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流情书》 第1页 [现代情感] 《三流情书》作者:随机游走【完结+番外】 文案 “你是怎么决定出演这部剧的?筹备时无人看好,播出后却成了大爆款。” “当时……一个粉丝按着我的头让我读原著,还跟我打赌,这部剧不火她就脱粉。” “看来这位粉丝赌赢了呢,她现在方便接受采访吗?” 空气中只听见隐约的夏日蝉鸣声。 就在记者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这位年轻的新科视帝给出了答案: “她还是脱粉了。” - 代露离开时,余途从不温不火的话剧演员,一跃成为名利双收的最佳男主角。 成名前的漫长岁月里,她是在声声快门中记录他表演的唯一观众。起初,余途以为那只是富家千金的押宝游戏。 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意识到,代露说的每一句“我喜欢你”,都是对他情深意重的祝福。 她沉默的镜头背后,藏着整个少女时代未敢启齿的孤单心事。- 余途在不同荧幕里,饰演过各色人等浓墨痴情的人生。但他知道,如果有朝一日轮到自己为爱落笔,一定会是措辞最拙劣的三流情书。 他不在乎流言蜚语,无惧从顶峰跌落,只遗憾,年少时没有将爱意宣之于口。 「不如为你写一封情书,三流辞句,十倍真心。」 *外冷内热荧幕一哥×慧眼识金摄影师,1v1; *小情诗,职业细节勿考:D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娱乐圈 搜索关键字:主角:余途,代露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为你写一封情书 立意:若没她 我怎捱过籍籍无名少年时代 第1章 回忆更明亮 Chapter 1 国贸商城南区二楼,清晨八点半。 代露站在空空荡荡的门店橱窗边,歪头望着窗外放空。 营业时间还没到,国贸商城金碧辉煌的挑高走廊鲜有人迹。偶有脚步声响起,是其他门店的店员轻轻走过,穿一身黑色西装制服,胸前别着品牌logo形状的胸针。 代露低头看一眼自己,她身上也穿着规整的门店制服,腰间斜背着销售小挎包。 年轻一点的女孩叫她们“SA”,长辈们则一进门便喊“服务员”,对外介绍自己的工作时,代露会通俗地讲:“我是TN国贸门店的店员,有需要欢迎来找我。” 偶尔遇到不友善的眼光,上下打量她两眼,啧啧道:“TN啊,顶级奢侈品咧!不过说到底,也是份服务员的工作,你好歹国外留学回来,还是要多找找机会……” 代露心不在焉地应着,有时候也会恍惚,生活怎么在不经意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在一年前,她同样是这里的常客,但那时的身份与现在截然不同。那时她手里拿着白金卡,为偶像做应援刷出一个月工资不在话下。 虎落平阳,代露一度以为自己会流浪街头,但如今看来,一切还好。 随遇而安,悦己娱人,代露抱着这样的心态,漫无目的地得过且过着。 *** 九点一刻,这座沉睡的大楼开始流动,店外早已排起长龙,保安打开大门迎客。 TN是站在鄙视链顶端的老牌奢侈品,国贸这家店是全国旗舰店,占据整个商城一楼最大最好的位置,向来不缺客人。 代露刚刚送走一位给丈夫买皮夹的挑剔太太,看到下一对客人是两个青春洋溢的年轻女生,心中松一口气。 她迎上前,笑容程式化但不敷衍,小鹿般清澈的双眼含水又含笑:“两位下午好,有什么需要看看的吗?” 两个女生,一个梳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一个烫梨花卷发酒窝可爱,全身上下没有贵重饰品点缀,但肩上都挎着奢侈品包袋的大众入门款。 ——刚刚毕业、工作没多久的社会新鲜人。 代露在心里给出定位。 梨花头女孩悄悄往同伴身后躲了躲,用手指戳戳高马尾的胳膊,示意她先开口。 高马尾女生往后瞪一眼,开口前先冲代露笑,羞赧地发问:“余途,就是那个明星余途,在海报上戴的那个字母手链有没有货呀?” 代露脸上笑容仍在,向前走的脚步却停了停。 两天以来,这间门店已经接待了无数年轻消费者,都点名要购买余途同款手链。 原因无他,总部刚刚欣然宣布,余途成为TN首位来自中国的代言人,这一新闻不仅成为整个时尚圈的热点话题,也拉动了来自粉丝的追逐消费。 梨花头女孩见代露面色有豫,眼神紧张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是卖光了吗?” 代露先将她们引至柜台前,翻开画册的其中一页,指指上面余途手腕里戴着的字母手链,问她们:“就要这几个字母吗?” 这是新季最新推出的创意组合手链,可以自由选定喜欢的元素组成个性手链。其实材料很普通,但是往明星手上一戴,马上变成价格4位数的时髦款。 “对对对,就是YUTU这四个字母!” 两个女孩惊喜地接过画册,恋恋不舍地抚摸着铜版纸上余途的侧脸。仿佛她们已经随着画报背景,被传送到夏日的那不勒斯与偶像共度。 代露无奈地笑笑,实话实说:“这四个字母昨天就售罄了。” 两个女孩如被冷水泼面,眉毛很快耸拉下来。 -- 第2页 高马尾跺了跺脚,和梨花头抱怨起来:“都是你!我说了昨天来的嘛。” 梨花头扁扁嘴巴,也很委屈:“昨天我加班呀,大领导不走我哪敢走。” 这样小小声地议论一番,她们又抱着一线希望问代露:“小姐姐,那我们可以先付款订货吗?补货了再通知我们。” “也不是不可以,”代露为难道,“但是到货周期可能会很长。” 她翻开笔记上的留货单,诚恳地把那一列长长的人名展示给她们看:“你们看,排到你们起码要半年以后了。” 两个女孩的脸又垮了下来。 代露看着她们纯真的脸庞,总会想起,自己也有曾经这么追随着一个人的时候,不由得心生怜爱。 在她们面面相觑犹豫之际,代露开口建议道:“其实也不一定非要他的名字呀,这里还有数字款,你们挑1107,很有寓意的。” 代露拉开饰品柜台,戴着手套把几个数字元素放到台上。 黑色的丝绒台面上,金银色皮绳编织缠绕着缀饰表面,在天顶镭射灯的照耀下折射出光芒,美轮美奂。 梨花头少女眼前一亮,摇着同伴的手臂:“这个好这个好!1107是余途的生日哎!我们买下来,回头晒到超话里,肯定很特别。” 代露看着四个数字,眼底恍惚,心下恻然。 曾经1107这组数字,是她所有锁屏的密保密码,代露再熟悉不过。 她歪头俏皮一笑,神情里呈现出和职业不符的鬼马:“其实吧,万一哪天你脱粉了,数字换个顺序还可以接着戴,字母可就只能压箱底了。” 两个粉丝第一反应都是抬起头来,异口同声、气势铿锵地表忠心:“呸呸呸,才不会有那么一天呢!” “小姐姐,我告诉你噢,喜欢一个人,是要永远的。”高马尾自恃更懂爱,老神在在地教育代露。 最后她们买走了两对1107,趁着代露检查包装之际,梨花头注意到代露的目光频频关注自己手机的屏保,好奇问她:“小姐姐,你也喜欢余途吗?” 屏幕上是某个大雪天的欧洲,雪花飘落在一张锋利的侧脸上,一切背景虚焦,只为衬托画面中央那双东方面孔。 代露没有回答,她将两张余途的海报仔细叠好放入购物袋,笑容可掬地递给她们:“小礼物,希望你们永远像今天这么开心地喜欢一个人。” 其实她心里在说,那张屏保是她亲手拍的。 当时她跟着余途在巴黎,大雪天。 走过凯旋门前,工作人员的伞不经意歪了一下,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到余途肩头。黑发剑眉雪肤的东方面孔,竟比苍茫的雪色更惊心,周围行人都一时侧目。 *** 同一时间,城市的另一侧,第25届金瞳奖颁奖典礼彩排正在进行。 艺人统筹sunny拿着晚会时间表在后台穿梭,口里念念有词,无论哪家工作人员喊她,她都置若罔闻,迈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转角处,看到一名留着短发的干练女生,sunny却停下脚步,挤出殷勤的微笑迎上前:“晓思,不好意思啊,舞台音响出了点问题,让您家老师久等了!调整好以后我马上通知你。” 执行经纪晓思拽着一杯蓝山咖啡回到化妆间,将咖啡递给端坐在化妆镜前的人。 她揪揪助理阿本牛仔外套上的破洞,低笑着,悄声向他调侃方才见闻:“刚才sunny看到我,主动过来打招呼,脸上眼睛都要被笑给挤没了!阿本,你记得吧,去年我们也来了金瞳奖,彩排被晾到最后一个才上台。这帮势利眼。” 阿本一只手整理着化妆镜前那人衣服上的流苏,一边腆出纯良的笑容:“托余老师的福。” 晓思直接哼起戏腔:“都说世人捧高踩低,谁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咳。” 正中位金色沙发椅上的年轻男人轻咳一声,晓思和阿本俱是一抖,乖乖收起笑容,正色分立于镜前两侧。 “我昨天说过什么?”那人的侧脸线条锋利,双肩平直而宽阔,声音有如山涧泉水优雅动听。明明低柔温和,却有不敢忤逆的力量。 阿本吐吐舌头:“心平气和,戒骄戒躁。” 被人从镜中没有表情地瞥了一眼,晓思深知说错话,涨红了脸道歉:“下次不敢了哥,我自罚三杯。” 化妆间的门虚掩着,走廊上时不时传来各方工作人员路过此地的私语。 “诶,余途化妆间在这呀!我靠,好想冲进去要个合影。” “余老师竟然来彩排了吗?我还以为他行程那么满,不会过来了。” “我偶像很敬业的好伐啦,不知道今年能不能拿下最佳男主角?” …… 被议论的当事人不声不语坐在镜前,长腿交叠,不时抿一小口冰咖啡。 深邃眉骨,星光瞳眸中盛着远山如黛,高挺的鼻梁是上天的鬼斧神工。除了一张可圈可点的脸,非凡的头身比亦使他在人群中闪耀夺目。 此人正是余途,本年度最火的男演员,没有之一。 一部古装正剧《渡春亭》使他跻身演艺界金字塔尖,奖项、人气、商业价值全方位蹿升,从不温不火的青年演员走入大众视野,成为超级明星。 晓思心想:真可谓爽文主角,更上层楼,反转人生。 国内电视剧的最高奖莫过于金瞳奖,每两年举办一次,报送剧目不能晚于3月15日开播,而《渡春亭》播出时已经4月份了。因为影响力太高,组委会竟破格把它纳入本届评奖,史无前例。 -- 第3页 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会评价:“余途太幸运了,遇到《渡春亭》这样的剧,拍一部能吃十年。” 《渡春亭》入围了最佳电视剧、最佳编剧、最佳导演、最佳配乐四项大奖,男主角余途则首次入围最佳男主角,角逐视帝。 一同提名的其他三位都是国民度超高的中年演员,一边是新人气偶像,一边是老牌戏骨,今年的金瞳之杯将花落谁家,已然成为了近期娱乐圈的最热看点。 作者有话要说: 2020/08/01 开文 第2章 积雪浮云端 Chapter 2 即便到了彩排现场,但不到颁奖信封启封的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这次结果如何。 舞台音响修好,彩排流程重新开始,余途迈出化妆间,朝舞台走去,准备候场。 晓思阿本和造型师一起,几个人团团围在余途身侧,这里上手抚平外套的褶皱,那里往脸上补妆,忙不迭地一直跟到台前才作罢。 余途的节目是和几个老艺术家一起的诗朗诵,金瞳奖带点官方主流色彩,节目形式也正统古板。 阿本在一群正襟危坐的大佬里坐立难安,悄声问余途:“老大,你紧张不?” 晓思推推阿本的头,嫌弃道:“彩排而已,紧张什么。” 却见旁边一个穿着文工团制服的老歌手站起身,两鬓花白,肩膀上各种徽章闪闪发光,端的是一派庄严肃穆。 他朝余途的方位走来,脸上笑容洋溢着和身份不符的和蔼可亲。 “小余啊,这次这个角色非常不错!哈哈哈,我们单位文职小年轻都爱看。” 这老歌手亲切地拍拍余途肩膀,嗓音高阔,好生热情。 晓思和阿本受宠若惊地跟着余途一同站起来,在这个级别的大佬面前惊慌失措,双手都不知如何安放。 但余途却丝毫没有意外或怯场,他不慌不忙地迎上前去,帮那位老歌手调整了一下腰上收声麦的位置,微微颔首:“谢谢程伯,过奖了。” 程伯脸上笑意更甚: “代我向你父亲问好。自从他调到西南,好久不见了。” 这是……聊上了?? 晓思和阿本面面相觑,看着余途随意而轻松地倚在高脚桌边和对方谈话,不像是同行,倒更像相熟的长辈与小辈。 晓思心下好奇,戳戳阿本的胳膊肘: “哎,你跟着老大的时间长,他们家是干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啊,”阿本露出迷茫的神色,“他父母都不在本地,反正之前去老大家,都只有他一个人。” 晓思没套出什么话,兴致缺缺地叹口气。 她原是同公司另一名女艺人的经纪,余途爆红后事务繁多,原先的小团队不够用,这才被公司派来跟他。 所以晓思对余途知之甚少,只觉得娱乐圈的定律在他身上好像不太适用,哪有什么“红气养人”,红之前什么样,红之后还是那样—— 不理尘嚣,油盐不进,没有命门。 *** 节目彩排完毕,余途走下台,从一众热络攀关系的制片人包围中脱身,回到后台休息。 看见晓思赤着脖子,和艺人统筹在不远处争辩什么,谈话无果后皱着眉头回来。 “怎么了?”余途摘下耳麦,随口问道。 晓思面露难色: “主办方让我们换一张背景照。要确保没有版权争议的。” 余途怔了一瞬,想起来她说的是朗诵时,后方LED大屏会轮播的照片。 节目里插大头照,官方的审美总是这么传统而土味。 “你去回她们,现在这张照片没有版权问题。” 余途翻着资料,脑中却开始神游。 那张照片是他自己挑的。 拍摄地在紫荆剧院的中央剧场,那里有个层层叠叠的回旋楼梯,深不见底,天气好的时候,阳光往下探,光芒中便有浮尘在跳舞。 某年某日,阳光正好的午后,余途换好演出服后从楼梯间走过,听到上面有清脆的声音叫他,抬头望了一眼。 只闻“咔嚓”一声,他从明暗光影中向上仰望的这一幕被收进了胶卷。 这张照片严肃而不失清趣,进得了大场面,有心人也能从中品读出艺术美感,余途一直很喜欢。 但凡需要艺人提供公关照的场合,团队都会用这张。 晓思的话打断余途的遐思: “Sunny问我,照片是不是我们自己的摄影师拍的,我说不是。她就让我们换一张,因为去年有艺人用了来源不明的图,被原作者发在网上闹,影响很不好。” 阿本撇撇嘴: “我们这不算来源不明,这是露露拍的。” 晓思不明所以:“露露是谁?哪个摄影师吗?” 阿本弱弱地看余途一眼,余途两手交叠支在下巴下,抿着唇没有说话。 “哎呀,是认识的人就好办嘛。提前打个招呼,到时别找事儿就行。”晓思风风火火地就要去找统筹,“我去回sunny。” 余途这才伸手拦住了晓思,摇摇头:“算了,换一张吧。” 他遥遥望着舞台后那张LED大屏,眼底神色莫辨。 *** 晓思一头雾水,待到回程的保姆车上,余途在后座戴着耳机小憩,她才偷偷问阿本:“怎么回事?” 阿本挠挠头:“听老大的,换一张。露露现在我们谁也联系不上。” -- 第4页 晓思:? 阿本叹口气: “露露是喜欢老大好久的一个粉丝,老大成名前唯一一个站子就是她开的。《渡春亭》播的那阵,我们没再见过她,图站的微博也不更新了,应该是脱粉了。” “不是吧!”晓思出离震惊,“火了反而脱粉,这人什么心态啊?” 她哪知道,这就是日后余途的命门。 阿本耸耸肩,也因为这一出插曲,回忆起了过去。 从前录通告的时候,现场余途的粉丝屈指可数,大多时候只有代露独身一人。 她总是抱着那支沉沉的长焦镜头,紧随在他们身侧,悄悄记录余途的每一个瞬间。 她一个人,撑不起多亮的灯牌,也敌不过旁人高声的欢呼,但快门声像机关枪,哒哒哒尤其响亮。 因为长得漂亮,身上各大品牌的新款从不重样,代露还经常被人认作未出道的练习生,不少经纪人要包装她。但代露家境优越,瞧不上别人画的那些饼,只一心一意摆弄她的镜头,做余途的小跟班。 代露的笑容纯真灿烂,代露的支持润物细无声,整个团队都渐渐习惯了她的存在。 其实,那时的余途寂寂无名,与其说代露是粉丝,不如说,更像一个朋友。 代露消失后,就像熟悉的朋友断了音讯,阿本兀自伤心了好一阵。 但他不知道余途本人心情如何。 应该不会有多伤感吧? 阿本缩着脖子偷偷往身后瞄一眼,余途闭着眼睛,脸上一如既往的无波也无澜。 做艺人的,总比普通人更先学会习惯人情的凉薄。 车窗外一路掠过万家灯火,即将抵达银泰中心,也就是余途的居所时,余途却突然睁开眼,吩咐道:“在前面国贸停就好。” 阿本转过头去,“哥,要买什么东西吗?我帮你去好了。” 余途摆摆手,“不用。你们先回去吧。” 阿本点点头,手放在车门上就要下车,肚子里却不争气地传出咕噜一声。 余途:…… 他甩给阿本一张会员卡,“旁边有家私房菜,你们俩去吃吧,挂我账上。” 二人欢呼一声,跳下车恭送老板下班。 余途高瘦的背影逐渐融化在火树银花的霓虹灯中,他戴一顶低低的宽檐帽,白色长衣长裤,看上去和周围踩着滑板飞驰而过的年轻男孩并无二致。 *** 国贸商城TN门店。 代露今天本来是早班,临近换班时,有个关系要好的同事家里突然有急事,需要找人顶班。代露左右回家也没事,就帮她顶了。 虽然这一天要站十二个小时,但能换来之后两天连休,代露不亏。 临近打烊,客人逐渐稀少,代露对镜重新拨了拨鬓角的发丝,端详镜中的自己:额头光滑饱满,粉面桃腮,扇形双眼皮下的瞳眸如光似玉,小鹿一样清澈的双眼含笑含水,是一张无懈可击的闪烁容颜。 年轻唯一的优势就在这里了,一天下来尽管身心疲惫,但脸上还能保持面对顾客的好气色。 下一秒,推门进来的客人击碎了代露的好心情。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腕上戴着一块百达翡丽,举止轻浮,浑身似有酒气。 代露强撑起笑容迎上去: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工作以来,代露最怕两种客人——独身来购物的中年男士、在临近打烊时独身来购物的中年男士。 他们往往不好对付,比起买东西,似乎更像专程来享受年轻女孩的服务的。 那顾客见到代露,眼前一亮,眯眼笑着,露出一口黄牙:“美女,我来买一套西装。” 代露面上热情地引他去男装楼层,余光低头看了眼手表,离关门盘库还有二十分钟。心下重重叹了一口气,已经能断定这一单吃力不讨好了。 二层的男装区域空无一人,平日暖黄的环境光在此时显得萧索冷清。 那名顾客从试衣间走出来,移步到穿衣镜前,冲代露嚷嚷:“美女,帮我看一下这个衬衣领口,好紧的嘞!” 代露凑近了,伸出葱白小手帮他调整衣领,不忘屏着呼吸,以免闻到他嘴里呛人的酒气。 调整好后,代露顺了顺外套手肘处的褶皱,往后退一步,微笑问:“您觉得怎么样?这个版型是我们品牌最经典的版型,在任何场合都不出错,也很适合您——” 话还没说完,那男人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代露整个人往镜前拽了拽,浓重的呼吸扑在代露脸上:“小姑娘,你这么好看,明天陪我去一个拍卖会吧,怎么样?” 代露挣扎起来: “先生,请您自重!” 她想一把狠狠推开这些恶心的人,但却没有办法,他们是顾客,是天平里永远将她压得死死的一方。 男人还不肯放过她,仗着这一楼没人,反而愈发地欺身上来。 代露拼命想把他的手挪开,闭上双眼,睫毛簌簌地颤抖着,与此同时,心中却涌起一个奇怪的想法。 她的灵魂仿佛脱离出窍,飘到了上空,看着底下不断挣扎的弱女子,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讽刺默片。 代露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可怜的人是她自己。 “陈总。” 耳边蓦地响起一道山泉般悦耳动听的声音,紧接着,束缚着代露的那股蛮力不见了。 -- 第5页 代露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制住了那男人欺凌她的手腕。 “陈总,今日怎么有闲亲自来置办行装?” 那声音凉凉的,既含三分客气,又有几丝不豫。 代露心跳如洪钟,她缓之又缓地抬起眼皮,竟然看到了那张—— 本该挂在店铺外玻璃幕墙,高悬于巨幅海报之上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哎呦!我的天,余途老师!” 大腹男人激动地一拍手,脸上堆笑,招呼惊喜又谄媚,在这个空荡荡的楼层里泛起阵阵回声。 第3章 千山万水时 Chapter 3 “余途啊,我们公司今明两年要开四部剧,都是正剧、大剧!和央视合作的主旋律题材,班底都是一顶一的好,绝对会是下一个爆款……” 中年男士一改方才傲慢的神色,忙不迭地向余途介绍自己的项目,代露从言语中听出,他是浙江一家中型影视公司的老板,难怪对余途如此热情。 顶级头部演员向来是市场的稀缺资源,《渡春亭》爆了之后,选剧的话语权绝对倾斜,从资方转移到余途自己手里。 余途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代露悄悄退到楼梯口,小声问引他上来的同事董董:“余途怎么来了?” 董董也是年轻女生,脸上因兴奋而泛起的红潮到现在没消下去。她手捧着胸口,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我刚就站在楼下门口!我们也没被通知到呀!他自己,就一个人,刷地推门进来了。我天呐,又高又帅,跟我说要买几件衬衣,声音听得我骨头都发酥……” 稀罕。 代露心下纳闷,他可是代言人,跟总部PR打个招呼,要什么衣服没有,犯得着到店里买吗? 代露凝神望着前方那个明星,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到点什么。 要找什么,她也说不清。 在代露每天上班的路上,余途的声音会从地铁动态广告屏中响起,他的笑容会在两侧无数摩天大楼的广告牌上掠过;在店里,他冷冽的姿态始终以代言人的身份高悬于外墙,每天都有无数年轻顾客讨论着他的近况…… 但代露始终觉得,那些都不是余途。 她认识的那个余途,停留在一年以前红砖绿瓦下的最后一瞥。 忽然之间,余途清冽的目光朝这边投射过来,即将与代露的目光相遇时,她慌张地低下头,躲过了这次交汇。 不知余途跟那个陈总说了什么,陈总打着哈哈离开了门店,没有再纠缠代露。 送走一尊大佛,代露靠在珠宝柜台边,轻轻顺气。 余途还在楼上男装楼层,代露明知道他还没走,却没有跟上去。尽管已经到了闭店时间,但从店长到副店,所有人都围在那里给他提供服务,代露藏在无人的角落,只想变作一只鸵鸟。 但余途并没有放过她这只鸵鸟。 他从楼梯上走下来,若无其事地在珠宝橱窗前站定,随便指了一副贵价项链,徐徐问道:“这是什么材质的?” “您好,这是白K金,2颗DFL级2A型梨形切割钻石,分别为6.6克拉和6.31克拉。” 代露闷闷地介绍。 余途头也不抬,好像真的在认真观赏那副极其华丽的项链:“方便给我看一下实物吗?” “好的,”代露求助地看向副店长,示意她帮忙,“需要您到vip室稍等片刻。” 谁曾想,余途却睨一眼代露胸前的铭牌,好整以暇地念一遍上面的名字:“代露?麻烦你带路吧。” *** 代露简直怀疑自己被整了。 VIP室铺着厚厚的安哥拉长羊毛地毯,人踩上去柔软无声,整间房间饰以地中海圆形门拱,背景纯音乐轻轻流淌,灯光温柔如缎。 代露抱着巨大的首饰盒子走进去,余途背对着她,半躺在沙发里,随意翻着桌上的画册。 她绕到前去,垂睫准备打开包装盒。 从余途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脖颈脆弱又细长,白到透明,藏在高马尾下如凝脂般的一小段。 余途开口,阻止她手里的动作:“不用拆了。” 代露抬起头,眼神疑惑。 余途笑了笑,将画册放回桌上,“就这样开单吧。” “什么?”代露蹙眉似有怒意,杏眼圆睁,脸上的表情一时间生动起来,“这一套好几百万,你是赚了多少钱啊?看都不看就买,这叫铺张浪费!” 话音一落,她就后悔了。 余途的眼神从诧异慢慢变成好笑,甚至轻笑出声。 代露的不合时宜打破了一室沉寂的空气,气氛变得有些诡异,代露在这样的诡异里羞愧难当,恨不得从VIP室的窗户跳下去。 过去他们这样相处,不代表如今也能这样相处,她真是昏了头了。 她像从前一样乱生气,他却不恼,也像从前一样好脾气地笑着:“我也没有浪费的意思,这个珠宝不是可以给你加业绩吗?” “那你还是不要买了。”代露摸摸耳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跟他讨论这种问题,“我们计店铺总提成,不算个人提成,你买多少都一样的。” “那挺好的。”余途评价,打量代露穿得齐整的销售制服,“你怎么会在这里?做实习?” 他记得,代露之前在法国高商读奢侈品管理,一个相当空中楼阁的专业。凡是学这个的女孩子,身后都有优渥的家庭条件为她们的前路托举。 -- 第6页 代露脸色一白,双手手指在身后绞着:“不是。我早就毕业了,在这里工作。” 余途很意外,手中把玩着的手机一时停下来,静静看着她。 “你以前不是说——” 余途的话说到一半又停下来。 代露猜他和自己一样,想到了回忆里的某一幕。 那是两年多前,首都机场残破老旧的T1航站楼。凌晨一点,夜航的航班在跑道上闪烁着信号光,余途的航班长时间延误,迟迟不见起飞,一群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候机厅里等待。 礼宾桌上放着余途的行李袋,和一支代露的50mm定焦镜头单反相机。 那时代露还在美国一所大学念本科,临近毕业,她手上抱着薄薄一沓各个艺术院校的介绍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阅着。 余途在低头看剧本,空气静悄悄,弥漫着代露发梢的清凉果香。 阿本无聊,凑过头来看代露手里的册子,一个一个专业数过去:“时尚管理、奢侈品管理、艺术史论……露露,你学了这些专业以后回国能干嘛啊?” 被阿本奚落,代露佯装生气,一掌打在他胳膊上。 “进时尚杂志做编辑?还是进奢侈品商店卖东西?”他接着问。 “才不咧。”代露振振有词地反驳,“零售是奢侈品的一线,当然也很重要,我实习会去做的。但是回国以后——” 代露一抬头,发现余途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放下了剧本,撑着额头听她讲未来的规划。 那双温润如黑曜石的眼睛盯着她,代露一时有些心虚,原本自信的语调弱下来:“在欧洲零售实习攒一线经验,之后回国进南京西路的品牌总部,做marketing或者PR,这样是最理想的。” 阿本的表情明显没听明白,只有余途点点头,俯身从那叠小册子里抽出一份,递给她:“申请ESSEC吧,我有朋友在那里。” 就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代露不再纠结,决定了自己的硕士去向。 *** 代露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当时说的职业规划,如今看来仿佛一个笑话。 也难怪余途会用那么意外的眼神看她,她曾经在海外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专业,是无须为世俗发愁的天之骄女,任性地飞洲际航班回国追星。如今却在这里做最低声下气的工作,对那样恶心的男人卑躬屈膝。 想到这里,代露的心情平静下来,久别重逢的零星喜悦在现实面前不值一提。 “项链还是不买了吧?”她轻声细语地问,“如果没别的想要的,我帮你打单,外面同事还不能下班呢。” 余途看一眼表,才发现十点半了。 余途有一辆车停在国贸的地下车库里,TN的保安便直接把买好的东西送到地库,顺便帮他把车泊出来。 其他商店已经全部打烊,这座灯火辉煌的商厦又重新进入沉睡。代露看着余途离开的背影,很庆幸他善解人意地住了口,没有继续问她那些难以回答的问题。 比如她走的路为什么和从前规划的不一样,为什么选择在这里工作,为什么当初不告而别。 余途只在离开时停住脚步,回过头问了代露一句:“你介意我告诉阿本吗?” 代露没反应过来。 余途解释:“阿本一直念叨,想知道你去哪了。” 代露笑起来,唇边绽起一道浅浅的梨涡。她点点头,高马尾跟随着甩出欢快的幅度。 “好呀,阿本之前说要请我吃京兆尹,还一直没兑现呢。” *** 代露交了班,缓步走在去往地铁站的路上。 她住在通州常营,离这里八站路地铁,不远也不近。通勤时段会辛苦一点,但像这样晚风习习的深夜,回家的路并不让人难过,反而是一天中唯一可以放松的时间。 代露在地铁站余途代言的产品广告牌前驻足。 做粉丝的时候,代露曾经张狂地想过,如果有一天余途红了,她一定要在他生日那天,把全北京所有的S级地铁广告位包下来,印上站子的微博ID,祝他生日快乐。 告诉全世界,她曾经在那么早那么早,谁都还不知道时,就那样喜欢着他。 如今余途比她想象的还要有名,这个任性的想法,却和她曾经关于未来的所有规划一样,变成了虚幻的泡沫。 作者有话要说: 职业规划我随便写写的,具体能不能实现,我也不知道。如有业内人士看到,请忽略 _(:_」∠)_ 第4章 谁与你不搭 Chapter 4 从法国高商办理休学手续的时候,代露已经明确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她高中毕业后就被父母送出国留学,本科在美国一间私立文理学院就读,这所小众学校不在国内教育部的学历认证序列,硕士又中途休学,如此一来,手上只剩下一纸高中文凭。 想要继续在这个行业有所发展,凭自己的能力立足,唯一的一条出路就是进奢侈品门店,做零售。 *** “你真的要去做柜姐啊?” 巴黎隆冬,地铁站台边吉普赛人吹着流浪风琴小调。 一夜之间,代露接受了父母车祸抢救无效、公司资金链断裂的诸多噩耗,从住单人studio的留学生变成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变故来得太快,冲击太大,代露都没怎么来得及悲伤。倒是闺蜜曲宛歌的反应比她大多了,听说代露要休学回国,惊得直接从斯图加特跑到巴黎找她。 -- 第7页 “跟你说多少次啦,国内门店对销售的要求很高的,我能进去已经不错了。” 代露翻着手里的毛线帽,正面翻反面,反面翻正面,没什么所谓的样子。 曲宛歌还是很不甘心,按照原本的想象,代露毕业后是要直接进南京西路各大高奢集团总部的,她家里有这个能力,她也有与之相配的履历。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代露索性开始往国内各大门店海投简历。 得益于她在伦敦街全英唯一一家Goyard的兼职经历,投出的简历都收到了不错的回音。有几个品牌的店长在跟她skype面试后,马上答应发offer。 选择要去哪家时,代露没有犹豫,将TN定为首选。 一来,TN不计算个人业绩提成,只看店铺总业绩,这样的薪资结构比较适合代露。 代露了解自己的性格,她从小在被保护的环境里长大,应付不来你争我抢勾心斗角的表演,奢侈品行业恰好是表演的重灾区。 这种情况下,不计店提的品牌对她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还有一个感性的原因,余途很喜欢这个牌子,拉开他的衣柜,全是TN的私服。尽管当时他与TN还没什么交集,但仅仅出于这一点熟悉感,代露就觉得亲切。 这脆弱的联接,本来只是代露的自我安慰。她也慢慢习惯了新的生活,在这份工作中重新找到元气——无论过什么样的日子,无非就是随遇而安,尽可能取悦自己,愉悦他人。 得知总部将余途定为代言人考察人选后,代露反而尴尬起来。当TN正式官宣两者的合作时,余途在国贸安排有一场路演剪彩,代露特地和同事换了班,只为避免见到他。 曾经她是亦步亦趋追逐着他的粉丝,如今却在他代言的品牌下工作,代露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索性选择逃避。 没想到,她千防万躲,他们还是在这个寻常的日子相逢了。 很奇怪地,真正到了这一刻,代露心中的紧张、不安、羞耻……种种她以为会喷薄而出的情绪,都像水面上浅浅的涟漪一般散开去。 遗憾。 她胸中只剩下遗憾。 她在籍籍无名时喜欢的那个人,迎来了他最好的年华;而此刻的她,却已经不是最好的那个自己。 人和人,为什么总是不能在对等的时机相遇呢? 代露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只想把今日这出插曲甩在脑后,继续当那个伪装脱粉的鸵鸟。 *** 代露连休两天没有排班,第三天一到店里,董董就着急忙慌地叫住她:“露露,露露!” 代露走过去,边换上腰包和手套,边眨眨眼睛问:“这么开心,有桃花呀?” 董董捏她一下,反过来揶揄地看着她:“是谁有桃花不一定好伐!前两天你没来上班,一个小帅哥来了好几次哟,点名要找你。” 代露一愣:“长什么样的小帅哥?” 董董回想描述了一下那人的模样:个子高高的,又瘦皮肤又白,笑起来纯良腼腆,像一只摇尾巴的柴犬。 代露不明所以:“听你这么说,像个小gay啊。” 代露说到做到,真的把和余途相遇的事情忘在脑后,完全没往那方面想。直到午休时,她看到纯良小gay阿本在橱窗外拼命挥手,这才如临大敌。 余途还真的告诉阿本了啊? 代露以蜗牛速度挪步出去,先扯出一抹客气的假笑,静静看着阿本。 没想到阿本直接红了眼眶,一双狗狗眼蕴着泪水,埋怨道:“招呼不打一声就走,有的人怎么能这么讨厌啊!” 代露蓦地有些感动,装不下去了。阿本是个直言直语的性情中人,当年余途团队的工作人员里,阿本是第一个主动搭理她的,后来代露也和他最要好。 她抬手捏捏他吹弹可破的小脸,“好啦好啦。对不起,换我请你吃京兆尹好哇?” 阿本扁扁嘴,不依不挠地嘤嘤哭泣表示抗议。 代露没办法,看看手里的表,上班时间到了,只好残忍地叫停这执手相看泪眼的一幕:“阿本,我先回去上班,你什么时候有空,再打我电话。” 她翻出自己的销售名片,装进阿本上衣口袋里,拍拍他的肩,转身就要进店。 阿本急忙拉住她:“等等,等等!差点忘了正事儿。”他从包里翻出一枚白信封,递给代露。 代露:“什么呀?” 阿本卖了个关子:“你拆开就知道。” *** 东方文化中心,夜幕低垂,绚丽的舞台灯光渐次亮起,第25届“金瞳奖”颁奖典礼即将拉开帷幕。 因为余途和几个顶级流量的出席,这场晚会的前排票价被黄牛哄抬到五位数,直到开场,仍有许多粉丝围在检票口,进不了门也想听个响。 “咔嚓,咔嚓。” “小张,给余老师翻下衣领~” “这个眼神,对,漂亮。” 园林酒店的中式古典中庭,潺潺流水与嫩青色枝叶共同围出风景正好的一隅。余途造型完毕,全身从手指精致到头发丝,摄影师正在这里给他拍摄今晚的宣传照。 现场支着巨大的打光板,快门声和喧哗声此起彼伏。 余途身上穿着TN新季尚未发布的秀款正装,领口别一枚孔雀石镶钻花型胸针,与松绿色领带相得益彰。简洁黑色使他更显气质优越。 -- 第8页 不远处,戴着其他艺人团队工作牌的staff三三两两走过,一边回头看,一边小声议论。 有艳羡的: “牛啊,余途今天又是超季秀款。” 有咬牙切齿的: “我去,全酒店最好的拍照位置又被他家占走了。” 也有酸溜溜的: “嘁,穿得再漂亮,拿不到奖有什么用。” 第一轮拍得差不多了,摄影师打开MAC显示屏,和艺人宣传一起挑照片。 余途端着冷咖啡,站在绿植下看屏幕,突然转头问了阿本一句:“门票你给出去没有?” 阿本马上反应过来,点头如捣蒜:“给了给了,中午就给了!” 余途继续喝他的冷萃。 “老大,”阿本装可怜,“那套票给了代露,我坐哪儿?” 只见余途一个冷冷的眼锋剐过去:“还能坐哪儿,地上。” 阿本不明白,余途是怎么突然和代露联系上的。但他把VIP区工作人员的位置留给了代露,阿本琢磨着,他也和自己一样,一直希望那个熟悉的身影能重新出现在观众席上。 *** 颁奖典礼开始,最前面是冗长的领导发言。 余途坐在第二排的中间位置,手肘支着座椅扶手,微微倾身,专注听着台上人的无聊讲话。 阿本最终没有沦落到打地铺的悲惨境地,余途不知又从哪里变出一张边区的座位给他,他此时就坐在弧形最右侧的角落里。 他勉力抻着脖子,聚精会神地留意余途的一举一动。 第一位领导发言结束,主持人串场的间隙,阿本看到余途微微侧身,状似不经意地往观众席后方瞥了一眼。 阿本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心中大叫一声“不好!”—— 整个场馆满满当当,唯有第五排右侧空出了一个位置,格外显眼。 如果阿本不知内情,会在内心腹诽,这是哪个大款,放着五位数的门票不来,也不知道卖了? 但他恰好门清,那个位置,根本就是他中午亲手送出去,给代露的。 这已经开场十五分钟了,那个位置却空空如也。 阿本心中发虚,偷偷观察余途的神色,发现他脸上没什么异常,又安下心来。 一定是店里太忙了!代露走不开,晚点才能来。 阿本这么自我安慰着,在之后的数十分钟里,却完全没有了看节目的欲望,每隔一小会儿,就要转头看一眼那个位置,祈祷人赶紧来。 但一个小时过去了,晚会的繁文缛节已经结束,到了艺术家表演环节,代露仍然没有出现。 余途看着很平静,但手指关节有规律地敲着座椅扶手,一下,又一下。 这个动作很隐蔽,阿本额间却冒出冷汗涔涔。 他想给代露打电话,一翻上衣口袋,没摸到那张名片,不知道掉到哪去了。 直到艺人统筹来通知,诗朗诵节目需要到后台候场了,那个座位还是空空如也。 余途站起身,礼貌地躬身,示意周围前辈让出走道,头也不回地往后台去了。 阿本离开前替他回头看了一眼,心中叹口气。 他家老板真是自作多情,代露消失一年不联系,明摆着就是彻彻底底地脱粉,不想再和这个明星有瓜葛了嘛!只听说过粉丝痛骂脱粉叛徒,没听说过正主自己下场挽回的。 这不,脱粉的人来了一招斩立决,把他们的念想断得彻彻底底。 *** 恢弘壮阔的军乐队背景音乐从音响中流淌而出,礼堂背景变为崇山峻岭、江河奔腾的青藏线无人区风景,大屏上打出八个铿锵有力的草书大字:《时代潮头,风华正茂》。 余途和几位老艺术家一起,从舞台两侧分别走出。身上穿着笔挺的白衬衣,手中捧一本丝绒封面厚重的朗读本,氛围严肃,宛如文艺界联欢大会现场。 啊这…… 余途后援会的粉丝们集中坐在看台,满心期待了一晚上,万万没想到偶像的节目是这种形式。 他们被这样的场面唬得齐齐谙声,把原本准备的尖叫欢呼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 但余途在立式话筒前站定,长身玉立,首先往看台粉丝团的方向看了一眼,唇角绽出一抹温柔的笑。 粉丝们反应过来,激动地闹作一团,“他往这边看过来了!还笑了!”兴奋地起身挥舞手中的灯牌。 怎么说,虽然不是他们预想中的歌舞节目,但这可是官方认可,主流点赞!站姐们很快想好了新的文案,拿出手机噼里啪啦地抢发高清图。 *** 余途打开朗读本,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强烈舞台光使他看不清台下。他知道粉丝团票的大致方位,尽管看不清,仍遥遥地望向那边表示感谢。 全场灯暗,光柱聚焦在第一个朗读的老师身上,余途的双眼得到片刻清明。 也就在这一刻,他将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前排坐席。 第5章 过往皆序章 VIP区前排,一名观众猫着腰,小跑着匆匆忙忙找座位,一落座就举起手中的长焦镜头,直直对准台上。 参加晚会的流量明星很多,观众席里不乏端着长|枪短炮的粉丝。 但五排右侧那台相机不同,在一片黑漆漆的机身和镜头里,那台相机上别了一对粉嫩的兔耳朵,分外显眼。 阿本站在舞台下边角,一眼看到那对兔耳朵,高悬了一晚上的心终于放下来。 -- 第9页 *** 这天下午,代露送走阿本后,一整个下午都忙得脚不沾地,无暇他顾。 待到下班后,她想起阿本的话,两手一摊,却发现他给的那枚白信封不见了。 最糟糕的是,她现在累得晕头转向,一丁点也回忆不起来,当时接过那信封后,下一秒她究竟放到了哪里。是随手一搁?还是装进储物柜了? 代露在门店里,像无头苍蝇四处乱转,找遍每一个柜子和抽屉,都没有踪迹。 最后还是董董举着那枚信封跑过来,问代露在找的是不是这个。 “刚才一个顾客还回来的,说都走到停车场了,才发现购物袋里有个信封。”董董气喘吁吁,指着信封上的字,“哝,你看,写着TO代露。” 代露欣喜万分,也没多想,当着董董的面就把信拆开。 里面装着一套门票。 精巧设计的正红色外包装,设计成了剪纸贺卡式样。打开最外层,卡上赫然写着“第25届金瞳奖颁奖典礼(贵宾门票)”。 董董大吃一惊,手指摸上封面的那圈浮雕花边:“我天,5排7座!代露,中午来找你的那个是什么人啊,竟然搞得到金瞳奖的票?” 代露也还沉浸在震惊中,她追星经验丰富,常年混迹于黄牛市场,知道这个位置价值不菲。 董董的问题像连珠炮,代露只好打着哈哈:“是黄牛,我跟他买的票。” 董董没有怀疑,朝她竖起大拇指:“有魄力,大手笔!代露,原来你也有喜欢的明星。老实交代,晚上去看谁?” 代露还在犹豫,这票是阿本自作主张,还是余途给的…… 请她过去看颁奖典礼吗? 票面上印着的时间就在今晚,一个小时后即将开场,已经快来不及了。 代露还没决定去不去,但她的步伐先于她的灵魂迈出了店门。她对董董胡掐一个流量的名字交差:“我走了啊,拜拜!” 在走出商城的这段路上,代露心中有了决定。 往常即便深夜下班也只打快车,这次她狠心叫了一辆礼橙专车,在北京最堵的晚高峰疯狂催促师傅。 司机师傅十分无奈:“小姑娘,这车要是能飞,我早给你飞了。” 两侧道路路灯上挂着金瞳奖的宣传海报旗,飘扬了一路。司机问代露:“是去看颁奖典礼哇?” 代露点点头。 她想起许多年以前,在一个门户网站举办的普通文娱晚会上,余途拿到了新人奖。颁奖结束后,代露等在后门口,给余途送上一束满天星捧花。 “恭喜哥哥!”代露祝贺他。 少年余途接过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谢谢,其实这种奖就是资源置换,没什么含金量。” 代露不服,气得眼睛亮晶晶,胸有成竹地说:“这只是前奏罢了。总有一天你会拿到最高奖的最佳男主角,我帮你等着。” 如今,余途终于迎来了最高奖的颁奖典礼,代露想,那她就偷偷看一眼。 一眼就好。 “等等,师傅,换一个地址。” 代露心念一转,让师傅调转方向。她要先回家,拿上她的单反相机。 那台高端单反和大大小小的红圈镜头,已经被代露尘封在防潮箱里一年。回国后,代露变卖了许多奢侈品包袋、首饰,却始终舍不得卖她的相机。 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带着相机去见余途。 相机是代露的护身符,可以记录余途的每一寸目光,也可以将她所有未言明的少女心事藏在镜头后。 *** 代露过了检票口,一路小跑,好在,坐到座位上时,余途的节目刚刚开始。 她启动相机,娴熟地将模式拨到M档,对着舞台试光,调节光圈大小和ISO参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过去按下的数万次快门,已经刻入了代露的肌肉记忆。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每一粒熬过冬天的种子,都有一个关于春天的梦想……”①舞台上,余途朗诵着波澜壮阔的献辞,声音清透而不失分量,目光坚定而满怀温暖,鼓舞人燃起对光明的向往与期冀。 代露透过取景框看着他,突然有一瞬怔忡。 只见大屏幕上风云流转,河流向前翻滚,以水为墨,绘制出了表演者的容颜。一张张老艺术家肃穆的肖像变幻而过,轮到余途时,则出现代露最熟悉不过的一张照片。 光影交错的天井式回旋楼梯,年轻男人隽丽的侧脸—— 她拍的。 那时她刚刚认识余途,余途还出道没多久,在紫荆剧院一场接一场地演着一部民国话剧。代露每场都去看,和剧院的工作人员渐渐混熟了。 有一天趁着去得早,她偷偷跑到后台,在回旋楼梯的最高层等着余途出现,两条公主辫垂在木质楼梯边晃荡。余途出现时,她清脆地大喊一声,抓拍到了他抬头的那一幕。 没想到余途团队到现在还用着那张照片。 余途表演完毕,回到台下的座位休息。从代露的角度看过去,刚好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和刀锋般的侧脸。 这个角度如此完美,代露忍不住肆无忌惮地多瞄了几眼。 下一秒余途偏了偏头,活动久坐的筋骨,眼睛似有若无地往这里瞥了一瞬,代露赶紧收回目光。 趁着其他艺人表演节目的间隙,代露打开手机开始修图。修余途的照片,基本上不用动脸,只需要裁剪构图,调光调色,视情况上滤镜。 -- 第10页 邻座是一位戴黑框眼镜的女记者,非常感兴趣地看着代露在手机上调节各种参数,跟她搭话:“原来现在修图都不用电脑了啊?” “是呀,”代露正在抹余途脸上的阴影,随口答道,“手机上也有专业修图软件,比电脑快。” 当然,遇上那种脸型崎岖的辣眼艺人就另说了。代露在心里补充。 记者又问她:“冒昧地请教一下,像你们拍这种活动,每张照片能卖多少钱?一线和三线明星的价格差价大吗?” 哈? 代露停下修图的手,抬起头诧异地看记者一眼。 记者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最近在做一个关于职业站姐的选题,想了解了解现实情况。” “啊这……”代露哭笑不得,“您搞错了,我拍图不卖钱。” 记者也挺惊讶:“不好意思,我看你没拿灯牌,明星上场也不出声,不太像粉丝。” 代露摆摆手,大度地:“没事,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被人误会了。” *** 第一个误会代露是职业站姐的人,恰巧是她的偶像,余途本途。 代露喜欢上余途的契机,其实很偶然。 大二那年,她放春假回国,母亲的好朋友在紫荆剧院一部话剧《如梦令》里演女主角,代露被强行拉过去捧场。 话剧开场前,代露百无聊赖,昏昏欲睡。因为她周围的同学都追北美明星,或者韩流,所以代露对内地演艺圈一窍不通,更别说欣赏戏剧了。 直到余途登场。 那时候的余途笑容青涩,刚从戏剧学院毕业不久,白衬衫衣角似乎还能飘出皂角的清香。他站在台上,演一个战乱年代求学不得、不得已投身飞行员事业,最终命陨空战、为国捐躯的有志青年。 这只是一个三四番的小配角,但代露所有的目光都被他牢牢吸引。 当全场灯暗,圆形光柱只投射在他身上时,代露觉得这个人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男人。他的台词清晰柔缓,他的眼中有星可摘。 当余途饰演的那个角色最终倒在一片血泊之中,代露忍不住眼含热泪。 话剧落幕后,母亲到后台和好友聊天,代露悄悄找到余途,向他求合影。 余途答应了。 代露心想,她这么漂亮,找余途合影的观众又不多,余途肯定能记住她。 没想到第三天,代露得知他们剧团要去外地演出,揣着单反兴奋地去送机的时候,余途已经全然认不出她。 他把她当成那种专门在机场蹲守明星,拍照片卖给粉丝赚钱的职业站姐,皱着眉指指另一个登机口,“选秀节目的C位在那儿,拍我会赔本的。” 那里的人潮沸反盈天,数百名粉丝举着手幅在等待。 少女代露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气得跺脚上前一步,振声直言:“什么呀!我喜欢你,我就是来拍你的。” 代露没有被余途的漠然打败,几天后,《如梦令》办宣传发布会,她又抱着单反去拍他。这一次,她在相机自带闪光灯的机盖上,粘了一对显眼的毛绒兔耳朵。 代露混进群访区域,远远地冲余途雀跃挥手,又蹦又跳。 余途看过来,眼底写着“怎么又是你”。 代露不管,自顾自地指指相机上的小兔耳朵,告诉他:“以后看到这个镜头,你就知道是我啦。” 余途险些被刚喝的水呛到,他不自然地伸出手,摸了摸那对违和的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引自《南方周末》2020新年献词。 第6章 多情应笑我 Chapter 6 表达喜欢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但少女代露面对第一次心动,不得要领,兵荒马乱地选择了,以粉丝的身份站在心上人身边。 有了粉丝这张保护牌,她可以肆无忌惮地跟在余途身后,名正言顺拿相机记录下陪他走过的每一步,不缺席他人生的每一个高光时刻。 正如此时此刻。 *** 舞台上,背景音乐响起激烈的鼓点,女主持人和电视协会会长站在一起,预备揭晓今晚的最大悬念。 “究竟谁会是第25届金瞳奖的最佳男主角呢?许会长,您老实告诉我们,是不是知道点什么内幕消息?” “不不不,哈哈,不到信封拆开的时候,我也不知道。” 主持人和颁奖嘉宾在台上插科打诨,丝毫没有缓解台下的紧张气氛。摄像机不断特写余途和另外三位候选人的面部表情,在大屏幕上来回播放,代露的心提到嗓子眼。 屏幕上,余途似乎全然不受这一氛围的影响,唇角牵起平静的一抹笑。 女主持拿起话筒调侃他: “作为入围演员中唯一一位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才俊,余途好像一点也不紧张哦?” 全场注意力再次聚焦到余途身上。 余途抬起骨节分明的手,松了松领带,顺着主持人的话头开玩笑:“您和许会长再卖关子,我不紧张也得紧张了。” 观众席各处传出笑声,主持人:“那我们就请许会长现在为大家揭晓答案!” 许会长走到舞台中央,环视全场一圈,缓缓打开手中的巨大信封。 代露屏住了呼吸。 他将信封中的卡片抽出,看了一眼,面上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把卡片收回去,神秘地微微一笑。 -- 第11页 他拿起话筒,并不直接宣布,而是先问了一句:“在场的观众们,你们希望我手里的卡片写着谁的名字?” 震耳欲聋的“余途”响彻全场。 这一刻,代露已有了答案。她彻底放松下来,松了松挺直的背脊,靠回座椅里,这才发现方才手心的汗已经将相机的手柄濡湿。 许会长抬起头,声音也带上了喜悦的色彩:“让我们恭喜—— 青年演员余途,凭借在《渡春亭》中的精彩演绎,获得第25届金瞳奖最佳男主角! 祝贺余途,众望所归,实至名归。” 场馆内大灯在这一瞬间全部打亮,幕后乐队敲打出欢快激昂的音符,舞台上的LED大屏开始播放余途在《渡春亭》中的精彩片段。 他戴着竹笠,第一次在江湖中出场,和黑衣人漂亮过招;手执毛笔,在宣纸上一笔一笔写下直言不讳的谏言;千帆过尽后,他最终伫立于滚滚长江边的石崖之上,吟唱前人在千年前留下的诗篇。 偶像金榜题名时,散落在内场和看台的众多余途粉丝纷纷跳跃着、欢呼着,原本熄灭的灯牌从各处渐次亮起,编织成了烈焰耀目的金黄色灯海。 代露看着余途在这样的盛景中起身,笑着和周围的前辈拥抱、道谢。他走到内场观众区的最前方,向四面八方的观众深深鞠躬。 追光打下,世人回眸,掌声不绝于耳。 从今夜起,他就是无人可阻、无可替代的王。 *** 领奖致辞的最后,惯例是对粉丝的感谢。 “感谢此刻在现场、在屏幕背后为我加油的每一个你,《渡春亭》因为有你们的支持而更加精彩。以及,感谢……” 余途说到这里,顿了顿,攥紧手中的金瞳杯。 代露此刻正半跪在最靠近舞台的红毯上,因为原来的位置角度不佳,她方才从座位上溜到这里拍摄。 “感谢陪我从紫荆剧院走出、看着我成长的人们,我很荣幸,能和你们共享今夜的喜悦。” 余途的嗓音和缓动听,听到紫荆剧院四个字,代露放下相机,怔怔地抬头,亲眼看向台上那个周身泛着光的人。 他们此刻离得很近,相距不过数米,余途的每一个表情变幻,代露都能尽收眼底。 但余途的目光没有回望她,他将手放在心口,微微弯腰,在全场掌声中结束这段致辞。 舞台下方另一侧,阿本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巴掌。 无可救药! 紫荆剧院哪有什么你们,不就一个人吗?说清楚点会死啊! *** 颁奖典礼还未结束,余途回到台下,落座前习惯地往后瞥一眼。 五排右侧那个座位再度空寂下来,那个女孩在这里坐下,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完成后便迫不及待地逃离了。 余途心中微微叹口气,手中的奖杯也显得索然寡味。 晚会的最后,所有嘉宾演员一同上台,最佳男女主演将象征薪火传承的火炬点燃,留下一张大合影。 *** 代露在后台入口不停地踮脚,等待阿本出现。她想趁乱溜进演员休息区,但入口的保安眼光灼灼,她没有工作证,只好作罢,想碰碰运气,看能否遇到阿本。 她怀里抱着一束捧花,满天星和紫荆。 两者的搭配看起来格格不入,但代露刚才偷偷溜出场馆,跑了附近的三四家花店,就是为了买到不太常见的紫荆。 只是此时前台散了场,各家艺人都从这里鱼贯而入,一时间鱼龙混杂,吵吵闹闹。代露想,要不算了。 正犹豫着,她被一股强力拖拽着向前,踉跄了几步。 一个头顶超薄短碎发的中性女生转过头来,看着十分干练。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那女生道歉,原来是女生包包上的金属挂钩勾住了代露裙上的流苏。 伸手解开的同时,代露看到女生挂在脖子上的工作证,写着“余途团队”。 代露眼前一亮,但这个女生看着面生,不确定认不认识她。她试探着问了一句:“请问您是余途团队的工作人员吗?” 对方警觉起来,“对的,怎么了?” 看起来确实不认识她。 代露有些无奈,觉得这话说出口,对方泰半不会同意的。 “您能帮我把这束花送给余途吗?” 果然,那女生把包从她的衣服中解救出来,后退一步,开始打官腔,“很感谢粉丝对余途的喜爱和支持,但是我们不单收礼物,只收信件,信件请交由后援会转送。” 代露无奈地笑了笑。 晓思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孩。 绝对一等一的好容貌,长发像绸缎一样柔润,肌肤宛如上等白玉瓷器,蕴透着淡淡光华。一身烟紫色法式裹身连衣裙,衬出修长而玲珑有致的身材,没有纯白无暇的皮肤撑不起这挑人的颜色。 要不是她肩上挎着单反相机,晓思刚才还以为是哪个舞蹈演员。 只是这粉丝怀中的捧花搭配着实奇怪,没有常见的玫瑰、百合、非洲菊等花材,而是光秃秃的满天星,夹杂着另一种她认不出来的紫色荆条花。 晓思在心中摇摇头,余途对美的要求极高,这样的花束送到他面前,只怕是看都不会看一眼。 “晓思。” 这时身后传来余途的声音,晓思侧过身,迎上前去。 -- 第12页 却见余途和阿本的目光同时换了焦点,她疑惑地循着望去,那里只站着方才见到的那名粉丝。 “露露!”阿本雀跃地跳过去,竟是非常熟络的模样。 而她的老板余途,单手插兜站在原地,一时没有说话。 晓思端详那女孩手中的相机,想起来了,这想必就是那天阿本说的,第一个给余途开站子的粉丝。 代露走到余途面前,将手中的捧花递给他,仰头开心地笑,轻声说:“祝贺哥哥,从紫荆剧院走到这里,梦想实现了。” 余途接过那束紫白交间的花,低头微微品嗅,指着紫色花冠问代露:“哪里买的紫荆花?” 一般花店很少能见到。 代露不好意思,耳根红红的,扭头看着地板,“天桥那边有个老板,自己种的不卖,我强买强卖,让他从树上摘了几枝下来。” 余途笑起来,把那捧简陋的花交给阿本,嘱咐他:“到我家找个玻璃瓶,装起来吧。” 他又看代露一眼,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毕竟是强买强卖来的。” 代露先羞后恼,明艳与娇憨两种气质在她脸上奇异混合:“再说我就不送你啦!” 余途不以为慑,颇有几分耍赖地接话,“到了我手里,就是我的了。” 晓思惊呆了。 她自恃在公司工作许久,虽然最近才开始负责余途,但从未见过余途的这一面。 他轻轻笑着,眉眼舒展,在喧哗的世界里低头听女孩说话,像每一个会从你身旁走过的、平凡而普通的年轻男孩。 余途竟然是一个会开玩笑且愿意开玩笑的人! 光这点就足够让晓思震撼,更遑论这一刻他眼里浮出的清澈少年气,那么真实,以至于她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余途的本我。 这里是后台的入口,周围人来人往,阿本和那女孩却絮絮叨叨地聊着天,余途也不走,就站在一旁听着。 晓思好奇死了,又听不真切,在内心念一声“阿弥陀佛”。 只见阿本拿出手机,要让代露扫他的微信二维码。 “不然你下次再玩消失,我们可没处抓你去。” 代露却摆摆手,不愿意加他微信的样子。 她严肃地戳戳阿本的头,教育他: “阿本,你以后不可以直接和粉丝加微信,知不知道?你这样在新粉丝眼里叫团队私联,会被人说事的。” 阿本撇撇嘴,满腹委屈,“我们这么熟,老大没红之前就很熟了啊!” 代露仍旧凶凶地: “再熟也不行!今年新来的粉丝,也会跟你们的机场,追你们的现场,再过两三年,你们也很熟了。那时也要把所有人的微信都加一遍吗?” 阿本说不过她,悻悻地收回手机。 余途却在这时开口,他没有直接反驳代露的话,只是若无其事地补充了一句:“那还是不一样的。” 第7章 前功不唐捐(上) Chapter 7 金瞳奖结束后,代露回到家,打开电脑把内存卡里的照片重新筛选了一遍。 高清屏幕上,满场萦绕钻石般的灯光与掌声,花团锦簇,主角年纪轻轻便已功成名就、金珠加身,手捧金杯在漫天飘落的彩带中微笑,每一瞬都成为金典。 几百张照片,无论哪一张尘封在她的硬盘里,似乎都很可惜。 代露在书桌前发了一会儿呆,最终还是登陆了那个一年没有登上过的微博账号。 ID,【明日路1107】。 密码,【dailuloveyutu】。 按下回车键,页面跳转,屏幕上浮现代露精心设计的头像和版头。 版头这么多年一直没换过,始终是代露在紫荆剧院初见的,站在简陋的舞台上闪闪发光的少年。画面空白处,则以飞扬的手写体上书两行大字:“演员余途 个人图博”。 微博简介很简短,也很浪漫: 「明日未竟路途千万,我陪你走完。」 过去几年的人生里,代露在这个站子上倾注了太多心血,甚至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她修炼出卓越的人像摄影技术,自学掌握PS技巧,细心雕琢每一条文案和排版…… 刚开始的时候,明日路的粉丝连三位数都凑不齐;后来,随着余途逐渐在一些影视剧中崭露头角,寻来关注的路人多了不少。 但余途不走流量路线,死忠粉不多,这个账号的评论区便始终冷冷清清,更多时候像是代露的自娱自乐。 直到《渡春亭》播出后,粉丝数开始以万为单位成倍增长。新来的粉丝不断在私信里感谢代露—— “谢谢姐姐帮我们看见了那么多美好瞬间~” “神仙站姐啊,要不是有这个站子,考古都不知道去哪考!” “一人血书求卖photobook!旧图太好看了吧,我晕了。” “皮下好用心啊……这个微博里,可以望见余途攀登演艺天梯的每一寸身影。” 虽然当时的代露遭遇了戏剧化的家变,已经无暇顾及这里的琐事,但在深夜刷出这些私信时,会感到一丝安慰—— 她曾经渺小的坚持,让后来者有机会更多地认识余途,也算功不唐捐。 *** 但今天,代露再登上这个账号,评论区的画风不太一样了。 最新评论里,许多人像真的认识她似的,绘声绘色地描绘着皮下多担了哪个流量,这么长时间停更,就是因为在流量那边赚到钱了;也有人装神弄鬼地暗示,余途团队的人不喜欢这个老粉,余途红了之后有更多更有钱的站姐,她混不下去了,所以跑路了…… -- 第13页 代露刷着这一条条小道消息,倒不特别生气,只觉得好笑极了。 王者戴上王冠之前的秘密,代露自恃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深夜靠在车窗上睡着的倦容、等待夜戏时披着军大衣在寒风中呼出的冷气、夏天从头上浇下的矿泉水……这些都是躲在胶卷背后,只有她能看见的余途。 键盘侠隔着网线说两句就说两句呗,她也没什么损失。 代露今天的本意是把金瞳奖的图发上来,顺便再弄个小抽奖,把从前多囤的绝版杂志送出去。 看见评论区这幅鬼样,代露便没心思送福利了。 她把活动图单独发了一条微博,随后找到数年前,余途拿到第一个新人奖那天她发的感慨。 “总有一天你会拿到最高奖的最佳男主角,我替你等着。”那天她这样写道,配图是拿着新人奖奖杯、尚显青涩的少年余途。 代露将这条微博转发出来,想了想,在转发栏里写下:“从紫荆剧院到最高领奖台,仍然紧守于身旁,与你进退也共鸣。” *** 这两条微博一发出,代露的系统消息马上爆炸了。 成百上千条转发、评论往手机屏幕上滚动推送,代露被卡得没法操作,没过一会儿,手机直接死机。 半个小时后,代露再爬上微博,发现短短时间,这个账号的粉丝数竟然涨到了20万,数字还在不断刷新。 不太对劲呀?代露蹙眉。 她这个站子既不做应援,也不组织粉丝活动,按理说即便发了图也只会涨阅读量,不至于多出那么多新粉丝。 有人@她: ——“姐姐,快去看余途工作室微博!” 作者有话要说: “仍然紧守于身旁,与你进退也共鸣”——陈奕迅《无条件》 第8章 前功不唐捐(下) 循着粉丝的评论,代露点击余途工作室的最新微博,总算知道新粉丝都是打哪儿来的—— @余途工作室:【很多小鱼私信我们,想要金瞳奖诗朗诵节目上的背景照片原图。高清大图奉上,仅可用于非商用途径~摄影师指路:@明日路1107】原来是余途工作室给她引流了。代露失笑。 原先评论区里的那些流言蜚语很快被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小粉丝们的热泪盈眶:“真好,当年陪伴哥哥的老粉没有跑路呢QAQ” “是啊!哥哥这么好,一旦喜欢就是永远。” “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任她们忆苦思甜,代露没有对工作室的微博作什么回应。她拿起刚泡好的辛拉面,边吃边打开这几天在追的新剧。 屏幕上正演到女主向男主痴情告白的关键一刻,手机顶部又是一阵疯狂滚动,然后又瘫痪了。 代露:……好好地,又怎么了啊?? 她索性换成电脑登录,点开最新评论,全是清一色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连翻好几页,才在某条评论里看到一张截图。 那张截图点开来,是余途的微博关注列表。 代露放下筷子,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 表头的第一个关注用户,竟然是她自己! 代露立马拿起手机,点开余途的微博主页,往左下角确认一遍。 不是在做梦,那个位置里,赫然写着【互相关注】。 再看原先造谣代露的那几条评论,楼中楼已然变成大型尴尬现场。 “疯狂打脸……编得有鼻子有眼的,老子差点信了。” “大家看看,那么多站子,余途只关注这一个,说明识于微时的情谊有多重要。” “被打脸的滋味好受吗?早就看你们这些小号不顺眼,天天正事不干,对正主的事业指手画脚,还造谣到老粉头上。” “保护老鱼,人人有责!” 第一次站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代露很不适应。有一种微妙又奇怪的感觉,像小猫爪子在心上轻轻地挠。 她没理清这种情绪,心上又涌起几分莫名的焦躁。 余途这种行为,明摆着就是把她架到火上嘛!从此以后,她的一言一行都被几十万人盯着,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修图和写文案了。 严苛的粉丝说不定还会来巡逻执法: “你这发的是黑图吧?” “可以不给营销号提供黑他的素材吗?” 更何况,余途在黄牛那里的身价水涨船高,代露现在根本没有财力再当一个合格的站姐,维护粉丝心中“忠贞不渝”的老粉形象。 思及此,代露泡面也吃不下,愤怒地转发了一条很多粉丝都在转的微博。 那微博是余途大粉最开始发的,没带大名,只截图一张关注列表表达疑惑:“最新关注……什么意思???” 她也想问这个问题啊! 代露恨恨地也打了三个问号。 当然,她没敢公开转发,只选择好友圈可见。 因为…… 这个账号的互相关注好友,从前是零,现在多了一个人。不过多出的这个人,是个大忙人,代露知道,他泰半不会闲到关注无聊的好友圈。 代露按下转发键,心中郁气纾解,回到瑜伽垫上继续看电视剧。 她吸取前两次死机的教训,把微博推送的接收范围改成“仅接收我关注的人的消息”,闹腾了一晚上的手机总算安静下来。 *** -- 第14页 凌晨12点过10分,代露熄灯准备睡觉,微博的小红点突然亮起来。 是余途超话社区的动态推送,一直守在东方文化中心的粉丝发的。粉丝拍了一小段黑夜里余途出场馆、和粉丝致谢后上车的视频,配文“金瞳奖庆功晚宴收工,哥哥辛苦了!”。 这么晚才结束啊。 代露睡眼朦胧,翻个身,迷迷糊糊地想。 正要放下手机,锁屏上又弹出了一条推送,“您有一条新评论。” 代露看到那熟悉的红V头像,瞬间清醒了。 点开来,赫然是余途对她那条无厘头好友圈的回应—— 【@明日路1107:???什么意思】【@余途:私联不行,明联总可以吧。】代露抱着手机,猛地从床上坐起。她能想象余途说这话时的表情,一定是挑着漂亮的眼尾,无可奈何地看着她。 窗外月光悄悄从窗棂爬进来,照亮这一隅。 *** 代露认识这个男人时间太久,回忆太多,细节反而模糊了。 漫长的旅途里,他们有无数同行的时刻,却回想不起几番完整的对话。 最开始拍机场,怕打扰到他,她总按几下快门就躲得远远的,值机时也选在最死角的位置;到了节目现场,她只坐在观众席角落,透过镜头遥遥望着他。 后来,她逐渐和他的团队相熟,可以随意地坐在一起谈天,甚至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同吃一家拥挤的小店,但余途并不太说话。 大多数时候,她和阿本叽叽喳喳地插科打诨,余途斜倚在一旁,用黑曜石般的眼睛安静看着他们。 有时眼底平静如水,有时眼底带笑意。 代露仿佛回到了那些时刻,没有排山倒海的目光窥视、喧哗与点评,只有城市的两端,同一片月光之下,安静如弦的对白。 第9章 往事常相伴 国贸酒店64层行政酒廊。 落地窗连廊外,京城的各处地标与天际线清晰可见。这是一个无雾无霾的晴天,天空湛蓝澄澈,云朵散着缓步。 余途坐在最里侧靠窗的卡座,通身都穿白色,却不显浮夸,与窗外蓝天相得益彰,自有一番清贵。 他交叠着腿,低头翻阅厚厚一沓剧本,左手在沙发椅扶手上轻轻叩击。 “余途,你觉得怎么样?这个角色还不错吧?” 说话的是星文视频高级制片人祁帅,戴一幅金边眼镜,目光灼灼。 祁帅手中攥着星文视频明年的几个头部项目,位高权重。他和余途相识两年有余,自认为交情到位。 只不过,初见时余途不过一个三线开外的普通演员,如今却已坐镇PPT神兽第一把交椅,包括他在内的资方日日挖掘新人,竟都在这支潜力股上走了眼。 余途合上剧本封面,抬手将祁帅面前空了一半的茶杯满上,玲珑的手腕从广袖中露出来。他边斟茶边回复:“人设挺有亮点。祁总,现在只有前五集剧本吗?离项目策划案上的开机时间不到四个月,方便的话,您把中后段剧情的样集也发我一份。” 余途的语气诚恳不凌人,祁帅却尴尬地呵呵笑起来。 哪有什么中后段剧情,连这五集都是昨天半夜连夜精修出来的。 但他经验丰富,知道面对演员怎么忽悠:“余途,我跟你保证啊!这个编剧是花重金挖来的大编剧,你也知道的,过往作品口碑一等一的好。这个后续的剧本质量,你完全不用担心!” 见余途没有找茬,他再接再厉,“这个片酬呢,是好谈的,只要你来,那定级肯定是S+。虽然现在有限酬令,但我一定可以争取一个你满意的数字。” 豪言壮语说完,他隐晦地伸手比了一个“七”的手势。 余途轻轻哂笑,端起杯子喝下第一口碧螺春。 “感谢祁总这样的戏想着我,劳您费心了。后续事宜您让下面的人直接对接我工作室。” *** 余途乘酒店电梯,从64楼直下地面。他盯着显示屏上不断下降的楼层数,偶尔有失重的坠落感。 他一上车,经纪人蓝观月和晓思齐齐凑上来,“怎么样?” 余途将温热的手覆在眼睛上,数秒后放下来。 “蓝姐,之后祁帅再来找,你帮我回了。” “又不考虑啦?” 蓝观月年逾五十,作为一手将于途带出道的资深经纪人,没像其他知名经纪人一样自立山头,对余途的发展向来上心。 “这个项目我看过的呀,男主人设不是挺适合你的吗?班底也很不错,还是祁帅的项目,我打听过,祁帅下季度马上要升星文首席内容官了,之后宣推商务资源绝对不少。” 余途拿起手机,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策划案上吹得滔天巨制,剧本连十集都拿不出来。再四个月就开机了,拿什么拍?飞页吗。” “哎呀,”晓思也探身过来劝他,“现在拿五集剧本出来谈演员很常见的嘛。黄金七分钟,生死前三集,前面能把观众吸引过来就很好了呀。” 余途再度摇摇头,靠在座椅上假寐不语。 蓝观月一时也叹口气,同他推心置腹:“余途,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不想接戏,姐当然也不会逼你。只是你要想想代言商,一直空档没有作品,他们会着急的啊?现在外面都说《渡春亭》够你吃十年,你可千万不能这么想,花无百日红,这个市场淘汰人的速度太快了……” -- 第15页 《渡春亭》播出后,每周从四面八方递来的剧本开始数以千百计。 团队会先帮余途筛过一轮,把觉得还不错的选给他。即便如此,余途还是久久没有定下接档剧。 他坚持要看到二分之一以上的剧本,很少有制片方能满足这个要求。 “难道看剧本是错的吗?!”偶尔余途会在深夜,又翻完一套不伦不类的剧本后,抓着支棱的头发,略为烦躁地问阿本。 “半对半错吧。”阿本实诚,实话实说,“露露以前确实让我们剧本为王。但现在不比前几年了,头部演员档期竞争激烈,快餐式开机,等写完剧本再来请人演,黄花菜都凉了。” 是了。 余途想起来,他这个习惯就是被代露影响的。 *** 四年前,余途在拍一部武侠剧,从苏州转场到横店影视城。一路舟车劳顿,连饭都来不及吃,和团队的人放下行李,准备去酒楼犒劳大家。 一行人走到酒店大堂,正好碰到在check in的代露,阿本听到她也没吃饭,便拉上她一起。 到了包厢,代露和阿本翻着菜单点菜,余途因为连续拍了几场大夜戏,精力不济,仰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小憩。 有人在他身上盖上一条薄毯,他感到温暖,竟然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余途听到代露和阿本压着声音,小声地在议论什么。 阿本:“露露,你帮我看看,这剧本的这个字念啥,什么意思?” 代露:“罅隙,xiaxi,就是缝隙裂缝的意思。这什么剧本啊,用这么拗口的台词?” 阿本告诉她,是来找余途拍下部戏的选角导演给的。 代露似乎把剧本接了过去,空气中传来纸张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 十几分钟后,代露又跟阿本讲话,这回的声音很不满:“阿本,这什么弱智剧本啊!告诉你们老板,这种智障剧不许拍。” 阿本笑了几声,不太当回事,但还是给面子地问她,为什么不能拍。 没想到代露煞有介事地把剧本分析了一遍,从人物人设到CP张力,从事业线进阶到情感线转变,从故事节奏到原著竞争力,各部分讲得头头是道。 这剧本在她嘴里竟然数不出几个优点。 末了,她又赌气地放话: “要是想让余途在同质化的流水线剧里打转,那就去拍吧。” 余途偷听了好一阵,在这时候睁开眼,拥着毯子坐起来,问代露:“你在学校不是学编剧的吧?我怎么记得,看《如梦令》的时候,你说你对话剧一窍不通,差点睡着。” 代露迎上他的目光,有几分意外和尴尬,说起话来不像方才那么神气。 “我修了很多选修课嘛,中外戏剧史、创意写作之类的。” 后来余途才知道,大二春假结束后,代露在学校一部又一部地看电影,恶补了一堆戏剧知识,还把罗伯特麦基的三部曲、《救猫咪》这些科班编剧必读的工具书啃了一遍。 余途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代露只羞赧地笑出一侧酒窝:“我想读懂你表演背后的美。” *** 余途没有去拍那部剧,后来播出后果然反响很不好,评分奇差。 之后的日子里,阿本只要遇到代露,都会让她帮忙看一眼手里的项目策划案。代露大多数时候很不情愿:“要看就看剧本。” “宛歌她妈妈说了,策划案吹得再怎么响,剧本见真章。阿本,你记住,剧本是一剧之本,不能只看前五集,也不能看策划案上挂名的大编剧,要确认实际执笔的是谁。” 光靠代露读的那些书,自然不能参透这些国内影视市场的资本弯绕。但她的闺蜜曲宛歌的母亲在柠檬卫视任购剧部主任,常年游走于市场一线,为她们透露了许多有效信息。 在一段时间里,余途只要有差不多定下意向要接的戏,代露都会向这位闺蜜母亲打探一番,确认制片公司的实力、导演合作班底、编剧的工作习惯等等细节。 但凡哪项指标有问题,她会告诉阿本,让余途和蓝观月再考虑考虑。 这个世界上,许多人只道余途慧眼如炬,一路都接靠谱的好剧;但没有任何一个人了解,他向上攀爬的路途里,也曾幸运得到过高人的指点。 这位高人,阿本认为是那个神通广大的购剧部主任。但在余途心里,始终是暖黄的壁灯下,蹙着眉看剧本的小女孩代露。 *** 当然,不久以后,余途的团队逐渐有了自己的方式和渠道,不再依赖粉丝去判断项目的好坏。 最后一次受到代露的影响,则是这部让他走上巅峰的《渡春亭》。 起初看好《渡春亭》的业内不多,因为那时候古偶剧蔚然成风,市场上已经很少出现爆款正剧。甚至有专家断言,碎片化时代,观众已经丧失了观赏正剧的耐心与审美。 加之《渡春亭》当时的编剧不太有口碑,导演又没完全敲下来,所以组盘的时候,并没有签到什么大牌演员。 那天代露是飞了一趟跨洋航班,从美国跑到国内来找余途的。 她在片场拦住他,把两部砖头般厚厚的大部头拍到他面前,告诉余途,一定要找时间把这两本书读完。 “这是我最喜欢的古代权谋小说,《渡春亭》就是根据这个改编的。它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升级打怪的故事,还有家国情怀和赤子之心,总之你看了就知道。” -- 第16页 没过几天,代露就急急地问他,“你看了没有呀?” 代露向来在余途面前都比较注意形象,很少有这样火急火燎、直言直语的时候。 面对代露真诚的目光,余途都不好意思告诉她,这几天台词量太大,他光顾着背台词,没来得及看几页。 代露听后急了,索性把要说的消息一兜筐全倒给余途:“我还有一门考试,马上要飞回去,在这里待不了太久。 哥哥,我闺蜜听她妈妈说,这本小说被一个特别有个人风格的名编剧看上了,就是写《彩云追月》的那个。现在资方已经和原编剧解约,确定要和这个新编剧合作,开机时间推迟了。 原先签好的主演没办法等,正在找新的男一号。” 代露喘着气,连珠炮似的喋喋不休: “这个编剧说服了他的好友、拿过三次金瞳杯的大导李正道,两个人一起来拍这部剧。最重要的是,这只是个小道消息——央视电视剧部的责编上官私下参投了这部剧,她非常看好,认为这部剧能在官方主流和大众市场两个维度成为大爆款。” 代露说得口干舌燥,脸颊通红,余途顺手拿了手边一瓶水递给她。 “哎呀,怎么这么苦!”代露喝了一口皱眉。 余途仔细看,才发现拿错了,那是阿本给他泡的金线莲。 代露不以为意,抹去唇角的水珠,继续安利:“这是个好机会,你一定要去争取试试。” 余途无奈地,不敢做什么保证,“接什么戏也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我让蓝姐参考一下。” 看到代露眼里的失望,他又补充道,“小说我一定会看的。” *** 余途争分夺秒地补读原著,即便如此,读到结局也是几天之后了。他阖上书封,内心被主人公的力量所感染震慑,回肠荡气之感久久不能散去。 他去找代露,却被阿本告知代露前几天就走了。 “露露还说……”阿本吞吞吐吐的。 “什么?” 阿本一闭眼,梗着脖子英勇就义般: “她让我转告你,要是不喜欢这部剧,那就算了。但是以后这部剧拍出来,若是没火,她就脱粉。” 第10章 一千零一夜 Chapter 9 余途失笑。 代露的威胁,就像她的人一样,总是软软的,透露着口是心非、言不由衷。 余途让蓝姐去打听这部剧的消息,蓝观月回来满脸兴奋,代露说的那些话,句句属实。 而且全部是尚未公开、绝大多数头部演员也还没听说的第一手消息。 蓝观月难免好奇,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余途不愿暴露代露,只含糊道:“一个朋友。” 余途抢在大部队前,主动去试戏,向导演阐述自己对人物的理解,整整试了五场。还跟着武术指导练了几天身手,当场验收,制片人、导演和编剧都很满意。 一切顺利得不太正常。余途心里清楚,这部剧换了班底之后,已经是标准的S+级项目,男一号本来轮不到他。 在演出合同上按手印的那一刻,余途再次回想起代露披星戴月赶回来的身影。她倔强、不屈不挠,小小的身躯里能量惊人,好像为了他的未来,可以无尽燃烧自己。 金瞳奖杯到手,听到代露和阿本振振有词地阐述那套“不得私联”理论,余途的第一反应—— 说的什么混账话。 他当然也同意,和某个粉丝走得过近,会辜负其他粉丝的努力与期待。 但是,如果说代露只是一个站得远远、不能离他太近的粉丝,那他,余途,又是什么? 靠着粉丝的小道消息一夜飞升的所谓明星吗? *** 代露没有再回复余途的那条评论。 仍然有许多的粉丝,前赴后继在赶来关注她的路上,只因为明日路是余途第一个公开关注的站子。 但敞亮的天光里,有一处好友圈,只装得下两个人的私语。 这天代露当班,恰逢生理期。长时间穿高跟鞋站立,下班的那一刻,代露感觉双腿都不是自己的。她想去隔壁茶餐厅打包一份叉烧饭回家,瘫在沙发上什么也不想,静静消化这一天的疲倦。 “露露!”董董探出头来叫她,“今天adam生日,大家一起去吃饭!” Adam是店里的一个小男生,这家店因为不计较个人销售额,店员之间的关系一直不错,时不时就其乐融融地聚餐。 代露不想拂了Adam 的兴致,便一同出发了。 餐桌上,代露坐在董董身边,察觉到她似乎心不在焉,时不时就拿起手机看两眼。 “怎么啦?”代露悄声问。 董董红着脸,扭捏半天,才告诉她: “你看到总部刚发的员工活动邮件了吗?” 代露莫名:“什么邮件?” 人力资源部隔三岔五就会办活动,给员工发一些招募邮件,代露不感兴趣,从未点开过。 听董董这么说,她拿出手机刷新邮箱,十五分钟前果然有收到一封新邮件。 点进去,高亮加粗的标题相当夺人眼球—— 【和代言人一起做同事!TN×星文视频最新综艺企划,就等你了!】看到余途的大头照,代露心中一惊。 她快速粗览一遍,大意是星文视频的王牌综艺《一千零一「业」》最新季正在筹备,本季瞄准时尚杂志编辑、娱乐公司、奢侈品销售等行业,带领观众走进不同职场人的工作日常。 -- 第17页 “奢侈品销售”这一单元,由TN集团与星文视频联名合作,全国各大门店sales开放报名,通过筛选,就有机会与代言人面对面,一起录制综艺。 最后写着一行警示:“内部传阅严禁泄密”。 董董摇着代露的手臂,很激动:“《一千零一业》可是去年最火的职场综艺哎!当时参加的素人嘉宾,现在微博粉丝个个都有几百万了。” 她又托腮,眼里冒起泡泡:“更何况,是和余途一起录啊!露露,你报名吗?” 代露放下手机,咬一口碗里的天妇罗炸虾,摇摇头,“我不去。” 董董大学时因为军训的一张照片成了网络红人,小火过一把。代露理解,她一定对这种能够站到台前的机会期待已久。 代露捏捏董董鼓鼓的脸颊:“你想去就报,一定能过初审的。到时候要录视频什么的,我帮你。” 董董高兴起来,拾起筷子大快朵颐,去拿食物的脚步飘飘然,仿佛已经置身综艺录制现场。 代露对那封邮件不感兴趣,只想知道,余途为什么在这种时候,突然接了一个综艺。 代露清楚,还是十八线小透明时,余途就不喜欢上综艺。他认为一名演员若在综艺里频繁露面,过多地展示自我,观众再到剧中看他们的表演时,会很难入戏。 到家后,代露忘记一天的精疲力竭,打开电脑,上超话社区看余途大粉们的表态。 超话里一片风平浪静,粉丝们都在考古舔颜。超话外,也没有任何营销号爆出余途要录制新综艺的消息。 看来,这个合作实际上还在谈,没有最终走合约。 找不出什么有效信息来,代露摇摇头,将这不该操的心放到一旁。 她登上时尚商业评论网站,习惯性地浏览各大奢侈品牌集团的新近动向。 这是代露的职业习惯,但这次除了工作信息外,却有了意外收获。 她注意到,TN集团今天往几个时尚网站发了公关稿,大意是随着Z世代购买力崛起,集团采取精准策略,通过广告投放、跨界联名等方式,积极向年轻消费者渗透品牌价值,提升潮流影响力云云。 拨云见月,代露心中有了数,这些稿子是在为那个综艺预热。如果借综艺做营销是TN的想法,那么余途作为人人艳羡的高奢代言人,自然需要配合品牌宣传。 *** 蓝观月手提一袋子瓜果蔬菜,在余途家门口持续叩门。 五分钟后,这扇厚重的门总算被打开,伴随着一道和往常的淡漠不太相符的迷糊声音—— “姐,说了不用来了嘛。那冰箱还满的。” 蓝观月抬头,眼前的余途身着深蓝色长袖真丝睡衣,衬得露出在外的手腕关节白皙,凌乱的刘海还软软地搭在额前,纤长的手遮在将睁未睁的眼睛上,比平常的反应多了几分迟钝。 “那怎么能行。”蓝观月挥开他,老妈子般向厨房走去,打开冰箱,一边将新鲜蔬菜放进去,一边数落余途,“你这饮料都过期了,不知道扔的啊。” 余途含糊地应一声,靠在沙发上继续补眠。 蓝观月在厨房操作的声音太大,余途终于还是醒了。他抓起桌上的购物小票,像儿童阅读说明书一样专注地看着,看完后抱怨一声:“我不喜欢吃丝瓜。” “你这孩子,多大了还挑食。” 蓝观月走过来,坐到另一侧沙发边,见余途醒了,跟他谈正事:“给你打个预防针,下季度有档综艺必须去的啊。” 余途睁开眼,放下小票,“什么综艺?” “星文的,《一千零一业》。”蓝观月观察他的脸色,斟酌着解释道,“TN那边提的,指定要你做嘉宾。哎,你先别急着回我,按上一季来看,主角都是素人,明星嘉宾是场外点评的,一集出现不了几分钟。” “这要是星文视频的邀请,那还好说。但是TN提的,姐就不好帮你推了啊。虽说你的身份是总部掌门人钦点的,但中国区公关这边也不能对着干。” 蓝观月苦口婆心。 余途听到是TN的要求,便没再说什么,但脸上总归有几分不情愿。 “是星文谁的项目?”余途问。 蓝观月低头打开手机,“我查查啊。” “祁帅的,又是这个老狐狸。” 余途这才起身,行至流理台端起咖啡壶。料理台宽阔豪华,辅以抛光顶级大理石台面,晨光倾洒而下,在他身上勾起一道金边。 “既然是祁帅的,那就应了吧。上回拒了他的剧,他恐怕不会太高兴。” 余途端着瓷杯,在杯缘轻轻啜一口,望着窗外晨光如是说。 *** 董董果真开始她的逐梦之旅,填报名表上交后,陆续通过了一审和笔试二审。 代露在盥洗室洗手,听着董董讲述一路的通关斩将,十分惊讶,“这还有笔试呀?考的什么?” “考得可杂了!”董董嘟着嘴,对镜描画唇釉,“分了好几大块,一块是TN品牌认知,一块销售基础,一块娱乐圈热点常识。还有主观题呢,问你在录制的时候如果遇到什么情况,你要怎么办。” “长见识了。”代露惊叹。 董董转过身来,一张明艳的脸望着代露,“不过你说得没错,他们选人不仅看业绩,更看颜值。好几个长相一般的姐妹初审就被刷下来了。” -- 第18页 “露露,马上要交二审动态视频了,你帮我想一想,怎么样才能脱颖而出!” 二人从盥洗室往外走,两个人都是身高腿长,高马尾下的鹅蛋脸小而精致,穿着修身的西装制服,成为一道风景。 代露伸直手臂,整理袖上的褶皱,一边回想:“按我的建议呢,这种视频是为了让考官看清楚你的人的。最好不要画大浓妆,不要标新立异,就纯天然之间,不经意透出一点精致和妩媚。” 代露之前跟着余途在剧组,偷偷看过不少女演员发来试戏的自我介绍视频,出挑的无外乎这几种。 董董想了想,觉得有理,兴奋起来,“就像每年去表演学院艺考的那些女生对吧!我懂了,于无形中杀四方!” *** 平平淡淡的一周过去,周末,代露躺在藤椅上玩手机,看到微博上已经有一些爆料号放出了余途即将参加综艺的消息。 但这些爆料号的信源不准,只提到是星文视频的综艺,没有一人知道会和TN合作。 不出代露预料,余途的粉丝炸锅了。 工作室的微博底下一片骂声,沸沸扬扬—— 【工作室有病吗?大半年不接戏,一上来接个网综?】【拜托,团队的人别光想着钱,脑子拎拎清,接网综只会伤害余途的商业价值!】【我今天就指名道姓骂了,蓝观月,蓝大姐!拉资源的本事没有,净想着怎么从余途身上薅钱,把他从顶流折腾回十八线您就开心了是吧?】【我哥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遇上这种神仙团队。】 第11章 无心插醉柳 Chapter 10 晓思翻阅着工作室微博底下的评论,各种难听的话层出不穷,气得七窍生烟,抬起手就要把手机狠狠扔出去。 阿本悄悄推搡她,晓思一转头,看到余途正推门走进来,立刻将不安分的手收回来,老老实实放到膝上。 “老大,工作室大名在实时热搜上升趋势了。” 晓思偷看余途的眼色,向他陈述事实。 余途淡淡地翻过一页剧本,提问道,“那你去找微博撤下来?” “怎么可能!”晓思尖叫,“微博一年才给我们几个撤热搜的指标?而且原因必须是造谣诽谤,我们这个也不算。” “既然是事实,就让它在上面待着好了。”余途平静得仿佛出家高人。 “哥,这不光是骂工作室,还有骂你的。”阿本好心提醒他,“说你不爱惜羽毛,上网综自降身价,失望脱粉了。” 余途依旧不以为意。 遇上这么一个食露水的老板,阿本束手无策,只好安慰自己:“不过,等到TN合作的消息公布,情况应该会好很多。粉丝们喜欢高奢,还会觉得是高奢特地给偶像开了一个节目。” 晓思点点头,赞许道: “确实是个不错的思路。要不我跟TN公关那边打个招呼,让他们提前官宣?” 余途闻言抬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瞥她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 晓思不明所以。 阿本跟随余途多年,耳聪目明,当他的翻译机:“人家品牌本来有自己的进度规划,艺人就因为被粉丝嘴了几句,跑去打乱,不是白白增加他们的工作量么?换你你高兴?” *** 董董的自我介绍视频又通过了选拔,她喜滋滋地告诉代露,现在已经进入了候选者的前50,只要再通过两道面试,就可以成为素人嘉宾参加录制了。 代露发自内心地:“恭喜恭喜!” 董董特意为面试准备了几十页的素材,请代露帮忙过目。代露答应下来,将文档存在手机里,准备下班回家看。 今天代露当班,一整天接待的都是干脆利落的客人,是以心情见好,笑容明媚柔和。 “您好!” 迎面走来一对年轻女生,一身潮牌,头上扎着五颜六色的脏辫。她们一边挑选衣服,一边聊着天,话题天南海北,时而美食,时而追星。 代露静静跟在一旁,也被迫旁听了全程。 “咦!余途那个新综艺,居然是TN合作企划诶!”其中一个女生划着手机,突然尖叫起来。 “什么什么?我看看,”另一名同伴凑过去,脸上也露出欣喜的神色,“和代言人一起做同事——哇塞!本来以为这是个大毒饼,没想到是品牌推的资源哇!” 代露一愣,以为TN官宣了消息,不着痕迹地往她们的手机屏幕上瞥一眼。却发现那上面赫然是公司内部邮件的高糊截图。 结账时,顾客八卦地向代露打探: “小姐姐,你们公司策划的那个综艺是什么内容呀?能剧透一下嘛。” 代露露出程式化的微笑,婉拒道: “我们不知情的。” 两名女生没说什么,提着购物袋高高兴兴地走了。 第二天,Adam举着手机,跳得老高来找代露:“露露,快看员工群,你红了呀!” 代露这一天总觉得脑仁隐隐作痛,右眼皮狂跳,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她心一惊,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一向安静的员工群果然很热闹,几百条消息争相往外跳。 【Jennie:lulu是哪个店的销售?集团真的派她去录那个综艺吗?】【Tracy:好像是北京国贸店的。之前培训见过,长得可漂亮了。】【Anna:话说回来,是谁胆子那么大,敢把公司内部邮件的截图发到微博上哦?不怕被总部查吗?】【Daisy:该不会是自炒吧……】代露头更痛了。 -- 第19页 她点开群聊里出现最频繁的那张图片,是一张微博截图,粉丝发在余途超话里的—— 【到国贸TN买包,发现接待我的这个sales可能是新综艺的嘉宾耶,超级漂亮的小姐姐!爆料邮件里说这个综艺是一千零一业第二季,应该就是展现奢侈品销售生态吧!】配图是博主偷拍的国贸店照片,虽然角度算不上很好,但画面里那个穿着TN销售制服的女孩侧脸线条精致姣好,黑发如缎,秋水剪眸,笑容灿烂明艳,甚至比一旁的高级珠宝更加光彩照人。 那可不就是代露。 评论里有人疑问:“博主怎么知道她是《一千零一业》嘉宾的?” 那博主很快回复: “我不小心拍到了她的手机屏幕,是一个pdf文档,标题就是《TN×星文最新综艺摄前准备》。保护小姐姐的隐私,具体我就不放出来啦,但大家可以相信我,这种事情没什么好造谣的。” 代露两眼一黑,这分明就是董董托她帮的忙!董董也是有意思,还没通过最终考核呢,就取这么个白日做梦的标题。 这条微博被各个鸡鸭鹅兔营销号注意到,很快传播开来。营销号的转发语极其夸张,将代露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素人第一美女。 代露本想解释一番,但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解释的。要证明她不是所谓的嘉宾很简单,公司查一查报名名单就知道了,她压根就没有报过名。 贸然上去评论,反而画蛇添足,更像自炒。 即便如此,代露还是很不自在。 无心插柳柳成荫,那张偷拍照确确实实在网上火了一把,代露被各路自媒体冠以“最美销售”的名号,以至于当她下班走在商场,都会有路过的年轻顾客不时回头看她,窃窃私语—— “快看,刚才走过去的那个,最近的‘最美销售’。” “确实长得不错耶,身材也很好,录完综艺干脆出道吧!” “是呀,卖东西能赚几个钱。不乘势进娱乐圈就是傻。” *** 晓思没想到,天降甘霖,一则不知出处的爆料自动把粉丝的怨气压下去。 如阿本所料,粉丝们一听说这是和TN合作的综艺,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花式赞美工作室,和别家粉丝撕逼时底气也更足了—— 【余途#金瞳奖最年轻视帝##收视网播双冠王##顶级奢侈品牌TN代言人##一线男刊封面大满贯#全方位摘冠第一人!】【我们家的高奢爸爸给title、给上全球官网、给推封、给综艺资源,你们呢?名头喊得贼响,还不就是个微博特供。】【高奢品牌这么宠代言人的力度前所未有吧?看清楚了,别是个阿猫阿狗都来碰瓷。】…… “不过这些爆料直接打乱了TN公关部的宣传计划,听说她们集团内部正在自查,是谁泄露了公司的保密邮件。” 藤蔓爬枝的露台边,晚风习习,余途躺在凉椅上假寐,艺人宣传正跟蓝观月汇报舆情。 蓝观月点点头,态度老练: “那确实是TN自己的事情了,怀疑不到我们头上。毕竟我们也拿不到他们内部的邮件。” 她又推推眼镜,问宣传:“网上传的那个店员是什么样?拿来我看看。” 宣传打开微博,将手机递给蓝观月。 蓝观月考究地审视一番,不乏疑惑: “漂亮确实漂亮,不过有些眼熟啊。” 她凝神细想,没想出个头绪,“TN那边确定是要派这个lulu参加节目?” 宣传摇摇头: “不清楚。不过国贸是TN旗舰店,不出意外,应该确实会从旗舰店里挑一个。” 一直闭着眼睛的余途此刻突然直起身来,敏锐发问:“什么店员?给我看看。” 蓝观月将手机给他,眼见着这个大明星的眼里蓦地晕出一抹笑意,宛若春天水面上浅浅的一道涟漪。 余途将手往蓝观月面前一摊,反常地敏捷:“姐,综艺的策划案给我,要详细的。” 他翻阅着策划书,格外专注,一边问:“几月份录制?在哪里录?” 宣传答道:“应该要等下季度了,具体录制地点星文也还没确定。” 余途不免失望: “下季度,还要这么久啊。” 蓝观月心下莫名,狐疑地瞅余途一眼。 把#这又是在干什么#打在公屏上!之前不是还一脸不情不愿,仿佛被逼上梁山吗??? *** 一连好几天,董董都躲着代露,碰面了就低下头匆匆走过,不愿和她说话。 代露心中如明镜,知道董董为何这样,只觉得她的担忧真是多虑了。 这天交班后,代露将董董直接堵在换衣间,声音和缓清晰:“网上的热点就像风一样快,昨天有最帅理发小哥,今天有最美销售,明天就会有新的标签。没有人会真正记住你,在意就输了。” 她笑容温和,仿佛没有任何威胁力。 董董努着嘴,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可以放心,我绝对不会去参加那个综艺。”代露无奈道。 “你一点都不向往吗?”董董哑着嗓子,“进了那个圈子,一切就和现在不一样了。” 第12章 梦的绿袖子 Chapter 11 狭小的换衣室里,董董突然泪水盈睫,同代露掏心掏肺:“我受够这样的日子了。每天站八个小时不能喝水,对所有人都得笑脸相迎,卖着单价五六位数的高级商品,实际上手里能犒劳自己的最多就是一顿大餐。每个月工资都得打一半回家里,供我妈还她赌博欠下的债…… -- 第20页 代露,我们明明勤恳工作、真心待人,没干过什么坏事,为什么却要忍受这样的生活?” 这句“我们”,自作主张地将代露一起划归入她的“可怜人”范畴,代露一时有几分惊诧,也生出些许好笑和无语。 董董的眼中又燃起簇簇火苗—— “这是我改变生活唯一的机会了,我一定要抓住。” 一番抑扬顿挫的宣讲,代露恍惚以为自己置身台偶八点档的苦情剧现场。代露不知如何接话,只能拥过董董的肩,和缓地拍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 从云端跌落时,代露也有过不适应和自怜自艾。 全身上下光鲜的行头没有了、各种烧钱的医美再也做不起、从巴黎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大平层搬到通州和人合租的两居室……这些物质上的缺憾尚在其次,当生活不给你选择的余地,无论如何都得面对时,由奢入俭并没有想象中的难。 最大的打击在于精神状态。 从前代露是被人吹捧的公主,陡然进入服务业,每个人都化身她的上帝,被上帝冷眼、奚落甚至折辱,这些情形时有发生。代露起初整夜整夜的失眠,闭上眼就能看见顾客的脸在打转,后来却找到了自我治愈的办法—— 就像那天余途出现之前一样,她将灵魂脱离出窍,把所有的经历都当成与己无关的人生默片来旁观。 这一招很有效。代露也始终坚信,现在的人生绝不是定格,她一定能找到某个契机,重新将自己的生活过回正轨上。 *** 华灯初上的长安大街,一辆黑色奔驰商务车在如织车流中缓慢穿行。 余途撑着额角,坐在左侧座位上望向窗外。右侧和前排分别落座了阿本和晓思,刚刚从一场晚会的彩排录制上下来,阿本忙碌于确认舞台调度细节。 晓思举起手机听了一条语音,从前排转过头来,“哥,星文那边说新综艺定在海外录制,有可能是欧洲。” 余途点点头,没有什么意见。 阿本挠挠眉梢,嘟囔道:“一个网综,费那么大劲,怕不是要上星。” 过了一会儿,余途蓦地开口道:“TN那边店员的选拔到什么进度了?” 晓思不明白老板为什么关心到这种细节,翻了翻备忘录,回答:“公关反馈的消息说,昨天刚刚结束了复面,明天就是最终轮面试,到时会确定参与录制的人选。” 迟迟没有等到回应,晓思合上笔记本,认为老板多半是一时兴起。 良久,车窗外掠过银泰楼顶的中国红灯笼,晓思听见余途的声音复又在暮色中响起,一贯的悦耳动听:“明天的行程调一下,我们到现场看一眼。” 晓思愣住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要去TN看选人,惊得下巴差点脱臼—— 品牌选个素人嘉宾有什么好看的啊! *** 代言人亲临最终轮评选的消息风一样地传回TN,整个北京区域的销售群都沸腾起来。许多年轻的sales火急火燎地找同事换班,只为明天能有空到总部一睹偶像真容。 而有幸被余途亲自面试的候选人则更激动了—— 门店仓库里,代露无奈地看着董董没完没了地在镜子前绕圈圈,饱满的小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眼里的紧张和兴奋快飘到天上去。 “行了啊,”代露快被绕晕了,幽幽地制止她,不免疑惑,“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喜欢余途?” 董董倏地转过身来,娇嗔瞪她一眼,仿佛代露不解风情:“拜托,姐姐,那是余途诶!有谁会不喜欢余途啊!”·董董为明天面试的装扮折腾一晚上,还拉着代露到家里帮忙,各式衣裙铺了满满一床。 “穿长裙吧,绿色天鹅绒那件。”代露建议她,“像《乱世佳人》里的斯嘉丽。” 董董依言拿起来,又有些犹豫:“会不会不显身材啊?我怕别人都穿紧身吊带热裤。” 代露不勉强她,万一穿错衣裳没选上,她也担不了这个责任。 但董董试了好几身,最终还是一咬牙,决定按代露说的,穿这件不太显身材、但优雅十足的绿色长裙。 董董觉得代露就像一道好运符,每次得她指点,都能顺利通关,不由自主地迷信起来。 选择香水时,代露又胸有成竹地开口:“喷无人区玫瑰。” 董董是BYREDO香氛爱好者,橱柜里整整一排简约的玻璃瓶。 她左手拿无人区玫瑰,右手拿柏林少女,举棋不定,“但是柏林少女的玫瑰味更嚣张,单刀直入,能让人第一眼就闻到。” 无人区玫瑰则带点冷调,层次感更重,就像远离人迹的沙漠里开出一枝白玫瑰,孤傲又温柔。 “其实离面试官那么远,浓淡都闻不到。”代露说实话。 董董纠结半天,最终还是采纳了代露的建议。 *** 这天晚上,代露躺在董董家柔软的床上,做了一个不愿醒来的梦。 梦里回到她还是余途小粉丝的时候,有许多遥远的长途飞行。通常,航班一开放值机她就会进app,手动选一个靠窗的单人位。 但那次买票太晚,已经没有单人位了,代露只好选了中间空置两人位的一边。 上了飞机,却发现团队给余途选的位置不巧就在她的邻座。 代露放好登机箱才看见余途,她不敢坐下去,手扶着行李架,征询道:“我去经济舱,跟阿本换一个位置吧。” -- 第21页 余途却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示意她坐下,并起身帮代露把行李架关上。 “先来后到。”他说。 5个小时的飞行里,余途没有像往常一样戴着耳机睡觉,反而在机上屏幕里看一部老电影,费雯丽版的《乱世佳人》。 “Tomorrow is another day。”代露有点感冒,裹紧毛毯吸着鼻子说,“我小时候会背的第一句英文名言。” 小小的屏幕上,斯嘉丽为了见白瑞德,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做了一件礼服裙。高高蓬起的裙摆、不对称的衣袖设计、用窗帘穗做成的丝带从肩垂到腰,诡异又华丽。 代露抬起头,侧身多看了两眼。 “你喜欢这件裙子?”余途问,声音在沉沉夜色里显得低沉而模糊。 “当然。”代露使劲点点头,“我有一个这样的芭比娃娃。小时候,也想把窗帘拆下来做裙子。” 余途笑起来,眼底泛出瑶光,在黑暗的机舱里如漫天星斗流转。 他附和道:“我第一次看的时候,也觉得印象深刻。” 后来代露在感冒药的作用下昏昏睡去,再醒来时,隔壁屏幕上恰好演到电影的结局。斯嘉丽赶回家向白瑞德吐露心扉,承认她是真正爱他,白瑞德却不再相信。被遗弃的斯嘉丽站在浓雾弥漫的庭院中,脑海中回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世界上唯有土地与明天同在。” 明灭交错的光影里,屏幕前的余途也睡着了,代露侧身帮他把画面熄灭,而后将手撑着座椅扶手,歪头靠在手上,静静地注视着他。 地球好像停止了公转与自转,时间消失在万尺高空的这一刻。 *** 第二天上午十点,晓思阿本随余途来到TN面试现场。 TN集团在建国门路拥有一幢高级恢弘的总部大楼,全玻璃幕墙式外立面,在阳光下泛着生人勿近的锋利冷光。 一楼开阔中庭挑高数十米,藤萝绿植与潺潺流水交错分布,流淌着无暇透明质感。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外籍超模从容走过,形成别样风景线。 余途出现时,自然而然与环境融为一体。 只见他身着TN新季黑色缎面西装,搭配墨绿蕾丝镶边衬衫,修长身姿在设计感十足的剪裁下更显华丽迷人。腕间的星月碎钻手表为正装增添一丝灵动韵律,表盘上堪堪长出一枝红玫瑰,冷艳独绝。 他站在金雕玉砌的电梯前,TN员工三三两两状似不经意地掩面走过:“太帅了,我们代言人帅得我心空!” “今天是冷都男style,行了,我刚看的言情小说男主有了脸。” “市场部能不能和余途永久续约啊,在这个楼里看到这张脸,才能有工作的动力!” 面试设在20层秀场,余途和阿本在会议室坐下,晓思则到后台转了转。 从后台回来后,晓思兴奋地播报见闻:“不看不知道,这TN真是卧虎藏龙啊!后台跟101选秀现场似的,美女一抓一大把。” 她喝一口水,补充道: “最漂亮的还是一个梳公主头的女孩,皮肤特别白,眼睛布灵布灵,穿一件天鹅绒面绿裙子,像什么来着……对,像《飘》里的斯嘉丽!” 余途闻言,将手中的冷萃端起又放下,平静的嘴角竟扬起一抹笑,眼中似有所期。 晓思和阿本对望一眼,深感莫名其妙,有什么好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怜余途要被自己的想象欺骗了…… 第13章 有心栽残花 Chapter 12 终选现场,代露陪董董在候场区等待。 董董抽到了一个靠后的号码牌,在漫长的等待中逐渐焦灼,坐也坐不住,每隔半分钟就起身照照镜子,怀疑自己的眼妆掉了、口红花了。 “全场你最美。”代露强行把她按在椅子上,“快坐好,别浪费体力了。” 这时,早前进入面试室的女孩子走出来,朝董董挤挤眼,语气酸溜溜,眼神又不乏好奇:“董董,你有福啦!” 董董疑惑地停下整理发型的手:? “刚才偷听到一个工作人员,在问穿绿色长裙子的排第几号。” 那女生一走,董董立刻掐住代露的手臂大喊大叫,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天呐露露!我被他们注意到了!” 代露感到手臂生疼,又难得见董董这么放松自信,忍痛任她掐了一通。 *** 面试进行到一半,代露终于还是坐不住,起身去洗手间。 卫生间在20层的尽头,代露走过长长的走廊,路过面试的大会议室时,她偷偷往里瞥一眼,磨砂玻璃窗朦朦胧胧,却好像没见到余途。 卫生间面积大而考究,男女分区之外还有数十平的公共休闲区。代露洗好手出来,低着头整理领口的蝴蝶结绸带,一抬头,却在镜中看到了一张意想不到的面孔—— 余途长身玉立,右手还搭在左手腕上调整钻表,姿态优雅矜持,目光却直直望着她,锐利到近乎灼热。 代露转过身去,唇边梨涡微漾,同他打招呼:“哥哥下午好。” 余途的胸口隐隐上下起伏,开口第一句话让代露莫名其妙:“你怎么穿这个颜色的裙子?” 代露低头看看身上的米白色亚麻裙,不知这句开场白用意何在,眼里满是迷惑:“啊?白色怎么了吗?” 余途握拳沉默了好一晌,代露无知者无畏,自然地瞅着他。 -- 第22页 高层外天空宁静悠远、湛蓝如洗,大朵云彩在画框中镶嵌,时而是纯净的奶白色,时而又似被阳光烤得微焦透出金黄色。 余途再开口已是风平浪静,又恢复一贯的从容自如,问代露:“来总部有什么事?” “陪店里的朋友来的。”代露丝毫不知他方才内心的波澜壮阔,如常答道,“她报名了综艺的嘉宾海选,叫董董。” 余途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还未待代露道别,便决然拂袖而去,空气中只余一抹凛冽的木质香。 代露困惑地咬咬唇,思索半天,只当他是因为临时被抓来当评委而心中不爽。 *** 开阔的会议室里,南北面皆为全幕透镜,评委坐在西侧,为前方的候选人表现打分。 正中间坐着星文视频项目负责人祁帅、TN市场部总经理安德鲁,余途坐在安德鲁身侧,只低头翻阅桌上的TN集团内部月刊,对各个选手的表演并不多言。 下一位候选人即将进场时,阿本猫着腰溜进来,在余途耳边提醒:“接下来就是穿绿长裙的那个女生,叫董董。” 经过方才一场乌龙,余途已全然没有了来时的兴致,敷衍地点点头,连桌上的选手资料卡都懒得抽出来读。 董董上场,一番自我介绍妙语连珠,声音饱满而热情,脸颊上泛着可爱的红晕。 余途嗅觉灵敏,远远便闻到那女孩身上似有若无的广藿香,沁人心脾。 他气极反笑,将万宝龙钢笔绕在指间不停转动。 “这个,名叫董董,实力很不错,几轮笔面试都是前三名。”安德鲁向祁帅介绍,“她眼睛里有一定要赢的那种坚定。” 余途无可奈何地停下手中的笔,如果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那这名女孩确实实力不错。交到了代露这样熟知他喜好的好友,无异于得到一名神算军师。 代露愿意这么帮她,应该是关系不错的朋友,余途成人之美,提笔在评委表上勾了一个【通过】。 *** 面试全部结束后,阿本听说代露在这里,兴奋地就要跑去会晤,余途也不声不响地跟了上去。 代露担心董董认出阿本这个薛定谔的“黄牛”,赶紧将他二人拉到楼梯转角的窗台下,鬼鬼祟祟地眺望四周,确认四下无人。 余途没好气:“我们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代露仍有几寸紧张,伶牙俐齿地敲打他:“你小点儿声!上次阿本来送票,我跟董董说是黄牛。不躲着,她看到了怎么说?黄牛励志转行,一跃成为金牌经纪么。” 余途强忍着呼之欲出的笑,固执地抿唇看向窗外。 阿本不跟他们一起打哑谜,开门见山地:“露露,之前不是有好几个热门微博推了你,说你要参加综艺录制吗?” 代露闻言乐不可支: “这你也信哪。营销号追KPI罢了,现在热度过去,不就没人提了。” “我们还以为是你们集团放的真瓜预热呢,没意思。”阿本撇撇嘴,又用手肘撞撞余途的胳膊,“您说是吧,哥。” 余途一掌拍在阿本不安分的肩上,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不多时,他又主动开口:“你那个朋友,我给她打分通过了。” 代露总觉得这语气无缘无故透着几丝委屈,疑惑地观察余途的神色,一派甩手掌柜般的云淡风轻,自当是她多想了。 她替董董高兴起来:“谢谢谢谢!我一定让她录节目时不给你们添麻烦。” 余途自觉失了面子,嘴硬补充道: “也别高兴太早,我只是旁观。祁帅和安德鲁他们的打分才关键。” *** 董董如愿以偿地收到总部发来的烫金信件,打开来,手感醇厚的信纸上以中英意三种花体文字写着录取通知—— “亲爱的董董,我们很高兴地通知您,您已通过本次「TN×星文综艺企划」全流程考核,将以嘉宾身份参与最新季《一千零一业》(奢侈品销售单元)录制。更多后续事宜,请留意邮件及短信通知。” 国贸门店的所有销售将董董齐齐围在中心,跟着她一起念完这道圣旨,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董董牛啊!说入围就入围,一点不带含糊!” “咱们国贸店果然风水不错吧,个个帅哥美女都拿得出手。” 董董羞涩地揉揉脸,自谦道: “没有啦!也多亏露露帮忙,不然我走不到这一关。” “董董,你录完节目还会回来店里上班吗?” Adam的这个问题一出口,周围众人马上哄笑起来:“Adam,你太努力了吧。综艺一播,董董马上就是微博大V了,赚钱的法子多了。” Adam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挠挠头跟着一起笑。 代露抱胸站在一旁,望着那圆圈里笑闹着的众人,水晶吊灯打下的细碎光芒映在每个人眼里,像彩云中的琉璃。但不知为何,代露心下涌起几分无来由的不舍与伤感。 *** 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上镜录制,董董约着代露出门逛街,置办行装。 代露看着董董疯狂游窜在各个名品店,试着4位数的衣裙不眨眼,心如刀割:“董董,悠着点呀。你不是有很多漂亮衣服,上次摆了一整床都挑不完?” 董董对着镜子收腹挺胸,对代露的劝谏誓不采纳,义正言辞地:“那怎么能一样!原来的是日常衣着,现在可是要上镜,给全国人民看的!” -- 第23页 代露劝不住,只好随她去了。 董董在试衣间折腾许久没动静,代露坐在店内的沙发里,无聊刷起了手机。 豆瓣小组里已经逐渐有一些爆料人发帖,称这次TN投入了重金,选出2男2女四名颜值高配、经验丰富的金牌销售,将和代言人一起前往欧洲录制节目。 董董从试衣间走出,代露一抬头,不得不承认这件最贵的连身裙确实质感不错。光滑的乳白真丝材质,简洁A版款型,衬得董董脖颈修长,气质高雅。 挑剔的代露一点头,董董便欢天喜地,非要买下这一件不可。代露仔细数吊牌上的数字,提心吊胆,她即便当真千金时也没有买过这么贵的衣服。 刷卡结账前,董董的手机铃声蓦地响起,持久不宁。 “不好意思。”董董冲店员抱歉地笑,接起电话往外走。 “您好。啊,公关部是吗?对对,我是我是,我已经接到确认函了……” 对话隐隐约约飘到代露耳朵里,代露有些疑惑,什么消息这么重要,需要公关大周末地加班打来通知? 董董这一通电话打得许久,半个小时过后,她才推门进来,门上的风铃响起清脆的叮当声。 代露抬头,看到董董通红的双眼和满脸的泪水,心中一惊,走上前抱住她:“怎么了?” 董董含着泪,上气不接下气地啜泣,嘴里的话连不成句。代露仔细辨认,才听懂她细碎的声音说的是什么—— “总部不让我去录制了!” *** 工作日一早,沉睡的城市刚刚开始苏醒,一封内部处分邮件就发遍了TN销售系统。邮件标题赫然印着“红头警示”的公戳。 【致大中华区所有销售人员: 北京国贸店中级销售董董,故意传播集团内部保密邮件,严重违反集团管理条例,造成对品牌声誉的较恶劣影响。因其认错态度积极诚恳、过往业绩突出,处以停薪留职三月惩戒,免去其原《一千零一业》综艺嘉宾录制资格。 …… 未尽事宜,后续通知。 特此公示 TN人力资源部、市场部、公共关系部】代露在晨光中读完这封邮件,耳畔尤回响起那日董董的痛哭—— “我,我没想怎么样!只是当时,看网上骂新综艺骂得那么厉害,我一时着急,怕影响以后综艺没人看……我就想着把邮件放上去,大家就知道这档综艺有多厉害了……我以为早晚要宣布,他们不会去查的?怎么会这样……” 代露望向橱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轻叹口气。 董董在职场摸爬滚打数年,何尝不知道大型集团对泄密的追踪手段?只是她对一切胜券在握,对某样东西的渴望过于强烈,总会乌云蔽日,迷了心智。 这场插曲被摆上台面,销售群里又开始活跃起来。有人在打探调查过程的细节,有人对被处分人表示遗憾惋惜,有人开始猜测新录制补位嘉宾将从何处选出—— 群里划过一条消息,明明无凭无据,却让代露血压莫名升高:“纯属猜测啊,旗舰店出的人,应该还会从旗舰店补上。” 作者有话要说: 代露: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第14章 我偏要勉强 Chapter 13 市立医院,嘈杂拥挤的住院部,护士推着诊疗车匆匆走过,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余途戴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极低,将凛冽的眉眼堪堪遮住。他手捧一束普通的康乃馨百合花,看上去和这栋楼里前来探病的普通人并无二致。 阿本手里提着果篮,四处张望,寻找病房的位置。 “327,哥,徐阿姨就住在那里。” 余途悄声推开327的门,这是一间单人病房,面积不大,布置得简洁温馨。 病床上躺着一名面色苍白的中年女人,正给自己削着一枚苹果。 听到门被推开,她探起身,虚弱地问一声:“哪位啊?” 余途走到病床前,摘下棒球帽,舒眉展目看向她:“您好。” 徐阿姨怔愣一瞬,不可思议地抬手捂住嘴巴,疲惫的眼里流露出惊喜和无措,声音激动得变了调:“余途!老天,我不是在做梦吗?” 她又喃喃道:“还是我已经病重得死了,才有的幻觉。” 余途微微叹气,坐下来握住病人消瘦的手,缓声告慰:“阿姨,您应该保持好心情,积极治疗,不要想不好的结果,一定能好起来的。” 徐阿姨的手微微颤抖: “你怎么知道我生病了?是后援会告诉你们的吗?” 徐媛是一名快退休的小学老师,偶然看过《渡春亭》后,成为了余途千万新粉丝中的一员。她年纪大,不会像小年轻一样给余途打榜、投票,但她尽己所能,牵头粉丝组织公益活动,以余途的名义在乡村小学建成数间希望图书馆,节假日还会亲自到学校里,帮助孩子们读书、认字。 “您为了我,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做过那么多,如今您身体抱恙,我又怎么有冷眼旁观的道理。”余途涩声宽慰。 余途一直都知道,粉丝在替他积福做善事。这份沉甸甸的情谊每每使他感到肩头沉重。他在微博上看到后援会发的帖子,称长期组织公益活动的粉丝罹患癌症,呼吁大家捐款祝福。 余途立刻嘱咐晓思打听医院,安排行程探望这名粉丝。 -- 第24页 为他积了福,自己却不幸倒下了,余途良心难安。 晓思联络后,习惯性地问余途:“需不需要带个摄影师?提前通知一下那名粉丝做准备,让宣传写篇小稿子。” 余途皱眉摇摇头:“谁都别说。我一个人去。” 余途陪徐阿姨聊了十五分钟天,不太熟练地帮她把苹果切块,跟她讲自己小时候和老师作对的趣事。直到徐阿姨脸上流露倦色,余途起身道别。 “余途啊,”徐阿姨拍拍他的手,和蔼地笑,“拿多少奖、被多少人喜欢,这些都不重要。一个人,能自由而有度地做自己,哪天离开时不遗憾,才最重要。” 余途强压住心中翻涌的难过,点点头:“我懂的。徐阿姨,您也要快点好起来,乡村图书馆的孩子们还等着您回去上课呢。” 阿本守在门外,余途一出门,他急急追问:“这个粉丝情况怎么样?” 余途摇摇头,沉声道:“不太好。” 他们走到转角的连廊,远处天空渐渐阴沉,浓厚的云层低垂,萧瑟凉风扑面,似是山雨欲来。 余途嘱咐阿本再往捐款账户里添一笔款,随后出神地望着对面楼里来来去去的病患。 粉丝的病重使得余途和阿本都不太好受。余途想得更多一些,他脑海里浮出那句诗,“彩云易散琉璃碎”,向来好梦不长圆。 *** 从医院出来后,余途回到公司。因为TN综艺的录制地调整到欧洲,他的申根签证恰好在上月过期,只能回来补交递签材料。 晓思忙得脚不沾地,看到阿本回来如见救星:“阿本,我等你等得好苦哇!GQ编辑刚把专访完整稿发来,你和宣传一起审一下。” 交代完,她又一阵风似地飘到余途身边汇报:“老大,TN集团嘉宾那边出事了。星文的综艺编导正发愁呢。” 余途:? 晓思:“您记得之前有人偷跑了TN的内部邮件吗?他们调查出来,就是这次入选的嘉宾故意泄密的。叫什么来着……哦,董董!” 余途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那她的资格被取消了?” 代露手把手地带王者,没想到是个青铜? 晓思点点头,坐在转椅上哀嚎: “听说综艺编剧已经把2男2女的脚本写好了,不可以少一个人。苍天呐,TN如果再这么从头到尾选一轮,开机时间不会又要推迟了吧?” 董董被撤下,需要找人补位。 余途接收到这个讯息,本不以为意,电光火石间,忽然心念一动。 也许是上午徐阿姨那句“离开时不要有遗憾”刺痛了他,余途在这阴雾沉沉的风雨天,陡然想要任性一回。 他是代言人,决定谁和自己一起录制,有什么不可以? 余途心中像有个小人在击鼓,越敲越响,越敲越急,最后“咚”地一声落定。 没什么不可以。 余途说服自己,拿起手机,打开TN集团安德鲁先生的微信对话框。 *** 自从看到销售群里那条消息,代露心神不宁,总觉得会有麻烦上门。 她特地找公关部相熟的同事打听,同事说不出意外,补位嘉宾应该会从原先进入终面的候选人里挑选。代露这才松下一口气,为自己的杯弓蛇影感到好笑。 连日来的大雨连绵不歇,这天商场人流稀少,代露蹲在立柜前整理货架。 店长从后头拍拍她的肩,郑重其事的语气:“露露,你到办公室来一下。” 代露起身,不知所为何事。 店长招呼她坐下,先开口道:“露露,最近有跟董董联系吗?” 代露点点头,谨慎地措辞: “有打过电话,她情绪还可以,停职期间在充电学习。” “我有个消息告诉你。不用紧张,对你来说是好事。”店长两手放在桌上,嘴里说着玩笑话,目光却一派严肃,“总部刚刚下通知,派你代表国贸店参加新综艺的录制。” 代露脑袋轰地炸开,两耳边似有嗡鸣声。她看着店长的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数秒过后,代露才冷静过来,听到店长一板一眼的解释:“由于视频平台招商方案中已经打出‘旗舰店美女销售’的噱头,加上此前你在网络上积累了一定话题度,总部综合考虑,觉得你最适合作为嘉宾参加录制。” 代露感到荒唐,古人诚不欺我,“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兜兜转转一圈,这个众人艳羡的机会还是落到了她头上。 她无奈且不抱希望地问:“我可以拒绝吗?” 店长难免惊讶: “这是个好机会呀!多少女孩抢破头呢,你怎么这么傻。” 见代露仍不死心,她摊摊手:“这可是总部的调动令,你不想接受,也许只能辞职了。” *** 《一千零一业》第二季的微博悄悄开通了蓝V,网友猜测,新一季的录制很快将提上议程了。 与此同时,代露将店内的工作与新人交接完毕,抱着申请材料走在国贸炽烈的阳光下,准备前往签证中心采集指纹。 脱下那身古板的销售制服,她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可以自由自在穿着活泼青春的柠檬黄短衫,像蝴蝶一般穿行。 代露的学生签证早已过期,如今再前往欧洲,竟然是因为意外的工作机会。她在崩溃了两天后,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 第25页 其实,代露并没有什么必须不去的理由。正如店长所说,也许参加完这个节目,她就能改善生活质量,从通州的合租房搬到五环内的一居室。 代露的抗拒,只因为那个人是余途。和他有关的一切,本来被她藏在回忆里,只属于自己;如今却要曝光在镁光灯下,交给无数双眼睛展览,代露无所适从。 但代露被生活几番锤炼,得到最大的教训就是做人必须随遇而安。 烈烈大风将她浓密的长发卷起,在行道树叶的婆娑声中,代露想,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命运已在此开路,她踏上去便是。 整理行装时,她犹豫了一下,将单反相机和镜头放进行李箱。自我排解道,这么近距离的免费前排门票,她的【明日路】可以无成本开张了。 *** 代露本以为出发前的这段空档期可以放个长假,但应接不暇的各种表格源源不断朝她砸来,要求事无巨细地填写,甚至比上班更累。 除了年龄、性格、喜好这些基本信息,还有从小学到大学分阶段的个人成长故事、家庭背景环境、过往情感经历、工作心得分享…… 代露接连不断收到一封封邮件,感到生无可恋,终于忍不住去问公关部同事:“yoyo,我这是去录节目还是相亲?相亲都不需要这么详细的资料了吧!” Yoyo也没办法: “这是星文视频的要求,编剧要根据你们每个人的特质撰写人物线,必须得详细,尽可能多写啦。” 代露抗议无效,只好坐下来,老老实实写成长小作文。 但填到【家庭情况】那栏时,她沉默半晌,迟迟没有勇气落笔。 最终,她叹口气,重重地敲下四个字:“父母已故。” 她又何尝愿意这么简洁。 小小的房间里寂静昏暗,一滴泪水在键盘上悄无声息地晕开。 *** 两天后,晓思将打印好的文件递到余途面前,提醒他:“老大,这是新综艺四个嘉宾的人物小传,平台希望您过目熟悉一下。” 余途点点头,习惯性地先将印着代露头像的那一份抽出来。 封面上,代露的证件照似乎还是几年前拍的,眼神天真稚嫩,梳着甜美的编发,笑容清纯自然如水蜜桃。 一个沐浴在阳光与彩虹下,无忧无虑的小公主。这是余途一直以来对她的印象。 作者有话要说: 余·强取豪夺·途(*/ω\*) 第15章 梅子黄时雨 Chapter 14 余途闲闲翻开资料页,浏览节目组提供的各项信息。 他的目光首先掠过【教育背景】一栏,代露从小就读的每间学校展现得相当清晰。 国内十二年教育在北京景山学校完成,本科开始海外求学旅程,从美国文理学院到法国高等商学院,横跨两大洲,所学专业偏门,全凭兴趣使然,而不考虑谋生务实。 不为生活所苦的少女,才有这样任性翱翔的自由。 余途曾经听过代露在机场给父母打电话,眼里饱含思念依偎,声音甜得发蜜,事无巨细汇报一天见闻,娇气地抱怨中午又吃到了不喜欢的菜——代露是被父母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余途推出这个论断,这令从小与父母聚少离多的他生出一分羡慕。 她有一双对万物不设防的清澄眼睛,脸庞幼嫩如花蕾,发际线上毛茸茸的碎发仿佛初生的小动物。 时间久了,余途也觉得,这样的女孩是该受到无边无度的庇护,一辈子沐浴在阳光和彩虹之下。 但此时此刻,余途捻着这一页书角,眉头一皱,注意到硕士学历这一行后面打了星标。 节目组在下方注释: 【注:嘉宾法国高商中途休学,未取得学位证书。宣传请留意,勿将“名校高材生”、“TOP商学院出身”等词汇作为卖点,防止网友扒皮;介绍人物时,提及“海归留学生”即可。】余途心中飘过一瞬间的茫然。 搞错了吧?代露这种家庭,怎么可能放任她不毕业就回国工作? 更何况,在TN门店第一次见到代露的时候,她笑得那么从容自然。 余途当时虽然有几分意外,但一度以为,她只是将这段销售经历当成职业体验,像打游戏那样通关罢了,又或者是集团的管培生,暂时下放到一线轮岗。 他怀着满心疑惑,继续往后翻阅。 后一页是家庭背景介绍,相比前页文字的密密麻麻,这一处空旷得诡异—— 整整一张A4纸,大部分区域皆为留白,“父母已故”四个红色大字,形单影只地印在这一片雪茫茫的白中,显得尤为刺眼而残酷。 最下方仍有一小行字备注: 【嘉宾不希望谈及家庭相关话题,请知悉。】窗外银杏渐黄,和煦秋风送来阵阵清香,浓淡适宜,本该是一年中最宜人的季节,余途却感觉冷汗涔涔。 “阿本!”余途高声唤。 阿本推门进来:“怎么了哥?” 余途把那厚厚一沓资料递到他面前,眼底有微微的愠怒:“代露家里出了什么事,你知情吗?” “什么事情?”阿本接过文件夹,同样一脸茫然,“我知道什么啊?” 他低头阅读,数秒之后瞳孔地震,脸上也出现和余途一样的愤怒。 “这个代露!”阿本将文件夹一摔,“太不把兄弟当回事了!” -- 第26页 余途观察阿本的反应,知道他没有帮着代露瞒天过海,面色稍霁,摆摆手将他轰了出去。 *** 余途说不清什么滋味,他的心像被放入清明雨后初酿的梅子露里,任人轻轻揉搓了一把,随后久久地浸泡,只酸不醉。 他试图寻觅这件事是在哪个时间段发生的—— 大约从《渡春亭》尚未开播的前几个月算起,某对粉嫩醒目的兔耳朵就从余途的生活中消失了。 起初,余途和阿本并没有太多心。代露在海外留学,回国本来就不方便,以往遇上课业多的考试周,几个月不见人影的情形也时有发生。 后来,冬雪消融,春芽露土,《渡春亭》开始频繁的映前宣传、媒体点播。4月份正式在两大卫视黄金档开播,受到观众的喜爱追捧,一举打破正剧低迷的困境,拿下收视年冠;影响力破圈以后,陆续收到各界学者专家的肯定,赞扬这部剧蕴涵仕子高洁风骨,甚至登上官媒文化版头条。 余途身陷密集的商务拍摄和专题访问,在长沙黄花机场被人山人海的粉丝围困,微信每天打开都充斥着999+的新消息,各种行程怎么赶也赶不完…… 在没有尽头的忙碌中,他逐渐忘却了七情六欲,“余途”这个名字仿佛化身为一个符号,凌驾于生活之上。 直到某一天,有一名记者问起,《渡春亭》开拍前无人看好,播出后却成了大爆款,余途当时为什么能慧眼识金,接下这部剧? 余途面对着霹雳的闪光灯和一圈话筒,怔愣半晌,眼前蓦地浮现出代露抱着小说,风尘仆仆赶到他面前的那一幕。 余途从不真实的半空缓缓落地,他意识到,这名最长情的粉丝已经大半年没有露面了。 阿本也束手无策,他们这才发现,代露从来没有留下过她的任何联系方式。粉丝的陪伴让人习以为常,但一旦消失就是真正的消失。 余途打开那个名为【明日路1107】的微博,更新时间和点赞记录停留在八个月以前,连代表微博会员的小皇冠都已变成灰色。 一片荒芜,唯有最上方的简介诉说着过去:“明日未竟路途千万,我陪你走完。” 团队里的其他人认为,代露应该是脱粉了。站姐的来去从来都不讲道理,爱情的山盟海誓尚且能过期无效,更何况粉丝随口写下的淡淡誓言。 但余途和阿本都感到一丝难过,就像最熟悉的朋友失了音讯那样难过。 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刻,余途甚至会埋怨,代露不是说《渡春亭》没火才会脱粉吗?如今这部剧明明火得不得了,她怎么说话不算话? 余途还从来没有跟她说过,长期被父母放养式教育,人生的前二十二年,他未曾有过分毫的求胜欲。若不是遇见她仰望的目光始终在身后殷殷期待,他可能会在紫荆剧院晃荡着,一辈子做一名自由自在的十八线。 *** 漫长的回忆走马灯般在余途眼前放映,等到一切理顺,余途恍然发现,窗外天色已经由薄暮转入黑夜。 余途终于明白代露说话不算话的原因,原来在他最风光无限的这一年,代露正在经历戏剧而惨白的人生转折。 他打开微博,本想去代露的那条好友圈里说些什么,光标停在评论框半晌,又担心她觉得被怜悯或冒犯。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机。 无论如何,新综艺要开机了,余途相信自己可以在那里找到答案。 *** 中关村星文视频大楼。 代露昨晚接到公关通知,请她今天到这里现场签署录制合约。 和TN总部的豪奢相比,这栋办公楼显得朴实无华。星文集团的主体业务去年迁至几十公里外的后场村,只有视频部门留在市中心旧址,方便员工更高效地洽谈资源,所以整栋楼以实用为主,其貌不扬。 代露站在大楼入口,仰头望向楼顶“星文视频”的招牌,再一次感叹世事难料。拜余途所赐,她对国内影视圈方方面面了如指掌,却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把自己也卷进来。 代露等在大堂,一位穿着宽大渐变扎染罩衫,长发在脑后扎成小啾啾的艺术男子从电梯里疾步走出,脖颈间还夹着手机通话,眼睛灵活地滴溜溜转着搜寻目标。 扫视到代露,他眼前一亮,二话不说便挥挥手示意代露跟上。 艺术系男子风驰电掣地拿工卡刷开电梯,引代露到四楼某间会议室就坐,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两杯冰美式,利落地放一杯到代露面前。 这全程他通话的手机都没有放下来过,代露看得目瞪口呆。 待代露放下包坐好,这人的电话也刚好结束,他捋一把额前的碎发,振声开口:“hello,我是许杰明,不好意思,商业化那帮家伙太烦人了!” 这一出声把代露吓了一跳,徐杰明的声音粗嘎豪放,与他细腻不羁的艺术家外表丝毫不搭。 “许老师您好。”代露将这番人类观察小心吞进肚子里,冲许杰明礼貌微笑。 “叫我杰明就ok!”许杰明甩甩手,“忘了介绍,我是你接下来的现场编剧,也就是follow PD,全天候跟在你身后窥视的那种。你现在看我怎么样,能习惯吗?不习惯也得习惯,毕竟到欧洲再习惯就晚了。” 这是个语速极快的自来熟怪物。 代露从善如流地回答:“习惯,您看着和蔼可亲。” -- 第27页 在代露观察人类的同时,许杰明也在审视着她,迅速展开对这个嘉宾的画像。 见到代露的第一眼,许杰明大松一口气,幸亏不是个照骗。前期内容编剧将她的人设定为门面,这要是货不对版,他的工作量可就大了。 她穿着白裙子,梳单侧麻花辫,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都在看她——清纯系美女,天生自带好感度。不错不错,许杰明在心里鼓起掌来。 代露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疑惑道: “只有我一个人吗?其他三位嘉宾没来?” 许杰明邪魅一笑: “这么早让你们认识,还拍啥的咯?放心好唻,不到上飞机,你见不到他们的。” ……哦。代露眼观鼻鼻观心,乖巧闭嘴。 “你以前看过《一千零一业》没?”许杰明追问。 代露点点头: “看过一些,定位是职场观察类真人秀吧。素人嘉宾在写字楼做职场任务,明星在演播室观察和点评。” “这次不一样!你知道这回明星是余途吧?好贵好贵的。请了他一个,我们就请不起别的了。”许杰明两手一抹眼角,突然卖起惨来,“么得办法,观察室行不通了,只好把他放到你们中间,和你们一起卖东西。” “啊???” 代露难以置信地发出一声疑问,揣摩这人话里有几分可信度。 余途?和他们一起?卖东西? 她闭上眼睛使劲想,也想象不出余途标准化微笑、背货品术语的模样。 难怪星文要把拍摄地移到欧洲,这要是在国内录制,可能十分钟东西就被粉丝抢光了。 许杰明接下来的一番话,又将代露关于欧洲古堡式水晶宫门店的幻想打碎。 “这次你们会被流放到意大利北部的一个小城,那里的居民没有奢侈品消费习惯。节目组穷,也不可能给你们提供高大上的门店咯。就在城里广场的休闲集市里,别人卖水果蔬菜甜品,你们搭个小摊卖包。卖去吧!” 许杰明说得轻轻松松,代露则断定自己不慎跳入了火坑。 奢侈品溢价严重,讲究的就是氛围感,购物环境要满足顾客高人一等的心理。 在休闲集市卖包,跟在街边小吃摊卖米其林菜式有什么区别? 神经质的跟拍导演,远离故土的陌生国度,无厘头的情境设置。代露在合同上按下手印的那一刻,深感前路诡异而多艰。 第16章 美丽新世界 Chapter 15 半个月后,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 节目组为了避开人流高峰期,将出发时间定在凌晨,此刻航站楼外夜幕低垂,月色如霜,星星唱着安眠小调。 代露拖着两只行李箱,从赞助商的指定用车上下来,一抬头便看到摄像机黑漆漆的镜头对着她。摄影师小哥探出头,腼腆一笑,打过照面又缩回镜头背后去。 代露虽有些不习惯,但也很快适应下来。她内心忏悔,真是作孽,从前她举着镜头对着别人,如今换别人举着镜头拍她,也算一报还一报。 今夜空气中已有些凉意,代露身穿无袖绕领衬衫,下着大地色风琴褶阔腿长裤,外披一件流苏边广袖开衫,全身色系清淡、材质飘逸,向前疾步行走时,衣袂和裤角都被凉风轻轻拂起,飘飘然若天上仙。 她走到值机柜台,在那里看到许杰明,打个招呼问:“您不是说到机场就能见到小伙伴吗?别不是又诓我呢。” 许杰明冲前方抬抬下巴:“谁骗你了,喏,这不是来了吗?” 代露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入口处走来。其中有一名女生和两名男生,身材高挑,神采飞扬,在人群中格外出挑。 “除了你,他们都不是北京本地的。”许杰明解释道,“统一从酒店过来的。” 最先走到代露面前的是秦湘,看上去比代露年长几岁,精心打理的锁骨烫发优雅温柔,穿着一丝不苟的斜纹软呢套装,脚踩小猫跟尖头鞋,俨然是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的成功职业女性。 代露低头瞧瞧脚上只图舒适的平底渔夫鞋,生出一分惭愧来。 “你好,你就是代露吧?我叫秦湘,上海国金店的。”秦湘率先开口,笑意盎然地打量着她,“果然是清纯可爱的妹妹,像我小侄女儿。太好了,以后我们住一间,多多关照!” 秦湘外表气场强大,但声音温柔干净,没有攻击性,有几分像代露母亲。代露觉得亲切,主动上前一步,唇边绽出明亮活泼的笑容,“你好。” 她又犹豫两秒,试探道:“您小侄女……几岁呀?” “刚满十岁。”秦湘哈哈大笑起来,“你和她一样,让我一见面就想捏脸。不过初来乍到,我不太好意思。” 几番交流下来,代露能感觉出,秦湘性格坦诚率真,言谈又温柔善解人意,方方面面恰到好处,一定是她们门店高级别的销售。 余下两个男生在后头帮着工作人员运行李,姗姗来迟。 董董说的集团按颜值选人果然名不虚传,他们二人俱是身高腿长,站到代露面前时,代露不得不抬头仰视。 “hello!”其中一位笑容开朗灿烂、少年气十足的小帅哥先打招呼,“我是陈天蔚,来自广州太古汇门店。” 他的口音软糯,平翘舌不分,一开口就将画风切换到台湾偶像剧。 -- 第28页 代露疑惑道:“你是台湾人?” 陈天蔚粲然一笑,露出整齐白牙,挠挠头:“这么明显吗?对的,不过我在大陆上学。” 另一名男生则沉稳有度,眉眼深邃,身上散出厚重的皮革调香水味,始终安静不说话。 陈天蔚环过他的肩,使劲拍两下,替他介绍:“这个闷葫芦,周临,成都置地店的。” 周临点点头,惜字如金地:“大家好。” 代露:“你们认识呀?” 陈天蔚爽快承认:“之前培训见过。” 秦湘年纪是他们四人中最大的,显然不被周临的沉默震住,反而大胆调侃:“周临,有人说过没,你长得像年轻时候的马龙白兰度。” 代露仔细打量一眼,确实有几分那个味道,不由得笑了起来。 周临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神色仍然镇定,脸却悄悄从耳根红到了脖子。 *** 如此,真人秀的四个素人嘉宾算正式聚齐。 陈天蔚活泼好动,拉着行李箱四处张望一番,心直口快地问导演:“余途不和我们一班机吗?” “一班的。”导演抬腕看看手表,“估计快到了。” 话音刚落,航站楼入口就骤然涌进一大波年轻少女,她们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着,在大厅内围成乌压压的一道圈,手里都拿着单反相机,镜头对准大门口全阵以待。 秦湘被惊到了:“这都是谁?” “害!”许杰明拧着眉哀嚎,“本来以为凌晨出发,不会有太多粉丝,就没让余途走VIP。没想到啊!” 代露心知肚明,这群粉丝的角色和她以前一样,是为偶像拍照出图的站姐。但从前的机场只有她孑然一身,如今这种人山人海的混乱场面,她恐怕不想再参与其中体验了。 余途在众星捧月中走入。 他只穿着简单的灰色运动服,袖口堪堪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一段小臂,沉静的夜色却仿佛因他有了华光。 那波人潮以余途为圆心缓缓流动,朝头等舱值机通道走去,代露恍惚地看着,意识到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余途成名后的机场。 从前那个戴着棒球帽的少年,可以在值机停止前的五分钟才出现,疾步如风地精准卡点,不戴墨镜就到候机厅的星巴克买冷萃;而今却断无可能,他被围困在拥挤的人潮中,每分钟只能前进半米,粉丝热情的叫声使清凉空气多了一分粘腻。 代露忽然有些疑惑,成名后的风光,是否一如从前想象呢? 这一边,工作人员指引四人到普客通道办值机,代露转过头,将自己的两个行李箱往前推。 陈天蔚看一眼代露手中的30寸大箱和一个登机箱,惊讶道:“代露,你这行李不少厚!” 代露抿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其他人确实都只带了一个箱子,显得她格外麻烦。 其实她并没有带多少衣服,全都是单反相机和镜头惹的祸。担心长途颠簸,代露用很多材料加固镜头,太占空间了,导致日常用品、衣物不得不另外放在登机箱里。 陈天蔚惊叹完,又可爱地自问自答道:“女孩子嘛,是该东西多一些。” 说完便伸手,绅士地接过代露那个沉重的30寸大箱子。 *** 两舱值机通道边,阿本和节目组工作人员一起,正在疏导粉丝。 不少粉丝买了可退款的全额机票,准备随余途一道进安检,航班起飞前再出关退票。 “请大家体谅节目组的难处,”执行导演苦口婆心劝道,“在候机室我们还需要拍摄一系列素材,过多粉丝围观,会造成工作上的困难。” 粉丝群仍旧躁动不安。 余途在队列中转身,微微点点头,抬手轻轻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节目组工作人员很辛苦,大家听话,给他们减轻一点负担。” 他的声音冷静但温和,如徐徐春风吹过,丝毫不提自己,反而让粉丝多了几分理解与心疼。 “好的好的!” “哥哥录制顺利,照顾好自己!”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完真心话,便各自散去,值机通道又变得空空荡荡。 阿本长抒一口气。 值机手续快办完时,阿本听到余途淡淡开口:“你去看看代露那边,行李超重的话,让她放我的行李额里。” 方才在机场大厅,余途只匆匆扫过一眼,便觉得代露的那个行李箱大得过分—— 十有八九又要超经济舱限重了。 “对哦!”阿本拍拍脑袋,也想起了什么,心有余悸地,“上次时装周去巴黎,她的行李箱装了那么多镜头,好家伙,比我都沉!”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那年余途的演技经过时间检验,逐渐得到认可,某个杂志社做了一期“演技派”主题企划,邀请他去巴黎时装周看秀。 代露没有买到头等舱的机票,满满当当的行李箱远远不够经济舱托运,可怜兮兮地来找阿本帮忙。 余途听到,无奈地看她一眼,把没用掉的行李额都贡献给了代露的箱子。 *** 此刻,普客值机通道,轮到代露称行李时,尴尬的事情确实发生了。 光是30寸的那个箱子就超过了托运限重,小登机箱也好不到哪儿去,恰巧卡在随身行李限重边缘。 “请问购买额外行李额怎么收费?”代露咨询地勤。 -- 第29页 地勤小姐说出的那个数字只应天上有,秦湘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太贵了,不值得!”秦湘摆摆手,不甘心让钱流到航空公司的口袋,盯着代露的箱子建议,“不如你分一些东西到我的箱子里吧?” 代露没什么底气地开口,不好意思麻烦她:“你的行李也快到限重了呀。要不我还是花钱吧。” 就在这时,阿本风风火火地出现在她们身旁,对代露嚷嚷:“余途让我问你——” 阿本的眼睛滴溜一转,意识到周围还有三个人,机智地改口,清清嗓子从容道:“余途让我问问你们,有谁的行李不好托运吗?他的行李额还剩许多。” 陈天蔚一拍手:“有有有!” 秦湘不无惊讶,给余途发了一张好人卡,悄悄对代露咬耳朵:“这明星人还不错呢?挺细心的。难怪我小侄女那么迷他,非要我来参加这个节目带一张签名照回去。” 代露哭笑不得。 她的脑海里已经回忆起了去巴黎时似曾相识的那一幕。 阿本假模假式地询问: “是哪位的行李超重?” 秦湘把代露的行李箱推出去,示意道:“代露的这个。” 她指点代露: “你把大箱子里的东西分一点到登机箱里,大箱子就不超重,你自己托运;登机箱送到余途那里。这样你就不用带随身行李了,行动比较方便。” 代露照秦湘说的办,把重装好的登机箱递给阿本,垂下眼帘:“谢谢,给您添麻烦了!” *** 这是一趟漫长的飞行,航班先在多哈中转,再飞往意大利,舷窗外日月交替,最终在威尼斯马可波罗机场降落。 落地时众人脸上都有了倦色,只有陈天蔚依然容光焕发、活力满满,他环望四周,冒出许多问号:“居然是在威尼斯录制吗?这有什么难度,威尼斯游客那么多,随便卖卖好了。” 周临沉着反驳: “据我所知不是。下了飞机,应该还要转大巴。” 陈天蔚发出一声哀嚎。 他们各自取好行李,走出机场,果然,节目组安排的数辆转车巴士已经在停车场等候。 “大概还有一百公里。”艺人统筹小姐姐说。 他们认命地在车上落座,百无聊赖地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出发。 “出什么事了?”秦湘感觉不对劲,敏锐地问统筹。 统筹小姐姐车里车外来回跑,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状况,却也不跟他们明示,只是安慰道:“不好意思,再等等。” 又过了一刻钟,代露看见阿本急急地朝这辆车跑来,上了车径直走到代露座位面前,额上都是汗,好像刚经历了一场交涉。 他无奈地告知代露: “余途的行李被送丢了。” ??? 代露第一反应以为阿本在开玩笑,但他焦灼的神态全然不像,她抱着一丝希望试探地确认:“头等舱的行李……也能丢?” 阿本点点头,两手一摊: “正在跟航空公司交涉,可能卡在多哈了,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代露犹如五雷轰顶。她想,干脆一道雷劈死她算了。 “其实余途还好,我的箱子里都会备一份他的常用品。”阿本尴尬地摸摸头,“就是你的那个登机箱……里面装的什么?” 代露两眼一闭,硬着头皮绝望地回答:“化妆包,常穿的裙子,睡衣内衣……所有一到酒店必须用的东西。” 第17章 降落爱之城 Chapter 16 阿本听完代露的回答,一时间也沉默下来。 代露想了想,问他:“行李如果找到了,大概还要多久送到你们手里?” 阿本挠挠头:“那估计还得等个两三天。” 代露往车窗外探头,望见后面一车的工作人员还在烈日下耗着,叹口气,安慰阿本:“那算了,先出发吧。你老板不受影响就好,我找秦湘先凑合两天。” *** 从威尼斯出发,一路向西,窗外被连绵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脉群峰环绕,空气氤氲而湿润,澄净湖泊仿若上帝遗落在人间的泪珠。 足足开了有三个多小时,终于到达此次新综艺的录制地点—— 阿尔卑斯山南麓,古城维罗纳。 坐落在意大利第二大河阿迪杰河畔,维罗纳保留有许多罗马时代的古迹。 圆形露天剧场、古罗马斗兽竞技场、尖顶哥特式钟楼、各式宫殿教堂星罗棋布,静谧安详的阿迪杰河从间蜿蜒穿行而过,静静流淌数千年。水面倒映出中世纪的斑驳城墙,赤橙色晚霞瑰丽而多姿。 行走在其间,代露仿佛置身文艺复兴时期的朦胧梦境。 陈天蔚将两手托在脑后,一边欣赏风景,一边胡乱感叹:“选这么美丽的地方,还以为是来录恋爱综艺的厚。” 秦湘疑惑:“为什么是恋爱综艺?” 一直秉承沉默是金理念的周临幽幽开口:“传说,这里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故事发生的地方。” “真的啊?”秦湘本以为这只是个寻常的老城,没想到还留下过这么浪漫的痕迹。 代露点点头,她学生时代喜欢研究世界地图,也听说过维罗纳的故事。 “卡佩罗街上有一处院落是朱丽叶的家,”代露凝神回想着,“传说,当年罗密欧就是爬上那幢楼的阳台,和朱丽叶浪漫幽会。” -- 第30页 秦湘:“哇哦,难怪刚才路上听到有游客说,这里是爱之城。” 因为四人的这番遐想,天空的云烟仿佛都染上了一层烟粉色,暧昧又多情。 陈天蔚戏谑地开着玩笑: “那我做个梦,夜里会有金色长发的欧洲公主,在房间的阳台下欢迎我。” *** 夜晚,整座古城静悄悄。 头两天是休整期,嘉宾的宿舍被节目组安排在河畔的老房子里。矮小而古旧的老式砖瓦房,墙面上有风雨拍打的痕迹,斜斜的屋顶像建造在童话书中。 每幢小楼只有两层,一楼门厅和餐桌,二楼卧室。代露、秦湘分在西边的一幢,陈天蔚和周临则住邻幢。 小楼虽然外表古旧,但进门后的装潢布置并不差,代露趴在餐桌旁的露台边,还能看到暮色下巍峨的钟楼。 秦湘把行李箱拖到代露面前,柔声叮嘱她:“这两天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从我箱子里拿。我先去洗个澡。” 浴室传来哗哗水声,代露蹲在地上看着秦湘摊开的行李箱,一筹莫展。 当时在车上对阿本放下大话,实际上她和秦湘的身形不一,穿衣风格更是迥异,想混着穿也不是那么容易。 代露发着愁,耳边忽然传来石子击打墙面的“咚咚”声。 她开始不以为意,但那声音持续不停,而且似乎离她很近。 代露仔细侧耳聆听,终于意识到,是有人在用石头往她家阳台扔,造出动静吸引她的注意。 代露站起身,拎起裙摆小跑到露台,借着月光往下看—— 郁郁葱葱的花园里,泥土散着芬芳气息,风铃花和爬藤月季交错着探出枝芽。 庭院宁静而幽雅,草坪中央的石子路上,立着一个芝兰玉树的身影。 暮夏晚风轻轻吹过,余途穿一件丝质白衬衫,一手松松插在兜里,一手还拿着卵石,目光柔和,带着笑意仰面望向露台。 月光照在他海洋般的眼睛里,荡漾出涟漪与微光。 代露见是他,心中一慌,从栏杆边俯身问:“哥哥,你怎么在这?” 余途不多回答,只简简单单吐出两个字:“下来。” 代露不敢有逆,匆匆抓起外套,路过浴室时高喊一声:“秦湘,我出去散散步!” *** 代露像做贼一般,偷偷贴着墙角摸到庭院花园,蹦跶到余途面前,双手背在身后,悄声问:“你们也住这儿?” 余途指指南边更深处的小洋房群落,示意道:“不是。但离得不远。” 代露踮踮脚,想看看他的宿舍长什么样,但夜色深沉,看不真切。 她失望地收回目光,想起来正事,软软地问:“有什么事情吗?” 余途信步往外走,代露自觉地跟上去,待到小巷的转角,才听见余途含糊地笑了一声,说:“把你的箱子弄丢了,总得赔偿吧。” 代露一时没反应过来,坚定地摆摆手:“不不不,我不要那么多箱子,回国时好麻烦的。” 余途被噎住,清亮的眼锋扫过来瞟了代露一眼,匪夷所思道:“谁要赔你箱子了。” 代露不明所以,余途也不继续说他要干什么,代露只好跟着他一道在灯光昏暗的小街上晃荡。 此时还不到九点,但古城里大多数人家已经掩门落卧,一路上路过的餐厅、服装店也基本熄灯打烊。万籁俱寂,唯有柔和的路灯映出长长短短的影子。 代露保持着许多年前的习惯,轻轻跟在余途左后方半个身位,既不往前并肩而行,也不落在太后头,像小孩子一般欢乐地踩着他的影子。 她喜欢戴很多叮叮当当的首饰,有时候是项链,有时候是银铃手镯,在身后一蹦一跳的时候,余途能感觉到轻微而活泼的金属碰撞音,像少女的呼吸。 虽然看不到她,但能确认她的存在。 静谧的夜色里,他们穿行过一串紫藤花架,余途蓦地停下脚步,驻足观赏了几秒。 “你刚才趴在阳台栏杆边的时候,”代露也正望着那绽放的花瓣研究,突然听到余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我想起以前在紫荆剧院。有一回,你也是站在楼梯栏杆上面,两根辫子垂下来。” 他比划着代露发辫的长度,声音清清淡淡,似乎认真地想起了往事。 代露嘻嘻笑起来: “那如果现在有一道任意门,有机会回到紫荆剧院,你会回去吗?” 代露本以为他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紫荆剧院是初出茅庐坐冷板凳的少年时期,功成名就后也许会偶尔缅怀,但有哪位演员想回到没掌声没聚光的舞台呢? 没想到余途沉默半晌,走出紫藤花架,颔首道:“会。” 代露好奇心骤起,追着他一定要说个原因,余途却不理会她,径直往城中心走去。 *** 眼前是一个开阔而复古的广场,大地色的古旧石砖路面,中央矗立着一座音乐喷泉,广场周围环绕一圈中世纪建筑物,使整座广场优雅而独特。 “这里叫百草广场,就是以后你们录制的地方。”余途随口讲解,“白天会有很多摊位搭起来,比晚上热闹。” 代露好奇地四处张望,还没看够,忽然被余途拉进一间灯火通明的小商厦。 “你要买东西啊?” 代露原地旋转一圈,看到许多熟悉的化妆品品牌和服装品牌,这里或许是古城营业时间最久的商业中心了。 -- 第31页 “给你买,你自己挑吧。”余途却正色道,“航空公司查了,行李还在北京,最快也要后天送来。这两天需要什么,你看着选。” 代露听到他这么说,怔愣片刻,心中涌起几分感动。秦湘说得没错,余途心细如发,如果他有妹妹,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但无助不受礼,代露下意识地拒绝:“不用了吧,就两天,也没关系……” 余途却蹙眉看看腕上的手表,临近打烊了。 他像小学后桌男生一样,捉住代露袖口上的流苏边,将她提到一处贵价护肤品专柜旁。 售货小姐是个蓝眼睛的年轻意大利姑娘,迅速判断来客,帅哥美女的中国顾客通常购买力十足,更观察到余途腕间戴着的价值不菲的钻表,她十分高兴,热情地为他们介绍起来。 各种不同的乳霜、凝霜、精萃液、精华露、啫喱,余途听得头大,索性单刀直入问:“有没有涵盖全部单品的套装?” 柜姐一听,更加喜悦,将各系列不同的礼盒搬到桌上,任君挑选。 如代露所料,余途不问价格,随手一指,就选到了最贵的一份套装。 护肤品和化妆品挑齐后,余途又在各个服装店橱窗前踱步,瞥见一家五颜六色的少女度假风牌子,他转头望代露一眼,见她正回头看橱窗里的蝴蝶结草帽,遂推门走进去。 余途并不给代露试穿的机会,他干净利落地指指几身裙子,从容吩咐店员:“最小号的,包起来。” 说完还要往里间继续挑选,代露再也看不下去,揪住他的衬衣袖子,可怜兮兮地阻止:“够了够了,再多我回国的行李又要装不下了。” 余途思忖片刻,终于停下买买买的手,放过了代露。 *** 代露拎着大大小小的纸袋回到宿舍,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往屋里走,生怕被秦湘看出端倪。 还好,打包时余途吩咐店员,一律用纯白色的纸袋包装,不要外露品牌logo。 “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你拿着品牌购物袋走出店门,下一秒就会成为打劫目标。”余途当时这么解释。 但这万籁俱寂的,哪有什么歹徒。 代露刚把衣服拆出来叠好,秦湘从卧室下楼,惊讶道:“露露,你去买衣服了?” 代露笑得很心虚,不敢抬头看她: “对,我想了想,时间还早,索性出去走走,顺便看看有没有没打烊的商店。” 到达维罗纳的第一夜,以这样意想不到的方式度过。这一天太过兵荒马乱,以至于代露躺在中世纪风格的床上,梦里总错觉有欧洲王子站到她的阳台边,穿着如缎的白衬衫。 作者有话要说: 余途:逛街真开心。 PS.现实的维罗纳和接下来文中不完全一样,设定如此,随意看看就好,挠头。 第18章 银河搭鹊桥 Chapter 17 第二天,导演组果然将他们一行人带到百草广场。 白天的广场和夜晚截然不同,空地上布满五颜六色巨大的太阳伞,各式本地居民开设的商铺琳琅满目,有的摊位上摆着新鲜水果,有的推着冰淇淋车,也有些满头银发的时髦老太太,在太阳下卖精巧的手工娃娃纪念品。 代露凑近一看,是布偶小人样式的罗密欧和朱丽叶。 集市虽然规模不大,但自成一派,也是城里一道特别的风景。 导演引众人到西北角的一处空地,几块小桌和遮阳伞已经在此处支起来了。 “这就是你们的摊位。” 导演言简意赅地介绍。 “啊?”秦湘被这个简陋的小摊震慑到,为难地开口,“那要卖的包陈列在哪里呢?” 导演指指那几张朴实无华的原始木桌,“就这里啊。” 陈天蔚的脸色五彩缤纷,像后悔上了这艘贼船。 代露此前已经做了一定心理建设,所以此刻情绪尚能稳定,她试探地问:“现在可以看看是什么款式的包吗?” 如果能来几个全球性断货的经典款,那倒是不愁销路的。 周临也抱着胸,沉吟道: “维罗纳往西150公里是米兰,往东100公里是威尼斯,这里的居民即便要买奢侈品,也习惯去这两个大城市。除非有比较难买到的经典款现货,否则我们想在集市上卖出去,难度比较大。” 导演挥挥手,二话不说,将他们带到广场边一个小仓库里。 十来个TN的经典黑白包装盒整齐地堆叠在墙角。 秦湘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外包装拆开,待众人看清里面是什么后,纷纷紧闭上嘴,都不说话了。 小小的仓库里一片死寂。 偏偏几个摄影机还从各个角度对着他们,想装死都难。 余途原本斜倚在门边,看到室内这幅鸦雀无声的样子,不免好奇,也踱步到包装盒前看了一眼,却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陈天蔚哭丧着脸:“不会吧不会吧,不会都是七夕限定款吧!” 代露大步走上前,把每个盒子都转了一圈,找到贴在盒身上的货品标签。陈天蔚这张该死的乌鸦嘴,只见每一个标签上都清清楚楚地印着,“中国七夕限定特别款”。 她努力不将心中的无语表露在脸上,顺势把箱子中的手提包拎起来,向镜头展示:“这是TN为中国七夕节特别设计的七夕限量版包款,包身和手柄上饰有传统香囊、喜鹊、同心结等古代定情缀饰,精巧雅致,寓意有情人终成眷属。” -- 第32页 这好歹是TN赞助冠名的综艺,代露心中尽管有无数乌鸦飞过,仍不忘为东家的产品说几句好话。 其他三人想的也和代露一样,毕竟他们都是TN的销售,不好公开吐槽自家的产品,将一颗急欲吐槽的心生生憋到了中午。 午餐时,摄像机镜头总算撤走了,大家放下筷子,开始碰头开小会。 “总部怎么想的,拿七夕款来给我们做节目。”秦湘拧着眉头分析,“这种特别款,说好听点是融合东西方的美,说难听点,不中不洋不伦不类!没有经典款保值,在国内也不太好卖。” “更何况在维罗纳。”陈天蔚接茬,“本地居民连经典款都不买,我们这十几个七夕款如果能卖出去,才是见鬼啦!” 周临拿出平板,迅速地查到七夕款在欧洲门店的零售价,比经典款还要贵出1000欧。 众人一筹莫展。 饭后,终于有一个好消息传来,导演组在会议室向大家正式介绍比赛规则时,提到这次是团队作战,延续TN的品牌传统,不单独计算每个人的销售业绩。 “太好了!”代露很开心,笑得眉眼弯弯。 秦湘也拍拍手: “来之前我还担心呢,会不会安排销售之间抢客人的剧本,回头网上撕得腥风血雨的。” 喜悦的氛围还没持□□钟,导演又一盆凉水泼下来:“不过,维罗纳这个季节游客不少,你们不许偷懒卖给中国游客。” 全会议室再度陷入沉寂。 “导演,我有个问题,”陈天蔚从角落里颤颤巍巍地举起手,表情视死如归,“要是一个包都没卖出去,公司会不会把我们开除啊?” *** 到达维罗纳的第三天,代露被送丢的行李箱终于物归原主,集市上的“TN特别门店”也正式开张。 北意的阳光炽烈,来来往往的古城居民和各地游客都戴着墨镜和草帽,代露被刺眼的光照晒着,不得不微眯着眼往前看。 如企划案上所说,余途也被安排进他们当中,穿上统一的白衬衫,成为销售小分队的一员。 秦湘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发笑:“陈天蔚,周临,你们俩要不还是离余途远点吧。” 陈天蔚和周临的样貌其实在普通人中相当出挑,但穿上同一件白衬衫,站到余途身边,还是形成了略为残酷的对比—— 他们是走在路上会吸引小姑娘回头的男生,余途则光芒熠熠,仿佛刚从颁奖红毯上下来、马上要去哪个上流晚宴,只是误入此地而已。 余途将样品包从箱子里搬到木桌上,仔细擦拭桌角的灰尘,好整以暇地反驳:“一会儿顾客来的时候,该离远点的就是我了。” 他的话竟一语成谶,半个小时过去了,广场上的游人们买冰淇淋、试吃水果、和人形玩偶合影……什么都干,就是不在他们的小铺前停留。 五个人齐齐站在太阳伞下,场面有些尴尬。 “这样不行。”代露悄悄到别的摊位视察一圈,回来报告,“不能像以前在高级专柜那样,等着客人上门。小摊贩就要有小摊贩的活法,得吆喝。” 秦湘摊摊手,表示同意: “虽然吧,吆喝有损品牌形象,但是,谁让品牌给我们找了这么个地儿呢。” “陈天蔚,你去。”周临推推陈天蔚的肩,“你不是会意大利语?” 陈天蔚朝他挥两下拳头,硬着头皮走到商铺外。 热烈的阳光下,陈天蔚抓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叽里呱啦地强行介绍。一旦对方的脸色有所松动,马上连哄带骗地将人捉到摊位前,给他们看官方授权书和实物。 这招有效地提高了到店客流量,但成交量一单不涨。 那些顾客在确认他们是TN正牌后,都不约而同地询问:“有没有经典款?” 陈天蔚只好遗憾地摇摇头。 顾客马上露出失望的神色,顺便问一句:“那这个特别款多少钱呢?” 得知比经典款还贵1000欧,所有被陈天蔚吆喝拉来的客人都甩腿走人了。 一个上午过去了,摊位没有任何业绩,正午的阳光又热又毒,众人还不能坐下,只能站着。 代露他们是销售,已经习惯一天从早站到晚,节目组照顾余途,派跟拍导演过来问:“余途老师,要不要进屋里歇会儿?” 余途拧开一瓶冰镇矿泉水,三两口喝完,喉结上下滚了滚,垂眸摇摇头:“不用。” 秦湘悄悄跟代露表扬他: “这明星不搞特殊,不错。” 代露觉得余途正皱眉看着自己,眸深如海,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她有些受不了这样严肃的目光,赶紧转头招呼客人,躲过了他的审视。 余途只是在想,当初那个跟父母娇气抱怨饭菜的小女孩,是怎么忍受得了销售这个不算轻松的职业,日复一日地长久站立着呢? 他没想出答案,只觉得头痛,甚至被冰水浇下的心有一丝丝隐隐的钝疼。 *** 因为越来越多的客人表示,无法接受七夕特别款的价格,五人商量一番,由秦湘向节目组提议,能否将全部价格下调10%。 虽然TN的品牌控价很严格,但在这种情况下,不降价确实希望渺茫。 导演不敢做决定: “这价格比奥莱村都低了吧?我们得请示TN总部,他们同意了你们才能这么卖。” -- 第33页 这时,一对金发碧眼、青春洋溢的意大利年轻情侣路过,主动在他们摊位前停下脚步,弯着腰,仔细打量包上的各种挂饰,眼里露出惊喜的表情,叽里呱啦地议论着什么。 情侣中的女生抬起头,看到余途,眼前一亮,目光锁定他,一开口竟然是蹩脚的中文:“请问是中国人吗?这里卖的是TN正品吗?” 余途点点头,不甚熟练地上前,风姿卓然地介绍道:“我们是TN设在此处的特别分店。” 那对情侣大笑起来,指着包上精巧的香囊和同心结:“这上面挂着的是什么?” “是中国古代传统的定情信物,这是TN的七夕节特别款。”代露帮余途解释。 “哇,什么是七夕节?”意大利女生又问。 “七夕是中国的情人节。”担心她们听不懂,陈天蔚索性用意大利语在一旁翻译,“古代传说,天帝的孙女织女下凡私嫁给牛郎,惹怒了天帝,被捉回天庭。天帝只允许他们在每年的七月七日,到鹊桥上相会。喜鹊被这份一年见一面的爱情感动,主动为他们搭了一道跨越天河的喜鹊桥。” 那对年轻情侣听得津津有味,陈天蔚的话音落下后,女孩竟泪水盈睫,似乎被牛郎织女的坚贞爱情所打动。 代露趁热打铁: “这包包上面的喜鹊,就是牛郎织女爱情的象征,寓意超好的!” 女孩的眼中盛满期待,代露见多了顾客这样的眼神,心中一喜,觉得差不多稳了。 情侣中的年轻男孩主动开口: “我们是威尼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对中国文化特别感兴趣。” 女孩则上手摸了摸包上的喜鹊挂饰: “我觉得这个七夕款,比经典款好看多啦!” 但是陈天蔚一把价格说出口,女孩脸上就有些犹豫了,她耸拉着眉:“贵这么多哇……” 代露心中着急,到手的顾客眼看又要因为价格飞走了。 那对情侣既不说买下,也不离去,只是踟蹰在摊位前,不停地徘徊。 这时,代露身旁忽然传来余途的声音,清清淡淡,却分量十足:“给你们打九折,可以吗?” 代露一惊,秦湘也着急地提醒余途: “这个价格总部还没批呢!” “他们会批的。”余途却丝毫不慌,伸手触摸包身小羊皮丝滑的触感,胜券在握笑道,“如果不批,我补差额好了。” “哇哦——”钞能力压倒一切,陈天蔚和秦湘齐齐发出一声惊叹。 代露脑海中有画面了,这一幕播出时,后期一定会加上金色钱币从空中缤纷掉落的滤镜,飘过各种各样搞笑的花字弹幕。 *** 夜晚,“TN特别门店”第一日收摊,销售小分队在会议室开复盘小会。 一天下来,大家发现周临虽然不说话,却对数字极度敏感,故而任命他为财务总管。 此刻周临拿着笔记本,盘点今天的业绩:“到店客流量:20,售出客单量:1,销售额:2500欧元。” 陈天蔚带头鼓起掌来:“开门红,开门红!” 周临瞥他一眼,打击道: “每天都是这个业绩的话,咱们还是得被公司开除。” 代露则始终双手托腮,皱着眉努力思索着。 “大家有什么提升客流量的好办法?”周临问道。 “经过今天下午牛郎织女的故事,我有一个建议。”代露终于把前后关节想清楚,朗声开口,“我们不妨试一下。” 第19章 误入桃花源 Chapter 18 会议室里,代露手捧着包比比画画: “大家有没有觉得,会对这个包产生购买欲的,都是认同中华传统文化的人?只有对我们的文化感兴趣,才会喜欢包上这些小挂饰,才能觉得它比经典款更美,就像下午那个意大利女孩一样。” 陈天蔚点点头,心有戚戚焉: “可不是吗!我吆喝来的那一大帮洋人,其实对我们传统文化根本不感冒,再怎么安利,他们也觉得不值,不会买。” “是的,因为我们在国外,所以会遇到很多无效客流。”代露沉思道,“我们必须化被动为主动,主动吸引有效客流,才能提高转化率。” 秦湘撑起身,不无好奇:“怎么才能化被动为主动呢?” “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高级的办法。”代露腼腆地笑笑,“我只是想起小时候在学校摆跳蚤市场,大家都会给摊位搞点装饰。不知道我们能不能也改造一下?装成古意的中国风,吸引本身对中华文化感兴趣的外国人,也就是我们的目标客群。” 这个主意,乍一听十分小儿科过家家,但众人仔细咂摸,确实品出几分道理来。 周临揣摩着: “是啊,这样陈天蔚也不用费劲去吆喝了,感兴趣的自然会来瞅两眼。” 陈天蔚一听到自己不用当吉祥物,立刻举双手赞成:“好主意,好主意!顶呱呱的好主意!” 方案得到一致通过,众人又开始发愁,条件有限,究竟要怎么装修,才能实现所谓的中国风。 “哎呀,空想没用,看两集古装剧参考参考!” 秦湘拿出手机,星文视频刚好在推送《渡春亭》,便顺势点了进去。 画面里,江涛翻滚水天一线,恰是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古意场景。 -- 第34页 江中泊着一蓑方舟,船头竹叶卷帘在窗口飘荡。茶几上摆着青陶茶具,几枝桃花插在甜白釉暗花瓷瓶中。船上坐着的白衣仙客衣袂飘飘,手执一枚古风折扇,堪堪遮住了神秘的面容。 秦湘没看过《渡春亭》,一时也入了戏,问代露:“这穿白衣服的是男主角吗,余途?” 代露早已翻来覆去品味过好几遍,点点头,示意秦湘:“你看他衣袖下的手腕,白、细,尺骨突出,还有一颗小痣。” 秦湘凝神回想一番,余途的手腕确实是这样的,比寻常男生玲珑,顿时兴奋起来:“那江边那群刺客认出他了吗?是来杀他的吗?” 桌面另一侧,眼看着两个人花痴剧情忘了正事,陈天蔚不满地嚷嚷:“行了啊行了啊!怎么还聊上了呢?” 代露吐吐舌头,秦湘正色道: “我看这场景就挺有味道的,不如我们就请节目组准备道具,试着搭一个。” *** 第二天上午,余途来到百草广场的摊位前,乐了。 他俯身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一枝藤叶,打量四周飘拂着的竹叶卷帘,带着笑意问:“你们这是复刻了一个桃坞江舟?” 只见摊位原先的太阳伞被撤走,换上了三面遮阴的竹叶卷帘,无端透出一股清凉;地上放一个半人高的白釉暗花瓷瓶,数枝桃枝装在其内,芳菲桃花在枝头开得正好;摊内的木桌上则摆着青陶茶壶,一旁还有袅袅的茶味熏香。 地上有蒲团供顾客落座,抱枕上还绣着同心结纹样,和包上的挂饰相得益彰。 场景虽然称不上精美,但也别有几番雅致,古韵十足。尤其在这欧洲中世纪风格的广场集市,更显得时空交错,不是现实,只是梦中误入桃花源罢了。 代露长发上别着一支玉质发簪,侧身在蒲团上斟茶,朗声开玩笑道:“万一我们被《渡春亭》剧组告侵权,余途老师可得负责解决。” 陈天蔚拍拍手上的灰尘,叉腰扫视一圈,颇有君临天下江山在握之感:“好马配好鞍,这回总该有客人进来了吧!” 众人的一番心力没有白费,这处桃花源一样的古风小铺,在这欧洲古城的集市上鹤立鸡群,一波又一波的居民在摊位前好奇驻足。 而其中对中国传统文化感兴趣的人,则主动进门,盘腿坐在木桌前,像模像样地品一口清茶,还要合影留念。 代露四人都是TN一线店的金牌销售,不厌其烦地给洋人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有了目标客群,开单便不在话下。 这一天竟然卖出了三个七夕限定包。 众人心情大好,个个喜上眉梢,陈天蔚忘了之前吃过的苦头,一时飘飘然:“不是吧不是吧,原来录个节目这么容易啊!” 快收摊时,余途主动提出犒劳大家,请节目组全体人员吃顿大餐,在一片欢呼声中先行一步出去觅食了。 *** 余途离开后,这个小商铺迎来了一名不速之客。 离打烊只有十五分钟,周临和陈天蔚两个男生负责将库存搬回仓库,代露则在后头清洗茶杯。 洗着洗着,一道甜腻嗲嗲的女声从帘外传来,说着中文:“哎呀,这里好像余途剧里的场景呀!” 应该是路过此地的中国游客,秦湘迎上前去接待她。 那卷发女士径直走进铺内,尖头高跟鞋踩了蒲团一脚,她抬起手捂唇轻叫一声:“不好意思了呀,没看到!” 说完又环顾四周一眼,问秦湘: “你们这儿是卖什么的?” 秦湘拿出包,其实本来节目组规定,不能走捷径卖给中国同胞,那就没有白费口舌的必要,但秦湘身为TN销售,职业素养使然,还是细心地向这名顾客介绍道:“我们是TN设在维罗纳的快闪门店,专门卖这一款七夕特别定制的女包。” “诶,这个七夕款,网上有明星在背呢!”这名女士眼前一亮。她打扮时髦,周身穿戴价值不菲,应该也是奢侈品牌的常客,“是正品吗?多少钱?应该比国内便宜吧,我想买。” 秦湘站了一天,有些累了,冲她抱歉地笑笑:“实在不好意思,您可能不能购买。” 那女士柳眉一竖,声音陡然抬高八度,质问道:“什么意思?看人下菜碟是吧?我像买不起一个包的样子?开玩笑,需不需要给你看看我在国内的消费记录?” 秦湘连忙解释,一通安抚: “对不起对不起,不是这个意思,可能让您误会了。是这间快闪门店比较特殊,只卖七夕特别款,品牌希望将传统文化向外输出,所以在维罗纳旅游的同胞,不在这间门店的客群内。您可以到米兰或者威尼斯门店,我把那边销售的微信推给您。” 那女士却完全不买帐,秦湘的话她只听进去一半,更加愤怒起来,抬手用长长的指甲狠狠戳了戳秦湘的胳膊:“我的天,你们不卖也就算了,还辱|华呢?看不起中国人啊,太好笑了,这什么年代了,你等等,我马上拍个小视频发抖音上去。” 她当真拿出手机,打开摄像头,作势要拍。 代露实在看不下去,放下茶杯,上前帮秦湘解围。 她先是狠狠地、掏心掏肺地吹捧对方一番:“女士,您的眼光和品味真是太好了!我们国内的同事说,会买这款七夕特别款的顾客,都是年轻却气场十足的优雅女性,果然没说错,您也是这样。但是您真的喜欢的话,在这买确实不划算,我们是个快闪店,不能退税,算下来比国内还贵呢。” -- 第35页 那顾客脸色稍霁,抬腕自信地拂拂长发,但仍然坚持:“没事,我又不差那几个钱,我就想在这儿买。” 代露内心叫苦不迭,果然这一天太顺了,临到头就没什么好事。 她唇角压出更柔和的微笑,坦诚道: “我跟您实话交代,这个快闪门店是在录制一档综艺,考验我们能不能在这个小镇把奢侈品卖出去。您这么聪明,肯定懂的啦,这七夕款,卖给像您这样的同胞不是轻而易举吗?节目组不让我们这么轻松达标,所以设了个门槛,不许卖给同胞。我们也很苦恼的呀,谁愿意这么麻烦呢?” 代露的这番坦白加卖惨总算起了丁点效果,那女士不再执着于买包,而是转移重点,追问道:“录综艺?什么综艺?有明星吗?我也会上镜吗?不行不行,上镜的话刚才那段得补录一遍,等我补个妆。” 代露和秦湘:…… 见她们不回应,这名情绪无常的顾客又生起气来,指甲狠劲往代露身上戳:“好哇,你骗我!呵呵,这么个破铺子,怎么可能有什么综艺,有什么明星……” 代露和秦湘两个人感到被掏空,计无可施,恰在这时候,余途和两个男生一起回来了。 *** 余途一踏进门,刚好看到代露被欺负的这一幕。 他的眼底霎时冷若冰霜,大步走上前,不轻不重地握住那名女士挥舞不停的手臂,制止她的胡闹。 那顾客一抬眼,发出了不敢置信的一声尖叫,随即双手掩面,激动地疯狂转圈:“是余途吗?真的是余途吗?天呐,真的是在录综艺呀!” 陈天蔚和周临不明所以地看向代露和秦湘,她们摊摊手,无可奈何地看着这出闹剧。 那名女士大概熟通川剧变脸,一见到余途,好像变了一个人,娇滴滴地赖着余途求签名、求合影。 余途紧抿着唇,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肯签。 气氛一时僵持不下,南极冰山都没有此处的空气冰凉。 眼看那名女士又要变脸,代露怀疑她下一秒就会举起手机,发抖音爆料余途耍大牌。 没办法,代露扯扯余途的衣袖,用极小极小的声音喊他:“哥哥,你签呀!” 余途终于接过圆珠笔,在那名顾客递来的不知名购物小票上签下名。 对方欢天喜地接过签名,还不满足,仍求着要合影。 导演组总算上前来解围,将这位女士带了出去。 *** 夜晚,众人和工作人员一道坐在余途选的德国小酒馆,推杯换盏,吃德国烤猪肘,洗去一天的疲惫。 余途和代露四人坐一桌,菜上齐了,他却不动筷,只蹙着眉看手机里导演给的录像画面。 屏幕上播映着下午那场闹剧,女士的声音尖利刺耳。 他静静看完后,神色不豫,心事重重地问大家:“奢侈品消费门槛高,怎么还会有这么反复无常不讲理的顾客?” 现如今大家混熟了,秦湘喝下一口啤酒,大笑起来,教育他:“这算什么呀?我们这一行,遇到的奇葩客人多着呢,这位小姐还算正常的了。我打算等哪天退休了,就去网上连载回忆录。” 余途感到不可思议: “这已经算正常的了?” 秦湘点点头,狠狠一拍桌: “只要没遇上动手动脚的男客人,一切好说,洒洒水啦。我今年升职了,以前做初级销售的时候,被骚扰了也只能忍气吞声。露露,你说是不是?” 余途严肃锐利的目光投向代露。 代露埋着头吸可乐,不敢接秦湘的话,也不敢看余途的眼睛,像鸵鸟一样装死。 小酒馆的灯光温暖,流淌着欢快喜悦的圆舞曲音乐,周围的人们载歌载舞,大快朵颐,余途坐在这其间,却只觉得饕餮美食,食之无味。 他又在想,彩虹一样的小公主,不应该承受这些辛苦。 可她已经承受了,他却帮不上什么忙。 第20章 一计还一计 Chapter 19 余途童年时曾养过一只小狗。 是一只丑萌的英国斗牛犬,运动量极小,能躺绝不站,能站绝不跑。大多数时候,余途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看书,英斗就趴在他脚边,安安静静地晒太阳。 这只犬是舅舅抱回来的,日常照料由保姆方姨负责。余途的父亲职位调动频繁,母亲常年派驻在外,偌大的家中往往只有方姨走动的声音,英斗到来之后,也是个喜静的家伙,偶尔吠叫一声,已经是整个屋子最大的响动。 余途不讨厌小动物,但也没有表现出多喜欢。 实际上,他的世界单调而乏味,对生活中的很多事物都不感兴趣,不像同龄的小男孩一样具有强烈的情感起伏。小时候,他进入书中的世界寻答案;长大后,则饰演别人的人生找共情。 童年余途和小英斗不冷不热地互相陪伴着,直到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和方姨一起出门遛狗。 路上,遇到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小男生,牵着妈妈的手,见到余途的英斗,大喊了一声:“妈妈,快来看,这只狗长得好丑哇!” 还跑到英斗面前,蹲下来仔仔细细研究了一遍,“真的真的好丑!” 那时候余途还不知道,大众对斗牛犬的审美向来比较极端,要么觉得特别可爱,要么就会觉得极丑。 他只在小男孩连续大叫了五六遍后,径直冲上去,重重打了对方一拳。 -- 第36页 余途鼻青脸肿地挂彩回家,到家后,方姨拿棉签给他上药,好气又好笑地:“看不出你这么喜欢它呀?” 余途别过脸,别扭地看着懒洋洋趴在地上当猪的英斗,不愿意承认。 方姨将酒精轻轻柔柔地拂过他的伤口,叹口气道:“傻孩子,把陪伴当习惯,心疼了才知道喜欢。” 清凉的酒精和火辣辣的伤混合在一起,余途似乎到今天都能闻到当时的味道。 *** 维罗纳百草广场,销售小分队连续过了三天不愁业绩的好日子,直到这一天,客流量突然涨不动了。 他们守了一上午的空阁,摊位门前稀稀落落,前几天那些会因为特殊装饰进门的顾客,不知道为什么通通消失了。 陈天蔚挠着头,费解地在摊位前转悠:“怪事啊,这中国古风不是和前几天一样吗?代露的办法怎么突然不灵了呢?” 其余三人也不得其解。 “饱和了。”一片沉默中,余途开口,沉声道,“就像我们以前话剧巡演,每个城市的观众群都是有限的。这是个小镇,总共就这么多人,爱看新鲜的都来看过了,现在不新鲜了。” “那怎么办?”陈天蔚很崩溃,忍不住怪起节目组来,“要是在米兰或者威尼斯该多好啊。” 秦湘则比较镇定:“还能怎么办,这招不新鲜了,换别的新鲜的招。” 但想持续不断地吸引人眼球,谈何容易?集团的传播专家每天冥思苦想,都不一定能做到,更何况他们,在陌生的国度,零曝光零宣传,弱小可怜又无助。 唯一自带流量的明星余途,他的粉丝又不能拿来当客户。 导演组见众人个个耸眉搭眼,如蔫了叶的小白菜,大发慈悲:“大家也忙了五天了,下午放个假,到城里转转吧!” *** 逃避可耻但有用,虽然实际困难并没有解决,但走到大街上的那一刻,众人心情舒放,雀跃如脱笼之鸟。 “好惨呐!”陈天蔚冲天空张开双臂,大声疾呼,“来维罗纳这么多天了,一个景点也没去过,我们这是坐监啊!” 代露笑着提醒他:“摄像头可还开着呢。” 陈天蔚悻悻地收回手臂。 他们走过阿迪杰河上的小桥,路过一处圆形的露天剧场遗迹,看到入口处排着长龙。 秦湘好奇地探头:“那儿排什么呢?” 大家一同走上前去,代露仰头看遗迹墙上挂着的小木牌。 那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意大利文,代露看不懂,拍拍陈天蔚的肩:“大师,翻译一下。” 陈天蔚先是粗粗扫了一眼,表情有点吃惊,又仔细读一遍。 “哇靠,这上面说,今天开始是歌剧节,历史遗址的剧场开放演出。” 余途漂亮的眼尾一扬: “就在这个剧场?” 这个露天剧场建于公元1世纪的奥古斯特王朝,历史悠久,主体部分保存尚完整,是名副其实的世界文化遗产。在他们的认知里,能在外参观就不错了,竟然还可以看演出? “是的。”陈天蔚又跑去队伍里,同当地人打探一番,回来肯定地点头,“这一大队长龙就是在买票呢,今晚首场演出,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代露一听,心向往之,走不动道了。 “你们想看吗?”她踮起脚,望了望那看不见尾巴的长队,“我在这儿排队买票,你们去玩,开场前回来看怎么样?” 她心里想的是,其他人不一定对歌剧感兴趣,好不容易放半天假,可能不愿意耗在这里排队。 没想到陈天蔚拽起她,径直往长队的尾巴跑,他的衣角被风吹得鼓起,像台湾偶像剧里健气的少年:“你又不懂意大利语,怎么买?我们陪你算了。” 周临点点头:“我也不走了,就在这儿排吧,正好吹吹风。” 这样一来,大家都懒得动了,加入浩浩荡荡的长队中。 *** 暮夏晚风轻拂的夜色下,天边仍有余晖,经典歌剧即将在古老的石灰岩剧场中上演。 这个露天剧场分为上下两层,设有七十二处拱门,场内是四十多级台阶的阶梯式坐席。入场时,每名观众都领到一支火光烈烈的蜡烛火把,随着进场人数逐渐增多,这些火把在场内汇聚成了闪耀的星河。 “23排F座——”秦湘在环形观众席中找座位,“哎,这儿这儿。” 一行人坐下来,代露往场中央望去,视野辽阔,颇有一览众山小之感。 “虽然没买到一层的票,但坐在这么高的地方,还挺有意思的。” 代露觉得新奇,在座位上四处扭动,东张西望。 余途研究一番舞台装置,打击道: “这么古老的剧场,如果没有现代扩音设备,上层的观众就是看个氛围。” 代露撇撇嘴,听他说听不到声音,赶紧收回不安分的目光,埋头阅读小册子上的剧情梗概。 余途看她认真的模样,弯了弯眸,低笑道:“骗你的,我看到扩音装置了。” 代露扬起小册子作势要打他,想到其他人还在一旁,又收回手作罢。 说话间,一名身穿白色长袍的祭司走上舞台中央,鸣锣三响,舞台灯光投射变幻,演出正式开始。 贵族千金朱丽叶的生日到来,一场盛大的化妆舞会在今夜举行。伯爵有意为朱丽叶许配人家,朱丽叶却不愿在如此青春年华决定终身大事。 -- 第37页 薄暮下,女主角穿着华服唱起孤独的咏叹调—— “我宁愿活在年轻的美梦中,也不要把往后的生命交给无望的婚姻……” 露天的舞台上,音乐、编舞、灯光、布景与演员的歌唱巧妙融合,距离虽远,却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仿佛进入一场瑰丽的幻梦。 代露眼前是前排观众的烈焰火光,耳边是陌生语言吟唱着的关于爱情的序曲,身旁是少女时期就喜欢的追光少年。 这还是她第一次坐在观众席,不以仰望的姿态望着台上,而是和那个本该在台上的人,肩并着肩,共同欣赏陌生人的演绎。 她甚至能和他讨论几句剧情,研究主角刚说的台词究竟是“我爱你”还是“我恨你”。 晚风吹来的这一刻,代露心想,这一趟路纵使诡异而多艰,但终究是来值了。她从没有期望过更多,只觉得,能这样静静地并肩坐着就很好。 舞台上,罗密欧听到朱丽叶的死讯,来到她的墓地边,以死殉情;朱丽叶从假死中醒来,得知罗密欧饮下了毒药,不愿独自一人活在世上,拿起罗密欧身上的短刀刺向心脏,最终将生命交给了伟大的爱情。 众人看得如痴如醉,谁也没有说话。帷幕落下后,全场观众纷纷起立鼓掌,为这段奇妙而壮观的旅程喝彩,代露身旁白发苍苍的夫妻甚至掩面啜泣起来。 *** 表演结束后,观众可以自行下至舞台中央合影留念,与此同时,歌剧的纪念品周边也立刻被摆上舞台,各式各样的人偶、录影碟、印着头像的服装、小零钱包……卖得如火如荼。 秦湘站在纪念品售卖处,望着大排长龙的结账队伍,手指抚上下巴,若有所思地感慨道:“想不到,这看场戏倒是挺带货的哈!” 余途随口解释: “观众刚从戏剧情境里出来,剧情狂热还没结束。” 代露笑道:“你不如直接说趁火打劫吧。” *** 他们从露天剧场出来,一人手里拿了一根冰淇淋甜筒,走在习习晚风中。 歌剧节宛如嘉年华,夜晚的街道不像之前那么寂静,许多好玩喜闹的居民穿着奇装异服,在街头的小舞台上击鼓奏乐,边唱边跳,一派欢声笑语。 秦湘见此场景,联想到方才露天剧场的画面,吃着甜筒含糊地提议:“要不我们也在百草广场摊位前,演一出古装话本,《西厢记》之类的,岂不是能带货?” 陈天蔚只当她在开玩笑,顺着话头编排:“演员也有现成的,余途当男主角,效果不比罗密欧差哈。” 代露笑他们天马行空: “只有一个男主角的独角戏,这戏能看吗?” 秦湘不觉得这是个难事,颇有勇气地畅想起来:“怎么就独角戏了?你可以演女主角嘛,我演红娘,反正中文他们也听不懂,只要衣服好看,演个大学生社团水准就行。” 第21章 人似明月光 Chapter 20 代露对上台演戏唯一的记忆,是小学时穿着亮片蓬蓬裙子,额头上点一个小红点,在学校的新年晚会上扮白雪公主。 她唇红齿白、粉雕玉琢,眼角贴上五颜六色的小星星,像真正的东方公主。在后台候场时,所有老师都围上来捏她的脸。 那天爸爸妈妈也来了,妈妈坐在台下温暖地笑着,偷偷给她鼓掌,爸爸则举着一台DV,专心地记录女儿的首秀。 代露排练的次数不多,但演得很出彩,头上的皇冠像小蝴蝶一样扑闪扑闪。表演结束后,校长给她颁了一个“晚会之星”的小金章。 但那之后的一个月,代露每次到班里,都能从课桌抽屉里摸出许多情书,字迹歪歪扭扭,前言不搭后语。 代露不喜欢他们,回到家中放下书包赌气,娇声憨气地控诉:“真讨厌,我以后再也不要上台了!” 爸爸把她高高举起来,笑呵呵地哄着:“好好好,那就不上。不管台上还是台下,我们露露都是最可爱的小公主。” …… 代露闭了闭眼,努力把这一幕从脑海中挥去。 还好,秦湘天马行空的设想暂时没有付诸实践。大家都觉得,一码归一码,东西卖不出去也就算了,突然跑去搭台子唱戏,未免太浮夸太想红,容易落人口实。 *** 周六晚八点,《一千零一业》第二季第一篇在星文视频首页上线。 第一期嘉宾初亮相,网友的话题都集中在对四个素人的品头论足上。 【这确定不是选秀节目吗?颜值都还可以啊,@各大101综,来捞人了。】【代露就是当时网上流传的侧脸女孩没错吧?瓜主有真料。动态看起来比图上年纪小多了?】【我喜欢秦湘,一看就是温柔御姐,团队大leader。】【哇哇哇,周临禁欲系寡言男啊,昨晚看的小说有脸了。】出乎意料的是,在一片吵吵闹闹的弹幕里,陈天蔚成了四个人中关注度最高的嘉宾。他的长相阳光治愈,少年气十足抢眼,在节目里话又多,存在感很强。 【陈天蔚我可以(星星眼)!长得好像前阵子那部台湾校园剧的男主角。】【小帅哥很会调节气氛耶,团队里的小太阳。】【还会意大利语?我晕,太阳那么大,还要在外面拉客,心疼心疼。】…… 总体而言,整档节目的视觉风格被后期渲染得明亮鲜艳,童话般的欧洲古城和热热闹闹的集市相互衬托,加上时不时飘过的搞笑花字,观众的观看体验非常友好。进入剧情后,弹幕基本都在哈哈哈,嘲笑余途和嘉宾独守空阁卖不出货,七嘴八舌地帮他们出主意。 -- 第38页 维罗纳宿舍里,大家围坐在电视机旁,看完这一集后,纷纷起哄调侃陈天蔚。 “陈天蔚,要红了,感想如何?”秦湘装作举起话筒的样子,采访他。 陈天蔚红着脸挠头,请教余途: “哥,你说说,红的滋味怎么样?” 这个问题代露正好也一直想知道,她好奇地转过脸望向余途。 余途坐在复古沙发上,先是认真低头思索半晌,才阖手,有几分无可奈何地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非要形容的话……一路在得到,一路在逝去。” 众人笑他人生哲理过于高深,但代露听出了余途的所思所想与弦外之音。 步入人生的新台阶,若说没有所得,那是不可能的。金钱、追光与掌声,都是上天对他前半程努力的犒赏;但与此同时,逝去的心境与自由,再也无法追回了。 也难怪那天他在紫藤花架下说,如果有机会,仍愿回到紫荆剧院的旧时光。 他恐怕还是希望大家,回国后做个小有名气的、幸福的普通人,这样就很好。 代露从前期盼余途一路光芒万丈、乘风扬帆远航,但落到她自己头上,便只祈祷观众的目光不要往此处聚焦,幻想全身而退。 *** 短暂的休息结束后,销售小分队仍然要为小摊的销量发愁。TN总部的批复下来了,同意他们降价销售,但没有客流,又谈何降价。 一行人头脑风暴左思右想,也没有想出什么十全十美的法子。 秦湘烦恼地趴在桌子上,旧事重提: “我就说了嘛,在百草广场随便演演,能骗一个是一个。” 周临凉凉道:“您也不怕玷污观众的眼睛。” 这番对话被执行导演听到,竟狡黠一笑,拍拍胸脯许诺:“别纠结了,我替你们问问!” 只见他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发送了几句话,便胸有成竹地走了,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等着吧,观众替你们做决定。” 大家没想到,节目组直接在官方微博上放了一个投票—— 【维罗纳一年一度的歌剧节开始啦!你们希望看到嘉宾们的古风小剧场演出吗?下一期节目精彩内容由你来定! A.有意思,想看 B.别演,辣眼睛】 代露:…… 这选项如此直白,还真是半分情面都不留。 投票截止后,结果显示有两千多名观众参与投票,其中两千人都选了“有意思,想看”。 秦湘激动起来,不忘压周临一句:“看看,这就是民意!” 陈天蔚仍有些胆战心惊:“别回头播了,这两千人全部倒戈吧?” 众人犹豫之时,余途投出至关重要的一票,他瞟一眼屏幕,沉声说:“就《西厢记》吧,我大学时排过,稍微简化一下。” 男主角拍板了,其他人自然也没什么意见。秦湘搜索剧本,雷厉风行地分配角色:“张君瑞,余途;红娘,我;哎呦,这里面旦角比生角多啊。陈天蔚,你要不扮个反串吧,你演老太太崔氏妇怎么样?” 陈天蔚跳脚大叫起来:“凭什么是我啊!你怎么不敢编排周临!” 会议室里众人笑闹作一团,只有代露坐在角落,脸上没什么笑容,眼神空荡荡的,仿佛放空到了某个遥远的世界里。 秦湘注意到这一角寂静,试探问代露:“露露,你演崔莺莺?可以吗?” 代露听到,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她反应了一下秦湘在说什么,想想这出戏如果女生不够,那便排不成了。遂勉强地笑笑,点点头:“好。” 她的唇角虽扯着甜美笑意,但眼神恹恹,兴致不高的模样。 *** 入夜,代露坐在窗台的雕花书桌前,给远在斯图加特的闺蜜曲宛歌写信:“宛歌: 最近录节目太忙了,好久没给你写信了。你看到第一期播出了吗?维罗纳风景还不错吧。 今天我又想起我们小时候了。你记不记得,有一年的新年晚会,你在上面弹古筝,我演白雪公主?时间跑得太快,有些细节我都模糊了。只记得当时爸爸妈妈坐在台下,晚会结束后,我们还一起去吃了肯德基的新口味甜筒。 我拉着你的手走在路上,那晚的月亮特别圆……” 代露缓缓地落笔写着,边写边回忆,窗外月光照进来,犹似当初,一起将她带进了那个早就不存在的时空里。 代露放任自己沉浸在虚幻的想象里,许久以后,才恍然听到,似乎又有人在往阳台扔石子。 她驾轻就熟地跑到阳台,果然看到余途,还是站在爬藤月季边仰头望着她。 “怎么这么久?”他好像在庭院里站了很久,衣袖上沾了氤氲的露气,皱眉问。 代露蹑手蹑脚跑下楼,站到庭院里,不好意思说刚才在神游,随便找了个借口:“戴着耳机呢。” 余途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眼尾恹恹的一抹红,语气变得低缓:“你哭了?” “啊?”代露不知道自己刚才在流泪,她抬手,孩子气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没有吧。” ——白玉般的手上晶晶莹莹几滴泪珠。 余途有些无语,轻声问道: “你是不是不喜欢跟秦湘她们去演戏?不喜欢你说啊。节目没有实质进展,导演组自然会想别的办法。” 代露摇摇头,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听到他循循善诱的悦耳声音,忽然真的感到几分委屈。 -- 第39页 她不说话,余途也陪她沉默了半晌。 庭院里只余树叶在风中摇动的蔌蔌响声,和不知名昆虫兀自唱着的小调。 良久后,余途突然开口,打破这一方寂静:“今天月亮这么圆,你想不想摸摸看?” 他说得尤为认真,代露不禁怀疑是他在做梦,还是自己没醒来。 她仰头确认了一遍,头顶清辉遥遥,确实仍是那个距人间千万分之四光年的月球。 “怎么摸?”代露问。 *** 代露没想到,十八岁以后她干过最出格的事,竟然是在异国他乡的大半夜,和余途一起…… 翻墙。 她小心翼翼地捂着裙摆,从半人高的石墙上纵身跳下去,余途背对着她,但伸出一只手堪堪扶住她的小臂,待她站稳后,那只手迅速收了回去。 他的手心干燥温暖,仍在代露肌肤上留有余温。 代露环顾四周,眼前像是个中世纪的古堡,但残垣断壁、杂草众生。她困惑道:“这是哪儿?” 余途轻车熟路地往树林深处走,潦草解释:“一个荒废了的景点。” 代露顾不上深究,只能跟上他的步伐往前走。 不多时,眼前出现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古老钟楼,墙上藤蔓遍布,最高处的时针已经停止摆动,时间像凝固在钟表里。 余途带她从一处小门猫着腰蹿进去,代露心下佩服,他怎么能将这般偷偷摸摸的行径做得如此从容自然,空余两袖明月清风? 钟楼内是一道层层叠叠的木质回旋楼梯,有几分像紫荆剧院的场景。但这个楼梯因为年久失修,踏上去后,不时传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空中还飞扬出无数呛人的粉尘。 余途从上方递给代露一纸方帕。 代露捂住口鼻往前走,这回旋楼梯漫长而无尽头,不知过了多久,余途拉开一道嵌着铁环的门,示意代露上去。 代露懵懵地走上天台,双眼还因楼道内的灰尘有些难受。 睁开眼的那一刻,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 头顶的无垠夜空是上帝随手泼出的墨彩描金,璀璨的星带从天边倾泻而下,华彩壮阔落九天,整个宇宙银河的中心仿佛在此停留。繁星萦绕下,可以轻而易举地鸟瞰整条阿迪杰河,但维罗纳城的盏盏万家灯火显得飘渺而遥远。 此刻离她最近的,竟是夜幕中那一轮硕大的明月。 泛着如霜的清辉,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而无需言语。 代露真的踮起脚尖,屏着呼吸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轮边缘。 手心仿佛被清利的刃割过,代露知道这是幻觉,却被这抹尤似在梦中的触感甜得笑了起来。 “离月亮很近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心情好一点?” 余途站在一旁,也仰头望着星空,月色将他美丽而清淡的双眼平添一份旖旎,在眼尾晕开,像滴水投入湖面泛起涟漪,若有似无。 “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第一次上台的那天,月亮也是像今天这么圆。”代露低头往下看,眼里蒙上一笼雾气,“但当时在台下看着我的人,现在都去了比月还遥远的地方。” “他们再也不会看着我了。” 第22章 空山新雨后 Chapter 21 硕大的圆月下,代露清瘦的侧脸透着一抹空寂的淡然。 虽然代露说得语焉不详,不知所指,但余途马上联想到了,当初那张触目惊心的人物小传——在台下看着的人,应该就是她的父母。 余途这才明白,这一天她的心不在焉、言不由衷,不是因为要上台抛头露面,而是因为藏好的伤疤被蓦然揭开,无法与众人共享,只能自我消解。 代露感觉到,余途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听到他低低地开口:“出发前,我看到节目组递来的人物小传。我……才知道。” 他的措辞很谨慎,字斟句酌地避开可能伤人的字眼。代露有些想哭,原来余途早已明晰所有,却从未问过只言片语,只是固执地等到她愿意开口的这一天,就如同他温和而没有攻击性的目光。 代露恍惚想起,离开父母遮蔽的羽翼、告别象牙塔以后,在流光溢彩的城市CBD,人人身着华服傲慢地走过,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照顾过她的情绪了。 她胡乱抹了抹眼角,在泪水中笑道: “其实我挺后悔,他们出车祸的前一天,还给我打了一个视频电话,我急着出门和同学玩,没说两句就挂了。要是那天我多聊一会儿,不让他们去走那条盘山公路,该有多好啊。” 她的声音微小而细碎,像初生婴儿的嘤咛。余途却听得胆战心惊,每一句话仿佛都在耳边放大了无数倍,沉沉地环绕着。 “刚开始的那会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想爸爸妈妈,想过去,想未来。”代露低头默然地笑着,泪滴如清水洗濯着她芙蓉般的脸,长发在风中四散飞舞,美如天然去雕饰,又渺小的脆弱而易折,“后来好多了,我发现原来一切都已成定局,只能随遇而安。” 代露又仰起脸,清清涟涟的眸底望向余途:“回国后,一直没有回去找你们,因为我不想。” 余途听到这番话,眼里闪过一瞬间的错愕,很快又如常地看着她。 清冽的月光挥袖而过,似乎在天台留下满地霜。 -- 第40页 “你听过那首歌吗?遥远的星河,耀眼得让人想哭。”代露轻轻地哼唱半句旋律,“连同遇见你在内的,所有过去的生活,都完美得——让人不敢回看。我天真地想着,只要我把它们封存在记忆里不去打扰,那一定会有一个平行世界,另一个代露在那里继续幸福地生活着。” 呓语般地说完,代露又自嘲地摇摇头:“自欺欺人果然可笑极了。哪有什么平行世界呢。” 那一刻,余途心里竟然蒸腾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如果她的父母守护不了她,那就换他来守护吧。他想帮她延续美好的过去,实现那个平行世界。 这个怪诞的念头只在余途脑中经停一秒,像一阵过境的台风,而他是风眼。 余途没有像寻常人听完这些话一样,悲戚地安慰代露一声“节哀”,或者说些鼓励她往前看之类的话。 他的心中转过许多念头,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最实际的考虑:“你想不想继续回法国,把书读完?” 代露一时承接不住这跳跃的话题,愣在原地片刻。 余途天经地义般地解释:“你还这么小,学总是要上的。” 他细致地筹谋着: “从前我说过,我有朋友在法国高商,现在已经任教职了。如果你想回去上学,我可以请他帮忙关照。” 代露不是没有心动,纯白无暇的校园生活出现在她的无数个午夜梦回里,但一想到那背后高昂的学费、生活费,这般幻想就只能偃旗息鼓。 余途看出她的沉默,也犹豫地欲言又止,最终缓声道:“其他的事,你不用担心,就当欠我的吧。” 代露心中如明镜,她不可能接受他的这个提议。但她仍有几分感动,情不自禁发问:“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呢?” 余途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深空中寂寥依偎着的繁星,重复品味着两句话:“仍然紧守于身旁,与你进退也共鸣。” 这是代露在重遇他之后,写在“明日路”微博上的词句。 余途有些不甘心地笑了笑: “我们相识也有五年了吧。放在凡世间,也足够成为知交了。你有共同进退始终守护的情义,我却没有做到。所以,总想为自己的缺席弥补些什么。” 他在自责,没能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刻搭把手。 代露心中涌过涓涓暖流,她带着几分好笑地安慰他:“粉丝说这种话很正常的,你去超话里看看,大家都会说。” “可我知道你不一样。” 余途黑曜石般的眼睛认真地直视着她,代露每每要被其中裹挟着的花千树与星如雨卷入。 “你常说,阿本是你的朋友。其实我也是。与其做一个遥远的偶像,我更希望自己是能帮得上忙的朋友。” 代露不敢苟同:“你和阿本怎么能一样?” 余途想起过去,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跑到我面前时,我是那么的普通,楼下夜宵店的张姨都说我是她的朋友,让我有事记得找她。你为什么不是呢?” *** 另一处钟楼敲响晚声时,代露像经历了一场光与风的洗礼。 代露心想,她终于不用纠结,这世间到底有没有另一个平行世界了。 因为只存在于那个世界里美好耀眼的人,走到她面前,亲自告诉她,他是这个无望的世界里,愿意站在她身边的朋友。 一个人独行的路太长太难,有这句平淡的告慰,她就觉得幸福。 代露不由得想起十八岁那年,她从机场蹦着跳着回家,雀跃地告诉爸爸妈妈,她喜欢上了一个演员。 爸爸笑着问她,是哪个明星,演过什么?爸爸帮你去要一张签名照。 代露歪着头想了想,这个名字爸爸可能不认识。 她背着手扭捏半天,最后清清脆脆地承认:“现在还不是明星,但以后一定会是的!” 妈妈帮她把额上的汗抹去,温柔地笑她:“等到他变成大明星了,早把你忘了呀。” 代露听了,一时间也觉得有点道理,那个傲骨的少年在机场那么冷漠,如若有天真的红遍大江南北,一定不会再记得人海中渺小的她吧。 少女代露咬着唇,杞人忧天地发愁。 爸爸见此情状,却大手一挥,毫无逻辑地哄她:“怎么会!他要是敢,爸爸上门打断他的腿。” 她的爸爸妈妈,甚至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不知她会喜欢他多久,但只要是她喜欢的,他们一定全力以赴地、任性包裹住她的梦想。 …… 爸爸,你确实不用费力气了。 漫天晚星中,代露轻轻冲天空告解,嘴角是笑着的,眼泪却又不知不觉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余途看见她的眼泪,一时又有些无措:“怎么又哭了?” 代露摇摇头,主动问他:“你知道我小时候演的是什么吗?” “仙度瑞拉?白雪公主?爱丽丝?七仙女?”余途给面子地猜了许多。 “哎呀,怎么都是公主啦!”代露嫌他敷衍,也不得不承认他猜中了。她举起手比划头顶,“是白雪公主,这里戴一顶小皇冠。” 因为你就是彩虹一样的小公主。 余途理所当然地想着,口是心非地说:“你们那个年纪的小女孩,就爱扮公主。我看过的演出,十个有八个都是白雪公主。” -- 第41页 余途手撑在栏杆上,想起过去,忽然笑起来,“有一回,跟朋友去他们学校看晚会,一个小学部的节目,白雪公主一会儿忘词一会儿忘动作,竟然还能拿校长颁的晚会之星。简直黑色幽默。” …… 代露的脸色一瞬间五彩缤纷。 余途不解,无辜地问道:“我又不是说你,你气什么。” 代露此刻心中已是平地起惊雷,她不断地问自己,不会吧,不至于吧,没有这么巧吧?肯定不是,她明明演得很好啊,老师同学都夸她? “真的演得很烂吗?”代露再次确认。 余途点点头,批评道: “小孩子过家家。我也没有仔细看,稍一留神就听见台词错,肯定没怎么排练。” 代露像被小学领队老师当场抓包,心虚地低下了头。 “你那个朋友,该不会是我学长吧……”代露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 余途经她这么提示,陡然一惊。 当时拉他去看晚会的这个哥们,其实就是后来在法国高商留校任教的那位朋友。他们当时在不同的学校念初中,余途在西城,他在东城,读的就是那所…… ——小初高三位一体的景山学校。 余途费劲地从回忆里捕捞着残存的碎片:“是不是新年晚会?那年第二天就下了大雪。” 代露点点头。当时她还趴在窗口,照着大雪画了一幅素描。 “不好意思……”余途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试图弥补刚才说错的话,“既然能拿晚会之星,其实演得也还可以吧?” 代露不理他,径直推开天台的铁门,蹬蹬蹬地沿着回旋楼梯往下跑。 余途从后头追上来,无可奈何地喊她:“我确实没认出来。小学部的节目,谁会认真去看啊?” *** 代露并不回头,她只提着裙摆,一级一级台阶地往下跑,风似乎从她的耳边猎猎掠过,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一切被隔绝在时光以外。 空气中仍旧有飞扬而起的灰尘,但却没有来时那么令人难过。 代露其实并不在意他的那些评价,她眼前只剩下一幕画面—— 十多年前,老旧的礼堂里,爸爸妈妈为她鼓着掌;而观众席的另一侧角落里,有一双陌生而清亮的眼睛,可能一言不发地,安静地注视过她。 尽管那双眼睛没记住她,也没认出她,但只要当时台下的人还在,就足够她与自己和解。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时,代露停住脚步,月光从门外倾斜而入,在阶缘映下一小道清澈的微笑。 余途不知何时也停了下来。 寂静的月光中,他站在她身后,对着她的背影,缓慢而清晰地说:“以后,换我替他们看着你。” 第23章 他乡遇新知 Chapter 22 兜兜转转,极简版《西厢记》的演出仍旧被提上议程。 演出之前,除了剧本和排练,还需要解决的当务之急便是服装。秦湘希望能有几套飘逸仙雅、又和七夕款包包相搭配的古装,和许杰明反馈后,道具导演竟然告诉他们,节目组不帮忙弄,要穿自己去找。 众人齐齐傻眼。 “维罗纳没有唐人街,去哪里买古装啊?”秦湘怒气冲冲地问,“这导演大哥看着浓眉大眼的,咋还为难人呢?” 余途对综艺节目的把戏清楚得很,他轻笑一声:“镜头要戏剧效果,故意给你们设槛呢。” 代露查了一眼地图:“附近应该只有米兰或威尼斯有唐人街。” *** 他们一行数人当真踏上去往米兰的旅途。 搭的还是意大利最大众的交通工具——银箭高速火车。车票上没印座位,车厢内则是面对面的四人座,三个男生坐在一起,代露和秦湘另择一处小桌坐下。 对面的座位上放了一个巨大的登山包,包的主人却不见踪影。 代露看到桌上还放了一支装在保护罩里的长焦相机。 “不是吧,敢把这么贵重的物品随便放着,不怕被偷吗。” 代露心有戚戚焉,南欧治安太差,从前在法国上学的时候,她可是去哪里都要把相机紧紧地抱在胸前。 列车开动后,登山包的主人姗姗来迟,从车厢后方回到座位上。 这是一个小麦色皮肤的亚裔女人,戴着巨大的渔夫帽,及腰羊毛卷蓬松卷发,硕大的墨镜把脸遮住半边,只能窥见一张涂着大红色唇彩的嘴,嘴唇厚而大。 她的五指上,每根手指头都戴着不同材质的戒指,有的是翡翠,有的是红玛瑙,有的是碧玺。极尽浮夸洒脱之能事。 一个极有个人风格、略带吉普赛气质的风情女人,代露只看了一眼,便对她印象深刻。 当她从那个巨大的登山包里往外掏东西时,代露更加移不开眼。 她手里拿出的相机,不是简单的高端单反,而是相机王国的劳斯莱斯——德国手工相机徕卡。 每个爱摄影的人,都会梦想拥有一台徕卡。 更何况,这个女人手里的徕卡,还印有一串特殊字符,是有价无市的纪念典藏款。 代露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多瞥了几眼,那风情万种的女人戴着耳机听音乐,没有在意对面陌生人的目光。 火车行进到一半,徕卡女子从包里掏出一个三明治,摘下墨镜准备吃饭。 -- 第42页 那支硕大的墨镜一从她脸上消失,代露认出了这个人,捂唇轻呼:“宗漫!” 秦湘见代露这幅模样,以为是哪路公众人物,也抬头望了两眼,却完全不认识。 代露意识到这样直呼人名不太礼貌,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但还好,对方好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听到外界的任何响动。 代露随手拿起火车上的杂志翻阅起来,但那上面都是意大利语,她其实根本看不懂。代露只是拿杂志遮住自己,时不时偷偷瞄两眼宗漫。 *** 半本杂志翻过后,余途拿着几块三明治走过来,俯身问代露要哪种口味的。 代露纠结两秒,不客气地指了指余途右手的那块,“我要金枪鱼的!” 余途用手摸摸温度,确定是热的,才给她递过去。 因为列车上还有一些华人游客,余途此时脸上也戴着墨镜。 他即将离开回自己座位时,对面一言不发听歌的宗漫却推下墨镜,凝神观察一秒,直接唤道:“余途?” “宗老师?”余途看清对方的模样,一时间也有些诧异,摘下墨镜有礼地打招呼,“您好。” 宗漫犀利的眼锋在余途和代露之间一扫,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开门见山地笑道:“和女朋友来旅游?” ! 代露咳嗽一声,差点没被刚吃的金枪鱼噎住。 她急急吞下那口面包,连连摆手,急切解释:“宗漫老师,您误会了,我们录节目呢。” 对方挑了挑浓密的眉,施施然道: “哟?你也认识我?” 代露谦恭地笑: “我经常看您的摄影作品。” 宗漫不置可否,拖着长长的尾音“哦”了一声,又转问余途:“什么节目?上次拍封面时,你不是说不会上综艺吗。” 她的提问直中要害、不太友好,余途仍不疾不徐地回答:“星文视频的一档真人秀。” 宗漫又哦了一声,散漫地躺回座位里,似是没有得到应有的反击,觉得无趣。但还是毒舌地补刀一句:“星文视频那帮唯利是图的资本家,最喜欢把好演员和他们绑在一起,共沉沦。” 余途习惯她这种荤素不忌口无遮拦的作派,并不多言,从容地与她道个别,便退回自己的座位。 一旁的秦湘早已看呆,宗漫刚把墨镜重新戴上,代露就收到秦湘发来的八卦微信。 秦湘:这女的是谁啊?脾气老怪的,敢那么跟余途说话? 代露霹雳啪啦回复—— 代露:这是时尚摄影界的超级大神,宗漫。每年只开工三个月,剩下的九个月在全球各地流浪旅行,洒脱又神秘。没有人知道她几岁,四十,五十?也没有人能在非工作时间联系到她。 秦湘:(惊)这么牛吗?时尚圈不缺摄影师吧,就由着她这么胡来? 代露:当然,她脾气不太好,技术还是顶呱呱的。宗漫拍照很少依靠造型和布景,全凭光影冲撞营造氛围感。开工的那三个月,所有一线杂志都会抢她的档期,各家粉丝一年到头最爱舔的饼就是宗漫的封面。而且宗漫是摄影圈中坚力量里唯一一位女性,也算有点女权光辉和传奇色彩。 秦湘:那她也拍过余途? 代露:余途今年最出圈的一张封面就是宗漫拍的。 这么一来一回,秦湘心下了然,传奇人物嘛,总归有几分古怪。 火车的后半程,秦湘也忍不住时不时偷瞄对面那个吉普赛气质的女人几眼。 *** 到达米兰中央火车站,一行人没有多做逗留,火速直奔唐人街。 唐人街内有不少贩售中式婚礼旗袍的店家,却很难找到卖传统汉服的。他们寻寻觅觅,最终在一间售卖中式丝绸的布料店看到希望。 那间店的店主是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闽南人,在米兰五十年了。她说她年轻的时候在戏班演出,嫁妆盒里有几身当年漂洋过海带来的越剧戏服,但需要找一找。 老奶奶弓着背,走到后头的居民楼里。 他们五人则在小店里四处转悠。 这是一间面积窄小而狭长的老店,店内灯光昏黄朦胧,空气中飘散着寺庙的香火味,收银台上还供奉着一座古旧的观音像,那观音身旁的莲花座会唱歌,咿咿呀呀地念着听不明白的经文。 场景有几分诡谲,代露恍惚以为自己置身于闽南乡村的宗祠里。 桌上、木架上、墙上,四处挂着大匹大匹的优质丝绸,上好的西湖绸缎绫罗闪着温润的光泽,自然垂坠,手抚上去便是一派冰冰凉凉、富有弹性的手感。 这些丝绸各有不同的颜色与质地,花型高雅绚丽,从四面八方将这间小店包裹住,生出一室的琉璃华光。 代露缓缓地走着,轻轻拂过每一片布匹,不知今夕是何年。 半个钟头后,老奶奶捧着厚重的古装戏服回来,让他们进屋里试试。 代露推开木门,一身层层叠叠的白色烟笼珠罗纱逶迤曳地,对开领暗花纹饰外衫掩着无光纺水袖,领口有细致的金银织锦,腰间垂坠着长长的飘带丝绦,淡雅而清丽。 她的长发还扎着原先的高马尾,没有编饰,像临上戏台的候场演员。 余途恰在此时也走出门,他身着间色蟒袍,上缀日月图腾和云水纹样,修长挺拓,古意十足。 -- 第43页 代露低头整理腰间的佩带,没有留意余途,而余途静静端详着她。 昏暗的灯光下,满室绫罗里,这一幕竟仿佛穿越了时空,像奇幻剧中的男女主角,穿着数千年前的华服,在异国他乡的街头重续上一世的相逢。 空气一派寂静,众人屏住呼吸,怔愣着没有说话,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快门声。 “咔嚓。” 闪光灯炽烈的光亮了一瞬,代露抬起广袖遮住眼睛。 门口走进一个吉普赛气质的羊毛蓬松卷发女人。 “宗漫?”秦湘认出这是上午火车里那个怪异的摄影师,惊呼一声。 宗漫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径直走到代露面前,把相机的显示屏翻给她看:“这张是我今年旅拍最满意的作品。” 屏幕上,光影交错之间,漫天的丝绸飘舞出朦胧质感,张君瑞与崔莺莺虽未有对视,但无端透出一抹相配的情意。 她又老神在在地叹气: “可惜里面有个有肖像权的人碍事,没法发表呐!” 不等代露回话,宗漫马上自顾自地拿出手机,打开微信,问代露:“小美女,你微信打开,我加你,图片后期处理完发你。” 余途的不满在眉间拧起: “您不是有我微信吗?发我就行。” 宗漫斜斜瞟他一眼,和他对呛起来: “老子乐意。” 难以置信这是一位神级摄影师和一线演员之间的对话。 代露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在余途眼里,宗漫是什么洪水猛兽吗?微信加都不能加。 她从善如流地加上宗漫的微信,敬仰地备注“宗漫老师”。 宗漫瞥到代露的微信聊天背景,随口提了一句:“这不是我拍的吗?在冰岛瓦特纳冰原。” 代露开心地点点头,重申道:“我喜欢您的作品。风光和人像都喜欢。” 宗漫伸手扯一下代露的马尾辫,爽朗地大笑:“那下次带你去啊!” 也不知是真言还是假意,撂下这话,宗漫便一阵风似的离开这间小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余途望着她潇洒远去的背影,再次叮嘱代露:“艺术家人格,少跟她接触为妙。” 代露跟宗漫打过这一番交道,只想到一句诗来形容此人:“放怀形骸以外,浪迹山水之间。” 离开这间小店时,店主老奶奶坚持不肯收他们的钱,只要求把演出的照片洗下来,送几张给她就好。 “你长得像我的小孙子,他比你大一些。”老奶奶佝偻着腰,颤颤巍巍地握住余途的手,言语和蔼而恳切,“我有十好几年没见他了。” 漂洋过海在另一片大陆谋生的高龄华人,大多有一段无法与人知的隐秘往事。 余途点点头,回握她的手,眉目舒展地许诺道:“好的,照片洗好后,我和衣服一起给您送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宗漫和余途除了工作接触没有任何关系哦,她就是一个爱阴阳怪气的人。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雀道 12瓶;豆浆娘 1瓶;非常感谢小天使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假意饰莺莺 Chapter 23 百草广场后台,造型师正给代露的额头贴花钿。 镜中的女孩梳一头精致的编发,纯净的眉眼因化了舞台妆而染上多姿颜色,桃红色的眼影从眼中一直蔓延到耳廓,深深浅浅地晕开。愈发显得粉面桃腮,顾盼生辉。 许杰明在代露身后嚷嚷: “代露,回国若是进娱乐圈,记得想着哥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哥做你的经纪人,保证赚得盆满钵满。” 代露正微张着唇,任由化妆师在唇上涂涂抹抹,发不出声音,知道许杰明的神经病又犯了,只能以狭长的眼尾狠狠剐了他一眼。 上台前,五人穿着奇装异服在后台候场,个个脸上都是浓妆艳抹,场面滑稽极了。 代露抬起水袖,不去想上台的紧张,反而掩面问余途:“这该不会成为你职业生涯的黑历史吧?” 一行人中,只有余途仍然清清楚楚,古装戏服在他身上服帖而隽丽,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气质绰约。 余途不置可否地笑笑: “职业生涯若处处完美,岂不是显得无趣。” 被余途这么一点透,代露忽然觉得有道理。 异国他乡小作坊式的舞台、从唐人街仓促借来的戏服、古怪潦草的越剧妆容……虽然既不高级,也不精致,却是演员人生中特别的经历。 余途一路的星光璀璨已有无数人评说,但如此简陋而有趣的一页涂鸦,除了官方的摄影机镜头,恐怕只有代露有条件为粉丝们留下一些侧写。 不那么完美的一幕,值得被记录下来,留待喜欢他的人回味。 代露偷偷扭头,跟身后的许杰明小声说:“许大导,能不能去趟宿舍,帮我把我的相机拿来?” *** 正经的《西厢记》唱段冗长而复杂,代露一众业余选手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吃透。 但好在余途科班出身,处理剧情节奏得心应手。彩排时,他翻过剧本略作思索,提笔一通勾画删减,直接将第五出“佛殿奇逢”、第十一出“乱唱绿林”、结局“郑恒造谣”等等,无关紧要的副线情节大刀阔斧全部删去。 整出戏省至极简,只余张君瑞在普救寺邂逅崔莺莺,冲破层层阻挠、终成眷属的主线故事。 -- 第44页 百草广场小小的舞台上,两侧圆柱边挂着中国味十足的大红灯笼,随处可见的红帷幕、红缀饰与广场周围的中世纪建筑格格不入。台上一支中国古乐队演奏着序曲,锣鼓铿锵,琵琶和二胡的旋律远远飘扬,在薄暮中轻快而嘹亮。 维罗纳的歌剧节历史悠久,当地居民却也从未见过这种新奇的阵势,一传十十传百,夜幕落下时,舞台下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一大批观众。 幕布拉起,许杰明客串主持人,向探头探脑的西方观众故弄玄虚:“维罗纳这座爱之城,流传着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美丽故事。那大家想不想知道,同样的故事,发生在东方是什么样呢?” 台下一片欢迎的口哨声和掌声。 这出戏被余途改过以后,其实很简单。 余途饰演的张君瑞是父母双亡、家境清贫的书生,在普渡寺借宿时,遇见了已故相国之女崔莺莺,一见钟情。恰逢周临饰演的叛军将领孙飞虎兵围普渡寺,要强娶崔莺莺。 陈天蔚反串出演崔夫人,崔夫人在寺里当众许愿,谁能除退贼兵,就将莺莺许配给谁。张君瑞借助友人的驰援,解除围困英雄救美,崔母却出尔反尔,嫌张生清贫赖下婚约。 张君瑞日夜相思,崔莺莺对他亦有情意,但出于礼教的束缚不敢告白。莺莺的婢女,秦湘饰演的红娘不断鼓励莺莺勇敢追求真情,莺莺受到鼓舞,夜赴西厢私会张生。 崔夫人发觉后,拷问红娘,红娘字字珠玑据实以告,崔夫人被红娘说动,勉强答应了婚事。但以门第为由,要求张生上京赶考。莺莺与张生依依不舍地话别。 最终,张君瑞在京中摘得状元,有情人终成眷属。 TN推出的七夕限定款包包是整场戏最瞩目的植入,崔莺莺、红娘和崔夫人的手腕上都各挎了一只,尽管和古老的戏服有些违和,但恰好能吸引观众眼球。 台词是拗口的古文,仗着观众听不懂,台上的业余演员都不太紧张,无拘无束地自由发挥着。 此刻台上故事演到“泥金报捷”,张君瑞在科举考试里高中探花。悦耳的唱腔伴着晚风送出:“天府快先登,题金榜名贯群英,风流人物才堪称。宫袍试着,琼林宴罢,游遍京城……” 余途身着金蟒玉袍,志得意满,端的是一派富贵荣华,春风得意马蹄疾。 而下一出即是“尺素缄愁”,崔莺莺坐在庭院内独自举杯饮酒。唱腔婉转,凄凄切切:“眼前闷怀浓似酒,一半在眉头,离了眉头又在心上有。恶思量无了无休。腰肢似柳,怎当他又添憔瘦。新愁旧愁,厮混了难分新旧……” 少女愁肠百转,弱不禁风的柳叶眉间尽展失意,全是久盼情郎不归的心中郁结。 *** 戏班乐队在幕后吹着凄凉哀切的胡笛小调。 十几年前,代露在学校的礼堂扮演白雪公主;五六年前,代露在紫荆剧院的观众席里第一次见到余途;数月前,代露在国贸的TN旗舰店,与身为代言人的余途重逢…… 无数命中注定的时刻,代露都没有想过,日后有某天,她会在欧洲小城的戏台上,和余途扮一对古典话本中的情侣。 代露喜欢他,但从未怀揣喜欢以外的任何遐思。 她只希望余途在风和日丽时引吭高歌,得到世人认可与宠爱,就像方才“泥金报捷”的那一幕,永远做人生的主角,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戏本里,自然会有谁最终陪伴在主角身旁,但反正不是她。 所以在这出戏里,代露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过场嘉宾,脑中没有任何旖旎,一心只盘算着,该怎么在余途独角戏的场次里,找个时机偷偷摸摸地拍几张照。 *** 台下熙熙攘攘的观众里,一个东方面孔的华裔女子身披波希米亚风披肩,手里握着一枚相机,观察着台上的戏影,扬起唇角,颇有兴味地笑了。 此人正是宗漫。 从米兰唐人街那间丝绸店分别后,宗漫原本的行程是一路南下,到意大利最南部的西西里岛采风。但不知为何,她脑筋一抽,联系星文视频的熟人,打探到这档综艺的录制地址,拐个弯往维罗纳来了。 宗漫与余途其实也只有过一次交集。 娱乐圈每年都会有许多冉冉升起的新面孔,对宗漫而言犹如过眼云烟。那次封面拍摄前,杂志主编告诉她,她要拍的是余途,刚刚因为一部正剧爆红的荧幕新一哥。 宗漫来到片场,第一眼并不觉得余途和其他明星有何不同,无非是一副天赐的好皮相,比凡人稍好点的运气,再加上敬业有礼的态度——许多口碑好的演员都有的标准模版。但很快,她发现了余途的特殊之处。 余途一点也不像沉寂数年才走红的新流量,他沉着冷静,笑容清淡,从不将个人情绪外露,眼角眉梢看不见丝毫成名的喜悦。面对各路人马的吹捧,他行云流水从容应对,仿佛一个已在神坛高坐多年的顶级明星。 气质这种东西,不是一朝一夕能炼成的,宗漫觉得有意思。 而当她在意大利的列车上再度偶遇余途,便觉得更有意思了。 这一次的余途和片场形成了强烈反差,他身穿一件平平无奇的白T恤,手捧两块三明治,耐心地俯下身征询一个女孩的意见,眉眼疏朗柔和,极度平易近人,极度生活化。 -- 第45页 这样的余途仿佛街角踩着滑板路过的少年,宗漫确认了几遍,才敢开口叫他。 宗漫判断,余途和身边的女孩应该互相认识了五年以上,以至于成为生活里的一部分,才能有如此自然熟稔的互动。 但笑容甜甜的小女孩却迅速撇清关系,告诉她,他们只是在录节目。 宗漫觉得有趣极了。 算命先生说她的命格里犯天煞孤星,注定无伴终老,所以宗漫格外喜欢观察别人的红线姻缘。 她来到维罗纳,正好赶上他们的《西厢记》开场。余途的演技太过精湛,一双剑眉星目情意绵绵,宗漫的功力不足,分不清那是演员的天性还是余途的真心。 但代露的心不在焉,宗漫看得可是一清二楚。代露在台上有形而无神,只是在扮演崔莺莺,而不是真正把自己当成崔莺莺。 *** “尺素缄愁”这一出戏结束后,紧接着的是余途的一场独角戏。 宗漫惊诧地发现,“崔莺莺”下场后,竟在台侧一处隐蔽的位置站定,举起一台单反相机,对着舞台取景连拍。 那个位置接近观众视线的死角,若不是宗漫时刻留意她,寻常人很难注意到。 簪花贴钿的崔莺莺身上还穿着层层叠叠的古装戏服,手里却端着一台现代相机,姿态娴熟地按着快门,场景颇有几分时空错乱之感。 话本里的崔莺莺在被红娘点醒前,习惯用虚张声势的假意来掩饰心中的真情。那现实中呢? 现实中的崔莺莺到底喜不喜欢张君瑞?若是喜欢,为何在台上做戏时不全情投入;若是不喜欢,为何下了台却又将张君瑞的身影收入胶卷? 这个莫名的行为令宗漫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她悄悄溜出观众群,绕了一大圈走到台侧,拍拍崔莺莺的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半颗牙开啤酒瓶 8瓶非常感谢小天使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永老无别离 Chapter 24 代露正专心致志地调整取景框对焦,肩头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回过头,手中的相机差点没摔到地上。 “宗漫老师?”台侧灯光昏暗,代露依靠那头蓬松的羊毛卷辨认出她,“您怎么在这?” 宗漫扬扬头发,潇洒地:“觉得你们录节目有意思,就来了。” 她漫不经心地瞟一眼代露的相机和镜头,准确说出型号,先啧啧称赞:“佳能1dx2代,你这装备可以啊。今年刚出了3代,不打算升级?” 不等代露回应,又开启冷嘲热讽模式:“不过星文节目组这么穷吗,连侧拍师都请不起,要嘉宾亲自上阵?余途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预算这么少的综艺也敢接。” 宗漫本意是想使一招激将法,直接从小姑娘嘴里套出话来。 但她没想到,代露镜头背后的故事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清的。 而舞台上余途的这一出戏即将结束,马上该轮到代露登场了。 代露顾不上解释许多,匆匆冲宗漫摆摆手,只留下一句:“宗老师,以后有机会聊。” 宗漫望着蝴蝶般向后台翩跹而去的女主角,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愈发觉得有趣起来。 戏台上,张君瑞与崔莺莺再度重聚,举家高庆团圆,纷纷扬扬的金色彩带从空中落下,一句悠悠的唱词为全场点题:“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 这一场演出收获非凡。 表演结束后,嘉宾们照着当初在露天剧场偷师的经验,复刻了一个周边售卖铺,摆上戏中女性角色手中挎着的小包。 场面空前热烈,观众在铺位前排着一圈又一圈的长队,仿佛国内最畅销楼盘的摇号现场。 十五分钟后,导演组从耳麦里告诉他们,库存售空了。 代露吃了一惊,手上为顾客包装的动作慢下来。库存售空,意味着这个游戏结束了。 陈天蔚在一旁急急问: “怎么办,跟后面排队的人说不卖了吗?” 秦湘拍他一掌:“有钱不赚,傻的呀?” 她雷厉风行地回复导演组:“报TN总部,准备接预订单。” 代露暗暗佩服,秦湘这不放过一线商机的应变力,不愧是一线店的高级销售。 如此一来,这场演出不仅将节目组原定的数量倾销完毕,还额外多了二十个预定订单。 甚至有气质优雅的意大利夫人亲切地拉着代露的手,盛情邀请她们:“可以到我的结婚纪念日现场演出吗?你们演得太好,太感人了。” 众人心虚极了。 不过是胡乱摆弄几下的三脚猫功夫,非要说演得好,也只有余途当得起啊。 大合影结束后,代露卸下戏服,到观众席里转了一圈,却没看到宗漫。 余途不知何时走到代露身后,随手扯了扯她外套上的帽子:“找什么呢?” 代露揉揉眼睛,有些怀疑刚才只是自己的幻觉:“真是来无影去无踪的一个人。” 余途不明:“什么?” “宗漫也来维罗纳了。”代露转头向他解释,回忆道,“先点评了一番我的相机,又讽刺了一下你的品味。不知道来干嘛的。” 余途听闻,脸上顿时泛过无语之色,没好气地提醒一声:“肯定没什么好事。你别理她就是了。” -- 第46页 *** 夜里,代露坐在床边收拾衣服,听到秦湘正在跟她的小侄女打视频电话。 屏幕里小女孩的声音憨憨的: “姑姑,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永远也不回去了。”秦湘先是逗她,眼见着屏幕那头水盈盈的大眼睛快哭了,才正色道,“马上就回啦,跟囡囡保证,一星期后见,好不好?” 听到秦湘这么说,代露蓦地有些伤感。 销售任务完成了,确实,可能再过不到一星期,整个节目组就可以打道回府。 这里仿若世外桃源,小船在流水上飘过,一切平平淡淡,又让人感到安心,但始终有结束的一天。 睡前,代露抱着笔记本在书桌前修图。屏幕上,余途穿着古装戏服,额上戴着官帽,清隽的眉眼在百草广场的灯火下熠熠生辉。 代露原本的打算是,等下期节目播出后,再把这组图放到“明日路”的微博上,分享给余途的粉丝们留念。 但没想到,《一千零一夜》的宣传人员在官博上提前剧透,抢发了一条下期精彩内容的预热微博,配图就是今晚戏服盛装的余途。 粉圈内有不成文的规矩,站姐不能偷跑未播出节目的物料,以免偶像的造型和录制内容被剧透;但如果节目组官方自己释出了,那站姐再发图就没什么问题。 代露仔细翻了翻她拍的图,造型动作都和官博预热的一致,不存在剧透嫌疑,便也将手中的图发到“明日路”微博上。 她在文案里使了一处障眼法: “有朋友在维罗纳歌剧节,遇见了哥哥的演出,分享给大家:D” 要是被众多粉丝知道,皮下的站姐就是节目里的代露,那还了得?代露只能虚晃一枪,假称是朋友顺手拍的。 平日里难得见到偶像这么有趣的一面,这组图果然很受余途粉丝欢迎,短短几分钟转发数就蹭蹭破千。 代露盖上电脑,转身去洗漱。入睡前,微博却弹出一条没头没尾的私信,消息里只有四个字,和一个戴着墨镜邪笑的表情—— “无中生友?” 不知为何,代露一看到那个表情,眼前马上就浮现出了宗漫的脸。 她点进发私信那人的头像,果然,是一个百万粉丝的大V,微博简介里赫然写着“时尚摄影师宗漫”。 代露有些无语,没想通宗漫是怎么发现的这条微博,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她,索性放下手机权当没看到。 宗漫的私信却一条一条接连不断地往外蹦:“代露,明日路……原来你是余途的粉丝呀?照片拍得不错,很有天赋。” “翻了一下时间轴,小妞,你可太长情了,从那么早就喜欢他,我都要被感动了。” “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很久没碰到这么有趣的故事了。” …… 宗漫一个人在屏幕对面唱独角戏,代露不回复好像不太礼貌,回复吧,又不知道该承认还是否认。 最后,她灵机一动,编了一条自动回复装聋作哑:“感谢关注,有事请留言。” 对面似乎被她这波操作秀到,这才彻底消停了。 *** 宗漫再次出现,是带着一队浩浩荡荡的器材和人马,在总导演满脸殷切的奉承下,如女王般在会议室内站定。 她这回穿了一身修身高档的灰色西服套装,外套袖子挽到手肘,比起前两次的放浪形骸,多了几分职业干练。 总导演挤着脸上的胖肉,兴奋得额头都冒光:“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的人物宣传特辑,将由宗漫摄影师掌镜拍摄!” 宗漫在时尚摄影界大名鼎鼎,不轻易出山,拍的每一组照片都自带话题度。节目组的众工作人员听闻这个消息,兴奋得连连鼓掌。 有了解行情的人直接问她: “宗老师,现在不在您的三个月开工期吧?您不是应该在旅途上吗?” 宗漫勾起唇角,余味悠长地看一眼代露和余途的方向:“自然是因为这里的人比旅行更有趣。” 代露望着宗漫脸上一贯恶趣味的笑,万分疑惑,之前怎么没听说过,还要拍什么人物特辑?何况前两期都播了,现在才来宣传? 这分明就是一个临时的企划,而且不是导演组定好的,是宗漫自己找上门的! 细思恐极,代露悄悄屈起手肘,往后怼了怼,请教余途:“怎么回事,分析分析?” 余途脸上云淡风轻,压低的声音却带几分无可奈何:“我早说过,她不是正常人。心血来潮,突发奇想,作风诡异,不达目的不罢休。” 可是宗漫能有什么目的呢?代露完全想不通。 无论如何,天降宗漫这么一尊大佛,导演组高兴得不得了。专门腾出一整天的时间供给宣传照拍摄,五名嘉宾任她差遣。 宗漫提出要在茱丽叶的阳台取景,导演组也拍着胸脯表示不在话下。 “偏心啊!”陈天蔚叫起来,“我们上次说想去茱丽叶故居,导演还说那里景区游客太多,不好清场,不准去!” 但事实上,星文视频的外联人员神通广大,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景区的清场证。 *** 茱丽叶的故居,在卡佩罗大街21号,是一栋罗马风格的古宅。 门口有一处高高的拱门,拱门内贴满了各式情人留下的便签。平日路过时,这里的门洞内都挤满熙熙攘攘的游客,今天清场后,代露在其间仔细观察,才发现墙上写满了各种语言的文字,都是情侣们的姓名,还用丘比特的箭将两颗心穿起来。 -- 第47页 “这就是‘爱墙’。”导演指着这幕墙介绍,“传说这堵墙有月老的功能,把两个相爱的人的名字连在一起,他们的爱情就能天长地久。谁想往上写的,赶紧啊。” 节目组里很多工作人员都放下手头的活,争相往爱墙上写名字。 五位嘉宾则站在墙外,不动如松。 “都清心寡欲哪?”宗漫肩扛三脚架从旁走过,阴阳怪气地唏嘘,“还是爱你在心口难开?” 陈天蔚挠挠头,身先士卒把代露的心里话说出口:“漫姐,你不也没写吗?还说别人。” 宗漫被呛到,推了一把陈天蔚的头,气呼呼地走了。 穿过拱门,茱丽叶故居的院落全貌便在眼前铺陈开。 庭院的碎石古墙上常春藤郁郁葱葱,墙下矗立着一座茱丽叶青铜塑像。妙龄少女亭亭玉立,右手提着晚礼服裙裾,左手微曲在胸前,面容清丽婀娜,眼神则深情含怨。 “这茱丽叶的上身都快被游客摸秃了啊?”陈天蔚托腮看着雕像光滑异常的那部分,奇怪道,“怎么只摸上身呢?有什么讲究吗?” 导演又说: “传说摸一摸那里,会得到爱神的庇佑,心中所爱皆有归处。” 代露全然不相信这些爱墙与爱神的传说,如果有此灵丹妙药,天下为何又会有那么多伤心人呢? 但她没想到,余途从铜像下走过时,也抬头端详了两秒,不无虔诚地伸出手,在那光滑锃亮的部位轻轻抚了一下。 余途也会有所求吗?代露在原地怔愣住。 秦湘也看到这一幕,忍俊不禁: “不会吧,余途还需要爱神保佑?您勾勾手,女孩儿会从长城排到外滩的。” 余途仰着头浅浅笑了笑,似是在回答她的话,又似是自语:“每个角色都是一出故事,不求每个人都把故事听完,但求永远有人陪我讲故事吧。” 余途走后,陈天蔚也在雕像上摸了一把。 秦湘瞠目结舌,感觉好笑:“一个个在墙下不肯写,这会儿倒是积极。” 铜像右侧五米高处,便是举世闻名的茱丽叶的阳台。 这座闻名遐迩的阳台其实很小,外立面上刻着拱形门的纹样装饰,两侧两扇雕花小窗,在阳光下平平无奇。 但不知为何,确实仿佛有穿越数个世纪的力量。 宗漫此刻就站在这道阳台下,气势十足地指挥摄影助理搭景、布光。一通挥斥方遒后,她转过身,给众嘉宾安排拍摄时的分组。 “余途,除大合照外,都是单人。” “代露陈天蔚一组,秦湘周临一组,拍双人。” “这些都拍完之后,如果还有时间,代露和秦湘,陈天蔚和周临,再拍一组。” 寥寥数语,一锤定音。 代露肃然起敬,宗漫看着行事随心所欲,却也不是乱分的组—— 余途身份特殊,又粉丝众多,和谁同框都会被评头论足,自然是要独美;嘉宾里,她和陈天蔚的风格比较相似,大概会走清新氧气路线;秦湘和周临则是另一个系列,走高端职场强强双王路线。 不愧是在娱乐圈混迹多年的王牌摄影师。 导演组也吹捧起来: “宗老师没见过他们几面,就能有如此准确的判断,确实强啊!” 宗漫不谦虚地呵呵笑:“基本操作。” 一派和乐融融中,余途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也不好说什么。 宗漫自带的服装组为嘉宾重新梳化,给代露安排的是一件小清新牛仔背带裙,口袋上绣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红玫瑰;陈天蔚是白衬衫和牛仔裤,衬衫上也有玫瑰的浮雕暗纹;秦湘身上则是一身宫廷袖大红色礼服裙,周临是一套古典优雅的黑色西装,左驳领的花眼处放着一朵真玫瑰。 至于余途,他全身上下被各式品牌承包,着装不在宗漫的可控范围内。 *** 一天的时间里,五个人被宗漫好一番摆布折腾,拍了数千张照片,直到夕阳沉入山底,才彻底收工。 宗漫将反光板收进工具箱内,临走前拍拍代露的肩,冲她眨一下眼睛:“等着收礼物。” ……莫名其妙。 待到两天后,这组宣传照在全网大范围推送传播,代露看到成片和观众评论的那一刻,久久不能言语。 她终于相信余途说的话,这个人是真的少接触为好。 宗漫并不干什么坏事,只是她随手一推,就能如多米诺骨牌般,将代露长久粉饰的太平轻轻碾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解半余 10瓶;白夜、半颗牙开啤酒瓶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礼物第一环 Chapter 25 宗漫为《一千零一业》拍的这组宣传照,名字叫【暮夏降落】。 降落到哪里?宗漫没有明说,只在转发时提了一句,“节目录制的这个地方,是一座美丽的爱之城,任何人来到这里,都有机会偶遇爱神。” 而宣传照上随处可见的玫瑰花饰,精准呼应了她的这句话—— 在暮夏时分,邀你降落爱之城。 除去常规的大合照,宣传照分成了三组长图。 第一组无疑是余途的单人秀场—— 凌乱的刘海掠过眉梢,余途穿一身反季秋冬秀款黑色毛衣,绝大多数皮肤都埋藏在柔软的长羊绒之下,只有宽阔的V领领口露出一片雪白的脖颈和锁骨。 -- 第48页 他孑然立于常青藤缠绕的爱墙前,显得柔软、静谧又冷冽。 第二组则是秦湘和周临的双人照,二人一黑一红,都有着极度立体的五官和高挑身材,坐在一辆黑色古董车内,手搭着方向盘直视镜头,调色氛围颇有几分美国老式电影的味道。 第三组…… 代露反复滑动屏幕,确认了几番,仍是难以置信。 明明前几组都是充满颗粒度和高级感的气场大片,为何一到她这里,画风就变成了小清新台式言情剧? 屏幕上,蓝天白云骄阳,穿着荷叶边牛仔背带裙的女孩站在阳台上,微风吹拂起黑色长发,而一席白衬衫的清朗少年站在身后,手中拿着一个白信封。 再下一张,少年和少女都站到阳台的栏杆前,一左一右,隔着三十厘米的距离,陈天蔚右手托腮,代露左手托腮,镜像式的望向镜头。 代露唇角有梨涡,陈天蔚眼中有星星。 代露审视着这组照片,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冒出脑海—— 这是不是就是网友最爱磕的CP感? 果然,微博和各个娱乐小组的网友都嗅到这丝不寻常的气息,照片发布后不到两个小时,每条宣传微博的热赞已然变成—— “请问这是什么综艺?新出的恋爱综吗?” “穿牛仔服的那组像高中生,好好磕啊……” “对不起,我已经开始磕了。” 短短时间内,官博下聚集了一大批凑热闹的吃瓜群众,甚至连CP名都迅速取好了,开通的话题叫#天降甘露#。 还有剪刀手根据前两期节目素材,火速剪辑了一些代露和陈天蔚之间的互动片段,配上粉红泡泡滤镜放到D站上。 放在几天前,代露万万不会想到,节目影响力发酵以后,真正红的不是陈天蔚,而是他的CP。 这就是宗漫所谓要送她的“礼物”吗?这算什么礼物,做善事帮她出名? 代露认为最荒谬的是,明明拍摄时,她和陈天蔚之间没有任何亲密的接触,始终保持正常的距离。 但在宗漫留心寻找的角度下,在她对光影和借位的巧妙运用中,整组图竟然可以变成这种氛围,仿佛画中的主角真正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代露可以确定,宗漫就是故意的。 就像她突然跑来给他们拍摄宣传照一样,突发奇想,心血来潮,不达目的不罢休。 而她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让代露出名这么简单。 *** 将震惊的心情平复下来后,代露去敲许杰明的门,誓要讨个说法。 她轻轻一推,门并没有落锁,只是虚掩着。 代露探头进去,却发现会客厅里已经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余途侧身站在飘窗边,衬衫袖口挽到手肘,侧脸藏在半明半暗的投影中,锋利而冷峻。 他敲着平板上的界面,沉声问,语气仍然是温和的:“宣传照铺开前,是不是没有经过本人同意?” 而另一侧不光站着许杰明,还有导演组的其他人员,以及媒介宣传。 宣传翻出微信里的聊天记录,解释说:“余途老师,您的图都是提前确认过的,这是和您家宣传的确认记录。” 余途清凉地笑了一笑,不疾不徐反问:“您觉得我说的是这个吗?” 余途虽用敬语,但笑容颇有几分威慑力,一时间大家都噤了声。 唯有许杰明敢顶风作案,振振有词: “本身素人嘉宾的宣传图就很少需要确认的啊?更何况,这组图也没有任何拍毁的地方,反响很好。” 余途:“CP效果也在你们对反响的期望内吗?” “这……倒并非我们的本意。”许杰明被诘问住,支支吾吾道。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抛出一串专业用语:“大众传播是有它的自有规律的,你很难准确预测到观众的high点。只能说,这是观众自发选择了他们感兴趣的部分,而非我们主动引导的结果。” 宣传也帮腔: “同样是双人组合照,为什么代露和陈天蔚的这一组火了,周临和秦湘的效果平平呢?能不能戳到观众的点是一门玄学。” “更何况,如果因为这个CP,节目热度真的上去了,对嘉宾没坏处,对您更是有好处呀。” 余途沉默。 代露原本在门口急得跺脚,生怕余途真的和工作人员吵起来,看到他抱胸握拳的双手渐渐松开,不再接话,总算松了口气。 她轻轻将门掩回,却不小心碰到了玄关的一处花瓶,砸在地毯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闷响。 花瓶是铁艺材质,没有摔碎,但足够吸引屋内人的注意。 众人的目光一齐望过来,代露无处藏身,硬着头皮走进去。 许杰明笑得十分心虚:“代露,你来了啊。” 代露无意与这帮人精再来回迂绕,索性开门见山:“宗漫老师在哪里?” 许杰明挠挠头:“她拍摄完当天就走了,没有要我们提供食宿,所以我们也没法掌握她的行踪。” 代露:…… 这个宗漫,上辈子是遁地术十级学者吧! 代露挥挥手,漠然道: “似乎除了我,以及余老师,你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觉得炒CP不妥。” “不是这样的……”宣传露出迟疑的神色,欲言又止。 -- 第49页 “不过我也明白,选择暴露在镜头面前,就要接受自己成为话题,成为谈资。”代露反而无所谓地大度笑笑,“食得咸鱼抵得渴嘛。” 听到代露没有闹,许杰明重叹一口气,同她推心置腹:“观众将注意力放在哪里,确实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像这次,我们宣推的文案重心都是余途,并没有炒CP的本意。” 代露沉吟半晌,朗声道: “但炒CP终究是正常范围以外的宣传手段,我相信陈天蔚也不会情愿的。观众的反应是一回事,日后节目组会不会迎合观众剪辑,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代露又心想,和名利中心的人谈判,手中总得握一些筹码。 于是她补了一句: “虽然现在录制已经接近尾声了,但应该还会有一些花絮和备采需要我们配合。如果您能告诉我,不会剪辑CP内容,那扫尾也会更顺利一些吧?” 许杰明重新看了她一眼,似是有几分诧异,很快应承下来:“那当然。哥跟你保证,从前怎么剪,以后也怎么剪。本来我们就是职场综艺,不是恋爱综艺啊!” *** 代露早已料到这个结果。 纵然她不喜欢炒什么CP,那又如何呢?节目组难道会因为一个素人嘉宾,把所有已铺开的宣传照全网删除? 能争取到现在的地步,已经很好了。 说完这番话,代露径直走出会客厅,飘窗恰好吹来一阵疾风,将她的长发吹得猎猎飞扬。 代露缓步走在小花园里,听到余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去哪儿?” 代露莞尔一笑: “去找陈天蔚通个气,让他一起抵制这种恶劣的宣传。” 余途不言不语地走在她身侧,似乎准备与她一起去。代露又习惯性地往后退了半步,回到她的舒适区内。 但这一次,余途却突然停下脚步,和代露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转头问她:“代露,你知道我刚才站在里面,心里在想什么吗?” 代露不明所以,迷惘道:“什么?” “沉默的那一刻我意识到——”,余途勾勾唇角,远眺天边的云烟,又正视代露,“余途这个形象,根本没有立场站在这里替你讨伐什么。” 代露怔愣住,一时无法招架住他深不见底的眼波。 原来余途认真看人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 代露有些走神,那些和他对戏的女演员,是有多强大的毅力,才不至于深陷他的眼眸中呢? 空中有鸟儿振翅飞过,她回过神来,不太自然地把这句话挡回去:“本来我也不需要谁替我讨伐呀!食得咸鱼抵得渴,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们没走几步路,就来到了陈天蔚和周临的宿舍楼前。 代露敲敲门,来开门的是周临。 “陈天蔚呢?”代露问。 周临推推金丝边框眼镜,摇摇头: “他昨天帮他弟补开学作业,补到半夜,这会儿还在睡。” 话音刚落,陈天蔚就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来,睡眼惺忪地问:“代露,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 代露没好气地笑,合着这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还不知道自己的CP在网上正热火朝天呢。 代露:“宗漫拍的宣传照发出来了,网友都在磕我和你的CP哪。” 陈天蔚揉揉眼睛,又倒在沙发上补眠,迷迷糊糊地无意识接话:“那倒也没磕错,我本来就喜欢你。” 空气瞬间凝固了。 代露的心跳骤然加速,但与此同时,她感觉到周身的温度疯狂下降,世界好像平移到了白雪皑皑的南极冰川。 第27章 礼物第二环 Chapter 26 陈天蔚说出那句骇人听闻的话后,仿佛无事人一般,姿态慵懒地瘫在沙发上继续倒头补眠。 代露久久无法回神,她下意识地偷偷瞄了余途一眼。 余途抿着唇,神色并无什么变化,代露一时怀疑,方才冷若冰霜的氛围只是她的错觉。 陈天蔚终于察觉到这不对劲的满室寂静,睁开眼转了转眼珠,疑惑道:“怎么不说话?” 说完,他似乎又回想起自己方才的话,愣了一秒,随即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道:“哈哈,这么严肃干嘛?我开玩笑的。什么CP,给我看看!” 陈天蔚一如既往地大大咧咧,代露仔细观察他的神色,确信没有找到任何异样。 她回想过去,这个台湾年轻男孩的个性就爱捉弄人,时不时也跟秦湘开玩笑“姐姐我不想努力了”,待她和待别人都是同样的热情洋溢,好像并无特别之处。 代露放下心来,上前用手机敲敲他的头,把粉丝建的微博话题展示给他看。 陈天蔚接过手机,品读几条微博后捧腹大笑:“天降甘露,这想象力有够丰富的啊!别说,代露,要不我们趁热打铁,摆拍几条抖音,还能捞一笔。” 代露毫不客气地: “做什么发财梦呢?我已经跟导演组说好了,未播出的节目不能剪辑CP内容,估计热闹几下也就散了。你也注意着点,别在微博上吃瓜手滑。” 陈天蔚平日虽没个正形,但也能拎得清是非。他学周临说了一句四川话“晓得嘞”,大大伸个懒腰,复又朝卧室门走去:“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继续去睡了。可困死我了……” 代露顾盼四望,余途不知何时不见了。 -- 第50页 周临:“余途刚接了个电话,应该在花园里。” 代露走到露台上,果然看见余途正倚在一株意杨树旁,戴着无线耳机,眉头紧锁,似乎是在谈公事。 代露又想起刚进门时的那一幕,余途的脸色好像这一整天都没怎么好过。 代露拍拍胸脯,心有余悸地想,她明明只是参加了一个职场综艺,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啊! *** 从这一通莫名其妙的奇葩事情脱身后,代露再次想起了始作俑者—— 神出鬼没的大摄影师宗漫。 代露对宗漫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代露曾经是宗漫摄影作品最忠实的爱好者,长期关注着宗漫的摄影专栏,对她特立独行的生活、浪迹天涯的勇气十分羡慕和钦佩;另一方面,宗漫本人却给代露设下了诸多绊子,还是毫无理由的那种,做之前没有预警,做之后没有解释,仿佛一切都是那么天经地义、自然而然。 代露想找宗漫问责,但她又有预感,正常人很难和宗漫在一个水平线上对话。毕竟宗漫并不正常。 就在她凝神思索之时,宗漫的私信来了。 依然是那个戴着墨镜邪笑的表情打头阵,代露似乎可以看见屏幕对面,宗漫邪性凉薄的笑容。 ZongMan:“你不来问问我怎么回事吗?” 代露直言道:“我觉得与您很难沟通,索性不沟通了。” ZongMan:“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瞎说什么大实话。” 代露:…… ZongMan:“他没有任何反应?” 代露:“他?陈天蔚?” 宗漫索性发来一条语音,背景里还有嘈杂的火车驶过铁轨的声音:“这么说他是按兵不动吗?啧啧,失望!不过等着吧,好戏还在后头。” 指桑骂槐、移花接木是宗漫一贯的本事,代露不是很能确定,她说的究竟是陈天蔚,还是别的什么人。比如余途。 代露回了一个“?”,等待许久,对面却再也没有新的消息发来。 代露意识到自己又落入了宗漫的圈套,这番对话什么信息也没得到,反而又被她吊起胃口。 *** 与此同时,数万公里外的北京三环办公楼。 晓思坐在办公桌前,反复和笔记本屏幕里的阿本确认:“你确定?要去封一个和我们完全无关的超话?” 阿本无奈地再次重申: “是的。你已经问了第八遍了。” 晓思抓抓头发,烦躁道: “我不信。疯了吗?找微博办事要算指标的!封一个无关紧要的超话就占掉一个指标,一点也不划算!” 那头信号不好,阿本的声音断断续续:“晓思,我知道指标有限,但你对老大也太没信心了吧!难道今年剩下的这几个月,老大会疯狂出丑闻,搞到你的指标不够用吗!” 他们口中的“指标”,是微博允许艺人申请特殊处理的次数限制。 想要在微博的地盘办事,必须遵循他们的游戏规则,根据艺人活跃度、商业项目配合度、内容严重度等几个维度打分,达到一定的分数,申请才会被接受。 每年申请的次数有限额,若非重大事件,晓思并不愿动用这道繁琐的程序。 晓思:“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不值得呀!你要是说这组宣传照没拍好,想找微博撤了,占一个指标,那也就算了。现在那个CP超话和他根本没关系,有什么必要——” 晓思话音未落,余途清水凌凌的双眼出现在屏幕上。 他的面色无波无澜,语气坚定: “是我的意思。后续需要什么资料,你直接告诉我。” 短短的一句话,一锤定音,晓思不敢再开口反驳。 兴许是她的不满表现得太过明显,屏幕里余途难得笑了笑,云淡风轻的语气,带点全无所谓的傲气:“放心好了,我从来也不需要什么指标。” 余途的脸从屏幕中消失后,晓思迫不及待地问阿本:“到底为什么非要封掉那个超话啊?” 阿本想也不想便答: “看着不高兴,心里不爽呗。” 晓思:“那他刚才说的,从来不需要指标又是什么意思?” 再有自信的艺人,也不敢保证自己从来不会有撤热搜、删话题的时候吧! 阿本老神在在道: “其实过去几年,我们一次指标也没用过。” 晓思:“那时候不一样啊,小透明有谁会关注。” 阿本又压低声音: “有没有指标,和会不会被指标绑住,这是两回事。余途就是不用担心被绑住的那类人,你尽管放心吧。” 晓思兀自琢磨了半天,再联想到金瞳奖彩排那天,文工团的高级艺术家对余途热络的模样,顿时有些明白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顶上有人,还怕什么规矩呢! 这么一想,晓思终于放下心来,心甘情愿地开始处理这桩老板吩咐的要务。 她在网页上大致浏览了一下,那个“天降甘露”超话里的内容,多是粉丝不切实际的臆想。端掉这种真人CP超话是有先例的,倒也不难办,晓思迅速整理好了申请文件。 只是…… 晓思看着超话头像里,那张美丽少女熟悉的脸,又陷入沉思。 为了一个粉丝,纵然是识于微时的老粉,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 -- 第51页 *** 代露原本以为,这个闷头亏就这么吃了。 但第二天一大早,陈天蔚接连发来几条信息。 “你看见了吗,天降甘露的超话没了!连带着几个小话题也被一窝端了。” “没想到这节目组还挺有人性呢。” “呜呼哀哉,捞一笔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溜走了!” 代露摸不着头脑,人性?昨天口口声声说观众“反响很好”的节目组会有这个觉悟? 她迷迷糊糊地打开微博,点击几个主超话,都显示“此话题已不存在”。 代露瞬间清醒了。 她心知肚明,这么干脆利落的作风,只有一个人能办到。 虽然封掉超话并不能完全浇灭CP党的热情,但总归少了一个聚集的阵地,时间久了,想必也能慢慢冷却下来。 这一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五人小分队的任务是再去一趟米兰,将上次演出借的戏服还给丝绸店的老奶奶,并送她一款精挑细选的TN七夕礼盒作为答谢。 雨天出行不便,节目组安排了一辆精巧的中巴,前几排两侧皆为单人座。 余途走在最前面,长腿只迈一步便上了车。 他坐在第一排右侧座。 代露瞅准时机,背着小书包蹭到余途的后座。 路途漫长,出发时间又太早,滴滴答答的雨声催眠,车厢内众人很快陷入一片沉睡。 代露伸出手,轻轻戳戳余途宽阔笔直的后背。 余途侧过肩,并不完全回头,只以一张锋利的侧脸面对代露。 他垂眸低声道:“怎么了?” 代露想了想,就着椅背的支撑,写了一张便签纸,揉成团扔到前座。 很幼稚的行径。 此时雨滴在车窗上不断刻下水痕,阿尔卑斯山脉的一抹绿色被雨水氤氲开,窗外的世界显得遥远而不真切。 代露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学校组织春游时,也常常这么不巧的下雨。那时候曲宛歌暗恋班上的学习委员,上大巴时总会拉着代露坐到他后面,借口问数学题,悄悄隔着缝隙给那个男生递小纸条。 但如今代露的小纸条上写的不是数学题—— 余途打开那张纸团,簪花小楷写着: 【哥哥,超话是你帮忙端的对不对?开心~~谢谢^o^】余途冷冷哼一声,本来想提笔在纸上回复,又觉得这行为着实太幼稚了。 代露在后座不停地探头探脑,长发发梢偶尔扫过他的肩颈,小蚁噬心般痒痒的。 余途索性直接转过头去,声音冷冽而低沉:“言谢过早,我想端掉的可不止超话。”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下周有份工作报告我需要准备一下,5号恢复正常更新,大家下周末再来看吧QAQ鞠躬。 (听说请假读者会跑光,哭哭,我有列细纲的,不会坑的,希望周末你们还在) 第28章 礼物第三环 Chapter 27 氤氲的雨天里,余途坐在车侧,静静注视窗外掠过的风景。 何止一个超话的问题,事实上,男人的直觉让余途敏锐地察觉到,陈天蔚脱口而出的喜欢并非无心之言。 余途当然不悦。 但不悦之余,却隐隐地又有些羡慕陈天蔚,羡慕他还拥有这份随心表达的少年意气。 余途比谁都清楚,选择踏上这条星光之道,已经失去任意爱人的自由。 因此,和代露目光接触以外的更多,是在这个世界不会发生的事。 *** 从维罗纳出发的一路上,小雨淅淅沥沥,到了米兰,反而是个无风无雨的艳阳天。 天干物燥,空气中仿佛有火星在跳,洒水车经过半分钟后,柏油路上的水分便蒸发得无影无踪。 往常节目组备在车上的矿泉水都会有剩余,今天天气实在太过干燥,每个人都抢着喝水,水箱竟很快就空了。 秦湘一边使劲灌下半瓶水,一边拧眉困惑:“这天气不太对劲啊,秋老虎在意大利也这么厉害?” 中巴车一路开到唐人街。 日光灼灼的午后,整条街上几无行人,不少店铺都拉着铁卷帘闭门谢客。 “哎呀,唐奶奶该不会也没营业吧?”陈天蔚见状,忧心忡忡道。 众人找到上次来过的那间丝绸店,却见店门微微开着一道缝,“唐氏丝绸”的古风匾额在烈日下暴晒,牌上的字已有些掉漆。 “唐奶奶?”代露在门口试探地唤了一声。 店内空空荡荡,没有人应答。 众人察觉不对,匆匆进门,直奔店尾的收银柜台。 代露一抬眸,被眼前的情形吓到了—— 唐奶奶趴在长条的柜台桌上,头枕着一只胳膊,银发发髻梳得整整齐齐。但她一动不动,面色潮红,额上有细密的汗珠,整个人仿佛痛苦至极,神色又有几分平静安然。 午后的空气灼热而寂静,唯有观音像唱着悠悠的经文在室内回荡,场景令人不寒而栗。 “这是……怎么了?”秦湘的声音有些颤抖。 余途上前摸了一下唐奶奶的额头,皱起的眉头舒开:“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敏锐地看一眼紧闭的窗户,犹疑道:“是不是中暑了?” 代露回过神,赶忙拨通维罗纳驻地队医的视频电话。队医透过屏幕看了一眼,马上肯定了余途的初诊,有条不紊地嘱咐他们:“把老人家挪到阴凉通风的地方,解开外衣扇风散热,用毛巾浸冰水敷额头,准备一些冰袋放在腋窝和大腿根降温。如果能转醒,要补充盐水和藿香正气水;如果不见好,马上送医院。” -- 第52页 众人急急忙忙地照队医说的话处置唐奶奶,但一时间也不知道上哪儿找冰袋。 “哎,我们去找对面老板讨点冰块!” 陈天蔚眼尖,四处张望看到街对面有一家海鲜餐馆,匆匆拉上周临,一阵风也似的跑出去搬救兵。 好在,秦湘刚刚把冰毛巾敷上唐奶奶的额头,老人家就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睛,恢复了意识。 “哎呦,怎么是你们哪——”唐奶奶弱声开口,撑出虚浮的一抹笑。 “奶奶,您先喝口水。”代露将水杯举到唐奶奶唇边,柔声抚慰她,“我们来给您还衣服呢。演出结束啦,大家都说您的衣服好看。” 余途松一口气,示意代露: “我出去找药店,你和秦湘注意奶奶。” 代露点点头,转身对唐奶奶絮絮叨叨:“奶奶,您平时在店里,就不要老关着窗户啦。空气不流通,很容易中暑的。” “好,好,好。”唐奶奶拍她的手应和着,“观音娘娘保佑,观音娘娘保佑啊!还好遇上你们过来,不然这大热天的,恐怕谁也发现不了我老婆子……” 代露听到她说的话,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墙角供奉着的观音像。 观音旁的莲花座里,立着两根烧到一半的红色酥油烛。 *** 附近的中药店不好找,余途穿过两条街,才找到一间尚在营业的店铺。 这一路上,周围的街景空寂得诡异,人们都因炎热的天气不愿出门,纷纷躲在家中,眼前的世界只有热浪过境的痕迹。 往回走的路上,余途莫名地惴惴不安。心像被什么人提着,漂浮在半空没有实感,只等着某个瞬间重重地一坠。 面前忽地吹来一阵疾风,将行道树拍打得窸窣作响,迎着太阳的方向,余途加快了步伐。 在即将到达唐人街的转角处,余途抬眸,望见远处一道浓烟滚滚升起。 消防车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传来。 那个着火的方位有些熟悉。 眼前出现火光的那一刻,悬在余途心上的那把重锤终于,轻轻落了下来。 …… 长发猎猎飞扬在风中,美的不是你,而是透过钟楼,我望见的你身后的月光;戏台水袖婀娜流转,美的不是你,而是转身之间,你耳边的银铃清脆作响;影视城的马蹄声疾,美的不是你,而是夕阳之下,你递来的小说里主角风华难忘;紫荆剧院的坐席观众零星,美的不是你,而是握在你手中,永远只对着我的镜头无双。 ……所有你的美,都偏移一寸。 漫长的时光里,余途无法直视与那个女孩有关的种种,甚至以自欺欺人的形式,妄图将偏一寸的美好留存在回忆里。 但热浪滔天、人声鼎沸的这一幕真正来到时,他终于正视了自己的内心—— 美的不是那些偏移的种种,恰是画面中央的那个她。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是他不愿失去的,不是镜头,不是舞台,不是掌声,亦不是自由。 和代露目光接触以外的更多,确实是这个世界不会发生的事。 ——但在另外千万个平行宇宙里,他早已爱上她,在很久很久以前。 犹豫就会败北,余途听到内心有一个声音对自己说,不能再无谓地鸵鸟式等待了。 表白这件事,虽然从没做过,但做起来想必也没有那么难。 *** “「华声视频」晚间娱乐新闻播报—— 最新消息速递,可靠渠道信源表示,星文视频最新主打综艺、影星余途加盟的《一千零一业》第二季,于今日录制现场发生意外火灾。幸于火情发现及时、程度轻微,现场无工作人员伤亡,一名嘉宾因轻伤入院治疗。 ……” 平板屏幕上,女主播字正腔圆地播送着娱乐要闻,辅以《一千零一业》往期节目的背景画面。 北京办公室,余途的宣传不满地指指点点:“星文的节目出事,华声开心死了吧!我都问过阿本了,根本算不上火灾,就是烧到一小团布料而已,很快就扑灭了,哪有这么夸张。” “华声视频上个月的用户在线时长被星文反超,能不着急吗。”晓思坐在躺椅内,转着笔思索,“不过这个住院的嘉宾是谁,老大有说吗?” 宣传摇摇头: “那倒没有。我联系不上老大,阿本说他心情不好,别去招惹。” 晓思眼皮突突地跳,心惊胆战地想: 该不会是那个粉丝?上回是封超话,这回不会直接和节目组吵起来吧! 第29章 礼物的终曲 Chapter 28 米兰,医院病房内。 代露穿着病号服,靠在床头的枕上,长发用毛毡发卡别在耳后,清瘦的手腕从条纹袖口中露出来,比平日多几分清秀的居家感。 她一遍又一遍地向来人解释事发时的情状,说到最后都有些口干舌燥,声音微哑:“当时一阵大风从门口吹进来,可能把唐奶奶店里的蜡烛吹倒了,我和秦湘都在陪奶奶讲话,没留意。天干物燥,那一片各种布料堆叠,烧起来有些吓人,其实没什么。” 代露入院后,迎接了一波又一波来探望慰问的人,有心怀愧疚的唐奶奶,有长吁短叹的节目组领导,以及各位虚惊一场的小伙伴,以至于她不得不反复回忆这一天的奇险。 其实代露在看到那两根火烛时,是有考虑过,这天天气诡异,要不要先把它扑灭?但又想到唐奶奶骨子里有几分迷信,对观音供奉虔诚,贸然上去灭烛,可能会有些冒昧,便先将念头放在了一边。 -- 第53页 没想到就是这一耽误,就出了事儿。 但不幸中的万幸在于,唐奶奶店中多是真丝,相比化纤布料不那么易燃,只要及时扑灭火源,就不会持续燃烧,所以当时在店中的代露、秦湘和唐奶奶都安全无虞。 若是普通的成衣店,恐怕火情就不止现在这么简单了。 “这么说火很快就扑灭了?” 许杰明刚走,阿本后脚就来了,代露不厌其烦地把来龙去脉又说一遍。 阿本坐在病床前的小凳上,听代露讲完,指指她白皙的小腿上那处用白纱包扎的伤口:“那你腿上这伤是怎么回事?” 代露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吞吞吐吐:“这不是火烧的……” 阿本:“?” 代露眼一闭,至今回想起当时的画面,都觉得无厘头到难以启齿:“是陈天蔚那个缺根筋的。害,当时他在街对面的海鲜馆讨冰块,看到我们这儿起火,不管不顾就要冲进来。结果帮了倒忙!他手里的冰袋掉到地上,我没看清,一脚踩上去,摔得特别惨……” “啊这!”阿本扶着额头使劲憋笑,最后仍然忍不住笑出声,“不好意思,我很同情,但实在过于惨烈了。” 代露无奈,这样无情的取笑已经在病房里轮番上演许多次。 阿本放声笑完,又悄声跟她透露: “虽然是虚惊一场,但导演组麻烦大了。听说星文的领导连夜打视频会议过来,责令他们做好安全检查工作。” 代露翻阅网上的新闻,虽然她始终以轻描淡写的语调复述这场火灾,但其实,火光真正燃起的那一刻,内心远没有现在这么平静。 她叹口气: “大概今天不是个吉日吧。出发时明明下着雨,怎么到米兰反而是大太阳呢?中暑、火灾……惊吓一个接着一个。还好,虚惊一场果然是世界上最美好的词。” *** 但这一天的惊吓远没有结束。 阿本走后没多久,陈天蔚抱着一束百合花敲门进来,笨手笨脚地找到一个玻璃瓶,不太熟练地裁剪花枝,一束束装入盛水的瓶中。 他全程都难得的安静,自顾自地做园丁,不像平时那么咋咋唬唬。 代露歪头笑他:“陈少爷,无事献殷勤哪?” 陈天蔚刚好把最后一朵百合放进去,搬个小凳子蹭到代露的病床前,委屈巴巴地道歉:“不好意思,如果不是我冲进去,你也不至于瘸了。” 代露大度地: “没事,既往不咎。而且你别夸大病情好不好,我磕到膝盖而已,怎么就瘸了?” 陈天蔚兀自陈述着下午的心路历程: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一看到火苗蹿起来,心就揪到了嗓子眼,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我得进去救你。我对不起秦湘,完全忘了她也在里面……” 代露越听越不对劲,心中隐隐感到不妙,急忙抬起手:“陈天蔚,你打住,别再慷慨陈词了。” 陈天蔚却固执地抬起头,刘海软软地贴在额前,一双狗狗眼诚恳地望着她:“我的开玩笑其实不是开玩笑。” 代露无力地放下手,松松抓着被单,听这个青葱的台湾少年急切的辩驳:“虽然我平时随便的话讲得很多,但喜欢你,不是随便讲的。听说网友把我们凑一对,我还有几分窃喜呢。只是不想在录制时给你太大压力,更怕你因为这个不理我,所以才说那是开玩笑。但就算现在不讲,回国以后我也要讲的。” 代露沉默许久,脑海中播映维罗纳这一路的丝丝缕缕,恍然惊觉,这一切早有预兆——甚至可以回溯到,露天剧场他拽起她的手,迎着风往长长的队伍奔跑的那一刻。 代露不知道如何回应陈天蔚的这一番赤诚。 她只能低声问: “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肯讲了。” 陈天蔚再度阳光灿烂地咧开嘴笑起来:“我有预感,这是老天爷在敲打我,再不讲,就晚了。” 代露一方面清楚,自己断不可能接受陈天蔚的这番表白;另一方面又犹豫,该怎么回应,才能不伤害对面那颗敞亮干净的心。 她长久地没说话,反倒陈天蔚读懂了她的沉默,径直站起来,恢复他一贯没正形的模样:“我知道了。你就当没听到好了,我也既往不咎啦。” 窗外夕阳沉入群峰,余晖映在代露隽丽的侧脸上,她最终从唇边挤出一句话:“陈天蔚,谢谢你。” 代露的人生中不乏各式各样的告白,喜爱与追逐像是一个圈,总有人被追逐,也总有人在奔跑。代露从不愿在其间停一停,因为她也有她追随的方向,勉强的停留,无论如何于对方不公。 *** 波折接连不断的一天,送走了各方来客,代露感到疲惫,一个人靠在病床上,歪头望着窗外如画般的晚霞。 她打开秦湘送来的保温粥,手机屏幕上显示接到一条私信。 还是那个熟悉的头像发来的。 宗漫这次没有发那个戴墨镜的表情,而是开门见山地:“不好意思,听说你住院了。” 代露:宗漫怎么忽然做回正常人了? 她攥着汤勺,用指尖一点一点地敲键盘回复:“您为什么要不好意思?这事故好像与您无关吧。” 宗漫发一个星星眼装可怜的愧疚表情:“确实不是我做的。但你不懂,世上的每一件事,互相之间都有连锁反应的。” -- 第54页 宗漫说的话总颠三倒四,十句有九句代露听不懂,索性直接问她:“难道这就是您要送我的礼物吗?通过连锁反应,让我在死亡的边缘走一遭,体悟人生的真谛?” 代露实在太好奇,宗漫当初卖的什么关子。 尤其经过这一天的种种惊吓,她越发觉得,人生的疑惑要及时解开,谁知道哪天就一命呜呼了呢? 宗漫难得的没有故弄玄虚: “事情和我预想的出现了一些偏差。我以为最多第二天,他就会认识到自己的心,然后向你告白。” 代露:???别说,宗漫还真的是个半仙? 代露放下餐具,坐起身来回复: “陈天蔚确实跟我告白了。您费这么大劲,把我们俩安排在一起拍宣传照,就是为了这个?” 那一头接连发来三个硕大的问号,似乎比代露更震惊。 宗漫接下来的话令代露屏气慑息: “搞什么啊?我说的是余途!余途!关台湾仔仔什么事?” 代露: “?我也想问您呢,又关余途什么事?” 两人说的都是中文,却仿佛鸡同鸭讲,代露恨不得顺着网线爬过去和宗漫当面对峙。 最终,听完一通漫长的语音,代露总算明白宗漫干了一件什么好事—— 宗漫看出代露喜欢余途,也认定余途喜欢代露不自知,遂偷偷摸摸设下一个局:安排代露和陈天蔚在一起拍宣传照,引出两人的CP话题。在她的设想里,余途看到这一幕,必定会疯狂吃醋,继而像狗血电视剧演的那样,终于看清自己的内心,向代露表明心迹,有情人终成眷属撒花大结局。 代露理顺这来龙去脉,重重深呼吸几次,平静地问宗漫:“宗漫老师,您小时候,是不是特别喜欢披着床单扮白娘子?” 宗漫不知所以: “那倒是。怎么了?” 代露不客气地揭穿她: “因为您现在的所作所为,也跟过家家似的。” 余途吃醋?余途告白?疯了吧!宗漫怎么不去当编剧呢? 宗漫怕是不知道,代露在余途面前的身份,从粉丝变为朋友才没几天而已。 宗漫被她这么不留情地怼,并不生气,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行,既然无事发生,那我给你道歉。” 为了展现道歉的诚意,她又许诺道: “算我欠你一个愿望,随时兑现,永久有效。” *** 这一天迎来送往了许多人,但直到夜幕落下,余途也没有来。 代露越发觉得宗漫的脑洞简直一派胡言。 她在病床上度过了无梦无幻的一夜,半梦半醒间,隐约感到有人进来又离开,在她的床边停驻了一小会儿。 但代露没有睁眼,只当是进来换药的护士。 直到早晨醒来,代露微微侧头,在枕边瞥见一个精致的黑白首饰盒。 黑色丝绒盒身,白色斜纹线条,中央缀一朵丝带花蕾,这是TN品牌的经典包装。 代露揉揉眼,些许迷惑:她什么时候往病房里放过货品吗?她怎么不记得? 她坐起身,懒洋洋地将包装盒拿到手中,准备打开看看是哪一件货。 盒盖轻轻弹开,绚丽璀璨的钻石光芒仿佛结束了封印,争相从盒中四散飘逸,那光华之绚烂,几乎要灼伤代露的眼。 看清盒中首饰的那一刻,代露惊呆了—— 北京国贸店的镇店之宝。 “白K金项链,2颗DFL级2A型梨形切割钻石,分别为6.6克拉和6.31克拉……” 话语犹在耳畔,代露几乎立刻回想起数月以前的一幕。 余途从天而降般出现在她面前,轻描淡写地观赏着橱窗里的这幅华丽珠宝,故事从那时重新开始。 精湛切工与璀璨光芒之下,压着一张浮雕暗纹的卡片。 代露翻开来,余途的字迹简简单单: “有时候想回到漫长故事的开头,把你写在情书的第一页。 ——余途。” 第30章 万里卷潮来 Chapter 29 代露少女时期沉迷一个叫三毛的女作家,有一次语文课,她躲在课桌里偷偷看三毛的《滚滚红尘》,被刚上任的语文老师逮了个正着。 老师执着课本就要发作: “代露,你说说,看闲书学到什么知识了?” 代露那时成绩好,丝毫不慌张地站起身,朗声道:“第四章 的标题是一首诗,苏轼写的: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 下课后,代露反复品味,只觉得首句用得实在太妙了。 虽然原诗是送别友人,但放到爱情故事里,亦别有一番风味。 带着情意的风从万里之外裹携浪潮扑面而来,馥郁而猛烈——少女收到喜欢的人的告白,就是这样一种感受吧。 代露从那时便开始幻想,日后遇到哪一个少年,会将这阵有情风带给她呢? 他一定笑意融融、眸光似海,是她的命中注定。 *** 纯净的少女时代过去许多年,这一阵风终于向代露卷潮袭来。 代露抚摸着手中卡片的印花暗纹,一时间陷入无尽的惘然中。 这个人是余途吗?他从舞台的聚光下走来,有世界上最好看的侧脸,与她曾经的想象完美吻合。 -- 第55页 但代露没有想象中的羞涩和欢欣雀跃,只觉得百味杂陈。 代露握着那枚精巧的首饰盒,仿佛握着一只烫手山芋。 偏偏在此时,病房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代露吓一跳,首饰盒猛地脱手滚落到床上。 进来的是例行查房的护士,代露松一口气。 年轻的小护士换好药,用不太熟练的英语告诉代露,病房外有个人行状怪异,在门口徘徊了好久,既不离开,也不进来。 代露:? 小护士双颊泛起一阵红晕:“是一名东方大帅哥。” 代露登时明白了,能在西方人眼里也如此出挑的,除了余途还有谁? 代露磨蹭着跳下病床,趴在门口往外看。 房门上有一面方形玻璃,透过这面镜子,代露望见余途站在医院走廊内,穿着一袭白衣,微垂着脖颈,温温柔柔地站在清晨的晨曦里。 整个人和晨光一般,拥有无限朝气的未来。 代露几乎当下就要淌下泪来。 人人皆知明日路的命名由来,代露曾经在微博上解释过,“余途”等于“下一个明天未走完的路”,永远未知,永远充满希望,所以叫做“明日路”。 但没有一个粉丝知道,代露夹带了私心,悄悄把自己的名字嵌进去。 明日路这个名字,隐含着代露所有未能启齿的少女心事,每一份以追星为名的情深意重,和她深知不可能实现的仓惶的梦。 曾经有一回,代露在机场送机,微博上刚刚爆出某对明星闪婚的新闻,阿本边看边问代露:“露露,你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 代露摆弄着相机,随口答道: “真心喜欢我的。” 阿本奇道:“不应该是你喜欢的吗?” 代露第一反应,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我喜欢的怎么可能喜欢我呀。” 当时只是无心的一番闲谈,但事到如今,代露陡然发觉,她的理想型和她的潜意识,两者从来都是相悖的。 陈天蔚不喜欢她吗?那些殷切递情书的男生不喜欢她吗?但代露的潜意识里,早已认定了那个遥不可及的人。 并且始终坚信,那个无人看见的青年演员,在某天必将光芒万丈、高高在上,并且永远如此。 如今这个人突然从天边下凡,站到她面前,用贵重的礼物直白告诉她:我也喜欢你,想把你写在情书的第一页。 代露苍茫而无措,这是在经历了生活的巨大变故后,上天给她送来的礼物吗?许她夙愿成真,万事胜意。 但代露丝毫没有勇气接过这份礼物。 因她的得偿所愿,只会让高高在上的人从神坛跌落。 *** 代露推开门,轻轻地叫一声,“余途。” 代露很少这样直唤其名,在过去,她习惯像大多数粉丝一样叫他“哥哥”,是一种亲切又不失分寸的称呼。 余途听到她的声音,转过身,抬起手抓抓头发,脸色竟有几分赧然。他并不直视代露,而是径直迈入病房,瞥见代露摆在床上的那个首饰盒,举止更加不自在了。 余途坐下又起身,像个幼稚的小学男生,拔弄着玻璃瓶里的花。 代露心想:余途还有这样的一面? 在以余途为圆心的人际交往中,他从来都是温和但强势的一方,但现在余途一反常态,代露反而不知如何是好,索性走到病房狭小的露台上,凭栏远眺群山背后升起的朝阳。 “希望你不要觉得唐突。”良久后,余途沉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小小的空间里回荡。 他开门见山:“本想回维罗纳之后,到茱丽叶的阳台再说我喜欢你。” 代露不敢回头看,只听见他隐约自嘲的轻笑声:“但又像毛头小子一样,忍不住想第一时间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亲耳听到这四个字,代露再不能故作平静,从肩膀到声音都微微颤抖着:“你喜欢我什么呢?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最长,但总归有几年,我却从来也不知道。” “我喜欢……”余途无奈地叹气,像是在回忆里打捞某些瞬间,一句句缓慢地陈述,“喜欢你一个人坐在紫荆剧院的台下,镜头上的兔耳朵对着我;也喜欢你无声无息地坐在我旁边的座位,裹着毛毯看斯嘉丽;还喜欢那天影视城的风沙很重,你抱着那么厚的一叠小说,天真又固执地跑到我面前……” 岁月的碎片盛住的,不仅只有你,还有我。 代露听着他一桩桩一件件地数那些往事,眼泪遏制不住地从脸颊边淌下,喃喃道:“可是你说的这个我,早就已经消失了。” 余途站到她身侧,温柔又和缓地笑起来,声音比晨风更和煦:“只要有人还记得,就不算消失。” “我可能一直有那个本事,把陪伴和喜欢搞混。”余途望着天边零落的鸽哨声,陷入某种回忆,“从前我只觉得,希望有个人陪我把故事讲完。但现在才发觉,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最好那个人是你。” 代露不质疑这番话的真实性,余途从来不说谎,他的言行和他的心一样,光明大方又磊落。但此时此刻,这些情意绵长的话像一张大网,将代露层层围困,她只能不停地流泪和摇头。 余途并不逼迫她回应,他迟疑稍顷,最终上前半步,温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背脊,一下一下温柔地拍打抚慰着她。 -- 第56页 代露站在露台边,感受着迎面而来的疾风,贪恋这一霎那他手心的温度,但心下已有了某种决定。 她坦白地承认: “哥哥,我喜欢你,全天下都知道。我会永远站在这里,听你把故事说到结局。” 余途轻轻地点点头,唇角漾出一抹少年般欢欣的笑意。 “但是你的喜欢,现在只有我知道。”代露抬起朦胧的泪眼直视他,眼中闪着感怀的光,却说着最果决的话,“你把它忘了,永远不要被第三个人听到,好不好?” 余途的笑容骤然凝固在唇边。 “为什么?” 代露轻声问:“你难道觉得我们是可以有未来的吗?” “怎么不可以?”余途的眼中闪过茫然和费解。 代露含泪笑起来,提醒他:“哥哥,你现在是大明星哎。” 余途愣一瞬,随即不甚在意地反驳: “明星或者演员,都只是一份职业罢了。我肯定会向大家公开,大众为我的曝光买单,也要有知情权。” 他甚至细细地规划道: “你如果觉得环境太吵,就回欧洲继续念书吧。可以重新选一间小众的学校,不会有太多人认识你,继续读你喜欢的专业。我也可以……常常去看你。” 代露只觉得他在说天方夜谭: “你要昭告天下自己谈恋爱了?你的粉丝不要了吗?事业也不要了吗?” 代露的情绪异常激动,连带着余途也无法保持平静。 他的声调拔高,眼中闪着火苗簇簇: “难道我一辈子都不可以谈恋爱?永远在摄像机前饰演别人的人生?” “你比谁都有资格决定自己的人生,但不是现在。”代露深呼吸,平静道,“现在是你流量正盛的时候,你可以凭借流量接触更好的资源、更高端的商务,将剧本和班底的选择权握在自己手里,难道要白白浪费掉吗……” 余途被她怼得一时失语。 代露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某种心痛从她的心底如潮水涌上,难以自抑:“哥哥,每一个新全民偶像的崛起,都伴随着上一个偶像的倒掉。如果你不是因为演技不好被群嘲,也不是因为道德失格被封杀,仅仅是因为喜欢一个女孩而从神坛跌落,那些一直支持你、始终站在你身后的粉丝,会很失望的。” 余途轻轻地问:“也包括你吗?你也会失望?” 代露摇摇头,又点点头: “作为那个被你选中的女孩,当然比谁都开心。但作为粉丝的另一个我,只会表面祝福,内心失望又难过。” 这番话其实是代露的违心之语。 作为余途的粉丝,代露永远会真心祝福他的整个人生。但并非每个粉丝都能像代露这样,怀揣不掺杂质的、毫无保留的爱。 余途站在晨曦之中,沉默半晌。 就在代露以为他被自己说服时,余途突然又抓住她逻辑之中的漏洞,重新淡然地开口,义正词严:“你说得不对。我只是一个演员,我的使命是为观众贡献更好的角色,角色以外的私生活轮不到他人来品评。粉丝愿意支持我,我固然很感激;但失去了这些支持,也不影响我的本心。我终归不是靠粉丝吃饭的偶像爱豆。” “但我希望你拥有众生喜欢,永远未知,永远充满希望,像神话一样打不倒啊……”代露艰涩而零碎的声音飘散在风里,“你以为自己不需要粉丝,但实际上呢?你拍封面的杂志要上最好的月份,杂志社就要开你的单链,给粉丝们定一个高不可攀的销量KPI;你代言的快消品要做营销,市场部就瞄准粉丝布置解锁任务,买满多少解锁地铁大屏,买满多少解锁时代广场…… 娱乐圈光怪陆离,这些演戏以外的浮躁世界,莫名其妙的生存法则,你控制得了吗?” 代露提及的这些旁枝末节,余途确实从来未曾在意过,他瞬间被这层层话语堵在原地,无可辩驳。 代露的声音变得哽咽而断断续续: “在事业的最高峰和一个女孩谈恋爱,这个女孩甚至是你的粉丝,你让那些八卦看客们怎么想?哥哥,我不是替粉丝鸣不平,只是因为,这些风评,这些花边轶事……最终影响到的不是别人,只会是你本人。我那么喜欢你,怎么可能接受,你因为我而变得不好……” “如果我说,我不怕被影响呢?”余途仍然固执地重申,像急切想要到达彼岸的信徒。 代露也在那一刻终于泄下气来,她的呓语近乎祈求:“就算是我的愿望吧,哥哥。” “你应当一路光芒万丈地走下去,明月清风时时伴于道途。若有那么一天,你真的可以不受外物影响,自由地开展自己的人生了,那身边也要配和你一样最好的人。” “我……不是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十万字,终于写到这一章了。 其实这章的画面,是激发我构思这个故事的雏形——我想写一个不那么无所不能的明星,他虽被掌声名利拥簇,但并非万事顺意,甚至留不住心爱的女孩。他必须面对娱乐圈的现实环境,在“实现自我”和“完成他人的期待”两者之中,找到一个平衡点。 他们当然也可以现在就爽爽爽甜甜甜,但余途会成长,代露也会变回天之骄女(身份转变,有些观念自然而然就转变了)。我期待最好的人在更完美的时机相遇,那时的甜才能有回甘吧。 -- 第57页 第31章 无情送潮归 Chapter 30 余途向来面对记者的提问游刃有余,能够将刁钻的难题巧妙化解,滴水不漏。但在这一派并不厉声的指控中,他第一次沉默了。 余途的沉默,并非惧怕代露口中人走茶凉的景象。 而是他发觉,即便他想亲手为代露重新打造一座玻璃花房,这个女孩也不会轻易涉入其中。 因为她比谁都更在乎,他明天的路。 在这方狭小的露台中,余途第一次感到有心无力。 余途在早年的试镜里,面对过不少制片人直白的拒绝。那时剧组的试戏多安排在丽都的酒仙公寓,他一遍遍地来回进出,在轮番试镜中摸透几座大楼的房型布局,甚至和楼下的保安大哥都混熟了。 保安大哥在这个环境里浸淫许久,也品出了一些门道,劝导余途道:“一个角色,十好几百号人抢得嘞!你光业务过关不行,也得走点关系,不然永远都是无功而返咯!” 余途认真听完,无所谓地笑笑。 他没有关系吗?事实上,余途身后的父辈显赫,发小多以为他是来圈内体验人生。但余途的性格中始终有一根拧着的筋,希望自己是一个有所坚持、有所底线的人。 他不屑用那些降维力量去达到目的,更何况,那些角色与剧本并非他心中所属。被拒绝也就拒绝了,余途衣薄袖轻,不欲痴缠。 也是在这样的体验中,余途逐渐意识到,他有某种特长,善于消解被拒绝带来的坏情绪。 如果对方往后退一步,那他会自动退后一万步。 以至于日后每每回想起来,余途越发感到后悔万分——感情这种事,和他可有可无的人生游戏怎么能一样?越是被拒绝,就越应该打持久战。 *** 代露的伤势不严重,在医院观察无大碍后出院,回到维罗纳录制了最后一批收尾素材。 导演组安排返程机票时,秦湘奇怪:“余途不和大家一起么?” 导演:“他另有一支广告拍摄的行程,已经往挪威去了。” 代露心下怅然,知道再也回不去从前。 那天的对话不欢而散,后来回想起来,仿佛朝霞的雾气一样,虚幻到不真实。只有代露手里的项链证明一切存在过。 她本来要将这串项链还给余途,但余途抿着唇,别过头去,一幅休要跟我讲道理的模样:“我行李箱放不下,你帮忙保管吧。” 代露默默地收下了。 离开维罗纳前,她戴上这串熠熠闪光的珠宝项链,在城市最高的钟楼顶层留下一张照片。 这天的天空没有巨轮满月,只有澄碧如洗的蓝天,映衬着代露身上风帆般鼓起的白色裙摆。 回国的班机上,秦湘问代露: “你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 代露望着舷窗外逐渐变小的建筑物,摇摇头:“暂时还没想好。先回店里,再说吧。” 得益于这档节目出色的播出效果,TN七夕限定款式的手袋在内地销量翻了1400%。嘉宾四人不仅收到通告费商务费,还获得了集团总部一笔不菲的绩效嘉奖。 虽不能借此大富大贵,但起码未来几年内,代露不需要再操心北京昂贵的房租。 随着录制的结束,有一些网红运作公司向他们抛来橄榄枝,邀请他们在微博和抖音上发展成头部红人;代露年轻,还有casting工作室的选角导演联系她,问她有没有参演小成本网剧和网大的意愿。 代露一一回绝了。 她始终觉得,这些未来不是她想要的。但究竟想要什么,在经历这一段波澜起伏的旅程过后,代露仍旧没有想好。 她从前没有什么愿望,只希望一生平平淡淡,不用再经历戏剧的人生转变。 但那场猝不及防的告白后,代露关于未来的描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开始寻找,是不是有那么一种契机,能够挣脱现在的生活状态。 涅槃重生以后,以新的面目站到余途面前。 *** 一周后,代露回到国贸店里的工作岗位,董董第一个迎上来。 “露露,想死你了!”董董夸张地拥抱她。 代露粗粗端详一番,发现董董比先前瘦了很多,圆圆的婴儿肥脸蛋消失了,下巴尖削,颧骨突出,越发显得整双眼睛大而空灵。 她轻轻回抱董董,悄声说: “我给你带了礼物。” 往常董董会拉着她,激动地打听一路的见闻,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但这两个月她似乎性情变化很多,变得更加稳重成熟了。 其他店员团团围着代露,让她分享节目录制的趣事。 一个实习生兴奋问:“余途有多帅?和你们关系好吗?” 代露笑笑,眼角余光瞥到董董从人群中悄悄离开,一个人躲进后仓。 代露心中叹口气,把原先准备给董董的礼物拆开,换成在米兰买的moleskine城市笔记本。 那里面原本是一张余途的签名照,写着【To董董:生活愉快】,是代露刚到维罗纳时请余途帮忙签的。 但今天观察下来,代露判断董董内心存有芥蒂,习惯性地排斥和这档节目有关的任何消息,便识相地不再拿这张照片去自讨没趣。 这天开工前的例行晨会,店长拍拍手掌,通知众人一个消息:“下周就是国贸一年一度的周年庆啊!大家打起精神。” -- 第58页 周年庆是这座全国闻名的商城最具特色的节目,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每位会员只要到店消费,就能尊享10倍积分和礼金返券。 最巨大的人流量、最有购买力的消费群体聚集在此,每年都能创造全国商业地产的单日销售纪录。 对代露这些店员而言,周年庆无疑是一场硬仗。 TN作为顶级奢牌姿态高傲,不参与商城的礼金返券活动,每年都会推出一些自己的折扣活动。今年的活动力度,是在手袋、成衣范围内,顾客每买满9件享九折。 但实际上,除了财大气粗的豪门名媛外,鲜少有顾客能一次性掏出六位数,购买九件同品牌的不同商品。 为了最大程度地吸引顾客,一线销售有不成文的踩线技巧。 “小姐,您一共选定了两件商品,如果您希望参加我们的折扣活动,可以考虑先不打单。”柜台前,代露看着董董对年轻的女顾客介绍,语气循循善诱,“您通过支付宝付款,我们会帮您和别的顾客凑成九件,这样也能享受九折的价格。” 那名顾客确认渠道的可靠性以后,爽快地点头,同意了这样的结算方法。 毕竟按TN的高昂价格,无论如何,打九折都能省下不少钱。 顾客拎着购物袋,高高兴兴地走了。 代露用手肘敲敲董董:“哎,这种拆单的做法,总部是同意的吧?” 董董一气呵成地整理好陈列柜,拍拍代露的肩点头:“放心好啦!哝,那支付宝二维码是店长的。钱在店长那儿,你怕什么。” 代露亲自扫一遍二维码,确认是店长的姓名,这才收起手机,也开始向新来的顾客介绍这种实惠的拆单方法。 到了晚上,代露还是有些不放心:那么大一笔款,每天走私帐,靠谱吗? 她知道,一些连锁店确实流行这种付款给店员账户的简易操作,但这可是TN,稍微一出差错就是巨额数字。 代露盘腿坐到沙发上,在节目录制的四人小群里发消息:代露:【@秦湘 @陈天蔚 @周临友友们,你们的商场最近有搞活动吗?也是满9享9?】秦湘:【是啊,怎么了?】 陈天蔚:【北京的这位友友,广州还没开始折扣,不过也快了。】代露:【我们店打擦边球,私下给没买满9件的顾客凑单,让她们付款到店长的私人支付宝里,盘库时再统一做成九件一单。这样合规吗?】周临:【严格来说不合规,但大家都这么搞。】秦湘:【没关系,总部知道这个潜规则。只要确保你们走的是店长的帐,就问题不大。】秦湘离管理层较近,听到她这么说,代露总算放下心来。 《一千零一业》还在热播,每天慕名来店里看代露的观众很多,加上周年庆的人流量,整个国贸店的销售人员都应接不暇,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事实上,很多观众并没有购买力,只是来看个热闹。但一旦踏进店里,店员们都得打起精神接待,久而久之,大家逐渐有些怨言。 这天中午,代露在后仓理货,听到几个新来的店员在卷帘后窃窃私语地讨论:“好烦呀,每天来那么多只看不买的,太浪费时间了!纯属降低效率。” “就是,也不明白有的人,都录节目大红大紫了,还回来做个销售干嘛?” “说不定混得不好呢?只能卷铺盖回家咯。就是苦了我们,哎……” 这些新来的同事以前没和代露共事过,这样议论她,代露其实不觉得奇怪。 但令她胆寒的是,董董也站在那里面,虽没有出声附和,脸上却扬起一抹促狭舒心的微笑,从嘴角笑到了眼底—— 仿佛听到这些攻击的话,能使她的心情变得舒坦自在。 代露在这一刻,彻底断了和董董再续交情的念头。 她并没有和董董性格多合拍,从前只是本着能帮忙尽量帮的态度,才和董董走得较近。 事到如今,分明是董董自己作死浪费了名额,却将这笔账记在代露头上,代露便委实没有再和她好好相处的必要。 *** 周年庆客流量最大的周六,打烊后众人照例盘点库存,店长在收银处操作“满9享9”的合并单。 突然间,店长犀利的眼风向店内一扫,手指按着计算器反复确认,语气严肃:“怎么少了73000元?” 代露心一惊,百密终有一疏,令她提心吊胆的那个拆单方法还是出事了。 众人纷纷围上去,仔细核对今天接待的客户和交易的物品,最终大家发现,其余人卖出的拆单产品均有准确入账。 少掉的那一笔款,是代露下午接待的一位《一千零一业》观众买的。 全门店的灯光似乎都打到代露身上,她镇定道:“对方是付了款的,这点我确信。” 当时那名顾客的信用卡额度受限,还换了另一张储蓄卡支付——代露亲眼看着她在支付宝上完成了卡片切换和支付操作。 第32章 冷暖不确定 Chapter 31 Adam站在一旁,焦灼地问: “代露,你看看能联系上那位顾客吗?让她再确认一下付款页面,七万三是扫到哪个账户去了?” 代露摇摇头,无奈道:“是walk in的顾客。” 周年庆期间店务繁忙,如果顾客没有主动要求,代露不会特地去加她们的微信。没想到此刻反而酿成了大麻烦,如今无法联系上那名顾客,就没人知道她的那笔款项究竟付到哪里去了。 -- 第59页 至于顾客到底付没付款,代露倒不担心——调出监控查一查便清楚,无论如何都是有过付款动作的。 店长恰好从安保中心调出了下午的这一台收款录像,店内众人围成一圈,目光聚焦在屏幕上—— 清晰度不太高的视频里,只见一名短发女孩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扫描柜台上放着的亚克力透明相框,店长的收款二维码就夹在相框夹层里。尽管镜头离得比较远,但还是能大致看到,两三秒后,女孩手机上跳出了“支付成功”的提示框。 “哎,这就奇怪了……”众人纷纷议论着,“付款程序没错的啊,那七万多到底跑哪儿去了呢?” 代露难逃其咎,按照规定,她需要自己补上这个亏空,先把今天不平的帐填平。 代露想到73000这个不小的数目,难免头晕眼花,但还是深吸一口气,主动向店长说明:“这七万我先补了吧。” 店长点点头,面色稍微缓和几分: “你之后再问问其他部门,看看能不能联系上这位顾客。” 董董则自始至终都站在代露身边,紧皱着眉,十分感同身受的模样。 听到代露主动提出要补足亏空,董董眉一挑,陡然激动起来。 她拦在代露身前,义愤填膺道: “店长,这可不是笔小钱!这就要露露自己掏腰包,太冤枉了吧!咱们应该再好好调查调查,看看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代露颇为好奇地侧身,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董董。 方才的董董,似乎又回到了《一千零一业》录制以前的那个董董,个性活泼直率,甘愿为朋友打抱不平。代露本应该高兴,却不知为何,心中总有某处地方怪异地难受着。 店长对董董的抗议不置可否。 Adam也在一旁帮忙出主意:“一层的监控看了吗?那位顾客如果是自驾车过来的,也可以从停车场车牌号入手找到她。” 店长耸耸肩,遗憾地: “安保已经查过了。客人先在楼上看电影,然后下来购物,再之前是从靠近地铁口的西门步行进的商场,很难追溯。” 代露叹口气,大海捞针,周年庆捞人,难于上青天。 “还是我先把账补平吧。”代露认命道,紧接着向店长提议,“店长,我咨询过其他品牌的同行,有的集团早就明文规定,销售不能用私人账户收款。即便顾客远程购买,也要提供内网的对公付款链接。现在这样……说到底是不合规的,风险很大。可以的话,先把合并拼单取消吧。” 代露话音刚落下,有新来的销售在角落嘟嘟囔囔:“说得轻松,那流失的客流你负责吗。” 声音不大,但也足够清晰。 代露不予理会,仍然坚持地望向店长。 反倒是董董,朝声音来源轻轻翻个白眼,替代露出气:“好家伙,净想着客流,那下次再缺个73028,您也自己大方补上呗。” 店长咳嗽一声,摆摆手制止这场互呛:“今天这件事,确实反映了代露说的这个隐患。晚上我再同其他几家旗舰店商榷具体方案,大家先下班吧。” 众人四散而去,三三两两地回到后仓换工服,结束一天的工作。 储物间仅有一盏老式荧光灯,从天花板中央向下投射,灯光明亮而冰凉。待到其他同事陆续离开后,代露确认四下无人,缓缓侧身,将脸转向右侧,直面一米开外的董董。 她们的储物柜之间相隔着两个柜位,董董正对着柜中的镜子补妆,代露左手扶在打开的柜门边缘,笑容和缓:“董董,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怎么啦?”董董转过头来,纤长的手还正往眼皮上贴闪片。 “你是怎么知道……”头顶的日光灯陡然闪了闪,代露的瞳仁在黑白变幻间亮得犀利,“请问你,怎么知道下午那笔款项的零头是28?” *** 回到家中,代露换上家居服,盘腿坐在床上。她咬着唇,敲了敲秦湘的微信头像:“秦湘,不好意思,有事情麻烦你。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秦湘的语音通话很快回拨过来,声音春风般悦耳:“露露,怎么了?什么事啊,我能帮上的一定帮。” “你要是不愿意,直接拒绝我就好,不要客气,”代露期期艾艾道,“我是想问,方不方便借我两万块钱?保证明晚零点过了就能还你。” 电话那头秦湘所处的环境嘈杂吵闹,代露听到她跟旁人交代几句话,很快转移到一个背景清净的地方。 “没问题,你把卡号发我。”秦湘答应得十分干脆,并关切道,“是遇到什么急事了吗?” 代露抽抽鼻子,笑着答: “没什么,我临时需要七万,但是存款大头都在理财里,提现后天才能到账。” 秦湘仍坚持追问。 代露想到秦湘店里最近也在做“满9享9”的活动,索性把自己今天的遭遇全盘托出,提醒秦湘注意防范。 “什么,你就这样把这笔钱担啦?小祖宗,亏死你的啦!”秦湘在电话那头连声吸气,末了想出个法子,“你们店长是Amanda对吧?我们私交还可以,我明天就联系她,让她再查查。” 代露翻着被单上的花边:“查当然是要查的,只不过——” 代露脑海里闪过白色荧光灯下,董董贴着美丽亮片的眼。 秦湘逐层分析起来: -- 第60页 “露露,不是我思想阴暗,根据我在这行十来年的经验,出现这种情况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店里内部有人看你不顺眼,做局让你跳。” 代露沉默片刻,微不可闻地“嗯”一声。 “我同意你的猜想,也有怀疑的对象,”代露静下心,补充道,“但是暂时还想不通她的手法、动机,也没有证据。” 代露回想起两个小时在储物间的那番对话—— 她灼灼燃烧的眼神几乎不错过董董的每一个微妙的表情变化。 董董先是愣住一瞬,随后自然地笑开来,语气寻常,神态轻松:“我在店长操作屏幕上看到了呀。再说了,店里的丝巾卖1028一根,客人买东西搭配丝巾,零头28很常见的呀。” 末了,董董又诚恳地给她出主意: “露露,我说,你也别太傻了,非要自己去补这个空。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这么实诚要去担呢?账不平的事让店长去解决,有压力她才会帮你调查。” 滴水不漏的一套说辞,代露在那一瞬间也有些自我怀疑。但事后仍然觉得,其他同事对这笔款项的认知都是“七万多”,唯独董董清楚地记得零头,本身就很不寻常。 如果是董董,她怎么操纵一笔人间蒸发的付款呢?如果不是她,那不大不小的七万块钱又究竟去了哪里? 代露头痛得很。 “有小动作的人,一定会露出马脚的。”秦湘宽慰她。 *** 第二天代露值早班,她早早来到国贸商城,为新款开售做准备。看到老同事艾米也推门进来时,代露不免奇怪:“艾米,今天你不是轮休吗?” 艾米放下包,解释道:“昨天董董忽然和我说她这几天有事,要帮她替一下班。” 代露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对着镜子仔细别上工牌,径直往外走去。 一早的例行晨会上,店长宣布了一个重要通知:今天起全面取消合并拼单的付款方式,私人收款二维码也将一同撤下。 消息一出,众人交头接耳,各种意见皆有之,但整体而言,还是一致接受了—— 毕竟大家亲眼见证了代露自掏腰包补足亏空,谁也不想这种倒霉事下回落到自己头上。 也有同事格外关心那笔不翼而飞的钱款:“店长,那七万多到底去哪儿了,有眉目了吗?” 店长揉揉眉心,无可奈何的模样。 “重点要找到那个顾客,看看她的手机付款记录,已经请保卫科在查了。” 代露并不抱什么希望,偌大京城中找一个过路人谈何容易。 谁料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午餐时分,昨天那位顾客竟然自动找上门来。 “您好,店里那个上节目的SA今天有上班吗?我昨天找她买了东西。” 远远地,代露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和门卫对话。她停下整理货架的手,骤然抬头,目光迅速向门口望去,果然看到昨天那个付了73028的观众。 代露难掩心中激动,担心吓到对方,在原地重复深呼吸,暗示自己调整好笑容,从容地向前迎上那个女生。 “hello代露!”对方元气满满地冲代露打招呼,语气寻常,浑然不知自己此刻已经变成了代露的救命稻草,“我在楼上吃饭,刚好有个问题想再麻烦你一下~就是昨天的消费能不能算进商城卡积分呀?昨天忘记问了。” 此时,周围的几名同事和店长也认出,这就是监控里那名神奇顾客,纷纷放慢手中的活,竖耳聆听。 代露一边引顾客到沙发落座,一边回答她的问题,笑容如常:“是这样的,TN本身周年庆期间就不参与商城积分的,加上您昨天参加了满9享9的优惠活动,优惠和积分也不能同享,真不好意思啊。” 女生先难掩失望地“噢”一声,很快挠挠头:“也没关系啦,有打折已经很划算了。” 透过这三言两语,代露判断出,这位顾客善解人意好说话。 她递过一瓶依云水,试探地问:“您也可以注册品牌会员,品牌会定期推送活动消息给您。” 女生点点头表示同意,代露便拿出平板记录她的个人信息,自然而然道:“昨天的付款记录麻烦您再出示一下,我这边留底。” 平静的话语下,她的心已经在狂跳。 顾客不疑有他,打开手机支付宝,调出昨天的账单递到代露眼前。 代露接过手机,周围的同事也都陆续围了过来,探头往屏幕上看。 支付金额——73028; 支付时间——下午16:33; 支付方式——工商银行储蓄卡; 代露一行一行仔细地检查,每项信息都和记忆相符,直到读到支付对象这一处,她的手指瞬间僵硬。 支付对象——代*露(130****5397)。 第33章 我走我的路 Chapter 32 沙发四周围聚的店员纷纷发出吸气声。 代露闭了闭眼。 顾客留意到这一瞬不平静的气氛,疑惑道:“怎么了吗?” 代露镇定回应:“噢,没什么,这个金额是对的。” 她低着头,继续在平台上完成会员的注册操作,状似不经意地询问:“您当时扫的是柜台上的二维码吗?” 顾客点点头,极有把握地回忆: “没错啊,就你们现在台子上摆的那个。噢,当时好像显示是一个私人账户,不是商家码。” -- 第61页 代露心下了然,笑笑,把手机递还给她:“OK了,已经帮您在我们系统注册了,您也可以加我微信,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 送走这名顾客的时候,Adam还紧随在代露身后,小声提醒她:“就这么让人走了?还没查清楚呢。” 代露目送顾客离开,转身无奈地摊摊手:“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打到我账户上了。” 她从口袋里取出手机,一面向前走,一面打开支付宝收款记录,上下滑动一番。 “明明没有啊!”Adam眼尖,叫起来,“你支付宝根本没收到那笔付款!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把人叫回来?” 店长和一众同事径直迎向代露。 店长严肃地:“代露,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支付宝绑定的是我的工作手机,奇怪的是,那名顾客转账的——”代露当着众人的面,将支付宝切换到另一个尾号为5397的账户,“是这个,绑定我私人号码的支付宝。” 她三两下调到收款记录,屏幕上赫然出现一笔73028元的陌生人转账。 “这……”店长被其中关系绕晕了,“收款码是你提供给顾客的吗?” “我也奇怪呢。”代露不疾不徐起身四望,目光一一扫过周围的同事,“顾客扫描的是柜台上的二维码,监控也证明了这一点,那为什么钱会跑到我的账户里呢?” 她拨拢长发,自嘲道: “如果说是我中饱私囊,那也说不过去吧?差掉的账目,盘库时都会显示,到头来这个亏空还是要我补上,我能赚到什么呢?” 代露巡视一圈,目光最终停留在董董放在桌上的铭牌。 董董人不在,但她的脸像是若隐若现地浮现在铭牌后,如常地回望她。 两秒后,代露把目光移开,重新面向店长:“店长,我从未提供自己的私人收款码给顾客,这一笔钱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但我推测,应该是有人在那个时段里,把柜台上的图片替换成我的收款码图片,外表上看不出差别。” 话音未落,同事们纷纷窃窃私语,议论开来。 惊叹者有之,认同者有之,也不乏认为代露故意挑拨离间的。 “你的意思是同事针对你吗?这也太蠢了,换成你的收款码,钱又不到她腰包里,监控一查就能查出来谁作的手脚,这图的啥?” “我也很想知道她图的什么。”代露低下头,轻轻地自言自语。 店长倒是认可代露的说法,她扬扬手,准备让保卫科调取事件发生前后一小时的监控录像。 之前确实是大家疏忽了,没想到问题出在收款码上面,所以确认了顾客扫的是柜台上的二维码后,就没有再管监控的事。 代露却上前拦住了她。 “店长,还是等下班,私下里再看吧。” 代露终究难忍恻隐之心。董董那么好面子的一个女孩,被当众处刑该有多尴尬。 *** TN国贸商城门店最近传出了一则轶闻。 两名美女销售几乎前后脚递交辞呈,先辞职的是曾经因偷跑《一千零一业》内部邮件被停职的董董,而真正参与《一千零一业》综艺录制的代露,在归店不到两周的时间里也选择离开。 传言纷纷,这则轶闻一度成为集团内网话题谈资。 有人把它解读为奢侈品牌常见的职场勾心斗角,也有人振振有词,认为这是品牌“自降身价”上综艺带来的不良反应。 但说到底,真正知道她们离职原因的人,就连国贸店内都不超过五只手指头。 代露最后一次见到董董,是在首都机场嘈杂喧闹的出发大厅。 董董依然扎着一丝不苟的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脸颊一如代露初见她时那般饱满,泛着可爱的红晕。 她立在人来人往的大厅中央,抬头望着机场大屏上的航班起降信息。 代露站在离她身后三米的地方,右手搭在链条肩带上,有些犹豫,不知道是不是该上前。 但就像有心灵感应似的,下一秒,董董转过身,她回过头,目光落在代露身上。 代露和董董坐在咖啡厅靠近橱窗的地方,一人一个高脚椅,两人都望向橱窗外步履匆匆的旅人,省去了面对面的尴尬。 “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代露先开口,不过马上意识到自己不可免俗地问了一个俗气的问题。 “回老家,妈妈说她想我了。” 董董回答,并没有反问代露的去向。 代露听着她平静的陈述,用眼角余光观察她寂然的眉眼。 很难想象,当初这个女孩也曾歇斯底里地哭泣过,控诉原生家庭的不公,想要抓住命运每一个转角的机会。 数秒的沉默后,董董又兀自开口,发问:“代露,你当时为什么不让店长看监控?” 代露默然: “因为我知道是你。” 在国贸店内,和代露有过工作以外的私交,有机会拿到她的私人手机收款码的,除了董董,不会有别人。 而当代露心里知道了答案,所有的故事就结束了。 她或许曾经有过愤忿和不解,但在当下那一刻,却没有迫切地想要让董董接受惩罚—— 或许对于处境不算太好的人,即便最终走散了,代露也总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感同身受。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么蠢的一件事?” -- 第62页 董董咬一口咖啡上的纸吸管,声音变得模糊起来:“我曾经很想看看,一个光鲜美丽、顺风顺水的人,如果受到污名化的指责,会怎么样应对呢?会做得比我更好吗?反正我已经打算离开了,不如就尝试一次。虽然最后我发现,自己确实很蠢——我思前想后的裸辞,在你这里,不过是轻飘飘的离开罢了。” “像你这样好运的人,生活给的退路永远更多。” 听到这一段模糊的剖白,代露明白了,董董从来也没有真正读懂过她。董董不明白,她也曾从高处跌落,那时的生活并未给代露任何退路。 “你的航班就要开始登机了吧。”代露低头看看手表,说。 她从高脚椅上站起来,微风拂过代露面庞,带过阵阵咖啡豆研磨的醇香。 代露的声音清澈而明朗: “一切顺利,再见,董董。” 说出这最后的道别,代露推开玻璃门,她回头,看到董董也从桌边站了起来。董董没有走出来,只是停留在原地,手掌微微举起,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 *** 送别董董后,代露戴上帽子,缓步走向地下停车场,来往人群如潮水将她淹没。 其实作出辞职这个决定,并不像董董说的那般轻松。甚至代露和她一样,同样没有找好后路,同样裸辞。 代露决定离开,并不完全因为董董荒谬的举动。而是当她意识到,日复一日地面对那些货物和钱款,自己不能再做到心平气和时,便已经到了断舍离的这天。 她有了更多期待,就难以再鸵鸟状的自欺欺人下去。 拐角处,一阵喧哗声将代露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代露抬眸,发现不远处竟是余途的一小拨粉丝群。 那些年轻女孩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并没有举应援手幅或灯牌,代露之所以一眼辨认出她们,只因为有的姑娘身上穿着余途同款的卫衣。 代露有些慌张和疑惑,余途从北欧回来了吗?国际航班应该在另一个航站楼起降才对啊? 顾不得想太多,她先迅速地躲到附近的立柱后。 粉丝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仍然时不时传到代露耳边,透过那些讨论,代露这才知道,余途一行早就回国了,先降落在上海拍杂志,之后才回的北京。 代露这些日子的两耳不闻两眼不看疗效不错。 她远远地看到阿本推着行李车走出来,余途就在他身后,戴黑色鸭舌帽和黑色口罩,帽檐压得低低的,一双长腿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一辆gl8商务车就停在前方。 他上了车,身影消失在防窥玻璃窗后。 非公开行程余途一般都这么速战速决,让代露感到惊异的是,他们的队伍里还跟着一个人,代露极为熟悉的人—— 宗漫甩着那头标志性的羊毛卷长发,披一块繁复的波西米亚风披肩,散漫地跟在余途身后,巨大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她的整张脸。 粉丝们认不出,代露却能一眼认出她。毕竟在维罗纳,代露被她耍得此生难忘。 联想到粉丝话里提及的行程,代露很容易推测出,余途在上海拍摄的那本杂志,想必就由宗漫掌镜。 宗漫走到车门前,器材包已经放上了车,却突然停下脚步,拍拍阿本的肩说了什么。随后那辆商务车先行离开,代露再眨个眼的功夫,宗漫就不见了。 真是怪人一个。 代露摇摇头,准备离开。 还没走出两步,她的脖颈上猛然缠上来一双手臂,水蛇一般,冰凉又惊悚。 代露后知后觉地迟疑两秒,惊叫一声。 那双手臂的主人这才跳到她面前,轻佻地挑一挑眉眼:“怎么,不认得我了?” 代露无语地看着眼前的羊绒披肩,目光缓缓移到上方,和宗漫不怀好意的目光撞个正着。 代露余魂未定,没好气地打招呼: “宗漫老师,您背上长眼睛了吗?” 宗漫从善如流: “哎呦,这么个美女站在这儿,傻子才能不注意到。” 代露隐约觉得她又在含沙射影,但没有证据。 尽管宗漫每次出现似乎都会给代露带来戏剧转变,代露见到她还是挺高兴——只要能和非客户群体的人接触,对代露而言就很难得。 “您好久没回北京了吧?我请您吃饭。”代露邀请道。 宗漫没有推脱,她们坐上一辆出租车,往城里驶去。 在车上,宗漫打量代露两眼,好奇道:“你今天不上班?” 代露犹豫片刻,选择实话实说: “我辞职了。” 宗漫“噢”一声,神色自若,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既然你如今是个无业游民,那这几天就陪我逛逛吧。” 宗漫一如既往,毫不客气、颐指气使。 代露并不生气,左右她无事可做,接下来的几天,果真当上了宗漫的全职陪玩。 她们专挑一些人烟稀少的冷门之处去,有时在怀柔水库野炊,欣赏枫红色密林里成群的白天鹅;有时到东二环不知名胡同里游荡,吃一碗不太正宗的炸酱面。 微风拂过,阳光透过绿荫葱葱,洒在胡同的砖面上。代露站在胡同中央,向前向后转身,能看到云朵落在眼前。 时光仿佛走得很慢,慢到她望不穿现实与回忆的边界。 -- 第63页 “咔嚓。” 细微的快门声传来,代露穿着白色长裙的背影被镌刻进宗漫的胶卷里。 “代露,你会打补光板吗?”宗漫大声使唤,代露乖乖地过去,帮忙举起硕大的白板。 几天下来,代露已经意识到,宗漫分明对所经之处熟门熟路,哪里有好的景,哪家老板小菜做得地道,她都了然于心。 与其说代露陪着她玩,倒不如说,是宗漫在做代露的向导,带她四处散心罢了。 代露心怀感激,对宗漫各种挑三拣四的要求也习惯起来。 她仿佛找到一个世外桃源,消极地避世着,不去想以后,不愿往前看。 直到宗漫在一家炙子烤肉摊上,拿吸管啜饮北冰洋,敲着玻璃瓶问她:“代露,你愿不愿意来做我徒弟?” 代露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 整个时尚摄影界都知道,宗漫从来不带固定副手。她无所谓带徒弟与磨合,只在乎自己的创意和想法,即便拍摄现场有工作助理,也不过是工具人。 代露一时愣住,没有接话。 宗漫显然不满意代露的反应,屈起手指,作势敲敲桌子:“喂,多少人想来呢!反正你也知道,姐一年只干三个月活,剩下的时间,你爱跟着我也行,爱干嘛干嘛也行。” 代露的眼尾被一杯暖酒熏得红彤彤,她想,戏剧转变,果不其然。 这就来了。 第34章 命运的齿轮 Chapter 33 代露点点头:“我愿意。” 代露想,此刻若有摄影机在旁记录,屏幕里的场面一定十分滑稽—— 她,一个刚刚辞职的无业游民,坐在烟火气十足的老北京烤肉摊里,对着不算熟悉的陌生女人,说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誓言。 “你的表情能不能不那么视死如归?”宗漫鄙夷道。 宗漫的口吻难得真诚: “有点自信,我看过你的明日路。虽然大部分都是平庸水准,但也不乏灵气之作。” 提到明日路,代露跳脚: “您说得轻巧,粉丝票都是垃圾位置、死亡灯光,能拍出照片不错了好哇?” 宗漫拍拍代露的肩,烤肉盘上升腾起的热气使她的面容变得宽厚可亲:“跟着我,你就能懂,怎么在垃圾位置死亡灯光里开花。” 多年以后,代露回想起这一个寻常黄昏,回想起宗漫说的这一句话,都有种上帝之手轻轻抚过双眼的不真实感。 命运的齿轮,竟然真的存在。当它严丝合缝地扣上的那一刻,你未必能听见那声脆响,但这就是人生的转折点。 *** 《今度》杂志在国贸酒店举行三十周年庆典晚宴,余途作为九月刊单独登封的封面人物,与《渡春亭》导演在红毯上压轴出场。 群访环节,众多话筒簇拥在余途面前,询问他下一步的工作安排。 自《渡春亭》播出以来,余途已有半年多不曾接戏,至于那个人气不错的TN网综,外界理所当然地视为是他可有可无的商业活动。大家真正关心的,还是他未来将与谁合作、饰演什么性格的角色,为观众讲述怎样的故事。 但遗憾的是,余途听到这个问题,脸上再次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唇角轻轻抿出一道弯月,目光似乎恳切真诚,但满脸却写着“无可奉告”。 “目前有在看一些剧本,确定了告诉大家。” 记者群中难免传出失落的叹息。 近半年来,几乎每次提问收到的都是这个回答,业内也确实没有传出过他签约任何影剧的消息。 “余途方便透露一下,下一部作品会更倾向电视剧还是电影呢?” 仍有记者不死心地追问。 余途的语气不咸不淡: “只要是能打动人的故事,什么形式都未尝不可吧。” 记者们意兴阑珊,尽管余途面容带笑态度和善,但这个大众最关心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今天晚会的一大主咖就失去了他到场的意义。但好在《今度》面子够大,同时邀请到了多位重磅级明星,让他们不至于无稿可发。 人群的目光和热情转向另一对刚刚新婚的明星夫妻,余途独自走到光线暗处,不动声色地抬手将西服口袋上的胸针摘下,扔给身侧的阿本。 “针扣有问题,你没发现吗?”余途轻巧的一句话把阿本吓破了胆,“我再多站半分钟它马上掉。” 这枚胸针是TN尚未公开发售的画册款,六个品牌标志花型环绕组成一个花环,每朵花瓣上都镶嵌满钻,中心还自拥一颗天然粉钻,闪光熠熠,价值连城。 阿本脑补它掉到地上大碎八瓣的场景,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赶紧接过余途手上的物件,仔细观察一番,发现胸针背后的针扣果然明显松动,就要和胸针本体分离了。 “这大牌的品控越来越差了……”阿本唠唠叨叨。 晓思则一路小跑,追上余途的背影,边看余途脸色边复盘道:“老大,刚才的问题,可以不用回答得那么寡淡嘛。今天来的媒体挺多的……” 还好,余途的神色并没有因为她不满的谏言而出现什么波澜。他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关于余途下一步的安排,不仅记者们感到茫然,晓思作为他的身边人,也没有丝毫把握。 从上一部综艺下来后,余途对剧本的挑剔程度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连对待商务合作的条件也变严苛了。 -- 第64页 但凡品牌在合约中提出有关电商活动的解锁任务,都会被余途直接打回。晓思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不都是圈内很常见的合作条款吗,怎么就不能接了? *** “大明星,总算脱身了啊。” 走到休息室酒廊边,《渡春亭》导演李正道挥手和余途打招呼,不忘一句调侃。 余途抬起手腕,松松领带,走到他面前无奈地笑一笑。 李正道察觉出余途情绪不高,拍拍他的肩。 “下部戏有计划没?” 余途摇摇头。 《渡春亭》之后,李正道再次拿下金瞳奖最佳导演,被宣传口拉去拍了一部扶贫题材任务剧,比余途忙碌多了。尽管如此,李正道仍时不时在微信上关心余途的近况。 余途心怀感念,但也确实无法具象地回答导演的问题。他遥望着酒廊里高脚杯上灯光的投影,回忆道:“我偶尔会做梦,醒来总恍惚以为……自己还在咱们当初拍武戏的那个马场,太阳很晒,没有人说话。您插着腰,眉头皱成川字。” 余途仔细回想着这个场景。 余途不得不承认,对他而言,这就是所谓一出好戏的后劲。既带给他荣耀,也让他久久不愿走出。 李正道听到他的话,咧嘴哈哈大笑,而后清清嗓子,正色道:“有个项目,制片人一直在托我和你接触。我本来觉得没必要跟你说,这个项目和你之后发展的定位也不太符合。但是既然你一直没有安排,就蛮听一下吧。” 和李正道认识这么久以来,余途从未听过他的任何请托,今天突然听到这番话,他愣了愣,心中已经开始揣度,李正道所指的会是哪个项目。 如今市场上品相好的电影电视剧几乎都来找过余途,或许是那个陆港合拍的动作电影,导演是李正道在北电的老同学;也可能是星文视频最新在筹备的S+级古装项目,据说已经敲下了一线女星,但是剧本余途不怎么喜欢…… “这个项目成本很低,可能不会有什么好的收益。只不过今天看来,似乎多一种选择对你而言,不是坏事。” 李正道左一句右一句地铺垫,片刻后,竟又沉默不言了。 *** 也许是被记者们和导演接二连三关于未来的发问所刺激,余途在整晚的晚宴中都有几分心神不宁。 散场后,余途亲自到酒店大堂送李正道上网约车,顺口劝道:“您出席活动怎么说还是让公司派辆车吧,这样多不方便。” 李正道摆摆手:“我闲云野鹤惯了,车接车送的不自在。” 待落座后,李正道又摇下一半车窗,探出头来:“余途,那个项目,你还是当我没说过吧。” 余途明白他有所顾虑,不置可否地笑笑。 阿本看着前方消失的车尾气,十分好奇:“哥,李导到底给你推荐了什么戏啊?这么吞吞吐吐的。” “一个你们都不会同意我接的戏。”余途漫不经心回答,微眯起眼遥望不远处的TN旗舰店。 全幅玻璃幕墙的异形楼体上,印着他头像的巨幅海报在夜色中流光溢彩。 “门店营业到几点?”余途问。 “啊?什么门店?”阿本不解,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才明白余途说的是TN,“十点吧,快关门了。” 余途随手扣上低檐帽:“去逛逛。” 阿本不明白有什么好逛的,TN每季已发售、未发售的新款都会第一时间送到余途眼前,哪还有什么逛专柜的必要?但还是硬着头皮陪他进去了。 进店后,余途在男装区漫无目的地晃悠,既不像要买的样子,也不像要走的样子。 阿本跟着他莫名其妙地晃了一路,直到看到一名女销售衣领上别着的铭牌,总算醍醐灌顶、大彻大悟——醉翁之意不在酒嘛! 阿本自认摸透了老板的心思,喜滋滋地扭头,问身旁陪同的副店长:“lulu呢?今天没排班吗?” 看到店长礼貌的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疑惑,阿本自吹自擂地找补道:“我妹,给她做点业绩。” 店长嘴唇动几下,狐疑的眼神再次打量阿本,这才开口:“lulu离职两个多月了。您不知道吗?” 阿本被这话吓一跳,难掩震惊之情,一边消化这则消息,一边徐徐移动目光观察余途。 余途面上不动声色,依然单手抱胸倚着柜台,专注地注视着手机屏幕。但阿本敏锐察觉到,那双在屏幕上滑动的手指明显停滞下来。 “啊这?”老板不动,阿本只好替他动,厚着脸皮继续打探,“她没跟我说啊,最近太忙,好久没联系了。离职去哪儿了?跳槽了吗?” 店长面露难色: “lulu走得突然,没跟大家说。不过……最近似乎在玻利维亚。” 第35章 山水都走遍 Chapter 34 阿本怀着满腹心事回到商务车上,百度一番,逐字逐句复读道:“玻利维亚,位于南美洲中部的内陆国家,周边与巴西、秘鲁、智利、阿根廷、巴拉圭五国相邻……露露跑那儿去干嘛?” 余途不动声色,在放平的座椅上闭眼假寐。 良久,阿本听到他沉沉的声音在车内响起:“代露喜欢三毛。《万水千山走遍》,就是写的南美洲。” 余途几乎毫不费力就回想起了往事。 许多年前在紫荆剧院,他还在演《如梦令》的时候,代露似乎和投资方交情匪浅,可以随意出入后台化妆间。但演员妆发的时间很早,代露不常出现,余途几次看到她,她都穿着奶油白色长裙,坐在角落里看一本小小的书。 -- 第65页 有一天,他在等待的间隙无聊,便从镜子里多瞟了两眼书皮,封面上写着《万水千山走遍》六个大字。 余途心想,这么薄的一本书,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完,真是有够费劲的。 也不知怎么的,代露明明在看书,却察觉了他的目光。她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把那本书横向摊开放在他面前,雀跃地问:“哥哥,你去过南美洲吗?” 余途摇摇头。 代露不死心,追问道: “那你知道三毛吗?” 余途点点头。 “这本书就是三毛写的呀,是她去南美洲的游记。我可羡慕三毛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以后一定要去一次南美……” 余途从想象中抽离出来,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小姑娘稚气的碎碎念。 那本游记,余途后来当然没有再去读过,也无从得知,遥远的南美洲,究竟是哪一点吸引了她。 “那估计是旅游散心去了吧。”阿本还在盘算着,“那我可得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你的生日会马上就快到了,她之前喊我留票来着……” *** 阿本的票一直到余途过第二个生日都没能送出去。 代露再次从他们的世界消失了。 她并不像他们以为的,只是去外面散散心旅旅游,而是再也没有回过北京。 她的朋友圈常年关闭,阿本无法从中窥知她的近况;手机号拨出后,冰冷的女声提示不在服务区,后来甚至变成了空号。 和上次消失如出一辙。 但这一次,代露也并不完全和阿本断了联系,每年的大年三十,她还会发来红包和祝福。 寥寥数语,从来不提及余途。 第一年她说:“新年快乐阿本,托朋友给你寄了海产,记得收。” 第二年她说:“新年快乐。你是不是搬家了?寄到你家里的明信片被退回了,改地址到公司了,记得收。” 但每年她发来信息之时,恰恰是余途正在春晚后台准备节目,阿本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等到阿本能坐下来好好回复代露,她早已再度消失在千里之外。 那年收到微信后,大年初三,阿本马不停蹄地赶去办公室拆代露寄来的明信片,盒子里厚厚一沓,都是某个异国海滨城市的风景照。 翻开其中一张,代露在背面写道: “Happy New Year!——来自世界尽头乌斯怀亚的祝福。 我站在这里给你写信,小时候的愿望算是实现了。下一个愿望是从这里出发,越过德雷克海峡,一直走到南极。听上去是不是遥不可及?那就留给未来吧。 我很好,勿念。” 哑粉纸的左侧贴着一张拍立得,代露身穿一袭印花跳色的吊带长裙,脸上露出最开怀明亮的笑容,长发在风中猎猎飞扬。她的身后矗立着一座红白相间的高高灯塔,再往远处,则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和一望无际翻涌的波涛。 阿本在办公室的大落地窗边翻看这张远道而来的明信片,没想到,平时很少出现在公司的余途突然站到他旁边,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张卡片。 余途迎着阳光,细细读了一遍明信片上的文字。 然后没说什么,顺手牵羊将这张明信片带走了。 阿本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冲余途的背影大喊:“那是露露给我的!” 余途微微侧过身来,逆着光,思考了几秒,颇为认真地反问他:“上面又没写to,你怎么知道是给你的?” 不要脸至极!不要脸至极! 天大地大,老板最大,阿本拿余途的强盗行径没办法。 更何况,余途主动帮阿本搞了一张电竞总决赛门票作为补偿,这在当时的黄牛市场可是一票难求,阿本很快将短暂的愤怒抛诸脑后。 但后来,阿本把剩下那盒明信片拿回家收好,再回想起这件事,也咂摸出了几分不对味—— 代露在那张明信片上,确实没有写下收信人。 好像送给谁都行,又好像送给谁都不行。 第三年、第四年……代露没有再寄来只言片语。 这四年间,阿本跟随着余途前进,生活也发生了一些难以描摹名状的变化,逐渐地不再有回头看的闲情与遐思。 *** 四年后。 东五环外,京郊某处大型摄影棚,新晋选秀节目的冠军许嘉年坐在化妆镜前,任由造型师往脸上涂涂抹抹。 这是许嘉年C位成团出道后的首张杂志封面,准一线女刊单人封,份量不轻,整个团队都极其重视。 “掌镜的摄影师到了吗?”许嘉年的经纪人问。 “到了,正在隔壁和策划对细节呢。” 经纪人松一口气。化妆间里的工作人员七嘴八舌地讨论开来:“刚听他们说,这次这个摄影师,是第一次拍杂志封面,效果真能出来吗?” “开玩笑,你消息不灵啊!她在国外时尚圈势头很猛好伐,给《今度》母刊拍了好几期重点专题,专访都上BOF了。” “听说《今度》母刊的主编,就那个难搞的法国佬,特别喜欢她。” “是啊,人像摄影界备受关注的后起之秀。这次回国,好几家杂志社在抢她的首封。” 听到大家越说越玄乎的议论,许嘉年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朝门口张望几眼。 这个传闻中的摄影师出现在化妆间后,所有人都愣了愣,许嘉年也颇感意外。 -- 第66页 他知道是个女摄影师,却没想到如此年轻。 ——小头小脸,穿一件阔袖海军领上衣,单侧麻花辫,白,瘦,袖子下露出的手腕玲珑不堪一握。 那节手腕上缠着一只佳能1dx,相机自带的黑色背带被换成了五彩斑斓的玉桂狗卡通图案。 林林总总加起来,不像专业摄影师,反倒像飞机上跟着许嘉年的那群站姐。 她戴着口罩,口罩上的眼睛弯了弯,冲许嘉年的经纪人打招呼:“杨总您好,我是代露。” 和经纪人寒暄一番后,这位摄影师偏过身来,微微歪着头,研究了一番许嘉年的妆容,又和造型师小声私语:“洛洛,我有一个小建议,蓝色眼影不如改成——呃,这一对蓝色玫瑰花耳钉?” 代露手指在首饰盒上巡游一圈,很快锁定了一对玻璃材质的花形耳环。 她的声音清朗,语气也并不强势,却意外地有一锤定音的功效,造型师和化妆师齐齐围上来,又抓着许嘉年一通改妆。 洛洛边上手边夸摄影师:“露露,你可真会选,许老师粉丝的应援物就是蓝色玫瑰。” 代露抱着胸,看向镜中附和地一笑: “那当然,许老师的节目我可是12期都看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将口罩摘下了,许嘉年有那么一瞬间,错觉镜子里有道光芒,跟着她的笑容亮了亮。 原来这位摄影师不仅神秘,还有一张足以出镜的姣好脸蛋。 听到她这么说,许嘉年不免内心有些得意,怀疑代露也是为他打投、送他出道的千万女粉丝之一。 许嘉年整理表情,以一幅既诚恳又矜持的姿态看向镜中,答谢道:“谢谢代老师。” 代露点点头,反而又不说话了。 *** 经过漫长的妆发,最终确定了几套拍摄服装,一行人往摄影棚内走去。 这个摄影棚面积很大,这次拍摄只用到了东半边,西半边的场灯暗着,灰暗中隐隐约约停着一辆车。 直到大家走近了,许嘉年的小男生助理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哇靠,阿斯顿马丁177!” 尽管他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但现场极度安静,所有人的目光还是跟随他一起,都聚焦到了那辆跑车上。 代露也望过去。 代露对车一知半解,在TN门店工作的几年经历,也只能使她分清几个豪华车系,并未看出眼前这辆线型流畅、静默停在黑暗之中的豪车有何不同之处。 走近后,造型师洛洛也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177,全球限量77辆,谁这么有品位。” 代露的眼皮突然跳了一下。 跟随他们站在一块的杂志副主编轻咳一声,爆了一则小料:“余途昨天也在这个棚拍广告,听说把自己的车贡献出来当道具了,一会儿团队应该会来开走。” 代露愣了愣,再望向那辆车,心情多了几分犹豫和复杂。 许嘉年则颇为惊喜地开口: “余途老师的车啊?太帅了,不愧是——” 他的话音未落,代露习惯性接上一句:“不愧是你偶像,对吧?” 一群人都笑起来,许嘉年摸着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怎么大家都知道啊。” 他的经纪人见状,哈哈大笑: “看来,代露老师说的看完节目不是客套话嘛!还知道嘉年是余途粉丝,很了解哇。” 代露低下头笑一笑,张了张嘴,没有去反驳。 她许久没在真实的世界中听到余途这个名字了,不出所料,还是那么风头无两、万人景仰。 “不愧我偶像”是许嘉年在那档选秀综艺里的口头禅,他也确实是余途的忠实粉丝,如假包换。 代露没有说出口的是,她会看完这12期节目,会关注到许嘉年,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这个人气选手和她一样,都喜欢余途。 最开始只是为了下饭,随意打开这档节目当背景音。 直到在一串唱跳爱豆里听到“余途”这个格格不入的名字,她才从拉面的腾腾热气里抬起了头。 第36章 似是故人来 Chapter 35 代露摇摇头,将这些不合时宜的回忆从脑袋里甩出去,径直向影棚东侧走去。 一行人也纷纷跟上,统筹拍拍手掌,大声呼喝道:“拍摄时间紧张,抓紧抓紧啊!” 空旷的影棚又热闹起来。 正式进入拍摄流程后,代露在声声快门中,无暇再去回忆往事。 回国后的这第一张封面,不仅是代露在业内的第一次亮相,更是交给宗漫的答卷。 她站在保富图巨大的反光伞下,环视周围一圈专业的灯光设备,恍惚体会到了宗漫站在这里时的心境。代露也记得许多年前,在烟火弥漫的烤肉摊上,宗漫固执地一定要她学会,“怎么在垃圾位置死亡灯光里开花”。 宗漫罹患病痛,已经十余个月不曾拿起相机,虽然外人鲜少知道她们的关系,但代露肩上已然扛起了某种使命感—— 她站在这里,更像是带着她的名字一起。 要发光发亮,更要不负所托。 今天的拍摄主题在代露回国前就已策划好,又经过多轮的讨论调整,最终确定为“海洋之心”。整个场地灯光都被布置成大海般的幽静与空灵,蓝色巡光反复打在主角脸上,代露很快进入了拍摄状态。 -- 第67页 第一组场景拍摄结束,许嘉年回到后台换装。代露微蹙着眉,蹲在显示器前检查成片粗样,其他工作人员也放松下来,边喝水边闲聊起八卦。 话题从许嘉年的封面讲到这本杂志的人事变动,最后不知怎么的,又绕到了西侧场边停着的那辆跑车上。 “你们说,那辆车得多少钱?” “八位数不止吧。不过余途竟然开阿斯顿马丁,之前也没听说过啊,品味这么小众。” “我去,余途都不拍戏好多年了,还买得起这么贵的车?” “人家就算不拍戏,高奢代言可是没断过。《渡春亭》和《日出东方》天天重播,别人有一个经典角色就够烧高香的,他连爆两个,这辈子不演戏都值了。” 关于余途的讨论,字字不差地钻进了代露耳朵里。 在国外的这几年,代露有意屏蔽和余途相关的消息,现在连她们口中的《日出东方》是哪部剧也不清楚。 也许是她出国后接的? 余途选的戏,必然是好戏,这一点代露从不怀疑。但“不拍戏好多年”这个消息,还是令她颇受震撼。 为什么不拍戏了呢?不拍戏了,现在在干什么呢? 离开时,她希望他拥有众生喜欢、一路光芒万丈地走下去,却不知道他何时截然停下了脚步。 代露埋头盯着显示屏,照片里的光影都变得模糊起来。 许嘉年换好造型出来,团队一群人也纷纷走到显示器前,跟着代露一起端详屏幕上的照片。 “我的天,太有氛围感,太酷了。” 许嘉年的小助理首先发出惊呼。 经纪人也忍不住鼓掌,手指在触屏上一张张划过去:“代老师,这确定是没修过的吗?” 面对众人的夸奖,代露虚心接受。她师承宗漫,个人风格突出,着意营造光影氛围,自觉从未失手。 但洛洛开了一个玩笑: “果然是粉丝,带着爱拍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哈哈哈。” 一群人善意地哄笑起来。 代露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刻意去澄清自己不是粉丝,随手拿起相机,重新回到闪光灯下,示意大家开始拍摄。 第二轮刚刚开始,许嘉年的状态还没舒展开,影棚入口处蓦地照进一束亮光,大门打开,一前一后走入两个人影。 代露隐约留意到这点动静,余光瞥了一眼,继续扭过头专注地盯着相机显示屏。 没想到,一旁的杂志副主编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哎,余途?他怎么自己来了?” 代露一惊,微微偏过头,仔细看了看,果然看到某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逆着光,正径直向西侧那半边影棚走去。 他们来得静悄悄,明显不想引起太多关注,但还是如飞鸟惊起千层浪,一时间,除了代露,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往同一个方向望去。 就连这场拍摄的主角——许嘉年本人,也忘记了这是自己的主场,怔怔地站在苹果箱上。 杂志副主编第一个迎上前去,冲余途寒暄:“余途,好久不见。不是说助理来拿车吗,怎么你过来啦?” 代露看着余途停下脚步,在浮尘间回过身来,看着他雕刻般的侧脸,在门口那束微光中一寸一寸浮现。 面容清晰而凛冽,几乎和四年前并无二致。 唯一的差别在于,他的眉头锁得更深了,似乎心事重重。 在烦恼什么呢?代露细细地凝神观察他的每一处表情变化,几乎要沉溺进去。 她也觉得,自己变得更勇敢了。放在四年前,这一刻她要立马背过身去,逃避一切可以逃避的遇见。 看上去余途和这位主编是故交,他微微俯下身,回应了她关切的问候:“白老师,好久不见。正好在这附近,索性自己来了。” 他一贯地谦逊温和,回答完自己的情况,还关心了一句:“在拍新封面吗?” 主编笑,向他介绍道: “是,上个月星文那档选秀你知道吧,今天拍里面的冠军许嘉年。” 许嘉年马上跳到跟前,激动得声音都有些不稳:“余途老师,我特别特别喜欢您的《日出东方》,喜欢裴崇声。” 余途略略颔首,这样的场面对他而言显然是家常便饭。 他行云流水地接过那份敬仰,拍拍许嘉年的肩:“谢谢。恭喜出道,今天拍摄是什么主题的?” 代露躲在暗处,忍不住笑。 她一眼就看出,余途压根没关注过那档选秀节目,只不过应付场面蒙混过关是他的拿手技巧。 主编盛情地引余途到显示屏前,滔滔不绝:“海洋之心。整个现场用灯光、飘纱和玻璃布置出蓝色海洋氛围,主角是被囚在海中的一只白色飞鸟……” 余途弯下腰,在触屏上翻动几页,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停,语气有些意外:“效果很好,哪位摄影师掌镜?宗漫?还是古海?” 主编惋惜: “你恐怕不知道,宗漫已经很久不拍了。也不是古海哦,是刚从国外回来的新人女摄影师,很有灵气。” 代露正在反光伞下换镜头,听到主编提到她,不得不转过身。 她在显示屏桌边站定,伸出右手: “余途老师,您好。” 正俯身看照片的余途抬起头,眼神对住她,迟迟没有说话。 -- 第68页 代露又向前一步,他才伸手虚虚回握:“你好。” 他的手心干燥,还有丝丝余温。 代露迅速把手抽回来,交握在身后。看着余途,没有说话。 “白老师,介绍一下?”余途偏头问主编。 “噢!”主编一拍脑袋,“代露,这张封面的掌镜摄影师,刚从欧洲回来,之前在《今度》母刊拍片。” 余途点点头,随手把显示屏上缩略图中的一张放大。 高倍像素和高清屏幕下,年轻男孩的瞳仁中映照出细碎的闪烁星河。 “拍得很出彩。” 余途的夸奖不咸不淡。 代露从善如流地笑了笑。 他放大的这一张,确实是代露这场拍摄中最满意的特写。但她有些拿不准,余途是像应付许嘉年那样假意应付她,还是确实有意来捧自己的场。 “师承宗漫吗?”余途又抛出一个问题。 代露愣了愣。 她跟随宗漫学习的经历,只有宗漫工作室和《今度》母刊的少部分人知道,回国工作后,别人不主动问,她的性格也不愿到处吹嘘。 因此,就连这家准一线女刊的主编也并不知道,代露就是摄影界一姐宗漫的关门弟子。 别人不问,她不说;问了,似乎也没太大必要撒谎。 于是代露如实点点头: “努力不辜负老师的栽培吧。” 余途了然地将双手在触屏显示屏上一收,高倍镜中的斑斓色彩在他灵动的手指下消失。 周围一众工作人员惊倒。 宗漫在商业摄影行业脾气古怪、特立独行,摄影风格却又瑰丽诡谲,无异于一段传奇。 从未收过徒弟的她在职业生涯的末尾选择接班人,代露必有她的过人之处。 “嘉年太好运了,”许嘉年经纪人奉承道,“第一张封面就有幸得到您掌镜。” “抢代露老师的档期我们也费了不少劲呢。”白主编也顺水推舟地邀功,又用胳膊肘撞撞许嘉年经纪人,向余途半开玩笑地解释起来,“也得亏杨总带的小朋友表现好,代露说她也是嘉年的粉丝,合作起来不用磨合。” “是吗?”余途闻言,目光再次向代露扫来,笑容中多了些况味不明,“粉丝?” 代露没想到主编又提起这一茬,对上余途的目光,读出了他眼神背后的意味。 想到许嘉年经纪人还在一旁,不好直接否认拂人面子,代露打哈哈道:“微博上有句话,看过节目不喜欢许嘉年的人,不是正常人嘛。” 余途没有再继续话题,他示意不远处亮着的棚灯:“不打扰大家拍摄,我先走了。” 直到余途的人和车一起从摄影棚消失,影棚内才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雀跃欢呼。 几个年纪小的造型助理和妆发助理忍不住发表感言:“真没想到今天能见到余途本人!他都好久不公开活动了。” “本人果然比剧里还要帅啊,年纪上来了还更有味道了。” 许嘉年也傻兮兮地幸福笑着: “嘿,偶像夸我表现不错。” 代露有些无语,白主编清清嗓子: “哎,你们能不能学着点代露老师,人家多冷静。工作场合不许犯花痴啊!” 我冷静吗? 代露松一口气,放下始终背在身后的手,虎口上已经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 这期拍摄收工时,已经是晚上11点,许嘉年经纪人提出送代露回去。 “这里太偏僻了,路上路灯也暗,这么晚你一个人不安全。” 代露摆摆手,感谢道: “谢谢,不用了,我朋友来接我。” 经纪人笑道: “呦,男朋友啊?哪个哥们儿这么有福气。” 实际上要来接代露的是闺蜜曲宛歌,曲宛歌前段时间终于学成回国,在某所高校做心理咨询师,每天空闲时间大把。 曲宛歌发微信给代露,说又堵在三环上了,得晚点到。代露便慢悠悠地往外走,在初春的晚风里沿着石阶小路踢踢踏踏。 她鬼使神差地打开百度,在搜索框里输入“日出东方”四个字。 “《日出东方》,三年前于柠檬卫视首播,第26届金瞳奖最佳电视剧,索福瑞52城年度收视冠军。青年男演员余途在这部谍战剧中演绎了男主角裴崇声跌宕起伏的一生……” 噢……谍战啊…… 确实是余途之前没演过的类型。 那演完谍战剧之后呢?没有再看到其他作品,他去干什么了…… 代露漫无目的地想着,蓦地一束车灯光打到眼前,她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视线。 不远处,一辆阿斯顿马丁静静停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不好意思QAQ因为一个重要的考试+换工作断更了很久,没更新的日子里都在努力存稿,现在已经全文存稿完毕,每天更两章到完结,鞠躬。 第37章 是怎样的你 Chapter 36 代露的手还停在额前,她微眯了眯眼。那束灯光暗下后,她看清了方向盘后坐着的人。 那辆线形流畅的跑车缓缓驶到她身边停下。 代露犹豫了一下,继续往前走。 价值半亿的阿斯顿马丁竟也同她的脚步一起,缓缓启动前行。深夜僻静的道路上,豪华跑车起步的声浪分外明显。 -- 第69页 一人一车平行移动着,代露迎着风,没有侧头,车的主人也一道沉默着。 就这么一直走到了小路尽头。 路口处,代露看到曲宛歌的车正往这里驶来,她挥挥手示意。 曲宛歌降下车窗,笑道: “看来我也没迟到多久嘛。” 代露手上东西多,曲宛歌特意下车帮她把器材放到后备箱。上车系安全带时,代露听到窗外一阵跑车加速的声音。 她不用抬头,知道是余途离开了。 曲宛歌目送那辆车开出路口、驶入主道,才发动了自己的车,不无惊奇道:“这车很少见呀,京郊真是卧虎藏龙。” 代露则认真地问: “哎,心理大师,请教你个问题。和喜欢的人重逢,要怎么面对比较好?” 曲宛歌挺直腰板,毫不犹豫:“当然是拿出老子天下第一的姿态!等等,你这棵铁树开花了?” 代露拿起包里的手机,冲她晃了晃手机壳。 进圈以后,和很多人一样,代露使用两台手机,将工作和生活分开。 工作用的那台,除了一个透明手机壳外,全保留了出厂配置。私下里用的则花里胡哨,挂了许多小吊坠,最特别的是,背面手机壳里夹了一张拍立得照片。 照片里,余途手捧紫荆花和金瞳奖奖杯,偏头看向代露,眼带笑意。 曲宛歌这才反应过来,惊声问: “你见到余途了?” 代露点点头: “我确实做好了回国就会遇见他的准备,但没想到这么快。” 代露设想过很多重逢的场景,但也分不清,究竟哪一种才是最好的时机。她更没有想过,再见面时,自己要不说不看,才能克制住内心那股冲动—— 想要伸手,将余途紧皱的眉头抚平的冲动。 “你现在还是他粉丝吗?”曲宛歌边打方向盘边问。 “我有好多年没关注他的消息了。”代露实话实说,“强制戒断效果不错。” “不关注,却又还喜欢,那就重新来过,像这座城市里的两个陌生人一样,一切从头开始。” *** 这座城市从西到东需要跨越上百公里,人们在形状相仿的高楼之间穿梭,红绿灯下的步伐行迹匆匆,相遇从来没有那么简单。 但余途的消息,还是像初春的风,时不时就吹进代露的耳朵里。 一次是在TN的品牌活动路演现场。 TN今年新签了一位电影小生当品牌大使,《今度》编辑部负责活动的新媒体传播,代露作为摄影师到场。 VIC休息室里云集了TN的百万消费大客户和商务BD,代露进去时,正好听到其中一位客户在问,这次活动为什么品牌代言人没来。 “代言人不来不早讲的啦?早说不来,我也不飞这么长时间过来了。” 一位艺人的商务回答她: “余途的合约很宽松,传闻是TN主动争取续约,所以除了每年拍摄广告片,其他艺人义务嘛,约等于没有。他本人现在也不太出席这些商业活动了。” 大客户唉声叹气: “我还答应了姐妹,这次回去给她带代言人签名照的嘞。” 还有一次,是在某个电影的定妆照拍摄现场,原定的摄影师古海临时生病无法赴约,古海向片方推荐了代露。 代露临阵上场,在等候艺人换装的间隙,抓紧时间翻阅电影的介绍手册,理解整部片子的风格调性。 这部科幻电影特效场景众多,取景地远涉欧澳两个大洲,投资金额大得吓人。 在出品资方介绍那一页,代露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排在投资方第三位,仅次于两大国有电影控股集团。 ——【明日路(厦门)影视投资有限公司】。 代露将这则介绍反复阅读了几遍,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明日路公司是什么来头?”代露问制片人。 “你不知道?”制片人抬抬眼皮,滔滔不绝为代露科普道,“金瞳奖视帝余途的公司。他自己不建组,只做投资。” “所以有的人天生就有生财命啊,人虽然不演戏了,钱还是没少赚……”制片人继续絮絮叨叨地感叹着。 猜测的想法被印证,代露不禁在心中腹诽:你开公司就开公司,怎么还窃取我的创意果实呢? 拍摄结束后,她打开微博,在搜索框输入ID【明日路】,熟悉的页面再一次映入眼帘。 “明日未竟路途千万,我陪你走完。” 这个微博的最后一条更新还停留在四年前,意大利维罗纳小城的综艺录制现场,余途穿着戏服,在欧洲歌剧节演绎东方古典话本。 点开评论区,一年来,这条微博下陆陆续续有几十条新增评论。 “有人注意到没,哥哥注册了一个新公司,和这个图站名字一样哎……” “什么情况?有老粉解答下?” “老粉也不知道。这个是他唯一关注的图站,以前大家都说是个长情的粉丝。” “不对不对,我猜啊!这个图站根本就是他工作室内部人员自己开的吧?余途还在紫荆剧院的时候就出图了,那时候他哪有什么粉丝?火了以后慢慢就不更新了,偶尔再放一点独家图当粉丝福利,越看越像。” “有道理,那就说得通了。所以他新公司也叫这个名字,也不奇怪。” -- 第70页 大家分析得头头是道,倘若代露不是这个账号的主人,她也要相信了。 不仅余途本人,他身边人的消息也偶尔出现在代露生活中。 一次在上海的拍摄结束后,代露和工作团队一起到附近的餐厅小聚。这家本帮菜餐厅在沪上颇负盛名,坐落于永康路一众西餐厅和咖啡馆中,林荫大道转弯处的独栋小白房辨识度极高。 一进门,团队里就有人和服务生打个响指:“老板今天在不在店里咯?来好几次了,没一次见到他人。” 服务生抱歉地回答他,老板碰巧昨天刚走,去制作新季菜谱了。 入席后,话题自然而然就从这家餐厅的主事人谈起了。 “这家餐厅也就这两年才开的,老板是余途团队的人。” “好像是他的经纪助理吧。” 代露本来盯着桌布繁复的花纹,专心等上菜,听到这几句对话,错愕地抬起头:“阿本吗?” 原先进门找老板的那位大哥一拍掌: “对,就是这家伙。你也认识?” 代露点点头,笑道: “有本事把餐厅开在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我都不知道他这么发达了。” “还不是这几年余途半退圈了,”那位大哥打开话匣子,“就给身边人投了一点点钱发展副业。” 上菜后,代露再环顾这间环境上佳的餐厅,心里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鬼马机灵的阿本也向前走了,没有停留在原地,这更给代露带来时光流逝的真实感。 这些林林总总的消息,从代露生活的四面八方奔袭而来,也大致为她勾勒出了如今演员余途的轮廓。 他已经鲜少在大小娱乐新闻上露面,相比《渡春亭》播出初期,流量也锐减许多。超话社区不再有每天打卡的狂热粉丝,快消品牌按季度官宣的新代言人名单也不会出现他的名字。 但每逢节假日,余途的两部代表作依然在各大卫视轮播,在视频平台的“口碑好作”排行榜上稳居前十。 光影迭代,他饰演的角色常青。 每年的春晚仍旧有他的位置,高阶奢侈品牌主动与他保持合约,广电总局主办的“德艺双馨艺术家座谈会”上,他西装笔挺在前排入座。不需要自己站在片场,各项投资就会为他带来数以千万计的收入。 代露不得不承认,这未尝不是一种最好的生活状态。 但也难免遗憾,少女时代第一次心动时,那个站在聚光灯下眼中含星的男孩,终究还是退到了聚光以外。 *** 一个月后,代露回国掌镜的首刊杂志封面问世,许嘉年的粉丝们开足马力为这张封面造势宣传,反响热烈,“代露”这个名字也逐渐走入关心娱乐圈的公众视野。 作为新晋摄影师,代露在商业摄影界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这天下午,代露刚从一场商务宴请中脱身,赶到花店取预定的捧花,来到一家私立医院的病房。 今天是她约好来探望宗漫的日子。 此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宗漫都在香港养和医院治疗,最近刚刚转回北京观察。 宗漫斜倚在病床床头,嘴唇微微苍白,脸色依旧不见大好。一头风情万种的黑长卷发早已剃光,头上戴着一顶明黄色毛线帽。 代露站在门口,先深呼吸整理了一番情绪,这才走到宗漫面前。 “师父师父,快给我发红包!” 代露一手捧花,另一只手掌心向上伸到宗漫面前。 宗漫假意打掉她的手,声音微弱,目光依然炯炯有神:“发什么红包,你是病人我是病人?挺能坑。” 代露从包里拿出那本杂志封面递给宗漫:“铛铛铛铛!我回国拍的第一本杂志出街啦。” 宗漫眼里绽出欣慰的笑容,接过杂志翻了翻,点评道:“这个小男孩长得倒挺秀气。” 代露贼兮兮邀功道: “那还不是我拍得好。当然,归因起来还是师父教得好!” 宗漫被代露气笑,代露叽叽喳喳和她分享入行以来的种种见闻,沉闷的病房终于染上一抹鲜活的色彩。 当然,余途半退圈的事业状态她也吐露了。 除了宗漫,实在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完全了解她这段曲折的心路历程,消解她的倾诉。 宗漫听后,依旧不改毒舌本性: “这家伙,以为自己什么段位了啊?多少老前辈还在奋斗,他倒轻轻松松躺平起来了。” 代露笑: “那不然呢,下辈子的钱他也赚够了。” 笑容背后亦有怅然。 本来以为,回国后,能用另一种更平等的身份与他相遇,或许他们的名字能共同出现在某部电视剧的演职人员名单里,或许某个节目录制后的大合照里她也能站在他的身侧。 但如今,这样的机会似乎很难再有了。 宗漫何等慧眼,自然能看透代露所有说出的和未宣于口的遗憾。 临走前,宗漫给代露布置了一个任务:“我也是在鬼门关边走的人了,回国当然是想见见各路老朋友,和大家叙叙旧。各人有各人的任务,你就负责把余途拉来给我见见吧。” 第38章 紫荆盛开时(上) Chapter 37 接到宗漫布置的这个任务,代露哭笑不得。 这确实是宗漫一贯的别扭作风,拐着弯地制造乐趣,为她自己或他人达到目的。 -- 第71页 虽然自从和阿斯顿马丁的那一次偶遇后,代露再没见过余途,但以她如今的工作性质,想要联系上余途并非难事。 代露感激宗漫给她找了一个联系余途的绝佳托词,心内也打定主意,等手头这支平面拍摄结束,就去联络阿本。 没想到,阿本先她一步找上门来。 那天拍摄结束后,代露回到家,照惯例打开生活手机上的微信,最顶头是曲宛歌的消息。 【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帅哥导师吗?他们话剧社大戏下周要公演,你来帮我掌个眼,看看能不能发展。】底下则是阿本发来的数十条暴怒留言—— 【好啊好啊,你个小没良心的!】 【在国外装死也就算了,回国还不说一声。要不是店里的美眉跟我说有桌客人找我,我以为你还搁南美洲潇洒呢?】【有时候我真在想,你到底有没有心,有没有把人当朋友哈。】【你现在住北京?我最近刚好也在,见信速回,否则绝交。】…… 代露叫苦不迭,心中也确实知道,自己上演消失的做法不地道。 她回复阿本,和他约在望京一家小酒馆见面。 再见到阿本,代露发现时光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顿时被一种安心的熟悉感包围。 这家小酒馆墙上挂着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明信片。代露看见,心思一动,想起自己也曾经从地球另一端寄过明信片给阿本。 “诶,我寄过来的那张乌斯怀亚明信片呢?” 阿本呵嗤一笑: “早被老板抢走了!拜托,你以后要送我东西,记得写我名字OK?世界上强盗真的太多了。” 代露犹豫打探道: “听说你们老板躺平啦,放你自己去当老板?” 阿本一贯吊儿郎当: “感谢上天,得亏他躺平,我才有机会发展事业哈。以前爸妈老念我不务正业,现在总算一雪前耻。” 被代露一瞪,他这才回归正题: “该拿的奖都拿过了,近两年也没什么好本子入得了他的眼,正好借机沉淀一下。你不是老说,演员要融入生活观察生活嘛。” 代露:我也没说过要融入两三年啊。 “不过,四年前……就是刚录完综艺回国那会儿,”阿本补充,“《渡春亭》的李正道导演推荐了他一个项目,当时蓝姐坚决反对,他自己倒是执着得很。再没见过他对哪个角色那么执着了。” “啊?”代露被勾起好奇心,“什么项目?S+古装?动作电影?” 说完,代露又自己摇了摇头。 如果是这些常见的好资源,经纪人蓝观月应该没有反对的理由。 阿本记忆犹新:“一个话剧。” “他想去演话剧?” “对,还是他母校的话剧,剧本是学生写的,除了他所有演员都是在校生。” 这个消息结结实实把代露吓到。 四年前几乎没有明星会选择从荧屏回到话剧舞台,如今陆陆续续也有些演员开始这么做了。但他们参与的绝对是知名导演领衔的商业话剧项目。 余途选择一个寂寂无名的在校生班底,太过冒险,难怪蓝观月会反对。 “因为你们反对,他后来就没有去吗?” 代露在余途的作品介绍里,并没有看到过哪部话剧的名字。 “当然不,蓝姐哪拗得过他。他参加了好几次试排,后来那个项目因为种种原因,自己黄了,蓝姐才松了口气。” 代露了然,话剧项目本来就容易流产,更何况是学生话剧。 “我倒是挺理解老板的。他可能是怀念最初在紫荆剧院的那段日子,想找回那种简单纯粹的感觉吧。” 酒馆台上,萨克斯手正在弹奏一曲无名小调,乐声悠扬怀旧,也将代露的思绪缓缓拉回那段久远的时光。 她盯着橱柜上一字排开的酒瓶,感叹道:“我也很怀念。那时候,我是唯一的粉丝。” 做唯一的时候,希望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千万分之一,等到真的成为了,却难免感到怅惘——这可能是绝大多数,陪偶像从寂寂无名走到鲜花盛开的粉丝的心路。 但代露回顾过去,发现自己似乎很少陷到这种情绪里。当她将自己放在粉丝这个身份时,只希望他的光芒能被更多人看到,收获众生喜欢。 她当然并非真的无私,只是那份私心,从一开始就被她放在了时间的起点。就像站在分岔路口,她没有选择,只能踏入其中一条,摒弃七情六欲换得与他同行。 如今,她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另一种身份,那份私心才能够见天光。 阿本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为什么不告而别,每年发出的消息都石沉大海。时过境迁,代露终于能坦然回答他:“无论是当年唯一的那一个,还是现在万千分之一,以粉丝的身份,我都没办法自在地和你们联络,回应你的问候。” 阿本愤忿反驳: “我一直把你当朋友。我相信,对余途来说也是。” 代露无奈地笑了笑: “但对我来说,从今天开始,我们才真正成为了朋友。” 无论是在世界各地的机场举着相机,还是在他代言的奢侈品牌门店服务,又或者作为嘉宾和他录制同一个综艺,经历宝贵不可复刻,但都存在楚河汉界的清楚界限。 ——只有在今天,我才终于找到独立自由的自我,可以放下心结,平等地和他对话。 -- 第72页 阿本从来善解人意,理解并尊重代露一切拧巴的情绪。 他消化片刻后,举起轻盈的高脚杯,轻快地说:“那祝贺你与自我和解。Cheers!” 代露感激不尽。 她长舒一口气,真正感觉到,另一条路开始了。 “方便的话,帮我联系一下你老板吧。宗漫想要见见他。” *** 话剧社的大戏公演日,代露如约来到曲宛歌任职的这所高校。 曲宛歌看上学校里一位年轻帅哥,在创作系担任戏剧理论课讲师。事实上,这所高校也是余途的母校,娱乐圈半壁江山的科班演员,都毕业于这所历史悠久的戏剧学校。 托曲宛歌的教职工福利,代露第一次进到余途的母校。 外墙栅栏上,古老校徽闪烁着金光。正是紫荆花盛开的季节,花枝低垂,拂过栅栏上的校徽;风吹过,花瓣飘落在路边的车前窗,装点出一条落英缤纷的小径。 走过大门,左手边就有一道壮阔的校友长廊,中国电影电视史流光溢彩的故事,皆镌刻于长廊之上。 代露一路看去,很快就在【知名校友】里找到了余途的身影。 介绍栏里,分别挂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学生时代的余途,穿着白衬衫在校园小剧场里汇报演出;另一张的余途则更为大众所熟知,手捧金瞳奖最高奖杯,西装革履、光芒熠熠。 照片下还印有余途在百年校庆时对学校的寄语:“桃李不言满庭芳,弦歌百年今又始。 ——表演系毕业生余途 致礼” “我就知道你在这!”不远处,曲宛歌的声音传来,她雀跃地跑到代露面前,“别看了,照片都要被你看包浆了。走吧走吧,演出快开始了!” 代露被曲宛歌一路拽到大学生活动中心的小剧场,门口挂着一个牌子,题名“黑匣子剧场”。 代露心生奇怪,嘟囔道: “怎么不是在千人大礼堂呢?” 每年戏剧学校表演系学生的毕业大戏都在千人大礼堂上演,礼堂也因此而闻名校内外。 门口引导的女大学生耳朵很尖,甜甜地笑着告诉代露:“这次是话剧社小范围首演,赠票不对外的,所以在黑匣子小剧场。小剧场也有小剧场的风味,祝您观剧愉快~” 女学生还分别给代露和曲宛歌一个橡胶手环,看上去像是这出剧目的周边物品,手环上面还印有一组数字编号。 女生解释,演出结束后会有彩蛋抽奖环节。 入座后,代露环顾四周,发现这场演出确实如女学生所言,大多是校内教职工带着校外观众的组合。 “你说的那个帅哥导师呢?不见庐山真面目?”代露拿胳膊肘撞撞曲宛歌。 曲宛歌难得害羞: “哎呀,现在肯定在后台忙着啦,一会儿他出来了我指给你看。” 一刻钟后,全场灯暗,暗红色幕布缓缓拉开。 剧场虽小,但音响和舞台灯光都颇为专业。 在这样的氛围里,代露逐渐找回几分从前在紫荆剧院的感觉,她也发现,这里不愧是全国首屈一指的艺术院校、影视行业人才的摇篮。单是首次小范围公演的社团话剧,就已经有大多数商业项目的水准,许多台词和转场设计都富有灵气,甚至可以媲美戏剧节的成熟导演。 也难怪,四年前余途会愿意和蓝观月对着干。代露暗暗想着。 “出来了,周彧出来了!”曲宛歌压低声音叫代露,“在舞台左侧边,阴影里站着,穿长风衣的那个。” 代露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在通往后台的入口处看到一个瘦高身影,双手插兜,斜倚着舞台柱望向台上。 “怎么样怎么样?” “看不清脸,不过确实看侧影就能知道,是个帅哥。”代露赞许地点点头,“冲吧。” 代露又偏过头去,想要再看清周彧的正脸。 正好一束光扫过左侧舞台,代露这才发现,周彧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那道身影同样挺拔颀长,高过周彧半头,穿一件白色牛仔外套,戴着棒球帽。双手抱胸,手指撑在下颌,正在听周彧讲话。 “天啊。” 代露手中的矿泉水瓶滚落到座椅下,发出微微声响。 “怎么了?不止于这么帅吧?” 代露告诉曲宛歌,和周彧站在一起的另外那个人是余途。 曲宛歌的饮料险些也要掉下去。 “两个人看起来关系很近啊。”曲宛歌已经全然没了看话剧的心思,不时往舞台角落观察,“周彧不知道跟余途讲了什么,余途眼睛在笑哎。” 过了片刻,代露看到余途离开舞台,往观众席缓步走来,最终在她们后两排的对角线角落位置落座。 曲宛歌的视线被其他观众挡住,这才悻悻地缩回头,停止偷窥行径。 “余途来干什么?应该不是来看剧的吧?”曲宛歌又偏过身子,小声问代露。 “你再不专心看着点,小心一会儿散场周彧问你观后感,你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代露伸手将曲宛歌的头转回台上,敲打她。 但说到底,代露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偶尔往侧后方看去,发现余途专心致志,侧脸在剧场的灯光变幻里忽明忽灭。 他似乎确实是来看话剧的。 第39章 紫荆盛开时(中) -- 第73页 Chapter 38 代露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看完整场演出,场灯亮起后,随所有观众一起站起身鼓掌。 主持人走上台,朗声道: “感谢大家的支持。在主创谢幕前,我们先来进行一个彩蛋环节——大家入场前应该都有拿到一条数字手环,我们可以看到,现在大屏幕上已经将数字滚动起来了。” 剧场两侧的LED屏上,一组数字飞快地翻动。 “我们将随机抽取两位幸运观众,赠送本校旗下紫荆剧院会员卡一张,所有场次、终身免票!” 观众席一片躁动,整个剧场的氛围瞬间被点燃。 代露向来对这种需要运气的抽奖活动不感兴趣,但此刻也期待起来。 紫荆剧院和这所戏剧学校同根同源,如今已成为这座城市里演出场次最丰富的大型剧场,热门话剧票价不菲,今天在座的都是戏剧爱好者,紫荆剧院的终身免票权实在诱惑非凡。 “可别暗箱操作,把奖抽给本校教职工啊!” 前排有人不知道从哪拎了个扩音器,大声冲主持人开玩笑,大家都笑起来。 主持人顺势承诺: “如果正好抽到学校教职工,就作废重来哈。OK,现在我们请灯光师开一盏频闪灯,灯光亮到第七下,数字滚动就喊停。” 现场逐渐从喧闹归于宁静,大家都数着灯光闪烁的频次,等待屏幕上的数字落定。 “四……三……二……一!停!“主持人兴奋地转过身看屏幕,“我们看看第一个幸运观众是哪位。037,手环编号037的观众在吗,举个手示意一下!” 大屏幕上开始切换到观众席的画面,摄像师摆动机器摇臂寻找,最终镜头摇摇晃晃定格下来。 代露抬起手腕看了一眼,再看向屏幕上的画面,眼睛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圆。 “哇,是一位美女小姐姐!”主持人激动道,“可以先请您到台上来吗?” 曲宛歌将代露往台上推:“今天真是好彩!” 代露这才清醒过来,今天头号幸运儿竟然是她自己。 起身时,她下意识地往侧后方看了一眼,发现余途果然和现场的大多数观众一样,正望向这个方向。 她认命地往台上走。 到台上,代露甫一站定,主持人首先调侃起来:“哇,咱们首演观众的准入门槛是颜值吗?对了,先向这位美女确认一下,您不是本校教职工吧?” 代露点点头,配合她: “场外人士,如假包换。” “OK,那今晚首张紫荆剧院终身会员卡送给这位美女!”主持人抬起手,“请您稍作等待,我们先把第二位幸运观众摇出来。” 大屏幕上的数字重新开始滚动,舞台灯继续频闪,现场观众的情绪分外激动,代露的心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她心中总有些莫名诡异的预感。 “五、四、三、二、一——” 大屏幕上的数字最终停在112,观众开始探头探脑,摄影师再一次将摄像头摇来晃去。 在背景音乐激烈的鼓点中,镜头最终停留在一个代露熟悉的位置上。 屏幕上,棒球帽帽檐的投影和黑色口罩将这位幸运观众的脸压得晦暗不明,只余一双清冽而锋利的眉眼,如星漂浮在夜空。 “wow~看来今天咱们观众的性别分布很均衡呢!”主持人打趣,“请问这位男士是本校教职工吗?” 代露盯着屏幕,以为屏幕里的人会找个借口先行离场。 没想到,他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拉下黑色口罩,微微露出一抹笑容,坦然地与镜头对望。 无声的举动,却已全然回答了主持人的问题。 仅仅面对镜头捕捉而气定神闲的那般眼神,一般的观众就无法做到,遑论他那张家喻户晓的脸。 两秒后,观众席里爆发出一阵尖叫。 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扩散开来,整个黑匣子剧场的气氛达到了一整个晚上的最高潮。 主持人显然对这一切没有预谋,准备不足,和多数观众一样愣住片刻。 有眼色佳的场务第一时间跑到余途的座位边,递上话筒。 余途接过话筒,开口问主持人: “校友应该不算在教职工范畴内吧?” 主持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将问题抛给观众:“大家说算吗?” 在一片“不算”的喊声中,第一排那个持有大喇叭的大哥又捣乱:“不行!校友也算!” “得一视同仁啊,”余途的眼角眉梢微微往上扬起,眼波流转皆被大屏幕捕捉,“毕业后,校友可不能享受紫荆剧院任何演出优惠了。” 现场响起一片笑声,自来水气氛组大哥这才妥协,举起喇叭:“行行行,就放咱们知名校友一马!” 主持人高声:“请112号幸运观众上台领奖!” 代露面对这个场面,内心不由得有些想笑,这也许是余途登上过最无厘头的领奖台了。 她看着他在追光中一步步往舞台走来,心中同时闪过片刻恍惚—— 这好像也是她第一次用这样的视角,迎接余途来到舞台上。 原来他走向聚光中央时,是这样的姿态和神情;会不着痕迹地在行进步伐间习惯性整理着装,眼睑是以这样的弧度微微垂下,长长的睫毛盖过眼中的海波万千。 原来是这样的啊…… -- 第74页 代露在心中慨叹,虽然这和她曾想象中的,与他并肩站在台上的场景大有不同,纯粹是一道由运气组成的相遇方程式,但运气肯一再光顾她的人生,就已经值得叩谢上天垂怜了。 余途走到台上,在主持人的指引下站定。 “真是没想到,余途老师今天也来看我们的首演了。”主持人开启采访模式,“可能很多观众也好奇,我代大家请问一下余途老师,为什么会过来呢?” 余途接过话筒,微微颔首,纠正道: “请不必叫我老师,在场有许多我真正的前辈老师。其实就是话剧社的指导周彧送了我一张票,刚好有空就过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这位指导老师深谙精准营销啊。”主持人调侃,“在向两位颁发奖品之前,我得先完成一道导演留下的任务,请两位配合一下。” 代露偏头,好奇是什么任务。 “是一道课后小作业哈,”主持人看着手中的提词卡念,“导演说,想必大家都有留意到,话剧中的一对女生好友是开放式结局。 她们本是相处十年的闺蜜,却因为其中一方突然的告白,关系陷入停滞。 导演想问首演观众,觉得什么样的结局更适合这对角色?她们的友情可能变为爱情吗?” 代露暗自庆幸,还好方才到底认真观看了演出,否则此刻就要在台上出大洋相了。 主持人提到的这对闺蜜是剧中一对副线角色,二人自少女时代便携手同行,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但其中一位女生从一场事故幸免于难后,忽然收到另一位女生的告白。 对方在告白中说,作为好友,她已隐藏这份感情十年之久,决定给自己一个解脱。主角依赖已久的友情世界轰然崩塌,二人断绝了联系。 “请余途先回答吧。” 余途接过话筒后,原地沉思片刻,才开口:“我觉得……双方从此各走各的路了吧。和亲密无间的人告白本身就是一个危险动作,一旦关系无法质变,那就不可能再回到原点。异性间尚且如此,何况同性朋友。” 话音落下后,余途侧过身将话筒递给代露。 代露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终于和他有了数月以来的第一次眼神交汇。 她不习惯在舞台上被聚光灯环绕,接过话筒的手有微微不稳,于是他的眼中依然韶光脉脉,温暖和煦,看着她,像无声的鼓励。 代露在这一瞬间,错觉喧闹的剧场忽然安静下来。 四年的时间与距离都被悉数抹去,直接翻页回到那一天。在米兰医院病房的晨曦中,她对萍水相逢的少年说,“陈天蔚,谢谢你”;对少女时代的梦想偶像祈求,“就当是我的愿望吧。我……不是那个人”。 …… 代露举起话筒: “我的意见刚好相反。能成为朋友,必然带着某种情意。质变需要时间,我希望她们会拥有一个happy ending。” 余途提醒她: “在发生过的剧情里,带着情意的那一方已经被拒绝了。” 代露嘴硬: “当下拒绝的告白,谁知道未来会不会推倒重来。” 余途错愕地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眼神里还夹杂着几分孩子气的无辜。 代露将双手交握在身后,心中有种促狭的快乐。 议论声从观众席各个角落传来。 大家显然没想到,台上双方各执一词,俨然开启了一场小型辩论会。 前排大哥举着喇叭火上浇油: “编剧听谁的?你俩打一架得啦!” 主持人在一旁笑着打圆场: “南辕北辙的两个回答呢!果然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你更认同哪一种回答?或者说你有其他不同的看法,也欢迎通过线上渠道向导演组反馈,首演观众的意见对我们至关重要。” 从舞台回到观众席时,代露隐约听到有观众在问同伴:“奇怪,我总觉得和余途一起领奖的那个女孩有点眼熟呢?总感觉很久以前在哪个电视上看到过……让我百度查查。” 那个观众嘟嘟囔囔了半天,最终也没查到。代露心有戚戚焉。 她回国后也发现了,曾经和余途一起上的那档《一千零一业》职场综艺,竟然在星文平台下架了。 维罗纳的一切仿佛一场梦,没有在现实世界里留下吉光片羽。 那天她问过阿本,阿本解释说,《一千零一业》是星文向国外视频网站买的翻拍版权,前几年星文和对方闹了点官司,版权到期后没有续期,所以节目全线下架了。 代露想,也好,过去就让它过去,一切从头开始。 *** 话剧主创谢幕,曲宛歌拽着代露去后台,要她深度考察一下周彧。 走进后台,式样纷杂的服饰道具堆放在各个角落,演员们穿梭其间,忙着卸妆。周彧正站在一面化妆镜前,俯身调整一名演员的头饰位置。 曲宛歌的身影出现在镜中,周彧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就凭这个瞬间反应,代露相信,曲宛歌的良缘降临了。 周彧回过身,向她们问好。 “曲老师,今天这部戏感觉怎么样?” “谢谢周老师送的票啦!就是没抽到彩蛋大奖,不太走运。”曲宛歌假意抱怨。 代露揶揄她: “你们不是有教职工优惠吗?让周老师请你去看。” -- 第75页 周彧挠挠头,问曲宛歌:“介绍下你朋友?” 代露伸出手: “周老师你好,我是代露,曲宛歌的中学同桌。” 周彧礼貌回握她,这时他的手机响了,周彧抱歉地笑笑,接起电话。 “对,我在后台呢。你直接过来吧。” 挂下电话,周彧冲代露说: “刚才和你一起领奖的另一位幸运观众,正好认识一下吧。” 第40章 紫荆盛开时(下) Chapter 39 后台化妆间的门被推开。 周彧高声:“余途,这里!” “虽然他的身份也用不着介绍,但我还是介绍一下,这是我大学同班同学,余途。”周彧把余途拉过来,在一群人之中当地主,“曲宛歌,我们学校心理咨询室的心理医生;代露,曲老师的朋友。” 代露不知该作何解释,曲宛歌则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余途摘下棒球帽和口罩,轻轻叹息一声:“自从你回国,好像我们每次见面,都是在被互相介绍。” 代露回想,发现确实如此。 周彧没反应过来: “难不成你们还认识?” 余途拍拍他的肩,继续跟代露补充: “还记得我之前说过,在法国高商从教的朋友吗?他,我,周彧,都是一起长大的。” 代露怎么会忘记。 七年前,在深夜的首都机场,余途的航班迟迟没有起飞,他们在贵宾室百无聊赖地等待,阿本和她一起研究她的硕士专业,他说,“申请ESSEC吧,我有朋友在那里”;四年前,在维罗纳古老钟楼的天台上,头顶硕大的圆月,他听闻她家中的剧变,安慰她,“我有朋友在法国高商,现在已经任教职了。如果你想回去上学,我可以请他帮忙关照”。 分分秒秒的场景都清晰可见,连周彧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都变得可亲起来。 代露不得不承认,尽管四年前她仓皇而逃,但和余途有关的一切,始终让她感到熟悉和心安。 “原来你们是发小呀,”代露对曲宛歌眨眨眼,“世界真是一个圈。” 周彧笑道: “既然大家都认识,等那家伙回国了,咱们再一起吃个饭。” 曲宛歌从不延误任何时机: “别等了,就现在一起去宵夜吧,旁边有一家烧烤很有名。” 周彧却看一眼余途,有些为难: “余途等会要飞上海,恐怕来不及。” 余途抬起手腕看一眼表,面不改色: “航班改期了。走吧。” *** 这是戏剧学校周边胡同里的一家老店,没有任何装潢可言,写着“老刘烧烤”的木制招牌摇摇欲坠,但丝毫不影响生意的火爆程度。已近深夜11点,小窄的店铺里仍然人满为患,露天座位也坐满了慕名而来的食客。 四人在店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一桌翻台。 “我和余途上学时这家店就在这了,人称京戏小食堂,曲老师倒是会吃的。” 入座后,周彧说。 “那当然,”曲宛歌骄傲道,“毕业后我坚决要回国,重要原因就是实在放不下国内的好吃的。” 老板扯着嗓门走过来,中气十足地问:“十号桌,点单不?” 生意太好而人手不够,这家老店便也谈不上什么服务,老板把腰一叉,就靠在桌边等他们点单。 忽然,他从围裙兜里掏出眼镜戴上,仔细看了一眼,惊喜道:“哟,是小周和小余啊!好久没来了。” 余途点点头,笑着问: “刘大哥,老板娘身体还好吧?” 老板把毛巾往脖子上一甩,大声回答:“吃嘛嘛香,干活利索,好得很!” 说完,他又朝前台收银的小妹喊: “你们随便点。小红,这桌免单啊!” 余途和周彧也没有推辞,老板走后,曲宛歌问:“老板认识你们诶?” 余途解释: “上学时经常来吃,就和老板混熟了。有一次春节回来看到这家店没开,门口贴了张纸,说老板娘病重,得做手术,回老家筹钱了。我和周彧就凑了一点钱汇过去,好在老板娘手术很成功。” 趁着出来上洗手间的间隙,代露对曲宛歌发表自己的考察意见。 “喜欢就上吧。像周彧这样的好人,打着灯笼也难找了。” 曲宛歌笑: “就因为他在学生时代就富有爱心?余途和他一起的,你怎么不说。” 代露凝视洗手池中的水花,淡淡笑道:“因为我从来都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 *** 从洗手间出来后,代露远远望见余途手上拿着一份纸质文件,正和周彧讨论着什么,不时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走近了,她听到周彧说: “这个项目又打磨了四年,现在接近成熟了,也引入了市场化资金,如果你还是有意愿加入的话当然是最好。” 余途皱着眉问: “不会再因为同样的原因流产了吧?” “四年前最后叫停这个项目的校领导已经外调了,现在任上的领导很支持学生活动,加上有市场资金支持,问题不大。” 代露听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们正讨论的,想来就是阿本口中蓝观月百般反对的那个项目。 “是之前《渡春亭》导演推荐给你的那个学生话剧吗?”代露开口确认。 -- 第76页 余途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我之前见了一次阿本,他说过。” 周彧透露:“今天叫他过来,看剧是其次,主要还是想再论证一下那个项目的可能性。” “你怎么看?”余途问代露。 代露语塞: “我能怎么看呀。既然是李正道导演推荐的,剧本肯定有过人之处吧。” “他也是有他的私心的。当年这个项目的制作人是他的儿子,准备申请常青藤的研究生,他想让孩子的履历好看点。不完全是为我考虑,所以也不能贸然做决定。” 代露有几分明白了。 “不如你也看看剧本?”余途轻描淡写地问。 代露被打得措手不及,只好点点头: “好,好的。” 这下轮到周彧好奇: “代露也在影视行业?业内人士?” 曲宛歌替代露吹水: “我们露露是时尚圈的王牌摄影师咧。” 代露掐曲宛歌一把,不太好意思地笑笑。 谁知余途又冲周彧补了一刀: “业不业内我不知道,选剧本的眼光是比你好些。” *** 暮春,正是紫荆盛开的时节,戏剧学校周围的小路上栽满了紫荆,粉紫色的花簇如瀑布般垂落,代露大多在白天欣赏它们,满载晨露,清纯美丽。 今天,她第一次行走在夜色中,发现月光洒落时,紫荆花同样别有风情。 周彧送曲宛歌回家,代露自然而然被分配给了余途。余途回学校停车场取车,她便独自在烧烤店附近的胡同里转悠。 无论是在维罗纳,还是在北京,风景各不相同,但在等待与他相见的时间里,难以名状的微妙心情似乎是相通的。 前方缓缓驶来一辆黑色轿车,代露打开车门:“不开你那辆阿斯顿马丁啦。” 余途揉揉额头: “那天刚好品牌方需要一辆用作道具,平时不开。” 代露系好安全带后,他补充一句: “开那辆车,被我爸看到要念的。” 代露想起来,余途的父亲是会出现在新春团拜会上的人物,顿时完全理解了余途,甚至有几分同情:“那你可得小心点。” “他以前倒也没工夫念我。前两年退休,老人家时间一下多起来,平常除了钓鱼和鼓捣植物,净顾着监督我了,比狗仔还敬业。” 余途说这些时嘴角噙笑,代露品出了他言下的另一番意思:或许他也在享受这种唠叨,视之为一份童年时缺席的温暖。 路旁紫荆垂落的花枝时不时擦过车窗,代露伸出手去抚摸,忍不住想:“是先有的紫荆剧院,还是先有的这些花呢?” 余途柔和地回答: “紫荆剧院90年代才奠基,我猜是先有花吧。可能为它命名的人,当初也曾经这样被花儿抚过车窗。” 代露收回手,缩回座椅里,思索了一小会,才问他:“哥哥,怎么不演戏了呢?” 凌晨的小路四下无人,余途得以把车开得很慢。听到这个问题,他再度放慢了速度,车辆在紫荆花下缓缓移动着。 直到车辆开出小径,驶入宽阔的三环主路,余途才终于踩油门提速,并在引擎的轰鸣声中开口:“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如果不演《渡春亭》,我可能会永远待在紫荆剧院,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十八线演员。” “演《渡春亭》,你后悔了?”代露问。 “也不是。”余途摇摇头,“小时候,因为父母都不怎么回家,所以我觉得生活很无趣。当初报考表演系,就是对演员这个职业感兴趣。想着,能饰演那么多不同的角色,是不是相当于到别人的人生里活一遍了?总比在我自己的世界里得过且过,有意义得多吧。” “那现在体验够了,也没有找到更好的角色让你愿意去饰演他的人生,所以就算了?” “一半一半吧。”余途自嘲地笑笑,“那年……从维罗纳回来我才认清,这个圈子里,演戏以外的浮躁世界,莫名其妙的生存法则,我确实控制不了。” 代露脑中电闪雷鸣,她想起来,这一字一句,正是四年前在米兰的病房露台上,她质问余途的话。 …… 代露想说的有很多,却全数堵在了心口。 “算是有一点厌倦。流量不是我一个人说不要就不要的,杂志封面销量、代言产品解锁任务……这些规则也不能全凭我的意愿去左右。当一个大团队的工作人员都要依仗你的流量生存,拿薪水过日子,你很难视之不顾。” “与其日日负隅顽抗,不如给自己一个解脱。蓝姐开了间经纪公司,自己当老板;晓思回家乡考上宣传部公务员了;阿本的餐厅有声有色。粉丝也不用再为我耗费无谓的金钱和精力,大家都过得挺好,这已经算一个不错的结尾。” 寂静的车厢里,他低沉而有磁性的嗓音回荡,映衬着空荡荡的街景,竟显出几分日暮西山的疲倦。 代露终于明白,为什么回国后见到的余途,大多数时候眉头紧皱,心事重重。 大家都在自己的未来里寻到了新路,他却没有,只能自欺欺人地骗自己,这是一种解脱。 第41章 顺着我方向 Chapter 40 代露在工作片场,趁着等候置景改景的间隙,阅读余途留下的剧本。 -- 第77页 杂志编辑看到她捧着kindle,闲聊问:“什么书呀,看得这么入神?” 代露只好胡诌一个书名:“《东方快车谋杀案》。” 事实上,这是一出与悬疑小说完全相反的清口话剧—— 没有任何紧张刺激的剧情推进,也毫无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剧情流小说的一切要素在剧本中都没有体现。 但代露仍旧看得忘却了时间。 这出话剧名叫《弦外之音》,故事背景设置在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 西南联大的师生对时不时拉响的空袭警报习以为常,警报一出现,大家就会停下课业,跑到几里外的横断山沟上。 跑警报的时间也足够发生许多故事,话剧第一幕就是从跑警报开始的。在天然防空洞里,有学生借机谈恋爱,也有教授围坐在一起谈论时局。 字字珠玑的台词巧妙地推动剧情发展,西南联大时期中国文人的清风道骨也跃然纸上。风雨飘摇之时,各自仍有各自的坚守。 代露完全理解,当初余途为什么要冒险接下这个学生话剧。 剧中他的那个角色,某种程度上与《渡春亭》主角的仕子之心有相通之处。 代露想起昨天晚上,和余途在车上的对话—— 余途说完自己,揉揉眉心,带着倦意将话题抛回给她。 “别老说我了。上次你给选秀冠军拍的那刊封面,反响挺好的,我在朋友圈看见很多次。” 他斜睨了代露一眼: “因为是粉丝,所以拍得好?” 代露尴尬万分,没想到余途还记得数月前主编的那一句调侃,挺直腰板辩驳道:“那是因为我本来就会拍!我才不是谁的粉丝。” “怎么会走上这条路的?” 代露心想,当然是因为你。 “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都在TN当销售,”她拣了一些现实原因来说,“也不知为什么,成了被宗漫选中的那个人。在她的带领下环游世界采风,见过安第斯山脉下的南美洲原始村落,也在挪威峡湾里和极光相会,甚至差点在西太平洋岛国的海啸里丢掉性命……” “之后在她的引荐下进入法国《今度》母刊工作,日子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发生了变化。” “以前不相信神明,作品第一次登上《今度》内页时,却觉得自己被神眷顾了。” 他们遇上一个格外漫长的红灯,余途得以专心听她讲述。 “是你喜欢的吧?”他问。 “当然。现在回过头看,被宗漫选中,算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转机。” 余途点点头:“那就好。这样你的……” 他似乎犹豫了许久,直到绿灯亮起,才将那半句话说完:“这样你的父母也会安心的。” 代露几欲落泪。 四年互相不见面、不通信,足够使一对至交好友变为陌路。 代露恍然惊觉,自己能和余途坐在一个车厢内平静地对话,是因为在这个世上,余途是除了曲宛歌之外,唯一一个了解、尊重并守护她所有秘密的人。 代露结束工作回到酒店后,又花了两个小时重新看过一遍剧本,决定告诉余途,她认为这个剧本很棒。 这个角色,值得他再投入体验一遍。 尴尬的事情发生了——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余途的任何联系方式。 打给阿本的语音电话无人接听,代露只好托曲宛歌,通过周彧转告余途。 *** 余途在走过廊桥登机时收到周彧的微信,这是今天最早的一班机,廊桥外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 周彧: 【我服了,你和那摄影师,你俩没事儿吧?前天聊得多投机的样子,合着互相连一个联系方式都没有?演我呢?】【她说《弦外之音》看完了,写了一份审读意见,我发你。】余途往机舱走,一边用语音回复周彧:“你把她微信推我。” “余先生早,欢迎乘坐本次航班。” 乘务员甜美的笑容和声音准时出现,余途微微颔首。 离起飞时间尚早,头等舱里只有余途一位旅客,余途打开周彧发来的那份文件,仔细阅读起来。 前舱乘务员方虹常年在京沪航线上飞行,对眼前这位常旅客并不陌生。 这条航线上不乏政界商界和娱乐界名人,余途却是少数几位经常独自登机的旅客,身边很少有随行人员。 方虹是《渡春亭》的忠实观众,从年轻乘务们的闲聊八卦中,也大概了解到,余途这两年近乎退圈,因而如此轻车简从。 除此之外,余途还有不少特别的地方。 比如他登机后几乎不需要任何服务,很少和乘务员交流,常常安静地飞完整趟航班;比如他下机时会主动和站在舱门的机组道谢,前几年《日出东方》热播时,不少乘务员都绞尽脑汁想飞他乘坐的航班,只为那一句悦耳的“谢谢,再见”。 还有最令方虹印象深刻的一点,也是她自己的小小发现—— 余途如果不在航班上休息,常常皱着眉头遥望窗外,兀自放空。 他整个人的气质沉郁如俄罗斯凛冬的桦树,心情几乎没有好过——有时方虹也会怀疑,并不是他的心情不好,而是他本身天性如此:一个始终活在阴天的人。 直到今天,方虹才意识到,余途的世界里也有晴天。 他坐在靠窗的座位,看着手机屏幕,柔和的笑意从唇角延伸至眼角,窗外一小片初升的朝阳照亮了他的脸庞。 -- 第78页 今天这趟早班值了。方虹心想。 *** 余途在读到那份审阅意见的最后一行时,没克制住脸上的笑容。 代露在文件的末尾写道: “意见10:如果项目最终落地,建议聘请我作为剧照师。价格合理,童叟无欺。” 余途点开周彧推送来的微信名片,写下好友申请:【剧照老师你好,我是余途。】 他们认识近十年,终于在这一刻建立了联系。 余途同样回想起了那天晚上。 那晚到家后,余途接到阿本火急火燎打来的电话:“老板,你没去机场?整个候机厅都在喊你登机,不下四个人来问我,他们是不是要和你同班飞机了。” 这些年阿本尽管有了自己的事业,还是时不时来操心余途的日常事务。 余途“嗯”一声,将钥匙放进玄关的收纳柜。 玄关上放着一个亚克力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明信片的背面,盖着南美洲城市的邮戳。 “临时有事,没飞成。我等会再订一张。” “我帮你订吧,”阿本奇怪,余途一向是行事最有规划的,计划今晚飞,就不会在今晚安排别的行程,“什么事啊?要帮忙吗?” “没什么,”余途直接问,“你见过代露了?” 阿本心内大呼不妙,这阵子忙着餐厅新季菜单,反而把代露交代的事给忘了。 “前阵子见了。她让我跟你说,宗漫生病,想见见你。” “你觉得她有没有什么变化?” 余途停留在玄关,将那张亚克力相框翻过来,凝视背面的照片。连绵起伏的群山和一望无际翻涌的波涛之间,女孩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扬。 “我说不清……”阿本苦思冥想,“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和过去一刀两断,她似乎如释重负。” “她还说了一句,一切从头来过。” 那就从头来过。 余途趁着飞机还在地面上,拨了一个电话给周彧:“请你帮个忙。让你的学生发条短信给代露,就说学校有要求,领取紫荆剧院终身会员卡的人,每个月至少去看一部戏,要交观后感。不然注销会籍。” 周彧莫名其妙: “……消遣我呢?” 余途言简意赅: “请导演再安排一次话剧试排。顺利的话,我让法务拟合同。” 周彧:“好嘞。” *** 业内没有不透风的墙,余途正在接触新项目的消息很快在圈子里传开来。无论到哪个影棚,都会有工作人员在代露耳旁聊起这件事。 造型师:“听说余途准备开工了,新戏好像在走合同了。” 制片:“好奇啊。照他那个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节奏,这次又是哪个项目入得了他的眼?” 场务:“来打个赌吧,一顿麦当劳,赌他这部戏继续大爆还是收视滑铁卢。” 品牌宣传:“呸呸呸,谁要你的麦当劳了,别这么咒我男神!” …… 代露早已发现,余途的路人缘好到吊诡,平时生活里从不见有多少他的狂热粉丝,但一旦话题议论到他身上,每个人都能来插一嘴,并且维护他的人总比吃瓜看戏的多。 代露没心思关注大家的赌约,她紧紧抱着手机,从没觉得手机这么好玩过。 她通过了余途发来的好友申请。 在过去的十年,她有数不清的机会可以加上余途的微信,但从未这么做。如今,真的加上了,代露恨不得把过去所有错过的信息都补全。 余途的微信名很简单,就叫做“YT”,头像是夜空中的一轮月亮。 代露认出来,那是他在拍摄《渡春亭》时某一晚的天空。 当时,他正好拍到主角情绪最激烈的一场高光戏,发了一条微博,配图就是这张天空。 点进朋友圈,余途竟然没有设置三天或半年可见,这出乎代露的意料。 当然,朋友圈里也鲜少他生活的痕迹,粗粗扫了一眼,大多都是帮其他朋友转发的项目宣传。 在圈内,每逢一部戏开机、杀青和播出的节点,宣传人员都会拟一则专门用来微信传播的朋友圈,统一文案和配图,帮忙宣传的朋友复制粘贴就行了。 代露加了不少业内的微信,习惯了这样的格式,有点意兴阑珊,甚至怀疑余途是不是用工作微信来加她的。 仔细看了看,却发现余途的宣传还是有些不同。 他会在统一的配图外自己写一则文案,寥寥数语。 氛围诡谲的藏宝探墓剧开播,他写【浮云不共此山齐,山霭苍苍望转迷】;剧名叫《时光都带走》的剧在年前杀青,他写【杀青快乐那是时光都带不走的美好岁末】;好友的新剧播放量破八十亿,他写【休怪我这半生痴情煞多方寸中方寸却不能定夺此刻在听:《九九八十一》】,然后配上一张“八十亿”的宣传海报。 …… 代露逐渐品出一番意趣,津津有味地翻完朋友圈,退回到聊天界面,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聊天窗口还停留在他加好友时的打招呼。 正当她犹豫之际,弹窗收到一条新短信提醒:“【紫荆剧院】:小戏特别提醒,您已成功领取紫荆剧院终身会员卡,请每月签到一部在映剧目,并在会员后台提交映后意见~如您本月已观剧签到,请忽略此短信提醒。” -- 第79页 代露:? 领个奖还有保级任务的?还要写观后感? 这就是传说中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她想起来,还有另一位拿人手短的幸运观众,可以问问他怎么回事。 她刚要打字,窗口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几秒后,余途的消息发来了。 余途:【你有收到紫荆剧院发来的短信吗?】代露:【有的。每个月要签到一部戏?如果不去看会怎样?】余途:【不太清楚。我去问问朋友。】代露一想,也是,紫荆剧院和戏剧学校都算他的娘家,他想探听什么都轻而易举,便发了个猫猫乖巧坐等的表情。 过了一分钟,余途回来了。 余途:【朋友说,连续两个月没签到的话,就自动注销会籍了。】余途:【还会被剧院拉黑名单。】 代露:……原来天下真的没有免费的午餐。 代露还是挺珍惜这张终身免费会员卡的,她工作时间灵活,大部分时间可以自己安排,每个月抽空去看一部戏不是什么难事。 但余途…… 代露:【最差也就是不能免费看戏,你应该没什么关系吧?】余途:【有关系,怎么没关系了。】 代露:【猫猫问号.JPG。】 余途:【紫荆剧院现在很多热门大戏,都是一开票就只剩边角座位的。我也抢不到。】代露:【?那您的意思是?】 代露看到对话框上,“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不停闪烁着。 余途:【即将重返话剧舞台,得多看几部戏找找感觉。】余途:【马上就月底了,这个月的保级任务还没完成。后天晚上的《春天在哪里》口碑不错。】余途:【我们一起去看?】 作者有话要说: 紫荆剧院:???我何时出过此等霸王条款? 第42章 春天在哪里 Chapter 41 代露终于体会到了,当初董董去TN面试前一晚的心情。 当时,董董将衣裙铺了一床征询代露的意见,如今,代露看着满衣柜的T恤牛仔裤,也陷入沉思。 做了摄影师以后,经常要在影棚或者取景地爬上爬下,为了工作方便,她便顾不上讲究穿衣搭配了。各种美丽的小裙子也封存在收纳箱里,更何况—— 女生的衣服,每到需要时总是不够穿的。 代露决定约上曲宛歌去逛街,置办新装。 “什么?你和余途明天要去约会?”曲宛歌在电话那头惊叫。 代露纠正她: “是看戏。” 曲宛歌:“你们看什么戏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开始看戏了。” *** 真正和曲宛歌站到商场,看着琳琅满目的漂亮衣服,代露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和余途一起出现,她好像不能打扮得太瞩目。 她想起余途每每出现都必不可少的帽子和口罩,顿时有些兴致缺缺:“要不我也口罩加帽子吧,连妆都不用化。” 曲宛歌坚决反对: “女明星约会,哦,女明星看戏都没你这么随便!小黑裙吧,不想打扮太过,那买小黑裙最保险。” 最终,曲宛歌为代露选中了一条黑色吊带长裙,这个季节还不能单穿,在外面加一件罩衫刚刚好。 曲宛歌看着镜中的代露,摸着下巴琢磨:“好像还差点什么……对,得再加一条项链。” 曲宛歌坚持说,代露上回送她的生日礼物她还没回礼,正好趁此机会,给代露安排一件首饰。 代露拗不过她,被她生拉硬拽着来到国贸商城。 曲宛歌的消费水准一向是把别人的全年工资当零用钱花,今天也毫不犹豫,直奔商城一楼的大牌区。 路过TN门店时,代露的脚步停了停。 这家顶级奢侈品的全国旗舰店依然门庭若市,等待进店的顾客大排长龙。站在门口的实习生引导员拿着平板咨询顾客的需求,听到断货款式,便熟练地摇摇头。 代露远远望着这一幕,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曲宛歌见代露停下脚步,问道: “你想去TN买?不要吧,他们家这一季首饰丑到爆,设计师脑壳发昏了。” 代露笑着摇摇头:“不去了。” 她们最终逛到一家专门做珠宝的奢侈品牌,这个牌子即便入门款也起步价不菲,因此店内客人不多。 曲宛歌心无旁骛地给代露物色合适的项链,而代露至今仍然改不掉做销售时的习惯,每走进一家奢侈品店,总会不动声色地观察一圈柜台陈设和客流分布。 正值饭点,这家店里除了她们外,只有一组客人。 两位结伴而来的年轻女孩,戴着大大的宽檐渔夫帽,在男士首饰区挑选着什么。 曲宛歌很快从几样经典款项链之中,为代露锁定了一件季节限定。 一朵白贝母山茶花,花心镶嵌了一小颗碎钻,在代露修长洁白的脖颈上闪着光。 “就它了!”曲宛歌满意地拍拍手,“这样明天就算不小心被狗仔拍到了,也是有颜值有品位的美女一位。” 代露敏锐地意识到,听到曲宛歌说的话,正在男士首饰区挑选的那两个女孩回头看了她们一眼,似乎在确认什么,不出两秒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曲宛歌没有在意,反而也朝男士首饰区走去,嘴里念念有词:“来都来了,正好我哥下个月生日,也给他挑件礼物吧!不然又要念我小没良心的。” -- 第80页 代露和她一起往前走,这才看清了店内另一组客人的模样。 她小声对曲宛歌私语: “那边那个,是女明星余晚星。难怪你刚才提到狗仔,她那么敏感。” 曲宛歌平时不太关注娱乐圈,对明星的认知仅限于几位一线演员:“谁呀,听都没听过。” 还好曲宛歌说得小声,不然代露估计那位客人要冲过来打她们了。 余晚星确实不算什么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但也是近两年星文视频热推的古装剧当家小花旦。虽然名叫“晚星”,却成名得很早,一张讨喜的圆脸很有观众缘,播出的项目收益转化率都不错。 代露还知道,她是余途的直系师妹,戏剧学校表演系在读,班主任和余途都是同一位。 曲宛歌为亲哥挑选生日礼物,在一对袖扣和一枚戒指之间犹豫不决。代露指了指右手边柜台,一枚缟玛瑙、绿松石和黑曜石组合的胸针,示意曲宛歌:“那枚胸针怎么样?” 几乎同一时刻,小花旦余晚星的声音也响起来,激动而惊喜:“哇,那边那个胸针好看耶!和他有一次回学校时系的黑绿色领带很衬。” ——代露和余晚星同时看中了那枚胸针。 曲宛歌的胜负欲立刻上来了,几乎看都不看一眼,也不问价格,便同柜姐要求:“我要了,包起来。” 物品的价值总是被人为抬升的,那头余晚星见到这个场面,也不愿轻易放弃,问柜姐:“这一款还有库存么?或者能不能调货。” 代露心想,按电视剧的演法,肯定是全国仅此一只了。 柜姐拿出平板查询一番,没辜负代露的剧本,抱歉地告知余晚星:“最近海外在放复活节假期,产量没跟上,只到货了这一枚。” 女明星光彩照人的脸庞顿时黯淡下来。 她思索一番,转而向曲宛歌客客气气地请求起来:“您好,冒昧地请问您,能不能先把这一只让给我?我是拿来送礼的,有一个很重要的人。” 余晚星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又很诚恳,曲宛歌本来就嘴硬心软,好胜心这会儿也没那么强烈了。 加上柜姐在一旁表示,她刚才看中的那一对袖口和戒指,名字叫做“Scorpius”,是设计师本季的最新系列,收藏价值很高。 曲宛歌的哥哥就是天蝎座的。 她被柜姐说动了,便大手一挥,慷慨道:“我哥本来也不太爱戴胸针。算了,那我要袖扣和戒指吧。” 余晚星感激万分,一对弯弯的笑眼绽放出甜美的笑容,同曲宛歌道了好几声谢。代露有几分明白了,为什么余晚星的观众缘那么好,她的苹果脸确实颇为和善,人畜无害。 等待柜姐包装的时候,一行人同时来到柜台,扫码积商城的购物分。 和余晚星同行的那个女孩在帮她操作,余晚星则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代露本来也无意偷听别人的对话,奈何她们站得很近,余晚星的手机又好像有点漏音,代露几乎能听清里面传来的等待接通的拨号声。 拨号声响了半分钟,余晚星有些急了,手指开始在柜台上敲敲敲。 那头终于有人接起,余晚星的声音甜美雀跃:“师哥你好~我是余晚星。” 听筒那头传来的声音低沉而悦耳: “你好。” 代露立时看了余晚星一眼。 余晚星没有注意到旁人的目光,沉浸在拨通电话的喜悦里。 “打扰您了,您现在方便说话吗?” “请说。” “不知道师哥还记不记得,李正道导演的新戏上个月女二号试镜,我在国外赶不回来,但是真的很喜欢那个角色。您帮我打了一声招呼,导演同意等我回国来加试一场。现在我已经签上啦,在走合同了。真的是非常感谢!” 电话那头的声音随和客气: “恭喜你。不用谢,举手之劳。” 余晚星小心翼翼,另一只手紧紧揉捏着衣服上的流苏:“一定要谢的。我准备了一份小礼物,想明天晚上请您吃个饭,不知道您有空吗?” 代露的手机这时恰好响了一声,备忘录提示她:【你预定的演出:紫荆剧院《春天在哪里》将于明天晚上19:00开场,请提前规划时间安排,避免误场。】代露有些紧张。 话筒那头的人会怎么回答呢? 她一边紧张,一边又期待着,仿佛赌徒在等待一注大乐透开奖。 终于,代露听到她再熟悉不过的那道声音远远传来,他说:“不好意思,我明天晚上已经有一个很重要的安排了。” 代露的心从半空中缓缓落地。 余晚星的眼睛瞬间耷拉下来,但仍不放弃,殷殷追问:“那您之后有空吗?我开机前都在北京。” “真的不必客气。好好准备角色吧,祝你开机顺利。” 余晚星挂了电话,她身旁的女孩叹口气,幽幽道:“想见你师哥一面可真不容易。那这个胸针怎么办?还送吗?” 余晚星赌气地说: “当然送。我让我们班主任给他,他肯定得收。” 末了,又言之凿凿地强调一句: “当时他回学校,领奖时还是我给他递的奖杯呢。” 她们走后,代露打开微博,搜索关键词“余晚星余途”,满屏的关联结果很快跳了出来。 -- 第81页 【京戏艺考放榜 表演专业第一名余晚星:为偶像余途考入京戏表演系】【人气小花旦余晚星:最想尝试的角色是医生,最想搭档的演员是余途】她随手点进一则视频,刚入学的余晚星在戏剧学校门口接受采访,额头光洁饱满,双眸如初生朝阳,一派憧憬地告诉记者:“得知自己能做余途师妹的那一天,我高兴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他是我少女时代的梦想,人生选择的航向标。” *** 接到余晚星电话的时候,余途正在京郊一家私立医院门口的花店买花。 余晚星在电话那头说着感谢的话,余途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上个月,大学时期的班主任请他帮忙,让他帮班上的学生争取一个试镜机会。 每天以各种理由来请他帮忙的人数不胜数,因为开口的是母校老师,余途便多少留意了一下。至于最终这个角色花落谁家,他并不是太清楚。 听余晚星感激的语气,余途便知道,她们肯定认为,李正道导演还是给了他几分薄面。 事实是不是如此,余途自己也无法厘清。这个圈子本身就是这样,人情大于规则,运气高过努力。 余途无暇关注更多,他捧着一束马蹄莲,站在宗漫的病房门口,稍稍整理了一下心情,推开门。 他并没有和代露提起自己先一步来看望宗漫这件事,因为有些话他也想单独和宗漫说一说。 走入病房,宗漫正靠在床头翻看杂志,床边满满一摞,都是代露拍摄的新刊。 看到余途,宗漫显然很高兴,但还是改不了开口夹枪带棒的习惯:“哟,大明星怎么也有空来看我啦?” 还不等余途回答,便自顾自地补充: “差点忘了,你退圈躺平了,时间多得是。” 余途:…… 余途失笑,不怪宗漫的讽刺。病痛没有剥去宗漫的个性,也是件好事。 “谁跟您说我退圈了,宗漫老师。” 余途坐下来,好声好气地帮她把床头柜上的零碎物件整理好。 “我徒弟啊。知道你不演戏了,她的心快碎到太平洋去。没出息的丫头。” 第43章 愿赌不服输 Chapter 42 余途整理床头柜的手顿了顿,拿起一个苹果,边削皮边问宗漫:“您是怎么想到收代露为徒的?” 宗漫冷笑一声: “我若不帮她,不从悬崖边上拉她一把,她跟大街上那些流浪孤儿有什么分别?可怜的孩子,人人都说喜欢她,却没有人愿意帮她过好下半生。” 余途心中酸涩: “她在业界的表现很好。许多一线艺人都指名要等她档期。” 他将切好块的苹果递给宗漫: “谢谢您。” 宗漫哼一声,瞪他一眼,连珠炮地问:“因为我帮了代露?你以什么身份谢我?你有这个资格替她谢我吗?代露她自己知道你替她谢我吗?” 余途轻笑,无奈道: “您是不是在养病时练了脱口秀?” 放在四年前,宗漫的问题他一个也回答不上来。但如今,余途心中的方向标已经无比明确,无比坚定,他知道有一件事,自己必须要做成。 “目前是没有这个资格,但我正在争取。”余途说。 宗漫来了精神,直起身: “怎么争取?你有什么计划?” 余途摇摇头: “走一步看一步。这又不是什么项目工程,哪能排预定工期的?” 宗漫恨铁不成钢: “代露那丫头心思复杂,顾虑很多。等你走完看完,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才需要您帮助。有需要的时候,您配合一下我;没需要的话,您也平时多帮我吹吹风。” 宗漫不服: “你把我当你工具人?这样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余途知道她是在过嘴瘾,但还是低眉敛目,缓慢而诚恳地给了她一个回答:“您好好养病。代露的父母都不在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婚礼上,我想请您当她的娘家人。” 走出病房,余途来到医院的转角长廊,望向远处天空,浓厚的云层低垂,似是山雨欲来。 他立刻想到了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他到医院探望粉丝后援会的徐阿姨。 宗漫患病的器官和徐阿姨一样,甚至在他临走前对他说的话,都和徐阿姨惊人相似:“不要跟我谈如果。人这一生苦短,身处高位、受人景仰,你经历过,我也经历过。但说到底,只有不顾一切把想做的事做了,离开时不要留有遗憾,才最重要。” 徐阿姨最终在两年前病重不治,离开了人世。她去世后,余途把那几间以他命名的乡村小学希望图书馆,改成了她的名字。 他从前不相信神明,此刻却希望,在相似的情节、相似的旋律里,这次的故事能得到上天的眷顾,结局会有所不同。 *** 第二天下午,代露到理发店洗头,正吹头发时收到余途的微信:余途:【我过去接你。六点?】 代露:【不用啦,又不顺路,我打车过去就行。】余途住在长安街银泰,代露住东五环望京,紫荆剧院则在西边的复兴门外大街,怎么看都不顺路,来接她要绕很大一个圈子。 余途不为所动。 余途:【那就六点。】 -- 第82页 余途:【车子停在地库太久了,正好多开点路。】代露:…… 拙劣的借口被他说得理直气壮,代露忍不住笑出了声。 理发师看到她的手机屏幕,艳羡道: “晚上要和男朋友约会呀?那我帮您卷个发型吧。” 代露把手机屏幕暗灭,摇摇头:“不是。” 过了一会儿,又说: “我要刘海绑到两侧的那种编发。” ***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代露提前到小区门口等待,却发现余途的车早已静静等候在路旁。 余途的车很好认,尽管每次开出来的都不是同一辆,但车牌里总有Y和T两个字母。 代露比划了一个手势,阻止余途下车,自己打开车门跳上去。 车内挂了一串短短的风铃,门一开,风铃便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代露在清脆的风铃声中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每个车牌都要挑这两个字母?不怕被人认出来吗?” 余途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好像代露在问一个废话问题。 代露不明所以:? 余途悠悠道: “……一般人也不会知道,有这两个字母的就是我的车。” “除非像你一样每辆都坐过。” …… 代露刹那间明白了,脸颊闪过一道绯红云朵。 车子驶上主路,晚霞染红天空,大道两旁路灯渐次亮起。 代露想说点什么转移话题,却一时被眼前如画的美景震撼到,忘了要说的话。 “这时候,应该听一首《日落大道》。” 余途伸手打开车载音响: “你把蓝牙连上。” 代露雀跃地连上蓝牙,一通操作,液晶屏上很快显示出来:【正在播放:《日落大道》 来自:LULU’S IPHONE】今天周五,路况却难得很好,从东向西一路几乎不堵车,他们融入在霓虹灯、晚霞和晚归的车流中,车内流淌着一首应景的歌曲,甚至让代露有种错觉—— 仿佛他们也是这万千灯火中的平凡一盏,与世间的大多数美好同向而行。 到达紫荆剧院时,门口已经熙熙攘攘停了许多车。紫荆剧院没有规划地下停车场,自驾过来的只能艰难寻找地面停车位,或者停到1.5公里外的商场车库,再步行到剧院。 余途围着地面绕了两三圈,没找到一个停车位,叹口气,转头征询代露意见:“不然我们停到商场?” 代露有点担心: “周五晚高峰,这附近下班出来玩的人很多,你走过来行吗?” 余途轻笑一声: “有什么不行的,又不是什么不能见光的动物。” 停好车后,下车前,余途照例戴上了帽子和口罩。 他们像大多数人一样从地铁的出口回到地面,在春天的晚风中,朝紫荆剧院的方向走去。 余途压低帽檐,向代露介绍沿途的建筑和小店:“那里是首都博物馆,以前在紫荆排练完,如果没什么事,我会到里面逛一逛。但是机会不多,到现在也没逛完。” “那家包子铺很有名,你应该也知道。我们常在里面吃早餐。” “那边就是广电总局,这两年过去开会的频率比以前高了。” 代露:“比如‘德艺双馨艺术家’座谈会之类的?” 余途抿抿唇,别过眼睛笑了笑。 “那边的羽毛球馆,是紫荆剧院演员的运动基地。我有好几个朋友,当年就在那里打球,现在还在。” …… 代露听着他一路的介绍,想象着当年这里的一草一木。 她好像透过言语,看到了曾经那个眼中有星可摘的少年,在舞台以外的青葱生活。 从前,尽管她自恃陪余途度过了籍籍无名的少年时代,但到底只见过舞台上下的他。余途以紫荆剧院为半径的生活,她从未触达过。 如今,这部分遗憾和空白,被他的亲口描述填补了。 他们走过一个公交车站,代露看到站台上展示的一则燕麦奶广告,笑眼弯弯的年轻女明星举着一瓶燕麦奶,苹果脸粉扑扑。 是余晚星。 代露内心一动,仰头问余途: “你有一条领带,是黑绿色的吗?” 余途错愕,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意外,蹙眉回想了一会儿:“可能是有吧,我不太记得了。” 代露给他提供线索: “是不是哪次回母校公开活动时系的?” 余途努力回想,最终还是打开手机相册翻找一番,才得出答案:“百年校庆那次系的。品牌方提供的。” 代露又问他: “那你还记得,颁奖时给你递奖杯的学生吗?” “学生?印象里给我颁奖的是校长吧。” 余途的语气轻描淡写,和那天余晚星在店里的幸福洋溢形成鲜明反差。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他问。 代露摇摇头,踢踏着和他并肩往前走:“没什么。” 代露没有告诉余途,她昨天遇到了他的师妹余晚星。 晚风里,她的心中说不上盛装着什么情绪,沉甸甸的,像蜂蜜柚子茶,有点甜,又有点遗憾。 那道甜在于,余途认真地对待她的每一个问题;遗憾在于,她再一次认知到,眼前的这个男人,不仅是她少女时代的梦,更停留在许多女孩的青春里。 -- 第83页 她们将与他有关的回忆视若珍宝地收藏,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时不时翻出来晾晒阳光。但在他眼里,那份回忆稍纵即逝,因无关紧要而日渐模糊。 余途当然没有任何错。代露比谁都明白,因为心甘情愿,所以愿赌服输。 *** 今晚这出戏在紫荆剧院中央剧场上演,恰恰和余途出道时演的民国话剧是同一个剧场。 代露拉着余途在舞台右侧的池座前排入座,余途环顾四周,有些意外:“怎么不选中间?中间没位置了吗?” 场灯暗下来,进入映前准备时间,周围观众逐渐安静下来,代露小声告诉他:“我习惯坐在这里。” “为什么?” 代露犹豫了一下,才指着舞台回答: “因为以前你演《如梦令》时,都是从舞台右边出场。坐在这里,能很清楚地看到……你在上场前做准备的样子。” 余途不说话了,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所指的那个方向。 代露赧然,懊恼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老实。 她这样把回忆一分一寸悉数珍藏的样子,不就和余晚星一模一样吗? 这份懊悔的情绪贯穿了整场演出。 两小时后,主创谢幕,剧目散场,代露还坐在座位上,克制不住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心情。 观众一波一波地离开,直到整个中央剧场寂然无声,代露这才发觉有些不对,场灯怎么还不亮呢? 剧场中只有舞台灯泛着光,在昏暗的观众席中,代露听到余途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直没找到机会说。今天的项链很漂亮,发型也是。” 代露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头,不明所以:“发型?” 不过是让发型师给她编的,小时候最喜欢梳的公主头。 余途点点头: “嗯。我不记得当年出场时,是从舞台左边还是右边出来的了——” 听到他又提起这一茬,代露恨不得把他的嘴封上。 “不过,也有些没忘记。比如在后台化妆间,你总是梳这个发型,穿奶油白的裙子,安静地看一本小小的书。” “是吗?”代露有些茫然,努力地从回忆里捕捉,“我在看什么书?” 余途缓缓回答: “开始是《千山万水走遍》,后来是《梦里花落知多少》。后面这本还没看完,我的最后一场演出就结束了。你看书的速度可真是有够慢的。” 这些过往细微到代露本人都无法回忆起,原来也有人将它们悉数收藏。 她错愕地抬起头,场灯恰在此时一盏盏渐次亮起—— 代露于是看清了,收藏她细节的那个人,在身旁以怎样的温柔目光注视着她。 第44章 小立春风中 Chapter 43 一直到余途进组排练以前,每半个月到紫荆剧场看一部戏,成了代露和余途的保留节目。 一起在会员中心挑选剧目场次,将车停在剧院附近的商场,再一起在暮春初夏的晚风中步行,如果有时间的话,在转角的甜品店买一支圆筒冰淇淋,到剧院门口正好吃完。 多年以前,无数个独自在紫荆剧院为他按下快门的日子成为过去式。台上的人走到台下,坐到她身旁,静候戏幕开场。 代露想,这样的美好时光,总需要留点什么来纪念。 每次出发,她都会连上车载音响,放一首喜欢的歌,然后把屏幕上显示的歌词和车前窗的落日一起拍下来。 这样的图凑够九张后,代露在生活微信发了一条朋友圈—— 【今年春天收集落日】 发出后,秦湘点了一个赞,并小窗私聊代露:【你如今也算娱乐圈内人了。八卦一下,余途是不是有情况?】代露吓一跳:【什么情况?】 秦湘:【有同事去北京出差回来说,在复兴门外大街那块,看到余途和一个女孩在压马路。】代露做贼心虚:【……是吗,我没听说耶。】秦湘:【也是,可能她看错了。如果真的有什么,狗仔第一时间就爆出来了。】秦湘的这番话,无意间也点醒了代露:是啊,他们出去这么多次,怎么从来也没被拍到过呢? ——“男歌手被爆与练习生同看话剧 昔日恩爱夫妻人设破碎?” 晚上,曲宛歌到代露家吃饭,边刷微博边念八卦给代露听。 自从上次没认出余晚星,曲宛歌知耻而后勇,深度学习娱乐圈知识,每天都要像看早报一样过一遍热搜上的八卦。 “诶,这个男歌手被拍的地方,不就是紫荆剧院吗?”曲宛歌招呼代露看屏幕,“你看看,是不是你们昨晚去的那场?” 代露接过手机,左右刷了几张图片,点点头:“确实是。” 曲宛歌很激动: “我就说啊!那个地方怎么可能没有狗仔。真是奇怪了,全北京的娱记都这么选择性眼瞎的吗?你们明目张胆地去了那么多次,竟然一次都没被拍到。” 确实奇怪。 代露又仔细看了看手机上的照片,男歌手全身捂得严严实实,座位就在他们后方不远处。 这都能被拍到,她和余途却安全闪避,实在是令人费解。 “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你们运气太好,要么就是……” 曲宛歌老神在在,实战应用她最新学会的粉圈术语。 “余途flop了。” -- 第84页 *** 《弦外之音》的剧组就设在戏剧学校,余途进组排练后不久,许多学生在校园里偶遇他,他签约母校学生话剧的消息很快就在网上传开了。 代露在工作片场,又遇到上次打赌一顿麦当劳的那位场务,他捶胸顿足:“当初就该把赌注再押大一点!什么学生话剧啊,我看余途是休息太久,昏了头了。” 微博上大多数网友的反应也和这名场务差不多。 @吃瓜小花生:影视寒冬都到这个地步了吗?金瞳奖两度视帝也去演话剧?还是草台班子学生话剧? @圈圈圆圆圈圈:听这名字就一脸扑相……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一点也不接地气。 @裴崇声老婆:无语,你觉得会扑,那你出钱给他开一部必爆的戏呗。 @小鱼果:有业内知道剧情梗概吗?还有,这个话剧会不会公演啊?公演的话会到其他城市吗?我还挺想看的。 代露浏览着网上的种种评论,本可以一笑置之,但联想到曲宛歌的推论,莫名也有些担心了。 ……如果狗仔真的对余途不感兴趣了,那观众会感兴趣吗? 话剧项目不比电视剧,定下播出平台时就已经收回所有成本,话剧每一场的收益都用门票说话,只看观众真金白银的选择。 一旦市场反响不好,整个项目都可能被砍掉,更别提后续巡演了。 代露揣着相机,忧心忡忡地来到《弦外之音》的排练现场,正好看到制片人开着电脑的EXCEL表格,精打细算每一分预算的使用。 ……天可怜见。这可能是余途成名后进过最穷的组了。 代露真心实意地未雨绸缪起来:万一哪天剧组资金周转不过来了,她这份剧照师的工资不要也不是不行? *** 余途穿一身便服,站在舞台上和对手戏演员讨论下一场戏的走位,眼神余光瞥到代露进场,揣着相机蹲在制片人旁边,看上去一脸心事重重。 余途不知道代露的心理活动之复杂,只觉得她小小一只蹲在那里,眉眼嘴巴皱成一团的样子有点好玩,像小朋友。 手机铃声响起,他退到舞台角落,接起来电:“喂,宗漫老师。” “我可又帮你解决了一伙人啊!这位哥脾气大得很,要不是看在我十年前帮过他一把,人家才不愿意放过这个发财的好机会。说说,你准备怎么谢我?” 余途轻笑: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情义千金,也不必言谢。” 宗漫在电话那头中气十足: “一个两个,都是没良心的。也罢也罢,我也不指望了。” 余途陪她聊了几句,宗漫挂掉电话,他又转头拨出一个号码:“林医生您好。是我。宗漫最近各项指标还好吧?” “……一切正常是吧,太好了,麻烦您照看了。有什么问题请随时联系我。” 他现在竟成了世界上最希望宗漫早日康复的人,余途自己想想也觉得命运弄人。 再回到舞台中央,往台下看,代露已经不见了,制片人正在台上给学生讲戏。 “摄影师呢?” 制片人挠挠头,如实道: “也不知怎么的,她看我排了一会儿预算,就说要再去跟宣传调整一下花絮的拍摄计划,把映前宣传效果最大化。” 制片人还忍不住点评: “这个摄影师,真是我见过对项目最操心的。简直比我还操心。搞得我还去确认了一下,合同上是没有她分成啊?图啥呢。” *** 因为承担了《弦外之音》排练期的所有剧照侧写任务,加上原本定好的杂志拍摄和商业平面拍摄,代露的工作陡然变得繁重起来。 “代露老师,最近是不是太累了?黑眼圈都出来了。” 在一个男刊杂志拍摄片场,代露又遇到许嘉年的经纪人杨总,今天拍摄的这位中生演员,刚好也是他旗下的艺人。 因为上次为许嘉年拍摄的封面反响非凡,直接帮许嘉年打通了时尚圈进阶之路,杨总一直对代露热情不减,隔三差五的就会给她寄一些旗下艺人代言的礼盒表示谢意。 代露揉揉眼睛,声音带着倦意: “是吗。最近工作确实有点多。” 杨总立即大发善心,不由分说地塞给她一张名片:“我兄弟开的水疗会所,不敢说全京城第一,档次也是数一数二的了。去!你直接去!报我名字,做个马杀鸡好好休息下。” 代露盛情难却。 她也确实需要好好按个摩了。代露收工后,按着名片上的电话打过去,对方立刻给她做了预约,还邀请她带一位好友同行。 “不过只能带一位哦,我们同一时段最多只接待三位贵宾,那个时段目前已经有一个预约了。” 好家伙。代露心想,TN门店开新季服装预购会时,同时段服务的百万消费大客户都不止三个。 看来这个会所确实档次不低。 代露再次发微信谢过许嘉年经纪人,第二天下午,便和曲宛歌一起过去。 这家会所坐落在国际会议中心附近,各个功能区分门别类,一楼水疗,二楼医美,三楼整形。代露和曲宛歌到得比预约时间要早,被安排在大堂的休闲吧等候。 曲宛歌无聊,观察门口进进出出的顾客,充分检验了这段时间的娱乐圈恶补学习成果:“刚出去的那个,是最近在闹离婚传闻的大网红褚青青呀。咦,她旁边跟着的好像就是她老公,看来又是谣言。” -- 第85页 “我去!上三楼的不是号称‘天然初恋少年脸’的男团门面吗,昨天还在vlog里说自己护肤只用洗面奶。这年头男明星说的话真是一个字也不能信。” “张萌没剪头发啊。豆瓣上还说她剃了光头要进组演一个尼姑,粉丝吵翻天了快。得,白吵一通。” 代露越听越佩服: “……你可真牛。不去做八卦公众号小编可惜了。” 这时,前台一位气质相貌俱佳的女士吸引了代露的注意。 她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了,但保养得宜,皮肤白皙细腻,身材也保持得很好。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戴着一幅金丝边框眼镜,白色西服套装剪裁高级,手提包里露出一本英文书的一角,整个人散发着知识分子浓浓的书卷气。 但最让代露好奇的,是她全身的配饰。 手提包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帆布材质,而非蜥蜴皮等一类稀有皮。但只有像代露一样关注奢侈品牌的人才能看得出来,这不是普通的帆布包,而是TN品牌special order的特殊皮料,想要进入special order队伍,必须在店铺消费排名前几位;项链也不是各大珠宝品牌常见的经典款,而是TN刚刚发布的高定秀款,全球都还尚未发售;脚上那双高跟鞋,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代露能认出来,这双鞋是她还在TN就职时发布的联名限量款,产量很低,至今没在大街上看到有人穿过。 代露越看越惊奇,这位女士几乎全身的穿戴都来自TN,但又都没有TN标志性的大logo,皆是小众低调又冷门的款式。 “能把冷门款收集到这个地步,肯定不止是某个门店的大客户了,想必在全国都排得上号。”代露悄声对曲宛歌说,“但从前我在职的时候,好像从没在哪个贵宾席上见过这位阿姨。” “不奇怪,这座城里隐形富豪多了去了。” 曲宛歌一边说着,一边也忍不住朝前台望去。 “我滴神,阿姨手提包里那本书,是海德堡大学的医学院教材啊。还是位学术大佬?” 在德国读到博士的曲宛歌也震惊了,和代露双双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台。 第45章 若彩衣娱亲 Chapter 44 那位气质独特的女士正在和前台咨询着什么,她们凝神细听了一会儿。 “我预约时,选的是今天下午4点没错呀。”阿姨说。 前台为难道:“但是系统里确实没有您的预约。” “这是我手机上显示的预约单,时间确实是这个时间。” “哎……不好意思,可能是我们系统出错了,没给您约上。实在抱歉,我们为您补偿2000元储值卡,帮您顺延到下个时段可以吗?” “不怪你。但我两个小时后有一场重要会议,能否插个队?” 代露听明白了,这家美容院的后台预约系统不过关,漏掉了这位阿姨的订单,又因为同时段最多不能接待超过三位顾客的规则,前台难以处理。 前台的另一个接待员说: “就给这位顾客多加一席吧,本来就是系统的错,我们回头备注一下就行。” 和阿姨沟通的那位前台弱弱地: “今天刚好有位按摩师请假了,你忘了?加不了。” 好家伙。代露在心里给这家会所的品质打了个折扣,看上去富丽堂皇,管理却如此混乱,真是服务跟不上价格。 “宛歌,你晚上应该没什么事吧?”代露悄声问曲宛歌。 “没事啊。” “那不然我们把这个时段的位置让给这位阿姨,先去别地逛逛?” 曲宛歌爽快同意了。 她们走上前去,向前台说明了来意。 书卷气质阿姨向她们连声道谢,诚恳有礼地问了好几次“不会让你们不方便吧”,确定不影响她们后续行程安排后,才接受了这份善意。 阿姨走后,曲宛歌向代露吐露她的大发现:“我看到她外套里的参会证了,她是来参加旁边会议中心的生物医学高峰论坛的!Prof.Qiao,肯定是行业大牛。” *** 这个小插曲很快被代露忘在脑后,直到一周后,她为《东方人物》杂志拍摄“女性力量”专题时,再次见到了这位Prof.Qiao。 《东方人物》有别于时尚杂志,是一本纯粹的非虚构人物报道月刊,近几年发力新媒体,读者众多,影响力很大。可以说,固定追看《东方人物》的读者群,比时尚杂志的受众范围大多了。 代露也是第一次为这类型的杂志拍摄人物群像,不过,选题她很喜欢。 编辑部从商界、娱乐界、体育界等社会各界选取了八位女性代表,讲述她们的故事。 其中,代露比较熟悉的是女演员梅涛,和她在之前的合作中打过几次照面。 “梅老师,早上好!”代露来到片场,在妆发室首先见到梅涛,和她打了个招呼。 环视妆发室一圈,其余七位分别是—— 运动品牌总裁、互联网平台高管、红圈律师所合伙人、头部券商基金经理、花样滑冰运动员、全国三八红旗手基层干部、生物科学家…… 生物科学家乔书盟。 代露震了个大惊,眼前这位带着金丝眼镜的女科学家,不正是那天会所里的Prof.Qiao? 乔阿姨也同时认出了代露,眼中难掩惊喜。 “人和人之间是有些特别的缘分在,没想到你就是摄影师,太好了。”候场时,乔阿姨拉着代露的手感叹,“本来我是真不习惯在镜头前站着,无奈杂志主编是我大学的老同学,拒绝不掉,也不想让人家千请万请的。” -- 第86页 这位阿姨气质优雅,说话从容不迫,待人平和又不失亲切,代露很快和她建立起一番交情。 聊天时,代露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她的履历:十四岁便考入清华的天才儿童,享受院士待遇和国家津贴的特殊人才,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站在人类智慧金字塔尖的天之骄子。 拍摄完平面照片,几个嘉宾进入主笔面对面访谈环节,代露边在一旁修图,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她听到主笔问大家: “我们从读者群里征集了一些问题。其中一个是,在座都是万里挑一的成功女性,看上去过着完美的人生,也会有什么烦恼或者遗憾吗?” 代露从屏幕里抬起头,凝神细听。 几位嘉宾有的神采飞扬地说没有遗憾,有的说遗憾固然有,但都是可以弥补的。 轮到乔阿姨时,她犹豫了一会儿,无奈地笑道:“人活一世,总有遗憾。我的遗憾就是忙于科研,缺席了孩子的成长吧。等到回过头来想弥补时,发现他已经长大成人,不再需要你了。” 阿姨的神色哀而不伤,眼中似有泪光。 这个答案出乎代露的意料,但终究是他人的家事,她无权深究。 拍摄结束时,乔阿姨主动招呼代露,要加她的微信。 代露本来已经习惯性地将工作微信打开,即将扫码时忽然内心一动,跟阿姨抱歉:“稍等。” 她将账号切换到个人微信,这才向乔阿姨发送了好友申请。 不知为何,代露总有种感觉,乔阿姨是可以在生活中再度相遇的那种人。 *** 余途最近觉得,父亲有点子新潮。 比如这天早上,他驱车将父亲送到老战友家聚会,在车上,父亲对着智慧触屏面板鼓捣半天,吹着胡子问他:“你这个车子能连手机蓝牙,放音乐?” 余途点点头:“能啊。您按右边第二排那个键,找到手机蓝牙,按连接就行了。” 他心中暗暗诧异,父亲退休以前,车里可是从来没有任何声音,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余父按图索骥,很快调出了车载蓝牙界面,又有新发现:“这里怎么显示的,是否连接来自LULU的iPhone?你叫LULU?” 余途有点尴尬: “之前朋友连过的。您按否,再连自己的就行。” 父亲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好在没说什么,顺利连上手机蓝牙,车厢里开始响起京剧《智取威虎山》的咿咿呀呀声。 余途:…… 余父摇头晃脑地跟着音乐哼哼: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迎来春色换人间……” 余途遇上一个红灯,听父亲唱了一小段,又觉得不对劲:“您怎么忽然知道用蓝牙听戏了?” 余父闭着眼睛,陶醉在京剧的世界里,简短回答道:“你母亲教我的。” 余途更惊奇了,他的科学家母亲一向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一心扑在伟大的科研事业上,连他送的新电脑都懒得用一下,怎么会关注到车载蓝牙放音乐这种事? 余途还想再问,父亲嫌他话多,摆摆手:“兴许是研究所里哪个学生教她的呗。怎么,你要代言蓝牙技术?没有就好好开你的车。” 余途只好将满头问号憋回肚子里。 另一头,代露当初的预感没有错,机缘巧合下,她竟然和科学家乔阿姨建立了“忘年交”式的友谊。 最开始,是她将杂志编辑选中的样片拍给乔阿姨筛选,乔阿姨看到她用的是Mac电脑,选完照片后便多问了一嘴:“小露老师,请问你知道Mac电脑如何打开硬盘吗?我儿子拿回家一台Mac,我想用来着,但是好几个硬盘都无法读取数据。” 这个问题代露很在行,她细心地指导乔阿姨:“因为您的硬盘格式和Mac不兼容。您需要准备一个新硬盘,设置成windows和Mac通用的格式,就可以了。” 乔阿姨很快明白了,之后也偶尔会向代露请教一点操作问题。 为了感谢代露,乔阿姨提出请代露吃饭,代露欣然赴约。 吃过饭,代露和乔阿姨一起到餐厅旁的玉渊潭公园散步,代露大胆说:“既然电脑是您儿子送您的,有什么不会的,您可以直接问他呀?您在采访里不是说,以前和儿子疏于联系,这就是联络感情的好机会哇。” 乔阿姨摇摇头,在樱花树下和善地笑道:“他太忙了。为这点小事麻烦他,不是耽误他工作吗。” 代露也无意间提到,她的好朋友曲宛歌在斯图加特大学的求学经历,乔阿姨很惊喜:“她的导师我认识,是我在海德堡任职时的一位好友。” 代露只能感慨,“六人定理”真是诚不我欺。 因为这种种关系,代露和乔阿姨的交流日渐增多,甚至连曲宛歌也加入进来。 曲宛歌喜欢烘焙,知道乔阿姨最近也对烘焙有点兴趣,三个人还一起去上了面包坊的烘焙课堂。 上课时,曲宛歌不慎将黄油滴到乔阿姨名贵的TN外套上,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帮您送去专门的清洗店处理。” 乔阿姨很淡定: “没关系呀,真的没关系的。我家里还有一堆没拆过的,多得穿不过来。” 代露和曲宛歌暗暗对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单价六位数的奢侈品成衣多到穿不过来,这是一个科研人员常见的消费水平吗?还是她们小看了科学家的经济实力? -- 第87页 代露终于忍不住问她: “乔阿姨,我看您经常穿TN的衣服。您特别喜欢这个牌子吗?” 乔阿姨摆摆手,没什么所谓的样子: “我是不在乎什么牌子,都是我儿子拿回来的。” 工作繁忙、财力雄厚,名牌成山成山地往家里送,却连母亲不会操作电脑系统都不知道—— 代露脑中很快勾勒出了乔阿姨儿子的人物画像。 她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是某家上市企业的高管,或者券商投行从业者,三天两头不着家,天天在天上飞。 父母健在却不好好珍惜,以为金钱可以代替陪伴!大错特错! 代露在心中暗暗批判了一下这位儿子的无良行径。 第46章 如神之一手 Chapter 45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余途是没搞清楚最近的生活哪里出了差错。 准确来说,也不是差错,是总有隐隐约约被上帝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因为《弦外之音》就在戏剧学校排练,这段时间,他得以一直待在北京,回京郊家里的次数也增多了。 余途但凡回去五次,有三次母亲都不在。虽然以往她在家的时候,他们也很少有什么直接交流,但母亲总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戴着眼镜看论文。 沙发空着,余途有点不太习惯。 他佯装不经意地问父亲: “乔老师最近上晚课?” 父亲伺弄着他养在露台上的花草,高声道:“上什么晚课,她上烘焙课去了。” 余途难以置信: “烘焙课?她什么时候喜欢烘焙了?” 余途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心情,来到学校上工。 正好遇上代露拎着一袋子外卖和饮料过来,发给场上的工作人员当加餐。 场务举着喇叭喊:“让我们谢谢代露老师!” 发到余途时,代露除了饮料外,还额外塞给他几袋甜点。 “曲宛歌手工做的漏奶华和斑斓叶戚风蛋糕,非要我给你尝尝。”代露叮嘱他,“你可千万别说不好吃啊,小心她打击报复。谨慎发言。” 余途笑着打开,咬了一口,表情僵了僵。 “……你还是让她来报复我吧。” 曲宛歌的厨艺实在很黑暗,余途此生不想再看到这种绿色的蛋糕第二次。 谁能想到,晚上他一到家,就瞥见玄关上,赫然摆着一个同款绿色蛋糕。 …… 真是见了鬼了! “爸,爸!”余途边进屋,边高声喊。 余父从书房里走出来,手上的毛笔还滴着水,见余途状态完好,便皱眉问:“搞什么,慌里慌张的。” 余途平复心情,指着玄关上那个8寸蛋糕:“这蛋糕哪来的?” “哦,你母亲带回来的。让你回来记得吃。” “她买的?还是自己做的?”余途心中有一万个问号,“噢,她回家了,那我去问问她。” 余父拦住他,继续吹胡子瞪眼: “别去吵她,她早就躺下了,说今天上课累得很。” 说完还不忘借机教训一顿: “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想去找你母亲说话,不如早点回来。” 余途:……又挨一顿念,这都什么事啊。 深夜12点,他还是打开那个斑斓叶蛋糕,坐到母亲常坐的沙发上,切了一小块,细细地品尝。 乔教授果然是乔教授。 就连做蛋糕,都比平常人要美味许多。 余途就像走在一个梦境迷宫里,时不时就鬼打墙,但也说不上到底哪个方向不对。 也只有在排练的时候,进入另一个角色的人生以后,他才能短暂地忘记这种鬼打墙的感觉。 但好死不死,下了舞台,看到代露手上戴着的碧玺手链,另一种不好受的感觉又来了。 余途认得,甚至觉得这手链有几分眼熟。 这是TN今年的早秋款,因为设计老气,被不少时尚博主轮番吐槽过。他不相信,代露自己会去买这种款式的首饰。 余途面不改色地问她:“新买的手链?” 代露笑起来,举起莹白的手腕在他面前晃了晃:“别人送的,好看吗。” 余途不得不承认,尽管设计老气横秋,但粉碧玺在她白皙皮肤的映衬下,竟然也别有一番美丽风情。 余途嘴硬:“曲宛歌送的?挑礼物的品味这么差。” “才不是呢。” 代露反过来教育他: “好哇,你竟然诋毁自己代言的品牌。大代言人,谨言慎行!” 代露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晃着高马尾,蹦蹦跳跳地到舞台另一头取景去了。 余途越分析越觉得不对。 代露从不轻易收受他人的礼物,更何况是这种奢侈品牌。能让她收下并戴上的,一定不是关系普通的朋友。 既然不是曲宛歌,那会是谁? 真是见了鬼了。 *** 代露将手上的碧玺手链拍照,发给乔阿姨:“谢谢您,很好看!” 乔阿姨发来一个玫瑰表情: “你喜欢就好。” 乔阿姨在准备新硬盘的时候,不小心错把原本的一个硬盘格式化了,里面存着重要的实验资料。代露得知后,找到相熟的店家,跑了好几趟帮她把硬盘中的数据恢复。乔阿姨感激万分,坚持要送代露这串手链。 -- 第88页 代露本来说什么都不肯收: “不行,这个太贵重了,您自己留着戴。” 但乔阿姨叹口气,又开始凡尔赛: “这些首饰我儿子一盒盒地往家里放,我知道他是送给我的。但这串粉色的我年纪大了,也不适合戴,昨天收拾的时候就觉得很衬你,专门拿去庙里,请住持法师开了光。” 乔阿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代露就不忍心再拒绝她,只好收下了。 同时,她又忍不住在心中批评那位陌生的儿子:自己母亲喜欢什么样的颜色都不知道,送礼也像搞批发,真是太不像话了! *** 直到今日的排练结束,余途也完全没想起来,代露手上那串粉色碧玺,他确实曾经在哪里见过。 今天收工晚,余途便没有再到京郊的家,而是回了自己在银泰的公寓。 刚进家门,TN的公关总监同他联络,发来新一季的新品清单,询问他的购买意向。 余途像往常一样,在十分钟内把不太花里胡哨的女装和首饰都勾选了,发回给公关总监:“就这些吧,麻烦您。” 公关总监收到清单后,发来一个呲牙笑的表情:“还是送给您母亲的吗?” 余途简洁回答:“对。” 总监恭维道:“阿姨真是太有福气了,她收到一定很高兴。” 高兴吗? 余途仔细回想,过往每次这些衣服首饰送到家里时,母亲的反应。 她明明从来没有幸福地笑过,只会在微信上淡淡地回复三个字:“收到了。” 当然,第一次收到时,一生高风亮节的乔教授还是板着脸教育他:“踏实做事,低调做人。事业刚有一点起色,不要铺张浪费。” 余途只好谎称这些都是品牌方送的,如果她不收,他就只能扔到垃圾堆。 事实上,代言人的权力远没有这么大,每季的这些女士产品,都是余途自掏腰包额外买的。 这些华服珠宝,好像成为了一个仪式,见证着他们母子之间脆弱的情感联结。 站在落地窗边往外望去,长安街车水马龙,鳞次栉比的高楼间,万家灯火闪烁。余途遥望着这一盏盏灯火,不禁回忆,他和母亲的关系究竟是怎么变得如此摇摇欲坠的。 在余途前十八年的人生里,“母亲”只是一个存在于课本上和作文里的名词。 几乎从他记事起,乔书盟便派驻欧洲,从事一些他无法理解的研究。分子生物、蛋白质脂质体系、生物膜能量转换体系……这些复杂的理论,将母亲和他分隔在地球两端。 后来,乔书盟的研究逐渐出成果,在著名的学术杂志上不断发表论文,亲戚和老师们开始跟余途说,他的妈妈是了不起的大科学家。 少年余途只觉得诡异,“科学家”这个头衔,就像一个黑洞,吞噬了所有本该属于他的亲情和温暖。 相比之下,余途的父亲虽然也职位调动频繁,常年不着家,但至少一个月能见上一面,余途和他的关系还算没那么糟。 余途升入高中后,父亲和老师都很费解,明明他的母亲是站在生物医学领域金字塔尖的人,为什么他的生物成绩却可以差到无法及格的地步,和另外两门理科的成绩形成鲜明反差。 得知余途准备艺考,报考戏剧学校表演系,乔书盟强烈反对,甚至不惜从欧洲飞越洋航班回来劝他。乔书盟拍着桌子问余途,他的物理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走竞赛道路,可以顺利保送到她的母校,那所科研实力雄厚的全国最高学府。 余途觉得好笑极了,这一切也早在他预料之中—— 乔书盟的世界里果然只有科学,其他行业在她眼里都低级而小儿科,遑论浮躁喧嚣的娱乐圈。她希望他进入她的母校,再复制一遍她的道路,成为世界上另一个乔书盟。 余途偏要和乔书盟对着干。 并且在这种对抗中,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快乐:几年才回一次国的大科学家,不正是因为他的对抗,才破天荒地出现在这个家里吗? 乔书盟被他气得不轻,临走前对余途父亲放下狠话:“他爱怎样就怎样,真的成了演员,我也不会看他任何一部作品。” 余途徒劳的快乐只维持了这短暂一瞬。 乔书盟回到欧洲后,余途父亲的仕途也走到人生的最高点,余途偶尔从学校回到家里,都会感觉地板和家具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当然,余途知道这是他的错觉,方姨和其他佣人每周定时打扫,家里哪会有灰呢? 余途的年纪迈入二字头时,乔书盟总算结束漫长的海外经历,彻底回到祖国,在核心研究所继续从事科学研究。 这时的余途,早已丧失了和母亲正常对话的能力。乔书盟似乎也没有习惯,如何去做一个和孩子朝夕相处的母亲。 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又似乎不在。 余途很少回家,毕业后先在紫荆剧院演话剧,后来全国各地漂泊进组,再后来名利双收,成为一线明星,工作行程遍布五大洲,以天空为家。 这几乎是童年情境的镜像映射,他和母亲,始终一个在地面,一个在远方,从未真正靠近过。 直到近几年,余途有意减少工作量,有了更多时间回家,才恍然发觉,记忆中那个风华正茂的女科学家,似乎也老了。 她坐在沙发的台灯下看书时,丝丝银发在鬓边堆积成雪。 -- 第89页 尽管有诸多怨言,余途终究还是于心不忍。他将昂贵的礼物往家里搬,看到乔书盟收下了,就当作这是一次有效交流。 这样诡异的相处模式,余途想,全国恐怕都找不出第二家。 第47章 烟火也退烧 Chapter 46 和儿子在同一个屋檐下渐行渐远的故事,乔书盟也向代露讲述过。 当然,她隐去了一些关键信息。儿子最终在另一条道路上发光发亮,大江南北家喻户晓,这是乔书盟从未预料过的。为了不影响他的工作,乔书盟从未对外提及过他的身份,研究所的众多同事也被蒙在鼓里。 “为了事业,没有尽到为人母的责任,是不是过分自私,不可饶恕?”乔书盟对代露自责道。 代露义愤填膺地反驳: “……为了事业抛弃家庭的男人多了去了。凭什么做母亲就不能追求自己的梦想,为自己而活呢?” 代露觉得,乔阿姨不过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而已,自然而然地将内心正义的天平向乔阿姨倾斜—— 乔阿姨之子,这位素未谋面的成功人士,您要是识点相,就主动和好,冰释前嫌吧! 不过,经历过丧失双亲之痛,代露也不愿看到一对血脉相连的母子形同陌路,将宝贵的余生在误会中消磨。 她帮乔阿姨支招: “您儿子最近有没有什么重要的日子?过生日之类的?” 乔阿姨摇摇头: “早着呢,我在银杏叶黄的时候生的他。” 那就是深秋了。 代露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余途,他出生时,想必也有满地灿烂的银杏叶。 “不过,他最近工作上有一个项目就要验收了,”乔阿姨补充道,“倒是可以为他庆祝庆祝。” 代露想,既然已经多管闲事了,那就索性好人做到底:“我看他一直给您送礼物,您有没有礼尚往来,给他回过礼呢?” “也没有,”乔阿姨不好意思地坦白,“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他好像什么也不缺。” “哪有人什么都不缺的呀!”代露着急,“您好好想想,他有没有特别渴望过某样东西。” 乔书盟的思绪飘远了,在一片茫然中摸索。 自己这个儿子有向她要求过什么吗?他确实什么都不缺。 二十年前,她将比利时巧克力带回国,幼年余途不像其他孩子一样雀跃接过,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小小一个人,双手扶着门框,黑曜石般的眼睛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她放在地上的行李箱;二十年后的如今,余途的身影出现在她回国降落的机场大屏,出现在她匆匆走过的地铁站广告牌,他的全身上下被各个品牌商打上独家标记,乔书盟难以想象他坐拥的财富数字,乔书盟以为他应有尽有。 忽然,乔书盟想起来,幼年余途站在门边时,总蹲在他身边的那只狗。 那是她弟弟送给外甥的生日礼物,一只英国斗牛犬。方姨告诉过她,余途平时看不出对这只宠物有多深的感情,但小狗去世时,他躲在房间里大哭了一场。 乔书盟又想起,她刚回国时,余途曾经不经意地在家里提起过:“我们家再养一只小狗吧。” 但他父亲不甚赞同: “这个家里,你,我,你母亲,哪个像有时间养狗的?” 余途没有坚持,乔书盟也没再听他提起过这件事。 “哎呀!”代露听过她的回忆,急得拍大腿,“这说明他就是很想养的呀!” 乔书盟反省:“现在他父亲退休了,我的工作时间比较规律,养一只也不是不行。” “这不就是绝佳的礼物吗?等他项目结束了,全家人一起吃顿饭,您把礼物送给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乔书盟真的采纳了代露的意见。 她托朋友找到一只小小的白色博美,暂时寄养在代露家里。 “抱回家的话,难免被他发现。小露老师,先麻烦你一阵子,等吃饭那天晚上我再送给他。” 代露欣然接受。 *** 《弦外之音》经过复杂的试排、正式排练,今天刚刚完成整体合成,即将迎来首演。这个进度比所有人预期的都快,得益于余途的明星效应,首演三场的门票全部售罄。 但余途不敢高兴得太早,即便按照场场满场的理想状况计算,这部话剧也需要演出至少二十场,才能够收回成本,进入盈利阶段。 好在今天合成的效果不错,余途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准备回家挨一挨父亲的教训。 打开家门,却发现父亲不在,只有母亲坐在沙发上。 余途不太习惯和母亲单独在一个空间相处。 他走过客厅,轻轻说一声“我回来了”,慢慢地往楼上走。 没曾想,乔书盟放下书,叫住他: “余途。” 余途的手还停留在楼梯扶手上,转过头望向乔书盟。 “你的那部话剧,什么时候正式演出?”乔书盟不咸不淡地问。 余途有点意外,乔书盟竟然还知道他在演一部话剧。他敢确信,这么多年来,乔书盟绝对说到做到,从未看过他的任何一部作品。 “首演定在这个月25号,紫荆剧院。” 余途回答完,又画蛇添足地问了一句:“您想来看吗?” 乔书盟重新拿起书:“噢,那天我刚好有一个研讨会。” -- 第90页 ……余途暗骂自己不撞南墙不死心,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第二天,余途在餐厅吃早餐,发现桌上摆着一本《东方人物》。 封面上打着一行玫瑰色的大字,“女性群星闪耀时”。八个封面人物中,竟有一位是乔书盟。 她穿着花呢套装,侧身坐在高脚椅上,目光优雅从容。 余途诧异,问父亲: “乔教授上杂志了?她不是一向不喜欢露面吗?” 餐桌另一头的余父瞥了一眼杂志,解释道:“哦,新上任的主编是她大学老同学,请她帮忙。” 余途啜饮一口咖啡,不由自主地拿过杂志。封面上还有一行小字:“走近她们的职业与人生,阅读她们的高光与遗憾。” 余途本想打开内页,看看母亲的杂志首秀。 但昨晚的场景又瞬间涌上心头,余途于是停下了准备翻页的手指。 她都不关心我的职业和人生,凭什么我就要关注她的?关注给谁看? 余途负气地想。 他将杂志放回原位,喝掉最后一口咖啡,脸色阴沉地出门了。 *** 乔阿姨的小博美在代露家表现很好,不吵不闹、乖巧粘人,而且出乎意料地不怕生人,代露决定奖励它到剧场一日游。 她抱着小博美来到学校剧院后台,远远看到余途正坐在化妆镜前做妆发。 他眉头微蹙,紧抿着唇,低头看手中的剧本。 代露知道,首演越临近,余途心中暗藏的压力越大。她希望,小狗或许能给他一些慰藉。 她抱着狗,蹑手蹑脚地来到余途身后,把小狗举到他面前。 余途被镜中突然冒出来的白绒绒一团吓到,看清是一个小生命后,他的眉目舒展,绽开的笑意爽朗而温柔。 他放下剧本,伸手摸摸小博美的头: “Hello,你叫什么名字?” 代露摇着小博美的爪子,瓮声瓮气地代它回答:“我是暂时被寄养在代露姐姐家里的,我还没有名字。” 余途试探着从代露手中接过它,抱在自己怀里。 小狗没有任何抗拒,在他怀中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蜷成了一团,还用头蹭了蹭余途。 余途抚摸它柔软的毛,问代露: “哪来的?” “一个朋友暂时放在我这里的,月底就要送回去了。” 余途笑着说: “我小时候也养过一只小狗,是斗牛犬,大家都说它丑。我还为此和别人打了一架。” 代露:“?打得好。世界上只有一种小狗,那就是可爱的小狗。” 余途终于露出今天最开怀的笑容。 发现这只小狗确实能治愈余途,代露带它到剧场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余途在台上表演,代露在台下拍照时,小博美就乖乖地站在代露身旁的座位上,也专心致志地欣赏余途的演出。 余途一下台,它便朝他飞奔而去,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 代露:? 怎么比起她这个代主人,小狗好像和余途还要更亲近一些?像直接把余途认成了主人。 可能余途真的就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狗见狗栽吧。 小博美在剧场当吉祥物的兼职生涯,整体而言很顺利。代露和余途带它去做了个美容,将头剪得圆溜溜,每个看到它的工作人员都要惊呼一声:“乖乖,看这头夺圆!” 偶尔也有意外发生。 这天,制片人召集主演和主创开首演前最后一场准备会,代露和余途都要参加,便将小博美交给周彧的学生助手看管。 这个学生助手平时经常找小狗玩,对它的喜爱溢于言表,所以代露才敢放心交给她两小时。 没想到,会议结束后,学生哭丧着脸,慌慌张张地告诉他们,小狗跑丢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代露目瞪口呆,这要是找不回来,她该如何跟乔阿姨交代? 好在,小博美是在五分钟前不见的,余途猜测应该跑不远,没有犹豫,立刻拉上代露开始一番搜寻。 他们先在学校剧场附近的草丛绕了一圈,没有收获。 “可能是从保安室旁边那个小门跑出去的。”余途对学校熟悉,很快划定了一片校外的搜索区域。 天气已经逐渐热起来,他们沿着校外的商业街一路小跑,额头上都浮出一层薄汗。 代露这才发现,余途出门得急,口罩和帽子都没戴。 “你先回去吧,我自己找就行。”代露建议。 余途摇摇头,仍旧沿着街边的每家店,一家一家找过去。 终于,他们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家咖啡馆,看到了蹲在门口招牌旁的,脑袋浑圆浑圆的一只雪团。 代露气喘吁吁地弯下腰,长舒一口气。 她走到店门口,将小博美抱起来。 咖啡馆内,一个短发女生听到动静,从前台走出来,语速飞快地问:“是主人吗?我是店主。” 代露点点头,顺顺博美背上的毛,笑道:“还好没跑太远。” 店主似乎有些不太放心,追问道:“小宝贝叫什么名字?多大啦?” “六个月了,名字——”代露一时有些尴尬,“还没给它取名字呢。” …… 店主打量代露的目光瞬间变得狐疑起来。 这时,余途站到代露身边,接过她手中的小狗。 -- 第91页 小狗嗅到余途身上熟悉的木质清香,立刻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在他怀中窝下,圆溜溜的脑袋亲密地蹭了蹭余途。 “是我们的狗。”余途一本正经地对店主扯谎,“名字起了好几个,一直定不下来。” 此刻,店主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小狗身上,她瞪圆眼睛看着余途,难以置信地问:“是余途吗?” 余途点点头,对她道谢: “感谢您帮忙照看,麻烦了。” 余途的脸显然比代露有说服力,店主不再质疑他们是不是仿冒主人,欢天喜地地送了他们两杯风味拿铁。 “您在校的时候我这家店还没开,不过戏剧学校的很多学生都喝过我们的咖啡。也请您尝尝。”店主热情地说。 这段插曲有惊无险地度过,小博美的限定剧场生活也接近尾声。 乔阿姨告诉代露,她会在两天后接走小狗。 算算日子,那刚好是《弦外之音》首演的前一天。代露心想,也好,那时他们必定会忙得脚不沾地,无暇分心照看小狗,还是尽快物归原主比较保险。 剧场的所有工作人员依依不舍地和这只吉祥物道了别,余途也问:“之后再去你朋友那里看看它,是可以的吧?” 代露觉得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就算乔阿姨要把狗送给他儿子,他儿子想必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会允许她回去探望。 *** 晚上,当代露靠在床上刷手机时,意外被小红书推送了一篇笔记—— 【又不是每天都能捡到明星的修勾,当然要记录一下啦!】封面的主图分外眼熟。 毛茸茸圆滚滚的头,脖子上的红色铃铛,憨乎乎的无辜眼神……分明就是乔阿姨的小博美!背景则是他们找到狗的那家咖啡馆门口。 代露迅速点进笔记,很快明白过来,这篇推送是那位咖啡店店主发的。 店主在行文中难掩激动: 【坐标戏剧学校附近,我居然捡到了男神余途的小博美!小宝贝特别可爱,一看平时就照顾得很用心。跑到我店里待了十分钟,还好被主人找到领回家了~没想到主人是余途。原来男神也是爱狗人士啊哈哈哈。】配图除了那张狗照之外,还有一张余途和代露抱着狗离开的背影。 第48章 请你动凡心 Chapter 47 照片里,林荫径两旁的行道树郁郁葱葱,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余途一席白衬衫,正低头笑着对怀中的小狗说话,代露则穿着奶油黄的吊带裙,微微弯腰抚摸小狗,没有正脸,只露出黑发和洁白的一段肩颈。 照片并不清晰,但反而因为模糊而泛出特别的温柔况味。 这条笔记显然被推送给了很多余途粉丝和萌宠受众,笔记下已经有近千条评论:【我是来吸狗的!修勾太可爱了吧!余途竟然养狗哎~从来没听他提起过。】【狗狗看上去才几个月,可能是刚刚养的!】【等一下,第二张是什么偶像剧吗?不对,余途最近是在拍什么偶像剧吗?】【……他的话剧三天后公演,谢谢。】【侧脸好帅,肩膀好宽,腰好细,嘶哈嘶哈!】【余途旁边那个女生是谁啊,素人还是演员?看背影就知道是美女。】【美女看上去也和小狗很熟的样子……@博主,能问问你有认出是谁吗?】【@博主,他们是一起来的吗?看上去是什么关系?】【奇了怪了,我怎么总觉得这背影和身高差有点眼熟……】代露心惊胆战地刷过这一溜评论。她甚至怀疑,当年看过《一千零一业》的粉丝,未必不会凭这张模糊的背影认出她。 还好,咖啡店店主的回复很克制: “他旁边的女生不是明星,可能是工作人员吧~其他我就不清楚啦,发上来也只是想分享一下,大家不要再私信我了。” 但这则热门推文,到底还是被搬运到了各个娱乐论坛。 论坛上常年关注八卦的观众不好糊弄,直接通过这张图判定余途“有情况”。 【其实我早就想说了,两个月前我在复兴门外大街那块,也看见过一个很像余途的人和女的压马路,因为一直没见狗仔爆料,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呢。现在看,根本就是这个女生没错嘛。】【我去,大新闻啊!余途要结束出道以来零绯闻的神话了?】【两个月?竟然有两个月这么久!首都的狗仔都眼瞎了吗?】【对啊,按理说该有狗仔爆料的。难道是女助理?】【瞎讲,余途身边从来都是男助理。】…… 代露关掉这些页面,因为内心不安,一整夜没有睡太好。 *** 另一头,余途也接到了宗漫打来的电话。 “我早就说了,我再怎么帮你,也是瞒得过初一瞒不过十五!”宗漫在电话那头气势汹汹,“你可有听说?” 余途揉揉眉心:“嗯。有娱记在问蓝姐了。” “那你打算怎么回应?” “……明天问问另一位当事人吧。” 余途始终拿不准代露的态度,这也是他手中这封情书迟迟无法落笔的原因。四年前那一笔,换来她远走高飞的惨烈结局,如今他更不敢轻易开新篇。 代露格外在意他的公众风评、他的人生之路是否会受她影响,因此这一次,余途早早就请宗漫帮忙,尽可能减少被动曝光的可能性,希望将节奏掌控在自己手里。 宗漫从业二十余年来,尽管始终特立独行,极少攀交名流,但和圈内的三教九流人士却都有几分交情。两三个月里,事态竟然真的如他所愿。 -- 第92页 余途想起在紫荆剧院成为幸运观众的那一晚,代露和他辩论的那几句话:“能成为朋友,必然带着某种情意。” “当下拒绝的告白,谁知道未来会不会推倒重来。” 这究竟是针对剧情的实事求是,还是她表达内心的弦外之音呢? 余途难以下定论,也因此更需要来自她的一个回答。 *** 第二天,代露早早来到紫荆剧院,首演前的最后几场排练将在这里进行。 制片人见她顶着黑眼圈,将冰美式大口往下灌,他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我的摄影师姑奶奶,我本来不焦虑的,看到你连觉都睡不好,我也跟着紧张了。” “我这是高兴得睡不着,”代露冲他开玩笑,“终于要首演了,我的合同尾款也要进账了,可不高兴嘛。” “原来你的合同只签到首演结束啊。”余途循声而来。 他已经换上戏服长袍,眉眼间尽是西南联大时期文人的韵致风流。 代露眨眨眼:“那是自然。后续如果卖得好,我可是要加价的。” “如果卖得不好呢,你还续签吗。” 余途望向舞台,似乎在提问,但尾句语调,却又显然不是个问句。 代露没有回答。 余途这才低声进入正题: “网上的热点,你应该看到了。蓝姐问我,要怎么回应记者们。” 代露将手背在身后,闭着眼睛胡诌: “‘工作人员表示不清楚情况,正在向本人了解。’……明星们遇到不想回应的问题,不是经常采取这种迂回战术吗?你也这么说好了。” 余途轻笑一声: “事实摆在眼前。真心喜欢我的粉丝,可能不会期待这样不真诚的回答。” 代露默然。是啊,余途饰演过那么多主角高洁的人生,古人的侠气在他身上留下了,君子如兰的品质也在他身上留下了,官方认证的德艺双馨艺术家,不会愿意把影迷当傻瓜。 “那不然……你就直说是摄影师,纯粹合作关系。” 这下换余途不说话了。 他紧抿着唇,忍耐半晌,直到导演在叫各角色就位,他才拂袖而去。 *** 在《弦外之音》首演的前夕,代露和余途陷入了一场离奇的冷战。 他们非必要不交流,即便对话,也是简洁的寥寥数语。代露不希望影响他大考前的状态,索性在最后两天不再全程跟剧场了。 本身合同也没有规定她必须每场排练都就位,之所以天天泡在剧场,不过是不愿错过他人生的每一瞬罢了—— 就像从前隐藏在“明日路”背后的那个她一样。 代露不是猜不到,她甚至异常清楚,余途想要给媒体怎样的回应。那个始终将所有未言明的少女心事藏在镜头背后的小女孩,真的要以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时刻走到台前了吗? 她仍然拿着相机,但已经成为另一个自己。如今的这个身份光鲜亮丽,足够代露与内心对自我的苛责求全握手言和。 这样就可以了吧?代露问自己,却未能得到一个坚定的答案。 代露还是在微博上看到了余途工作人员给记者的回应:【娱乐快讯:日前,本站记者就网传余途恋情一事,询问余途工作室相关人员。经纪人蓝观月告诉记者,她尚不清楚具体情况,转达余途本人回应:希望广大观众先关注《弦外之音》话剧作品首演,其余问题,他将在首演后再行回应。】这个回答很余途。 他终究还是采取了迂回战术,但为自己设了限,便显得真诚许多。因为这一出插曲,原本不了解他近况的路人,也知道了他的话剧即将上演。 一时间,紫荆剧院门口回收门票的黄牛多了起来。 首演前的最后一天,代露将小博美送还给乔阿姨,祝她和儿子的家庭聚会顺利,之后又回到紫荆剧院,想再补一些照片。 在剧院的下沉式广场,代露看到一伙工人开着货车进进出出,货厢上摆满了一人高的双层花篮。 “师傅,您在忙啥嘞?这些花篮哪儿来的呀?”代露迎着风问。 装卸师傅很热情,搬着花篮告诉她: “什么后援会啊,贴吧啊,豆瓣酱小组啊……嗨呀我也搞不拎清,总之是大明星的粉丝订的!” 代露明白过来,这是余途的各个粉丝组织送他的首演礼物。这些年,余途的真爱粉能为他做的少之又少,终于迎来话剧首演的日子,想必费了很大力气争取余途的同意,才将这些花篮送进紫荆剧院。 她蹲下身,去看花篮上的贺牌。 “全体小鱼祝:演员余途《弦外之音》首演成功,票房大卖!我们与你同行——余途官方粉丝后援会贺” “余途出品,必属精品。祝演员余途《弦外之音》首演顺利!——余途百度贴吧贺” “荧屏内外好戏连连,舞台上下掌声无尽。期待《弦外之音》再传佳音!——余途豆瓣影人小站贺” …… 一张张贺牌,一句句贺词,都倾注了粉丝对他历久而弥新的爱意。 代露竟读得泪眼朦胧。 几十束花篮在剧院入场处一字排开,红色绶带迎风飘扬。而十年前,《如梦令》演出之时,这里始终空空荡荡。 代露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十年时光倏忽已过的实感。 -- 第93页 她拦下即将离开的师傅,笑着说:“我再加钱做一个行吗?贺牌我自己写。” *** 两度金瞳奖视帝余途的话剧《弦外之音》首演当晚,紫荆剧院的人潮如山似海。 到场的不仅有抢到首演门票的观众,受邀前来的媒体、剧评人、品牌方、投资商,还有许许多多手中没有门票,但仍然亲临现场感受气氛的余途粉丝。 “哥哥两年来,哦不,快三年了!三年来第一部 作品,感天动地啊!下一次开票我必定要抢到!” 入场处的花篮前,余途的多年老粉陆陆,眼含热泪地对同伴感慨。 陆陆没想到,错过了余途出道早期的话剧《如梦令》,有生之年,还能再有机会一睹他在舞台上的风采。 另一位粉丝则佛系得多:“我对他也没什么要求了,生命粉,还活着,演不演戏都行。”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往前走着,欣赏各色花篮和花篮上的贺牌。 “哎,你看,这边这个花篮的贺牌和其他格式不一样欸。”陆陆的脚步在其中一个花篮前停下。 另一名同伴俯下身,一字一句念出了牌上的贺词:【从紫荆剧院到紫荆剧院 祝余途《弦外之音》首演顺利 仍然紧守于身旁 与你进退也共鸣 仍然我说我庆幸你永远胜过别人 ——@明日路1107 演员余途个人图博】陆陆惊呼:“明日路?这不是那个停更好久的图站吗。” 贺牌上还插着两张拍立得照片。 左边是十年前的紫荆剧院,刚刚毕业的青年余途站在舞台的边角,一席白衬衫清俊如白杨;右边是十年后的紫荆剧院,余途站在舞台最中央,一片黑暗中,追光只打在他身上。而他眼眸中光彩照人的星辰,远比追光更闪亮。 “右边这张好帅,官博好像没有发过耶。” “看来小道消息没猜错啊,明日路就是哥哥身边内部人员开的站子,不然怎么能拍到这种图。” “不管了,太帅了,拍下来拍下来……” 两名粉丝雀跃地拍完照,叽叽喳喳议论着走远了。 其实,如果她们将贺牌翻过来,就会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时日蔓延再蔓延 我只懂得爱你在每天 ——DAILU】 作者有话要说: “仍然紧守于身旁 与你进退也共鸣 仍然我说我庆幸 你永远胜过别人 时日蔓延再蔓延 我只懂得 爱你在每天”——歌词还是来自《无条件》 第49章 请你给回音 Chapter 48 话剧《弦外之音》的首演,取得了出乎主创们预料的巨大成功。 主创谢幕时,全场掌声雷动,观众停留在演出池内,沉浸在西南联大时期故事的余韵里,久久不愿离去。 甫一散场,就有无数剧评人打爆制片人的电话,告诉他,可以着手准备后续加场和全国巡演的事宜了。最重要的是,要记得给他们留票。 毕竟之后票价将如何水涨船高,已经不是他们可以预判的。 抢到首演门票的余途粉丝们,散场后顾不上发观后感,第一时间特大字体加粗提醒所有粉丝:“家人们,别怪我没提醒!!如果巡演开票,抢到哪场是哪场,能去哪场就去哪场,去到就是赚到,容不得你挑挑拣拣了!!余途不可能一辈子演这部话剧,之后会轮换AB角,再之后可能直接换其他人主演,想看的自己看着办吧!!” 有粉丝在评论里提问: “所以这部话剧到底怎么样啊?值得去看吗?” 博主只回复了短短一句话: “没有亲眼见过话剧舞台上的余途,会是你人生的损失。” 首演还成功带动了业界对其他科班学生演员的关注。 《弦外之音》的台词底蕴和剧情沉浸感姑且不谈,不仅余途本人的表演在这部话剧里达到职业生涯新高度,同场其他学生演员的完成度竟也可圈可点,各有特色与亮点,丝毫不逊色于市场上的其他演员。 制片人拍着余途的肩膀告诉他,在场的不少经纪公司老板,散场后马上各自发力,要趁早将这些学生演员收入麾下。 但这些都不算余途今晚听到的最好消息,最好消息在于—— 在舞台通往后台的长廊里,他看到了手捧鲜花的父母。 他们打扮得异常隆重,余父系着领带,乔教授则挽起高高的发髻,一派雍容气度。 余途快步走去: “乔教授今晚不是有研讨会吗?” 余途竟然难得地在母亲脸上看到了不好意思的神情。 余父轻咳一声,替她解释道:“你母亲请假了。她说你的首演不容错过。” 有生之年,余途从没指望过,视科研如生命的母亲会为了自己请假。他甚至感觉眼前的情境有些不真实,不像会发生在他人生中的事。 乔教授递来的捧花给了他落地的实感。 乔教授看着他的眼睛,轻轻说: “演出很精彩。当年不让你报表演系,是我做错了。” 余父用胳膊肘撞她,低声责备:“这个时候说这个干嘛。” 乔教授停顿良久,又补充: “全场掌声响起时,我为你骄傲,余途。” 余途莫名想起了,代露在片场听有声书时的一段台词:“它使人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的树荫交相掩映,直到最后泻入烟波浩渺的大海中。” -- 第94页 他觉得自己就像这条小河。流水潺潺,最终回到了无垠大海的怀抱。 余父问他:“你们一会儿应该没有安排聚会?庆功宴之类的?” 余途笑:“这才首演第一场,谈何庆功。” “那正好,你母亲在附近订了间餐厅,我们小聚一下。” 余途回想,上一次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好好地吃一顿饭,确实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点点头,回后台卸妆。 即将离开剧院时,余途四处环视。 “怎么了?”余父拽他,“还有事?” 余途摇摇头,收回目光往前走。 适才,他在找代露的身影。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想,这么喜悦的时刻,应该同她一起分享。但他也很快反应过来,这样的想法到底不合时宜。 *** 餐厅在什刹海旁兴华胡同的一座四合院内,曾经是王公世爵府邸。侯门深深,推开紧闭的大门,庭院内盛开着一株西府海棠。 余途见这家中式餐厅私密性极强,整个院内只有他们一桌客人,感到惊异:“你们怎么选中的这里?” 乔教授笑笑: “一个小朋友给我推荐的。本来也想带你认识一下,但她今晚刚好有事。” 余途心下了然,大概是她研究所里的某个硕博生。 这家餐厅主打素食,松茸杂菌煎焦香脆甜,美人米炒芦笋尖藏着春天的爽口气息,珍菌卤味饭中桃胶和各种菌香混合,每一道菜皆是爽口宜人。 余途又有些疑惑,这样有格调又隐秘的餐厅,不像是研究所学生平常涉足的。 但这些终究是其次,余途在席间和父母说了近十年来说过最多的话。 他向他们解释,自己为何会选择演出一场话剧,告诉他们三小时的演出背后,这个项目长达近五年的曲折故事。五年前几经试排又流产,五年后才终于得以登上舞台面世。 乔教授感慨: “看来你们演艺界,想完成一件事并不比做科研容易许多。” 余途和父亲相视而笑。 这顿饭虽然说不上其乐融融,但至少平和温馨,已经是余途记忆中,有史以来氛围最好的一次。 得知周彧如今也回国在余途母校从教,乔教授发出邀请:“周彧这孩子我也好久没见了,有空叫他来家里吃饭。” 余途笑道: “他忙着谈恋爱呢,才没这工夫。” 余父诧异,八卦地问: “周彧处对象了?他父亲没跟我说过,哪位?” “他们学校的女老师,心理咨询师。” “听起来不错。我也认识个小朋友在高校做心理咨询,这工作很好,稳定又清闲,还不至于荒废专业。”乔教授表示肯定。 余父话锋一转,矛头又对准余途: “周彧和你同岁,都知道安定下来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几时也带个人给我们见见?” 余途:…… 余途万万没想到会引火上身,他以为他的父母从不会在意这些事。 他只好打哈哈敷衍: “我的职业性质比较特殊。” 余父吹胡子瞪眼: “再怎么特殊,那也是要成家的。” 忽然之间,乔教授的眼睛亮了亮,余途见她兴奋地停下筷子,神神秘秘开口:“说起来,我这里倒有一个姑娘,可以介绍你认识。知书达理,心地善良,噢!今天这家餐厅、菜品、蛋糕,都是她帮我搞搞好的,全不用我操心……” 余途扶额,一个头两个大。看来天下的父母无论脾气如何性情如何,最终都殊途同归,最在意的还是儿女的婚姻大事。 “不必,真的不必。”余途和盘托出,“我有喜欢的人了,只是搞不太定。” 余父嗤笑一声: “呵,把咱当外面媒体应付呢。还会有你余途搞不定的人?” 乔教授万分好奇: “真的?哪家的姑娘?长什么样?性格如何?” 余途哂笑: “有机会再带你们认识吧。如果她给机会的话。” 好在余父余母没有再坚持这个话题,否则余途真的难以招架。 这顿饭吃到差不多时,余父一本正经地宣布:“你母亲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庆祝你的首演成功。” “什么礼物?” 余途觉得新鲜,向来只有他送乔教授礼物的份,未曾想有一天会收到回礼。 应侍生端着一个硕大的礼物盒走上来,还没放上桌,盒子就剧烈晃了一下。 余途吓一跳,这个礼物竟然会动。 “你自己打开吧。” 这简直像综艺节目的整蛊环节,余途将信将疑地打开礼物盒的盖子。 眼下发生的一幕,堪称余途人生中登峰造极的黑色幽默—— 一只雪白的团子从礼物盒内蹿出,伴随着余母“它可能有点怕生”的画外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扑进了余途怀里。 余父愣住了,余母愣住了,余途也愣住了。 这只鲜活的小生命在他怀中找到熟悉的位置,嗅到熟悉的芬芳,欢欣依赖,扬起的嘴角写满了安全感。 余父:“……你不是说它怕生吗?” 如果这叫怕生,那么世间再无社恐。 乔教授尴尬地为自己的话找补: -- 第95页 “虽然怕生,对余途倒是友善得很。看来你们之间有缘。” 空气安静了,庭院内只有小博美汪汪的叫声。 一丝丝线索、一个个片段走马灯地在余途脑内游过,他很快明白了,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个月来鬼打墙般的迷宫梦境,总算迷雾散去,浮现了出口。 “怎么了?你不喜欢博美吗?”乔教授紧张地问。 “当然喜欢。谢谢,原来您还记得我想养狗。”余途说完,又状似不经意地问,“是您刚养的吗?之前我在家怎么没有见过?” “不是,”余父及时解释,“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之前暂养在你母亲一个朋友那里。” 余途微眯起眼,眸色深沉似海: “哦?这位朋友,该不会也是帮母亲预订餐厅的那位吧?” 乔教授点点头: “正是。你怎么猜到的?” 余途缓缓抚摸着小狗的背,感受那熟悉的手感,语调平平:“既然如此,那要好好谢谢人家。母亲,你现在把她叫来吧,我当面谢她。” 乔教授惊奇于余途态度的转变,犹豫道:“她跟我说过,今晚有事的。恐怕来不了吧。” “有事现在也没事了。你叫她来。” 余途异常地平静,也异常地坚持,见余母仍然在犹豫,又添了一句:“您就跟她说,她如果不来,这份礼物我就不收。” 乔书盟惊异于余途淡淡言语间透出的不容违逆的力量,她甚至第一次感觉到,在襁褓中哇哇学语的那个稚子,为何会有红遍大江南北的气运。 她只好妥协,尝试着拨通代露的电话。 “小露老师吗?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打扰你了。我儿子收到礼物很高兴,一定要当面感谢你,你现在方便过来吗?我们还在什刹海的餐厅这里。” 电话那头,代露果然委婉拒绝了她。 乔书盟看一眼余途的神色,不得已使出了他教她的招数:“实在是我儿子太坚持了。他说,如果你不来,这份礼物他不会收的。你看看……” 她等待半晌。 没想到,代露真的同意了。 “太好了,我们在这里等你。路上注意安全。” 挂下电话,乔书盟冲余途埋怨道: “真的是……大晚上把人叫过来,你想好怎么谢人家了?” 西府海棠繁花下,余途笃定从容地抚摸着白色博美,静静望向夜色中深掩的大门,等待那扇门被推开。 作者有话要说: “它使人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的树荫交相掩映,直到最后泻入烟波浩渺的大海中。”——来自《月亮与六便士》 第50章 神迹已转身 Chapter 49 代露在深夜接到乔阿姨的电话,心中十分奇怪,乔阿姨那位素未谋面的儿子为何坚持要谢她。 不过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可能她儿子性情就是如此乖戾。 她想到如果自己不去,乔阿姨这份礼物就白准备了,还是准备动身前往兴华胡同。 幸好,《弦外之音》首演结束后,代露在剧场忙着选图修图,将审定后的官方剧照发往宣传小组和各大媒体,工作结束已是深夜。因此便住到了剧场附近的曲宛歌家,这里到什刹海的距离并不算太远。 代露没有力气再打扮,戴上一顶棒球帽,简单涂了口红,穿着轻便的长衫长裤便出门了。 曲宛歌想象力很丰富,在门口忧心重重:“真的不用我送你去吗?乔阿姨该不会要把你绑去卖了吧?” “怎么可能啦。” 代露觉得好笑,以乔阿姨的身份地位,断然不会去做这种离谱的事。 但坐上网约车时,看着窗外的沉沉夜色,她到底还是受曲宛歌那番话的影响,将行程定位轨迹分享给了曲宛歌。 二十分钟后,代露到达兴华胡同,远远便望见乔阿姨裹着披肩,站在那家四合院的门口等待。 代露一路小跑过去: “乔阿姨,您怎么在外面,风挺凉的。” 乔阿姨挽住她,向她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儿子他忽然非要见你,怎么说也说不过,真是麻烦你了。等会我一定让他送你回去。” 代露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为自己在车上的那份不信任感到惭愧:“没关系的。我们先进去吧。” 代露推开门,见到一个颀长的背影,隐隐绰绰地站在西府海棠树影之下。 “小露老师来了。”乔阿姨高声说。 那道身影闻声转了过来。 代露的目光首先落在那人怀中抱着的雪白博美身上,随后一寸寸往上移—— 星月光芒洒落庭院,满树繁花之下,余途黑曜石般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 “哐当”一声,代露手中的手机掉落在石阶上,在寂静的四合院中清晰可闻。 代露弯腰将手机捡起,迟迟无法挪动步伐。 她的目光检视到乔阿姨身上的TN新款披肩,终于明白过来—— 为什么乔阿姨身为一个科研人员,身上的大牌新款冷门款从不重样,为什么送她这些礼物的儿子,只钟情于TN一个品牌—— 他并非哪间TN门店的百万消费大客户,只因这个顶级奢侈品牌,本身就冠着他的名字。 代露这才确信,乔阿姨确实如她的自悔所言,从未关注过儿子事业的任何发展。 -- 第96页 但凡她看过一集,甚至一个关于《一千零一业》的片段,都可以在两人第一次相遇时就认出代露。 “工作繁忙”、“财力雄厚”、“以天空为家的成功人士”、“和母亲形同陌路的叛逆儿子”…… 原来这些关键词,最终都指向余途。 好像哪里都对,又好像哪里都不对。 “怎么都站着不动呢?”乔阿姨责怪余途,“余途,哪有这样迎客的道理?” 余途这才抱着博美,缓步上前。 小博美看到代露,叫一声,又从余途怀中挣脱开,跳进了代露怀里。 代露措手不及,抬头便看到,余途的唇角勾出一抹促狭的笑意。 乔阿姨笑道:“这只小狗之前就一直寄养在小露那里,果然有感情了。” 余途闲闲地开口:“您不介绍一下?” “噢,余途,这是代露。”乔阿姨想起正事,“我们其实也才认识不久,但人家已经帮过我很多次忙了。说起来,代露也是你们演艺圈中人,她是摄影师,我之前上的那次杂志就是她拍的——” *** 真的是她。 余途心中呼之欲出的那个答案落地,迷宫的最后一张地图随之补全。 原来一切有迹可循。他其实有很多次接近真相,却又被上帝之手轻轻拨过,巧妙地错过了。 那天早上,如果他翻开了那本《东方人物》,就会在内页的主创名单里看到代露的名字;那串熟悉的碧玺手链,分明是他曾经送给过余母礼物中的一件,只是他在TN公关发来的新品名录中,勾选过的珠宝实在太多,那串手链在其中微不足道,没有停留在他的记忆里;他在剧场尝过的斑斓叶蛋糕又出现在家中玄关上,不是巧合,原因无他,只是因为,那些烘焙课,根本就是母亲和代露一起上的。 母亲口中出现无数次的“新认识的小朋友”,原来就近在咫尺。 余途甚至有些想笑。 上天终究待他不薄,还是帮了他一把,为这封拙劣的情书,画上神来一笔。 *** “小露老师,这就是我跟你提过很多次的,我儿子余途。你或许也认识他——” 庭院内,乔阿姨开口道。 代露不知如何作答。她不仅认识,还认识了十年之久。最关键的是,这一幕必然在余途预料之中,于是她怎么回答都显得一览无余。 “原来您儿子是明星啊。”代露只好打哈哈。 “抱歉啊,这件事上是我不坦诚了,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他的工作。不过,明星怎么了,明星也是人,没什么了不得的,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就当认识一个新朋友……” 眼前的场面诡异,尴尬得令人浑身发麻,代露悄悄冲余途使眼色,余途却摊摊手,没有要救场的意思。 代露只好硬着头皮承认: “乔阿姨,其实我……我最近的工作就是《弦外之音》的剧照摄影师。我的意思是,没想到您儿子就是余途。” “啊?!” 乔阿姨和一旁的余父俱是一惊。 “你们认识?”乔阿姨看看代露,再看看自己儿子,满眼难以置信。 代露指着怀中的博美: “这只小狗,您寄养在我这里的时候,我带到过剧院里几次。所以您的这份礼物……也不知道对他来说,还算不算惊喜了。” “我说呢,”余父恍然大悟,“这狗怎么一见他就扑,比谁都亲热。” “这样啊……”乔阿姨言语中难掩失落。 “当然算。”余途安慰她,“谢谢您,实现了我的愿望。” 乔阿姨笑开来,余父招呼大家:“别都站着,先坐吧,边吃边说。” 代露准备坐到乔阿姨旁边,却被余途在背后轻轻一拽,跌落在他身边的梨木椅中。 场上形成了二对二的局面。 桌上,余父在对面打量代露一眼,眼神和蔼,声音却不怒自威:“他母亲最近常常提起你。说你是她的忘年交,带她逛街上课,为她出谋划策选礼物,还帮她准备了今晚这个小宴席。” 代露呵呵笑,尴尬地点点头。如果此刻坐在对面的是一对平常长辈,她倒能奉承恭维对答如流,因为是余途的父母,她反而有些无所适从了。 恰在此时,代露手机上收到曲宛歌发来的微信。 曲宛歌:【怎么这么久没消息?不会真被绑了吧?】趁着余父沏茶的工夫,代露伸出手,在桌子底下悄悄回复。 代露:【没被绑,不过和被绑也差不多了。我正在被三堂会审。】“我们全家确实应该好好谢谢你。”余父将一杯茶递到代露面前。 尽管他的声音依然浑厚严肃,但代露知道,相比从前在七点档主新闻上,时常看到的那副面孔,此时的余父已经称得上和颜悦色了。 “谢谢您。”代露接过那杯碧螺春,笑道,“乔阿姨也照顾我许多,应该的。” 余父点点头,流露出赞许的目光。 乔阿姨向余途开口: “你不是让我把人家叫来,说要谢她吗?我倒是叫来了,你怎么一句话不讲?” 余途举起茶杯,轻抿一口: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怕怎么说都是错。” 余父余母不明所以。 余途轻轻靠向椅背,摊手承认: “巧得很。她就是我说的,搞不定的那个人。” -- 第97页 余途的言语轻巧,余父余母却大惊失色,乔书盟手中的木制簪花筷子直接掉在桌上。 代露感觉不妙,什么搞不定?要搞定什么? 她忍不住伸手在桌下掐了余途一把。 余途吃痛,却没有皱眉,反而轻轻笑起来。 这一切早被余父余母看在眼里。 乔书盟这才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几时见儿子流露过这么无奈又宠溺的神色? 乔书盟看向代露的目光马上换了一种画风,由朋友间的友好转向对小辈的八卦。 “你们是因为这部话剧的工作认识的吗?” “其实……”代露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认识他已经快十年了。” “十年?!十年前余途不才刚毕业?你不还是个小孩子?” 乔书盟的声音高了一个八度。 “都成年了。”余途纠正她,“您措辞严谨点,不要夸大事态。” 一旁始终维持镇定的余父也终究是没忍住,对着代露,问题像连珠炮:“怎么认识的?你是哪里人?父母也在本地吗?” 这回不等代露发出求助的目光,余途先从席间站起来:“下次有机会再聊吧。已经很晚了,代露住得远,我先送她回去。” “对,都快十二点了,你说说你,知道人家住得远,还非要把人家叫过来……”余父也意识到自己确实问得多了,就着余途给的台阶下,还不忘数落他一番。 “那这狗——” 大家终于想起来,地上还蹲着一只小博美,全程目睹了这场好戏。 “您先带回家吧。”余途蹲下身,摸摸小博美的头,“一直还没有名字呢,既然是送给我的,那就叫你六月吧。” 小六月汪汪两声,似乎表示同意,屁颠屁颠地跟着余父余母上车了。 第51章 爱你在每天 Chapter 50 真是惊喜和惊吓交织的一个晚上。 代露坐上余途的车,惊魂未定地想。还没从首演成功的情绪中恢复,又立刻光临了一场意料之外的乌龙宴。而就在两天前,他们还处在小小的冷战之中。 余途发动引擎,代露转头说:“不用回东边了。我今天住曲宛歌家,我给你开导航。” 余途点点头,车内一时陷入莫名的尴尬和寂静,只有一道女声机械地响起:“高德地图为您导航。” 遇上这样的乌龙,千言万语也只能无语。 “我母亲都跟你说过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沉默片刻后,代露和余途的声音又同时响起。 余途失笑:“没来得及说什么?” “哥哥,祝贺你,从最高领奖台又回到紫荆剧院,首演很成功。” 这和余途第一次摘下金瞳奖视帝,她在后台对他说的那番话相似,但今时今日,心境却又完全不同了。 “谢谢。不过你已经说过了。” “啊?”代露疑惑。 “在剧院门口的花篮上。” 原来他注意到了。 在首都深夜空旷的八车道上,余途将车开得很慢,轻轻哼唱起代露最爱写在明日路上的那首歌:“当潮流爱新鲜,当旁人爱标签,幸得伴着你我,是窝心的自然;笑,何妨与你又重温,仍然我说我庆幸,你永远胜过别人……” 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在霓虹夜影下拉出长长的余韵,代露竟不知道,他的粤语歌也唱得这样好。 “我只懂得,爱你在每天。” 余途将这句旋律重复了两遍,代露立马明白,他看到了那张贺牌的背面。 “你和我母亲怎么认识的?她都和你说过什么?关于我的。”余途唱完,继续刚才的问题。 “很偶然。在美容院,我遇到她,帮了她一个小忙。” 代露将她和乔阿姨的相遇故事告诉余途。 得知她们甚至一起去逛过公园后,余途笑着摇摇头:“她和你相处的时间,恐怕比和我的所有加起来还要多。” “怎么会!乔阿姨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你……” 代露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却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话头,思绪飘远了。 许多画面在她脑海里浮现—— 从记事起便和母亲分隔两地的小男孩,会在母亲偶尔回一次国时站在门框边,拒绝她带来的礼物,和身边小狗一起,安静地看着地上的行李箱;母亲逐渐成为声名显赫的生物科学家,他却荒唐地在生物考试上,交出一张又一张不及格的试卷;高考报志愿时一意孤行,执着地和母亲规划的路线反其道而行,决意要进入光怪陆离的娱乐圈;成年后陷入繁忙的工作,无力弥补和母亲之间的沟通障碍,徒劳地往家中送成山成山的礼物…… 那些经过乔书盟善意粉饰的碎片重新拼凑起来,为她展现了一个完整的余途——站上紫荆剧院舞台以前的余途,原来度过了这样黯然无味的童年和少年时期。 在这个母子离心的故事中,代露心中偏向母亲一方的那盏正义天平,在今晚悄然停摆了。 故事中那个被忽视、被冷落、几近被弃之不顾的小朋友,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孑然一身走过这成长的一路呢? 代露有一种冲动,想穿越时光,回到过去,抱抱那个和狗狗一起站在门框边的小男孩,对他说一声,“辛苦了,长大以后的风景会很好”。 -- 第98页 会好吗? 她想起余途因心事重重而紧锁的眉头,想到他自欺欺人的解脱,竟又有些不确定了。 “怎么不说了?” 代露笑笑,从千头万绪中回过神来: “她说你很忙,送了她太多礼物,衣服多到穿不完。明明送了电脑,却不教她怎么用,害得她还跑来找我……” 她胡扯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瞥见余途的神色,知道他并不相信这些就是乔书盟对她说的全部。 “她最花心思的,就是怎么修复和你的关系。无论如何,我觉得她是爱你的。” 代露轻声总结。 “当然。我如今也理解了她,世间之大,各人有各自的理想,我又哪来的资格,要求人人以我为先,将爱我放在第一位。” 余途的语调平静,悲而不戚,仿若一切翻篇。 “也要感谢你,帮我们化解了相处难题,至少隔阂不再。” 他的唇边一如既往温柔噙笑,但代露却分明察觉,有些创伤难以消解,正在他心中如星火熄灭一般死去。 代露刚刚认识了完整的余途,又直面这样的他,却想不出什么话语来安慰。 代露蹙眉,紧紧地思索着。再给她些时间,她一定能想出来,如何用微小的暖意包裹住他。 偏偏这时候,导航的女声在车内响起:“前方已到达终点,目的地在您右侧后方。” 余途停下车,转过头来,用温柔而疲倦的目光望着代露:“到家了。先回去吧,明天见。” “我……”代露张张口,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就这样坐在副驾上,怔怔地望着前方曲宛歌小区的大门。 车厢内出现数分钟的寂静,月光落在行道树上,在道路上打下斑驳树影,也落在车前窗上,照亮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余途耐心地等着她。又过了片刻,他问代露:“你是不是想再转一圈?” 代露点点头,余途便再次启动了油门。 他带着她沿主路绕了一圈又一圈,车子驶过打烊的夜宵烧烤摊,驶过熄掉最后一盏灯的写字楼,驶过深夜收工的出租车,驶过结束夜班踏上归途的旅人。 直到最后,这一片安静的居民区只剩下他们这一辆车,在沉沉夜色中游荡。 代露始终没有说话,她几次想要张开口,又咽回去,陷入新一轮的思考。 思考开口的时机,和一览无余呈供自我的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余途再次将车开到曲宛歌小区楼下,刹车熄火。他降下一半车窗,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 随后他转过身,安慰地摸摸代露的头,仍然耐心地叫她的名字:“露露,怎么了?” 代露回望他,对上他的双眼,看到他清澈眼眸中已经泛起红血丝。 她知道,这一刻他无疑已疲倦至极点。 回归话剧舞台的首演第一天,连日来高强度的彩排和正式演出的心理压力,外界排山倒海的舆论评价,父母突然出现带来的惊喜,戏剧而乌龙的家宴……无论哪一项,都足够消释他的精力,如山压倒他。 但他仍然是那样温柔而包容地注视着她,不说疲倦,不问缘由。 代露的心口浮上浅浅的泪花。 自她五年前与他重遇以来,他好像从来都是如此,安静地看向她,柔和地抚慰她,不肯高声对她说一句话,包容她所有虎头蛇尾的情绪表达。 像风,又像海浪。 代露终于下定决心,努力扬起嘴角,笑着对他说:“庆祝你首演成功,乔阿姨送了你礼物,我也送你一样礼物吧。” 余途舒展眉眼,轻声答: “好。” “你先把车窗关上。” 余途依言将车窗升回原位。 “再把口罩戴上。” 余途不明白她的用意,仍听从她指挥,从置物柜里翻出一个口罩。 “然后呢?代导?”余途笑着问,“要闭上眼睛等你拿礼物吗?剧本里都这样写。” “不用。”代露两手空空回答他。 余途的眼神里有疑惑,“那?” 不等余途问完,代露闭上双眼,欺身上前。 隔着那层冰凉的口罩,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月光如水。 代露察觉到,余途在那一秒停下所有动作,似乎难以置信,声音暗哑着确认:“这是什么意思?” 代露贴近他耳畔,丝丝颤抖。 “礼物就是告诉你,爱你,在我这里永远是第一位。” 她饱含祈望又近乎绝望地告白,将巡游三千多个日夜的少女心事呈供在月光之下。 余途没有应答,没有犹豫,没有思考。 下一秒,他用一只手摘下口罩,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脖颈,偏过头,深深回吻住了她。 代露错觉自己如一叶扁舟,飘荡在他给的汪洋里。 她感受到唇上真实的温度和触感,感受到来自一个男人的力量,感受到贴在她后颈的他手心微微的热度,感受到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木质芳香—— 最终感受到他唇齿间的绵绵情意。 一切感官细节在代露脑中被无限放大,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互为个体的两个人可以靠得这样近,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从另一个人身上汲取温度和养分,原来情意真的可以在唇齿交融间传达。 -- 第99页 他没有用言语回答,她却已经知道了他全部的答案。 代露不敢睁开眼,却又怕日后懊悔,此刻没有仔细看清他的表情。 于是她的睫毛在眼下簌簌地颤抖,她听到余途呢喃着说:“你睁眼。” 下一瞬,代露看到车窗外如水的月光,也看到余途湿润泛红的眼尾,看到他清晰可辨的感动与喜悦。 “我想让你看到我有多高兴。” 余途说完,伸手覆上她的双眼,再度迫不及待地含住了她的唇。 第52章 秘密照天光 Chapter 51 这个吻漫长又漫长,最终在代露手机的蜂鸣震动中结束。 代露慌忙理顺头发,接起曲宛歌的来电。 “怎么还不回来?还好吗?发定位给我,我去接你。” 代露惭愧回答:“不用不用,在楼下了,我马上上去。” 余途伸出手,握住她的下巴,用手指将她唇角磨花的口红抹去,这才对她说:“回家吧。” 代露下车,绕过车头时,余途又喊住她,代露于是走到他的这一侧车窗。 “我的父母你都见过了。母亲,想来你比我对她更了解,不用我再多说了;父亲可能有点严肃,但你不要担心,他平常就是这样的,不代表他不喜欢你——” 余途长篇大论地叮嘱,神色竟有几分紧张。 代露看着他,在车窗边笑出声。他这才停止自言自语,也笑起来:“算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毕竟今夜的月光已经足够回味。”他对代露道别,“晚安。” *** 《弦外之音》在紫荆剧院的三场首演结束,各路剧评开始出炉,其中流传最广的一篇,来自《东方人物》的文化版块主笔。 他在文中说: “《弦外之音》在沉重的主题之上,以轻盈明朗的手法,构建了一个令人向往的世界。风雨飘摇的年代里,主角群像共同怀揣理想信念奔赴死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戏幕拉开你入席,笑理想多天真,戏幕落下,众人鼓掌却唯你落泪。” “当然,演员余途的粉丝们可能不会如我这般多愁易感,单凭欣赏他以史上最好状态在离你咫尺之距入戏,就已足够入梦沉醉。” 这句“史上最好状态”,勾起了许多本来不关注话剧的路人粉的好奇心。大家都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能让严苛的剧评人发出这种评价。 一时间,《弦外之音》的官博评论区,被“什么时候开各地巡演”“敢不敢多放点票”的询问淹没了。 剧场后台,结束几家媒体访问后,制片人拍拍余途的肩:“第二站的巡演计划我们准备发布了。先去吃饭吧。” 余途拿着手机:“稍晚。等我发一条微博。” 制片人瞥见他的手机屏幕,看到输入法的光标在发表界面来回移动,文字不断删删减减,不免有些好奇。 什么重要微博,需要这位如日中天的主角这么谨慎地措辞? 一刻钟后,制片人在大门口,看到本来收拾好器材、准备离开的媒体朋友们纷纷停下了脚步。 “我的天呐!”见多识广的娱记甚至发出了一声惊叫。 制片人不明所以,见他们都盯着手机,也跟着翻出手机,打开微博。 一条来自红V用户的最新微博跃然于信息流中。 【@余途:如前所诺,在《弦外之音》首演结束之际,感谢所有关心、喜爱我的观众朋友们,并向大家介绍:我饰演的新角色林天祺,家里的新成员小六月,以及,人生路上的那个她。】配图有三张照片。第一张是《弦外之音》主角林天祺的剧照,第二张是一只脑袋圆圆的可爱小博美,第三张则不那么清晰,却因模糊而显出特别的温柔况味——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穿行在林荫间,余途一席白衬衫,低头笑着对怀中的小狗说话,身旁的女孩穿着奶油黄的吊带裙,微微弯腰抚摸小狗。 没有正脸,只露出蓬松黑发和洁白的一段肩颈。 *** 余途官宣恋情! 这个热搜话题下,参与讨论的用户数呈指数级上升。 所有人都没想到,余途说好的“首演结束后回应”,原来是认真的。之前那道由一条小红书发酵的传闻,看似捕风捉影,竟然被正主亲自认证了。 明星谈恋爱不稀奇,主动公开也不稀奇,但余途谈恋爱稀奇。 出道近十年,两度摘下金瞳奖最佳男主角,路人缘好到吊诡,这样的人却是一个绯闻绝缘体,在访谈抽到“用什么词形容初恋”这个问题时,表示自己无法作答,因为“还在等待初恋”。 简直不可思议。 大众对他初恋是何方神圣的好奇,盖过了女友粉心碎的声音。 在没有任何线索可查证的情况下,最早发出的那条小红书成了热门观光地。 许多用户在底下留言,要求博主再回忆一下当时的场景,再描述描述女孩的模样。 咖啡店店主无奈地回应: “感谢夸我照片拍得好的网友们。我当时真的没看出他们是情侣关系,现在回想起来,确实两个人相处比较自然,气场比较和谐,但也没什么亲密的举动。噢,那时余途有说了一句,‘是我们的狗’,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的了。 还有,我真的认不出女孩子是谁,应该是圈外素人,求求大家不要再私信我了……” -- 第100页 一番热闹的挖掘过后,关于余途女友的身份仍然是一片空白,渐渐地,一些真真假假的流言传了出来。 有人猜测,余途的女友是戏剧学校的在校生,那家咖啡店就开在戏剧学校边,两人因为话剧的排演而结缘;也有人爆料,那女孩是余途长辈介绍的豪门千金,并信誓旦旦自己也曾被长辈牵线,有机会和余途共进晚餐相亲,只不过不想像这个女孩一样被大众评头论足,所以放弃了;更有人断言,这是余途莫须有的女友,只是一场配合《弦外之音》公演而展开的早有预谋的炒作,否则为何先前没有任何风声呢? …… 在沸反盈天的舆论之下,京郊的余家家中,庭院一隅平静非常,罗汉松与月季花交相掩映,空气中有袅袅茶香。 余途和余父对坐在一道矮木茶几的两端,余母在为角落的铁皮石斛浇水。 “再详细讲讲你和那天那个女孩子,从开头讲起。”余父命令。 “您这命题太大了,可能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余途笑,“我刚毕业时在紫荆剧院演话剧,她偶然来剧场看到我的演出,就这样认识的。” 乔教授插话:“既然你们认识十年了,那这十年都干嘛去了?” “我也想知道。按剧本语言来说,那就是相识、陪伴、身份转换、自我拉扯、关系再重构……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消磨过去了。” “整挺复杂。”余父哼了一声,“你见过她的父母吗?家庭是什么情况?” “对对对,我和她认识也有一阵子了,却从没听她提起过自己的父母。”乔教授附和,“不过能看得出来,是个很有家教的好孩子。” 余途知道这个问题必须回答,也早有准备。 “她没有家。”在余父余母惊诧的目光中,余途轻声说,“她的父母都亡故了。” 他向父母讲述了代露遭遇家变的漫长故事,听完后,两个老人家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乔教授甚至掏出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泪光。 “无父无母,全无依靠,却还能活得乐观开朗,真是不容易。” 余父试探地问:“你的下一步计划是?” “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想给她一个家。” “如果我们不同意呢?” 余途没有片刻犹豫:“那我还是会给她一个家。” 他说完,抬起头直视父母的目光,准备迎接他们的审判。 却见气氛没有自己想象的凝重,父亲和母亲都笑起来,眼尾浮现浅浅的皱纹。他们看向他的目光温暖,言语中的温度真切:“只要你想好了,那就去做吧。余途,幸福来之不易,你走到今天,还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我们为你高兴。” 余父也问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不能再等一等。 余途摇摇头,脑海中这十年和她的画面一帧帧播映,竟比他饰演过的所有角色人生还要曲折漫长:“我实在是,不想再浪费更多时间了。” 乔教授反而更理解他: “小露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不愿看到血脉相连的母子,将宝贵的余生在误会中消磨。” “逝去的已不可追,明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宝贵。你和她也一样,既然已经想好了,就不要再无谓地等待。”她宽慰地说。 *** 所有甚嚣尘上、真真假假的流言蜚语,在两天后便戛然而止。 结束这一切的,是一家本地日报社的官方新媒体。 这家日报常年在副刊开设“真情常在”专栏,名字很老派,讲述的内容无非都市间一些狗血纠葛的男女故事。在他们的微博上,这个专栏有另一种同样老土的表达方式:记者在各个区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蹲点,每天选取一对愿意上镜的新婚夫妻,刊登他们的登记照片和真爱宣言。 【@京城日报:#真情常在#3月1日,天气晴,今天在婚姻登记处喜结连理的,是来自鹿城的小Y和小X。他们说,恋爱长跑八年,此刻迈入婚姻殿堂,愿今后日日幸福像今日。】【@京城日报:#真情常在#4月5日,天气阴转小雨。今天的婚姻登记处迎来一对二次光临的夫妻,他们一年前曾在这里办理离婚,如今选择复婚。他们说,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历经分离,更觉相爱不易,相守难得。】【@京城日报:#真情常在#5月1日,天气多云。五一假期第一天,各区婚姻登记处人满为患,前来登记结婚的新人在这里排起长龙。我们随机采访了一对夫妻,他们说,他们上周刚刚相识,一见钟情,是为“闪婚”。】…… 这样的微博每天都有一条,转评赞基本为零。 为了运营这个领导喜欢却无人问津的栏目,达成每月的数据KPI,日报社的新媒体编辑青青简直愁秃了头发。 平凡的周五,青青照例在办公室接收前方记者回传的素材,打开后,却发现压缩包里只有一张图片一份稿件。 “怎么回事啊,今天婚姻登记处只有一对新人愿意出镜嘛?”青青火速在微信上问同事。 “今天走大运了!发这一对就够了,发完我们就可以下班了。”同事记者神神秘秘地回答她,“你自己打开看看,包你这个月的奖金创历史新高。” 青青将信将疑地点开图片,看到图上的新人后,以为自己脑壳发昏出现幻觉,又揉揉眼睛,把身旁的同事一起拉来确认。 -- 第101页 两个人盯着电脑屏幕,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发出一声尖叫。 【@京城日报:#真情常在#7月1日,天气晴。今天记者在婚姻登记处偶遇一对特殊的新人,在征求他们同意后,拍下了这张意义非凡的登记照。新郎@余途 说,人生中新的故事从夏天开始,希望每个人都能在爱情里拥抱一个美好的夏天。】这个官媒的原创微博首次突破了十万转发大关。 热评第一是个疑问句: “我没看错吧,这是不是有史以来第一个通过官媒公布婚讯的明星?” 连配图都是纸媒记者一贯的摄影风格,构图规整,调色平实无滤镜,些许粗糙的颗粒度,右下角甚至还有一个硕大的“京城日报”书法水印。 但这丝毫不影响整张照片的美感,新人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在图上满溢。 照片里,余途官宣的神秘女友首次露出全身正脸,她身着一席红色无袖长裙,肤色雪白,黑色长发蓬松及胸,额头光滑饱满,鼻梁高挺秀气,扇形双眼皮下的瞳眸如光似玉,小鹿一样圆圆的双眼含笑含水。 她的左手抱着一束小小的捧花,右手拿着一本结婚证,头微微靠在余途肩上。 另一本结婚证则在余途手里,二人直视镜头,笑容坦荡灿烂,气势如虹。 这张独家登记照被各大媒体转载,有些甚至连标题和导语都没来得及拟,直接将图片匆匆发出。 毕竟单单一张图片就足够说明一切。 【@吃瓜群众DJ:官宣恋情两天后,余途在西城区婚姻登记处登记结婚!劲爆周五,下午上班都不困了!】【@娱乐第一线:男神婚了!一切来得太突然,你是否和小编一样,有一点点惊喜,有一点点心碎……】【@浪娱:多位知情人士向浪娱指认,从今天发布的图片来看,演员余途的新婚太太正是摄影师代露。代露是今年在时尚业界崭露头角的新晋摄影师,师从宗漫,近期热度较高的多张口碑封面均出自她之手。此外,话剧《弦外之音》演职人员名单显示,代露以官方剧照师身份参与其中。同时也有多名网友发现,余途五年前录制的综艺《一千零一业》,代露曾作为嘉宾露面。目前,这档节目因版权问题,已在全网下架。更多最新消息,敬请关注浪娱。】 第53章 依旧你共我 Chapter 52 《弦外之音》制片人本以为,男主角在这个节骨眼上官宣恋情,会影响话剧后续的场次安排。没想到,第二站巡演计划公布后,要求加场的呼声只增不减。 “我喜欢他七年了,对他最衷心的祝愿,就是不仅要有好的作品,还要有幸福的人生。本来工作太忙不打算到现场看的,既然他结婚了,那肯定得买张票,就当份子钱啦。” “虽然很意外,但还是觉得当初没看错人。他说有好消息会和粉丝分享,果然主动告诉我们了,不算塌房哈哈哈。礼尚往来,我也要到现场,有机会的话对他道一声恭喜。” “我也是从《渡春亭》就开始喜欢他的老粉啦,仅代表自己,这个嫂子我很满意!她给其他艺人拍的封面我都很喜欢哎~还有《东方人物》那期‘女性群星闪耀时’,也是她拍的,镜头很有力量感,我超喜欢!” “本许嘉年粉丝乱入一下……我早就知道这个摄影师了!给我家哥哥拍的封面灵到不行,本人居然这么年轻,我说是时尚杂志圈第一美女没有人反对吧?以后我哥能找个这样的嫂子,我要烧高香了。” “《弦外之音》的剧照也拍得很好!一看就是带着感情在拍的。我还想去找找她的微博,找不到来着,她在各个平台都没有开账号,太低调了。” “低调不作妖,在圈内工作,和哥哥有共同话题——这不就是完美的嫂子人选吗?好想看看本人到底有多漂亮。” “所以才要到演出现场去啊,到了现场不就能看到摄影师了?加场加场!@弦外之音官博别逼我跪下来求你!” …… 制片人松一口气。 看来是他多虑了……新时代,粉丝的心态似乎也有新变化。 事实也印证粉丝的呼声绝非口嗨,上海站巡演开票后,三个场次的门票在半小时内全部售罄,连最边角的座位都不剩。 *** 京郊私立医院病房内。 代露终于兑现当初对宗漫的承诺,将余途带来给她见。 她在宗漫床头柜上看到几本最新出刊的杂志,有些奇怪:“这几本好像不是我上次带过来的吧?” 宗漫扫一眼,漫不经心回答: “噢,余途给我拿来的。” “啊,余途已经来过了?”代露转头望向在窗边为花瓶换水的余途,深感莫名其妙,“那你还叫我开导航?搞得跟第一次来似的……” 余途装作无事发生,满脸无辜: “这附近修路,我怕开错而已。没说是第一次来。” 代露:…… 宗漫嗤笑一声:“因为他来找我心里有鬼,不敢让你知道罢了。” 余途:“您看着我带来的杂志,怎么还恩将仇报?” 宗漫:“我让你带了吗?” 代露:…… 恍然间,她错觉自己还在那辆从维罗纳开往米兰的银箭高速火车上,余途和宗漫幼稚地斗着嘴,除了窗外的风景,一切都没有改变。 晚风吹散落霞。在病房里,他们陪宗漫聊了聊她的病情,给她看了《弦外之音》的视频片段,告诉她,他们的婚礼打算等余途巡演告一段落后再筹备。 -- 第102页 宗漫像皇太后垂帘听政一样,一件一件批阅过去,点点头表示知悉。 “代露,你接下来什么工作安排?”皇太后发问。 “就把《弦外之音》的巡演摄影跟完,中间穿插接一些杂志和广告平面吧。” 宗漫扯扯嘴角: “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现在全世界都知道剧照师是主角太太了,到时候你在底下拍台上,一堆人在旁边拍你。台上一出戏,台下一出戏,不错,一张票价两种精彩。” “……” 宗漫妙语连珠,代露脑中立刻联想到那个画面,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关于要不要主动向大众暴露自己的身份,她确实做过一番心理斗争。但即便此刻不公开,之后也迟早被曝光,与其时时被人围追堵截,不如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在婚姻登记处被日报社的民生记者认出时,他们索性大方同意。 但这不意味着代露愿意站在台前接受各色目光巡礼,她开始认真思考宗漫描述的可怕场景。 宗漫继续鞭笞: “说起来,我也不是很懂你,十年前就拿镜头跟着他,十年后还要拿镜头跟着他,明日路开上瘾了是吧?就这点出息?话剧场场相似,有什么好拍的?” 代露:…… 她很快明白过来,宗漫说这么多,就是不赞成她继续负责《弦外之音》的剧照摄影工作。 确实,如宗漫所言,话剧演出每一场次的剧情、舞美、演员走位都一样,剧照也只是简单记录,本来就无需动用到代露这个级别的商业摄影师。 “我的合同就签到首演结束,后面巡演合同还没续,也不是非去不可……不过,目前也没有什么其他冲突的安排。” 宗漫见她被说动,脸上又扬起妙计得逞的笑容:“你不是一直很想去电影片场吗?武侠国师杨槐的新电影要开了,找我推荐剧照师,时间也不长,三个月。” 三个月,正好覆盖《弦外之音》本轮巡演的时间。 “你觉得如何?”代露转头征询余途的意见。 宗漫继续过嘴瘾: “他能有什么异议?找你当摄影师的终极目的已经提前实现,戒指都戴上了,谁拍照哪有所谓。” 余途不跟宗漫一般计较,笑着对代露说:“看你喜欢。你喜欢哪里就去哪里。” 代露确实很想见识一番武侠电影的片场,另一方面也好趁此机会躲一躲,韬光养晦继续做人。很快做出决定,不再和《弦外之音》剧组续约。 久卧病床却仍有几分影响力,宗漫想来对自己很满意,找他们挑的刺都少了许多。 临走时,宗漫特地嘱咐余途: “关于婚礼,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余途颔首:“当然,我等着您。” ??? 这么不对盘的两个人之间竟然有小秘密! 代露惊呆了,追着余途问:“什么承诺?你答应我师父什么了?” 余途笑而不语,实在被她打得吃痛,才举手投降,仍然是说一半藏一半:“等你什么时候嫁我,那一天就知道。” 代露的脸色变得绯红。 宗漫受不了,驱赶他们:“走走走,赶紧走,别在我这里碍眼。” *** 车开出院区,进入绕城高速时,代露正在低头研究蓝牙音箱,忽然听到余途说了一句,暗含无奈:“又被你骗了。” 代露冤枉,抬起头问:“我怎么骗你了?还是‘又’?” “《渡春亭》播出前,骗我说这部剧不火你就脱粉,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弦外之音》排练时,骗我巡演如果卖得好,你就加价续签,结果呢。” 余途一件一件细数,摇摇头,叹了口气。 代露顺着他的话,回想起了那个在期末考试前乘洲际航班回国,远渡千山万水将《渡春亭》原著带到他面前的小女孩。 高速两旁飞速后退的绿色山谷,犹如昨日种种。代露抬眸望向车前窗开阔的风景,轻轻笑出了声。 “你还笑?” 余途的质问没有什么威慑力,代露忽然想起一件事,理直气壮道:“有一点我可没骗你!给选秀冠军拍照,这个给你实现了。” “这也能算给我?” “那当然。我们第二次见面,在机场的时候。你很凶,指着另一个登机口,让我去拍选秀冠军。”代露回忆他当时的表情和语气,“选秀节目的C位在那儿,拍我会赔本的。” 余途握着方向盘,也想起这件遥远往事,勾起了唇角。 “还好最后没赔本。”他垂眸,低声慨叹。 城市主干道上,归家的车流逐渐长了起来,车尾灯和天边晚霞交织,世界仿若一副暖橘色的温柔油画。有人打来电话,代露替余途接起,电话那头乔教授的声音亲切和暖:“他爸爸新学了一道清蒸桂鱼,你们晚上回来吃饭暧?” 风起时,往事翻篇,新的故事开始了。 过去那个亦步亦趋紧紧跟随他步调的少女,将所有心事掩藏在镜头背后的少女,终究停留在了过去。 她不再怕跟丢他,不再怕错过什么,她可以不用犹豫地去做自己。因为他已经在世人见证下,将命运和她紧紧相连。 代露久违地登陆明日路的微博账号,在心中默念一遍那句挂了十年的简介:“明日未竟路途千万 我陪你走完” -- 第103页 虎落平阳的奢侈品门店销售,欧洲古镇体验梦境的综艺嘉宾,声名鹊起的新晋摄影师,被大明星选中的幸运女孩……万千看客眼里,她有离奇转折的多重身份,但没有人知道,还有一个代露,曾藏身于这片无人之境。 在这个小小的自留地,她的喜悦有承载,她的秘密无人知。被封存的岁月,因此而显得美不胜收。 余途眼神余光瞥见她的手机屏幕:“你要发微博?” 代露摇摇头,选择编辑微博简介,重新打了一句话,确认修改。 ——“明年今日 新路新篇 依旧你共我”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三篇番外~ 第54章 番外(一) 番外(一):最缤纷的花园游乐过 《弦外之音》巡演第二站来到上海,首场演出前夕,主办方联合当地的文投集团,组织了一个小型的文投下属媒体通气会。 关于话剧本身的访谈结束后,制片人拿起话筒,笑言:“我知道很多记者朋友来这里醉翁之意不在酒,既然来了,那就尽量满足大家的需求。接下来有什么其他关心的问题,时间给到我们的男主角。” 余途身着一席青果绿正装坐在台上,修长手指正调节左腕的袖扣,眉眼间有隐隐笑意。 “什么都可以问吗?”有记者兴奋道。 “可以。”余途点点头,“当然,也得允许我有不回答的权利。” “网传您的妻子代露不再担任接下来巡演的摄影师,消息是否属实?” “属实。” “请问是为什么呢?” “我也想知道。不如您帮我问问她,是不是天天对着我拍没什么意思?” “您的明日路投资公司近期出现股权变动,第一大股东转为代露,请问这是否属实?” “属实。” “请问是为什么呢?” 余途转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垂眸笑道:“著作权使用费。” 记者们不明所以,互相窃窃私语,最终摇摇头,决定放弃这个问题。 “有观众重新翻出了《一千零一业》综艺的片段,大家都很想知道,你和妻子是通过那档综艺相识相知的吗?” “远早于此。” “在那档综艺里,代露和另一位嘉宾陈天蔚是官推CP,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还能有什么看法?这个问题我就不回答了,传出去影响不太好。” 全场都笑起来。 “最后一个问题,您想用什么词形容初恋?” 这个记者显然做过功课有备而来,余途停下转戒指的手,凝神沉思。 “初恋就像……在最缤纷的花园游乐过,就算是世界末日,也想秒秒惊心。” ** 借来沪巡演的机会,余途在永康路那家热门餐厅见到阿本。 “你行啊,听说这间餐厅闻名本埠,等位预订已排到三个月后。”余途在露台的花园摇椅中坐下,难得放松。 阿本谦虚:“产能跟不上需求,初创企业普遍问题。” 他四处张望:“你没把代露带过来?” 余途无奈地笑: “她在川西高原剧组飘着呢。若尔盖大草原,风景不错。” “我太好奇了,你最后怎么搞定的?官宣两天火速领证,就怕人反悔呢吧。” “死缠烂打,适当卖惨。”余途简要总结方法论。 他也曾经疑惑过,代露为何会在见过他父母的那天晚上,放弃漫长的自我纠结,将心扉彻底打开。他多次问代露,代露不肯说,他只好找曲宛歌问计。 “你傻的吧。”曲宛歌直言不讳,“她一直犹犹豫豫,无非就是不想因为自己影响你的人生。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才是真正能让你幸福快乐的解药。懂了?” 余途似懂非懂。 “谁能想到,你有朝一日沦落到靠卖惨搏得美人归的地步。”阿本嘲笑他,“无论如何,恭喜你们,这杯祝你新婚愉快。” 余途和他在盛夏的晚风里碰杯。 “你们打算在哪里办婚礼?”阿本猜测,“远一点,香港?还是欧洲?露露肯定不希望太多人来吧。” 相识十余年来,他们都非常清楚代露不愿走到人前的个性。 余途却摇摇头,笑道:“我打算在紫荆剧院。” “紫荆剧院?从来没有人在那里办过婚礼啊。”阿本被他天马行空的想法吓一跳,“大哥,你清醒点,那是办婚礼的地方吗?” 说完,他自己咂摸一番,却也觉得这个想法有几分道理:“也对,你们初见就在紫荆剧院,也算定情之地了。” 甚至,余途和代露在网上还有一个绰号——“紫荆CP”。 原因无他,自从他们恋情曝光后,每次被路人偶遇,既不是在高级餐厅,也不是在五星酒店或机场贵宾室,而是到紫荆剧院看戏。 这个规律很快被网友总结出来,久而久之,索性叫他们“紫荆CP”。 还有当时参与过数字抽奖活动的观众,将现场录制的那段视频发到微博上,解释了为什么他们每个月都会出现在紫荆剧院——因为两个人都拿到了剧场终身会员卡!看戏免费!谁不心动! “原来明星也会在乎这点福利啊,哈哈哈,余途婚后果然接地气很多。” “别说了,我现在周末一有时间就往紫荆剧院跑,一次也没偶遇过,哭哭。” -- 第104页 “我也是……这该不会是紫荆剧院的新型卖票手法吧!诈骗啊!” 网友的评论很无厘头,这个名号却是这么传开了。 “怎么到那里办婚礼,我正在想办法。”余途叮嘱阿本保密,“你先不要告诉代露。” ** 和阿本分别后,余途回到酒店,打开平板,接通和代露的视频。 代露扎着一个小兔耳朵毛绒发箍,还湿着发尾,空气里似乎萦绕着沐浴露的清香,莹白的一张脸凑到镜头前。 余途皱皱眉:“先去吹头发。” “哎呀,等等!”代露着急,没什么气势地质问,“你干嘛跟记者瞎说什么著作权使用费。” 余途拿起水杯,泡上代露放在他行李里的花茶包,无辜道:“我没瞎说。你不是一直说我窃取你创意果实?” 代露苦着脸:“你这样讲,万一粉丝发现我就是明日路皮下怎么办。” 余途不甚在意:“发现就发现了。” 更何况,这九曲十八弯的关联,一般人也察觉不到。 “那怎么行!得留点神秘感。”代露振振有词,“我得想想办法。” 余途笑笑,任她托着腮在对面冥思苦想,翻开蓝观月递来的新电影剧本。 “我想到了!你给我留两张成都巡演的门票。” 《弦外之音》的下一站巡演在天府之国,余途点点头,看到代露古灵精怪的笑容,又警惕道:“你想干嘛?” 只见代露掏出手机,盘着腿坐在床上发微博。 “OK啦。”代露将手机屏幕对着镜头,嘻嘻笑着朝他晃了晃。 余途抬眸,看到她的手机上显示着明日路的微博版头。 他于是也打开微博,很快刷新到,互相关注用户发了一条新微博。 【@明日路1107:庆祝哥哥演出顺利,评论本条微博,将随机抽取两名幸运粉丝,送出《弦外之音》成都站巡演门票一张~ PS.门票属于大稻演出票务集团内部职工票,我自己贡献的,请勿转卖。】评论刷刷刷地增长: “啊啊啊,送门票,我来了!这回一定要中!” “这个站子怎么诈尸了?等等,大稻票务内部职工?” “原来皮下在大稻工作啊……国内99%演出都是大稻售票,难怪之前什么活动的照片这个站子都有办法拍到。” “之前谁说这个站子是余途工作室的人开的?出来受死!我还真信了……” “那余途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公司也叫这个名字啊!” “可能就单纯觉得好听呗,不行吗?” 余途失笑。 代露分分钟就给自己伪装了一个身份,合情合理。虽然他并不能完全理解,代露为什么那么执着地不想让粉丝们知道她就是明日路,但无论如何,她开心就好。 “你给我留的那两张票可别位置太好。”代露在屏幕那头叮嘱他,“不然我要露馅的。” “OK。” 【给露露留两张位置不太好的成都站门票】。 余途将这个事项写进备忘录里。 之后,他们开着视频,各做各的事。余途偶尔抬头,能看到代露开着电脑专心地修图。 就在他看完手上剧本的最后一页后,再去看对面,却发现代露托着腮在发呆,目光落在空中某一处,怔怔的。 “怎么了?困了就去睡吧。”余途低声问。 “你剧本看完了吗?” “刚看完。” 确认他的工作结束,她才犹豫着开口:“我今天在片场看到了一个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的故人……董董。” 余途在脑海中搜寻好一会儿,蹙眉问:“董董是?” “哎呀,就是我们门店当初去试镜《一千零一业》的那个姑娘,后来我还让你写了一个签名照给她。” 余途记起来,在面试时穿着斯嘉丽般的绿色丝绒裙的那个女孩。若不是她临时被罚下,他恐怕也不会有利用私心让代露上场的机会。 “一辈子不会再见?”余途敏锐地捕捉到这个形容,“你们后来发生了什么?” 代露叹口气,缓缓跟他道出,当年她们双双从TN辞职的那场风波。 余途才知道,代露在跟随宗漫学习摄影之前,还经历过这样的荒诞故事。 “在片场看到董董,我才知道她进娱乐圈了。是来出演一个单元角色的,戏份不多。不过看她的状态不错,听说嫁给了我们的演员副导……她装作不认识我,我倒也不意外,或许每个人都有一段不愿意面对的过去吧。” “知道她有在过好自己的人生,就可以了。”余途安慰她。 ** 成都站巡演结束后,余途没有和剧组大部队一起回北京,而是只身前往川西高原。他空出几天行程,准备去那部武侠电影片场探班。出发前,他没有告诉代露,想着给她一个惊喜。 接近若尔盖大草原时,余途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这部电影的副导演打来的。他们曾经在之前一部剧合作过,关系还不错。 “余途啊,你老婆刚刚掉湖里了。怪我们,没注意。” 副导演略带抱歉地开门见山,余途立刻坐直了身子,将手机从右手换到左手:“什么情况?她现在在哪里?” 即便是盛夏,高原的气温也不过十几度,可以想见湖水冰凉刺骨。 “我们在湖边取景,她拍照时没注意身后,一直往后退,就……好在旁边有个女演员第一时间发现了,跳下去把人救上来,现在已经送回驻地酒店了,情况还好。实在是对不住。” -- 第105页 余途已经全然没了欣赏沿途风光的心思:“我马上就到。” 半小时后,他抵达剧组驻地酒店,急促地敲敲代露的房门。 他听到代露的脚步声慢慢往门口迎来,随后停住了,似乎在通过猫眼观察来人。 余途沉声:“是我。” 下一秒,门被打开,代露扑上来,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眼睛亮晶晶:“你怎么来啦?” 余途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笑: “还有力气,看来掉湖里没给你个教训。” 代露扁扁嘴,小声嘟囔:“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余途摸摸她的手,一阵冰凉。他边抱着她往房里走,边数落:“下次再不注意,可别指望有人刚好救你。” 代露从他身上跳下来,闹着嘻嘻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下次再不注意就别拍了,我养你!像霸道总裁那样。” 余途翻出房间里的吹风机,将代露按在椅子上,吹她湿漉漉的发尾。 “我还没有自信到那个地步。说不定往后还得靠国际一线摄影师养了。” 代露烂漫地笑,唇角泛起两个小梨涡。余途望向镜中的那张脸,似乎有永葆童颜之秘术,和十年前跟在他身旁的小女孩并无二致。 各地机场漫长的候机等待里,他最爱这道梨涡,像云朵治愈天空。 “听副导说,刚好有个女演员救了你?” 代露灿烂的笑容陡然停下,余途察觉到这一瞬变化,将吹风机的声音调小。 “是董董。”代露闷闷地说。 她为余途复述了一遍当时的场景。男女主角在花湖边有一场打戏,董董的角色走位在离湖最近的草丛荡,代露则为了找取景角度,背朝湖面一步步地往后退。 “听现场的人说,当时武戏现场很吵,大家都没留意到。先看到董董脱掉外袍跟着跳进来,然后才有人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剧照师掉水里了’……” 余途听了心有余悸。若是离湖水最近的董董没有第一时间发现,代露可能还要在水里多泡一会儿,此刻恐怕就不是这么活蹦乱跳了。 “那我们该好好谢谢她。” 代露苦着脸: “我谢过了。但是她说——” 代露模仿董董释然的表情和决绝的语气:“你的谢我承受不起。代露,对不起,这一声是对以前。今后你我二人两不相欠,就当从来没认识过。” 余途明白了。救了代露,反而成为这名女孩与自我和解的一个契机。 “尊重她的决定吧。”余途柔声说。 余途后来到底还是通过别的方式,还了董董的情。她老公,也就是这部戏的演员副导,正在筹备下一部戏,一直在敲蓝观月公司一个人气小花旦做女主角,在档期和片酬上没谈拢,余途帮他简单协调了一番。 余途在微信上收到那名演员副导发来的感谢,和替董董转达给代露的话:“董董想托我跟您太太说,她现在很好,不必挂念。” 余途认真回复: “代露现在也很好。祝大家都一切顺利。” ** 陡然进入高原,余途意外地有些高原反应,到达后的一下午都在代露房间里假寐。 代露趁机取笑他: “都说身体越好的人,高原反应越严重,看来所言非虚。” 余途抬起眼皮,决定吓唬她一下。 “我来的时候问了副导演,他又去问了生活制片,说这间驻组酒店已经没空房了。” 他看着代露的神色瞬间慌张了起来,眼神变化从震惊到无措到害羞,十分好玩,不由得靠在太妃椅上轻轻笑了起来。 “怎么会呢?那周围其他酒店呢?” 余途一本正经地扯谎: “最近旅游旺季,若尔盖草原的住宿很紧张,条件好点的酒店都被预定得差不多了。” 代露纠结地绕着手指,“那,那……” 最后,她视死如归地闭一闭眼:“那你就住这儿吧……” 余途乐不可支,这才抚慰她: “好了,骗你玩的。我住到若尔盖县城去,已经定好了。” 代露知道被他耍了,恼羞成怒,不再理他。 可能很难有人相信,他们尽管早早就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夫妻,却至今没有在同一个房间里度过任何夜晚。登记领证后,余途忙碌于话剧巡演,代露也在短暂休息后开始跟组,两人真正相聚的时间寥寥。 余途不着急,他想,代露或许也没完全准备好,来日方长。 夜幕落下后,他洗了一把脸醒神,准备离开。 从盥洗室出来时,却看到代露蹲在地上,面前他的行李箱摊开着,她正帮她把衣物整理到衣柜。 听到余途的脚步声,代露转过头来,仰视着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想了想,你既然高反,还是不要折腾了……要不然,你还是,不如就……“越说到关键处,她的语速越慢。 余途抬眸看一眼落地窗边,确认窗帘是拉着的,索性低下头,捏住她的下巴,直接吻了上去。 若尔盖草原的夏季深夜,群星璀璨,温度不超过10摄氏度,空气凛冽冰凉,却最适合相爱的人相依相偎。 日出第一道金光透过窗帘洒入房间时,余途心想,回答记者的那个答案最终还是有些许偏差。 在最缤纷的花园游乐过,就算世间末日到来,扪心自问,也想与她体会这秒秒惊心。 -- 第106页 初恋尚不是最缤纷的花园,此刻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最缤纷的花园游乐过,但求动心,就算是世间末日扪心自问,都想秒秒惊心。”——来自港乐《游乐场》 第55章 番外(二) 番外(二):为你写一封情书 代露和余途的婚礼没有邀请太多人到场。 一个主要原因在于,花费大力气搞定的紫荆剧院,本身并不是办婚礼的场地。地处西二环,市中心的市中心,如果搞得阵仗太大,难免影响周边交通和居民生活。 他们只邀请了双方最亲近的一些朋友,不过数十人。 婚礼当天,秦湘远道而来,兴高采烈地炫耀:“真是太有排面了!我们品牌老总都没办法亲临代言人的婚礼现场,全TN的同事都在等我的朋友圈,哎嗨,美死谁了。” 已经离开TN,顺利转型成为百万粉丝时尚博主的陈天蔚在一旁奚落她:“姐姐,您可省省吧,就算拍到什么大场面,你敢随便发吗?代露,不是我说厚,你们真应该让大家签个保密协议。” “什么能发什么不能发,我当然有分寸的好伐!倒是你,你还真好意思来哈。” “我好意思,我干嘛不好意思,人家光明正大邀请我们呢。” 秦湘和陈天蔚又在一旁吵吵闹闹地拌嘴,代露望向放在桌上洁白的头纱,无奈地笑着。 “可惜周临那家伙出国读书去了,不然我们小分队就算人齐了。”拌完嘴,秦湘又悠悠感慨道,“真后悔当时没多拍点照片留念,现在网上都找不到资源了。” “请允许我有个问题,”陈天蔚酸溜溜地发问,“那些资源,真的不是你老公删的吗?还有,你们真的在那档综艺之前就认识了吗?” 还未等代露回答,一道清淡悦耳的声音从门边传来:“第一个问题,不是我;第二个问题,你等晚上就知道了,陈同学。” 代露回头,看到余途穿着白衬衣黑西裤,长身玉立,淡淡含笑地斜倚在门边。 待大家都走后,余途来到代露身后,细细凝视镜中端坐戴花冠的她。 她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才听到他问:“项链呢?” 镜中,她修长洁白的脖颈空空荡荡。 代露拉开抽屉,将那个缀着丝带花蕾的首饰盒拿出来,抱怨道:“太重了,戴久了脖子疼。” 余途伸手打开盒子,绚丽璀璨的钻石光芒结束封印,从盒中四散飘逸—— 白K金,2颗DFL级2A型梨形切割钻石,分别为6.6克拉和6.31克拉。 曾经TN北京国贸店的镇店之宝,他在遥远国度送给她却没有下文的华丽礼物,如今终于完璧归赵。 余途轻轻拿起项链为她系上,修长手指划过代露精巧的锁骨时,她仍觉一阵直通心灵的战栗。 两颗最高色级钻石在她胸前闪着光,纯净无暇,星芒灼灼。 她听到余途在身后轻微的叹息: “还好最终在这里。” ** 他们的婚礼没有走常规的仪式流程,甚至到开场前的最后一秒,代露都不知道,余途究竟安排了什么。 她眼前蒙着一段蕾丝白纱,被宗漫牵着走进大门。 耳畔回响着轻快的钢琴曲声,代露的每一步都走得缓慢而不真实。 直到宗漫引她在某处落座,有人将她眼前的白纱解下,她睁开眼,才终于发现,这里是中央剧场,余途毕业后的首演之地,她第一次踏入便情有独钟的命运相遇点。 而自己坐的位置,则是当年最习惯落座的,舞台右侧池座。 “坐在这里,能很清楚地看到……你在上场前做准备的样子。”这点微渺的小心思,她曾经跟他吐露过。 一切好像和十年前重叠了。 唯一不同的是,代露不曾身着神圣白纱坐在过这里,而在按下声声快门的漫长岁月里,她也从未幻想过如是一幕。 代露下意识地抬头望,追光里,她一眼看到在舞台右侧准备上场的那个男人。 他微微低着头,整理左手腕的袖扣,就像多年以前整理戏服准备上台那样。 那时,他在话剧中饰演投身飞行事业的有志报国青年;如今,他站在这里,不是谁的角色,而是她的新郎。 代露脸颊边淌下一道清涟。 “没出息,还没正式开始呢,怎么就哭上了。”宗漫在一旁低声骂,小心翼翼地拿手帕抹掉她的泪。 场边她的新郎终于走到舞台中央,他不说话,微微望向她的方向,温暖地笑着,像无声的鼓励。 代露在这样的目光中止住泪水。 他身后,一卷泛黄信纸从舞台大屏上方滚动而下,徐徐展开。 信纸上跃然而出一张图片,代露看清后,难以自持地捂住嘴。 这是她放在明日路上的第一组照片,也是明日路微博的版头背景图——刚刚毕业的少年余途身着染血色的白衬衫,站在紫荆剧院简陋的舞台上闪闪发光。 “葵巳年春。我忘了这是我的第几场演出,但应该是和你相遇的第一场。《如梦令》,命运确实如梦中梦。”他举起话筒,为信纸上出现的画面做解说。声音低沉悦耳,像为一出言情剧做最投入的旁白。 话音落下,第二张照片也随之在屏幕上浮现。 紫荆剧院杂乱的后台化妆间,刚刚结束演出的少年余途抿唇面对镜头,身旁的代露梳着少女时期的公主辫,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蛋糕裙,双手在颊边比了一个耶,笑容鲜活灿烂,眼神无忧无虑。 -- 第107页 “那天演出结束,你找我要了一张合影。十八岁。” 第三张照片则是一张机场的远景,余途手扶行李箱,正仰头看大屏起飞时刻表,远处停机坪上,还有如今已经停飞的航司涂装。 “第二次见面,在首都机场。我把你当成职业站姐,你说你喜欢我。” 第四张照片,《如梦令》新闻发布会,主角站在C位,余途在角落。其他人的目光都四散飘逸,只有余途,虽然面无表情,却静静望着镜头。 所有照片都是从台下往台上的视角,就好像代露恒久如一对他的仰视。但从这里开始,每张照片有了一张配套的反转视角—— 从台上往台下看,少女代露举着单反,相机自带闪光灯的机盖上,粘了一对显眼的毛绒兔耳朵,使她在众多黑漆漆的镜头中脱颖而出。 这个视角像是用那个年代的翻盖手机随手拍的,像素很低,尺寸甚至填不满一个屏幕。 余途在台上笑了一声: “不好意思,你给我拍的照片都很高清,我能找到的关于你的却只有这个水平。感谢业余摄影师阿本,我们第三次见面,他看到你的相机,觉得好玩,留下了这张照片。” 一张张照片从信纸上消失,又有一张张新的照片浮现。 固定的,先是她发在明日路上的某场他的公开活动,伴随着一张对应场合中,古早模糊她的身影—— 小城市只有一条跑道的狭小机场,她蹲在无人的候机厅,背着一个双肩包,长发随意用鸭嘴夹挽起,低头专心检查单反的镜头盖;酷暑难耐的横店影视城,烈日高悬,余途在清明上河图穿着古装听导演讲外景戏,代露站在远处的长亭内,举起厚重的长焦相机;门户网站举办的文娱晚会,余途拿到第一个新人奖,代露怀抱一束满天星捧花,在后台踮着脚顾盼回眸…… 熟悉的背景音乐缓缓流淌着,代露第一次知道这些照片的存在,目不转睛,看得入了神。 在静默的时光之河中,照片里的她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站在离余途好几米远的地方,时常看着手中相机的取景框,偶尔抬头遥遥望向他。 难得还有一小段动态的视频—— 远渡重洋的巴黎街头,她和余途团队的工作人员们共同坐在街头一家露天咖啡店,阿本拿着手机,冲镜头咧嘴笑:“谨以本视频,纪念我们团队第一次出国工作!我是阿本,我是阿本!接下来每个人对镜头说一句话,都用点心啊!” 镜头摇摇晃晃,在每个工作人员面前停留一下,晃到余途跟前时,他懒懒地抬起眼皮,瞥了阿本一眼,黑曜石般的眼睛亮着光。 “OK,大哥我们跳过!”阿本想将镜头调回来,却发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代露,兴奋地走过去,“这里还有一个我们的编外小朋友,露露,露露——” 代露从咖啡中抬起头,长卷发上架着CHANEL太阳镜,耳钉和项链配套,都是圆润柔美的海水珍珠,身穿牛油果绿色茶歇长裙,与法式街头的美丽风景融为一体。 她冲镜头笑笑,大眼睛盛满疑惑,摇摇头并不说话。 阿本无奈地收回镜头,再度自拍道:“一个大神一个小公主,都是不配合的爷。行,那我们本期纪念视频到此结束!” 背景音里传出几声代露清甜的笑声。 这个视频播完后,场下嘉宾也跟着发出阵阵欢笑。 “如果知道这个视频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我当初一定多少说两句。”余途在台上自嘲。 代露不知道,他找回这些遥远的斑驳碎影,花了多少心力。 那段为了靠近他而举着镜头,却又因举着镜头而不敢靠近他的沉默岁月,终于有了回响。 两个视角成组对应的图片回忆录在《渡春亭》播出期戛然而止。 再下一张图片,已经是金瞳奖颁奖典礼,代露一席烟紫色裹身连衣裙,向怀抱最佳男主角奖杯的余途献上一束紫荆花。余途微微低下头,侧耳听她说话。 照片里,代露的气质与之前有所变化,天真烂漫的少女气息渐弱,像是被时光泼墨,变成一首朦胧柔美的伤感诗。 “从紫荆剧院到最高领奖台,仍然紧守于身旁,与你进退也共鸣。那天你在明日路上这么说,我很遗憾,你做到了,我却没有。” 余途的声音中带一点暗哑的悔意。 之后的照片开始飞速轮换,高清画质下,他们在维罗纳歌剧节共同饰演张君瑞与崔莺莺,为难以完成的销售目标绞尽脑汁;《弦外之音》话剧排练现场,拿着相机的她终于不再和他相距遥遥,他们并肩站在台上,两个人都在笑,从唇角笑到了眼底;甚至还有在紫荆剧院的照片,他们戴着棒球帽坐在观众席里交谈,就像世间最普通的一对情侣…… 这些照片逐渐隐去,信纸最终定格在一张婚纱照。 她穿着层层叠叠华丽的拖尾婚纱,右手握着一束白绿色瀑布捧花,眉眼弯弯。而他牵着她的手,俯下身,为她整理散落在地面的羽毛裙摆。 音乐停止,余途最终缓缓开口: “我设想过很多次,关于我们的婚礼。最后我想,就为你写一封迟来的情书吧。我曾经也苦恼如何落笔,回顾的时候却发现,你的存在,已经将这份回忆装点得足够浪漫多情。那么,在这封信的结尾,允许我提笔写下这个问句——” -- 第108页 在全场欢呼声中,他一步一步走下舞台,最终站定在她的座位前,光芒灼灼:“我的女孩,你愿意嫁给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各有来路,余途相依相随。感谢在20220427 21:48:50~20220430 11:39: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WEET 5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番外(三) 番外(三):斯人若彩虹 宗漫最终没有熬过这个秋天。 代露的婚礼结束后,她就像完成了最后一道夙愿,病情急剧恶化,以摧枯拉朽之势倒下,最终在银杏叶落光的时候离开了人世。 余途没想到,相似的旋律、相似的情节里,尽管中间有过一道幸福的转折,但最终仍旧指向了相同的结局。 好在,宗漫弥留之际,脸上洋溢的是幸福的微笑。 “你哭什么,活那么久也没什么意思,人间待腻了,我要去看看天堂什么样不行啊?你再哭,我下辈子还不放过你。”面对病床前泪流不止的代露,宗漫语气虚弱,仍然不忘逞口舌之能。 最后一刻,她强撑着眼皮,看看代露,又看看余途,想说些什么,却已没了力气。 余途强忍悲痛,握住宗漫的手,对她许下最后一个承诺:“我明白的。我会用我的所有,护住她。” 宗漫得到他的允诺,安心地阖上了双眼。 病房窗外北风萧瑟,最后一片银杏叶唱着叹息歌徐徐落下。 代露在此后的一个月里始终情绪低沉,笑容沉默而勉强。余途推掉了所有工作在家中陪她,某一个阳光和煦的冬日,他在为她做早餐时提议:“不然我们给宗漫开一个影展,你觉得怎么样?” 代露的眼睛亮了亮。 余途庆幸自己做了这个决定。 在为宗漫筹备作品展的过程中,代露逐渐从伤痛中走出来,并且从宗漫的一张张作品中,找到了重获新生的力量。 他们一起挑选宗漫值得展出的摄影作品,这才发现,宗漫生前,每年不工作的那九个月里,脚步触达了世界上所有闻所未闻的角落。 “好漂亮,”代露指着照片里南美洲城市圣何塞的碧绿山坡,趴在余途肩头对他说,“等你之后有空,我们再一起去一次吧。” 余途点点头,明白她对那片遥远大陆的别样情怀。 在宗漫的镜头里,他们也发现了许许多多古老村落里,女性和孩童的肖像照。这些笑容朴素腼腆的妇女儿童,也许一辈子都不曾走出大山深处,但当宗漫的闪光灯亮起,他们美丽的眼睛便也闪着光,神采飞扬间自有另一方天地。 他们决定将影展的主题命名为,《漫·游》。 影展最终在芳草地展览馆举行,免费对公众开放。来观展的观众超乎预料地多,甚至有异地的摄影爱好者特意搭飞机到北京,只为来感受一次宗漫眼里的世界。 代露大多数时候都在展厅内,为观众答疑解惑。 慕名而来看展的人群里,也不乏余途的粉丝。时间久了,代露甚至能分辨出来,哪些观众是为了余途来的。 大部分是笑靥如花的各个年龄段的女性,也有少部分寡言的男生。但她们并不会特意去显露自己的身份,而是和大多数摄影爱好者一样,沉浸地欣赏宗漫的作品。 代露感激她们的到来,她相信《寻梦环游记》里说的,每当世间又多一个人记住宗漫,她的生命萤火就能在另一个世界里长明不灭。 影展临近尾声的这一天,在接近闭馆时间的黄昏,代露又看到一个余途的粉丝走进展厅,她看上去二十出头,脸庞青涩,背着双肩书包,拖着行李箱,行李箱上挂着一个余途饰演的裴崇声角色的Q版行李牌。 那名女孩在一副人物肖像前久久停留,最后竟然泪流满面。 代露轻轻走到她身后,她盯着看的,是一副宗漫在川西甘孜为少数民族妇女拍摄的特写肖像。 代露为她递上几张纸巾,轻声问:“你还好吗?” 那名粉丝转过头来,接过纸胡乱擦了几下泪水,强忍啜泣:“您是代露姐姐吗?” 代露点点头,余途的粉丝都认得出她,她并不意外。 代露以为眼前的女孩要说什么关于这副作品的感想,没想到,她只是礼貌地问:“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您,从这里怎么去到大兴机场?” 她的普通话有四川口音,无疑又是远道而来观展的。 代露给她解释了一番地铁换乘的路线,见她仍然懵懵懂懂,索性拿出纸笔,为她画出一张简略地图—— “你地铁坐到草桥站,在那里先办好值机,把行李托运了就方便多了……” 代露在纸上标注出草桥站,耐心地为她解释。 没想到,那名女孩接过她标注的线路图,道了谢之后,犹犹豫豫地问:“请问……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唐突,您是明日路吗?” 代露用表面平静的笑容掩盖内心的诧异,如常回复:“明日路?哦,你是指余途的公司?” 那女孩摇摇头,腼腆地笑道: “那可能只是写得像……余途有一个图博,也叫明日路。话剧成都巡演的时候,那个姐姐抽了两名粉丝送门票,我刚好抽到了。门票寄过来时,写的字迹和代露姐姐你的很像。” -- 第109页 代露恍然大悟。 当初她寄出门票时,简单在信封上写了一句“祝观剧愉快”,没想到这个女孩就是接收到这份祝福的人之一。 那女孩小心翼翼地观察代露的神色,又开口道,有几分哽咽:“不管您是不是,我都要感谢您和余途办了这个影展。看到这张照片,就像妈妈又站在了我面前……” “你妈妈也是甘孜地区的少数民族?” 女孩点点头,努力挤出笑容: “是的,而且她也是余途的忠实观众。那张门票,让我妈妈在生前有机会亲眼看到余途的表演,实现了心愿……她生前,就和这张照片上的阿姨一样,也很好看。” 代露在夕阳温柔的余晖中愣住。 成都站演出之后,展览举办之前——这名少女失去母亲的时间,似乎和她失去宗漫的时间接近。 女孩拎起行李箱准备离开,代露拉住她:“你稍等。” 代露转身到后台,拿了一本《弦外之音》的周边签名笔记本。 “你叫什么名字呢?” “晓菲。春晓的晓,芳菲的菲。” 代露打开扉页,在上面已经写好的余途签名之下,写下自己的名字,以及一句祝福:“祝晓菲: 明日之路 皆为坦途 漫游未来 皆遂所愿” 代露将笔记本送给眼前的女孩: “可惜《弦外之音》的首轮巡演已经结束了,不然姐姐可以请你再看一场。” 晓菲难以置信地接过笔记本,看着上面的签名和祝福,难掩惊异:“原来您,真的就是——” 代露看着她,温柔地摇摇头。 女孩怔忪片刻,很快不再追问,她将笔记本仔细收入双肩包中,在泪光中冲代露笑:“我明白了。谢谢姐姐,我会为你保密的。” 代露宽慰地摸摸她的马尾辫: “也谢谢你,让我知道,有你妈妈这样善良的人在天堂陪着她,我的师父并不孤单。” ** 前舱乘务员方虹本趟航班执飞北京法兰克福航线,又是一段漫长的国际航程,从家里出发时,她抬头看了一眼玄关墙上的日历。 “竟然是个吉日?”她摇摇头,不太相信奶奶挂上的这本黄历。 没想到,到了机场开航前准备会时,方虹翻阅两舱乘客名单,看到了一个久违又熟悉的名字。 “竟然真的是个吉日!” 灰暗的一天被这个名字照亮,她开始期待这趟漫长的洲际航班起飞。 很快到了上客时间,站在舱门迎客时,方虹一眼便看到了从廊桥远处走来的年轻新婚夫妻。 北风料峭的寒冬里,大多数旅客都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唯有那对夫妻穿着两件轻盈的羊绒长大衣,一黑一白,黑得沉静,白得无暇,仿佛高阶奢侈品画报上浮于云端的模特。 但待他们走近了,方虹发觉,高高在上只是远观的表象,美丽的女孩鼓起嘴撒着娇,从前那个心事重重的知名演员则一直笑着,时而无奈地摇摇头。 两只登机箱都在男人手里,女孩只斜挎着一个迷你包,双手挽在丈夫的臂弯,神采飞扬,像一只带着春意的白色蝴蝶,猛然撞进了这个凛冬。 他们低声交谈,仿佛世间最普通的一对夫妻。 “余先生,代小姐,早上好。”方虹对他们微笑问好。 “早上好。”女孩回以雀跃的问候,余途则面带笑容颔首。 待他们入座后,方虹看到,余太太从她的迷你小包中,拿出一本更加迷你的小书,翻开书封,自言自语道:“咦,我上回看到哪儿了……” “《青鸟不到的地方》,”余途提醒她,“洪都拉斯那一章。” 洪都拉斯,南美洲国度,方虹猜测,那应该是一本游记。 “这本书你从小时候看到现在,还看不腻?”方虹听到余途在问。 小时候?原来余途和新婚太太已经认识多年了吗?方虹感到惊异,看来网上流传的,他们通过一档综艺结缘的消息并不准确。 “因为我妈妈也喜欢看,她还说要带我去南美玩呢。可惜国内到南美没有直达航班,她一直也没有成行。” 余途沉默了半晌。 “国内不能直飞南美,我倒是最近才知道。” “据说是因为距离太远啦,没有飞机飞得过来。不过没关系,到法兰克福再飞布宜诺斯艾利斯,中间也能休息一下。” 方虹这才明白过来,他们到法兰克福只是中转,还要再飞往南美洲,想来这是一趟迟到的蜜月旅行。 飞机进入巡航高度,开始平飞,客舱的灯光暗了下来。方虹经过余太太的座位,瞥见她面前的屏幕上,正在放一部上个世纪的老电影。 女主角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做了一件礼服裙,窗帘穗做成丝带,从肩垂到腰,高高蓬起的裙摆诡异又华丽。 费雯丽版的《乱世佳人》。 余途也注视着她的屏幕,低声问:“你那个斯嘉丽芭比娃娃呢?” “早不见啦。可能小时候搬家时弄丢了。” “那到法兰找找有没有,有的话再买一个。” 他们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言语间没有抒情表意,只有平淡的日常和细节,但这更让方虹觉得,他们似乎共度过许多温暖时光,互相拥有对方的独家记忆。 在前厨房备餐时,几位年轻的乘务员在小声聊天。 -- 第110页 五号位空乘慨叹: “同人不同命,余途太太看上去和我们也差不多大,人家就有这个运气嫁给大明星。” “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六号位皱着眉,“娱乐圈那么乱,明星夫妻感情破裂的新闻太多了。” 方虹一边检查餐车,一边摇摇头,淡淡道:“我倒觉得,他们可以天长地久。” “怎么看出来的?方姐,你在前舱看得多,快给我们讲讲!”两名后舱乘务员兴奋起来。 她们的隐秘讨论很快被乘务长打断: “航后讲评想被点名是吧?” 年轻乘务员悻悻地吐吐舌头,闭上了嘴。 良久之后,方虹到客舱巡查,余太太面前的电影已经演到了结局,被遗弃的女主角站在浓雾弥漫的庭院中,仍然对未知的明天饱含期待。 年轻的女孩已经在座位里睡着,一张洁白妩媚的小脸埋在长发中,嫣红嘴唇像一朵鲜翠欲滴的玫瑰花。 余途叫住方虹,低声开口: “麻烦您,帮我拿一条毛毯。谢谢。” 方虹很快为他递上毛毯。 荧幕里金奖加身的最佳男主角微微侧身,越过鱼骨形座位之间的扶手,将毛毯为身旁沉睡的女孩轻轻盖上。 而后,他用手肘撑着座椅扶手,偏头靠在手上,静静地注视着女孩的睡颜。 屏幕明暗交错的光影打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眉骨与鼻梁映刻得格外立体,也照亮了他如星眼眸中温柔的笑意。 方虹确信,此刻的万米高空之外,尽管是零下五十摄氏度的极地严寒,但属于余途的凛冽冷冬显然已经过去,从此,他的世界里只有明媚如虹的晴天。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更完啦,感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小天使。我表达的拙劣故事有幸被世界上素未谋面的你看到,无疑是一份珍贵难得的幸运。也祝屏幕另一端的大家“明日之路 皆为坦途”,希望还有机会与你在下一个故事相会^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