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的太阳要揭露》 第1页 [现代都市] 《清白的太阳要揭露》作者:小央(完结) 斯斯文文的小学女老师孟知穗有个秘密。 她曾经靠做DJ打碟维生,铤而走险,死生世俗。 期间她有过恋人。 他人间蒸发,消失了四年才回来。 不再是贫穷又爱笑的打工仔; 而是人狠话不多、不记得她了的有钱人。 2 不苟言笑的名门继承人陈邈有个秘密。 他曾经失忆,不记得自己姓什名谁,无家可归,沦落到上门推销保健品的地步。 期间他有过恋人。 可他不记得了。 直到素昧平生却又似曾相识的女人出现在眼前。 3 她说:“以前我们是情侣。” “我不信。”他面色冷淡,牢牢握住她道,“你帮我回忆回忆。” #久别重逢/破镜重圆,1v1,HE #女主slay 1 眼看着中学时一起打群架的对象,如今人模狗样地来相亲。 乔帆:你好骚啊。 孟修:你也不赖。 2 乔帆被逼参加相亲大会,男男女女排排坐吃果果,找对象跟挑大白菜似的。刚坐下她就想逃。 好死不死,对面还是一张熟面孔。 相亲大会开场五分钟不到,主持人还在宣布流程,孟修忽然从桌下狠踢她一脚,莞尔一笑,夺走全场目光,深情款款道:“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乔帆转背滴了两滴眼药水,再回头,泫然欲泣感天动地:“以前不信,直到遇见了你。” 主持人:二位真是天作之合! 一句话简介:和不良少年时期的狐朋狗友在相亲大会上冲击性的再相遇—— 然后假装情侣一起逃相亲。 *腹黑败类妇科医生×暴躁辣妹幼儿园老师 ================== ☆、1 - 太阳光落进保温杯,又被投射到墙壁上,形成忽明忽暗的光圈。孟知穗看得出神,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安静,没有人注意到她。 直到被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匆匆赶到教室外的走廊上去。 为了处理昨天放学后发生的事。 正值梅雨季,孟知穗担任3班班主任不到两年。职责使然,她没忘记向小学生们三令五申不要淋雨。然而,童年的欢乐常常来自于不听话。 有学生浑身打湿回家,玩得很开心,家长却很生气。 第二天上学,小孩的妈妈大驾光临骂骂咧咧,处在气头上,难听的话不是一句两句。 老师又不是全职保姆。就连路过的隔壁班班主任都有些看不下去,出面想为自己的职业分辨两句。 不谙世事的小学生们在教室里没心思早读,齐刷刷睁大眼睛向外看。 仿佛一锅汤煮沸,调料加得很多,她却不尝味道,一口气饮尽。 孟知穗说:“对不起。” 她道歉。 “是我错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语气平淡无奇,面色波澜不惊。 引得周围也死寂。 下课铃响,结束早读的孩子们一拥而出。事情不了了之,糊里糊涂收尾。孟知穗和同事一起掉头。方蕊牧是2班的班主任,和孟知穗同期入的职。 她说:“孟老师真是好脾气。” 孟知穗静静地:“嗯?” “很朴素,又文静,感觉你是很擅长忍耐的人。” 不论是在教室还是教职员办公室问起来,所有人对孟老师的印象都不过如此。 作业已经批改完了,今天的课不是前两节。孟知穗掏出教材,一边点开已经翻来覆去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老电影《迷魂记》,一边钻新课。 播放器自动读取上次看到的记录。 女主角在海边纵身一跃。 孟知穗倾斜着头,目不转睛盯着那一幕。 眼里的井早已枯涸。 她是在大课间被教导主任叫过去的。之前有通知过转学生的事,因为对象略有背景,所以还被特别交代了一番。 “家长特意送孩子过来,所以你也去打个招呼。教材上个礼拜订的,记得去门卫室拿一下。还有——” 上级唠叨个没完,只需要默默听着。走进那间会客室以前,她不经意侧过脸。一道绚烂的日光落下,刺得人花了眼。 好明亮的太阳。 进去以前,孟知穗这么想。 一天又一天。她的每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复,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可言。 就是这样行尸走肉的人生。 校长在,副校长也在。学生都在。她第一个看见他。 孟知穗见到陈邈。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凹陷的眼窝,精致的五官,漆黑的头发,的的确确就是那个人。他和四年前看起来不一样了,可是,具体要说哪里不一样,孟知穗也无暇去想。 继人间蒸发、不告而别后,是有孩子了吗?等等,小学二年级,那难道是之前就有? 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恍恍惚惚地想。 真的是他吗? 好像是副校长在说话:“……这是班主任孟老师,这位是秦小筠的舅舅。” 他们是不值得相互介绍姓名的关系。 然而,也许是与生俱来的教养作祟,又或者只是纯粹的命运弄人。陈邈向她伸出手。他没什么表情,这种肃穆的神色对从前的他来说实属罕见:“我叫陈邈。” -- 第2页 孟知穗握住陈邈的手。 他的手对她来说太冷了。可是是夏天,因此很舒服。 她没有任何逾矩的举动,只不过短暂到微乎其微的握手,微笑,打招呼。孟知穗转瞬将目光放到叫秦小筠的学生身上。 初来乍到的小学男生有点认生,不过这并不算难对付。孟知穗很快就与领导打过招呼,带着秦小筠去教室了。 自始至终,她再没看陈邈一眼。 恰好下一节是她的课。 孟知穗讲完新课,然后布置课堂练习。她站在讲台上,手指被粉笔灰弄得粗糙不堪,目光渐渐在缄默中溃散开来。 曾经接到家里房子被强拆的消息都严格遵守学校规定、没在课堂上回电话过去的孟知穗掏出手机。趁着学生还没做完习题,她把ID为“孟知穗”的微信账号退出,然后登录了另一个。 这个账号的名字是“米娅”。 她发消息给ID叫“文森”的人,说,你猜我碰到谁了? 呼吸和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陈邈失踪的时候,林之森主动承担起了找他的任务。 那时候孟知穗甚至没有电脑,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也都是林之森拍的。他们仨是好朋友,可以这么说。 上了几天学,秦小筠已经逐渐融入同学中间。他是从首都过来的,听说父母协议离婚,跟了妈妈。但这位事业上也不怠慢的女强人跨越大西洋去出差,以至于孩子交到了舅舅手上。 办公室里也短暂地讨论过这件事。 市内数一数二的私立小学里,经历、背景有些戏剧性的人并不少。然而即便如此,还能引发议论,由此可见陈邈有多非同一般。 主要是他背后的家室比较不寻常。 四年前,孟知穗也不是没帮陈邈找过家。只能怪“陈邈”这名字着实不够特别,两个字本来就比三个字更容易重样。再说了,有关姓名,当时失了记忆的他也不确定。叫陈邈也就勉勉强强七成把握。 谁能想到他是那个经常能在新闻里看到的陈靖凡的儿子。 都说外甥多像舅。 但是秦小筠一点都不像陈邈。 至少,不像孟知穗记忆里的陈邈。 秦小筠长得软绵绵的,性格内向,甚至于有点木讷。 陈邈的长相棱角分明,且眉眼总是冷的。看起来多多少少有点凶。 可他很爱笑。 而且善解人意。 认识他的人,没有谁会否认他温柔。 尽管回想起来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但孟知穗全都记得非常清楚。 - 陈邈已经记不清孟知穗的名字和脸了。 按理说大部分人都只能联系上秘书,知道他号码的少之又少。陈邈不怎么接未知来电,但她打来了四次。听到她干干脆脆的介绍时,陈邈的认知仅仅只是“小筠的老师”。 他们有过一面之缘,但着实不足为道。 她的打扮素到极致,神情也麻木不仁,彻头彻尾毫无生气。 就像一片云。 脚不沾地地掠过他的心脏上空。 陈邈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她的态度客客气气,声音轻轻碎碎,丝毫不给人负担:“是这样的,小筠在学校里遇到了一些问题,希望我们大人能当面商量一下。” 陈邈说:“我让秘书过去——” “我觉得家人亲自过来一趟会更好,”女性的嗓音令人想起稳定状态的心电监护仪,“麻烦您了。” 答应前,陈邈忍不住看了一眼手机。 有很多种可能性。 假如这天不是刚好完成手头工作的话,假如上午没有接到姐姐的国际长途的话,假如某一个假如发生了的话,他可能不会去的。 陈邈先去了医院。自从遭遇车祸后,定期检查就变成了家常便饭。他把车停在学校外,步行进去,最先看到最高一幢建筑楼顶的钟。 上次来的时候,是校长亲自到门口迎接的。 他勉为其难按照记忆中的路线走,然而拐来拐去,眼前的景色却好像越发陌生。起初还能见到三三两两放学的学生,到后来则连人影都消失殆尽。 陈邈不想承认自己会在一所占地面积还没游乐场大的小学里迷路。 他兜兜转转,手机地图也没细致到跟上近年来反复翻新的校园内部。不知不觉,陈邈已经走进一片杨梅树的树林里。正是杨梅熟透的季节,却又淋过雨水,潮乎乎的滚落一地。 所幸孟知穗及时来电。 她问:“你…您到了吗?” “我多走了几步,现在在杨梅树那。”他踌躇。正考虑如何委婉地请对方说明路线,没料想到孟知穗很快就出现。 “走这边。”她说。 其实不过转个弯就到了。 明明是挑着放学时间到的,可却生生耽搁到了静校。 陈邈有点尴尬。 秦小筠正在教室里一边写作业一边等舅舅来接。也就是说,本来早就可以下班的孟知穗也被迫一直等着他来。走进空无一人的教职员办公室,陈邈想道歉,却看到孟知穗坐下后向他示意办公桌旁的座椅。 陈邈坐下了,孟知穗毫不遮掩地望向他。 她细细打量着他,没有笑,也不严肃,好像在用眼神钻研他似的。 他挑眉。她却还是无动于衷,安静过了头。于是他也目视前方。 -- 第3页 向陈邈示好的异性多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孟知穗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像。拿无情得有些失礼的男性标准来评判,说实话,她是个老土的女人。不会激情洋溢,也懒得为物质生活铤而走险。对孟知穗来说,稳定的生活就是一切,安逸度日、浑浑噩噩就好。这种女人不会放声大笑,也很难潸然泪下。 所以,陈邈有些困惑了。 她想干什么? “你的面相告诉我,”孟知穗的声音好似微风拂过水面,“你是会让女人伤心的那种男人。” 也许她是他从未见过的类型。陈邈想。她和他素昧平生,但那又如何?俗不可耐。原来你也图这个,原来你也想着这种事。 在心里擅自断定后,他顿时放下心来,态度也松散许多。 陈邈闷声不响,已经不打算再开口。倏忽间,他的手好像被火苗舔过。回过神才发现,是孟知穗将他的左手翻了过来。他想抽回去,她却比他想象得用力。 她在观察他的手相。 陈邈忍不住满怀轻蔑地出声:“怎么样,看得出来什么吗?” 孟知穗看向他。 静校铃无限蔓延,微微泛着霉味的教职员办公室里,落日的余晖穿过玻璃窗,直直射入她的眼睛。他看到她被太阳照亮的瞳孔。 “你讨厌吃青椒。”她说。 他猛地抬眼,与她四目相对。 惊惧,狐疑。 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鞋码是43,方向感差,跳绳会跳三飞,”孟知穗在太阳里说下去,“喜欢希区柯克。” 她没说完。 动不动就要牵手和索吻,做起爱来兢兢业业埋头苦干。四年前,他和她是恋人,他人间蒸发,留她一个人在原地。陈邈,陈邈。他是她的东西。 ☆、2 他话锋一转,问她:“小筠在学校有什么问题吗?” 她心安理得地回答:“体育课没有带跳绳。” 就这? 陈邈已经把手收回去了。两个人肢体的衔接断裂,他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细微地流露出戒备。 这显而易见是诓骗他见面的借口。但陈邈没有戳穿。不,就算挑明,也不会让这女人有一星半点的难堪。 “好的,”他说,“我会请人去办的。” 看似人畜无害的女教师静静地端坐着,朝他意味不明地微笑。假如是刚才,他一定会以为这只是礼节性的微笑,可现在,她的态度在他眼里模糊不清起来。 孟知穗说:“小筠的问题就到此为止了。接下去,是陈先生你的问题。” 只听座椅猝然一声短促的鸣叫。 是陈邈站了起来。 他冷冷地注视着她,却难以从那无懈可击的皮囊表面剥落什么。 “我今天就先带小筠回去了。”他说。 孟知穗没有阻拦的意思,就这么静静地目送他离去。 陈邈牵着小筠走了几步,最后还是一把将跟不上的外甥抱起来,步履飞快,几乎像逃亡,让人以为是不是有劫匪手持加特林在后头追。 怎么回事? 知道他号码可以说是因为家校联络簿,但那些私人信息是怎么回事?也可能是危言耸听,毕竟有几项连他自己都不甚了解。 回去以后,陈邈在地下车库里坐了好一会儿。或许有些兴师动众。可是凭他的个性,最后,陈邈还是通知秘书为他调查一下这位孟老师。 - 孩子是希望。 他们处在人生的起点,未来尚未决定,还有很多种可能。必不可少会有劫难,但幸福也掺杂在其中。 多么美好,多么悲伤。 孟知穗不是很有母性的类型,对学生的关爱也多半出自于责任。但有时候看着孩子们,她会忍不住想,这的确是个好工作。 离希望最近的工作。 她公事公办去室内运动场监督体育课。在成群结队的小学生外,孟知穗看到单独在人群外休息的秦小筠。 小男孩的影子不断扩散,不知不觉,连带着形成两个不同的陈邈。 四年前,陈邈不辞而别。 一开始,林之森说:“我发了寻人启事,也请了朋友关心。那么大个人,能跑哪去呢?你就放心吧。” 再然后,林之森说:“你们没什么过不去的吧?他可能回家了呢?有什么难言之隐的。” 到最后,林之森说:“他可能不想要这段生活了吧。也可能死了,你说是吧?” 最后一次讨论这件事时,面对林之森的“你说是吧”,孟知穗沉默不语。片刻后,她斯斯文文、温声细语地开口:“是你妈的大嘴巴。” “是你妈的大嘴巴”。 生疏的脏话。 回想起那时跌宕起伏的心绪,她总觉得恍如隔世。 临下班,在办公室里,方蕊牧说:“你敢相信吗?上次我们班学生的爸妈来,竟然叫我姐姐。真是难以置信。” 孟知穗在涂润唇膏,想了想,不紧不慢地低声说:“如今很多家长比我们小嘛。” “可是他们都有孩子了,我却还没有成家……”方蕊牧掏出手机,充满怨念地在和男友的聊天界面里敲打着,顺口问,“说起来,孟老师也没结婚,好像连恋爱也没谈,之前主任介绍相亲你也拒绝了。为什么啊?” “方老师,”孟知穗轻声说,“豆浆和酸奶,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 第4页 原本关心的话题被打断,方蕊牧猝不及防,短暂思考后说:“酸奶?” “那这个送给你。”孟知穗从包里翻出一瓶酸奶给她,谨慎又客气的样子。 “啊。为什么——” 孟知穗不慌不忙,礼貌地微微一笑:“因为我不喜欢。” 放学后连续几天都在校门口看到同一辆新车。差不多一个礼拜后,孟知穗走上前去,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靠驾驶座的车窗。停滞片刻,陈邈还是把车窗降下来。 “好巧,孟老师。”他说。 “您在等小筠?”孟知穗问。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近处看,得以细细推敲陈邈与四年前的不同。 眼睛里挂着事了,心也不像从前那样透明了。可以这么说,明明只是寥寥四年而已,皮囊没有老,灵魂却老去了。又或许,在四年前和她相遇以前,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但这并不能当成他不认识女朋友,或者说,这不是他装作不认识前女友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不论外貌、姓名如何一致,强烈的违和感仍旧扑面而来。坐在不加保险也值七位数的跑车上,陈邈抱起手臂,西装剪裁到位,发型也干净规整。他倾斜着头上下打量她,颇有距离感地说道:“辛苦您了。” 对了,就是这种地方。 该说是他的性格改变了吗? 简直判若两人。 “不辛苦的。”孟知穗的音量一贯很小,以至于陈邈迫不得已要靠近些。 结果下一秒,陈邈就被孟知穗的一句话给吓得一怔。这女人很擅长轻描淡写地语出惊人。 “您查过我了吧?”孟知穗问。 讶异转瞬即逝,陈邈装得滴水不漏,彬彬有礼地回答:“我怎么会对孟老师做那种失礼的事。倒是孟老师,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途径,难道私下没有调查过我吗?” 两相对峙,竟然是孩子老师和孩子家长的关系,倒是有点好笑。 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孟知穗看着他。他是坐姿,她站着,自然而然是居高临下。真滑稽。她好像试图看穿他,不过中途就放弃。孟知穗摸出一张小学生田字格的练习本纸,又拿出铅笔,唰唰唰写了什么。她从车窗里递给他,也不等陈邈摆架子,手一松,直接任由它落下去。 “这是我家地址。”孟知穗的声音仍旧很轻,沙沙的,像夏天里摩擦的蝉翼,“您的问题,我想和您私下谈谈。18点后我都在家。”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 陈邈把她的字条交给学校,然后让孟知穗跃升为流氓女教师,通报批评外加离职大礼包。她从前那么稳妥,肯定有不少人会大跌眼镜。 就连孟知穗自己也怀疑,她失心疯了。 但她的行为也不是毫无根据。 其实孟知穗的字条可有可无。陈邈自然查到了她的地址,他只是没料到她会邀请他当面对线。 陈邈努力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然而在车窗的缝隙里,孟知穗朝他笑了一下。那是极度轻蔑、十分讥讽的笑。和她整个人格格不入,可是,却引发了他细微的眩晕。 这种眩晕感与困惑持续不断地搅拌,外加陌生女人的脸,难舍难分。为此陈邈甚至试着与自己很难打交道的外甥沟通。 下班后的他扯开领带,走到正在看电视的小学男生身边:“今天过得怎么样?” 秦小筠也没受宠若惊。只是这个便宜舅舅真的不太爱跟人谈心。所以这副表达关心的样子,在孩子看来难免像唱着《小兔子乖乖》哄骗开门的大灰狼。 小筠点头。 “那学校里怎么样?”陈邈说。 小筠点头。 “老师还好吗?”陈邈说,“你们那个班主任,姓孟的。” 小筠还是点头。陈邈骤然变严厉:“说话。” “好。”秦小筠惜字如金。 不是“不好”,也不是“很好”。单纯一个“好”字。挑不出毛病来,也不值得特别嘉奖。 她的确没拿孩子做过什么梗。 之后的半个月里,每天下班,陈邈都会想起那张字条。 起初是开车直接回家,逐渐变成会去她家附近转一圈,然后是绕着她所在的社区转一圈,最后变成在公寓周围转一圈。 下车那天,陈邈在车上找了一番防身武器。他也说不清,面对区区一个女人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危机感。但男人也有第六感。扳手有点过了,榔头想干嘛呢,最后陈邈随便揣了一样东西。 按以往的进度,他估计不会真去。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刚下车,远处穿制服的中老年男子就朝他看过来。 “阿邈?”大爷说,“你是阿邈吧!” 陈邈感觉自己踏入了什么恶魔的领地。 他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但对方也没多和他聊,只非常熟练老道地一路把他送到了楼下。 单凭他一个人是不可能这么快找到地方的。 门铃响得很有规律,孟知穗猜到是陈邈。 她目光幽深地看了一会儿门。心想,这该有多久了?自从上一次陈邈从这扇门出去。 孟知穗打开门,看到陈邈时,他们对视。即便内心百般翻腾,脸上也仍旧维持平静。你回来了。孟知穗想。 陈邈却忽然站定了。 他不打算再向前走一步,就这么僵持着,不愿跨过那扇门。 -- 第5页 “我只是来送这个,”陈邈面不改色,拿出完全不合乎此情此景的东西。那是之前秘书给小筠买的跳绳,多出一副,留在他车上。“你上次说缺了的。” 对于他的抗拒,孟知穗并没有流露出动摇。她静静地望着他,将跳绳接过去。 狭窄的玄关里灯光昏沉,孟知穗将跳绳解开来。她不疾不徐将两只摇柄并到一起,握住后轻轻捋顺。 她温柔地酝酿着。 电光石火之间,只听一声清脆的巨响,跳绳重重甩在了地上。 温柔被击得粉碎,孟知穗像抽鞭子一样狠狠挞了跳绳。 背着光,看不分明她的表情,只听得见嗓音仍旧如往常般风平浪静。 “忍不住想起以前来了,”孟知穗说,“刚好你也在这。” 她和他第一次见面时,他喝得酩酊大醉,她手持皮鞭扮演女王。他是临时工,她在俱乐部做兼职。他们相遇了,她浓妆艳抹,自己都讨厌自己,他仰着头看她。 “你真漂亮,”醉了的陈邈眼角微微泛红,糊里糊涂模仿戏剧里的桥段,亲吻她跟前的地板,又抬起头来,绝赞的皮囊配上蠢透的举止,他朝孟知穗露出蛊惑心神的笑容,“可以追你吗?” 狂野俏修女,冷酷老狗逼 ☆、3 - 简陋的两居室门口,一男一女对峙着。最后还是陈邈率先投降,他也不愿一个人再继续苦闷下去:“孟老师,我是不是哪里多有得罪?对不起。实不相瞒,我失忆过。” 我知道你失忆过。 孟知穗心想。 当初晚上停电,他俩一边吃西瓜一边在楼下纳凉,最爱聊的话题就是这个。毕竟人的想象力是无敌的,对未知事物的想象力更是无穷大。 然而下一句就轮到孟知穗迷惑。 陈邈说:“四年前,差不多也是这时候,我出了场车祸。” 他从医院醒来,全身没有哪里不在痛。 回忆起过往,从记事起到此时此刻一一详尽,除了—— 除了他身上所发生的这场车祸,以及车祸发生前的大半年。 他不记得这段时间里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父亲和姐姐给出的解释是他在国外进修。到处都可疑,却又到处都找不到破绽。陈邈请人调查,的确没发现自己在国内生活的记录。不排除家人动了手脚,但仅仅是不到一年的短暂时间,人生的失控感并没有那么强烈。他们没必要隐藏什么。 他也做不出什么需要他们隐藏的事。 “假如我们认识,应该也就几个月的交情。虽说可能有点失礼,不过,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无关——” 他试图露出无情的一面来,但孟知穗却来不及顾及那些。 她所认识的陈邈已经是个失忆的男人,按照现在这个陈邈的说法,人间蒸发的时候,他又失忆了一次,并且对自己的前一次失忆一无所知。 他和她的相遇是因为失忆,他和她的分别原来也是因为失忆。 “孟老师?” 把孟知穗从失神中唤醒的,是陈邈突如其来靠近的脸。她下意识退了一步,看到陈邈也把想贴过来的手抽离。 “你脸色很难看。”他说。 他说,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无关。他想和她拥有的那个陈邈撇清关系。只不过一瞬间,孟知穗就明白了现状,而且飞快地做了决断。 她短暂而轻巧地笑了一下。 孟知穗说:“其实我们没什么交情。” 这倒令他始料未及。 陈邈说:“什么?” “原来你失忆了,我很担心你呢。虽然我们只是认识的关系。”孟知穗说着,不动声色加重了“只是认识”四个字的读音,“今天很晚了,小筠那边我会上心的。有机会再聊吧。” 从一开始显而易见的勾引,到此时此刻的匆匆送客,天翻地覆的转变不过一瞬间。 孟知穗向陈邈道别,把门关上,握住门把手时,她用尽全身力气去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啊,又送走他了。 就像四年前的那天一样。 她把头抵在门上。 良久,才拿起手机,听筒里传来男人的声音:“你怎么又送他走了?” “没办法。”孟知穗边讲电话边往回走,“他不记得我了。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就让他撇清关系?只能以退为进。” “我也很担心他啊,怎么不让我们打个招呼。” “林之森,”孟知穗神色自若,舒缓而不留情面地说道,“不要坏我的事。” 通话挂断。狠话是撂下了,欲擒故纵也纵了,问题是,接下来要做什么。 其实孟知穗也没想好。 - 陈邈添加孟知穗好友的时间有些晚,被拉进家长微信群就更晚了。他鲜少回复通知,也不知道会不会看消息,朋友圈更是空空如也。 梅雨季的尾声,孟知穗没能逃避现实多久。她在隔壁班上课,方蕊牧到门口找她。孟知穗本来想讲完那一题,却拗不过方蕊牧焦急的肢体动作。 步入办公室,她看到修罗场。 教导主任坐在最中间的位置,有其他科任老师形成栅栏围在旁边。两个小学生面对面站着。对孟知穗来说,他们都不陌生。 是她班上叫桑桑的女生,以及本学期才转来的秦小筠。 不是孟知穗不关心学生,只是其他人对她来说都有种自然性质的朦胧,叫人看不分明。她与孩子们不熟,这两个孩子跟她也不熟。 -- 第6页 “打架了。” 方蕊牧低声告诉她。 桑桑的双马尾一高一低,一看就是自己梳的。小女孩出生在单亲家庭,母亲异乎寻常的年轻,找关系进的私立学校,交钱也时常拖拉。 而另一边,秦小筠穿着整齐,外加入学时就有的家世光环笼罩。 教导主任正在训诫人,其他老师也帮腔。桑桑维持着一贯装傻充愣似的笑容,眼睛乱瞟,秦小筠则事不关己,沉默得像木头人。 孟知穗没急着进去,先回班上叫围观的同学问了一下情况。不是什么大矛盾,小打小闹而已。 之后再回去,她先倒了一杯茶,直勾勾地端给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喝了口热茶,转头开始批评她。唾沫星子乱飞,孟知穗若无其事地听着,看起来丝毫不会因此受打击。 两个小学生都忍不住看她一眼。 最后还是手机铃响,主任才离席,其他老师还想说什么,孟知穗抓住时机,领他们去楼梯间拐角。 “你恨他吗?” 孟知穗蹲下身,慢慢地说。 听到这个问题,秦小筠不由得摇头,却听到桑桑提了很符合小学二年级生知识水平的问题:“‘恨’是什么?我就是觉得他很讨人厌。” 秦小筠弯了弯嘴角。 “‘讨人厌’而已……既然不‘恨’,就没必要打架了。打架会受伤,而且要挨骂,”孟知穗轻轻说,“下次吵架好吗?在下课时间。” 陈邈在校舍这层的最后一阶楼梯久久伫立。 他听到她说:“把问题说出来,自己解决一下就好了。你们也不想大人总插进来吧?” 又安抚了几句,孟知穗支起身。她轻轻扶着他们的背,刚回过身,就看到熟悉的身影。天阴沉沉的,陈邈望着她。 他稍微朝她点了下头。 她也颔首,权当做打招呼。 他应该是被教导主任叫来的。 在这所学校,原则上,班主任每天都要坐班到放学。有特殊情况请人代班即可。 孟知穗是二年级的常用代班人选。因为她总会恪尽职守,留到最后,没有约会,也没有休闲时光。这么多年,雷打不动。 她向教职员办公室走去。 四年前,初次见面以后,他无数次到她打工的地方等她下班。他习惯站在吧台附近,那时候,他就是这样和她打招呼的。 不是挥手,也不出声,简简单单的点一点头。 和现在一模一样。 孟知穗从抽屉里取出一把伞。 教材和作业本林立在办公桌四周,形成密不透风的屏障,孟知穗忽然说:“方老师,今天可以请你帮我代一下班吗?” 她又找出了一把剪刀。 - 还剩两节课,走的时候,陈邈对秦小筠说:“什么时代了,不要动不动就动手。听老师的话。” 他和学校领导又寒暄了几句,再回头,就看到小男生拽着自己衣角。 小筠说:“……哪个?” “什么哪个?” “哪个老师?”小筠说。 陈邈没回答。 他自己一个人出去,去停车场花了不少时间。雨一瞬间就落下来了。打开车门时,他在树荫下看见抽出伞的女人。 她也看见了他。 骤雨来得又急又猛,容不得他们慢条斯理问候。陈邈发动车子,眼看着孟知穗在他视野内撑开伞。 只见伞上斑斑点点仿佛七星瓢虫般长满了缺口。 雨水鱼贯而入、畅通无阻,一把好端端的伞就这么报废了。 雨水重重地砸在她身上。 雨刷摆动。他踩下油门,飞驰而去。 ——本该是这样的。 既然都已经对上过目光,再在雨中见死不救未免太没教养。 “孟老师去哪?”陈邈停车,将副驾驶座上的车窗打开,他以冷淡到肃穆的脸色开口,“我送你吧。” 孟知穗上车时已经淋湿了一些。她低声道歉,剪碎的伞被塞回包里。 她报了一间包子店的地址。 陈邈问:“去吃饭?” 孟知穗摇摇头:“见朋友。” 她声音太小,陈邈又问了一次,她也再回答了一次。 一路上,车没有因任何一个交通灯停下。 快到目的地,倏忽间,陈邈说:“伞是被孩子们恶作剧了吗?” 孟知穗看着前边的道路,小心地笑了笑,说:“也许吧。” 陈邈也目不斜视。前方的道路平坦而无边际,车忽然放慢速度,降低到道路允许的最低限度。 他说:“不是你自己弄坏的吗?” 孟知穗的笑容纹丝不动,如同俄罗斯玩偶平视前方。 “也许吧。”她说。 失忆这种戏剧性的桥段两次发生在了他们身上。假如这是偶像剧的话,大概在重逢的第一时间就会奇迹般地认出彼此、泪流满面地拥抱在一起吧。 然而。 现实里根本没有那么多命中注定,只能靠她独自处心积虑。 漫长的寂静里,陈邈说:“我也是。” 孟知穗回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波澜不惊的侧脸。 “我已经记住停车场的路了。故意多绕了几圈,”他说,“在等你。” ☆、4 - -- 第7页 坐下后,孟知穗把菜单推给陈邈。 “你朋友没关系吗?”陈邈问。 嘴上在担心自己的出席,手却毫不犹豫把菜单和铅笔都接了过去。 孟知穗摇了摇头:“他是这里的老板。本来我也没准备吃晚饭。” “那今天我请吧。” “这怎么好意思。” 两个人一来一回地寒暄着。 最后,短暂的静默滑过,还是陈邈驶入正题:“上次说的事,希望孟老师帮我保守秘密。” 陈靖凡把自己的继承人保护得很好。在大局落定以前,他从未让陈邈抛头露面过。但独子的身份不可撼动,陈邈身上的一点事故都有可能引发整个家族企业的震荡。 更不用说失忆这种脑损伤。 他的谨小慎微不是空穴来风。 失忆是他的软肋。 因为本人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极其容易被人利用。 虽说也没到一定会损害他利益的程度,但这件事人尽皆知的话,多少会增加麻烦。 孟知穗来不及答应。刚刚的服务员不知道哪里去了,取而代之过来的,是一名面带微笑、神色慵懒的下垂眼男子。 林之森说:“你们来了。” 不是“你”,而是“你们”。 “咱们仨都好久不见了吧。穗穗,还有……”林之森微微笑着说下去,“阿邈。” 不愧是精英教育下成长起来的万恶资本主义接班人,即便被素不相识的人以昵称亲热问候,陈邈也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反而镇定自若地颔首回应。 “好久不见,之森。”孟知穗说。 陈邈却说:“你扣子扣岔了。” 林之森倏然低下头去。 “啊!” 果然如此。他穿一件格子衬衫,第二颗纽扣扣到了第三个孔。之后一路顺序都乱了。 林之森当场手忙脚乱开始调整。孟知穗静静看着,陈邈又接下去说:“拖鞋也穿反了。” “啊!”又是一声惊呼。 林之森扶着桌子交换左右脚的拖鞋,他袜子也穿了两只不同颜色的。 调整完,他不慌不忙抬头朝陈邈粲然一笑:“多谢啦,好怀念啊。” 又看向孟知穗:“吃点什么?这顿我请。” 孟知穗随意点了些,扭头一看,陈邈怔怔地盯着林之森出神。她轻轻喊了几句,可惜声音本来就小,根本无济于事。还是林之森笑眯眯地开口:“阿邈,阿邈,问你呢,吃什么?” 陈邈骤然被拉回现实,微微蹙眉,随口回复:“都可以。” 虽说是包子店,但也有些面食和小吃。 等到只剩下陈邈和孟知穗,他没开口,她先说了:“我和你是之森介绍认识的,你和之森是以前工作上的人介绍认识的。你和那位又是另外的人搭桥牵线。” 一环套一环,中间夹了一个又一个人。这么听起来,他们倒像是真的不熟。 有关如何认识的这件事,孟知穗没有说谎。 四年前,孟知穗和林之森在同一家店工作。 一家夜店。 孟知穗的主要目的是钱。 老板很抠门,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畜生使。她有时候和林之森一起站在吧台后面擦杯子的擦杯子、调酒的调酒,有时候应付喝醉了发酒疯的客人,有时候还要上舞台。 为了加薪,孟知穗甚至去学了打碟。 这固然和她现在的生活格格不入。然而人奔波劳碌并不可耻,一切为了生活。 那时候林之森调酒技术过硬,闲散又迷人的容貌,外加随和的好脾气,男女通吃,吸引了不少客人。 其中一位是老板的朋友。 第一次失忆的陈邈就在他手下做事。 不过谁也想不到,后来的后来,浑身散发出游手好闲公子哥气息的林之森居然会去开包子店。 回到此刻,包子店里,陈邈坦然地回答:“难怪,我好像认识他。” 他不记得自己和林之森之间发生过什么,可是就刚刚见过的那一面、几句对话,总觉得隐隐约约有种既视感。 陈邈说:“我和孟老师真的只是认识的关系吗?” 孟知穗反问:“假如我说不是,陈先生你信吗?” 他探她口风,她却连他的多疑也料到。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陌生人的话怎么能信?素昧平生的人自曝亲密关系,简直是再浅显易懂不过的陷阱。 孟知穗不会冒着让他再度离开的风险轻举妄动。 她的话正中他下怀。陈邈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说:“也是。” 他也清楚自己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对家中为他捏造过往的怀疑水涨船高。凭陈靖凡的本事,出境记录做些手脚,偷天换日都不是难事。 孟知穗想的是,为什么想得起来林之森来,却想不起朝夕相处的她来呢? 于是索性一笑而过,各自心事重重。 两个人用餐,一个人点餐。却完全没踩雷。 临走在柜台,林之森笑眯眯地揽住陈邈的肩膀,抽空跟他耳语:“下次你记得再过来,咱俩喝一杯。” 而陈邈刚刚好在想,下次绝对不会再来这里,因为可能被撞破自己失忆的事。 “他比较热情。”孟知穗说。 陈邈接道:“他刚才在收银那一单的钱算错了。” -- 第8页 因为免了单,以至于他多客气一句:“下次再请孟老师吃饭。” 雨已经停了许久了。月亮偌大而冰冷,皎洁得无可比拟。孟知穗背对月光站着,轻声说:“家长和老师可不能这样来往。” 陈邈站定,微微侧身望向她。 - 四年前,孟知穗和林之森在同一家店工作。 这件事是瞒不住陈邈的。 他在夜店里遇到的他们,这也基本能推断出来。 有关过去,差不多可以说是一无所获。 出院后,陈邈即刻去了国外,按照长辈的说法是“回去继续进修”。虽说之前的研修内容已经忘了个精光。 曾经发生过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和将来会发生什么。 事实上,不沉溺于过去向来是陈邈的优点。一直以来,他也几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有什么变数出现了。 姐姐甩给他的孩子和他向来合得来。 他们家姓陈的性格都风风火火、激进莽撞,生出秦小筠还能怪男方影响深远,陈邈就不行了。就连他姐陈遥都说,不知道怎么基因突变出他这种老成持重到没感情的小孩来。让他笑一下比登天还难,以至于从小到大照片里陈邈全都是满脸的“快还我钱”。 舅甥俩一起生活也没多久,却相处得相当融洽。陈邈时不时就提前从应酬中脱身,只为回家监督秦小筠写作业。 崔妙学在陈邈看秦小筠玩《马里奥赛车》时大驾光临。 她父亲和陈靖凡是有事没事一起打个高尔夫的关系,崔妙学和陈邈也是以堪比两国结交般正式的情境下结识的。 结果一进门就看到陈邈坐在沙发上,满脸严肃地指导秦小筠用游戏手柄漂移。 “陈邈,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吧?”崔妙学整个人洋溢着光芒万丈的美,“之前你出车祸,我都没被允许来探病。所以没来,不好意思呀。” 陈邈没理她。 崔妙学丝毫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笑着说下去:“你不会怪我吧?” 她天生丽质,在圈子里遇到明星也不逊色。尽管能力平平无奇,只不过靠背景进了公司,却也被家里聘请的团队运营炒作成美女企业家,时常热搜不断,在家族产业里作为形象代言存在,实际没有实权,同花瓶无异。 与陈邈天差地别。 没能想到,他对这句话有了反应。 “什么事?”陈邈说。 崔妙学眨了眨眼:“不怪就好啦!” 手机震动,他掏出来,看到学校的家长微信群里在发通知。陈邈鲜少看聊天软件的消息,毕竟太多。但在身侧能瞄见他把学校微信置顶了。 “你就这么关心小筠吗?搞得我有点吃醋呢。”崔妙学故意暧昧起来。 陈邈径自滑过界面,淡漠地回答:“他是我外甥。” 又问:“你什么时候结婚?” “讨厌,你没看新闻吗?”崔妙学又笑起来,“只是订婚宴而已,之后就取消了。” 他望着她,一动不动,好像早已将她看穿。 陈邈睡前接到了一个电话。看清联络人时,他怔了片刻。陈邈记忆力很好,尽管孟知穗只打来过一次。 他走到阳台上去,右手握住手机,左手没来由的有点不知往哪放:“孟老师。” “小筠舅舅,”她的声音在听筒里,像水面的涟漪悄然散开,“打扰你了。请问您看到微信群里的通知了吗?” “有点忙,”他无缘无故地说谎,“可能没来得及。” “那麻烦看到以后稍微回一下消息可以吗?因为上头要求传达到位,我们也没办法……” 她还说了些什么,他已经没在听了。陈邈问:“你和林之森以前是情侣吗?” 只听电话那头从容稳重的孟知穗难得展现出狼狈。她猝不及防被呛到,咳嗽起来,没忘记连忙拿远手机。 他说:“抱歉,因为你们看起来有点微妙。” 孟知穗已经缓和下来,恢复了往常的平静。 半晌,她问:“你觉得我们般配吗?” “不。”他听到干燥的男低音回复,里面甚至夹杂了一点不屑的意味,“怎么可能。” 几秒钟后,陈邈才察觉,那是他的声音。 明明是自己的提问,然而却由自己不假思索地作了答复,用他从未想过的语气。 如此笃定,如此坚决。 他不明白为什么。 ☆、5 “怎么可能。” 他回答。 悬着的心像熟透的苹果坠楼。孟知穗维持着争取回来的理性说下去:“那陈先生说的‘下次请你吃饭’的‘下次’想好是什么时候了么?” 在林之森的包子店里,那天他们都吃得食不知味。 陈邈说下次请她。 成年人之间这样的客套也不是没有。 主动来讨的却少见。 孟知穗看着文文弱弱,本该是脸皮薄的那类型。但显而易见,真人往往不轻易露相,看人不能只看表面。 她就这么理直气壮问他什么时候再约,也不管是不是客气话。 陈邈望向城市里高楼大厦与河流相映成辉的夜景,奇迹般的发觉,他竟然也没感到厌恶。 - 下午的陶艺课上,秦小筠和桑桑被分到了一组。看到名册时,孟知穗本来考虑要不要更换。既然闹了不愉快,或许还是隔开点比较好。没想到两个小朋友早就不计前嫌,打得火热,课堂作业还拿了第一名。 -- 第9页 就这样吧。 桑桑趴在办公桌边问:“老师,你觉得你适合当老师吗?” 其实之前,孟知穗对桑桑的印象很淡,只知道她是个有些早熟、不让人操心的孩子。但自从处理打架事件后,桑桑就经常黏过来。 孟知穗第一次知道,原来早熟的孩子更难缠。 说什么都是错,索性避开问题。“你觉得呢?”孟知穗一边批改作业一边反问。 “不适合!”小学女生爽朗地回答了。 孟知穗也不生气,翻了一页,头也不抬地说:“大人是不能只做自己适合的工作的。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不适合?” 门外秦小筠闷声不响地走进来,安安静静把漏交的作业本放到桌上。 桑桑和他说了几句悄悄话,嬉皮笑脸地跑远了。 她将秦小筠的作业拿过来,在重点交代过的那天结尾有陈邈代替父母签上的名字。 笔迹倒没变。 有些东西是不会随着记忆消失而消失的。 四年前的陈邈曾经语气轻松地跟她说过,他拿着笔在桌上写了十几个名字,然后挨个推敲了半天,才勉为其难选了可能性最大的那个。 “我应该叫‘陈邈’吧。”说这话时,他在做饭——一开始是不会的,去新华书店站着翻了好长时间菜谱,回去又被孟知穗操练了好久才上手。 “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真好笑啊。”陈邈说。 听他说这些时,孟知穗心里总是铅坠般疼痛。 她光着脚走到他身后,用力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背上蹭来蹭去,直闹得他笑出声来。 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离开你。那时候的孟知穗想。 没想到,事到如今,已经不是她离不离开他的问题。 上完最后一节课,孟知穗就收拾东西。最近她相当反常,早退是家常便饭。一旦有谁不愿帮值,她就会旁敲侧击提起以前什么时候帮对方值过班。以人情相要挟,事情总能顺利解决。 方蕊牧有理有据地关心说:“孟老师,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孟知穗一边穿外套一边说:“没有啊。” 神情也淡淡的,一点破绽看不出来。 “是吗?”方蕊牧说,“那就好,我还想给你介绍朋友来着。” “那倒不用了。”极其小声地说完,孟知穗走了出去。 切换了微信账号,名叫“文森”那边已经催了几次。孟知穗在家门口的便利店和林之森碰头。他握着瓶可乐,一边翻杂志一边习惯性地摇晃饮料,锻炼手腕。孟知穗看他跟犯了癫痫似的抖若筛糠,也没见外。 “有什么事吗?”她问。 “没什么事不来找你?送外卖,就顺路来看看。”他示意门口那辆电瓶车,小店低成本,什么都亲力亲为,“我们以前也算搭档吧。” 孟知穗维持着冷冷的姿态,丝毫没有放松脸色,与之相反,实际行动却认可了这种说法。 她开口:“我约了他。” “不错,他有没有记起你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孟知穗回答:“你说我把他家房子烧了,有没有可能让他住到我这来?” “不可能。监狱里男女是分开关的。”林之森苦笑,“你这想法也未免太危险了。” 便利店里回荡着轻音乐,旋律很优美,却让人感到无关痛痒。 孟知穗说:“就是因为太危险,所以他那天才会出去,才会不回我消息,才会消失这么多年的。” 她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穿过落地玻璃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那一天已经过去了四年,然而一切仍旧历历在目,在她的每一个噩梦里挥之不去。 熟悉的车在路边停下。那是在市内奢侈品百货商场地下停车场也难看到几辆的车型,不过孟知穗并不关心。 她目光紧紧跟随着下车的男性。 陈邈也看到了他们。 孟知穗和林之森从便利店走出去,随口说着话,多年共事的经验使得两个人很有默契。然而这一幕在陈邈看来却有些太过刺眼了。 他们关系很好吗? 陈邈不知道的是,他们正在说的话是——林之森絮絮叨叨:“说起来,阿邈之前在那谁那儿做事也存了点钱吧?那些钱你吞了?”孟知穗淡淡地回复:“不该说的话说多了折寿。” “又见面了。”先打招呼的是林之森,“我还着急回店里,就先走了。你们去吃饭?这个给你喝。” 他把刚才糟蹋的那瓶可乐递出去。 陈邈正和孟知穗打招呼,完全没注意到林之森拧开了瓶盖。 碳酸饮料经历过了猛烈的摇晃,一打开瓶盖就奋勇向外冲。 林之森笨手笨脚地“嗷”了一嗓子,随即把瓶口伸向了离他最近的另外两人。 结局就是三个人都湿了身。 “林之森。”平日里总温温柔柔的孟知穗罕见的咬牙切齿,又连忙掏出纸巾去擦陈邈身上的饮料。 手拂过男人的身体,孟知穗一点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见外。反而是陈邈默默盯着她,半晌没吭声。孟知穗穿的是浅色,布料一打湿就陷下去,露出底衣的颜色来。 他扶住她肩膀,也不解释,直接拉她到车边去。 陈邈打开车门,从副驾驶座取了自己的西装外套出来,二话不说,径自裹到孟知穗身上。 -- 第10页 林之森趁乱跑路。跨上小绵羊,还不小心撞到路边的绿植,跌跌撞撞溜之大吉。 看着林之森撞树的背影,陈邈生气也不是,好笑也不是,只得回头,却看到孟知穗根本没理睬。 她拢着他的外套,还在聚精会神打量他的衬衣。 没来由的,陈邈忍不住问:“这也是故意的吗?” 没花几秒钟,孟知穗已经读懂他的意思。久别重逢后见过的寥寥几面里,她几乎每次都算计了他。而他也隐隐有察觉。 但她并不感到羞耻,也不慌张,反而转瞬即逝地嗤笑一声。 不屑的,嘲弄的,又带着一点温柔的。她从前时常这样笑。 笑像数载光阴在她脸上飞快闪过。 陈邈忽然顿了一下。 “我可能真的认识你吧?”他说。 孟知穗受他突如其来改变的态度感染,一下迟疑起来:“是吧。” 陈邈试图从那张脸里寻找些什么。然而孟知穗已经变回往日孟老师的模样,她问:“去我那里冲个澡、换身衣服吧。”反正就在家门口。 可乐黏糊糊的。 经过门卫室时,陈邈刻意观察一圈,却没找到之前给他指过路的制服大爷。 走到楼梯间,孟知穗说:“房东不喜欢外人来,所以遇到的话,可能需要解释一下。” “你们学校没有房子吗?”他问。 “那里,”她把门拧开,“我爸妈现在在住。” 已经是第二次来孟知穗家。 上次没能跨过的门槛就在眼前,玄关处所暴露的房屋一角与住户给人的印象一致。平淡无奇,平淡无奇。陈邈见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孟知穗这种最最最不值得提起,却让人不由自主靠近。 荷尔蒙是什么气味? 每时每分都不同。但这一刻,是碳酸饮料的味道。 孟知穗把脸藏在鞋柜打开的柜门后。她伸手,用力地按住两颊,以此来抑制住自己牙关的颤栗。几秒后,她取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清洗一次、却始终没有人穿的那双拖鞋,弯腰,搁在地板上。 欢迎回来。 “请进。” 孟知穗说。 假如是过去的陈邈,时隔这么久回来,他会说什么,会做什么? 很多个日日夜夜里,孟知穗凭借这样的妄想过活。 而现在,陈邈就在这里。 她从衣柜里翻出几件以前买的衣服,拿给陈邈时轻易地故作镇定:“应该合你的尺寸。浴室在里面,用法墙上有便利贴……” 刚住进孟知穗家时,陈邈连老式热水器都不知道怎么用。那时候她还以为是他脑子撞坏的副作用,如今想来,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不懂这些平民家电实在再正常不过。 所以她为他写满了便签,怎样从太阳能调换到热水器,怎样打开阀门,哪边热哪边冷。如今纸页发黄,却仍旧保留在那。 “这衣服是谁的?”陈邈问。 当然是你的了。 孟知穗微微一笑:“我也有过那种对象的。” 陈邈低头看向那些花花绿绿松松垮垮的破布。 小混混似的。 他面无表情地说:“你前男友的衣品真让人不敢恭维。” ☆、6 陈邈一定想不到,曾经的他在打扮上只在意舒适度。衣服都是当时他的雇主救济,后来则靠孟知穗去美特斯邦威等快时尚品牌的打折区域挑挑拣拣。 平日里,孟知穗昼夜打工不停,连难得的休息时间都要缝布娃娃换几个钱。等她去卖场,男装已经只有别人剩下的。 最诡异的是,这些歪瓜裂枣套到陈邈身上,还硬生生被衬得好看起来。 而现在。 陈邈正认认真真读墙上写的便签。 关于热水器怎么使用,孟知穗事无巨细写在上面。他没少看过她笔迹,在秦小筠的作业本上,过于规整,显而易见是写给小学生看的。 而便签上的却不是。 东倒西歪,能连笔的地方绝不分开。 他突然觉得好笑。 一时间,陈邈意识到自己又笑了。 他轻轻“啧”了一声,多少有点自我怀疑。 洗完澡,他穿上那身十分令人嫌弃的衣服,花衬衫加宽松裤子,感觉下一秒立刻能去夏威夷度假。 刚擦着头发走出去,就看到孟知穗在签收外卖。 “等衣服干大概要等一会儿。我猜你应该不想这么出去,所以叫了楼下的比萨。”孟知穗慢条斯理地说,“你平时应该不吃这个吧?” 住在这里的时候,陈邈就不喜欢比萨。可偏偏孟知穗喜欢。他总说—— “吃这个不健康。”此时此刻的陈邈说道。 孟知穗的手一抖,视线里的陈邈和过去那个陈邈完全重叠。 穿着也一样,说的话也相同。只是,她的那个陈邈爱笑得多,而眼前这个陈邈却总是冷冰冰的,对大部分人都摆出无条件拒绝的姿态。 她倏地转过身去。走进洗手间,把门关上。冷水浇到脸上,凉了滚烫的双眼。 - 风刮着脸颊,有点痒痒的,却很舒服。 林之森拐了近道,却擦到路边卖水果的摊子,以至于帮忙捡了好久,反倒耽搁了送餐。好在公司的餐品只用在前台等待。他顺便掏出手机,准备玩几把开心消消乐。 高跟鞋踢踏作响,不是他喜欢左顾右盼,只怪崔氏的二小姐行事太张扬。崔妙学鲜少给与自己利益无关的人脸面,她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如此。不择手段的道理听多了,难免有点唯我独尊、我行我素,又是在自己公司,更是我的地盘我做主。 -- 第11页 她根本没理由去注意区区一个来送外卖的男人。 然而。 视线相接时,林之森正依靠在前台边,崔妙学拎着本季最新款的奢侈品手提包。 她险些一个趔趄栽倒。 他却风轻云淡,只微微扬手,笑着说:“嗨,好久不见。” 只为自身利益着想的那颗心,忽然间,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好想逃走。 又想留下。 矛盾交织成漩涡,崔妙学试图露出最美的一面,却极度害怕弄巧成拙,以至于不伦不类。她说:“……好、好久不见。” - 孟知穗把去年年终学校老师送的红酒翻了出来。 她也换了宽松的衣服,翻出开瓶器。陈邈打开的途中,她又去拿酒杯和醒酒器。他看到她手中的玻璃器皿,忍不住开口:“连这都有?” “从以前打工的店里拿的。”孟知穗说。 那间夜店? 陈邈问:“我和林之森关系很好吗?” “你和之森?”孟知穗想了想,“不知道,还可以吧。” “你不清楚吗?” 一句“你不是和他很要好”压在喉头,他波澜不惊地继续发问。 孟知穗在座椅上叠着腿,顺势从茶几抽屉里翻出细细一支的薄荷烟来。她示意陈邈,陈邈摇摇头,又抬了一下手。是“请便”的意思。 “我们俩本来关系一般。也是因为找到一样差事,我请他帮忙,这才熟起来的。”她说。 陈邈瞄了眼还没清洗过的高脚杯,也没打招呼,径自起身去洗。孟知穗偷偷用目光跟着他。男人在开放式厨房背对这边,她为这一幕感到难以言喻的震撼。 孟知穗仍在这不真实的震荡中沉迷之际,陈邈已经回过身来:“我现在欠你两顿饭了。” “谁说不是。”她果然不辜负他期望,毫不留情地落实了这一点。 他倒酒,两个人干杯。就连陈邈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很自然地坐到了地板上。这也是以前住在这时的习惯。孟知穗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空气里一阵静默。她问:“我们看个电影吧?” “怎么看?” 孟知穗已经跪到电视机边去插线,电脑也打开。窗帘拉拢,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隔天休假。看什么片自不用说,是希区柯克电影连环放。 脸上看不出,实际陈邈也暗自打起精神来。好久没有放松过。吃垃圾食品,穿宽松的衣服,一鼓作气看喜欢的电影,没什么比得过这一刻的感觉。 孟知穗也坐近来,靠在椅背上。 一部电影结束,他们也不讨论,至多相互对视一下。起初都是孟知穗去调到下一部,到后来就变成陈邈去。一开始他们都坐着,渐渐也躺成舒服的姿势。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希区柯克?”他边倒酒边问。 一开始还有些客气,等过了几个钟头,已经完全没有装斯文的必要。 她吃比萨,说:“因为我喜欢。” 这倒是谎话。 是四年前的陈邈从音像店租碟回来,又找老板借了DVD,她才跟着看的。 “那你那天说的我的事,有几个是乱蒙?”陈邈又问。 “也不多,”孟知穗面不改色,按照新的设定编下去,“有些是听说的。” 他几乎没怎么细想就信了。 因为陈邈回想起来,自己从小到大就没跳过绳。 回来时天色就不早,古早电影难免没有好莱坞大片那么刺激。前一天刚好加班忙昏了头,靠茶和咖啡硬撑过大大小小几个会议。陈邈不知不觉在地板上睡着。睡梦中依稀感觉有道滚烫的触感轻轻拍打他脸颊,熟悉的声音说:“睡在地上会着凉的。” 他恍恍惚惚地回答:“没事。”他天生体温低,也没那么容易感冒。 随即又是那温度。 温柔到近乎悲伤地在他脸上摩挲。 为什么这么难过?他很想问她。 在家都往往辗转反侧要靠吃药入睡的陈邈难得一见睡了个好觉。他做梦了。是有些奇怪的梦。他在不同的门前徘徊。有点狼狈,却很熟悉。 醒来时,身边空无一物。他起身,睡眼惺忪地把杯底的廉价酒喝完,再站起来,慢慢进了走廊,然后看见女人在晾他洗过的衣服。 陈邈在原地一动不动,安静地等孟知穗转过身来。 她看到他,没有笑容,相反以一种盘问的眼神看回来。浅浅的汗沾湿了鬓角,她走近,他跟着她回到昏沉沉的起居室。 他们又坐下了。 这一次,他们都坐在了沙发上。电视里正在播放群鸟袭击人群的画面,陈邈不是很喜欢这一部,因为他总觉得人被困在狭窄的空间里是种隐喻,会让他很不愉快。 即便如此,他还是紧盯着画面。现在是凌晨三点十七分。 荧幕光映在孟知穗眼睛里,她慢慢地挪动视线,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陈邈。从她的角度,能看清他同样沐浴在电影光里的眼睫。 她以为自己的窥视天衣无缝。 倏忽间他说:“可以接吻吗?” 房间里徒留下鸟拍打翅膀的声响。 她无法将目光从他的侧脸抽离。 孟知穗说:“再多做点也可以。” 他继续注视屏幕,没说话,也没回头,只飞快地笑了一下。 “怎么样,”她接着问,“做不做?” -- 第12页 陈邈站起来,微微侧过身。影子落到她身上,他居高临下地说:“做。” 他倾身,一边膝盖抵住沙发边沿,先吻她。鸟叫声很吵,红酒又甜又苦。不过已经没人在意了。 被进入的时候,陈邈回来了的错觉达到顶峰。眼前的这个男人、这张脸、这副打扮、此情此景都毫无疑问是孟知穗所熟知的那个陈邈。他回来了,穿着他平时穿的衣服,吃他平时吃的东西,看平时他看的片,和他的女人在一起。她被狂喜冲昏头脑,与他一同,无比契合地在浪潮中翻腾起伏。 他却猝不及防用力掐住她的脸。 “想谁呢?孟知穗,”办这件事时的男人和以前一样,又敏锐又较真,一边捣碎她一边说,“看我这里啊。” ☆、7 之后就不再入睡。 窗帘后的天渐渐亮了。孟知穗起身穿了衣服,坐到茶几边给电脑杀毒。陈邈又冲了一次澡,这才换上自己已经晾干的西装。在浴室期间,手机来电好几次,等他出来才接到。 是女人的声音。 孟知穗清楚地听到了,不动声色用余光打量他。陈邈淡淡地称呼人名的后两个字,语气不咸不淡,看样子是被查岗了。虽说他也没不耐烦,但更没有老实交代:“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趁此机会,她在家长群里发了一条期末考试的通知。 平时总怀疑陈邈会不会已读,这次近在咫尺,总算见识到了。陈邈挂断电话,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 可什么都没回。 刚喝了口热茶,就对上她意味不明的视线。他挑眉,传递出“怎么了”的信息。 “原来你会看家长群的啊。”孟知穗说。 亲密接触后,陈邈显而易见地卸了不少架子。脸笼在热气里,沉吟片刻,他点头:“嗯。” “那为什么不回复‘收到’?” 孟知穗露出和善的微笑。 于是,这一天的清晨,全家长群第一个回复老师消息的就是小筠舅舅。 时间快到点,两个人一起出门。即将分别,这究竟该归到一夜风流还是其他就在此一举。孟知穗的侧脸看起来仍旧沉静异常,仿佛天亮前还与他紧密相依、难舍难分的那个是别人。 直到天亮,他也觉得这骤雨似的夜晚来得太突然。 好像受到某种感召,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做了,却来不及考虑之后的事。本来他也没必要考虑这些。 于是,他问她说:“今天下班有没有空?” 她看过来,又变回之前的蚊子细的音量:“今天?” 又摇摇头:“今天年级里要开会。” 他靠在门框边斟酌了一下,回答:“那就周六?我来接你。” 她安静地看着他。 “那到时候再联系。”陈邈也回答。刚要走,又留步,想起什么一般猝然转过身。 他逼近,孟知穗还在专心致志对着化妆镜检查脖子上的痕迹,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环住腰拢过去。她双手抬着,略有些狐疑不决地看向他。 陈邈盯着她,目光绵密又悠长,不打招呼,就这么亲吻下来。 没想到她立即吻回来。 两个人纠缠了一会儿,还是陈邈拍拍她的背,这才截止。 他送她去学校,离得很远就被叫停。“不用送太近,麻烦。”说着,孟知穗已经关上车门,留下陈邈独自坐在车里。颇有一番嫌弃的意思。 他想起以前的狐朋狗友说,女人如衣服。男女之间反正要么把对方当工具,要么当面子。看样子,他这次交手的这位是把他当工具了。 不过连他都看不上,孟老师的眼界究竟有多高? 或者她心里藏着更好的谁? - 崔氏的二小姐、向公众刻意搭建美女企业家人设的崔妙学有个秘密。 她的丈夫必须是能使崔氏利益最大化的人。这就是她从小接受的教育。 很长一段时间里,陈邈是最佳人选。 她的一切行动都在计划中,本来是这样的。直到有一天,她擅自作主,顶着陈邈未婚妻的头衔去欺骗和恐吓陌生人。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她丢尽了颜面。 她和林之森是在差不多三、四年前见面的。为了震慑对方,崔妙学故意挑了一间非正装免入的咖啡厅,想看对方穿着牛仔裤和帆布鞋低头唯唯诺诺的狼狈相,没想到,林之森与她所预想的大相径庭。 面对服务生的阻拦,他轻而易举以来应聘的谎言支开对方,然后走到崔妙学对面坐下。 刚坐下就打了个呵欠。 崔妙学过于震惊,甚至没来得及愤怒。等回过神来,刚要发飙,下一秒,只见林之森微笑起来。 他的笑令人想起类似棉布的柔软质地。 “不好意思,我上夜班。”说着,林之森取了纸巾,稍微擦拭被泪水沾湿的睫毛。一甩手,像魔法一样,纸巾变成假玫瑰花。 他仍旧风轻云淡地微笑着,丝毫没有被诘难的自觉,坦然自若地把假花插回花瓶里。 即便那一天的谈判以胜利告终,然而崔妙学却满心充斥着无可挽回的挫败感。墨镜挡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她的慌乱与脸红大约是没暴露。 可是心跳得快要死掉了。 崔妙学不相信一见钟情。 也许是林之森施了什么魔法。 -- 第13页 她和他的再见仿佛印证了这一点。 崔妙学已经肩负起崔氏代表的责任,即便不用做什么实事,却也还是有一大堆场合有待出席、一大堆文件需要熟悉。前一天忙得焦头烂额,傍晚才回到公寓躺下,一直睡到晚上十二点。 仿佛失去水晶鞋的灰姑娘,褪去光彩夺目后只剩下灰头土脸的原形,崔妙学穿着极度暴露身材缺陷的睡衣,顶着乱糟糟结打得像鸟巢的头发,素面朝天,脸色枯黄,就这样去公寓地下的酒吧喝酒。 “Brandy Egg Nogg.”她坐下,毫无防备且没精打采地点了单。 头压得很低,专心刷着手机。明明身体快散架,心情也不算好,却还是以不让分毫的语气回复着兄长的微信。 酒送上来,她刚抿一口,就像太阳穴被贯穿似的抬起头。 和平时不一样。 和她平时的人生不一样。 她看到熟悉的面孔。 林之森穿着衬衫和西装马甲,领带一丝不苟地勒住脖颈,灯光下,袖口随意地向上收起,露出线条流畅而美丽的手臂。 他像一团迷雾,彻头彻尾使人捉摸不定,又有着足以与酒精媲美的迷人水准。 她认定自己中毒。 然而奇妙的是,林之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很快,崔妙学就推断出了原因。 去喝酒时的她和初次见面时的她,反差太大了。 一个是妆容精致、咄咄逼人的有钱人,另一个是毫无形象可言的宅女。 起初她有种莫名的低落。 但很快又雀跃起来。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敌明我暗”吧? 之后她几乎每天都去公寓负一层的酒吧,以不符合她作风的畏缩模样看林之森调酒。 她为自己发掘到新的解压方式而感动。他摇酒时手臂的肌肉,手指的关节,每一处都令人无比心动。即便白天在工作或应酬,一旦想到哪天自己盛装向林之森自曝身份的情形,崔妙学总会忍不住笑起来。 “最近您心情好像很好。”助理也这么说。 然而。 半个月左右后,调酒的人换了。 林之森是去帮朋友替班的。 崔妙学关上家门,直直地倒下去。 冰冷的地板就像现实。她的童年有很多只芭比娃娃,最喜欢的卡通角色是迪士尼公主,然而属于她自己的梦还没启程,就已经落幕。 结果这一年年底,她和新认识的朋友一起跨年倒计时。随波逐流去了间档次低些的店。音乐很吵,异性水平也一般,但是,崔妙学在吧台后面看到了林之森。 这里才是他固定上班的地方。 今天的她美艳绝伦,正是实现幻想的最好时机。崔妙学鼓起勇气,心中已经谋划好了先调戏一番再揭晓答案的流程。 她走上前,拿捏好腔调开口:“你好啊,帅哥。” 林之森才抬眼,崔妙学就抖了一下。她极力按捺住内心的动摇,准备说几句往日里撩拨那些二世祖的台词,万万没想到,林之森抢先朝她一笑。 “还是Brandy Egg Nogg吗?”他问。 他认得她。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是她。 崔妙学倒退了几步。 她夺路而逃,从此之后自我催眠林之森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所以在自己家公司前台遇到林之森后,崔妙学一晚上没睡着。天蒙蒙亮,她就打了陈邈的电话。没别的原因,只是极端的不安促使她必须打听一下。 可听筒那端的他和以往一样难以接近,用“以后再说”轻易搪塞过去。 陈邈的秘书姓孙,陈靖凡从身边拨给他用的助理也姓孙,前一个比后一个年长,所以被称作大孙小孙。 崔妙学先打给小孙,试图套话,却被这位年轻男性绕来绕去,打了将近半个小时太极拳。 之后又打给大孙,中年女性显然果断多了,反正东家姓陈不姓崔,一句“无可奉告”,直接挂了她电话。 她在原地发了好久的呆。 难得迟到去上班,崔妙学走过人来人往的大厅。越过去时遇到几个相熟的下属,于是相互打了招呼。电梯降到一楼,门即将打开,倏忽间,腿变得十足沉重。 她骤然后退。 崔妙学一路倒退,回到前台。正在和彼此说笑的职员也吓了一跳,当即梳理好发型、站挺直身子战战兢兢求解:“崔小姐,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吗?” 咽喉卡了什么异物,伶牙俐齿的崔妙学竟然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凝噎良久,她艰难地开了口,语句还是断断续续,态度却充斥着欲盖弥彰的倨傲:“……昨天,傍晚。有人叫了个外卖。” 前台小姐们无一不是满头问号。 “我要知道他们吃的什么,哪家店,哪个订餐平台,订单号多少。”崔妙学说道,“全都帮我查清楚。” - 一周安稳地度过,陈邈真的来接孟知穗。 他一年四季好像百分之六十都着正装,看得孟知穗目不转睛——以前陈邈不可能这样浑身透着贵气。 “怎么了吗?”替她调座位时,他抬眼问。 她摇摇头,低声回答:“只是看你经常打扮很正经。” 陈邈低头,再抬头时随口回答:“没有,本来今天起床都是普通的。过去以后才临时通知有事,只好买一套暂时顶一下。” -- 第14页 他载她去了商场。 当然不是平日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那种商场。 刚进门,空空荡荡的冷清感比冷气还到位。随意散步进一家店,店员冰冷的视线细微扫过一圈,基本能猜出是在凭人身上穿的分量来估计对方身份。 毋容置疑,孟知穗是朴素了些。但抵不住她身边有陈邈陪同。 陈邈问:“有喜欢的吗?想给你挑件礼物。” 原来是想补偿。 做了就做了,反正她也爽到了,其实没必要。孟知穗倒不觉得失礼,毕竟她很清楚,陈邈不会有贬低人的恶意。他家境的确优渥,却不是那种被宠坏的大少爷。 以前的陈邈也会给她送礼物。 精品店的发绳,新出炉的枣糕,老板送的土产。 值不了几个钱,也只有这些。 毕竟他们都过着谈不上体面的生活。 那时候怎么会想到,她还有被他领到奢侈品店来大大方方一句“自己挑”打发的一天。 还没来得及推辞,眼疾手快的店员已经立刻推荐了一双鞋上来。孟知穗被按着坐下去,不肯也得肯地试穿。 陈邈则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神情淡漠地垂头打量季刊。其实他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不多,那晚虽然是她先勾引,但他几乎不假思索就应承了。还毫无负罪感地做了好几次。 真是丢脸。 逛完这间又去另一间。看完鞋看香水,然后是手表。孟知穗宠辱不惊地跟着,看着不起眼的女人,却异乎寻常地会摆架子。什么都没看上,又并非束手束脚,相反行云流水般让店员给她试了这个试那个。 从某家店出来时,身后传来一道轻浮的男声:“邈哥?” 一回头,只见一个梳着油头的年轻男生摘去墨镜,满脸惊喜,朝这边快步走过来。陈邈也稍微停滞,随即向孟知穗介绍:“我堂弟。” “邈哥,好巧。”陈建炜的目光自然而然滑向另一边的女伴,“这位是——” 孟知穗落落大方地看回去。 陈建炜和陈邈长得有三分像。 不过陈邈看起来更精致,也更威严一点。 陈邈好像被按下暂停键,就这么一动不动盯了陈建炜半晌。 陈建炜感觉自己脸上穿了一个孔。 再这么下去,可能整个头都会爆掉 于是他很识时务地转移话题:“月底我生日一起去溪钓,邈哥记得来。带个朋友也欢迎啊。” 目光往孟知穗身上扫过,又笑了笑。 等陈建炜离开,陈邈和孟知穗也结束了一无所获的闲逛。地下车库的光很飘渺。 打开车门时,陈邈问:“你去吗?” 孟知穗在系安全带,用问题回应提问:“我是你的朋友吗?” 他没吭声,却也不焦灼,仿佛当真只是在思考。 她却不再难为他。 “我去。”孟知穗说着。或许仅仅是为了挖苦他,毕竟她也不想穷追猛打得太难看,一只纤细的手伸向驾驶座上男人的下半身。 透过挡风玻璃从外往内看,只能看见一男一女都正襟危坐着。 孟知穗面无表情。 不带任何情感,也没有欲望,单纯到仿佛是孩子的恶作剧。 想看他动摇的表情,想知道他有没有想起来什么,想命令他立刻变回以前的样子。 然而陈邈面不改色。 “要开车,”他的每一句话都极具分寸、条理清晰,让人挑不出错,“等会儿再弄。” ☆、8 - 暑假之前是期末考试。 坐在讲台上,整个教室一览无遗。偶尔孟知穗会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她刚休学回去的时候,不少同级和学弟学妹还特意来打招呼。所有人对她的印象是“方便”。在校期间,孟知穗一直都靠贩卖学习笔记和考试押题赚钱。那时候微商还不流行,她就已经插了一脚。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老师多多少少也知道她的事吧? 站在这个位置,明明能看到很多东西。 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过什么。 并非是责怪的意思。没有谁有义务为他人的人生鞠躬尽瘁,只是,当她站在这个位置上时偶尔也会思考。 老师和学生的关系,究竟该是怎样的? 考试期间还算清闲。孟知穗没去食堂,转而到附近的书店翻翻辅导书。正看着的时候,书脊被人敲了敲,一拿开,映入眼帘的是小女孩的笑脸。 “老师你在做什么?”桑桑笑得像朵向日葵。 孟知穗反问:“今天数学考得怎么样?” 桑桑擅长的科目是语文,数学向来不好。 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当即不说话了,但也不怯场,只是走到一边去看书。孟知穗看到书的封面,居然是一本言情小说。 “你看得懂吗?”她忍不住问。 桑桑点了点头:“嗯!” 又犹豫了片刻,最后,孟知穗还是说:“在学校外面我管不到。不过,以你现在的年纪,这种书还是少看一点比较好。” 她拿着辅导书准备去结账,桑桑却又跟了上来。 小学女生问出与年龄不相符的问题:“老师,男的和女的谈恋爱,就是像这上面写的这样吗?” 孟知穗怀疑是不是自己平时表现太和蔼,以至于学生如此亲近过头。可转念又一想,除了桑桑,其他孩子也没这样。 -- 第15页 “不是的,那些都是写了骗人的。真正的谈恋爱……”孟知穗说着,不知不觉搜刮出这样的形容词,“奇怪多了。” 桑桑默默地注视着她。 孟知穗补充道:“你想知道这个做什么?这个年纪还是算了吧。” 等到阅卷时,偶然间闲聊提起这件事,方蕊牧咯咯笑起来。 她说:“你何必这么认真……桑桑那孩子,是有点怪怪的。” 成绩出来后,学生迎来暑假以及暑假作业。 走到校门口,孟知穗刚好遇到秦小筠。来接他的是陈邈的秘书,一位上了年纪的成年女性。大孙也许认得这位班主任老师,于是说了“你好”。 孟知穗也微笑。 没想到的是,下一句却是:“陈邈先生提醒你记得这个礼拜的约。” 站在来来往往的小学生中,孟知穗不由得失了神。 她很久没好好打扮过了。 以前也喜欢花里胡哨的衣服,跟一起打工的同事学过化妆。青春韶华,她也曾经充满活力与激情,对美好的生活充满向往。然而,人生就像一场消耗战。她从那时候起,就已经渐渐丧失了所有。倘若一成不变地继续下去,最终只会迎来枯竭的结局。 到楼下时,陈邈正坐在车里。孟知穗敲了敲车窗。 他回过头,随即怔了一下。 相貌寡淡的人,素颜时乏味得像一杯水,然而加勺糖或加勺盐,味道就会比其他饮品都突出。 她长着一张适宜上妆的脸,五官又不逊色。 外加孟知穗习惯化的妆容太鲜明,太露骨,与平日里的她截然不同,形成不容忽视的反差。 锁上的门打开了。 孟知穗打开车门坐进来。她穿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头发整整齐齐别到耳后。系过安全带,她发觉他自始至终盯着自己,难免感到有些奇怪:“怎么了?” “你要不要回去换一件?”陈邈问。 她低头检查:“不好吗?” 担心日照太厉害,所以才特意挑了白色。 “不是,”陈邈察觉被误会,连忙改口说,“就这样吧。这样也可以。” 孟知穗打量他的侧脸。以前的陈邈就很会撒谎。那时候孟知穗纳闷了很久,如今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才想通。这种背景的人,说话就像吃饭一样司空见惯。 到底是什么意思? 行车途中,孟知穗问:“是不是该给你堂弟准备点生日礼物呢?作为他堂兄的朋友。” 她故意咬重“朋友”两个字。 经过一夜风流,他们竟然晋升为朋友关系。真是世界奇妙物语。 陈邈沉默了半晌:“……其实他才是我堂兄。” “什么意思?” “他是我叔叔的情人生的。一开始藏着掖着,后来我婶婶没办法生育。所以把情人打发了,孩子转移到自己名下。出生年份也在那时候改过。”陈邈说。 孟知穗望过去问:“你这是在和我聊你家的八卦吗?” 又是安静。 “嗯。”陈邈说,“毕竟我们是朋友嘛。” 说到“朋友”时,他瞥她一眼,目光凛冽,却不令人感到无礼。 这座山都在陈邈叔父名下,山顶修筑了酒店和一连串的设施。小时候他也来过一两次。停车场是升降式的,顾客却比工作人员少。孟知穗盯着壁画,疑问还没吐出来,陈邈已经做了回答:“会来这里的,都是叔父的熟人。” 专程建成酒店的外观只是个人取向。 陈邈跟陈建炜打了个电话,得知他们正在打牌,于是他们先去了房间。 孟知穗从洗手间走出来时,陈邈忽然站在窗边说:“陈建炜是个玩咖,他朋友里也有很多不三不四的人。” “嗯。”孟知穗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所以并没多认真,不紧不慢拿纸巾擦干手。 “所以,”陈邈侧过身,眼神晦暗不明地看向她,“他们要是对你不礼貌,让你不高兴的话,立刻告诉我。” 她看着他。 陈邈不再说别的。 孟知穗一登场就引发一阵不动声色的关注。 倒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功劳。陈邈本来就醒目。围绕在陈建炜身边的,谁在乎的不是他姓陈?而他家这一代里有话语权的可不是陈建炜。 早些年,一般场合陈邈根本不露脸。谁都不知道他每天干什么,脾气怎么样,有什么朋友和爱好。也不是没有人嚼舌根,但都不敢忤逆陈靖凡的意思。 后来权限宽裕些了,带的女伴也总是变动,大多数时候由崔妙学担当。 这种年轻人间的聚会,按理说主要图个乐子,大家谁身边不是一两位娇滴滴的嫩模网红?他却携了一位正派过头的女士前来。 而且还漂亮到令人咂舌。 陈建炜手里的纸牌直接落了一桌。 之前他见过孟知穗,那时也没想到她还能惊艳到这地步。本来没兴趣的心突然蠢蠢欲动起来。他紧盯着她走过去,一副要打招呼的派头。孟知穗以为他想握手,下意识伸出去,却被抓住把柄。 不是握手。 而是在这种场合颇有些戏谑意味的吻手礼。 陈邈睥睨着屈身的陈建炜,一声不吭地抱着手臂,光看脸色,根本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该开餐了吧。”他说。 晚餐也就换一栋建筑,会场像个玻璃搭建的植物棚,落地窗外挂满模拟星空的金黄色灯盏。 -- 第16页 一开始,陈邈被拉去男士那边各种应酬。 孟知穗和年轻女士们在一起。 她们都青春烂漫过分,满脸胶原蛋白与纸醉金迷。孟知穗酌着香槟,形象格格不入不说,也没有共同话题。 陈建炜带来的那两位莺莺燕燕将他拽过来撒娇。只见他搂搂这个,又和那个咬几下耳朵,最后目光落在孟知穗身上。 “孟小姐,”陈建炜说,“你是做什么的呀?” 他想问的可能是“你是从哪攀上陈邈的啊”。 孟知穗不知道能不能提秦小筠的事。“小学老师。”于是只这样说。 这身份在这听起来有些滑稽。 有段位低的女生已经弯起嘴角来。 孟知穗倒是不在意。 她侧过脸,恰好对上正在其他人簇拥中看向这边的陈邈。他盯着她,他盯住她,就像咬定猎物的蛇。 陈邈朝这边走过来。 孟知穗暂且和周围人浅浅道别,随即也往他走过去。两个人走到窗边。陈邈问:“说什么呢?她们笑得那么恶心。” “你一直在看这边吗?”孟知穗刻意回避提问。 “抽空看看,”他说,“你平时也这么打扮吗?” “没有,太懒了。” “嗯。”陈邈点头,流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孟知穗忽然萌生了好奇心。 “你不喜欢吗?”她说,“我化妆。” “很漂亮。”这他不能否认,不过,他也很客观地说了自己的想法,“不过我更喜欢你不化妆。因为接吻什么的会方便点。” 玻璃窗外尽是黑夜。 孟知穗目不转睛地盯着陈邈。他喝了口葡萄酒,才不疾不徐问:“怎么?” 不等他继续问,她已经伸手拉住他袖口,轻声细语道:“你过来。” 他被她牵着垂下头,她的嘴唇覆上来,快速而温柔地吻他。 刚离开,他就显而易见地还想继续。不过顾及孟知穗退让,终究是罢手了。 晚餐结束后,所有人陆陆续续回去。 踏出玻璃建筑,孟知穗不由得感慨:“这里真适合种点什么。” “以前有芭蕉。明明温度不适宜还种了,打理花了很多钱。就因为叔叔喜欢。”陈邈说。 回到酒店房间,趁着陈邈在处理工作,孟知穗把妆卸了,又洗过澡,换了一件宽松舒适些的衣服,一边擦头发一边靠过来:“你带了很多事过来做吗?” “没,”陈邈头也不抬地回答,“跟堂兄弟好好相处是我家长辈的意思。” 她在眼前放松地走来走去,房间里又只有两个人。他没忙多久,最后还是把电脑压下去,起身要走过去。来电就是这时候响起来。 他被叫过去打牌。 这次不再是扑克局了。 而是麻将。 大家喝酒的喝酒,聊天的聊天,都以一百三十六张玉麻将为中心。 刚进门,陈邈直接被推到牌桌上。 橘色的灯光中,男人们应酬时的推搡打闹里,他也笑了。阴影处的孟知穗目睹了这一幕。她知道那不是他发自内心的笑容,可已足以令她想起曾经的他。 四年前,她和林之森为之打工的店老板有牌瘾,有段时间天天在夜店楼上组局。 陈邈来接孟知穗下班,偶尔来早了会被抓过去充数。 他总输个精光。 就像现在这样。 眼看着陈邈从坐下就开始输,其他公子哥都乐开了花。 “邈哥有点背啊。” “邈哥书读得比我们多嘛。桌上这几个哪个不是不学无术的。” “什么不学无术!这叫术业有专攻!咱们在玩上也不是盖的啊。” “邈哥这也太客气了。” 陈邈却不气不恼,淡淡说:“便宜你们了。” 刚刚默不作声的陈建炜转身叫他的女伴之一:“岚岚,来,帮爷摸个牌。” 他起了个头,另外几个赢了钱的也叫美女来摸几把。 无言之中,所有人的注意最后落到陈邈身上。 他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没有动弹,也没召唤任何人。 素面朝天、长发散落的女人走到了他身后。 吊灯的光从头顶坠落,孟知穗的眉眼仿佛镀了一层水银,闪烁着粉尘般的光。她生得清秀又素净,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落落大方坐到了陈邈身上。如此亲昵,这般微妙。孟知穗摸了一张牌。 “也给我玩玩嘛。”她说。 她双腿交叠,也不问身下人答不答应。牌局往下进展,陈邈伸手缠住她微湿的发尾,贴着她颈窝看牌。 孟知穗连和三把。 有不爽藏不住的,但还是惊讶的居多。 “真是真人不露相,不是说孟小姐是小学老师吗?”有人赔着笑脸问。 孟知穗笑一笑,起身了,指尖从陈邈胸口滑到他肩膀。 正准备差不多时间告辞,陈建炜骤然离席,说笑着将孟知穗按到他的座位上:“孟小姐这么会玩,还是留下再打几圈吧。” 她着实没兴趣。这些人是玩咖,然而江湖经验比的就是谁手段高明。再续下去也没意思。孟知穗只得朝陈邈求救,眼神刚飘过去,却看到他神色莫定地开口:“你就留下吧。” 昏暗而微醺的灯光里,他略微倾斜着脸,充满压迫意味地模仿她的台词:“也让我玩玩嘛。” -- 第17页 ☆、9 她说:“我可玩不起你们这样的。” 动辄上千上万,随随便便就赌上一辆车。 想拿这个当借口退下,没想到陈邈又开口:“打吧。赢了算你的,输了我付。” 周遭人当即喝彩起哄:“大方啊,邈哥。”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再推辞难免扫兴。孟知穗对自己的牌技还算有信心,索性恭敬不如从命。 玲珑剔透的麻将一圈一圈打过去。 她只赢了一次。 其余都是陈邈赢的。 而且他还摆出一副全然正经的派头,叫人根本发不了脾气。 起初孟知穗还以为是巧合,到后来会了意,却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下,陈邈之前都在放水的事完全暴露。 明眼人都知道,只不过碍于情面,绝口不提罢了。 陈建炜更是带头混淆视听,开玩笑说:“孟小姐一上来,邈哥就转运了。你们不会是在打配合吧?” 孟知穗自觉被骗,淡淡地反讽一句:“我怎么配得上。” 她差不多了就收工。 也没人再挽留了,陈邈更是头也没回。 他们的牌局组了通宵。 成年人总有许多无言的默契。孟知穗一走,陈邈立即回到之前喂牌的状态。东西南家也不好说什么,但相顾间都多了几分会心的戏谑。 有个胆子大的开口问了:“说出来不怕邈哥生气,我们背地里哥几个还大逆不道,笑过邈哥假正经呢。没想到玩女人比我们高明得多。” 陈邈百无聊赖地吃他一张牌,又打一张出去,说:“方便好聚好散。” 刚刚出言挑衅这位前段时间刚被小明星女友挂过微博。陈邈态度平和,却又不失疏远,颇有些话里有话的意思。 而此时此刻房间里的孟知穗却长久地睁着眼。 以前没起疑心才不以为然。如今仔细想想,当初打牌,陈邈不停输给夜店的老板。那位老板是孟知穗的东家,还一度因为罪恶感给孟知穗发奖金,又通融了排班。 这样想来,那时候陈邈就在假装。 但他只是为她好。 她昏昏沉沉睡着过去。 又做梦了。还是四年前和陈邈在一起的梦。他们从超市出来,陈邈拎着购物袋,孟知穗在核对小票。在路上,他们经过了婚纱店。 孟知穗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默默注视着里面有正在为婚礼做准备的年轻男女。 陈邈扫了一眼,随口问她说:“你想结婚吗?” “还是想的吧。求婚的时候,”孟知穗盯着橱窗内洁白的婚纱,仿佛喃喃自语一般回答,“钻戒,鲜花,猫。有一样就够了。” 他迟疑片刻,笑容上泛。孟知穗喜欢陈邈的笑,闪闪发亮,显得年轻又烂漫。 “为什么是猫?”陈邈问。 “跟小孩是一样的。”那时候的孟知穗回答,“养宠物得耗费精力,不能随随便便就扔掉。可我其实很懒的。所以,要是能和我一起养,我会很感动。” 结果陈邈忽然牵住她的手,坚定地说:“养吧。我陪你养。” 她一下子变得很害羞很害羞。 在梦里重蹈覆辙,孟知穗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醒过来时,身旁那张脸又引人心惊。陈邈正仰身躺在她身边。明明是刚才梦里的人,此时此刻却真切地出现在眼前。 不由自主伸手上前,就像沙漠里的人拼尽全力想触摸海市蜃楼。然而陈邈却在这时开口:“你昨天输了不少啊。” 明明说了替她付,总不可能反悔。“技不如人。”孟知穗说,又按捺不住好奇心,“你是从哪里学的?” “我爷爷很爱赌,以前还差点被债主砍断手,还好后来改做生意。就戒了。”陈邈轻描淡写地回答,“你昨天输给我不少。” 危机感不容忽视。她却不慌不忙,向他肩头挪了挪,将脸埋到那里:“所以呢。” 陈邈想了想,说:“能不能帮小筠补习一下数学?” 这倒出乎孟知穗意料了。 规定里教师是不能帮学生有偿补习的,不过不收费的话就没事了。暑假她也没别的安排。 “可以。”孟知穗说。 陈邈起身去淋浴,出来时,孟知穗正在看电子版的学生考试分数。她多问了句:“跟别人一起可以吗?补一个也是补。” “随你。”陈邈说。 他们几乎没休息,一行人就又去溪钓了。 让人不禁怀疑这群公子哥是铁打的。 日照和煦,微风恰如其分。钓鱼是钓鱼,但难免也是一群人嘻嘻哈哈聊天解闷。 孟知穗倚着陈邈,他也只漠不关心听着那群二世祖聊天。话题绕来绕去,最后还是回到陈建炜身上。他也享受成为集体中心,相互大肆吹嘘一番,正好送冰饮的车到了。不少人都先去阴凉地躲一会儿。 陈邈坐在原地,没有起身的打算。孟知穗顺势过去帮忙。 昨天还不怎么搭理她的年轻女生靠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 “崔妙学可算是遭报应了,谁让她天天鼻孔看人呢。” “邈哥是那个什么,高岭之花呢。才回来这么久,姐姐你会不会下手太快呀?” “男人啊,除非是gay,都要找女人解闷的好伐?” -- 第18页 溪水边倒是静悄悄的。 陈邈忽然说:“好久不见了。” 一旁的陈建炜起初没反应过来,环顾一周才意识到,没有其他人。他在跟自己说话。 “确实是,”陈建炜说,“邈哥你也才回国没多久嘛。和妙学也见过了吧?” 陈邈没否认。 “那女的从以前开始就挺瘆人的。还是多玩玩好。”说着,陈建炜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远。追随者刚才孟知穗离开的背影。 寒暄过后,陈邈盯着鱼钩,一声不响地继续坐着。 结果远处传来一阵吵闹声。 他们齐刷刷看过去,陈建炜是因为听到他家平时温柔贤淑的岚岚骂“你妈的”,陈邈是因为担心鱼被吓跑。 原来是陈建炜带来的两位女郎,不知怎么发生了口角,吵着吵着就动起手来。 孟知穗拿着水出来,恰好对上这一幕。 她站在原地不动,却没料到两个女生的肢体冲突愈发激烈,不偏不倚,往她这里撞过来。 跌进浅浅的溪水里时,孟知穗愣了一秒钟。这次并非是其他人不想管,而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 她不由得开口:“你们就这么恨对方吗?” 别人不知道,不远处的陈邈却分了神。 这是她面对小学生吵架时说过的话。 她起身。在一般人多半都要恼羞成怒的场合若无其事走出去,陈建炜想说什么,却也没被理睬。 等到处理完后续,他才回到钓鱼的位置。 陈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盯着钓竿。 陈建炜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邈哥,这位孟老师挺有意思的。” “有时候我会觉得以前认识她。”陈邈有些没头没尾地回复。 “是在哪遇到过吗?” 溪流汩汩,却万籁俱寂。 陈邈说:“有时候又觉得不可能。” - 干活的时候,陈邈一直在埋头溪钓。开始BBQ休息了,陈邈反而不知不觉提前退场。 他回房间时,孟知穗刚好一边扣着内衣一边出来。即便被看到这副模样,她也没有半分狼狈,只是不疾不徐关上门。 再出来就已经穿好oversize的T恤。 孟知穗朝陈邈走过去。她被握住指尖,伸手按住他肩膀。 “生气了?”他存心问。 “有什么好生气?”孟知穗坦然以对,脸色比流水下的鹅卵石还平静,“男人都喜欢会作的。”意下是指那两个撞她的女生。 陈邈看起来没多大兴致,却还是反问:“那你怎么不作一点?” 孟知穗膝盖抵住床沿,扶着男人的肩沉默。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索然无味地回答:“作得有筹码。” 她遇到了受诅咒的野兽。 在是野兽的时候,野兽与对他温柔的美女相爱了。然而,等野兽恢复王子的尊贵时,他怎么会还只爱着那个什么都不是的女人呢? 曾几何时,她以为他和她一样是受生活所束缚、却也在生活中寻求出路的那种人。她以为他们会相互依靠着彼此走下去。 谁能想到,他和她从一开始就天差地别。 陈邈的手机响,估计又是工作联络。他接通电话走到房间外去,孟知穗坐在床上,忽然间做了什么决定。 她拨通了一串数字。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女声冷静而沉稳,得到对方的回应后继续说下去,“我坦白过去的事,陈邈可能不会相信。能请你帮忙吗?第三人,总归是有说服力些。 “把我和他的过去告诉他。” ☆、10 - 林之森说:“你下决心了?” 孟知穗说:“嗯。” “确定不反悔?”林之森说,“我没有反对你的意思,但是你也知道,这件事棘手的地方在于,只要不是他自己想起来的,事情就会有许多负面的变数——” 她换了一侧的耳朵听,说:“我会按照以前请你帮忙的时候拿的分量给。” 林之森沉默片刻,念及酬劳,当即敲定:“知道了。不过我很难见到陈邈,所以你跟他见面的时候叫上我吧。” 通话差不多到这时候就该告一段落,又想起什么,他多问一句:“你和他又在一起了?” “还没有,”另一端的女声徐徐说道,孟知穗自言自语似的回答,“还没有。也就偶尔一起玩玩,解决需要而已。” 林之森挂断电话,走出后厨。包子店里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客人。他正准备回去补个觉,余光却骤然扫到一个身影。 稍作停顿,他朝那边走了过去。 - 崔妙学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林之森和包子店联系到一起。 曾几何时,在公寓地下的酒吧里,她甚至以资深宅女的形象问过林之森:“你想没想过做明星?我有认识的人是这一行的。” 说完对上他过度澄澈的视线,又猛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连忙补充:“……别看我这样。” 结果林之森笑起来。 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抬手轻轻蹭过鼻尖,笑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能住在这里的人,有这些人脉很正常吧?” 毕竟也是市内数一数二的高级公寓。 崔妙学也不好意思地压下脸。 然后听见林之森说:“我的话,还是算了吧。” -- 第19页 “为什么?”她有些讶异。想进入演艺圈的人不计其数,居然有人想也不想就拒绝。 “我听说过一点。如今不比从前,都是流量时代了。明星,不,公众人物都会被贴上标签,或者自立人设吧?这样的话,不就连自己是什么人都没法决定了吗?”林之森慢条斯理地擦着彩色的酒杯,“当然,我自己也做的不怎么样。” 来不及细想他之前说的那一连串话,崔妙学最先注意到的是最后的自我贬低。 她下意识开口:“怎么会……” “而且太复杂了。我笨手笨脚的,估计做不好。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灯光之下,林之森的面部线条漂亮到飘渺,“别看我这样。” 时至今日。 自我内心挣扎了好几天,最后,崔妙学还是踏进了那间包子店。 还是戴着墨镜,还是高级戒备,刚走进去就低声询问服务员:“你们老板在不在?” 对方倒是挺热情,直接吆喝了一嗓子,几乎快把屋顶掀翻了:“在后厨呢!” 餐厅实行的是开放性厨房。隔着一层玻璃,能看到熟悉的身影在打电话。她试图读他的唇语。林之森说了几句什么,再走出来时,崔妙学立即别开了目光。 然而,他却朝她这里走来。 林之森轻轻微笑起来:“嗨。” 她盯着他的眼睛,欲盖弥彰地说:“这是你的店?真是太巧了。”笑容徘徊不定,又看到林之森长久不做声。 崔妙学单刀直入:“你刚才在和谁打电话?是不是提到了陈邈?” “说起这个,”林之森不紧不慢地给出回应,“你骗了我啊。” 他用手帕擦了擦手,随即掏出手机,将崔氏二小姐取消婚约的头条界面展示给她看。 男人说:“你不是陈邈的未婚妻。” 现在说自己四舍五入是那也未免太不要脸,当初作威作福让对方停止寻找陈邈的可是她本人。 崔妙学拿出混淆视听的万能说法:“这之中有误会。” “是什么误会呢?”林之森竟然索性拉开椅子,坐下洗耳恭听。 崔妙学好不容易打起精神,这下又被噎住了。林之森就坐在她对面,近在咫尺。上次这么靠近,还是在酒吧吧台。 他给她倒了一杯水,目光温吞地盯着她。 崔妙学头一次这么嫌弃自己。明明和男性打交道的次数也不少,为什么到这个人面前就如此没有免疫力?“反正,”她慌不择言,语速飞快地说起来,“我本来差点就要是了的。我们两家说是世交也不为过,假如没有意外的话,一切就该这样进展下去。崔氏和陈家的一一,构建良好战略关系,齐头并进……” 林之森又笑了。 狼狈不堪,崔妙学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是对上那张脸,心里的第一个念头仍是——长得真帅啊。 “你喜欢陈邈吗?”林之森问。 心堵塞喉咙,她说:“……话也不是这么说。” “那就好。”他微微垂下头,掩盖了大部分表情。再抬起头时,林之森的目光掠过,将崔妙学熨得浑身发烫。 -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孟知穗都没有和陈邈联系。 他们不是男女朋友,不闲聊理所当然。出乎意料的是,孟知穗却没有那么经常想起他来了。 她普通地回家探望父母,普通地去菜市场买菜,普通地躺在沙发上看视频。 现在看希区柯克也没有意义了。陈邈已经出现,没有死在哪个不为人知的钟塔下,反而养尊处优过得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好。没有拍过合影,所以没有在一起的证据。 缅怀仪式全部无声无息消失在她的生活中,孟知穗百无聊赖,重新拾起放松心情的抗战电视剧。 再出现时,陈邈只发来一句话:“什么时候给小筠补课?” 孟知穗端详屏幕几分钟,温柔娴静地编辑了“补你娘的”四个字上去,想了想,还是删除了。 她报了个没有安排的日子。 “那我来接你们。”除了这句,就没有别的了。 孟知穗没去过陈邈的住处。 停车后他绕了几圈才找到通向家的路。陈邈有开口解释“这里路都很像”,殊不知孟知穗早就习惯了他路痴,根本不感到意外和尴尬。 只不过路着实有些多。 孟知穗天天坐办公室的人,又没有那个兴趣和闲情逸致去健身房,很快就落在后面。虽说心里毫无歉意,嘴上却还是礼貌地客套了一下:“不好意思。” 明明是害人白走许多路的罪魁祸首,陈邈却一点愧疚没有,站在台阶上说:“你太客气了。” 输入指纹,他解释:“今天情人大会,小筠去我爸那了。等下马上回来。” 情人大会? 这样生疏的名词,孟知穗没急着开口。 现在不是能问想不想吃小笼包的时机。 “你先坐。”陈邈说。 孟知穗却没有乖乖坐下。 她看到压在桌下边的相框。里面是男孩子和他姐姐的合影。两个人在黄昏的河滩边,都还是中学生的年纪。陈遥朝镜头露出灿烂的笑容,陈邈则表现得像是纯属误入镜头,满脸刚察觉到镜头的不爽,蹙眉加冷眼,可以说是凶到极点。 原来他小时候是这个样子。 -- 第20页 四年前孟知穗只能幻想的信息就在眼前。 陈邈刚好送茶杯过来,看到她在看的东西,表情立刻变成照片上那样。只不过从少年版本进化到了成人版本,凶巴巴的程度上升不止一个水准。 “陈遥给她儿子留纪念,还非得顺便恶心我一下。”他说。 “你们姐弟关系很好啊。”孟知穗目不转睛。 “还好。”陈邈说着,喝了口热茶,“你也有弟弟吧。” 孟知穗显而易见地迟疑了一下。 “是啊。”不过很快她就回答。 她对那张照片爱不释手,止不住地盯着看,弄得陈邈颇有些不好意思。 他伸手拿过来,顺势将照片朝下贴住身子,说:“小时候在新西兰。你别看了。” “再给我看看吧。我想记在脑子里,”不知不觉,孟知穗已经说出心底话,十分恳切,真诚到有些诡异的地步,“求求你了。真的。” 四年前,第一次失忆的陈邈和孟知穗在停电的夜晚里边吃西瓜边闲聊。陈邈说:“上次我去一个客户家里,他家小孩是童星,唱《青藏高原》特别厉害。你说,我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孟知穗思考数秒,中途还努起嘴来。刚低头,陈邈就自觉伸手到她嘴边,任由她把西瓜籽吐到他手心。 想了好久,她给出充满挑战性的回答:“……女的?” “你别吃了!”他把刚接过来的西瓜籽朝她扔。 事到如今,她总算得知他小时候的模样。只可惜再也无法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告知那个他。 见孟知穗如此诚心诚意请求,陈邈也稍作考虑,回答:“照片给你也行,你拿点什么跟我换吧?” “你想要什么?” “你小时候的照片?” 孟知穗的表情不易察觉的退缩几分:“我小时候没有拍过照。” 陈邈若有所思地点头。连带着他这种不会多说什么的地方,她全都很喜欢。 “那现在的照片呢?”他问。 她想了想,从手机里翻出什么来。 那是一张她的证件照。 还是学校教师宣传栏里那种。 “不然还是现在拍一张吧。”孟知穗也感觉有些不妥了,“我可以跟你合影吗?” 陈邈低头,下意识检查自己的穿着。今天休假,他穿得比平时放松太多。 “这样就行。”她说,随即艰难地吞咽。 假如—— 假如你再失忆一次的话。 这一次,我就有证据了。 能向你证明我们不只是认识的关系的证据。 她看向镜头,他也望过来。孟知穗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动作拆解,期望谁都发现不了她的秘密。她在朝陈邈的方向移动。 这种微不可查的计策还在实行中,只感觉到一股力气猝不及防揽住她上半身。 陈邈把她拉进臂弯里。 “笑一个,”他说着,用另一只手去按快门键,“穗穗。” ☆、11 拍出来的照片里,陈邈微微扬起头,没在笑,优越的下颌线好看得惨绝人寰。旁边的孟知穗满脸神志恍惚,彻头彻尾沉浸在刚才陈邈那句“穗穗”里。 陈邈起身,兜兜转转回卧室接了个电话,隐隐约约好像听得出是女人。再出来时,孟知穗仍怔怔地留在原处。 她说了句什么。 声音太小,陈邈没听清,靠近后她才重复一次:“你不担心我到处乱发吗?” “就是给你当筹码的。”末了他说。 于是轮到她不明白:“什么?” 他不再往细说了。 那“穗穗”又是什么呢?他想起什么来了吗?也有可能是听到林之森那么说过。胡思乱想尚未结束,秦小筠就已经回来。 难以置信,秦小筠的数学会不好。 虽然说孟知穗觉得他最大的问题还是不听课。 “不听课是因为老师上的不好吗?”她低声问。 秦小筠手握铅笔,闷声闷气把头低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桑桑老找我说话。” 孟知穗沉默了。 “你知道桑桑是怎么回答的吗?”她耐心又有些恶趣味地说下去,“她说你老找她说话。” 这对小朋友啊。 等收工的时候,孟知穗一边将题集垒到一起一边说:“明天能不能把小筠送到我那去?我想连带另外一个孩子一起教。” “我会委托秘书。”陈邈回答。 他好像在忙什么,连头都没转过来。 孟知穗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要走,却还是在他书房外站了一会儿。 她忍不住盯着他后颈的发尾看。 不知道是不是休息太久突发工作太辛苦,等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站到他身后,手也下意识伸了上去。 她正抚摸着他后颈,陈邈也没多意外。关掉最后一个界面,他回过身来握住她的手,顺势就要将她推到墙边去。 孟知穗看情况脱离自己掌控,索性将小筠28分的数学测试卷掏出来,不慌不忙,像护身符似的隔离在中间。 “你数学好不好?”她问。 孩子到底像的谁? “我家里人惯会打算盘,”他果然被转移注意力,接过那张考卷,皱着眉满脸严肃看起来,“估计是我姐的前夫。” 他又坐下了,可能像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推敲一遍那些考题。孟知穗也懒得打扰他,率先告辞,先一步回家。 -- 第21页 结果陈邈又追到门外:“我叫司机送你。抱歉,等下还有事。” “不用了。”孟知穗百般推辞。 不是她客气,只是不是陈邈本人送的话就没意义。 没必要劳烦别人。 她步行,距离困倦还有很久,天却已经黑了。仅仅只是为了去地铁站,却不得已要穿过酒吧一条街。 孟知穗不由自主在一间俱乐部前站定。 太过熟悉的霓虹灯与音乐噪音,如今听起来却浩浩荡荡好像隔着一层什么。再也靠不近,但又从未离得太远。 孟知穗准备离开,林之森的来电就在此时降临。 “我猜一下,”听筒那头,他嗓音懒散,与她相同的背景音却暴露了位置,“你是不是在老板的新店门口?” 她仿佛后脑勺长着眼睛一般转身,精准地在街道上锁定他的位置。 “怎么说呢,总觉得有点怀念啊。要不是阿邈回来,我们有可能不会再见了的吧?”林之森说。 “是吧。”她没否认。 “再一起喝一杯吧。”他嘴角勾着散漫到极致的笑容,轻飘飘地提议。 她没回答,只是默默猜测他会不会又忘记带钱包,或者等下粗心大意闹出别的笑话。心里列出种种可能,但她一声不吭,绝口不提。 不论从前还是现在,会好心到提醒林之森的也只有陈邈。 - 崔妙学打电话给陈邈。 “今天我哥哥请,你也会去吧?” “嗯。” “我的车出了一点小问题,你能来接我一下吗?” “嗯。” “你今天心情很好啊?”她终于按捺不住,抱着斗胆冒犯一次试试看的心情开了口。 电话那头的陈邈出乎意料地承认了:“嗯。” 然后不留情面地挂了电话。 为什么她就没见过他心情好的时候呢? 从第一次见陈邈起,他就总是一副早熟的样子,不喜欢笑,话也不多。 明明比她还小四个月。 作为陈靖凡友人的女儿,崔妙学是陈邈失忆的知情人之一。她听到长辈们背地里说他运气太坏。可是运气坏的哪里只是他一个人? 对她来说,他心情好不好并不重要。她和他都不是人,只是一颗棋子。五年前,崔妙学差点就和他订了婚。这也不是什么感情使然的事,只不过是一步棋。 就在这时候,陈邈失踪了。 记者会都已经布置好,通稿也定稿,临时拿无关紧要的事由当挡箭牌,几名公关专家出动总算推迟。然而外界仍旧虎视眈眈。 现在罢手无异于是个笑话。 于是一年后,她和另一位有头有脸的二世祖举办订婚宴。 是自己儿子那边发生了意外,所以陈靖凡也没有任何异议。 那位未婚夫,崔妙学只在宴会上见过寥寥数面,风评相当浪荡。他同样清楚婚约只是权宜之计,因此两人之后也毫无交流,就像陌生人一样挽着彼此的手臂朝镜头微笑。 本来还在考虑着什么时间节点宣布取消婚约,有一天,陈邈却突然回来了。 在医院,她再次看到了那张寡淡而肃然的脸。 即将接手家业的兄弟轻而易举地做了决断:“你还是去和陈邈结婚吧?”话说得倒轻巧,好像所有人都任他摆布。但崔妙学知道,事实就是如此,至少她是任他摆布的。 她只能说:“我会尽力的。” 结果却得到一声讥笑。 “肯定不是你努力就行。还是靠家里。”哥哥说。 简直挖苦到极致。 晚餐进行中,崔妙学说了几个有趣的话题。餐桌上都是自己人,大家都笑了,陈邈也显得很放松。 崔妙学默不作声打量着他的脸,争取不放过任何一丝破绽。她悄悄伸出腿,从桌下贴住陈邈轻轻拂动。 霎时间,他微微垂眸,随即看过来。 陈邈放下刀叉,不紧不慢喝了口茶,目光却自始至终停在崔妙学脸上。 “崔妙学,”他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视线,径自以平常的音量说,“你踢我干嘛?” - 四年前,他们老板的爱好是喝酒、打麻将以及给人起外号。他给员工都起了花名,其中,林之森叫“文森”,孟知穗叫“米娅”。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文森和米娅都已不再。林之森和孟知穗选了一家安静些的酒吧。 “老规矩。”林之森说着,把卡按到吧台上。 孟知穗也点头,伸手抽出卡,放到他的卡上面。 林之森点了一杯Moscow Mule,孟知穗喝的HighBall。他说:“我们一开始关系不怎么好的吧?虽然后来也没多好。是因为我也被叫去舞台上工作了?” “cosplay。”孟知穗淡淡地帮他回忆。 起初他们并不熟。虽说排班比较一致,可到底只是工作。再者,那时候孟知穗无心社交,每天都是满脸苦大仇深、趾高气扬,下班也从不参加聚餐。 直到老板为了俱乐部人气想方设法折腾他们,让他们换着花样穿奇装异服。 收工后,被皮裤绷得喘不过气来的孟知穗偷偷在后台踢翻了垃圾桶。 林之森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不许告诉老板,听到没有!”当时的她这样威胁他。 好像还竖了中指。 他则这样回答她:“要不我调杯酒莫吉托给你喝?趁着老板不在。” -- 第22页 这才熟络起来。 回到现在。 回想起往事的林之森哧哧发笑:“那时候你还会竖中指呢。” 孟知穗没理会他的话里有话,又叫了一杯。 “是我的错觉吗?”林之森说,“总觉得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错觉吧。” “感觉从阿邈失踪起,你就有点不对劲,而且越变越厉害。到现在就像别的人一样。” “没有啊。”孟知穗握紧了酒杯。 林之森就好像没注意到身边人反应似的,我行我素地继续往下说:“你在刻意忍着吗?” 一只手猛地伸过来,揪住他的衣领。林之森一点也不害怕,反倒朝孟知穗微笑。她一改适才什么都逆来顺受的柔软姿态,此时此刻,结了霜似的面貌间闪烁着尖锐的杀气。 “对嘛,这个多少有点像你了。”他欠揍地耸了耸肩。 听他这么说,孟知穗又停滞了一会儿。良久,她也发出短促的笑声,把手抽回去,没来由地背了句电影台词:“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个好人。” “那做‘好人’感觉怎么样?”林之森问。 孟知穗没回话。 林之森忽然抚着腰间叫起来:“啊!我的手机哪去了?” 在同一间酒吧的另一边。 郑靳连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几个人都仗着年轻气盛、家世优渥不识愁滋味,天天泡夜场,身边也不缺异性陪。 不过寻欢作乐的对象多了,偶尔也有翻车的时候。 比如这一刻,女生骂着“你真脏”,一杯酒朝郑靳连泼过去。只可惜他一个偏头就躲过,满脸对小场面的不屑,下巴一昂回击道:“玩不起别玩啊。” 等小姑娘梨花带雨消失在门口,旁边朋友反倒兴奋不已地起哄:“换口味了兄弟?我看她长得也不咋样啊。” 只见他微微歪着头,朝身边人勾起唇角,赏心悦目的水平与恶劣并驾齐驱,言简意赅解释:“活好。” 一群人哄堂大笑,喧闹得相当夸张。 而其中有人飞快地板起脸来,存心想整蛊在座异性缘最好的这位:“连少,今天我请,你闹出这事来有点砸场啊。要么玩个游戏给哥们儿添个乐子呗。” “玩什么?”郑靳连说。 那人环顾一周。 恰好看到吧台有个男人正爬到椅子下去捡手机。 “那边有个男的带着女的,你去约。能约出去就算你赢,”他说,“怎么样,敢不敢?” 吧台处的男人已经站起身来,低头似乎在检查手机。远远能看见他身旁的女性侧过头,半张脸素净得像白纸,双眼皮,低鼻梁,薄嘴唇,清丽得有些单纯。 郑靳连冷笑一声,干脆利落地回答:“‘不敢’怎么写?你教我?” 他朝吧台走过去。 心里却说不上多高兴。 这样的游戏有什么意义?朋友游戏,恋人游戏。他早就腻了,却又不得已束缚其中,逃避自己不想面对的现实。 “我跟你说,我手机太容易丢了。是不是水逆啊?”林之森一边说着一边坐回位置上。 而他身旁,撑着侧脸的孟知穗正慢条斯理回复:“反省一下你自己吧。” 反省一下你自己吧。 听到这句话的郑靳连猝然停顿,不由自主地怔在了他们身后。林之森觉察到身后有人,转过身看向他。孟知穗也投以打量的视线。 与孟知穗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郑靳连回过神。 “这里可以坐吗?”他说出预先准备好的台词。 没等他们回应,他就已经坐到孟知穗另一侧,又向老板示意:“他们我请了。” “这多不好意思啊。”林之森轻佻地说着,表情没有半分不好意思。 郑靳连摇摇头,聚精会神锁定孟知穗。这个女人大约比他年长。近处看,她长了一张全然无害的面孔,淡妆使得整个人楚楚可怜。 这两个人不是情侣关系。判断这一点并不难。不过他也不在乎。 “换家嗨棒更好喝的店吧?”他示意孟知穗,“就我们俩。” 就算孟知穗登时脸红他也不会意外。 然而孟知穗只是静静望着他。 “那我把你灌醉了再去?”觉得火力不够猛烈,郑靳连再一次加码,甚至挑起招牌的哄骗笑容。这一句或许不是为了达成目的,仅仅只是想让她害羞。 末了,他听到一道口哨声。 林之森吹起口哨。 “好啊。”孟知穗也笑了。 她不笑的时候是一滩死寂的水,笑却像一把剪刀,无声无息剪碎平展的保鲜膜。谈不上干脆,只是令人特殊地感到微妙。 孟知穗靠住椅背,摆出一副“接受挑战”的姿态。 她说:“来灌醉我吧。” “你还真有勇气,小哥。”林之森窸窸窣窣窃笑出声,“她以前的外号可是‘百加得女王’。” ☆、12 真的吗?我不信。 郑靳连十指相扣,望向孟知穗的神情志在必得。 喝了一个小时后,郑靳连的内心活动改变了。 不会是真的吧? 等他意识到对方不是青铜而是王者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只记得因酒精而扭曲的视野里,林之森好像近距离观察了他一会儿。他身后的孟知穗在风轻云淡吃着坚果,态度松散地弹开瓜子壳,问:“你认识他?” -- 第23页 “唔,”林之森摇头,回头笑着说,“不认识。在新闻上看到过而已。” “那还是个名人?” “哈哈哈,好像是哦。” 这一晚的最后,郑靳连去洗手间吐了两轮,回来时直接栽在吧台上,头晕眼花,脑袋都抬不起来。 所幸他的朋友们总算看不下去,连忙前来解围。 孟知穗脸微微染红,却没有半点失态,走到店门口,抽出香烟来。她递给林之森,被没有这习惯的林之森婉拒了,多出的一支烟要塞回去,郑靳连恰好被朋友搀扶着出来。 她一了百了把那支懒得归位的女士烟递过去:“今天很开心,谢谢你了。”声音轻轻的,很小声,甚至有些露怯的意味。 其实明明是凯旋时的嘲讽。 在地铁的末班车里,孟知穗和林之森还一起站了一会儿。 孟知穗忽然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林之森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回答:“不知道啊。” 她好像也习惯了他模棱两可的说话模式,并没有不满,更不打算追问。然而林之森却收起手机,吸了一口气问:“你对陈邈,到底是有执念,还是真心爱着他啊?” 地铁到站了。门打开时,孟知穗站着不动。 他们都伫立在原地。 提示音响起,她才像重新上了发条一般直起身。“这两个冲突吗?”说着,她在车门阖上以前走了出去。 - 之后,秦小筠和桑桑都到了孟知穗家。 这俩小孩平时在学校都不是人际关系好的类型,却意外的不打不相识,一碰面就兴高采烈讨论起来——虽然多半都是桑桑在说。 这样的课上了几天,陈邈没怎么出现过。他好像很忙,孟知穗倒也不是嫌用小孩打探消息下作,只是最近没那么急迫,于是也不在秦小筠面前提陈邈。上课时好好上课,下课就放动画片给他们看。 桑桑偶尔会像小大人一样问一些问题:“孟老师,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没有,”孟知穗故意反击,“你有吗?” “我也没有啊!”桑桑笑嘻嘻的,完全没被打倒。 孟知穗去洗茶具,她也跟紧又跟紧,缠着老师不放。桑桑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手背到身后,一点也不扭捏地说:“不过,将来要当谁的新娘子的话,要是是秦小筠就好了。” 水落到杯具上吭哧作响,孟知穗头也不回地说:“为什么呢?” “因为他家里很有钱!”桑桑笑容洋溢,彻彻底底的童言无忌。 孟知穗将洗好的茶杯放回架子上。大约沾了水太滑,一只茶碟径自从顶端滑落下来,砸在了地板上。 只听一道清脆的响声,随即引来的,是小女生崩裂般的尖叫。 这声音与平日里总豁达开朗的桑桑太不符合。 桑桑缩在墙角,像危机来临时火速自保的蜗牛,面色惨白地看向这边。 秦小筠也闻声进来,立刻和孟知穗一起搀扶起桑桑。确认了没有危险,桑桑似乎也找回了点精神。她拍着胸脯说:“吓死我了。” 孟知穗伸手摸摸她的头,安抚道:“没事吧?” 桑桑用力点头,笑容又回到那张稚嫩的脸颊上:“嗯!” 孟知穗起身去收拾碎片。陈邈姓孙的秘书过来接秦小筠了,她又出去送了一下,再回来时,桑桑正在一边唱着动画片的主题曲一边用油画棒画画。 昏黄的阳光下,桑桑时不时伸手去挠自己的背。 孟知穗准备把刚刚他们做的习题批改完,刚坐下,她看到桑桑略微撩起的T恤下摆。 上面是一块青紫。 “这是怎么了?”她问。 桑桑带着天真的神情抬起头,她伸手摸了摸,笑着说:“冲得太快撞到楼梯杆了!” 孟知穗安静了片刻。 她看着桑桑柔嫩的脸颊,小女孩朝她眨了眨眼,笑容澄澈而清爽。 “要小心一点。”她说。 - 工作日度日如年,假期却只是转眼的事。 孟知穗自觉虚度光阴,每周除去帮秦小筠和桑桑补习数学、督促他们完成作业以外,着实没做过什么有意义的事。 好在她心态良好,一直以来认定放假就是要无所事事,所以也没多大负面情绪。 别人却不一定。 隔壁班的班主任、与孟知穗同期入职的方蕊牧时常抱怨:“都说最不想开学的是学生,我觉得不是。一想到假期每天都在减少,我觉得就像站在绞刑架上。带薪休假多舒服啊。” “这也没办法。”孟知穗说。 而为了缓解焦虑,方蕊牧最后想的办法是去泡温泉。 孟知穗有点狐疑:“现在?” 又不是冬天。 “夏天便宜很多,我请你。”方蕊牧又推了几篇介绍夏季泡温泉功效的公众号文章过去。 孟知穗不怎么想出门,只是不用自掏腰包就能享受一趟也不错。再者,这勉为其难也算是必要社交。 没急着回复,她先整理起衣橱顶端。 不合季节的被褥,以前缝过的布娃娃,还有已经很久没穿过的衣服。孟知穗从中找到泳衣,拉上窗帘,脱下衣服,想试试尺寸。 她的泳衣是黑色的吊带装。裙摆很短,细细的绳子笼络着布料,脊背悉数曝露在空气中。 -- 第24页 孟知穗在半身镜前翻转身体,自认为不必要再买。就在此时,门铃响起。手机也震动,她瞄到陈邈以一贯的口吻打招呼:“是我。” 贴身的衣服来不及换下,她随意抽出一条老气到极点的格子雪纺连衣裙,穿上就去开门。 几日不见的陈邈就站在门外。 他目光警惕地打量一周,不咸不淡地说:“好慢啊。” “怎么突然过来?”孟知穗抱起手臂,“小筠今天不上课。” 陈邈已经轻车熟路进门,垂下头时说:“又不是来找他。” 她说:“我去倒水。” 他分明点了头,却没等她走就拽住手腕,两个人吻到呼吸不匀,他的手也从裙摆钻了进来。 摸到预想外的面料,陈邈微微蹙眉。 孟知穗抵着他胸口推开:“你来的时候我在试泳衣。” “什么泳衣?” 就是泳衣啊。孟知穗一声不吭地脱衣服。裙子是套头穿的,里衬有些短,往上掀的同时止不住垂落。陈邈束手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上前,伸手帮她把衣服脱下来。 ☆、13 “怎么样?”孟知穗说着,又对着镜子调整起来。再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陈邈已经坐下了。 他坐在沙发上,修长的腿径自向外架,朝她勾了勾手。 孟知穗走过去。 陈邈环住她,仰头接受她零零碎碎动情的吻。 原来他那么轻易就能把她抱起来。 孟知穗按捺住轻呼,笑却从嘴角泄漏了。她继续卖力地俯下身,一直到瘫倒在床上。两人纠缠不歇,她被利索地翻过去。 “这脱起来很麻烦的——”孟知穗不慌不忙地说。 “没事,”他吻她的蝴蝶骨,语气冷冷清清道,“不脱也能办事。” “真的假的?” “我办给你看。”陈邈耐心地回答。 泳衣的确是没脱下来。 不过,淋浴时的孟知穗抚着肩膀想,温泉大概也不能去泡了。 她围着浴巾走出浴室,想向正在系领带的陈邈问点什么,却被他打断了。陈邈自言自语似的说:“等我接手公司——” 孟知穗默默地等了一会儿,可惜没听到下文,只好出口问他:“等你接手就什么?” “就穿得舒服一点去上班。”陈邈笃定地说。 舒服一点是什么概念? 孟知穗忍不住靠在门边想了想,最后还是试探地问道:“等会儿去做什么?” “回去把文件看了,然后陪一个叔叔吃饭。”陈邈漫不经心地回复。 “你和你女朋友都什么时候见?” 刚好手机响,将她酝酿太久的语句也混淆。陈邈说:“什么?” “我说,你平时,”孟知穗轻轻地靠到梳妆台旁,支起身来,佯装出不经意的姿态重复,“和你女朋友经常见面吗?” 话也说了,卧室里只剩下陈邈窸窸窣窣收拾的响动。许久,他才转过身来,一边系纽扣一边朝孟知穗走过去。 无缘无故,他没按平时端端正正的步调走路,微微有些吊儿郎当,反倒渗透出几分威吓来。 “你觉得呢?”陈邈面无表情地反问。 孟知穗并未退却半分,直勾勾望向他,手握住他领带,徐徐替他推向咽喉。 气氛局促,她也怀疑自己说错话。只是孟知穗清楚覆水难收,所以没必要反悔,只管勇往直前,狭路相逢谁退谁败。 她说:“你想听我说什么?” “你现在问会不会太晚?”陈邈说。 非要说的话,她可没和他分开过。孟知穗侧身替他拿起外套,帮他穿上的同时问:“要不要再坐会儿?” 本来也没报多大期望,果不其然,陈邈说:“先走了。” 等门响了一声,孟知穗才掏出手机,登陆微信,发了条消息出去:“他走了,别来了。” 林之森回复她:“你怎么不想点办法啊?” “一见面只顾着做正事,忘了。”孟知穗没什么诚意地打发他。 - “一点都不照顾没有性生活的朋友的心情啊。”林之森读完消息后自言自语道。 他跨上小绵羊,确认了一遍送餐地址,拧动钥匙后飞驰而去。 订餐人的地址有些熟悉。 差不多在路上等红绿灯时,林之森记起了自己似曾相识的缘由。他熟门熟路过了门卫那一关,然后轻轻松松在楼下等待取餐。 崔妙学出现时的打扮很新颖。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穿着夏季的两件套睡衣,但是化着妆,头发也显而易见烫过。 林之森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收货人姓名,然后丝毫不发觉有什么异样,直接念出声来:“李连杰女士——” “那是乱写的。”崔妙学及时打断他。为了拿外卖时安全些。 即便如此,林之森也没停顿,继续说下去:“总共是48.88元,您选择的是□□。祝您用餐愉快。” 然后站在原地,微微一笑,把手一伸,要钱。 无名的怒火直冲上天灵盖,崔妙学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林之森在一起,她的情绪就总有那么多的突发状况。 她耐着性子说:“你知道我是谁吧。” 他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眼窝很深,刚经过夏天的暴晒,皮肤有些小麦色。林之森略显慵懒地倾身,好像想要仔细看清她。 -- 第25页 “陈邈假的未婚妻。”他说。 当初的确是崔妙学说谎。她不占理,只好按下反驳的念头,挤出笑容自我介绍:“我叫崔妙学。” “怎么写?”林之森说。 他明明看过她的报道。 然而转念一想,许多有关自己的文章里,主要写的都是崔氏,提到她也仅仅以“崔氏二小姐”一笔带过。 他索要餐费的手还没收回去。崔妙学捉住他,左手握着他手指,右手在手掌写上“妙”与“学”两个字。 她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睫毛与齐刘海都显得乖顺。 “‘小学’的‘学’,‘米奇妙妙屋’的‘妙’啊。”林之森说。 崔妙学问:“你还没吃饭吧?” “吃过了。”林之森说。 “我特意叫了很多,”崔妙学根本不理会林之森的回复,自顾自地说下去,“进来一起吃吧。” 她甚至不等林之森作出反应,掉头就走,把门留下。反正他不可能两手空空不收餐费地回去。 或许她真的歪打正着找到了和他沟通的办法,林之森没怎么犹豫,进去后把门关上了。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里的房型呢。”他说。 崔妙学喝着水走出来,忽然想起什么:“你之前在公寓地下的酒吧待过喔。” “嗯,一个朋友去参加妹妹的婚礼了。所以叫我替几天班。” “是那个满口顺口溜还自称rapper的人吧。叫什么来着,babe还是bape的。” “bape是一个潮牌。” “bvlgari?” “不是宝格丽啦。” 两个人沉默比对视时间还要长。崔妙学又仰头喝了一口水,大抵有些慌张,水直接溢出嘴角,滴落到身上。 窘迫满得快要轰炸开来,她伸手去找卫生纸,却摸来摸去,反而弄倒一片观赏用的日本玩偶。 还是林之森上前,从口袋里抽出手帕递过来。奇怪,分明是个看起来怎么也琢磨不透的家伙,为什么偏偏在关键时刻又很体贴?他关心人时收敛了笑容,崔妙学感到缺氧似的头晕。 她问他:“你那天为什么要说‘那就好’?” “什么?”他在帮她把撞落的玩偶摆回原位。 崔妙学握紧拳,做过保养的指甲刺进手心。她深吸一口气:“我说不喜欢陈邈的时候,你为什么要说‘那就好’?” 林之森正在微微校准,使得每一个玩偶都朝向同一个角度:“因为觉得你不会妨碍到我朋友。”挪动完最后一个,他回过头,清清爽爽地笑着说:“你还记得吧?头一次见面我说了,我在帮我朋友找陈邈。” “你和陈邈不是朋友吗?” “是不是呢——”林之森微笑着,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恰恰相反,深不见底,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希望都落空了。崔妙学从小就明白,回报率低的股市没有投入的价值。可是,假如世界上的一切都能以最理智的办法解决,那该多好啊。 视线触及林之森笑容的那一刻,崔妙学已经清楚,自己不能放手。 不会轻易放手的。 即便她知道希望渺茫,不会有结果。 崔妙学忽然变得很无力很无力,她说:“可是妨碍他们就是我的任务……就像你跑去开包子店一样。”她自己也觉得很没有底气。 林之森望着她,稍微流露出思索的神色。片刻,他又笑起来。那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又不是一开始就开包子店的。”林之森说。 天色已经晚了。 夏日褪色,渐渐风也凉爽起来。林之森骑着车缓缓掠过这座城市,不知不觉,他驶入旧城区,来到一条已经荒无人烟的街道。 有建筑外还有报废的彩灯。灯泡破破烂烂,灯管再也不会亮起。 再继续向前,还有办公楼的马赛克瓷砖到处是缺漏,漆黑的水痕日积月累、历历在目。楼外有沾着厚厚灰尘的招牌,掉了一些零件,因而看起来断断续续有点难懂,隐约能看出“倍健堂有限公司”几个字。 四年前,林之森和陈邈开玩笑说:“这里真的不是皮包公司吗?” 陈邈满脸无语,随即也好笑起来,说:“要是我搞传销,早就把你骗个精光了。” 林之森搭上陈邈的肩膀,他们像两个高中生一样,去便利店买罐装啤酒,到白天打折的KTV唱歌,笑容洋溢,步伐轻快。 转眼就四年了。 一望无垠的夜色中,林之森久久注视着这栋早已废弃的建筑。 黑暗中蓦然传来易拉罐的响声。 林之森猛地回过头,他看到一道身影。高高瘦瘦,和记忆里的某一时间一模一样。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到月光下。陈邈看着他。 时至今日,他不再是寒酸的打扮,从头到脚西装革履矜贵至极;他也不再一年四季都轻浮透顶,扮相日常又生活。 他们都变了。 他失去这个朋友已经四年了。林之森静静地想着,率先打了招呼:“好高兴啊,见到你。” 是真的。 真的很高兴见到你。 ☆、14 陈邈好像迟疑过头了。 很久很久,他才说:“你怎么在这?” “以前经常在这边,突然想起来,所以回来看看。”林之森说,“你呢?” 陈邈的答案无懈可击:“一一买了这边,我过来看下情况。” -- 第26页 林之森笑着说:“这么多年,你都不记得我的事了吧?” 陈邈惜字如金,语气疏离到无以复加:“怎么会。” 不愿被看透,所以绝不让人亲近。 其实没有意义。林之森说:“你还记得你欠了我两百块钱吗?” 陈邈安静了半晌。他掏出钱夹,从里面抽出两张纸钞来。然而林之森却一动不动。 想说“骗你的”。 但最后,他还是没有。 “算了,那时候你帮了我很多。”林之森一鼓作气将谎言说下去,却仍旧面不改色。他用微笑把一切都隐藏得很好,“真的很多。” 他转身离开。 电瓶车就停在不远处,但他不准备去骑了。那太慢了。他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坐上计程车时,林之森拨通了孟知穗的号码。 “就算他什么都不记得也可以吗?”他劈头就发问。 孟知穗慢吞吞地反问:“你见到他了?”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林之森说。他垂下头,第一次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在瓦解,再次起身时,他仰起头,镇静地说下去,“就算你让他知道过去的事,他也什么都不记得。这有什么意义?” 回应他的是无尽的缄默。 许久后,孟知穗才开口。她说:“他走的那一天,我们吵架了。” “……” “其实希望他想起来的事也有,不希望的也有。可能你说得也对吧。”孟知穗说,“我只是死也不想再跟他分开了。” 林之森把电话挂断,一声不响地坐在车里。他落荒而逃,只是因为无法再继续面对关于过去已经空空如也的友人。 - 就这样,学生们也好,老师们也罢,都迎来了开学。 陈邈回家的时候,秦小筠在院子里跳绳。 绳打到种植成片的竹子,他以前没怎么练过,跳得磕磕绊绊的。 给陈遥发了一句“你儿子三年级了”,陈邈站在门边抱着手臂旁观。 被舅舅目睹了出丑的模样,秦小筠多少萌发出一点羞耻心来,生着闷气回过头,把跳绳往他的方向一伸。 “干嘛?”陈邈明知故问。 秦小筠不吭声。 大孙刚好路过,顺口拦截道:“没事的,小筠,慢慢来。陈先生也没跳过绳,估计不能教你。” 于是秦小筠扮了个鬼脸,转身继续跳绳。 陈邈又等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何,他走上前去。 他从小男孩手里接过绳,把尺寸调整为成人,随即绊到脚跟后。 这理应当是他第一次跳绳。 绳飞快掠过,身体敏捷地、连续地跃起。 ——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想。 也许他天生就专擅,然而,冷淡的女声再度穿过一切迟疑汇入耳室。那名与他已经肢体亲密接触过好几次的女性曾在他们初次见面时罗列过一系列有逻辑或无厘头的评论。其中一条,他隐隐约约似乎还记得。 在思忖的沼泽中难以脱身,陈邈仍旧维持着机械的动作。 绳落地又飞起,他纵身,忽然像受到什么驱使一般,加快速度摇晃了跳绳。 连续的、风一样的响声有三下。 陈邈停下来,在寂静中望向自己的身体。 就连秦小筠也诧异到冲过去,一把抱住陈邈,呆呆地出声:“舅舅跳绳会三飞。” 两人都沉默,就在这时候,手机响起来。 陈邈不得已从秦小筠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翻出手机,原来是陈遥的视频通话请求。反正也是找她儿子,他索性把手机扔给秦小筠,自己回书房去。 只听秦小筠面对他妈妈倒是有说有笑,话比平时多,在叨念开学的秋游。 小学开学,几个年级就陆陆续续开始郊游。 三年级是去儿童职业体验乐园待两天一夜。 - 开学要收杂七杂八一箩筐的费用。 明明都是校方要求,可真正实施的却是老师,以至于有些家长的满腔不满全倾泻到老师身上,麻烦又难应付。方蕊牧叫苦不迭,孟知穗倒是不慌不忙。 “你们班那个桑桑怎么办啊?”方蕊牧说,“又不交钱。” “不知道。”孟知穗声音低低的。 方蕊牧长叹一口气,苦笑起来:“你大点声嘛,孟老师。” “我也不知道,”孟知穗将手中签完字的表格放到一旁,又去接收新的消息,“反正先报上去吧。” 方蕊牧又说:“你听主任说了吗?去那个儿童职业体验乐园,孩子都会交给那边的工作人员。老师就相当于休假一样。到时候我们去逛街吧?” “那里在郊区吧?” “也是,在行政中心附近啊。” 等到了那一天,把孩子们交出去以后,孟知穗也在那里转了两圈。 差不多就是让孩子们去体验各种各样的工作。 孟知穗一直以来的观点是,工作与兴趣无关。然而有时候她也觉得,这可能只是因为,她根本没有什么真正喜欢的事。 成为小学教师不是因为喜欢教书育人。曾经做过不少兼职,也都只是为了谋生计。夜晚的工作里,接歌混音渐渐上手的时候也曾有过一点成就感,但上司和客人的呼来喝去着实让人焦躁,很快就盖过了正面情绪。 她喜欢什么并不重要。 -- 第27页 这都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她渐渐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再清楚。 假如要是童年时期,她也好好学习、好好思考过关于自己的事,会不会如今有所不同呢? 方蕊牧拉上另一个班的班主任去逛街。孟知穗留在安排的房间里,很早就上床歇息,又随之很早地醒了过来。 起床时天蒙蒙亮,她走到外边,渐渐步行到一座石桥上。 市中心所看不到的浓雾四处弥漫。 她靠在围栏边向下看。 再抬起头时,离得远远的,孟知穗看到陈邈伫立在不远处。雾气如野马般奔驰磅礴,天空与地面之间万籁俱寂,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们二人一般。 陈邈没有朝这边走,孟知穗也没有动弹。她有些孩子气地继续靠在那,低下头,长发如鱼尾般轻轻摇曳。 “为什么想你的时候你就会出现呢。”她垂着头自言自语说。 再次抬头时,孟知穗说:“我想你。” 又是一贯的轻声细语。 陈邈远远地回答:“什么?” 孟知穗抬起手来,在嘴边作出喇叭的样子,分贝却丝毫没有提升:“我想你。” 陈邈开始朝这边走过来:“什么?” 他走到了桥尾。 孟知穗放下手,望着他,无声无息地微笑起来。她说:“我说,‘你好’。” 他望着她,一如既往的庄重感扑面而来。 陈邈答复她:“你好。” 他们看着彼此。 陈邈踏上石桥,步调舒缓,来到孟知穗眼前。他说:“刚好在想你。” 因为人说的话有真有假,所以人不能轻易相信其他人。这是截止这一刻,孟知穗感到最烦恼的事。 不过她已经是习惯烦恼的成年人了。 “是吗,”孟知穗说,“你出差回来了?” 前几天在床上,他和她提起过自己哪天到哪天要出差。 “本来想等几个钟头直接去行政中心,所以换了衣服就来了。结果小孙临时才通知,说对面今天不在。” 孟知穗有些讶异:“你也有要为别人调整计划的时候啊。” 他稍许无话可说,回答:“我就只是我爸的职工而已。”这话多少有点自谦。毕竟不是每个职工都能继承老板的财产。 陈邈又说:“你今天有任务吗?” “没。”孟知穗摇头。 “那我们去打发一下时间?”陈邈看了一眼手表,“我也好久没休假了。你有喜欢的地方吗?” 孟知穗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脸。自从和陈邈重逢以后,她就被动地养成了这个习惯。总是止不住地盯着他瞧。 “怎么了?”他问。 “还以为我们见面就只会在床上。”她说,“去看熊猫吧。” 陈邈好像有点意外。 但也没拒绝。 工作日的动物园十分冷清,进门时,孟知穗稍微有些惋惜:“游客多一点,感觉会比较热闹。” “还以为你是那种不喜欢人多的类型。”他脱了外套,拿在手里。 孟知穗在拧矿泉水瓶盖。他不帮忙,只是安静地看着,直到孟知穗甩了两下手,他才接过去,又请她先拿一下衣服,打开,再还给她。 他们直接去看熊猫。 “你来过这里?”看到孟知穗熟门熟路,陈邈忍不住问。 “和另一个人来的,”孟知穗不动声色地回答,“那时候他说想来看熊猫,结果刚好碰上休馆。所以只看了猩猩。” 她看着地图,笑容悄然在脸上泛滥,幸福像蜂巢下滴出来的蜜一样粘稠。 只可惜是过期的蜂蜜 。 - 记忆里的那一天,她和陈邈去看熊猫。一开始因为陈邈还走错了方向,在两栖动物区兜兜转转迷路好久。孟知穗笑着推搡陈邈,陈邈一个劲说“不可能啊”。 她累得走不动了,坐在暴晒后的长椅上。他叼着冰棍,拿宣传册给她扇风。 “好热。”她说。 他从口袋里翻出发绳来,绕到她身后。那时候她染的褐色头发已经褪色,毛毛躁躁很难看。他替她把头发梳起来,问:“好些了吗?”可惜半天没得到回音。 孟知穗捧着脸,在炎炎夏日里可怜又可爱地仰起头:“要是你一辈子都对我这么好就好了。” 那时候的陈邈笑起来,趁周围没有行人,飞快凑过来吻她一下:“我也爱你。” 那时候的孟知穗明明心里快乐得要命,却还是逞强:“又没说爱你。” ☆、15 - “那是一只红猩猩,叫做加利。真的很可爱,很聪明。当时陪我去的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但是那天,就算是我也感觉到他很失落。其实我只是关心他。可是那时候,我还太年轻,又头一次遇到对我这么好的人,所以不知不觉,关心的话也变成使小性子。” 四年前,和陈邈从动物园回去的路上,孟知穗一直在追问陈邈。 为什么不开心? 就因为没看到熊猫吗? 不是?那你到底为什么不开心? 他说“我也不知道”,她觉得他在敷衍她。去的时候高高兴兴,回去时闷不作声。避不开的摩擦,甜蜜的烦恼,同居情侣间大约就是如此吧。 而现在。 陈邈再一次和孟知穗来到动物园。黑白两色的哺乳动物就在眼前。 -- 第28页 他默不作声地注视着熊猫,她偷偷打量他。“我的事很无聊吧?”孟知穗说,“你喜欢熊猫?” “我小时候和父母来看过一次熊猫。除开有利害关系的场合,我们家很少一起做什么,那天也包场了,所以只有我们一家三口。”陈邈说,“那是我印象里唯一一次没什么目的的家庭出游。” 他头也不回离开熊猫的区域。 现在的陈邈解决了曾经的陈邈给她留下的疑惑。 孟知穗恍恍惚惚看着他的背影。 他们去吃了熊猫造型的冰淇淋。 一开始陈邈说没兴趣。 孟知穗买了一支,边吃边用余光瞄陈邈。她感觉他在装酷,因为以前的陈邈明明很喜欢尝鲜,于是她退一步,递给陈邈说:“你吃不吃?” 陈邈还没作声,她就继续说下去:“嫌弃我的口水吗?” 他们对峙片刻,他还是接过来。 陈邈说:“又不是没吃过。” 孟知穗买了一支新的,吃着吃着,忽然突兀地笑起来。她像是反射弧太长反应迟钝一般,这时候才哧哧忍不住笑:“别说恶心笑话了。” 没想到的是,她这样的延迟反而引得陈邈也破功。他目光下垂,显而易见地在压抑笑意。 “是你开头的。”他反击。 “小学生一样。”最后由孟知穗做了总结。 陈邈问:“你喜欢熊猫吗?” 孟知穗还在咀嚼,听见提问,卖力地咽下去说:“大熊猫虽然长着不适合吃草的消化道,但是却选择吃竹子。有种食肉动物偏要当食草动物的感觉,很有意思。” 回家以后,孟知穗才打开手机。她不喜欢在做要紧事时被来电打断,尤其是清楚自己身边有人不分时间和场合打来的情况下。 她无视不断打来的号码,选择了另一个联系人打过去。 对方很快就接了。 “喂,妈妈。”孟知穗语调柔软而轻缓,“不好意思,今天上课去了。有什么事吗?爸的身体还好吧?” 电话那端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她又接下去说道:“好的。妈,你放心。我会去的。” 再你来我往了几句,通话终于挂断。孟知穗在窗帘的影子里站了一会儿,良久,她从抽屉里抽出了这个月的准予会见通知书。 还是到这时候了。 孟知穗想。 - 直到倒车入库,走进已经处于加班时间的公司,陈邈脑海里仍完全被黑白两种颜色占据着。看到眼前有运送清洁工具的推车滑行,他一时半会都没反应过来。不过,或许即便他没在想熊猫的事,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 大孙刚好迎上来,手里拿着他这次的体检报告,低声打算汇报一下日程,正好伸手扶他一把。 大庭广众之下差点出现事故,旁边有路过的女职员看到陈邈,又引发一阵刻意隐藏的关注目光。 顶头上司的儿子是位特别适合穿正装的帅哥,每天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陈邈对此漠不关心,径自走过去。大孙也紧跟其后,并且提前按了电梯,等进去才低声问:“最近后遗症还很严重吗?” 陈邈仰头盯着数字,试图把熊猫驱逐出去。 “一点点。”他说。 大孙在陈靖凡身边工作过,如今又来照顾陈邈,自然不可能毫无城府。她头也不抬地问:“今天您去哪了?” “你喜欢熊猫吗?”陈邈没多少犹豫,蓦地说,“我不喜欢。” 大孙扫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开口:“那为什么又心甘情愿地专门跑去看呢?” 被问得无话可说,陈邈离开电梯。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跟熊猫较劲,差不多半夜三更,他下班以后又去了孟知穗那里。他本来也只抱着试试的心态,没想到开车在楼下转了几圈,发现她的灯还在亮。 孟知穗应门时有些愕然。 慌乱的神色于她而言太过罕见,仿佛沙漠里下过一场雨,胡杨树也耐受不良。他被这样的摇摆不定打动,直奔主题,把她要说的话无差别送回去。 完事以后,陈邈淋浴结束,看到孟知穗点燃一支烟。 “还不睡,你不上班了?”陈邈说。 他其实知道,害对方这个点也没睡的人极有可能是自己。 孟知穗摇摇头:“请假了。” “要去哪?” “上午要去探监,”她扬起头来,灯光中,整张面容柔美又神秘,“我弟弟在服刑。” 与此同时,如她所料想的一般,陈邈脸上没有丝毫的诧异。他与以往没什么区别,一样的不苟言笑,一样的运筹帷幄。孟知穗早就猜到他知道,之前还佯装无事地问起她弟弟。 “抱歉。”这歉意形同虚设,却不会有人在意。陈邈说,“我送你去吧。” 探监时间是监狱的工作时间,监狱离城区那样远,乘公交车肯定要赶在上班点。一想到届时的拥挤不堪,孟知穗最终还是说:“那就麻烦你了。” 再睡也睡不了多久了。 差不多熬到窗外不再暗淡,孟知穗站在阳台上往外看。以前上夜班的时候,就算小气如老板,也严格按照规定只营业到两点。再收拾收拾,恰好在深夜里回去。 起初她住在宿舍,后来和陈邈同居,家务也平摊。 醒来蹑手蹑脚的洗漱以后,本来还想准备早餐,回头一看,陈邈已经起来了。她快速收拾了东西,转身出去的同时切换成“米娅”的微信号,点开名为“文森”的联系人。 -- 第29页 孟知穗一个字一个字地编辑信息,然后发送。 她把手机贴近胸口。 记起我。 现在。 立刻。 她近乎自私地想,假如他记得她该有多好啊。假如办不到,不,就算办不到也非如此不可。最后的筹码所剩无几,她却已经没有退路了。 门铃响起来,孟知穗走过去,没有多想就把门打开。 空气稀薄的早晨,门外站着一个陌生人。 崔妙学说:“请问陈邈在吗?” ☆、16 - 陈邈和孟知穗坐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崔妙学和林之森坐在后排。 太阳已经升起来。 陈邈神色寡淡地握着方向盘,孟知穗坦然自若地目视前方,林之森自由散漫地侧过头,崔妙学佯装傲慢地盯着手机。越过附着茶色贴纸的车窗,太阳光将暗自心怀鬼胎的所有人照得熠熠生辉。 他们是极力向彼此隐瞒自我的一群人。 不断刷新着的手机界面一无所有,崔妙学抑制住叹息。她并不想来的。尤其是在看到林之森上车时,夺路而逃的念头膨胀到了顶端。 一旦缠着陈邈的任务进度不够,兄长那边就催促个没完。过度跟踪只会导致更坏的印象,虽说以“刚好在楼下看到你的车”为借口,最后也如愿以偿坐了上来,却不过是仗着双方父亲的交情在,陈邈不会撕破脸皮罢了。 她和孟知穗倒是第一次见面。猝不及防,又在后视镜里对上了目光。 崔妙学微笑。 孟知穗也回应她的问候。 林之森不易察觉地笑了一声。 前一天晚上手机没充进电,导致他推迟好久才读到孟知穗的消息。本来就已经来晚了,不想刚上车就看到另一张预料外的面孔。论诧异,崔妙学也不例外。她真的缠上来妨碍他们了。林之森感到好笑又复杂。 他刚要继续用会儿手机,却看到崔妙学朝自己伸出手机。上面是一张二维码。 他们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 “你的ID叫‘A森森包子(看到秒回)’?”崔妙学狐疑地问,“这不是你自己的账号吧?” 林之森说:“都一样都一样。” 陈邈瞥了一眼后视镜,说:“刚刚你电瓶车锁了没有?” 林之森利索敲打手机的手指顿时僵硬了。 缄默像混凝土从窗口倾注进入车内,四个人都默不作声。林之森的目的是充当说出过去的那个人,崔妙学的企图是阻止过去再次发生,孟知穗想不管三七二十让陈邈清楚过去的一切,而陈邈什么都不知道。 都市里繁华的景色落败,逐渐变作荒芜的乡野。 监狱里所关押的,是与宗教含义中不同的罪人。 被允许探监的只有孟知穗,于是车里自然而然剩余了三个人。没来由的,林之森想起中学时看过的脑筋急转弯。 一个人带着一只狼、一只羊和一颗白菜过河,船一次只能容纳人以外的一样东西。然而在没有人看管的情况下,狼会吃羊,羊会吃白菜。 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林之森看到刚刚才添加自己为好友的人发来消息,说:“她就是你的朋友、之前和陈邈一起的那位?” 明明就坐在旁边,却非要用聊天软件来交流。 就只是因为陈邈在场。 林之森说:“嗯。” 崔妙学看了一眼消息,迟疑了一会儿,问:“他已经知道你们是谁了吗?” “知道,”林之森说着,又补充上,“但不是全部。” 他知道她预谋,然而,即便如此,说谎也没有必要。本以为是几句无关紧要的对话,却没想到看见崔妙学思索的表情。 她回答:“等一下。” 林之森发了个疑问号过去。 相隔距离不出三米的两个人在用手机一来一往沟通得热火朝天,然而车里却安静得骇人。 孟知穗出来时,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场合。陈邈倾身替她拿东西,孟知穗坐进来。林之森挥挥手,崔妙学更是不吝惜自己的示好,身体前倾笑得灿烂。美中不足的是她忘了摘墨镜,直到林之森暗示才意识到。 “孟老师你是几几年的呀?”崔妙学问。 “你太没礼貌了吧?”林之森笑着说。 “不会啊,”孟知穗说,“我和之森是同年的。” 崔妙学惊喜地回答:“我也是!” 林之森打断她:“你为什么知道我多少岁啊?” “你喜欢喝酒吗?”崔妙学却毫不理会地问下去。 “还挺喜欢的,”孟知穗仰身靠住椅背,轻轻地说,“崔小姐也喜欢吗?” “是啊!下一次——” 倏忽间,自始至终默不作声的陈邈开口,嗓音沉稳而镇静:“你能别添乱吗?” 伴随着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大家又不说话了。 然而只是转眼间。 崔妙学忽然俯身发出剧烈的干呕声。 “可能是手机看太多了——”她痛苦地哭诉说。 陈邈下意识靠边停车,孟知穗在找塑料袋,林之森追着崔妙学下了车。崔妙学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另外两个人也下来了。她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陈邈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孟知穗则在抽卫生纸。 就是这时候,崔妙学突然拽住林之森。 -- 第30页 不过一个眼神。 虽然说林之森也不太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总而言之,他任由崔妙学把自己推上了车。 这两个人趁着那两个人没注意,就这么发动了车子,扬长而去。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林之森诘问的同时不忘感慨,“我第一次坐库里南的副驾驶。” 崔妙学熟练地握着方向盘,又瞄了一眼后视镜:“对不起,我总觉得该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 “你不是不想他们在一起吗,”他讽刺地拆开音节,“未婚妻小姐。” 这个问题似乎击中了崔妙学不愿面对的部分。她说:“我的确是为崔氏办事,但我还没有下作到去掠夺别人的幸福。” 林之森望着她的侧脸,有一瞬的失神,随即又别过脸道:“他们不缺单独相处的时间吧?” 镜子里映出崔妙学逐渐渗透出警惕的脸。 “不一样的。”她说,“陈邈他,有一个助理和一个秘书。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爸爸以前的左右手,另一个是他爸爸特意从我家公司挖过去的。他们本来全都是去盯着陈邈的,结果现在基本都倒戈了。” 林之森渐渐感觉到内脏的紧缩。 他好像也意识到什么:“你的意思是?” 飞驰的跑车里,崔妙学渐渐苦笑起来:“其实我很怕他啊。” - 空空荡荡的公路上站着一男一女。孟知穗望向陈邈,陈邈则满脸肃然盯着远去的车。 他们就这样被留在了郊区的路上。 如此荒谬而戏剧性的一幕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孟知穗居然出乎自己所想的平静。她没有携带手机,好在陈邈那边拨出的号码已经接通。 他也相当冷静,游刃有余地请助理派车来接他们,挂断后沉默了半晌。 “对不起。”陈邈说。 不好说“没关系”,孟知穗只能也说:“对不起。” 他们向对方道歉。 “神经病。”他抬手略微抵住前额。上午没什么公务,他打扮得很随意,前发也稍稍落下来。 孟知穗伸手托了一下他的手肘,短暂地微笑,轻声说:“他们可能……只是想恶作剧。”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不信。 这里除了他们空无一人,也没有车辆。到处是平凡到不值一提的景色。 陈邈站姿笔直,赏心悦目,显而易见受过良好的教育。孟知穗暗暗观察着他,又在被察觉的一瞬间挪开目光。 他说:“妙学本来是我的未婚妻。” 孟知穗看过去。 “起初我很不习惯。”这是陈邈第一次叙述失忆,“一觉醒来,我爸突然要推我出去,未婚妻突然不是我的了,姐姐突然就离婚了。虽然失忆的时间不长,但就像断层一样,一下子什么都衔接不上。” 风沿着宽敞的道路吹来,孟知穗注视着他,细软的长发裹着消瘦的脸颊,一时间使人浸润在哀惜中。 她说:“你是不是很讨厌失忆的那大半年?” 问出口后又觉得多余。 选择承认这段过去抑或是否定都不重要。就算他讨厌,她也不会让他不知道。 四年前刚和陈邈看上至今仍租住着的公寓时,趁中介出去接电话,孟知穗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着迷地喃喃自语:“没想到能实现。” 结果被在检查阳台的陈邈听到。他探出身来:“你说什么?” “我一直想着要和最爱的人住在一起,”当时孟知穗眼睛里泛着光,兴奋又雀跃,激动又幸福,她说,“没想到真的有一天会实现。简直像梦一样。” 听完以后,陈邈停顿了一会儿。他走过来,忽然紧紧地抱住她。孟知穗只觉得脚尖悬空,随即陈邈转了两圈,两个人都在笑。 “孟知穗小姐,”他继续抱着她,郑重其事地说,“别这么容易就幸福啊。” 幸福灼伤了梦。 孟知穗已经习惯了从回忆中脱身,可是,她从来没有断绝过对这个梦的眷恋。 公路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两道形成重重叠叠的屏障。孟知穗在等那个不重要的答案,然而,陈邈说:“那你讨厌吗?” 他的反问打得她措手不及。 “什么?”她回答。 刺眼的光线中,陈邈清隽的五官过于精致,宛如玻璃器皿般不近人情。 他说:“是因为我没用‘第一次’和‘第二次’来区分所以混淆了吗?” 话语堵塞在了喉头。 轮到陈邈手握皮鞭等待野兽的回音。 有什么逆转了。就像大雨将至却烟消云散。孟知穗只能眼睁睁看着陈邈走过来。 “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我,和我上床,不停地把林之森找过来……你想怎么样?”层层威压毫不留情,将人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陈邈说,“你不可能讨厌那半年的,是不是?” 天空万里无云。日中时分的太阳悬置在每个人的头顶,照亮所有的丑恶、阴谋与爱。 孟知穗仿佛被日光钉死在原地。 干燥的嘴唇翕动,她在最后这样问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她看着陈邈,那个她素不相识又似曾相识的陈邈。“我最爱的孟知穗小姐。”他如此称呼她,不疾不徐,一字一顿,朝她微笑。在除了太阳以外谁都不知道的角落里。 -- 第31页 ☆、17,18 - 没有人没有秘密地活着。 只不过是被揭露与否的区别。 四年前的孟知穗对这件事深信不疑。 毫不夸张地说,她连参加编制考试的余裕都没有, 像日韩的海女一般, 来不及喘息就又要只身一人一头扎进深海捕鱼。 只是为了活下去。 白天做过的工作很多,在奶茶店背配方, 在比萨店送外卖,在便利店刷条形码, 在培训机构教中学生。她渐渐习惯了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夜里会感受着肋骨与肌肉的酸痛入睡。 酒吧一条街里有的店不招女性。因为会被骚扰,以至于工作不长久。然而仍旧有地方录取了孟知穗。这份工作不会影响白天, 有继续保持的价值, 能让她在夹缝里奢求渺茫的未来。 然而, 未来究竟是什么? 那时候的孟知穗,竭尽全力在为自己博取利益, 即便被提出穿紧身皮衣cosplay去打碟的要求也麻木不仁,休息的时候会去毛绒玩具店, 兜兜转转, 伸手摸摸这个, 又看看那个, 可是都舍不得买。 只要醒着,只要没有睡着, 每隔几分钟至少会想一次——我是不是不行了?好像坚持不下去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那时候的陈邈,浑浑噩噩过着完全莫名其妙的生活,被素不相识的人摆布着获得了穷酸的工作与简陋的住处,每□□九晚五,业绩垫底, 时不时旷班混着日子。明明一无是处,什么都做得很生疏,却还是轻而易举地随波逐流。 他被像兄长一样照顾他的上司带去那间店,又毫无经验地灌醉了自己,夹杂在灰暗的人群中往舞台上看。 女DJ在搓盘空隙踌抽出了鞭子,她扮演女王,表演性质地转了几圈。 台下沸腾得比平时更厉害。 老板是赚钱鬼才,只要不发展到越界那一步,对顾客钓自己的店员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了唱歌跳舞的那些以外,想约孟知穗吃饭的也不少。然而但凡要泡她,调酒的林之森总会在场。充当的身份可能是弟弟,可能是朋友,还可能是男朋友。礼物可以收,饭也会吃,反正严丝合缝保证好距离。 那一天,陈邈醉得很厉害。 刚和同事交了班,林之森准备去脱掉小丑的行头。在后台门口,他被堵住了。陈邈跌跌撞撞地走上来,身着廉价的西装,昏昏沉沉给林之森塞了好多小费。他几次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们说想认识DJ要找你。” 说着连站都站不稳,止不住地往对方身上栽。 林之森第一个念头是“赚大发了”,但很快就担心起来,这人没问题吧? 到化妆室,林之森喊了一声“米娅”,随即搀扶着陈邈进去。 “有没有水?”他说,“这人醉得太厉害了。” 孟知穗还没卸妆,正在收起皮鞭。 她懒得理睬他,漫不经心地继续手头的工作。林之森打开冰箱,正在找能醒酒的东西。 就在这时候,陈邈从椅子上摔下来。 杂乱无章的化妆室里,他狼狈不堪地跌倒在地。她吓了一跳,试探着走过去。 这个言行举止愚蠢到可笑的男人长了一副好皮囊。仿佛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具象化,陈邈亲吻地板,寓意是吻她脚尖。 “可以追你吗?”他微笑时像种下咒语,她的震撼剧烈而不可阻挡。 有的时候,所谓浪漫,就是反转。 陈邈是孟知穗难以置信的某种东西。 在遇到他以前,她从来不敢想象,原来她可以不继续痛苦下去,原来自己并没有那么坏。 那一瞬间一切天翻地覆。 即便他们还只是认识的关系。 而在那之后,大约过了半年。陈邈被卷入一场交通事故,也就是这场车祸让身为名门继承人的他彻底远离了这短暂的休假。 说是车祸,事实上当时肇事车辆行车并不快。然而陈邈正穿着毛绒玩具服发传单打工。倒地时,笨重的头套加重了冲击,在场的围观群众拨打了急救电话。 直到陈靖凡的下属们西装革履、面无表情地朝着病房鱼贯而入,肇事司机才知道自己得罪的不是一个普通的穷小子。 医生对陈邈进行了彻底的检查。 消息彻底封锁,陈邈身上的衣服、储存柜里的手机以及一切的一切都被丢弃。 再醒来时,陈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道。 只有孟知穗再也找不到他。 - 小孙过来时,路边远远站着一男一女。背对男人所站立的是孟知穗。她双目昏暗,心如死灰般躲开任何人的视线。陈邈毫不退让,耐心等待着女人的回音,一声不响中透出强烈的咄咄逼人。 他们坐在车后方的两端。 谁都没有说话,直到车停在学校门口。 孟知穗走时,站在车窗边,她像是踌躇了很久,事到临头,却又没有多少迟疑。 “就这样吧?”她说。 “就这样吧。”他甚至没看她一眼。 孟知穗头也不回地转过身。 她本来也以为自己每一步都会很艰难的。然而脚踏在地面上时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平静,安宁下隐匿着汹涌的波浪。 孟知穗回到了教职员办公室,先让班长把布置好的作业收齐交上来,然后批阅完毕,去上下午的课程。最后工作结束,再安然无恙地回家。 -- 第32页 打来电话时,林之森和崔妙学在包子店里吃火锅。 林之森问:“所以说其实他全都知道吗?” “是吧。”孟知穗回答。 陈邈比陈靖凡预想的要更坚强一点。他利用父亲给他的那一部分权限,把接触到的无一例外吞噬。 隐瞒他第一次失忆是陈靖凡授意。 于是不乏有人向陈邈吐露此事,以表忠诚。 没想到林之森一语成谶。陈邈什么都知道,只是不记得。于他而言,那些听起来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孟知穗是另一个人的恋人。 对此,林之森只能说:“节哀顺变。” 然而孟知穗却漫不经心回答了一句:“嗯。”电话那头传来一连串的响声。 “你在做什么?” “收拾东西。” “你要远走高飞了?”林之森诧异地问。 “把电风扇收好,拿厚一点的衣服出来。”孟知穗的语调很平淡,“你不关心天气预报?” 她的答案反而令林之森更意外。一般的女人现在一蹶不振也不为过,孟知穗竟然若无其事地在准备换季。 他问:“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这不是很顺利吗?” “哪里顺利了?”嘴上在反驳,然而,林之森忍不住笑了。因为就他认识她以来,孟知穗几乎永远领先其他人一步,“你在第几层?既然一切尽在掌握中,那老司机就带带我啊。” 她好像换了一侧听电话:“反正也快家长会了。只要能再见,就不会坏到哪里去。” “……” 坐在折叠好后罗列成小山的干燥衣物中间,孟知穗渐渐放慢了动作。她说:“我们走着瞧吧。” 通话差不多也到要挂断的时候。 最后,林之森说:“你是信任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却听到她给出似曾相识的回复:“这两个冲突吗?” - 与孟知穗的镇静截然相反,这一天回去以后,陈邈再也没有顺利入睡过。 差不多是在陪秦小筠转学不久后,他调查孟知穗一无所获。事故的后遗症逐渐消退,之前从未想过要探究过去的事,却在与她接触增多后不得已面对。 起初是有些零散的碎片。 比如看希区柯克电影时的既视感,比如声称曾经是他朋友的人,比如孟知穗过于熟悉的体温。 陈邈总觉得似曾相识。 然而有时候又感到陌生。 他所不记得的那个他,是个怎样的人? 当初给陈邈提供工作和住处的老板如今在东南亚,陈邈不用怀疑就能认定是陈靖凡的手笔。他避开几个不能暴露的对象,向其他人打听。 其中一个是孟知穗小区的保安。 陈邈住在那里时没告诉房东,门卫也帮忙瞒着。他偶尔会带烟给大爷抽,两个人时常聊些生活琐事,也算比较熟。 然而,他们所叙述的那个人根本不像陈邈。 主观愿望也好,客观分析也罢,陈邈不承认那是他。 那个他爱着孟知穗。 这本该和现在的他无关。 然而辗转反侧数日的陈邈逐渐开始觉得不对劲。 他无端睡不着觉。 注意力也不够集中。 早就消停了的耳鸣又开始作祟,浩浩荡荡,像天边的远雷,又宛如蜜蜂不断在颅内振动翅膀。 她的替代品要多少有多少,然而身体深处就像无端在执着于什么一般死死不肯放手,孟知穗的联络迟迟没有来,仿佛昭示着她真的要从他生活里退出。 于是,分明才不欢而散没几天,送学生离开校门时的孟知穗就看到熟悉的车窗。 她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他却迟迟不肯将车窗打开。 两个人仿佛不认识对方一般僵持着。 第二天、第三天照旧。 到第四天,秦小筠又被卷进打架事件。 这一次仍旧和桑桑有关,但打架的对象却不是她,而是同班的另外几个男同学。陈邈走进去时,孟知穗也默不作声站在一旁,教导主任在说话。 看见他,孟知穗的神情也没什么改变。低眉顺眼,就是这种温柔到有些俗气的模样,陈邈难以想象自己曾经会和这种人在一起。 教导主任上来以后立即解释:“对不起,对不起。还好没什么受伤。都是小孩子的小打小闹。” 陈邈也顺理成章不难为对方:“孩子淘气,让您费心了。” “小孟年纪轻,也没什么经验。” “我平时太忙。孩子的妈妈快回国了,到时候可能会好些。” 他们又交流了一圈。孟知穗拉着桑桑一起出去。 桑桑还是那副无忧无虑的表情,不停地问着“为什么秦小筠不能跟我们一起走”。等到了走廊上,孟知穗才极其小声地回答她说:“因为他打架了。” “老师你声音好小。”桑桑说,“但是是那些人先乱说我的啊。” “没办法。文明社会是有这种规则的,先动手的人就输了。” “文明社会是什么?” 她们走着走着,孟知穗又问:“他们说你什么了?” 结果看到桑桑摇头:“他们说充点卡那个店的老板是我爸爸,我说不是,他们还说,我就发火了。因为我很讨厌那个人。然后秦小筠就把桌子一推,说他们‘有完没完’。好帅啊,就跟网球王子一样,孟老师你知道吗?” -- 第33页 这话倒是让孟知穗沉默了,随即安抚她:“下次先来找老师吧。” 好在不久之后,秦小筠也被允许回教室了。相信桑桑一定很高兴。孟知穗以为事情已经结束,刚转背,却被主任叫住。 “不管怎么说,这个年纪的孩子真是太容易出事了。” 孟知穗颔首,整张脸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是的。” “总的来说,面对家长,学校还是要摆出态度来。” 孟知穗继续应和说:“主任说的对。” “还是得和小筠的舅舅再谈谈啊。” 孟知穗微微欠身,打招呼说:“那我先回去了——”话没说完,就被教导主任喝止:“我是说你。你去跟小筠的舅舅再沟通一下,麻烦他别闹上去。到时候谁都不好看。” 就这样,孟知穗被不留情面地推进会客室,偌大的房间里,只有陈邈一个人在。窗户是关上的,风和声音无法抵达室内,只有光照射进来。 她进去,他目送她坐下。 熟悉到几乎陌生的两个人对视。 孟知穗说:“这次的事情,非常抱歉。” 陈邈细微地更换姿势,但仍旧高高在上,说:“你知道就好。” 他注视着她,无缘无故地希望她能俯首称臣。她之于他是过去的某种标志,陈邈从来没有拥有过孟知穗,他们之间的关系单薄且纤细,不断翻转着,从未断裂,却也无法展开。 然后孟知穗说:“小筠的事,我很抱歉。” 她像蓄意刺伤他一般,摆明了自己谢罪的缘由。和你无关,与你无关。陈邈倒也没失态,只继续佯装无碍,谁都没有挑明此刻微妙的气氛,他单刀直入说:“你晚上有空吗?” “小筠平时表现得很好,前一次考试也进步很大。”孟知穗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说下去,“这一次都是为了帮助同学——” “我们找个机会把话说清楚吧。”陈邈说。 她总算停止迂回,望向他问:“你想起来了吗?” 他一动不动,冷着脸说:“没有。” “那我们该以什么身份说?”孟知穗继续问下去,“你否认属于我的那个陈邈,是不是?现在的你根本不承认我们的关系,我也对现在的你没有好感,即便如此,你也想和我谈谈吗?” 沟通后至少明白了对方的想法,陈邈思忖片刻,最终还是起身:“到时候我来接你。” 他回去公司,进门时发觉一位女职工在看代购。陈邈就站在背后,其他人也不敢提醒,只能满脸惊恐地躲开视线。 陈邈就这么看了好几分钟。 最后还是女职工的直系上司接到消息急急忙忙赶到,扑过去道歉外加督促反省的保证。陈邈也没生气,按规定扣了工资,等回到办公室,坐下之后想了一会儿,问小孙说:“刚才她在看的那个包还行。” 小孙笑眯眯地说:“立刻就去联系店里。是买给那位孟小姐吗?” “不然还有谁?” 对自己人说话,口吻难免有些不留情。 小孙还是满脸乐呵呵的,扭头下去办了。大孙在门外听了全程,进门时摆出几分长辈的派头来:“那位孟小姐爱你吗?” 本以为会得到充满嘲讽的答复,不想那边始终无声,再回头,却看到陈邈抬手扶住额角。“你先去忙吧。”他下逐客令。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陈邈起身,走到落地窗边眺望远处的广播塔塔尖。 他注视着灰蒙蒙的天空。 - 孟知穗刚上车就接到一个纸盒,搁在腿上,没得到下一步指令前不打算轻举妄动。旁边陈邈目不斜视,言简意赅地催促说:“拆吧。” 通过山茶花丝带已经能判断出是什么东西。她把那只黑色的手提包拿出来,陈邈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所以挑了这个。” 孟知穗抬眼,刚好在后视镜里捕捉到他的短促的目光。 陈邈挪开视线。 “其实不用的,”孟知穗说,“我背去上班,同事也会以为是高仿。” 她其实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只是单纯想推辞突如其来的礼物。 没想到陈邈没听懂。 他说:“每个都有序列号的。” “那也不能展示给每个人看吧?”孟知穗回答,“总之我现在不需要这些东西。” 正在驾驶的陈邈也没和她在同一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他说:“那你等会下车扔了。” “?”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蓄意为之,陈邈选的是之前孟知穗和林之森来过的店。 进去后,还是坐吧台。孟知穗又点的Highball,陈邈只要了一瓶啤酒。 才刚刚喝第一口,话也没开始说,新的不速之客大驾光临。 “欸?这不是上次把连少喝得落花流水那位姐姐吗?”一群打扮阔绰的年轻人经过时,其中一个轻佻的声音说。 孟知穗回头,隐隐约约回忆起曾经在这家店里见过的脸。那天她把初次见面的富二代喝到昏厥,这个人在来帮郑靳连撤退的朋友们里。 “太巧了。那之后连少天天在这都没蹲到,我一来就遇上了。”他向老板一挥手,“我请姐姐一杯。” 她也没推辞,微微一笑。 陈邈面无表情地打量他们。 年轻男人继续说:“我能坐这里吗?” -- 第34页 “你也想和我喝?”孟知穗神色寡淡,然而眉眼间的风情也好,举止投足的气息也罢,早已与之前的她天差地别。 “不敢不敢,踢馆是不敢了。还没见过喝倒连少的呢。交个朋友嘛。” 眼看着Martini已经送上来,两个人就要开始今晚的第一杯,陈邈忽然飞快摘过杯子,饮尽。毫无情调,也没有品尝,纯粹只是为了破坏自己看不顺眼的一场邂逅。 对方愣了几秒钟,也算有眼力见,当即赔着笑脸离开。 孟知穗微微挑眉,继续喝她那杯。陈邈安静地坐着,衬衣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细微透出青筋的手臂。 她酝酿了许久才开口。 孟知穗说:“陈邈。” “我还没死呢。”他回答。 “我以前经常这样。”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被捅破以后,他们的分歧暴露无遗,然而她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终于能肆无忌惮提起过去。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他后颈。放在以前,分明是随时都能做的动作,如今却是阔别已久。 陈邈只觉得一点温热传来。 几乎是条件反射,他下意识放松,适才的不快也暂且抛开不提。陈邈回头,侧脸贴住孟知穗手掌心,他有点好笑地说:“又不是狗。” 谁知道孟知穗却一顿。 “这句话,你不是在学谁吧?”她问。 “谁以前也这样吗?”刚结束反问,陈邈就后悔了。 “你啊。”孟知穗说。 虽然说曾经陈邈的原话是“你摸狗呢”。加上当时他才刚洗过头,为了甩开她的手飞快摇头,和打湿后试图甩干毛的狗狗一模一样,把孟知穗逗得放声大笑。 他们喝了几杯,陈邈的脸色本来就不大高兴,这下更难看了。恰恰相反的是,孟知穗倒是非常开心。好像捉弄到了陈邈很满意似的。 “要坐地铁吗?”孟知穗步伐还很平稳,只是两颊微微泛红,让人忍不住伸手去贴两下。 陈邈摇头。 他看到她时不时捂住脸,忽然趁她不注意伸出手,一把握住她说:“为什么你这么暖和?” “你醉了吗?”她问。 “还没。”他深吸一口气,松开她之后回答。 他们坐计程车回去。 其实随着陈邈话越来越少,孟知穗已经渐渐觉察到了他的醉意。他酒量一直不怎么样,虽然脸不红,平时也不露声色,然而一旦多喝几杯就会昏昏沉沉。 以前林之森还故意给他调长岛冰茶,撒谎说只是饮料而已,等第二天陈邈醒来差点没把他给打死。 他们回了孟知穗家。 孟知穗打开灯,给陈邈拿了拖鞋。这一次,她总算能轻描淡写说一句:“欢迎回来。” 陈邈阂上门,进来时看到她脚腕的痕迹。她回头时也留意到,随口说:“下车时刮到了。”伤口隐隐作痛,反正屋里也几天没请扫过,她来不及脱鞋,直接去拿创口贴。 才走出来,就看到陈邈站在桌边。 他目光很澄澈,咬字也很清晰,说:“你坐下,我帮你贴。” 她没多想,只按他的意思坐到桌边。 俯下身时,陈邈说:“瞒你那么久确实是我不对。不过,你也没告诉我真相。” 他单膝跪在她跟前,任由她踏住他。 冰凉的手指在伤口处拂动。 “这不一样。”孟知穗说,“我试过好几次。别拿失忆当借口,你自己回想看看。” 只不过几秒钟,陈邈放弃狡辩。 他说:“对不起。” 孟知穗放低声音:“原谅你也可以。” 他在等她提要求,她却恨不得这一刻无限延长。陈邈光彩夺目的脸,习惯斟酌却总居高临下的措辞,严肃到令人无法轻易占据的个性,这无一不是她着迷的地方。 裙摆散落,孟知穗抬起腿,用高跟鞋纤细的鞋跟抵住男性气力充沛的肩膀。 “给我舔。”她说。 ☆、19 他直视她的眼睛。 撕开创口贴、替她处理伤口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在生气了。 孟知穗敏锐地捕捉到陈邈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以及不动声色加重力气的手。 “谢谢你。”她起身, 自顾自检查脚腕, 又回玄关处脱掉高跟鞋,再回过身来时, 说,“你睡客厅就行吧?” 然而还没反应过来, 她只感觉自己被禁锢在臂弯里,随即被推到墙壁上。陈邈甩给她一个比匕首更具觉悟的眼神, 紧接着又俯下身去。 “你要干什么?” 裙摆被掀起, 尽管很羞耻, 但孟知穗不得不承认,那一刻, 她竟然没能抑制住自己短暂的颤抖。 他起身,仍旧垂着头, 阴影里看不分明表情。 陈邈说:“不是你自己提的条件吗?” 隐隐约约中, 他似乎笑了一声。 不是错觉, 那个陈邈竟然会冷笑。他因她骤然的退缩不前而嘲弄。孟知穗觉得经脉止不住地涌动着, 他抓住她的破绽,她却为此感到雀跃起来。 末了, 孟知穗还是伸出手。手指抵住他下颌,阻截了他的下一步打算:“一点诚意都没有。” 陈邈一声不响,端详良久。最后,他好像嫌累了一般往前靠,依偎在她颈窝里, 不经意地哑起嗓子来:“还不够有诚意?” 耳旁风吹得酥了骨头,只可惜肋骨中间的心像石头一样硬。孟知穗微笑着,唇角与鼻梁无限贴近,却迟迟不肯吻上去。 -- 第35页 她一字一句地说:“今晚你睡沙发。” 两个人的僵持顿时滑稽起来。 停顿了好久,他才问:“你认真的?” “你和我现在这关系,”她反问,“还像以前那样合适吗?” 仿佛笃定了他不会轻易承认过去那个自己一般,孟知穗很放松地飘回了房间。 而陈邈只默不作声注视着。 她连床都不准备让他沾。 灯都不打算留,就这么径自回房间。孟知穗关上门前最后一秒,陈邈开口:“好歹衣服借我一套。” “那是我男朋友的衣服。”孟知穗靠在门边。 倘若她咄咄逼人,也许他还能痛痛快快与她争执一番。然而孟知穗声音细微,语调也平缓。只不过字字带刺,却很难引发吵架。 陈邈站在起居室里,停顿良久,末了吐出一句:“就当给他积德。” 其实讨论的就是当事人,两个人却像较劲一般,偏偏要往陌生人的氛围上靠。 “也是,”孟知穗犹豫了一下,然后带着假笑扔了一套衣服过来,“毕竟陈邈是很温柔的人。” 分明是在称赞他,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诡异。 陈邈冷冷地回答:“谢谢。” “顺便也希望你能多学习学习他。”说着,孟知穗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原封不动,又把枕头也扔了过来。 这一夜,陈邈是在孟知穗家的沙发上度过的。 他很认真地在回想自己人生中什么时候有接受过这种待遇。 按理说,初次失忆时他无权无势、落魄潦倒,其他人都避之不及。然而在孟知穗眼里却不然。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夜灯,透过朦胧的视野,陈邈不知不觉地想,曾经他就在这里生活吗?为什么会一点印象都没有? 记忆到底是什么?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隔日醒来,孟知穗的态度和以前判若两人。陈邈倒也没吭声,只默默观察着,该洗漱的洗漱,该出门的出门。 虽然也没有别的什么含义,他索性问她下次要不要去他公司转转。 因为没什么安排,所以孟知穗没拒绝:“我也想知道,后来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送她去学校。 就这么下楼,刚驶出去没多久,忽然之间,孟知穗拉住他手臂请他停车。 事出突然,可她脸上的神情仍旧是淡淡的。 孟知穗甚至没下车,只是调低车窗,她弯起嘴角,声调也扬了起来,只不过眼里却没有笑意:“妈,你怎么来了?” 听到这个称谓,陈邈也稍稍意外地看过去。 打扮朴素、外貌与孟知穗有些相似的女人站在车边,微微低下头来:“来看看而已。之前见过知稷,怎么也没回个消息给我们?他是不是快出来了……”一句话不自然地中断,原来是看见了驾驶座上的男性。 “这位是?”她问。 孟知穗回头,看了眼陈邈。他不打算发言,静静等待着孟知穗的答案。 然后孟知穗说:“是我叫的网约车司机。” 虽然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但孟知穗明显感觉到,陈邈比刚才更沉默了。 什么网约车司机。 车开到她身上去的司机还差不多。 孟知穗一步都没有踏下车,就这样控制着自己的神态和语调,在愧疚与内敛中来回纷飞了数次,最终和母亲道别。 “看来令堂以前没见过我。”陈邈说。 孟知穗说:“那时候弟弟还在外边。他们每天都围着他转,没有多余的精力分心到我这里来。” “你们关系不好?”他问。 她一边补妆一边回答:“也许没到恨的地步。” 涂着人畜无害的奶茶色唇膏,画着杀伤力极低的平眉,孟知穗风平浪静地收起了化妆镜。 “你喜欢用恨不恨来衡量人际关系?” 她声音轻轻的:“还有是不是网约车司机。” 挖苦到极致,终于引发陈邈无声的爆发。他有点想一脚油门下去撞飞几十个人出气,内心轰炸好几轮,表面还是波澜不惊。 最后,陈邈也只停下车,对副驾驶座上毫无锋芒却又危机重重的女人说:“以前我怎么会爱你?” “是啊,”孟知穗打开车门,下去时微微一笑,说,“你怎么就偏偏爱惨了我呢?” - 这一天风和日丽,林之森在送外卖。 当小绵羊在树荫下停稳时,忽然间,林之森看到陈邈从一辆立标的车上下来。身旁还有几个一起说话的对象。 正在交代些什么,陈邈的视线恰好落向这边。他和林之森四目相对,说的话也渐渐停歇下来。 那些人也顺着陈邈的目光朝这边看。 结果看到一个骑着电瓶车的男青年。 林之森穿着宽松的衣服,头发也留得有些长,满脸透着轻松闲散,笑着朝陈邈挥起手来。 两个人显而易见的有着天差地别。 “你们先进去。”然而陈邈却回头对其他人说。 他今天穿得还算随性,但也经不住林之森示意电瓶车后座:“要不要坐哥的车?” 他一点也不在乎他们之间身份的差距。这让陈邈很在意,却并不介意,反而有种摸不透的安心感。 “不了。”陈邈毫不迟疑。 林之森说:“唠唠?” -- 第36页 几乎不假思索,陈邈已经做出反应:“唠唠。” 等回过神,又看见林之森低头叼了一支烟:“你还是没都忘光的嘛。” 嘴巴里咬着东西,所以吐字有些可笑。他从小绵羊上下来,靠到一旁圈住绿植的石阶边。 陈邈也走到树荫下:“我们以前就这么说吗?” “嗯。”林之森掏出打火机,狭长的双眼里聚满温和的笑意,“‘唠唠?’‘唠唠。’” 面对颇有些狐狸相的美青年,最终,陈邈还是没忍住开口:“这样点不燃的,你烟抽反了。” 林之森在陈邈的提醒下才把烟头吐出来,也没像那些应酬对象一般给陈邈递烟。因为了解他的习惯。 陈邈说:“你都知道了?” “我们是朋友,你也知道吧?” “能感觉出来。”想了想,陈邈再度提问道,“我和孟知穗感情很好吗?” 林之森被烟呛到,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他说:“假如用普通情侣的情况来衡量,该怎么说呢——” 陈邈把他落在石阶上的烟盒递过去:“你收着,别等下又找不着。” “谢谢。”林之森抽空道谢,然后继续回答他的问题,“你死缠烂打好久才泡到她。” 陈邈没说话。 可他微微蹙眉、眼神阴冷的神情完美传达出“你在骗我”。 “我没骗你。”林之森慢条斯理,抽着烟的同时又拆开一支棒棒糖,发现自己嘴里塞不下,只好送给陈邈,“你去问那时候我们的老板,随便找个常客也行啊。每一天,一瓶啤酒从晚上八点喝到凌晨两点关门。脸皮比城墙还厚,都成了店里的一道奇观。” 陈邈愈发难以置信了:“我?” “除了你还有谁?”仿佛嫌这不够,林之森往下说,“要到她手机号那天晚上,你搞得好像过年一样,欢天喜地的,还请我喝了杯酒。” 陈邈很难想象自己欢天喜地的样子:“我要她的号码,为什么不找你要?” “我也问了你。”林之森回答。 那时候陈邈理所当然地说:“想尽我所能拿出诚意来,不希望她讨厌我。” 而那时候的林之森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居然以不被讨厌为目标去追求女生。 出人意料的是,听完林之森的这段叙述,陈邈又陷入了沉思。 “这个有点像我会做的事。”他说。 “就是你做的啊。”林之森说,“不过话说回来,到底要怎么才能恢复记忆?把以前做过的事再做一遍可以吗?” “不知道,没兴趣。”陈邈在表演自相矛盾,“我以前都是怎么做的?” 看着手持棒棒糖、满脸肃杀在记忆漩涡中挣扎的陈邈,林之森轻轻叹了一口气。 傻孩子。 只能靠他这个好兄弟帮忙了。 “你以前就是无条件孟知穗主义者。孟知穗是电是光是唯一的神话,爱她就是你生命的意义。总而言之,”只见林之森笃定道,“狗就完事了。” 小森:舔狗舔到最后才能应有尽有 ☆、20 - 周末的早晨,孟知穗如约去找陈邈。 乘坐电梯, 穿过办公区域, 其实孟知穗隐隐约约已经感觉到了周遭的目光,只不过一直绝口不提, 反倒问着别的问题:“你平时就在这里上班?” “你要喝什么?”他问她,眼睛看向门口的大孙。 “过得真不错啊, ”她微笑着,“比以前和我在一起好多了。” 陈邈瞥她一眼。 带着“那当然”的眼神说:“过奖了。” 等休息片刻, 陈邈才请她去隔壁休息室等候。有胆子大的男职员进来搭话, 举止投足一看就不是异性恋, 大约是来给女同事打探消息的,闲聊几句就提问:“你是陈总的女朋友吗?” 不动声色间, 孟知穗已经把对方打量了个遍。 她垂下眼睛,当即以平日里无辜又斯文的姿态说:“怎么会呢?” “那为什么陈总会亲自带你过来呀?” “我也不知道, ”她声音很轻地回答, “之前他主动邀请我, 我也吓了一跳。” 对方离开, 孟知穗不疾不徐喝了口水。仔细想想,以前的她向来不知道“分寸”怎么写, 也不懂得何为“过分”。 时隔四年,如今也算进步了。 没坐多久,崔妙学又恰好过来。 于是她专程拎着水果沙拉致歉。 “上次真的对不起。”崔妙学说着,又环顾一周,确定没有眼线, “你和陈先生有聊点什么吗?” “算是吧,”孟知穗解释,“差不多都说清楚了。” 就这么沉默了半晌,崔妙学的一颗心渐渐平复下来。她是被教育着“你要成为陈邈的妻子”长大的,然而,除了她自己和她的父兄暗自筹划以外,丈夫那一方,似乎并没有人领情。 崔妙学说:“争取了这么久,也没有你出现一瞬间来得有效。看来我是比不过你了。” 孟知穗盯着崔妙学。 良久,她很友好地问:“你争取了吗?” “……” “抱歉。我没觉得崔小姐对陈邈有多少意思,”孟知穗谈吐很文静,可说的话却全然是暴言,“所以在想,可能你其实也没争取什么吧。” 崔妙学低头盯着一个劲给陈邈送的水果沙拉,明明被指教了一番,出人意料的是,她并没有感到不快:“孟老师,你有多爱陈邈?” -- 第37页 “有多爱?很普通的,”孟知穗坐在沙发座的扶手上,却仍旧稳稳当当,静静地望过去,以谨慎的神色说,“也就只是能为他说谎的程度。” 崔妙学摇头:“他不喜欢别人骗他。” 很漫长的几秒钟里,孟知穗什么都没有说。 仿佛静止的蝴蝶悄然煽动翅膀一般,再开口时,她一字一顿,吐字小心翼翼:“人心叵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必不可少的就是互相欺骗——” 门忽然响了一声。 陈邈刚好进来,打断她们俩的谈话。他瞥一眼崔妙学,眼神微妙,像警告,又像习以为常的提防。随即朝孟知穗打招呼:“去吃饭。” 去的是陈靖凡推荐过的地方。 他们进门被引到视角好的座位。原本是一条不会遇见其他人的长廊,然而中途却被服务生低声知会了几句什么。 陈邈朝对方点头,之后便换了一条路。 到达的餐桌旁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是一位年纪稍长的男性,彬彬有礼,相当修边幅,却绝不会令人感到有丝毫不适。然而,过深的城府仍旧像雨季的潮意般渗透而来。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那位长辈微笑道。 陈邈也以不卑不亢地问候道:“叔叔最近身体如何。” 然后他先介绍了身边的人:“这是我的朋友,孟小姐。” “朋友”到这时候又派上用场了。 然后,陈邈刚要向孟知穗介绍那位自始至终坐着的长辈,对方却已经主动开口:“你好,孟小姐。我是詹洛。看着阿邈长大的,也算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叔叔吧。” 他伸出手来,孟知穗也把手递过去。 相握时,孟知穗不由自主想起一个词。 绵里藏针。 按理说,暂时也和她没有关系。但不知为何,他牢牢盯着孟知穗,又示意道:“只是朋友吗?” 这问题突兀,却并不是无缘无故。 从一开始到现在,陈邈和孟知穗的互动都很诡异。不怎么闲聊,倒是经常目光交汇。只可惜不是调情,倘若配上台词也该是“你看我干什么”、“怎么了不能看吗”,带上口音翻译过来就是“瞅啥瞅”和“瞅你咋地”。 归咎起来,仅仅因为他们关系微妙。 并不是情侣,朋友也不可能。 - 只不过打个招呼,他们主动以“不打扰长辈”为由告辞。 大约见到长辈本身就是一件消耗体力的事,再坐下时,两个人都筋疲力尽。陈邈镇定自若地开口:“你和我以前的未婚妻很谈得来?” “还可以,”孟知穗不紧不慢地回答,“会忍不住想,‘真的跟我完全不是一类人’。” 他放下银质的刀叉,慢慢坐正,说:“你这是在吃醋吗?” 孟知穗缓了缓,说:“四年前倍健堂的老板有个女儿,有段时间一直在约你。我知道以后生气了很久,还和你在街上吵了架。可惜你都不记得了。” 陈邈问:“我说了什么吗?” 孟知穗望着他,杏色的眼睛里微微泛着光。她看着他,却又没在看他,只是静悄悄地回想起四年前的那一刻。她描述说:“那时候是傍晚。我要去上班了,你刚刚下班。你肯定很累,但还是一个劲跟我起誓说,‘我是你的’。我当时觉得很满足,可是现在想起来却会伤心。” 陈邈默默地听着:“为什么?” 她说:“因为你不记得了,所以不会再说这种话了。” 他一语道破:“这是谎话吧?” 孟知穗微笑:“陈总,你有偷听我和崔妙学说话吗?” 想象了一下陈邈站在人来人往的会客室门前久久不进去的样子,还挺好笑的。 “我不会说的。”他径自做了决断。 就餐完毕,车也被服务生开到了门口。然而孟知穗却提议散散步回去。 这是一条风景不错的街道,水域宽广,海鸟飞行。路灯已经亮了起来。陈邈和孟知穗往前走,她穿得单薄,他脱了一件外套给她。 披衣服的时候,孟知穗不由得问:“一句话而已,‘我是你的’。真的不说吗?” “不说。”陈邈斩钉截铁。 他走得愈来愈快,她却停下了脚步。 “陈邈,”孟知穗说,“你快一点想起来。” 她难得一见地抬高了声音。 必须想起来吗? 陈邈不相信自己会对谁死缠烂打、做任何四年前他做过的事。他继续朝前走,把她的质问与风声都抛在身后。然而等一切声息真的消散,他又回过头。 陈邈看到孟知穗蜷下身去。 她瑟缩着一动不动。 孟知穗把脸埋在臂弯间。 佯装可怜也是杀手锏之一。 她毫无沮丧,更没有眼泪,只是平静地阂上眼睑,逐渐开始倒数三二一。当数到一时,手腕被人拉住,孟知穗跌入陈邈怀里。 如她所料。 孟知穗靠在陈邈肩膀上,安全感久违地充盈胸腔,她听到熟悉无比的男人压低嗓音说:“——我是你的。” 再拉开距离时,女人干燥的脸颊上浮现起笑容。 她说:“你还是被骗了。” 然而获胜者的心情并没能持续下去。 因为映入眼帘的,同样是平静到赫然的一副面孔。 -- 第38页 恋爱中必不可少的是互相欺骗。 那欺骗与心甘情愿被骗呢? 陈邈望过来,神色像搅碎的冰川,又冷又明亮。他环住孟知穗的腰,说:“我知道。” 等回到车前,刚坐上车,孟知穗尚且在系安全带,陈邈忽然开口:“我不是过去的我了。” “是吗?” 孟知穗调整着安全带,声音里没有丝毫疑惑。 他双手置于身前,仪态显得很放松,却又紧绷着。 “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对你了。” 陈邈说。 孟知穗坐正了身子,静静地将手指缠在一起。 “这样啊。”她说。 “你还在等过去那个我的话,我只能劝你放弃。”说出这些话时,陈邈也略微惊讶于自己并没感到任何绝情。这才是他,这就是他,一个什么都有条理、有思量,只考虑解决方案,从不耗费精力在待人是否温良上。 陈邈说:“你们不可能了。” 孟知穗说:“是吗?” 她好像根本没在听。 “你有在听吗?”陈邈不得已复述,“我说不可能了,你们不可能了。” 没想到她忽然看过来。 “听到了。知道了。”孟知穗微笑着,笑容缓慢而坚定,仿佛在漆黑的深夜里点燃一盏灯,“这么激动干嘛?” ☆、21 - 在秦小筠的世界里,舅舅就像《电锯惊魂》里的竖锯一样, 是一个城府颇深、作恶多端的变态杀人狂。 或者是《仙剑奇侠传》中的魔界至尊。 总而言之, 都是恐怖又邪恶反派角色。 而最近的舅舅,恐怖程度好像又翻了好几倍。 仅仅因为在书架上看到一点灰就换掉了一个家政, 在公司开会也因为下属的数据算错而发了飙,针对外甥的数学测验分数更是——不对, 最反常的地方就在这里。 最近舅舅不关心他的学校生活了。 而且听人提起来也总是一脸“再说就杀了你”的样子。 大人每天都在想什么呢? 这对于身为小学生的秦小筠来说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 不过,最近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考虑这件事。因为更让人头疼的事正在发生。 他的妈妈回来了。 陈遥回国那天是工作日。 当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一一总部的办公室, 正面遇见她的每个人都欠身向她问好, 直到抵达她最后的目的地, 陈邈站在办公桌旁,抱着手臂照例没好气地打招呼:“你好。” “你好啊, ”陈遥摘下墨镜,勾着唇角回礼, “我的好弟弟。” 陈遥一回来就遇上了秦小筠的家长会。 “你觉得我穿哪条裙子去好?”一回来就霸占弟弟住处的陈遥拎着两条当季新款走出来问。 陈邈正在处理工作, 头也不抬地回答:“去什么?” “家长会啊!”说着, 陈遥坐到沙发上说, “你能不能把这间房子让给我?爸太偏心了,这里的房产我要了那么久他都不给。你倒好, 一回国就拿到手了。” 他不由得停止了动作,问:“你去家长会?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是孩子的妈妈啊。” “你别去。” “……”陈遥以盘问的口吻说道,“怎么了?你和哪个小学生的家长杠上了吗?” 陈邈无话可说,沉默良久,最后索性反讽:“对。你真是太聪明了。” “那当然了, 我可是你姐姐!”陈遥得意洋洋地回应道,“家长会我去定了。” 不知道在想什么,陈邈又停顿了一会儿。 “想去就去吧。”他道。 家长会无疑是天赐良机,刚好让她快速回到母亲角色。陈遥很满意,所以当天迫不及待就去参加了。 看到陈遥时,反而是孟知穗愣了一下。 身旁方蕊牧还在滔滔不绝询问着学校临时发的文件,孟知穗却听不进去了。隔着一扇窗,她目不转睛盯着秦小筠座位上的陈遥。这耗去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把文件推回方蕊牧怀里,孟知穗轻声说:“方老师你稍微等一下。” 她走进教室。 孟知穗尽全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展现出不经意的样子,逐渐朝陈遥那边走去。不出所料,陈遥也主动来找她。 “老师你好,这么久没来打招呼,真是不好意思。”陈遥说,“我是小筠的妈妈。” “小筠妈妈你好。”孟知穗说。 乍一看,陈遥和孟知穗是完全相反的两类人。 与习惯小声说话的孟知穗不同,陈遥总是声音洪亮、充满自信。 “之前听小筠舅舅说你在国外,”孟知穗流露出漫不经心的神情,“最近的话——” 陈遥爽快地回答:“那边工作已经稳定了。为了小筠,之后一段时间我都会留在国内。” 孟知穗没在笑,但也不是彻头彻尾的没有表情。她不咸不淡地望了一会儿陈遥。 直到陈遥问她:“孟老师?” “那就太好了。”孟知穗说。 她这话里听不出任何含义。 那场家长会平稳有序进行,无波无澜。 陈遥和秦小筠道别,又约定好放学再去接他。她有点想和班主任再聊几句,然而走到办公室门口,却看到孟知穗正把手机贴到耳边。 -- 第39页 最后还是没有。 回去的路有些堵车。陈遥叹了一口气,无能为力,只能掏出手机,默默解除锁屏。 墙纸是自己和家人的合影。 里面的弟弟正面色寡然地注视着镜头。 车迟迟挪动不了,她拨通了一个号码。 今天运气不错,只转了两名秘书对方就接通。对方不知道又在哪个国家的哪个城市奔波着,就连自己的亲生子女也只能通过新闻播报来判断他的方位。 “爸,你早就知道了吧?”陈遥说,“阿邈大概已经知道我们骗他了。” - 林之森尝了一口高汤。 身边的店员小妹眼睛闪闪发亮,不知道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厨艺,还是为了老板那张远高于普通人水平线的脸。 “你可以再跟厨师请教一下。”说完,林之森粲然一笑。否定的话也变成鼓励,手机在震动,他掀开帘子走出去。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接通,起初是疑问,随即有几分惊喜。聊了几句,他挂断后重新走回去。 刚打算继续这一天的工作,手机再度响起。 孟知穗打电话过来。 “喂。”林之森打了个呵欠,“怎么了?” “你在哪?” 一开口就知道是她本人。 “在店里。有什么吩咐吗?”林之森说,“工钱、要求,一次性说清楚。我考虑一下接不接受。” 听他这么说,孟知穗反而迟疑了。她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找你有事?” “我还是有身为工具人的自觉的。” “那工具人,”她毫不客气地说,“什么时候有空请我吃饭?也叫上陈邈。我不知道他要来,最好他也不知道我会去。我买单。” 林之森安静了一会儿,末了不由得笑出声。 孟知穗有点艰难地补充:“他姐姐回来了。以后他不会再做家长的事,我担心……以后联系不上。” “我知道了。”林之森说,“不过,不用你买单。” “你卖包子赚大发了吗?有钱不如存着开分店。” 林之森抬手蹭了一下鼻尖:“不是我。是陈邈。” “?” “他刚刚打电话来,跟你提了一样的要求。” - 假如说林之森心中有一架天平,那么陈邈和孟知穗理所当然是一样重的。 所以,既然告诉了孟知穗实情,所以在约陈邈的时候,林之森也大致进行了说明。“你们之前好像闹了些不愉快,我看不下去,你们也好像都有这个意向,不如今晚一起见个面喝几杯吧。”他是这样说的。 于是,陈邈和孟知穗就这样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被对方得知了想法,并且要再次见面了。 还是晚上。 还是那间酒吧。 林之森和孟知穗一起到的。 陈邈和崔妙学一起来的。 现在,立刻,崔妙学很想两眼一翻不省人事。她完全是被牵扯进来的。本来好端端的结束了一个商业活动,准备今晚去做个SPA再回家。 神清气爽解开浴袍,刚卸妆,面膜刚敷上脸,就在这时候接到陈邈的联络。 为了躲避下一个结婚对象,最近的她还没来得及跟兄长回报陈邈的突发状况。 所以没有推辞这个选择。 然而她万万没料想到是来见林之森。 按理说,崔妙学此时此刻的妆容和穿着都是一百分。然而自从几年前那一次白兰地奶露事件过后,她总觉得自己在林之森面前怎样都是错。打扮得越上台面,错得就越厉害。 今天他们没坐在吧台,选了一处光照极其优雅的座位。 林之森率先挥手说:“这里。” 陈邈脱了外套,林之森帮他挂起来,崔妙学也与孟知穗相互问候。 这四个人。 服务生过来点单,转背时,林之森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跟了过去。只见他绕到柱子后,不知道与酒保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 再回来时,他懒洋洋地笑着,说:“点单作废!今天为了亲爱的朋友们,我亲自给各位调一杯。” 孟知穗倒是没有异议。 崔妙学在思考自己算不算他“亲爱的朋友”。 “店里答应了?”陈邈问。 “我问那调酒师师父是谁,结果发现是我一哥们儿。”林之森简要概括了自己欺压后生的经过。 然后林之森给孟知穗倒了杯单一麦芽威士忌,又给陈邈调了一杯酒。 “这什么?” 陈邈用冰冷的目光注视林之森。 不知不觉中,陈邈对只有数面之缘的林之森已经完全放下警惕。 放在别人身上这几乎是不可能。 “啊,这个眼神,你失忆解除了吗?不要吓我啦。”林之森笑着回答,“‘死在午后’听说过吗?Death In The Afternoon。名字很吓人但就是饮料而已,你试试口感。” 在座平时有喝酒这个爱好的都微微察觉到什么。 只有对酒精毫无兴趣,以至于知之甚少的陈邈将信将疑盯了林之森一会儿,然后慢慢地低下头。 有点苦,但的确味道很淡。 “你调酒——”最近来往太频繁,他随口想说些什么显得不近人情点。 然而,却被意料之外的声音打断。 “别的不说,他的技术是不容置喙的。”从坐下后就一言不发的崔妙学忽然开口,连她都没察觉到,自己竟然一鼓作气说了这么多,“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有又美观又有创造力的调酒师——” -- 第40页 说完她才发现,大家都已经看向自己。一时之间,崔妙学慌乱起来,恨不得拿手掩住自己的嘴,可是已经迟了。 孟知穗说:“之森别的都做不好,这个确实还行。” 陈邈也说:“我没打算说什么啊。” 他们的话无异于是撇清关系、火上浇油,气氛在酒的酝酿下螺旋式上升。崔妙学无地自容,却见林之森自如地微笑起来:“谢谢你,不过,也没有崔小姐说的那么厉害啦。” ☆、22 - 曾经,林之森给陈邈调过一杯Long Island Iced Tea。 那一晚陈邈醉得比以往都厉害。大概是上了头, 以至于判断力失衡, 喝的比平时都要多。最珍贵的是,陈邈喝醉以后不会倒头就睡, 以至于成为大家捉弄的对象。 醒来以后,他把林之森暴打了一顿。 而Death In The Afternoon是种效果不亚于长岛冰茶的酒。 不止如此, 抱着既然要追究刺激那就贯彻到底的心情,林之森还把基酒做了调换, 比例也进行了改动, 最后调成一杯等酒醒后陈邈一定会让调酒的他死于午后的鸡尾酒。 失忆的坏处在这时候暴露无遗。 正因为忘记了自己曾经在长岛冰茶上被骗的经历, 所以陈邈才会再一次喝下这杯死亡午后。 然后在渐渐发作的醉意下又和孟知穗一起喝了好几杯。 崔妙学早就想脱身,回头时看到林之森在吧台后招手, 于是连忙请辞过去。 因为事故被迫分离的男女终于得到单独相处的机会。 孟知穗想用“我遇到你姐姐”做开场白,没想到被陈邈突如其来打断。 他说:“我记得你会看相。” 其实不会。 只是当初当作幌子随口一说而已。 陈邈朝她伸出手, 孟知穗迟疑几秒钟, 最终还是接过去。 他手心很干燥。 干燥得好像很适合盛眼泪, 几乎让她想把脸埋进去。 “还是会伤女人心的男人吗?”陈邈问。 孟知穗说:“我不知道。” 他看着她的眼睛, 却没有追问为什么。 - “还是给你调杯用到奶的吧?”林之森提议。 他游刃有余地朝她微笑。 崔妙学侧过脸,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继续盯着他看, 只能轻轻应答一声:“嗯。” 他给她调了一杯之前她从未尝试过的酒。 入口清爽香甜,然而回味却透着苦味,说实话,是一款有些怪异的酒。 “喜欢吗?”林之森说。 崔妙学才抬头,猝不及防迎上他这样一句话。她一时噤声, 良久才憋出一句结结巴巴的“喜欢”,最后还要加上一个不必要的“吧”。 “……喜欢吧。”她说。 “那就好。这个是以前自己做着玩的,”林之森俯身,靠到吧台上贴近她,笑着说,“叫‘初恋’。” 心被攥住了,握紧了,拧干了,爆炸了。 崔妙学看着林之森,这一刻,她忽然很难抑制住吻住他的念头。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问出口了。 “是用来纪念你的初恋吗?”崔妙学说。 “是啊。”林之森一边打量这间酒吧的制冰机一边回答。 他絮絮叨叨说下去:“还是我读大学的时候。我读的是拿钱就能上的民办,结果本校那边来了个研究生学姐当助教。不知道怎么的就好了,交往了将近一年,我还以为她只把我当朋友。分手的时候不怎么伤心,但是过了几年,很多事又慢慢回过神来。” 崔妙学确认自己的神情没有波动。这是十年如一日实际演练所达成的反应。她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说:“我都没有过。” “什么?” 剩余的酒已经难以下咽。好喝会使人心碎,不好喝也令人难过。恋爱是奢侈的东西,真实是困难的事情。崔妙学仰起头来,像被冰刀打磨过的美丽面容上点缀着近似笑容的表情。 “虽然,有过不止一个订婚对象的人这么说有点恶心,”崔妙学说,“但是我没有谈过恋爱。一次都没有。” 林之森看着她。 崔妙学被人用艳羡的眼神看过,也被人以仇恨的眼光怒视过。林之森的目光,对她来说太过陌生了。 他像看受伤的小动物一样端详着她。 陌生,又很珍贵。 然后说:“不会恶心啊。” - 以前吹嘘自己酒量,郑靳连会说:“我十二岁起就没喝醉过。” 后来他不这么说了。 因为他一败涂地给了一个素面朝天、其貌不扬的平凡女人。 醉倒在地的时候,抱着坐便器呕吐的时候,挫败感蜂拥而至,将他彻底淹没。 最令人濒临疯狂的事是,醉倒后的这一个晚上,他一直在做梦。梦中那个女人略带讥讽的笑不断在脑海里重现。 从此以后,他仿佛被诅咒。但凡不经意就会想起她来。明明是连名字都不知道、更没有联系方式的人,可他大概短时间是忘不了她了。 于是不断在同一间酒吧里守株待兔。 但就好像惩罚一般,只是有一天偶然缺席,朋友就打来电话,说是见到她和另一个男人来喝酒。 这一天郑靳连走进酒吧,刚和服务生打了个招呼,就被对方挤眉弄眼,示意到远处的一张桌子。 -- 第41页 潮一般颜色的灯光下,他看到他等了好久的女人。 孟知穗今天化了妆,五官愈发明晰。她对面坐着一个人。 不是上次那个。 郑靳连往那边走去。 然而,他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郑靳连?” 那是一个熟悉的女声。 他朝吧台方向看过去。 林之森正在问酒保允不允许拉火线,崔妙学恰好回头,看到这张熟面孔时也有些诧异。 郑靳连说:“崔妙学?你怎么……” “嗯。”崔妙学根本没多想搭理他,回头恰好对上林之森的目光,“不用介绍吧,郑靳连是我的……” “前未婚夫。”林之森说。 订婚期间,他们没有任何交流,这个仅仅只作为招牌存在的婚约对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因此结束也不值一提。 “你怎么在这里?”郑靳连问。 “和朋友一起,”崔妙学说着,又想起另外一位共通的熟人,“陈邈也在。” 说着一起望向那一个角落。 然而,陈邈也好,孟知穗也罢,桌上摆放的空酒杯已经是周遭其他人的好几倍了。 有人说有话聊才好下酒,也有人说无话可说才只好一个劲地喝酒。陈邈和孟知穗是哪种,谁都不清楚。 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崔妙学提前打招呼离开。林之森则送她出去。 花了好一会儿,郑靳连才总算回过神来。他说着打招呼的话走过去坐下:“陈邈,我们没正儿八经认识过吧?” 他们只在长辈张罗的场合碰过面。 年龄差距不提,郑靳连爱玩,最多也就和陈建炜一起参加过派对。陈邈却是二世祖里的模范生。他们并不熟悉。 只见陈邈稍稍侧过脸来,许久才问:“你是?” “我是郑靳连啊。”说着,郑靳连又看向孟知穗,“你还记得我吗?” 孟知穗不带多少真心地微笑了一下。 郑靳连打了个响指:“麻烦来个我平时喝的。” 然后自顾自地坐到了陈邈那一侧。 他说:“你们认识吗?” “认识吗?”陈邈说。 他看向孟知穗,落在膝盖上的手却徐徐向前。 冰冷的指尖轻轻拨动暖和的手背。 她将手翻转过来,反而挠了挠陈邈掌心。 孟知穗笑起来,也以同样的方式说:“认识吗?” “最近因为一些事情,我们有些分歧。”最后,陈邈像这样回答了。 “那之前还是达成过共识了?”郑靳连搭腔。 陈邈没再继续回答他,反而看向孟知穗,询问她说:“你们认识吗?” 郑靳连当机立断,笑着抢答道:“当然了。” 孟知穗说:“喝过一次酒。” “这样啊——”陈邈缘由不明地拉长尾音,目光却锁定了郑靳连。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郑靳连总觉得那眼神充满了警告的含义。 她和他有关系?不可能啊。 即便不认识,对一一的继承人,他多少还是有消息来源的。 据说陈邈曾经和崔妙学预订了订婚宴,然而陈邈临时取消,远赴国外研修。 也没听说过有任何女人的传闻。 “喝酒吧,喝酒。”郑靳连只能说。 之后陈邈便不再说话,反应也略微迟钝,显而易见是有些醉了。 中途孟知穗起身去洗手间。 稍微等了半分钟,郑靳连也离席。 他在洗手间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总算拦截到走出来的孟知穗。有第三个人在场终归有些难开口,尤其对方还不是陌生人。 “孟小姐,我等了你好久。”郑靳连一语双关,既指现在,又指之前的几个礼拜。 孟知穗淡淡地看他一眼,轻声说:“发生了什么吗?” “至少给我一个请你吃饭的机会吧?”郑靳连希望今晚不要空手而归。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她直视他的眼睛,声音还是很低,让人忍不住想挨近,“有缘所以才一起喝酒,但其他的联系……你很年轻,长相也端正,家境也非常优越。我绝对是你认识的女性里平均线以下的对象。不好意思,是我自我意识过剩吗?” 郑靳连不愿被试探,索性开门见山:“不是。我的确对你很有兴趣。” 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发疯。 面对这种在朋友中间并不会涨面子的女性。 唯一的解释是,他只是不服输。 “你没有男朋友。”他笃定,“有男朋友的话对方不会让你换着男人在酒吧喝酒的。” 孟知穗望着他。 在陈邈消失的四年里,她无数次想过自己是不是应该放弃他——把他忘掉,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一个人。 她漫长的忍耐有可能是一个悲剧。 然而陈邈回来了。 孟知穗没有脸红心跳,甚至不着急回复他,就这么默不作声地望着郑靳连。好久的好久,孟知穗忽然说了一句话。他以为自己听错。 “你为什么要来?”孟知穗说。 因为问题突兀,郑靳连觉得有些好笑:“我来是因为我——” 他没能把话说完。 孟知穗继续说下去:“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干扰我们?你为什么要来妨碍我?你怎么这么烦人啊?”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每说一句就往前走一步。步步逼近,神色却仍旧维持着平和的模样,就好像麻木不仁施加残忍行径的刑具。 -- 第42页 郑靳连被恐吓到无言以对,唯有木讷地站着,眼睁睁目送孟知穗去买单。 而此时,林之森也回来店里,吊儿郎当地笑着问:“阿邈,要不要我扶你啊?” 陈邈抬头,目视他好一阵才说:“别让我去撞车就行。” 他们三个人离开酒吧。郑靳连跌跌撞撞追上来,从后面去拉孟知穗。 “我知道我给你的印象可能很差,但是你总得给我一次机会吧?”他还年轻,至少比酒后打算回去的那三个人都年轻,于是奋力发挥自己的这项优点努力争取。郑靳连也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为这种无聊的事争取过。 孟知穗没来得及开口,林之森又想吹口哨了。 生活处处有意外。 然后有人一拳将郑靳连打退几步。 刚刚还一直醉得昏昏沉沉的人走上前,衬衫领口翻出柔软的褶皱。他们听到低低的笑声。陈邈在解衣袖的纽扣。 他不疾不徐地说:“我觉得你这样不好。” 郑靳连往后走,却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地上。 “别动手动脚。”陈邈背对着其他人,然而声音里却浸透了笑意。他笑着说,“你不觉得自己会被讨厌吗?像这样毫无诚意可言。” 他倾斜着身子去俯视地上的青年。 清晨打理过的头发被风拂乱,陈邈侧着头,灰黑的阴影从夜空中垂落,有车灯飞驰而过,隐隐能看清他笑着的眼睛。 孟知穗发不出声音。 林之森呆滞了半晌,眼眶发烫,他皱紧眉头去看旁边的人:“……你觉不觉得他像什么人?” 倏忽间,林之森看到孟知穗的表情。 很安静,很缓慢,笑容像眼泪布满了脸。她沉默,却又点头,叹息似的回答说:“像四年前的陈邈。” ☆、23 - 陈邈醒来的时候睡在自己床上。 因为年轻,所以即便宿醉也不会太头痛。有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但因为和以往似乎没什么大的区别, 于是也没放在心上。淋浴,洗漱, 更换衣服,到公司以后坐下来, 小孙才问他:“昨天陈先生没事吧?” 昨天?陈邈说:“没有。” 然后小孙说:“那就好,我担心了好久呢。毕竟平时您很少喝那么多。” 陈邈这才渐渐回想起一些断片的内容。 离开酒吧以后, 他们没有急着一哄而散, 反而去了林之森的家。 林之森家就在林之森的店楼上。 因为是包子店, 半夜就需要开始准备,以至于他们回去时, 一楼已经来来往往很多店员。林之森笑得很颓唐,跟大家软绵绵地打过招呼, 然后领着孟知穗和陈邈上了木质楼梯。 他居住的空间像阁楼。 天花板很矮, 地板也是踩踏起来吱吱呀呀的木头。起居室里放着懒人沙发, 没有电视, 林之森都用电脑看电视。 坐下后,林之森去冰箱里拿解酒的牛奶, 又笑嘻嘻地问:“有没有一点印象?我们以前在这里看足球比赛。紧要关头,你还临时去给孟知穗买烟。” 陈邈摇头,却反问:“不是你去的吗?” “是你啊。” 他们又吃了林之森自己做的生煎。简直是煤炭。孟知穗质疑他为什么能开包子店,林之森反驳:“就我那糖耐量,总不可能继承我爸的蛋糕店吧?” 然后孟知穗回去, 小孙开车过来,这一晚才结束。 尽管是礼拜六,工作却并没有因此变少。总算忙完,他推掉不必要的应酬,准备回家补觉。 刚进门就听到一阵噪音,当中夹杂着现场演奏的古典乐。 陈邈一边解开外套一边进门,然后就看到陈遥正在拉大提琴,而秦小筠则在玩他妈妈从国外买回来的乐高玩具。 “你们这是搞什么?”刚吐出问句,陈邈就被陈遥抓到一边。 “小筠很喜欢住在这里呢。”她拿着琴弓,好像童话里挥舞魔法棒的仙女。 陈邈冷若冰霜地回答:“是吗?” “我大老远的回来,也不想和儿子分开。”陈遥说得泫然欲泣。 “是吗?”他佯装听不懂。 两个人僵持不下,几秒钟过去,陈遥一不做二不休,拿出长姐的派头来:“我不管。反正这段时间我要住你这里。” 陈邈沉默了好一会儿,转身说:“随你。”然而陈遥又想起什么,叫住他道:“等等,还有一件事。” “说。” 陈遥走到阳台上去,手臂紧紧缠在胸前,随便扬了一下下巴:“那个,你帮我处理一下。” 他看到一只猫。 英国短毛猫。 陈邈没说话,只是默默看向陈遥。 “猫粮、猫砂什么的都有,针也打过了。”她看起来喜怒莫辨,解释说,“本来以为那孩子会喜欢的,没想到还有猫毛过敏这一茬。我们家没人过敏啊——”语毕,又捋了一把头发,不知道是不是烦恼。 “你前夫过敏。”说完,陈邈侧过身去。 - 礼拜一又是开不完的会。 方蕊牧在桌下偷偷和男朋友发微信,一回头,她看到孟知穗听主任做总结时不咸不淡的表情。 “孟老师,工作笔记借我抄一下?”方蕊牧说。 孟知穗点点头。 等散会回教室,孟知穗先叫了几个学生和自己一起去文印室。虽说全程维持着认真的样子,实则内心完全在走神,以至于她也没听到完整的工作安排。 -- 第43页 总而言之,大致就是要更关心学生,下发周记本,给学生布置写周记的任务。 这样的举措到底有没有用她不知道,只是大部分学生肯定要哀叹——又多了一份作业。 走上讲台,看着分发周记本时嘈杂不断的孩子们,孟知穗想,可惜,她也没有做决定的权力。 “每个礼拜四收一次,大家写什么都可以。不要画画,最好也别写得太少。两三个字肯定是不行的,”她说,“知道了吗?” 结果第一次交上来,倒也有不少人洋洋洒洒不见外地写了一大通。 毫不意外。 其中一个是桑桑。 不过和其他事无巨细写了很多生活琐碎的小朋友不同,桑桑写的,大部分都是自己的脑洞。 比如她是一只森林里的小狐狸,变成人和妈妈一起来到城市之类的。 而且还是连载。 孟知穗全部读完了。 然后写了评语。 要是她长大以后再看时不会感到害羞就好了。孟知穗稍微有点坏心眼地想。 差不多是傍晚吃过饭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她连猫眼都不看,径自开门,见到陈邈时也不惊讶。 “进来吧。”轻轻说了一句,就转身回位置坐下。 他走进来,把门带上,又问:“你知道我要来?” 孟知穗坐在电脑前抬起眼。 她摇摇头,说:“你留意过自己按门铃的规律吗?” 结果反倒令陈邈困惑了:“我按门铃有规律吗?” 她一声不吭地盯了他一阵。 “虽然说不记得,但你不至于不知道吧?当时你是做什么的。”孟知穗徐徐说。 - 四年前的陈邈凭借卖保健品维持生计。 他一穷二白,甚至没有身份证和户口。 那时陈邈是这样告诉孟知穗的。 睁眼以后,老板问他的第一个问题是:“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陈邈试图回想,但脑内一片空白。他花了好长时间才不确定地说:“……陈喵?” 也□□不离十了。 然而那却是当时他能记起来的全部。 昏迷期间他隐隐约约有听到有两个人在对话,其中一个就是后来为他介绍工作的人,也就是倍健堂有限公司的老板。陈邈被告知自己是他乡下的老乡,已经无亲无故,特意来城里打工。没想到第一天就遇到了这种意外。 其实处处都是想不通的地方,可那时候的陈邈什么都记不起来,太无助,太恐惧。而老板却真的没有流露出任何恶意,善意也没有泛滥成灾,真实得可怖,反而叫人安下心来。 没过多久,陈邈就习惯了那样的生活。 优哉游哉,拎着小行李箱,每天去各个小区敲门,说一通好话,背一通早已滚瓜烂熟的功效。下班就去喝酒,回宿舍睡觉。 他不考虑未来,也没有过去。 只活在当下。 这样的日子对于一一继承人而言,毋容置疑是一场悠闲到匪夷所思的假期。 可是,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陈邈曾经以为这样的改变离自己还很遥远。 孟知穗是他无意义人生的变数。 开始的一段时间里,孟知穗和夜店的女同事一起合租在附近,陈邈则住在员工宿舍,条件都相当简陋,工作时间错开,见面的机会不算太多。 有一回,陈邈去还没到营业时间的店里。林之森在擦杯子,无意中说漏嘴:“她家里好像又找上门来了。” 然后他在不远处的死巷口遇到了她。 孟知穗站在路边,身上穿着皱巴巴的格子衫,指间夹着便宜的香烟,点燃好久,却都没有抽一口。 唯独烟灰不留情地落到地上,被风吹散。 “穗穗。”陈邈说。 孟知穗回过头,画面充斥着略微有些矫揉造作的灰色。不过,她轻轻舒了一口气,一切又恢复原状。 孟知穗走过来说:“你真的姓陈吗?” 这种话,也就只能朝失忆了的人问。“应该是吧。”陈邈说。 “那你是不是也要传宗接代?”孟知穗笑了。明明是夏天,她却抱着手臂,好像很冷的样子,“是男人的话。” “传宗接代?” “就是说你要不要生儿子,以免陈家在你这里绝后。” 陈邈费了一点力气才明白。他挑眉,说:“断了就断了,跟我也没关系。反正只有你。” 孟知穗靠过去问:“什么只有你?” 陈邈牵过她的手,十指相扣,别过脸说:“反正我只有你。” 与人相爱,为将来做打算,他开始改变自己的时候,却遭遇了那场结束这段生活的车祸。 - “推销也是接受过培训的。你那个老板很会算计,别说按门铃了,销售话术什么的都学得一套一套的。”孟知穗说,“你好像一开始卖的是党参。” 陈邈没说话。 “很难相信吗?”她刻意问他。 “有点。”他坦白,“我查到的是阿胶,还是组长什么的——” “对,”孟知穗笑了,“因为女客户好像很着你的道。毕竟是帅哥嘛。” 陈邈并不觉得外貌受人欣赏是什么丢脸的事。 仰仗着已经模糊的记忆,孟知穗缓慢说:“那时候你还给我表演过,什么来着……‘阿胶含有蛋白质、赖氨酸等等等等人体所必须的氨基酸,还有多种微量元素。对于女人来说,吃阿胶不止是补血止血、滋阴润肺,更是美容养颜。吃一盒,气色红润;吃两盒,人比花娇;吃三盒——’” -- 第44页 她卡在这里,就好像陈旧的八音盒,再也转不动舞曲。 “‘——吃三盒,延年益寿;吃四盒,容颜不老,永葆青春。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买三盒送一盒,主要是看姐姐你漂亮。’”陈邈坐在沙发上,视线向前,放空,以不经意的神态说,“是不是?” 这一回,孟知穗的反应已经不如之前那般激烈。 她说:“你记得这个?” “可能因为说过太多次,”他回答,“有点类似……肌肉记忆、条件反射。” 孟知穗说:“你不喜欢那个过去的自己吧?” 陈邈没回话,只是看着她。 无缘无故,这不是孟知穗头一回产生这种念头,却是她第一次说出口。“不然你就别想那些了。”她倾身,长长的头发落下来。平日无坚不摧的女性难得闪现出脆弱的一面,“不然就还是算了。” 她抬起头,这一次,脸上的的确确是哀伤的神情。 不是算计,也没有什么阴谋。 “我不想看你再这样痛苦了——”她说。 曾经的陈邈时常在笑。可那笑容下所隐匿的,是失去记忆后巨大的空虚。没有什么可以填补他,他只能无助地在虚无的世界里徘徊不前。 她压下了肩膀的颤抖,垂下头去时背对着灯,于是整个人积存在影子里,除了伸出的那只手。 她的手覆在膝盖上,关节发白,纤瘦异常。 陈邈说:“不是不喜欢。” “……” “是因为你喜欢他,”他说,“所以才觉得很烦躁。” 孟知穗看过去,陈邈却漫不经心开口:“今天来是有一件事。 “我可以和你住吗?”他说,“就像四年前那样。” ☆、24 四年前,陈邈和孟知穗住是因为他们的恋人关系。 而如今, 他们又是因为什么住在一起的? 直到运送行李的车与人鱼贯而入, 孟知穗仍旧没想明白这件事。她站在阳台上抽烟,身后有一一投资的搬家公司员工在忙碌。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陈邈终于登场,在和助理交流些什么。 “装修那间公寓的时候, 我买了联网的烤箱、咖啡机和浴缸。”几天前,陈邈像这样淡淡地说了, “没想到我姐姐喜欢得不得了。加上小筠又在那。” 对此, 孟知穗的回复是:“你不是说我们不可能了?” 她表面风轻云淡, 看似掌握主动权,实则冷汗涔涔。 没料到, 计划外。 曾经的确考虑过如何让他住进来,但对象太过积极, 反而让人不安倍增。 他往后仰, 靠在沙发背上, 长腿干涉了大半她能活动的空间。 沉默良久, 陈邈说:“以前的我,和现在差别很大吗?” 就连孟知穗也迟疑。 “天差地别。”她说。 然而陈邈却飞快地还击她:“那你难道就跟四年前一模一样了吗?” 心里骤然震动了一下。 孟知穗破天荒地瞠目结舌, 看向陈邈时,往常的波澜不惊早已碎裂成粉末,此时此刻根本控制不住怒气地朝他剜去。 然而她气鼓鼓地瞪了他好久,却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最后也因此被陈邈视为应允。 他搬进来了。 闲置了好久、如今基本已经作为杂物间用的客房被专人打扫干净,又放进新的家具。 陈邈在楼下接电话。小孙先一步上楼, 遇到孟知穗时笑眯眯地问候说:“孟小姐。” 孟知穗夹着香烟,头也不回地问:“你们去跟房东打招呼了吗?” 那位房东向来讨厌租户外的陌生人留宿。 “您还不知道吧?”小孙不经意地说,“这里的房东以后会变成我们陈先生。已经在商量了。” “……” 孟知穗熄灭烟,转身去厨房。刚打开冰箱门,背后就传来陈邈的声音:“你要做饭?” “你也吃吗?”孟知穗说。 “嗯,”陈邈放慢语速,“我想吃,但是下次吧。今天我请你。” 回想了一下之前和陈邈出去用餐的经历,孟知穗摇摇头。“不想换衣服了。”她说,“而且晚上想好好休息。” 陈邈说:“那就随便吃点。” 原本孟知穗还想推辞,但忽然间又改变了想法。她说:“可以我挑地方?” “可以。” 等到无关人等全部散去,小孙也向陈邈说:“那陈总,我也去接我儿子啦。”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孟知穗不带戏谑意味地问:“有孩子还能给你做助理?” “他离婚了,孩子跟着妈妈。偶尔见一面。”陈邈知道她话里有话,言简意赅地做了答复。 他们稍作收拾就出门了。 陈邈的确答应了孟知穗,她选地方。 不过他没想到会这么近。 就在公寓楼下。 那是一家平平无奇的家常菜馆。 店里很狭窄,灯不怎么明亮,连菜单都没有,只能自己去后厨选要做的菜。做法也都是临时决定。 陈邈起初有过一瞬间的嫌弃,教养让他转眼就压了下去。可惜还是被孟知穗捕捉到了。 她说:“怎么,要出尔反尔吗?” “这种事还不值得。”他给出真实到无情的答案。 万幸是完全伤害不到她。 -- 第45页 孟知穗去点的菜,她回来时,陈邈刚好收起手机。“久违地住回来,”她问,“有什么感想吗?” 陈邈活动手指:“没有。” 她不气不恼地颔首,那之后就不再说话。 点的菜送上来,其中一道是手撕包菜。 陈邈说:“我没什么食欲。” 孟知穗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抽出筷子,稍微夹了一块青椒送进嘴里,随即问:“真的不尝尝吗?” 他纹丝不动。 她说:“就吃一点吧。” 孟知穗想引诱谁做什么的时候,神情总是恰如其分。就像雨天里挂满水珠的车窗。陈邈总是觉得自己不吃这一套,可是,说不清是好是坏,本能又无法抗拒。 他尝了一口。 “怎么样?”孟知穗问明显改变颜色的陈邈。 陈邈说:“比我以为的要好。” 就在这时候,厨师一边脱围裙一边从门里走出来,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叫道:“你们好久没来了啊。” 每当别人说这种话,陈邈总会自觉缄口不言。 孟知穗笑着回复:“是吧。” “怎么样?”对方撑着背问,“还是以前你喜欢的那个味道吧?” 直到安静了好一会儿,陈邈才察觉,这话是在问自己。 他看过去,短时间内难以作答。孟知穗又给他添了一筷子手撕包菜,轻声开口,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你不记得了?来这里吃了好几次,有一回你突然去找厨师,说‘这个菜还是加点醋比较好吧’。差点被人以为是找茬的。” “不是找茬吗?”陈邈反问。 厨师乐呵呵地走了。 即便嘴上不说,但陈邈承认,他的确喜欢这道菜的香醋口味。 孟知穗默不作声给他挑掉盘子里的青椒。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 结账时,因为不能刷卡,陈邈还第一次在孟知穗面前掏出了钱包。他的钱夹里,放照片的地方空空如也。 散步回去时,天已经暗下来。 孟知穗低着头。清瘦的女人不抬头看路,却总盯着脚尖。 她说:“其实我也觉得我们不可能了。” 陈邈不说话。 “但是我就是,”孟知穗说,“做不到放手。” 她忽然伸手去找他的衣角,捉到以后就紧紧攥住,狠狠地、用尽全力地。孟知穗无声无息地歇斯底里着。 他去握她的手,冰凉地覆盖上来。 再抬起脸时,孟知穗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平静而泰然,充斥着一种模糊的钝感力。 他不管不顾,就这么牵着她往回走。 - 走进客房时,陈邈环顾一周,说:“我以前住在哪里?” 孟知穗进来,轻松地倚在门边:“就这里。” “真的?”他走了几步,回过身来,“可是这里以前都没有床。” “你睡地上,有时候睡我那。”她说。 难以置信,从小养尊处优的陈邈竟然在女人家打地铺睡了大半年。 已经准备道晚安,陈邈却接到电话。“我姐。”他随口说着,背过身去接通。只不过你来我往回了几句,隐隐约约能听到电话那头女声趾高气扬地吆喝着什么,而陈邈只是冷若冰霜地随口应付。 最后,他说:“我下去一下。” 然后陈邈就出去了。 再回来的时候,他怀里抱着什么。 孟知穗在修改教案,仰起脸时看到陈邈朝这边走来。他面无表情,与此时此刻怀里嗲声嗲气喵喵叫着的猫形成巨大反差。 她不由得吓了一跳,迟缓站起身来,僵硬地愣在原地。 身后,下班后又加班的小孙把宠物的用具运送进来。 “这是——”她说。 好难得,她居然也会有这种表情。陈邈想着,任由猫从手臂上跳出来:“我姐让我处理的。能带过来养吗?” 他明明做了解释,可她却好像没有听到。 孟知穗恍恍惚惚地问:“这是送给我的吗?” 陈邈一怔。 “是吧,”他说,“送给你的。” 孟知穗没有弯下腰去接近猫,只是长久地伫立着。 她说:“你送我猫了。” “你送我猫了。”她重复这一句话。 - 不明白。 崔妙学看着用户名为“A森森包子(看到秒回)”的账号界面,止不住去想,不明白。实在是不明白。 尤其是在林之森终于主动发了第一条微信给她,而她点开却发现内容是“生煎做多了你要不要”的时候。 不明白。 为什么她会喜欢上这种男人。 然而嫌弃归嫌弃,看到置顶联系人冒出红色数字1来的时候,最兴奋的就是她。再怎么对生煎不满意,她也还是用高高兴兴的语气回复了“好耶”。 这一天崔妙学的工作只有接受两场采访,结束以后打给林之森,结果得到他在快餐店的回复。 “你为什么在那种地方?” 话是这么说,崔妙学还是第一时间赶了过去。 上次去快餐店,还是中学的时候。刚进门就环顾一周,她看到林之森在角落的座位,对面是一名环卫工人。远远能听到,环卫工人在唠唠叨叨说着见闻,而林之森则好脾气地捧场:“这样啊。”“哇!”“太牛了。” -- 第46页 你才太牛了。 这么想着,崔妙学已经来到餐桌旁。 “噢,我等的人来了。”林之森笑着说。 他起身,和崔妙学换了一张桌子坐。 “你在这做什么呢?”差不多也算熟悉了,崔妙学说话也不再那般讲究,边放下包边说。 林之森回答:“好像今天有马拉松比赛,所以过来看看。你没发现街上人很多吗?” 回想起来好像是这么回事。 崔妙学点点头。 “不过是什么都无所谓,反正我也不太感兴趣。”林之森说,“就只是找个合适的时间,约你出来见面。” 有一瞬间,崔妙学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误会:“你说什么?” “好几天了,”林之森抵着侧脸,笑得好像微风拂面,“我一直在找理由跟你见面。” 崔妙学被那个笑容勾住了心眼,死死拽住,无法挣脱,连呼吸都受起牵制,一阵一阵地感到疼痛。 “是吗?”她说。 然后他就从桌下翻出了打包好的生煎。 “你试试,”林之森说,“我觉得这次我进步很大了。” 对着那张脸,崔妙学已经做好了再难吃都要满口夸赞的准备。然而林之森打开盖子的时候,她真的很难承认那是生煎。 “这个……”她支吾道。 林之森说:“……我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 说时迟那时快,崔妙学已经夹起来送进口中,继而险些呛死。 “对不起,对不起。”他倒水给她,“我没什么做包子的天赋。” 她还是忍不住朝他怒目而视。 “你家不是祖传老店吗?”崔妙学说。 林之森忍不住笑:“是祖传老店啊。但是之前都是卖蛋糕的。” “什么?” “我爸爸是蛋糕师。” “什么?!” 同样的台词,音调扬了几个度。 林之森仍旧是那副带笑的脸:“我从小是在蛋糕胚里长大的,一直都被教训说,将来要继承家里的店做蛋糕。所以我刚上高中就去学调酒了。” “这算什么转折?”崔妙学追问说。 “你没有过这种想法吗?”他淡淡地说,“太想握紧了,太想过好自己的人生了。所以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过来人干涉得越多,就越想反其道而行之。” 崔妙学有过这种时候吗? 初中时,她厌烦过的。 不想再和私立学校里那些同龄人玩阶级游戏,不想在餐桌上被兄弟尤其是作为继承人的哥哥耻笑,不想像木偶一样任家族摆布。 有一段时间,她也曾经这样。 但很快被长辈教育得悬崖勒马。 假如当时没有刹车,骑着马冲下了悬崖会怎样? 林之森问:“你是怎么确定自己是什么人的啊?” “怎么确定……”崔妙学犹豫起来。 “调酒师做了一些年,结果我老爹过世了。我和他关系向来很差,他看不惯我,我也很烦他。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在想,会不会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自己呢?” “从一开始,你不就是自己决定的吗?”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林之森勾起唇角反问,“我只是故意在做老爹不喜欢的事而已。他讨厌酒,不喜欢夜场,所以我偏要去酒吧一条街。” 崔妙学不由得蹙眉:“所以你还是回去继承了店……等一下,你也没开蛋糕店。你说得我也不确定了。” 林之森说:“嗯。所以我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样就行了。” “?” “想开包子店,又有条件,所以就开了。我这个人不太擅长动脑子,反正努力去做吧。”他慢慢地说,“就算只是一个劲在反抗老爹,那也是我自己。这件事没有标准答案,但是,我选择接受这样的我自己。” 崔妙学似懂非懂地注视着林之森。 她不是没有朋友,但交心很少。和父母、兄弟姐妹的关系也甚为疏远。 从来没有任何她谈论过这种事。 面对林之森坦诚的眼神,倏忽间,她嗫嚅起来。 “那你会鄙视我吗?”第一个想到这件事的自己会不会很卑劣呢? 可是林之森毫不犹豫就做出了回答:“为什么?” 他反问。 “这样对比起来,我和你根本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我一直都是按爸爸和哥哥安排的路走过来的……” 林之森笑出声来:“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太爱干涉别人的人才会被讨厌。” 听到这里,崔妙学又松了一口气。 她并不是明星,但因为企业的营销,在网络上还是略有知名度。因此在坐下这么久后,隔壁似乎有人留意到了这边。 有女高中生似乎在朝这边拍照。 崔妙学心里一惊,只怕林之森到时候也要被曝光了。 而林之森也注意到了她们。 她攥紧了拳,愧疚感蜂拥而至,快将整个人吞没。然而林之森却忽然起身。 崔妙学看到林之森落落大方地朝那边走去。 也不知道他们交流了什么。 紧接着,林之森又去了点单处,而那几个女高中生则客客气气地走了过来。崔妙学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那几个女高中生压低声音说:“崔小姐,谢谢你请我们喝可乐。”“你真的本人比照片还漂亮。”“你好善良,助理也很帅。” -- 第47页 崔妙学会了意,又寒暄几句,林之森则将买来的可乐分给那些女生。 两个人顺势就这么离开了快餐店。 “公众人物很辛苦啊。”林之森说。 他朝她微笑。 “谢谢你。”崔妙学加快脚步,希望自己面颊的飞红不会被发现。 - 陈邈和孟知穗过了一段时间纯洁的同居生活。 不上床,也不接吻,甚至连肢体接触都很少。 照常上班、下班,休息时间就做些没有压力的事。 很多事与四年前相差甚远,然而,公寓老旧,电路偶尔还是会失修。 突如其来停电时,陈邈穿着宽松的卫衣和牛仔裤在逗猫,孟知穗刚洗完澡,睡裙摇曳,擦着头发走出来。 “停电了?”她问。 他说:“好像是。” “估计是跳闸。”孟知穗说着,侧身去喝水。 室内很暗,他撞到她,一时间,男性的手滑过她小臂。孟知穗挪动脸,嘴唇和鼻尖擦到他头发。 “你没怎么遇到过停电吧?”她问。 因为看不清脸,所以只能听到嗓音。 她在挑衅他。 陈邈觉得喉咙有些干。他说:“以前也经常停电吗?” 她回答:“嗯。” “停电的时候,我们都做什么?”他问。 “以前经常是夏天。会一起吃西瓜,在能吹到风的地方聊天之类的。”孟知穗说着,又轻飘飘地用话刺过去,“在如今的你看来,肯定很无聊吧?” 陈邈懒得否认,反倒继续说:“都聊什么?” “一些不重要的事。”孟知穗说。 幻想没能令他们无比快乐,却能使人忘记烦恼。然而,他们也清楚,幻想之所以能起到这样的作用,正是因为它是幻想。 他说:“聊完了呢?” 她不想说,因为没兴趣与别人分享自己和恋人的事。 片刻过后,一片黑暗里,孟知穗倏然试探着开口:“你是不是……” “要让我想起来,”大约是假期,陈邈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总得牺牲点什么吧?” 她不出声。 目光已经逐渐习惯黑暗,也慢慢能看清她的眼睛。 孟知穗在等他说下去。 他站在靠窗那一侧,如野草般的光零零星星透过玻璃窗,从缝隙间穿透而过,形成愈发厚重的阴影。 她看到陈邈朝她伸出手。他垂下眼睛,说:“我们会做什么?” 孟知穗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 她牵引着他的手,先拂过肩膀,然后是耳垂,再次是嘴唇。他按捺不住将她圈进怀里,倾身时,她失去重心,只有被他牵制,缓缓跌到地板上去。 陈邈吻着孟知穗的下颌。 她伸手抵住他胸口,闷闷不乐地喃喃自语:“为什么明明失忆了,有些习惯还是跟以前一样?” 他吻得想要更进一步,却又觉察她的不情不愿。 陈邈低声说:“这不好吗?” “你还不至于卑鄙到利用别人弱点吧?”孟知穗声音很轻,像无名指轻轻掠过肌肤,“我没办法放下你,但是这只是一种习惯。和爱没关系。” 她听到陈邈哂笑一声。 他说:“为什么你把这定义成‘卑鄙’?” “也没人说这不是卑鄙。” “假如这算卑鄙,那我们也是彼此彼此。习惯成自然,”陈邈谦和有礼到令人难以将他与挖苦联系起来,他说,“可能爱也是条件反射。” ☆、25 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视野内一片昏暗, 什么都看不清。 孟知穗一言不发地坐着。 陈邈问:“你说那时候我都在想什么?” 她不说话, 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可能就跟现在的我一样吧。感觉好像罪犯一样,拼命隐藏着什么——” “要隐藏什么?”孟知穗问。 在黑暗中, 陈邈不由得去找她的手,孟知穗则不动声色躲开。他察觉了也不恼火, 只回答说:“你就没有什么想隐藏的东西吗?” 孟知穗猝不及防,回过头时惊诧地对上他。陈邈也望着她。 静静地深深地。 灯忽然亮了起来。 来电了。 - 桑桑缺交了周记。 一开始只是核查数量时发现有漏, 于是叫来班长问了一句。听到桑桑的名字, 她这才隐隐约约想起, 这个礼拜没有看到小狐狸的连载。 她在课堂上说明了一下。 但桑桑似乎没在听的样子,于是又多补充了一句:“你下课过来一下。” 本来是想问问为什么没交, 还担心小朋友会支支吾吾难为情,没想到桑桑直接反客为主, 进来就叽里呱啦说起最近又吃了什么饭, 去了哪里玩, 还对着孟知穗的包问:“这是名牌吧?” 孟知穗看了一眼陈邈送的手提包, 随口回答:“是山寨品。你怎么没交周记呢?” “山寨品是什么?”桑桑说。 “就是假货,”孟知穗早已习惯了这孩子的说话方式, 只顺着说下去,“你怎么没交周记呢?” “也不是不想交才不交的。”桑桑说着,把手背到身后去,脸上是甜丝丝的笑。 “这是什么意思?” 桑桑拿脚尖在地上划过来又划过去,说:“写周记的本子坏掉了。” -- 第48页 “怎么了吗?”孟知穗敲打键盘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她回头看着小学女生。 桑桑说:“妈妈看到以后很生气, 所以撕掉了。” 孟知穗暗暗回想起家长会时见过的单亲妈妈。那个女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消瘦,削过一般的脸颊,以及一双无神的眼睛。她安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率先安慰桑桑。 “……后面发生了什么呢?”孟知穗说。 桑桑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看过去:“……什么呢?” “就是,后来呢,小狐狸发生了什么?”孟知穗不紧不慢地问。 桑桑仍旧呆呆地看着她。 孟知穗耐心地等待着,直到桑桑缓过神来。小女孩说:“小狐狸和妈妈一起搬家了,去了新的地方,只有他们俩住在一起,每天都开开心心的!” “那不是很好嘛。”孟知穗伸出手,轻轻覆上她的肩膀,说,“我会再送你一个本子的。以后再写了给我看,知道吗?” 等桑桑用力地点过头,离开教室,孟知穗才重新继续刚才的工作。 身旁聆听了全过程的方蕊牧冷不防地插嘴道:“很麻烦吧?那孩子的妈妈真的很难沟通啊,好像快搬到男人那里住了。不过同居才容易出问题吧。” 孟知穗扭头望向他。 方蕊牧好像侧脸也长了眼睛似的,兀自问她说:“孟老师和男人同居过吗?” 孟知穗没回答。 “同居不是会有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吗?最重要的是,人在别人面前难免装成另一个样子,到家里都会暴露本性,变成真正的自己。”方蕊牧说,“孟老师应该也有过吧?男朋友之类的。” 她滔滔不绝还想说什么,耳边忽然响起一道波澜不惊的声音。 “前男友。”孟知穗说。 方蕊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发奇想开起玩笑来:“是以前和当时的男友同居过,还是现在和前男友同居啊?” 没能料想到的是,孟知穗居然微笑起来。 “有什么区别吗?”她说。 - 上班以前,孟知穗偶尔会先去买好菜。 下班以后,回去再做饭。 陈邈不擅长烹饪,所以只负责吃。 孟知穗做的家常菜,他照单全收,默默吃饭。起初没有洗碗的自觉,结果靠窗打电话时被孟知穗毫不留情地打断。 “去洗碗。”她说。 于是,正在和合作商对话的陈邈不得已停顿片刻,对通话内和通话外的人同时说了一声“不好意思”,转头去刷盘子了。 孟知穗默不作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即去收拾猫了。 林之森打来电话时,陈邈在洗澡。孟知穗在地板上使用电脑,直接夹住手机问:“什么事?” “陈邈在吗?”对面问。 “你没有他的电话吗?”孟知穗平平淡淡地反唇相讥,“邋遢大王已经粗心大意到分不清我和他的号码了吗?” 被像这样嘲笑,林之森也没有丝毫不快,不慌不忙地笑着说:“哪天出来喝酒吧?你和陈邈。” 孟知穗犹豫了。 她说:“发生什么了吗?” “你们两个人现在到底要怎么办?打算重新开始吗?”林之森问,“我是无所谓。但是做任何决定都言之尚早。” 孟知穗还没做决定,陈邈刚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两相对视,孟知穗索性开口问他:“之森问我们改天要不要去喝酒。” “去啊,为什么不去。”陈邈倒是很随便。 孟知穗又回应了几句:“那就周六吧。我下午刚好有事要出去。” 林之森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又补充问:“你问问陈邈要不要换家店吧?” 转告后得到陈邈的狐疑:“为什么要换?” “上次不是有个熟人一直缠着穗穗吗?”林之森发出爽朗的笑声,“我怕你感觉不舒服。” “有什么好不舒服的?”陈邈并不是较劲,而是发自内心觉得不可能。 孟知穗不爱他,也不可能给任何别的人青眼。 电话挂断,孟知穗准备回房休息。 他忽然问她:“以前我们也经常三个人行动吗?”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他,想了一会儿才颔首:“准确来说,我们经常很多人一起行动。你的同事,我的同事,大家一起喝酒什么的。” “为什么?” “可能因为寂寞吧,”孟知穗回答,“大家都很年轻,但是又没资格过上想要的生活。” 他也许不是真心想知道。因为陈邈边问边走上来,顺势把她往房间里带。孟知穗也不是吃素的,不声不响按住他手腕,退到快跨进门槛,及时站住说:“在你找回记忆前,我们是无关的人,你知道吧?” “知道的,”陈邈说,“所以才急着找回完整的记忆。” 他太敏锐了,以至于清楚把握着她的弱点。陈邈贴近过来,朝她绽开平时根本没机会看到的微笑,随即吻过来。 那是一个饱含纠缠意味的吻。孟知穗不愿放弃在其中寻找陈邈的某一部分,却又彷徨起来,自觉如大海捞针,根本毫无可能性。 接过吻,孟知穗勾起无情的微笑。 “晚安。”她说。 然后毫不留情地关上门。 面朝着关得严丝合缝的门,一阵突如其来的怒气涌上头顶。久违地想要嘶吼起来,想一耳光扇出去,即便知道自己这只是无理取闹。陈邈的微笑可能仅仅只是一种示好的方式,可她却无缘无故猜忌他。想毫无理由地质问和责令他:“不要再模仿我的陈邈了!” -- 第49页 而与此同时的门外,陈邈不由得抚摸自己的面颊。 他总觉得有什么快从躯壳里脱离出来。 几天后,陈邈先去店里找林之森。 他刚结束一个至关重要的会议,所以身上穿的是正装。林之森在厨房帮忙,不知道干了什么活,浑身面粉地跑出来,特别高兴地说:“我们不是约的晚上?” “刚开了会,本来要去剪彩。我姐去了。”陈邈说。 他满脸严肃,又掏出手帕,递过去的同时说教道:“把脸擦干净。” 林之森用手帕擦了下脸,招呼说:“啊,我也其实是在没事找事干。生意差死了,好闲啊,又不能大白天的就喝酒。” 陈邈不吭声了。 “不然去唱卡拉OK吧。”林之森毫不在乎地归还手帕。 “现在?”即便陈邈没参加过,也知道这种一般是晚上的娱乐活动。 林之森说:“白天KTV才打折。” 说着他打开消费APP,把手机交给陈邈,一步一步详细地告诉他怎么操作:“我进去换衣服,你帮我抢一下券。” 陈邈面色凝重:“我可以让秘书去办吗?” “还是不要吧。”林之森抬头,很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说。 最后他们俩还是踏上了去KTV的道路。 “又换了一辆车啊?”上车时的林之森说,“要不要藏点饮料什么的进去?KTV里的东西很贵,还不让自带酒水。” “不用藏吧。假如不让那就是违反规定。”陈邈说。 林之森笑起来,发出起哄似的声音:“喔!不愧是阿邈啊!” “你有毛病吧。”陈邈顺势说道。 车子发动,驶上马路。差不多过了几分钟,陈邈才意味不明地开口:“我们以前就是这种说话模式吗?” “嗯?”林之森不明所以,“对啊。” “……” “怎么了吗?” 陈邈的脸不知不觉阴下来。他说:“我的记忆里从来没跟人这样说过话。” 不想林之森却毫无负担,朝他粲然一笑,不容否定地回答:“现在有了。” 他们去的甚至不是什么装修得招摇富丽的KTV,而是一间在公寓楼层中间的店。又暗又潮,里面在唱歌的客人也大多是附近的居民,很多还是老头老太太。 林之森大大方方地提交了打折券,然后付费,两个人在无人带领的状况下进了包厢。那里比崔妙学爸爸养的狗的窝还小。 陈邈有些坐立难安。 林之森却开始点歌了:“好怀念啊。” “怀念什么?” “你真是一点都不记得了啊?没关系,”林之森一个转身,手持拖着线的话筒向他宣布,“今天就让你回想起来。” 陈邈根本想象不出自己跟人聚众唱流行音乐的样子。 “没有,你不怎么唱流行歌曲。连《爱情买卖》和《小苹果》都没听过,”林之森说,“你只会唱《小白杨》。” 那时候他们专挑白天来。起初陈邈也不肯上,但是半推半就又答应了。 “《小白杨》?” “以前我们经常对唱《同桌的你》。” “我们又不是同桌。” “还有《郎的诱惑》。” “?” “放心放心,我唱‘娘子’的时候,你都回我‘你妈’。”林之森笑起来,“那时候你的确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但也不是软柿子的意思啊。你对所有人都很好,但我总觉得你很孤单。其实我有一个秘密。” 活在当下、以“及时行乐”为人生座右铭的前调酒师林之森有个秘密。 四年前,他的同事失去了男友。 “失去”就是字面意思。陈邈消失了,哪里都找不到他。 是时恰逢唯一的弟弟入狱,在周围人跟前,这个女人没有流过眼泪,只是,好像失去了灵魂,终日如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林之森不算乐于助人,只是万一她被开除,再新来同事又要重新磨合,想想就麻烦。于是他主动承担起找人的工作。 然而,他却并没有真的这么做。 倒也不是林之森出尔反尔。 几乎是刚发寻人启事,他就得到了联系。对方是一名年轻女性,和他约在高档到非正装不得入内的咖啡厅见面。 “我对你们是谁、做什么、有什么想法不感兴趣。”崔妙学自始至终没有取下墨镜,高高在上地宣告道,“不过,我奉劝你一句,他有父母,有朋友,也有事业,还有我这个未婚妻。不要来打搅他现在的生活。” 林之森坐在柔软过头的沙发椅上,十指相扣,静静地考虑了片刻。 假如孟知穗知道了,会歇斯底里到什么地步?是她的话,不择手段是必定的。没准会发生泼硫酸、持刀行凶之类的事件,同归于尽,闹上社会新闻。 这是一场注定以悲剧结尾的寻找。 “我知道了。”他回答。 那之后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说谎生活。一边佯装在努力找陈邈的样子,一边不断对着曾经仅存的单人照片发呆。 林之森说:“我自认为是你的朋友。你有那样的家庭,那样的背景,我很为你高兴。有时候我会在想,回去以后,可能你就没那么孤单了吧。” 陈邈注视着他,而他也看回来。 林之森恢复了原先那人畜无害的微笑。“还是别告诉孟知穗吧。”尽管这么说,可话里似乎并没有什么诚意。他点了郭富城的《对你爱不完》,陈邈则百无聊赖坐在原地。 -- 第50页 他并不觉得林之森该有什么负罪感。 但是陈邈一直很孤单。 也许的确他们本来是身处两个世界的人,不过那一刻的陈邈还是恍恍惚惚说了:“你本来就是我的朋友。” 在歌词已经响起来的部分里,林之森没出声,伴奏里也没有人声,以至于两个人呆滞地对峙着,在旋律陈旧却布满戏剧性节奏的BGM里。 “其实在跟你们接触越来越多以后,有时候,会忽然幻听幻视。”陈邈语速放缓说道,“一开始还以为是后遗症。结果问了医生以后,说是可能在渐渐想起来。” “那不是很好吗,”林之森的声音通过音响传来,“你都回想起什么?” “挺多的。”陈邈撑着侧脸,“上班,打牌,和你借车兜风。” 廉价的光线里,连带着昂贵的装扮也跌价。他看起来好像回到四年前。 林之森在“对你爱爱爱不完”后接着问:“最多的是什么?” 霎时间,陈邈却沉默。 他隔了好久才说:“上床。” “?” 陈邈抬手,弄乱自己头发的同时遮掩住双眼,用无可奈何的语气回答:“我总想起我和孟知穗上床。” ☆、26 - “不带他回来吃饭吗?”妈妈问。 “不了。”孟知穗边穿鞋边说。 说完好一会儿,又意识到自己语气, 这才转身, 换了一副神采与口吻道:“妈妈,我会尽量劝劝知稷的。” “嗯。”孟知穗的妈妈频频点头, 又回头拿了一个苹果,塞到她手里。 她转身要走, 背后的门里传出苍老的男声:“穗啊,稷好不容易才出来, 你多照顾他。给他找个地方住。他想上班就给他找个工作, 不要太累的。最好是你也陪着去——” 孟知穗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任何笑意, 却还是拿出从令如流的气派回答:“我知道了。” 她走出去,在门口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手机响起来的, 她收到林之森的视频讯息。大概是强迫KTV店员拍的,林之森和陈邈像两个二傻子似的——一个面色凝重, 另一个喜笑颜开, 在包厢里激情演唱:“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小白杨, 小白杨, 同我一起守边防!” 孟知穗一动不动地看了一会儿,最终, 她面部抽搐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把苹果扔进垃圾桶,她走向了公交站。 - 晚上在酒吧见面时,陈邈也好,林之森也罢, 这两名成年男子都沉浸在一种梦一样的快乐中。他们像两个青春期的少年,肩并肩坐在一块儿说说笑笑,一起喝着蔓越莓口味的啤酒。 林之森一个劲讲关于小明的冷笑话也就算了,陈邈居然还自始至终听着,时不时微笑,甚至还郑重其事地给予反问。 孟知穗走过去,放下包的同时开口:“你们一起去迪士尼乐园了吗?两个大男人。” “什么意思?”林之森替她接过包。 “就是说你们的气氛,好像被花和听得懂普通话的小鸟包围一样。”说着,孟知穗朝服务生打招呼,“拿个他们喝的。” 三个人坐在一起。 陈邈说:“你今天去哪了?” “家里有点事。”孟知穗回答,“要不要把崔妙学也叫上?” “叫过了。阿邈出动都没用。”林之森嬉皮笑脸。 陈邈喝了一口酒,补充道:“她说有事。” “是听到之森在,所以才不肯来吧。”孟知穗淡淡地回答。 “不要把别人说得跟瘟神一样!” 陈邈却及时表态:“我也觉得。” 林之森抱起手臂,转动吧台的椅子说:“但是吧,也不是没有人会主动靠过来吧?” 说着,他微微侧过身,已经看到站在店门口的郑靳连。 被锁定的一瞬间,郑靳连当即举起双手,摆出无害的姿态走过来。“今天只是想来喝酒而已啊。上次不知道,孟小姐原来是陈总的女朋友,实在是对不起。” 孟知穗不偏不倚这时候开口:“不是的。” 声音太小,也是引得周遭猛然安静。 “不是吗?”郑靳连说。 陈邈也没肯定也没否认,只随便地示意他过来坐:“不是来喝酒?” 孟知穗也说:“是啊。到这里坐下吧。之森调酒很好喝的,我们来喝几杯。” 收到邀请的郑靳连有些受宠若惊。 坐下的时候,他又说:“那陈总也一起喝吧?” “我就不了。”“他就算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陈邈自己推辞,孟知穗也给他挡了过去。 “怎么了?”孟知穗小幅度地微笑起来,“非要人陪吗?” 男人最恨的莫过于女人问他行不行。一被质疑这一点,郑靳连立刻坐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单纯地回应挑战,然而并没有察觉到,不知道什么时候,林之森早就已经站到了吧台后面,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在活动肩膀。 自己跳进圈套的人,大多在收网前都会自作聪明。 这一晚,郑靳连是在吧台下边过的。 一开场,郑靳连抱着自己也许这次状态好些、可以取胜的心情喝了第一杯,狠话也撂下了:“要是我赢,就跟我约下家店吧。” 孟知穗不置可否。 然后她喝得比以往都快,放下酒杯立刻就催促郑靳连。这样反反复复灌了几趟,快节奏已经把郑靳连整懵了,酒精的势头也强烈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 第51页 他喝得烂醉如泥,瘫软得不能自已。 最可恶的是孟知穗还若无其事跟陈邈和林之森聊着天。 林之森说:“今天刚见面的时候,阿邈的心情好像很差。” 孟知穗看过去,陈邈也没反应过来:“我吗?” “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邈拿着杯子,缓了一会儿才回答:“一个认识的长辈住院了,好像打算隐退。” “你们公司……一一的吗?”孟知穗说。 陈邈想起什么:“不是。就是你上次也见到的那位。” “詹洛先生么?”后来孟知穗有在搜索引擎上查找这个人,结果显示出了一间只要生活在通网地区、多多少少都会听说过的企业。 “嗯。”陈邈说,“虽然也不是什么大病,但周末打算去见一面。” 孟知穗摇摇头:“我们又不熟悉。” “喝完这一趟换下一家店吧?”林之森插话说,“一晚上怎么能只喝一摊啊。” 于是三个人买单,离开店时照旧说说笑笑聊着天。 完全忘记了还在吧台下待着的郑靳连。 走进稍微吵闹一些的那家店时,林之森笑着跟陈邈说:“这是我和孟知穗老东家的新店喔。” 有关以前的老板,林之森和孟知穗的看法惊人的一致——稍微有点人性的周扒皮。 压榨员工毫不留情,但也还没到那个程度。 规模稍微大一些的店会聘请店长,所以想见到老板并不简单。 也正因此,他们才没什么负担地进去了。 “我和他认识吗?”陈邈问。 “岂止是认识,”林之森揽住他肩膀,“你们俩,老牌友了。” 陈邈越发困惑:“打牌?我怎么不记得。” 林之森用力拍过去:“喝醉了吧你?你失忆了啊,怎么可能会记得。” 陈邈确实有几分醉意,之前只是闷着头不吭声,现在不知不觉开口辩解:“我也记得一些事的——” “就你记得的那点事?”林之森很鄙夷地看过来。 陈邈故作镇定地别过脸。 - 陈邈追到孟知穗的那一天,老板破天荒开了一瓶白兰地给他们。 从那以后,陈邈有资格以家属折扣在店里消费——虽然说省不了几个钱,但某种意义上也是荣誉。 之前对女DJ感兴趣的人也不是没有。 所以一旦听所消息,立即就靠过来,热情似火地搂着陈邈左一句右一句:“原来米娅还是个外貌协会。哥们儿,你都吃了什么长得这么帅的啊?” “谁是你哥们儿,”吧台后面的林之森反应快得异乎寻常,笑着说,“滚啊。别跟我兄弟动手动脚的。” 陈邈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喝着酒。 还没到工作时间,孟知穗也出来见朋友和男朋友。看到他们在起哄,顺势贴住陈邈的肩膀,浮现起笑容说:“别欺负我的小男朋友啊。” 又是一阵沸腾的嘘声。 “好啊你!米娅专门赚咱们钱养小白脸!” “又不是你对象!文森你激动什么?” “就给米娅一个面子呗。” 还有人挤眉弄眼地坏笑:“‘小男朋友’是哪里小啊!” 孟知穗推搡回去,愤按捺住忿忿说:“我养他,关你们什么事啊。” 正吵闹成一团,陈邈忽然起身,将孟知穗的腰身圈进臂弯里,灿烂而锋利地笑着说:“哪里都不小,就是心眼比较小。” 林之森吹了一下口哨。 “所以别介意我现在要把我女朋友带走了。” 然后自然而然在众目睽睽下拉着孟知穗去外面了。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 孟知穗又点了香烟,头往下埋,问他说:“你理他们干什么。” 陈邈仰头找了一会儿星星,最后却回过身,伸手将她指间的烟抢过去。孟知穗想夺回来,但被他退了几步躲开。 “别抽了。”陈邈说。 “我开始抽烟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喝旺仔牛奶呢。” 孟知穗扑过去,却被陈邈一把抓住,禁锢到臂弯里。 他冷冷地说:“我没喝过旺仔牛奶。” 孟知穗整张脸埋在陈邈身前动弹不得。明明应该很难受的,可是又无缘无故有些微妙地感到幸福。她忍住笑意,以恶作剧的水准挣扎起来:“那你喝过什么?” 陈邈也维持着原本的力气,牢牢抱着她说:“你给过什么,我就喝过什么。” 听到他语气平淡的答复,孟知穗的心蓦然软下来。她空出手臂,温柔地、舒缓地回抱住他,慢慢拍着他的背。 “好乖好乖,”她也觉得自己过分,不由得笑出声来,“我得去上班了。你再坐一会儿,或者先回去睡觉好不好?” 他松开她,看过来时脸上是清清爽爽的笑:“别把我当小孩了。” “你就是小孩啊。”孟知穗抬手去按陈邈鼻尖。 他捉住她的手,假惺惺地恐吓:“你不要乱来。” “给你奖励,”孟知穗亲吻他脸颊,微微一笑,说,“下班见。” 陈邈一般都会等到孟知穗下班。 孟知穗白天也有打工,只是比陈邈稍微晚一两个钟头。失忆前的陈邈学会了基础的烹饪,所以姑且还是能喂饱自己。两个人的睡眠都很零碎,生活习惯也相近,所以麻烦很少。 -- 第52页 收工已经是半夜,陈邈和孟知穗步行回去。披星戴月的生活,本来应该谈不上什么悠闲,但幸福感却很充沛。 仅仅因为对方的存在。 “将来会不会结婚啊?”孟知穗说。 陈邈说:“会吧。” “怎么可能。”分明是自己提出的问题,她却比谁都反对得厉害,“按你大哥的意思,你们乡里没准是一大家子的黑户。别说户口本了,你连身份证都没有,怎么登记结婚。” “也是。”结果陈邈又这样回答。 总不可能一辈子做不需要签合同的零工。 没有办法结婚。 也看不到任何未来。 总不可能永远我行我素。 总不可能永远不看未来地活着。 幻想的悲剧突然被现实里的一句话击碎,陈邈说:“别露出这种表情嘛。” 孟知穗讶异地看过去。 陈邈说:“再怎么没有未来,也只是我一个人,又不是你。” “你会心甘情愿看着我和别人结婚吗?”孟知穗问。 他显而易见地觉察到她的不快,却没有任何动摇。陈邈说:“……假如到了那个地步,我会那么做的。” “好啊。”孟知穗猛地推过去,狠狠推开他,“你要走是不是?那你走开!你现在就滚!” 推完他以后,她径自朝前走。 这回轮到陈邈去哄她。 “我会想起来的,我会想起来的。等我想起来的事情再多一点,没准能找到什么线索。”他说着跟上去,“我也想和你结婚啊。” 孟知穗佯装生气,实则边走边止不住地安慰道:“你不想起来也没事的。别想起来算了。我也不结婚了,反正我要考老师。也不是非要结婚才是一对。我们女主外男主内吧——” 她没有说的是,其实她心底里反而期望他想不起来。 也许是女人的第六感作祟,那时候的孟知穗总有种直觉。 他找回记忆以后就会离开自己的直觉。 而且不久后,这种不安的直觉就实现了。 - 初中的时候,陈邈第一次见到了詹洛。 与自己太一板一眼的父亲陈靖凡不同,詹洛是位时常微笑的长辈。喜欢抽雪茄,会交形形色色年轻漂亮的女朋友,对孩子们喜欢的东西也精通得很多。 但能在与一一相持不下的企业里占据如今的地位,手腕自然也不是说着玩的。 陈邈让小孙安排人去买了花。 在车上看到的时候,陈邈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不好吗?”副驾驶座上的大孙问。 陈邈说:“哪家店的?” 小孙刚要回答,又被上司打断。他说:“再让人去挑一束,我下班的时候送来。” 现在去的地方是医院。 詹洛的住院实际是定期的身体调理。 只不过为了躲避公司最近的一些正常波动,索性延长了而已。最后困扰的还是年轻一代的管理层。 进去时,詹洛的女儿刚好走出来,看到是陈邈,两边连忙问候对方。詹洛的女儿是音乐剧演员。比起生意上的接触,他们还是私下来往渊源更深。 等交际环节结束,陈邈走进病房时,詹洛已经久等了。 “你送的花很漂亮。”詹洛笑着说。 陈邈也抬起笑:“您喜欢就好。” 然后詹洛又环顾四周,仿佛漫不经心地问:“上次那位小姐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起初陈邈会错意了:“……最近都没见到妙学。” “不是说老崔的孩子,”詹洛接下去说,“是上回吃海鱼的那家店。” 陈邈这才发觉对方指的是孟知穗。 然而他并没当即回答。 “最近崇名的事是池叔叔的儿子在管吗?”陈邈说。 “不然还有谁呢,”詹洛的微笑无懈可击,“我那个只会做功课的儿子不适合拿主意。” 陈邈似是而非地停顿了半晌。 他说:“叔叔知道我失忆的事吧。” 詹洛静静地看过来:“嗯。” 陈邈失忆的事只有少数人知道。 而詹洛便是其中之一。 “其实我不止失忆了一次。”他说。 詹洛不曾提出任何异议。 “我失忆了两次,”陈邈说,“最近这一次,已经是第二次了。 “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后遗症所以连车都开不了。而且这一次,就像回溯了一样,是没有了中间大半年的记忆。” 詹洛说:“那不是很复杂吗?” 陈邈说:“反反复复,丢掉记忆,然后找回记忆,又丢掉记忆,再找回来。” “最近有进展吗?” “叔叔。第一次失忆前,我记得我和你见过一面吧?”陈邈说。 詹洛不慌不忙地笑着,似乎在等他继续往下说。 “有件事,我暂时没跟任何人说。也不算什么秘密,主要是有点丢人。第一次失忆那天的事,我好像有点想起来了。我本来要听父亲的话要出国,结果不知道怎么的想放弃,所以一个人逃走了。 “但是按理说,当时我身上有手机,也有身份证件。被人拿走不是不可能,但是我失忆受伤后又去过医院。单凭当时的老板,应该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做这些。” “你到底想问什么?”詹洛说。 -- 第53页 陈邈注视着詹洛,VIP病房里只有秒针的移动声。最后他说:“我记得前一天我跟叔叔见过面。我好像说了一些话。” 像是为了帮助他回想那些,詹洛说:“是的。你对我说,你觉得自己的本意并不是活成现在那样。家世的压力、父亲的关心和自己的要求快把你压垮了。” “第一次失忆的时候我见过叔叔,是不是?”陈邈问。 詹洛漫长地望过去。 良久,他微笑:“是叫林之森吧?那个调酒的小伙子。” 认识的名字从另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口中吐出,那一刻陈邈只感觉胸口微微发麻。 “他调的酒很好喝。和他拍档的花名是取自《低俗小说》吗?”詹洛不疾不徐地说,“你那个女朋友,不知道是会感谢我,还是恨我。” 他甚至来到过陈邈待着的店里。只是不靠近,远远地坐着,在与他身份和年龄都不如何符合的环境里点一杯龙舌兰,一边喝一边注视着陈邈。在暗处,在谁都发现不了的地方,默默关注着那个陈邈的生活。 长辈仰身,轻巧地说道:“事先说一句,我可没有做违法乱纪的事。顶多算顺水推舟而已……只不过,你是怎么发现的?” ☆、27 - 四年前的某一天,为了一些琐事, 詹洛打了陈邈的电话。 然而接电话的却是一个本该与他们毫无交集的人。 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 陈邈说:“我记起来了那一天, 在医院,有人和老板在谈论我的事。虽然不是很确切, 但我觉得是叔叔您。” 詹洛说:“你那时候醒着吗?” 然后陈邈没有摇头,只是回答说:“不。就只是零散地听到一点。” 詹洛说:“我和你爸爸一直意见相左, 对着干也不是一两次了,你也知道。我们那边的孩子都是些我行我素的, 所以你对我说那些话的时候, 我也思考了很多。无拘无束地生活, 即便只是在短暂的日子里,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既然没什么损失, 有的事不知道也好,你说呢?” “叔叔早就预料到我会知道吧?”陈邈说, “进来的时候, 助理还要替我保管手机。这不是防着我录音吗?” “哪会做到那个地步。”詹洛笑起来, “我怎么可能轻易留把柄给你。” “也是。”陈邈也笑。 “那么, 那大半年过得幸福吗?” 陈邈悄无声息地站在原地。 假如说幸福的反义词是不幸,最后的最后结算起来, 究竟是否需要抵消呢?世界上真的有纯粹的事物吗? 本该能够不假思索作出回答的问题,却令人沉默。 他说:“但还是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那也没办法。你总要回来的,就算不遇上车祸,我也不能帮你一辈子。” “不,”陈邈回答, “虽然很多事都是意外,但也有一些是我自己选的。” 话已至此,他不再多解释,也本来就没准备追究什么,于是只欠身告辞。 - 孟知穗下班回家时,陈邈正对着烹饪台发呆,猫在他脚下转来转去。 “饿了吗?”她卸下包说。 陈邈摇头,只是说:“我以前是不是会做饭?” “学了好久呢,现在应该又不会了吧。有印象吗?”孟知穗走过来问。 起因是那时候,陈邈和孟知穗每天都在随便吃着剩饭剩菜度日。有一天孟知穗刚下了一包速食面,陈邈就一边翻着工作笔记一边说:“以后还是做点有营养的吃吧。” 她拿着筷子走过来,顺势去探他额头:“脑子没问题吧?我要上班,你也要上班,根本没办法凑到一起吃。” “晚饭可以啊。” “我刚做家教回来就煮饭,那也太难为我了。”说着,孟知穗伸出手指,在陈邈背上画着圈。 她本来是想抛出打个快炮的邀请,没想到他全身心沉浸在喂饱她上面那张嘴的打算中,难以抽身,无法自拔。 “我想学学看。”陈邈突然起身。 扑了个空的孟知穗从地板上抬起头:“什么?” “放心好了,”他俯身把她抱起来,说,“我会做饭给你吃的。” 从那天起,每当下班或午休时间,陈邈总要去附近的新华书店。他看的都是全彩的烹饪书,要不是皮囊能看外加总面带三分笑,店员早就把他赶出去了。 钻研了一个礼拜,实际操作又被孟知穗唠唠叨叨指导了一段时间。 听说了这样的过往,陈邈也没感到有多意外。 “我其实挺爱较真的。”他说。 “感觉到了,”孟知穗表示认可,“以前我们还好奇,你失忆前会不会在银行工作,一点差错都不会出。” 陈邈又想起什么,转身进了一下房间。再出来时,他把一束香水百合递给她。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所以让花店的人选了。”说完一回头,陈邈看到孟知穗呆滞的神情。 她好像整个人化身为石像。 孟知穗的手维持在快接到花,又离花有几厘米距离的样子。明明触手可及,但好像冬日里靠近火源一般,能温暖到手,但绝不能握着炭火。 “花有什么含义吗?”陈邈捉住她指尖。 孟知穗抬头,迟疑的神情渗透出来。陈邈心里扳动什么开关,又暗暗按捺下去。他习惯爱着的女人时常隐瞒自我,她擅长做出一副岿然不动的姿态。然而,他却清楚她真实而热情的一面。 -- 第54页 孟知穗无措的时刻,陈邈很想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可他到底没有。 “怎么了?”他说。 半推半就下,孟知穗还是接住了那捧花,在室内转来转去不知道装点到哪里好。 犹豫的心摇晃了太久,最后她还是说:“都是以前的事了。” “什么?” “有一回我和你在婚纱店门口,我忽然说,求婚的话,一定要送三样东西。”孟知穗说着,目不转睛注视那束花。目光一刻都不愿离开,好像害怕会一下消失不见似的,“那时候我没说对象是谁,但是,谁都知道,就是对你说的。我满心希望,满怀期待——” 陈邈望着她的侧脸。 他无休止地在记忆里搜刮,胸腔却一个劲被悲伤填满。为什么孟知穗会如此轻易地感到幸福? “花就是其中一样?”他问。 “嗯。”她点头。 “猫也是其中之一吧。” 他一直看着呢。 “对。” 孟知穗也坦率地承认。 他们望着彼此。有一瞬间,陈邈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变成混杂了遗憾与艰涩的水,和孟知穗汇入同一条河流。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孟知穗已经开始变了。她的眼睛微微泛着亮光,放下花时伸手去揩自己的脸。 陈邈上前,代替刚刚的她站到烹饪的位置上。 “我来做吧。”他说。 孟知穗微笑着说:“你会吗?” “反正,”他回答,“迟早都会想起来的。” 然后那天晚餐,他们吃了夹生的米饭和烧焦的菜。 - 礼拜三时,教导主任找了孟知穗一次:“你上次说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至于学生本人,还是要小孟你多伤心。” 孟知穗应承下来。 但是第二天,桑桑又没有交周记。 这一次,孟知穗没有先叫桑桑过来,相反,却差使了秦小筠。 “最近数学进步很大,怎么没有教教桑桑?你们是朋友吧。”她一边批改作业一边说。 秦小筠的回答是:“教过了。” “然后呢?”面对惜字如金的学生,孟知穗已经习惯循循善诱。 “她不会。”说着,小学男生倒打一耙,“老师跟舅舅会结婚吗?” 孟知穗喜怒莫测地盯着他,万幸的是下午第一节课,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她说:“谁跟你这么说的?” 一开始,秦小筠好像不想回答。 但孟知穗也不催促,只是继续用红笔在练习册上记着分数。 最后,他还是说:“上回见了外公。妈妈和外公说了孟老师。”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鼻尖的刷刷声。 孟知穗没有问结果。她也有些意外,自己居然并不上心这些,仅仅说:“桑桑有什么需要,你能帮她及时告诉老师吗?我不是要你泄露朋友的秘密,但是,有些事情,我担心她一个人无法解决。小筠,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可以跟老师一起帮帮你的朋友吗?” 秦小筠望着孟知穗,良久,他说:“可她最近也不怎么跟我一起。” 叫来桑桑时,已经是最后一节课。 她带来了她的周记。 “孟老师!孟老师!你最近看了卫视吗?有一个很好看的电视剧,我可喜欢里面的刘书记了!”桑桑蹦蹦跳跳进来,又是一番轻松洋溢的发言。 “少看电视,多看课外书。”孟知穗说,“周记写好了?” 桑桑重重地点头。 孟知穗想翻开,一只小手骤然按上来。桑桑压住封面,在孟知穗看过去时灿烂地微笑:“老师,等一等再看。” 对于莫名其妙的理由,孟知穗没有说什么。 她回答:“我不是你的爸爸妈妈。 “我的工作是教你读书、照顾好你的学校生活。”孟知穗说,“但是,撇开这一点不谈。我是大人,你是小孩,我走过的路比你走过的要长。也许我不能让你多获得一些快乐,但也尽可能希望你少受一些伤害,你明白吗?桑桑。” 桑桑摇了摇头,却又点点头。 而方蕊牧也恰好探头进来,打招呼说:“孟老师,一起去文印室吧?” 就这样,去过文印室,领过需要的资料,学生们已经下课了。放学后的校园落满余晖,孟知穗不急着收拾,而是将花名册和操行评分再统计一次。 等到静校铃快响。她整理了桌面,最终,还是翻开了桑桑的周记。 童真的笔迹布满了脆弱的纸页。 - 孟老师,我不是不喜欢数学。但是太难了,上次考试,好多题我都不会。 孟老师,我交不到很多好朋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觉得我也没有太高冷!!! 孟老师,你是不是不怎么收拾家里啊,我妈妈也是。但是我妈妈跟我说,只要不丢东西就可以了。 孟老师,我送你一块香水橡皮好吗?校门口卖的。我上次本来想买的,但是炸串太香了!我被香死了。所以你一定要接受我的道歉。 孟老师,我可能不能当秦小筠的新娘子了。 充点卡的那个人要当我爸爸了。妈妈跟我说过,跟他谈恋爱、结婚,才能有钱。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妈妈想跟那个人结婚,但是妈妈不在的时候,那个人就脾气很差。他说我太吵了,又很坏,只想着自己。我被打了,可是不敢告诉妈妈,妈妈知道了,肯定又会哭。以前她就总哭,现在才好点。我要坚强起来。 -- 第55页 肚子被踢了好多下,好像要裂开了。老师,我会不会不能生宝宝了?我也想改变命运,就去看了言情小说。 老师,我觉得谈恋爱还蛮好的。 但是我可能配不上秦小筠。 总有人出来救女主角,可能我不是女主角吧。我不看言情小说了。其实我也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 其实我也知道,那些都是假的。 桑桑举起瘦弱的双臂,死死护住头,膝盖顶到胸前,颤抖着,蜷缩着,想要躲避伤害。 疼痛一下接一下地来到背上。 多想想快乐的事情。 多想想好的事情。 多想想看过的小说和电视剧的剧情。 她竭尽全力地闭上双眼,拼命回想一切的一切。写了周记,多跟同学讲了几句话……泪水沿着眼角留下来,太过咸涩,以至于再也睁不开眼。 桑桑侧身躺在地上,背对着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新爸爸的教训已经停了下来。他绕到外面去,打开门时,似乎有争执声传来。随即便是脚步声。 她感觉自己背后站了什么人。 孟知穗俯下身,努力试着温柔些。 “你要干什么?”男人说。 她抱着桑桑转过身,用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看着对方说:“医疗卡在哪里?” “你要干什么啊!” “我问你,”孟知穗用在她那里相当罕见的分贝质问道,“桑桑的医疗卡在哪?!” “你谁啊你——”男人怒吼着扬起手。 “来啊!”孟知穗以更决绝的声音吼回去,“我看起来很好相处吗?我看起来脾气很好吗?我像是什么都会忍耐的样子吗?打女人你是禽兽,打孩子你连禽兽都不是!” 得到对方那阵堪比激怒的沉默,孟知穗最终抱着桑桑直接跑了出去。三年级的孩子也有些沉,但桑桑本来就比其他孩子瘦,外加此刻她气得发疯,根本无心顾及。 桑桑的妈妈是在包扎完成后赶到诊所的。 面对一个劲以憔悴的脸色说着“我太忙了”“我不知道啊”的女人,孟知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责怪对方只顾着自己的幸福所以忽视女儿?那不是她这个立场能做的事。自己甚至还有可能会被以掳走未成年人之类的原因举报,学校要怎么处理?所幸她之前已经和主任报备过。 孟知穗感到疲惫异常,只能去外边透透风。 路对面有一张公园长椅,座椅旁边有一盏高高的路灯。 坐下时,孟知穗才觉得身体快散架。 天气已经冷起来了,她抱着自己坐在原地,忽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又感到惘然得不知所以。 陈邈在她身后站了好一会儿。 “需要帮忙吗?”他的第一句话是。 孟知穗摇摇头,不由得伸出手去,让他能握在掌心里。 就是那一瞬间,陈邈忽然感到一阵眩晕。他细微地甩头,视听皆备的片段顿时涌进脑海。他问:“以前的冷天,我也经常抓着你不放手吧。” “是啊,”孟知穗回答,“夏天的时候,你基本就是制冷机器。” 四年前,他们对肌肤相亲习惯到不能再习惯的地步。孟知穗是高温体质,而陈邈恰好是低温体质,不论是冷是热,总喜欢粘在一起。偏要挤同一张单人沙发,手臂时不时缠在对方脖子上,乐于索求和满足对方的索求。 然而正如梦一般,有一天,陈邈消失了。 她不声不响地给他腾了位置,他也坐下来。幽静又悲伤的夜晚里,两个人一起坐在路灯下。风与他们擦身而过。 孟知穗说:“到最后,会全都想起来吗?” “希望如此。”陈邈冷冷地说。 安静和黑夜以相同的步调蔓延着,到处都很疲倦,到处都已经受够了。孟知穗说:“我想了好次,为什么是我。” 陈邈垂下头,羊毛围巾解开来,垂在肩膀两侧。 他说:“为什么?” “我忍不住一直想,一直想。可能因为我是这样的人。”孟知穗把脸压下去,希望借此浸入夜色中,“可能就因为我是冷血到能把自己弟弟送进监狱的人。” ☆、28 - 在被“陈邈”这个名字占据以前,孟知穗世界里多半是些坏的事。 她出生在女儿只作为行走的彩礼存在、儿子则要传宗接代的家庭里。不管是吃饭、睡觉、读书, 还是人生大事, 一切都以弟弟为中心。 带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家时,孟知穗没有拿到一分钱, 家里欢天喜地庆祝弟弟考上职业学校。 准备期末考试时,孟知穗被叫回家, 要求支付弟弟女友人流的费用。 准备资格证考试时,孟知穗被要求支付弟弟打架滋事的赔偿金。 准备毕业时, 孟知穗被要求支付弟弟的保释金。 像要掏空自己一样赚钱, 在间隙里拼死学习, 就这样一天接一天,孟知穗并没有因此认命。 恰恰相反, 恨意像钟乳石一样积累起来。 所以,在弟弟痛哭流涕来找她的那个深夜里, 她只时轻轻抚摸了弟弟的背。他参与了制造假货的工厂集资, 其他人都被逮捕, 他侥幸逃过一劫。 而当她问“爸爸妈妈知道吗”的时候, 孟知稷说:“知道。爸爸妈妈让我不要告诉你,因为拿去的是奶奶留给姐的钱, 怕分成的时候姐也来讨。” -- 第56页 就像冰冷刺骨的水从头顶倾倒而下。 孟知穗怔怔地目视前方。 良久,她也只对弟弟说:“没关系的。” 没关系你妈个逼。 孟知穗静静地微笑着想。 那时候的她,对一切都抱以极端尖锐的态度,却又太过清楚单靠自己直来直去不能解决问题。 她不动声色,直到弟弟在家躲藏了两个月后才报警。 事实上, 毕业以后,她就开始减少汇到家里的钱。 其中用到的方法包括且不限于付钱让林之森伪装高利贷,不断向家人哭穷,甚至不惜装病、给自己弄出各种各样的伤痕、建立多个银行账户分散存款。 她总在佯装可怜。 被唾弃总比被剥削好。 托保密制度与她以往对家里假装逆来顺受的福,孟知稷被抓走后,孟知穗又利用探视制度的繁复垄断了父母和弟弟的沟通。 她向弟弟传递出是父母亲举报的的暗示,转头回家,又假装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危言耸听,让父母少刺激弟弟。 其实弟弟和她的关系并不算太坏。 孟知穗有个很依赖姐姐的弟弟。 整天跟在她身后叫着“姐姐”“姐姐”,从小到大都总是哭哭啼啼,最喜欢的人是姐姐,最大的救星也是姐姐。 考到市里重点高中去的时候,本来爸妈死都不松口,还是孟知稷过去帮忙求情。 可是,清楚怎样才能最大程度报复父母的孟知穗还是这么做了。 说句过分的话,在公共电话亭打那通电话时,她秉持的不是什么正义之心,只是私恨罢了。 看着父母亲顿足捶胸、嚎啕大哭的时候,孟知穗满心的愉快喷涌而出,然而还要摆出悲痛的模样。 等一切结束,她飞奔回家,路上已经做好放声大笑的准备。然而等进了家门,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没有问题。 孟知穗支撑着桌面,垂下头反复说服自己。 没有问题。 她的所作所为在法律和道德上都没有问题。 就在这个时候,陈邈回来了。 - 陈邈说:“我们吵架了?” 孟知穗缓缓回答:“不是。是我单方面发脾气。” “……” “你只是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我太心虚了。我恨他们,虽然是真的很恨,可是我其实不会因此感到高兴。这时候能毫无负担感到爽和快乐的只有事不关己的人。我很卑鄙,”孟知穗俯下身,肩膀不住地颤抖,这一次或许不是说谎,“报复以前总想着他们坏的地方,等真的那么做了,又会记起小时候,我们一家四个人一起去亲戚家吃酒。爸爸很自豪地跟人表扬我有多么听话,妈妈在我去大学前塞了几百块钱给我。” “人本来就是很矛盾的。”陈邈想安慰她。 “记忆到底是什么?假如能忘掉一些事,只记得另一些事,那么就能活得更轻松吧?” 陈邈维持着坐姿,纹丝不动,只能庄严地说:“对不起。” “那天我朝你发脾气,你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说,你还有打工,就这么走了。 “我们很少聊工作的事。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兼职的,也不知道原因。甚至连到底你是不是真的去打工了也不清楚。总之你出去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孟知穗说着说着,纤细的嗓音开始哽咽起来,她喉咙眼被堵塞住了,发不出声音,只有卖力吞咽,才能艰难地、把最痛苦的那一幕说下去,“那天中午,太阳特别特别晒。你还提醒我多喝水,明明我刚刚才骂了你‘去死’。” “没关系。”不知不觉中,陈邈好像在回应之前自己的道歉。 陈邈离开的时候,孟知穗是亲眼看着门阂上的。 太阳光飞驰而来,落在陈邈身上。 随着他的离去,到最后,留在原地的只有她一个人。 那就是她和她的陈邈的最后一面。 孟知穗脱离椅子,虔诚地跪在地上伸出手。颤栗着的手握住陈邈,紧紧地抓着他,好像地狱里看到蜘蛛丝的强盗一般,生怕他就这样消失。 她说:“我一直在想,到底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只有我遇到这种事。男朋友失忆已经很可怜了,能遇到你我是真的感激不尽,只要能把你留在身边我什么都愿意做。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给了我又要收回去?就好像惩罚我一样,就因为我是这样狠毒、冷血的人,是不是?” 陈邈匆匆起身,想把她抱起来:“你怎么会这样想?” “是惩罚我吧?我悔改有用吗?只要我不再做那样的人——” 她仿佛在哀求。 总是无限度忍耐、寡淡得像水一样的女人苦苦恳求,恨不得卑微到尘土里去。黑夜里没有太阳,只有头顶路灯微弱的光徐徐淌下。 任何秘密暴露都没关系,只要你不再离开。 孟知穗瘫坐在地,陈邈单膝跪到她跟前。他扶住她肩膀的时候,孟知穗已经什么都顾及不了了。眼泪从脸颊上簌簌滑落,她无神地仰起头。陈邈忽然吻她。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以至于孟知穗下意识反抗。 陈邈却继续追着吻过来。 这是一个强硬到前所未有的吻。孟知穗呆滞地看着他,已经不再流泪,睫毛却仍旧湿漉漉的。陈邈说:“记忆可能根本就不重要。” -- 第57页 孟知穗难得有些痴痴傻傻,仰头望着他。 “四年前和你第一次见面,我就爱上你了。四年后还是爱着你。 “没有奢求你原谅的意思,”陈邈说着,狠狠将她按进怀抱里,“有些事,即便非我所愿,但我承认我忘了。只有你一个人记得这些,都是我的错——” 她停止啜泣,他却不再说话。 记忆到底是什么? 总之不是一种爱的凭证。 陈邈把孟知穗送到门口。“我爸回国的时间又推迟了,有些事要我代劳。这几天可能不会回来。”他说着,静静地望着她进门。 孟知穗站在门内,回望过去时一言不发。此刻是夜晚,落在他们身上的不是日光,而是缥缈凄清的月色。 门徐徐关上,她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阻拦。 “你会回来吧?”孟知穗抓住他说。 陈邈郑重其事地回握她。 “我会回来,会到你身边来的。”他朝她露出安抚的微笑,“我是你的东西。” 她送他出去。 无边无际的恐惧蔓延而来,猫在低声地叫唤着,孟知穗把额头抵在门上。 四年里,她无数次想过要搬走。 伤心之地莫过于此。只要继续在这里活着,每一份每一秒,痛苦都在一点一滴地增加。 门锁忽然又响起来,她匆匆退开,末了看到陈邈又打开门。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一起走吧。”陈邈说。 孟知穗不吭声。 陈邈俯身,贴近她的脸,倏忽间,笑容如涟漪般散开来。那是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笑容。 “我放心不下你。”他进门,替她收拾了衣服和包,然后拽着她往外走。 陈邈去的不是之前的家,而是另一边的住处。停车时,陈邈没急着打开车门,反倒说:“学生的事,我也会尽量帮忙的。” 孟知穗摇摇头,回答说:“我们学校还不至于连这种事都袖手旁观。” “小筠知道,大概会很困惑。”陈邈淡淡地说,“我有这个义务。” 她不再继续推辞,只回答:“下周有跳蚤市场,你可以陪那孩子来。” 他们下车,经过了两座前院才到宅邸内。 雇佣的人帮忙取了手头的东西。 “我和我叔叔……就是陈建炜他爸聊一会儿,你在外面等就好。不用太拘束。”交代完以后,陈邈和她暂时道了别。 孟知穗被引去陈邈的卧室,穿过风格有些魔幻的走廊时,却遇到了另一张熟面孔。 陈遥抱着手臂,安静地等着她。 本来应该是家长和老师的关系的。 孟知穗微微欠身。 陈遥却说:“我不会说对不起的。” “小筠妈妈有哪里需要这样客气了吗?”孟知穗问。 “我弟弟两次失忆都是意外,但是确实,我们有意让他不再回到你们的世界。”陈遥说,“我和我父亲并不是什么坏人,但也不是好人。仅仅只是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做了这样的决定,希望你能理解。” 幽深的走廊里,孟知穗久久地注视着她。 许久以后,她极为缓慢地牵扯起一个笑。 孟知穗微笑着说:“可他还是会想起来的。” “我父亲持观望态度。可能年纪大了,人也开始讲亲情了吧。”陈遥说,“预先祝贺你。” “谢谢。” “不过,”陈遥也仰起脸,深吸了一口气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全部想起来呢……” - 混混沌沌睡到半夜,忽然连被褥带人一同揽进谁的怀抱里。孟知穗睁眼,最先看到的是陈邈的脸。 她半梦半醒,还以为是四年前,缩进他怀里,靠在他胸口说:“我梦到你消失了。” 陈邈收紧手臂,压低声音说:“不会的。” “吓死我了!你快抱抱我啊!”她睡得含含糊糊,忍不住趾高气扬地指使起来。 他被骂得笑起来,亲了亲她额头,说:“已经在抱了啊,还要怎么抱?” “没有诚意啊。”孟知穗蹭了蹭他。 “要求太高了。”他又吻她发间。 不知道为什么,也不需要什么理由,陈邈不由得笑起来。 不知不觉中,孟知穗已经徐徐醒过来,她说:“你是陈邈吧?” “嗯,是啊。”他一连说了两次,“我是。” ☆、29 - 这么多天了。 他会有哪怕一瞬间想起我吗? 崔妙学趴倒在地板上。 崔氏高层被爆料出轨,公关拼尽全力将公司从新闻中摘除出去, 然而竞争对手从不放过落井下石的宝贵机会, 全网沸沸扬扬,身为代表的崔妙学理所当然遭到狂轰滥炸。 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几乎称得上是日常。 她一般都是这样度过的。 不化妆,不洗头发, 也不换衣服,就这样没日没夜窝在家里睡觉。 然而, 这也是她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杂念。 名字叫做林之森的男人会想起我来吗?她知道, 从产生这种想法起, 她就已经输了。崔妙学艰难地爬起来,先去灌了白开水, 然后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最后还是决定去楼下喝酒。 当她步履蹒跚地走到吧台边,艰难地蹭上座位时, 崔妙学不快乐地说了:“Brandy Egg Nogg。” -- 第58页 然而对面却久久没有回音。 崔妙学看过去时, 林之森也望着她。 她已经连逃跑的念头都丧失。 芭比娃娃也好, 迪士尼公主也好, 为什么都有配对好的恋人呢? 看着看着,泪就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怎么哭了, 不要哭啊。”林之森直接翻过吧台,惊得身后的朋友高声喊叫起来。 他俯身,去揩她的眼泪。她却越哭越厉害:“我想休息!我想说脏话!我想谈恋爱!我也想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什么都不想顾忌了。” 林之森反倒笑起来。 “哪有人能什么都不顾忌啊,”他说,“傻孩子。” 她说:“傻一点不好吗?” 又接着自言自语下去:“哥哥也是, 爸爸也是,就被赶到长崎去的姐姐都只知道说我!只是一点点没按他们说的做,他们就一个劲说来说去!我已经尽全力了,我就是想证明给他们看。他们好过分,但是我不想被说‘没用’——” 林之森索性在崔妙学身边的位置上坐下。 他说:“我也经常被人说傻。” “我不觉得你傻。”崔妙学接过酒保递来的纸巾,没形象地擤着鼻子说道。 “是吗?”林之森说。 “你很好的。”崔妙学放下纸巾,脸颊上仍然挂着泪痕,“你调酒那么厉害,还用自己的钱开了包子店。你没有兴趣再当调酒师了吗?” 林之森撕开湿巾,把她的座位调过来,轻轻地替她擦干:“当初没有想调酒的对象。” “现在呢?” 他忽地一笑:“现在,大概是有了。” “……” “你觉得我好,我也觉得你很了不起,”林之森望着崔妙学翕动的眼睫,“这样不就行了吗?” - 桑桑没来上学的第一天,孟知穗就去询问了主任。 结果却有些出人意料。 桑桑的母亲与男友大打出手,两人都受了重伤。邻居报警,事情不再是秘密,以至于全部从头开始追究。 “桑桑估计是要转学了。可能会被亲戚抚养吧。”主任说。 孟知穗沉默了好一会儿。 也许是好事,也许是坏事。然而人生这回事,原本就是说不定。 至少现在是脱离了一件坏事。 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方蕊牧进来才叹一口气:“小孩子真可怜啊。” 孟知穗毫不理会她的话里有话,径自问:“跳蚤市场的通知,方老师你编辑过了吗?” “还没呢。”方蕊牧的脸当即皱起来。 然而下一秒,孟知穗就转了一条到她那,惊得她直叫“孟老师你太好了”。 孟知穗背起包,朝她微微一笑,以普通的声音说:“作为交换,麻烦今天帮我坐班。” 陈邈已经几天没回过家,两个人却在微信里来回发着贴纸,乐此不疲。孟知穗把不要的东西收拾出来,想着在学校也对外开放的跳蚤市场上放一放。 零零碎碎。 孟知穗抱着纸箱转背,忽然间,背后有什么响声。 她回头,看见倒在地上的一只布娃娃。 还是四年前,除却打工以外,她还兼职缝布娃娃。缝好以后只需要寄过去,就能收到钱,也算是闲暇时能挣的一点外快。 陈邈让她给他缝过一只,失踪后,她在他的房间里翻到了它。 可他已经不记得了。 或许小学生会喜欢。 孟知穗想着,将它也放进箱子里。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学生们带来参加跳蚤市场的东西很充足。 有的带来了看过很多次的图画书,有的带来了旅游买的纪念品,有的带来了玩腻的玩具。 全都是记忆。 孟知穗想着,不由得微笑起来。 还没回过神,就被学生扑过来告状:“孟老师!孟老师!秦小筠带足球来学校!” “什么?”孟知穗回过头。 秦小筠正在回应:“家里只有这个不太用……” 孟知穗扫了一眼,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球星签名,当机立断,带着小筠和那只足球回教室去。 走在路上,秦小筠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她说:“等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 孟知穗不说对方是谁,小筠也不应声。 好一会儿过去,他才说:“她会忘了我的。” “注定有关系的人,”她说,“不论如何都会有关系。” 等两个人两手空空,这才回去操场上。跳蚤市场已经结束了开幕式,形形色色的学生、家长都在不同班级划分的区域间穿梭着。 自己班的学生闹哄哄的,孟知穗边拍手边说教着快步过去。 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自己的? 对小学生来说,大概还是太早了。 “孟老师,”秦小筠看了一圈说,“你那个娃娃卖出去了。” “是吗?”孟知穗漫不经心地回答。 她低头,看到陈邈发来的消息。 - 陈邈收起手机。 他是特意趁着快收尾才来的,毕竟被校方叫去喝茶未免太浪费时间。根据孟知穗给出的位置,他逐渐朝那边走,然而拐来拐去还是迷路。 繁茂的枝叶遮挡了太阳光。 求饶的消息已经发了出去,在原地等待的时候,他看到不知道谁家的小孩从不远处经过。 -- 第59页 手里拿着一只布娃娃。 陈邈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只布娃娃,良久,他忽然朝那边挪动了一步。 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后,他蓦地加快步伐,朝那边奔去。“等一下。”他说,“你——” 小朋友转过头来,眨着没被污染过的眼睛,以澄澈而干净的表情看过来。 “你这个娃娃,”陈邈平复了呼吸,他在考虑要如何斟酌词句,“可以给我吗?” 对方摇了摇头:“是我从三年3班买的。” 陈邈再度说服他:“这个娃娃原本是我的。” “但是你不要了不是吗?” 天真烂漫的脸颊上毫无杂质。 “不是的。” 刚说完,眼前的孩童脸上渐渐浮现出了哭的前兆。陈邈这才发觉自己过于严肃了。 与此同时,孩子的监护人也走了过来。原本看到自家孩子被男人缠住还有些不悦,不过万幸,对方刚好是生意上有见过面的熟人。 他们交谈了几句。离去时,那人还有些纳闷,一一继承人没事做在这里发什么呆。陈邈与外界的交际都点到为止,没什么人知道他的脾性或弱点。 那只布娃娃还是到了他手中。 他站在原地,孟知穗出现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在校园僻静的杨梅树边,陈邈握着一只布娃娃,孤身一人站在那。 风吹来时,地面碧绿的落叶滑过。 她从他背后走过去,本来想吓他一跳,却听陈邈脱口而出这样的话:“有刀吗?剪刀也行。” 孟知穗摇摇头,双手下意识摸了摸口袋。 陈邈已经放弃了。 他低头,开始沿着布娃娃缝纫的位置拆开。 她看着他把布娃娃拆开,径自将里面的填充物掏出来。孟知穗怔怔地看着,直到陈邈从里面翻出那只戒指来。 那是一枚钻戒。 尽管钻石很小,光泽很差,一定是一只很便宜的钻戒。 可是孟知穗还是发不出声音来。 “钻戒,鲜花,猫。当时我只有这些。为了这个,几乎把存的钱都用上了,”陈邈说,“希望你不要讨厌。” 他朝孟知穗走过去。 然而,并没有走到她跟前。 离她好几步的时候,陈邈忽然俯下身。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却在她面前卑躬屈膝,试图亲吻地面。 “你真漂亮。”埋下身去以前,他这么说,“可——” 她一秒钟也不愿等,就这样抢答:“我愿意。” 反而是陈邈挑眉,抬头时对上孟知穗又湿润起来的眼睛。 “想反悔也没有用了,”孟知穗居高临下地说,“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她说着讥讽的话,他却笑了起来。太阳光穿过树枝,光圈摇曳,忽明忽暗地投到他们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