢擅作主张,也在一旁站着看热闹。 此时见胡仪动怒,擒棒在手,正要上前驱赶,却有个冷冷淡淡的男子走过来,状似无意般说道,“京兆府陈大尹说过,民间红白喜事,送匾挂花,都是人情之常,诸铺子不得无故拦截驱散,否则大尹将治巡警铺扰民之过。” 不禁面面相觑,停下手来。 恒娘见仲简来了,朝他微微一笑,眉眼宛如月牙,莹莹生辉。 两人之间,隔了几十百来人,这笑容仍旧晃得仲简心中如洒碎金,如被晨晖,细小的、不可计数的喜悦在跳动、雀跃。 自从那日大庆殿中听闻皇帝旨意后,心中一直压着快大石头,让他白日黑夜,时时透不过气来。 只有今天,才得到一点点松动解脱,恍似暗夜里走了长长的路,终于见到一线曙光。 他想把这好消息告诉恒娘,却又在见到她的笑容时,轻声告诉自己:不急,再等一等,等到消息足够确凿,等到他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告诉她,他心中日夜所想。 恒娘很快收回目光,回头看着胡仪,笑道:“胡祭酒,娘子们一片好意,特地来送匾额于你,怎么你一见面,就要叫人驱散我们?这可不是礼记里的待客之道呀。” 胡仪也正在打量恒娘身后的娘子们。 有的穿着袄裙,有的披着蓑衣,额头上有终日操劳、营营役役留下的深深痕迹,脸颊并不滋润,多是瘦瘦的,衬着高颧骨,被北风吹得发红的肌肤。然而眼神却有些不平凡。 开始眼神有些羞怯闪躲,后来相互壮胆,眼神越来越坦荡,越来越大胆。 -- 第260页 娘子们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堂堂正正地打量一个男子。 这种新奇体验令她们在瞬间年轻了许多许多岁,似乎跳出了终日的苟且忙碌,重又回到十几岁的少女时代,在想象出的岁月间隙里,怀着青葱而柔软的心,描摹未来的如意郎君。 守节,义夫。 一个这样英俊伟岸的丈夫,有学识,有地位,又极爱护尊重自己的妻子,绝不纳妾,绝不二心。在妻子身死之后,终身追思怀想,再无续弦之念。 这样的男子,简直是女子所能想象的,最佳模范丈夫。 胡仪自成人以后,也从没经历过站在一群娘子面前,任由打量的时刻。 娘子们的目光大胆而炽烈,令他瞬间几乎有种错觉,自己似乎赤身露体,不着寸缕,站在这群娘子面前,任由她们观览。 恒娘征召的这队娘子,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来送匾额,本就是女人中的刺头,脂粉堆里的英雄,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更有一些,乃是守寡多年的风流寡妇。看男人的目光,委实毒辣。 这一看,不仅看得胡仪心惊肉跳,不适至极,胸口烦闷欲呕,直如妇人怀胎,且还使得他的身后之名,彻底走上了另一条不归路。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辈子以道学君子自许,千百年后,却与潘安卫玠一样,成为美男子的代名词,甚至在人云亦云、以讹传讹之下,他那张原本十分威严的国字脸,也渐渐变成了女人们口耳相传的桃花眼、一字唇、笑容妖冶、眼神魅人。 千古之下,儒者如云,学说各有千秋,普罗大众未必熟悉。 然而提起节烈义夫第一人,那是妇孺皆知,耳熟能详:大周胡祭酒是也! 后世有学者,用了一个非常有时代特色的术语,来定义这幕发生在大周开国百年的场景:荒谬主义的杰作,解构主义的经典错位。 当然,站在北风中,面对那块叫人哭笑不得的匾额时,胡仪是想不到千百年后的评价的。 他要面对的,是眼下几百人兴致勃勃的围观,是娘子们火辣辣的眼神,是薛恒娘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 “这是什么?”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回应,他身后的学录指着匾额,脱口问道。 恒娘笑吟吟地回答:“我们听说了胡祭酒遵从圣人之训,谨守为夫之德的事迹以后,娘子们俱都叹服不已,大家都说,像祭酒这样的好夫君,世上人都不知晓,这可太遗憾了。 一定要好好地颂扬,让世间女子都知道,也让世上的男子都来学习,好夫君是什么样的。大家踊跃凑钱,特地一大早去找了木匠,制成匾额,请了伎人,来送与祭酒。” 学录骂道:“什么叫为夫之德?这是什么屁话?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 “没有吗?”恒娘故作诧异,问道,“不是圣人曰过,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为六德。既然有妇德,自然该有夫德。难道圣人这句话,不是这个意思?祭酒,难道圣人说过的话,也有错?” “还是说。”眼神故意上下打量胡仪,透着赤/裸裸的怀疑:“祭酒心中有愧,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匾额?难道,御史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瞪大,声音拔高,似是受了莫大惊吓。 第138章 守节义夫 接?还是不接? 鼓点时而停顿, 一片静寂,忽又暴风骤雨,如催命般响起。 胡仪向来自诩养气功夫极好, 却被这鼓声激得气血逆涌, 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黑油油的匾额,金灿灿的大字,恍似活了过来,咧开口子朝他嘶笑。 什么蓄养尼姑, 什么爬灰丑闻,他全都不在乎。朝中攻讦向来无休无止,他但求问心无愧,哪里会怕这些鬼蜮伎俩? 然而薛恒娘这四个字, 字字属实,全是美誉, 却似盖在他脸上的一个巨大耻辱印戳, 这辈子都洗不去了。 这番话, 他身后的学正替他喊了出来:“你们是什么人?竟敢用这样的下作手段,侮辱当世大儒——” “住口。” 这一声吼叫苍老而悲壮, 片刻之后, 胡仪终于伸出手去,颤抖着扶住那匾额。 抬着匾额的娘子站得近,亲眼看到他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 如雨后泥土松软, 无数春蚓蠕动。 又被他目光中的悲意惊吓, 手上一时忘了用力, 那匾额正要落下地来,被仲简出手, 轻轻抬起。 常友兰得知消息,带着鸣皋书院学子匆匆赶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不由得顿住脚步。 恒娘瞅了学正一眼,笑眯眯道:“学正老爷,你的诗书学得不太灵光呢,远不如胡祭酒。这块匾额,旨在颂扬祭酒谨守圣人之道。如果它是下作、是侮辱——” 收起笑容,声音严厉起来,“那你们凭什么评判世上的娘子?评判她们贞与不贞?顺与不顺?那遍天下的贞节牌坊,岂不是朝廷国家,对天下妇人的羞辱? 国史上头,无数的贞洁烈女,岂不是史官对这片土地上曾经生活过、正在生活着、未来将要降生的无数女子,无差别的、永恒的羞辱?” “不用再说了。”胡仪抬手于胸,一寸一寸捏紧,指关节轻轻作响。 他看着对面那个眼神里藏着针,藏着火的女子,竭力维持着最后的庄严:“薛恒娘,我知道你的意思。这匾额,我收下了。借你金玉良言,今日正好教我太学诸子知道,礼之一字,并非独独施加于女子。天下之人,无论男女老少,只要受了教化,都当依礼行事。夫之对妻,自当有个义字。” -- 第261页 正午时分,北风凛冽,冬日黯淡。诺大的太学大门口,人头济济,竟无一人咳嗽出声。 恒娘眼神一扫,瞧见众人脸上不再有幸灾乐祸的笑容,倒开始有些物伤其类的愤慨。 常友兰低声问自己的学生:“你们可有想法?” 有个素昔胆大的学生怒而作答:“山长,学生此后,必定多纳妻妾,多游花街,断然不能让这些女子用这种方式辱我。” 常友兰瞪他一眼,见他虽然低头,脸上仍有忿忿之色,知道他心中不服。 摇摇头,喃喃道:“胡祭酒今日受辱,想要换来的,是你们洁身自好,守礼而行。不是叫你们以此为由,反滋生悖乱心思。” 虽然口中教导学子,心中却不免难过。看学生们的神色,只怕并未听进去分毫。 恒娘举起手来,高声喝道:“祭酒所言,你们这些君子,可都听清楚了?师长所教,圣人之训,你们敢不遵从?” 娘子们将她的话重复两遍,声威凛凛,语调刚烈,在北风中满含肃杀之意。 顾瑀本想举手应和,忽然发觉四周氛围不对。众人沉默看着前方,一张张脸上,竟不再如方才般嬉笑,嘴角紧抿,肌肉绷紧,甚至有人牙齿咬得格格响。 就好像,此刻站在前头,衣襟微微颤抖的男子,不是别人,便是他们自己一般。 他左右看看,悄悄收回手来。 恒娘唇角噙着一丝冷笑,断然挥手,厉声喝道:“鼓乐何在?还不奏乐,为祭酒行嘉贺之礼?” 鼓乐伎人便似事前约好一般,她声音一落,即刻吹打起来。 这回却不只是随意敲打,竟有着个曲调,喜气洋洋,热闹喧天,直似新人成亲,揭盖头、喝喜酒,诸般花巧。 恒娘趁着这空档,悄悄拉了拉仲简衣袖,低声道:“仲秀才,这会儿正是饭点。我一时脱不开身,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回一趟家,劝着我娘把午食用了?” 她家的新家规,仲简自是知道。看了看目前情势,胡仪虽脸色铁青,却当真将那匾额接过,抱在手上。四周学子开始低声议论,不再如方才一般肃杀紧张。 应该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朝恒娘点点头,低声道:“你小心行事,不要鲁莽。” 恒娘道:“好。” 等他转身要走了,忽然又说了一声:“仲秀才,谢谢你!” 少女声音轻柔,如柳如烟,氤氲柔和。 仲简倏然回头,见她神色如常,和气地对自己笑笑。怔了一下,方点点头,转身大步走了。 恒娘目送他走远,背影消失在御街另一头,唇角笑意蓦然消失。 一曲《贺新郎》将将到尾声,正是曲终人散,酒阑月明时刻,恒娘纵目远望,御街两旁,如蛛丝网一般的街巷后头,影影绰绰,许多人头探出来。 笔直的御道尽头,一队娘子白巾素服,井然有序,快步行来。 乐声一停,这队人正好走到人群外围,女子沙哑声音响起,分外刺耳:“薛恒娘,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如此狂妄悖乱?行此倒行逆施之举?” 众人吃惊,齐齐回头。看到这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娘子,为首一人,肤色暗沉,眼皮浮肿,腮帮上数点雀斑,眼眸中却有寒光闪现,令人胆寒。她手指如剑,指着薛恒娘,正在切齿喝骂。 恒娘抬起下巴,冷哼一声:“你为何骂我?胡祭酒安然受此贺喜,与你何干?” 那娘子抬高声音:“旌表仪仗,都是朝廷专有之物,哪里是你一介民妇,敢擅自做主送出?若天下都照你这般行事,哪还有什么规矩律法?” 她声音粗哑,这一放声说话,更是如同刀石摩擦,听得人心里一阵阵发紧。 太学生们日常所闻,多半是娇花软语,清脆宛转,哪里听得这样的声音?不由得纷纷皱眉。 然而对她言中之意,却是忍不住点头附和,甚至暗中惭愧:怎么自己竟没想到这一点?大约最初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思,以至于没有深思个中含义。 胡仪上下打量这群娘子,确认自己从未见过。不禁纳闷,这些是什么人?何以要当众站出来,替自己说话? 至于她言下的意思,倒也不无道理。薛恒娘送匾,既可说是民间贺庆常礼,也可说是僭越朝廷法度,端看怎么解释而已。 胡仪身后,诸多学官相互交换个眼色,人人脸上浮现庆幸神色。 胡仪出任祭酒未久,学官们未必对他多么敬服。但他一日是太学之首,便一日是太学的颜面。 倘若胡仪因着政争被罢黜,那是丝毫无损太学声望,士林里说起来,都要扼腕击节,叹一声「道不行,浮槎于海。言不采,放鹿深山」。 然而今日这番来自女子的所谓「颂扬」,却足以让太学从上到下,数千男儿抬不起头。 以后走出去,人人都要指指点点,议论说笑:“这是「义夫」手下教出来的学生,怕不都是些窝囊废,被婆娘钳制的受气包,失了男儿气概的软脚虾?” 身为须眉男儿,昂藏丈夫,还能有比这更羞辱的事情吗? 因此上,众位学官不禁欣然点头:这队身份不明的娘子,说的话倒是大大地有见识。 站在所有人中间的薛恒娘,居然也在点头。 她一颗包着头巾的脑袋缓缓点着,眼神闪亮,嘴角含笑:“你说的话,很有道理。那依你所说,这事该如何做呢?” -- 第262页 那娘子长笑一声,举起手来,朝北边一指,声音虽哑,却人人听得一清二楚:“自是诣阙请愿,请降天恩,为胡祭酒赐名节,为天下男子立规矩,为千秋万世正风尚。” 诣阙! 太学门前静寂了片刻,随即越来越大的吵嚷声响起来。 顾瑀激动地揪着余助衣襟:“你听到她们说什么了么?诣阙!她们要去诣阙!” 就连他这个不学无术,花钱买来的太学生,也知道诣阙对于太学的意义。 自东汉末年以来,诣阙已成为太学生千年传承的政治传统。 凡朝廷军事大败、丧权辱国,又或是忠良被陷、奸臣弄权,太学生们往往便要愤而集结,前往大庆门前陈情请愿。 此事兴于后汉,复盛于本朝。本朝自世宗皇帝而下,历代人主都不得不尊重这古老的惯例。 这本是太学生们视为自家专属的殊荣,此刻竟被一个女子理直气壮喊出来,叫嚣着,妇人也要去诣阙,也要去上书。 这狂妄行径简直让太学生们觉得,自己周身冠带被褫夺,手中利刃被抢走。嗡嗡的声响中,无数人在愤怒高呼: ——“岂有此理。妇道人家,岂能诣阙?此事古未有之。” ——“妇人诣阙,扰乱纲常,定会受朝廷大刑伺候。你们若是不怕死,就去尝一尝禁军的长/枪钢鞭。” ——“真以为自己能跟太学生、读书人相提并论?痴心妄想。” 胡仪本犹疑未决的眼睛倏然大亮,霍然盯着那娘子,又掉头看向薛恒娘,颌下胡须无风自动。 心中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原来,这才是她的最终目的。 这群小娘子虽是女子,这份勇气与决心,简直叫他不敢置信。 薛恒娘似是看出了他的迷惘,居然朝他笑了笑,目光之中,大有温和之意,不再如方才一般,霜刃凛然。 她在人群中高举左手,捏成拳头,声音铿锵有力:“诣阙!谁与我同往?” 男子们伸手指点,为她这样不自量力、滑天下之大稽的行径笑得前仰后合。 然而恒娘的话,并非没有应答。 起初是那队娘子们高声叫道:“我们愿往。”声音并不大,被几百个男子的笑声淹没。 男子们继续哄笑。 渐渐地,从四处街巷中,越来越多的娘子队走出来,每一支队伍都打着一面旗子,便如那酒店外立着的招牌幡子,上面写着「某街某巷女人社」,打旗的人一边往前走,一边如同喊号子一般,有节奏地高喊:“我们愿往。” 男子们的笑声渐渐小下去,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娘子队如雨后春笋,不停地从街巷里头冒出来。 每一队人并不多,多则十来人,少则只有七八人。 甚至有一支队伍,只有一个娘子。她独自一人,手里高高举着旗幡,步履坚定,一声又一声,毫不犹豫地喊着:“我们愿往。” 她叫着「我们」,背后却空无一人。这副景象,原本极可笑。可是人们看着她,却忽然笑不出来。 胡仪怔怔看着眼前汇集起来,越来越壮大的人群,眼神奇异,似是生平从未见过女子。 在他心目之中,女子都是些软弱、愚笨、情绪化的生物,就连他那终身守节,含辛茹苦抚育他长大的寡母,最大的美德,亦不过是那天然的女子之爱。 他从未想过,女子竟也有这样超越情爱、超越母性之上的勇气,这样义之所至,万死不辞的慨然勇气。 第139章 城门三请(一) 京城之中, 每隔数百米便有巡警铺子。 这日有些奇怪,御街附近人家,不是东家妇人偷了西家晾晒的被子, 便是隔壁姐儿打了邻壁的小哥儿, 事情虽小,当事人却不依不挠,揪打撕扯,闹得街巷之中, 尽人皆知,又纠结起众人,一同去往巡警铺,求着差老爷评理。 巡警铺子主要防备夜间失火走盗, 白日里当差的不过两三人,被这么当门一堵, 便没来得及留意, 外头大街上正有一群人浩浩荡荡经过。 也有几个巡警铺机警, 分了人手,拿着腰刀锁链, 想要去拦截, 一出门口,不是被个西北口音的醉汉无意撞倒,便是不知被谁下了黑手, 掉进水沟, 摔个狗啃屎。 待到人群进了内城, 各处闻讯赶来加入的女人社队伍越来越多, 再加上尾随增多的太学生、看热闹的闲汉,竟不下数千人之众。 京兆府早已得到消息, 陈恒青衣小帽,混在人群中,看着队伍领头的薛恒娘,愁得骚头:唉呀,这小娘子,咋就一天到晚不得消停? 到这样的声势,一般衙门、包括巡警铺,已经不敢擅自阻拦。 禁军也被惊动,步兵指挥使亲临大街,紧急下令,从军械营调取拒马二十副。 等拒马运到,他却又迟疑着,不敢骤下决断:宫中迟迟不见旨意下达,不知中枢与圣上是个什么主意。 读书人的事情,谁沾上谁一身臊。大周一朝,重文轻武,武将避文官,如鼠避猫,早已是渗透骨子里的本能反应。 如今这支队伍,前头全是娘子,后面却跟着学子,到底是什么路数,他实在想不明白。 不由得暗叹一声倒霉,都怪自己老实,窝在家里,被下属一逮一个准。 不像马军指挥使那厮,眠花宿柳,谁也不知道他夜来销魂何处,如今可不就见不着人影? -- 第263页 他在这头迟疑,却不知道长春殿上,诸位重臣宰执也正唾沫横飞,彼此指责。 历来太学生都是最好使的枪,只需有大臣背后刻意怂恿,再念上几句清君侧、锄奸邪,尽在诸君一念之间的咒语,年轻人热血上头,哪里还怕什么皇城司的大狱?诣阙叩阍,泣血上书,乃至于詈指辱骂,以头抢地,什么做不出来? 朝中诸位宰执,对此套路无不烂熟于心。如此倒也形成个微妙的平衡,非到山穷水尽之时,谁也不敢轻易去发动这支学生军。 今日这一出来得太过突然,诸臣事先没有收到半点消息。无不彼此侧目,暗自怀疑,究竟是谁,为了什么,煽动学生闹事? 至于消息中提到的女子,早已被他们忽略,只道是太学生使的花枪。 诺大的家国天下,内政外战,朝中可谓无一日无大事,无一事无冲突,再加疑心生暗鬼,大殿之上,未免便含沙射影,你一言我一语地闹起来。 等诸臣终于彼此撇清,皇帝捂着突突跳的额头,阴沉着脸:“诸位卿家终于得空?这便随朕亲上城楼吧,人家已经打到宣德门前了。” —— 宣德门前。 恒娘遥遥抬头,看向前方。 高达三丈的青砖城墙,五扇巨大城门金钉朱漆,门上高挂匾额,蓝底金字,庄严煊赫,写着「宣德门」。大门之前,象征天子之威的二十四棨戟分列左右。 北风凛冽,从空旷的广场上呼啸吹过。士兵们披戴齐整,持戈绰枪,正在骑马将领的大声喝令下,跑向城墙,一字排开,内外足有五层之多。 她向身后看去。 娘子们脸颊被北风吹得发红,眼睛直直盯着这座庄严堂皇的皇城,眼神里有迷茫,有敬畏,有说不出来的害怕。 好些娘子靠在别人身上,似是腿脚发软,下一刻就要下跪。 却总会有人伸手扶住她,低声说些什么,这些低低声,彼此传递的话语,支撑着她们发抖的双腿,叫她们拼尽全力,牢牢地站着,哪怕脚趾扣着鞋底,趾甲生出钝痛。 她们说的话是:“不要跪,不许跪。妇人膝下有黄金,跪一跪,来世受气吃亏;软一软,子女福气消减。” 娘子们身后,是指指点点的太学生。胡仪与常友兰居然也在其中,正负手遥望自己。 太学生之后,又是黑压压看热闹的闲汉,虽隔了数十米远,依然能听到他们毫无顾忌的喧哗笑闹声音。 恒娘与九娘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庆幸,与决心。 身后传来尖利嗓音,“恭迎圣驾!” 她们齐齐回头。 城墙之上,一群冠带俨然的男子正从两侧登楼,行至城楼正中。 居中之人,绿袍玉带,体型肥胖,身后交叉雉尾障扇,显然便是皇帝了。 九娘遥遥看见自家大伯的身影,悄悄退了一步,隐入人群中。 算是对家人的最后一点顾念吧。她低下头,不再往城墙张望。 皇帝鼓着一双小眼睛,朝楼下看了一圈,对身边群臣冷笑:“诸卿,方才真正枉费口舌了。这等脂粉阵仗,怕是诸位卿家联手,亦不可得。” 群臣也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城墙极高,从上往下俯瞰,地上密密麻麻,如一滩卵石,静静立在当地,任由烈风洗刷,兀自岿然不动。 寻常学子诣阙,此时不该跪伏于地,痛哭流涕,痛陈主张吗?这些妇人无声无息站着,是何道理? 宫中自有嗓门大的内监,被选出来充任传音一职。此时便上前一步,尖着嗓子朝下喝问:“尔等妇人,受何人主使?竟敢来阙下闹事?需知皇城禁地,不得聚众,不得喧哗,更不得挟持民众,凌逼主上。 此乃死罪。念尔等无知,暂不追究。还不从速退下,自行往巡警铺投案自首,争取朝廷宽大处理。” 恒娘上前一步,昂首望着城楼之上,提气高声道:“我等此来,是尊古代圣王之制,来向当今圣天子陈情。” 看了看内监,又道:“我等此来,已抱必死之心。若一日不得圣上金口允诺,便一日不散。十日不得,便十日不散。十五日不得。”她顿了顿,森然道,“圣上可得遍地尸骨。” 内监大怒:“大胆!竟敢威胁圣上……” 皇帝皱眉,略微抬抬手。那太监也是难得的人才,明明一双眼瞪着楼下,却偏能瞬间注意到皇帝的手势。收声屏息,躬身弯腰,如一支软虾。满脸怒意化作柔顺谄媚。 “问她们,都不怕死吗?”皇帝一脸好奇,“朕不相信,这许多女子,竟都悍不畏死?” 内监传完话,恒娘高声应答:“陛下,我们如今站在这里,对面是我大周禁军精锐,倘若陛下一声令下,刀斧相加,没有一个人能够跑得掉。民女以为,这已能证明我等绝无怕死之心。” “至于理由。”她笑道,“向使世间男子,都来过一过女子的日子,多半便能明白,为何我辈求死之志如此之坚。” 她身后,许多娘子身子哆嗦了一下。 恒娘又道:“陛下是圣天子,难道要开皇城之下,屠戮妇人的先例?” 皇帝笑骂了一句:“放肆。你们能开女子诣阙的先例,朕便只能自缚手脚?倒是打的好精乖算盘。” 话虽是这么说,他却也知道,无论是屠戮妇人,还是拒不纳谏,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 第264页 再说自古以来,对这种聚众闹事的,顶多罚其首恶,没有尽数论死的先例。 “说吧,你们今日诣阙,想要朕允诺什么?” “民女等有三件事,想求圣上恩典。” “其一,求圣上表彰胡祭酒为守节义夫,于太学与祭酒家乡两处,赐匾额,立牌坊,颂扬胡祭酒的为夫之德。” 她话声朗朗,语音清脆,一个字一个字都很清晰。然而城墙之上,仍旧陷入恍如没听懂的死一般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指着她,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笑声,直笑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 恒娘离得太远,看不清他脸上的盛况。但从那走音变调的笑声中,合理推测他此刻当是笑得眼泪横飞。 果然,许都知迅速掏出一方帕子,递给皇帝。皇帝一边拭泪,一边笑道:“薛恒娘,朕知道你大胆,可没想到,你居然如此异想天开。” 吁一口气,艰难地半弯下尊贵而丰硕的龙腰,笑着对恒娘说道:“这是个好事,不过,首先得胡卿家同意才行。只要你能说服他,朕就许了你这一请。” 恒娘眨一眨眼:“天子一言……” 皇帝笑道:“驷马难……” 最后一个字堵在嗓眼子上,半晌出不来——城墙下,禁军前,胡仪疾步如飞,走上前来。身后跟着几个太学生,端端正正抬着一副匾额。 匾额上四个字,快赶上宣德门几个字那么大,他想装作看不清,都没办法。 胡仪走到城楼前,躬身行礼:“臣谢陛下嘉奖,虽然惭愧,然不敢辞。” 皇帝笑容凝固在脸上,这才恍惚醒起,御史参过他十大罪状的。 如今有了自己亲口御赐的四个大字,谁还敢拿他的私节做文章? 不是……皇帝回过神来,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胡仪:他居然不怕丢脸,敢于接下这样令世间任一男子掩面羞惭的匾额? 胡仪直起身子,虽不敢与皇帝目光相触,却气沉丹田,放声答道:“陛下,薛恒娘虽是女子,对于圣人言论,倒也颇有些见识。夫夫,妇妇,而家道正。家道正,则天下定。 夫在妇前,又身为男子,自当甘为表率,否则何以贞节之道,求之于其妻?微臣万般不肖,然而于为夫之道上,自问半点无亏,可昭日月。” 皇帝眼睛慢慢眯了起来,脑中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糟了,着了这两人的道。 这些日子来,他茶余饭后,最爱听皇城司汇报的,就是薛恒娘与胡仪双方你来我往的新闻。再没想到,闹得势同水火的双方,今日居然联起手来坑他。 阴沉着脸,听胡仪高声宣称:“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君臣之间,尚有「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的圣人言。 夫妇之间,难道为人丈夫,就可以为所欲为,不受节制?断然没有这样的道理。微臣忝颜,受此旌表。愿使世人知道,便是天子之权,亦当合乎君道。何况小民?” 城墙之上,众位宰执无论何党何派,此时都异口同声,高声颂扬起来:“陛下圣明。臣贺喜陛下,开万世新风。” 胡仪话里的意思,这些人精们听得一清二楚,大是赞同。再说,他们个个娇妻美妾,谁也没有胡仪这样的迂腐,这义夫牌坊,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头上。 十分之无本万利的买卖。 没想到,薛恒娘接下来第二个请求居然是: “多谢陛下,允准民女第一请。” “民女这第二请,乃是请朝廷下旨,废姬妾之制。” 广场之上,风声呼啸,将薛恒娘这句话,以及她身后娘子们齐声重复的声音,传出数丈之远。 学子也好,闲汉也好,城楼上的帝王将相也好,城楼下的持戈士卒也好,在这一刻,脑海里都只有一个念头: 她一定是疯了。 第140章 城门三请(二) 金叶子巷中。 薛大娘本想执行家法, 奈何仲简登门,木着一张脸,转述恒娘言语:“娘亲, 你若是不吃饭, 饿坏了肚子,不是又要靡费郎中钱、医药钱?你放心,我这头事情了了,立马就回去, 保证不让你烦心。” 当着外人,又是男子,薛大娘大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含糊着应下:“多谢你。唉, 这死丫头,都要有夫家的人了, 三天两头不着家的, 叫夫家那边知道, 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仲简装作没听懂她言外之意,钳口不语。 两个姐儿早已吃过, 在天井底下洗衣服。翠姐儿絮絮叨叨:“这衣服染了血污, 需得用漱口水款款摆洗。你别偷懒,这碗是温水,不会冰着你嘴巴舌头。你一口口含了, 吐在盆里。若是少着几口, 回头洗不净, 有你麻烦的。”另一个姐儿不吱声, 只有细微的水声。 仲简左右看看,屋角大缸子里的水快没了, 柴房里木炭倒还齐齐整整,大约这是恒娘心头的头等大事。 今年比往年冷得早,冷得透,木炭价格飞升,恒娘这些日子到手的银钱,多半都花在这上头。 他也不拿扁担,一手拎着个大木桶,径往隔壁水井巷去了。 薛大娘坐在院子里,瞅着他背影,虽然端着碗,却没动筷子。老半天,放下碗筷,对着桌上好肉好菜,没了兴致。 她瞧了许多日,这仲秀才外表看着冷淡,心里头却实诚,且是个能尊重、体谅人的,实在是女儿良配。如今却……她无声叹了口气,眉头绞在一起。 -- 第265页 门口又有客来,笑着叫她:“大娘,身子好些没?” 却是云三娘,手里提着几尾活鱼,肩上还挂着个包袱。燕姐儿过去接了,养在一个洗衣服的盆子里。 没说上一会儿话,仲简两手端平,提着水桶,稳稳当当,大步回来。 见到三娘以及她脚边的包袱,怔了一下,脸色有些迷惑。走到大水缸前,一边提起桶来,朝缸子里“哗——”地一倒,一边问道:“三娘今日也来看大娘?” “是呀。”云三娘站起来,略微见了个礼,笑道,“子虚也不知想起什么风呀雨的,今日巴巴地叫了人来传话,让我过了午时,来找大娘讨个住宿。这些日子我一个人,住在那头又孤寂又害怕,不如来陪着大娘,说话解闷,也好有个伴,也不知大娘肯不肯收留……” 她本是说笑来着,话还没完,忽然发现仲秀才的脸色渐渐变了。 「哐当——」一声,空木桶落在地上。 三娘还没回过神来,又听到「稀里哗啦」,碗碟碰撞,一回头,薛大娘撑着小方桌站起来,身子发颤,脸色恰白。 —— 宣德门前。 城墙之上,终于有人找回自己声音,朝楼下厉声喝道:“哪里来的疯婆子,在此胡言乱语?妻妾之道,乃是周公之礼,自古以来,天经地义,这有什么说头?” 说完犹不解恨,朝皇帝弯腰:“陛下,请治妖妇妖言惑众之罪。” 皇帝还没来得及说话,楼下已传来薛恒娘放肆的笑声:“你这官儿好生奇怪,陛下还没急,你急什么呀?陛下是圣天子,是天下万民之君父。陛下三宫六院,乃是为社稷有人,江山稳定,不得不为之。你们这些官儿,难道也有江山要坐?也有社稷要传承?” 她话音一落,身后娘子们齐齐高声笑出来,又七嘴八舌,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直将面前金戈银甲的禁军视作无物,竟把这庄严堂皇的宣德广场当做了闹市街头。 胡仪霍然回头,瞪大眼睛,看着人群当头,那一脸轻蔑笑容的小娘子。 心头如有雷电轰鸣:好厉害的口舌,好厉害的心术! 城墙之上,再是肚子里能撑船的宰相都不由得变了脸色。适才喝问那人脸上涨成猪肝,嘴唇发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颤声不断重复:“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诸位宰臣可以跟皇帝面争,可以上书痛骂,可以挂冠求去,但是无论如何,必须在谨守臣道的规矩之内,体现一片赤胆忠心,皇帝方能容忍这些所谓的死谏之臣、忠义之士。 一旦涉及江山社稷,不好意思,皇帝的疑心病比那善妒的妇人还要大上许多许多倍。 城阳郡王父子的下场仍历历在目,诸臣自问,并不比郡王更安全多少。 皇帝也见到他脸色,不禁皱眉愠怒:“卿家当朕是那等昏聩无道的暴君乎?妇人一言半语,焉能坏你我君臣之义?” 那人忙道:“臣万死。臣不敢。臣谢陛下厚义。”然而终究不敢再往下问话。 等娘子们热情的议论声稍稍平静,恒娘又高声道:“你方才说周公之礼,是欺我等女子无知么?周礼里分明说的是,王之妃百二十人,可没有提到别人可以与天子一样,坐拥姬妾无数。就算按照汉朝人的礼记,也只说了,诸侯卿大夫可纳妾,庶人则匹夫匹妇。” “敢问楼上各位老爷,周天子分封天下,乃有诸侯卿大夫。如今可没有列土封疆的诸侯王了,就连皇亲宗室,也没有实封土地的。你们又凭什么援引周公之礼,享受上古时候,诸侯卿大夫的待遇?” “放在周公之世,你们也不过是庶人,只得匹夫匹妇而已。如今竟然也妻妾成群,霸着地方田产土地,堪称豪强了——这不是你们故意曲解周公精神,妄图跟天子一样,也称世家大族,万世一系么?” 她毫不斯文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我呸,你们也配跟天子相提并论?” 城墙之上,无数张嘴巴张开,就想呵斥怒骂,然而在那之前,眼刀子乱飞,无不先往城墙中间的龙袍之人悄悄望去。 皇帝的脸色十分微妙,一张胖脸好似刚刚睡醒,眼屎迷蒙了眼睛,目光便看不分明。瞧着似有些怒,又似有些喜,十分捉摸不定,十分高深莫测。 谁也不知道,这会儿皇帝心里想起的,竟是许多日以前,太学宗越提议的「天下户口婚姻生育清查」一事。 兹事体大,在全国铺开完成,大概需时一两年。但京畿附近的几个地方已经清查完毕,上交账册。就这几个地方的情形,已令皇帝心惊不已。 地方豪强,世家大族,朝中大臣,宗亲皇戚,彼此之间相互联姻,已成盘根错节之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一方有事,则多方声援回护。 此前安若在皇陵一带走访,也曾给他写信,分享乡间见闻。 其中提到土地兼并之烈,贫民无立锥之地,豪族却霸地千亩,连陌交通,民间有「土皇帝」之谓。 他曾为这两桩事,日夜头痛,叫了太子来,父子二人关起门发愁,却谁也想不出个好法子。 太子只会安慰他,这是千百年的积弊,哪朝哪代都少不了,非人力可为也。 可是如今,这楼下无知无畏的小女子,居然误打误撞,给他指了一条以前从未想过的路子。 -- 第266页 城楼之上,皇帝目光晦暗,群臣脸色铁青,却没有一个人说话。真正出言反驳的,居然是刚领了义夫匾额的胡仪。 他挺身而出,指着薛恒娘怒道:“薛氏女子,你这是说的什么混账话?士大夫之流,自然不敢与天子等同,也不敢比诸侯王。但家族传承,一样需要子孙万代。若是为夫妻和睦的缘故,倒可稍行限制,譬如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不是不可议。” “但如你所说,一概禁绝,这纯属胡言乱语。万一妻子无出,则夫家子嗣断绝,香火无传,祖宗无祭,这是何等恶毒阴绝的恶政?” 恒娘眨眨眼睛,故作不解:“胡祭酒,这话小女子就不明白了。朝廷制度,不是有个承嗣立嗣的规矩么?从远的来说,本朝世宗文皇帝便是皇帝的养子,文皇帝继位以来,从来奉的是皇帝的宗祧。 从近的来说,我听说先头的沙州归义侯病逝以后,官家遍选其家族后人,择立其优异远亲,绍封继绝。再有,三十年前,朝廷有位文正公,生前因妻子无生育,也是收养侄子为子,继承香火。” “这些人,既有本朝先帝,又有本朝贤良,都没有纳妾,仍旧解决了祭酒所说的传承问题。怎么,祭酒认为皇帝有错?世宗文皇帝有错?欧阳文正公有错?又或是先帝为归义侯立嗣有错?” 她一口气不停,连接问出七八个问题,问得胡仪满脸焦黑,张口舌结。 顾瑀在人群中,捂住嘴巴,趴在余助耳朵边低声呱呱:“恒娘也学会你们那套拿大帽子压人的法子了。” 余助噗一下笑出声来,也压低声音道:“我觉着,恒娘计不止此,多半还有后着。”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女子声音悠悠响起来:“胡祭酒所言,大有道理。若是为家庭和睦起见,与其禁绝姬妾,不如教以女子贞顺亲睦之道,不妒不争。妻爱护妾,妾敬重妻,相互辅助,彼此融洽,则家室之中,自然一派安乐祥和。” “反倒是强行禁止姬妾,这未免有些一厢情愿了。毕竟天下女子,也有情愿为富人做妾的,朝廷何苦断人念想?” 恒娘转过头,眯起眼睛,冷冷看着从人群之后缓缓走来,一身长裙,帷帽垂地的女子。 “盛娘子。”她叫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满是讥诮,“你大概是没听说过,民间有句俗话,叫做「宁与穷人补破衣,不与富人做偏妻」?” 盛明萱走到她身边,笑道:“薛主编,我今日此来,非以普通娘子的身份,乃是以周婆言副刊主编的身份,与你差相仿佛。请叫我「盛主编」。” 第141章 城门三请(三) 盛明萱的声音柔和圆润, 比起恒娘的烈烈清脆,又是别一番味道:“薛主编有没有听过另一句话,「贫贱夫妻百事哀」?富贵人家的婢妾, 只怕比穷人家的正妻, 日子还要好过一些。 薛主编固然是高风亮节,不屑为人做妾,却也不该为了一己喜好,断人生路呀。这样的做法, 与晋惠帝何不食肉糜,有什么区别?” 宣德门前,只怕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站在这专属于皇权、专属于男子的巍峨城墙之下,成千上万人视线的焦点位置, 长身直立、侃侃而谈的,居然是两个女子。 而她们的听众, 囊括皇帝、群臣、大儒、学子、将士与闲汉。 这一刻, 无论她们说的是什么, 观点龃龉也好,彼此看不顺眼也好, 她们二人, 都在无意识中,共同构成这副画面的主体,共同成为后世无数宣传画中的主角—— 就是画里头的两个人, 面目高度雷同了点, 如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样。 “你说什么?做人婢妾好过做妻?”恒娘长笑一声,“我倒是个胼手胝足, 艰辛讨生活的穷娘子,日日交往的, 也不过都是与我差不多的女子。据我们眼中看来,富人姬妾,实是个刀口舔血的营生,今日不知明日事。 你是贵女,难不成在你们富贵人家眼里,倒觉得婢妾生来就该给你们为奴为婢,上赶着为你们生儿育女,就为着贪图三餐饱饭,四季衣裳?” “薛主编,你太过偏激。”盛明萱摇摇头,“你平心静气想一想,灾荒之年,若不是富贵人家买奴买婢,路上该多出多少饿殍?又有多少妻儿老小,全靠这一点卖身银子活命?你为了一时意气,堵住这条路,再是冠冕堂皇,终不免在绝望关头,断人最后一条生路。” 盛明萱说话,从来都是不温不火,和缓优柔,入耳十分愉悦。 然不知为何,恒娘每次与她说不上几句话,心头就蹭蹭蹭冒火。 这会儿又是这样,手掌一捏一合,胸脯上下起伏,深呼吸之余,心头默念:沉下气来,不要急。 城墙之上,已有人悄声与盛副使耳语:“尊府女公子德才兼备,心怀慈悲,比起宫中那位,更有见识风范。”盛副使捋须微笑。 半晌之后,恒娘心头逐渐澄明,冷冷问道:“这就是你身为贵女,身为周婆言副刊主编的见识?” 盛明萱尚未回答,人群之后,却又另响起一声远远的高喊:“谁说这就是贵女的见识?盛家女何德何能,能替我们说话?” 众人无不扭头,寻找声音来源。 人群之后,不知何时,多了许多马车,或华盖翠帷,或金碧辉煌,一看就知,非富即贵。 此时各驾马车上,车帘纷纷掀起,每辆车上,或两三人,或四五人,华服锦袄,或自行跳下地,或扶着丫鬟,款款而下。 -- 第267页 不过片刻,便约有二三十人汇集一处,衣袂飘飘,幽香渺渺,从人群自动分开的道路行出。 为首一人,身边竟伴着一个高大瘦削的男子。那女子走着走着,忽然伸出纤纤手掌,将头顶帷帽取下,露出一张柔和却憔悴的妇人容颜。 却是袁夫人与她的夫君。 她的行动引来身后女子的高声喝彩,随着彩声,更多的随行女子脱下帷帽,露出一张张年轻,或不怎么年轻的美好容颜。 未必十分美丽,却有着千百分的美好。眉眼就算疏淡,照样闪耀骄傲光芒; 脸颊或许有斑,不掩文采熠熠。或胖或瘦,或高或矮,却有着共同的自信飞扬。 恒娘眼睛亮了,她向人群中望去。九娘与她的姐妹也认出来人,兴奋得脸儿通红,彼此抓着手,紧紧张望。 这正是阿蒙为她们请来授课的京城学识女子。 她们未必都出自盛家这样的高门,亦有低品官吏人家的女儿,却无一不是家里精心娇养,或是延请高师,又或是家学渊源,容许她们有所学,有所长。 这些女子,或优于诗书,或醉心营建,或随父周游天下,一支画笔,描尽世俗风情,甚至有埋首易经,日日推演天文历法的奇女子,连阿蒙都景仰得很,恭恭敬敬叫先生。 贵女,可不是只有盛明萱这个样子的。 袁夫人当头,一群女子快步走到恒娘身前。此时情形不同平日,双方只是微笑颔首,并不打招呼。 有女子出言,高声说道:“十五年前,汉中大旱,又逢蝗灾,流民涌入京师。尊府果然大发善心,一口气买下十几个小丫头。” 盛明萱侧头看过去,认得这是安乐郡主的女儿。守寡之后,不再嫁人,性情豪俊,交游广阔。京中大户既喜她出身高贵,又爱她消息灵通,每每争着与她结交。 谨慎点头:“我亦曾听家中大人说过此事。盛家世受国恩,危难之际略尽绵薄之力,分属应当。” 那女子哈哈大笑:“丰年丫头身子钱十贯,灾年只需三吊加一袋子粗面——你家这善事做得十分之划算!这倒也算了。如今这些女孩也该长大成人,你知道她们下落如何?” 盛明萱愕然:“这个,想来年限已满,结算出府,自行寻亲去了?” “盛娘子,何不食肉糜?”那女子讪笑:“你知道,我向来爱交游,不巧就听来许多消息。听说尊府这买来的丫头,下场可都不太好。其中一人,怀着身孕,被尊府转送于来家做客的官宦之友。 又有一人,不堪主母辱骂,投井身亡。另有两人,因有妊,尊府大人苦于多子,不欲其生育,连同其腹中孩儿,一同转售于别家。” 城楼之上,盛副使怒向皇帝进言:“臣请陛下严查,究竟是何人伺察士大夫之家,于此等后院细事上做文章?” 眼角余光扫一下周围群臣,冷冷道:“此风如不刹住,届时人人自危,是重开武氏密告之风,内帷之中,再无三尺安闲之地。” 皇帝笑道:“卿家万勿多心,安乐家这孩子素来就爱个热闹。况且这些个小事,御史都不见得有心思告你,安心安心。” 群臣中有口舌诙谐者,笑道:“说起这几桩事,我也听过一些。当事人沾沾自喜,写了诗词,同侪传阅,以为一时美谈。哪里需要去专门伺察?” 宰执重臣都是有风度的人,自是不好大笑,嘴角微微一弯,极有深长隽永的意味。 盛明萱倒真没关注过这些丫鬟的去向,便是听过赠妾的诗词,亦是赞叹其文字情思,并无深究过,诗中被赠的是哪个丫鬟。 此时听对方理直气壮说来,不敢轻易否认,只好转移话题:“你也不要以偏概全。女子为婢妾,亦有遇上善心主君的,生儿育女,得一生安乐。世事艰难,便是在民间,也未必能够人人无恙。 无论如何,你们总该承认,女子出路狭窄,多这一条路,总好过少一条路。我既是周婆言的主编,总要替天下女子的出路着想。” “出路?什么出路?”恒娘不等别人接话,已愤而出声:“朝廷下圣恩令,开女学,让女子入学,是出路。准女子为师,是出路。允女子行医,也是出路。南海之上,朝廷发大军,令得商路畅通。 为女子南下做工,提供沿途保障,也是出路。唯独你说的这条为人做婢妾的路,不是出路,而是绝路。” “盛主编,你尽可以在副刊之上,传播中馈之道,精研悦容之术,讲授些女红女德,宣扬些妻妾和睦。 但请你记住,周婆言致力于谋求的女子出路,从来不是把自己交到别人手上——也从来不是,将希望寄托在善心主君的垂怜宠爱之上。” 咬着牙,紧紧盯着盛明萱:“你若要为女子争取做婢妾的出路,请你退出周婆言,自去开创盛婆言。且看是你的主张受欢迎,女子们愿意追随你的脚步,卖身求荣。还是更多的女子不肯被卖,不肯被操纵,愿意与我一起,去争取真正的出路。” 她身后的娘子们哄堂大笑,高声叫起来:“滚出周婆言,滚出周婆言!” 她们在城门下争辩,声音再高,也无法传到身后十来米远的地方。 人群之中,莫不是站在前头的,使劲踮脚竖耳,在后面的,又急不可耐地跟前面打听。 既是口耳相传,必然便免不了添油加醋。 -- 第268页 “周婆言的主编打起来了!” “为着姬妾制度,一边要叫人做妾,一边不许人做妾,两边谈不拢,一边叫另一边滚出去呢。” “嗬,妇人之间,岂非总是这样?什么妯娌呀,姑嫂呀,成日家口舌不断,叫我等没法专心事业。” 若是从城墙下往下看,便会发现,广场之上,前面一半,女子们围着一个帷帽女子,剑拔弩张,气势凌人。 后面一半,男子们三三两两,要不就是抱手于胸,斜斜垮垮站着,一副看热闹的架势; 要不就是几个脑袋凑做一堆,状似议论嬉笑。 然而城墙之上,此时却没人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就在一刻钟之前,楼下女子们还在你来我往的时候,皇帝站直身子,叉手扶着圆滚滚的后腰——许都知忙上前替他揉着—— 他笑眯眯地,一边慢慢扭着腰,活动血脉,一边轻描淡写地问道;“诸位卿家,你们以为,这小娘子的提议,有没有可取之处,可行之道?” 诸位大臣的耳朵全都不自禁动了动,眼神闪烁起来:「可取之处」四个字后面紧跟着「可行之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第142章 城门三请(四) “上千人之多……有男有女……宣德门……薛娘子打头……” 仲简听着手下禀报, 脸色简直能渗出墨汁,黑得发亮。 薛恒娘! 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事先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他。在她心中, 究竟当他是什么人? 怒气从手脚末端升起, 想要挤占心房。然而那里却已经满满当当,并无一丝一毫缝隙能够容纳。 那是恐惧,山洪一样的恐惧,泥浆一样的恐惧, 从头浇淋下来,令得头皮发麻,指尖无端发颤。 他深吸几口气,促使自己冷静下来。 身后传来惊呼, 他扭头去看,薛大娘扶着门框, 正慢慢滑下去, 三娘和两个姐儿扯都扯不住。 她滑坐在地上, 两手紧紧攫住门框,喘着气, 声音嘶哑:“三娘, 帮我雇一辆车。” “你去,要最快的马。”仲简指了个下属,那人领命而去。 三娘放开薛大娘, 三两步赶到仲简面前, 颤声道:“恒娘她会有事吗?子虚他……他可也……” “子虚不会有事。”仲简打断她的问话, 沉声道:“你们陪着薛大娘过去。必要时, 让大娘出面劝回恒娘,不要干傻事。” 捏住拳头,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声音又干又涩:“叫她记住,她还有娘亲,不能孤注一掷。” 你还有娘亲。你……还有我。 胸口气血翻腾,几欲怒吼出声。却又不得不一寸寸吞回,直至喉咙挛痛,胸口鼓胀。 三娘忙应下来,见他要走,诧异道:“你不与我们一起过去?” “我有事要安排,随后就去。”仲简简短答了一句。翻身上马,狠狠一鞭。那马痛嘶一声,撒开四条腿,没命似的朝前狂奔。 —— 宣德门前,「滚出周婆言」「你不配替女子出声」「你算什么女子,直是个女贼罢了」…… 无数讥笑哄闹声音,围在盛明萱身周。那些以前她只在车窗中一眼晃过,或是偶尔在盛府的角门撞见,却从没认真看待过、从未试着去理解过的女子们,如今居然当着她的面,毫不客气地笑话她,责骂她,排喧她。 饶是盛明萱历来心思稳重,极少为外物所感,也不禁感到一阵恐惧。面纱之下,半晌没有出声,任凭对面涛声般的言语将她淹没。 四周的贵女们也有与她相熟的,此时也只袖手看她笑话,并无一人替她出声。 恒娘早已不再出声,转眸往后方看去:广场上,无数男子围在后面,懒散围观,指指点点,大有看笑话的意思。 这情景,忽然叫她不安起来,轻声自问:我孤注一掷,领着九娘她们走到宣德门前,究竟是来干什么的?难道是来当着无数男子的面,与另一个女子吵架争胜? 不,她心中有个声音断然回答,这不是她的目的。 她转过身,提高声量,打断众娘子们对盛明萱的围攻,高声道:“盛主编,你口口声声,只知有家,可知家室之外,尚有国,尚有朝廷与天下?” 不等盛明萱回答,朗声道:“胡祭酒,你曾在太学周刊上发文,痛斥世人溺毙、遗弃女婴的恶习,又说,女子在襁褓之中就被残害,导致世上丁口失衡,男子无法娶妇,不得成家,只能聚啸山林湖泽,成为盗匪流民,为害社稷。可是如此?” 胡仪本也皱眉看着群女粥粥,此时见恒娘忽然问到他,肃声应道:“正是。” 恒娘点点头,朝身后一位女子微微躬身,高声问道:“程先生,我有个算术上的难题,想要请教你。照着周公之礼,诸侯士大夫各有妻妾,庶民则匹夫匹妇。 今知天下女子人数并不多于男子,则如此制度之下,如何才能保证男子各有所娶,女子各有所嫁?” 她说一句,便让身后娘子们高声重复。这一番话说下来,费了将近小半刻钟。 然而也正在这样高声传扬的过程中,外围嘈杂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个个屏息静听。 这道算术题浅显如此,便是个稚龄幼儿,都能给出正确答案。 众人沉默,显然不是为着答案难算,而是都在思考,这答案背后蕴藏的深意。 -- 第269页 余助低声道:“顾仲玉,你家有姬妾吗?” 顾瑀摇头,“我爹年轻时听了个算命先生的话,若是他一辈子专心专意,我娘便是他命中的贵人。若是他三心二意,我娘就是他的劫数。我爹深信术士之言。他本就好财,在女色上看得淡。故而家里虽有女使,却无婢妾。” 余助抬头看看身侧神情各异的太学子,再踮脚回头,看着后面安静下来的无数闲汉,喃喃道:“风起青萍,三山雷动。恒娘她……可想好了?” 顾瑀老实回答他的问题,却换来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评价,气得斜他一眼:“什么风呀雷的,你打什么哑谜?” 「程先生」是一个眼眉淡远,意态萧然的女子,此前一言未发。此时闻言,微微一笑:“算术之上,此题无解。” 娘子们将这回答再次重复,传扬开去。广场之上,回荡着一片片「无解」「无解」的声音。 余助再次回头,看着围观闲汉们的脸色渐渐变了,此前都是抱拳撇腿的站姿,如今不知不觉,个个站直了身体,放下了手膀。 恒娘站在人群之前,假装对这样的情势无所察觉,只牢牢看着胡仪:“祭酒,天下丁口失衡,不止受害于溺婴的恶俗,还受害于姬妾制度这样的恶政。姬妾之制,使得良家女子尽为高门大户所得,使得男子无法婚配适龄女子。这样的恶政,岂非有害于天下社稷? 胡仪脸色也变了。他再没想到,薛恒娘的胆子竟是如此之大。 此前提出男子守夫节,已是匪夷所思。如今竟如莽牛一样,拖着女子,挟裹闲汉,一往无前地朝这条道路尽头狂奔。 不过若说她完全莽撞,倒也不是。她居然还能想到,事先将天家从她这个局里择出去,以此来争取来自最高层的支持。 可是,皇帝真的会支持她吗?就算是皇帝,也不是为所欲为的呀。薛恒娘她知道皇帝的无奈吗? 就在他脑海中无数闪念,不知如何应答之时,忽然听到城墙之上,传来极大的声音,竟似许多人一起高喊:“陛下,万万不可!” 广场之上,无论是同声共气的娘子们,还是后排无数沉默的男子,此刻齐齐抬头,望城墙上头望去。 原本人头济济的城墙上,望楼之下,只剩皇帝一人带着宫娥内监站着,刚才围在他身边的一群臣子忽然不见了踪影。 按制,宣德门上的望楼用重檐歇山顶,屋檐如双龙斜飞,楼体巍峨宽阔。 皇帝身子原本肥硕巨大,在这样恢宏的背景下,也显得有些孤零起来。 恒娘大奇,瞪大眼睛,不知道发生何事。 待「此乃乱命,臣等不敢与闻」的声音再次从城墙后面发出,恒娘才发现奥秘:原来他们都跪下去,身影被墙垛遮住,所以从下面往上看,再看不到诸臣的身影。 北风愈紧,顾瑀披着件厚实锦袍,也冷得把手揣袖子里。用肘拐子捅捅余助,问道:“官家发了蒙?这会儿下什么乱命?” 余助脸色凝重,无暇理会他。 三丈高的城墙上,皇帝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臣子,小眼睛中闪过一道凌厉寒光:“朕不过想让你们议一议薛氏这提议,诸位卿家何故做出这等姿态?这是要挟朕?” 左仆射抬起头,厉声道:“陛下,天下可议之事万千,独薛氏之议不需考虑,全无丝毫可取。从古至今,治国之策如恒河之沙,不可胜数。 然其中断无一语,涉及废姬妾之事。难道无数贤人能臣,竟没这妇人有眼光? 简直荒谬至极。这些话纯属疯妇妄言,陛下便听到,顶多置之一笑,焉能让这等疯言妄语登入朝堂?还令臣等商议?” 右仆射亦应道:“天下大事纷纭,政事堂实无时间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风言风语上。” 枢密使年老,颤巍巍伏于地,说的话却叫城头人人心头一凛:“陛下,暴秦之世,天子法度达于家室内帷之中,致使家族分崩离析,父子婆媳为敌,人人争利,无人言礼。 家不家,国不国,遂二世而亡。今陛下如用薛氏之言,是重蹈暴秦覆辙,以天子之剑凌驾内帷之上,此乃亡国之兆,臣请陛下三思。” 御史中丞森然道:“臣附议。陛下若一意孤行,臣只好向陛下请辞,自逐于乡野。臣窃以为,如此乱命,荒谬绝伦。陛下便尽起天下之士,也未必能得奉诏之人。” 众臣如得灵感,齐声道:“臣等愿与御史同进退。” 皇帝依旧慢慢摇着身躯。许都知扶着龙腰的手,感受到一阵阵轻微的颤动。 过了一会儿,皇帝终于停止略显僵硬的摇摆,换了副轻松口气,笑吟吟道:“适才戏言耳,诸卿多虑了。都起身吧,来人,扶一扶枢密使。” 伸手一指楼下,问道:“当下形势,众位卿家以为,当如何应对?” 左仆射站起身来,目光往下一扫,看到人群中那个青衣人影,目中难掩厌恶之意:“今日妇人诣阙,千古未见,实属荒唐。臣以为,妇人愚昧,难以晓谕大义,莫若叫禁军径直驱散,尽快了了这场闹剧,以免遗下后世之讥。至于首恶,却需从重惩处,断不能容这等奸猾恶毒、操弄民意的妖女留于世上。” 顿了顿,又道:“陛下昔日爱惜此女见识胸襟,特赐陪侍东宫的无上殊荣。此乃陛下一片惜才之意,臣亦深知。然此女不思感戴天恩,闹出今日这场荒唐,辜负圣上心意,实是万死莫赎。” -- 第270页 皇帝也看着楼下,眼神晃动,过了半晌,方笑道:“仆射说得有理,不过,众卿就不好奇,她这第三请,会是什么吗?” 第143章 城门三请(五) “第三请?”恒娘一愣, 没想到从城墙上头传来这样的问话,心头琢磨了一下,扬起脸, 高声道:“陛下, 做事情得有个先后章程。第二请的事情,陛下还没允诺民女呢。” 高墙之上,皇帝觉得牙疼。唉,这女子看着一脸聪明相, 怎么就不明白他的意思呢? 无奈地摇摇头,正要另外想个什么法子,好让她明白,这个第二请, 多半是没法答应她了。 她要是聪明,就该尽早把第三请提出来, 若是个无关紧要的事情, 便答应她也无妨, 把这事不伤和气地解决掉,也能顺手保下她来。 忽听得楼下传来一声男子暴吼:“这娘子说得有理, 既然大家都该是匹夫匹妇, 凭什么达官贵人们就能多吃多占?请陛下废姬妾制,让天下人都能娶到老婆。” 男人们声音加入到女子声音当中,前者浑厚, 后者高昂, 响声凌天遏云。 皇城之内, 诸官署早已被惊动, 只是被各自衙门主官弹压着,人虽在屋里, 却都关心着外头的信息。 如今这声音太大,越过重重高墙,层层宫门,一路飞过大庆殿、紫宸殿,散入坤宁殿、福宁殿、柔仪清居等后宫诸殿。 另一头,又如海浪一般,传入东京城中万万千千的房屋院宇。 大街上,男子驻足倾耳,内苑里,女子奔走相告。正在码头卸下一船又一船薪炭的苦力、缩在屋角瑟缩发抖的流民、拉着犟驴费力赶路的驮客、与税吏争得面红耳赤的小贩,都被从皇城那头传来的声音惊动。 大冬天汗水浸湿短褐的后背直起来;长满冻疮的脚趾头随着拐杖走出街面; 驴子停在路中间,「哧哧」喷着鼻息,不明白主人何以放过自己; 争吵停下来,吵架的双方开始互相打听…… 大门小户,朱门草檐,有许多女子悄悄探出头来,有苍老的声音在深宅内院响起:“都给我把眼睛放亮了,各处角门关紧,大小娘子,今日一个不准出门……”也有妇人站在堂前,极目北望,喃喃自语:“要变天了吗?” 某堵刷得齐整的白墙上,衣裙飘飞,热闹得好似一年一度逛灯会:“好嫂子,我要跳了,接我一接!”“小心,反身下来……”“快,郑家的娘子在巷子外头叫我们了,再不快点,要赶不上她们的……”“我做梦也没想到,她们几日前说的事,居然真的做成了……” “好了好了,人都齐了,赶紧的,跑起来……” “啊?女孩子,怎么可以在大街上乱跑?” “你不跑?那你就在这里呆着,我们走……” “唉,唉,你们等等我啊!” 天上云层厚重,遮住大半个天空,北风卷起千里层云,从北边滚滚而来。 若是云中真有仙人,此时往下探身,必能见到这人间最最繁华的大城市里,出现难得一见的一幕:城市的某个地方似是装了个威力巨大的磁石,无数细屑受到吸引,奋不顾身地朝那头涌去。 千家万户,大街小巷,细小的人头汇集成几条长龙,浩浩荡荡地奔赴共同的目的地。 宣德门高三丈,城墙之上,君臣诸人都能看到如潮水般涌来的人流。 再说,就算如枢密使这样老眼昏花的人,也能听到震耳欲聋,声震云霄的呼喊:“废姬妾,废姬妾!” 这样威壮的声势,比朝廷大军出征前的誓师之会也不差什么了。 顷刻之间,皇帝脸上换了许多神色,始而愕然,接着恼怒,待到楼下声威越来越大,他两手微微发抖,眼里凝聚起浓厚阴霾。 左仆射躬身,字字发冷:“陛下天威,岂容此辈小人冒犯?若今日容得他们事成,宣德门前,永无宁日矣。” “臣请陛下,及早决断,以免事态延误。” 皇帝望着楼下上万的人群,再看看身周一圈圈弓着身子的臣子,攀着墙砖的手指收紧,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传令禁军,驱散人群,死伤不论。” 声援己方的人越来越多,声音越来越大,恒娘身后的娘子们个个喜动声色,面颊上红光闪耀,声音早已经嘶哑,却连身子都是热的,再也感受不到北风中一点一点凝结的寒意。 恒娘早已转过身,眼睛紧紧盯着城墙。上方已许久没有传来回话,城墙下方,持枪肃立的军士如同一排排石雕人像,一动不动。 这是护卫皇城的禁军精锐,传说中内可平叛,外可定边,由世宗文皇帝一手传下的上三军。 恒娘再次抬眼,望向城楼之上。心里的焦虑快速聚集,那根隐约不安的弦颤动得越来越快。 九娘从人群中走上来,与她站在一起,沙哑着嗓子,低声道:“放心,我们还有最后一招。” 是,她还有一招杀手锏。她轻轻吁口气,手掌无意识松开,喃喃道:“可我一点也不希望,事情走到那一步。” 说着话,眼神不自禁地瞟向城楼上方——只要城墙上能传来一句:“朕允诺你”,只要这一句话,她一定立刻跪下去,三呼万岁。 到时候,整个广场一定会如地动山摇一般,呼啸着「吾皇万岁」的呼声。 皇帝一定会喜欢的,对不对? -- 第271页 就在她脖子快要仰断,眼角被风吹得发酸的时候,城墙之上,终于有了响动。 楼头两侧,几个披甲将军纷纷跑下楼,骑上预先备在楼脚的马匹,吼叫着冲上禁军阵列之前。 “不对,他们要动手了。”九娘眼神快速一瞟,蓦然伸手,抓住恒娘胳膊,急声道:“禁军一动,到时候血流成河,此事再难善了。恒娘,成败在此一举。” 恒娘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与十来个始终围在她身边,不出一言,养精蓄锐的鬼机楼娘子一起,往禁军正面迎去。 城下军士正听取将领口令,打算列阵往前,踏步过去。却见到十来个娘子对面直冲过来,虽然觉得古怪,手下却并不迟疑,端起,枪尖朝前,呈迎战阵型。 恒娘在离枪尖半丈远处止步,用尽全身力气,朝禁军大喊:“各位将士,你们可有妻室?” 一个骑马的将领本不想搭理她,却被她这问题逗得大笑:“无知妇人,你当我们上三军也跟边军一样,讨不到老婆?还是当我们与那些穷汉乞丐一样,养不起老婆? 实话告诉你,圣上天恩浩荡,上三军俸禄优渥,娶老婆不在话下。你少用你那套话术来动摇军心。” 恒娘等他说完,顺着他的话头,即刻高声喝问,“你们讨得到老婆,也养得起老婆,可你们,能不能保住你们的妻室,不受达官贵人的掳掠?” 十几个娘子将这质问传出去,对面本是成阵成列的士兵,阵营忽然起了些微骚乱。 因为守卫皇城的是步兵,采用了步兵最熟悉的阵列作战,第一排的士兵脚步稍微慢一些,一整排的步伐都受影响,连带后面的士兵也受到牵制。 就着对方微微骚乱的空档,恒娘高声快速说道:“教导你们武艺的总教头,他也有妻室。他的妻室张娘子如今可还安在?” 人群汇集到广场上后,后面的人挤压着前面的人,整个人群如同大海潮汐一般,朝前一点点推进。 有些腿长不怕事的闲汉也跟着来到娘子军身后,听到娘子们高声重复的质问,说的又是京中人人都听说过的风流韵事,于是爆发出火热的笑声: “什么禁军总教头,连自己的老婆都保不住,丢尽数十万禁军的老脸。” “听说那娘子倒是不肯受辱,被那衙内逼着做小,宁死不从,自缢身亡。可惜了,这样节烈的女子,竟是嫁了如此怂汉。” “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你们屋里头的娘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被什么衙内、老爷看上,弄去晨昏颠倒的受用起来。你们还不是跟个死人一样,半个屁也放不出来,这时候跟我们耍什么威风?” 枪尖顿在空气中,士兵们脸上个个涨红,目中闪过羞愧愤怒的火苗。 骑马的将领从这头跑到那头,高声喝骂,却再难令士兵们的脚步前进半分。诺大的北风中,将领脸色紫涨,额头汗珠粒粒可见。 恒娘深吸一口气,再次高喊:“各位将士,你们是上三军,是文皇帝亲自组建的禁军精锐。一百年前,是你们追随世宗文皇帝,十年开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打下我大周万世基业。 如今来到这里的人,没有异族,没有乱民,只有女子,只有百姓,你们看到了,我们赤手空拳,没有武器。我们求的,只是废除姬妾制度。” 她身后,是轰隆隆如雷鸣一般的响声:“圣天子,废姬妾。百姓安,天下乐。” 枪尖慢慢垂下,一支又一支,恍似也有了自己的意志,在前头一排排柔弱的女子躯体前,悄然退却。 大周崛起于唐末乱世,对武人为祸之烈有切肤之痛。世宗文皇帝组建禁军,收天下藩镇之军于中央,使得大周一朝,再无唐朝割据之弊。 文皇帝又爱民如子,有「不爱其身而爱民」的身后令名。其生平最恨,便是骄兵悍卒,害民残民。 上三军乃亲卫军,于诸军之中,军纪最严,百年来谨守文皇帝忠君爱民之教导。 是以才有此时的停而不前,缄默如山。 皇帝不用旁人帮忙,自己伸出头去,将楼下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他咬着牙关,脸上一圈圈肥肉时不时颤动一下。 随后,他慢慢直起身,沉着一张脸,回头看着百官:“诸位,民怨如沸,如之奈何?” 他手在背后,许都知低着头,正好看到皇帝手指轻轻摇动,朝楼下指着,心中一动,退后几步,低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之后,便有内监在城头高呼:“陛下问:民怨如沸,如之奈何?请诸臣奏对。” 这本是集英殿朝会时的奏对之礼,诸臣奏事后,皇帝或有所疑,下诏问之。 城楼上都是内朝重臣,对此仪式绝不陌生。却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在这样的关头,当着宣德门前成千上万民众的面,将奏对之礼公然示众。 群臣相顾失色,无一人敢轻易作答。这会儿说出的任何一句话,必然会被内监点名道姓传扬出去。 当此之际,任谁也不敢与这样的汹涌民意为敌。瞧这架势,谁若是出言,皇帝显然十分乐意把他扔出去,当做安抚民众的替罪羊。 几位重臣交换了下眼色,都从对方眼里看到巨大的愤怒与无力。 枢密使胡子抖一抖,嘴唇轻微抖动,吐出一句模糊的、谁也听不清的低语:“陛下忘了,与陛下共治天下者,是士大夫,不是愚蛮百姓啊?” -- 第272页 胡仪也在楼下,既未张口,也未动身,一动不动站在原处,紧紧盯着禁军与恒娘的冲突。 太学诸子数百人,原本算得人多势众,这时节却早已相形见绌,有人见势头不明,悄然离去。 有人年轻热血,干脆加入到娘子军后。余下学子自动集结在胡仪周围,个个面色凝重。 当内监们尖利辽远的声音在城头响起,胡仪霍然抬头,望向城楼高处,眉心之间剧烈颤动:自古以来,只见过挟持民意以臣制君的,今日居然是做皇帝的,拿着民意去要挟臣子? 他一生追求,都在殚精竭虑,如何限制君主至高无上之权力,以免其沦为独夫民贼。 然而今日皇帝这一出,却令他忽然醒觉:若是百官拧成一股绳子,便是皇帝,想要有所作为,也是拳脚难施。 内监们的问话声一遍遍响起,却并没有得到百官回应,城楼之上,一片死寂。 城楼之下,原本气壮山河的怒吼也渐渐沉寂下去,无数细碎的议论声取而代之: “为什么没人回答?那些大臣老爷们呢?他们为什么不回答官家的问话?” “我听着官家这话,好似向着咱们的呢。” “那当然了,官家是圣天子,从来爱民如子,都是这帮子大臣坏事……” 恒娘一口气提了许久,此时方才长长松了出来,背心一阵凉意,原来刚才出了一身冷汗,只是肌肉紧绷,混没察觉。松开手掌,身形不由自主,晃了两晃,九娘伸手扶住她。 恒娘定一定神,暗自告诫自己:只剩最后一步了,绝不能功败垂成,毁在这最后一哆嗦。 凝气提声,仰头呼道:“圣天子明断万里,请赐金口玉言,废姬妾制。” 一浪又一浪的呼声传到城墙上,皇帝正要说话,御史忽然铿然出声:“臣万死不敢奉此诏。” 内监等了一下,见皇帝没有别的表示,当即昂着头,扯起脖子,尖声叫道:“御史中丞宁死不奉诏。” 楼下很快打听出来,御史中丞是什么人。混在人群中的,既有熟知朝堂典故的太学生,也有四处奔走打听消息的闲汉,顿时把御史大人的祖宗三代都挖出来。 有的没的,什么堂叔祖七老八十还纳了两个豆蔻年华的小妾,什么同族一个远房兄弟在酒楼招妓,死于马上风,什么御史中丞有个寡嫂,美貌得很,年纪轻轻就在他家守节,据说与御史的叔嫂关系甚好,越传越玄乎,越说越香艳,反正谁也不管真假,纷纷添油加醋,比赛着似的,说得活灵活现,绘声绘色。 隔了数丈高的距离,御史自然难以听清楼下传话的内容,然而那一阵阵爆发出的哄堂大笑,猥琐刺耳,他自己就是男人,如何能听不明白?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官服差点被一肚子气撑得裂开。 内监慢条斯理传完话,皇帝又沉吟片刻,似是拿不定主意,等楼下议论声稍小一些,方笑道:“既是中丞今日不奉诏,那便暂且回府,静候旨意吧。” 御史硬逼着自己弯腰,抵着胸口一阵阵浊气,涩声回道:“谢圣上天恩。” 起身之后,眼神掠过群臣,鼻孔里重重哼一声,不屑之意形之于色,一扬头,往城墙一头大步走去。 走出三丈外,便到了右转下楼的台阶。台阶高而宽,回折两次,方到平地。 他刚刚下得地来,便听到城墙外头,响起山崩地裂一般的欢呼声,内监尖利声音夹在里头,很不真切:“陛下准民女薛恒娘第二请,自即日起,废姬妾制。往者不可追,凡天下诸府内院,有姬妾者,由地方官员问其意思,愿留则留,愿去则去。此后若再有官民蓄养姬妾,以违制僭越论,拟大不敬之罪。” 他狠狠呸了一声,一口浓痰吐在厚厚青砖上。墙角有侍卫们休息轮值的耳室,此时人都出去宣德门前,室内空荡。 屋内摆设着些多余的兵械。他眼光扫过一张斜倚在墙角的长弓,目光忽然定住,闪过森然光芒。 宣德门前,恒娘脸颊嫣红,眼中燃起夺目光亮,左手握着九娘,右手握着袁夫人,身后欢呼声足以地动山摇。 就在这样如火如荼的热烈中,恒娘抬起脸,笑着回答内监的问话:“适才陛下问第三请,民女不愿说。只因第三请,原本便是由第二请而来。陛下天恩浩荡,准为人姬妾者自定去留。 然而无数女子沦为姬妾,或是被卖,或是被拐,天下之大,并无她们容身之所。若不为她们好好考虑谋划,陛下的天恩,不是救了她们,反是让她们才脱虎穴,又进狼窝。” 皇帝在上头听得传话,脸上含笑,心里却大不以为然。大政方针既定,便是牺牲些女子,也是无谓小事而已。 不过眼下这出戏既已唱足十分,他也不介意,再送上一点添头,算作锦上添花。 让内监问道:“这话虑得周全。你既已想到此节,可有什么应对办法?” 片刻后,楼下传来娘子们的高声重复,声音激动,声量高远,如同无数金钟玉磬,齐齐敲响:“民女第三请,请陛下允准,女子一如男子,可开女户,自立门户。” 娘子军后,是无数的闲汉男子。正洋洋得意,议论着方才废姬妾的成就,个个脸上生辉,手舞足蹈,言语之间,那是毫不客气地居功自傲。 若是不知情的旁人听了,断然要相信,这诺大功劳,全是他们领头争取而来。 -- 第273页 这会儿听到娘子们继续往下说第三请,一边兀自卖弄着口舌,一边分了半幅心神来领会城墙上下的对话。 初时众人还只是笑嘻嘻地听恒娘说话,等「开女户」三个字一出,男子声音忽然小了下去。 过了半晌,楼上还没有回音传来,有个闲汉忍耐不住,率先叫了出来:“兀那女子,你说准立女户是什么意思?女户不都是家里一时缺了成年男丁,不得不女人当家?等到男丁成人,能顶门立户了,自然女户就没有了。难道女人家家,没有个男丁,也能成家立业?简直笑话。” 方才还与他们一起呐喊的娘子军此时却纷纷争论起来:“谁说没有男人,就不能成家立业?今日站在这里的女子,哪个不是能靠自己活出来的?” “论行商卖货,我们比哪个男子差了?你们男子犁地开荒,我们却也没闲着,插秧收豆子,哪个不是我们的活?” “再说绩麻纺布的活计,我们哪个女子不会?拿出去便能换来银钱,哪里挣不出一个人的嚼耗来?为何偏要受你们的辖制折磨?” “你们男子立户,也没说一定要个女人。女人立户,为何就一定要个男人?若是因着我们缴不起税银,担不起捐纳,我们倒也认了。可若是我们一样出得起朝廷要的银钱,凭什么非得要男子来立户?” 男人笨口拙舌,若论有条有理地吵架,少有人是女子对手。 不得不气急败坏,跳脚骂娘,顺便牵连出前头鬼机楼事件,将眼前这些良家娘子,甚至贵女们,一概骂作失贞的荡/妇,苟活的淫/娃。 然而今日这些敢于出头的女子也不是平素那等羞怯斯文的小娘子,多有风流的寡妇、从良的妓/女,说起这般混话来,一样不在话下。 一时之间,堂皇巍峨的宣德门下,「厮臭鸟嘴」与「贼老咬虫」齐飞,「含鸟猢狲」与「忘八龟孙」共舞,一番短兵相接的大战,煞是热闹纷呈。 看这边,气沮语吃,面紫肤黑,印堂三尺,阴火直冒,直如丰都案前小鬼,判官手下恶魂; 观那头,叉腰高笑,手帕飞舞,挥洒之间,痛快淋漓,恰似胭脂阵中阎罗,景阳冈头雌虎。 第144章 城门三请(六) 就在广场上男女哓哓, 如沸水开锅之际,一辆马车在宽广的御街中,被周围奔跑熙攘的人群挤得寸步难行。 赵大急得一头汗, 朝车里喊道:“大娘, 街上人多,车走不动,你看这恁地是好?” 帘子掀开,薛大娘不顾车内余人的劝阻, 狠命咬牙,从车上跳下去。 两个姐儿和云三娘连忙扑出来。云三娘也是体弱之人,两个姐儿一人搀扶一个,拼尽全力, 在人群中见缝插针,往前急赶。 前头震天价传来三呼万岁的声音, 许多人开始停下脚步, 不再往前头人群里挤钻, 就在大街上,大声攀谈起来。 薛大娘却充耳不闻, 闷头只管往前, 脸色绯红,额头上汗珠子一颗颗滚落,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 似乎这样子就能盯出一个活生生的恒娘一样。 云三娘跟在她后面, 想拉又拉不住, 想劝大娘如何肯听, 自己也急得满头大汗,顾不得再去人群中瞧看李若谷在哪里, 只胆战心惊地紧跟着薛大娘,唯恐她有个什么闪失。 几人奋力向前,混没留意到,人群里有人惊讶出声:“咦,那不是,不是一娘吗?薛一娘?” 随着话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跟在她们后头,使劲打量薛大娘的身形面庞。 薛大娘一行人勉力穿过外围人群,便看到闲汉们与娘子们在广场前方争吵。 余助、顾瑀二人原本在娘子军后头助威,顾瑀瞧见云三娘,拉了拉余助,两人连忙迎上前去。 顾瑀笑道:“三娘,你来找子虚?放心,他一路跟着祭酒,站在干岸上呢,半点风险错处也没有……” 话没说完,余助已觉有异,眼睛望着薛大娘,问道:“这位大娘是……” “这是恒娘的娘亲,薛大娘。”三娘不等他们见礼毕,急急问道,“恒娘呢,她在哪里?” 顾瑀顿住话头,扭头看了看,一抬手,朝宣德门下指去:“刚见到她们抢了禁军将领的马,往左掖门驰去了。喏,那不是她们?快到门下了。” 薛大娘踉跄两步上前,伸手往空气中一抓,似乎拼命想凌空把那匹马抓回来,嘶声喊道:“恒娘,你给我回来!” 这里离着左掖门尚有三四丈的距离,又正好一片嘈杂,照常理来说,恒娘万万不能听见大娘的喊声。 然而马匹临近左掖门门洞时,恒娘居然猛地回身,往这头遥遥张望。 左掖门下,本有小吏值守,眼见一匹马儿载着两个娘子径直往里冲去,大惊失色,纷纷走避。 有几个机敏的,便想冲进去把钉门关上,奈何皇城之门用料扎实,都是上好楠木,上又缀着铁钉,沉重无比,非得有三五大汉一起发力,方能将门推上。 就在木门还没来得及合上的刹那,那马儿如同闪电一般,从门缝中一跃而入。 薛大娘眼睁睁看着女儿消失在那道厚重黑门之后,再也看不到人影。 张开嘴,那声撕心裂肺的「恒娘」梗在喉头,再也叫不出来。倒反而觉出喉头一阵甜,「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发软。 所幸燕姐儿一直扶着她,没有让她倒下地来。 -- 第274页 余助忙宽慰:“大娘,你放心,恒娘做事很有章程,她既然敢冲进去,一定有她的道理。” 薛大娘左手攫住燕姐儿,右手死死按在胸口,两眼直直望着那道门,声音细弱发颤:“那是,是天子脚下,是皇城,恒娘她,她怎么能,就那样子闯进去?她哪里还能有活路?” 顾瑀想了想,笑道:“大娘,恒娘已经被官家亲口封了东宫良媛,迟早也是要进去的。她进那道门,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余助睁大眼睛,瞪了他一眼,哪有他这样说风凉话的?恒娘今日闹出这等史无前例的阵仗,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求个全身而退,这时候说什么良媛不良媛的,不是笑话吗? 转头一看,薛大娘听了顾瑀的话,脸色居然慢慢有些好转。 不由得一愕,哭笑不得:没想到顾大少爷居然颇精通安慰妇人之道。 两个姐儿从没来过这里,更没见过这么多人,远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大城楼,十来步远,又是黑压压悄无声息的持戈军士,吓得两脚发软。 几个娘子相互扶持,一起往左掖门使劲张望,似乎能从那门洞上看出花来。 在她们身后几米远处,紧跟她们的男子立定脚步。原本微驼的背猛地伸直,一双眼睛鼓起老大,差点要凸出来,伸手指着她们,用尽全力,用破锣一样的嗓子喊叫出来:“一娘,薛一娘,原来薛恒娘是你的女儿?” “原来周婆言的主编,竟然是个见不得人的奸生子!” 「奸生子」三个字似有着奇妙的力量,原本风箱样扯出来的不大声音,居然一圈圈传出去。 广场之上,由近到远,原本热烈的吵闹声慢慢停下来。最后在广场回响的,只有那个千疮百孔一样的锣,敲出喑哑的、恶意的笑声:“薛一娘,我叫你当初打了这见不得人的胎,你不肯答应。如今到底是自作孽,生下个跟你一样倒霉的贱货。” “难怪她如今跟鬼机楼这些失节妇人混在一处。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个做娘的,可不就是当年从鬼机楼逃出来时,怀上的贱种?” —— 城墙之上,皇帝看着广场上男男女女一团混战的局面,此前憋着的一股恶气找到发泄机会,看得兴致盎然,若非还要顾忌群臣弹劾,天子形象,差点就要卷袖子高声助威。 群臣看不过眼了,纷纷进谏:“宣德门乃举行国家大典之处,任由市井男女混斗,成何体统?” 皇帝眼珠子一转,笑嘻嘻道:“诸卿略等等,且看看他们输赢如何。再过半刻,朕便驱散他们。”又转移话题,问道,“薛氏所言这第三请,你们以为如何?” 左仆射对薛恒娘深恶痛绝,对她的提议毫不考虑,一口否决:“妇人妄言而已,方今天下承平,正是生民休养的好年月。朝廷若听信她的话,妄生事端,徒然扰民,是取乱之道,招祸之径。” 左仆射为人保守,坚信「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对于变革向来心存警惕,以为朝廷一旦生事,就算出自好心,一旦政施予下,经过胥吏之手,最后终究是扰民多过益民,施惠反成盘剥。 他话音刚落,居然听到一个女子声音高声道:“官家,这话民女不服。” 随着话声,一匹马从左侧阶梯蹦跳着露出头来,马背上坐了两个娘子。马上人放松绳子,马儿脚步放缓,朝皇帝处径直行去。 众臣大惊,纷纷围在皇帝面前,高声喊道:“大胆,圣上面前,还不下马?” 盛副使眼尖,一眼认出,控着缰绳的女子,正是自己的侄女。 抢出一步,厉声喝道:“九娘,是你?你好大的胆子,勾结妖妇,冲撞圣驾,给我滚下来。” 九娘抖一抖缰绳,马儿止步。她没有立即下马,反而从马背上俯下身子,居高临下看着自己伯父,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你叫我?好叫老爷知道,民女姓明,单名雷,雷电之雷,并不是尊府那位早就病死在进京途中的九娘。” 恒娘没有关注他二人的言语交锋,她坐在马头后,望着皇帝,目光清澈恳切:“官家,若论治国之道,民女自然不如这位老爷。可是听他方才的话,承平之世不能生事。民女就奇怪了,难道要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候,才能做些革故鼎新的事情?还是说,这位老爷的意思,最好就固守着成规旧制,永远不做改变?” 她声音脆烈,口齿清晰,那张清丽柔和的面庞上,明明白白写满困惑,十分符合众臣对一个「无知民女」的想象。 也因此,群臣原本对她抱着极大敌意,此时竟也微微沉吟起来,另一种更为强大、更为熟悉的情绪从心底悄悄升起。 历朝历代,铁打的朝堂流水的臣,永远充斥着关于「变」与「不变」的争论。 本朝立国百年,弊政日多,冗员繁重,正好到了是否要「大变」的关键时刻。朝堂之上,为着诸种变革措施是否可行,党同伐异,吵得不可开交。 薛氏这貌似无心的一句话,轻轻巧巧,挑动起朝臣们心中最紧绷的那根弦。 左仆射与恒娘这一番对话后,城墙上陷入一片诡异的沉默,竟无一人出声支持左仆射。 皇帝富含深意的目光从群臣身上掠过,最后落到薛恒娘身上,笑模笑样问道:“朝廷本有女户之制,你这第三请,有什么新意?” -- 第275页 “民女说的开女户,与以往不同,不是家中无男丁,暂由寡妇寡母立户,候男丁长大。而是。”恒娘顿了顿,吸了口气,方断然说道:“请以女为丁。” 「以女为丁」四字一出,从皇帝到群臣,脸色都古怪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上下打量薛恒娘:“薛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可知道,一旦为丁,便要承担朝廷纳捐征税的负担?朝廷照拂妇孺,向不征收其丁赋,亦不征发女子徭役。你声称为天下女子出声,如今居然要让女子与男子一样,出钱出力?” 紧紧盯着马上的薛恒娘,甚至都忘了叫她下马,嘴角笑意浓厚,悠然问道:“薛恒娘,你就不怕成为天下女子的公敌?” 第145章 城门三请(七) 奸生女? 那沙哑男子声音说完话, 广场上一片嗡嗡议论声音。 有人走上前来,帷帽高高,长纱飘飘, 正是盛明萱。她出声问道:“你是何人?所说的这些, 可有凭证?” 那人鼓着眼睛,一指薛大娘:“我是薛一娘的兄长,你问她,可还记得我这个大哥?当年她傍晚外出, 再没回来。爹去报了官,也没任何着落。 我只当她被人诱拐,去做了别人老婆或是入了娼门。谁知三个月后,她居然自己回来了。问她这些时日的去向, 不肯吐露半分,一旦睡着, 不分日夜, 必发噩梦, 哭叫有鬼。” “家里正忙着替她张罗亲事,打算赶紧让她嫁了人, 遮掩过去, 谁知亲事还没说成,她肚子竟慢慢大了。 爹娘慌了手脚,又四处求人, 讨了打胎药回来, 她却不肯吃。 这些家丑, 岂好在外头张扬?你要什么凭证, 我是没有,但你问着她, 看她可敢当着我的面撒谎?” 盛明萱瞧了瞧薛大娘苍白脸色,沉吟片刻,叹口气,道:“论理,这样的事,轮不到我们未嫁女儿说话。但我忝为周婆言副刊主编,却不得不为薛主编出头,求个说法。李家三娘,这里数你最熟律法,请教你,依律,恒娘这种情况,当如何处置?” 一个身材高挑,容长脸蛋的女子听到问话,皱眉望了她一眼:“诸因奸生子者,随父。其母愿自抚养者,听。” 男子们听到两个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奸生问题,不由得都住了嘴,兴味盎然地听着,眼神在这两个女子身上转来转去,多半是些不正经的意味。 盛明萱修养功夫极好,只当没看到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沉下声音来追问:“和奸与强/奸,可有区别?” 李三娘子摇头:“奸生子,律不分和强。只要是不义所生,皆为奸生。照常理来说,若是和奸,倒可以指认奸夫。若是强/奸有孕。”迟疑了一下,方低声道:“本朝并无这样的律令,亦无判例。” “为何?” 李三娘子闭口不答。 男子开始哄笑:“那自是因为,人家自己要脸的,早一根绳子吊死了,哪里还有什么孽种后事?” 也有人趁此机会高声道:“正是,我家族规里明文有训,倘有妇人失节事,给刀与绳,令其畜栏自尽。” 盛明萱看着薛大娘摇摇欲倒的身形,略微生出恻隐之心,却又不得不问道:“大娘是被强人侵犯,并非犯奸。只是为何执意诞下孩儿,这点委实令人不解。需知,人如无父,在这世间,便如飘萍,再难有归处。你这样。”她放轻声音,柔和地道:“也是让恒娘受苦啊!” 薛大娘听她语言柔和,神情恻然,又说是周婆言的主编,想来定然与恒娘交好。 强撑着站好,眼中有盈盈泪光,凄然答道:“你们是小姑娘家,自然是不知道,这打胎药,哪里是什么好东西?我去人家后宅收衣服,就撞见过两回。” “有主家娘子不愿多生育,也是买来下胎药,那胎却不能下,痛苦万状,在床上翻滚,叫着「且死矣」,瞑然僵卧。 家下人急趋检视,却又哀嚎着活过来。如此翻来覆去,昼夜不休,竟足足折腾了七日,最后终究不能产下,母胎俱死。 也有人服药后,虽落了胎,却不能止血,那血大股大股,如同山洪崩漏,狂涌不止。产妇自此扶枕卧床六年,周身褥疮,日日痛切哀哭。” 她哽咽着,“我不愿意死,也不愿意下半辈子不死不活这样熬着。所以不愿吃这打胎药。” 她身后多有嫁过人,产育过的妇人,听到这些,个个不能忍,红了眼角,低声啜泣。 薛五八怒道:“你就是怕死,是以既不肯了结自己,又不肯吃这打胎药。” 盛明萱叹道:“贪生怕死,人之常情。烈女子为了贞节,甘愿赴死,也是因为难能,所以才更为可贵。这位大叔,倒也不必为这个苛责令妹。” 薛五八忿然:“我是气不过,这薛一娘怎么就生成个孤拐性子,不听人言?你若是在外与人私通,终能指出个人来,倒也可以叫孩儿认祖归宗,有个去处。又或者是个儿子,也可仰仗他将来大了,立个门户,娶妻生子,奉养你终老。” “如今这孽种来得不明不白,你不听亲人言语,硬要生下来,却又是个赔钱货,爹说拿去淹死了事,你非得要看两眼,这一看,就看得放不了手,又哭又闹,非得要养下。” “你说说,你干出的这些个事,哪件不是糊涂透顶,哪件叫人看得上眼?” 薛五八粗声武气,言下都是嫌恶,薛大娘却忍不住回想起当年,初初见到恒娘的样子。 -- 第276页 她还是个皱巴巴的小团子,瘪着小嘴,一个劲儿啼哭着,浑不知这世道于她,将会如何艰难。 小小婴孩,那么柔弱不起眼的样子,哭声却洪壮有力,每一声哭都似砸在她心头的重锤。她的心,不由自主就软了。 记忆中的婴孩慢慢长大,变成那个主见满满,会跟她吵架,会说谎骗她,却也小心翼翼,将她照顾得妥妥贴贴的能干少女。 薛大娘忍不住又要流出泪来。她咬住嘴唇,强忍住泪水,握紧拳头:“那是我的女儿,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儿,与我血脉相连。她是没有爹,可她有娘。我自己一人,一样把她养大了,她如今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还能顾好我,哪点不如别人?” 开头声音轻轻,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说到「哪点不如别人」时,脸色涨红,一双眼亮得冒出火来,竟似是从胸腔里嘶吼出来。 约莫是牵扯患处,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烈咳嗽,薛大娘柳条般的身子如风箱一样抽动。 三娘与燕姐儿忙上前扶住她。翠姐儿脚步动了动,却没有走过去。燕姐儿空出手来,回头疑惑地看她一眼。 翠姐儿脸上浮起莫名羞愧,低下头。她明明想要走过去的,可那双脚却似灌满石头,再难移动分毫。 燕姐儿隐约明白她的顾虑,转过头,不再看她。 大娘身后,有犯浑的娘子叉腰谩骂:“行院里头的娼妇都能养小子,为何我们良家女子便不能自己养小孩?” 也有贵女出声:“为何这强/奸之恶,是你们男子犯下,最后逼死的,却是无辜的女子与孩儿?” 对面闲汉们却不再跟她们理论,个个如同捏住女子们命脉,笑得得意张狂:“你们也不用在这里跳脚,这奸生女的名头一旦传出去,你们且看着,还有多少妇人女子,愿意看你们周婆言鼓吹因奸成孕,因奸产育?” 笑声在北风中生出爪牙,恶狠狠拍打在娘子们的脸上,令她们不由自主,退后半步。 今日聚集在广场里头的,多半都是女子中的刺头。就连那些贵女们,也惯常被别的贵女背后议论,指责她们离经叛道,不守规矩,甚至有因此延宕婚事,难以定亲的。她们自己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女子中的多数。 写满各街各巷名字的女人社布条用绳子捆作一束,摆在旁边地面。北风越来越大,细绳被风吹得散开,布条就此散落,七歪八咧。 撑着布条的时候,娘子们心里满是骄傲,我是这条街的女人社成员,我愿意走出去,为女子出声。 此时此刻,她们却忽然回忆起来,那支七八人、三四人、或是孤身一人的队伍,凑得何其艰难? 一条街巷之上,从头到尾,几十上百户人家,总有百来个妇人。 她们日常也聚在一起,读读报纸,骂骂男人。可一旦说到要去争取废姬妾,立女户,却个个摇头,只是发笑。 若是她们得知恒娘的身世,还会继续站在周婆言这边吗? 世人常常轻贱有加的奸生男女,总还是有个确定的父亲,或是良籍,或是官户,甚或是农人部曲,哪怕是闲汉无赖也行,只要有名有姓,这孩儿便算是有个来处。 恒娘却连个能指名的父亲都没有,唯一能确定的,他是一个,或一群暴民,是目无法纪、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是犯上作乱、与朝廷为敌的反贼。 若是男子们都拿这个讪笑、嘲弄、挖苦,有多少女子能站出来,为恒娘说话?又有多少娘子,自己就会嫌弃恒娘的出身? 在那样的时刻,恒娘就算不在她们面前,却也如同那日在清溪渠口一般,全身,从头到脚,每一寸肌肤上,都用钻凿刻着两个殷红的字眼:耻辱。 盛明萱站在场中,脸色也变了,过了一会儿,轻声自语:“周婆言副刊,这名字该改改了!” 薛大娘咳嗽渐止,胸腔之中,只剩一片抽搐样的疼痛,她移开捂在嘴边的手帕,上头一片鲜红。 她低眉看了看,脸色不变,随手扔了帕子,扶着三娘与燕姐儿的手,挺起胸膛,朝四周望去。 她的声音冷厉,浑不似一个病弱妇人:“我的女儿薛恒娘,无论有没有父亲,无论父亲是谁,都不影响,她是个有孝心、有热血、有勇气、不输于世间任何人的好孩子。” —— “成为天下女子的公敌?” 城墙之上,风比广场上大得多,四周高高旗杆子上,青底纹金龙的旗幡猎猎飞舞,声音清晰可闻。 恒娘被九娘扶着,慢慢溜下马来,朝皇帝身前走去。一边说话,语音带着笑,带着不信,带着不以为然:“多谢官家替民女着想,民女不怕,天下女子也不怕。” “民女听说,很久以前,小民是贵人们的私产,捐输纳贡,都是上交给贵人。后来有很厉害的皇帝,实行了编户齐民的政策,从此以后,老百姓再不是贵人们的私民,而是国家朝廷的国民。民女希望,以女为丁,女子也能自立门户,成为国民,而不是某个男子的私属。” “这样的日子,对女子而言,岂不好过日日被人搓折打骂,事事不能自己做主?所以,民女一点也不怕。” 皇帝听了,嘴角一咧,肉乎乎的脸上闪过一丝讥笑,却并不深入,转而问道:“你讲了开立女户对女子的好处,然而朕还不知道,朝廷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 第277页 户部尚书眉毛抖一抖,皇帝这是装傻装上瘾了?薛恒娘这建议,初听匪夷所思,细细一想,却十足令人动心。 尚书老爷在初初听到「以女为丁」四个字时,脑子里已然飞速转开:若是天下丁税翻番,国库该多得多少收益?若是国用富足,南下大军军饷不必发愁,西南边的泥潭子也能再扛个数年,甚至玉门关外,无数士子们捶胸恸哭的上万里汉唐故土,也不是不可以筹谋打算。 薛恒娘便似户部尚书肚子里的蛔虫,此时说的话,每每挠到尚书老爷的痒处:“民女在太学浣衣时,曾听太学生们议论,朝廷经营南海,需要养军,修船,安定北边,需要养马,筑防,又还要赈济各地灾荒,处处需要用钱。民女以为,以女为丁,或可以增加朝廷赋税。对国家而言,实是极好的事情。” 皇帝「唔」了一身,似笑非笑,转眼看着户部尚书,问道:“户部怎么说?薛氏此议可行否?” 户部尚书微一躬身,谨慎答道:“薛氏此议若要施行,必定天下震动,是大政也,非户部一家可定,有赖陛下与诸位相公议定后方可定夺。” 皇帝心头正掠过一丝失望,却又听到他徐徐说道:“户部倒可就现有女户制度之弊端,说上一二。因着朝廷的恩惠,历朝历代的惯例,女户无成丁,可免除职役,两税的支移和科配也减等承担。” “这本是天子体恤妇孺之意,如今却往往被人恶意利用。每有大户豪室,以在室女析产分家,诡立女户,将一家之产析为诡名女户五、七十户。” “而且这等诡名女户因无男丁,凡有科配,悉行镯免。此风盛行,使得朝廷凭空少了许多岁入。若自此以后,以女为丁,则女户一样承担各项税赋,倒可以杜绝此等假冒女户的风气。” 皇帝沉吟问道:“方今天下女子人数几何?有多少女子能自食其力,承担朝廷赋税?” 他也眼馋这份好处,可若是能立户的女子稀少,则好处其实也不是很大,大可不必为此大动干戈。 废姬妾一事,有助于阻断豪强世家的彼此勾连、世代传递,有助于他天家江山永固,故而他十分之上心。论及立女户,则纯是银钱上的计较,他的兴趣倒不是很大。 户部尚书与他君臣相得,十分明白皇帝肚子里的小九九,然而这问题却不好回答,硬着头皮答道:“女户之数,向来稀少。大率一县之内,系女户者其实无几。若是按籍计数,倒也有个结论。但女子人数,营生情况,这……户部实是不知。” 皇帝眉毛挑了挑,就待要发怒,恒娘笑道:“官家,你这问题,可是难为户部的大老爷们了。官家若是早生个几百年,这位老爷或许能答出来。如今这世道,却是不行了,便是民间说的,巧妇难为无面汤饼。” 皇帝笑起来:“你一个平民女子,倒与朕的户部如此熟悉,连他们能做什么汤,什么饼都知道?为什么换到几百年前,这锅饼有得吃,今日反不得吃?你若是说不明白,朕治你藐视天子,借古非今的大不敬罪。” 恒娘吓了一跳,收了笑容,认真答道:“民女听说,女子在隋唐以前,都是跟男子一样的,也要服徭役,纳赋税。古时天下有均田制,天子授田与民,也是男女都有。两晋时期,丁男授田七十亩,税五十亩。丁女授田三十亩,税二十亩。” “商君书上也说,「四境之内,丈夫女子皆有名于上,生者著,死者削。」就是说的,秦朝时候,户籍册上,既有男,也有女。男女一体,编户齐民。” “所以民女说,若是官家早几百年,甚至一千年问这问题,商君一定能答。两汉魏晋的户部尚书也一定能答。” 她毕竟学识不深,从各位才女那儿听来一鳞半爪的史料,不够深入全面,是以闹出笑话,自己还不知道。 皇帝大臣们听在耳里,多数人不过一笑置之,不与她一介平民女子较真。 却也有气量狭小,或是生平爱取笑人的,低声笑道:“两汉魏晋有户部尚书?难道这会儿站在这里的,倒是三公九卿?” 恒娘听见,心里发了一下闷,没想明白,干脆甩甩头,不以为意,接着说道:“一直到了隋朝大业年间,隋炀帝下旨,彻底废除女子赋税。自此以后,女不为丁,不受田,不纳税,不服役,再不与国家朝廷相关。隋唐以来,每每清查天下人丁,都不再记入女子。是以官家如今这一问,是为难户部主官了。” 想了想,又笑道:“听说前些时日,朝廷下令彻查天下人口婚姻生育,等清查完毕,户部或许便能回答官家的问题了。” 一抬头,正巧碰上皇帝若有所思的目光,心头一动,微微后悔,最后那句话,是阿蒙告诉她的。也不知道就这么说出来,会不会对阿蒙不利。 好在皇帝倒也没有什么质疑的言语,反笑着夸她:“瞧不出,你一个市井女子,倒也能博古通今。” 恒娘微笑。阿蒙请来了京城众多博学女子,其中便有户部尚书家的女儿,常在书房替父亲侍奉笔墨,耳闻目染之下,见识到许多经济学问。 又有通读史书的女子,众人交相辩难,彼此补正,又一一梳理明晰,这才有恒娘今日的信手拈来,侃侃而谈。 她客气地谢过皇帝夸奖,又道:“虽然女子营生情况没有户簿可查,然市面之上,有周婆婆汤饼,廖嫂鱼羹,陈娘子茶汤等,都是女子营业,京城内外无有不晓。” -- 第278页 “三姑六婆之中,道姑、尼姑是修行人,暂且不论,其余卦姑、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都是可独自当门立户的。” “又,此前朝廷下圣恩令,开女学,便有女师,女师可领朝廷俸禄,岂非又是现成的立户丁女?” “再,普通民户的女子,朝廷此前按户征纳丝绵绢绸,虽是记在男户主名头,实则出自内屋娘子之手。若许她们立户,则可借此维持生计。” “便如民女,也有一技之长,经营着一家浣局,虽然收入微薄,却也愿承担丁赋,为国效劳。” 她本就出身市井,对女子在市井中谋生的行当,不说了如指掌,却也都有些耳闻。 此时一样样说来,说得皇帝与户部尚书的脑袋如鸡啄米一般,点个不停。 其余诸臣,眼见她三人聊着从女子身上生钱的生意经,越说越热络,越说越亲切,一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模样,不免各怀心思,彼此示意,满城墙上眼色乱飞。 好容易等他们告一段落,礼部尚书上前一步,躬身问事:“陛下,向来立女户,都是无男或男幼,寡妇代立门户的权宜之计。若是成为常例,户主为女子,男子比附女子而居,何者为尊长,何者为卑弱? 依律,一家之主对卑弱有教令之权,女户主是否可以责骂夫君子孙,小惩大诫,乃至于援引七出之条,逐而出之?” 楼上响起一阵轻笑声,今日当真是大开眼界:既亲眼见到男子受节义表彰,如今又亲耳听到「出夫」这等前所未有的说法。 礼部尚书等大家都笑完了,方慢条斯理,继续说道:“女子既为一家之主,若有诉讼买卖,是否由女子出公堂,行街面,交接应酬,抛头露面应对?家中祭祀,是奉女子先辈为神牌?女子在中庭主祭,男子于内室陪祀?男子若要离家外出,是否需要户主首肯?” 皇帝听得一愣一愣,还没回过神来,礼部尚书一躬身:“凡此种种,皆与礼制大不合。臣愚钝,望陛下为臣解惑。” 有人嗤笑一声,低声道:“这不就是民间所谓布袋女婿么?有什么新奇?” 皇帝正觉得礼部尚书这一问不好回答,听了这说法,心下也好奇,趁机转移话题:“什么叫布袋女婿?这是什么怪说头?” 那人躬身回道:“陛下,民间称谓,将赘婿叫做布袋女婿。本意是人家有女无子,无人继承香火姓氏,特招入舍婿以补其代尔。故称作补代女婿。口耳相传,叫成了布袋,倒也切中肯綮。” “男子本是七尺昂藏,俯仰天地,一旦入赘,反成了为女子承嗣宗祧,延续香火的工具;又还得改名换姓,不能私自归家回宗。既要照管妻家产业,又要承担妻家赋税劳役。 妻子若是奴仆,布袋女婿还要承担起妻家对家主的役事;又必得恭恭敬敬服侍岳丈岳母。若是寡妇招的接脚夫,还要照养妻家原夫的子女。” “凡此种种,岂非将人装入一口布袋,气不得出?故而这布袋二字,倒比补代传得广远,尽人皆知。” 恒娘冷冷道:“原来诸位大人也知道,身处布袋之中,气不得出,是何等局促悲惨?却从没想过,自己的母亲、女儿、姐妹,她们这一辈子都得呆在这样的布袋子里?过去与未来,千千百百年,无数代女子都呆在这样的布袋子里?” 那人原是满面嘲讽,被恒娘一语难住,不敢强辩,面有不服之色。 待要说出「男子强壮明睿,女子愚昧卑弱,既是定要有人身处布袋之中,自当是女子,而非男子」的回复,终究碍着上头一个事母的孝道,不敢出声。 众位大臣或出身豪门世家,或起于贫寒之家,不一而足。此时回想起自己的至亲女子,才骤然惊觉,自己日日下朝,都能见到老母、妻妾子女在家恭候,自是欢喜,自谓:此天伦之乐,千金不易。然而却从未想过,她们娘母女日日在家,可是心甘情愿?可曾向往过外间车水马龙,江海山川? 也或许是想到过的,甚至也曾喟叹过一句「女子不易」,却就此轻飘飘打住,再不肯往下细思。 今日这「布袋子」套到男子头上,虽只是口头上一说,却已令诸位臣子遍体恶寒,满心里生出愤懑恼怒。 恒娘见了众人脸上难看之色,心中忽然一动,趁着众人缄默之时,对皇帝道:“官家,刚才这位官爷说得很有道理,礼仪律法之类的,我不太懂。单说出入门户这一条,民女以为,实则关系朝廷赋税,是件不可不变的大事。” 皇帝笑道:“朕且听你如何危言耸听。” “民女从不危言耸听。”恒娘申辩,“民女想着,本朝与前朝不同,农商并重。朝廷税赋,泰半来自关市。市易市易,总要有人,且人多,才能成市成行。若是女子也能上酒楼下馆子,出街入巷,买卖各色细物,则各市户行户的住税岂非能翻上一番?” 想起幼时逛灯市的经历,笑道:“这也不是民女空口瞎说。每年元宵寒食,女子蜂拥上街,当月市易数额必定暴涨。此事上,朝廷得实利,女子得自由,且不用担心赘婿上门,被套上布袋子,岂不是一举数得?” 说到这里,看看离皇帝身边最近的一圈重臣,抿嘴一笑:“民女听说一则趣闻,有位政事堂相公,亦有胡祭酒之风,只爱重夫人一人。元宵时节,夫人想要外出观灯,相公不爱凑热闹,便问夫人,家中这么多灯,何必出去看?夫人答道,我还要看人。相公笑问:某是鬼耶?” -- 第279页 城楼之上,人人皆知,这是左仆射与夫人的闺房之乐,由朋友从其家人口中打探而来,写入笔记,传为美谈。 此时被这个有眼不识泰山的市井娘子当众说来,众人面上,未免露出古怪笑意。 左仆射原本铁青的脸上,倏地飞上一抹红霞,又红又青,民间有个说法,叫做「红配绿,臊得哭」,正好描摹左仆射心中滋味。 恒娘却缓缓收了笑容,声音沉痛起来:“这位相公,已是人品高洁,一心一意的男子,然而竟没有想过,对于夫人来说,这样不坐车,不戴帽,与男子一样,自由行于街上,与人交谈的机会,一生之中,不过每年寒食元宵两次罢了。” “便是夫人能活到百岁高龄,这一辈子,也不过就这两百个半天,不到半年的时间,出了那布袋,做了回自由自在的人。” “所以,就算这位相公待她再好,就算这位相公软语恳求,夫人终究是不想抛了这一点点,一辈子为数不多的,能够看人的自由。” 城墙之上,一时再没人发声。 城墙下传来的突兀一声喊叫便能隐约听见:“我的女儿薛恒娘……无论父亲是谁……是个……好孩子。” 恒娘原本紧张的心情忽然一滞,整个人如同被顽童抽得起飞的陀螺,急速转过身,跑去城墙边上张望,一眼看见:人群中那个瘦弱的身影,居然真的是她亲娘! 第146章 城门三请(八) 她娘怎么来了?仲秀才怎么不看顾好她?为什么她好像被人围了起来? 那些闲汉们为什么朝着她指指点点, 一派耀武扬威的得意模样?娘子们又为什么低着头,好似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 恒娘在城墙之上,空自着急, 却看不清, 听不明。回想起她娘那句风中断断续续传来的话语,心头骤然一紧。 亏得她还知道这是御前,转过身来,跑到皇帝面前, 急急说道:“官家,民女这三请说完了,民女的娘亲来了,我得去接着她, 请恕民女失礼告退。” 她说完就忙慌慌想跑,皇帝叫住她, 一双小眼睛笑得眯缝起来, 十分可掬:“你慢着点, 朕与你一道下去。” 恒娘看看他那跟金明池里大象腿一样粗壮圆润的腰身,还没想好该怎么「安全委婉」地拒绝一位皇帝的陪伴, 皇帝已经兴致勃勃, 迈着四方步,挪动尊贵的腿和尊贵的脚,亲自追了上来。 恒娘只好恭敬奉陪。 皇帝倒也理解恒娘的心情, 尽量走得比平时快, 然而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大胖子, 怎么跟一个身轻如燕的少女比脚程?两步走成三步, 便似闲庭信步。 好在皇帝的嘴也不闲着,悠悠问道:“薛恒娘, 适才礼部尚书所说的事,你怎么回应?开立女户,虽有助于国家,却有违风俗民情,大伤礼教风化。这却也不可不虑。” 恒娘放缓脚步,与皇帝走在并排。 许都知眉头一皱,暗自后悔,那日告诉她陛见礼仪,却没讲解到,与皇帝同行该注意些什么。 唉,他哪里想得到,薛恒娘一个民女,居然有跟皇帝边走边聊的一天?这可怪不得他许都知没有先见之明。 实话说,谁能料得到呢? 皇帝也不自在,却一时没想明白这不自在的来源。他从未有过这种与人并排走路的经历,要不就是以前跟在先帝身后,要不就是天下人跟在他身后。 所以这一时半会儿,还没发觉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跟人肩并肩走在一块儿。 且糊涂着呢,好在薛恒娘很快回答他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官家,有个事情,民女一直疑惑着呢,胡祭酒他们说,天下都要服从一个道理,一个礼教。可我听到的,世上事情多色多样,并不都跟胡祭酒的模子里出来的一样啊。 比如说这赘婿的事情,刚才老爷们说起来都很不屑,可是民女听说,川鄂湖湘这些地方,有很多贫家子去当入舍女婿。” 见皇帝有不信的神色,忙道:“这可不是民女胡说。官家想必也知道,阿蒙——蒙顶客——安……” 她从未叫过阿蒙的真正名字,一时口中打结,不知怎么的,就是说不出来,倒是皇帝笑着接话:“安若。她是朕的外甥女。这是她告诉你的?” 恒娘忙趁势点头:“阿蒙最爱看杂书,其中就有各地民俗风情。是她从那些做官的、游侠的、行旅的,无数人写的见闻里,找出来的。 而且不是一个人这么记载,好些人说的,都能相互印证。所以,天下事情,也许不完全像胡祭酒说的,都得服从一个道理,也许一个大道理下,还有许多小道理。又或者这个大道理是对的,可还有许多大道理,也一样是对的。” 皇帝瞪着小眼睛看她:“你跟朕说饶口令呢?赶明儿朕请你去为太后说书去,多半能治好太后失眠之症。” 恒娘噗嗤一笑,忙改了口,说道:“民女的意思是,既然赘婿的事情,在很多地方都屡见不鲜,人家也能活下去,便不用担心许多男子成了赘婿,就会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何况,民女从来只听说民不聊生,才会天下大乱。可没听说过,男人入赘,就会流民四起。” 皇帝笑道:“你这女子,其心可诛。这是暗戳戳骂礼部尚书危言耸听吧?” 恒娘笑而不答。 两人又走了几步台阶,下头冒出个内侍,急匆匆拾阶而上,到了皇帝身边,低声回禀:“官家,都安排好了。” -- 第280页 皇帝神色如常,点了点头。那内侍悄然退到人后。恒娘不知皇帝搞什么鬼,自然也不敢开口询问。 她哪里知道,就在她刚才凭墙张望的时候,皇帝已经知道楼下发生的事由,微一沉思,下了一道静悄悄的指令:禁军出动,驱散民众,找几个侍卫,假扮闲汉,趁乱刺杀薛大娘。 这道指令,自然不需要让恒娘知道。 皇帝慢悠悠走在台阶上,一边闲闲问道:“你口口声声说你是生意人,朕倒是好奇,你这般不顾身,不惜命,为天下女子,甚至是为后世你见都没有见过的女子,一分一毫地力争,你有没有算过,究竟值不值得?” 这问题来得突兀,恒娘不由得怔了怔。又下了几级台阶,方答道:“阿蒙曾经说过,她不想生活在没有一丝一毫自由的世界,又说,事不必成于我手,功不必见于我眼。我想着,我尽一份心力,也许未来大家的路便能宽一两分。至于值不值得。” 她停在台阶上,一时没有举步,反而抬起头,望着北风中层云滞黯的天空,轻声说道:“却要看这笔账怎么算。我虽是生意人,却也知道,只计较手头眼前的一寸一厘,这路定然是越走越窄的。只有目光放长放远,看尽天下,才能知道,这路最终能走成什么样。” 收回目光,看着脚下台阶,重新举步,唇角有一抹淡淡微笑:“我觉得,我会稳赚不亏。” 她停下脚步时,皇帝也不由自主,跟着她停下来。这会儿她继续前行,皇帝却站住原地,没有动弹。看着她的背影,肥肉堆叠的脸上,神色晦暗不明。 那日见过司天监正之后,他本已打消让这女子入东宫的想法。 谶纬之说,宁信其有。就在方才,恒娘居然三言两语,说动禁军,他更是心头生出强烈不安,起了必杀此女的念头。 然而恒娘这三请,却也正好撞到他心口,替他解了许多沉疴已久的难题。怜才之心一起,看薛恒娘越来越顺眼,实在不舍得就这么葬送了。 于是安慰自己:薛恒娘毕竟只是个女子,再能干难得,也不可能兴起滔天的风浪来。 既要重新用她,自然不能容她带着这么大的身世污点。杀了薛大娘,再替薛恒娘重新安排个身世背景,既避开民间谶语,又一举独绝此前的闲言碎语,可谓一举多得,也正是天家处理这等事的惯用手法。 此时听了恒娘这番话,他却忽然怔住了。 长远与天下,这本该是他身为帝皇,应该具备的胸襟与眼界,此时却被一个平民女子当面说来,简直像是两个大耳刮子,脆生生打在脸上。偏那女子还无知无识,并不自觉,自己也没法治她不敬之罪。 胸口之中,凭空生出一股久违的豪情:她一个市井女子,都能不计较眼前得失,自己难道还能比不上她? 与其为了未来不可知的困局,勉强把她留在东宫,让她心怀怨恨地守着一个精致牢笼,和一个对她全然无意的男人,不如放她自由,让她高飞,借助她的能力,守护更大、更值得的东西——这个叫做大周的庞大帝国。 许都知见皇帝招手甚急,忙疾步趋近,听了皇帝压低声量的吩咐,知道事态紧急,顾不得再找人传话,自己一撩衣襟,噔噔噔跑下台阶。 恒娘奇怪地看着从身边一阵风似掠过的许都知,他百忙之中,居然还回头冲她客气地笑了笑。 吓得恒娘差点叫出声来:小心脚底。 她自然不知道,就在方才数息之间,她娘已经去到生死关头,打了个转回来了。 皇帝施施然走上前,笑道:“薛恒娘,朕今天答应了你三件事。朕觉得很亏。不如你也答应朕三件事,算是咱们扯平,互不相欠,如何?” 恒娘大奇,眨巴眼睛:“官家富有天下,民女有什么能够允诺官家的?民女想不明白。” “这三件事,比起你请求朕的事情来,可要轻松多了,包你只赚不亏。”皇帝似乎心情甚好,居然跟她开起了玩笑:“第一,不得离开大周;第二,不得加入乱党;第三,不得危害国家。” 恒娘听得连连眨眼,一脸茫然:“官家这话太奇怪了。不得离开大周?别说大周,民女这辈子,都还没离开过京城呢,怎么会想着离开大周?再说,好好的大周不待着,我跑去蛮夷之地干什么?” “乱党?那不是乱臣贼子吗,人人得而诛之?民女怎么会加入这些反抗朝廷的匪徒?还有第三条,我怎么会干危害国家的事情?我只是为女子说话,怎么也不会危害到国家啊?” 皇帝的心思真是莫测。 皇帝笑眯眯地,也不解释,只是说道:“所以才说你稳赚不亏。怎么样,你敢不敢应承?” 恒娘在肚子里嘀咕了半晌,怎么也想不明白,只好当这是皇帝老爷的奇思异想,寻常人理解不了。 两人脚步虽慢,这一路说话走下来,也将近到了地面。恒娘一心记挂着娘亲,也不多想了,很干脆地答应下来。 又笑道:“以前民女很怕官家,如今跟官家做成几笔大买卖,忽然就有些不太怕了。” 皇帝故意眯缝起眼睛,做出凶狠模样:“朕不想人怕朕,又不想人不怕朕。你这么说,让朕很为难,不知道该不该杀你的头。” 恒娘打了个寒颤,连忙道:“怕,怕,民女还是怕的。官家高抬贵手,放过民女。” -- 第281页 两人此时已经落地,一拐弯,从左掖门走出来。 禁军眼见皇帝亲出,手中顿地,口中高呼「万岁」。惊得广场上众人纷纷回头,正好见到一个青衣素袄的年轻女子,陪着金龙袍服的皇帝,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第147章 城门三请(九) 天下之主, 九五至尊,与一个平民女子,相谈甚欢, 并肩走来。 这一幕直叫广场上许多人举起手, 使劲擦眼睛,不知道自己眼见,究竟是真是幻? 皇帝一行人走得比下阶梯快了些,很快就到了人群之中。许都知擦着汗水, 小跑着过去,重又跟在皇帝身后。好在他老人家平日里腿脚麻利,关键时刻没有误了官家的大事。 京城中人与别处不同,对于觐见天颜这件事, 颇有些经验。 本朝按照周天子传下的古礼,每隔三年的冬至, 皇帝巡南郊祭天, 巡北郊祀地。 出巡之日, 全套天子仪仗遮天蔽日,附近上头高楼皆站满百姓围观, 皇帝端坐于大驾玉辂, 接受民众朝贺。 所以这回近距离见到皇帝,广场上虽人心浮动,倒还没失了礼节, 随着禁军的呼声, 一起喊起了「吾皇万岁」。 皇帝伸手, 止住禁军呼喊之声, 待远处也慢慢消停下来,亲开金口, 御赐玉音:“民女薛氏有第三请,请以女子为丁,一如男子。准开女户。朕颇愿答应。惟事关重大,朕欲先择一路试行。” 他说完之后,场中忽然静默下来。这一金口玉言,居然没有如同前两请一样,得到热烈回应。 男子们听到开女户三个字,面色沮丧,如丧考妣。女子们听到女为丁三个字,面现犹疑,脸色下沉。 一干朝廷重臣则为了皇帝无视朝廷议事之制,当众做出这等随心所欲的允诺,气得手抖。 左仆射尚还顾及皇帝脸面与朝廷威信,不愿当众与皇帝争执,胡仪却脸红脖子粗,越众而出,高声质问:“陛下既知事关重大,为何不顾祖制,不尊章程,绕过政事堂诸位相公,一意孤行?陛下此举,是视置政事堂为无物耶?是将门下御史,都当成了寒冬蝉,无爪猫乎?” 这一骂连带骂了皇帝与群臣,诸位重臣都被他骂得抬不起头。 皇帝运了口气,装出一脸和颜悦色:“朕不是说了吗?朕虽有这个想法,却并未定论,此事终究要交政事堂商议。何况究竟选哪一路施行,也需各位爱卿群策群力,集思广益,才能最终择定。” 胡仪如何看不出皇帝耍的花枪,脸色因愤怒而紫涨:“大庆殿集议,尚有先后规矩,从位最卑的问起,最后才问高位之人。朝廷为何设此制度?为的就是防止头马一叫,众马齐喑,议事之制形同虚设。 如今政事堂尚未商议,陛下已公然表明态度,政事堂岂敢再与陛下抗衡?这是陛下设好了绳索,绞好了套子,逼着政事堂诸位相公就范。” 皇帝被他说得开不了口,胡仪犹不解恨,抬头看着皇帝身后众臣,厉声道:“诸位受国之重恩,服紫着绯,本该以事国为大,以事君为次。如今陛下践踏成制,诸位却只顾着恋栈权位,保身全命,上不能规劝帝王之失,下大失人臣本分,有何颜面,立于朝堂之上?” 看了一圈,没看到御史中丞的身影,这也不妨碍他老人家逮着谏官开骂,骂他们尸餐素位,唯唯诺诺,与冢中枯骨、掌下玩物无异。 城墙之上,墙垛之后,御史中丞原本已经放下的弓箭,随着胡仪胡仪在北风中的厉声呵斥,随着面上闪过的羞恼之意,又被慢慢举起。一点寒芒,透过数丈的高度,笔直对准恒娘。 待朝堂上下,今日在广场的,没在广场的,都被胡仪骂了个遍,他才终于沉下怒火,语气森然,开始总结陈词:“陛下今日只图一时之快意,却为子孙留万世之隐患。臣请陛下,收回成命,交政事堂再议。 太学诸子年轻气盛,最爱闹事,哪里经得起祭酒这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胡仪话音一落,他们立即齐声吆喝:“学生附议,请陛下收回成命。” 过了一会儿,连那些闲汉,也开始加入请命的行列:“请陛下收回成命。” 恒娘已经走到薛大娘身边,还来不及跟她娘说话,便被眼前这风云骤变的局势吸引心神,握着她娘的手,脸色却渐渐变了。 「收回成命」的呼喊声渐渐涨高,与呼啸的北风相互呼应,如同有了实质一般,黑沉沉压在广场上,压在巍峨的宣德门上,如同有人施了移山倒海的法术,将一整座泰山搬到京城之上,半空之中。 就在她心提到嗓眼子的时刻,居然听到一个女子声音,也清楚明确地响了起来:“臣女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骤然回头:是盛明萱。 不只是盛明萱。 她出声之后,先是远处围观的娘子,再是近处的贵女,甚至最早出声的一些女人社社员,也开始纷纷出声,加入到这庞大的声音洪流中去。 到最后,紧紧闭着嘴巴,始终不肯被挟持与妥协的,只剩了丙楹的几个学子,恒娘、薛大娘、三娘、九娘、燕姐儿,鬼机楼出来的娘子,以及一些平日最是离经叛道,不被人所喜的娘子和贵女。 在铺天盖地的人声之下,她们与皇帝一起,成为滔天巨浪下的孤舟,被人群越来越大胆,越来越强壮的呼喊声高高抛起,又重重摔落。 -- 第282页 皇帝阴沉沉的眼睛看了看胡仪,心中后悔得要死。他就不该一时兴起,下了城楼,生生把自己这个人质送上门来。如今自己就在人群之中,再不敢轻易命令禁军出手。 万般无奈之下,正要咬牙切齿,暂时答应下胡仪的请求,此时却有一支羽箭,从城墙之上往下疾射。破空之声清晰可闻。 三娘在恒娘身侧,最先看到羽箭,惊呼出声,恒娘还没来得及反应,只感觉到手中一空,一个身子重重扑到自己身上,巨大的力量推得她踉跄后退。 下意识抱着那个瘦削而熟悉的身躯,整个人似忽然停滞,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皇帝虽离她们较远,大概有七八步距离,然而突然见到支来历不明的杀人之箭,有听到禁军一叠声大喊,“有刺客,护驾!”,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什么天子威仪,史书评价,一边嘶声叫着禁军护驾,一边由众臣掩护着,急急往禁军身侧跑去。 跑到一半,皇帝和左仆射同时省起:这箭是从城墙里头射出来的!皇帝吓得浑身冒汉,手脚发软,全赖几个年轻有力的内侍扶着,一边急慌慌下令,叫禁军去城墙里头搜寻刺客,一边掉头,跟着人群往回跑。 此时若有局外人从旁观览,定会觉得,这场面甚是好笑。 老百姓在前头如鸟雀,如兽群,四散奔逃。皇帝带着众臣子,如没头苍蝇一般从这头跑到那头,最后追着老百姓屁股后头,也往远离皇宫的方向跑去。 禁军一下子无所适从,在广场上绕圈子,一部分去追撵百姓的,结果差点碰上高官内宦,一时眼睛都直了,皇帝为啥也要跑? 一部分跑去城内搜查的,还没想好从哪里搜起呢,就见到御史中丞大人一身紫衣,官帽俨然,神情高冷,踱着方步,从台阶上从容走下来。 步兵指挥此时没了马,跑得气喘吁吁,面对御史中丞的冷脸,胆子一下没了,不敢自作主张。 赶紧招手,叫了个小兵过来:“你去,去禀报官家,刺客……呃,御史中丞已经被擒获,请官家指示,如何处置。” 小兵得令,跑出宣德门一看,外头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顿时傻了眼,皇帝在哪儿? 满御街上的男男女女,这时候也顾不得读书人的斯文了,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了,但凡碰到挡路的,无论男女,伸手拨开,肩头撞飞,其间发生踩踏事件无数。 九娘骑着马,便如打仗时的帅旗一般,远远就能看见。鬼机楼娘子早已经过她的调/教,下意识便她聚拢。 她们这一群人却与别人不同,只要看到女子坠地,无论贵贱,都跌跌撞撞地冲上前,死命拉她起来,这样东边捡一个,西边拾一个,渐渐围拢成一团,虽然速度被拖慢,却隐隐然做成了一个女子方阵。 各女人社本也有个小群体,此时都被自然吸入,形成越来越大的钢铁样的阵型。 男子们莫敢缨其锋,只好刻意避开。娘子方阵作为一个整体,摧枯拉朽般前进,脚程反而快过了许多男子。 这一切混乱,恒娘全然没有半分知觉。她跪在地上,抱着她娘亲的身体,隔着她家最厚的皮袄,感受到不断渗出的温热液体。 大娘气息逐渐微弱,她能感受到身体流失的热量,四肢逐渐麻木冰冷,却拼尽全力,抵制住眼皮耷拉的欲望,一眨也不肯眨地看着恒娘,喘息着,与恒娘絮叨:“你以前问过许多次,娘当年为什么要生下你?我一直没有回答,因为,娘心里有愧。” “我是因为怕死,不敢落胎,才生下了你。如今娘要死了,这句实话,不能再瞒你。你要因此怨恨娘,娘也不怪你。” 恒娘抱着她的手发起抖来,泪水糊了眼睛,她娘脸上的一丝笑容刺得她眼睛生痛,心尖痉挛。 想要骂她说话颠三倒四,却喉咙发颤,几次都无法出声,最后终于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却是:“娘,你别说了,咱们去找大夫。”抱着她娘就要起身。 这一动,大娘胸口涌出大股大股的温热。恒娘脚下一软,再不敢动弹。 三娘、袁夫人和两个姐儿守在在大娘身侧,李若谷、顾瑀、余助、袁学士也留下来。 左侧有一些身份不明的男子,面上颇有风沙之色,不似中原人士,倒像是西北大漠中历练出的汉子。右侧又有些貌似闲汉,却神情机警的人,三三两两,结伙环护。 这三方彼此打量几眼,便似有了默契一般,结成互为犄角的阵势,一致对外。 禁军也乖觉,看出恒娘是与皇帝站一处的女子,又认出皇城司的腰牌,不敢对恒娘这群人动手,自动绕开。 恒娘抱着薛大娘,耳中听到她持续不停地说话,似乎生怕自己一旦停下李,就再也开不了口:“娘不该不听你的话,娘今天不该来的。我要是不来,就不会叫人知道你的身世。你老说娘跟你犯冲,你定下要做的事,必定会被娘七搅八搅,最后做不成。 所以你后来有事,再也不跟娘说了。唉,我以前不信,老觉得你是故意跟我作对,如今我知道了,你是对的。” 恒娘想要打断她,想要告诉她: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我的身世,我压根儿、打心底里、毫不犹豫地、一点儿也不在乎! 我只要你好好活着。既然你当年为了怕死,把我生了下来,如今怎么也要咬着牙,去跟阎王爷吵,去跟判官闹,去把命挣出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 第283页 然而她不敢,也不能打断大娘的絮叨,只能任由这些话在胸口翻滚、沸腾,烫得心口四处起泡,烫得喉管冒着青烟。 大娘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喃喃自语:“从今后就好了,我再不会扯你的后腿,坏你的事了。可是,我不放心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可怎么办呢?” 三娘见恒娘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忙蹲下身子,将耳朵贴过去,听到大娘最后的微弱语声:“仲秀才……好人……不要对不起他。” “薛恒娘——” 远处传来惊雷一般的嘶吼,一匹快马逆着人流,四蹄撒开,势不可挡地朝广场这头狂奔而来。 第148章 终章 大周开国一百五十年, 是岁京城大寒,路有冻死骨。十二月初九日,风雪大盛。国人不堪其寒, 暴起发难, 城中各处炭铺、炭场均遭抢掠一空。 城内码头上,原有沿运河而来的运炭船只,首尾相属,不可计数。 城中乱起, 未及卸货的船只纷纷掉头而去,城中炭薪缺口进一步增大。 消息传回城中,流民获悉,振臂高喊:“我且死矣, 必让贵人也尝此饥寒滋味。” 骚乱持续扩大,从炭铺波延至酒楼商肆、贵人府邸, 从内城到城郊, 无一幸免。 有狂徒纠集, 从内东门攻入皇城,夺下内外柴炭库, 公然发放, 引起民众蜂拥而来,哄抢踩踏。 入夜之后,城内大火连绵, 处处有哭喊之声。往日威风凛凛的防隅巡警龟缩不出, 以免被流民捉去, 点了天灯。 禁军原本该出动平叛, 然而这一日紫薇星暗,皇帝在宣德门下, 受到惊吓,回宫后暴病,中枢与东宫齐聚皇帝榻前,紧张悲切,领受遗旨。 禁军重重,围在长春殿,无人有暇,致使这场骚乱从一开始的穷人抢炭,发展为后来的京城大乱,竟日方息。 事后,皇城司与禁军大搜全城,得贼子百二十人,凌迟处死。 国朝史书将之称为「大周国人之乱」,与发生在两千年前的「成周国人暴动」遥相呼应。 因着这场骚乱,皇帝一病不起,三日后山陵崩,新君登基,举国服丧,国家一时多事起来。 岁序交替,新旧轮回,无数人似乎都忘了,同样是在那一日,宣德门前还曾发生过亘古未有的女子诣阙之事。 —— 金叶子巷最深处的宅子门口挂着白事灯笼,素缦白幡一应俱全。 门内小院里,一个带着重孝的俏丽女子站在空空的晾衣绳下,满脸怒色:“那日当着千百人的面,官家亲口答应我的事情,难道就这样当屁放了不成?” 瞧她模样,如同一只尾巴着火的猫儿,随时都能跳起来。 院子里另有一个也穿着素淡衣服,面色温柔的女子,出声提醒她:“恒娘,你如今是国孝家孝在身,别说这样不敬的话。” 恒娘转过身,朝正堂里供着的牌位望了一眼,声音顿了顿,方哑声道:“我娘才不会跟我计较这个,我以前经常跟她吵闹。她在那头,要是哪日听不见我的声音,说不定还得担心。” 三娘听她这话说得甚痴,摇摇头,不再言语。屋里传来一把喑哑的女子嗓音:“现在要改口叫大行皇帝,官家换人了。你别在这上头犯忌讳。” 这是正理,恒娘没法驳。只好咕咕哝哝地,拉着三娘进到屋里,也围着火炉子坐了,伸手烤着火,问道:“九娘,你几时动身?” “宫里头那位要服三个月的緦麻丧,等出了三月,曹郎君奉她回沙洲,我便跟去。” 恒娘遥想了想,揪然不乐,拿起火钳,狠狠戳着烧得通红的木炭:“阿蒙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把你也带去?只留我一个人在京城,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太不仗义了!” 九娘听了这话,朝三娘笑了笑。三娘也笑,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 她们自然知道,恒娘如今脾气暴躁,自有原因。 她娘亲遇害那日,御史中丞束手就擒,下皇城司狱。他位高权重,即便在狱中,也颇受优待。 他一直以来镇定自若,虽在狱中,犹讨来纸笔,为自己准备了长篇大论的辩词,兼且批驳薛恒娘的不经之论。 然而数日之后,消息传来,他那一支羽箭,不但没有击毙薛恒娘,反而导致皇帝受到惊吓,龙驭宾天。御史中丞痛悔莫名,万念俱灰,当夜在狱中自尽。 这倒好了,省了新帝与群臣的麻烦,再也不用为着该不该破坏本朝不杀士大夫的定制,他的罪行究竟是不是谋逆等细琐事项,辩难不休。 这个结果,只有薛恒娘不满意。然而满腔的悲愤不乐,实在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她偷偷跑去御史中丞家里观望。那家也一样出殡,寡妇孤儿,哀哀痛哭。 她在街角看了半日,堂堂御史中丞的丧事简素得可怜,门可罗雀,与她薛家差不了多少。 站得太久,脚冻麻了。冬日雀儿不长眼,以为她是个木桩子,欢快地在她头上拉了一泡屎,她这才返身回家,一路骂骂咧咧,也不知是骂该死的雀儿,还是骂该死的御史中丞。 或是骂没良心的娘子们。 宣德门诣阙事件之后,「周婆言主编是个见不得光的奸生女」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京城的大小角落。 她甚至怀疑,如今城门出入的每一辆车,每一匹马,都装着关于她的传闻,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去更广阔的天地。 -- 第284页 周婆言报纸出了几期,详细报道城门三请的详细内容,又几乎是字字掏心,句句发腑地解释,她一番为后世女子开路的苦心。 然而书局印出多少份,最后便回收多少份。 再没人肯读她的报纸了。 女人社依旧如往日一般热闹,她们聚在一起,读一份叫做《大周新妇》的新报纸。 最近几期,是一个叫做草原孤月的女子写的文章,专讲千里之外的羌国女子,如何与心爱的男子夜奔,并得到部落老人的祝福; 讲女子如何让自己更柔软更娇媚,以便吸引更强壮更优秀的男子; 讲那些遥远而神奇、让人热血沸腾的玄幻故事。 蒲月也曾来为薛大娘吊丧。 恒娘揪住她质问:如果草原上真是这么美好,你为啥要赖在大周,死也不肯回去? 狐狸样的眼睛弯起,蒲月笑她痴傻:“难怪你那周婆言也就开头有声有色,后来越来越卖不动。老讲些悲惨不幸的事情,看多了叫人心里胀气难受,谁还愿意一期一期地买来追读?别说你现在名声臭了,就算你那周婆言还能卖,一样卖不过《大周新妇》。” 她还想炫耀盛明萱开出的优厚酬金,趁机奚落下恒娘的落魄,谁知恒娘转身从门背后扯出一把大扫帚,当大枪一样挥舞着,追在她屁股后头,把她撵出一条街外。 恒娘这副心气不顺的样子,不仅三娘九娘心里明镜儿似的,就连在宫里服丧的阿蒙,也特地遣海月来,一为致吊,二为劝谏恒娘。 阿蒙只有两句话:恒娘,今日谢你,是我一人。千秋万世之后,会有无数女子,念你的名,如念佛陀。 恒娘只好安慰自己:阿蒙总不会错的。 谁知接下来就听说,孝期一满,阿蒙就要去遥远的沙洲,据说是回她的「娘家」待嫁。 九娘也与宗越——如今她知道了,原来宗公子并不姓宗,而是姓曹,原该叫曹郎君——商定好,带着鬼机楼娘子一起,远赴沙洲,加入归义军娘子营。 九娘从横眉竖眼的恒娘手里夺过火钳,递到三娘手里,想了想,笑道:“阿蒙向来被叫做大小姐,你知道她该是哪府哪家的小姐?” 恒娘果然被她吸引注意力,摇摇头。 “她父亲是先归义侯世子,所以她这大小姐,全称该是沙洲归义侯府大小姐。如今回沙洲,正是回她的娘家。” “娘家?”恒娘一撇嘴,悻悻然,“她从未离开过京城,哪里跑出这么个天长水远的娘家来?太子殿下也肯放她走?” “上回盛明萱悄悄来探我,倒是提了这件事。太后——唔,该是太皇太后了,不知从哪里听来个民间说法,说大小姐自小养于宫中,若是嫁太子也从宫中出降,那不成了皇家童养媳?大小姐名声需不好听。这才执意要大小姐回去沙洲,等待太子孝期届满,御驾亲迎。” 恒娘冒出点隐约的疑心:这莫不是宗公子耍的花枪? 不过这话不敢说出来,怕坏了宗公子的安排。那日城门诣阙,她很承宗越的人情,宗越自己却挺可怜的:阿蒙知道真相后,发了从未发过的大火,再没见过宗越的面,只当世界上没他这号人,或者,当他是个死得透透的干尸。 九娘接着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后不喜欢阿蒙。她就算有太子的偏爱,后宫的日子,只怕也是难过。太后这是想叫她认祖归宗,以便将来有事,沙洲能给她撑腰……” 她还没说完,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薛大娘仙去后,薛家大门一直敞着,以防有客来登门吊唁。这会儿听到敲门声,三个娘子都诧异,扭头看过去。 暮色下,门口有条瘦削笔直的人影。 恒娘跳起来,去抓墙角立着的杵子。九娘忙摁住她,眉毛一拧:“你们也闹了好些日子了,能不能消停下?” 三娘迎出门去:“仲秀才,怎么不进来?” 仲简淡淡道:“不用了。我有几件事,特来相告。顺便与众位辞行。” “辞行?”三娘一怔,下意识瞄一眼屋里。杵子忽然不动了,恒娘竖起了耳朵。 三娘随口指了件事,拉着九娘一路溜达走了。 恒娘把杵子背在身后,踱着步子到门口,板起脸问候:“仲老爷升职,是以接了外巡的公干?”前些天她听余助提过,仲简回了皇城司,近日有望晋升指挥一职。 仲简对着她,也一样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生硬回答:“我请辞了。” 为了那日宣德门下的事,恒娘怨他没有看好她娘,仲简恼她冲动鲁莽,全不顾惜自己小命,尽干些冒大风险的事,还不告诉他一声。两人一见面,说不了几句,就鼻孔朝天,各自生大气。 请辞?这个一心钻到「指挥」眼子里去的官迷,居然在就要升官的当头,主动请辞? “你干啥坏事,被上官抓住了?”恒娘上下打量他,看他脸上青一块红一块,伸手指着他,失声叫道:“你真的干坏事了?” 仲简差点被那根杵子砸到脸上,硬生生连退三步,总算躲开。怒道:“薛恒娘,你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恒娘也有点不好意思,忙把杵子丢到一旁,认真问道:“前几日,香料店的胡人老板过来,说起那日全城炭火之乱,遮遮掩掩地,说有人找去摩尼寺,发动了许多食菜事魔的教众,才有那般浩大的声势。这事。” -- 第285页 瞧瞧四周无人,伸手拉了仲简进去,把门闩了,悄声问道:“是不是与你相干?” 暴/动一起,她之前闹出的动静一下子被遮掩过去。谁都顾不上跟她计较了,这是……说书人讲的围魏救赵? 仲简伸手,又把门打开,外头一览无余,眼角挂住恒娘,见她面上露出醒悟神色,心里赞了一句:聪明。 脸色却依旧板着:“我是去过摩尼寺,不过这些人最终大闹起来,实是因为走投无路。京中炭价已经堪比等量粮食。富贵人家、南北花行,却犹自生着难得的木炭,去为草木取暖保温。浑不知汴河之上,夜夜有冷得熬不过去,投河自沉的小民。” 看了恒娘一眼,动动嘴唇,想要说什么,却又咽回去。 楹外斋里那每日一大捧的溪谷海棠,就不知费了多少炭火,才能在冬日里开的如此蓬勃。 恒娘默然。此次炭乱,首当其冲就是做木炭的商户。顾家是京中最大的炭商,此次损失惨重。 河上的炭船不敢靠岸,家宅又被流民围攻,顾老爷平日里只顾着赚钱,行事少了些菩萨心肠。 乱子一起,家里怀恨的下人与乱民勾结,将他家占地数十亩的大宅子烧了个精光。顾夫人急出一身病来。 如今顾瑀回去侍奉两老,一家四口住在城外的别苑,天寒地冻,倒要央着丙楹这几个人替他们送木炭过去,才能勉强维持。 恒娘去探望过莫大娘,她家也受到冲击。好在之前冲喜那一回,莫家已经乱过一场。 如今留下的,都是靠得住的老人。众人同仇敌忾,勉强保下大半产业。 此事之后,太子奉大行皇帝遗命,以官价购入市面上八成以上薪炭,又减省内宫官署用度,所得炭柴,着皇城司会同京兆府,按各街巷人户比例发放。 此举一则避免了人群集中,发生踩踏,二则又借用了现成的女人社结构,深入门户,送炭到屋。可谓首尾齐全,办得十分漂亮。 史书盛赞:圣心如佛,臣法如篦。 两人沉默半晌,恒娘喃喃道:“我不知道你做得对不对,不过,顾少爷若是知道了,或许会要怨你。” 话刚说完,随即想起,丙楹中最有权势的,是宗越。跟顾瑀交情最好的,是余助。 结果往顾家送炭最勤快的,反而是仲简。大概便是为着弥补他对顾瑀的亏欠吧。 “世间事,从来不可能所有人都满意。”仲简顿了顿,反问道,“你求皇帝,以女为丁,你能够确定,这是对是错?” 恒娘看着他。 “或许百十年后,千百年后,你是对的。可你能保证,在这缓慢前进的千百年中,不会有弱苦女子,因为承担不起丁税而走投无路? 你在京中,诸项营生都易来钱。只要有手有脚,便是个女子,也能养活自己。 可偏远之地,乡野村落,女子究竟是嫁个男人,图个饱暖,这辈子能稍微容易一些,还是自己像个男人一样,去田地里挣命,求一个自在,更好一些?也许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 两人立在院子里,一时没有人说话。 风声过耳,吹得晾衣绳空响,仲简抬眼张望了下,竹木柜子上,各样洗染用具仍旧如初。 嘴角浮出一丝轻轻笑意:“恒娘,周婆言卖不出去了,你将来还打算做回浣娘么?” “我不知道。”恒娘摇摇头,想起他先前的话,问道,“你呢?你说要告诉我几件事,我等着听呢。” 仲简看着她,目光中有了真正的笑意:“大行皇帝临终前,留下遗旨,你城门三请的事项,一一准行。天下承平日久,人齿滋生,地少人多,难以为继。男子守节,废姬妾制,皆可抑制人口。女为丁,立女户之事,有益于国家,定由广南路试行。” 恒娘好似做梦,呆呆看着他:“你是不是在哄我?” 仲简本想板起脸刺她一句,被她那样急切惶恐的目光看着,心头一软,不愿戏言,郑重点头:“我从那夜值守长春殿的侍卫处听来,一字不假。” 他说得轻巧,其实这等机密事项,哪里是容易打听来的?只是个中算计险阻,无需细说罢了。 恒娘呆立片刻,忽然伸出手去,用力抱住仲简,两手在他背后交扣。 仲简还没来得及生出什么绮念,已然察觉她身子微微颤抖,顿时不敢乱动,轻唤一声:“恒娘。” 恒娘「唔」了一声。仲简听出她声音里有浓厚鼻音,两手被她圈住,无法抽出回抱,只好轻声说道:“你若是想笑,想哭,想大叫,都可随心,这是你应得的。” 过了一会儿,恒娘慢慢平静下来,收回手,抬起发红的眼角,望着仲简发笑,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却被他张开双臂,用力回抱住。 恒娘脑袋瞬间懵住,张嘴说了一句:“门……还没关。” 仲简下巴抵住她头顶,明明旖旎温馨的一刻,却被她说得瞬间想笑:刚才她抱住他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门的问题? 当真闷笑了两声,胸腔振动,引得恒娘鼻尖发痒。 “你说辞行。”恒娘声音软下来,低声问道,“你要去哪里?” 你终于问出来了?仲简颇想揉揉鼻子。可真不容易。 “我打算去广南路,广州府。”恒娘到底在孝中,仲简不敢放肆,松开她,退后一步,一双轮廓深深的眼睛如有深意地盯着她。 -- 第286页 恒娘望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开春之后,女人社第一批南下的娘子就要动身了。曾老板日前行到陕西,托了人传话回来,说是一路往西,已可依稀见到少量草棉,可见中土种植此物,全无障碍。” “他托人送了种子回来,打算去各地寻信得过的人家试种。阿蒙告诉我,太子见过他一面,对他说的这种少劳定收,可免天下人寒冻受凉的作物颇有兴趣。只要曾老板成功,我就有办法,得到许多的绵子油。” 她越说越沉着,似是某个重大的决定,正在这些话语中逐渐成型。 仲简屏住呼吸,按捺下狂跳的心脏,静静等着她的最终结论。 “所以,我的希望,我的事业,在京中虽然终结,却可以去广南路,去南方。那里天高皇帝远,那里是南海水军的出发地,那里的娘子们健壮力大,不弱于男子。那里有许许多多的钱,有许许多多的机会。” 仲简在心头默默加了一句:那里还有许多摩尼教的教众,受尽世间权贵的盘剥,官吏豪强敲骨吸髓,不给他们半分活路。 “我可以亲自参与到广南路开女户的试验中去,我可以帮助初次南下的娘子们,甚至,我可以重新做回报娘,广南路,新周婆言。” 她的目光许久没有这样闪亮过了,仲简深深凝视她,一股暖意从心底升起,浑身战栗起来。 薛恒娘的力量,从来没有用尽,从来没有离开——她只是需要一片,自由高飞的天空。 —— 有周一朝,对于立国百五十年这个冬天,大书特书的是新皇登基,是薪炭革新,是国人炭乱。 时间的量度逐渐拉长,这些曾经的风流荣耀都被雨打风吹去。 越来越多出现在史学家眼前笔下的,却是那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子诣阙,以及石破天惊的城门三请。 无数学者们皓首穷经,隔空辩难,想要弄清楚,这场发生在冬天的,看上去具有许多偶然性的事件,对于此后千年,华夏国女子们的处境,究竟有没有民间所深信的重大意义,女人们供奉的「明光自在圣女薛恒娘」形象与摩尼教的光明圣女传说,究竟有没有联系。 以及,最荒唐的一点:如果没有这一个冬天,华夏千年的历史路线,是否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提出这个想法的人是个民科,她偏执地认为,如果没有这个冬天,没有薛恒娘匪夷所思的举动,华夏女子,将会蒙昧千年之久,将会被关入门庭,未嫁不得下楼,终身不出门户。 将会被残害肢体,将一双自然之足裹成粽子模样,从此不能自由行路。 将会彻底成为男人的附庸,甚至自己也全身心地相信,女子生来就是属于男人的,本就该匍匐在男人脚下,跪求恩宠。 民科的奇谈怪论让学界笑掉大牙,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值得认真辩驳的地方。 学者们只是矜持地评价:非专业人士也不是不能做学问,不过建议还是多读点专业书籍,先把历史的进程理解深刻以后,再来做学问,比较稳妥一些。 不管学者们怎么解释数据和现象,有一些事实,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广南路试行立女户之策,十年之后,境内女户与男户持平。从赋税上来讲,女子对朝廷的贡献,半点不少于男子。 而大周境内,其余各路纷纷上书朝廷,请求在本地施行「女户」之制,其情之切,其状之急,如同饿虎扑食。 究其原因,便在于这十年之间,广南路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吸进天下才智女子、富豪女子,人财两盛,再辅以开南海的威势,竟有直迈京师的气象,被时人呼为「南京城」。 千百年后的纷扰,大周的人们自是毫无所觉。 春天到了,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完。江水再次变绿,柳树生出嫩芽,有人西北而行,去往神秘古老的西域。有人骑马南下,在刚学会骑乘的新奇刺激下,纵马疾行,纵声长笑。 这是个新生的季节,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