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马的夫君不好撩》 第1页 [穿越重生] 《掉马的夫君不好撩》作者:叶百果【完结】 文案: 回春堂的那个小祁大夫,一袭白衣超尘俊逸 又为人有礼,当真是不可多得的翩翩君子。 淮安府的姑娘们争着抢着,每日围在门口眼波流转。 奈何祁大夫清冷自持,任凭姑娘们如何献殷勤,愣是岿然不动。 这番,看得那些嫉妒到牙根痒痒的男人们背地里暗骂他定是不举! 知府家的女儿芸京墨吹着茶叶轻笑,呵,才不是呢。 那个祁大夫为她施针的时候,明明刚一碰到她的胳膊,便慌得瞬间红了脸。 她不过柔柔叫了声疼,祁大夫耳廓和颈项全红了,手足无措:“小姐,抱……抱歉。” 祁大夫运气真好,一场时疫之后立了功,马上就要成了知府大人家的女婿啦! 芸京墨甚为满意。 夫君温柔能干,还从不惹事。 还有一件,芸京墨不跟人说——她最喜欢夫君不胜其撩时,红着脸小声哄她的模样。 真是貌美又听话,芸京墨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 谁知这天晚上,她竟然穿到小祁大夫身上去了! 枕头下藏匕首,荷包里藏了毒药,身上还有各种新的旧的刀伤箭伤。 这,这……这真是她温柔乖巧又可人的小祁大夫? 芸京墨按兵不动,偷偷观察。 直到某一日看见夫君一袭短衣箭袖,手执长剑目光凌厉,举手投足话语间皆是上位者的风范。 而后手刃仇敌,满身血腥,转眼过来冷酷又无情。 呃嗯? 芸京墨:打扰了,这不是我家那个乖巧可爱的小祁,怕了,我逃了~ 祁某人急忙拉住,瞬间敛了周身杀伐气,像一只顺了毛的小猫咪,小声嚅嗫:“墨儿……” 低眉便将人抱进怀里,乖巧待撩,满眼委屈。 芸京墨:…… 该死……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芸京墨,祁铭之 ┃ 配角:常瑾泽,顾珏 ┃ 其它:下一本《长公主她家有娇夫》》 一句话简介:我真的顶不住了 立意:初心不违 第1章 苏醒 万一真像那些人说的,是他不举……… 时值金秋,淮安府衙盈满了桂花香。 而府内的栖云小院则氤氲着浅浅的药味,枳香在桂树下箅开药渣,撇出一碗褐色的药汤,刚站起来便听见屋内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咳……” “小姐醒了?” 枳香连忙推开门,将药碗放在桌上,焦急上前查看芸京墨的情况。 芸京墨撑在床头,咳过这一阵,白皙的脸上透出病态的红晕,撑着枳香的手有气无力:“这是哪……” “小姐可算是醒了!”枳香苦着脸,答非所问地哭诉,“那莲池水深,又是这样冷的天了,小姐有什么想不开?这可是要把我们都给吓死了!” 芸京墨不太舒服,半睁着眼睛,脑子有些发懵。 “小姐您怎么说也是知府小姐,何苦为了他一个……” 枳香心直口快,忽然咬住了话音,自觉失言,不忍再挑起自家小姐的伤心事。 芸京墨半梦半醒,却在这一瞬的安静里忽而醍醐灌顶,顿时连咳嗽都好了大半—— 先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她真的穿书了!! 几天前晚上睡觉时才戳开的无CP小说,才看了几章,连人物都还没记全呢,再一睁眼,自己就已经成了书中人。 当时混混沌沌,身体还不完全受自己控制。 只记得自己一身素雅精致的古典衣裙,在淮安城一年一度的中秋宴会上,对着本书男主角,回春堂那个最为清冷脱尘的小祁大夫,表露思慕之意。 姑娘久居深闺,一辈子估计也就出格这一回。 可那小祁大夫是什么人? 回春堂的杏林妙手,文老先生唯一的亲传弟子,生得一张好皮相,又为人有礼谦逊,连早年归隐的大师也叹他一声后生可畏。 可这后生惊才绝艳,有那潘安宋玉之姿,却偏偏不近女色。 自及冠的这一年来,不知多少姑娘家的媒人踏秃了回春堂的门槛,怀着心事的姑娘们又不知装了几回病,却始终无人拿下这位淡如松风的小祁大夫。 所以这中秋宴上,当知府大人家的独女芸京墨端起桂花酒,眉间花钿精致,满眼倾慕地诉说一腔爱意时,淮安城的姑娘们全都屏住了呼吸—— 论起身份,整个淮安城怕是没有比芸京墨出身更高的姑娘了;论容貌,芸小姐天姿国色,当年若不是因病错失,可是有机会入宫为妃的;再论才情,知府大人把她当成掌中珠,琴棋书画一样也没落下。 更遑论,身为一个姑娘家,芸京墨今日如此勇敢,当众示爱…… 众人目光汇聚,全都落在小祁大夫一人身上。 只见祁铭之神色如常,依旧是一副淡然模样,没有接芸京墨的桂花酒,却缓缓执起自己面前的清酒,微勾唇一饮而尽。 而后放下酒樽,后退一步深深回了一礼。 是显而易见的,委婉的,拒绝。 宴会上不尴不尬,重新热络起来。 满城都知道小祁大夫目前并无成家的想法,这件事仿佛发生过,也仿佛没发生过,看过便过。几个姑娘凑头叽叽喳喳,年长的人们心照不宣地遮掩过去。 -- 第2页 可是芸京墨却因着此事过于失魂落魄,足底一个不稳,竟一不小心栽进了莲池! “呃啊!”芸京墨无力扶额,往床上重重倒去。 果然,同名同姓必穿书定律啊!! 原先还以为那是一场梦,她不过是以一个看客的身份,看过另一个姑娘的表白行为,又感同身受了被拒绝的苦涩而已。 谁能想到,当她全须全尾地醒过来,完全掌握了这具身体的主动权时,竟已经成了局中人?! 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虽然书只看了几章,但是这个前几章就出现的,与她同名同姓的女子的命运,芸京墨是看完了的—— 示爱男主被拒绝后郁郁不乐,又在接下来的一场时疫中失去亲人,最终走投无路,草草病逝。 狗哔——剧情!! 以至于芸京墨看完立刻发表评论:要给作者寄刀子! 谁料作者轻飘飘回应:红颜薄命,不过是男主成长过程中的一抹遗憾罢了。 我可去你的! 男主遗不遗憾芸京墨不知道。反正她当时作为读者是挺遗憾的。 现在,身为当事人…… 已经不是遗不遗憾了!芸京墨只想回去顺着网线爬到作者家里,按着作者狗头让她改剧情!! 芸京墨生无可恋地闭眼。 枳香见自家小姐满脸失落地坐起来又跌回床上,一时慌乱,端起药碗不知该怎么办。 她向来嘴笨,一着急张口就来了:“小姐,那小祁大夫是真的没想着成亲,您……您也别太伤心,又或者,或者……万一真的像那些人说的那样,是他不举……呢……” 芸京墨一脸哀怨。 枳香闭嘴了。 芸京墨无语凝噎。 她一个母胎单身了快二十年的单身狗,穿书一次,当场被人拒绝也就算了,还即将家破人亡??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芸京墨不想说话,她再次翻过身,拿被子蒙住了脑袋。 “小姐……”枳香期期艾艾。 芸京墨思考人生,把各路神佛都拉过来在心里问候了一遍,就想问问为什么是她! 这时,栖云小院里又响起了脚步声。 芸京墨动了动,人还没钻出被子,来人已轻声推门进来了。 “小姐醒了?”木香压低了声音,环视四周。 芸京墨房中两个丫鬟,木香稍微年长,人也更稳重。 见床上人动了,又靠近低声道: “可巧小姐醒了,老爷今日就该回来了。” 芸京墨钻出被子。 木香道:“小姐现在要起身吗?要不还是再躺一会儿,等老爷回来,我们自去说?” 深秋时节在莲池里泡了一遭,显然是受了寒。再加上可能是原主本身体质不太好,又因为被当众拒绝的事情失了心神,这才昏迷了两三天。 “不用了,躺好久了,我想起来活动活动。” 芸京墨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一切还不了解,她需要尽快融入这个世界。 原主幼时丧母,父亲芸志行没有再续弦,他爱重这个女儿,养得极好。 这两日是因为外出公务不在城中,所以并不知道女儿做的这件荒唐事,下人们也不敢上报。 芸京墨揉了揉太阳穴,喝净了碗里的药,又食了蜜饯,这才起身让枳香和木香给她穿上了衣服。 她清了清嗓子,自觉已无大碍。 到底是现代人,平时感冒发烧吃着药,也不能落下学业工作。落个水,还不至于没有起床的意志。 “我就在府里走走,你们不用跟着了。” 实则是芸京墨想要熟悉一下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但又不好让贴身丫鬟见着自家小姐犄角旮旯地四处探索。 毕竟丫鬟都是从小跟在身边的,万一出点什么纰漏,这两个人一定是第一个发现的。 芸京墨走出栖云小院,凭借着书中寥寥几笔的记忆,沿着石子路慢慢向前走。 留在房中的枳香和木香收拾着药罐准备去清洗。 木香端起药碗,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枳香:“小姐今日醒了,你可让人去告诉回春堂了?” 当日小姐在宴会上失足落水,众人惊呼之下,还是小祁大夫反应最快,当即跳下水救人。 到底是医者,又因为此事多少和他有些干系,所以这几天芸京墨的药方诊断,都是他在负责。 祁铭之医术高超,能做到这一步,原本对他有些怨气的枳香也无话可说。 但是,那得是在小姐昏迷不醒的时候! 经此提醒,枳香一下子慌了:“啊!” 算算时间,这个时候,正该是祁铭之过来给小姐诊脉的时候了! 枳香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往外跑。 小姐那日已经伤心成那样了,现在刚刚清醒,绝对不可以见那个人!!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芸京墨穿过一片修剪得当的水竹,从凉亭路过汀兰水榭,正左右观望,感慨着古代富庶之家的生活时,在拱形门前的草丛里遇到了一个小童。 芸京墨家中没有弟弟妹妹,这个小童约莫八九岁,扎着两个小发包,长得圆润可爱,手里还捏着一株叶子狭长的草,正一脸满足地回头冲着拱形门边跑边笑。 “先生,看!我找到了一株夏枯草!” 芸京墨循声望去,只见小童举着那株药草往前递了过去。 -- 第3页 “既思,在别家院不可随意攀折草木,之前刚刚教过你的。” 说话的是一名男子,声音清润明朗,一句不轻不重的训斥,竟让芸京墨无端听出了一丝“公子如玉”的遐想。 她不禁向前走了两步。 视线边缘最先露出的是一双干净的革质靴子,而后显出纯白的衣袂,腰带系得端正,腰间坠着一只藏青色的香囊。斜跨在肩上的药箱并没有让他的身姿有一丝的歪斜,长身玉立,身姿如松。 只见他修长的手指正抚在小童的头顶,不甚温和,再往上,便是宽阔的肩膀…… 许是察觉到了她直勾勾的视线,那人抬眼看了过来。 芸京墨脑子一空。 呜呼哀哉,她此刻终于反应过来了这人是谁——几天前刚刚在中秋宴上拒绝过她的,小祁大夫祁铭之。 两人四目相对,芸京墨如同做贼一般当场愣住。 第2章 栗乡 我跑,嘿,不见他不就不尴尬了嘛…… 平心而论,若是以现代人的眼光,当街遇到帅气的男生时,芸京墨是会假装不留意,实则偷摸多看几眼的那类人。 毕竟研究也表明,多看帅哥可以延寿。 所以此刻,面对本书唯一的男主角,芸京墨心里那根天线条件反射般竖得老高。 脑子里甚至还飘出一句:果然是个温和俊公子。 然而尴尬在于:现在两人迎面撞上,四下除了一个八九岁的小药童外并无旁人。 芸京墨既无处可躲,也不能当场装瞎。 更糟糕的是,自己这具身体的主人,不久前还当着众人的面向他示爱。 此刻别说是欣赏公子容姿清俊,芸京墨就该当场逃走才对。 但芸京墨到底是没跑。 主要是因为她心里足够坦荡。 当然,另一个原因是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扭头就跑看起来实在是狼狈。 僵持须臾,还是祁铭之先开了口。 他弯腰一礼,温声道:“不知芸小姐已经醒了,是在下唐突了。” 古人怎么行礼……来着? 芸京墨反应了一阵,才囫囵欠身一个福礼,轻道了声:“无妨。” 然而这一迟疑落在祁铭之的眼中,则是一副踌躇不自在的模样。 “芸小姐这几日忧思郁结,又受了风寒,此刻醒来便该是好多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下面的话该如何说,“可否容在下冒犯,为小姐重新诊脉,好给小姐换一副药方?” 他说得很慢,芸京墨也终于知道,原来自己昏迷的这几日,竟是他在负责开方治病。 一时间她竟不知是该感谢他的好心,还是该感慨果然如书中所说:男主不近女色。 “只是寸口诊脉,若是小姐介意肌肤之亲,在下可隔着巾帕。” 说这话时,他始终低头,目光落在脚边砖石上,未有一分逾矩。 既恪守了医者仁心,又遵循着君子之道。 芸京墨感觉他的礼数像是拘谨过了头,像是在极力维护着两人之间的某种微妙的平衡,为着保全知府之女的名誉。 只是这样的克制却让芸京墨觉得实在有趣,于是在他低头的空隙里,她轻展眉弯起了眼睛。 “有劳。” 芸京墨顺着台阶下来,在小亭中间的石桌前坐下,拉起宽袖露出洁白纤细的手腕。 祁铭之放下药箱,隔着丝绢小心搭上了她的腕。 在这一刻谁都没说话。 芸京墨看着自己的手腕,心想这腕子真的是细啊。原身这样的官家小姐,应该多是养在深闺,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的吧。 敢在宴上对一个男人表露心意,得是鼓了多大的勇气? 被当众拒绝,又该受外面的流言背刺多久? 也难怪原书中,父亲病逝后她会孤苦无依,最后潦草收场。 古代孤女已经是很艰难了,若是再背上一个放浪的名声,自然寸步难行。 她并没有犯错,只是运气不好。 芸京墨低眉无奈地想着,即便此刻换了她,身处这个时代,除了依附家世,想办法让父亲避过这场疫病,她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不知……祁大夫这里可有退热清瘟的药?” 在祁铭之束袖写药方的时候,芸京墨缓缓开口。 祁铭之疑惑皱眉看了她一眼,且搁了笔,轻声道:“芸小姐现下,并未有起热的症状。” “是,秋夜里寒凉,我是想着可以备下一些,以备呃……不时之需。” “嗯,芸小姐思虑周全,恰好我这里有备着,待会一并取给小姐。” 祁铭之抬头时,无意间注意到了她耳根微红,立即低头,起笔继续撰方,手上却把“肉桂”的最后一横拉得歪斜。 “多谢。” 果然抱男主大腿好救命!芸京墨不合时宜地想着。 祁铭之拟好了药方,又低头从药箱里拣出了清瘟去火的常用药包,便道:“如此按方煎服两剂,可药到病除。回春堂近日在拟定购进新药材,在下回去就让人将芸小姐的药送来。” 既思已帮忙收好了药箱,祁铭之后退两步,意欲告辞。 等枳香好不容易找到汀兰水榭的时候,祁铭之早已经完事离开了。 “哎呀,小姐怎么来这边了,让人好找。”枳香小跑过来,“这边风大,小姐还受不得冷风,快些回去吧。” -- 第4页 芸京墨揉着耳朵等她过来:“先别说那么多,你可有什么药膏吗?都什么时候了蚊虫还这么厉害。”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叮的,正痒得难忍,芸京墨伸手抓了两下,还是无济于事。 “水边蚊虫多,小姐快回房用些药吧。”枳香扶起人,才注意到石桌上的两摞包好的药,“这,这是……” 枳香顿时紧张,关切道:“小姐?” 芸京墨光顾着痒了,心不在焉道:“嗯?” 枳香提起药包,却不好细问,只得先陪着芸京墨回栖云小院。 终于给耳根涂上了药,清凉的触感压下了痒意。 芸京墨神清气爽,喝着木香递过来的汤,全身暖烘烘的。 一旁的枳香却有些踌躇。 方才小祁大夫竟然和小姐独处了吗?可有发生什么? “小姐,您……还好吧?” 估摸着芸京墨这会儿心情不错,枳香小心翼翼开口。 “我好啊。”芸京墨顺着话道,“怎么了?” 见她心情不错,枳香犹豫着不敢提起话头,支吾着转过话,又提起另一件事:“嗯……好啊,正巧今日老爷回来了,之前说回府就带小姐回栗乡小住,小姐也可以开心开心。” 枳香想的简单,栗乡是芸家老宅所在地,芸志行还没出任淮安知府时,芸京墨从小长到大的地方。 回乡小住,除了舒展心情,还可以避开外面这一时的话头。 然而芸京墨心里却咯噔一下。 栗乡这个名字,她该是很熟悉的。 这便是原主走投无路,失去一切后病逝的地方。 而栗乡又是芸家老宅所在地。 所以,那场让她失去所有亲人,最终家破人亡的疫病,便是出自这里吗? 如果真是如此,父亲身为地方父母官,必然义不容辞要赶往最前线。 可是,她在这其中可以做什么呢? “我去前厅等父亲回来!” 芸京墨放下碗便站起来。 “谁要等我啊?墨儿这么想爹爹?” 芸京墨还没出房门,便听见一个低沉的含着笑的男音从小院中传来。 三两步跨出房门,只见一个院中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着一身官服,虽一身风尘,却神采奕奕,正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迎出来。 虽说光看面相有七分的不怒自威,但硬是被脸上堆着的笑容冲淡了六分。 “爹……爹爹!” 芸京墨只一迟疑,即亲切唤开,凑至近前。 这份亲近有三分靠刻意,剩下七分的都是被芸志行满脸的慈爱所感化。 芸京墨忽然鼻子一酸,仿佛归巢的鸟儿,没来由地觅到了血浓于水的亲近。 她原本不是这样容易适应的人,但这一刻偏偏如此感性。 仿佛她真的是眼前人教养了十数年的独女,他也真是是她如山的靠山。 他不能出事。 芸京墨靠在这位父亲的身边,坚定地想着,她一定不能让他出事! 芸志行离家数日,心里记挂着独女。他揉着女儿的头发,笑道:“已给你栗乡的云生哥哥去了信,你最爱的栗子糕管够,还留了最肥美的鲑鱼等着你呢!” “谢谢爹爹!”芸京墨笑着应道。 酉时,回春堂。 这个时候的回春堂已经少有病患,几个药童收拣着戥秤铜冲,将笺方归位。 这两日回春堂的药师正在清点余药,以做年前最后一次补充。 平时这个时候祁铭之该休息了,查对药材该是药师的工作,但这两日时间紧,所以祁铭之白日出诊,夜里还要跟着清点药材,记录归档。 药师顾珏腾出一块地方:“这几日天干物燥,这几味润下药消耗得快,我记在这里了。” 回春堂的第一任堂主原是御医出身,民间医馆大多医药不分治,坐诊的大夫既要开方诊病,又要负责调剂药物。这样一来,时常两头难顾。 老堂主则依照宫里尚药局的规矩,医者诊病,药师监药,一医一药,分治而不分家。 回春堂的药师专责管理药物调剂,确保药材品质;往下又有自己的药农,专供回春堂的药销;一条线完整闭合,很快就做起了回春堂的名号。 到了祁铭之这一代,回春堂已经成为了大梁境内第一大医馆,分号遍布全国,一直开到了与西凉交界处。 顾珏,便是祁铭之的药师。 虽然名义上,只有祁铭之是老堂主唯一的亲传弟子,但是顾珏入回春堂的这些年,也没少受文老先生的指导。 文老先生不管事,这二人现下便是回春堂的一把手。 “今年雨水不好,这几味根茎药光靠咱们自己的药田怕是供应不上,得和底下的药商谈。” 顾珏忙得脚不沾地,拍出一张列好的单子,侧头看祁铭之。 祁铭之扫过一眼,微微蹙眉:“都是常用药。” “是,不过所幸,正好是淮安道地药,光靠淮安的药商可以补上咱们的缺口。” “明日我和你一起去,我和他们谈。”祁铭之思忖着。 “那再好不过了。”顾珏松了口气,“不然我是要累死。” 祁铭之淡淡笑过,伸手在那张单子上圈了个圈——栗乡。 第3章 又见 事实证明,主角总是无处不在,汗…… -- 第5页 栗乡地处淮安城南面,土地肥沃,水源丰沛,因其地生长的栗子饱满充实、产量高且品质好,所以得了这么个名字。 其名为乡,但实际上算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镇,是个风景秀丽又养人的好地方。 老宅三进三出,青砖碧瓦,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芸家人行事低调,今日知府大人回乡,也仅是一辆靛色马车,几个寻常仆从随行。外人看来,多半只会以为是来了走门访友的亲戚。 不过家里人早早就接了信儿,待到芸京墨下马车的时候,已经有人等在正门口了。 芸父先一步下车,与一众亲友免不了一番寒暄。 芸京墨跟随其后,刚一从马车上探出头来,便见一名青衫青年正站在不远处。 “云生哥哥。”芸京墨笑着唤人。 为了今日回乡能认人,昨晚睡前芸京墨特地把枳香留在房里,看似谈闲天一般话了许多家常。 枳香起初还以为小姐是想纾解有关祁大夫的心结,自是乐于奉陪。可是半个晚上,话题一直在栗乡众人的身上。 丫头心直口快,芸京墨硬是从枳香口中把栗乡的各位都认识了一遍。 芸家祖辈都已故去,老宅人不多。 眼前这位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一定就是姑母家的云生哥哥,薄云生。 那边身量未足的少女是叔父家的幺女;这边说话的是叔父,婶婶应该在堂内…… 芸京墨看过一圈,尽在掌握,认了个七七八八。 “京墨好久没来了,可有想我?” 云生笑着迎上来,搀着她下车。 “嘿,才不想。” 芸京墨偏头答。 薄云生和芸京墨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相爱相杀,是不折不扣的欢喜冤家。 若不是这几年分开两地,远香近臭,恐怕这一声“云生哥哥”都没得叫。 云生笑过就要来刮她的鼻子。 却忽然被从房中出来的婶婶叫住。 “云生。” 两人一齐抬头,婶婶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今日老大归家,家里人多,偏得厨娘又告假,你去鹤归楼买几个好菜,我记得墨儿喜欢吃糖藕……” “嗯,好。”薄云生应下,反手还是刮到了芸京墨的鼻子,笑道:“一起?” “啊,可……可以吗?”芸京墨有点懵。 婶婶道:“没什么讲究,你和云生去看看有没有喜欢吃的,自去玩吧。” 栗乡地方不小,秋季仓满果实熟,正是各行老板们谈生意的时候,此时街上很热闹。 鹤归楼落于镇中,排场不大,生意极好。这两日不少生意人往来住店,掌柜的善做生意,堂内还请了说书先生为众人解闷。 薄云生和芸京墨到的时候,堂中醒木正响,堂下各人聚精会神,正听着台上人评书,讲的是《郑参将平反贼》 “呔!那戚贼还不束手就擒,参将翻身上马,拔剑便要斩贼寇……” 薄云生瞥了一眼台上,转身便去寻掌柜的订菜了。 芸京墨没听过人说书,一时觉得新奇,不知不觉便听入了神。 无论哪个朝代,茶楼酒馆,童声歌谣,都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这个时代的底蕴。流传在平民百姓间的声音既是历史的沉淀,也是民心的趋向。 芸京墨少有机会听见这些,此刻坐在堂下,听着众人的喝彩声,忽然觉察出了一种身在此间的真实感。 “当啷!”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不和谐地刺入耳朵,芸京墨一惊,皱眉回头望去。 “《郑参将》这一段,知府大人早已下令禁唱!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来人声音粗率,踢翻了门口的凳子,将手中酒樽掼在地上,怒气冲冲。 他身高八尺,一身的腱子肉,一身军中短打劲装,看样子倒是个有官衔的兵。 可是栗乡并没有驻军啊? 芸京墨正奇怪着,又听台上的说书先生将折扇一合,“啪”地拍在桌上,嗤道: “黄润,少来我这里闹事!知府大人当年只是不喜这一段,不让人在他府中演,何来的禁演一说?” 堂中的看客多是外乡人,听得此言便放下心,皆转头看过来。 黄润梗着脖子,又将声音提高了八度:“老子说了不让你演,你竟如此辱我,当我上百弟兄都是死的吗?!” “呵,”说书的像是听了个笑话,不紧不慢地驳道,“你跟了那反贼,戚贼抄斩,你那些个弟兄可不就是死的么。” “兀那小儿!休要血口喷人!!” 说书的这句话当场点炸了这兵,只见黄润额上顿时爆出青筋,握紧了拳头将离得最近的桌子一脚踹了个稀烂,木屑翻飞,挥拳便要向台上的说书先生砸去! 黄润体型高大,爆发力惊人,堂中吃瓜的不敢再悠闲看戏,当即慌乱躲避! 变故来得太快,芸京墨双脚像是定住一样动弹不得,抬眼见,黄润已经横冲直撞地冲了过来! “阿陌,别让他伤人。” 堂中正乱,有一人在此时出声。 阿陌立即向前,掠至黄润身前,勾腿乱他底盘,又急出拳攻他面门。黄润仅凭蛮力应付不得,招式已乱,三两下便被制住,脚一乱侧倒下去。 阿陌顺势压制,反剪了他双手牢牢将其钳制住。 -- 第6页 轰然倒地之时,正离芸京墨脚边不过一尺。 芸京墨连忙站起来,拍拍心口终于回了魂。 众人松了口气,这才反应过来此番精彩,有人拍手叫好。 那黄润却闭目仰天,绝望嚎道:“骠骑将军!您睁开眼睛看一看!天下人负您啊!那皇帝小儿——” “黄百户慎言!” 薄云生将出来,便见这一团乱麻,当即喝止住了他,惊出满额汗。 众人侧目,薄云生快步走到堂中。 “诸位,这位壮士是我乡邻居,早年经历损坏了神志,此番实属胡言,扰了诸位雅兴,还请各位海涵!” 薄云生抱拳面向看客,替他赔礼。 黄润倒地仰面,两行清泪涕泣。 正钳制着他的那名叫做阿陌的青年手劲微松,察觉到他已经安静下来,抬头看向方才对自己下令的主人,询问道:“先生?” “嗯,阿陌,且放开他。” 堂中并吵闹,这一声不大,但声音温润儒雅,直入了芸京墨的耳朵。 芸京墨本能回头,一袭月白长衫入眸,那人站在鹤归楼的门口,拢袖于前。 正是祁铭之。 “祁……祁大夫?” “你们认识?” 薄云生奇道。 “黄润是十年前戚……咳,长明军中的一个百夫长,后来上面的人造反,数万兵士重新整编,该遣散的都发放回乡,他就是那一批回来的。” 几人出了鹤归楼,先送黄润离开,才寻了个路边茶馆坐下。 芸京墨没有想到在栗乡还能遇见祁铭之。但见他与药师顾珏同行,又带着随从药童,也能猜测出来他和鹤归楼的商人们一样,是来谈生意的。 顾珏道:“抱歉,我能否问问……方才说书先生所说的‘戚贼’,指的是……” 薄云生顿了顿:“十几年前的长明军主帅。” “啊?”顾珏茫然,又看了看祁铭之。 “长明军主帅,戚年。当年位同三公的那位骠骑将军。” 祁铭之淡淡接过了话,替薄云生补满了茶水,“云生兄弟,你接着说。” “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因为舅父当年很欣赏戚将军,所以才不让人在淮安府唱这一段。但普天之下,《郑参将平反贼》这一出早已经传遍了。” “既如此,为何云生兄弟要如此回护那位黄百户?” “黄百户参军之前对我多有照顾,如今他沦落至此,我也只能略尽尽心。” 薄云生一口饮尽茶水,像是喝酒似的。 “他自遣返归乡,神志就时好时坏,最听不得有人诋毁旧主。平时倒还好,栗乡天高皇帝远,大家知道他疯疯癫癫的也就不计较。但这几日生意往来多,若是再有像今日这般情况,恳请二位像今日这般,帮他一帮。” 薄云生以茶代酒,真诚地敬祁铭之和顾珏。 “云生兄弟重情重义,这个忙我们一定帮!”顾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祁铭之也点头,虽然表情很淡,却很郑重。 芸京墨撑着头偷偷瞄他。 这个人沉稳大方,说起话来也很谦逊,没有半点生人勿近的气息。 芸京墨当时看书的时候想,这样的主角既不高冷也不腹黑,靠什么吸引人呢? 如今同在一桌,她似乎明白了。或许这便是:谦谦君子德,磐折欲何求①。 这样的人做医者,自然是仁心仁术。 等等?! 脑海中一个念头电光火石间闪过! 接下来会有时疫,许多人因此丧生,但主角的故事还在继续,那么这场时疫是谁阻止的呢?! “哎呀!” 芸京墨恍然大悟,啪地一拍脑门。 其余几人转头看向她。 “怎么了?”薄云生皱了皱眉头。 芸京墨立刻红了脸。 “没有没有,忽然想起来……呃家里还有些东西没做好,一时想入神了。” “这样……”薄云生略一沉吟,起身同二人告别,“既如此,我们便先回去了,等二位忙完一定来家中做客。” 几人就此别过,正好路分两旁,各走一边。 谁也没有注意到,从他们离开鹤归楼起,就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梢…… “看清了?” 说话的人微微蹙眉,合上了手里的竹扇,扇尾的坠着的那颗碧玉珠子微微晃动。 “主子,清清楚楚,绝不会有错。” “好,那便给我盯紧了!人若是跑了,你也可以滚了!” “是!” 第4章 互穿 我拿的竟然是快穿剧本吗?…… 回府后吃过晚饭,芸京墨便把自己关进了房里。 她在房中走来走去,时而叹气,时而又精神一振,抓起笔就是一通奋笔疾书。 枳香今日在房中伺候,看着她这般折腾,已经快有点顶不住了。 芸京墨再一次起身。 基本可以推测,解决这场时疫的人,就是祁铭之。 可是眼下祁铭之人就在栗乡,若是这场疫病是从栗乡起的,那诱因又是什么? “唉。”脑中一团乱麻,芸京墨叹气。 枳香终于忍不住了。 “小姐,您今天出去到底遇到什么事了啊?” 芸京墨思绪正乱,只开口道: “祁大夫来栗乡了。” -- 第7页 “啊?!” 枳香差点惊掉了下巴,表情更是如同五雷轰顶。 “怎么了?” “我……小……小姐,您可别不是,今日又被他气到了……吧?” “那倒没有。”芸京墨笑了笑,立刻明白小丫头误会了,“今日和云生哥哥一同出去,碰巧遇见,一起吃了杯茶而已。” “还吃了茶……” 枳香睁大眼睛,又上下打量了芸京墨一番,“小姐……” “真的没事。” 看来是原主当众告白又落水那件事的后遗症还没过去,芸京墨摇摇头,心思一动,安慰她道: “其实,我已经对祁大夫没有感觉了。” “真,真的?” “嗯,放心,我想通了,一开始不过是我的一缕执念。如今祁大夫已经明确表达了他的意思,我也已经放下了,从此以后,再待他就是一位普通的大夫。” 为了显得真诚,芸京墨表情严肃,将话说得滴水不漏。 “小姐,您能想通真是太好了啊!” 枳香一激动,差点要扑上来抱住芸京墨。 “诶!不对啊,那既然如此,小姐您现在还纠结什么啊?” “我……” 被当场戳穿,芸京墨一时失语,转头掂了掂方才写过的纸,木然地指着刚才思考时随手写的几味药名,生硬道: “我在想,这味药很重要,需要和祁大夫商量一下,要不要往我的药方里加。” “这味药很重要。” 鹤归楼的客房中,祁铭之于灯下提笔,在面前的纸上圈出一个药名。 “季节交替时消耗多,这味药一定不能少。” “可是今年数它产量低,我们的药田产出不及去年的两成,其他的药农开价贵,就算是钱够,这东西也不一定能有。” 顾珏挠了挠下巴。 “真的不能用其他的药代替吗?” “可以配伍用药替代,但是效果不及它好,而且有损身子,最好还是用它。” “这样……那我明日再去和庄上的药商谈谈,尽力拿下来。” 顾珏扯过一张纸,又用笔杆挠了挠下巴,才下笔一阵龙飞凤舞,叼着笔道:“其他的还有吗?” 祁铭之忍了忍,眼见着他叼在嘴里的毛笔滴落了一滴浓墨,浸润了地上还未书写的宣纸。 于是终于伸手揉了揉眉心,道: “有件事,我想说很久了。” “嗯?” “你,在进回春堂之前,真的没有拜过先生吗?” “啊?” 顾珏捏着笔,表情呆滞。 祁铭之坐立笔直,悬腕下笔,房中只有祁铭之面前这一方桌案,笔墨纸砚摆放规整。 而几丈开外,以顾珏趴着的桌子为圆心,四周地上铺满团成几团的废纸,有的染了墨迹,有的勉强平整,分类错乱毫无章法,砚台中凝着墨汁,狼毫笔散落在地上,要找什么东西全靠顾珏一通乱翻,然后“啪”地拍在你面前。 “怎,怎么了。” 顾珏放下笔,有些心虚地将面前几张没有沾染墨迹的宣纸拢了拢。 这臭毛病文老先生已经说过他多次了,奈何一直改不了。他掌着回春堂的药材,这几年竟然也没出过差错。 大约是杂乱之中,自有一套特别的分类体系吧。 祁铭之无奈摇头:“算了,不早了,先去睡吧。” “诶行,你去你去,我马上收好。” 被说了多次,早就形成了条件反射。 他已经从祁铭之的欲言又止中体味到了话外之音,于是乖觉地蹲下来,一张一张地把乱纸捡起来铺平。 祁铭之已经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诶!别往那里踩!!” 顾珏忽然叫起来。 那张看似平整的宣纸下还躺着一支毛笔,踩上去铁定要摔!! “扑咚——!!” …… 顾珏缩着脖子,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那个……祁啊……” 顾珏瘪着嘴哀道。 看着面前的人一动不动,枳香的表情立刻垮了。 很明显,芸京墨在说出那句“需要和祁大夫商量一下”后,自己也立即察觉到了这句脱口而出的搪塞之言有多么离谱。 于是伸手的动作就顿在那里,枳香愣愣地看着她,场面一时尬住。 “小姐……您还是别骗我了……” “枳香知道,您一时半会放不下祁大夫,但是,但是您也不能为了让我们放心,而不顾您自己心里苦,说出这种话来……来骗我们啊。” 啊这…… 芸京墨无言以对。 真没有这回事啊…… 小丫头的脑子只有一根筋,只知道要向着自家小姐,不让小姐收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所以自落水之后便对祁铭之严防死守,生怕小姐出任何差池。 此番拳拳护主之心,值得嘉奖。 但是,眼下芸京墨还真不能避着祁铭之不见。 她需要借助小祁大夫的主角光环保命啊! “我真没骗你……” 芸京墨头疼。 枳香除了着急也没有多的办法。再一听这话,嘴巴立刻瘪了去。 “诶好了好了。” 芸京墨抬手制止。 要命,又不能把还没发生的事情告诉小丫头,不然她真的会以为自己精神错乱了吧。 -- 第8页 芸京墨抠了抠指甲。 枳香毕竟年纪小,情窦未开,只知道护着自家小姐,而对祁铭之避而远之。 木香倒是年长,下次换她来跟前伺候! 正这样想着,才发现今天没见木香。 “木香人呢?” “二夫人那里人手不够,木香姐姐去帮忙,明日洒扫,现在估计是上集市去买要熏的艾叶了。” “哎,你不早说,婶婶那里忙着,我怎好在这里躲懒。” 芸京墨早发现,芸家没有那么多糟心事,家宅和睦,父亲身为一方官员也没有摆丝毫架子,所以这时候这句话是真心的。 然而方才的话题还没过去,枳香见她转头要走,顿时急了。 “小姐,小姐你往哪去?您这时候绝不能再出去了,我跟定了您,我说什么也不能再让您去见——诶!!哎哟——!!” 丫头性子毛躁,又走得急,一只脚未及抬起来,便让门槛绊住,身子一歪当即失去了平衡! “小心!” 芸京墨听见动静及时回头,伸手想拉一把。 奈何枳香人已经倒了,整个身体全都歪向芸京墨! 芸京墨暗道一声不好! 虽然枳香年龄不大,身材娇小,但是这一摔的冲击到底是在的,结结实实撞向芸京墨,两个人同时歪向廊檐的柱子! “砰!” 芸京墨以身作肉垫,结结实实地撞到了脑袋,当即眼冒金星。 “啊!小姐!” 枳香扑摔在芸京墨怀里,吓得惊叫出声。 “呜呜,是我不好,快点醒过来吧,我改,这次一定改!” 迷迷糊糊间,听见有人在耳边聒噪。 眼前有点黑,自己好像是躺在床上的。 芸京墨动了动手指,感觉脑袋昏昏沉沉。 “大罗神仙,列位金仙,快点醒醒吧,兄弟我对不住你啊……” “嘶……” 也许是被吵得受不了,顶着头痛欲裂,芸京墨皱眉吸了口气。 床前的聒噪立刻停了。 芸京墨舒展了眉头,眼睛还没闭上呢,脸就被人啪啪扇了两下。 虽然用的是巧劲,并不疼,但还是成功扰了她清梦。 睫羽扑闪几下,芸京墨终于拧着眉心睁开了眼睛。 “醒了?醒了醒了!!” 顾珏大喜过望,急忙凑上来,巴巴地上下检查一番。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没磕坏脑子吧?头还疼吗?” 芸京墨一脸茫然。 她环顾四周,这是一间陈设简单的屋子,中间有两张桌案,笔墨摆放整齐。床上并没有系帷帐,更没有自己府中床上的小团花,枳香和木香也不在,只有面前这个眼巴巴地看着她的男人。 “你……是谁?”芸京墨声音嘶哑。 顾珏刚刚还生动着的表情一瞬间煞白。 “真,真磕坏脑子……了?” 顾珏伸出一只五个指头,在她面前虚弱地晃了晃。 芸京墨眯着眼睛瞧他,终于认出了,这是祁铭之身边的那个药师,好像是叫…… “咳……顾珏?” 嗓子一清,出口的话竟是低而温润的男音。 “诶,是我!”顾珏狠狠松了口气,“吓我一跳,还真以为把你摔傻了呢!” 芸京墨伸手撑住身体,一动不动,连大气也不敢出。 “兄弟,我可守了你半夜。” “你……”芸京墨试探着出声。 没有错,确实不是自己的声音。 她垂眼,眼前的手骨节分明,手心虎口有茧,手背上筋骨可见,分明不是一双女人的手。 “我明白我明白。”顾珏急忙接过话,“你醒了就好,我现在立马回去睡,明日一早就起来按照你的吩咐去拿药,今天你最大,我这就退下了。” 说着就麻溜地站起来,生怕被骂似的,带上门一溜烟撤了。 “咳……咳咳。” 芸京墨惊疑不定地清清嗓子,慢慢从床上站起来。 视线比先前高出一大截儿,这个身体怎么也不可能是自己的。 她走到水盆前,低头看向面前的半盆水。 …… 饶是在这短短一瞬里做足了心理建设,芸京墨一时间也无法理解。 水盆里容姿俊秀的那张脸,赫然便是小祁大夫祁铭之。 已经经历过穿书这种事的芸京墨,心理素质显然非凡人可比。 她状若淡定地退坐回床上,仰头看着屋顶的木质封顶,静静地思考。 难道,她拿的竟是快穿剧本? 第5章 故人 祁大夫怎么有这种神秘访客? 祁铭之的意识逐渐清明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第一个物件,便是床帐上娇粉色的小团花。 他一动不动地打量着屋顶,脑中一片混沌。 这是……哪里? “呀,小姐醒了。” 木香端着一碗甜汤,拨开帷帐时正好对上床上人的眼睛。 “小姐醒了?!” 这一声惊喜的叫声来自床沿。 因自己摔倒害得小姐受伤,枳香心中愧疚,趴在芸京墨的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守着,方才哭累了才伏在床边睡下去。 “小姐!您还疼吗?都是我不好,我——唔。” 枳香话还没说完,便被木香敲了敲脑袋。 -- 第9页 “别吵吵了,让小姐安生休息。” 木香递过甜汤。 祁铭之抬头看了看,并没有伸手接。 此刻的一切犹如梦境。 可他刚刚才醒来,不应当出现幻觉才对。 又见枳香还在地上,深秋天冷,容易坏了身子,便想让她先起来。 但眼下的场景实在诡异,祁铭之犹豫片刻,才试探着开口。 “枳香……姑娘?” 枳香惊愕抬头,两颗眼泪夸张地从眼眶里掉下来。 “小姐,您不要枳香了吗……” 木香也有几分犹疑,放下碗打算伸手试一试小姐的体温。 祁铭之侧过头去,并没有让她碰到自己。 “小姐?”木香关切道。 祁铭之抓住身前的被子,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身体竟不受控制地颤抖。 “小姐,您是冷吗?”木香正说着,便要去拿外衫。 “抱歉。”祁铭之压住声线,终于道,“能不能,请你们先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小姐……”枳香看着她。 木香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拍了拍枳香的肩膀:“走吧。” 待二人合上了卧室的门,祁铭之才终于抬起头,四下打量。 说话时就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声音,身量都有不小的变化。 眼下这个地方绝对不是鹤归楼的客房。 而这两个称他为“小姐”的丫鬟,祁铭之认识。 这里,是芸小姐的闺房。 随着这个认知的逐渐清晰,祁铭之愣住许久许久。 半晌,他终于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逼着自己忽视掉身体上的变化,打算下床走几步。 他现在无法理解,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撑住身体起床,可是双腿却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动作,早已麻了。 强站起来的结果,便是咚地一声,又摔坐在了地上。 “小姐!” 门重新被打开,枳香和木香急忙过来,扶起祁铭之坐下。 “无事,腿麻了。” 祁铭之试着说话时忽略掉自己声音的变化。 听“小姐”这样说,枳香立刻蹲下去想为他捏捏脚。 祁铭之愣了一下,旋即缩回了双腿。 这时,木香终于察觉到今日的小姐与以往的不一样,不禁抬头道:“小姐,您怎么了?” 怎么了? 祁铭之自己心中也早已是疑窦丛生。 他现在,是变成了芸小姐? 可如果他现在变成了芸京墨,那么真正的芸京墨又去了哪里? 他自己的身体现在又在哪里? 这个地方,还在栗乡吗?抑或是淮安府的某一处? 窗外晨光熹微,秋色正好。 祁铭之满腹疑惑,却只道:“没事,给我把衣服拿来,我想出去走一走。” 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他只能自己去寻找答案。 另一边的鹤归楼。 芸京墨一脸懵,看着顾珏递给她的写满了药名的纸,顿时压力山大。 快穿可以,但是好歹把原主的记忆给她吧! 昨晚还在想,难道是上天垂怜,听见了她的心声,便立马让她来当主角了? 可是折腾了半天,怎么,竟还在栗乡的剧情里没出去? 更要命的是,她也不是祁铭之,没有那双回春妙手啊! 芸京墨无语凝噎,此刻只能任由顾珏摆布,跟着他来到了药田,点收完了一批药材又接着要去和药商谈收购的事情。 顾珏握着半截碳在纸上标记。 芸京墨站在一旁,看着他把纸上的药材一个个地圈起来,点到最后,忽然开口叫住了一个路过的药农。 “诶,这个霜桑叶啊,我看着正应该是采收的时候啊,今年要……” 两人说着说着,还没等芸京墨问一句,竟就要走远了。 走了老远,顾珏终于隔着老远回头招呼了她一句:“铭之啊,你自己先坐一会儿,我待会儿回来啊!” 然后转头就跟着药农跑没影了。 芸京墨看着他走远,自己先回了草堂里坐下。 回春堂的药田,雇着药农种植。 除了人工栽培的药材之外,药农还负责野生药材的采收。 而这里设置的的草堂,可供药农休息歇脚。 草堂里没有茶水,芸京墨只能解下腰间的水囊,仰头喝了一口。 果然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祁铭之除了为病人诊病,还要下药田来甄选药材,真是辛苦。 然而眼下,要这么辛苦的是自己了。 一想到今早刚到的时候,顾珏掏出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的药材举到她眼前说:“你看这个云纹,正好五瓣,生长得这么均匀,多好看啊。” 芸京墨就冷汗直冒。 她真的欣赏不来啊! 把脉诊病,遴选药材,还要解决一场即将到来的时疫,这真的不是她能做到的啊! 她废物一个,怎么会拿到这样的快穿剧本? “不容易啊。”她叹息一声。 如果可以,她希望做回那个要抱主角大腿的知府小姐。 “亲身下田,面朝黄土还要背朝天,自然是不容易。” 一人轻笑,冷不丁地从她身后不紧不慢接过了话。 芸京墨跳起来:“谁!” -- 第10页 她猛地回头,那人却闲庭信步,缓缓走到了草堂正前方。 只见来人一身织锦长袍,领口袖口皆用金丝银线绣着繁复的花纹,身形笔直,腰封板正,手里握着一柄竹扇,扇尾还坠了一颗小巧的碧玉珠子。 他微微勾唇,表情倒像是有些讽刺:“一别数年,我倒是不知,你竟然还活着。” 正说话间,后面突然闪出一个身穿劲装的男子,于来人身后半跪行礼,低头道:“主子。” 芸京墨心头惊疑不定,不由得后退半步,余光却注视到草堂的窗外也有两个暗卫。 出路已被堵死。 她不得不和锦衣男子正面相对。 “你那是什么表情?”锦衣男子睨着她,对她的表情非常不满意。 “你……是谁?”芸京墨努力镇定,满眼戒备地看着他。 来人刚要上前的脚步原地顿住,他皱了眉,盯着眼前这个强装镇定的大夫,一字一句道:“你,不知道我是谁?” 尾调微微下沉。 芸京墨觉出了他语气中的危险意味。 锦衣男子忽然上前,芸京墨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揪住了衣领! 男子仔细地看着她的脸,像是要从一件工艺品上寻找出破绽。 可芸京墨紧闭了眼睛,甚至要缩起脖子。 “呵。” 衣领蓦地一松。 锦衣男子瞥过一眼,微抬了下巴:“你若是想说你前尘往事皆忘尽,我劝你趁早省省吧。那日你在鹤归楼出手救下那名百户,我都已看在眼里。” 芸京墨怔怔地看着他,不敢乱动。 锦衣男子瞪过来:“话已至此,你还是无话可说?!” 芸京墨低头不语,大脑飞转,猜测着此人身份。 可无奈当初打开书的时候就没看几章,对剧情线未来发展一无所知。 好不容易积攒的人物关系,也只是知府小姐家的,于此刻并无半点帮助。 “我……无话可说。” 既然两眼一抹黑,那干脆刚一把! 反正自己现在是主角,有光环! 话音刚落,脖颈又是一紧,衣领再一次被锦衣男子揪住! 男子盯着她,眯起了眼睛:“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可向来没什么耐心。” 芸京墨找到了自己的支撑点,顿时镇定了些许,看向男子的目光不再慌乱: “在下不知,对不住,我真的不认识你!” “呵,那好。” 锦衣男子像是被气笑了。 “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在鹤归楼帮那个百户?难道不是因为他阻止了那一出《郑参将平反贼》?你听不得这一段戏词吧?所以,你这些年一直在淮安城,我早该想到的。” “公子说笑了。” 芸京墨伸手掰开男子的揪住她衣领的手,果然现在换了身体力气也大了许多,轻松便挣脱了。 “我当日分明是害怕黄百户伤到人,才会阻止他,何来帮助一说?” “公子?呵。” 锦衣男子冷冷一哂,语气陡转。 “还记得当年那首童谣么?‘一骑定山河,斧钺守家国’。” “如今却蝇营狗苟,为了活命甘愿做蝼蚁,呵呵!当真让人笑话!” 芸京墨皱了眉头,没能明白其中含义。 她想要说些什么糊弄过去,可脑中一片空白,启唇半晌无言。 话已让对方截了过去。 “冤有头债有主,你若咽不下这口气,自来讨债!” “但有一点!” 锦衣男子盯着她,几乎是咬着牙道,“若你再见我时,还是以现在这个身份,畏畏缩缩,骨气全无,就……” “别逼我杀了你。” 言毕,男子转身,像是一刻也不想多留一般,即刻下令:“走!” 第6章 知悉 此番,倒是他棋输一招。 这天的事务多半是由顾珏解决的。 大概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害得祁铭之摔倒,所以这人今天格外勤快,待到事情差不多结束的时候,也才不到申时。 回鹤归楼的路上。 “但是这味药还是不够。我已经和几个药商都谈过了,合起来的量也不够,而且品质也不及去年的好,嘶……” 顾珏挠挠头,有点难办。 可惜芸京墨对此一窍不通,看着那张单子,只能硬着头皮道:“你看着办吧那就。” “我看着办?我看着办那就不用这味药了!用其他的类似品代替也是一样,你……你说呢?” 芸京墨焦头烂额。 这样下去不行! 祁铭之身为回春堂的少掌门,脑子里的医术药理可不是她能够瞬间习得的,若是出现突发情况,她甚至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必须想想办法! 正低头沉思,忽被旁边的顾珏拿胳膊肘戳了一下。 芸京墨抬头,见他目不斜视,正皱眉有些不解。 谁知就看见这人牵出一抹玩味的笑容,呼出一声口哨,然后有几分戏谑地看向她。 什么东西? 再转头,芸京墨当即懂了。 他们已经行至鹤归楼前的牌楼下,而鹤归楼的门口,正伫立着一位女子。 是知府小姐。 芸京墨愣了。 她此刻穿成了祁铭之,而对方正是不久前向自己表白的女子。 -- 第11页 可是,就在前一天,自己还是她…… 这一番人物关系让芸京墨当场凌乱,她呆了片刻,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面对几步之外的那名女子。 木香侍立在侧,见顾珏和“小祁大夫”出现时,不由得添了几分担心。 “小姐。”她轻轻唤了一声,像是提醒。 祁铭之微皱了眉,他早已看见了自远处归来的人。 待二人终于看见他时,祁铭之拨开木香撑起的用以遮挡日光的纸伞,向着两人走去。 顾珏笑容更深,扫过自己的兄弟一眼,便识趣地让出一段距离。 芸京墨也想走,奈何大脑已当场宕机。 待“自己”走近前来,芸京墨还想着是否应该向“知府小姐”行礼。 可对方并未迟疑,只停在自己面前,一开口便将她惊出一身汗。 “芸小姐,是我。” 顶着芸京墨的脸,祁铭之说话时依旧带着儒雅气息,虽然罗裙粉黛削弱了沉稳,但依旧消减不了来自灵魂的卓然。 ……草? 这是芸京墨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字。 原来竟不是快穿,而是她和祁大夫互换了身体? 这是终于理解了当下情形时,芸京墨心中的第一个想法。 所以说,祁铭之还在?那自己不需要肩抗大任了? 这是思及此处时,芸京墨终于松了心底那口气的释然。 看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的脸,芸京墨深吸一口气。 “你跟我来。” 大庭广众之下,她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带人跨进了鹤归楼的门。 门外只留下因为意外而张大了嘴巴的顾珏,和一脸惊愕的木香。 什……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啊……” 关上了厢房的门,芸京墨看着完全变成自己模样的祁铭之,着实非常不解。 “你为什么会变成……我啊?” 显然,这个问题祁铭之并不能回答。此刻虽然人看着还镇定,但早已被揪皱的袍袖出卖了。 “在下……不知。” “所以什么时候能变回来啊?” 祁铭之哑然。 “呃啊!”芸京墨一拍额头,“可我只是摔了一跤撞到了头啊,实在不行我们再撞一次?” “……没用的。”祁铭之侧过头,不去看她。 “你怎么知道没用?”芸京墨恍然大悟,“哦啊!你不会是拿我的身体试过了吧?” “我……” 祁铭之从未像这般失语,好在此生的修养足矣,终于让他堪堪撑住了场面。 “芸小姐千金之躯,在下……不敢僭越。” 谁料芸京墨一摆手:“嗐,现在都这样了,你僭不僭越都没办法,怎么舒服怎么来,我也一样。” 话音还没落,便见对方双颊飞红,耳垂早已红得滴血了。 “呃……”芸京墨转念,“不提这个,我还有更麻烦的事情。” 说着便在祁铭之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撑着脑袋开始吐槽:“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啊,这些药啊,治病啊啥的,我真的一窍不通啊!” 见她撑着头,坐姿随意。 许是因为此刻在自己的身体里的缘故,脱离了知府小姐身份的束缚,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像是夏日晨初的阳光,骄而不躁。 倒是和从前认识的那位芸小姐大不相同。 祁铭之抿唇:“近几日验收药材,你跟着顾珏,像今日这样便可。” “话虽如此,”芸京墨越发放肆,整个人像是没骨头一样趴桌子上,慵懒地撑起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可是真的累啊……” “你有没有让我们回归原样的方法啊……” “抱歉。” 祁铭之也很想回归原样,但是他此刻真的毫无头绪。 “那,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们两个尽量不要离得太远?这样有什么事情也好照应。” 芸京墨撅了嘴,“主要是你照顾我……” “这……倒是可以试一试。” 因为互换身体而招来诸多麻烦的并不只有芸京墨,他也是一样的。 只不过他的麻烦并不来自“知府小姐”这个身份。 芸京墨不想让他离开,是因为她害怕“祁大夫”这个身份带来的未知。 他同样不想离开,则是因为…… 祁铭之状似无意地走到窗前,借着身体抵挡,手指探至缝隙处,伸手一抹。 果不其然,密信一封。 祁铭之收拢手指,将密信藏在袖中。 “这样,我寻个借口,白日可以来鹤归楼。” “诶,诶好!”芸京墨支棱起来,“不过你防着点枳香,小丫头不让我见你,其他倒也没什么,那件事爹爹还不知道……” 说着说着忽然察觉不对,声音便小了下去。 虽然表白一事不是她做的,但现在是她顶着知府小姐的身份,又和祁铭之独处一室,那个率先心动的人不是她也是她。 无意提起这件事,还是怪尴尬的。 “嗯,我知。”祁铭之低头。 芸京墨赶忙道: “你别多想,眼下能不能恢复还不知道。但,但我猜想应该是可以的,所以……你也别急。” “我那身体是差劲了些,你……别嫌弃。我……我也尽力学你平时的模样,不会给你丢脸的!就是……就是这几天麻烦你,多帮帮我……拜托你了。” -- 第12页 祁铭之转身行礼:“芸小姐言重,此番也是帮我自己。” 见他并未排斥,芸京墨悄悄松了口气。 又听他轻道:“况且,该是在下委屈了姑娘。” “不不,你怎么高兴怎么来,真的,不用介意。” 芸京墨一脸真诚。 见她如此,祁铭之勾唇轻笑,当初果然是他看错,竟以为她是个德性温存的大家闺秀。 “如此,可请劳烦姑娘,以‘祁铭之’的身份,与楼下的木香姑娘谈谈?” 方才被她拉上来,两人又谈了这么久,木香再怎样见过世面,回去也该和芸志行报备了。 “啊,我差点忘了。”芸京墨拍拍脑袋,“行,我去和她说,放心。” “多谢。” 芸京墨转身下楼。 祁铭之敛了神色走到窗前,直等到她和木香谈起来,才推门出来,行至二楼末端小窗,低声唤人。 “阿陌。” 并无人应声。 祁铭之顿了顿,又压了压声音,连名带姓道:“林陌,出来。” 屋顶瓦片响了一声。 又默了片刻,才有一人从窗外掠进来。 “呃……” 面对这位知府小姐,阿陌上下打量一番,一脸茫然,不明所以。 “是我。”祁铭压着声,对他做了个手势。 认出了这手势暗语,阿陌呆道:“主……主子?” 眼花了吗? 他傻呆呆地看着祁铭之,一时间失了言语。 这……难道就是江湖易容术? 竟如此逼真,生动如斯?! 但……怎么还能让人矮下去一大截儿呢…… 阿陌震惊之余,又看了一眼楼下的人。 终于察觉出了哪里不对,恍然大悟后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咳,咳咳。” 祁铭之示意他回神。 “现下管不了那么多了,今日有什么消息?” “今日……” 阿陌对上他的视线,又立刻低下头。 “今日收到传书,那人在其北,增添战车二十五辆。” “二十五辆?竟真是有所图谋。” 祁铭之沉吟片刻,“我们的人呢?” “根据今日传回的消息,文老先生遍寻旧部,此刻已至襄州。” 阿陌偷偷抬眼,自家主子此刻虽看上去模样大变,但只要一开口,依旧果敢决绝。 “好。” 祁铭之将方才的看过的密信递给他。 “近几日行事多有不便,以暗语为准,不要为难芸姑娘。” 阿陌挠挠头,好不容易才从这一迷幻事件中回神。 “是否需要阿陌跟着主子?” “不必,你跟着芸姑娘,好好保护她,别让她卷进来。” “是。” 答完话,阿陌便要窜回屋顶。 祁铭之转身欲去,却听见背后的人又跳了下来。 “还有事?” “呃,有。”阿陌老实答。 “刚刚突然想起来,今日发生了一件事,需要知会主子一声。” “讲。” “常公子来了。” 祁铭之闻言回头,有些疑惑地皱眉。 阿陌小心道:“还……和芸小姐见了面……” 话已说得明白,但祁铭之仍有些不解,似是不死心般追问一句。 “哪个常公子?” 阿陌拱手:“常瑾泽,常公子。” 祁铭之目光一暗,沉声道:“他和我见面了?什么时候。” “今日在药田,常公子于草堂,同……芸小姐一叙。” 见主子如此反应,阿陌将头埋得更低,连忙把两人在草堂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出来。 “芸小姐一口否认自己认识他,这倒是事实,应该没有出现纰漏!或许,或许常公子真的以为主子你已经前尘往事皆忘尽!” “不。” 祁铭之轻轻闭眼,缓声念道:“不可能,‘一骑定山河,斧钺守家国’。他既然现身,又把这句词说于我听,便不可能仅仅是起了疑心那么简单。” “可是……他没有证据!主子,为了不暴露主子,我今日没有现身,他没有证据!” “这重要吗?”祁铭之轻声反问,“只要我人还活着,我现在是谁,本就不重要。” 阿陌无言以对。 “无事,此事我知了。” 祁铭之淡声道。 “这身布衣终究是要脱下来的,如今不过是要早几天,此时山雨欲来,我自不畏风波。” 不远处有人上楼,木梯吱呀响动。 阿陌立刻抽身,回了屋顶。 祁铭之淡淡看向窗外,日头下沉,染了西天半亩云霞,将归巢的鸟儿衬得孤影孑然。 “一骑定山河,斧钺守家国。” 他无意识地低声呢喃,“你这是,想诛我的心……” 在他未知时,两人已经见过一面。 此番,的确是他棋输一招。 但,这之后的每一局,他都不能,也不会再输。 第7章 初探 看来,他真的是从来都小瞧了这位…… 第二日醒来时,两人的身体并没有换回来。 祁铭之依照昨日约定,寻了个出门玩赏的由头,一早便来了鹤归楼。 顾珏不知其中关窍,昨天晚上就撺掇了芸京墨许久,想听她说说为何前几日还拒绝人家姑娘,昨晚却邀人上楼说话。 -- 第13页 芸京墨几句搪塞,显然没有满足他那颗八卦的心。 今日顾珏一早刚冒头,见“芸小姐”竟已经坐在鹤归楼喝早茶时,拊掌转身便向身后的芸京墨竖起一个大拇指。 高,兄弟实在是高!高人! 芸京墨的思绪正在神游,险些被他一大拇指怼上身,急忙一避,皱眉才见楼下堂中的祁铭之。 下了楼,芸京墨学着先前祁铭之的模样行一礼。 “芸小姐。” 说了不给他丢人,便不给他丢人。 昨晚芸京墨睡前还特地在脑子里回顾一番祁大夫的待人处事之道。 药方可以不会,但人设不能给他崩了! 然而祁铭之在桌前,身板挺直,坐立如钟,闻言微微颔首。 一言蔽之——完全不像个闺阁小姐。 算了,芸京墨在心里叹气,反正自己本来也就是个冒牌货。 正想着,只听祁铭之身后的丫鬟小声提醒: “小姐……” 今日祁铭之带在身边的丫鬟竟是咋咋呼呼的枳香。 芸京墨不禁有些奇了。 他是用了什么法子,不仅说服了这小丫头,还能让她跟在身边? 祁铭之适时站起身,向二人行了个礼,才道出他想了一晚的理由: “昨日玩心起,同祁大夫说好今日去回春堂的药田玩赏,今日就劳烦顾药师和祁大夫了。” 说话时他嘴角带笑,表情倒是没问题,只是这个理由…… 芸京墨忍着笑强撑着场面:“无妨。” 哪有大家闺秀会想要去药田里玩的啊? 一旁的顾珏那巴巴的眼神都快要掉地上了。 以至于芸京墨就算不回头,都能感受到那颗蠢蠢欲动吃瓜的心。 往门外走时,顾珏还用气音在芸京墨耳边:“兄弟,厉害啊。” 能让一个姑娘家想出这种蹩脚的理由也要和他在一起,足以见小祁大夫魅力无限。 说着,顾珏还拍了自己的脸。 估计是在可惜自己没能生一副顶好皮相。 芸京墨摇摇头,正要向门外走,忽然听见身后响起杯盏碎裂声。 “啊!!!” 一声尖锐的惊叫刺破耳膜,瞬间撕裂栗乡清晨的宁静! 堂中的客人皆翘首望向二楼,那受惊不小的侍者连杯盘都没收拾,连滚带爬攀上楼梯扶手,双腿发软地从楼梯上滚下来,面色青白,声音战栗: “死……死人了……” 客人惊呼四散,慌忙离开这是非之地! 场面一时混乱,耳畔嘈杂,在这人流之中,芸京墨手脚冰凉,面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难道说,那场时疫……来了? 鹤归楼的掌柜是个年轻女子,闻声掀帘而出,虽声音发颤,但依旧镇定,指挥着堂倌去报官。 枳香早已慌了,拉扯着祁铭之的衣角,连道: “小姐,小姐咱们快回去吧……” 祁铭之没有动,只转身深深看了芸京墨一眼。 而后扭头便向二楼跑去! 他在那一瞬间看见了,侍者惊叫的地点,正是他和顾珏的房门口! 事发突然。 但若是此时不上前,等府衙的人来了,他便再抓不住任何线索! “诶,小姐!!” 枳香又慌又怕,拉不住自家小姐,急得差点掉眼泪。 “别去!” 这一声是芸京墨,栗乡在这个时候出了命案,是不是时疫还未可知。但是她不敢赌,若真的是时疫来临,那么祁铭之此时上前只会陷入危险! 她这一生从未如此接近死亡,此刻还连带着整个家族的性命,害怕得连手指都在颤抖。 可是,当她再次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跟着跑上了二楼,站在了祁铭之的身后。 “是他?” 顾珏是几人中最后一个上楼来的。此刻宾客已经散尽,逆流而上的只有他们几个。 房门口,一个魁梧大汉歪倒在地上,嘴唇发乌,气息已绝。 他身上的短衫被浮肿的身体撑开,一只手满是墨迹,另一只手捏着一截宣纸。 除此之外,扑鼻而来是一身酒气。 虽面容已青紫,但这张脸几人并不陌生。 亡者赫然便是几日前在这堂中叫停说书先生的,长明军黄百户,黄润。 “看这倒下去的姿势,估计一开始是坐在门口的。店小二以为他喝醉了,来叫醒他的时候才发现人已经死了。” 顾珏站在最后,冷静开口。 祁铭之蹲在黄润身旁,伸手小心抽出了被他握在手中的半截宣纸,展开在地上。 芸京墨忍着反胃,低头瞧了一眼。 那纸上只寥寥数笔,赫然是一首童谣: “梨花枝头醉,采之欲予谁 回头瞧,儿郎来处 一骑定山河,斧钺守家国 欲以赠将军,共赏江山阙” 笔法苍劲有力,入木三分,折转笔锋皆恰到好处。 芸京墨捂着鼻子看过,待读到那句“一骑定山河,斧钺守家国”时,没忍住脱口而出:“啊,这一句……” 还没等她说完,余光见祁铭之正好抬头看她。 心头蓦地一突。 芸京墨忽然反应过来,此刻自己正顶着祁铭之的身份,而那日在草堂中遇见的锦衣男子,自己连他是谁都还不知道。 -- 第14页 这件事她还没和祁铭之说呢。 这句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黄百户之死和祁铭之又有什么关系? 思绪如山间云雾,直觉只告诉她,刚刚祁铭之着急跑上来查看的行为别有深意。 “嗯?哪一句?” 顾珏眯了眯眼睛凑上来。 “昂啊,”芸京墨舌头打了个转,“没,没有,我是想说,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顾珏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诧异地看她,“我你还不知道?我对这些东西可向来没有兴趣。怎么,你也不懂吗?” 他向来不喜诗书,除了医方药理,其他的书基本是能不看就不看。 顾珏一脸“兄弟你今天怎么了”的表情,让芸京墨又是一阵牙疼。 思绪归位,芸京墨狠狠地把“我现在是祁大夫”默念了三遍,以正身心元神。 “不是诗,是童谣。” 祁铭之眼睫低垂,并未在意二人的谈话。 两人一齐转头看他。 果然,他知道这句童谣。 芸京墨心想着。 “黄百户出身长明军,这首童谣是十几年前开始流传在坊间的,颂的是长明军戚将军,当时传唱很广。” 祁铭之蹲在地上。 枳香生怕他要上手验尸似的,在一旁欲言又止,表情惨淡。 顾珏道:“原来如此,他一个念着旧主的军户,留着这首童谣不奇怪。” “不,还是有些奇怪的。” 芸京墨端详着那张纸,“黄润一介武夫,这字是谁给他写的?” 芸京墨曾经练过好几年的书法,略一沉吟便看出了不对。 笔墨纸砚行楷草书,若要练成这纸上铮铮风骨的字,绝非一日之功。 黄润一介军户,真的能自己写出这样的文字吗? 这一问有理有据,可是话出了口,除了一直在小声劝自家小姐回家的枳香,再无人出声回应。 祁铭之和顾珏双双陷入沉思。 他们每日要过手上百张药方,笔墨纸砚没少用。 而二人也几乎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一首简短童谣,正是祁铭之的字迹。 正在这时,鹤归楼的堂倌上了二楼。 “几位客人,实在是对不住。”堂倌大着胆子走上前,抱拳行了一礼,“今日出了事故,待会儿官府的人便来了,怕是不方便待客,咱们掌柜的说了,给您几位退房钱,您看……” 堂倌有些犹豫,最后一句是对着“祁大夫”说的,几个人看起来,就这位最像个拿主意的。 祁铭之站起来,轻声道:“嗯,我们走吧。” 芸京墨和顾珏点头跟上,枳香则大喜过望,连忙跟着出门。 只是几人各怀心思。 芸京墨跟在最后,心绪已乱了几轮。 黄百户的样子看上去更像是中毒而非瘟病,如此,她便不用那么紧张时疫之事。 可是,祁铭之在这件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是这个世界的主角,有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关系网很正常。 但芸京墨厌恶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这个时空中,她没有上帝视角,除了一场即将到来的时疫之外不知道任何事情。 此时与祁铭之身体互换,她又拿着这么个人设,若是再对前路毫无规划,恐怕随时有可能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她必须未雨绸缪! “芸小姐。” 前脚出了鹤归楼,芸京墨吸了口气,开口叫住人。 “咱们借一步说话。” 顾珏抬头一瞥,识趣走开。 枳香犹豫了片刻,竟也没有阻止“祁大夫”的邀请。 二人选了个茶楼,要了临窗雅间。 芸京墨一路都在打腹稿,此刻斟了茶,待到侍者离开,直接开门见山: “祁铭之,我们谈谈。” 蓦地被叫了姓名,祁铭之长眉一挑。 “芸姑娘有话请讲。” “上一次没来得及细说,现在既然出了这事,我们顶着对方的模样,双方行事都有不便,此刻便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福祸相依,这一点相信你也很清楚。” 祁铭之抬头看她,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有些事我们之间也必须说清楚。” 芸京墨挪开面前的杯子,双手撑着桌子看他,道:“今日我与你都坦诚相告,你待如何?” “可以。” “好,那我先说。”芸京墨目光不动,“昨日第一天互换,我在草堂遇见个人,当时我正稀里糊涂并未多想,如今想来,那应当是你的故人。” 这事祁铭之昨晚便知道了,但他此刻并不能暴露。 他微微皱眉,做出惊讶的模样,问道:“故人?是谁?” “他并未自报家门,但是言语间与你的关系应该不浅,锦衣竹扇,是个贵公子。” 她尽量将那人的模样描述清楚,同时捕捉着祁铭之脸上的细微表情。 芸京墨声音淡了几分,抛出最后一句:“我想,你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祁铭之浅浅笑过:“抱歉,芸姑娘抬举在下了,在下问诊的病人无数,仅凭这三言两语的描述,实在无法大海捞针。” 芸京墨也没想他能立即开诚布公,这个回答在预料之中。 她挪了杯子上,低眉也笑,竟是换上了一副缱绻口吻: -- 第15页 “祁大夫,我钦慕你多时,你是知道的……” 这陡转的态度让祁铭之微抬了眼,谁知对上的竟是芸京墨瞬间锐利的目光。 祁铭之微愣。 “‘一骑定山河,斧钺守家国’。祁大夫,我方才说了,此刻已经和你命运一体。” 芸京墨再次道。 这话不错。 可祁铭之也明白,她仅仅是互穿时见过常瑾泽,此刻既要相谈,提到这句童谣是迟早的事。 是以,他的态度依旧八风不动。 但刚启唇要答,话头竟又让芸京墨截了。 “或者说,我该问你另一件事?那位锦衣公子为何说,祁大夫听不得这句童谣?” 芸京墨的语气不疾不徐。 “又或者,黄润临死前,为什么会握着祁大夫你写下的完整童谣?” 芸京墨抬眉微笑,特地加重了“祁大夫”几个字。 祁铭之终于抬头,认认真真地瞧了她。 看来,他真的是从来都小瞧了这位知府小姐。 第8章 互诉 祁铭之的麻烦才刚刚找上门来。…… 只是祁铭之不知道,芸京墨面上胸有成竹,心中早已经如在擂鼓。 她只能在此时与自己博弈,从祁大夫这里撕开豁口。 二人灵魂互换,命运一体,这是原书里没有的剧情。 既然出现了这个缺口,那便说明此世因为芸京墨的到来,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发生了变化。 芸京墨思绪千转。 她不知道眼下这个互换的状态会持续多久。 她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虽然现在祁铭之的身份会给她带来许多麻烦,但这也是可以取信他的最好时机。 芸京墨静静等着他答话。 祁铭之轻挪了面前的杯子,似是无奈叹气:“芸姑娘为何如此笃定,我认识那人?” “因为童谣。” 前脚刚刚被那锦衣男子告知了“祁大夫听不得这一句”,后脚祁铭之就着急上前查看死者。 而好死不死,黄润的手中恰好就握着这首童谣。 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祁铭之也没料到,纰漏会出现在这里。 更令他惊讶的是,芸京墨竟然认得出他的字迹。 虽然他替芸京墨诊治过,写过药方。但医者开方时难免字迹潦草,与静心时所作大不相同。 那童谣写得从容沉凝,她还能从中窥见一斑,足以见其心思之缜密。 祁铭之只道:“如此。” “所以,你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芸京墨的语气轻了几分。 “若我说,芸姑娘便会信吗?” 祁铭之反问。 “是,你说,我便信。” 无比笃定的语气让祁铭之顿了动作。 “虽然你可能不信,但是现在我们算是同舟共济,只要你说,我便相信你。” 姑娘此刻用着他的身体,眼底并无半点惧色。 祁铭之轻笑,连带着声音也低。 “芸姑娘,不要轻易说相信别人。” “我不相信别人,我也可以不信神佛,但我信你!” 芸京墨目光不退,缩在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缩,如下注般抛出了下一句。 “你该知道的,对你,我一定不会背叛你。” 这话说得含糊旖旎,同方才那句“钦慕多时”如出一辙。 祁铭之低头抿了一口茶。 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表露这个意思了。 有些无耻。 芸京墨想着。 她在拿着原主的感情下注,赌祁铭之的信任。 虽然是利用,但事情紧急,此乃下策。 而且知府小姐对小祁大夫的感情是真的,小祁大夫封心锁爱对她毫无回应也是真的。 她此刻利用这份感情,只求一份信任,并非同等的感情回应。 只是,祁铭之虽然从未回应过这段男女之情,但他毕竟是个欲求正常的男子。 此刻耳廓已悄悄爬上了绯色。 他看着眼前的姑娘,顿了片刻道: “童谣确实是我写的。” 芸京墨终于听到了想听的话,提起来的气松了大半。 她敛眉洗耳恭听。 “童谣虽是我所写,但黄百户之死与我毫无干系,如此说,芸姑娘可还愿意相信吗?” “我信。” 芸京墨指腹沿着杯口转过一圈,微微笑道: “我相信,祁大夫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 “此番有人蓄意陷害,芸姑娘可以认出我的字,其他人也一样可以,现在你我身份互换,官府问话的时候,可能会麻烦芸姑娘。” 话至此处,祁铭之躬身一礼。 “嗯?” 见他如此动作,芸京墨有几分意外。 蓄意陷害,这就……说完了?! 看来,几分单相思的情意和灵魂互换这种事,不足以取信于他。 芸京墨低头无声吸了口气。 “我知道,祁大夫不愿意相信我。” 芸京墨声音轻下去,捏起袖子擦了擦眼睑,不动声色地给自己的声音染上了哭腔。 “祁大夫是男子,又是回春堂的少掌门,志在四方,自然不乐意与我这种小女子共情。” 祁铭之愣了愣。 “可是我也不想的,原本中秋宴上祁大夫拒了小女,小女便也没了别的心思,可谁知……谁知老天作弄,非要如此……” -- 第16页 原本芸京墨只是想装个柔弱,以搏一把。 可谁知道一开口便收不住了,话一出口,竟真的越来越委屈。 她一个大好现代青年,竟一不小心穿到古代,变成一个马上就要领盒饭的炮灰角色! 马上就要家破人亡死的很难看诶! 现在貌似只有抱主角大腿可解,但这条大腿还不乐意让她抱! 不仅不让抱,还是这种礼貌的拒绝,礼貌到让她连死乞白赖的余地都没有! 越想越气! “小女并没有非要逼着祁大夫说出什么,但现在不是情况特殊嘛,祁大夫也说了是故意陷害,何至于让我稀里糊涂地来背这口黑锅呢……” 芸京墨越说哭腔越重,最后干脆捂着脸,哭得三分情真七分假。 祁铭之何时应付过这种场面? “芸姑娘……在下,在下并没有说要让姑娘背锅……既然是蓄意陷害,我说与你听……自然,自然可以澄清的。” “那你说。” 芸京墨忽然坐起,揪住话头:“你为什么会写那首童谣?你在鹤归楼时说了,那是关于那个什么戚年的童谣。” 戚年既然已经是朝廷盖棺定论的反贼,连妇孺百姓都知道郑参将平反贼,为什么他还会写这首童谣? 励志告诉芸京墨,他和戚年一定有什么关系。 她想问,可又不敢问。 即使问了,祁铭之也不一定会说。 所以绕了半天,话题还是回到了童谣上。 祁铭之叹了口气。 此时岂能还看不出芸京墨的心思? 面前这姑娘美人千面,心有七窍,竟然全部用来套话了。 “芸姑娘,我本无意拖累你,知道了这件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可如果不说,那些人都已经找上门来,逼至这一步了。 若是她什么都不知道,便会如她所说,替他背了锅,陷入未知的危险。 芸京墨伸手覆上他的手。 这是一个表示信任的动作,也表明了她愿意同舟共济的态度: “我不害怕被拖累。” 祁铭之勉强勾了勾唇。 可是,他怕拖累她。 “祁大夫,我今日说的话你都可以当耳旁风,但是唯有这一句是真心的:你我在同一条船上,我一定相信你的。” “戚将军他不是叛将。” 这是他再开口时说的第一句话。 “纵使世人都以为他居功自傲,进而窃国,但他绝不是叛将。” 祁铭之声音很低,他给自己倒了一满杯茶水,顿了顿。 “当年长明军北上御敌千里,又勤王救驾,乃是当之无愧的梁国第一军,连皇帝直属的皇属军也要避其锋芒,天下男儿无不以加入长明军为荣。这样的一支军队……如何会是叛军。” 芸京墨很少见祁铭之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他握住杯子,停顿了好一会儿。 芸京墨轻声:“那你……” “我?”祁铭之浅笑一声,只是笑容很快消散了。 “平熙二十八年,兄长任长明军前锋将军,应召回京路上,被郑参将截杀,那一年我十二岁。” 祁铭之的眼尾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红,除此之外与平日并无任何不同。 “所……所以你,你现在是……是……” 芸京墨不寒而栗,犹豫着不敢往下说。 “你想说,逃犯?” 祁铭之接过话,芸京墨瞬间闭嘴。 祁铭之轻轻吐出一口气。 “十年前被下旨满门抄斩的只有戚将军一家。除此之外,长明军副将以上全部革职查办。在下顶多,算是个并未被律法追责的叛逆遗属。” 芸京墨还有些懵:“昂啊……” “只是少时我曾在军中为戚将军治过伤,平熙二十八年事发前夕,我恰好在帅帐中,听到过一些军机。当年我是侥幸活命,如今,那些人知道我活着,是想要赶尽杀绝了。” “他们如此畏惧真相,可我如今不过是,一个对大梁的朝堂心怀不满的平民罢了。” 他低着眉说出这句话,语气稀松平常。 芸京墨一时没敢再接话。 祁铭之转过头,浮出一个浅浅的笑:“如何,害怕吗?” 一个闺阁女儿,若不是因为被迫卷了进来,祁铭之大概永远不会和她说这些事情。 芸京墨低了头,又摇了摇头,说:“没有,只是觉得……你这么一个济世救人的大夫,竟是被世道如此辜负过的人。就是有些……难过。” 被世道所辜负。 祁铭之抿了唇角。 这几年他再没听人这么说过了。 而此刻说这句话的人,与长明军没有任何牵扯,不涉党争和内斗,也完全不了解任何情况。 仅仅听了他此一席话。 祁铭之仰头,目光落在天边,遥远天际与远山一片。 芸京墨许久才道:“所以,他们才先对黄润下手了是吗?” 仅仅是因为他是长明军旧部,便要以他的一条命,来震慑,或者说引祁铭之现身吗? “我还不知。”祁铭之摇了摇头,表情非常抱歉,“但是,黄百户或许真的是因我而死的。” 这件事来得突然,他暂时还不知道是谁做的。 芸京墨捏紧了拳头,忽而想到了那日在草堂遇到的那个锦衣公子。 -- 第17页 以及他最后说的那句“自来讨债”。 芸京墨几乎是咬着牙:“那,我在草堂里遇见的那个人呢?” 是他吗? 祁铭之此时终于承认:“那人的确与我是旧相识,姓常,名瑾泽。只是,现在还不知,他到底算是敌还是友。” 芸京墨没有说话,只是感觉心里堵得慌。 “抱歉。”祁铭之低头道。 “没有。”芸京墨摇头。 今日在问之前,她就大概设想过这件事的真相。毕竟祁铭之是这个世界的主角,若是平淡一生反而是毫无看点。 现在倒是知道结果了,祁铭之竟和自己一样,都处于一个性命堪忧的时期。 真是造化弄人啊! 只是自己的生机在于抱住主角的大腿,而祁铭之的麻烦才刚刚找上门来。 芸京墨收拾了情绪。 “今日是我让你告诉我这些事的,既然我听过,这便是属于我们两个的秘密了。我说过相信你,便必然会帮助你的!” 祁铭之抬头,他没想到,这姑娘听完以后第一反应不是害怕。 连起身道:“怎敢拖累姑娘。” “不用啊。”芸京墨拭了眼角,挤出一个笑容,“这现在不也是没有办法嘛,我和你已经连体了,你想甩掉我也甩不开啊。” “只是有一点,可不可以拜托你啊?” 芸京墨抱着手指凑在下巴,一脸真诚地看着他。 “就当是交换,这一次我真心真意地帮你找出凶手,若是下一次我有麻烦,小祁大夫可不可以也帮帮我?” 祁铭之躬身,郑重道:“在下义不容辞。” 第9章 牵手 一小片温暖从掌心连成一片,流遍…… 这便好了。 芸京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虽然过程不尽人意,但是结果还算美好——终于和祁铭之达成了共识。 这条大腿,也勉强算是抱上了吧。 芸京墨举起杯子,沿着杯沿和祁铭之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像是完成了一个小小的仪式:“一言为定。” 接下来,官府的人就该来查案了。 栗乡地方小,不设衙门,要报人命案还需去往淮安。 巧的是,现在淮安知府正在栗乡。 这算是芸志行出的最近的一趟外差了,刚刚放下饭碗,案子就已经递到了桌案前。 未至戌时,从淮安快马加鞭赶来的衙役入了栗乡。仵作验过后,证实了黄润确实是死于中毒。 鹤归楼当即关停,州府因地制宜,芸志行便在鹤归楼下搭置公堂,楼中的侍者堂倌掌柜被问话了一轮又一轮。 而顾珏和祁铭之,因为黄润恰是在他二人房门口被发现的,也处于被传唤状态。 因不算是真正的公堂,二人又只是房客,所以仅仅是芸志行口头问过几句。 芸京墨早有准备,答得还算轻松。 顾珏也并没有多嘴向芸志行表露任何有关童谣字迹的事情。 那童谣虽然算得上是证物,但芸志行并没有往祁铭之身上想。 他任淮安知府,向来看中这位年轻的回春堂少掌门,此番在案子里碰上,也仅仅认为是巧合。 问话前,还特地闲聊过几句,关心了一下今年回春堂的药材收成。 等到“芸京墨”借着关心父亲的名义来送茶水时,芸志行正听顾珏说今年药材不好,皱着眉头颇有些凝重地拍了拍“祁铭之”的肩膀。 “父亲。”祁铭之拎着食盒,在不远处冲着几人招了招手。 “呀,这孩子!” 芸志行查案时便听说了自家女儿在案发时就在第一现场,甚至还不顾劝阻跑上来查看了死者。若不是今日走得急,该先批评批评女儿的,谁知芸京墨倒是自己来了。 “你一个女儿家,谁让你来这里的?” 芸志行板着脸压低了声音,快几步走到了“芸京墨”面前。 祁铭之记挂着这边,只得讨巧递上了食盒,道:“本来是该休息的时候,谁知父亲又忙了起来,女儿心疼父亲,便送来些茶水点心。” 芸志行刚立起来的眉毛又缓了下去,接过了食盒笑得眯起眼睛:“爹爹这还在忙,墨儿快回去找你云生哥哥玩去吧。” 祁铭之这时候哪能离开?他只得求道: “云生哥哥今日心情不好,父亲就让我留在这儿看你们查案吧。” 芸志行眼睛一瞪,刚要拒绝,祁铭之立刻豁出去地拉了他的袖子,晃了晃,小声道:“父亲……” “……”芸志行摆摆手,“罢……那,那你就留下吧,别乱跑啊。” “诶,多谢父亲!” 祁铭之一抬头,见芸京墨已经将自己方才的扭捏做派一览眼底,顿时浑身不自在,整张脸从耳根浮起了绯色。 芸京墨其实还好,主要还是因为祁铭之是用的女子身体,因而她大条的神经并没有察觉到知府女儿同自己的父亲撒娇有何不妥,便自然也没太注意到祁铭之的不自在。 一旁的顾珏却自觉偏过了视线,长长吹了声口哨,抬脚准备离开。 眼前几个年轻人形态各异,芸志行捋了捋胡子,会心地笑了笑。 “那个,铭之啊。”芸志行拍了拍“芸京墨”的肩膀,“正好你在,我这几天总感觉身子不舒服,烧心反胃的,你来帮我看看。” -- 第18页 说着,芸志行还回头瞄了一眼自家女儿。 祁铭之不明所以,芸京墨则是当场懵了,求助般看向一旁的祁铭之。 “父……父亲身体不舒服吗?”祁铭之道。 “嗯啊,小问题,正巧让祁大夫帮忙,墨儿你也过来。” “诶。” 若是平时,病人有要求,祁铭之是一定会认真诊治的。然而现在,祁铭之的第一想法竟然是怎样让芸志行打消了看病的念头。 实乃无奈。 芸志行进了门,祁铭之和芸京墨跟在后面,芸京墨贴近了些咬着牙道:“怎么办啊……” “别慌。”祁铭之目不斜视,只安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待会儿见机行事。” 芸京墨两眼一抹黑。 正当她无语望天泪两行的时候,手心忽然一痒。 芸京墨一怔,身旁的祁铭之已经握上了她的手,一小片温暖从掌心连成一片,流遍全身。 祁铭之的声音很近,如在耳侧,也格外地低沉温润: “放心,待会儿我会帮你。” 鹤归楼中还在查,侍者小二一律不在,府衙的人在各个厢房查找线索。 芸志行坐在堂中,将手搭在桌上:“那就有劳祁大夫了。” 芸京墨默默点了点头,学着之前祁铭之诊脉的样子,搭上了亲爹的手腕,开始有模有样地“寸口诊脉”。 然而整个心思全部在祁铭之身上,示意的眼神已经快具象化了。 芸志行微微闭上了眼睛。 祁铭之给“祁大夫”倒了一杯茶后,乖顺地蹲在芸志行身边,像是对诊脉很感兴趣的样子,拉过了芸志行的另一只手,学着“祁大夫”的模样,也把手搭了上去。 芸志行瞧了一眼,笑一笑便闭上眼由他去。 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祁铭之抬头,以口型示意着芸京墨。芸京墨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睁大了眼睛解读唇语。 两人暗度陈仓,在知府大人眼皮子底下大胆灯下黑。 “咳咳。” 芸京墨明白了七七八八,开始学舌:“大人是否感到两侧胸部偶有疼痛,有些头晕,饭前经常有烧心感?” 一来一往,芸志行一一作答。最后一步,芸京墨让亲爹伸了舌头看过舌苔,便煞有其事地开始研墨撰方了。 期间,祁铭之的目光就没离开过芸京墨,一直为她攥着汗。 芸志行见状笑道:“怎么了墨儿,莫不是对祁大夫开方子也有兴趣?” 芸京墨心一松,简直要当场跪下来感谢亲爹果然是亲爹。 祁铭之点头:“嗯,有些好奇。” 最后,芸京墨好风凭借力,几乎是在祁铭之的手把手教学下,一笔一划地慢慢将每一味药默写出来,终于写上剂量时,两个人的手心里都已经浸满了汗。 一张两人通力完成的药方放在一边,芸志行道:“此番真是劳烦祁大夫了。” “在下举手之劳,大人言重了。” 芸京墨没忘了遵照祁铭之的礼数行礼。 “眼下鹤归楼出事,祁大夫还没有住处吧?正好芸家老宅还有几间客房,若是不嫌弃,祁大夫和顾药师可以去小住几日,如何?” “啊……” 两人同时一脸茫然地抬头。 “会不会太麻烦……” “诶,祁大夫悬壶济世,怎好因着这案子风餐露宿,这也算是我一点心意。”芸志行截了话,转而对女儿招呼道,“墨儿,正好现在爹爹要忙了,你带着祁大夫他们先去老宅看看。” 祁铭之:…… 所以现在怎么办? 祁铭之以一个询问的眼神看向芸京墨,芸京墨无奈耸耸肩。 “走吧。” 几个年轻人离开后,鹤归楼里查找线索的衙役也下来了。 芸志行揉了揉眉心,接过了底下人递过来的字迹对比。 那童谣算是唯一的物证。 黄润是长明军旧部不错,但他写不出这样的字,为他写这张童谣的人必然与此案有所关联。 芸志行一张张看过去,药材名目清晰,字迹干净利落,运笔力度与那童谣别无二致。 侧头看去,一旁刚开的药方墨迹未干。 ——与手中这一沓的字迹全然不同。 “可能我爹就是爱才心切,毕竟你也医治过淮安城那么多人,你……不要想太多啊。” 芸京墨和祁铭之走在后面,她悄声道。 而走在前面的那位顾药师。 自听到有落脚的地方,不用去草堂里打地铺了,当即目光敬佩地给芸京墨竖了个大拇指,又冲祁铭之点了点头,撒丫子跑上前去了。 祁铭之道:“不会,如此安排很好,不然反而是委屈了芸姑娘你。” “那倒没有,我不挑住处的。”芸京墨笑道。 一路上聊着天,很快便到了芸家老宅。 现在两人身体互换,祁铭之倒也是个能人,竟已经摸清了芸家的人口关系。 并且这时候很自觉地去找了芸家婶婶,几句话说清楚来意。 婶婶这就忙着去帮忙整理客房去了。 芸家虽然伺候的人不多,但干活都是麻利的。客房并未有灰尘,只铺上几床被子便可以住人。 祁铭之趁着人少,示意了一下芸京墨: “估摸着这几天云生公子心情都不会好,你和顾珏……” -- 第19页 芸京墨说:“我明白的。” 先前在鹤归楼阻止那说书人的时候,薄云生曾经拜托过祁铭之和顾珏,若是有什么情况,请他们两个帮帮黄百户。 可是谁知第二面的时候,黄百户竟就遇害了,还偏偏同样在鹤归楼。 虽然这件事外人看来确实和祁铭之顾珏没什么关系,但祁铭之自己明白各中缘由,故此提醒一句。 “抱歉,因为我的关系,又要芸姑娘受累。” 芸京墨本想说没关系,但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哎,祁大夫一直这样说的话,那要不待到此事结束,请我吃饭?” 祁铭之抬头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好。” 芸京墨也笑,刚想说什么,身后便传来一人声音。 “祁大夫!” 两人抬头,只见薄云生已经正走向这边了。 这下换芸京墨愣了。 薄云生的眼睛明显有几分红,走到自己身前的时候躬身行了一个士礼,低声道:“祁大夫,我有些事想问你……” 祁铭之伸手拦了一下,犹豫道:“云生……哥哥,这事和祁大夫没有关系。” 但无济于事。 芸京墨看着薄云生那双泛红的眼睛,心底忽然有一种名为罪恶的情绪生长起来。 那些她并未放在心上的名字,都是别人的感情节点,是活生生的生命。 心底忽然有一颗种子破土了。 她穿书至此,终于完完全全地体味到了来自此间的真实感。 之前想护住芸家,想让大家都活着,可心里却并未与这个书中世界共情同理,内心深处多是淡淡的麻木,毫无深入骨髓的感情如根般向下生长。 现在,忽如参悟缘法一般,从虚无入红尘,一瞬填了一身的七情六欲。 她有了与他们同样的情绪。 她确实属于这里。 芸京墨站定,向他同样回一礼,声音微哑:“云生兄弟,有话,我定知无不言。” 第10章 祸起 被两个衙役粗暴地钳制住的时候,…… “多谢。”薄云生低眉道。 几人移步庭院,薄云生颔首道了声见谅。 芸京墨道:“云生兄弟,我可以问问,你为何对黄百户如此……” 这一句不光是问给祁铭之听的,芸京墨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这个哥哥会对黄润如此尽心。 她对云生哥哥仅有的了解,便是他自幼父母双亡,养在老家的二叔叔家里。 薄云生低头:“我自幼父母去得早,虽在舅父家长大衣食无忧,但许多为人的道理都是黄百户教给我的,他于我,乃是慈父心。” “抱歉。”芸京墨道。 “祁大夫,我听闻他……”薄云生咽了唾沫,艰难道,“您是医者,又看过他,他走时……痛苦吗?” 芸京墨闻言,下意识瞥了一眼一旁的祁铭之。 “云生兄弟,黄百户是醉酒中去的。” 芸京墨只回了这一句。 薄云生点头。 其实今早他便听枳香说了,也知道“芸京墨”看过第一现场。只是等他赶到的时候,芸志行已经让人清了场,收入殓房等仵作验尸。因而未见到最后一面。 又因为芸京墨毕竟是女孩子,不好向她询问什么。 其实现在来问祁铭之,也是冲动使然。 黄润孤身一人,他算得上是唯一的亲人,总该有人关怀心切,总该有人收尸。 芸京墨懂了这份心急,也在这份焦急中明白了此间存在的真实性。 她耐心答了薄云生的话。 也在这几句问话中彻底地接受了自己身在此世。 几句终了,薄云生道了声叨扰,将他们安置回客房。 等人走了,安置妥当时,祁铭之眼睫低垂,对芸京墨道了声:“抱歉。” 芸京墨抬头:“嗯?” “黄百户多半为我所累,是我对不起云生公子。” 若是今早,芸京墨可能会说无妨。 但经过刚才这一遭,她没法将这几个字轻松说出口。 只道:“若是真觉得抱歉,便利用现在这个机会,查清楚到底是谁做的。” 祁铭之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他的活动可以牵动别人的命运。 但黄润再也不是一个只有名字的炮灰,他同样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和自己没什么不同。 芸京墨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这样想着。 祁铭之道:“这是自然,就算不为了自己,我也一定会找出那个幕后之人,还请芸姑娘放心。” 正说着,顾珏已经收拾好了自己屋子里的东西,洗了个硕大的青枣啃了一口,晃过来倚在门口道: “今日还有几个药田要去验收,走不走啊?” 芸京墨看过一眼,压低了声音对祁铭之说:“药田的活儿我干了,这几日你在父亲身边,别忘了留意起来。” 祁铭之颔首一礼,目送二人离开。 顾珏二人出了老宅大门,祁铭之打了个手势,正欲跟上的阿陌便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主子。” 祁铭之目光冷然。 阿陌自觉道:“主子,昨夜是属下值守,鹤归楼外并未发现任何动静,也没有外人进过主子的房间。” “没有生人?” “没有。” 阿陌一身冷汗。 这些年他跟在祁铭之身边,何时出过这样的纰漏? -- 第20页 但是左思右想,这几日本就不安定,昨夜他也并未走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的确是出乎他意料。 “好,你去吧,务必护好芸姑娘,不可再出差错。” “是!” 阿陌领了命,立刻闪人。 祁铭之缓缓呼气。 旁人不知,但他自己心知肚明——那童谣不是他近日写下的。 梨花枝头醉,采之欲予谁…… 这首童谣流传于平熙二十七年年末,何人所作不详,从何处起亦不详。 只是当年童声盈满京城,最终流入宫中时,终是引起了君主的猜忌。 无他,“花枝醉”乃是戚年当年凯旋时,皇帝亲迎十里,为将军亲手捧上的美酒之名。 而“斧钺守家国”的“斧钺”二字,暗含一个“戚”字。 童言无忌,暗含的却满是杀机。 祁铭之至死都不会忘记这首童谣。 可也仅仅是在最初那几年,时常默写来警醒自己。 自几年前文老先生开始游历江湖,他接任回春堂的少掌门以来,这首童谣便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桌案上。 黄润手中的那张,至少来自于三年前! 那人是想借此告诉他,他这几年的经营,早已被洞若观火了么? 祁铭之一声轻笑。 “这些年的债,真以为我不敢来讨不成?” 药田。 采收成捆的根茎类药材堆在地上,顾珏上手整理完全顾不上抬头。 这些药材来自于药商,与自家药田采收的不同,因不敢保证完全无掺假,只能自己辨认清楚。 芸京墨则在草堂和药商们核对账本。 药物方面她帮不上什么忙,人情礼往还是招架得住的。 不多时,等顾珏擦着汗扛着药材上板车的时候,芸京墨也与药商厘清了账目。 “这一批两百斤,有劳了。” 两相点清,顾珏按上自己的手印,让药商拿着凭证去回春堂结银子。 而后扇着风往草堂一坐:“累死我了。” 便大口大口灌起了凉茶。 “辛苦。” 芸京墨笑着接过茶碗,又替他倒了一碗。 彼时太阳落山,药田一片静谧,该是个安静的黄昏。 忽然,一阵不和谐的脚步声打乱了这份平静! 听着像是不少人。 “嘭——” 芸京墨放下茶壶,还没走到草堂门口,草堂的门便被人踹开了。 “你们干什么!” 顾珏啪地放下茶碗,一个激灵站起来。 芸京墨也愣了。 来人一行四人,各个配着三尺腰刀,身材高大,身着同款蓝色服饰。 衙役? 芸京墨正疑惑着,为首的那人高声道: “祁铭之!你与鹤归楼一案有所牵连,还妄想毒杀知府大人,跟我们走一趟!” “慢着!” 顾珏当即往前一步,瞪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芸京墨也懵了。 若说与鹤归楼一案有所牵连,芸京墨还能理解,那童谣字迹可能被人辨认出来了。 但是…… “……与鹤归楼一案有所牵连!妄图毒杀知府大人!给我拿下!” 为首者高声重复了一遍,腰刀已半出鞘,身后两人出手上前拿人。 被两个衙役粗暴地钳制住的时候,芸京墨脑中一片恍惚。 她……什么时候毒杀知府大人了? 这一瞬间,芸京墨手脚冰凉。 第11章 药方 芸京墨如风中落叶摇摇欲坠,被祁…… “放开我。” 芸京墨挣扎两下,压根无济于事。 衙役手劲很大,芸京墨两肩被钳得发痛。 拉扯间,芸京墨朗声道:“官府拿人也该有正式文书!想抓我,文书何在!” 衙役一声冷哼:“倒是会狡辩!知府大人喝了药已经昏迷,是通判命我等拿人!” 药?昏迷? 芸京墨如被人当头一棒,停止了挣扎。 连急吼吼上前来的顾珏也愣了。 今日在鹤归楼为父亲开的药方出现问题了? 可那是她在祁铭之的指导下手把手开出来的,撰方时祁铭之就在旁侧,看着她一笔一划写下来的。 至于按方拿的药,更是就着现下采收的便利,让人直接去回春堂的库房里拿的。 一碗药汤,完完整整,全部出自祁铭之的手。 怎会有问题? 芸京墨只剩了惊疑。 顾珏嘴唇颤了颤,同样没能说出话。 见她不再挣扎,领头的衙役一挥手:“带走!” 芸京墨努力让自己镇静! 现在在栗乡,即使是关押也没有正经地方。 从药田到芸家还有半柱香的脚程,有什么可以脱身或者转圜的方法? “等一等!” 芸京墨忽高声道。 衙役已不耐烦:“废话少说!” “我今日的确为芸大人开过药方,但是从方子到药汤入口中间要过多少人的手,凭什么认定是我要害大人!” 衙役嘴笨,下手倒是重,芸京墨疼得嘶了一声。 芸京墨忍着疼痛的眼泪继续道: “回春堂济世救人,我是医者,怎会用医术杀人?” 顾珏也急道:“是啊!一定是弄错了!那药怎会有问题?” -- 第21页 衙役不为所动:“这话,留着和我们通判说去吧!” 面对着油盐不进的四人,芸京墨深深吸气,转而另起话头: “这位大哥,若知府大人真的昏迷不醒,那定是有人借刀杀人!此刻通判不该拿我!我是医者,我可以救芸大人!” 衙役回道:“栗乡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大夫。” “但只有我清楚我自己开的药方!” 芸京墨忽然怒道。 “若是有人借药方杀人,那谁能比我更清楚知府服下的药?!更遑论借救命之药谋命,那是玷污我回春堂的招牌!” 衙役一时犹豫,芸京墨察觉肩膀力道微松。 她抓住机会:“你问问通判大人,他当真能肯定我是那个投毒之人吗?!如若不能,此刻拘了我,是想至知府大人于危险之中吗!他到底是何居心?!” 衙役还没松手。 “我是否清白我不辩驳,但是这位大哥,请让我看一眼知府大人,这是我身为医者的责任。你们听命行事,也不想无意间害了知府大人吧?” 芸京墨放缓了声音,继而攻心。 这些衙役是跟着芸志行办差许久了的,栗乡突发命案,芸志行又恰巧服药昏迷,底下人着急也是常情。 芸京墨口齿伶俐,赌的就是父亲素日里对属下的体恤。 果然,钳制住她的手松了。 “祁大夫,我可以不押你,但是看过大人之后若无变数,那么该走的流程一件都不会少。” 芸京墨揉了揉肩膀:“好。” 几人往芸家去。 然而芸京墨完全不懂医理药方,若是真让她看,也看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她无奈叹气。 祁铭之啊祁铭之,没想到这一遭,又要赌在你身上了。 半个时辰前,芸志行因服药后昏迷,被手下人送回老宅。 祁铭之是率先被惊动的。 因着“女儿”的身份,他不得见外客。 却听见通判在屋外怒道:“这个人故意用不同的字体撰写药方迷惑大人,还要毒杀大人吗?你们几个,去给我拿了他!” 三言两语间,祁铭之拼凑出了其中的讯息。 祁铭之伸手去探床上人的脉象,而后果断地不顾避嫌推开门。 “通判大人,父亲他怎么了?” 通判回头,见上司的女儿如此焦急,先是道了声勿惊,才将今早的事情告诉她。 祁铭之问:“那药方呢?” 通判双手奉上:“在此。” 祁铭之展开药方,确实是早上芸京墨写下的那张,没有任何墨点涂改。拿药也是走的回春堂库房,这份药如果没有拿错,便不会出现问题。 他将纸张对折,心中有了计较,于是对着通判轻声道: “大人,劳烦您作证,小女要为父亲多请一些大夫诊治,若是证实这张药方是冲着父亲的命去的,还请务必严惩凶手!还我父亲公道!” 通判连忙托起姑娘,直道自然自然。 故而,芸京墨被带到芸家的时候,屋内正有几个大夫在诊治。 通判见芸京墨进门,当即跳起来拦人,又见她一身轻,便冲她身后的几个衙役:“为何没有锁拿?!” 芸京墨此刻心里牵挂着爹爹,抬眼只道:“我无过错,凭什么锁拿?” “大胆!你毒杀黄润在先,还想再毒杀知府大人,劣迹斑斑还信口雌黄?!给我拿下他!” 衙役相看一眼,便要上前,却听屋内女子道了声慢。 祁铭之走到门口:“通判大人,父亲此刻需要静养,我想先等一等几位大夫。” 说着,又看向芸京墨。 四目相对,芸京墨见他毫无慌乱,便知此次大约是有惊无险,可还是忍不住担心父亲,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担忧。 被祁铭之回以一个宽慰的眼神。 通判气急:“好,谅你也跑不了,你那张药方一定有问题——” 正说着,几个大夫捻着胡子商量一通,而后冲着通判大人摇了摇头。 ——药方并无异常。 通判大人面红耳赤,话就卡在嘴边。 芸京墨心急,见状不再管他,几步上前便要查看芸志行的情况。 祁铭之跟着她进门。 在芸京墨伏在床榻时站在她身边,凑近了说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得到。 芸志行明显神昏,嘴唇发白。 芸京墨蹲在床边,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手指颤得厉害。 自认清了此身身份之后,她一直都害怕失去父亲,此刻芸志行躺在床上,她好像又坠入了那个无尽的噩梦。 她会因此变成孤女吗? 芸京墨如风中落叶摇摇欲坠,被祁铭之扶住了肩膀。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一呼气便能触到温存: “别怕,药方没问题,芸大人的脉象也还算平稳。” “可是……”芸京墨咬牙。 可是芸志行的确是中毒了。 若是药方无误,那药材本身呢? 祁铭之折返回去,于门口轻声道: “通判大人,今日父亲的药是谁煎的?药渣可还在?” 第12章 毫厘 同是调和药性,只是一个救人,一…… 通判姓徐,在芸志行手下做事多年,虽然脾气毛糙,但是心不坏。 徐通判早就知道知府大人家有一独女。今日一见方知,芸小姐竟然是如此沉稳,在父亲命悬一线之际,还能这般有条不紊地安排事务。 -- 第22页 这份临危不惧的气度,丝毫不亚于男子。 于是便安了心:“还在,大人服药不久便出事,我让人扣了厨房所有的人,一个都没放走。现在药渣和还没来得及煎煮的药都在,我这就叫人去取。” “有劳。”祁铭之点头,又道,“大人心急,父亲一出事就请来了祁大夫,回春堂的医术我自然信得过,在此谢过大人了。” “应该的,应该的……” 徐通判连连应下,搭着袖子擦了擦额上虚汗。 祁铭之已将话说明白了。 徐通判此人,常常急功近利,为此自然也挨过知府大人不少训斥。所以平时办事都紧着一根弦,刻意收敛着。 今日芸志行突然出事,他自乱了阵脚,让人抓来“祁大夫”也纯属是故态复萌。 现在“芸小姐”表明了不追究此事,徐通判心里自然是清楚的。 祁铭之说完便转身回了屋内。 此刻人多眼杂,芸京墨碍于“祁大夫”的身份,只能硬着头皮给芸志行把脉,可心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见祁铭之返回,她也只能拼命用目光询问。 祁铭之端了一碗水,靠近过来低头道:“现在还无法医治,只能先弄清楚芸大人此前服下的是什么,才好对症下药。” 方才他已经问过,芸志行今日除了三餐和药之外没有吃过其他的食物。 而三餐是和官府的人一起吃的,那么出问题的便只可能是药。 “祁铭之,” 芸京墨忽开口,用的是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可连声音都是哑的, “他们为什么要动爹爹?” 她抬头,眼睛有些泛红,声音极轻:“既然你说他们杀黄百户是在对你施压,那原本就该是不怕查的,现在我们都还不知道凶手是谁,对方为什么又要多此一举?” 敌暗我明,对手又毫不留情。 芸京墨声线不稳,心情更是直坠深渊。 她想到了更深一层: 那场从栗乡而起的疫病,事发缘由也和今日相同吗? 为期不远了。 芸京墨不寒而栗。 祁铭之沉默一瞬,对上这双眼睛,他像是忽然被刺了一下。 他顺着床榻蹲下,藏在袖袍里的手指蜷缩,想要抓住芸京墨的手,却终还是没有伸出去。 “我保证,芸姑娘,”他如同立誓,“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第二次,我也一定,会抓住凶手。” 现在身体不属于自己,诸事不便,他不能用芸京墨的身体去冒险。 祁铭之握紧了手指。 这是第二日,若是再不能恢复原状,他真的要去庙里求佛了。 世易时移,祁铭之阖眼。 他不信神佛已有多年。 芸京墨吸了吸鼻子。 此时人多,他们都没法过多地表露自己的情绪。 去取药渣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办事的人很晓事,连带着还带来了负责煎药的下人。 药罐还剩下残余药渣和药汁。 煎药的下人大约是明白其中利害,一见到“芸京墨”便跪地陈情,坚定称煎药时自己从未离开药罐子。 祁铭之上前两步端起药罐,掀开了盖子。 芸京墨也立即凑了上来。 剩余的褐色药汁浸润了药渣,泛一阵清苦味。 祁铭之取过一只铜盆,将罐中容物全部倒了出来。 哗地一下,这让人怀疑了许久的药终于显于人前。 刚才的几个大夫也围了上来,有人伸出手指翻了翻药渣。 “不对,这药材分明和药方上的不一样!” 立在铜盆旁边的一个医者忽道。 长时间的煎煮,药渣已经呈现出深色,各种混杂,早就不好辨认。 芸京墨心里正疑惑着这人到底是怎么认出来的,便听身边的祁铭之说:“确实,这不是按方取的药。” 见他说出此话后并没有要给她解释的意思,芸京墨还有些不解。 再一低头看那药,忽然便恍然大悟了。 药渣虽不好辨认,但大体的药材形状还在。 方子虽不是她开的,却是她亲手写的,芸京墨还记得最后写下的一样东西——大枣。 整张方子也就这么一个东西是她熟悉的了,故而有些印象。 但眼前的铜盆里莫说是大枣,就连一小块煮烂的枣皮枣核都找不到。 是谁偷换了药? “刚才听说这药是回春堂的库房里直接抓出来的,难道回春堂的库房伙计这么糙,连药都能抓错了?” 一个大腹便便的大夫捋着胡须嘲道。 他家里开的小医馆,这些年生意愈发不好,年前考回春堂的医师又被拒之门外,因而积怨已久。 “还是说,回春堂的库房竟是当百子柜用的,生意极好,错把别人的药抓拿来了?” 芸京墨冷冷抬头看他。 见周围的医者竟没有附和他的,那人讪讪后退一步。 徐通判站在门口,听到说药不对方,当即愁得摘了帽子挠头。 祁铭之伸手探向药渣,似是无心挑出几块片状的药渣,拢了拢。 有眼尖的医者立马叫起来:“这个方中怎会有甘草?!这是要杀人啊!” 祁铭之抬眼。 医者看到那片甘草之后顿时急了,伸手又翻,果然又翻出几片,当即道:“老朽刚才看到祁大夫开的方子,上面有芫花,芫花甘草药性相克,是断断不能用在一起的哇,这哪里是用错了药哦,是有人要害命哇!” -- 第23页 周围几人都是医者,自然明白这基本的药性。 “甘草调和药性,基本上每张药方子都会用到,可偏偏这张方子不行嘞,这张调和药性该用大枣的哇!诶,大枣嘞?” 几个大夫又看了看,都发现了不对。 这张药方,有人故意将大枣换成了甘草。 同是调和药性,只是一个救人,一个害人。 结果已明,祁铭之立刻动起来。 只一眼,芸京墨马上洞悉,站起来便去研墨! 她心跳很快,再一次在祁铭之的指示下撰药方,手中笔如同千斤,背后的汗发了又凉。 有救了! 她落下最后一个字,立即将方子递给徐通判: “按照这个方子重新煎药,现在马上!对了,去拿药要带上一个识药的人,切不可再出差错。” 芸京墨想了想,道:“顾珏,让他去抓药!” 可又四下看去: “顾珏人呢?” 芸京墨环顾四周,这时候才发现,顾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跟丢了。 铜盆前的几个医者还在讨论。 “看来不是药方出错,也不是抓错了别人的药,是有人利用药性,故意要害知府大人啊!” “可是,这药不是回春堂的人负责的吗……” 听着周围嘈杂,芸京墨烦躁极了。 第13章 胆大 这般性子,热情如火。 “我来吧,让阿陌去抓药,不会出差错的。” 祁铭之接过了芸京墨手中的药方,悄声道。 芸京墨回头。 几个大夫的讨论声中,徐通判正皱眉。 方才已经有个下人附耳,与他说了中秋节宴上芸小姐对祁大夫的那点意思。 徐通判此时才恍然大悟,他这一时糊涂抓来了祁大夫,是多么胆大包天的壮举。 现下即使知道出问题的是药,即使知道药是从回春堂出的,也是咂么着左右看看,犹豫着不好说话。 “祁铭之,”芸京墨抬头看过去,眼底润泽出担忧,“我有些怕……” 闻言,祁铭之眼睫一动。 芸京墨本无所依,在知府小姐的躯壳里,才能拥有家人俱在的错觉。 但那也是需要她用力保护的。 现在身体互换,她时刻都需要面临未知。 “你可一定要加油,我这么相信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她吸了吸鼻子,绽出一个笑容。 祁铭之低眉:“定不负姑娘。” 既然事已成定局,道歉早已无用,那么索性向前,寻求一条出路。 “诶,那边那个祁大夫!” 方才那个大腹便便的大夫见状,嘿嘿笑起来, “这甘草换大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想出来的啊,这得是懂得医术的人的手笔吧,你们回春堂里头啊,啧啧啧……” 没说完的话大家都清楚。 回春堂在医家中享有极高的声誉,在场的其他几个大夫虽并未帮腔,但也都看向芸京墨,等她开口。 徐通判见有人挑了话头,也道:“是啊,芸小姐,虽然祁大夫是清白的,但回春堂下面的人,在下还是要查的。” 祁铭之并未在意徐通判的目光。 “方才同药渣一起送来的还有别的东西吗?药虽出自回春堂,但是中间却不知过了多少人的手。” 眼见着芸小姐这意思是定要回护祁铭之了,徐通判一着急说话就大声: “哪里还有别的东西,就是这药方药渣,再不济还能是那包药的纸吗?我这连煎药的人都给你带来啰!” 煎药的下人唯恐火烧到自己身上,点头如捣蒜。 “是啊是啊,药是我跟着去取的,当时是药师包好了给我的,拿回来没有让任何人碰过,小人口中绝无谎话!” 祁铭之看去:“那药师何在?” “药师……这,这我哪知道哇!”下人也急了,“就是……就是药师啊。” 是顾珏。 祁铭之很清楚,那日开方之后芸大人为他们安排了住处,从鹤归楼过来之前,药是顾珏带着去抓的。 现在顾珏人不在。 徐通判一凛:“我这就让人去把药师带来!” “慢着!” 芸京墨开口,“徐大人怎么动不动便要拿人?没有证据,是要滥用职权吗?” 徐通判一看“祁铭之”就摇头,哪有躲在姑娘的庇护下逞威风的,算什么男人? “药是回春堂来的,是药师给的,现在出了问题,我按规矩拿人!有何不可?!” “出问题的不是药师。” 煎药的下人嚷起来:“哎哟,小人真的是从药师手里拿来后就煎了啊。” 芸京墨看着他:“你确定?” 下人被看得凉飕飕的,还是坚定道:“是!” “好。”芸京墨轻笑一声。 祁铭之也了看过来。 芸京墨弯腰捡起包药的油纸,拿起轻轻晃了晃,又看向众人。 祁铭之立刻明白了,唇角旋即扬起一抹笑。 这姑娘,当真是不简单。 是了,就是包药的纸。 “回春堂的药师包药的手法都是相同的,油纸折痕都一样。但这两张,” 芸京墨挑出两张油纸,放在了众人面前, “明显不同。” 方才那个还冷嘲热讽的大夫低头看了一眼,不说话了。 -- 第24页 芸京墨先前吃药,也从祁铭之那里拿过药,所有的药包形状都一样。 她身为一个重度强迫症患者,对回春堂这方面工作好感倍增,因此记得。 一屋子的医者点头看过后,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对于这屋里的人来说,能入回春堂是他们的追求和信仰。 虽然回春堂的考核很难,未必能通过,但是许多人还是希望得到那份认可,不希望信仰崩塌。 众人皆静,结果明了。 芸京墨脑中冒出了一个念头: 好像……帮他们把嫌疑洗脱了? 她心里轻松起来,回头邀功似的看祁铭之。 祁铭之笑而不语。 她不知道的是,回春堂的包药方法是规范的双掖包药,纳入回春堂每年的医师药师考核。所以眼前这些医者中的许多,都是参加过考核并熟知包法的。 所以此刻才能一举平人心。 本来叫来这些人便是为了侧面作证的。 他为了不拖累她,她为了澄清他。 他们在无形中配合得很好。 这应该叫做心有灵犀,还是歪打正着呢? 祁铭之想了想,微笑着向面前的姑娘点了点头。 如果她做这些是因为身体互换了所以要保全自己。 那么……倒是好像没有那么排斥这件事了。 祁铭之看见面前的姑娘挑眉,开心地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他笑,伸手,也竖起了大拇指。 这两人松了气,徐通判却又头疼起来。 线索断在这里,只剩下两张包药的纸,知府大人又还在床上等着喝药。 徐通判叹着气带医者们出去,开始重新规划。 满屋的人很快散去,丫鬟小厮下去收拾,屋内便只剩下了芸京墨和祁铭之两个站着的。 “如何?现在害怕吗?” 祁铭之道。 芸京墨兴致还高昂着,她看着门外:“祁铭之,我决定了。” “嗯?” “以前你是怎么做的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来了。” 芸京墨忽然转头,笑出两颗小虎牙。 “虽然我并不厉害,但我只知道,两个人的力量肯定比一个人大。” 她既然来到这里,那么一定说明这里有转机。 就像今日一样,她不仅仅是要抱着大腿等躺赢的人。 她也可以自己做出这个改变,为自己,也为他。 祁铭之像是没听明白,看向她的目光有些不解。 “嗯?” “我是说,”芸京墨重复,“我决定了,虽然跟你混可能很有挑战性,但是现在你也甩不开我,我也没有别的去处。那么,我就加入你的主线,跟你混了!” 说完甚至还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番话说得豪爽又落拓,完全不像是一个姑娘家能说出口的,也就此刻她在祁铭之的躯壳里,才显不出几分违和感。 明明刚才还说自己害怕,差点陷入囹圄,父亲也还在床上躺着,竟然因为一时的得意又立刻斗志满满起来。 这般性子,热情如火。 祁铭之意外极了,看了看对方那双真诚的眼睛,噗嗤一声笑了。 “你真是……胆子可大了啊。” 第14章 心动 竟如柳叶入波,涟漪骤起…… “那可不。” 芸京墨仰头骄傲道。 祁铭之:“不害怕了吗?” “说实话,有一点儿……”芸京墨收敛几分,又认真道,“但是祁铭之你知道吗,你不是一般人,所以我愿意跟着你混。” 这话倒是少听。 祁铭之挑眉:“怎么个不一般法?” “嘿嘿,”姑娘弯起眼睛,“我不告诉你。” 说完像是恶作剧成功一般,自顾自笑起来。 见状,祁铭之也不自觉地翘起了嘴角。 这一刻心情很是欢愉。 不知为何,发现一个油纸的折痕竟然能让自己这么开心。 芸京墨笑着想,多少是有点没出息了。 或许某一日回头时,她会发现,这样一件发生在栗乡的小事,是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 她接受了在此世的身份,而这件事,则是她成为“芸京墨”这个角色的主导的伊始。 芸京墨又问起要紧事: “如何,这些事是谁做的,你有线索了吗?” 毒杀黄百户,又要谋害知府。 果真是图谋不小。 “有些头绪,但还需要验证。” 只是现在用着芸京墨的身体,行事不便。 “行,你该去做的就去做,不用担心把我牵扯进来,别避讳我的身份。” 骤然被看破了心思,祁铭之哑然抬头看她。 “祁铭之,” 芸京墨唤着他的名字,对上他的眼睛,将他看得心惊。 “你刚刚是在想这个对吗?用着我的身体,所以害怕把我牵扯进来。”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总是连名带姓地叫他。 祁铭之这三个字,好像她叫的时候,说出来的话总会让他特别安心。 祁铭之突然释然了。 “我在想,该怎么告诉你。” 芸京墨突然开口:“两件事不像是同一个人做的。” 果然,她很敏锐。 祁铭之了然:“是。” 一批人行事张扬,堂而皇之地在宾客来往热闹的鹤归楼毒杀黄润,还将其安置在祁铭之的门口。 -- 第25页 另一批人畏惧光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药换了,还要想办法擦干净痕迹,推给祁铭之。 两件事看似都在针对祁铭之,但是行事风格迥异。 “若是同一人动的手,那此人的意志简直过于摇摆不定,纠结又手软。” 祁铭之勾唇道。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芸京墨问道。 “需要以‘祁铭之’的身份出面的地方?” 祁铭之看着她。 “不许说怕把我牵扯进来!” 芸京墨伸出一根手指,立刻放起连珠炮来堵他的话。 “这不是牵不牵扯的问题,我已经身在其中了,你就算不想麻烦我,我也已经是局中人。” 对方都已经动到了芸志行的头上了,她在那些人眼里也早就和祁铭之是一伙的了。 祁铭之无奈:“我没想拒绝。” “只是,现在还不需要我自己出面。” “哦。” 芸京墨抱起胳膊。 但这不还是礼貌的拒绝嘛。 那么……时疫的事情要告诉他吗? 芸京墨想,他现在这样怕麻烦自己,是因为在他们身体互换的过程中,多是他单方面地麻烦自己。 若是这种麻烦和帮助是相互的,估计会心安理得多了吧。 “我……我还有个秘密,”正想着,嘴却比脑子要快,“想……想告诉你。” 芸京墨秃噜了嘴,话都烫口。 “嗯?” 祁铭之低眉,头部微微倾侧。 “等……等这件事解决了再说!” 芸京墨一摆手,话到临头却突然反悔了。 也罢,只是不想被当成一个疯子。 还没发生的事情谁会信啊。 芸京墨给自己找到了合适的理由,便扯开话题去:“那我先去看看爹爹的药有没有煎,顺便再找找顾珏去哪了,你……你要是有事你请便!” 说着便站起来离开。 这一副要逃的架势。 祁铭之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想起那一日中秋节宴。 姑娘素手执起桂花酒,清裙生旖旎;两颊飞红,面若照水芙蓉。 声音轻盈又生怯,却大着胆,将一腔心意尽数诉说。 他那时感念姑娘的情,却承不起。 听完那番软语,只有感动,并无心动。 若有如此背负,如他这般,怎担得姑娘起这一生的托付? 祁铭之已经说不清那时是害怕更多,还是无心更多。 他只知道,此刻,看着芸京墨脚步渐远。 那原本寂静无波的一池死水,竟如柳叶入波,涟漪骤起。 芸京墨离开的路上还在懊恼自己说话不过脑子。 好在及时刹住,没真说出来。 她这一番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等走出门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忘干净了。 还好,这一次爹爹没事。 只是现在除了黄百户的案子,还多了这么一件,府衙的人手可能都要吃紧。 芸京墨边走边琢磨,人已经出了芸宅,习惯性地往鹤归楼去。 看样子祁铭之是清楚对方是谁的。 他有数,自己就有底了。 虽然现在祁铭之好像还放不开手,但是两人好歹算是患难之交了。 芸京墨这时也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不排斥现在的生活了。 这才不过第二天,她和祁铭之就已经戏剧化地捆绑在了一起。若是没有身体互换,指不定还要什么时候才能和他正常说话呢。 以两人现在的交情,估计就算是换回来了,她也能和祁铭之保持好友谊。 她对此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甚至有些期待。 祁铭之容姿无双,她此刻装在他的躯壳里,揽镜自照哪有当面欣赏来得舒服? “铭之!” 芸京墨忽然被人叫住。 这声音倒是一下子便听出来是谁了。 只是芸京墨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都已经快走到鹤归楼门口了。 顾珏迎面而来,大口喘着气,像是累得不轻。 “怎么样,他们没难为你吧。” 芸京墨摇摇头,见他汗如雨下,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我没事,你是怎么回事?” “别说了,快,跟我走。” 顾珏喘着气,便要来拉她一把。 芸京墨本能地避开:“出什么事了?” “别提了,我,刚把今天的药材送回库房就被人拉走了。” 顾珏停顿下来,缓了口气。 “衙役里的仵作病了,非拉着我去给他看,我说了我只是个药师,不会瞧病,还非得赶鸭子上架,你快行行好吧。” 芸京墨倒退一步,警惕道:“仵作?什么病?” “我哪知道啊,他说头疼,我一看,嚯眼睛又红又肿的,你去看看吧!” 第15章 时疫 “我看你是真疯了!” 药已经煎好了。 由下人端进门,祁铭之喂芸志行服下。 祁铭之对自己的医术有数,这一碗药下去,化解先前的相冲药性,再睡上一觉人也就该醒了。 只是芸大人醒来之后,还有包括黄百户一案在内的许多事情要处理。 此番确实是为自己所累了。 祁铭之淡淡垂眸。 他走到今天,一多半为身不由己。 -- 第26页 见多了生死,便做医者济世。 如今已是离开京畿的第十年,久到他快要以为这是两世为人了。 十年回春堂的医者生涯,他收敛心性,习惯了温和待人,习惯了素色衣衫,也习惯于用己身所学为世人医治疾苦,而后应他们一声痊愈的笑颜。 可他身上依旧还保留当年的痕迹。 仇恨铭刻在心,逝者魂灵也常入梦。 他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原以为他会活成一把复仇的刀,所有的安宁不过是他韬光养晦时为自己镀上的一层华丽伪装。 剖开了那纤薄一层,内里早已血积刀柄,锋利而难掩腥气。 他静寂十年,早已没有了软肋。 可是,今日方知,并非如此。 祁铭之放下药碗,脑子里是芸京墨的那一句“该做的就去做,不要怕把我牵扯进来”。 他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这次是真的要把你牵扯进来了。” 他低眉,像是在自言自语,又道。 “不过,这次的对不起是真心的。” 他已经不能再等了。 祁铭之利落起身,走到桌案旁,就着方才写药方的笔墨悬腕起笔。 虽然以芸京墨的身体去见人并不方便,但是也有可以做的事情。 “枳香。” 搁下笔,封好了信封之后,祁铭之开口叫人。 枳香应声而入:“小姐。” “替我做一件事,这封信送去鹤归楼对面的茶馆,交给店主人。” “哦,好。” 枳香接过信封,辨认着上面的字体。 “常……瑾泽亲启。这是谁啊?小姐怎么会给这个人写信?” “没什么,”祁铭之随口道,“听闻这位素有才名,以文会友罢了。” 自上一次常瑾泽在草堂与芸京墨见了一面后,这人像是在等着他似的,故意露出破绽。 祁铭之只让阿陌一查,便清楚了他落脚的地方。 一直没招惹他,是想以自己的身体去见他,好探清楚他此行的目的。 但再等下去只怕变故更多。 情势所迫,无论是靠着师出同门的关系,还是凭二人多年前的那点旧怨,此人都该见上一见。 此时,鹤归楼门口。 芸京墨惊疑不定地将顾珏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几乎带着几分呆滞询问: “你被人叫去瞧病?” “昂啊。”顾珏以手掌给自己扇扇风。 “见到……病人了?” “见到了啊。”顾珏一皱眉,“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话这么多?” 以往听到有人生病不是立即收拾药箱就要上门问诊的吗? 顾珏带着几分狐疑看她。 芸京墨却是带着几分悲凉开口: “你刚刚说……是仵作?而且,病人眼睛又红……又肿?” “是啊,说是突然起的,我看也不像是上火了啊,哎你问这么多你自己去瞧瞧啊。” 正说着便又伸手上来拉她。 芸京墨倒退几步,当即抬手制止。 “我问你,他是不是说头痛眼睛痛,先是头先痛起来的,然后眼睛还酸得很,然后,然后有些睁不开……而且,身上还会长出一块块的白色斑点,像是藓,藓那样!” 芸京墨大喘着气。 顾珏猛地停住,上来拉的动作愣在原地,怔怔看着她,嘴唇翕动两下,两个眼珠子骨楞楞地: “你怎……怎么知道?” 完了。 芸京墨浑身汗毛倒立。 再出口的时候声音全然哑了。 “快!召集现在回春堂能叫得动的所有人,药农帮工都行!!立刻清点出清瘟药材,腾出几间库房撤出所有人,准备干净的纱布,要烧开的热水——” “等……等等!” 顾珏也被她这一连串的反应传染了,汗涔涔的脸又白了几分,终于出声打断了她。 “这病……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顾珏脸上毫无血色,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我以前……可从来没在医书上……看到过这种……” 芸京墨此刻紧张极了,哪里顾得上这种质疑? 她猛地转头:“你碰他了吗?!” 顾珏明显底气不足了:“没……没有……” “那就赶紧去做!”芸京墨叫道,“现在立刻去!把第一个发病的带走,所有和他接触的人都要一起,抬人的时候隔着巾帕不要和病人有任何肢体直接接触!” 饶是顾珏方才没反应过来,此刻听了这一番也清楚了。 眼下“祁铭之”的架势,分明是应对瘟疫的举措。 “可是……”顾珏欲言又止,被芸京墨一记眼刀定住,“这么大的事情……得官府出面。” “而且……你都没看过,怎么确认这是,瘟……瘟疫……” 顶着芸京墨如面大敌的眼神,顾珏犹犹豫豫,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 芸京墨怔怔看着他,这一口气蓦地泄了。 是啊,这才是最难的地方啊。 和她之前顾忌着,不敢告诉别人即将有时疫来临一样。 就算是到了此刻,在这场灾难还没真正走到人们眼前,带来大片死亡和恐慌之前,有谁会愿意相信这么一场病的巨大破坏力呢? 芸京墨这时候才发现,她此刻人在祁铭之的躯壳里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 第27页 好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顾珏还愿意与她讨论,而不是把她当疯子。 方才忽起的气血平息,芸京墨冷静下来。 “先去报给府衙的人,剩下的你亲自去做,还是按我刚才说的办。” 顾珏哎一声应下。 “知府大人还没醒……” 芸京墨又想起这一茬,才知这是赶上趟了。 那现在还有谁有这个主事的能力? 芸京墨思忖着:“……我去找知府小姐。” “找谁?!” 顾珏瞪圆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仿佛自己方才都是被耍了。 他将芸京墨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我看你是真疯了!”顾珏狠狠道。 芸京墨忽然感觉很累。 她不想,也无法在这个时候争辩了。 “是,”她气力消减,“我的确是疯了……” 话未说完,眼前忽地一黑,紧接着又是一阵天旋地转。 身体绵软地倒了下去。 第16章 相信 你……你愿意相信我吗? “诶!” 枳香前脚出了芸宅送信,木香跟着便进来了,结果刚进门便见小姐撑住桌案扶着额头,顺着就快要滑倒了。 “小姐,小心!” 木香连忙上前扶住人。 知府大人刚倒下去,小姐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 芸京墨头晕目眩,眼前景物幽幽旋覆,一阵恶心感随之袭来。 “呕……” 她干呕几声。 木香连忙递水拍背,又小心扶她坐下。 就着木香的手将几口水咽下去,芸京墨眼前的重影炫光逐渐平息。 “小姐,您怎么样啊?” 木香轻拍着芸京墨的后心,关切询问。 “我……” 如同大梦一场,芸京墨方醒过来,认清了眼前的丫鬟。 “……还好。” 原来竟是换回来了。 身体的乏力感特别强烈,连带着脑子也晕乎乎的。 芸京墨四下环顾,见自己还在芸家,眼前还是方才撰写药方的笔墨纸砚。 “木香!”芸京墨忽然抬头,焦急道,“有没有什么消息?” “什……什么消息?” “鹤归楼!祁铭之他——” 不对,身体是立刻换回来的,消息没那么快。 且正如顾珏所说,时疫之事,还需要医者确认了才能呈报官府。 “祁大夫吗?他刚给老爷开了药方之后便走了呀,小姐不是知道的吗,怎么了?” 木香倾身,一脸疑问。 “没。” 芸京墨便要起身。 却没想到双腿是绵软的,撑着桌子当即一个趔趄! “小姐!” 木香立马扶住,“小姐要做什么?” 做什么?她得过去! 芸京墨心急如焚。 时疫已经起了,方才她虽交代过顾珏那么几句,但是看他的样子还有质疑,芸京墨不确定他会不会照办。 更何况,祁铭之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骤然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依他的性子必定会去诊治病人。 疫病初起时,若是不加防护会非常危险! 芸京墨握拳锤了锤双腿,还是酥麻。 但此刻已经顾不上这身体互换的后遗症了。 芸京墨就着木香的胳膊站起来。 她的到来或许确实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某些秩序。 可若是祁铭之倒了,那则是全完了。 木香紧紧扶住芸京墨,揪住她的衣袖防止她摔倒:“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啊?” 鹤归楼前。 顾珏讨来两大碗茶,几乎是伺候着祁铭之喝完的。 “我的亲哥哥,我真没说什么,你也不能就气晕过去啊。” 祁铭之脑子胀痛,耳鸣中没能听清周围声音。 是依靠着眼前突然变化的景象,以及自己熟悉的身体本能才反应过来。 应该是已经恢复了。 顾珏又道:“但是真有必要弄这么大阵仗吗?咱们的人虽然多,这些事可以做出来。可是现在不是还什么都没发生嘛,若是真这样做了,会让百姓们恐慌的吧……” 祁铭之侧目看他。 “听你的听你的,”顾珏立刻低头,“你懂的多,我听话还不行嘛。” 祁铭之是真不知道他咕咕唧唧地在说什么。 这个人说话原本就喜欢有一句没一句的,祁铭之就着头痛听了半天,也没猜出来他刚刚在和芸姑娘说什么。 于是只能顺着话接:“嗯。” “那行!诶,我走了啊。呃,走之前再问最后一句啊,” 顾珏还是不死心,又咕叽一句, “你确定,那仵作得的病是疫病?” 祁铭之转头抬眉,眸色极深:“疫病?” 这疑问的语气上扬不足,听进顾珏的耳朵里,还错觉他点了点头似的——“疫病!” “那好!”顾珏转身就走,“我这就去办!” 说着便着急忙慌地走了。 他在医术方面对祁铭之的信任,与在药事方面对自己的自信是一样的。 既然祁铭之都如此说了,那么便真是火烧眉毛的大事! 只是他这一走,只留下了祁铭之一个人坐在风中凌乱。 他……方才说的确实是疫病吧? -- 第28页 可是,芸姑娘怎么会和顾珏说起这个? 而且看顾珏的架势,好像芸京墨还吩咐了他不少事。 祁铭之细细思索一遍,想起顾珏方才说的是“仵作”病了。 若非亲眼见过,亲手诊过,怎么确认消息的可靠性? 祁铭之敛了敛衣衫,芸姑娘连基本的药性理论都不懂,怎么可能诊得出疫病来? 他须得去诊断清楚。 谁知刚起身便被人叫住了。 “祁,铭,之!” 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人却是被木香一路扶着的。 芸京墨费力地跑到了祁铭之的身前,见他好胳膊好腿,人也没离开,终于放下了心。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两人异口同声。 祁铭之低眉浅笑。 可芸京墨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现在是不是要去给那个仵作看病?” 祁铭之一愣,旋即道:“是啊。” “不许去!” 芸京墨着急,语气中甚至有几分霸道。 “为何?出什么事了?” “因为……” 芸京墨语塞。 烦死了,怎么会那么巧,正好这个时候换回来! 若是早一点,她有可能就会鼓起勇气告诉身为医者的祁铭之时疫的事情了。 若是晚几天,她还能自己利用祁大夫的身份,将充足的疫前准备都做好。 可偏偏是现在。 现在她要怎么说?算命吗?占卜吗? “因为,因为很危险!” 芸京墨突兀出口。 “芸姑娘。”祁铭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似是安慰道,“应病人之请,是我身为医者的责任。” “可是不安全……” 芸京墨眨眨眼,睫羽上竟已经蒙了一层水汽。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见她急成这样,祁铭之竟有一瞬的慌。 他微微叹气,伸手拭过芸京墨的眼睫,几乎是以温柔的语调轻声道:“芸姑娘,你……是知道些什么吗?” 芸京墨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我同顾珏说过了,让他按照瘟疫的应对准备,现在……真的很危险……” “那,为何芸姑娘觉得是瘟疫呢?” “因为,”芸京墨顿了顿,灵光一现,终于道,“因为我的家乡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一场疫病,我知道症状的,我知道的……” 祁铭之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清澈一片,睫羽上还挂着泪珠。 芸京墨犹豫了:“你……你愿意相信我吗?” 她撒谎的本事实在一般。 芸京墨的手还抓着祁铭之的衣袖。 祁铭之看着她,道:“相信的,姑娘别慌。” “我按姑娘说的做,若是真如此凶险,有我和回春堂,也请姑娘放心。” 芸京墨的肩膀松下来。 却又突然想起! 她的家乡,不正是栗乡嘛! 她悄悄抬眼,心虚到不敢看祁铭之。 第17章 险境 她太怕未知的前方了。 可祁铭之面上并无任何异状,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这蹩脚的谎言。 祁铭之:“只是,芸姑娘如此说还不行,若要认定为瘟疫,需要确认此病可传给人。医者认定后,还要官府呈报朝廷。芸姑娘,你明白吗?” 这便是在说此事的严重性。 若是虚惊一场而传起流言,引起百姓恐慌则易发生动乱。 这便是足以致死的罪过。 芸京墨深深点头:“我明白的,爹爹那里我会去说的,此事严重,多谢祁大夫愿意相信我。” “好,”祁铭之也点头,“那么,在下此时该去看看那名发病的仵作。” 芸京墨低头不语。 这时候她并不想祁铭之去做第一个涉险的医者。 他若第一个上报此事,不仅会身陷危险,还必定会遭众人质疑。 可祁铭之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温声道:“若是没有医者诊治,便永远不会开出对症的药方,总该有人做那第一个的。” 见她皱眉,又宽慰道:“况且我已经知道了此为疫症,多少会有防范,我去,总比毫无准备的大夫要好。” “也对……” 早知道是拦不住他的。 芸京墨慢慢收回手指,“那你记住了,一定要以巾帕遮住口鼻,不要和病人直接接触!” 祁铭之向她拱手一礼:“多谢芸姑娘特来告知此事。” “没有。” 芸京墨握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像是郑重承诺般。 “若是此番,你我都活了下来,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这话其实是对她自己说的,到了这个节点,芸京墨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自救。 只是她这手一握上去,竟发现祁铭之好像有些僵硬。 再看,见他虽抿着唇表情并无变化,但耳朵已全红了。 芸京墨屏息收了手。 怪她这两日在他的躯壳里太自如了,竟一时破了男女大防。 于是只能有些局促地道:“那我这便回府,等爹爹醒了我定告诉他此事,会请他主持大局的。祁铭之,你一定要保重!” 说完扭头便跑,连腿都不麻了。 头都没敢再回一下。 祁铭之目送她离去,站在那无声叹了口气。 -- 第29页 原本并没有想要如何,却被她最后那句郑重撼动了。 那句“若你我都能活下来”,四两拨千斤地占领了祁铭之的最后一块高地。 即使他知道她有所保留。 古往今来,若一场病能被断为疫病,无不是因其已经传染众人,死伤惨重。 而今并未有任何异变,芸京墨却如此确定它为一场瘟疫。 露出破绽的不仅是她说家乡曾有类似病症。 祁铭之转身。 那一日在淮安府邸,芸小姐也曾向他讨要清瘟成方。 他还记得,当时她用的理由,是预防之用。 不过这些怀疑,都随着祁铭之乖乖给自己的口鼻覆上巾帕的动作而土崩瓦解。 他选择相信她。 便凭她方才关切且焦急的眼神。 回春堂库房。 顾珏虽然人是潦草了些,但是做事的效率却很高。 回春堂上下一条心,很快便按照芸京墨的意思,收拾空出了几间空库房。 顾珏看过那仵作,大概知道个情况,又按照平时常见的药方清点出几味药材。 只是纱布巾帕这些东西不是回春堂的储备,需要去布坊买,顾珏也就没准备。 若真是瘟疫,这些东西应当由官府统一调配。 “来,这些药堆在这里,”顾珏在库房里指挥着,“那边把热水烧上,等祁大夫问诊回来需要用的。” 他满腹狐疑地指挥着一群浑不知情的药农们干完了活儿,就等着祁铭之的诊治结果。 祁铭之这边却有些麻烦。 那名仵作从发病至此也不过是几个时辰,听病人主诉是下了工就开始不舒服的。 眼睛酸胀疼痛,头晕目眩。 等祁铭之到的时候,仵作背上已经出现大片白色斑块,眼睛也睁不开了。 祁铭之把了脉,让人速去煎了败火解毒的药。 他也从未见过此等病症。 阅遍医术古籍,从未有此印象。 更让祁铭之心惊的是,这一方诊完药还没煎开,他出门的时候,竟就已经发现那仵作的同伴,脸上出现了同样的一小块白斑。 确为疫症! 平熙三十八年冬,疫症起于淮安城南部一个边陲小镇,消息在两天之内传遍了全城。 芸志行服药后没多久便醒了。 在榻上便听闻回春堂反应迅速,已经开了库房收治病人,医者药师方巾掩面,将病人与其他百姓隔离开来,以确保大多数人的安全。 这应对措施简直让佩服。 只是知府大人身体刚好便开始操劳。 一连下发了几道命令,又上书朝廷呈报此事。 这疫症实在凶险,染上后痛苦万分,从眼痛头晕开始,到身上起白斑的时候已经非常严重了。 可偏偏只能到白斑出现,才是最明显的诊断依据。 这时病人早已经呼吸困难,生死一线。 回春堂的医案记此名为“白遏疫”。 最初几日,感染者死亡过半,为避免瘟疫扩散,官府下令采取火化。 栗乡百姓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芸志行并没有选择在这时候带着女儿回淮安城,而是下令封锁栗乡,并带着芸京墨深入民间,亲力亲为地对抗白遏疫。 芸京墨在粥棚施粥,见祁铭之等一众医者忙得脚不沾地,连吃饭都是囫囵吞的。 周围的百姓衣衫脏乱,围坐在一起。 整个栗乡死气沉沉,早已没了先前的恬静生气。 芸京墨从未见过这般惨淡的场景。 比之人间炼狱,怕是也不遑多让。 “给。” 芸京墨正呆呆地站着,一个温和地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回头只见祁铭之递过来一个油纸包。 不用想,便知道里面包着的是一小包药材。 这几日,祁铭之日日都会给她单独准备药材,她按方煎服,并未有过任何不适症状。 “祁铭之,”芸京墨有些难过地看着他,“你们找到办法了吗?” 自时疫起,回春堂的医者们便来了大半,他们日日都在与病人打交道,一起斟酌着用药,却没有还没有能让人兴奋的消息。 祁铭之低眉:“在下尽力保姑娘无虞。” 芸京墨点点头,又沉默下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像前方已经一片荒芜。即使知道面前这个人是这个世界的主线,也不敢抱着十足的希望。 她太怕未知的前方了。 “小姐!!” 枳香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又尖又锐。 芸京墨惘然抬头。 “小姐!云生公子也出白斑了!!” 第18章 探查 只见一团黑影从里面挪了出来………… “什么?!” 芸京墨如遭惊雷,险些要站不稳! 站在身侧的祁铭之一把扶住:“当心。” 枳香也是手足无措:“小姐,云生公子这几日跟着忙,怕是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的,小姐……” 芸京墨的耳边只剩下了呼呼风声。 从芸志行决意与百姓同吃同住一齐抗疫的时候,芸京墨这颗心便已经提起来了。 按照原文剧情,她会在这场时疫中失去所有亲近之人。 这其中,自然包括父亲以及芸家所有人。 -- 第30页 结果,这便开始了吗? 芸京墨猛地反手抓住了祁铭之,声线不稳:“祁铭之,从白斑出现到……到……会有几日?” 祁铭之当然明白她避讳的那个词是什么,只道: “因人而异,芸姑娘切莫过于担忧,根据这几日的情况,我们已将药方精进了许多。” 芸京墨垂下头。 她用力攥了一下手指,止住了身体的一阵颤栗,使自己镇定下来。 “几日?” “芸姑娘,第一个发病的仵作,今日还喝了你亲手舀的粥。” 祁铭之安静地说道。 芸京墨突然抬眸。 祁铭之:“虽然病情时有反复,但是人还活着,服了今日的药后也有好转,所以芸姑娘暂且安心。” “他还活着?” 芸京墨呆呆地问。 “是。” “他活着?” 芸京墨又问了一遍。 察觉到不对,祁铭之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不是,你听我说!” 芸京墨突然想清楚了某种关窍,一下子将近日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了。 “他是仵作,又是第一个发病的人,从淮安来办差的,你说,他碰过谁!” 栗乡十几年来,也就出过这么一桩命案。 单从发病原因来说,可能有许多种不同的情况,尸体确实只是其中一中,仵作验的又是新尸,所以少有人望这方面想。 但是死者是黄润。 其他人不知道祁铭之的身份和处境,所以完全不会将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来想。 自然也无人知道,若是联系到了一起会如何。 祁铭之沉默地看了看她,许久方道: “鹤归楼发现死者的时候,我们几人都已经看过尸身。” 若是尸体才是源头,那第一批发病的应该是他们几个才对。 “也是。” 芸京墨有些认同地点头。 旋即又陷入烦躁中。 “今日的药里添了两味,约莫会比先前管用些,芸姑娘安心。” 芸京墨正要说话。 库房中的便有人喊起了祁铭之。 眼下医者人手不足,连顾珏这种专管药事的药师都上阵了。像祁铭之这样能拿主意的更是稀缺,一刻也离不开人。 祁铭之只得抱歉地向她拱拱手,转身小跑过去。 是夜。 这几日的栗乡,夜晚尤为安静。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唯一燃着灯的地方便是河对岸作为疫区的回春堂库房。 芸京墨是偷偷溜出来的。 虽然只是个荒唐的假设,但是她还是要来试一试: 他们几人第一时间见到了黄百户,但是仵作却是要解剖的,转机或许是在这里。 月黑风高,寒风朔朔,芸京墨裹紧了衣服。 黄百户没有亲人了,验过之后还是薄云生收的尸,却不想正好赶上了时疫,还未来得及下葬。 此刻停灵在栗乡最东侧山脚下的草房里。 一阵风丝溜溜地吹进衣领,芸京墨狠狠地打了寒颤。 若非是时疫来临,这几日栗乡处处都有死人,见多不怪了,芸京墨是断断没有胆子在夜里来做这种事情的。 她想得很简单,仵作是一开始就发病了的。 但是薄云生却是她一直盯着喝清瘟药汤的人,却在替黄百户收了尸之后不久,发了白遏疫。 或许事情真如她所想一般,黄百户之死连同这场时疫,都是敌人为祁铭之准备的礼物。 路上人少,芸京墨很快便摸到了山脚。 此处没有人烟,芸京墨远远就停下了。 既然已经做了这个设想,那么尸体即是时疫来源,她当然没有直接上手查看的胆子。 站在草房门外吹着冷风,芸京墨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荒谬。 不知道为什么,一厢情愿觉得这里有线索,人就来了。 可是又没那个胆子进门。 她无奈摇了摇头。 这风实在是冷,于是便转身打算回去。 “嘎——吱呀——” 草房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 芸京墨转头,只见一团黑影从里面挪了出来…… “啊——!!” 向来不信神佛的芸京墨何时经历过这种诈尸场面?当即吓得失声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还手脚并用往后爬了几步。 “你你……你别过来啊!!” 从草屋里出来的人影还往她这里走了几步,芸京墨手脚都软了。 突然,一点微弱的亮光从那人胸口亮了起来。 顾珏吹了一个火折子递上前,有些惊讶: “芸小姐?” “顾……顾药师……” 芸京墨惊魂未定,声音都是软的。 “你怎么会半夜三更来这儿啊?” 顾珏伸手拉起人,声音里竟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谁能想到,一个姑娘家半夜三更不睡觉,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还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我,我……你……” “我为什么在这儿?” 顾珏贴心地接过她的话。 “你可知此处是黄百户停灵的地方?” 芸京墨用力点了点头。 “嗯,黄百户算是这件事的起点,紧接着验尸的仵作便染了病,我想着时疫总该有个来源,姓祁的这几天又忙得脚不沾地,跟他说了也不在意,只能我来看看了。来拿着这油灯,我点一下。” -- 第31页 原来竟是想到一块去了。 芸京墨松了口气,拿住了点燃的灯。 这野地里遇到一个活人,还是熟人,芸京墨的胆子大了不少。 “那你发现什么了吗?” “确实有些怪异……” 顾珏灭了火折子,做了个手势邀她边走边说。 芸京墨点头,扶着旁边的树跨过一步。 就在这时,忽一声尖锐破风声! 说时迟那时快! “咚!”地一声! 一支羽箭牢牢钉进了芸京墨手边的树干! “小心!” 顾珏猛地拉了她一把,将她护在身后,迅速吹灭了她手中的油灯! 第19章 灭迹 长发如瀑披散肩头,白衣几乎将两…… 虽然顾珏反应快,但是他本人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拉了芸京墨一把,也只有两个人一起躲闪逃命的份儿。 “啊!!” 芸京墨今晚已经被吓了太多次,心就没落回过肚子里过。 “别出声!” 顾珏嘘声,拉着她侧身,分别藏在两棵树干后。 隐在暗处的杀手匿息功夫了得,方才凭借油灯的光未能得手,便再听不见一点动静。 芸京墨冷汗直掉,惊慌中只能捂住自己的嘴巴。 果然,黄百户的尸身有问题! 眼下千钧一发,耳畔却辽远寂静,只有四野吹过的烈烈寒风。 顾珏贴紧了树干,声音凄清:“他过来了。” 芸京墨心跳骤停,足趾一颤。 “咔嚓”踩断了冬季硬脆的断枝。 “嗖——” 羽箭循声破风而来,芸京墨绝望地闭眼,生平第一次嗅到了死亡极速接近的气息。 “哒!” 前方传来一声脆响。 阿陌疾掠上前,剑鞘挡开羽箭,而后唰地抽剑出鞘! “来者何人!” 见对方可能走脱, 杀手遂不再隐匿身形,当即现身迎刃而上,拔了腰间弯刀,月黑风高下与阿陌缠斗起来。 “噌——” 兵刃相接,映出一片雪亮。 阿陌夜视力极好,招式点到即走,旋身一低腰便是一式漂亮的扫堂腿! 那杀手又何曾是等闲之辈? 翻身避过,勾手便与阿陌再拆一招! 顾珏猛地回头:“别傻了,快走!” 芸京墨腿软的厉害,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被顾珏一拍,竟一下子回了血,转身便跑! 此处虽无人烟,离栗乡的中心地段却不算远。 芸京墨此刻全由意念支配,喉管灌满了冷风,只一个劲往人多的地方跑! 阿陌一剑格挡,余光见芸京墨脱离掩护,暗道一声不好! 四野无人的郊外总是很危险。 方才杀手埋伏的草丛中,一箭追出,直直地刺向道中逃命的少女—— 芸京墨惊慌失措,越跑越慢,全然不知危险正如蛇信子般已然靠近! 只听“碰”地一声,芸京墨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唔。” 她额头一痛。 紧接着一阵眩晕,被那人护住腰身,带着旋过半个身位,才终于堪堪停下。 月光晦暗。 祁铭之一手环住奔来的姑娘,长发如瀑披散肩头,白衣几乎将两人融为一身。 他眸色极暗,眼中隐着怒气与阴霾,斜斜看向前方,如一匹护崽的孤狼,戾气尽数抖显。 而另一只手,握着已被折断的羽箭。 “呃……”芸京墨伸手揉揉额头,最先钻进鼻子的是一股清苦的药味儿。 她终于缓了过来,见到来人时又惊又喜:“祁铭之?!” 姑娘瞳仁黝黑,眸光极亮。 “嗯。” 祁铭之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忙悄悄丢弃了手中的断箭。 芸京墨语气上扬:“你来了!” “是。” 祁铭之声音清润。 芸京墨这一晚的狼狈与仓皇忽然在这一刻找到了遁身之处,她眼角微弯,拉出狭长的眼尾,笑了一声:“还好你来了!” 阿陌一定是跟着他来的,若不是他,今晚怕是要埋在这儿咯。 劫后余生的庆幸掩盖了方才的一切惊慌。 芸京墨此刻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还被他环在怀里。 “我就说黄百户的尸身有问题,你看,果然有问题!” 祁铭之循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微微叹了口气。 “是的,墨儿很敏锐。” 芸京墨被这一声“墨儿”勾回了魂儿,这才发现自己在以一个并不自然的姿势与他说话,有些尴尬地轻轻拍了拍祁铭之的肩膀。 放我下来。 祁铭之回神,默默松了手:“抱歉,在下失仪。” 后面气喘吁吁逃命的顾珏:“……” “诶,我说……” 顾珏今晚也被闹得去了半条命,现在说话都接不上气, “你不是不感兴趣吗,怎么也来了?” 祁铭之扫了他一眼:“不希望我来?” 顾珏循了块石头坐下,连连摆手,又拱手做了个揖: “可别,多谢祁大夫救命之恩!” 回春堂虽一直养着杂役,但只有祁铭之是有自己专门的随从的。 顾珏进回春堂比祁铭之晚,只知道阿陌是祁铭之小时候就在的,武艺高强,并非一般的随从。 -- 第32页 “诶,小阿陌行不行啊?” 顾珏冲着另一边扬了扬下巴。 芸京墨也颇为焦虑:“是啊,那个杀手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三人站得远,一时间竟可以遥观月下打斗。 “放心。” 祁铭之看着不远处的战局,温声道, “这个人看着厉害,但还不是阿陌的对手。” “只是……” 顾珏与芸京墨一齐看他。 “只是,他们有两个人。” 说着,祁铭之微微扫过一眼,冰冷的目光落在了方才那一箭射出的草丛中。 一个近战,一个控场。 近战的那个武功不错,但如祁铭之所说,很快便落入下风,衣衫已被阿陌划破了好几处。 再几式,便被击飞了弯刀,被阿陌压制住。 只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阿陌拿下一血,冲三人打了个招呼。 芸京墨喊道:“留他一命!他应该还有消息!” 祁铭之却没有多话,轻轻拍了拍芸京墨的肩膀:“是死士。” 完成任务可活,完不成便死。 “什……” 芸京墨话还没说完,远远只见那名杀手的身体无声无息地瘫了下去。 现在,只剩下草丛里的这位箭手了。 今晚他射出了三箭,若是第一箭便得手,也省了此刻落入下风的局面。 这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弓箭手。 阿陌得到指令,缓缓靠近。 忽然,弓箭再度离弦,箭头带着一簇燃烧的火苗,不问准头与距离,只如投壶般被扔向了面前黄百户停灵的草房。 这是这名死士此生绝唱。 而后短刃入腹,干净利落地了结完毕。 “哗——” 火焰在触及到草房的一瞬间便卷起巨大的火舌,眨眼吞噬了整个草房。 毁尸灭迹。 芸京墨长大了嘴:“啊……” 顾珏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 只有祁铭之一人,看着火光冲天,竟短促地笑了一声。 顾珏疑惑回头:“笑什么?” “多此一举。” “什么?” “若时疫真起于黄百户,那么即使看到了证据,也遏制不了白遏疫。我身为医者,此刻也不会不要命地去冒这个险的。” “再说了,”祁铭之侧目过来,看向顾珏的目光中有一抹深意,“你方才不是已经看到了嘛?” 顾珏干脆地闭了嘴。 “所以,抓紧时间逃命多好。” 祁铭之看着那连天野火,被火光映亮的瞳孔中毫无怜悯。 第20章 应约 你便是他心尖上的那个姑娘? 火光映亮了野地的天,将几个人的面庞照得亮堂堂。 阿陌探了两个杀手的呼吸,走过来对着祁铭之一拱手,摇了摇头。 芸京墨退了一步,被祁铭之拉向身后。 “别怕。” 芸京墨摇了摇头:“没有。” 这几日时疫肆虐,栗乡每日都有人在痛苦中离去,亲者殇痛。见惯了生死别离,她已经没有那么恐惧死亡了。 只是这两个死士的死法更突兀些,她有些受到了冲击。 今晚他们是来毁尸灭迹的,她和顾珏来了这里,便自然成了他们二人的目标。 任务失败,便要死。 只是谁会不惜命呢? 就像祁铭之说的那样,为什么不干脆逃命呢? 芸京墨不理解他们的生存之道。 这几日的栗乡,人人都害怕染上时疫,人人都想活下去。 像她自己,知道此身命运后不断地寻求生机,只求能保全芸家和自己。 芸志行以身涉险,是为了维持住栗乡的秩序,以防时疫失控危害更多人。 祁铭之顾珏等人,也在努力试验药方,为了让更多人可以活下去。 芸京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明明有生机,自己不想活,却还要别人也死呢。” 顾珏回头看她。 祁铭之轻声开口“或许,是他们自己没有看见过生的希望。” 自小便被培养成死士的人,一生都在与死亡作伴,除了任务便是死。 已被格式化的人格再也见不到尘世喧嚣,也无法再从中寻觅生的自由与黎明。 顾珏故作轻松道:“是,也许这对他们来说才是更好的结局,早日往生做个普通人吧,芸姑娘不必太介怀。” 说完便抖落抖落身上的草屑,劫后余生一身轻。 “走了。”顾珏扬了扬手,“赶紧的叫人扑火,别烧了山。” 几人一同往回走。 火焰舔舐着草梗断枝,燃烧中的噼里啪啦声愈行愈远。 顾珏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火势,两名死士被阿陌挪动过,此刻也已经葬身大火。 他挠了挠头,转身跟上了几个人。 祁铭之:“在黄百户身上看到什么了?” “呵。”顾珏抱着手枕在脑后,“刚刚你不着急,现在想起来问了?” “说。”祁铭之头也不回。 顾珏见他不为所动,翻了个白眼:“啥都没看见。” 芸京墨愣了一下:“不对啊,顾药师你不是进去了吗?方才出来的时候还和我说确实有些怪异呢?” “是啊,我总共也就进门看了一眼,尸体封在棺中我还能开棺不成?早知他们做的这么绝……我刚才就应该开棺看看的。” -- 第33页 “那……你说的怪异是……” 顾珏一脸的生无可恋:“我进去的时候,黄百户的棺上被人淋了油,全然一副要毁尸灭迹的样子,不然的话一点火星何至于燃那么快?” “进了门我连油灯都没敢点,这不,出来不是还吓到你了……” “啊……” 如此,线索岂非在此中断了? 顾珏斜看向祁铭之:“怎样,你还淡定么?” 祁铭之脚步未停:“我知。” “嘿!”顾珏一时气笑了,“祁大夫很行。” 祁铭之扬了扬嘴角,不置可否。 “现在什么都灰飞烟灭了,那祁大夫可有想好要怎么应对时疫?” 顾珏一副嘴欠的样子,听着糙却句句是实话。 “我是真的没什么可以帮你的了,你也知道。” 若时疫是人为,他倒是能在找出来源上帮帮忙。 可是现在竹篮打水,他又不会诊病验方,除了打下手之外完全没有助益。 顾珏难得有良心地替祁铭之担忧了一次。 “今日的新药方,我加了一味白蒺藜,”祁铭之顿了顿,看向芸京墨,“云生公子身上的白斑已经没再扩散了。” 芸京墨脚步一顿:“真……真的吗?!” 顾珏愣了一下,笑着悄声道:“又让你显到了。” 祁铭之点点头:“还要感谢云生公子深明大义,愿意试新药。” 前面已经改进过很多次药方,效果参差不齐,于是便有了这么一剂猛药。 祁铭之刚拟出来的时候有医者表示不赞同,倒是薄云生,今日被送来时听见了医者谈话,说自己愿意一试。 试药的结果也并没有让人失望。 “只是现在还不算尽善尽美,需要斟酌几味药的剂量,还要排除每个人用药的差异。”祁铭之补充道,“但是比起前几日,情况会好许多。” 顾珏猛地一拍他肩膀:“我就说你怎么今晚如此淡定!” 次日。 芸京墨如前几日一样,只睡了个囫囵觉便起了。 因知道祁铭之那边已经有了进展,今日的心情都好了许多。 这几日跟着父亲忙活,不少栗乡百姓都已经认识了她这个亲民的知府小姐。 姑娘年方二八,面容仪态姣好,还这样温柔善良,想记不住都难! 这不,今日芸京墨走过街道,还没到施粥处,便被茶馆的掌柜拦住了。 这两日人心惶惶,街上大门紧闭,突然出来一个人的时候芸京墨还被吓了一跳。 掌柜的拘了一礼:“芸小姐,有客人请。” “客人?”芸京墨愣了,“请我?” 掌柜的做了个动作,请她入内。 “您记错了吧,怎么会有人请我呢?” 芸京墨还以为是哪个乡绅土豪,心里是拒绝的。 这时候,跟在后面的枳香想起了什么,上前小声提醒: “小姐,您先前是让我来这里送过一封信,说是……噢,以文会友。这两日太忙了,您都忘了。” 芸京墨更愣了:“我什么时候……” 啊,几日之前的话……难道是祁铭之? “啊噢……”芸京墨出口的话转了个弯,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对,是有这么一回事。” 掌柜的见她终于想起来了,笑着引路:“这两日情势紧张,客人说不便久留栗乡,既然今日得空,便见一见。” 芸京墨点着头跟他入内。 既然那时候还是祁铭之在她的身体里做的事情,那么此人应当是知府小姐的身份足以应付得来的。 芸京墨抱着这样的心理推开了雅间的屏风。 然后她傻了。 坐在雅间的男人悠悠摇着扇子,竹扇尾部的碧玉珠子摇曳晃动。他看着要比祁铭之稍年长些,朗目疏眉,一身华服。衣领袖口暗绣水云纹,用的皆是金丝银线。 “坐。” 见芸京墨进来,他示意了身旁的椅子。 此时的姿态倒是比芸京墨第一次在草堂见到他的时候随和多了。 只是被他揪着衣领威胁的心理阴影还在。 嗯……是威胁。 芸京墨小心翼翼,只坐了半个屁股,思忖着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是不是该打个招呼。 “常瑾……不是,常……常公子……” “叫我常瑾泽就行了,他都没这么客气过。” 常瑾泽收了扇子利落开口,示意掌柜的先离开。 原本不大的地方再走了一个人,芸京墨心里凉飕飕的,更拘束起来。 理论上来说,是她递的拜帖约的人,但是谁能告诉她接下来该做什么啊…… 许是面对姑娘要耐心些,常瑾泽看了她一眼,勾了唇角。 “你便是他心尖上的那个姑娘?” “不是!” 芸京墨脑袋瓜子嗡嗡的,脱口而出便是这两个字。 再对上常瑾泽怀疑的目光时才陡然察觉不对,于是又想到中秋节宴上自己当众表白的事情。 话音转了个弯又圆回来: “是……他是我心尖上的姑娘,呃男子……呃……” 常瑾泽皱了皱眉头,低眉扫了一眼就放在一旁的“芸京墨”的手书,而后挑起了一抹玩味的笑容。 “有意思。” 第21章 金印 难道是什么足以引得天下群雄尽逐…… -- 第34页 芸京墨注视着常瑾泽的动作,心里扑棱棱的。 祁铭之说过,常瑾泽是故人,根据上次一照面的情况判断,多半是十几年前祁铭之的哥哥还是长明军前锋将军时的故人。 且祁铭之也说,还不知他到底是敌是友。 芸京墨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茶,茶汤清透氤氲着雾气,不知道应不应该喝。 “谈谈吧,你约我要说的事情。” 常瑾泽是全然放松的姿态,比之先前在草堂,现在更像一只收起了獠牙和利爪的猛兽,对着窝里的猎物舔舐毛发。 芸京墨觉得他随时会扑过来吃了她。 说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应该说什么? 她连动都不敢动好么! “他这些年藏得很好,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在了当年的肃清中,却不想他大隐隐于市,都快要成为回春堂的掌门人了,怎么,这其中应该是有你家的手笔吧?” 常瑾泽润过杯口,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芸京墨看着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常瑾泽思忖着:“不过,当年你父亲还只是个小官,也可能没这么大的本事。” 原是已经将她的来历查了个底儿掉了。 芸京墨端着杯子啜饮了一口,心里竟反而安定了几分。 既然已经被查得那么清楚了,现在又担着和祁铭之的这层关系,那已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现在两个人相对而坐,只能是她从常瑾泽这里得到消息。 而常瑾泽必然也清楚这一点,既然愿意见自己,想必也是有话要说的。 此番相谈,各取所需罢了。 她冷静下来,道:“是,可这十数年的隐姓埋名,不照样还是被常公子找到了这里。” 常瑾泽笑了一声:“我先声明,我可不是为了他来的,此番来淮安城是公事,能遇到他纯属意外收获。” “嗯?” 芸京墨放下杯子。 他是想说,栗乡这些天发生的这么多事情,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常瑾泽自如道:“你疑心你们近几日遭遇的这些事是人为,所以才要来见我?你以为是我?” 黄百户之死,芸志行的药被换,接着又是栗乡的时疫。 他留意着祁铭之,所以这些事均已知悉。 常瑾泽:“十九应该没和你说过我和他到底什么关系吧,怎么,此番来见我,竟是你自作主张?” 十九? 芸京墨愣了一下,祁铭之以前的小名吗? 既然祁铭之当时是以知府小姐的身份递的拜帖,又事先没有知会过自己,那应该算是自作主张吧。 芸京墨咳嗽一声:“是,的确是我自己要来见你的。” “不是我做的。” 常瑾泽竟也爽朗,直接开门见山。 “但你们的想法没错,这几件事确实是人为,应该是有人发现十九的行踪了。” 芸京墨笑容淡淡,这个不用他说她也知道。 既然常瑾泽有事,那这点诚意怕是还不够。 “瘟疫已起,栗乡正乱,常公子不离开这里,却在这个时候约我见面,该是有话要说的吧,只这一点怎么够?” 常瑾泽坐起来,摩挲着下巴轻笑:“芸小姐很识时务。” “自然。” 芸京墨抬了一下杯子,找到了穿越前与人谈生意时的感觉。 想不到成了闺阁小姐,竟还是需要这个技能。 “当年的谋逆案,戚家满门抄斩,副将以上全部革职下狱,后来死的死,流的流,谁也没想到他走脱了。” 常瑾泽一边说一边观察芸京墨的表情,见她并无半点举动,暗自心惊。 十九竟连这些事情都告诉她了? “他逃了不要紧,这十年也没人过问一个当年一个稚子的性命,只是朝中忧心着一件东西,当年抄家的禁军将戚宅翻遍了也没寻到。” 芸京墨一皱眉:“什么?” 难道是什么足以引得天下群雄尽逐之的武林秘籍? 她不合时宜地想着。 “骠骑将军的龙纹金印。” 芸京墨一脸茫然。 “是当年戚将军一统西南,又千里勤王,皇帝赐下的殊荣。” “啊等等,我打断一下,”芸京墨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是想说现在这个金印在祁大夫手上?可是,这都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他要一个金印又有什么用?” 常瑾泽摇了摇头:“龙纹是天家纹样,非皇家贵胄不可用。皇帝赐下此印,让戚将军金印紫绶,位同三公。” “不仅如此,以戚家在军中多年的势力,大梁兵马有一大半皆听令行事。甚至中间打仗的那几年,为了调动全国兵马,将在外只听命于戚家金印。” “戚家在军中声望已久,即使过去这些年,这枚金印的存在依旧会让一些人忌惮。” 芸京墨听懂了。 说到底,就是一个将军位高权重功高盖主,兔死狗烹的故事。 戚将军可以号令天下兵马,帝王的龙椅怎能坐得安稳? 所以那首童谣成了催命符。 无论那首童谣的作者本心如何,这歌声一起,必然催发帝王心中积聚已久的猜忌。 所以,不论祁铭之是不是真是拿了那枚金印,只要他还活着,这个忌惮就永远会在,他便一定会有危险。 -- 第35页 “原来如此。”芸京墨沉吟片刻,“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是想做什么?” “不多,”常瑾泽轻松道,“我知道你们的关系,既已两情相悦,知府大人也认可他这个后生,那便请你,让他交出这枚金印。我带它回朝,也好在朝中立功。而他也好安安心心与你过日子。” “呵。”芸京墨嗤笑一声。 两情相悦?芸志行认可他?还安安心心过日子? 他在说什么傻话? 芸京墨心说你可是难为我了,我就是一个炮灰,抱大腿苟命罢了。 再说…… “你刚才还说抄家的人把戚家翻遍了都没找到,又怎么这么确定金印在他身上?” 芸京墨质疑道,又想起祁铭之先前与她说过的话, “难道就凭戚将军临死之前曾同他一起的?” 常瑾泽轻叹一声:“关于他的过去,我不知道他到底和你说过多少,或许你从来没从他口中听到过这枚金印。” 常瑾泽放下杯子,撑起胳膊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表情都看尽。 “但那金印,一定在他身上。” 第22章 等等 你且等一等,本官有话同你说…… 天已大明,日头逐渐升了起来。 芸京墨离开茶馆去往粥棚的路上,脑子里还在想着方才与常瑾泽的那几段对话。 他说:“当年谋逆一案虽然斩了不少人,但大梁四方终归需要守将。虽然长明军制解散,编入各地驻军,可信仰龙纹金印的将领们依然在,甚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愿意相信戚年谋逆。所以你明白这枚金印的力量吗?” “那他们为什么不信,”芸京墨反问,“你有没有想过,戚将军或许本就是遭人陷害,并未谋逆?” “芸小姐慎言。”常瑾泽反扣了杯子,“那是已经被朝廷盖棺定论的叛将。” 芸京墨当然知道。 这个时代,皇权高于一切。像常瑾泽这样为君主马首是瞻的大有人在,她也没必要与他辩证一番自由心证。 只是由自己目前所见所闻,对此自有判断。 “既然祁大夫从未与我说起过,那便表明他不愿意交出来,我又有什么本事劝他?” “这便是芸小姐的事了,”常瑾泽看着她,言语中有着八成的把握,“眼下正逢多事之秋,芸小姐也知道的,你总不会希望他死了吧。” 这到底该算是威胁,还是该说他是真相信她啊。 芸京墨冷笑一声。 “常公子,来而不往非礼也,若我替你拿到这金印,你许我什么好处?” 常瑾泽轻笑,带着一丝玩味:“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事情没结束之前我不会离开的,你随时来提。” 这算什么好处? 她一个知府独女,哪有什么需要常瑾泽帮忙的地方? 芸京墨摇了摇脑袋,把他的声音从脑子里晃出去。 只是,若那枚金印真的在祁铭之手上…… 她真的要让他把金印交给常瑾泽吗? 当然不! 芸京墨清楚自己此刻的选择。 无论是出自需要抱住大腿好活命的前提,还是考虑与他们的熟悉程度,抑或是对他们人品的判断, ——怎么看都是祁大夫更靠谱一些! 况且,若真是有这么一个可以号令全国兵马的漏洞级金印,交出去才是比较危险的吧。 常瑾泽一看就是朝堂上的人,拿了这东西是要谋反吗? 反而是祁铭之,一个回春堂大夫,心怀慈悲又为人谦逊,还是他拿着这东西比较安全。 想着想着,竟已经走到了粥棚了。 因着百姓都在喝回春堂的汤药,多少有一些预防作用,今日的病患已经没有前几日那么多了。 医者们在里面忙忙碌碌,芸志行也在施粥处帮忙。 “嘿,这儿!” 顾珏招着手喊她。 芸京墨小跑上前,凑到了芸志行身前:“爹爹,交给我来吧。” “诶唷,当心烫,来来。”芸志行小心地将勺递到了芸京墨手上。 顾珏也凑过来:“今日按铭之昨天试验出来的药在煎煮,他说还要斟酌几味药,我看这次能行!” “希望如此吧。”芸京墨淡淡点头。 这样的话她这几日里已经听顾珏说了不止一次了。 再加上这时候心里有事,便没有多大反应。 “这次不一样!”顾珏睁大眼睛辩解着,“我看了昨日喝这药的几个病人,还有你哥哥,在库房里面隔着呢你没看见,确实是好多了。” 芸京墨终于侧目。 才发现就连芸志行,今日脸上也多了笑意,不像先前几天一样忧心忡忡的了。 “文老先生云游,此番还要多亏了你们这帮孩子们呐。” 顾珏正声道:“大人说的哪里话,济世救人,本就是我们回春堂的职责。” 芸京墨浇他冷水:“别在这嘚瑟了,我已经知道了,既然有了方子,你还不趁着现在抓紧调配药材?” 由于先前互换身体的经历,芸京墨也算是了解了顾珏的工作。 此次时疫来得突然,各方都不及时,还真是多亏了顾珏和祁铭之在这里。 回春堂今年刚收的药材,其中对症的部分几乎全部拿来用掉了,特殊时节,他们分文未取。 -- 第36页 虽然过后对账,一多半官府会给予补贴,但是此刻,回春堂的这份气度此刻让栗乡的众人心中都暖暖的。 顾珏道:“正说着呢,咱们祁大夫这次加的两味药是白蒺藜和黄芪,黄芪还好,平日里用得多,储备也多。不过白蒺藜就麻烦了,回春堂一派的大夫平时就用得少,药田里产量就低,收购得也少。我这不正和知府大人上报,求一纸公文抓紧去周边调配呢!” 芸志行人就在栗乡,应对及时。 时疫刚报给他的时候,他便立刻下令封锁了栗乡,为了避免祸害更多人,人员出入栗乡一概需要他的亲笔文书。 芸志行捋着胡须笑道:“这就给你写,好小子!” 说着便拍着顾珏的肩膀,转头接过了纸笔,便叫人去取官印。 芸京墨这边正忙着给人舀粥,蹲下接过了一个孩子手中的陶碗,再回头时注意到祁铭之已经走到了她旁边。 祁铭之摘下了面上掩住口鼻的巾帕,又净了手才走过来。 “如何,昨夜可有受到惊吓?” 芸京墨心说你怎么总是问我怕不怕,有没有被吓到之类的? 她转头笑道:“没有,我哪有这么不经吓,胆子大着呢!” 说这话的时候,手脚都没闲着,在给人舀着粥的同时点头同祁铭之说话。 “嗯。” 祁铭之也点头。 此刻阳光正好,从棚顶边缘投下温暖,给芸京墨耳边的发丝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光,看起来像是动物的毛发,很好揉的样子。 “这几天辛苦你了,”芸京墨一边接过碗一边舀粥,又给祁铭之递了一碗,“先吃一点吧,等这边事了了,我再请你吃饭!” 她说这话的时候格外豪迈,像是在故意学着江湖侠客的口吻,让人忍俊不禁。 祁铭之抿嘴笑了笑,伸手接过白粥:“好啊。” 他好像原本就不善言辞,芸京墨想了想,还是没有提金印的事情。 虽然并没有要帮常瑾泽的想法了,但是他的那番话芸京墨还是听进去了的。 他说的确实没错,只要祁铭之人还活着,那么便会有人把金印算在他头上,无论他拿了还是没拿。 “那个……”芸京墨犹豫着开口,“你要不要加些小菜。” 算了,现在说还是不合适。 祁铭之举着碗的手顿了一下:“好啊。” 芸京墨转头去拿。 却不想他们的举动都已经被一旁的芸志行看在眼里。 知府独女,掌上明珠,芸志行对这个女儿不可谓不关注。 尤其是当他注意到女儿最近和回春堂的人愈走愈近的时候。 起先还没觉得,等注意到的时候才惊觉,先前在淮安府素来有着“不仅女色”之称的祁大夫,好像和女儿的关系还挺好? 而再当他听徐通判说了自己当日因误服药昏迷之后的事情后,便更是格外关注起了祁大夫。 不卑不亢,清隽如松,还是回春堂的少掌门。 芸志行有了计较,待祁铭之打算回去照顾病人的时候,背着女儿上前,叫住了他。 “铭之啊,你且等一等,本官有话同你说。” 第23章 自问 芙蓉芳草,送给远方的……爱人…… 芸京墨想着事,发现爹爹叫走了祁铭之也没有多心。 祁铭之向芸志行的方向走去。 期间爹爹还特地扭头看她一眼,又招呼着祁铭之借一步说话。 什么秘密,还不能让她知道? 这个念头仅从芸京墨脑子里一闪而过。 她还在想那枚金印。 如果这件东西真的存在,且确实是它给祁铭之招致杀身之祸,那么对方为什么还要诱发时疫呢? 芸京墨始终没有想通这一点。 从那两个死士毁尸灭迹的行为来看,这场瘟疫绝对不是自然产生的。 若是对方的目标是金印,直接杀人灭口,再强取豪夺,不是更快吗? 毒杀黄润,引发时疫,还要折损着人毁尸灭迹。 怎么看都是南辕北辙。 芸京墨所掌握的这些信息,就像是缺失的拼图一样,怎么摆弄都做不到完整。 一定还有什么东西是她所不知道的。 常瑾泽或者祁铭之,还是其他什么人, 这其中一定有人隐瞒了关键信息。 粥已经施完了。 芸京墨侧目,看向爹爹和祁铭之离开的方向。 想了片刻,她放下了手里的勺子,跟了上去。 祁铭之跟着芸志行走到了库房背面,见芸志行这一副严防死守的模样,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芸志行看了看身后附近都没有人跟过来,才拍了拍袖子。 祁铭之拱手:“不知知府大人有何见教。” “咳,铭之啊,是这样,”芸志行清了清嗓子,将话起了头,“这大半个月真是辛苦你了,听顾药师说,这次多半是有把握了?” 新药起效的事情今早就已经报给他了,特地又问过这一遭,看起来不像是关心进度,倒像是没话找话。 祁铭之点头:“是,昨日服用新药的几人,病情均不同程度被控制住,近几日可在这张药方的基础上酌情加减,试验出最佳成方。” “嗯,”芸志行捋了捋胡子,不失体面地笑了笑。 寒暄完了,问完正事,该说说他想问的那事儿了。 -- 第37页 只不过……自古以来这种事都该是和长辈商量的,直接和他一个小辈开口,怪失礼的…… “诶……那个,你师父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淮安呐?” 芸志行眯起眼睛,眼角笑出了几层褶子。 “师父在外云游,已有两年未回淮安。” “哦,这样啊……” 芸志行思忖起来。 知府大人管着淮安城大小事务,平日里威严惯了。 祁铭之偶见他这般,不免心生疑惑。 “大人……是有何事,需要在下代为转达家师吗?” “嗯,是有一件。” 芸志行脱口而出,才后知后觉道:“诶呀,不行,这事怪麻烦的……” 说着竟小声嘟囔起来。 淡漠如祁铭之,此刻也察觉到了知府大人竟是有些为难。 如此反复的态度更叫祁铭之疑惑了。 “大人有事尽管直言,在下定然尽力相助。” 连后面竖起耳朵偷听的芸京墨也起了好奇心。 爹爹有什么事情,还要特地来和祁铭之商量? “是这样的,” 芸志行也不再藏着。 他一个四十好几的汉子,家中没有当家主母把持,还是头一次跟个小辈说这种事,故而迟疑许久。 “小女墨儿呢,是我一手拉扯大的。” 芸志行表面镇定,别在身后的手已经搓到了一起。 “这十六年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娇养着长大的,若是有什么冲撞祁大夫的地方,还请你看在我这个老爹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祁铭之拱手:“大人言重了,芸姑娘性情活泼,为人十分有礼。” 见他这模样,芸志行一时也把不准他是不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但是又联想徐通判告诉他的:女儿曾在中秋节宴上当众表露过爱意,当时祁大夫没有明说拒接,后来又和女儿越走越近了。 看来,还是得老夫出马,让两个孩子更进一步哇! 芸志行:“你觉得,墨儿如何?” 正在偷听的芸京墨:“???” 站在面前的祁铭之:“……” 话问到这一步,祁铭之岂能还不明白芸志行的意思? 知府大人独女,聪慧明媚,又早已对他表露过爱意,这换了谁能不心动? 只是…… 和当初在中秋节宴上一样,祁铭之还是害怕。 他若是孤身一人,那么后来的路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他皆有承受后果的勇气。 但他凭什么拖累芸京墨下水,与他共担风险? 可是,她好像又与其他的姑娘们不一样…… 他们曾经身体互换过,体验过对方的人生。 她也对自己的过去有一定的了解。 最重要的是…… 她说相信他,她曾说不信神佛,但是信他。 她也曾交付脆弱,和他说过若是有事,请他要帮她。 祁铭之扪心自问,足以动心。 “芸姑娘她……很好。” 芸志行向前一步,再问: “你待如何?” 祁铭之终于后退,拱手自胸前敬出,躬身行礼, 温声道:“在下,愿以芙蓉芳草遗之。” 芸志行捋着胡子,旋即哈哈笑出声来。 他拍着祁铭之的肩膀:“好啊,好,好小子!此次若是治疗时疫有功,你便是我淮安城的功臣,我芸志行以女相嫁!” 藏在不远处的芸京墨当场震惊! 不是因为芸志行的这句话,而是因祁铭之的回答。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①。” ——芙蓉芳草,送给远方的……爱人。 他竟然喜欢她?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 芸京墨不懂,但是芸京墨大为震撼! 刚穿过来便是当众表白被拒绝,是以这么长时间以来和祁铭之的相处,她从未有过那方面的心思。 更何况她清醒地明白,这个故事的主线中,祁铭之并没有感情线! 所以……他怎么会喜欢她?! 这颗心脏噗噗直跳,芸京墨比被人当面表白还要紧张,此刻没出息到手心里出了一层的汗。 她攥着手看着不远处的两个男人,却发现脸颊也热了起来。 芸京墨大脑中一片空白,她此刻才发现,原来过去的那么久,她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此间的生活,可还是受到了身为穿书者的身份限制。 她的行为太过于遵从原文了…… 自己对祁铭之到底算是什么感情? 若是抛开了原文的束缚,芸京墨会喜欢上祁铭之吗? 她突然就想到了原文作者对“芸京墨”这个角色的评价: ——红颜薄命,不过是男主成长过程中的一抹遗憾罢了。 芸京墨手脚冰凉,瞬间慌了。 第24章 遇袭 与那晚在郊外毁尸灭迹的两个死士…… 若称得上“遗憾”二字,那是否说明,祁铭之在原文中也是对自己动了心思的? 只是芸京墨仔细回想,原文中自己的戏份的确只有告白被拒的那一点点,其后的结局经历,皆为一笔带过。 若这也能称得上遗憾,那是否也太隐晦了些? 芸京墨用力摇了摇脑袋,在心底轻笑一声。 -- 第38页 说好了不受原文束缚的,她该要为自己而活! 芸京墨悄悄离去,不再听后面的谈话。 她在想,自己穿书以来的这段时间,面对祁铭之所流露出来的所有感情,有发自真心地出于己身吗? 细想下来,好像都不是。 她说愿意相信他,是在赌他的信任。 她接近他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抱住主角大腿,以保住自己和芸家安全。 发现自己和祁铭之身体可以互换的那一刻,芸京墨甚至是庆幸的。 因为这样,他便不会对自己坐视不理,就算是为了他自己,他也一定会救她和芸家了。 可是在这样的接触里,祁铭之交付了什么? 他真心待她。 不经意流露出的一点点信任,竟为她换来了对方的真情实意吗? “呵,傻吧。” 芸京墨仰头自言自语,不知是在说祁铭之,还是在说自己。 确实是挺傻的。 明明与他数次接触,却一直束缚在“知府小姐”的身份中,从未以芸京墨的身份相交。 倘若她不曾看过原文,而是以一个完全不知未来的身份穿书,那么她还会与他有什么羁绊吗? 再试一次吧。 芸京墨回头,看了看祁铭之的方向。 就试这一次。 这次,便以芸京墨的身份与他相处! 待到祁铭之走回来的时候,芸京墨正在帮忙煎煮新药。 因为要试验最佳成方,因而分了好几个灶,煎煮着斟酌用药加减的不同药方。 芸京墨看着火,又要注意着不同药材加进药罐里的时间,几个药罐一起看着,忙得大冬天也出了一层薄汗。 祁铭之走近了些,听见她认真默念。 “第三个药罐要试止呕,灶心黄土包煎,水沸下。第四个先煎……” 芸京墨全神贯注,都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个人。 这几天虽然病人比之前要少,但是治疗时疫的战争也已经进入关键时期,大夫们都忙着诊病把脉,注意着各人病情变化,所以人手依旧不足。 芸京墨忙完了施粥,便理所当然地留下来帮忙。 “第四个以酒作引,用在升提发散,” 祁铭之在她身后轻声提醒,弯腰从芸京墨的手边取过黄酒递给她, “芸姑娘,怎会记这些琐碎医务?” 药方调剂是一门学问,回春堂特设药师管理,以防病人不遵医嘱,煎煮药材时用错了方法致使药效大打折扣。 这个活儿虽然普通人也能干,但是不仅要记各种药对,还要将各种煎煮方法一一熟悉,时机配伍,一概不能出错。 简而言之,是个麻烦活儿。 “啊,是这样,” 芸京墨回头见他,笑了笑擦擦脸站起来, “顾珏去调配药材了,刚刚走之前说了方法,我见大夫们实在抽不出身,就自己上了,没有给你添麻烦吧。” 冬日的中午,风还有些冷,芸京墨蹲在几个简易的土灶旁边,几乎算得上是灰头土脸。 她鼻尖上冒着细密的汗珠,脸上也有些脏。 祁铭之愣神之余,勾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伸手抹去了她脸上的一点土灰。 “没有,做得很棒。” 不知是不是因为获得了长辈的首肯,祁铭之明显自然多了。 只是他拂过芸京墨脸颊的手指,温度有些高。 “你……我……我可也不光是为了给你分担的,主要还是为了百姓,时疫早些结束,父亲也可安心嘛。” 这话出口怎么还犹豫了一下? 芸京墨不禁懊恼。 明明动心的人是他,怎么他还要比我更自如些? 她拗着抬头,恰对上祁铭之一双微弯的眉眼。 “我知,但墨儿做得就是很棒。” 祁铭之不依不饶,就是要将这句夸赞出口。 芸京墨脑子嗡地一下,愣了几分。 不妙…… 她的手背缓缓贴上脸颊,指尖冰凉而脸颊一片红热。 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呢! 芸京墨自问活了二十几年,无论是生意场上谈笑,还是平时被异性追求,她何时是这样容易脸红的人了? 况且,若要论穿书之前的年龄,她可能比祁铭之还要大一些,在她面前他该算得上是弟弟了。 怎么弟弟一句话,姐姐还能顶不住了? 那,那……谁让他张嘴就叫墨儿的?! 这小名她在家就只有父母长辈叫,穿书后也只有芸志行这么唤她。 闺名如此,除父母血亲,谁成想他这么一叫,竟是这般旖旎。 是,就是他犯规了,不怪自己没出息! 芸京墨大方抬头,想说一句什么话。 谁知一抬眼,目光所触,祁铭之虽面色无甚变化, 但那双耳朵,早已从耳根红成一片,连耳朵尖都要冒着热气。 好啊,原来你也只是装得厉害啊! 芸京墨轻笑一声: “对!我就是棒!我啊,可超厉害了!” 官道上。 马拉板车吱吱呀呀。 顾珏有了知府大人的亲笔文书,很快便出了栗乡。 芸志行又让人快马通知各乡,迅速筹集了所需药材。 所以,这才轻轻松松地就将所需的白蒺藜装车。 -- 第39页 不过一日,便已经踏上了返回栗乡的归途。 归途有人骑马在前引路。 顾珏深谙能躺着绝对不站着的宗旨,也不嫌药材硌得慌,便就躺在板车上,悠哉悠哉,嘴里还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顾药师,你们回春堂真那么神吗?这就一味药,就能救人?” 已经被顾珏灌输了一路知识的车夫,此刻已经完全化身回春堂忠实追捧者,此刻面对着回春堂未来二把手,满眼都是崇拜,还不忘没话找话地问上这么一句。 “哈,你可就放心吧!” 顾珏嚼了两下嘴里的草茎, “栗乡这场瘟疫都大半个月了,你们栗乡的那么多大夫有人能治吗,要论诊病用药,还得看我回……诶诶!” 马车吱呀骤停,硌上一个石头,颠得顾珏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怎么回事啊!” “顾……顾药师……” 车夫胆怯地开口。 顾珏从板车上坐起来,扭头往前瞧去。 一身玩笑皆收,目光瞬间锐利。 拦路的一共八人,腰间皆配有弯刀,黑巾覆面,一身黑色短打,从头到脚不露多余的皮肤。 与那晚在郊外毁尸灭迹的两个死士,是一模一样的装扮。 第25章 死地 大人!顾药师的车夫回来了!…… 这一次的试药很成功,几名大夫一同斟酌,最终确定了可以治疗白遏疫的药方,服药后可抑制白斑的生长,再佐以第二剂,预计可在七天内痊愈。 之所以是预计…… 三日前离开栗乡去调配药材的顾珏,没有回来。 而栗乡所储存的为数不多的白蒺藜,已经消耗殆尽。 芸家老宅,堂中坐着淮安府衙的众人,以及回春堂的几名大夫。 芸京墨站在父亲身后,坐着的各人无不紧锁眉头。 芸志行表情凝重:“我日前已经写信给各乡地方官,照理说顾药师只用验明药材,一日便可归来,如今迟迟未归,怕不是有什么意外……” 临乡距离甚至算不上远,三日的等待实在是让人焦虑。 尤其是在大家已经有了医治病人的方法,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苦于药材缺失的情况下。 芸志行拧着眉看向回春堂的几名大夫:“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大人,这一药方,是众人齐心协力研制了近半个月的。” 祁铭之轻声道。 换而言之,这几乎是从时疫爆发以来,所有医者们耗心竭力所得的成果。 即使大家还有潜心的力气,栗乡的情况却也已经等不了第二个十五天了。 这几日又因为药材持续消耗,缺失的已不单单是白蒺藜一味。 医者们已经是想尽办法用相似药材填补,但这终会有捉襟见肘的一天。 而今日,已有几名大夫被感染倒下了。 再没有比这更焦心的时候了。 明明已经得见黎明,却还是不得不挣扎在黑暗之中。 在身处黑暗中时,那一点点希望反而变成了折磨。 芸京墨已经两日没睡着了。 父亲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望,变得越来越愁容满面。 就连祁铭之,也逐渐泡在库房中,不再说话了。 有个胥吏狠狠道:“实在不行,便打开栗乡的门,大家各自逃命去!” “放屁!” 芸志行一拍桌子, “解除封禁,是要让这一乡之祸,变成天下大疫,为祸四方吗?!” “大人,难道要我们还活着的人都在此等死吗!” 众人皆吸了一口气,四下皆静。 栗乡的百姓可能还不知此时情势,等待着官府的救助。 可是现下屋内的这些人却无比清楚。 芸京墨更是比谁都明白。 此时的栗乡已经是千疮百孔,若是再等不到救命的药材,那么这间屋内包括知府大人在内,所有人都会因感染白遏疫而死。 芸京墨虽没有与感染的人接触过,却也听医者说过。 病人会从眼睛开始发炎,呼吸竭力,身上白斑爬满,脸上不辨容貌。白斑长到后期,会变得红痒难耐,皮肤脱落,全身溃烂而亡。 没有人会不害怕这样的死状。 这几日就连焚烧尸体的府兵中,也已经出现了病患。 若说时疫初起时大家还只是因为无知而害怕,那么现在,才真可谓是满城萧条,人心惶惶。 而这距离大家满心欢喜,以为时疫即将被消灭时,不过相隔三天。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大家先消消火,听我说一句,” 芸京墨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 “此时药材吃紧,瘟疫情势更为严峻,但我们还并未道山穷水尽的时候。” 芸京墨环视四周,大家皆抬头。 祁铭之看向她,许以一个鼓励的眼神。 她继续道:“父亲说得没错,不能解除封禁。如今虽然许多百姓还未起病,但谁也不知道隔离库房之外是否有人瞒报。若是贸然解禁,逃命的百姓把瘟疫带到了各方,那我们岂不是成了天下的罪人?” 她声音平稳而沉静,可每一句出口,芸京墨自己的心都要更往下坠落一分。 “那依你之见,我们都要在这里等死吗?!” “我们当然还有希望。眼下顾药师还在外,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我们至少还有一分希冀。”芸京墨道,“父亲可同时派几名亲信带着信物去其他州府,临时加急调配药材。再者,上报朝廷的文书早就呈报了上去,此时的朝堂应该已经在商量对策,或许赈灾的大员已经在路上了。” -- 第40页 “哼!若是等朝廷的救兵,我们早已经同这瘟疫一起死无葬身之地了!” 此话不假。 观栗乡此刻的情况,若是以淮安同京城的距离计,等赈灾的大员到的时候,差不多可以赶上给所有人收尸。 “那就,” 芸京墨看着那名胥吏,再出口时语气竟坚定了不少,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为保其他州府百姓,就请诸位做好必死的准备,死守栗乡,绝不退缩!我芸家众人,包括小女在内,亦有此觉悟!” 姑娘眸光清亮,干干净净的少女音掷地有声! “好!” 芸志行站了起来,大手拍了女儿的手背,看向方才打退堂鼓的几人, “你们呢?还有什么话说?” 没人料到芸京墨会有此一番言论。 身为一个养在闺中的贵女,不去关心胭脂水粉,如意郎君,竟对此刻情势如此了解,还有如此胆识! 堂中一时无人敢出言反驳。 芸志行恩威并施,道:“我这就派人快马赶去周边府衙,尽力保证栗乡的药材供应。墨儿说得不错,顾药师那边也还有希望。诸位,正值存亡之际,还请大家务必勠力同心,我与诸位,共担风雨!” 徐通判站起来:“我与知府大人,共担风雨!” 满座大小官员不再抱怨,皆起身抱拳: “与大人共担风雨!” 芸京墨长舒一口气。 她已经逐渐不去想自己的宿命,不知为何,先前明明对时疫之事恐惧非常,此刻真到了这个时候,反而平静了下来。 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处世方式,都真真正正变成了知府之女。 她是“芸京墨”,也是芸京墨。 满座大小官员散去,芸志行送至门口,堂中人愈来愈少。 最后,只留下了一个祁铭之。 芸京墨抬眼看他,祁铭之回以一个浅笑。 他大概也没想到自己今天会说这番话吧。 芸京墨心下释然,绽开一个微笑。 “祁大夫,我说过了,我超厉害。” 祁铭之抿唇,“是。” 四目相对,还未有多的话,忽听门外一阵嘈杂声起。 刚走出门的府衙官员们还在门口,芸京墨竖起耳朵,听见马蹄声急促,由远及近。 来人翻身下马,从栗乡设置关卡之地到芸宅短短距离,传令的府兵气喘吁吁。 “大人!顾药师的车夫回来了!” 芸京墨与祁铭之对视一眼,皆往门口跑去。 只听芸志行忙问:“顾药师呢?!” “车夫受了伤,是拖着伤腿走回来的,顾药师……顾药师不知所踪!” 第26章 表态 既然如此,那你要怎么做? “什么叫顾药师不知所踪?!” 芸京墨拨开门口的人上前,只见那传令兵单膝跪地,满额汗。 “您……您还是去看看吧。” 此刻拥在芸宅门口的人都是对顾珏格外关注的,听了这话,又一同向前跑去。 芸志行在最前,推开车夫的家门时,一名大夫正在为他医治。 他靠在椅子上,一条腿被抬起,脚踝肿起老高,大夫正在一圈一圈缠紧绑带。 见知府大人来了,车夫挣扎要行礼,被芸志行忙按了回去。 “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芸京墨和祁铭之就在旁侧。 那车夫劫后余生,这时候刚坐下来,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嗓子还是哑的。 “只,只剩这一点了。” 车夫躬着背,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递给芸志行。 芸志行解开包裹,里是一小把白蒺藜,混杂着一些砂石。 站在屋里的几个人脸色都不好看。 “怎么变成这样了?”芸京墨眉头紧锁。 车夫正想回答,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祁铭之递过一碗清水:“别急,您慢慢说。” 车夫咽下几口水,第一句话便叫芸京墨遍体生寒。 “我们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几个蒙面的黑衣人……” “黑衣人?”站在外侧的几个官员互相看看。 “您继续说。” 车夫擦了擦眼睛,有些麻木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先生。” 祁铭之半蹲下身,视线与车夫平齐,温声道, “那位药师是我们回春堂的人,他现在人在哪里,是怎么和您分开的,请您务必把事情的细节告诉我。” 车夫惶惶不安:“遇到他们之后,我就被打晕了,等再醒过来的时候,我的腿就折了,马被砍死了,货也被劫了,只剩下,只剩下……” 他伸手指着那仅剩不多的白蒺藜。 那是他醒过来之后,在地上一颗一颗捡起来的,是打劫的人不小心弄破了布袋漏出来的几颗。 一路拖着伤腿前行,走了两天才将它带回栗乡,实属不易。 芸京墨着急道:“那顾药师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车夫抱着伤腿,哎哟哎哟叫起疼来。 芸志行后面的几个官员登时就急了,指着他道:“什么叫不知道,你给我说清楚!” 芸京墨也着急,正欲再问,却被祁铭之拉了起来。 祁铭之附耳小声道:“走吧,他是真的不知道。” -- 第41页 胳膊上传来他手心的热度时,芸京墨突然惊醒。 她当然明白车夫不知道。 甚至关于这件事情,这里的所有人都不清楚。 只有她和祁铭之明白。 就像黄润之死一样,这依旧是一桩无头公案。 “祁铭之。” 出了门,芸京墨轻轻叫了他。 “我在。” 祁铭之非但没有松手,还反手握紧了些。 他侧目看了看芸京墨,这次没有问她怕不怕了。 芸京墨轻轻道:“回春堂的药材还撑得住吗?” “以最坏的情况估计,约莫还能用上七天。” “七天之内顾珏回得来吗?”她轻声问。 祁铭之没有回答。 一前一后,两人行至门口才停下来。 因为芸京墨拉住了他。 她猛地往后拉了一把,祁铭之被迫回头,与她四目相对。 “七日后如何?” 芸京墨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一字一句道。 直觉告诉她,祁铭之瞒了她什么。 就像是他从来没有告诉她那枚金印的存在一样。 虽然这并不是让人厌恶的隐瞒,但此刻芸京墨希望能够得知真相。 谁料她猛地被对方拥入了怀里。 祁铭之用力抱着她,声音里是他从未有过的慌乱。 “若是七日后药材耗尽,我会保你,一定不会让你有事的,别慌,你别慌,墨儿不会有事……” 说着让她别慌,可眼下分明是他更为慌张。 芸京墨被紧紧地抱着,身体一下子僵住了。 他为什么会这么慌? 紧贴着他的胸膛,她可以感受到急促的心跳。 芸京墨愣了好久。 而后终于后知后觉:顾珏是祁铭之身边亲近的人。 这一次,那些人已经动到了顾珏身上。 祁铭之让自己别慌,是因为他是害怕自己也会出事? 芸京墨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我没事,你别怕。” 别怕。 这两个字却让祁铭之的手收得更紧了。 直让芸京墨咳咳两声,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 祁铭之才终于放开了她。 许是羞于此刻感情流露之下的举动,祁铭之有些迟滞地放开了她,微垂眼睑,目光隐在额前碎发中,看不清表情。 “我不会被抓走的,我自己也不会走的,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 芸京墨低声道。 直到今日,她才知祁铭之还会有这样没有安全感的一面,是因为曾经的经历太痛了吗? “是我失仪。” 祁铭之敛了神色。 芸京墨:“你知道带走顾珏的是谁吗?” 祁铭之点了头。 方才听车夫那么说,芸京墨自己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蒙面的黑衣人,他们这些天就只见过一次。 如果说车夫活着回来而顾珏失踪,那么只可能是被带走了。 带走他的人,自然便是那些死士的主人。 “可以告诉我幕后人的名字吗?” 芸京墨问。 这些天的事情,结合常瑾泽说的,若真因为金印而招致祸患,那么祁铭之自然该有个怀疑对象。 只是这么久以来芸京墨从来没问过。 今天这么一问,原本也没有想过他能回答,毕竟此人或许是冤杀戚将军的罪魁祸首。 “当今皇属军主帅:郑薛桐。”祁铭之和盘托出。 郑…… 芸京墨恍然:“郑参将?” 《郑参将平反贼》这一折戏词的主角? 祁铭之沉默,点了点头。 “郑薛桐一直都养死士,训练有素,是一群趁手又听话的棋子。” 如此,确实是个难对付的人。 芸京墨心道。 虽然并不了解他,但是仅凭一段传唱天下的戏词,便可以推断出此人的身份地位。 即便不是权势熏天,那也得是皇帝面前的宠臣。 芸京墨不免有些担心:“既然如此,那你要怎么做?” 对方有如此权力,而他只是一个大夫,要怎么与之抗衡呢? 祁铭之微微抬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冽: “已经躲了十年了,我也不能,一直藏在暗处!” 第27章 开弈 顾珏后背白斑爬满,边缘红透,甚…… 芸京墨很少听他如此说话,此刻却也并不意外。 正常,毕竟他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怎样都不奇怪。 她往后看了一眼,发现了什么,有些好奇道:“今日阿陌怎么不在?” 自从时疫爆发,阿陌便一直跟在祁铭之身边,这些天不太平,每次芸京墨都能看见这个武功高强的随从,今日却不见他。 祁铭之的眉尾轻轻一抬,没有说话。 见状,芸京墨有些惊讶,捂嘴小声道:“你……他出栗乡了?” 祁铭之坦然:“的确是去办一些事情了。” 他一直都知道芸京墨的敏锐,因而也没有打算要瞒着她。 芸京墨想,他果然是有所准备。 根据主角行为准则,祁铭之一定不会抛下栗乡众人不管。 只是在这个敌暗我明的当下…… 芸京墨关切道:“有把握吗?” 她没有追问阿陌到底去做什么事情了,只问了这么一句。 -- 第42页 祁铭之:“现在还不确定,需要等阿陌带回来的消息。” “是顾珏他……” “是,”祁铭之道,“若是死士拦路,以他们的做事风格,直接杀人比把人带走要方便多了。” 芸京墨点头,她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 顾珏虽然无武功傍身,但怎么也是个堂堂七尺男儿。死士出任务,却是把他全须全尾地带走,这其中一定有隐情。 大约……是郑参将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话?! “所以放心,顾珏一定还活着。” 祁铭之道,余光见芸京墨如临大敌般盯着他, “怎么了?” 芸京墨做出设想:“若是顾珏被抓去严刑拷打,那他会说出你的什么秘密吗?” 祁铭之收回目光:“他不知道。” 芸京墨没听懂:“啊?” “顾珏他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道我的过去。”祁铭之瞧着她,“他入回春堂的时间比较晚,我的那些事,这里只有墨儿知道。” “啊,这,这样啊……” 芸京墨挠了挠头。 她之所以会知道这些,还是因为两人身体互换,她连哄带骗套出来的。 芸京墨摸摸鼻子。 两人已经行至街上。 因着这几日瘟疫情势更为严峻,这条街此时无人开张叫卖,家家大门紧闭。 除了芸京墨和祁铭之以外,这条路上就只有几步开外的一只小黄狗。 小狗平日里被沿街的商铺喂惯了,这几日没了食物来源,饿得委屈得呜呜直叫。 空荡荡的街上,两人一狗实在显眼,芸京墨一边答话一边想要上前抱起小狗。 “那白蒺藜阿陌也能筹得到吗?” 芸京墨开口谈正事,手却已经到了狗身上,呼噜呼噜两撮毛,回头发现祁铭之停在几步之外没有动。 “怎么了,”芸京墨问,忽而又想起什么,看看自己面前的小黄回头问他,“你怕狗?” 祁铭之的表情没有变化:“带毛发的动物,身上不干净。” 芸京墨看了看他干净整洁的外袍,似是不染纤尘,衬得主人也清爽。 于是她默默放开了手里脏成泥巴的小黄狗。 芸京墨:“其实,这次的事情没准我可以帮一点忙。” 芸京墨到茶馆的时候,掌柜自觉将她带到内室雅间。 常瑾泽笔墨在侧,正在点一纸丹青。 外面时疫肆虐,里面这人却有此等闲情幼稚。 芸京墨不得不佩服。 常瑾泽听见动静,却也没放下手里的笔,开口时的语气像是早就知道芸京墨会来: “芸小姐来了?” 芸京墨看着他:“你在栗乡有多少人?” “怎么?芸小姐愿意同在下做这个交易了?” 他没放下笔,看向芸京墨轻笑一声。 芸京墨被这笑声激出一个激灵。 “你派人监视我?” 那日走的时候明明并未拒绝,他今日又是何出此言? 若非是有人将她的举动悉数回禀,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压根就没有向祁铭之问起过金印的事情? 常瑾泽不语,又胸有成竹地往纸上添了一笔。 芸京墨:“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说了,你此时也在栗乡,若是瘟疫失控你一样走不了,此刻帮我,也是帮你自己。” “芸小姐以什么立场来劝我?单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可不够。” 常瑾泽润了笔尖,终于分了她一个眼神, “芸小姐同府衙的大人们说的那番话,大义凛然,叫人佩服。只可惜在我这里不顶用,某向来没有与人同舟共济的善心。” 他果然监视她! 芸京墨死死盯住他。 果然,此人在栗乡有一股自己的势力。 常瑾泽毫无不自在,继续画他手中的丹青。 “芸小姐,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金印。 芸京墨此刻像是个透明的罩子,被人里里外外全部看穿。 或许一开始就不该在此人面前耍小聪明。与他交易,本就该是与虎谋皮。 “好,我答应你。”芸京墨咬着牙,“只要你今日答应我的条件,我便帮你去取那枚金印。” 常瑾泽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笔,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那金印我不要了。” 芸京墨:“???” 天可怜见,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反复无常的人…… 常瑾泽又道:“不过人我可以借给你,这次也可以帮你。” 这天下怎会有免费的好事? 芸京墨看着常瑾泽微笑的脸,心中警铃大作:“你想做什么?” “无事,我只是觉得,你们的这场游戏好像挺有意思的。” 他无所谓地笑笑,转身叫来了掌柜的:“芸小姐今日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满足她。” 掌柜的点头,便要送客。 于是一脸懵逼的芸京墨又带着疑惑和常瑾泽的保证跨出了门。 常瑾泽嘴角的笑意并未淡去,他认真地擦拭着毛笔,侧头看了看窗外。 他面前的那张画卷,从芸京墨进来的那一笔开始,便已经是鬼画符,远山近水糊成一片。 “我倒是很想知道,这样一盘棋,你们想怎么把它下活。” 一日后的子夜。 顾珏昏迷不醒,被两个黑衣人扔在了栗乡关卡口。 -- 第43页 守卫的兵士追赶不及,只得先顾及活人性命,同时急报知府大人和回春堂医者。 同顾珏一起被送回来的还有一个麻布口袋。 后经回春堂少堂主辨认,里面装着的是足足九十斤白蒺藜。 “怎么样了?!” 急忙赶过来的芸京墨披着衣服。 顾珏身发虚汗,嘴唇发白,无意识地蜷缩着手指,不住颤抖。 祁铭之锁着眉,手上动作未停,猛地撕开了顾珏身上的衣服。 “哗——”地一声后。 众人惊呼着退后,掩鼻捂脸,惊慌地让出一个足有三丈的圆圈。 芸京墨愣愣地看过去一眼。 顾珏后背白斑爬满,边缘红透,甚至干起皮。 早已身染白遏疫。 第28章 顾珏 芸京墨于众人身后,看清了那人泛…… 祁铭之没退,他架起顾珏,余光注意到芸京墨还在身边,于是取出了怀里的巾帕递给她。 芸京墨离得近,这时候也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退避三舍。 她抬头见祁铭之同样也没有系巾帕,便没有接。 而是低下头去看顾珏的情况。 祁铭之退了一步,与她拉出一小段距离。 “放心,还活着。” 祁铭之尽量不让芸京墨离他们太近, “我带他去病患处,有了它们,会治好的。” 说着指了指那一袋白蒺藜。 “嗯。” 芸京墨点了点头。 看来常瑾泽果然说话算话,他的人确实很得力。 “知府大人大约也已经接到消息了,墨儿你先回,告诉大人眼下情况。” 周围的人已经散去,祁铭之顾及着芸京墨还在身边,架着顾珏没动,意在支开她。 芸京墨点头,没再与他僵持:“好。” 遂转身离开。 常瑾泽答应她的事情做到了,那她答应常瑾泽的呢? 芸京墨背对着祁铭之渐行渐远。 虽然常瑾泽一时兴起说不要那金印了…… 但那枚已经成了旧物的龙纹金印,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街上本就不多的人都散了去,祁铭之托着顾珏,沿途没有与任何其他人接触。 阿陌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祁铭之眼帘低下去,遮住了漆黑的瞳孔。 “细细报给我!” 阿陌利落交代:“常公子的人也动手了,大约是发现了异常。” “没问你这个。” 祁铭之的声音轻了几分,他早知常瑾泽的人一直都在暗处。 阿陌一低头:“截走顾药师的确是郑薛桐的人。” 祁铭之一阖眼,心道果然。 “只是,”阿陌补充道,“顾药师像是并未反抗,且若是染了白遏疫,多半是在栗乡就已经染上……” 祁铭之勾唇,抬头看了他一眼。 阿陌立马闭了嘴。 啊对,主子是医者,这事儿他比自己更清楚。 “这次做得很好,接下来……” 祁铭之小声交代。 “明白。” 阿陌点头称是。 余光见祁铭之架着已经身染时疫的顾珏,却并没有做任何防护措施,便不自觉地又开口: “主子,你……” 他伸手在嘴边比划了一下。 祁铭之没回答,淡淡看了他一眼。 “呃,”阿陌不自觉地缩了脚,挠头道,“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祁铭之轻笑一声。 阿陌又退了一步。 祁铭之:“你去吧。” 阿陌猛地点头,一溜烟立马闪人。 正忙着的祁铭之并没有注意到阿陌一脸见鬼的表情。 而闪到一旁的阿陌则是给自己拍了好一阵胸口。 太奇怪了,主子今日怎么一直对他笑?又有哪里做得不对了吗? 虽然祁铭之素日里对人平和,面上时常带着微笑。 但是身为近卫的阿陌却是无比明白,这样平易近人的可亲模样,只在人前。 人后给他们下命令的祁铭之,从来都是令行禁止,果敢而决绝。 太奇怪了,再看一眼。 阿陌从后面探了脑袋。 祁铭之正走到鹤归楼前,抬头看了一眼右手边的茶馆。 这次他给阿陌的任务,是在郑薛桐的死士面前不暴露的同时,带回顾珏。 同时,他还和自己打了一个小小的赌。 赌常瑾泽会出手,好让阿陌他们推脱有名。 二人师出同门,祁铭之对他的行事方式基本熟悉。 可若得要他出手,得有诱因在。 到目前为止自己还没有去见过这位师兄,所以,这个带去诱因的人…… 祁铭之在赌这个人,这是他在心底同自己的赌约。 他赌赢了。 此时并不知道自己被当成赌约的芸京墨,还在芸家院中来回踱步。 只觉告诉她,这件事一定是有哪里不对。 童谣,时疫,金印,药材……这些事看似都是在围绕着祁铭之,可是它们到底是被谁串联起来的呢? 栗乡像是有一只手,在暗中推动着他们前进。 芸京墨对着空气瞎比划,一遍遍地推演着,试图找到这个幕后者。 她一边走,一边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写下一个个名字。 -- 第44页 然后每走过一圈,便从嫌疑最小的人里划掉一个。 几圈推敲下来,地上的名字愈来愈少,推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直到地上终于之剩下一个名字的时候, 芸京墨执木棍的手一顿,整个人如同被雷轰击过。 “我去找祁铭之!” 芸京墨扔下木棍便跑。 回春堂的库房前已经摆了许多药罐,此时都煎煮着药。 这几日药材已经告急了,搭上这九十斤白蒺藜,这一次必须药到病除。 否则,大家将彻底举步维艰! 芸京墨到的时候,几名大夫在外一同煎药,祁铭之守着一个大药罐,正和大夫们讨论着改良后的药方。 九十斤白蒺藜,虽然听着多,但是栗乡的病患也多,这个数目必须精打细算,一点也不能浪费了。 芸京墨见祁铭之箅渣取了一碗药汤,让人送进了里间给病人。 她走上前去打了招呼:“怎么样,如今好了么?” 还没等祁铭之说话,旁边一个医者便抬头,表情和缓地笑:“好啊,这下有救了!” 芸京墨冲他点头,回头握住了祁铭之的手腕。 推测出来的结果算不得铁证,最多最多算是个参考,因而有些底气不足。 她说:“祁铭之,我有事要和你说,很急。” 祁铭之抓着一把鸡血藤扔下了药罐,合上盖子说: “正好,我也有话想和墨儿说。” 被叫了多次的芸京墨已经习惯了墨儿这个称呼,再加上现在要说的事情着急,便略过了这一点,她抓着道:“你先跟我来。” 祁铭之却反手拉了她一把,以食指抵嘴唇:“嘘。” 他的衣袍宽大,这么一拉,芸京墨整个人便像是扑到了他怀里。 芸京墨没反应过来,撞了满鼻子药草香。 “唔……” 她还没退出来,又听见耳边一阵嘈杂,木架倒地声嘭通一响! 紧接着是短促的缠斗,而后一个兴奋的人声从侧前方的库房中传来: “抓到了!抓住了!!” 煎药的一众医者唰地站起来,义愤填膺地撸袖子抄家伙,冲着方才动静处去。 芸京墨还没看明白,祁铭之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 他浅浅一笑,道: “正巧赶上了,走,一起去看看,这些天是谁将我们耍得团团转。” 侧面并未用来收治病人的库房被一脚踹开,里面油灯燃起,阿陌一身黑衣,正将一个人压制在地上。 那人显然是要比黄百户瘦多了,阿陌压制他的时候并不费力,而此人也像是无力反抗。 “咳,咳咳咳咳……” 他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嗓音浓重。 黑暗中打斗,就连阿陌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抓住了谁。 他揪着那人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举起油灯照了过去。 “嗒。”抄起扫帚的医者手里的扫帚掉了。 祁铭之轻轻啧了一声。 芸京墨于众人身后,看清了那人泛红带着病气的脸。 那人的名字还在芸宅的地上,是自己最后没有擦去的那个, ——顾珏。 第29章 七九 那眼睫修长抖动,沾着泪珠涟涟,…… “顾……顾药师,怎么是你?” 那个被惊掉了扫帚的大夫张大了嘴。 顾珏几日未归,又是被一个黑衣人扔回来的这件事,栗乡所有人都知道。 饶是这群专于杏林的医者们再迟钝,也知道时疫这件事上,栗乡一定有内鬼在给他们使绊子。 所以当九十斤白蒺藜被带回栗乡,祁铭之以此为饵意欲引蛇出洞的时候,回春堂的众人们都心照不宣。 可是大家万万没想到,潜入库房的内鬼竟然是药师顾珏本人! “是……是误会吧……” 有人喃喃着。 顾珏是药师,会进回春堂的库房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是眼前的现实又无法抵赖。 阿陌反扣着他的手,掰出来一支火折子。 “这……” 那医者无法为他辩驳,无措地看向祁铭之。 祁铭之的脸上却并无意外,他静静地注视着被按住的顾珏。 顾珏的面色一阵病态的红晕,低低咳嗽了几声。 祁铭之终于开口:“他们许给你什么好处?” 顾珏低低喘息着,挤出一抹让人陌生的笑:“共事六年,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祁大夫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话已至此,周围的大夫们方如梦初醒。 祁铭之默默看着他的脸,没有接话。 有医者还不死心:“顾药师,您是有什么难处……” “别这样叫我!” 顾珏突然驳道, “我从来就没有济世救人的心,少拿这个称呼束缚我。” 看着顾珏,芸京墨不禁想起互穿的那几日,他在药田里挥汗如雨的样子。 以及几日前,他同父亲道明时疫药方,讨文书出栗乡的样子。 那样干净赤诚的一面,竟都是假的。 芸京墨觉得难过,亲近之人的背叛最为伤人,她不过认识顾珏数月尚且如此怅然,祁铭之又当如何? “你的确不配这个称呼,”她语气寂寂,突兀地开了口,“我只当你辱了回春堂的门牌。” -- 第45页 “你又凭什么……” 顾珏眼中寒芒一闪,只惜动弹不得,冷汗立即下来了。 “你最好别动,否则只会更疼。” 顾珏愕然看向祁铭之,旋即侧头低笑:“早就怀疑我了么?” 他被反剪的双臂并不算疼,反而是小腹一阵疼痛,如同快刀绞肉痛得他牙床直颤。 祁铭之:“你以寒证伪装成时疫,为的是直接进入隔离病患处,以免我怀疑。的确,这个伪装很成功,你背上的白斑也的确是如假包换的白遏疫。只是那已经是陈年旧印了,你多年前就感染过白遏疫是不是?” 正因如此,祁铭之接回他的时候虽察觉到了他表面症状的异常,却因为那些白斑而并未彻底怀疑。 芸京墨也突然醍醐灌顶: “原来如此,所以那日你毫无顾忌地进了黄百户停尸的草房子!” 当日他们都怀疑时疫的来源在黄润身上,可是她和祁铭之都忌惮着被感染,三人中只有顾珏进去查看过。 而后他说里面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有一些燃油。 现在看来,他当时进去那一趟,本就是为了毁尸灭迹吧。 顾珏咬牙压住了这阵腹痛:“你给我下的什么药……” “只是一些寻常的攻伐苦寒药,用在时疫上可祛瘀消癥,若是用在寒证上,自然药力过猛。” 这一遭实在是他自己弄巧成拙了。 顾珏将下唇咬得发白。 祁铭之目光不动:“为什么这么做?” 利来利往,也总该有个动机,何况他们已经同在一门整整六年。 最开始起疑时先前曾让阿陌查过,但顾珏既无家眷也无牵挂,除了在回春堂的这些年,其他经历就像是一张了无墨迹的白纸。 顾珏扯了嘴角,轻蔑地笑了一声: “祁铭之,你把我当兄弟么?” “你把栗乡百姓的性命当人命么?” 祁铭之不动声色,同样的语气,将话原路奉还。 “哈哈哈,” 顾珏放声笑起来,目光如鹰隼,盯住祁铭之嘲道, “妇人之仁!便是你这脾性,就是没有我给你使这些绊子,你那些大事也一样都成不了!” 芸京墨惊得张了口:“你在说什么!” 激动之下,芸京墨才察觉自己一身冷汗。 他知道祁铭之的身份了! 他知道多少?! 顾珏转过眼珠,恻恻看她:“看来是连你都告诉了。” 祁铭之八风不动,面色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你连她都说了,却还穿着这身衣服做出悬壶济世的姿态。呵,祁铭之,你同我有什么区别?!我们一样都做不了圣人!你我的手根本就不是拿来救人的,究其根本,我们都一样!!” 顾珏语气凌厉,直取人心尖。 祁铭之打了个手势,阿陌立刻会意,右手往下按头截断了他的话。 “不一样。” 芸京墨看着他,没了方才那样的激动,语气平和下来。 “至少目前为止,祁大夫一直都在救人。而你——栗乡这几日死的所有人,都该在你这里记上一笔。你要做万人唾弃的罪人,就别想着拖别人同你一起堕落,你不配。” 芸京墨同顾珏的交情算不上深,再加上又向来厌恶背叛二字,与他出口便毫不留情。 顾珏气血微平,脸上的红晕已不知是病的还是气的。 他低着头,兀自咬牙:“呵,你知道个屁。” 此话没能牵动祁铭之的半点动静。 他反而缓缓侧目,看向了芸京墨。 若论起曾经,他是什么样的人芸京墨的确是不知道。 反而朝夕相处了六年的顾珏,更有可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中了解他的过去。 只蛰伏如此之久,顾珏也并没能从他的小心警惕中得到再多的消息。 反而是说了这些话,祁铭之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你是郑薛桐的人?” 虽是疑问的语气,但话里话外都是肯定。 芸京墨向着祁铭之挪了一步,这和她猜测的一样。 顾珏终于再次抬头,眼底忽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 “呃!” “小心!” 阿陌被后杵了一下,不慎让他脱了身。 祁铭之眼疾手快地拉了芸京墨一把。 再抬眼的时候,顾珏已经一个跟头翻起,迅速与阿陌拉开了安全距离,干脆利落地一提脚,带起一根木撬杠握在手中! 满屋的回春堂医者从刚才起就已经傻了,这时再慌乱起来,便如乱锅蚂蚁堵在门口,一阵手忙脚乱。 阿陌反应极快,旋身回手便是一拳! 顾珏横棍格挡,却听“哒!”地一声。 有一物从他袖口中飞出,正好砸在了芸京墨的脚上。 “嗯?” 芸京墨弯腰正欲拾起。 顾珏情急直扫,像是怕丢失重要之物,要将那东西捡回去,想要速战速决! 但阿陌哪里是那么容易甩开的? 一棍出去,阿陌下腰躲过,拳脚又已迅速攻至面门! “该死!” 顾珏脚步灵活,右手撤了三分力气,猛地挥开一棍,劈手来夺! “当心!” 芸京墨只听耳边急声,而后一阵剧烈的钝痛从肩膀上传来! -- 第46页 “唔呃……” 木撬杠的末端正中肩胛骨,她吃痛地闭上眼睛,手没松,可是感觉肩胛骨像是要碎掉了一样,生理性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墨儿!” 祁铭之急忙扶住她。 阿陌再次出腿乱了顾珏步伐。 这一下未中,顾珏便知夺回无望,迅速跳窗逃命! “别追了!” 祁铭之背后如同长了眼睛,立刻叫住了阿陌。 “主……先生。” 阿陌起势未收,一开口差点在人前叫错。 “他有人接应。”祁铭之道。 芸京墨疼得紧紧捂住肩膀,眉头紧紧锁住,泪水蓄满了眼眶。 “嘶……” 她吸着冷风,右手微微松开,光是这个动作就牵到了痛觉神经似的,连带着整条手臂都痛到麻木。 眼泪顺着脸颊簌簌而下。 祁铭之手足无措:“墨……墨儿。” 芸京墨摇着头,艰难地示意他往手上看。 方才从顾珏袖子里抛出的那枚东西:一块半环形的白玉。 “是可以拼接的环形玉,两块合在一起叫‘珏’,他应该还没跑远……” 芸京墨泪眼朦胧的眸子看向祁铭之,扯得他的心都疼起来。 那眼睫修长抖动,沾着泪珠涟涟,祁铭之再也招架不住。 “不管他了,我给你看伤!” 祁铭之一鼓作气,拦腰将芸京墨抱起,大步走出了库房。 顾珏脱身不易,虎口被震得发麻,靠着一株毛竹查看手心。 “七九!”来接应的人喊了他一声,扔过一个小包,“接着!” 顾珏伸手接住,打开后里面是一颗药丸。 多年的条件反射使得他第一个动作是将其凑近鼻子,闻了闻。 “别看了,治你那寒证的!” 那人身穿暗色制式服装,看着像是要比顾珏年长, “你这次也是下足了血本,表足了忠心,快吃了吧,郑大人还等着你向他回话。” 顾珏的目光意义不明,静静地落在手心。 而后毫不犹豫地将那颗暗红富有光泽的药丸扔进口中,嚼几下咽了下去。抬头牵出一个轻松的笑:“谢七哥替我周全。” “谢什么。” 被称作七哥的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命硬,该有这个福气。现在郑大人看重你带来的消息,或许要不了多久,你就不再叫‘七九’了。” 顾珏道了声不敢:“是七哥教导得好。” 他自竹林中望向远方,郁郁葱葱,只见翠绿竹叶,隐天蔽日。 七九,第七组死士,名次位列第九,善弓弦。 第30章 上药 铭铭之,我准备好了~ 芸京墨肩膀锐痛,她压根就不敢去碰,好像一动就能连带着整块骨头全部碎掉。 眼泪也是生理性的疼痛所导致的。 她缩着手,完全没料到祁铭之会有如此举动。 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她就出来了。 虽然四下的人都是回春堂的医者,不会有人多嘴多舌。 但芸京墨还是动都不敢动。 一方面是因为实在太疼,另一方面…… 祁铭之面色极阴,看起来非常不好惹。 “诶,那个……” 她用没伤到的左手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 祁铭之脸上的阴霾散了大半,低头应道:“嗯?” 这一声嗓音极轻,芸京墨本来就贴着他心口的位置,再一低头连气息都扑在颈侧。 她缩了缩脖子,想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我伤的是手,不是腿,……可以自己走。” 祁铭之手臂很稳,没有丝毫要将她放下来的意思:“就到了。” 芸京墨没动,倒是也没再拒绝。 公主抱这种事,两辈子加起来这也是第一次,说心里毫无波澜必然是假的,毕竟对方是原书中姿容清俊的男主角。 但她心里坦荡,拒绝过一次之后,便心安理得地窝在了对方怀里,吸了一鼻子的药草清香。 这种便宜,当然不占白不占! 余光瞥见祁铭之带着她出了库房,转向末处的一间。 回春堂的库房连成一排,顶头两间做了病患的安置处,中间的几间放置药材。 因为方才这招引蛇出洞,中间围满了人。 祁铭之带着芸京墨来的是最末端的一间,这里没有人,推开门里面堆了半间屋的根茎类药材,码成跺堆放整齐。 芸京墨不由好笑:“我还以为要去哪里,从一间库房到另一件库房,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这间安静,里面没其他人啊! 芸京墨刚问完,自己脑子里就行云流水地接到了下一句。 她闭了嘴,心想不会吧,自己已经能脑补到这一步了吗? 虽上次偷听中明白了他的心意,但祁大夫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祁铭之走到里面,用脚勾出一只椅子,小心翼翼地将芸京墨放下,又生怕碰坏了她,在肩膀处以手掌垫了一下。 “这间库房里堆放的药材最有利于你的伤,现在外面正乱,只能就近找个落脚的地方,委屈墨儿了。” 芸京墨暗道果然,他一样坦荡,自己以如此狭隘的眼光看他,简直不耻! 可是等芸京墨抬头的时候,竟发现祁铭之低头敛眉,面上飞红。 -- 第47页 祁铭之半蹲下身,小心碰了碰她伤处,轻声道:“可以让我看看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 芸京墨松开肩膀,手指顿了一下。 这时才突然反应过来,这还是一个被封建礼教所束缚的时代。 祁铭之当着众人的面把她带到无人之处,要给她看肩膀上的伤? 左手捏着衣服,芸京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脱吧,是不是显得自己太不矜持了?是不是不像知府小姐会做的事情? 可是不脱吧…… 罢了!反正跟祁铭之连身体都互换过了,还怕什么! 可是…… 他们互换的时候又不是休沐的日子,短短两天,并未宽衣解带看过对方的身体啊。 见她迟迟未有动作,祁铭之低了头: “栗乡没有医女,墨儿若是介意,我可以蒙住眼睛。” “诶不不,”芸京墨松开了衣服,“你请便,不必拘束。” 蒙上眼睛,蒙了眼睛还能看个屁啊! 芸京墨不傻,祁铭之的医术再高,也不能闭着眼睛问诊啊。 虽然顾及着此刻知府小姐的身份,但也没必要讳疾忌医到这一步。 芸京墨解了外袍,又解开中衣上两颗领口盘扣。 原想拉开衣服便能露出伤处,可是一回头,祁铭之竟然背过身去。 芸京墨愣了一下,只能看见他冒红的耳朵尖儿。 果,果然还是太开放了……么? 竟忘了他素来是个谦逊有礼的人了。 可芸京墨心头那点愧疚连头都还没冒,就被她自己按头压了下去: 那日在爹爹面前,明明是他先那样说的,怎么现在局促的人竟也变成他了?! 哪里还能有这样的道理? 姑娘家都表露心意许久了,大男人还只敢在背后悄悄承认本心? 芸京墨拉开领口,扯了两下,遂冲着祁铭之倔强的后背俏声道: “铭铭之,我准备好了~” 祁铭之身躯一震。 芸京墨的语气是上扬的,看着他的脖子像是生锈了一样一寸寸地扭过来,顿时觉得心情大好,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舒舒服服地动了动肩膀。 “嘶……” 得意忘形了!一下子又牵到伤处。 祁铭之连忙扶住她,另一手把住她的右小臂:“别动。” 芸京墨此刻像是一只被操控的提线木偶,龇牙道:“我不动了。” 祁铭之单膝跪在地上,上身挺直,正好可以让视线与芸京墨的肩膀平齐。 她的肩膀上一大块青紫,伤处的中间还泛着很深的红色。肩胛处的肉薄,隔着衣服也蹭破了些皮,可见当时是受到了多大的冲力。 祁铭之轻轻按了下伤处边缘,掂量着力道,小心地揉了上去。 芸京墨立刻蹙了眉。 祁铭之的眼睛里皆是暗色。 “好啦,”芸京墨眨了眨眼睛,在咫尺距离中浅笑开口,“没那么疼,逗你玩儿呢。” 祁铭之看她一眼,并没有被逗到,只闷声道: “这样的伤,怎会不疼。” 也是,刚刚那一下子疼得连眼泪都止不住。这刚止了泪,再说不疼确实是不可信。 芸京墨没说话了,她感觉祁铭之此刻好像有点郁闷。 库房里有些安静了。 祁铭之细细看过一遍伤,破皮的地方还需要先用一些药。 他取出一个白净的小药瓶,先将药膏涂在手心里暖热,提醒道: “接下来可能会有一点疼。” 芸京墨已闻到了药膏的气味,她点了点头。 一阵温热从对方的掌心传来,祁铭之拇指打着旋,小心将药膏涂在伤处。 “呜,”芸京墨短促出声,“疼……” 这次是真的疼! 药膏接触到皮肤,滋味像是消毒水被浇在新鲜的伤口上,还冒着白沫地那种疼! 手掌立刻离开了。 祁铭之举着布满药膏的手,一脸的无辜与茫然。 芸京墨自小就是这么个脾性,窜高爬低打架惹祸第一名,但是怕疼得厉害,一点小伤小痛都忍不了,定是要嚎啕大哭的。 现在长大了,虽然人是矜持了不少,可一疼起来还是免不了掉眼泪。 这不,刚刚才止住的眼泪,因为这药膏的刺激,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她的眼睫已经湿透了,模样可怜极了。 芸京墨转过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巴巴看着祁铭之:“你有没有,有没有不痛的药啊……” 便是这一下子,祁铭之感觉到耳垂像是充了血。 可是,他低头看向手心里的药, 这已经是这里最温和的一种了啊。 第31章 避暑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当那个…… 废了半天的力气,芸京墨又是嘶嘶哈哈,又是抓着衣服叫痛,才终于是上完了药。 大概是觉得尴尬,拉起衣服的时候,芸京墨试图强行挽尊。 “我……我以前没这么怕痛的。” “嗯。” 祁铭之侧过头擦拭着手指,这么答了一声。 “真的!” 大概是他看起来实在是不相信,芸京墨又急切地补了一句。 她怕痛是真,可穿书前经常锻炼身体,虽没有马甲线和一身肌肉,但好在身体结实,虽怕疼,却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怕疼。 -- 第48页 扣上了领口的盘扣,她终于分出手来扯了扯祁铭之:“你是不是不信?” 这一扯可妙了。 伤在肩胛,上药的时候并没有回头,此时面对面了芸京墨才看见: 祁铭之面上红晕未去,额上还布着细密的汗珠。 呃…… 她做贼似的缩了手。 祁铭之有些不自然地收回目光。 “倒,倒也没有那么……” 芸京墨试图开口破冰,但眼下这场面实在有些尴尬。她张了张嘴,终于自暴自弃, “啊……算了!那那,那什么,现在栗乡的时疫是不是就有救了?” 提起这个,祁铭之就从容多了。 “是,虽然现在药材算不上富足,但足以应对当下,接下来的亏空有芸大人调配,便不用再担忧了。” “嗯啊。” 芸京墨点了点头。 提起这个,话题便自然而然地到了之前去调配白蒺藜的顾珏身上。 “顾珏他……” 芸京墨手上还拿着那枚环形白玉,方才顾珏突然向她发难,就是为了要夺回这样东西。 于他而言,这显然是个重要之物。 她把东西递到了祁铭之的眼前:“你认识这个吗?” 祁铭之从她手心里拾起白玉,细细端详过后道:“的确是他要紧的物件,素来不会示人的,原来是长这个样子的。” 看来祁铭之是知道这个东西的,只是顾珏一直保护得很好,没给别人看过。 “有什么说头吗?” “不清楚,应该有另一块差不多的,可以合在一起。” 两玉相合,其名为“珏”。 芸京墨了然,轻声道:“大概,是什么重要的人赠的吧。” 她对顾珏的感觉很复杂。 最开始的时候,觉得这个人话又多又没正形儿,好相处但是不拘小节。 推测的时候发现他的嫌疑很大的时候,心里还有些过意不去。 今日证实事情都是他做的,想到他竟然不顾在回春堂的六年感情,做出背叛之举,便心生厌恶,对此人无比唾弃。 再到现在,不过算是须臾,看到这枚玉之后再仔细想想,突然就有些摸不准了。 “祁铭之,我是不会原谅他的。”她突然道。 别的不想,光是诱发时疫这一条就够了。 她差点要在这场瘟疫中失去一切,而这件事的诱因竟是人为,于情于理,她都没办法释怀。 祁铭之点头:“好。” 只是芸京墨又有些担心:“他若真是郑薛桐的人,对你是不是很不利?” 毕竟祁铭之的身份他只告诉了自己。 连常瑾泽都眼馋那枚龙纹金印,那作为长明军的劲敌的“郑参将”若是得知,会如何? “没事,”祁铭之将手中的巾帕对折,“他未必知道多少。” 顾珏被七哥带进了淮安城,二人黑巾覆面,至夜幕降临方从屋顶入了一间宅子, 生活了六年的地方,顾珏如今换了个身份看它,眼中毫无波澜。 两人一同稳稳地落入宅院。 月华如洗,一人身披盔甲,正坐在院中。 顾珏上前,无声无息地双膝着地:“大人。” 七哥立刻退了下去。 两人一坐一跪,顾珏低下眉眼,视线的边缘仅有对方的一双靴子。 靴子的主人坐在堂中,地上横着一柄尖枪,盔甲半解,方才应该是就着月光在这院中练枪。 他终于站起来,那双靴子便在顾珏的视线中由远及近。 “七九。” 他居高临下,叫了他的名字。 正是郑薛桐。 “在。” 郑薛桐看着他的头顶,嘴角挂着笑,声音却令人发寒: “你最好,有比你这条命更重要的情报给我。” “是。”七九躬身, “禀大人,回春堂的少堂主,正是长明军余孽。大人找了很久的龙纹军令,或许就在此人手中。” 郑薛桐收了笑:“竟有此事?” “是,此人现在栗乡。” 郑薛桐仔细看了看他:“栗乡那场瘟疫如何?” 七九一顿:“属下不知。” “不知?”郑薛桐的声音突然提高。 “属下回去的时候已经暴露,侥幸才得脱身。” “你应当知道,此次朝廷是派我来赈灾的。” “是,听说回春堂的那些人已经研制出了解药,大人此去,想必不会有事。” 郑薛桐点了头,踱了半圈走到七九面前,突然抬脚,猛地向七九的肩膀踹去! 七九被仰面踹过一个跟头,吃痛捂住肩膀,蜷起身体,没有漏出一丝痛吟。 “我看你是安逸日子过傻了!”郑薛桐教训道,“我担心的是那疫病吗?陛下今夏要南下避暑,首选的便是淮安城的安昌行宫,无论这疫病好不好,要紧的是不能让此地的晦气冲撞了圣驾!” 更何况那疫病的根源本是人为,自然有破解之法。 七九翻身跪起:“属下明白!” 安昌行宫。 他心头惊疑,这不是数年前拟定要在淮安建造,但是最后并未盖起来的那个行宫么? 残垣断壁,仅有地基,如何避暑? 郑薛桐冷哼一声:“你明白最好。既然过惯了安生日子,想必你也不适合再回去当死士了,便留在我身边,给我做个暗卫吧!” -- 第49页 “是,多谢大人!” 这一日的栗乡很是热闹。 白蒺藜入药方,当晚便开始煎煮药汁给病患服下,回春堂这忙的不可开交,就连芸志行也差点要撸起袖子帮忙了。 当然,被祁铭之给拦住了。 回春堂的库房处灯火通明,自白遏疫发病起的月余来,栗乡第一次恢复了烟火气。 如春风过境带来生机一般,混合着悠悠药味儿,病人们脸上也都恢复了笑颜。 人来人往,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为消灭白遏疫做最后的准备。 快到年关了。 祁铭之忙着配药,芸京墨也在一旁帮忙煎药。 这时候阿陌突然推门而入。 “主子,有消息了。” 芸京墨回头,阿陌看了看她。 祁铭之:“无妨,说吧。” “来的是郑薛桐,人已经到了淮安了!” 芸京墨闻言有些紧张,无措地看向祁铭之。 他悬腕未停,慢条斯理地写下了最后一味药,口吻一如既往。 “药都煎上了,这位赈灾大臣才到。呵,他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当那个马后炮啊。” 第32章 歪书 祁大夫,你怎么能看这种书呢?!…… 芸京墨却很担忧:“他怎么会来?” 郑薛桐从某种意义上算得上是祁铭之的仇人。若是从原文世界观出发,此人很显然是个反派。 “郑薛桐是武将,我朝赈灾历来都是派遣武力高但是品阶不高的武将,为的是防止灾民暴动。” 祁铭之道。 只是……郑薛桐已经是皇属军主帅,地位并不低。 祁铭之唇角拉平:“大约,是要来验收他的成果吧。” 白遏疫投在栗乡,死伤者众。 虽然有知府大人及时坐镇,回春堂上下医者保驾护航,但这场瘟疫依旧绵延了月余,死去的人不能复生。 芸京墨:“那你,要不要避着他?” 毕竟此时顾珏肯定已经将消息带给了郑薛桐,祁铭之是长明军遗属,在郑薛桐的眼中便是一块足以向朝廷邀功的筹码。 更何况,他还怀璧其罪,拿着戚将军的龙纹金印。 “目前的确不能让他见到我本人。” 祁铭之搁了笔。 “但是我必须弄清楚,他制造这场瘟疫的目的是什么。” 如此声势浩大,必定所谋之事不小。 芸京墨愣了一下:“难道不是因为你在这里……不对。” 她想岔了,就连顾珏都不一定知道祁铭之的真实身份,远在京城的郑薛桐又怎么会知道? 如此一来,他指使顾珏制造这场时疫,显然是另有目的。 “昂啊……”芸京墨脑壳痛,“若是我们俩可以随心所欲地互换身体就好了,这样你去查你的事情,我就用你的模样缩在你屋里睡觉,每天宅在家里哪儿都不去,床我都不下!” 祁铭之微微侧目。 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被迫当了半天木头人的阿陌终于得令,立刻一撑手翻窗跑了。 “宅?” 祁铭之从她的一大段话里挑出了这个他听不懂的字。 “就是不出门,一直关在家里。” 祁铭之点头。 “诶,说到这个。”芸京墨一骨碌坐起来,想起了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上次我们互穿的时候,你一点都没有很惊讶啊?” 她自己是因为当时本来就是刚穿书,陡然又换个躯壳,还以为自己拿的是快穿剧本,理所当然地就接受了。 但是土生土长的原住居民祁铭之的接受能力怎么也会这么强? 祁铭从袖中掏出了一本书。 “倒也并非完全不惊讶,只是曾经在书中对此事略有耳闻。” 芸京墨伸长脖子,书的封皮边缘毛糙,看上去像是经常被翻阅,上书五个大字:《南国异闻录》。 “哦啊……” 芸京墨拖长了调子,像是有些失望。 原来祁大夫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看一些闲书啊。 她还以为有什么别的惊喜呢。 祁铭之修长的手指翻过纸页,将书页摊开后推了过来。 “墨儿方才说的有些道理,若是可以随心所欲地互换身体,我们都会方便许多。” 芸京墨不明所以,低头看了那书一眼,唰地一下脸通红。 这……啊这!! 啊啊啊!这怎么能是你清俊脱俗不落凡尘的祁大夫能看的书! 芸京墨脑袋瓜子嗡嗡的,强装见过世面,硬着头皮看完了那一页所写。 故事不长,介绍了一个南国农民。 此人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箩筐,却有个满腹经纶的貌美妻子。农民羡慕村里的教书先生,于是向神明发愿,乞求神明将妻子的才学给自己,好让他可以考取功名。 当晚回家,农民与妻子结合欢之好,次日醒来时便发现自己变成了妻子,成功与妻子身体互换了。 且在多次实践中,他已经能熟练掌握每一次交换的时长,以及交换的契机。 亲一下是三个时辰,一夜缠绵则可以获得两日的时长,凡此种种。 最让芸京墨羞赧的是,这本异闻录的作者实乃奇才,将两人相欢的细节描绘得跃然纸上,不过寥寥数笔,便看得她头皮一紧,宛若亲眼所见。 古人的车技,果然非同凡响! -- 第50页 看着这厚厚一本,一看就是经常被翻阅,纸张的边缘还起了毛糙。芸京墨完全不敢想他都跟着这本书熏到了什么异闻。 芸京墨扯着嘴角:“嗯……昂,所以你……你一直以为我们也必须,这……这样?” 她皮笑肉不笑,无力地指了指那一页。 她终于明白上次互穿的时候,见到祁铭之后问他有没有什么办法,祁铭之为什么会像那样尴尬了。 感情他那个时候…… “所以你上次的时候就已经看过这个?!” 那他当时来找自己的时候,心里该在想什么东西啊?! 祁铭之合上书,并没有回答。 可此时无声胜有声,答案简直是显而易见! 芸京墨一拍脑门,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这个帅气的土著居民科普一下什么叫做唯心主义,什么叫做虚无主义。 这种无法用科学理论解释的奇异现象,那肯定不是光靠亲亲爱爱就能实现的啊! “铭铭之,你知道吗,”芸京墨深吸一口气,“话本和我们的现实,还是有差距滴。” 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祁铭之弯着眉眼,心情颇佳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芸京墨一僵。 “放心,我还没有傻到这一步。”祁铭之笑笑,“这本书只是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个思路,上一次我们不是什么都没做就互换了么。” “啊,啊你知道就好。” 芸京墨长舒一口气。 反应过来之后芸京墨才开始想祁铭之说的话。 是了,她一个经历过穿书的现代人,对这些事情的接受度是比较高的。 而祁铭之,因为看了这么本歪书,也提升了自己的接受度。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歪书还算是立功了。 只是,这一下没法触类旁通啊,导致他们两个人互换的原因会是什么呢? 《南国异闻录》记载的契机是风月之事。 显然,她和祁铭之是和这些事儿没啥关系的。 那还能是…… 芸京墨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突然因想到了什么而兴奋道: “晕倒!我想到了,我当时是晕倒了的,你是不是也是?!” 当日她张开眼第一个看见的是顾珏,而顾珏当时的反应说明,祁铭之也晕过去了。 “可是我们换回来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外力。” 祁铭之扬了扬手里的书, “这上面写的,农民和妻子换回来的时候,一般也是有一个小仪式的。” 大哥那能叫仪式吗? 虽然知道他没那个意思,但芸京墨看他拿那本书就浑身长刺: “铭哥哥,算我求求你,”她拢起两只爪子像是小狗狗作揖似的。“把书放下。” 第33章 纠结 他为什么不给自己表白?(含入v…… 见她对这本书避如蛇蝎的模样,祁铭之默默放下了书。 “你也说了此书只是个参考,我们的情况完全不同,不能同日而语的。” “是。”祁铭之道。 而且他们只互换过一次,目前并无规律可循。 芸京墨揉了揉肩膀。 其实她比较害怕互穿这件事,因为她不知道会面对什么。 就像上次那样,采收药材都还是小事,时疫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她才是真的被吓到了。 若是在那个瞬间,两人没有及时互换回来,后果会怎样? 凭芸志行对女儿的宝贝程度,虽然愿意让她多多锻炼,白遏疫爆发时也让她施粥,却绝无可能让她正面接触病患。 这种历练,必须是在可以保证女儿安全的前提下。 若是祁铭之在那时候仍然呆在自己的躯壳里,那么一定会被阻隔在病患处之外。 而自己一个对医术一窍不通的废物,多半会被赶鸭子上架,到那时,不仅败了回春堂的名声,还会彻底陷入危险。 这种不确定的因素太让人惶恐了。 芸京墨捻着袖子。 “祁铭之,我有话要跟你说。” 其实这话她想说很久了,但是自从互换回来之后,这段时间两人都忙,一直没找到机会。 如今白遏疫得到控制,终于可以说出口。 祁铭之抬了眼帘。 “先前说过,若是这场瘟疫之后我们都能活着,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祁铭之微微启唇,却没说话。 面前的姑娘一双潋滟水眸,此刻正直勾勾看着他,粉嫩嫩的嘴唇轻轻开合。 芸京墨想着,现在或许可以告诉他自己的来历。 “但是在说这个秘密之前,我想先要你一个保证。” 被这样柔和的目光注视着,祁铭之点了点头:“你说。” “经历了白遏疫这一遭,我们也算是共患难过了吧。我想要你保证,若是之后我们还会再互换,你一定要把你当下的计划告诉我。” 芸京墨清楚,现在祁铭之的处境不一般,前一个常瑾泽还没走,后一个郑薛桐又到了,回春堂内部甚至还出了一个漏风的顾珏。 若是这个档口上他们又互换了,那她未免也太危险了! 她惜命,不想死。 谁料祁铭之即刻便答:“不可。” “为什么?”芸京墨叫起来,“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多一个我知道你的事情,我可以帮你!” -- 第51页 芸京墨这话说得大声,却有些虚张声势的心虚。 她真的惜命,帮他也是帮自己,这逻辑似乎没问题。 可祁铭之收敛了视线,再看向她的时候目光如同夜间流水,虽温柔,却暗得难测深浅: “墨儿,我很感激。”他的声音忽然冷下去,用的是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但是我不再会让你涉险,今天这样的事情一次就够了。” 他的目光落在芸京墨的伤处,眼中满是自责。 可芸京墨却并未领这份情,她急得想拿手指头戳这块木头。 “那若是郑薛桐来了,我俩正好互换了,他一看,哟,这不是那条漏网之鱼吗,这我可得抓起来好好审一审——就把我……就把你的身体抓走了,怎么办?” 她一时情急,说出的话也急,让祁铭之听来就有几分阴阳怪气。 他只道是自己不松口,墨儿大约认为自己对她有所隐瞒。 眸光动了动,握拳时指甲陷入掌心。 轻微的刺痛湮灭了心中那点纠结。 “抱歉,墨儿。” 祁铭之再度开口,却连周身都冷了几分,眼神中裹挟了凌厉, “但我向你保证,无论什么时候,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若有人胆敢来犯,我必杀之!” 今日这样的肌肤损伤,此生仅此一次! 芸京墨倏地被怔住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小祁大夫。 医者仁心,向来温文尔雅,说话也带着三分温煦。 何时像这样戾气陡显,连杀之生死都敢往嘴边上挂? 她抖了嘴唇,轻道:“铭……之?” 转过来的双瞳中平和儒雅:“嗯?” “没什么。” 芸京墨疑心自己是看错了,方才那样冷气嗖嗖的人,又怎么会是祁铭之。 说到哪了? 啊,秘密的事儿。 可芸京墨缴着衣角。 她突然不想告诉他自己是穿书来的这件事了。 一报还一报吧,谁叫他竟然对自己不坦诚的! 还有,明明都已经在爹爹面前说过什么“愿以芙蓉芳草遗之”,结果到了自己跟前,竟然一句软化都没有,这又算怎么回事儿? 芸京墨这心里一茬未平,一茬又起。 仿佛是知道了时疫可解,暂时没了性命之虞,便可劲儿地作了起来。 他为什么不给自己表白?是想就这样等着时疫结束,然后顺理成章地从爹爹那里把她娶走吗? 哪有这样的道理? 还是说,因为自己曾经当众对他表白过,所以他就默认自己的心意了? 芸京墨想到这里就有些委屈:可是那时候的人不是自己啊! 且那时候他不也没明确表态嘛! 世间情动,哪有稀里糊涂的道理? 芸京墨今晚没从他口中得到保证,心里可太不爽了,咕噜咕噜往外冒的全是让她不高兴的事儿。 祁铭之心细如发,在她露出悲戚的表情的时候便发现了。 怎么,方才的那番话,并不能让她安心吗? 可是他不能向她做出那样的保证。 这前路本就崎岖,能得她说那一句相信便已经足够了,他不能把她卷进来。 祁铭之向来嘴笨,没怎么被人安慰过,自己也不大会安慰人。 看着芸京墨抱着膝盖咬着牙的表情,想着该要说点什么。 他靠近了两步,伸出的手还没抚上她的头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欢呼声。 像是有人在人群中忽然宣布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引得大家共同雀跃。 光听着外面的动静,这若是放进屋里,怕是要将这屋顶都给掀了。 难道是药熬好了? 正这样想着,突然有个人哒哒哒跑过来,在门外敲了敲这间库房的门,声音里难掩喜色。 “小姐,小姐在里面吗?” 听声音是枳香。 “嗯啊!我在!” 这一声把芸京墨从七零八落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小姐,如今时疫可解,大人刚刚宣布,除夕夜要在栗乡办大宴呢!” 芸京墨看了祁铭之一眼,嘴里答了句:“昂啊,我这就来了。” 年节时的大宴如同庆典,一般是有什么大事才会如此操办。一场庆典不仅极具娱乐兴致,还能推动一下地方经济,基本上属于各地抢着拿举办权的盛事。 除夕本就是大日子,只是栗乡是小地方,从未操办过大宴。 此番大约也是为了庆祝此地疴病得以解除,寓意如获新生。 芸京墨应了枳香的话,正要出门去,手已经覆上了门栓了。 她站在门口,像是有什么话没说完似的,又折回头杵在了祁铭之面前。 方才心里的那点儿怨怼此刻已经烟消云散,她像是所有面对了新鲜事物的姑娘一样,抬起盈盈的眸子看着祁铭之: “铭铭之,你会去吗?” 祁铭之愣了一瞬。 他没想得了这么个称谓,也没想姑娘的情绪竟是这样来去自如,就如六月天气一样阴晴不定,不用哄就好了。 不禁噗嗤笑了一声:“这个自然。” 芸京墨前脚刚走,后脚祁铭之便开了窗,站在门外的阿陌应声而入。 “主子有什么吩咐?” “派几个人在暗中贴身保护芸姑娘,有任何异动立刻报我。” -- 第52页 “是。” “另外,你速回淮安,替我取来那枚龙纹金印。” 阿陌抬头:“主子?” 祁铭之神情舒缓,微抬了抬下颌: “两日后,我要宴请一位老朋友。” 第34章 初吻 每日都说,喜欢你,心悦你…… 腊月二十八。 已至年关, 整个栗乡从一场沉疴重疾中活了过来,重新粉饰年节,新桃换旧符, 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染上了十足的新年味儿。 梅花枝头吐蕊, 今日落了一场薄雪,给披了大氅的身体也裹上清寒。 临水的小亭景致不错, 青林翠竹, 暗香浮动。 祁铭之着一身白色长袍, 裙裾边缘却是水洗墨色,再披一件墨色大氅, 末端绣着金色云纹, 领上一圈柔软的兔毛匿了半张脸。他难得地束起了高发髻, 簪着紫檀木簪,眉目本就精致,这样的装束使得脸上的棱角似乎更为分明,整个人与景致相融,端的是好一副潇洒写意, 烨然若仙。 亭中的小圆桌上温一壶酒,正起着袅袅白雾。 祁铭之倚桌而坐,表情安静而沉稳,只手指闲敲桌案,只等着客至。 “哟。” 忽一声半含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常瑾泽姗姗来迟,抱着手站在亭下, 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开口便破了兴致: “祁大夫好生雅致,见我一面,竟还要沐浴梳洗一番?” 祁铭之懒懒抬头看他一眼, 也未起身,只对着自己面前的座位做了个“请”的动作。 “师兄,既来之,则安之。” 这一声师兄叫得他眉头一跳。 常瑾泽笑意皆收,毫无客气地坐下:“不打算说说,你是怎么从那场追杀中活下来的吗?” 与上一次在草堂见他时不同,这一次的常瑾泽显然没有那么重的戾气了。 祁铭之抬手倒酒,两个酒盅盈满酒液。 “陈年旧事,师兄若是想听,随时都可以说。” “怎么,这次不打算装傻了?” 常瑾泽大约还是在想上次他在草堂中装作不认识自己的样子。 只是这一点祁铭之没法跟他解释,毕竟当时与他见面的人不是自己。 真要满打满算起来,这还是他离京后十几年来与常瑾泽见的第一面。 祁铭之抿唇笑了笑。 虽然多年前,这位师兄一直也挺看不上自己的,但真当他知道自己还活着的那一刻,心里恐怕是想要自己韬光养晦,好为长明军和戚家复仇的吧。 所以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急着去见他一面探听虚实了。 祁铭之轻轻碰了碰杯子。 “师兄,回春堂顾药师的事,感谢你襄助。” “不用客气,”常瑾泽没好气地道,“我也是那个时候才查到,你这些年竟然在各方都留了不少势力,不然今日我都懒得来见你一面。” 他语气不善,像是被耍了后的不满。 祁铭之轻笑了一声:“能瞒过你,倒也是我的本事。” 常瑾泽白了他一眼,端起杯子一口闷了下去。 待咽下去后才咂咂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看了看酒盅,凑上去闻了闻:“花枝醉?” 梨花枝头醉,采之欲予谁。 当年这首催命童谣的第一句,便提到了这酒。乃戚年将军凯旋之际,皇帝亲自捧来以慰将军的美酒。 将军美名远播之际,此酒也风靡一时,还一度传入西域。 只是,自十年前谋逆案以来,花枝醉便随着戚年的名字一起,化作尘土一把,再无人敢提。 祁铭之不言语,嘴唇轻轻碰了杯子,算是默认。 酒入豪肠,先前那点疑虑顷刻化为云雨。 常瑾泽攥住酒盅,眼睛红了一圈,见这面前这人好胳膊好腿地坐着,再开口竟有些动容。 “戚叔叔死了,戚洺也被下狱,父子二人,满家老少最后还是郑薛桐亲自监刑斩的!十九,你如今用着这么个名字,你就不怕……不怕被那些人找到吗?” 他虽算不得挚友,但如今却是很庆幸自己比郑薛桐等人先找到他。 只是他现在化了这么个名字,万一若是碰上个有心人,稍微推敲一下,岂不是危险了? 祁铭之嘴唇纤薄:“父兄的尸骨是朝廷的人亲手收的,便是要怀疑,十几年前的京城中,也鲜有人知戚家二公子戚时玖。” 常瑾泽等不及道:“十九你告诉我,戚叔叔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他那一身功力,我不信郑薛桐那个鼠辈有这等能力!” 将军忠胆,却没想最终藉藉收场。当年的朝堂之上对此事也是讳莫如深,更遑论十年后的如今。 常瑾泽入朝廷后也曾探查过这些事,只是根本就查不到有用的东西。 他只是和千万的长明军遗部一样,在心里为骠骑将军留了一块净土。 长明军遗部打散了军制,编入各地驻军。 他们都听着《郑参将平反贼》,却也都从未动摇过本心。 祁铭之叹了口气:“当年……” 平熙二十八年,七月十九日。 正是谋逆案事发那日。 ——祁铭之十二岁生日。 哦,不对,这个时候,他应该叫戚时玖。 戚家满门忠骨,三代人皆出自战场,族中子弟无不习武练功,几十年下来偏生得出了他这么个异类。 -- 第53页 自小不爱打拳舞剑,却对医术药理兴致极浓,幼时常常潜入家中书房,将歧黄之书翻了个遍。 却因着戚家嫡子的身份,他的武功亦须过关,每个月的功夫考较,须在师门中位列前三。 但他每次都很吃力。 尚书府的那位常公子总是排第一,当时还未被册封的太子殿下总是第二,而他要拼了命才能拿到第三。 因此还经常被常公子奚落。 最初的那几年,确实是很辛苦的。 年幼的十九也曾想过,若自己不是戚家子,那是不是就可以专心去钻研自己所热爱的医术了? 好在他上面还有个大哥。 戚洺年长他七岁,在他还日日练着基本功,拿着木剑对草人的时候,大哥已经入了长明军中,做了父亲的副手。 一日兄长归家,见他因考较不过关被罚在道场上练功,不满两个时辰不许吃晚饭时,上前关切过几句。 当时十九是怎么说的? 祁铭之现在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应该是他此生的第一个转折。 小孩扬起一张汗涔涔的小脸,告诉大哥,他未来不想做将军,他想做个医者,悬壶济世。 年轻的少将军许是被弟弟脸上的向往打动,折回屋内同父亲说了此事。 祁铭之记得,当日晚饭之后,父亲和母亲留下他许久,也是第一次郑重问了他的意愿。 最后父母同他约定,医术可学,未来也可做个行世的医者,但唯有一条:武功不可废。 倔强固执的父亲,第一次在这种事上让步,与严格对待长子不同,他对待次子到底是要宽厚一些。 当时恰逢文老先生为父亲所救,暂居府上,戚时玖便近水楼台先得月,拜了文老先生为师。 再然后,文老先生游历各方,他便跟着一起在外飘了几年。 身为嫡次子,他不像大哥那样肩负家族使命。 十九那时知道了,他拥有这份自由,就像他的名字一样。 生于七月十九,名为戚时玖。 这份愿他自在成长的期许,早就在他诞生的时候就许给了他。 后来的祁铭之想,若是这份自由要这般来偿,他宁可不要。 一切的变故都在十二岁那年。 平熙二十八年,他于生辰那日归家,阖府欢喜。 母亲张罗着全家,又亲自下厨给他煮了长寿面,揉着他的小脸心疼地说瘦了。 哥哥当时已任长明军前锋将军,在外还未归。 最难以忘怀的是一向严厉的父亲,许久不见儿子,见面的第一件事竟不是要考较功夫,而是不知从哪里寻出了一支风筝,说父子俩要好好出去庆祝一下。 戚时玖那一日高兴坏了,同父亲一起在京郊吹着旷野的风,说着这几年游历见闻。 他还说要做天下最好的医者,尝遍百草,医遍世间疾病。 那一日的喜悦是被疾奔而来的暗卫打断的。 暗卫策马飞驰,一路赶到京郊,将消息带到时,戚时玖只记得父亲的脸色一瞬阴暗,骤然凛冽。 而后带着他上马,疾驰而归。 终究是晚了。 进城时将军府的方向已经人声鼎沸,火光冲天。 火烧云如霞,父亲当即哇出一口鲜血。 戚时玖不知发生了什么,又慌又怕,搭着父亲的手腕想为父亲诊治。 可是不过须臾,皇属军的人已经将他们父子二人团团围住。 处在包围中心,戚时玖的手都是抖的,他挣扎着要站出来,却被父亲死死按住。 皇属军的人围在几步之外,每人都牵着一只面目凶猛蠢蠢欲动的大狼狗。 十几条烈性犬围着,只等放狗咬人,场面何其荒唐落魄。 戚将军站起来,将戚时玖往后拉了一下。 这些年儿子在外游历,从未在京中挣出过什么名声,此番又是刚刚回京的。 是以面前这帮人只认戚将军,不识戚时玖。 骠骑将军戎马一生,与敌人拼杀从未退缩过,却从来没在手无寸铁之际同十几条狼狗博斗。 一面又要护着儿子,一面突出重围,何其不易。 戚时奕哭的很凶,父亲伤得很重,但那一日皇属军的人到底没能在皇城围住他们。 后来…… 祁铭之默默闭了眼,这是他此生最为痛苦的一段回忆。 父亲带着他在林中躲了三日,而他采了一堆止血的草药。 只是烈犬咬人,岂止伤在肤表? 郑薛桐带人搜山的时候,父亲刚从一场高烧中醒过来。 戚时玖惊恐地望着父亲猩红的眼睛,脑中像是有道惊雷炸开了。 “父……父亲……” 戚将军醒了过来,却也没醒。 他的咽喉痉挛着,口中舌头歪斜,涎水不止,目中一片混沌。 戚时玖惊得连连后退,无助到浑身发抖。 父亲他,发了瘪咬病了①…… 恰逢此时,搜山的皇属军脚步声已清晰可闻。 退无可退。 戚时玖抹了一把眼泪,架住父亲要拖他走。 可是年仅十二岁的孩子如何拗得过人高马大的骠骑将军? “走……走……” 戚将军满口呓语,仅余下一线清明,猛地推了孩子一把,将一方硬物揣进了戚时玖的怀中。 -- 第54页 戚时玖拼命摇头,泪水满脸。 “不!我们一起走!我能治好您!” 可是古来瘪咬病发,又有几人能从阎王殿回来? 偏偏在这时,郑薛桐到了。 骠骑将军一生的荣耀,最后被几只疯狗和着骨血咬碎,连同那一身铮铮铁骨。 戚时玖亲眼所见,病发的那一刻,父亲已经没了人样。 目眦尽裂,头发披散,身体痉挛着,比食了阿芙蓉的小鬼们还不如。 郑薛桐耀武扬威地笑着,拿脚踩上了他父亲的头颅…… 最后的记忆,是身体从高空急速坠落的感觉,而后是湍急流水。 再睁眼时,他已经被师父拾了回去,在一间简陋的小屋中醒了过来。 戚时玖是自由的,从无家族重任背负。 但是那一刻他多希望自己不自由。 若是自幼习得一身武功,十二岁的年纪,怎么也该可以挡在父亲面前,与他一同战斗了吧?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虽然并未荒废,但是三拳两脚上不得台面。 这样的痛,足够他铭记终生。 铭之铭之,同大哥的名,也成了他的名。 他会永远记得。 生在七月十九的戚时玖不在了。 醒来的人叫做祁铭之。 花枝醉已经冷了。 常瑾泽捏着那枚龙纹金印,看着祁铭之平静的脸,良久说不出话来。 京中只道长明军谋逆戚将军才被处理。 却无人知道这死状竟是如此凄惨。 “你……后来回去看过吗?” 常瑾泽哑着嗓子道。 将军府在那一日烧干净了,戚洺是回家的路上被郑薛桐截杀的,长明军下狱了很多人,后来也被斩了很多人。 “处斩那日,我在人群中。” 祁铭之的声线平稳,眼中也无一丝一毫的波澜。 “我总要记得,戚家的仇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之前不爱练功,却在没了家中鞭策后奋力起来。 那段时间,他每日都要拼命练功,练满除去吃饭睡觉的每一个时辰,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想父亲临死前的眼睛,不去想刑场上落下的亲人头颅。 十几岁的孩子实在是太无助了,什么也做不了。 如疯如魔的每一晚,文老先生都要将他拖回屋,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反抗得急了,师父会干脆拿银针封了他的穴,让他动弹不得。 “我当年去找过,还以为你死在将军府的那场大火里了。” 常瑾泽叹了口气。 当年于他而言,算得上是目标崩塌,信仰坠落神坛。 而最直接的结果,便是他再也不想着要同戚将军一样上阵杀敌。转而专攻政务,按他父亲的意入朝为官了。 幼时他仰慕戚洺大哥,拜师时知道和戚家的二公子同门时还高兴了许久,原以为可以领教戚家功夫。可戚时玖和戚洺差得实在不是一星半点。 小孩心性,当年自然也就瞧不上他。 几个月前知道他还活着的时候确实讶异,拜访儿时故人,没成想那时他竟然装傻不认识自己。 戚家满门被屠,他竟胆小怕事到这一步? 常瑾泽压不住火,却想知道他这些年究竟是在做些什么。 因而多留了几日,顺着一查才发现,他虽表面上是回春堂的大夫,背地里手却伸得长。 这才放下心来。 祁铭之抿下最后一口酒,道了声多谢。 “如今有什么打算?朝中的人怕是也快知道你还活着了,需不需要我帮你一把?” “那自然再好不过了,戚家二公子的名声太小了,若是让这个戚字重新出现,还需借师兄的东风上青云。” “你想多了。”常瑾泽心里堵,却笑了一声,“我可没想着要帮你扬名立身,我常家上下一百多条人命呢。你现在干的事儿可才真和谋反没什么两样。” 他将那枚龙纹金印在手中转了个圈儿,又抛回到祁铭之手里。 祁铭之低眉笑了一声。 “不过我可以推你一把,告诉你一件事,至于能不能抓住机会就要靠你自己了。” 常瑾泽撑着桌子看他。 祁铭之亦抬头。 “陛下突起了玩心,明年夏天要带着诸位皇子南下避暑,钦点的便是淮安城。怎么样,够意思么?” 他看着祁铭之,挑了眉。 什么? 祁铭之眉心一蹙:“安昌行宫?” “嗯。” 常瑾泽颇为玩味地点了点头。 这可就有意思了。 那安昌行宫是好几年前筹建的了,地处淮安不错,可当初地基打好后,上面拨不下银子,又连年夏季暴雨,便荒废在那儿了。 根本就是残垣断壁,如今唤做鸟兽窝还差不多。 祁铭之奇道:“南下避什么暑?不是该北上么?” “诶,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当年安昌行宫备建的时候,工部吹得那叫一个漂亮,说淮安是个好地方,冬暖夏凉,依山傍水。这不,皇帝心血来潮,就想起来几年前斥巨资建的这么个行宫了,今年还说要带着容妃来泛舟湖上剥莲子。” 皇帝既然如此提议,那必然是以为安昌行宫已经建好了。 可是安昌行宫如今还不如一座破庙呢。 祁铭之略一思索,想明白了其中缘由。 -- 第55页 淮安本就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照理说本不该在此地建造行宫。 既然当年这个提案上去了,那必然是有所需求。 修建行宫是个大工程,也是一块肥田。上下官员随手一划,一大批的银子就能充进腰包。 可安昌行宫为什么又没盖起来呢?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笔修建行宫的款项,本就是有人算准了要拿去填补亏空的。 又算准了皇帝不会跑那么远,行宫盖于不盖都无法上达天听。 真是拆东墙补西墙,好一出损公肥私啊! 祁铭之眼睛微斜,嘲道:“皇帝闹这一出,该是让不少人成了惊弓之鸟吧。” 先前还疑惑赈灾大臣怎么会是郑薛桐呢,原来竟还有这一出。 “可不么,所以我说朝中人快要知道你的身份了,原该是他们送到你面前来。” “嗯。” 祁铭之应了一声,想的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正待估摸着这个消息的价值,电光火石间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常瑾泽。 “你想到了?”常瑾泽看着他,面上是预料之中的表情。 祁铭之盯着他,将那神情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遍,声音微冷: “时疫这件事,你一开始就知情?” 既然安昌行宫当年就是为拆东墙补西墙建的,那么如今这东墙也要填补,自然需要再拆南墙来补上亏空了。 天灾人祸,国库需要拨款。 这面南墙,就是看似来势汹汹,实则并不难医治的白遏疫。 纵观这场瘟疫,发病时虽然非常厉害,但回春堂的大夫们一起研究了大半个月,便可试验出解法。 栗乡的时疫控制得很好,唯一的纰漏,便是最后白蒺藜缺失,调配药材的时候又耽误了几日。 而回春堂此次调配药材的人是顾珏,最清楚库房存货的也是顾珏,甚至于…… 最终把九十斤白蒺藜带回栗乡的人,依旧是顾珏。 栗乡最后的人心惶惶,恰恰是最后药材缺失的那几日。 顾珏冒着要暴露的风险也要拖上这几天是为了什么? 现在想想,他是为了拖到让郑薛桐带着朝廷的赈灾款离京吧。 白蒺藜入栗乡,只要早一日,知府大人的折子就会呈递御前,到那时朝中得知时疫得到控制,拨下的款项自然会有缩减。 拖这几日,为的是填补亏空的银子! 祁铭之早已见识过人心的荒唐,却没想到竟然可以算计到这一步。 他看着面前的常瑾泽,他也是一直在栗乡的,时疫爆发时也未离开,若是他真的跟那些人有牵连,那…… 那下一步,他就该跟他动手。 “我猜这一句我若是答得不好,这只酒壶会立刻砸到我头上。” 常瑾泽指着小圆桌上的酒壶,语气非常肯定。 闻言,祁铭之肩线松缓了下来。 “你对自己人还真够狠的啊。”常瑾泽看着他道。 祁铭之晃着杯子,对自己人这三个字不置可否。 “师兄到现在也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栗乡。” “好说,自然是当个先行者。” 常瑾泽一只腿翘上凳子,闲闲道, “毕竟我也想知道,皇帝去行宫避暑这种事,怎么会在朝堂上激起那么大的浪花来。怡王一派的朝臣极力阻止,甚至连民生财力耗费巨大这种理由都出来了。” 行宫既建,必然是用来住的。 更何况近几年朝中还算安稳,国库也无没什么大亏损。 “涉及党争?” “自然,一向温良宽厚的太子殿下都没说话,怡王他们这时候太可疑了。” 话已至此,祁铭之也听出来了,这场党争之中,常瑾泽站的是太子殿下。 大约也能得知,常瑾泽为什么会对他的事情这样上心,愿意来帮他。 因为以郑薛桐为首的皇属军,是怡王的人。 祁铭之极轻极轻地笑了一声:“师兄,如今是想我和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了么?” 他们有共同的敌人,自然会有共同的利益。 常瑾泽衣袖一甩: “如何,我这个盟友,祁大夫可还看得上?” “好说。” 竹林掩盖的小亭之中,二人攀谈甚欢,酒酣处什么话都说尽了。 鸟飞无人踪迹的地方,二位旧友又笑又哭,头脑清醒地谈完了正事,又话了一遍儿时回忆。 到最后壶中酒已尽了,竟是常瑾泽先败下阵来,撑着脑袋靠在桌上,说话都不太利索了。 “十……十九啊,你要走的这条路,真的不容易……我怕你一不小心就,就要栽下去了……没人陪你走,没人嗝……没人拉你一把啊……” 祁铭之的意识已飘忽要随风去了,在一片朦胧灰白中,逐渐勾勒出了个素色倩影。 那人嫣然笑着,闹着,又凑上前来叫着。 他似乎听不清她说什么,又往前追了几步。 听得那姑娘悄声笑语,如厮如磨地在耳侧。 她说:铭铭之,我相信你啊,我不信神佛,但我信你。 祁铭之酒意正浓,将杯子轻轻一磕,竟是嗤嗤笑了两声,驳道: “谁说……没人?” 忽有丝溜溜的冷风吹过,祁铭之站起身来,看了看自己来时的路。 -- 第56页 而后动作有些迟缓,冲着已经趴在桌上的常瑾泽招招手: “有人……在等我,我……先走了。” 经历了此一番痛苦的回忆,又耗着心力同常瑾泽商谈了好一会儿,饶是祁铭之,此刻精神头也有些绷不住了。 再加上花枝醉下肚,现在的祁铭之脑子空空,什么都想,什么都不想。 虽然走路时依旧能笔挺着身子,但阿陌一眼便看出来主子脚步虚浮,没忍住出来扶住他。 这小亭在半山,今日落了雪,山路不好走,阿陌怕他摔着了。 祁铭之今日穿得多,此刻酒劲上来了浑身发热。 他烦躁地一抬手解了绳结,直接将那墨色金边的氅衣扔了去。 阿陌呀了一声,忙着去捡,祁铭之顺着就下山了。 这山间景致不错,极有韵味,雪覆红梅翠竹,也得有人赏。 芸京墨山爬到一半,已觉得浑身暖和起来。 她站在山间眺望,冷风拂面带来的都是心旷神怡。 木香将伞撑过小姐的头顶,艰难道:“小姐,衣服不可解,当心着凉。” 芸京墨今日着了一身红装,下曳妃色袄裙,听闻下雪时格外兴奋,直拉着两个丫鬟要出来踏雪寻梅。 今日的妆是她自己上的,用的胭脂颜色较艳,眼下也拉出狭长一线,又将额前的几缕碎发梳了起来。 她早发现,知府小姐的衣柜里尽是些浅色衣衫,发髻妆容也是往小家碧玉方面去的。 但是自己的眼睛很大,鼻子也较挺。她今日细细描了眉,又按照自己化妆的习惯修饰了妆容,便瞬间四两拨千斤,从先前的温婉扮相,变得明艳动人起来。 这一身艳色穿在身上,又站在这油纸伞下,真的很衬这番雪景。 枳香将手炉塞给她,喘着气道:“小姐你慢点,累,累死我了。” 芸京墨极少见过雪,此一番古意盎然,山间小亭松柏,又有古寺矗立,一时间兴致高昂,哪里还会愿意等待? “快些吧,咱们及早上山!” 抛下这一句,便扭头跑开,谁成想迎面遇上一个身姿挺拔的人来。 那人一身墨色氅衣,走在这雪色山路上,竟是生出几分雍容华贵。 芸京墨正愣想来人是谁,竟同有赏雪的意趣,便见对方看见她后,脚步突然快了起来。 祁铭之早看见她了。 他的墨儿今日不穿素色,怎么这样好看? 他还在方才那片混沌里,未等姑娘反应过来便已经冲到跟前,一把将芸京墨拢进了怀里。 阿陌反应不及,啪地一巴掌拍上了自己的脸。 在两个丫鬟惊愕的目光中,祁铭之搭了搭手,用氅衣将芸京墨也裹起来。 嘴里毫不含糊,直道:“墨儿,果然在等我。” 一阵甘醇的酒香钻入鼻子,芸京墨愣了半天,才将这个飞速冲过来抱住自己的一身黑的家伙同小祁大夫结合起来。 她轻轻拍了拍祁铭之的肩膀:“你喝酒了?” 枳香和木香呆愣愣站在一旁,伸长了脖子像两只不会说话的大鹅。 “嗯。”祁铭之乖乖点头,被芸京墨掰正了身体,又固执且强硬地抱了上去。 “不是……”芸京墨一句完整的话都不得说,整张脸埋在他氅衣的领口,口上的胭脂将领口那洁白的兔毛都染上了色。 “怎……怎么回事啊……” 芸京墨求助似的看向后面的阿陌。 阿陌此刻只想遁地,连连摆手。 芸京墨拉了拉祁铭之身后的衣服,换得对方一声不乐意:“别动,让我抱一会儿,求你了。” 这拖长的尾调竟有些可怜巴巴的? 不仅芸京墨觉得自己疯了,站在一旁的其他三个人面面相觑,也快疯了。 木香拉了一把枳香,枳香捅了一下阿陌,三个人并肩麻溜地撤了。 不行,和醉鬼没法讲道理。 芸京墨拖着他,猛地把他撑起来,凶巴巴地道:“不许碰我!” 祁铭之立刻站起身,还退了半步。 芸京墨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他,这大清早的,他怎么会喝这么多酒? “你今天怎么喝了酒?” 被这么一问,记忆便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刚刚。 常瑾泽醉后的那句:“没人陪你走,没人拉你一把。” 立刻就入了脑。 他抬起一只手送到芸京墨面前。 “???” 芸京墨不明所以。 祁铭之面色并无任何异常,就是这举动实在是不正常。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人还依旧温润清朗,倏忽一下便抓住了芸京墨的手。 “就不能牵我一下吗?” 芸京墨竟然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责怪。 她大为震撼地抬头看他,一时间分不清这人是真的醉了,还是故意装醉来占她便宜的。 但手上温热的触感提醒着她,向来谦逊有礼的小祁大夫应该是做不出来这事儿的。 好,她不和醉鬼计较! 芸京墨握上他的手,立刻从善如流:“铭哥哥,那你还想做什么呀?” 祁铭之也不说话,牵着她就往下山路上走了起来。 很好,这几步走得很棒,很成功。 他心满意足地想着,谁说没人和我一起走的?谁说没人拉我一把的? -- 第57页 简直是无稽之谈! 芸京墨突然抽了手。 怎么还下山了呢? 她这山才爬了一半呢喂! 可祁铭之立刻攀上来,又将她抱了个满怀:“不,别走!” 芸京墨已经快炸毛了。 几天前连一个保证都不愿意给自己,这是在发哪门子疯? 她忽然觉得不能不和醉鬼计较,若是不趁着这个时候好好计较一番,面对着清醒的祁大夫她可就没那个胆子了。 芸京墨竖起眉毛:“前日是谁说不能将计划告诉我的?” 谁啊? 祁铭之矢口否认:“我没有。” 语气那叫一个冷静自然。 “哼,”芸京墨快气笑了,“那是谁在爹爹面前那样说的?是谁做的保证?” 察觉到芸京墨语气不善,祁铭之搂得更紧了些。 这事儿他记得,岳丈大人亲口承诺的,时疫之后以女相嫁,错不了错不了,是自己没错。 祁铭之忙不迭道:“是我。” 这回承认了啊? 芸京墨一时玩心起,正待再问,祁铭之突然站了起来。 他不显醉,此刻脸上的神情认真又安静,正看着芸京墨。 这双眸子颜色极深,此刻眸光雪亮,叫芸京墨一眼望不到底。 祁铭之托起了她的脸,像是托着这世间最为珍贵之物。 而后低下头,珍重地吻了下去。 芸京墨猝不及防被侵入牙关,撞了满口的香醇,顿时瞪大了眼睛。 方才不还是她在逗他么?怎么这人醉了也不肯放开主动权啊? 她全身都僵了,手指紧紧揪住了祁铭之的氅衣,一阵酥麻之意从脚心直抵唇舌,灵魂像是忽然被释放一样,升腾起一阵烟花。 唰~地一下,将她湮没个七七八八。 好不容易才放开了,却是唇齿留香,食髓知味。 芸京墨舔了舔嘴唇,看着他的眼睛。 不够。 忽一只手环过他的后颈,将祁铭之猛地往下一拉,踮起脚再一次吻了回去! 这种事仿佛是天生就能刻在骨髓里的,不需要人教,也不用刻意学。 不像他吻得那样认真且小心,芸京墨很霸道,要占便要占据整个口腔,用力索取,将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通通划归为自己的领地! 她如同博弈一般,将主动权从祁铭之这里生抢了过去。 终了,芸京墨口中皆是酒香,不醉也醉得面上飞红。 再看祁铭之。 他眼眸中皆是深情,面上倒是未改颜色,只是耳朵红了,红得滴血。 他开口说话时没有半分醉意。 手指在芸京墨的鬓发间打着圈儿,他说: “墨儿,我怕会连累你,可偏偏想同你在一起,这可怎么好?” 怎么好呢? 芸京墨看着他那双清明的眼睛,心想他是不是根本就没醉,醉的人怕是自己吧? “我行得小心翼翼,不敢拉你一起。可是我不甘心,我想你,好想你,想你入梦也入骨髓。我心悦你多时,早已经离不开你了,容我放肆,容我放肆这一回可好?” 他话说得急,芸京墨听得心中酸楚。 “铭哥哥,喜欢墨儿吗?” 纵使他已经说了这么多,芸京墨也还是固执地要将这句问出来。 她要听最直接的回答! 原来他从不敢在她面前说的情谊,是因着不敢。 可是他事情做了这么多,这句话怎么就不敢说出来? 祁铭之声音干涩:“喜欢,早已经喜欢了。” 太卑鄙了,芸京墨想。 这下子,自己好像真的陷进去了。 此刻她竟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在这短短一句中心醉神迷。 她勾着祁铭之的脖子,不依不饶道: “今天这话,明天你也要说给我听,知道吗?” 今日醉了,明日就该醒了。 她怕他一醒,便不作数了,因而急吼吼地要他发誓。 祁铭之目光明澈,哪有醉酒的样子? “我说,每日都同你说,我喜欢你,心悦你。” 第35章 除夕 月老,请给我系最结实的红绳!…… 除夕。 芸家老宅早就挂起了大红灯笼, 青砖碧瓦相衬着年节的喜庆。 时疫清,一家人身心皆轻。 回春堂库房里的人们都散了,薄云生是最早一批痊愈的, 早早归了家, 一早便起床忙碌。 芸京墨这一日难得没有赖床。 她起了个大早,打着哈欠出门的时候, 一挂鞭炮声正好在院外想起, 惊了她的惺忪睡眼。 “啊……” 芸京墨呀然, 见祁铭之站在她院中,正抬眼笑盈盈地看着她。 揉了揉眼睛, 这才想起, 之前父亲让他住在芸宅。 前一段时间, 因为时疫繁忙,祁铭之几乎日日都只睡两个时辰,仅宿在库房只歇一歇。 芸京墨都快忘了,自家院子的客房里还住着他这么号人。 她上下打量了这人一番。 不知前日的酒后胡言乱语,这人还记得多少? 但见他如此泰然自若的样子, 估计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吧。 哼,仗醉行凶。 芸京墨眼神一撇,顿时起了性子,抬着下巴转身便要走。 “墨儿。” -- 第58页 祁铭之三两步追上来,要拉住她。 “昨日在隔离库房清理杂余,至夜才待大家都饮了药归家, 回来时已经亥时了, 便不曾来扰你。” 跟她说这些做什么? 芸京墨不应,男人的理由真是又多又有理。 “……所以昨日便不曾来说,今日补上可好?” 祁铭之的声音低了一点, 却不见一丝慌乱认真道: “昨日的祁铭之也喜欢墨儿,今日的一样,心悦你,一直喜欢你。” 芸京墨大骇,差点一跟头栽下去。 这大清早的,哪根筋不对? 芸京墨兵荒马乱地对上他那双眼眸,从记忆里后知后觉地搜寻起前日自己亲口说的话: ——这话,明日也要说给我听,知道吗? 祁铭之坦坦荡荡。 芸京墨扶汗。 本是气不过,以为他只有醉酒时才敢说出那样的话来,芸京墨疑心他酒醒了便忘了,当时才赌气说了这么一句。 这大过年的,他清早又跟谁饮酒了不成? “你又醉了?” 芸京墨想也不想便道。 祁铭之目光清澈,笑了一声,一只手竟环至她身后,将她从腰肢往前带了带,声音很温柔: “墨儿,我很清醒,我在和你表白。” 清晨口中漱过的留兰香扑面而来,芸京墨刚刚从床上爬起来还混沌着的脑子忽然像是被风吹了一下,一下子醒了。 “中秋节宴时墨儿很棒,但是这种事情该是男子对女子,是我一时疏忽失了先机。错便错了,但从今往后,就罚我日日同墨儿说一遍,我喜欢你。日日都要告诉墨儿我的心意,绝不会再忘了。” 离得太近了。 芸京墨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仿佛手指头一伸,就能触到他削刻般的面部线条。 这样的罅隙,简直连对方的体温都无法忽视。 他在她身后的那只手轻轻动了动,如厮磨般,像是在催促她的回答。 芸京墨感觉到热意慢慢从脖子爬上脸颊。 “唔,放……开。” 可祁铭之像是等待着主人投喂的小动物,如此急不可耐,开口低语道:“好不好~” 所以,他前日到底是真醉了还是在装醉? 芸京墨伸手挡住自己快要红透的脸:“好,你把我放开。” 腰上力道微松,芸京墨从指缝里看见,他换手递到了她的面前。 芸京墨往前一步,有些窘迫递向后伸了手,扣住了那只宽大的手掌。 “走,走吧……” 心满意足地收到了这份心意,芸京墨反而有些生怯。 在府中就这样牵着,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还有,他怎么今天胆子大起来了? 说了这些话,脸都不臊了? 芸京墨走在他旁边,心想着。 有长进啊。 祁铭之一步边跨到了她身侧,与之肩并肩并行。 芸京墨侧目过去时才看见,他耳后早已是一般的红透,只是脸上沉着罢了。 握着这样一只温软的小手,祁铭之同样心跳如擂鼓。 对着墙头排练了整整一天的话,终于行云流水地说出来了。 但是之后的动作,便没了掩盖了。 就如现在手心里传来的热量,已让他后背都出了一层汗。 今日是除夕,栗乡的大宴将于一个时辰后正式开始,持续一整日。 家家户户飨宴以待,中心地段也已搭好了祭台,祭祀的巫女也已经开始准备。 芸家同样忙碌着,里外下人们进进出出。 “云生,快叫一下墨儿,孩子们可以出门去了!” 两人刚跨出院门,便听见芸志行这样招呼了云生一句。 一转眼,芸志行的目光迎面便撞上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呃……” 芸京墨更窘了,只想把手往身后藏。 然而芸志行愣过一下,转眼便笑出一脸褶皱: “好,铭之已经来了,甚好甚好,去吧。” 芸京墨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怎么爹爹这一声“去吧”,竟还有些语重心长? 二人转身出门,街上已经有了不少人,三三两两走着,此外也有不少人两两成对,手拉手像他们一样向前去。 她一时有些奇了,见这些年轻公子姑娘的发饰,当是还未婚配的才是,怎竟这样成双成对,丝毫不顾男女大防? 正好奇,芸京墨听见头顶传来一声笑。 像是猜中了她心中所想似的,祁铭之悄悄道:“墨儿知道为何他们都牵着手吗?” 这问题倒像是在嘲笑她似的,芸京墨直着嗓子道: “他们……是有情人呗……” 就像他们两个一样。 怎么还非要她说出来?祁大夫真是越发不要脸了。 “大宴上的祭祀第一等,并非敬天地四方,而是求着百姓安居乐业凡俗琐事?” “啊?”芸京墨不解。 “第一等,敬的是月老,求红线牵住姻缘,同爱人一起,叫月老莫要认错了人。” 祁铭之的手心更热了。 这大冬天里,两个人的手心里热的能流出汗来。 “所以你……” 所以你一大早来这里找我,就是为了这个的? 芸京墨笑了:“祁大夫,你信神佛?” -- 第59页 “不信。” 祁铭之开口的时候,正逢一簇烟火噼啪在天空炸开。 芸京墨耳边一切的声音都被阻隔,便只剩下他附耳上来的真挚低语: “但有了你,便有了例外,自当虔诚拜谢姻缘神。” 方才那一簇烟火接着再响,炸出半面天空的绚烂。 芸京墨任由他拉着,心底一下子被填得满满当当。 怎么办呢,连祁大夫都学会花言巧语了。 她悄摸盯着祁铭之的耳后,果然看见那处慢慢爬上红潮。 哈。 芸京墨跳起来,一下子挽上祁铭之的脖子,像个挂坠似的圈上去。 祁铭之忙伸手护住她,以防她翻下去摔倒。 “铭铭之,胆子大了呀~~” 芸京墨故意使坏,吐息皆在他唇边,将一句话讲得悠悠绵长。 祁铭之垂下眼睑。 芸京墨瞅准了机会,在他的喉结处小鸟儿似的啵地啄了一下。 “我也喜欢你呀。” 一击中矢,芸京墨撩完便跑,银铃般咯咯笑着往前跑着跳去。 她自来有这个怪癖,凡事不认输。 即便是甜腻风月之事,也一定要站在上风,非把握这主动权不可。 正如前日初雪时的那一吻,即使失了先机,也要后发制人。 祁铭之果然愣了,好远都没见他追上来。 芸京墨停下来往后看去。 见他站在原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结处,一脸呆滞的迷茫。 这样一张容资俊秀的脸像是突然生动起来,连带着他的主人,被她这个莽撞的小女子从不知何处拉进了这场人间烟火。 “喂~~” 芸京墨停下来站在不远的前面,开心地笑着冲他招手。 街上人来人往,芸京墨今日仍是那副明艳装扮,在这来往人流中亦是一抹亮色。 路人顺着姑娘的目光望去,视线落处的那名公子亦是身姿挺拔,仪容超尘。 只见那公子笑了起来,向着姑娘跑了过去。 人已近前,扑地将女子抱进怀里。 两人身材差距较大,公子像是将姑娘整个儿包进了怀里,只露出了一颗小眼睛从肩膀出露出来,已经笑得眉眼弯弯。 芸京墨还伸出了一只食指,轻轻点了点祁铭之的肩膀。 路人中已有人认出了祁铭之。 日前那场时疫的功臣,素来冷静严肃,竟还有这样一面。 “祁大夫,除夕祥吉。” 那路人在白遏疫时也受了回春堂的恩惠,特地问了一声好。 “除夕祥吉!” 芸京墨笑着替他朗声回道。 “嗯。”祁铭之点头致意。 路人这才认出来,与祁大夫一道的这名女子,竟然是知府大人家的独女! 看着两人手牵手的模样,这人着实愣了一下,又见两人是向着祭台方向去的,差点说不出话: “芸小姐,这……” 祁铭之见他二人已经被他认出,口上一时犹豫。 芸京墨大大方方道:“是!我爹把我许给他啦!” 路人啊了一声,连忙退了半步,躬身向两人行了个礼,道:“恭喜恭喜。” 祁铭之被她这一声震到,猛地转头看向芸京墨,一时不敢说话。 姑娘笑着同路人回礼:“多谢!” 沿街继续往前,祭台上的铜锣忽然响起。 芸京墨一下子拉紧了他的手,在这锣鼓喧天的热闹气氛中映红了脸颊。 “快,马上就要开始了!” 敬月老的祭礼,要让他老人家替自己同心爱的人系上红绳,怎可错过? 祁铭之目光微动,被这一抹靓丽染出了满目柔情。 姑娘拉着他,在祭台下虔诚祷告,素手合十。 见他还在看自己,又暗戳戳顶了他一下。 祁铭之听见她碎碎念着。 “月老护佑,红绳一定要用又粗又壮的,给我系得紧紧的……” 第36章 刺激 说着便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栗乡除夕的这场庆典会一直到夜里。 虽然一场时疫让这里元气大伤, 但是依照栗乡的传统,若是这一场除夕过得热闹,一切灾病痛苦便都会远去。 因此, 今夜这一场大宴, 简直堪比京城上元灯市的一角。 热闹非凡。 芸京墨从未过过这样的除夕。 整个栗乡的人都在,这更像是一场狂欢, 比她见过的任何一场集市都要热闹。 灯火映亮了她的脸庞, 时而窜上天的烟花夺人注目。 “当心。” 祁铭之拉着她的手, 险些被人流冲散。 “你看那儿!” 芸京墨兴奋地指着河中央,数盏河灯浮在水面, 宛若将天上的银河携入人间。 她拉着祁铭之, 便要过去看看。 河边稍安静些, 只有来放灯的人三三两两。 芸京墨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中,痴痴地笑起来。 “笑什么?”祁铭之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 “栗乡的大宴到底是什么章程,这竟叫我疑心,现在怕不是十五灯会了。” 街上人声鼎沸,河中花灯流水, 不正是上元节的模样么。 “下面的地方小,庆典要办起来总是类似的。” 祁铭之耐心给她解释着,又见她满眼都是向往,笑道, -- 第60页 “墨儿想试试吗?” 河岸边放灯的大多是年轻男女,购了灯许了愿, 便让它汇入水上星河。 芸京墨看了一会儿, 却突然转身问祁铭之:“回了淮安,你还会这样陪我出来玩吗?” 他身上还有家中仇怨,回了淮安要小心郑薛桐, 一旦退出了现在这样喜庆的氛围,她怕以后都只剩下小心谨慎。 “为何不?除非是墨儿不愿意了。” 祁铭之这样答着,似乎压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撑着石桥的栏杆,芸京墨嗯了一声。 她脸上的笑容很自然,在夜晚的灯光映照下镀了一层暖融融的光。 祁铭之以为她是担心淮安众人的眼光,怕因着他们如今的关系再传出什么流言。 于是拉了轻轻抱住她,说:“万事有我,若有事,都冲着我来便好。” 可是芸京墨摇了摇头。 她突然伸出两只手,捧住了祁铭之的脸。 “铭铭之,你又想一个人抗是不是?我和你说,既然你跟我表白了那这次我可赖上你了,就算你要复仇,就算有贼人找上门对你不利,我也一定要掺和一脚,谁叫你是我的人了!” 原来竟是在说这个。 没想到她已经考虑到了这一步。 祁铭之目光动了动,却又因为她的捧脸动作不好扭头,于是只能被迫与她四目相对,一点退缩的余地都没有。 他轻轻叹了口气。 芸京墨以为他又像上次那样,正在思考着怎么拒绝她。 没想到祁铭之却伸手把她抱住了,她手一松,祁铭之便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膀上。 “这次不瞒着你了。” 芸京墨被他抱着坐在石栏杆上,感觉他现在莫名像一只温顺的大狗狗。 只听他在耳边道:“这次我想放肆一回,哪怕知道前路不好走,还是不管不顾地拉你下水了。前路未明,感谢墨儿愿意同我一道,铭之定全力护墨儿周全。” “这才对嘛。” 芸京墨舒坦了,又拉了他的手,“走,放河灯去!” 祁铭之箍住了她。 话正到浓处,彼时气氛刚刚好,这样的缱绻时刻,怎么舍得放佳人离开怀抱? 祁铭之的喉头动了动。 姑娘家的身体很软,放上栏杆也是小小一只。坐上这么高的栏杆,也才堪堪高过自己一点点。 时间刚刚好,耳畔明明嘈杂,却如静谧无声。 他于是没再说话,闭上眼抬起脖子吻上了姑娘柔软的唇瓣。 这一次俯身的人变成了她,她抱住祁铭之的脖子,在人来人往的石桥边与之深情相拥。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小怪癖。 芸京墨想着。 此刻她坐在栏杆上,高出的这几分让她很是受用。仿佛完美填补了她那时时作祟的好胜心。她轻而易举地撬开对方的唇舌,而祁铭之竟也自然而然地让渡了主动权。 好像压根无意与她相争,也好像甘愿被她所主。 除夕热闹的庆典一角,有他们一场酣畅淋漓。 关于欢爱的这些小事,本就容易食髓知味,更何况两人刚刚陈情不久,时机对极了,此刻的气氛,又好极了。 这一吻迟迟未终,芸京墨已很大胆,可在这人声鼎沸的庆典上,祁铭之还要更大胆。 仿佛将他平日里恪守的温文尔雅都扔了去,只贪了这半晌欢愉,这便足够了。 不怕叫人看见了! 芸京墨欢快地同理智叫嚣: 对!就是要这样! 她畅快至极,身体竟升起飘忽欲仙的朦胧感,一不小心竟丢了主动权! 猛地睁眼,与她相贴的祁铭之仿佛也僵了一下。 待悠悠看清了周围事务,竟发现脖子是抬着的,而面前那张诧异的脸是自己的。 芸京墨愣了,下意识以手背擦了擦下唇,视线比先前明显高出了一截儿。 “我们……” 两人面面相觑。 他们又一次互换了。 周围正没眼看的路人奇了,方才还黏黏腻腻的两个人,怎么突然间都一脸懵的表情? 看了对方的眼睛许久,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低头。 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惹得对方也没忍住,后又一同哈哈笑了出来。 芸京墨差点笑出了眼泪,按着眼睛说:“我和你讲,我们有句话,叫做秀恩爱死得快!” 祁铭之也觉得荒唐,但是这荒唐中又透着说不清的滑稽。 他点着头,谁知下巴竟被芸京墨像逗猫那样挠了挠。 于是又睁大了眼睛。 她……用自己的身体来逗弄自己? 呃,不是。 芸京墨用祁铭之的身体来逗弄芸京墨身体里的祁铭之? 这下子祁铭之是真的愣住了。 此番变化终于把他从那阵滑稽感中剥离出来,让他体味到了一丝危险。 芸京墨觉得有趣,一时间玩心大起,伸手就抱住了他,用的还是他方才环住腰肢的抱法。 原来抱住爱人,竟还会有一种成就感。 这种抱住自己身体的感觉尤为奇特,尤其是两在人目前的关系状况下。 她又想起了那本《南国异闻录》,使劲使坏道:“现在,我们是真的有机会试试那个农夫与妻子的经历了。” 如若她真是个男子,说出这句话的样子可真的是要坏死了。 -- 第61页 可祁铭之到底不是真的娇软姑娘。 他按住芸京墨的胳膊,抽身一跃,一下子便挣脱了。 “诶,别跑。” 芸京墨立马拉住。 体型和力量的差距可以填补技巧,她瞬间将他拉回怀里。 祁铭之此刻住在自己的躯壳里,耳朵竟然一样地红透了。 芸京墨奇了,捏着他的耳垂道:“你这竟还是跟着灵魂走的特性不成?” “不是。”祁铭之当即否认,“这是你方才没褪的。” 瞎说。 自己向来只会脸红,不像他这样内敛,一害羞耳朵最先反应。 此番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芸京墨觉得畅快极了。 她弯了弯腰,伏在祁铭之耳边低声道: “现在要不要再试试?” 祁铭之退了一步,他抬眼,想回以一个冷漠的表情。 可是用着这样一张脸,就连这个表情也像是欲拒还迎。 芸京墨缩了缩脖子,原来自己的表情做出来竟是这样的吗? 竟然这么……勾人。 她终于认真了:“好了,铭哥哥,不闹你了。” 自己终归是个姑娘家,觉得好玩而已,却没有真的想做个当街调戏小媳妇的男人。 祁铭之也收敛了神色:“嗯。” “只不过——” 她又继续道, “既然我们不止互换一次,那么便一定是有某种规律可以探索的。” 她又如邀请般看着祁铭之:“要不要试试?” 祁铭之已经找到了自己说话的声音,只认真问:“墨儿是真的很想试吗?” “那……那倒也不是。” 这样明白一问,害羞的竟反而是芸京墨了。 怎么好像自己如此急色似的?那吻上去了的话可是自己的身体诶! 祁铭之抿了唇,走到芸京墨面前。 见他突然一步步离得很近,芸京墨下意识道:“做什么?” 祁铭之抓住自己身体衣服的交襟,猛地拉了一把。 未待芸京墨反应过来,口中只道: “但是我有些想了。” 说着便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第37章 承诺 铭哥哥,你又害羞了吗? “现在怎么办?” 庆典已经到了尾声, 两个人来时原本带着拘谨,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互换了。 互换之后的亲吻让人异常地畅快,仿佛是大胆纵情。 只是他们却并没有像《南国异闻录》记载的那样, 在一次亲吻之后恢复原样。 “可是我们刚刚应该就是因为……才互换的啊。” 芸京墨挠了挠头。 同样的条件, 既然可以让他们互换身体,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复原呢? 此时已入了夜, 他们已经将庆典全部逛过一遍。 最开始时的那一点点局促早就随着肌肤相亲和互换被消磨干净。 现在他们面对对方, 感觉上竟有一种驾轻就熟。 祁铭之:“是不是恢复的话, 另有条件?” 他现在在芸京墨的躯壳里,比她矮了一个头, 在这热闹的街上, 芸京墨要稍微低一点头才能听清他说话。 “呃……” 芸京墨有些尴尬。 “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但是我们真的要像那个农夫和他的妻子那样试试吗?” 祁铭之不说话了。 芸京墨摸了摸鼻子。 说实话,方才刚刚互换的时候,他凑过来亲她的时候,真的有点被吓到了。 虽然她喜欢掌握主动权,怀着新奇劲儿逗弄了他。 但那是怀着“反正这是我的身体”的想法去的, 本就没有多想。 祁铭之忽然主动,不仅让她猝不及防,还在那个瞬间有了别样的感受。 亲上来的身体是自己的,但内里的灵魂依旧属于淡如松风的小祁大夫。 柔软的唇相触碰的时候,她仿佛被抽离出了身体,直面那个微冷却如玉润的灵魂。 这是来自灵魂的亲昵。 所以这个时候谈论恢复的条件, 似乎有些不太友好。 祁铭之也有同样的感受。 “走吧, 回家去。” 芸京墨拉起了祁铭之的手腕, “先和上次一样,我们尽力扮演对方, 出了岔子立刻救场。” 天色已晚,今日应该是找不到互换回去的办法了。 祁铭之只得点头:“好。” 两人往回走着。 芸京墨突然笑了出来,自言自语道: “没想到,第一次约会竟然是这样收场的。” 祁铭之侧头看她。 她总开朗的,遇上什么事都会一笑置之。 不知不觉间,他也被感染上了笑意,又想到之前芸京墨问他还会不会再陪她出来,于是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 “这次是个意外,未来还长,我们还有许多次。” 芸京墨笑眼弯弯:“当然!” 芸京墨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记得回去之后扮演好我。另外——” “即使现在你是知府小姐,我是小祁大夫,明日你也不能忘了!” 不能忘了你说的,每日说一遍喜欢。 祁铭之会意,低眉笑道:“好。” 除夕夜不紧不慢,就如每个盛大却平凡的年节一样,从指尖悄悄溜了过去。 第二日是初一。 -- 第62页 芸志行接到淮安城的消息,说是朝廷的赈灾官员到了。 虽然栗乡的瘟疫已平,但京城天高水远,钦差来这么一趟不容易,总不能知道城中无事便原路带着赈灾的款项又折返回去。 再者,芸志行不知道的是,自己递上去栗乡时疫清除的折子已经被郑薛桐半路截了。 上面的官员到了,芸志行身为地方父母官,今日便要返回淮安。 祁铭之因为暂居芸宅,又是芸志行择定的女婿,这时候便跟着一同返回。 栗乡到淮安虽不算太远,走起来也是一日的脚程。芸志行问“祁铭之”会不会骑马,芸京墨无法,只得老老实实说不会。 于是—— 这一行返还人员,便是只有芸京墨和祁铭之两个人坐在马车中。 芸京墨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会不会骑马?” 她想过问题的答案,祁铭之的哥哥曾经是将军,虽然他自己是个大夫,但是四处行医,多半是会骑马的。 可是没想到祁铭之的答案让她霎时懵在原地。 “会。”祁铭之抿了抿唇,“并且,知府大人也曾看过我骑马。” 啊? 芸京墨张大嘴巴。 “那,那……” 那爹爹刚才问这一句是要做什么? “知府大人方才,或许是故意问的。” 明明有多余的马匹,芸志行也知道小祁大夫会骑马,多问这一句,就像是直截了当地问祁铭之: 你是想自己骑马,还是想跟我的宝贝女儿一起坐马车去? “……” 芸京墨沉默半晌,抬手遮住了眼睛。 祁铭之忍住笑意,安慰般轻轻捏了捏她的肩。 “墨儿,今日我依旧喜欢你,比昨日更喜欢你。” 这话放在昨日是暧昧,放在此刻却更像是嘲笑。 芸京墨面无表情,字正腔圆道:“闭嘴。” 听起来更像是恼羞成怒了。 啊,家长带头嗑自己的西皮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问题是,还一脚把自己给踹坑里了。 祁铭之眼角轻垂,敛着笑意:“墨儿不慌,此刻你是祁铭之。” 就算是丢脸,那也是丢的他的脸。 芸京墨并没有被安慰到,蔫蔫地抬眼看他。 “那么此刻芸京墨小姐有感受到快乐吗?” 祁铭之嘴角的笑意更盛了。 “好的,芸京墨小姐此刻很快乐。” 芸京墨陈述道。 这感觉就像是明明路上有个坑,周围所有人都知道,却齐心协力默不作声地把她推了下去。 然后还各自乐得自在。 芸京墨咬着牙看着祁铭之。 坏死了! 可瞧着他的表情,她心里的那颗种子又萌芽了。 芸京墨跨了一步,从祁铭之的对面坐到了他的身边,借着体型的优势把他圈在小角落里: “芸小姐既然这么高兴,应该不拒绝在下坐在这里吧?” 祁铭之立刻收敛起了笑意。 “墨儿,这是在马车上。” “怕什么,芸小姐不是很高兴在下上来么?” 芸京墨秉持着“此刻你是祁铭之”这一法则,非要以祁大夫的身份,将登徒子演得入木三分。 祁铭之看着她的眼睛,手臂撑着身体往旁边小心翼翼地挪了一下。 芸京墨突然觉得无比舒爽。 他此刻的心情,大约和昨日互换时自己被他突然亲上来时是一样的。 芸京墨轻轻笑了一声,挑起了祁铭之的下巴。 看着自己的脸上浮现一丝仓皇,芸京墨游刃有余地轻移视线。 祁铭之的耳朵又红了。 “铭哥哥,你又害羞了吗?” 她的目光明澈,嘴角轻轻翘起,看起来简直比那些纨绔风流的子弟还要坏。 “我还什么都没做呢,这么容易害羞可怎么好?” 该死。 祁铭之闭上了眼睛,脸颊瞬间热起,将局促无措露了个淋漓尽致。 偏得此刻自己还在女儿家的躯壳里。 祁铭之心中涩极了,不敢去想从外表上看自己此刻是何种光景。 他爱极墨儿这般恣意直率的性子,可若是在这样的时刻…… 祁铭之捏紧了手指,竟十分心慌。 怎么会如此? 出身将门的自己,医治伤的多重的病人也从未手抖的自己,竟败在了此刻。 难道是因为这具躯壳的原因吗? 因着这是女儿家的躯壳,所以更易体会女儿家的心境? 祁铭之睁开了眼睛,感官却在睁眼的同时,触到了唇上一片冰凉柔软。 芸京墨已经吻住了他。 这一次很小心,也很珍重。 像是和最初一样,她此刻吻的依旧是那位小祁大夫。 在他闭眼的短短须臾,她已经将他的无措尽览。 心弦骤乱,实为情之所动。 若是他早一点睁开眼睛,会发现她的面上同样飞起红晕,眼里的所有都已被消融。 只是他没有,也便失了方寸。 芸京墨先入为主,在抵达对方阵营时,收到了小祁大夫温柔也笨拙的回应。 不是第一次吻了。 可两人却一样地酣畅,在对方的躯壳里描摹自己的唇舌,这滋味带着醇香似的,又如海浪抵达,从顶上将两个人都湮没个干净。 -- 第63页 一再逾矩,实为放肆。 祁铭之想着。 可放肆带来的快意远超后果,也便不顾那点规矩礼法。 不过就是亲吻而已。 终了,看着对方融了无尽柔情的眼睛,芸京墨默默地想。 原来清冷自持的小祁大夫放肆起来,竟然是这样子的。 “砰砰——” 忽有人轻叩马车小窗。 芸京墨戳了戳祁铭之,祁铭之这才回神,问道:“是谁?” 外面的随侍道:“小姐,老爷说在此地休整片刻。” “好,知道了。” 一队人停在了溪边,两人整理好仪容,跳下了马车。 此去淮安,已行了一半车程。 芸志行用水囊装满了水,自己寻了块大石头坐下,看见祁铭之和芸京墨下车,打了个手势示意二人不必管他,自己玩便好。 芸京墨看着他们,停在这里时心里没来由地多了一阵怅然。 “祁铭之。”她忽然唤了一声。 “嗯?” 此次回到淮安,你会有危险吗? 她想这样问,却又没有开口。 祁铭之答应过不会再瞒着她,他们两个在一起,不能只贪欢愉,这样问并无问题。 可是问了之后呢? 若是有危险,自己当如何? 她吸了吸鼻子,换了个说法: “此次回到淮安,无论遇到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你也不要甩开我。” 祁铭之低垂眼睑,看不清表情。 只听他道:“好。” 第38章 起疑 呜呜,好绝的身材。 相比较栗乡, 淮安城的日子可就要安宁多了。 此时尚在年节,正月里避讳着吉利,回春堂也少有人光顾。 就算百姓有个什么小伤小痛, 其他的医者们顺手就解决了, 完全不需要祁大夫出手。 芸京墨本就没有治病救人的本事,知道不用上工自然乐得闲下来。 只是这次回来, 淮安城的风向好像有些变化…… 栗乡白遏疫, 回春堂有多名医者前往栗乡一同诊治, 便也对在那里发生的事情有所了解。 人多了,自然有那么几个嘴大的。 芸京墨和祁铭之在栗乡的时候也没刻意避着人, 再加上知府大人的默许, 这一来二去, 大家竟都已经知道,知府大人已经将自家女儿许给回春堂的小祁大夫了。 且这个消息,竟要比芸京墨一行人先抵达淮安。 所以当马车进城的时候,城门口已经站了许多人。 一多半是姑娘家,少不了是对祁大夫暗生欢喜的, 她们状似路过,实则是想亲眼看看,这传言到底是否属实?自己可还有机会? 当马车抵达府邸门口时,芸京墨正了正衣衫,便要下车。 她想着,自己现在顶着祁铭之的外表, 遵从礼仪, 也该先下了车,好给后下车的女眷搭把手。 同时也好为祁大夫在爹爹面前刷一刷印象分。 可当她刚掀开车帘,半个身体探出马车时…… 嗯?怎么好像听见了一阵齐刷刷的吸气声? 芸京墨没太在意, 下了马车后又自然地牵起嘴角,转身向后伸出了手。 “嘤。” 芸京墨确信,她听到有人抽泣一声。 祁铭之掀开车帘,见芸京墨顶着自己的脸,游刃有余地翘起一个温和的笑容。 低头看了看面前的手掌,余光扫见芸志行正看过来,于是轻抿了唇,提起裙角,就着她的手下了车。 两人同时听见有东西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路边的有个姑娘捂脸哭着跑开了。 身边的丫鬟追出去,嘴里还安慰着:“小姐,小姐您别难过……” 芸京墨:“……” 呃…… 她抬头看了看一脸茫然的祁铭之,瞧了瞧两个人还牵在一起的手,顿时明白了。 “铭哥哥,你的魅力真不小。” 她低头笑着,小声说着。 祁铭之皱了眉,并没有弄懂这是什么意思。 可芸京墨目光忽然变化,眼中只有他一个人似的,竟伸出胳膊来笼住他,要同他一起进门。 从背影看,真是好一双璧人。 门口看热闹的姑娘们哗啦啦全散了。 芸京墨眉头舒展,脸上的笑意更深。 芸志行有公务在身,府上人早就接到了消息,已经准备好了食物接风洗尘。 便是这样,芸志行也只来得及吃上一口,招呼“祁铭之”可以晚些回去,便赶着要出门。 郑薛桐催得急,他已经订好了宴席,要与他商量公务。 望着芸志行匆匆离去,两人都知道此番他是要去见谁。 芸京墨放下筷子:“倒是凑巧,这时候互换,你正好可以不用避讳。” 祁铭之没说话,他在思考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我也正好在回春堂宅着,你也好露面亲自搜集消息。” 芸京墨突然觉得这一次的互换可太是时候了,竟让她给说着了。 “没有那么简单,接下来知府大人或许会有麻烦。” “啊?” 芸京墨立刻警觉, “这关爹爹什么事儿?” 余光见后面侍奉的木香轻掩嘴唇,芸京墨意识到这句“爹爹”不对,却又不能收回去。 祁铭之偏头:“你们先下去,我有事与祁大夫商量。” -- 第64页 满屋的下人道了声是,齐齐退了下去。 四下无人,说话不必再避讳,芸京墨立刻坐近了: “你方才是什么意思?白遏疫的事情爹爹做得很好,钦差来了,一没有流民,二没有病患,为什么爹爹会有麻烦?” “瘟疫是大事,若是皇帝知道了芸大人立了这么大的功,该论功行赏。” 祁铭之不能将事情和盘托出,只得侧面点她: “现在封赏未下,倒可以说是天高皇帝远,旨意来得慢。可郑薛桐明知道栗乡已经无事,却还在这里等着芸大人,要见上一面,又是为何?” “为何?” 芸京墨想不明白,她最不懂这些官场门道。 “你知道?” 祁铭之摇头。 这番话让芸京墨心中不安,她皱眉一阵,仅凭她的脑袋实在是想不透。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你说过你不瞒着我的。” 祁铭之敛了眉。 他的确说过,但那是要在可以保证她安全的前提下。 现在虽有所猜测,但到底只是猜测。 “我不知道,还要等芸大人回来。” “你的人没有查到什么吗?” “没有。” 祁铭之宽慰道, “墨儿,对方毕竟是一方统领,皇帝钦点的皇属军主帅。” “哦……” 芸京墨耷拉了脑袋。 也是,祁铭之不过是个大夫。 就算是回春堂未来的掌门人,底下有可供差遣的人,终究还是比不上人家战场上真刀实枪爬上来的人。 “那你要是听到了什么事情,记得告诉我嗷。” “这是自然,这几日就让阿陌跟着你,他会保护你的。” “好。” 芸京墨应了一声,接着夹起一筷子牛肉,塞进了嘴里。 晚间的芸府很安静,院中桂花早已经开败了,只能从熏香中回味一丝花香。 淮安的习俗,新岁的这几日要亮着灯。 烛焰摇曳,栖云小院此刻灯火通明。 祁铭之是第二次进女儿家的闺房。 先前的一次互换,芸家老宅中芸京墨的房间显然比不得这里。 楠木家具,轻纱幔帐,床帐上结着可爱的小团花。 此刻坐在这里,梳妆镜前摆了许多的饰品。 女孩子家的东西,无不精致,无不可爱。 祁铭之坐在这里,任由木香替他卸下钗环首饰,不敢多瞧。 木香手脚麻利,认真地替他洗干净妆容,似乎察觉到小姐今日有些沉默。 于是在取下一支发钗后,无心般提起话头: “小姐先前中秋过后那样失魂,面色都黯淡了不少,这段时间终于是养回来了。” 有意无意提起中秋,祁铭之晓得她想说什么。 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祁大夫不近女色的名声在外,我和枳香可为小姐好一番担心呢,”木香边说边笑,真心替小姐开心,“结果还是小姐厉害,终于是把祁大夫拿下了。” 祁铭之听得嘴角轻轻扬起:“是。” “要我说呀,祁大夫当时就是看呆了,没想到小姐会那么大胆!祁大夫一定当时就对小姐动心了!” “可能……”祁铭之道,“当时并没有想到,姑娘家竟然那么大胆吧。” 提到这个,祁铭之便回想起了当日。 那个在众人口中向来温婉淑贤的女子,即使是在宴会上那样大胆了一次,祁铭之也还是以为她是个德行温存的女子。 却不想,随着认识得深入,才发现她竟是这样爽朗大胆的性格,亦愈发得见欢喜。 木香若有所思:“说起来,小姐自那日以后,的确是胆大了不少,也不闷在屋里了,比起以往活泼多了,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呢。” 情窦初开了,连人也比之前生动多了,这是好事。 祁铭之抬眉:“是吗?” “是啊是啊,我和枳香都这么觉得呢,老爷常说小姐小时候总是活泼,长大性子便闷了,现在可好,有了小祁大夫,小姐也开朗多了。” 祁铭之笑着,轻轻点头。 这边的芸京墨也已经回了回春堂。 祁铭之的房间很是整洁,医书字画全部摆放整齐,房间像他人一样一丝不苟。 芸京墨打了个哈欠。 舟车劳顿,虽是冬日,但这身上并不松快,她还是想洗个澡再睡。 芸京墨按住腰带,看向净室的方向。 上次虽然也互换过,但没赶上休沐的时候,人又在栗乡,便不曾沐浴。 她犹豫片刻。 想起先前上厕所都不自在。 诶,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啊! 现在自己都已经快要和他变成夫妻了,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更何况,现在是要洗澡,自己看自己的身体,名正言顺! 这波心理暗示很成功,芸京墨心安理得地拿着衣服去洗澡了。 先是除了外袍放在床头,又转到净室,澡盆内放足了热水后,芸京墨三下五除二去了里面一层。 现在站在热气氤氲的净室内,芸京墨身上就只剩下一层中衣了。 她摸了摸自己身上,当即手指一缩。 睁大眼吸了口气,才继续放平了手掌。 呜呜,好绝的身材。 平日里衣冠端正,外面不显。没想到这衣袍之下,竟是这么好的身材! -- 第65页 这窄腰,这结实的胸肌,这强壮的肱二头肌! 呜呜,还有这挺翘的臀大肌,这长腿…… 衣服还没脱完,芸京墨摸完自己全身,先热出一个大红脸。 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自己真的是有赚到! 她探了探水温,终于慢吞吞地脱最后一层衣服,准备下水了。 芸京墨洗澡时水温向来偏高,整个人泡在木桶里,她舒舒服服喟叹一声。 全身舒泰开来了,才开始搓搓澡。 洗澡的过程又是欣赏肌肉的一波过程,芸京墨贼兮兮地伸出自己的爪子,却突然触到了一块斑驳。 她皱了眉,疑惑低头去看。 腰侧竟盘桓着一道丑陋的疤痕! 观其颜色,应该是陈年旧伤。 她上手又摸了摸,并无任何痛感。 可看着这骇人的模样,便可想象到当初这一道伤口该有多深。 芸京墨疑惑,祁铭之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疤痕? 再伸手一触,竟发现肩膀上还有! 这一处是窝状的,有点像是捅出来的伤。 他不是个大夫吗? 虽然他说过兄长是将军,可他当年应该并没有被问罪的吧? 芸京墨心中惊疑,又看了看肩膀这一处。 这看起来,真的很像箭伤。 她迅速擦干水,有些慌张地往卧房去。 谁料刚一拉起外袍,带动了床上的枕头。 旋即“咣当!”一声。 一把锐利的匕首从枕下掉在了地上。 芸京墨彻底手足无措。 第39章 美事 今年秋天里给你们把婚事办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冬日寒冷, 芸京墨刚从净室里出来,身体冷得轻轻发抖。 隔着中衣,她摩挲着腰上的那道疤痕。 掌心的崎岖从腰腹一直延续至肋骨半寸。 什么样的东西会造成这样的伤? 疤痕边缘除了缝合的印痕之外都还算干净。 除了刀剑这等利器, 芸京墨不做他想。 她披着外袍, 颤抖着捡起地上的匕首。 该是谨慎到了什么地步,才会在枕头底下放一把这样锐利的匕首? 芸京墨轻拭匕首锋芒, 确是一柄吹毛过得的利器。 枕着这样的东西, 连觉都睡不实, 是时刻提醒自己行在刀尖峭壁吗? 祁铭之一个大夫,若是自小便与百草医书作伴, 并未亲历战场, 也未被朝廷通缉问罪,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他在骗她。 想到了这一点,思绪便顺藤摸瓜般愈发清晰。 最先的疑点是金印。 若他真的只是一个大夫,戚将军就算是要托付临终遗志,也不该把金印给他一个手无寸铁的大夫。 一个行世医者,怎么会有心替将军报仇? 既然没有复仇的能力, 金印交给他,又何来的怀璧其罪? 这本是很简单的道理,若不是这几天爱意上头,芸京墨也不至于此时才想明白。 再者,最初的最初,栗乡诸事的开头, 便把黄润搅进来了。 先前以为那是郑薛桐的手笔, 其目的一开始便是为了震慑祁铭之。 但现在看来,常瑾泽是偶遇才知道祁铭之还活着的,连顾珏都不清楚祁铭之的真实身份, 郑薛桐又如何得知? 风冷,吹得大脑清醒,很适合思考。 芸京墨穿好衣服,撑着床坐下来。 堂前植的是矮松,靠近窗可以闻见冷冽的气息。 她相信,他们相拥亲吻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以及当下的热烈感情都是真的。 但祁铭之的确在某些事情上隐瞒了她,这是睁眼可见的事实。 她无声叹息。 真要论起来,他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如果光有一个大夫的身份,又让人觉得未免单薄了些。 芸京墨镇定下来,把匕首放回枕头底下,小心穿好了衣服。 她可以理解祁铭之的隐瞒。 今天看见的这些,她也可以装作没看见。 芸京墨抚着身上这道疤。 原来他是这般小心谨慎地活着的,芸京墨忽而明白了他为何非要瞒着自己。 在祁铭之愿意向她和盘托出之前,她甚至都可以先按兵不动。 只是陡然在这样的场景下撞破,芸京墨有些愕然。 这些年,他该是很辛苦的吧。 这晚不好眠的人除了芸京墨意以外,还有一个芸志行。 特地在酒楼设宴,郑薛桐要了最安静的一个包厢。 等他进去后下人立刻关上门时,芸志行才意识到今日要谈的事情不简单。 未提时疫,郑薛桐开口便质问芸志行,为何安昌行宫的建造迟迟没有进展?! 芸志行憋出满额汗珠,却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安昌行宫的确是芸志行任知府以后的事情,只是当时上面就只拨了一点点银子,根本连买木料的钱都不够。再加后来上面管事的人松口,工事便荒废在一边。 郑薛桐此刻就此事发难,分明是有意为难。 芸志行也到底是在官场上混迹了多年的,此时最能明白时务,也不做辩解,当即便认下了此事。 横竖他平了时疫,还算得上是功臣,郑薛桐不能拿此事为难他。 可他也实在是没有想到,接下来就会听到陛下今夏要来行宫避暑的消息。 -- 第66页 芸志行如遭棒喝,心里一下子凉了个彻底。 “安昌行宫乃是多年前开工,此时陛下圣旨已下,无论如何,在立夏之前,行宫都必须建造完毕,以待陛下亲临。” “本官晓得你的难处,所以特地截了你上一张呈报时疫的折子,将赈灾的钱带来了,便交由你办吧。” “芸大人奉公守法,向来是淮安父母官,陛下圣驾亲临,乃真龙天子,于公于私,对你都只有好处。” 郑薛桐几句官腔,彻底把这件事按死在了芸志行身上。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是皇帝面前的能臣和一个地方官员对比。 再加上他还看似好心地给芸志行带了银子,留了生机。话已说死,芸志行就算是有千般无奈,也只能咬牙应下。 圣旨已下,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此刻无论是作何挣扎,都必须想尽办法在立夏之前建好行宫。 先前有个地基,但建造行宫的人力依旧是个大问题。 淮安自古便是江南水乡,自给自足,民风淳朴,百姓们都有自己的农田,不像别的城池,要靠给富贵人家卖力气活才得以生存。 短短数月,眼下就算是有银子,他要到哪里去找修建的工人? 芸志行夜半坐在屋内,愁得直叹气。 月亮已升至中天,房门忽被轻叩两声。 芸志行抬头,只见祁铭之带着一盒糕点,推门而入。 “父亲何事烦恼?” 祁铭之早让人盯着,见夜深了芸志行还亮着灯,便猜想多半郑薛桐已经说了此事。 芸志行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墨儿还没睡呢?” “嗯,听木香说父亲房中还亮着灯,估计是还有公务要忙,所以特地拿了些点心过来。父亲您这是……” 祁铭之目光落向桌案,示意着芸志行看去,案上并无公文,空有他撑着脑袋在此叹气。 “墨儿有心了,”芸志行将碟子往自己面前挪了挪,“早些回去休息吧。” “父亲,有什么事可以说一说,墨儿或许能为您分忧。” “你?” 芸志行有些诧异抬头,而后笑了笑。 “你一个女儿家,怎会懂得这些事情?” “说一说也并无坏处,我出口无忌,权当听个乐,若真有可用之处,岂也是意外之喜。” 芸志行沉吟片刻,认同了这一观点,于是便将今晚在酒楼时得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祁铭之听罢暗道果然。 “由此看来,当年要建安昌行宫的时候,便是上面有人巧立名目,为了套出银子来充私库。父亲此刻便是在为这些人收拾烂摊子。” “唉,可如今皇帝已经下旨要来淮安,这才是让为父头疼的问题。” 这道理芸志行当然明白,他都为此愁了一个晚上了。 “淮安百姓向来安居乐业,谁会愿意吃苦受累地来修筑工事?” 数年前开始修建安昌行宫的时候,还是从隔壁的州府调派的人手,在加上不低的报酬,才有一些农闲时的本地人来。 如今初夏之前,赶着地里播种插秧,正是农忙的时候,上哪里找人? 祁铭之早已料到了这些事情,他往前走到芸志行身后,替他轻轻锤了锤背。 “父亲莫慌,且听我一言,可听听是否可解?” 这件事是他从栗乡的时候就开始筹谋的,也早已让人摸清楚了情况。 “如今忧心的是人力,淮安地大,未必没有足够的工人应征,只是父亲担心酬劳不够,又赶上农忙,才有找不齐人手的可能。归根结底是利益不够,无法驱动百姓的积极性。” 芸志行轻轻点头,听着门道。 “但陛下亲临,若是在淮安住上一段日子,那么日后淮安也算是皇帝点头的风水宝地了,于未来州府的招工,人口流入都有十足的好处,这是可以预见的。” “可是百姓们现在看不见这些好处啊。” “这就需要父亲许给大家了,如今淮安百姓的营生都是农事,连年富余,赋税之后余下的存粮甚至要超过一整年的吃食,父亲大可以开州府的库银收购过来,以粮食从周围吃紧的州府换取劳力,由府兵来回运送,这便是其一。” “其二,淮安百姓忙完了农事,自然会有月余的空闲。而行宫建筑成后,周边会自然形成街道,这些地都是原本划归行宫的,待陛下圣驾回銮,父亲大可以以州府的名义许诺给愿意帮工的农人们沿街商铺的租赁权。本朝虽重农,但亦有不少人愿意从商,这些人自然能看见其中的商机。这一来二去,便又是一波劳力。” “其三,父亲上任以来政治清明,应当与不少大户关系良好,便是占着人和这一条,譬如栗乡这样的地方,就会有不少人愿意帮忙。与官府交善乃是各地乡绅大户愿意做的,这一点父亲可自行考量。” 这三点理由,清清白白简明扼要,一下子如拨开云雾般点名了去处。 芸志行听得愣了愣:“墨儿,这……是谁教给你的?” 他呆呆地看着女儿,没想到顺嘴的闲谈,竟然会听到这样一番见解。 “啊……”祁铭之低眉, “原是该懂的,在栗乡这些日子又见了许多民生风俗,与不少人交流,便得了些拙见。” 芸志行听得笑:“小祁大夫还会和你说这些?” -- 第67页 在栗乡与人相谈所得,那不正是祁铭之嘛! 这下子是祁铭之顿住了,他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辩解。 芸志行自得地捋捋胡子:“祁铭之是个好孩子啊,你和他在一起,我也是很放心。待到这一阵忙完,我让人去寻一寻文老先生,同他一起择个好日子,今年秋天里给你们把婚事办了!” 这三两句话,竟然还扯到了自己的事情上。 祁铭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耳垂又开始热起来: “秋……秋天吗?” 芸志行见女儿害羞的模样,哈哈笑起来,拍了拍他的手背。 “对!秋日里我淮安府要成一桩美事!” 第40章 草场 墨儿你真的……早已拿捏死我了。…… 大年初二。 若是放在新婚小夫妻的身上, 今儿个该是姑娘回门的日子。 回春堂今日不忙,只有几个伙计在柜台后面点着药材。 “芸京墨”走进回春堂时,柜台后面的伙计药童全都瞪大了眼珠子。 这其中当属祁铭之的小药童既思最机灵, 掉头就往后面跑: “我去喊先生!” 说着便一头扎进祁铭之的住处。 芸京墨听见孩子的喊声由远及近: “先生!芸小姐她又来了!” 又? 芸京墨抬头, 瞥了一眼夸大其词的既思,端着祁铭之的身份不好斥责他, 只得道: “莫胡言。” 既思一脸笑容, 拱到了芸京墨的身边: “先生, 他们都说您要娶芸小姐了,竟然是真的啊?” 小药童人小鬼大, 向来有使不完的精力, 两颗晶晶亮的眼珠子瞅着芸京墨, 一脸的纯真。 芸京墨被这炽热的眼神看着,伸手遮了既思的眼睛,起身出门去。 既思在后面偷着乐:“我以后是不是可以找芸小姐请我吃糖葫芦啦?” 转过回春堂后的天井,走到正堂的时候,一众伙计的目光有意无意都落在她身上。 而祁铭之已经站在了门口, 等着她出来。 “呀,谁来了?” 芸京墨跨出门,侧头笑。 果然说的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食髓知味的滋味儿,便是见到这个人时,就忍不出回想起所有的醇香。 芸京墨忍不住在心底跟自己叹气。 所以昨天晚上发现他身上的伤和枕头下的匕首的时候, 心里压根就没有怪过他吧。 唉, 爱情使人盲目。 芸京墨晃晃脑袋,见他不语,一时疑惑。 “出什么事儿了?” “没, 没事,都已经解决了。” 祁铭之做了个请的手势, “边走边说吧。” 安昌行宫的事情原是早就已经想好了对策的,昨晚发生的事情都在计划之内。 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岳丈大人直接说秋日要定下婚事了吧…… 祁铭之挠挠头,这该怎么跟她说呢? “是爹爹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是,郑薛桐昨夜和芸大人一聚,出了一些事情。” 既然提及此处,便从这里起话头吧。 祁铭之不紧不慢,将安昌行宫的修建事宜,以及昨晚自己提出计策的事情全部详细道来。 “竟然还有这种事情!” 芸京墨愤愤攥拳,又宽心道, “还好有你在,不然可就麻烦了。” 祁铭之一言不发,受了这句夸奖。 只是说完了这一茬,关于婚事的事情,还是无法顺利开口。 “那也就是说,现在爹爹要带人修缮行宫,一直到初夏?” “是,多半如此。” “那郑薛桐呢?他会一直在这里等到初夏?” “郑薛桐是赈灾钦差,自然应当先回京城复命。皇帝出行乃是大事,马虎不得,想必他此来,也有探查淮安情况的意思。” “这样啊,”芸京墨若有所思,“诶不管,他不会一直在这里烦人就好!” 毕竟郑薛桐乃是祁铭之的杀兄仇人,光是听到这个名字,便有够让人不自在的。 祁铭之淡淡笑过。 芸京墨又想起身上的伤。 或许,祁铭之的这些伤还和郑薛桐有关系呢? 两个人已经沿街走过一段了。 回春堂地处城东,沿街走过几个坊市,再过了一座小桥,回头便是个空旷的草场。 芸京墨先前已经知道这段路,只是现在是同祁铭之一起走,本是想着快点跳过这个话题的,忽然就来了兴致。 她拉起祁铭之的手腕: “走!陪我去放灯!” 除夕的时候本来说好放灯的,结果一来二去,耳鬓厮磨的结果是,两个人最后都把这事儿给忘了。 今日时候正好,说什么也该补上。 芸京墨转手从旁边的小摊上付钱买灯。 今个还是初二,河灯暂且没有得卖,芸京墨挑了几只孔明灯。 “白日里放灯?” 祁铭之并未推辞,只觉得有趣。 “当然,兴趣所致,做什么都开心。” 芸京墨想了想,又凑近了他的耳朵,她说:“当然了,还得看和谁一起~” 祁铭之掩面,芸京墨爽利地笑了两声。 摊主看着这两个年轻人嬉闹,也会意地笑起来。 早听闻知府大人要将女儿嫁给祁大夫,现在看来原是两个人的感情本来就挺好啊。 -- 第68页 修养和礼仪让祁铭之自然而然地要掏荷包付钱:“我来吧。” 只可惜现在两人身份互换中。 摊主当即愣了一愣,看着手里的钱,又抬头看了看芸京墨。 那眼神就差没把“祁大夫你竟然吃软饭”!这几个大字戳在芸京墨脸上了。 芸京墨无力扶额。 心里的小人儿宽慰道:没事,反正丢的是他的面子! “好啊,谢谢墨儿!” 芸京墨立刻从善如流。 祁铭之这才反应过来,表情划过一丝呆滞。 芸京墨心里的小人儿哈哈大笑。 “走吧,陪我一起去寻找快乐!” 正是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的日子,草场上的风吹得人身上轻寒,倒不算是彻骨寒冷,稍微跳跳蹦蹦就能暖和起来。 “原本是想放风筝的,可惜风冻手,便放灯啦。” 芸京墨拉着他,在四下无人的草场上撒欢,畅想以后, “等到三月的时候,你可要记得来陪我放风筝!” 她跳着笑着,只见祁铭之眉头微锁,表情凝重起来。 “怎么了?” 芸京墨连忙停下。 紧锁的眉头瞬间展开,祁铭之摇摇头:“没什么。” 他执起孔明灯的一角,帮芸京墨撑起明纸。 芸京墨顾着蹲下来点火,嘴上还不忘道:“有事可要记得告诉我嗷。” 火光带来的热量很快填满了灯,两个人两只手一起托住了它。 只消轻轻一松,这一簇火光便可带着人间的温度飞上天空。 芸京墨闭眼,轻声道: “愿我的铭铭之,有我相伴,今生平安。” 祁铭之眸光一亮。 旋即手中卸力,芸京墨在同时松了手,这盏灯便悠悠上了天。 “墨儿你……” 祁铭之没想到她要许愿,更没想到会是这个愿望。 “我什么?” 芸京墨看他一眼,嗔怪道, “虽然你有事瞒着我,但我不同你计较,你上哪去找我这么好的——” 没说完就被祁铭之抱住了。 倒不是第一次被这么抱,只是现在他要矮一个头,抱过来的时候头发堪堪碰到芸京墨的下巴。 一阵来自头发的熟悉香味飘进鼻子。 芸京墨任由他抱住,摇头继续道:“上哪找我这么好的对象,别人家的妻子都是要把丈夫捏在手里的,不像我,只会盲目信任铭哥哥,你不说的事从不多过问,只选择相信你说的。” 这话说得多少带了些弦外之音。 祁铭之明白她是在埋怨自己瞒着她。 她向来是个敏锐的姑娘,互换多日,总有些蛛丝马迹能够让她察觉。 可他的身份不能说,现在做的事情也不能把她牵扯进来。 刀尖处谋生,无论成败,他都要拥有让她全身而退的能力。 祁铭之闭了眼。 她知道自己在瞒了。 知道了,却还是信任自己。 他心底一阵酥酥麻麻,像是有人拿着爪子,一下一下地挠着。 “墨儿你真的……早已拿捏死我了。” 他环着自己的腰,此刻太像一只猫。 芸京墨看着他比自己矮下去一个头的身材,心想这也真是够要命的。 自互换以来,她从来都很少把“祁铭之”与“知府小姐”弄混。 也许是知道互换状态的原因,无论她面前是祁铭之本人,还是披着芸京墨外皮的祁铭之,她都能一下子带入那个松风明月的人儿。 无论是亲吻还是说话,祁铭之始终是祁铭之。 只是偶尔会在几个瞬间恍惚。 比如现在。 祁铭之在她的面前,以这个身高,芸京墨便不由自主地想要他抬起脸。 是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可她就是爱看这脸上属于祁铭之的表情。 不仅如此,还有这唇瓣。 这一处简直不可去看,有关于它的所有甜蜜回味皆在脑中。 芸京墨如遭魔怔,想也不想,捏住他的下巴低头便吻了上去。 这样的身高带来的落差让她很是受用。 她低头吻他,她掌握主动权,她将他环在怀中。 冬日的衣服宽大,一件大氅可将两个人都罩住,实在是好一个如胶似漆。 “汪!汪汪汪!!” 不知哪里来的两声狗叫,竟然还由远及近,声音愈来愈大。 情正浓时,芸京墨本没有注意到,可是怀里的人忽然一僵,紧接着便剧烈挣扎起来。 “不,不行……” 祁铭之喃喃两声,脸色都白了。 芸京墨拉着他往后退了两步,因着戛然而止,两唇分离时,嘴角牵出一线银丝。 “你怕狗?” 不应该啊,上次在栗乡的时候也遇见过狗,当时也并没有这么大的反应啊? “不怕,”祁铭之低头以手背擦了擦嘴角,“讨厌狗叫。” 他本不讨厌任何动物,但是自从亲眼见过疯狗撕咬,伤处溃烂,而后人会失去神志以至于最后还不如一条疯狗之后—— 他便从此对狗深恶痛绝。 芸京墨以额头相抵,触到了他冰凉的额面。 “是这和你过去的经历有关吗?” 芸京墨试探着问。 “和‘十九’这个名字,有关吗?” -- 第69页 第41章 经撩 若真是如此,那我们或许真的有规…… 祁铭之看向她的眼神中有一丝错愕。 但是很快便反应过来, 这个称呼应该是常瑾泽告诉她的。 他低眉:“没有。” “嗯。” 芸京墨轻轻发出一个音。 其实话问出口的时候她就有些后悔了。 她本不欲探知他的过往的。 只是她还没见过祁铭之这个模样。 那仓皇的表情虽然转瞬即逝,但近距离下还是让芸京墨捕捉到了。 祁铭之紧紧抿着唇,脸色慢慢恢复, 只是眉头紧锁着, 目光一直注视着不远处那只狗,直至它跑开。 分明是非常厌恶的样子。 就算真的是和他的过往有关, 也应该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吧。 以至于像他这样素来温和有礼的人, 也会有这一瞬间的失态。 芸京墨的手轻握他的手指。 借着此刻身形的优势, 她拍了拍祁铭之的肩膀:“没事。” 狗在视线的边缘消失不见,祁铭之终于像是松了口气, 轻垂了眼睑。 默了片刻, 他抬头望着芸京墨道: “‘十九’是我的乳名, 因为生辰在七月十九。” 芸京墨轻轻“啊”了一声。 这不是什么秘密。 作为淮安城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往年七月十九这日,回春堂的柜台上总是能多出许多女儿家亲手做的心意物件,只不过祁铭之不曾收过就是了。 “我的确讨厌狗,” 祁铭之垂着眼睛, 芸京墨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略有生硬的声音, “因为父亲当年是被疯狗咬死的,而我救不了他。” 芸京墨心里猛地往下一坠,她看到祁铭之握紧的拳头微微颤了颤。 “对不起,”她伸手将人抱在怀里, “我没有想勾起你的伤心事。” 身为医者, 却救不了最为亲近的人,这无疑是一生的痛。 芸京墨虽没有类似的经历,却能懂得这种无能为力。 世间遗憾, 莫过于此。 祁铭之的表情很淡。 痛得太久,只剩下麻木了,此刻即使要揭开那一层,传来的痛也早已熟悉。 不会更痛了。 他抱着自己的姑娘。 不知不觉间,好像又据实相告了。 其实关于自己的过去这件事,他从未跟芸京墨撒过谎。 只是,没有和盘托出罢了。 他担心芸京墨知道得越多越危险,同时最害怕的,是芸京墨知道真相后或许会怕他。 若是她真的退缩了,因为担心自己的身份会招致祸患,要离开他怎么办? 祁铭之收紧了手臂,又用力抱她一下。 所以,他只能以这样模糊关键信息的方式,把自己的过去告诉她一点,再告诉她一点。 只希望某一日她得知真相的时候,会知道自己没有在骗她。 他从没遇到过一个这般珍视的人,一点儿也不想让她受伤。 同样的,人面对所爱之人时都是自私的。 他是个俗人,做不到放手。 既然一面握住了她的手怕她受伤,一面又担心她会离去,那便只能自己再努力些,永远地扫清所有的障碍。 他想要与她在一起,本来就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行。 他不怕这种辛苦,只是会被其他的事情困扰。 一方面不想让芸京墨知道自己的身份,因为害怕她会退缩。 可另一方面,相爱之时,祁铭之又很希望芸京墨可以了解自己的全部。 他想要有个人,能让他爱得毫无保留,也能让他安心地把后背交出去。 无论背后是归途还是刀锋,他希望能有这般勇气。 毕竟一个人的路他已经走了十年。 过于孤独了。 “谢谢。” “谢什么?”芸京墨有点懵。 “感谢墨儿,让我可以说出口。” 过去十年,倾诉也是奢求。 与不熟悉的倾诉是对牛弹琴,和师父提及则是抱恨咬牙。 只有两个人的心贴得足够近,近到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能完全将对方的情绪感知的时候,这种倾诉才能纾解愁苦。 她像一剂良药,可慰心疾。 芸京墨淡淡地笑笑。 本是无心问的这一句,若是还得了他这么样的感谢,她怎么能担得下? 芸京墨撸猫儿似的揉了揉他的后背。 “谢什么,我早说过,你若愿意说的话,我都在;若是不愿意说,我也不强求,只等你愿意把事情都告诉我的那天就好了啊。” 她先前只知道祁铭之的兄长是死在军乱中的,没想到父亲也去得那么凄惨。 明明是盛世,可是父兄皆亡,皆是以让人无法释怀的方式。 真是难为他独自支撑十数年,十数年的背井离乡,还能长成这般模样。 主角不愧是主角。 芸京墨不合时宜地想:这若是自己遇上了这些事,怕是早就该黑化了吧。 “所以,十九,”芸京墨眨眨眼,过去的回忆太沉重了,她便轻快地岔开了话题, “我以后可以这样叫你吗?十九哥哥?” 祁铭之心弦一动。 “当然。” 名字不过是此身行走事件的称谓,只是她叫起来,总是让人心里绵软。 -- 第70页 “十九哥哥。” 芸京墨俯下身,飞快地在他脸颊上啄了一下。 现在的身高体量实在是有些不适合这样偷亲,光是低头的动作就已经暴露了意图。 芸京墨干脆在唇上也啄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般,只掠过一层,惊了些许涟漪。 实在是无异于隔靴搔痒。 祁铭之经不起她弄,很快面上便带了一层薄粉色。 芸京墨拉起他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凑近了在他耳边道: “十九哥哥,你知道你的身材可好了么?” 有话她偏偏不能好好说,一言不合就动手。 祁铭之定定地看着她,突然扯过她的领口,将她往下拽了下来,圈住脖子挂上来便亲了一口。 芸京墨一声笑。 这招,他也学会了啊。 “知道啊,所以经得起我的重量。” 祁铭之此刻用着她的脸,挂在她身上的这个表情实在是娇俏了些。 芸京墨没忍住哈哈笑了起来。 至此,方才的那一阵沉重已经彻底烟消云散。 她如虎百合,可解一切愁。 又名,忘忧草。 “十九哥哥啊,” 芸京墨笑着,大大方方圈住了他的腰。 “你知不知道,你在淮安的一众贵女圈里是什么样的人设?” “人设?” “呃,就是大家眼中的你,你知不知道大家眼中的你是什么样的?” 祁铭之眉头微蹙,有些不解。 芸京墨收敛着笑意,可是嘴角却不住地上扬: “清冷大夫,冷淡如松,端得是好一番禁欲姿态呐!” “何意?” 这话他听懂了大半,还是有几个词不太明白。 “就是说你清心寡欲,又冰冷决绝,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芸京墨换了他大概能听懂的话,嘴角早就翘上了天。 她连眉眼都弯起来,忍着笑问:“你是吗?” 他哪里是了? 有谁会知道,外人面前那个处处有礼的小祁大夫,在她面前竟然还有这样一面? 既不禁撩,又很容易红了脸,连说话声音都小了下去。 正说着,那脸颊和耳垂便又要红了。 芸京墨哈哈笑着:“我的十九哥哥,也太不经撩了吧。” 心猿意马间,祁铭之再次捕捉到了一个听不懂的词: “撩?” “嘘。” 芸京墨突然伸出食指,抵住了祁铭之的唇截住了他的话。 手指碰上微凉的唇,祁铭之连表情都忘了。 芸京墨按了按他的肩膀,嘴巴凑近了他的耳朵: “只可意会~~” 扑通,扑通!扑通!! 祁铭之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脑子里也只剩了嗡嗡。 轰! 耳边似有雷动。 再然后眼前迷迷糊糊地黑了下来。 “诶!” 芸京墨连忙站稳了,手臂一软,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接着便是炫晕感袭来! 怎么……回……事! 她紧紧捏着祁铭之的袖子,好半天才缓过来,心底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渐渐浮出水面: ——他们要换回来了! 眼前景色没变,碧云天黄草地。 炫目之后,一切都回归本位。 “这就……回来了?” 芸京墨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和身上的衣服,又扯了扯祁铭之的长袍。 见一切正常,她甚至要掐一下自己,看看是不是在梦里了。 这么快的吗?一下子就结束了,连个后遗症都没有? 这,也太没有征兆了吧! 她看向祁铭之:“你刚才有什么异常情况?” 祁铭之的胸口轻轻起伏,半晌才回过头看她。 他已经想到了什么了。 “我想问你,墨儿当初在栗乡第一次恢复的时候,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既然别人可以找到规律,那他们也一定有规律可循,只不过触发条件不一样罢了。 可芸京墨被问得愣了一下。 在栗乡的时候恢复的时候,那得是几个月之前。 那么远的事情,谁还记…… “呀!”她突然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是白遏疫!当时应该是第一个感染了白遏疫的仵作刚倒下去,情况古怪,我吓到了!” 祁铭之点了点头。 害怕和陡然的喜悦,这都算得上是瞬间强烈的情感。 “若真是如此,那我们或许真的有规律可循吧。” 情绪突然波动很大,则有可能触发。 第42章 宰客 十九哥哥真有钱 芸京墨急切地询问: “是什么样的规律?” 现下二人已经交心, 早已经不排斥对方的身体,再加上此刻时局特殊,若是可以掌握互换的方法, 对他们来说则是利大于弊。 最终还是要和《南国异闻录》中的农夫殊途同归啊。 芸京墨不禁感慨。 “我并不能确定, 只是个猜测。” 祁铭之如此道,而没有直接说出口。 若要他在一个姑娘面前承认自己方才有些把持不住, 终归是失了体面的事情。 祁铭之面子薄, 这种事怎么都不可能说。 只是他不说, 不代表芸京墨就不能猜到了。 -- 第71页 “上次是我刚离开芸宅的时候,在街上听到了时疫的消息, 然后即刻互换回来了;若要说当时有什么异常, 就是我当时情绪比较激动。” 芸京墨顺着他方才的话, 结合这次的情况便开始分析。 “而这一次我并没有被吓到,若是有什么规律或者诱因,只能出在你身上了。” 祁铭之始终没什么表情。 而芸京墨的目光已经转了过来,直截了当地捅破了窗户纸:“也就是说,十九哥哥, 方才你的情绪有陡然变化吗?” “咳。” 祁铭之清了清嗓子,没看她。 这欲盖弥彰的行为让芸京墨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竟然真的是吗?” 她满脸笑颜,去看祁铭之的表情,站在他面前不让他转过身去,明知故问地转了转眼睛:“可是方才好像并没有什么值得令人吃惊的事情呀。” 得知了互换的条件自然是好事,这意味着他们两人日后行事要方便多了。 只是祁铭之现在实在是拉不下这个脸。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她撩得面红耳赤了, 但是她心知肚明是一码事, 自己亲口承认又是另一码事。 见他一直不说话,芸京墨不慌不忙地抬眼:“嗯?” 祁铭之忍不住了,张开双袖把人拢了进去。 娇小的人儿在他怀里还不安生, 拱着脑袋要看他的脸,被祁铭之亮出牙齿轻轻咬了一下姑娘的耳垂。 这耳垂上没带耳饰,自有微凉的软嫩。 芸京墨不动了。 祁铭之的脸埋在她颈侧,呼吸温热地小声道:“墨儿,我投降了,咱们不说这个了好不好。” 这一下的丢盔弃甲,让芸京墨心里的一片沃土发出芽,绵延而去的是无尽柔软。 既然心知其意,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 芸京墨:“好,我不说。” 她伸出手去,揉了揉祁铭之的脸颊。 “那现在既然换了回来,你要诸事小心哦,毕竟郑薛桐还在,接下来还有来避暑的皇帝。” “放心,我有数。”祁铭之终于肯抬了眼,“安昌行宫的事情已经有了解决之法,在皇帝到来之前,我们还有许多时间,我会向常瑾泽问出同圣驾出行的人。” “他?”芸京墨皱了皱眉。 “是,”祁铭之应了一声,又想了一下才道,“他是我的同门师兄,幼时我们拜的是同一位师父。” “他也学过行医的啊?”芸京墨张大嘴。 “没……” 祁铭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 虽然他是个医者,但是自小应父亲要求,没有荒废过武艺。 后又因着家仇,未有一刻敢把戚家武学放下。只是这些他从来让人知道过罢了。 现在在芸京墨面前,他也同样不敢说。 大约面对心仪之人时,总是更加谨慎且胆小的吧。 祁铭之咳了一声:“是小时候的启蒙老师。” “哦啊~” 芸京墨明白了, “那你家在你小时候应该也挺有钱的啊。”她嘀咕着。 毕竟看着常瑾泽那一身华服的装扮,就能猜到他家庭情况。 这样的家里请的先生,一定不是什么不知名的小人物。 “是,兄长任主将,有朝廷军饷。” 祁铭之如此道。 两人放完了灯,又沿街继续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闲谈中事儿,很是怡然。 如若不是聊的话题有些严峻,他们此刻便像是一对出门散步的寻常夫妻。一对璧人,远远看上去,便是赏心悦目。 路过小摊时,或许偶尔停下来,听一听这嬉戏声喧哗生,满是人间烟火。 芸京墨正说着,发现身侧的祁铭之停了下来,她回头看去。 年节里出摊的人不多,祁铭之正停在一家店铺门口,小店装潢雅致,卖的也都是些精巧玉器。 他抬头看着招牌,又认真看了看店内卖的东西。 “怎么了?” 祁铭之没说话,在门口驻足的这一瞬,已有店内的伙计出门拉客。 “客官,进来看看吧,本店都是上好的玉器首饰,玉有灵气又养人,给您身边的姑娘打一套头面,保管你们以后和和美美,永结同心!” 听了这话,芸京墨才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 “你……” 祁铭之已经走了进去。 芸京墨呆呆地“诶”了一声。 心想不至于吧,祁大夫你怎么还讨这种吉利话的? 遂也抬脚跟了进去。 店内的装潢更是漂亮,附庸风雅地挂着名家字画不说,陈设的玉器石料也无一不是珠光宝气,便是对此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其价值不菲。 芸京墨看呆了,悄摸走到祁铭之的身边,拉了拉他的袖子,几乎要附在他耳边道:“你想干什么呀?” 祁铭之没说话,好看的眉眼微弯,扬起一个笑容。 然而芸京墨却觉得这笑容竟好似泛着傻气,整个儿标着一副“快来宰我呀!”的味道。 店里的小二何其机灵的人,见芸京墨这样,立马拿出来几样成色漂亮的玉器,开始推荐了: “姑娘您瞧,这一件白玉簪子是南疆的货,小店费了好一番心力才拿到,入手温凉,光泽漂亮,美玉无瑕,姑娘的更是美丽,美玉便是衬美人才是。” -- 第72页 芸京墨垂眸看了看那簪子,咬牙没说话。 小二继续道:“还有这双鱼玉佩,若是挂在您这盈盈细腰上,哎哟那远远看上去,可是要美极了。我今儿才知道,原来还有人和这玉的气质这么相合呐!” 芸京墨咽了咽唾沫。 小二看出芸京墨此刻纠结,大概也知道眼前这二人多半是还没过定的关系,于是推荐时不着重玉器材质价值,只一个劲夸赞东西美,再说人美,夸得芸京墨心花怒放,听上去这东西好像在这店里就是为了等着她来买似的。 都是营销的套路! 芸京墨坚定内心! 不论古今,卖货的都是一样的! 可是女孩子哪有不爱美的? 面对漂亮的东西,大约天生就是没有抵抗力的。 套路!都是套路! 芸京墨咬牙。 然而再一次反应过来时,一只和田玉镯已经套在了手上。 芸京墨:! 皓腕洁白,被这镯子衬得更是纤细柔美。 芸京墨看着祁铭之将镯子套上自己的手腕,那是半点也没敢动,内心早已经动摇得稀里哗啦。 小二见祁大夫如此上道,当即顺水推舟:“哎哟,这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手腕了,配上这只镯子,简直完美了!” 祁铭之面容温和,表情认真。 芸京墨一闭眼:“说出价格,让他死心!” 小二试探着伸出两根手指。 “二十两?” “二百两。”小二满脸堆笑。 抢劫! 芸京墨反应很大,便要把镯子摘下来。 小二见事要黄,连忙道:“如今新春特惠,姑娘若是真的喜欢,可以稍微给一点折扣的,姑娘您再看看……” 再怎么看也是宰客! 芸京墨麻溜地褪下镯子。 祁铭之一介医生,每天干着辛苦的工作,四处给人瞧病,哪能拿来这样挥霍? 便是想讨她开心,那也不是这样来的啊! 小二还在推荐,芸京墨只想拉着人走了,这样的店,都是天坑! 一旁半天没说话的祁铭之也终于缓缓开口,道:“这确实是有些不妥。” “你可终于反应过来了,都是溢价严重的宰客物件儿,快走吧咱们。” 说着芸京墨还怕他尴尬,便要来拉他出门。 “这只和田玉细看有绺裂,还有没有更漂亮的玉器?” 芸京墨只听祁铭之如此道。 傻了吧他? 芸京墨瞠目结舌。 他傻了,店小二可不傻,一拍手便知道生意来了,忙叫人搬出镇店之宝。 芸京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只看着那个即将被狠宰的大傻子一脸满足的打开了装着“镇店之宝”的箱子。 芸京墨几乎要闭上眼睛。 这是一只翡翠手镯,质地清透,满圈紫翡绿翠,水头极足,对光别说是石纹暗裂,便是一丝杂质也瞧不见,拿在手里,就像是握住了一汪水,润泽盈盈。 光是远看,芸京墨就能猜想,这一只的价格比刚才那个,怕是要贵上几十上百倍! 偏那大傻子看起来满意极了,对着小二道:“就是它了。” 大哥!你甚至都不还价的吗?! 芸京墨想也不想,上去便要夺下那只镯子,放回箱子就要退回去。 “不行,这过于贵重了!” 可是祁铭之抬手一转弯,不仅没让她碰到镯子,反而将她整个人搂进了怀里。 他轻笑着:“我的墨儿,配得上世间最好的物件,一块玉器算什么。” “你一个大夫,哪来的这么多钱?!” 芸京墨直戳痛处。 原来她是担心这个啊。 祁铭之笑着道:“方才墨儿不是都知道了吗?我家中富裕。” …… 那只是她随嘴一说啊,和常瑾泽是同窗,她顺嘴接了这么一句家里有钱,怎么她没当真,他自己还当真了?! “那也是之前啊,现在正是紧张的时候……” 祁铭之低下头来,悄悄在她耳边说:“现在也是一样,夫君有钱的,墨儿不要忘了,我还是少堂主。” 芸京墨一抬头,差点撞上他的下巴。 祁铭之笑眯眯道:“这只是第一件,未来还有成百上千件,墨儿若事事都这样节俭,可怎么好?” 看着他自如的模样,芸京墨不禁怀疑,自己这到底是捡了个大傻子,还是捡了个隐形的大富豪? 然而无论是大傻子还是大富豪,这只翡翠镯子已经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芸京墨摸着这只镯子。满眼都是肉疼的欢喜。 自己这是…… 傍上大款了? 再次走出来的祁铭之,满脸写着满足,芸京墨细观其表情,竟好似还有一丝骄傲。 十九哥哥,竟是真的有钱。 第43章 落吻 果然是因为好几天没见了,所以才…… 正月过了初三, 日子便愈发地快起来,仿佛只是一个不经意,草场已萌生春意, 风拂面不寒, 杨柳抽枝笼上翠绿。 这期间,淮安府上下忙忙碌碌, 大到知府大人, 小到一个胥吏, 走路吃饭皆行色匆匆。 而先前令知府大人头疼不已的安昌行宫,如今也已经初具雏形。 初春时节, 身上裹着的厚重衣物还未换下来, 这城中已有不少踏春玩乐之事。 -- 第73页 回春堂医务繁忙, 整个淮安城的病患几乎都是在这儿了,以至于芸京墨几次想拐带祁铭之出来,最后都没能行。 一来二去,芸京墨好几次出门踏青总是感觉少了什么,甚是不得味儿, 后来再有姐妹们叫,也就不爱去了。 果然爱情能养人,也易叫人愁。 芸京墨倚着石桌子噘嘴。 虽然这些日子和祁铭之并不少见,但他近来好像总是很忙,即便是她去了回春堂,祁铭之也多半是被一群患者围在中间, 甚至有几次出门问诊去了, 压根没见到人。 几个月来两个人在一起最久的时间,还是中间的一次互换。 芸京墨不会瞧病,只能借故推脱, 说是要出门采几味春日才有的药材,于是和祁铭之呆了两天。 掰掰手指,到今天为止两个人又有三天没见面了。 芸京墨无奈。他过于敬业,自己又有什么办法呢? 当然自己找找乐子,好好享受一下当古代大小姐的安逸啊。 嫩草初生的草场,芸京墨饮着茶,看枳香在不远处放风筝。 捏在手里的风筝逐渐升起,摇摇晃晃地飞上天去。 “诶,厉害啊!” 芸京墨盯着风筝,手里放下茶水时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望着远去的风筝一脸欣喜。 她已经尝试好多次了,就是没法让风筝平稳地飞上天,一时沮丧才来歇一会儿喝口茶的,结果刚坐下来,便看枳香已经成功了。 “不行,让我试试!” 说罢又鼓足了斗志,大步向枳香走过去。 “小姐您慢点!” 枳香咯咯笑着。 旁边三三两两放纸鸢的都是些稚童,芸京墨几人混在其中玩得不亦乐乎,草场上一时欢声笑语不断。 不远处的暗卫静静地注视了一会儿,转头便走了。 与此同时的回春堂。 这段时间祁铭之确实很忙,不过却不是芸京墨看到的那样在忙医务。 阿陌几乎是每个时辰都要有新的消息带给他。 关于他最初监视的北方驻军,以及后来文老先生带回来的信件。 这两日各方的消息都来了。 祁铭之坐在案前,悬腕疾书,眉宇轻蹙,整个人自上而下看去竟有一种不怒自威。 哪里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小祁大夫? 阿陌站在他的旁边等命令。 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主子。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他冷静而决绝,即使于黑暗中,依旧能令行禁止。这双眼睛中流露出的是和前面两位戚将军一样的坚定狠厉。 如猛兽伺机而动,出手必定直取要害。 这才是他的主子,诸多将士们誓死追随的戚家传人。 阿陌低着头。 他甚至可以理解为何主子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讨好保护那位芸小姐。 ——那是知府大人的独女,若是可以得到这个女人,知府大人便会成为他们身后的一大助力! 他的主子精于兵法,向来算无遗策。 祁铭之停了笔。 在阿陌上前取回信之前,拿出了一枚印方,于信笺的右下角落印。 小印不大,通体金色,尾部篆刻雕琢着一只衔珠盘龙。 正是那枚皇帝御赐的龙纹金印。 阿陌狠狠一愣,旋即竟不受控制地扑通一声双膝落地。 “主子!” 这方印盖下去,说明祁铭之决定从即刻起,启用长明军旧部,正式开始骠骑将军的平反之路。 此路艰难,主子已经谋划多年,阿陌亦等了多年。 “起来,像什么样子。” 祁铭之不轻不重地申斥。 阿陌几乎是瞬间红了眼,起身缓缓道: “属下们等这一日,等得望眼欲穿。” “如今情势对我们有利,皇帝欲来淮安,若是太子和怡王都伴驾,这便是我们的机会。”祁铭之镇定道,“把这封信送到北境,交到师父手里。” 阿陌狠狠抹了一把脸:“是!” “嘱咐师父一句,若是今年事成,请师父秋日里回淮安一趟,一起过个年。” “是!” 阿陌应了便要走,又被祁铭之叫住。 “芸姑娘如何?” 阿陌复又拱手:“芸小姐今日与两个丫鬟出门放风筝,现下在城东草场。” “嗯,”祁铭之极轻地应了一声,“你去吧。” 阿陌点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祁铭之看着桌案砚台中未干的墨,松了口气。 这些日子里他不敢停下,是因为先前的筹谋都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候。 十年前散入各方驻军的长明军将领们,在过去的两年里基本都被祁铭之联系到。 这其中有一大半人是当年骠骑将军亲手培植起来的战将,时至今日也依旧愿意相信戚将军无辜。 被贬四方不得志,大家都期望着翻身的那一日。 而同时,皇帝即将来此,京城的动向不可不盯。 祁铭之借助回春堂的势力,把自己的眼睛遍布了全国各地,在梁国的土地上精心编制了一张网。 现如今他虽还是一介白衣,但正如常瑾泽那日所说一样。 他的所作所为,外人看来与谋反也无异。 且他确实已经有了这个能力。 祁铭之将用过的毛笔投入水中,拿起绢帕擦了擦手。 -- 第74页 伏蛰十年,父亲在朝中有亲友无数,可临到头来却没有任何人替他讨过公道。 既然如此,那么只能他亲自来了。 芸京墨闹了半天,终于从枳香的怀里接过了风筝线,捏住那一截儿细线的她开心得像个小孩子,回头惊喜地看着枳香木香二人。 “小姐好棒!”枳香不遗余力地拍手捧场。 芸京墨更开心了。 她自小似乎就和这种游戏无缘,放风筝从来都飞不上天,偶尔就算从别人手里接过来,也多半要落下来。 没想到现在竟然还好。 难道她的游戏黑洞体质,随着穿书换身体之后变好了? 她拉着细线,满心畅快,迎风奔跑。 耳边突然传来枳香的尖叫: “小姐小心!” 芸京墨猛地回头,还以为风筝就要落下来了,可一回头便知道要糟。 脚上被绊住,身体已然失了平衡,左脚绊住右脚结结实实“碰”地一下摔倒了。 “哎哟!” 芸京墨捂着小腿,摔倒的时候硌到了石头,当即疼出了眼泪。 两个丫鬟连忙跑过来。 枳香紧张坏了:“呜呜小姐,是我不好,不该这个时候喊你。” 木香蹲下去,想要为芸京墨简单做个包扎。 这一下跌得结实,好在穿得厚,腿上虽然被硌得生疼却并无大碍,反而是手掌心落地的时候擦破了些皮。 “没事。” 芸京墨把爪子从木香手里缩回来。 这一抬眼,她已经看见了后面紧张跑过来的人了。 木香:“小姐,还是包扎一下吧,我不会弄疼您的。” “我来吧。” 祁铭之几乎是冲刺过来的。 他忙完了便来了,刚走到草场时看到芸京墨正尽兴,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想等她玩结束,可谁知道就见到她这么结实摔了一下。 那一瞬间几乎是身体快过脑子,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她身边了。 “祁大夫?” 两个丫鬟同时疑惑,他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 不光她们,芸京墨自己也没想到祁铭之这个时候来。 但是偏偏很巧,他就是这时候来了。 怎么好像每次受伤的时候他都在? 这难道就是家里有个大夫的好处吗? 怎么办,原本不痛的跌伤好像变疼了…… “十九……” 芸京墨嚅嗫了一小声。 祁铭之目光一颤,像是心头至宝受损般地,立即半蹲下身,一言不发,直接将芸京墨打横抱起。 “诶。” 芸京墨因为陡然的变化短促出声,很快便从容起来,而后顺势伸出胳膊圈上了祁铭之的脖子。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她吃痛,说话的时候眼睫毛上还有泪花。 “听说墨儿在此地放风筝,便来看看。” 或许是因为她受了伤,祁铭之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将她抱上了一旁小亭的石桌上,让她坐在桌子上。 枳香和木香倒是识趣,见准姑爷到了,立马回避。 草场上倒是还有其他的小童在放纸鸢,可祁铭之没瞧见似的,在芸京墨面前单膝蹲下来,伸手要卷起她的裤子。 “诶,”芸京墨伸手虚虚按了一下,“腿上已经不疼了。” 倒不是怕他看,只是现在自己坐在石桌上,而他蹲在面前,这个样子怎么看怎么不适应。 祁铭之手上却没停:“摔得这么重,怕是有淤青。” 果然,虽然隔着衣物,但是刚才磕在那石头上还是有些重,现在已经红透了,瞧着这样子过不久怕是就要青紫了。 芸京墨被他握住了脚腕,像是被捏住了后颈的小猫,看着他一动不动。 祁铭之的下一个动作让她睁大了眼睛。 只见他轻轻碰了碰那处,低头贴上了柔软的双唇,十分珍重地吻上了伤处。 芸京墨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红了。 竟……竟然亲她的腿? 上天作证,就算是唇上也没有这么让人局促的。 可是腿上有伤,轻轻柔柔的触感从膝盖处直达心底,弄得芸京墨心里苏苏痒痒的。 难道是因为好几天没见了,所以才格外敏感的么? 第44章 月光 他想让月光坠落深渊 “亲……亲亲就不疼了?” 芸京墨睁大眼睛, 嘴皮子一秃噜,冒出这么一句几乎是傻里傻气的话。 不是。 怎么回事,脑子怎么不听使唤了? 芸京墨脸颊一片红, 眼圈也热腾腾, 低着水汪汪的眼睛看他。 祁铭之于下方轻抬眼,对上她微微红的眼尾, 嘴唇轻勾:“那墨儿还疼吗?” 芸京墨立马摇头:“不疼了。” 好像真的不疼了。 或许是因为本来就没摔得多严重, 也或许是因为见到他后注意力都到了别处。 她看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祁铭之, 她想让他起来。 这样的姿势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手掌已经被他地握在手中。 祁铭之低头小心地查看她手掌上的擦伤,又皱了皱眉。 虽然草场上已经萌发了春意, 但是地上难免还有一些碎石硬物。芸京墨的手掌就是被一些小砂石擦到, 破了些皮。 “没事, 不要紧的。” -- 第75页 芸京墨扯出一个笑容,有些尴尬地想收回手,可让祁铭之捏住了指尖。 “既然破了皮,还是要上些药。” 看完了伤处,祁铭之认真地将她的裤管放下。 “我今日出来没有随身带着伤药, 去回春堂可好?” “啊……” 芸京墨张着嘴似乎是有些为难。 说到底这压根就算不得什么伤,她想说自己皮糙肉厚的不算什么,若是放在以前,站起来拍拍灰又继续做事去了。 可这一迟疑,叫祁铭之以为她是舍不得今日的好天气,留恋着是想在这里放风筝。 “改日吧。” 芸京墨懵了一下。 祁铭之见她不说话, 又继续道: “改日我抽身陪墨儿放风筝, 现在我们去上药可好?” 这样哄小孩的语气也让芸京墨明白过来他是误会了: “不是……” 可是祁铭之垂下了眼睛:“还是说,墨儿不想同我一起,想自己玩?” “去, 去上药。” 芸京墨麻溜道。 偶尔矫情一次没什么,但祁大夫说出这样的话来的确少见。 芸京墨想他,怎么会不想和他一起? 所谓小别胜新婚,三天不见的祁大夫使个小性子,竟让她感觉格外新鲜。 “好。” 祁铭之站起身,和煦地笑着。 变脸速度之快,几乎是瞬间由阴转晴。 芸京墨疑心祁大夫似乎已经找到了可以拿捏她的方法。 可还没待她说话,祁铭之竟又环过她的腰,托起她打横抱了起来。 “诶……” 他不会是想把自己从这里抱进回春堂吧? 街上人来人往,这像什么话? 芸京墨两辈子都没有这样紧张的时刻,当街被一个男子公主抱,虽然听起来刺激又甜蜜,但真要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她却想像一只鹌鹑一样缩起脖子。 今日的祁铭之是怎么了? 往日里都是她主动,怎么今日祁大夫不仅如此上道,还这么大胆? 芸京墨嚅嗫着:“街上人很多……” “无事。” 他的声音自芸京墨头顶上传来,“我有些事情要和墨儿说,所以墨儿坚持一下。” 原来如此。 芸京墨安了几分。 怪不得他今日能抽空出来,还要带她去回春堂。 看来应该是安昌行宫或者皇帝出行那边有什么大事要和她商量吧。 虽然他们大概掌握了互换的条件,但是并不能自如地运用,所以万一若是有什么事,还是需要提前知会一声。 嗯,一定是这样。 芸京墨把自己安慰得很好。 诶,可是,这和他要当街把她公主抱回去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待芸京墨反应过来这一茬时,两人已经走进了回春堂。 祁铭之堂而皇之走的正门,路过前堂时,百子柜前的医者药童以及来看病的人们全都把嘴巴张圆了。 芸京墨死死把头埋住,咬牙道: “铭铭之,你出息!” 走进内堂,见她炸毛的模样,祁铭之浅浅地笑了一声。 “你有什么话,快说快说!” 祁铭之折回屋内,取出了他自己的药箱,拉过她的手道: “先上药。” 微凉的药膏涂在手上,很快便被皮肉吸收,先前那阵刺痛也舒缓了许多。 祁铭之:“我接到了常瑾泽的消息,不日皇帝驾临,伴驾的除了几个宠妃之外,还有太子和怡王。” “嗯?”芸京墨偏头,“这和我们有关系吗?” 父亲只要管安昌行宫建成,皇帝住得舒心就行了,至于里面住着的会是谁,芸京墨不关心,也没想过要关心。 且皇帝出行带的有御医,祁铭之也不会被召见。 那么他和自己说这个干什么? “和我的关系可能不大,但是同墨儿你有关。” “啊?” “几年前,墨儿的名字落在进宫的秀女名册上过,当年是因病错失,才没能入宫。” 祁铭之提起这一茬,芸京墨才恍然一般:“哦啊~” 大约是有这么一回事,但那还是原主时期,自己并不知道。 “可是即便如此又能怎么样,难道皇帝日理万机,还能记得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不成?” 祁铭之摇了摇头:“皇帝自然是不记得,但左右侍者或许会无心提及。知府大人身为地方长官,皇帝驾临时必然是会需要面圣的,到那时这一遭陈年旧事就可能会被端到皇帝面前。” 芸京墨看着他,沉默了一下。 这个时代,或许皇帝随嘴一句话,就能改写一个人一生的命运,祁铭之的担心并非小题大做。 她慢慢道:“可是爹爹已经许诺了我们的事,爹爹不会反悔的。” “知府大人自然不会反悔,墨儿别慌,我要说的不是此事。” 祁铭之伸出手来握住了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皇帝是九五之尊,知道你已经许了人,便做不出这种强取豪夺的不耻之事,只是墨儿要小心的是另一个人。” 芸京墨道:“是谁?” “方才我提到的,伴驾的皇子之一,怡王。” 芸京墨迟疑:“他……是什么人?” “当今皇帝子息微薄,膝下成年的皇子只有两位。太子是已故皇后所出,年至而立,是一代贤王。” -- 第76页 祁铭之顿了顿,又道: “可这位怡王,他的母亲是皇帝宠了许多年的容妃,从小就是骄纵着长大的,性格阴晴不定,若是看上了眼,便是当街夺了女子填房的事情也是做过的。” 芸京墨瞠目结舌道:“这样的人,皇帝怎么还……” “本来是就了藩地的,可怡王的母亲容妃是太后的侄女,太后以皇帝子息微薄为由将怡王召回京中,皇帝也因为想要取悦容妃,答应了。” “啊,这样……” 纯良忠厚的太子与年少狷狂的皇子。 芸京墨已经成功地脑补出了一场夺嫡大戏。 归来的怡王势力强大,又曾经就藩,手中指不定还有兵权。 京中的太子民心所向,但宫中无人庇佑,或许总是战战兢兢。 啧啧,精彩。 祁铭之不知芸京墨所想,只叮嘱道: “届时若是皇帝真的召见墨儿,墨儿一定要避免和怡王有过多接触,此人性格极难捉摸,能避则避。” “嗯,我明白了。” 原来今日他有此举动,是因为在担心这个啊。 想到这一点,芸京墨的心情又好了几分。 这么急着宣誓主权,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他是担心自己被抢走了吗? 芸京墨带着一抹俏皮的笑容看祁铭之。 “怎么了?” 祁铭之皱眉。 “我在想,”芸京墨故意将话音拉长,偷看着祁铭之的微表情,“秋天是不是太远了,让人怪担心的呢。” 祁铭之讶然抬眉。 他没和她说过…… 骤然被她捅破,祁铭之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大约是互换回来之后,芸大人又提过此事吧。 见祁铭之没言语,芸京墨不依不饶道: “你不这样想吗?” “我这样想的,墨儿。” 祁铭之忽然起身,欺身压过来,将芸京墨圈在桌子另一边。 距离很近了,说话的声音自然也就不需要很大。 他看着芸京墨的眼睛,目光未有丝毫流转,眼底尽是迫切的无奈: “若是诸事已尽,若是一身皆轻,我除你以外什么都不想,与你一起离了纷扰,去一切想去的地方。” 可是他现在不能。 家仇尤未报,父兄一生夙愿未平,还有无数的人等着他。 芸京墨怔怔地看着他,呆了片刻,兀自笑了一声。 而后仰起头,真诚道: “我陪你解决了纷扰,我们一身轻时,一起尽兴。” 她自然而大胆地告诉他: 你不要怕,不要退。 我就在此地,我陪你。 我不做你的软肋,我要和你站在一起! 祁铭之长长吸了口气,一身气力皆松,两步将人抱入怀中。 接下来艰难险阻,或许危险重重。他要做的事情很大,过去一直都不敢告诉她。 是他自私了,他明知危险,还是向她表露了爱意,让她抽不了身。 原以为这已经足够自私,可是听了她这一席话,祁铭之除了欣慰之外还有些难过。 人类果然都是得寸进尺的。 他还想更自私一点。 走到今日,他已经没办法说服自己放手了,光是想一想她可能遇到的危险,心里就已经如此酸涩。 既然如此,那么是否可以拖她来自己身边? 这个念头光是冒出来,祁铭之都要为自己感到可耻。 她像是月色下纯白的一束光,而自己在井隅之中。再怎样心向璀璨,也只有在月上中天之时得到那一束光。 他能让月光坠落深渊吗? 扪心自问。 他想。 第45章 心虚 “抱,抱歉。” 时间过得很快, 仿佛只是看过几次,安昌行宫便封了顶。 墙面粉刷完毕,知府大人心口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小院中春花已谢青杏小。 初夏已经到了。 今年初夏的淮安城有着前所未有的热闹, 由于皇帝已定下了暑日驾临的日期, 百姓们知道真龙天子即将亲临,夏日的淮安城商铺皆粉刷一新, 门户大开如同年节。 除此之外, 为了迎合避暑二字, 今年城中也是早早就开始卖起了酸梅汤和凉果等物,皆是用冰镇过, 酸甜可口。 芸京墨贪凉, 又素来喜欢这些小食, 依照她的性子几乎是每天都要吃。 除了饭后爽口,下午有一点热就想抱着冰果。 “热死了热死了。” 芸京墨坐在树荫下摇着扇子。 她向来怕热,又招蚊子咬。所以一年四季中,芸京墨最讨厌的便是夏天。 枳香端着她刚刚喝完酸梅汤的空碗,道:“小姐今日喝了不少了, 待会儿约了祁大夫一起出门,现在不能再多饮了。” 因着这些日子事情多,祁铭之总是难有闲暇,因而一旦有什么可以空下来的时候,都是会提前就告诉芸京墨。 到今天,距离皇帝圣驾莅临已经只剩七天了, 祁铭之日前约好了要见一面。 这段时间每一次见面都如隔三秋, 距离产生美,两个人的感情迅速升温。 芸京墨拉了拉前襟,灌点风进衣服里, 噘嘴嘟囔道:“淮安城这地方怎么能是避暑的地方,皇帝是怎么想的?” 虽说安昌行宫选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夏日里大约也能有几分清凉,但基本盘在这里,那几分清凉也只能是比较而言。 -- 第77页 若是她当皇帝,要避暑怎么都不会来这里的! 当初下面的人当初为了套出银子,竟然连淮安乃避暑之地这话都说得出,当真是胆大包天。 大约也是没有想到皇帝真的会心血来潮要来的吧。 安昌行宫的修建工作,宫殿构造,引山泉水避暑,怎样才能让这里凉爽宜人,当初爹爹可是请了不少能人巧匠,费了好一番功夫。 芸京墨扇了扇风,还是感觉燥热。 “我去冲个凉,枳香,帮我备水。” “好的小姐。” 自家小姐从小就怕冷又怕热,今年好像更甚,这才初夏,便已经要用冰了。 净室内。 芸京墨舒舒服服泡在水里,都快要不想起来了,等枳香拿着衣服在外面催过了三遍,才施施然起身擦水。 大约是酸梅汤喝多了,小腹有些饱胀感,芸京墨又去了一趟溷藩,捯饬好了自己,才坐下来梳妆。 女为悦己者容,当枳香将一支簪子斜斜插入发髻,芸京墨对比一番后,终于算是明白了这句话的真真含义。 女为悦己者容,前提得是那人能取悦自己,让自己开心。 芸京墨对着铜镜看看,终于十分满意,放下镜子便要站起来。 谁知小腹突然一阵暖意,紧接着就是剥离般的钝痛。 不妙了! 芸京墨捂住肚子,一阵淋沥的疼痛让她当即便要下了冷汗。 “嘶……” “小姐,小姐怎么了?!” 枳香连忙扶住她坐下。 “没,”芸京墨感觉到了那阵暖流,艰难开口,“枳香,是那个……” “啊。” 枳香一下子明白了,立刻便去取一些必要物件。 身为贴身的丫鬟,小姐的月信日子向来是记得很准的,推算下来这个月还有个几天才对。 大概是因为芸京墨这几天贪凉,吃了不少冰饮,所以这次来的时候还会疼痛。 芸京墨吸着气,感觉自己快要被抽离这具身体。 她以前从来不会痛的,当时只有身边的女孩子有这个苦恼,自己每次都和没事人一样,还被朋友称作“上辈子拯救了地球的女人”。 没想到穿书一次,竟然就安排给她了这等体验! 呜呜。 她一点也不想有这种体验啊! 芸京墨按着肚子,缓缓踱步到床边,侧躺下来才感觉好像好受一点。 枳香动作很快,立刻取来了姜糖茶和一系列必需物品。 一通动作下来,躺在床上生无可恋地看着床帐顶端,四肢放懒,顿时什么想法都没了。 “枳香……” 她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又坚强地伸出一只手去, “拉我起来。” “小姐,您想要什么?” 这几天让小姐吃了过多的冰饮才会如此,枳香这会儿已经心里愧疚了。 “和祁大夫约好了见面的。” 圣驾将至,他们确实应该见上一面,有事该见面细说。 “哎哟,小姐快躺下吧。” 枳香又把芸京墨按回了床上,甚至抖开了被子要给她盖上。 “我已经让人去通知祁大夫了,小姐身子不爽,就别忙了。” 芸京墨不想动,但是心里又记挂着,躺得并不安稳。 “那他可有说什么?” 话音刚落下,便听见小院里洒扫丫鬟的声音:“祁大夫来了。” 什么?他来了? 这下子芸京墨更躺不安稳了,便想要坐起来。 “墨儿别动。” 祁铭之已经进了门来,见她的动作便温声唤了一句。 照理说外男不该进女子闺房,可祁铭之已经是芸家的准女婿,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相处,下人们早就把他当成了准姑爷,所以今日就这么畅通无阻地进来了。 芸京墨无措道:“你,你怎么来了?” 祁铭之已到了近前:“墨儿身子不舒服,我当然该来。” “可是,你不是还有很多事情,回春堂也还有很多病人。” 芸京墨小声说着,语气里竟是拒绝的意思。 虽然两个人已经互表心意,但是不知怎地,生理痛这种事情,芸京墨还是觉得让他知道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墨儿若是不舒服,自然也是病人,我这不正是在上门问诊么。”祁铭之见她脸色不太好,手掌试了试她额上温度。 “而且,比之其他人,墨儿的优先级最高,当然应该第一个就见。” 芸京墨一时无言,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说自己的窘迫,一时间竟然有些讳疾忌医的意思。 若是单因为此事去看医生,自己没什么避讳的。 若是生理痛被男朋友知道了,也是一件挺自然的事情。 可若是两者结合起来变成现在这样,事情就好像有些不太对了,芸京墨有些不适应,却也说不上来这一阵不适应是什么原因。 祁铭之已经拉过了她的手腕,三指切上了寸口诊脉。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芸京墨竟然有些紧张,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是我看上去太严肃了吗?” 祁铭之声音温和,轻笑了一声看向她, “墨儿怎么这么紧张,手心都要出汗了。” “没。” 芸京墨迅速低头,有些心虚。 -- 第78页 他应该不能仅凭诊脉就知道自己最近贪嘴吃凉的吃多了吧? “上焦气燥,下焦阴寒,墨儿最近是不是贪凉了?” 芸京墨心里咯噔一下。 他的声音很温柔,却让芸京墨无端起了一身冷汗,像是犯错被抓包了的小朋友一样。 祁铭之已转头看向枳香:“这几天生的冷的就不许给你们小姐吃了。” 枳香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劲点头。 “我,没……” 这下子芸京墨终于明白自己刚刚那阵心虚是怎么回事了,遇上这样一位夫君,怎么能不心虚啊! “姜汤解表散寒,只是现在用不好。” 祁铭之端起一旁热气腾腾碗闻了闻,又放下。 “我拟一张方子,枳香姑娘抓紧去煎。” 枳香很快拿着药方去煎药了。 芸京墨坐在床头,一句话都还没说呢,就已经被安排明白了。 她噘噘嘴,表示了自己的不开心。 祁铭之宽大的手掌伸过来,揉了揉她的脸蛋,笑道:“还是不舒服吗?” 不说还好,这一说芸京墨便觉得小腹抽痛,连着大腿小腿腰背全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可怜兮兮地抬眼看他:“痛。” 祁铭之捏着她的手,传递过来的是一阵温暖,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声:“到底贪吃了多少?” 芸京墨心虚,又觉得委屈,便没好气地缩进被子,嚷道:“不关你事,痛死我好了,哼!” 望着床上那团非常倔强的被子包,祁铭之不禁失笑。 “我带了银针,针灸见效快,要不要试试?” 芸京墨僵持了不到片刻,还是屈服了,主要是这疼真的不是什么好受的。 她坐起来,安安静静地看着祁铭之取出银针,用酒消毒。 到底是这几日的脾气总是要奇怪些,芸京墨看着看着,突然就想撒个娇:“这么长的针,扎进肉里不是也很疼的么……” 她鼓着嘴巴,或许是糯糯说出这句话时的样子实在是太真诚了,祁铭之竟然真的停下来了。 “我觉得墨儿说得有道理。” “对吧,左右还是疼的。” 芸京墨开始胡搅蛮缠。 “是,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既能让墨儿不痛,又不用喝药,还不伤身体。” 祁铭之瞧着她,站起来认真道。 芸京墨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祁铭之半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他走近了些,近到快要和芸京墨额头相抵: “办法倒也简单,也不是第一次了——再互换一次,痛的苦的我替墨儿受着。” 芸京墨惊得手脚并用连连后退。 他在说什么傻话?! “不……不……不要!!” 她话都说不利索了,目光快把祁铭之盯穿了。 他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嘛?光是要他来看就已经要尴尬死了,还帮她受着? 脑子没坏吧?是她傻了还是自己傻了? 祁铭之浅笑,捏着银针道:“墨儿选哪一种?” 这简直是逼迫! 芸京墨几乎是忍辱负重地指了指银针。 祁铭之点头,对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芸京墨上头了。 突然发觉以往小祁大夫总是很听她话的,今天节节败退的怎么变成她了? 不行,才不要! 芸京墨不说话,脑子飞速转着。 直到银针把控着力道没入身体。 芸京墨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又瞧了瞧那银针。 她突然把握着声调,娇滴滴地在他耳边吹着气开口:“十九哥哥,疼~” 这一声简直用了十乘十的功力,芸京墨从来没有这样刻意放软了声音说过话。 祁铭之手一停,捏着的第二根银针还没扎上来,方寸已乱。 “抱,抱歉。” 说话间耳朵已经染上了一层红色。 芸京墨瞧着那细微变化,终于展开了眉头。 这下舒服了。 第46章 怡王 呜,自己终于要吓晕了吗? 五月底。 安昌行宫已全部完工。 在浩浩荡荡的皇帝出行队伍到达淮安之际, 淮安知府芸志行率一众地方官员、乡绅豪杰跪迎。 鸾车十六抬,二侧步兵开道,旌旗蔽空, 华盖翩翩, 皇帝携众人车架气势庄严宏大地落入安昌行宫。 道旁百姓跪迎,主路上早已清了人。 芸京墨好奇皇帝的銮驾模样, 却也只能远远看一眼。 华盖遮挡之下, 寻常百姓根本没有机会得见天颜。 倒是圣驾之前, 有一年轻男子身骑高头大马,着金色蟒袍, 器宇轩昂地行在前方, 便是远看, 也能看出他身上从容不迫的天家气度。华服之下,竟有一股温文儒士之风。 道旁甚至有大胆的姑娘偷偷抬头看他。 想必这一位,便是伴驾的二位皇子中的一个吧。 芸京墨思忖着。 此人看上去风雅沉稳,光是从气质上看,年龄似乎是要比祁铭之长上几岁, 衣袍上又绣着祥云金蟒纹样。 如此,这便该是那位太子吧? 芸京墨的目光又放回了皇帝身上。 太子都已经这般大了,皇帝的岁数自然可以想见。 而原主竟然差一点就要进宫了。 -- 第79页 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要去伺候一个比自己爹爹年纪还大的男人? 皇帝此番来了淮安,不知道会不会如祁铭之说的那样,心血来潮地想要见一见自己。 芸京墨把头又埋低了些。 希望这位皇帝不要想起还有自己这么一号人。 然而事与愿违, 经验告诉人们, 通常都是越怕什么就来什么。 在圣驾落入行宫之后,芸京墨还没回府坐到上一个时辰,便突然有人通报, 称是皇帝已经安置,正与诸位官员茶谈,要召见知府大人家的芸小姐。 芸京墨还没落下去的心又提上来了几分。 原是皇帝赏赐,对安昌行宫非常满意。 看过行宫一圈,在引入的泉水处捋着胡子哈哈大笑,问芸卿想要什么赏赐? 芸志行自然不敢开口,慌忙跪地谢恩。 皇帝却突然道:“朕记得,芸卿家中有个女儿,当年差点要做了朕的妃子。” 芸志行点头称是。 皇帝抬举,当年芸京墨只不过是有个入宫的机会,当年若真是进宫了,只怕也是要从秀女起步,哪里能当得上皇妃? 不说还好,若皇帝这金口一开,便顺理成章地要多问几句。 底下的人机灵,立刻就让人去请芸京墨了。 虽然早就做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人真的来请这一刻,芸京墨还是瞬间紧张起来。 自上次和祁铭之见面后,她便对此事有了防范,却没想到皇帝竟然在驾临第一日就要见她。 她身为一个现代人,骨子里对阶级卑贱的概念感就比较低。若不是圣驾将至时爹爹让她学了一些宫廷规矩,她怕是连该如何行跪拜礼都不知道。 安昌行宫主殿金碧辉煌,两侧引得泉水叮咚作响,一派清爽宜人。 自建成以来,芸京墨还是第一次走进这里。 入内前还要被仔细搜一遍身,见旁边的侍卫们面容皆严肃,芸京墨心里虽然有所准备,却也有些忐忑。 好在里面被召见的人除了自己之外还有淮安大小官员,爹爹应该也在其中。 芸京墨稍安,屏息待宫侍通传以后,踮脚走了进去。 主座上的人庄严肃穆,一身明黄龙袍更衬托起雍容华贵,冕旒之下看不清任何表情。 芸京墨不敢多看,依着规矩行了大拜之礼,朗声道:“臣女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抬起头来。”皇帝缓缓道。 芸京墨心下了然,知道皇帝这一遭是为了见见当年因病错过入宫的自己,因此来时特地未做精致打扮,只施了薄薄一层粉黛,连口脂都未涂。 她缓缓抬头,看着镇静,手心皆是汗。 目光中倒是并无退缩之意。 芸京墨这才看见,主座上皇帝身边还坐了一位宫装丽人,推测该是某位妃子。 而先前骑马在前的太子殿下侍立在右侧阶下。 左侧站着的是一位短衣箭袖的少年,长发高束,一脸的恣意倨傲。 这……或许是祁铭之口中的怡王? 芸京墨稍稍讶异,没想到他竟如此年轻,目测最多十六七岁。 皇帝还未发话,一旁的那位妃子皱眉先开了口: “芸小姐怎么连仪容都未整,可知这是不敬之罪?” 这位妃子姿容既好,语气慵懒,在皇帝面前也敢先开口,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芸京墨的不喜。 若非是圣眷正浓的宠妃,断不会有如此言语。 芸京墨立刻俯身,似是惶恐:“陛下恕罪!是臣女听闻陛下召见一时慌乱,想着该是即刻来见,这才失了分寸!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刚到,这时候怎么可能惩治地方官员的家眷? 可芸京墨的存在显然是让他身边那位妃子吃味了。 只听皇帝浑不在意芸京墨,啧了一声,安慰地拍了拍容妃的手背:“依朕看芸姑娘也不像是有意,爱妃,就放过小丫头吧,嗯?” 容妃轻轻转过琥珀色的眼睛,长睫颤了颤,像是有些嗔怪地剜了皇帝一眼,对芸京墨道: “既然如此,芸小姐就先回去吧,陛下还有许多事情要交代你父亲他们。” 芸京墨如蒙大赦,立刻行礼,谢恩后便退了出来。 此番召见,前前后后竟然还不超过半柱香。 芸京墨勾了勾唇角,摇了摇头,出了殿后笑着要走出行宫去。 来时便猜到了皇帝身边有妃子伴驾,若是自己第一日便得了召见,那皇帝身边的宠妃必然心有芥蒂。 哪个妃子会愿意夫君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呢?尤其是这个女子当年还差一点就要入宫。 芸京墨是故意把破绽送上门的。 只要她第一日便错漏百出,那自然就入不了皇家的眼了。 她只是拆了两根簪子,又擦掉了口脂,便轻轻松松化解了这一场危机。 芸京墨非常满意,这时候出了门,她只想去见祁铭之,向他邀功似的要夸夸。 铭铭之,姐姐可是为了你放弃了皇家富贵呢。 芸京墨脚步轻快,想法突然放飞。 她不禁掩唇,在心底偷笑。 “姑娘端是好一番心计,只是怎么甘心就此出了行宫去?” 背后突然想起一声清亮的男音。 芸京墨后背一凛,僵硬地回头看去。 来人抱着手,表情有些耐人寻味。 -- 第80页 他眸光明亮,面容白净,高束的马尾显出下颌流畅的线条,单是远看过去,便如那骑马倚斜桥的少年,极为恣意潇洒。 芸京墨却连四肢都凉了下来。 是怡王。 她转过身,脸上的笑容一时比哭还难看,连忙低头掩饰过去,行了个福礼。 见她只行礼不说话,怡王皱了皱眉:“你不知我是谁?” 芸京墨支支吾吾,她知道,但她不敢说话。 天地良心,任谁听了祁铭之对他的评价,以及他的那些心黑手辣的“光辉事迹”,都一样不敢直视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少年。 “臣女……不知。” 怡王轻蔑地笑了一声:“呵,姐姐,还挺能装啊。” 他上前两步凑了上来,脸都要凑到芸京墨眼前了。 芸京墨一动也不敢不动,只见他侧头,在自己颈项间嗅了嗅。 “我叫李颂。” 少年凑近了才开口。 “啊,”芸京墨满额汗,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立即行了对应的礼,“原来是怡王殿下,殿下万安。” 怡王又笑了一声:“真是狡猾啊,明知父皇喜欢清纯美人,今日来见特地不施粉黛,现下又在这里与本王装模作样。怎么,父皇没留下你,失望了?” 芸京墨的心里嘎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戛然而止。 颈项突然被遏住! 李颂动作干脆利落,如同要解决某只动物一般,一伸手便将芸京墨按上了墙,遏住她脖子的手突然用力。 他向来放肆惯了,京中谁人不知怡王殿下阴晴不定?这姑娘今日竟然还敢在他面前耍小聪明,当真是胆大包天! 他人也贴上来,声音就落在芸京墨耳边。 怡王轻笑着,伸出舌头舔了舔右侧的小虎牙,如垂涎的猛兽般低语: “父皇没瞧上,本王倒是喜欢你这双眼睛。我房里还缺一对明珠,不知姐姐这双眼睛可够亮堂?” 疯……了吗?! 芸京墨惊惧交加,随着话音落下,满心被恐惧包裹蔓延。 她捂住耳朵猛地闭眼,“啊”地叫了一声,便不管不顾地蹲下身将自己蜷起来。 无论她曾是什么人,无论她是不是尊敬这个时代的阶级礼法,与疯子都是没法理论的。 更何况这个世界的制度里,眼前这个人是真的能对她随心所欲的! 怡王居高临下地看着,目光里没有半分怜悯。 他扫了一眼,无所谓般吹了吹右手中的薄刃。 刀刃极亮,锋利得吹毛即断。 他看着刀刃,似是无心般撇撇嘴:“有意思了。” 他没有打算放过芸京墨,伸出脚如试探受惊的猎物般踢了踢。 芸京墨早已吓得三魂飘荡七魄飞扬,她抱着自己的脑袋,只想立刻能遁地逃走。 忽然间天地错位般,一阵炫目,芸京墨眼前黑了下去。 呜,自己终于要吓晕了吗? 第47章 照面 他筹谋了十年的事情,终于寻到了…… 可是等芸京墨睁眼时, 自己竟然好端端的。 还是站着的! 她有些懵地四下打量,见自己此刻正站在安昌行宫外新街口的廊檐前,手心里还攥着汗。 怎么回事? 难道因为太害怕, 中间还丢了一段记忆了?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外面来往的人们。 因着安昌行宫也是刚落成不久, 新街口的商铺大都是新开的,此刻人正多。 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芸京墨显得格格不入。 她低头看地, 终于察觉了不对。 身上这一袭月白色长衫, 分明就是祁铭之的! 刚刚自己惊吓过度,而祁铭之正好人在行宫外, 他们因此再一次互换了! 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 芸京墨犹如五雷轰顶, 整个人当场傻了。 也就是说…… 祁铭之猝不及防地被互换过去,还要面对一个要剜自己眼睛的怡王? 明明已是夏日,芸京墨却狠狠打了个寒战。 怎么办? 自圣驾至淮安时,祁铭之便在淮安府前多安插了些人手。 阿陌本是暗卫出身,手底下的人也都精于近战和伪装, 时刻盯着芸府里的动向。 所以当通传的下人到的时候,祁铭之也几乎是同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墨儿已经去了吗?”祁铭之忙问。 “皇帝召见,怎么能不急,芸小姐都没来得及收拾就走了。” “没来得及收拾?” 祁铭之重复一遍,墨儿素来爱美,即便是不刻意打扮也挑不出错, 阿陌怎么就看出她没收拾呢? 他停了一下, 恍然明白了芸京墨此举的用意。 可正因如此,才更让人着急了啊! 要知道当年容妃之所以宠冠后宫,就是因为皇帝初见她时, 容妃一袭素衣,未施粉黛钗环,在湖边无人的画舫上跳了一支舞。 皇帝素来偏爱天然美人,各宫娘娘们十几年前追求的都是素面妆容,画舫一舞定情的帝王秘事,甚至一度传成京中佳话。 墨儿想从仪容上使心思,想法倒是对的,可是做法却南辕北辙了! 祁铭之想也不想,立刻吩咐:“阿陌,立刻去寻常瑾泽,让他即刻往行宫一趟。” “是。” 祁铭之说着便把面前的票券往前一推,各种药材都未及收拾。 -- 第81页 “主子,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阿陌人还没走,见状奇道。 “师兄不一定能赶得及,若是情况朝最坏的地方发展,我只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拖一拖。” 说着便走着后门解开送货马匹,翻身一跃而上。 “你发什么呆?还不走!” 祁铭之冲着阿陌道。 阿陌回神,立刻出门一跃而走。 两人分道扬镳,阿陌心里不禁泛起了嘀咕。 主子这举动,可不像是只把那个知府小姐当成垫脚石了啊。 祁铭之一路到了新街口。 以他的身份并不能入行宫内,目前离她最近的地方也就只有这里了。 他抬头看了看四方青砖黛瓦,心急如焚。 正在手心出汗,思考着常瑾泽此时大约会在何处时,突然一个趔趄。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阵眩晕。 以往从来不希望它出现的感觉来了,祁铭之甚至是欣喜的。 他靠着墙缓缓站定。 若是真的成功了,墨儿睁眼时不要摔倒。 祁铭之心脏嘭嘭直跳,安静地等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刻。 终于,在他默数完第二遍以后,天旋地转的感觉如约而至,眼前也彻底黑了下去。 上天庇佑。 祁铭之再睁眼时,面对的果然是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场面。 他被迫抬起脸,李颂两根修长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握着寒刃,嘴角勾起带着邪气的笑容。 “姐姐,你这么不配合,我手不稳会弄疼你的哦。” 果然已经和这个疯子对上了么。 墨儿一定是吓坏了吧。 祁铭之心底磅礴而来的担忧逐渐归于平静,心安下几分,流露在眼中的却是寂静。 他望着李颂,没说一句话。 怡王也察觉到了面前这女子的变化,似乎只在一瞬间就如同换了个人般,眼神已不再退缩,甚至还带上了攻击性。 “嗯?” 怡王仔细端详着他,像是欣赏般轻咂了一下舌。 “原来,姐姐是这样子的啊。” 祁铭之与怡王打的交道不多,虽十年前与太子同过窗,但那时的怡王还不过是个稚童,顶多是顽劣了些。 他对李颂的所有认识都来自于这些年各方的军情,以及手底下的人从京城中带出来的一些消息。 怡王李颂,年十六。 性格偏激疯狂,生性嗜杀伐,对众生毫无悲悯之心,与忠厚的太子完全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性子。 虽民间对怡王此人讳莫如深,但是在军事上,祁铭之却知道此人不容小觑。 回京不过短短几年,他就把皇属军的军权握在了手里,令行禁止,上下顺服。 要知道,这支军队虽效忠皇室中人,但过去的几十年里却是一直听命于皇帝的一位胞弟,李颂的皇叔,端王。 李颂只用了几年的时间,便将皇属军权归拢于正统皇权,反手又配合今上,将端王永世幽禁。 这样的狠辣手段,是太子殿下无论如何也没有的。 看着面前这个少年,祁铭之不禁想着,皇帝怕是也非常看重这个性格偏执的军事奇才吧。 难怪先前雪日畅谈,常瑾泽给他的开出了那样的条件。 怡王已长成,母亲又是宠妃,只怕皇帝也动了易储的念头。 祁铭之目光不惧,沉默回敬。 同为习武之人,祁铭之大约明白这种玩弄猎物的快感,犹如猫在咬下老鼠的脖子前,总要先耍它一番。 但若是猎物丝毫不害怕,那这趣味便要大打折扣了。 果然,接收到祁铭之堪称安然的目光,李颂皱了眉。 他试探着将刀刃往姑娘眼前落下去,也只是见对方出自本能地眨了眨眼睛。 “哟,原来你胆子挺大的啊。” 李颂手指一松,祁铭之的下巴立刻脱离钳制。 行宫之内,天子座下,芸京墨又是才得了召见的。 就算怡王再疯,想伤她,也不能就此下手。 祁铭之蹭了蹭脖子,往身上看去。 很好,墨儿没受伤。 “你是叫,芸京墨?” 李颂收起匕首,对着他抬了抬下巴。 几乎在这一个瞬间,祁铭之敏锐地从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丝老成。 果然,能在几年内整肃一支军队的人,又怎么能是个暴戾难以捉摸的疯子? 祁铭之低下视线,已经明白。 韬光养晦,他在藏锋。 “问你话呢!” 李颂不耐烦地拿足尖点了点他。 “回殿下……是。” 祁铭之做出一副听话的姿态。 “倒是有意思,这些日子不若来我房里,给我当个婢侍罢!” 李颂倾了身,像是对这个女子很感兴趣。 只是目光相对间,祁铭之已看破了他眼底的那层伪装。 他还未开口,不知以墨儿的身份该要如何回答。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朗却严厉的低沉男音: “阿颂,你在做什么?!” 怡王与祁铭之双双侧首,只见一人明黄蟒袍,叫住李颂的动作,正往此处来。 是太子殿下。 祁铭之稍稍松了口气。 没想到常瑾泽没来,却是太子先到了。 怡王叉着腰,回身满不在乎地歪头答:“我见这姑娘漂亮,多聊了几句,怎么,哥哥也有兴致?” -- 第82页 太子已经快步走过来,伸手扶起了“芸京墨”,甚至替他掸了掸裙摆上的灰尘。 “姑娘受惊了,我这便送姑娘回家。” “李臻,” 怡王的声音陡然阴冷,又是方才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在和姑娘聊天,请你放手!” 太子站起身,瞥了他一眼。 正思忖着如何脱身的祁铭之可不会跟他斡旋。 他掂量掂量,回忆了一下芸京墨平时说话的姿态,轻轻拽了一下太子的袍袖,做出害怕的模样来,小声道: “殿下,我想回家。” 既然此刻是以墨儿的姿态,那便要以她的身份力保她脱身。 太子果然回头。 他看了怡王一眼,只道:“芸姑娘是淮安知府大人家的独女,芸大人治下多年来政治清明,深得父皇褒奖。就算阿颂有想法,也请你掂量掂量,这功臣之女,你是否碰得!” 怡王的那点名声,早就已经烂透了。 李颂闻言也没生气,抱起手臂仿佛事不关己般,全然收起了刚才那副极具攻击性的姿态,他抬脚悠然道: “既然哥哥愿意当个护花使,那请便吧。” 说着转身便走了。 高束的发尾被风扬起,他连头都没回一下。 终于只剩下太子与祁铭之二人了。 若是过上两日,拾掇干净后,两人应该会在常瑾泽的引荐下见一面。 到那时,坐下来商量的事情或许要大过天。 只是现在,他并没有要让太子与墨儿有过多接触的想法。 太子殿下拱手让了一礼,温声道:“让姑娘受惊了,我这个弟弟惯来如此,是我考虑不周。” 祁铭之依规矩回了一礼:“多谢殿下搭救。” 说完便想离开。 既然已经和怡王有了照面,那么圣驾在此的这段日子里,墨儿是断不能与怡王再见面了。 他还没走出几步,便又被叫住。 “芸姑娘留步。” 太子上前两步,在她面前一丈远处停下,恪守着礼数。 他心切,却小心道:“听闻芸姑娘要嫁的夫君,是回春堂的一名大夫,可有此事?” 祁铭之停下来,安静地抬眸对上了太子的眼睛。 他筹谋了十年的事情,终于寻到了一个突破口,只待收束那一刻。 只是没想到,年少时同窗的太子殿下与戚家二公子,十年后的再一次见面,竟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下。 第48章 坦言 芸京墨俯身,几乎是有些粗暴地逼…… 太子刚到了淮安就向人打听自己了? 看样子常瑾泽应该也是向太子详细说过自己, 而他也是有些心急。 祁铭之一礼:“祁大夫在回春堂。” 此刻用着墨儿的身体,不好与他细说。 李臻颔首。 想着毕竟姑娘刚与怡王这么一照面,可能还心有余悸, 自己又是外男, 便也不好再深入细说。 “好,那本宫择日拜访祁大夫, 姑娘, 我先派人送你出去吧。” 祁铭之点点头。 穿过几扇门, 祁铭之走出行宫,他抬头看了看天, 轻轻呼出一口气。 还没等他整理好衣衫去唤候在外面的枳香和木香, 余光便扫到有一人飞奔过来。 祁铭之定定一看。 是自己, 啊不,是墨儿。 “铭铭之!你还好吗?!” 芸京墨刚见他好模好样地从里面出来,便立刻扑上来。 她将人上下打量着,左拍拍右拍拍,像是检查自己养的大宠物似的仔细检查一番。 “你你你, 可有哪里伤了啊?!” 祁铭之有些僵硬地扯扯嘴角,不太敢动。 “真伤到了啊?”芸京墨见状一脸悲戚,可是看着自己这双眼睛也还好好的在眼眶子里呢。难道是……有什么暗伤? “伤……伤到哪里了啊?” 她瘪着嘴。 祁铭之已经红了脸,藏在袖子里的手一个劲地小幅度比划。 芸京墨不明所以,又懵又急地看他。 总不会是哑了吧? 她回头一看,又见祁铭之僵硬的动作, 终于发觉了哪里不对。 不远处的马车上, 木香和枳香瞪圆了眼睛,正惊愕地看着他们二人。 芸京墨傻了。 还拉着祁铭之的那只手一寸寸石化,连舌头都不灵便了。 完了, 她这是把祁大夫的人设崩完了。 两个丫鬟不会以为祁铭之疯了吧? “呃……” 芸京墨呆滞。 祁铭之额头上也挂着一颗巨大的汗珠。 他“嗯啊”一声拉了芸京墨,像是嗔怪似的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搭进去了半辈子的脸面,才学出了女儿家娇羞模样,可声音还是僵的: “这儿这么多人看着呢……” 枳香和木香又一齐捂着眼睛转过身去。 芸京墨愣了一下,终于接上了祁铭之的戏,忙把喘气咽下去:“抱歉墨儿,不见你才一会儿,就……想念得紧了。” 听见两人黏腻之语,枳香和木香已绕到了马车后面。 芸京墨低声:“你真的没事吧?” 祁铭之也压着声音:“无事,太子殿下及时赶到,替我解了围。” “那就好那就好,可吓死我了。”芸京墨拍了拍胸口。 -- 第83页 “虽现下是无事,但是墨儿以后还是要避着怡王此人。” “这是自然自然,我以后见到他一定是要绕着走的。” 祁铭之点头,四下看看:“这里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下人们见到准姑爷来了,都很识趣地散去,大约是知道芸京墨是要和祁大夫多待一会儿的,所以连着马车也先待会府了。 芸京墨记挂着此处离行宫太近,唯恐有人认出了祁铭之的脸,遮遮掩掩的。 祁铭之见她的动作,大约猜到了几分:“墨儿安心,行宫里没有认识我的敌人。” 芸京墨放下袖子:“啊?这样。” “嗯。”祁铭之应着一声,耐心解释着:“就郑薛桐,当年也只知道我是个医者,即使现在有顾珏带去的消息,他也绝对不会把我和长明军联系起来的。” “那常公子不是认识你吗?” “我也正是想要与墨儿说这个,常瑾泽自然是认识我的,且会安排我与一人见面。” “谁?”芸京墨睁大了眼睛。 祁铭之缓了缓,小心道:“当今的太子殿下。” 他转眼过来,说之前是有些怕吓到她的,但是现在两人互换中,他并不好瞒着她。 芸京墨闻言竟轻轻叹了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但是她已经在祁铭之方才的迟疑中清晰地感受到了,他虽然有事情瞒着她,却也很想向自己坦白。 大约是因为担心她一个深闺女儿听不得他的过往难事,于是说话都是一半一半的。 就比如现在,他已经站在那个边缘上试探了。 芸京墨吸了口气,一把拉起他,往最近的酒楼里去了。 祁铭之猝然被她拉住,又因为互换了身体,此刻并没有她力气大,只能顺着她。 芸京墨进了酒楼,冲着柜台后的管事直道:“要上好的厢房,送桌吃食,除此之外不可让任何人打扰!” 她声音有些强势。 一男一女这般地进来,看起来实在是有些东西。 管事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只看了看他们两人,便立即叫人去做了。 祁铭之跟在芸京墨身后,并没有在意管事的猎奇目光, 直觉告诉他,墨儿好像是生气了。 他没言语,也没明白为什么墨儿忽然生气,只顺着她安排。 酒楼的小厮动作麻利,很快便来引他们入内。 芸京墨一言不发,拉着祁铭之的手腕将人拉上楼。 管事的见这架势,连忙吩咐小厮们机灵点,上了菜马上走人,别扫了客人的雅兴。 祁铭之乖顺地跟着,直到进了门,才唤了一声: “墨儿?” 芸京墨脸上没什么表情,自顾自坐下了。 她好整以暇地抬眼看他:“坐。” 祁铭之突然有点心虚。 他掂量着拉过芸京墨对面的椅子坐下。 “墨儿你,可是生气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祁铭之试探着问。 听闻女子的脾气总是易变的,男子说话做事的时候都应该乖觉些。 可是,他现在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 芸京墨抱手坐着,如一个严厉却无奈的当家管事,缓缓呼出一口气。 “祁铭之。” 这三个字一出,祁铭之一下子站起来了。 “怎,怎么?” 芸京墨挥挥手:“你坐下,我有事要说。” 祁铭之哪里还坐得下去? 也是奇了,无论是筹谋大事还是替伤重者诊治,小祁大夫从来就没有怯过。 偏今日面对着神色突变的芸京墨,他怵了这么一回。 “墨儿我……” 还没说完,便让芸京墨站起来强行按在了凳子上。 芸京墨看着他,一字一句: “你有事想和我说,是不是?” 这句发问犹如审问,祁铭之一下子没了声音。 他像是不知道此言何意般,微微张了口,可看向芸京墨的目光中又满是破碎的挣扎。 他能说吗? 面前这女子是天上月,是枝头花,是掌中珠。 他是什么? 他不过是挣扎在漫漫孤旅中的一名逆徒,早已流放了三千多里。 吾心安处。 祁铭之凝语回望。 他心安处,不过这点月辉,些许花香,和那一点润泽珠光。 他的确想要得到这一切。 可是他的过往和现在的谋划,若是尽数说了出来,难保不是一场镜花水月爱别离。 “祁铭之,我已经是你的未婚妻了,满城皆知。” 似是看穿了他心头所想一般,芸京墨浅浅道。 祁铭之心里一颤。 是啊,他们都已经有了婚约了吧。 可,那是秋天的事情吧。 若他的事情顺利,那么秋天的时候当有一个喜人的结局。 若是一败涂地,那么便是秋后……大约,也是场干脆的别离。 祁铭之知道自己一直在犹豫什么,因为那场婚约的日期,定得太巧了。 他如同在守护一个既定的梦,醉生梦死地想要捱到尘埃落定。 是得偿所愿地拥有,还是干脆利落地独走,他一直拎得很清。 可是,现在突然拎不清了。 芸京墨靠上来两步,面上毫无波澜,眼中全然是信任。 -- 第84页 “无论是未婚妻,还是秋日成婚,我现在都已经认定你了,芸京墨已经认定了祁铭之,你别想逃。” 这一句音落,如佛堂梵音阵阵中传来的一声钟响,轻而易举便震碎了他那点可怜的防线。 祁铭之后退一步,在她的目光中彻底丢盔弃甲。 我输了。 但是,还请你拉我一把。 他闭了眼,任由自己坠入这不理智的笼网。 这十年行得战战兢兢,他终于有了机会往后靠这一次。 祁铭之张口,艰难道:“若我都说了,墨儿会害怕我吗?” 芸京墨想也不想,起身便上前推了一把。 祁铭之退无可退,被她一把按在墙上。 而后下巴被她钳制住。 芸京墨俯身,几乎是有些粗暴地逼他仰头,含住了这唇瓣,破开了口齿防备。 “唔。” 祁铭之没被人这样压制过,却也只能笨拙地回应。 可芸京墨还不解气似的,牙齿已经啮了上来。 这令人窒息的快感伴随着疼痛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祁铭之手上不得力,推不开她,眼眶已经润起。 这是互换之后才能带来的体验,被人全然掌控般,脱离不得。 可这人偏偏像是用这方法告诉了他,她愿意做他的后盾,也愿意同他站在一起。 祁铭之此人,年已二十有二,前面的人生中最大也沉重的无奈,当属平熙二十八年的那场祸事。 可除此之外,他的人生便行得细致严谨,步步走在刀刃,步步胸有成竹,游刃而有余。 从未有人令他如此这般,步步退后。 依据兵家经验,若被人拿住了要害,定是极为凶险的。 可他已沉沦了。 “我……我说。” 祁铭之终于开了口。 两人身体紧挨着,这夏日里衣衫单薄,前方皆是对方的体温。 芸京墨放开了他,又重新落了轻柔一吻,这次只在唇上停留一瞬。 “若是太难开口,还是我先说吧,我曾也说过有个秘密想要告诉你。” 芸京墨接过了话。 已经逼迫至此,他难开口,大约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可若是他知道自己的来处,知道自己并非胆小怕事的知府小姐,知道了自己同他一样,都有着破釜沉舟的勇气,那么会不会好受一点? “不,我说。” 祁铭之打断了她。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保留。 “七月十九日是我的生日,而我本名,戚时玖。” 那段发生于十年前的痛苦往事,便是从此处启唇的。 第49章 新生 他们在精神上都彻底毫无保留。…… 杀父之仇, 灭族之痛。 一只疯犬湮没了骠骑将军半生荣耀。 他一字一句,从平熙二十八年起,到平熙三十八年终, 十年沉寂, 芸京墨听得恍若隔世。 “原来,戚将军是……” 难怪…… 难怪最开始听到那出戏的时候他会让阿陌出手, 难怪常瑾泽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说的是他听不得这戏词。 封疆定山河的大将军, 勤王救驾与无上军功, 最终只落得草草收场,这本就已足够令人叹息。 而祁铭之身为人子, 还要听着宣扬仇家“功绩”的戏词整整十年。 他素日礼待人有礼, 可谁也不知这样的和煦的皮囊下, 藏着如此一副惊涛骇浪的景象。 祁铭之没再说话,久久沉默。 芸京墨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可是由于听到的东西过于震撼,一时间没能梳理过来。 相比之下,她刚刚想说的那点事情, 好像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些。 祁铭之终于开口:“墨儿……” 他声音有些哑,芸京墨一怔,连忙抱住了他。 “我在,”她应着,“我在。” 揭开伤疤这种事,无疑是痛的, 芸京墨想过他筹谋的原因, 却没想到背后竟不止他先前所说的大哥,还有一整个家族的仇怨。 让他回忆起痛苦,她感到非常抱歉:“对不起, 我会一直在的,我不会走的,对不起。” 她埋在他耳边,默默地说着,又收紧双手抱住了他。 这个时候,该是需要一些来自别人身上的体温的吧,她想。 “所以太子殿下要见你,他能助你成事,是吗?” 祁铭之无声地点了点头。 芸京墨想到了那枚龙纹金印。 紫金绶带位同三公,那枚金印当年几乎是可以号令天下兵马,而到了如今还有人忌惮它的存在。 “好,我陪你去。” 芸京墨轻声说着。 现下的状态,两个人也是没办法独自行动。 “你,不害怕?” 他有些惊讶地问。 他背着这样的仇恨,一个无忧无虑的姑娘,应该害怕他才对。 可是芸京墨摇了摇头。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很喜欢问这个问题。 害怕吗? 好像,从未有过。 芸京墨的肩膀放松了下来,她整理好了心情,带着些轻松开口:“这世上的恩义仇怨,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痛,没有人可以劝别人放下仇恨,冤冤相报何时了本就是旁观者无关痛痒的说辞,我不害怕,因为我敬你爱你,我想感你之所感,我不是你的旁观者。” -- 第85页 祁铭之的手指头已经将衣服捏皱了。 他像是刚在无人的沙漠中淋过一场大雨,那样狼狈,却适逢甘霖。 所有的伤口都被抚摸,所有的干涸都被润泽。 “你……” 不是旁观者。 所以愿意和他站在一起。 祁铭之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早已经输了个彻底,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胜利? 芸京墨的声音很清晰,落在耳朵里像是山谷中的清泉响动。 “所以,十九哥哥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不是深闺的事,说起来,也有可能会吓到十九哥哥。” 听芸京墨的语气,祁铭之一时不知道她是在逗自己开心还是真的有如此事情要说。 她的故事? 他只是抬了头,静静地等着。 芸京墨咽了咽唾沫,清了清嗓子,借着此刻的体型优势在祁铭之耳边悄声道:“我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祁铭之皱着眉睁大了眼睛,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在栗乡的时候,我刚刚听说那名发病的人的症状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是一场时疫了。” 芸京墨开始细数一些细节。 “且我们第一次互换的时候,我也完全不惊讶。” 祁铭之没有开口打断,认认真真地听着,从她说第一个字时起,就在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发觉这似乎并不是一个玩笑。 是,时疫初发时,墨儿的反应太过于淡然了,并且在自己出现之前就已经是按照瘟疫的方式让人处理了。 尤其是后续发现芸京墨压根不通药理的时候,祁铭之是有所怀疑过的。可是怀疑终究是没有支撑的,之后又在日渐熟悉的相处中淡忘了此事。 “我来的那个地方,物质和文明都很发达,百姓安居乐业,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样上学堂,从政为官,做各方建设。大家都很漂亮,也都很聪明。” 祁铭之默默道:“嗯,那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吧。” “是,是个很遥远的地方。”芸京墨说着,“若是从时间上来说,那或许在一千年以后,我来自那个时代。” 看祁铭之的表情,他有些呆呆地。 那是怎样是个地方呢,祁铭之想象不到,他只知道从如今往前推一千年,人们的生活好了可不止半点。 在墨儿的眼中,他们这些人大约与野人无异吧。 “那,墨儿你……你会离开这里吗?” “不会。”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芸京墨轻轻牵起嘴角。 “虽然那里很好,但是这里有你啊。就算真的能回去,我也会想办法把你带走的!” 这就是她的秘密,芸京墨心里轻下来。 确实不算是什么大事。 可是祁铭之像是有些无措。 他走上来,生怕把人弄丢了似的,两条手臂从芸京墨腋下环过,将人抱了。 他甚至没有问她怎么来的,但就像他们两个的身体常常互换一样,多是没有道理的。 “我不走,接下来还要陪你去见太子殿下呢。” “告诉你这件事没有别的目的,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原本也是孤身一人的,也是不怕豁出去的,我和你一样。” 祁铭之的脑袋埋在她胸口,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却道:“好。” “好什么?” 芸京墨笑了一声,拉起他:“来吧,铭铭之,我不再当你是祁大夫或是戚小将军,你也不许再当我是知府小姐,我们站在一起,都是一样的,是两个想要相爱的普通人罢了。” 遂低了头,也不再等他的回答,直接封了他的口。 唇齿相依,轻柔又绵长。 或许日后他们还有更深入的事情,可以将书上的经验全部实践。 他们还要一起走过这个即将风云变幻的夏日,一起走向属于他们的秋天。 他们都已经在精神上毫无保留。 芸京墨闭眼。 那阵感觉又来了。 是他听完这些事情之后太不镇定吗?还是因为自己听过他的故事之后觉得难过? 这大约是他们最短的一次互换体验了。 一吻终。 芸京墨睁眼,看着面前祁铭之的脸,轻轻笑了,洁白的牙齿露出整齐的一排。 她伸出手:“你好,十九哥哥。” 这与他们而言,或许是另一种新生。 第50章 诚意 目光落在酒杯上,他极轻道:“花…… 面对着她干净纯澈的笑容, 祁铭之有一瞬间的无措。 “你……”他的手指扣在芸京墨的肩膀上,如同一直以来的习惯,轻轻捏了捏她的肩, “方才说的……” “都是真的。” 不论是她的来历, 还是她的心意。 她来到此间,这一刻才真的在做自己, 选择在这个关口上说出这件事, 或许有些突兀, 但也让她放松。 “十九哥哥,这个秘密我可就同你一个人说了。可我爱你这件事, 却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你不可以逃的。” 心意落于实处间, 芸京墨嘴角牵起了一抹自然微甜的笑。 祁铭之吸了口气,听见自己乱掉的呼吸声,他重重点头:“嗯!” 他笑了一声,于轻纱下环起手臂,芸京墨陡然惊慌, 双脚离地的同时连忙抓住了他的前襟,短促地“啊”了一声。 -- 第86页 她已经被对方抱起。 芸京墨被这瞬间的失重惊道,圈住他的脖子,如同一只小猫一样蹭在他的颈项间。 “墨儿,我……很开心。” 祁铭之习惯于藏匿形色,极少直截了当地表露自己的心情, 却在她面前一一破了功。 芸京墨明明白白地听见了这句话里藏不住的欢喜。 她被这不染杂质的表情愉悦到了, 身心轻盈起来,凑在他耳朵边上,又怕声音大了, 于是便含着笑音如呵气般轻道: “那,说爱我吧。” 背后的大手已经落在腰上,祁铭之将她稳稳放下,目光里像是落了星河点点,他们前襟相贴,他的表情认真也安静。 “十九心悦姑娘已久,言浅而情深,一个爱字不够。” 如同一雨入秋潭,瞬间起波澜。 芸京墨仿佛被棉云包裹,而祁铭之已经用脑袋抵在了她的肩膀上。 终是他先在这样的氛围中红了脸,又倔强地埋在她肩头不给看。 这般的时候,总是如此。 只是,他不抬头,又怎么会看见芸京墨同样起了微红的脸颊? 芸京墨的脖子被蹭得痒痒的,几乎要听见他的心声。 她伸出手指,抠了抠祁铭之的腰窝。 “铭铭之,这辈子一直在一起吧。” 既然双方都已经交互了真心,又同样是知晓对方秘密的人,山高水阔,心中忧思也只能同对方讲,那么由此看来,他们原是天造地设。 又抱紧了些。 芸京墨感受到他的下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动了动。 他说:“好。” 太子李臻的拜帖第二日就到了。 来回春堂送信的人是常瑾泽。在祁铭之的意料之中,只是比原想的时间要早。 依据常瑾泽所说,怡王从藩地回京已经两年,这两年外有一众朝臣襄助,内有容妃和太后帮衬,虽然并非中宫嫡出皇子,但地位已然直追太子。 太子谦逊仁德,不若李颂性格直爽,能讨得皇帝喜欢。虽然皇帝没有易储的意思,但圣意不可测,看似平静的朝局之下,实是暗流涌动。 而太子与怡王相比最大的不足,便是兵权。 太子更得民心,怡王有太后撑腰,又有皇属军的军权在手,这两相对比之下,一众老臣心怀不安。 再加上怡王的生母容妃是太后的表侄女,自小便养在太后身边的。 关于容妃与皇帝之间,又有着一段不可说的皇家秘辛…… 常瑾泽做事老道,在安排太子与祁铭之见面之前,已经将他所探知的消息全部告知祁铭之。相应地,恐怕祁铭之先前暗中故意透露给他的那些消息,太子也都已经知悉了吧。 在淮安城最大的酒楼中,太子借着体察民情的由头出的行宫,定下了最里间的包间。 祁铭之身为戚家子,本该是身担梁国军权的将军。 戚家是将军世家,早年跟着先祖打江山而发家,世代皆出武将,到了戚年那一代时,就连进京赶考的武生都要拜戚家祠。 却也因此,终引帝王猜忌。 踏上楼梯,祁铭之轻掀衣袍,走得很慢。 他这些年的行事并不高调,联系旧部将领也都是在暗中,是近些日子时机成熟才有了明面些动作。 别的朝臣若是知道他活着,知道他这些动作会作何反应? 倒是不难猜,一顶谋反的帽子罢了。 武将或许会为他这个戚氏遗子说话,朝廷就算知道了他的存在,因着他这些年在军中的筹谋,也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他偏偏赌在了常瑾泽身上,赌在了李臻身上。 不仅是先见到常瑾泽的阴差阳错,更多的是有自己的考量。 酒楼侍者来去,引他至包间门口,便退了下去。 他现在是医者,有贵客在此地约见祁大夫,在这侍者眼中,恐怕是什么难以言说的隐疾,故而不便侍立在侧。 祁铭之的手指放上了门框,心底一片平静。 确实是疾,且沉疴当医。 吱呀—— 木门刚开,迎面而来的竟是一线寒光! 剑锋斜刺而出,祁铭之迅速侧身避过,耳畔“咚”地一声! 短刃钉上身后木柱,不待他回头去看,余光便见一道剑锋直逼面门! 对面以长剑做武器,眨眼已欺至眼前。 祁铭之动作更快,足尖旋而避过,挥手带上门疾退两步。 房门合上,甚至没能惊起侍者应门。 祁铭之微微弯起嘴角,甩袖不躲反迎上前,错身一记手刀劈上前。 “小师弟,看来功夫没废啊!” 常瑾泽右手执剑,仿佛漫不经心。虽做出此等判断,手上却丝毫没含糊,避过他反手便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这是有意要在太子面前试一试他的斤两了。 只是剑短一分,险便增三分,又何况祁铭之此时两手空空? “师兄,欺我手无寸铁。” 祁铭之浅浅开口,动作没犹疑半分,足尖迅速拉开了剑身距离。 常瑾泽反应极快,眨眼间剑风已近前,其势厉害,大有要将人逼至山穷水尽的意思。 一如多年前的每一次比试,师父在侧,总叫要叫他们都拿出真本事。 祁铭之收了思绪。 攻势已在眼前,方寸之地再退不得。 -- 第87页 祁铭之旋过半步就近执了桌上酒盅,“哒”地一声挡下了不轻不重的迎面剑尖。 然而剑身铮鸣,酒盅竟未碎裂。 祁铭之低眉间发现端倪,常瑾泽已抛了剑以拳相抵。 过招一回,近身道:“功夫你可是从未赢过我。” 刺拳直出,勾手闪身。 如十年前在师门的每一场比试一样,这不大的包厢中,竟可窥见早已逝去的年少争斗。 太子殿下坐于屏风后,观这场比试多时,胸中已有了掂量,执起白玉酒壶缓缓起身为来客斟了一杯酒。 招式起变,忽换了路数。 祁铭之横臂挡过,常瑾泽没能再撼动他半分。 他压近了轻笑开口:“那是戚时玖,不是我祁铭之。” 顷刻间常瑾泽已从这眼神中读到了一丝狡黠,暗道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抽身便是小腿一痛!紧接着情势陡变,祁铭之换手擒住了他的胳膊。 “咚”地一声闷响,常瑾泽只觉一阵失重,下巴已经重重磕在了屏风旁。 “嘶……” 他吃痛,暗想原来那日鹤归楼阿陌擒黄润的那招,竟是从这小子身上学过去的? 常瑾泽气愤不过:“你小子这些年都……” 又自己咬住了话音。 如今到底不是幼时的月末考较了,生死离别,十年的时光也早该令他刮目看故人。 祁铭之弯腰捡起常瑾泽方才丢下的剑,轻拭了剑身,终道:“师兄,承让了。” 手中是一柄用于赏玩的并未开封的剑。 常瑾泽揉着肩膀站起来,白了一眼道:“早知道该用我那开封的利剑来,谁知你原来早已不是从前了。” 十年的光景,在所有人不得见的时间和地点,他已将源自戚家的功夫练过千万遍。 家仇未报,他亦未有一刻敢忘。 祁铭之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手指擦拭过未开封的刃,像是无心道:“那或许也是一样的。” “……” 被他拿话堵住,常瑾泽还想再说什么,可张张口却没出声。 耳边响动,是太子亲自撤了屏风。 祁铭之抬眼,李臻今日简装出行,这一身装束淡色雅致,比一身华服金丝银线的常瑾泽素净多了。 “草民见过太子殿下……” 祁铭之还未跪下去,便被李臻托起胳膊扶起。 “祁公子不必多礼,久闻大名,缘得一见。” 他称的是祁公子,便已是摆明了态度,今日是来招募祁铭之助益的,而非是来话家常的。 祁铭之颔首,接过了太子递过来的酒。 如今时局晦暗,李臻想叫他做一把刀,便不能顾忌幼时的那些情谊。 他如今该是祁公子,不能是戚二公子,更不能是这二人的师弟。 祁铭之深明其意,仰头饮下。 酒过唇舌,甘醇的香味使他浑身上下一个激灵。 祁铭之僵住四肢,像是不会动了般,缓缓才转过了眼珠。 目光落在酒杯上,他极轻道:“花枝醉……” 梨花枝头醉,采之欲予谁 回头瞧,儿郎来处 一骑定山河,斧钺守家国 欲以赠将军,共赏江山阙 “戚将军一生戎马,本宫幼时也曾仰慕骠骑将军风采。” 李臻举起另一杯酒,同样一饮而尽,擦过下唇方道:“这是我给祁公子的诚意,也是我的保证。” “如何?” 立在一旁的常瑾泽插嘴道。 祁铭之没料到太子殿下一上来便开门见山,实在是愣了片刻。 终是开口:“在下,定不辱命。” 第51章 坦然 原来从始至终,这人就没想过要躲…… 十年蒙尘, 骠骑将军早已身败名裂,就连祁铭之本人也只能说是近乎于一厢情愿地相信父亲的清白。 在朝廷盖棺定论地将戚年定为“叛将”的前提下,当朝太子在此, 亲手捧上了早已被禁的美酒, 说出了这句仰慕。 这份情谊,不可谓不厚重。 祁铭之在这一刻知晓自己赌对了。 当然, 也的确是因为李臻此刻求贤若渴, 而他亦有坐下来相谈的资格。 “祁公子, 请坐。” 他们依旧可以坐在一起,只是这里的三个人, 再也不能如儿时一般以师兄弟相称。师门中名列前三的少年, 如今再见是君臣。 芸京墨是一早到了回春堂的。 今日祁铭之有大事要谈, 已经说好了要在此等他。 这回春堂芸京墨已经不知道来了多少次了,堂内的药童伙计也早已将她当成了自己人。 这不,这会子祁铭之的小药童既思正拉着她看自己配药呢。 “墨儿姐姐你看,”既思过年之后窜了半个头,只是在芸京墨眼里还是个小豆丁, “这朵花送给你。” 是一朵紫色的小花,既思从门后的盆子里摘下来的。 祁铭之与她说过,回春堂的这些陈设盆栽,实则都是草药,芸京墨看了一眼没接: “又乱摘东西,不怕被先生训啦?” 既思挠了挠头, 把花往芸京墨袖上一放:“才不是, 给墨儿姐姐可不是乱摘。” 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嘟囔着:“先生不会骂的……” 芸京墨笑了起来,轻轻捻起了那朵小花。 -- 第88页 两人正站在内堂, 离门口很近,芸京墨点了点小既思的脑袋:“机灵鬼。” 既思也笑,可还没笑起来,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吵闹。 芸京墨扭头侧目,从屏风往外偷偷看去。 这几日圣驾亲至,淮安城仿佛也添了几分天家贵气,与以往不同。 只是进来的这几人虽是宫中打扮,却显然不好对付,佩刀昂首阔步地进来,把堂内的人都吓跑了。 “这儿就是回春堂了是吧?” 先进来的人声音洪亮,这一声喝问,吓得百子柜前的两位大夫缩着脖子瞪眼看他。 探头一瞧,来人芸京墨并不认识,但这身衣服她知道,上一次进入安昌行宫的时候,见到了不少这般装束的人,应该是宫里侍卫之类的人。 只是他们为什么会来回春堂? 既思缩在屏风后面频频探头,被芸京墨拉了回去,两个人侧耳听着。 一个大夫小心道:“是,正是回春堂。” “是就好。” 那人话毕回躬身回头,像是迎什么人。 芸京墨紧张地屏住了呼吸,隔着屏风看不清脸,只大约听到有人入内,脚步轻快,靴子声哒哒轻响。 “殿下,是这里没错的,七九先前就在这里。” 先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 “嗯,”有一年轻男音应了一声,压了压声,使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点,只听他问回春堂的大夫,“此地可有一位叫做祁铭之的大夫?” 芸京墨瞬间警觉! 并不单单是因为他问起祁铭之,而是这声音。这声音她原是听过的! 声音的主人正是先前在安昌行宫中拦住她的,要剜她眼睛的那位怡王殿下! 堂内大夫还在答:“有有有,正是我们少掌门,二位可也是听说我们祁大夫医术高超不是?” “姐姐。” 既思见芸京墨的反应不对劲,悄声拉了她一把。 芸京墨回神。 “我,我没事。” 芸京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手心里全是汗,连手臂都在轻微颤抖。 这个人怎么会来找祁铭之? 还偏偏挑的今日这个时候?! 祁铭之今日出门并未瞒着回春堂的大夫,对外也只说是问诊去了,怡王为何会在这时候来此? 芸京墨不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既思。” 芸京墨当机立断,回头猛地抓住了小药童的手臂,惹得既思一个激灵。 “院中可有什么后门,可以避开他们出回春堂的?” “啊,有……有啊。” “带我去!” 既思不明白墨儿姐姐为什么忽然这么慌着要走,但是先生说过墨儿姐姐很重要,所以要听姐姐的话。 “……好,姐姐跟我来。” 两人绕到小门,是杂役小厨房送货的偏门,芸京墨没走过。 她回头交代:“我先走了,既思一定要等前面那些人走了之后再和两位大夫说哦。” 既思人小鬼大,见状知道其中必定有问题,郑重地点了点头。 芸京墨急着往祁铭之那里去。 方才那人是怡王,这个错不了。 芸京墨顷刻间也猜到了他身旁那个中年男人的身份。 看似怡王身边得力之人,又知晓回春堂的,只有郑薛桐! 顾珏给他带了消息,所以郑薛桐知道回春堂,也知道祁铭之! 虽然顾珏不知道祁铭之的真实身份,但是这么多年对祁铭之有一些怀疑很正常。只要他在郑薛桐和怡王面前稍微说两句,即使郑薛桐不知道他是戚家子,也会疑心祁大夫和长明军的关系。 再想想祁铭之说的怡王此人做风,看今日这气势。 芸京墨不敢说,但这看着就像是要直接把祁铭之绑走的架势。 芸京墨心里害怕,又怕自己赶不及,几乎是气喘吁吁地赶到祁铭之与李臻相谈的酒楼。 楼里宾客正多,人来人往。 堂内的小二认得知府之女,正要上前寒暄,芸京墨已经上前去直道:“祁大夫在哪间?” “这……” 小二的笑容凝在脸上。包厢的贵客已经说过不许人打扰,可是芸小姐与祁大夫又已经是定下了婚约的,算是内人,这该怎么算? 小二拎不清,掌柜的却清楚回春堂和知府大人孰轻孰重。 掌柜忙从柜台后绕出来,作势拍了一下小二的脑袋,对芸京墨笑道: “祁大夫在二楼最里间呢,芸小姐您稍等等,我让人……” 芸京墨已上楼去了。 “诶……” 掌柜呆呆地应了一声,只能看见姑娘扬起的裙角已经飘过了楼梯口。 “祁大夫见面的贵客应该……不是个女子吧?” 掌柜询问小二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担忧。 门口没有别人,交代了不许打扰,酒楼便将闲杂人等一律撤了出去。 芸京墨几乎是畅通无阻到了里侧包厢门口。 祁铭之与太子正聊到关键,忽听门外有些响动。 虽然李臻没大摇大摆地带侍卫,但是留了暗卫在外,芸京墨还没靠近门口便被一个闪出来的高大人影擒住。 心里正装着事儿的芸京墨草木皆兵,当即没忍住惊出一声。 “啊!” “吱呀”一声,几乎是与此同时,包厢门开了。 -- 第89页 “墨儿?” “快放手!” 祁铭之与李臻一人一声,芸京墨脱了钳制,眼泪差点都要下来了。 “墨儿怎么这时候来了?” 祁铭之听见她的声音本能地打开门,拉过她的手腕,低头查看。 站在一旁的李臻知晓这二人的关系,眉头轻锁:“芸小姐。” 芸京墨绕道来的,女孩子家脚步不快,此刻只能抓紧道:“怡王来回春堂找你了!我怕……” “怡王?” 李臻眉毛一抬,警惕地看向芸京墨。 那日在行宫他是见过芸京墨被李颂逼到何种地步的,此刻姑娘见到人着急过来报信的样子有些慌乱,若不是知道祁铭之的旧事,此时断断跑到这里来的。 由此,莫不是淮安知府也是知晓内情的? 李臻在顷刻间分析清楚了利害关系,芸京墨的声音还有些颤抖:“是,他带了好多人,看上去来者不善,不知道会不会来这里!” 回春堂的大夫都知道祁铭之今天外出会诊,祁铭之像往常一样出门,特地没有隐瞒。 此时已至中午,酒楼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只有此一方包间在最里侧,没什么人。 祁铭之一手揽着芸京墨,在耳边不远的嘈杂中当机立断。 “进来。” 他转身将人拉进了包间,带上了门。 “现在怎么办?你先前那个药师多半是透露了什么,此时殿下和我都不宜出面。” 一直没说话的常瑾泽终于张了口。 他们三人幼时武功启蒙于一师,是真正的师兄弟三人。 且虽然常尚书在朝中持中立态度从不站队,但谁都知道常瑾泽是个立场分明的,若是怡王见他和太子在此秘密与祁铭之约见,就算是没事也要怀疑三分,何况现在他本就疑心了祁铭之。 “不怎么办,当年便无人知道戚家有个戚时玖,更何况我离京时怡王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半大孩子。” 祁铭之进门时做了个手势,暗卫们立刻会意,全部藏好。 祁铭之脸上的笑容很淡,落在常瑾泽的眼里竟像是带了几分轻讽:“殿下乃正统储君,你还怕一个十几岁连跟脚都不稳的怡王吗?” 常瑾泽:“……” 话虽如此,可他们谁都心知肚明,太子殿下多年来宅心仁厚,在朝上下多年积攒的美誉皆因着一个“仁”字。 不能与怡王针锋相对,也正是这个原因。 越是正统嫡出的储君,便越是活在众人目光的焦点上,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行差踏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若是怡王今日真要硬闯,未免不必要的麻烦,太子也只能躲。 常瑾泽难得被他奚落,咬牙吸了口气,回敬道:“祁公子也该知道,今日殿下亦是担了风险的。” 来见祁铭之这个在朝廷律法上早就该被“抄斩”的人,对太子殿下来说实为大胆。 李臻猝然开口:“瑾泽。” 这是李臻给祁铭之的诚意,此刻不可拿来说嘴。 但常瑾泽说话向来如此,自小便学不会藏着掖着,更不会收敛锋芒。 祁铭之笑了一声:“自然,但祁某人今日出门问诊,是病人讳疾忌医不愿人知晓,谁又能擅闯呢?” 说罢,他流转的目光轻轻落在常瑾泽身上,似是意味深长地停留一瞬,轻抿了口茶。 只是这么平常的一眼,与祁铭之素日看人无甚不同,常瑾泽却仿佛被这眼神透了过去,惊起一阵秋鸿腾起,暗自心惊。 此刻他彻底明白了,这位阔别十数年的小师弟,终是不复当年。 楼下突然便起了嘈杂声响。 祁铭之颔首浅声道:“麻烦殿下与墨儿一同暂避屏风后。” 说话时目光向上去,却全部落在芸京墨身上。 他微微点了头,传达出令人心安的力量,像是安慰她放心。 芸京墨点头往后。 包厢很大,屏风后甚至还有隔间雅室,完全可以让人藏起来。 待两人挪步后,祁铭之理了理衣袍,端坐氍毹之上,复饮了一口茶。 常瑾泽看明白了。 原来从始至终,这人就没想过要躲! 第52章 约成 如今看来,这似乎是你的手笔?…… 祁铭之已经藏了十年了, 此刻万事俱备,当然不想躲。 常瑾泽几乎是恨恨咬牙,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竟然连我都算进去了。” “你不是早想劝殿下这么干么。”祁铭之的语气毫无波澜。 “是, 但比不过祁公子深谋远虑。” “过奖过奖。” 常瑾泽将“祁公子”三个字咬得重, 话却被祁铭之八风不动地见招拆招。 茶抿一口,常瑾泽终是轻轻一叹。 “殿下仁慈, 对朝可以说是宽厚, 可对外……未免妇人之仁。” 楼下的嘈杂声仿佛近了些, 祁铭之扫了一眼门口,说道:“劝了那么久, 最后才发现还不如逼一把来得快, 是么。” 常瑾泽瞥了一眼, 半天才憋出一句:“算你狠。” 太子李臻宽厚仁德,遵着孝悌之道,就连怡王殿下接过皇属军兵权一事后,也未曾有过任何背地的行动。 近年来怡王坐大,不肯就藩, 太子却因着皇祖母的一句“想念孙儿,不忍阿颂远离”,从未谏言过一句。 -- 第90页 他念着兄弟之情,可他人觊觎的是他的身家性命! 常瑾泽何尝不知,若是想要打破僵局,必得先打破这兄弟二人的表面和气。否则, 李臻便是永久缺了这份帝王心性, 易储也是迟早的事。 他不是没想过自作主张,可若是他真的擅自出手,与李臻离心则又是另一桩麻烦。 今日则是凑巧, 有祁铭之这个“身份不明”的重要人物在此,或许正是他们所期待的转机。 脚步声已经上了楼,并逐渐靠近来。 祁铭之打开药箱,常瑾泽配合地伸出了手腕,装模作样搭上脉的同时,祁铭之侧耳听着动静,嘴上却道:“不用客气,我有亲身经历在前。” “砰——”地一声,包厢门被狠狠踹了一脚。 转而便是酒楼小二慌张的声音:“贵人,贵人不可啊,这家客人吩咐了不可打扰的,这这这……” 祁铭之收回目光,瞥了常瑾泽一眼。 嘴角的笑意几不可察。 祁铭之起手研磨,很合时宜地开口:“时机正好。” 门外的怡王正不耐烦地挥退了小二:“把门给我砸开!” 正在此时,“嗒”地一声轻响,门开了。 常瑾泽面色不虞抬眉,沉声道:“做什么。” 怡王等人没料到里面竟然是常瑾泽,而常瑾泽也做出一副意外的模样,呀然一声,匆匆拱手:“怡王殿下。” 常瑾泽一身宽袖常服,连腰封都解了,长发半绾,很是休闲的样子。 怡王半眯起眼,往里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了正握着狼毫毛笔的祁铭之。 祁大夫一手执笔,一手挽袖,正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好像是被打断了撰方的思路。 怡王行事向来如此,今日本就是打算来会会这位祁大夫,若有半点不对就打算直接把人带走的。此刻见常瑾泽在此,脸上的怀疑都已经藏不住了。 “常公子,何意?” 怡王目光逡巡,牵着唇露出虎牙,歪头问了一句。 常瑾泽这些年也是没白混,此刻装得出神入化,脸上先是微慌,又被愠怒取代,最后开口时像是足足压住了火气:“殿下看见了,请大夫问诊。” “宫里的太医常府并非无权请用,如今来了行宫,怎么倒还看起了乡野村医?” 怡王绕过一圈,声调转了三轮,显然是不信。 常瑾泽眉心跳了跳,像是忍了好半天,咬牙道:“讳,疾,忌,医。” “噗嗤。” 怡王身后有个侍卫没憋住,常瑾泽的脸更黑了。 他娘的,这是什么馊主意? 怡王像是有些愉悦地挑眉,意味不明地“啊”了一声。 宫里太医问诊会留下医案脉案,虽然宫里的太医们都是人精,无论诊出了什么都是缄口不言,但依旧会有人担忧,不愿让熟人知晓自己身怀隐疾。 这理由说得过去。 但怡王不信。 “那我倒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名医,开的什么方子,比御医还灵?” 说着怡王就越过了常瑾泽近前来。 常祁二人将计就计,本就没打算真让怡王相信。 常瑾泽也知道祁铭之会演得半斤八两,可能并没有真的开出个什么方子来,却不想他转头斡旋的这一会儿,他面前那张纸上还真的写了字。 遂一时不自主地低头同怡王一齐看去。 “锁阳、肉苁蓉、鹿茸、淫羊藿……” 嗯,虽然不成药理,不似成方,但……全是主入肾经,温助一身元阳的……补阳好药。 常瑾泽嘴角一抽。 怡王“噫”了一声,再看向常瑾泽的目光中满满都是鄙夷。 常瑾泽:“……” 怡王终于又把注意力转向了祁铭之:“你就是回春堂那个祁大夫?” 他说这话时,周围都静了下来,祁铭之几乎可以用余光扫见他身后几个侍卫的蓄势,像是只要一声令,便立刻可以冲上来将他按倒带走! 怡王我行我素,这些年府里动私刑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即使是在行宫也依旧放肆。 祁铭之按兵不动,咽了口唾沫,很是拘谨地抬眼,对上李颂的视线的同时也看见了他身后的郑薛桐。 一双眸子敛起了所有的情绪,祁铭之嗯了一声:“正是……在下。” 这是一副谦卑模样,波澜不惊,也完全没有任何攻击性,和从未得见天颜的百姓的反应大差不差。 可是李颂却咧嘴笑了起来,凑上去道:“祁大夫这医术,我很喜欢。” 常瑾泽似是急了,往前半步挡住了人:“怡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就连臣子寻医问疾这等小事,殿下也要管上一管吗?” 此刻就如一场拉锯,两方不让。 常瑾泽越是要护着,怡王便越是觉得不对。 只是常瑾泽用的这个理由实在是很巧——讳疾忌医。 说起来是小事,但怡王若是要刨根问底,便是伤了常瑾泽的脸面,更是拂了整个常府的尊严。 常瑾泽此刻面如锅底的脸色有一半是演的,另一半则是被祁铭之气的,他的声音完全是冰冷的,怒意十足:“不过寻个药,殿下当真要逼迫至此?” 李颂再怎样放肆,到底是皇家子弟,最基本的皇室做派不可违。 这些年他对府里人如何,那都是茶余饭后的流言闲话,随口提过也就罢了。但像是常瑾泽家里这样几世为官的世家大户,他没有必要轻易得罪。 -- 第91页 是以,若是真的当着常瑾泽的面把人绑走了,倒像是故意要探听常公子的隐疾似的,实属不雅。 怡王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只意味深长地看向常瑾泽。 太子与芸京墨就躲在里侧,虽然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大概的动静还是能感觉到。 芸京墨贴着内间的门框,因为担心祁铭之的情况想要听清楚,又怕暴露了自己给他惹麻烦,伸出的小爪子像试探食物的猫似的,很是纠结。 李臻站在她的身后,眉眼淡淡的,轻声问道:“芸小姐是什么时候认识祁公子的?” “嗯?去年吧,怎么了?” 芸京墨心不在焉,答话的时候也完全没有用任何敬语。 去年? 他还以为是日久生情之后,戚二才将自己的那些过往如实相告的。 却没想到竟是如此…… 李臻再次打量了芸京墨,不得不重新考量这个姑娘在祁铭之心里的位置。 戚二自小就不是个鲁莽的人,这十年的谋划更印证了这一点,可见他方才对这姑娘的态度,分明是用情至深。 李臻摇摇头,往事早已不可追。 芸京墨却回神了:“怎,怎么了?” “无事,”李臻摇摇头,“你好像很担心他。” “是怡王真的很可怕。”芸京墨用力点头,眼里满是担忧。 李臻是见过这姑娘当时被怡王逼迫到什么境地的,对于这句话不置可否。 只是在芸京墨的记忆里,她并没有被太子殿下从怡王手下解救的这段记忆,当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出了,那个怡王是眼前这人的弟弟诶。 于是挠了挠头,吞吞吐吐:“那个,我不是说殿下的弟弟不好的意思,我……那个,殿下您很好……我……对不起。” 芸京墨自暴自弃地闭上眼。 见姑娘一副苦恼模样,李臻脸上的笑容很浅:“你说得对。” “昂嗯?” 芸京墨扑闪扑闪大眼睛,然而李臻的注意力已经停留在了屏风外的几人身上,没再同她说话。 世人皆道太子仁厚,顾念兄弟之宜,可惜用心近愚。 李臻轻轻闭上眼睛。 这里可以听见外面的声响,他的亲兄弟逼得这样紧,堂堂一朝太子,外出见友人,竟连一室的余地也无。 他重儒家仁道,守胸中道义,顾着当初曹子建曾言的那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只是…… 他无声地笑了。 他早该想到的,天家本无亲情。 从他下定决心要来见祁铭之的那一刻开始,或许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只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看明白自己的内心。 手指抵在了屏风旁。 外面动静又起。 怡王冷冷地哼了一声:“好,常公子,今日我动他,只是祁大夫……” 他看向祁铭之,如有成竹在胸,话音渐低:“祁大夫的医术,本王就算今日不领教,日后也会亲自登门拜访!” 言毕,怡王甩袖离开。 身后一阵人浩浩荡荡,大步跨出了包厢,往外走了出去。 常瑾泽默不作声,见人走了,才看向祁铭之一眼。 两人一同回头,李臻已绕出屏风。 三人相对,竟一时无言。 是了,都是沉浮在朝野内外,有着七巧玲珑心的人,谁还能不知各中缘由? 还是李臻最先开口:“四年前北方部族兵袭襄州,守城的萧将军措手不及,接连退败。听闻后来是得了高人锦囊妙计,才得以兵行险招出其不意,一举平叛。” 他看向祁铭之,道:“如今看来,这似乎是你的手笔?” 祁铭之眼睑低垂,没点头也没摇头。 萧将军虽不是长明军的旧部,但当初在军中从无名小卒到千夫长这一步,却是临阵前被戚年将军提拔的。 四年前北方部族马过襄州,这是祁铭之最初也最具突破性的转机,印有龙纹金印的锦囊妙计,是他第一次以戚家子的身份出场,大梁各地驻军也正是从那时起,由内部发生了一些变化。 “原来你从那时起,就已经将手伸了出去,开始在大梁的土地上布下了这样一张网。” 李臻站在两步之外,常瑾泽一时也没能判断出这句话到底是赞许还是戒备。 芸京墨在这样的气氛里更是不敢出声,只睁大了眼睛看着祁铭之。 只见祁铭之很轻地咧开嘴笑了:“是我。” 李臻举杯遥遥相祝,斟满了花枝醉:“李臻敬你。” 这一举杯中乾坤,由小见大敬天地河山。 放逐十年之久的将军之子,在谁也不知的暗地里归于紫微身后。 年轻的储君褪去软肋,以禁酒相敬,告慰亡将魂灵。 像是天光落于云影,终是雪夜见明。 第53章 催发 这一刻的羞怯反而催发了那些最为…… “所以所以, 你们两个儿都是在赌怡王有所行动是吗?” 芸京墨吃了满嘴的豆包,嘴角还黏着一颗蜜豆,迫不及待地问。 街上人来人往, 他们见过了太子殿下之后, 便找了间点心铺子坐下。 “总体来说是这样,殿下行事仁善, 这件事还是需要人来推一把。” “哦啊我明白了, 所以你们两个好臣下, 联手坑他!”芸京墨煞有其事地总结。 -- 第92页 祁铭之眯眼笑了笑,伸手从她的嘴角捏下了那颗挂了许久的蜜豆:“即使我们不刻意引起怡王的怀疑, 怡王也终有一天会下手的, 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主动出击。” 芸京墨愣了,她不太懂这些人谋算的细节,眼睛只落在祁铭之的手指上。 那颗蜜豆大概是刚刚的糕点上的,一时吃得开心竟没注意黏在了嘴边。 祁铭之若无其事地,捻起小小的蜜豆放进了口中。 “诶……”芸京墨手指一抖。 他的动作和表情都太过坦然, 以至于芸京墨都不知道该不该阻止他。 小小的一颗蜜豆不经嚼,嘴巴只动了两下,咀嚼的动作便停了。 芸京墨把头埋了下去,啜饮了一口红豆羹。 “那,那太子殿下自己呢,对于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这么干的话……” “大约也是知道的吧。” 各种道理李臻怎么会不明白?只是一直迈不出这一步罢了。 “哦。” 芸京墨含住碗沿, 又含了一口红豆羹。 “怎么了?”祁铭之低头看她。 “没什么, 你之前都不爱和我说这些的。” 芸京墨的思绪已经飞了,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上话。 祁铭之顿了顿,突然郑重道:“墨儿。” “嗯?” 芸京墨抬头。 “我以后都不会再瞒着你任何事情了。” 今日芸京墨赶来报信, 着实是把他吓到了。 既然怡王已经盯上了他们,他的战场也已经就位,那么既已表明心意,便不想再留下任何遗憾。 “唔。” 芸京墨咽下红豆羹,满口都是甜味儿, “这话你早该说的!” 祁铭之笑了笑,眉目里尽是温柔,看着她又舀起一勺甜羹送进口中。 “不过,怡王今天没有找你们麻烦吗?你们怎么好像很快就解决了的样子?”就着一口甜红豆咽下,芸京墨忍不住关切道。 祁铭之没说话,只有目光笼罩在她的身上,轻轻柔柔。 “怎,怎么?”芸京墨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墨儿先吃完,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说这话的时候祁铭之连头都是低着的,声音轻的像是气音。 芸京墨心里咯噔一下,三两下扒完了仅剩的红豆羹,抹了抹嘴巴凑上前:“嗯?” 点心铺子开在街口,四周车水马龙人声嘈杂,这些声音却一下子远去了似的。 祁铭之凑到了芸京墨的耳边,咬着牙齿轻声说道:“墨儿,我们要不试试探索一下互换的规律吧……” 这句话明明清清白白,连一个荤字都不见,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仿佛是有一种奇怪的魔力,一下子把芸京墨定在了原地! “我们……” 腾——地一下。 芸京墨从脖子开始热了起来,连耳根都感受到了温热。 “我们……什么?” 探索规律? 如何探索? 如《南国异闻录》中的农民夫妻那般吗? 祁铭之突然就着这个姿势把她抱住,不让她回头看见自己,如此一来,他自然也看不见墨儿已经烧红了的脸颊。 在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说得出这种话? 可是祁铭之的声音就在耳边,温润而有礼,却绕不开这个话题:“墨儿,如今这情势,只怕是须得你陪我一起犯险,若是我们还是任由它操控,你会有危险。” 今日怡王临走的那句话绝对不是玩笑,李颂为人向来如此,若是抓走的人是祁铭之,那么无论如何他都有自保的能力,可若是正好遇到了身体互换,被带走的人是芸京墨…… 祁铭之蹭了蹭芸京墨的颈项,如一只大狗狗一样恳求:“好不好?” “我……” 芸京墨一时说不出话来。 天可怜见,为什么他可以在这么多人面前做出这番举动,为什么他能够在大白天说出这句话来? 关键是,为什么他还这么认真地寻求她的意见,问她好不好? 根据《南国异闻录》的方法,他们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若是在此之上还要寻求一个规律,那岂不是只有…… !!! 为什么,他可以将这件事情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芸京墨不理解。 芸京墨伸手揉了揉脸。 可是为什么,就连理由听上去也好像让人无法拒绝? “好……好,”芸京墨声若蚊蝇,“……我们做……” 咯——吱! 随着这轻弱的一声回应出口,最后的一丝坚守也瞬间土崩瓦解,芸京墨仿佛跌落云端,一下子陷入了一个轻柔绮梦。 耳边的一切都再与她无关,她紧紧揪住祁铭之的前襟,把脸埋在其中红了个彻底。 要命了。 祁铭之喉头干涩,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他将已经缩成一团的姑娘拢在怀里,揉了揉她的头发。 周围过往的人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妇人伸手挡了小孩子直勾勾的眼神,带着歉意的笑容快步离开。 人来人往的街头,祁铭之将人一把抱起。 “诶!”芸京墨有些慌,揪着他的衣襟不敢抬头,“不会是要……现在?” 公然抱人入屋去,那岂不是整条街的人都知道他们今日要行周公之礼? -- 第93页 芸京墨心里没底,偷摸睁开的眼睛在打量着四周是否有客栈。 然而祁铭之不是个色令智昏的,抱她起来原本是要将她送回去的,今日这句话既然说出了口,来日自然有无数的机会。 可他没料到芸京墨会问出这么一句,一下子结结实实地呆住了。 “呃……” 此刻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 祁铭之打横抱着人,突然不知道下一步该去何处。 而就在这犹疑之间,仿佛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 温香软玉在怀,曼妙腰肢可以用手臂丈量,再加上这无心撩拨的一句,祁铭之终于感觉道自己全身燥热起来,控制不住地有了本能的反应。 好在衣服宽松,墨儿的衣裙遮住了身丨下,这一刻的难堪只有他自己知晓。 祁铭之不敢再停留,抱着人大步向前,上了街口外租的马车。 正打盹的车夫见来了生意,立刻一个激灵坐起来,祁铭之已经抱着人稳稳当当地上了车入内去。 “哎哟。”车夫睡眼惺忪没搞清楚状况,便多嘴问一句,“小娘子这是病了吗,相公现下是要去医馆?” 祁铭之嗓音微哑,应道:“嗯,回春堂。” 车夫立刻翻身上车,拉起缰绳就往回春堂赶,生怕耽误了人就医。 马车内空间狭小,虽然方才祁铭之没答,芸京墨也大约是明白了。 她轻轻拉了拉祁铭之的衣摆:“放我下来。” “再等一等。” 还保持着被抱住的姿势,祁铭之上车来之后才发现其中尴尬。 若是放下人,那么自己生理上最诚实的欲丨望便是无论如何也藏不出了,只得弯腰在内,僵持着这个姿势。 芸京墨乖乖不动,脸颊紧紧贴住祁铭之的胸口。 这样般弯腰站在车内的姿势很不安全,车夫又将马车赶得飞快,到了车内便是一阵摇摇晃晃。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半扎马步还要抱住人的动作,祁铭之的手很稳,身形几乎连摇晃都没有,安安稳稳将人护在怀里。 “铭铭之,”芸京墨动了动脑袋,心里如明镜,嘴唇几乎挨上祁铭之的耳朵,“不用不好意思的……” 呼吸间的温热直从颈项间酥软了半边身体。 轰——隆隆——!! 祁铭之耳边有惊雷乍作,逼仄的马车一下子腾起闷热。 这下,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了。 芸京墨见他动作缓了,于是压住他的肩膀轻轻下了地。 又抠了抠祁铭之的手心,才终于让他回过神来。 祁铭之僵硬转头,靠着芸京墨身边木木地坐下。 他这才发现,方才那阵惊雷声不是想象,是真的打雷了。 外面的天也黑沉下来,乌云压城,是一场暴雨将至。 芸京墨靠在他身边,轻轻笑了一声:“我的十九哥哥明明是医者,本性使然,怎么还会这般难为情?” 这话没有嘲笑的意思,在微暗的环境中,芸京墨眸光极亮。 祁铭之按住了她的手,与此同时屏住了呼吸。 轰隆——隆! 大雨即刻落下,伴随雷声阵阵。 车夫披上蓑衣,马车穿过街巷,街上的人们三三两两避雨而去。 雨声点点,落在马车顶部。 芸京墨枕在祁铭之的大腿上,尴尬气氛已经于无形中消散以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静谧,两人谁都没开口说话。 这是一段奇妙的历程,仿佛只要过了最初那段尴尬,接下来即使脸上红云未褪,心里也不会觉得窘迫了。 当然,略微的羞涩感还在。只是非但不会让人胆怯,反而会在这咫尺之间的距离里,再增添一份别样的意趣。 这一刻的羞怯反而催发了那些最为隐秘的想妄。 马车停了。 雨声哒哒。 在车夫下马邀客下车之前,芸京墨枕在祁铭之的大腿,语气慵懒,似是蛊惑。 “这样的大雨,多适合做一些疯狂的事情。” 第54章 蒂落 墨儿的颈项和手腕间都还留存着方…… 祁铭之下车的脚步一顿, 被这句话勾没了三魂七魄,连自己是怎么下的车,怎么给车夫的钱, 又是怎么走进回春堂的, 通通都不清楚了。 滂沱的大雨氤氲起水汽,带着空气中灰尘的味道钻入鼻腔。 在暴雨中的屋檐下拥抱着心爱的人, 钻进温暖的被子里急哄哄地拥抱, 这感觉慵懒又安全, 回归了人类身为动物最初始的本能,的确让人眷恋。 风雨狂啸, 电闪雷鸣, 这阵暴风雨不知何时会停。 意识稍许清明时, 人已经进了回春堂的内院,祁铭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毫不客气地拉着芸京墨的手腕,请她入了自己的卧房。 “这样大的雨,不知何时会停。” 芸京墨望着檐下, 似是叹息。 乌云将天色压得极暗,偏这一隅温煦又和暖,祁铭之望着眼前的姑娘,她的裙角有些湿,那是方才冒着大雨从马车上入回春堂这短短一段路,被雨水所侵袭的。 这样的衣裙穿在身上, 是会着风寒的吧? 昏暗的光线中, 祁铭之不自禁地想着。 混合着潮气的有微甜的香气,在鼻尖轻扫。祁铭之清楚,这是墨儿身上熏香的味道。 很好闻。 突然好想大口品尝这样的微甜, 带着桂花香味的果实一定会十分可口。 -- 第94页 不,他分明已经能猜想到这其中滋味,此刻,不也正是因此才对它垂涎已久了吗? 他望着一步以外的人,这须臾转瞬间仿佛历经了大半日光景,每一滴檐下雨水声都入耳,每一声呼吸都清晰,混合着丝丝缕缕的香甜将他整个人轰轰烈烈地淹没。 “铭铭之?” 芸京墨突然出声。 祁铭之陡然睁开了眼睛,眼底有那么一丝慌乱无处遁形。 “铭铭之……” 芸京墨捕捉到了他这一瞬的不安,带着笑意似的,又唤了一声。 理智是人们体面的支撑,但是有些声音,是会让人在一瞬间失去它们的。 再叫一声。 再叫一声的话,应该会让他立刻抛舍所有的顾忌吧? 芸京墨的眼睛亮亮的,像是娇俏地逗弄般,咧开嘴轻唤:“铭——铭之?” “嗯,”祁铭之自嘲般苦笑一声,带着微哑的嗓音道,“在呢……” 下一瞬便突然上前,如蹲守已久的猎手终于瞄准了自己的猎物一般,精准地抓到了她的手腕,将人猛地朝自己胸膛拉过来! 在芸京墨短促的惊呼还未出口前,祁铭之倾身低头,觅到了她柔软的唇瓣。 “唔。”惊讶仅仅是须臾,芸京墨很快接受了唇舌的相亲,在紧贴的呼吸间找到了游刃有余,温柔回应。 可祁铭之似是不甘心。 今日的开场本就是他提的,虽然是借了《南国异闻录》的名头,但各中意思他们都明白,若是仅止于此,大概会如隔靴搔痒。 但是墨儿她,她……会同意吗? 他像是逡巡不敢上前的小兽,紧张地守着自己的领地般,带着尖牙试探性地无奈厮磨,在唇齿间恋恋不舍。 闪电唰地照亮天空,耳畔静了一瞬,雷声霹雳而至! 轰隆——隆——炸裂在屋外,将一切人声隔绝。 祁铭之突然感受到了温柔的触碰。 他眼瞳微亮,双唇触感离去的同时连呼吸都在加速,可是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不敢不问,也断然不想错过。 “可,可以吗?” 芸京墨眼睛微弯,眼角拉出勾人的弧度。 嘴上不说话的话,手也可以给出肯定的回应。 “我知道了。” 伴随这四个字的是又一轮雷声和院中当啷一声倾倒的花盆。 电闪雷鸣的暴风雨下,檐下的水钵被溅起的雨水敲出乒乓声响,风雨吹打着院中的七零八落的花花草草。 雷雨中的街道上没有行人,回春堂的病人们也三三两两地散去,只剩下柜台后当值的大夫和药童百无聊赖地看着暴雨打哈欠。 雨幕可以隔绝一切动静,就连现下在侧边净室给淋湿的先生备热水的既思,也没有听到任何不同寻常的声音。 芸京墨捂着眼睛,感受到了一阵潮湿的热浪,说不清或许是夏日暴雨带来清亮前的最后暑气。 檐下的水钵已经盈满了水,可这阵雨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予取予求之后的慷慨给予,便是溅起的水已将容器底下的砂石淘洗得干干净净。 “它已经满了。” 芸京墨的目光落在檐角下,嘴角翕动时人也是慵懒的,口中却有些甜。 祁铭之低头轻吻她的眉眼。 突然房门被轻叩了两声,既思清脆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先生,热水已经备好了,可以沐浴了。” 原本只是两个人下车时淋了一小段的雨,虽湿了衣服却没有湿透,若是放在以往,可能先生根本不会在意什么,但这次先生让准备了热水。 既思原先还有些不明白,可祁铭之还连带着交代了姜汤和点心,同时特别吩咐了水里要放哪一种澡豆。 挠头一脸好奇的既思在看见被先生抱着用外衣裹住的芸京墨的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 大概是姐姐去找先生的路上淋了雨吧? 女孩子的身体总是要娇弱一点,淋雨是容易生病的,难怪先生如此着急。 热水是烧了很久的,挑选澡豆的时候也费了些功夫,姜汤是既思盯着熬好的。 看着先生带着姐姐过去的背影,既思拍了拍胸口。 自己做事磨叽,花的时间有些久,看先生这么紧张的样子,姐姐不会是真的着凉了吧? 既思吐了吐舌头。 完了完了,又要挨训了。 然而让既思意外的是,先生今天的心情似乎格外地好,不仅没有说他,还多给了他买糖葫芦的零花钱。 既思得了赏,喜出望外地出门买零嘴去了。 夏日暴雨一阵本该很快就停下的,可今日这一场尤其持久,从白日到入夜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梳洗干净的芸京墨穿着的是祁铭之的衣服,兜着宽松的袖子看祁铭之收拾了她湿透了的衣服。 “诶……” 芸京墨有些犹豫,不敢问他要去做什么。 “洗了拿去熏,”祁铭之猜到了她想要问什么,回头答,“这样明早之前就能穿了。” “哦啊……”芸京墨仿佛自言自语,“知道了。” 遂又拉了拉自己身上的衣服,碎碎念:“可是,我们一点变化都没有诶。” 祁铭之脚下一顿。 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按照那位农民和妻子的异闻,行事之后应该会获得至少两天的互换情况的。 -- 第95页 祁铭之垂眸。 墨儿的颈项和手腕间都还留存着方才那场暴风雨中的痕迹。 可是他们并没有变化。 幸亏芸京墨此时的语气是上扬的,不然但凡她语气平平一点,祁铭之都会深刻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够让她满意,是不是她把自己当成了骗人身子的混蛋? 祁铭之折返回屋,抱了抱她,似郑重许诺:“墨儿,我会娶你。” “嗯?” 身为识过大世面的女性,芸京墨当然不会知道在方才那句话的间隙里祁铭之都在想些什么。 她笑起来,自然而然地伸手揉了揉祁铭之的脸:“我知道啊!” 见她笑,他也不自禁地笑起来。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她早就掌握了他所以的情绪。 “可是,互换身体的事情……” 祁铭之低头,这次没能互换过来,确实是他的意料之外。 “没事,”芸京墨大度道,“我们可以多试几次,先前亲亲不是也没有每次都灵验嘛!说不定真要靠吓才能成功呢。” 话倒是有可能,思及此句,方才两人的行事确实是做足了思想上的准备,过于享受其中,没有惊吓感,是不是就不能触发互换的条件了? 只是…… 若是真的要多试几次…… 祁铭之觉得这话他没法接下去。 芸京墨环住他的脖子,抱住在脸颊上吧唧一口,又笑开了去。 祁铭之侧头笑,接受了这一下的偷袭。 正当他要起身出门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敲门声。 三长一短,有急事报! 祁铭之眉头一皱,周身气息瞬间一凛。 “进来!” 阿陌推门而入:“主子,淮安府的人来报,芸大人被陛下连夜叫去了行宫!” “什么?”芸京墨像是没听明白似的,光着脚丫子站了起来,“这么大的雨,又入了夜,陛下怎么会此时宣召?可是有什么急事吗?” 皇帝在行宫急召地方官,不是出了什么差错,就是政绩上有大纰漏。 就是祁铭之也顿觉不好。 阿陌低头答:“具体属下还没查清,事出紧急只得先来报给主子,只听说是行宫修建事宜出错!” 行宫修建事宜…… 芸京墨只感觉眼睛一黑,方才还酥麻的腿彻底软了。 安昌行宫本就是今年赶工出来的,难道是因为今日的暴雨出了什么差错? 可是这不是逼到绝境,要人命嘛! 祁铭之当机立断:“阿陌去找常瑾泽的人,务必先知会到太子殿下,在皇帝明日发难之前先弄清楚事情原委!” 祁铭之的思路很清晰,安昌行宫虽然是赶工不是偷工,一场暴雨不可能出什么大问题,否则今夜就不止是仅仅召走一个芸志行了。 夜间宣召,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能说的秘事。 可阿陌急着答道:“主子,正是常公子的人来报信的,人已经在外面等着见您了!” 闪电一瞬划过,祁铭之一时惘然。 常瑾泽的人……陛下宣召,常瑾泽的人怎么会先知道? 难道是太子殿下? 第55章 风雨 “背地阴招,今夜老子奉陪到底!…… “快让人进来!” 芸京墨牵挂着父亲, 焦急道。 阿陌立刻退出去叫人。 芸京墨这时才感觉到足底冰凉,自己正光着脚站在地上。 “墨儿先坐,别急。” 祁铭之轻轻捏了捏她的肩膀, 安慰般地拉她坐下。 常瑾泽的人很快进来了, 冒雨而来,几乎是浑身湿透。 来人是常瑾泽的贴身暗卫夜羽, 祁铭之就算是叫不上名字也觉得眼熟。 只是分别半日, 常瑾泽却连身边的人都派过来了。 “如何, 到底出什么事了?” 祁铭之目光锐利如鹰。 暗卫不及行礼,忙道:“主子派我前来知会一声, 是殿下那边出事了, 主子已经动身, 约莫片刻就到。” “太子殿下?”芸京墨又惊又疑,忙问道,“那父亲……芸志行芸大人呢?” “殿下贸然被叫去了主殿,此刻怡王和郑参将俱在,芸大人被紧急宣召, 多半也与此有关。” 祁铭之:“他就没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暗卫低头答:“没有。” 派人来知会,却并没有告知具体事由,反而是动身亲身前来。 祁铭之疑心要糟。 风雨如晦,雷声渐渐小了,但雨未停,在檐下被灯火映出长长的雨线。 常瑾泽来的时候, 回春堂几乎是严阵以待, 祁铭之等人披衣站在檐下等着,将人拥进了门。 “如何?” 常瑾泽一进门,目光环视, 落在了芸京墨身上,开口便问:“安昌行宫!芸小姐可知负责安昌行宫修建的是哪家工事主理的?修建紧急,光靠衙门的人肯定不行,芸大人定是将工事外包了吧?!” 芸京墨张了张口,一时情急竟什么也答不上来。 常瑾泽转向祁铭之:“今夜风雨,出事的是太子殿下的寝殿。” 祁铭之皱了皱眉头。 芸京墨心里更是没底:“那,那父亲岂不是……” “要紧的不是芸大人,太子殿下寝殿屋脊的鸱吻松动划落,砸死了陛下派去的宫侍!” -- 第96页 在场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经不单单是行宫修建事宜的问题了。 鸱吻位于屋顶,即便偷工减料也不可能减在这东西头上。别说是寻常工事,就是屋顶全塌了,也不能是这东西先掉下来了啊。 未免有些离谱了。 芸京墨呆了呆:“是……有人陷害?” “当然是有人陷害的。”祁铭之接过了话,却紧锁着眉头,怀着些理不清的思绪,“但砸死的人却是陛下的宫侍……” 他们二人今日在酒楼的那番举动原本就是故意引起怡王的忌惮的,即使怡王真的有动手的心,直接对太子殿下下手也未免过于惊世骇俗。 且不说这掉落的鸱吻能不能正好砸中李臻,万一真的是砸中了,那这件事足够上书皇帝要求彻查,到那时谁也跑不了。 他没道理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式。 祁铭之没想明白。 “为什么死的人是陛下的宫侍呢?” “陛下体恤殿下,时常赐些点心吃食,都是让身边的宫侍送的,今日暴雨,那宫侍在檐角下停了收伞,却不想正好被砸中了,当场气绝。” 常瑾泽得知消息后,迅速尽所能地获取有效的讯息,此刻亟待与人商量。 “我知道。”祁铭之答,“可是,死的人一定是宫侍吗?” “你这叫什么话?若真是人为,那必然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啊!今日这宫侍就是替死!” 常瑾泽被他这不紧不慢的态度激起了无名火,他向来最怕他这副浅淡无争的样子,此刻已经是十万火急了,怎么还能问出这种废话来?! “常公子,您等等。”观望的芸京墨轻轻出声,转向祁铭之柔声问道,“你是想到了什么了吗?” 祁铭之静静地吸了口气,转向常瑾泽的眼瞳中漆黑一片:“你有没有想过,今晚该死的人就是这个宫侍?” 常瑾泽狠狠愣住了。 祁铭之表情作思索状,无意默念:“鸱吻……” 建筑工事屋脊上用来固定砖瓦的构件,断不可能是不牢固的东西。 屋内一时无声,芸京墨张了张口又闭上,犹豫片刻复又开口: “说来我刚刚就想问了,我不是很清楚,鸱吻是那个龙生九子的鸱吻吗?” 祁铭之突然抬头。 常瑾泽从他的眼底看到了与自己同样的震惊。 龙生九子,龙子鸱吻。 “快,”常瑾泽抖动双唇,恍然大悟般想要说出什么话来,“太子殿下那边……” “司天台!” 祁铭之骤然打断了他,“司天台可有殿下的人?!陛下南下应当有司天台的官员随行吧,估计是有人已经被收买了,你们在司天台可有自己的人?!” 这一声高喝惊醒了常瑾泽,他狠狠抹了一把脸,定了定神。 “夜羽!”常瑾泽高声唤过自己的暗卫,“快去!” 夜羽得令,即刻如一支羽箭般,飞入黑夜中的雨幕。 芸京墨慌着缩了缩脖子,她还不清楚自己的这句话到底带来了怎样的效果。 “龙子地位不稳,呵呵,当真是好谋算啊。”常瑾泽突然狂笑出声,“这都是一群什么人!” “事出紧急,芸大人已经被召去行宫了,若是有半句话答得不对,便又可能陷殿下于不义。”祁铭之冷静道,“你可有法子让我二人入行宫?不知道来不来得及,但好歹与芸大人见一面。” “有,当然有。” 常瑾泽眼底闪过一丝快意,“背地阴招,今夜老子奉陪到底!” 鸱吻坠落,本来就不是为了砸中太子殿下。 正如祁铭之所想的那样,李臻若真是因此不测,怡王断然逃脱不了干系。 他们的手段要更阴毒。 派去太子寝殿的宫侍是陛下的人,而砸落的鸱吻则是寓意龙子,龙子不稳,还损伤了陛下的随侍;即使此事可以推给暴雨,但这般暗喻,有多适合拿去给有心人做文章呢? 历来帝王信奉天道,前朝甚至有司天监为宠臣,暗中竟可掌控朝局。 大到官员封候拜将,小到后宫嫔妃争风吃醋,竟都可以为司天监暗中操控。 本朝帝王虽不痴迷此道,但司天台的话多少能在陛下心里留有一定分量。 更何况今夜死的是陛下自己的宫侍,又是被鸱吻这种东西砸中的,即使陛下再宽心,也要怀疑李臻本人的气运是否可堪重任了。 陛下急召芸大人入宫,多半就是为了问询行宫修建事宜。 若是芸志行答不好,则是他自己为官贪腐,私吞了修建工银。 若是芸志行答好,那今日便是太子有失天道,上苍授意东宫地位不稳,有损陛下。 芸志行当然想不到后一层,入宫之前他也根本不可能知晓太子寝殿鸱吻一事。 为官多年政治清明,他能怎么答? 祁铭之与芸京墨二人闭着眼都能猜到芸大人此刻会答什么。 “——陛下,安昌行宫修建持久,直至圣驾亲临前几个月才堪堪完工,前有修整造册在,皆为臣亲笔批注,桩桩件件有迹可循,断不会出现纰漏。” 芸志行跪在御前,掷地有声。 隐去安昌行宫是新修建的事情,只避重就轻拣重要的说。 一方面是因为其在官场沉浮多年的觉悟,另一方面是修建工事所用银两解释不清,那原本是要用于赈灾的。 -- 第97页 虽然是郑薛桐授意,但供出这件事就等于供出怡王,就等于与太后为首的一派老臣为敌。 芸志行不傻,此刻不消告诫,也知道该怎样权衡。 怡王非常满意地笑了一声。 他的笑容很干净,说起话来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嗓音,高束的发髻也显得精气神十足。 他上前一步,朗声道:“父皇,王公公可是伺候父王多年的,此番飞来横祸着实让人惋惜,既然芸大人能够保证修建事宜不会有差错,那想必是皇兄入住之后,出了什么问题吧。” 还没等太子殿下说话,怡王就继续惋惜道:“可怜了王公公,父皇可一定要好好抚慰他的家人。” 怡王眉飞入鬓,将一个有情义又御下有方的少年王爷演得入木三分。 连跪在一旁的芸志行都要信了。 皇帝低眉一扫,目光落在李臻身上: “太子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臻拱手道:“突发意外的确让人惋惜,既然事情出自儿臣寝殿,王公公又是为了给儿臣送东西才遇险的,那么抚恤事宜恳请父皇让儿子操办。” 皇帝没做声。 太子殿下又继续道:“只是事出蹊跷,还请父皇允许儿子彻查,若是真是天灾,儿子自请旨,修缮行宫所有殿宇,以免再有后来之事。” “哼,”郑薛桐冷笑一声,“太子殿下是想说,芸大人修建安昌行宫不利,才导致王公公血溅当场?” 李臻侧目。 芸志行是芸京墨的父亲,祁铭之未来的岳丈大人。 即使他此刻似乎并没有要帮自己的意思,自己也不能将其推入不测。 更何况,芸大人这些年在淮安的政绩,他是看得到的。 “本宫没有这个意思,芸大人恪尽职守,自然不会出什么差错。只是既然阿颂认为是本宫入住后才出的事,那么即便是为了行宫里人的安危着想,也该修缮一番。” 已经入夜了,皇帝揉了揉额角。 左不过死的是个宫人,他已经不想再听这些喧闹。 正当皇帝准备让众人跪安的时候,堂下突然传来一声觐见。 “陛下,司天台的沈大人求见。” 皇帝一皱眉,并没有注意到堂下的怡王与郑薛桐十分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沈怀?他来干什么?” 皇帝有些狐疑,思及今夜发生的事情,略一思索,终于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宣他进来!” 第56章 怒意 尤其是最后太子走出来的样子,眼…… 下了半日的暴风雨终于在这时小了些许。 几人快马疾驰, 策在入夜后的淮安街道上。 芸京墨与祁铭之都换上了常府暗卫的服饰,两人同乘一马,芸京墨紧紧抱住了祁铭之的腰, 生怕自己被颠下去。 祁铭之一边策马一边回头, 高声问:“司天台的人可不可靠?” 事急从权,常瑾泽嘴里兜着风答:“当年皇后崩逝, 司天台姓沈的就和皇后母家解了梁子, 林大人是皇后母家安排进司天台的, 不会害太子殿下!” “那就好!” 祁铭之一马当先,载着两人的马竟差点让常瑾泽追不上。 看来这些年, 他当真是半点功夫都没落下。 常瑾泽一面追赶, 一面扯着嗓子喊:“你慢着点, 快到行宫门口了,不能再疾驰了!” 两匹马一同降下了速度。 行宫门口的守备与皇宫无异,不可喧哗策马。几人下马,低调地入了行宫。 拐过角门,常瑾泽尽力压低了声音:“我刚才就想说, 你带着她做什么?” 说的自然是芸京墨。 祁铭之无法向他解释他们二人此刻随时会互换的情况,也不打算顾忌这位师兄多年孤寡的心境,直截了当道:“我答应过墨儿,不和她分开。” 常瑾泽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心想就知道这小子果然还是不靠谱。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教训,就被祁铭之一道冰冷的眼神封了回来。 “我若是你, 现在应该立刻赶去殿下的寝殿, 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鸱吻划落,毕竟这若是个局的话,司天台林大人就不可能赶得及, 倒是对手可能会留下什么可查的蛛丝马迹。” “你……” 事急从权,之后再计较,常瑾泽收回了指着他的手指。 “说得倒是轻巧,你的人却半点都排不上用场!” “师兄说笑了。” 祁铭之面不改色地怼了回去,“我想,没有人会希望‘我的人’有出手的那一天吧。” 常瑾泽:“……” 偏他这话说得不假。 祁铭之这些年暗地联系的都是各地将领,其中多得是长明军旧部。 当年骠骑将军身死,各地军心实则是乱的,人员编制也是重新整编,边疆打仗那是硬碰硬的事情,半点马虎不得。 若不是这个纰漏,祁铭之也不可能用短短几年的时间在暗地里联系到了军方那么多人。 “算你狠。” 常瑾泽咬牙,阔别数年,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已经比不过这位小师弟了。 芸京墨在一旁没听清他们两个压低了声音的话,所以也没弄明白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怎么突然就变了,只得硬着头皮想要出来打圆场: “那个,我们现在应该去哪里?” -- 第98页 祁铭之拉住了她的手,仿佛在划领地似的:“师兄要去太子寝殿,夜羽赶去司天台多半是来不及,我们走这边,待会从芸大人那里探探情况再做打算。” 常瑾泽冷哼一声,扭头不再管他们两个。 安昌行宫修建过程中祁铭之就来看过,此刻倒是对这里的地形并不陌生,带着芸京墨马上就拐到了正殿后面,那是芸志行作为臣子出来时的必经之路。 此时的行宫主殿。 皇帝坐在位上,自听闻司天监沈怀觐见的之后表情明显变化。顿时人警觉起来,扫了一眼李臻后让人进来,坐直了身子连哈欠都不打了。 “沈卿,深夜觐见,是有何要事?” 本朝司天台安分守己,非重大时刻不得召见,虽然会跟随圣驾南下,但那都是礼制上的流程,平日里除了什么几十年不遇的异常天象,几乎从不主动觐见陛下。 看起来,今日似乎就是那个天象有异的日子。 自沈怀入殿,太子李臻的目光就锁死在他身上,咽了咽唾沫。 沈怀行了叩礼,跪在地上高声道:“陛下,今日乃几十年不遇之骤雨,臣观天象有异,特来……” “咳咳!”皇帝猛地咳嗽起来,沈怀何其机灵,当即闭嘴。 皇帝面色不虞,沉着脸看了看底下的一帮人,又看了看沈怀。 “夜深了,你们几个也忙了半天了,先回去吧。太子,你留下。” 李臻有些诧异地抬头,拱手应下。 怡王看了看太子,同郑薛桐和芸志行一齐后退行礼。 待人都走了出去,皇帝才沉声道:“沈卿你继续说。” 沈怀虽然少在御前侍奉,但对这位皇帝也是练足了察言观色的本领的,只听他似是斟酌道:“近几日臣等观紫微东面偶有天光,本是该是祥瑞之兆,可今日天光一现后即是骤雨,此番原是……不详。” 沈怀话语间从笃定到揣测,仿佛只是阐述自己所见,而给皇帝留足了思考的空间。 不料皇帝冷笑一声:“东面?” 沈怀忙低头:“是。” “太子怎么看?”皇帝直接点名。 殿中太子站着,皇帝坐着,前来觐见的沈怀则是跪下去之后就没起来。 李臻低头道:“儿臣惭愧,对天象一事不精,望父皇见谅。” “跪下!” 李臻立刻撩袍跪了下去。 “沈卿继续说。” 殿中的气氛霎时降到了冰点,沈怀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继续道:“淮安此地鲜有暴雨,如今日这般更是几十年未有,是以,臣请陛下……警惕东方。” 李臻安安静静地跪着,身形笔直,闻言依旧一动不动。 皇帝听完后,似是随手把玩起了笔山,并未对沈怀有什么话,却又将目光转向了太子:“太子现在可有什么想说的?” 这本该是父子相对的场面,沈怀夹在其中却莫名紧张万分。 李臻目光未动,道:“儿臣愚钝。” 谁知皇帝陡然发了狠,哼了一声,猛地将手中笔山狠狠向李臻扔了过去! 沈怀眼睁睁看着那楠木的笔山砸向东宫太子,惊得暗自吸气。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李臻仅仅闭了眼,却并没有躲,连身形都纹丝不动。 笔山兜脸砸过来,棱角砸到了下巴,当即见血! “滚!” 皇帝怒道。 李臻跪着没动。 沈怀反应过来这个滚字是对自己说的,当即撩袍叩首,麻溜地“滚”了。 还没滚出去不远,就看见前面的怡王和郑参将,两人正在闲看池中荷花。 见他很快出来,怡王微抬了抬下巴,脸上有一丝笑,示意他过去。 殿中现在只剩下皇帝和太子,二人一站一跪。 皇帝已经走下龙椅,到了太子的面前。 方才一直跪着纹丝不动的李臻终于低了头,视线往下压,仅仅能看见皇帝的足尖。 “儿子愚钝,请父皇责罚。” “身为东宫太子却如此天真,这就是朕教给你的?!” 李臻不语。 “妇人之仁,东宫的太傅们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太子?!” 皇帝怒气十足,恨不得上脚踹去。但见着儿子跪姿挑不出错,下巴上还在滴的血脏了袍面,终归还是没有用脚。 “哼,紫微以东天光寂灭,你身居东方的太子倒是泰然自若!连自己房顶都能让人动了手脚!!” “父皇……” 李臻猛地抬了头。 “怎么?打量着我不知道是不是?以为老子都和你一样是个憨货?” 看样子皇帝当真是气着了,连这等浑话都出了口。 李臻忙低了头连道不敢。 “你不敢?你就是不敢!!那鸱吻是随意能砸下来的东西吗?你若是敢的话刚才就和怡王争辩了,亏得你还要去修满宫屋顶!哼!朕明日就封你个工部胥吏当!” 皇帝越说越气,李臻已将头越埋越低。 见他半天没言语,皇帝吹着胡子瞪眼道:“你怎么不说话?!” 李臻俯下身:“谢……父皇。” 父皇话语里的回护之意,他听得出。 然而这句话却彻底惹怒了皇帝,皇帝当即一脚将人踹翻在地,大骂道:“不中用的东西!” -- 第99页 李臻吃痛,却又很快跪了起来。 皇帝的气还没消,凭着走路的姿势都能看得出天子是真的很生气。 奈何底下跪着的人并不乖觉,根本没有怡王会讨人喜欢。 皇帝气道:“连自己的房顶都管不好,你有何能力治理天下?!” 这一句则是对李臻太子之位的质疑了,李臻抬头惊愕:“父皇!” “闭嘴!” 皇帝阖上了眼睛。 “自今日起,太子禁足于行宫,非令不得出!你给我好好看看这宫里发生的事情,先学明白了什么是天家道义,想明白了再来见朕!” 这便是连亲手为自己翻案辩驳的机会都没有了。 李臻终于动了动嘴唇,还想再说什么。 皇帝却道:“滚!” 这一声滚现在终于是对他说的了。 言毕连挽留的机会都不给,皇帝直接转身离开。 雨已经停了,檐角还滴滴答落着残留的雨滴。 花坛里被暴雨摧残的花朵一派颓唐。 怡王安插的人就在殿外,皇帝雷霆之怒谁都听得清楚,太子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的凄惨谁也都知道。 尤其是最后太子走出来的样子,眼神落寞,下巴上带着伤。 紧跟着又传出了禁足的旨意。 怡王这时候早已经回去休息了。 鸱吻坠落一事,皇帝连个查办的人都没派,就这样放了过去。 第57章 志行 禁唱那段戏词的令,则是在他到达…… 芸志行夜间被宣召, 一路提心吊胆地过来,还以为是哪里出现了什么差错,却没想到仅仅在皇帝面前答了一句话, 就又原样被请了出来。 多年为官的经验让他明白刚才那一番非同小可, 太子怡王均在场,御前奏对, 行差踏错一步都有可能是千古恨。 出了主殿半天, 他还在低头思索着方才的事情, 疑心是不是自己哪里答错了。 躲在一旁的芸京墨见父亲身边没了别人,才压着嗓子喊了一声:“爹爹!” 芸志行一惊, 抬头见墨儿竟在行宫之中, 更是惊掉了下巴, 左看右看,打量了四下无人,才快步靠过来。 “墨儿你怎么会在……” 还没说完,再抬眼又看见了芸京墨身后的祁铭之。 看见两人一身暗卫服饰,更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你们……这是?” 芸志行指着他二人上下打量, 一时间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祁铭之来不及解释,只得一拱手道:“惊扰芸大人了,我们借一步说话。” 还没等芸志行说出什么,芸京墨也忙道:“是啊是啊,爹爹,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芸志行这辈子都是个听女儿话的, 今日见到女儿这番模样实属是惊愕了, 他满腹狐疑,不知道两人这般样子与自己今夜被宣召有什么关系,却也跟着二人走了。 两人在前, 芸志行在后。此刻的祁铭之却显然比芸志行更加紧张些。 他先前从未在其他任何人面前暴露过自己的出身,即使已经与芸京墨定下了婚约,也没有把自己的过去告诉过芸志行。 一来自己的身份确实尴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算得上是朝廷要犯。 二来芸志行毕竟是一方父母官,权柄极大,若是告诉了他自己正在做的事情,那无异于是逼他选择加入自己的阵营。 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芸大人已然深陷其中,该做出选择了。 但眼前人毕竟是未来岳丈,心爱之人的父亲。 即使一定要拉他做出这个选择,芸志行此时在他面前依旧有一定分量。 他走路的身形看着挺拔,心里却慌。 突然间手心痒痒的,一个柔软温暖的触感打断了他的思绪。 微低头,才见芸京墨已若无其事地握上了他的手心,抬头浅浅冲他一笑。 这一刻的笑容抚慰了一切,祁铭之愣了一下,仿佛干涸河堤的野草,经过野风吹打后,摇晃间忽被甘霖春风抚育滋养。 她看透了他的不安。 祁铭之轻呼出一口气,反手相握。 而两人身后的芸志行则是将这一切的举动都收归于眼底。 默了片刻,没了方才如遭棒喝的惊讶,见四下无人之后,定了神的老父亲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身上这是谁家的衣服,又为什么会进到行宫里来?谁带你们进来的?” “爹爹,我们两个……” 芸京墨几乎是出自于本能地想要解释,却被祁铭之拉了一把。 祁铭之向芸志行行了一个后生礼,道:“芸大人,今夜陛下深夜宣召大人进宫,是因为太子寝宫檐角的鸱吻划落,砸死了陛下身边的一名宫侍。” 芸志行呆住了。 如果说方才见到他们二人的时候芸志行只是惊讶,那么现在这句话则是让他彻底一身冷汗。 太子寝殿,鸱吻划落,还折了陛下的人! 难怪陛下会夜间宣召,还会问到行宫修建事宜。 芸志行心惊不已。 这本就是在淮安出的事,更何况陛下圣驾至此,一应事宜是由他安排的,今夜的宣召没有被问责已经是万般侥幸了。 见芸志行不说话了,祁铭之试探性地赌了一把: “事出紧急,是常尚书家的公子带我们二人入宫的,作为摘出芸大人的交换,他们想知道方才行宫主殿上发生了什么。同时,也想请芸大人过府一叙。” -- 第100页 既然芸志行平安出来了,那么料想皇帝并没有为难他,太子在场也多半是说了些什么的。 这是个时机,可以趁机让他与太子搭上线。 可芸志行到底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只一沉吟道:“你是如何认识常府的人的?” 常府的常尚书多年保持中立,然其子常瑾泽却是太子的人,芸志行既然要接待圣驾,这些个细枝末节的事情自然也都是知晓的。 只须臾间,他就抓住了这个关键。 方才殿上太子对他确实有回护之意,然而他与太子并无私交,反而是因为行宫事宜与怡王身边的郑薛桐有些交情。 此刻自己的女儿准女婿却突然进宫,言称自己方才之所以全身而退,是因为有人暗中相助,同时言语暧昧地代表太子向他抛出了邀请。 “你一届布衣,即使是回春堂的少堂主,又是怎么和太子殿下有交情的?” 芸志行盯着他道。 见父亲提及太子,芸京墨顿时也有些慌了,抓住了祁铭之的手臂缩了缩。 为官者,本就是如此敏锐的吗? “墨儿,过来。”芸志行看着她,沉声道。 芸京墨窥视着父亲,拼命摇了摇头。 行宫无人的这一角,两个男人无声地对峙着。 祁铭之的态度是恭敬的,他伸手护下了芸京墨,颔首不卑不亢道:“芸大人,我师从文永安老先生,您是聪明人,该是知道师父早年的经历的。” 只这一句。 祁铭之的确是在赌。 他进行宫这一趟,也不光是为了太子殿下檐角那只鸱吻,他最大的目的在这里。 居于淮安十年,芸志行为官如何,他是有亲身体会的。 当年《郑参将平反贼》唱遍天下,也只有淮安知府大人顶着风声下了一道禁令,直接抹去了这一段,从此淮安无人知晓长明军叛将戚年。 这是一位上位者对将军身后名的最后维护。 既然圣驾在此,太子又与他在此地结盟,那么淮安知府这一关自然至关重要。 提到了太子,又提及自身,他们都该明白这些事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此刻他赌的就是这一份心照不宣。 芸志行像是思索,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许久才道: “早在栗乡的时候我就该知道,即使是回春堂少主,如此行事做派也是过于老成了的。” 祁铭之拱手:“芸大人谬赞。” 这便是不再追究了。 芸京墨在这时出声,似是撒娇般唤道:“爹爹……” 然后,她看到芸志行狠狠白了祁铭之一眼。 “知道了,择日我会向太子递拜帖。” 两人松了口气,还没等祁铭之说什么,芸志行就上前了一步。 只见他伸出了手指,似是警告般点了点祁铭之。 而其中的意思在场的都懂: 我的宝贝女儿养在手里十几年,从来没有让她沾过这些事情,你小子给我记着,好好对她! 终是未置一词,芸志行甩袖转身走了。 祁铭之向着岳丈大人的背影躬身一礼,朗声道:“定不负所托。” 月亮竟已经升起来了。 地上低洼全是水抗,映着银色月辉。 待人走远了,芸京墨晃了晃祁铭之的手臂:“你说,爹爹这就知道你的事情了吗?” 祁铭之勾了勾唇,偏向不远处浅水中月:“谁知道呢。” 他只知道,十年前文老先生要在淮安开一家回春堂的时候,知府大人亲自来贺。 而禁唱那段戏词的令,则是在他到达淮安的前一天下的。 与此同时,行宫另一角。 怡王今日心情真的很好,连走路都带着笑容,脚步轻快到要跳起来。 郑薛桐走在他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两人刚刚送走了司天监沈怀,怡王一路哼着歌往回走,高束的头发随着他的脚步飞扬在夜色中。 “郑叔啊。” 怡王拖着嗓子悠悠喊了一声。 “属下在。” “你说今天皇兄是不是吃了大瘪了啊?哈哈。” 李颂的笑声很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嗓音,“我都没见过他被陛下打的样子呢,一定很好玩吧?哈哈,哈哈哈哈!” “殿下说的是,太子殿下失了圣心,也是咎由自取。” 郑薛桐一板一眼地答,跟在怡王身后半个身位的距离。 李颂还没完,扶着墙笑得蹲了下去。 郑薛桐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尽职尽责地保护着这位小皇子。 “诶你说,咳咳,母妃听到这个消息的话,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吧。”李颂擦了擦笑出的眼泪。 “容妃娘娘会高兴的。” 可怡王听了这话,却突然一拳捶在墙壁上,吼道: “他凭什么!身居高位就能如此清高吗?!想要什么都有,可他还如此贪得无厌?!” “殿下,当下您的身体!” 郑薛桐忙上前查看,李颂的拳头已经开始流血了。 “哈哈哈哈哈!”李颂又笑起来,甩了甩手道,“没事,不疼,吓到你了吧,这算什么?” 郑薛桐皱了皱眉。 “郑叔啊……” “属下在。” “母妃这个时候应该还没睡吧?” -- 第101页 “现下已经是子时了,容妃娘娘该是休息了。” “你扯谎!”李颂指着他道,“当年父亲为母妃在端州盖了九重高楼,恐惊天上人,哪一日不是一同饮酒作诗,赏月共谈?母妃什么时候早睡过?!” “殿下!” 涉及宫闱秘事,实在是不宜喧哗,郑薛桐只得凑近了贴身道:“殿下慎言!” “啊。” 李颂眨了眨眼睛,像是恍然,又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 “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郑薛桐点头轻声应道:“是,娘娘圣恩正浓,也是殿下的福气。” “哼。” 怡王似乎是不屑地哼了一声,终于站起来往寝宫走了。 也是。 毕竟皇后娘娘早亡,陛下废除六宫。 这宫里的容妃,专宠了十数年。 第58章 宠妃 戚家十年前就已经满门抄斩,我若…… 太子寝殿。 宫人们进进出出, 忙着给太子的下巴包扎。在这个间隙里李臻听常瑾泽说完了事情,叫人拦下了要往陛下那里去的司天台林大人。 常瑾泽看着他下巴的伤口直皱眉:“怎么会弄成这样。” “无妨,好在父皇只是禁足, 并没有其他的惩罚了。” “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相信你还是不信?” 而李臻抬头看了他一眼, 突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瑾泽,或许你是对的。” 常瑾泽莫名被点, 茫然地“啊?”了一声。 李臻缓缓开口, 像是叹气似的:“我身在皇家, 是不该太过于顾念手足亲情,就连父皇也嫌我优柔寡断。” 常瑾泽没说话。 太子能明白这一点其实是好事, 以后做事不必束手束脚。 伤处见了药, 李臻轻轻嘶了一声, 又勾了勾唇: “你倒是反应快,立刻就想到了司天台,母后走的时候司天台就在父皇面前进言过不少,他们当时不达目的,此番故技重施。” 常瑾泽闷闷道:“不是我想到的。” “不是你?那是谁?” 李臻的话音还没落, 在行宫里徘徊了半宿的芸京墨和祁铭之就到了,还没等两人进门,常瑾泽冲着他俩扬了扬下巴:“喏,他想到的。” 抬头之间,四目相对,李臻低头苦笑。 二人一同行礼, 却听太子道:“原本见你时, 并没想到会让你见我如此狼狈的模样。” 祁铭之忙道:“殿下言重了。” “无妨,”李臻笑得释然,“你们进来。” 待两人进门, 太子摒退四下婢子,让人关上了殿门。 “今日一见,我有许多话没有说尽,想必祁公子亦是,如此这般境地,可否请祁公子畅所欲言?” 这是要秉烛夜谈的意思了,不仅如此,还要促膝长谈。 祁铭之点了头: “你我皆知,怡王坐大,太子殿下缺的不是心性,也不是民心向背,而是兵权。” 一语中的了。 李臻看着他没说话,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与长明军以兵符为主的军制不同,皇属军的兵权直属于皇室,昔日的皇族将领已将其训练成了只认主帅不认兵符的虎狼之师。怡王手中有这支军队,太子殿下的卧榻之侧就永远沉睡着一头狮子。” “同时也正是因为皇属军——恐怕陛下也没想到,怡王年纪轻轻,却可以令皇属军对其臣服,郑参将那样一个人,也能与怡王成为忘年交。” “与之相比,太子殿下的宽厚仁德则是陛下一直以来的意料之中。这些年怡王的成绩,让陛下更为惊喜是难免的。” “怡王行事肆意,与殿下截然不同,虽然我大梁以仁治国,但想必殿下也清楚,还是怡王这样的性子……更像陛下他自己。” 一番话毕,屋内霎时沉默。 这些个道理,李臻岂能不知? 可让人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远比自己放在心里更为惊心动魄,正如今夜那笔山砸过来时的避无可避。 常瑾泽比他性子急:“你说的这些我们当然知道,不然我们还找你干什么?话已至此你不妨直说,你想要什么,你又能做到哪一步?” 李臻鲜见地没有制止常瑾泽,而是同他一起看了过来。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同样也想知道。 阔别十年,戚家的二公子到底做到了哪一步? 祁铭之收回了视线。 “诸如太子殿下今日所说的,四年前襄州锦囊献计,让襄州的萧将军知晓了长明军未灭,”他轻轻流转了目光,看向了寝殿墙上挂着的一柄宝剑,“那只是一个开始。” 祁铭之轻掸衣袖,修长的手指握住的是那枚龙纹金印。 “昔日的长明军如今已散入四方驻军,而他们与十年前一样,依旧遵循长明军旧令。” 这是他彻彻底底的坦白,就像太子殿下的那壶花枝醉一样,是他最高的诚意。 李臻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多谢祁公子坦诚相告。” 虽然他并不希望看到祁铭之的这枚金印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因为那必定是一场平反战乱,但他依旧给出了自己作为主君的承诺:“昔日的戚将军为骠骑大将军,日后,祁公子可为护国将军,金印紫绶,丹书铁券。” 祁铭之却摇了摇头。 李臻欲言又止,只听见他轻道:“若在下真有用武之地,惟愿父兄污名洗刷,戚家可得祠堂祭拜,仅此而已。” -- 第102页 “那你自己怎么办?”常瑾泽急道。 孤身在外,若是不授这份承诺,是不打算回京了吗? 祁铭之偏头看他,缓缓地牵了牵唇角,反问道:“戚家十年前就已经满门抄斩,我若回去,是来自地府吗?” “那你也不能这般决绝,这只是一个由头,我们可以找个理由!” “师兄。”祁铭之从来没把一声师兄喊得这么真诚,连常瑾泽都硬生生地愣住了。 “殿下该是明君。” 剩下的话他没说,但是他们也都明白。 以他这暗中联系各军的行为,本就是叛逆之罪了,若是真有那枚龙纹金印启用的日子,他也就和乱臣贼子无异了。 出走十年,最终可能还是要以一个乱臣贼子的身份,去洗父兄身上的污名。 就仿佛一场不增不减的轮回。 “戚家二公子已经在十年前就死了,我现在有家。” 祁铭之手指向后一伸,不出所料地握住了一个温柔的小手,于是轻松道。 常瑾泽动容,愤愤地捏了个拳头,往他肩膀上重重捶了一拳。 “放心,以现在陛下对殿下的态度,只要怡王不起兵谋反,就不会有那个机会;若是他真敢起兵谋反,那不是还有你么!” 祁铭之轻点了头。 说来倒是有些奇怪,今夜这情形,原本以为怡王会把事情闹得更大一些,却不想最后竟然是雷声大雨点小,就这么过来了。 对此,祁铭之确实有些疑惑,稍问了问。 “我少时离京早,因此并不清楚,只是听闻怡王的母亲容妃专宠,后宫十数年只此一人?怡王得宠是不是也与这位容妃有关?” 言及此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尴尬,太子的脸色明显沉了几分。 常瑾泽叹了口气,素来心直口快惯了:“还不是子凭母贵,爱屋及乌,若非如此,殿下又怎么会担心储君之位不稳?以容妃的地位,陛下哪一日心血来潮扶了正,那怡王便和殿下一样是嫡子了。” “可我听闻,容妃入宫十数年还是妃位,并且也只育有怡王一子。” 常瑾泽说不下去了,终于伸手把人拉到了一边,压低了声音道:“你或许不知道,容妃是陛下自己从端州带回来的。当年皇后娘娘还在的时候,帝后和睦,后来虽然娘娘没了,陛下对殿下也是上心;直至容妃入宫,陛下对殿下才冷落下来。这些年殿下的日子不好过,所以这事儿最好别在殿下面前再提了。” 祁铭之会意。 观这二人的动作,太子在后却道了一声:“无妨。” “容妃是皇奶奶的表侄女,按辈我原本还该叫一声表姑姑,这一支是亲上加亲,父皇更重视一些也是应该的。” 一来一回,几人顺着又说了许多。 可一直听着他们说话没言语的芸京墨却把注意力都放在这位容妃身上了。这位美丽的妃子她第一日入宫的时候是有一面之缘的,确实姿色动人。 只是,她在想祁铭之方才的问题: 这般专宠,为什么没有封后呢? 第59章 檄文(二更) 今天的更新再稍微补一小…… 断裂的鸱吻摆在众人面前, 常瑾泽指着那处痕迹,无奈耸肩:“喏,划落的原因非常明确, 完全不用掩饰。” 分明是被人从连接出撬开的, 连断痕都还是新鲜的,很明显是人为。 只是大家围着这东西都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凝重。 知道是人为, 又能怎么样呢? 毕竟事情发生在太子殿下的寝殿, 陛下的那句“连自己的屋顶都管不好”并没有斥责错。 更何况,对手是掐着点等到王公公到了檐角的时候才让它划落的。 也就是说敌人甚至可能就在殿下的身边, 甚至是在今日的暴雨中的太子寝殿蹲伏了许久。 敌暗我明。 后面安排的司天台沈怀妄图引起陛下的怀疑这件事, 或许根本就不是最终目的。 或许, 这整件事才只是一个开始。 那断裂的鸱吻像是招摇着张着口,嚣张地嘲笑着他们:看啊,即使知道是人为,又能拿我怎么样? 李臻笑着摇了摇头。 这赤丨裸裸的挑衅,就像是一纸战书。 “看来怡王殿下早就已经按捺不住了吧。” 祁铭之看着这断面淡淡地说。 两位皇子的相争,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正式开始的,只是今日怡王撕毁了过去的伪善,将自己的野心相对于明面—— 既然太子素有贤名,那便从名声开始摧毁。 “回去吧,二位。”李臻轻叹一声,“从这里查不出结果来了。” “殿下你……”常瑾泽有些担心。 “放心。”李臻拍了拍他的肩膀, “既然怡王已经开始了, 这局棋我自然会陪他下完,他已锋芒毕露,我自不会藏匿圭角!” 祁铭之浅笑一声, 拱手道:“既然殿下已经拨开云雾,那在下便恭祝殿下,心想事成。” “去吧。”李臻轻抬了下巴。 常瑾泽似乎是还有话要说,可太子已经转身,于是那番欲言又止便成了如鲠在喉,跟着祁铭之二人出了殿还在口中没吐出来,急煞了人。 他亦步亦趋跟了一路,快到了行宫门口,祁铭之终于道:“师兄有话要说?” “当然!”常瑾泽猛地抬头,又闭嘴,许久狠狠叹了声气。 -- 第103页 “你知道的!那鸱吻是可以再查一查的。” “鸱吻的确可以再查,能在今日的暴雨中完全藏匿行踪的人不多,从你和殿下的暗卫入手就能查下去!”祁铭之猝然接过了话,说得又快又急。 “可是查出来之后呢师兄?” “怡王的人已经开始动手了,或许在你们探查暗卫的功夫里就已经有了另一招在等着你们,陛下已经禁足了殿下,我们真的还有精力陪着怡王做一场你追我赶的戏吗?” 常瑾泽闭了眼,满脸写着厌烦。 他平生快意恩仇,最恨这些背地勾当。 若非当年弃了武功从政…… 他又叹了口气,满心酸楚的无奈。 即使是习武的将军,不是依旧有一个骠骑将军作为前车之鉴吗? “你比我强……”他压着嗓子道。 少时他就知道,他能在武艺上胜过十九,可是心性上却是不如。 如今,只怕是武艺也比不过了。 “并非我强过师兄,只是情势逼人,”祁铭之的语气缓和了些,后一句话像是对着虚空中的另一个自己说的,“我曾途径幽冥,见过极恶又遇见过归途。” “去路不易,我们都有各自的硬仗要打。” 他看了看夜空,与常瑾泽在行宫门口分别。 与墨儿两个人一同回家的路,似乎不会再孤独。 常瑾泽在行宫门口站了许久,一直看两人消失在长街尽头的夜色中。 不知怎么地,突然就生出了无限怅然。 他出走十年,归来时年少不在,这一身背影竟带着落拓不羁,仿佛游离于世外的一缕孤影。 可孤独二字与他怎么相配,他又怎么可能无羁无求? 家门覆灭,父兄惨死。 他本该是这世间最有执念的那个人才对。 第60章 回顾 说来你一个低贱暗卫,到底是如何…… “十九哥哥, 你好像有些不开心。” 芸京墨拉了拉祁铭之的手,仰头轻道。 自出了行宫,祁铭之一路都没有说话。 本来该是事出有因, 任谁遇到了这种事都无法顺心, 可是走在他旁边,芸京墨可以鲜明地感觉到他的手指在轻轻颤抖。 “是在担心太子殿下吗?” 现在即使是芸京墨, 也能明白此时是一场夺嫡之战了。 他们既然选择了太子, 成王败寇, 输赢只有一次,他们只能赌太子殿下赢。 她原以为祁铭之在担心这一点, 毕竟他连为家族昭雪的全部希望都押上了。 可祁铭之几乎是用气音答她:“是担心, 可我担心的是墨儿。” “嗯?” 没听到意料中的答案, 芸京墨有些疑惑。 “担心我?” 祁铭之像是懊恼般自言自语:“终究是把墨儿卷进来了,我怕我……护不住你。” 他皱紧的眉头间满是无奈与后悔,像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却被芸京墨跳起来一个脑瓜崩弹在了额头上! “墨儿……” 祁铭之皱眉不展。 芸京墨虎着脸道:“错了没?” 祁铭之眉心跳了跳:“墨儿?” 芸京墨扬起了巴掌,继续板着脸:“说你错了!” 这气鼓鼓的模样大有一副你不听话就要挨打的架势。 “我错了。” 祁铭之从善如流。 “错哪了?” 芸京墨巴掌没放,不依不饶。 祁铭之眨巴眨巴眼睛, 竟真的生出了一阵心虚:“我……” 他还真不知道自己错哪了。 芸京墨毫不客气,扬起的巴掌兜风就落! 祁铭之出于本能地缩起肩膀,又怕墨儿摔倒,立刻放松了些身体,条件反射地眯了眼睛。 芸京墨又气又笑,一巴掌轻轻拍在他肩膀上。 “说没说过以后不能再说这话?说没说过?” 祁铭之侧着身体, 终于从刚才那阵真心实意的慌乱中缓了过来, 侧头浅笑一声。 “还笑!”芸京墨佯装愠怒,“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和你一起我不怕?!有没有告诉过你以后不许再说这种怕把我卷进来的话?!” “有的。”祁铭之认真答着,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不许笑!” 芸京墨此刻的模样活像一只生气的小猫, 抖着毛茸茸的身体不给摸也不让抱,龇着牙挥舞着小爪子。 祁铭之却两只手伸了出去,抄在她胳膊下一把将人搂住。 “不笑了,我听到啦。”他浅声答着,将脸埋在她的肩膀中,贪婪地深深吸了口气。 口中呼吸的温热全落在最敏感的颈项间,顺着衣服往下钻。 芸京墨终于打着哆嗦不动了。 “你赖皮!” 她拍了一把祁铭之的后背,却换得一阵得逞似的笑声来。 “走了,回家啦。”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着,换了个姿势把人打横抱在了怀里,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 芸京墨缩在他怀里,看着他的笑容不再乱动了。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都还算平静。 芸大人忙于行宫和州府政务,忙得没工夫管芸京墨和祁铭之的事情,倒也不清楚是不想面对还是特地放宽时间给他们。 于是每日乐得自在的芸京墨闲了就呆在回春堂,已然是堂里的老板娘了。 -- 第104页 这几日行宫里无大事,太子禁足不出,皇帝却带着容妃和随行众人一起去赏荷去了。 真正的泛舟湖上,戏水剥莲子。 就连淮安城的百姓,也时兴了采莲风气,好与天子学作水上仙。 甚至是回春堂接诊的病人里,都多了不少夏日里外感风寒内伤湿滞的。 芸京墨坐在柜台旁边,看着祁铭之悬腕而书,手指骨节分明,每落一笔都让人挪不开眼。 “哈欠……” 可惜看得多了,实在是有些百无聊赖。 更何况自从她与祁铭之的婚讯传出来之后,那些原本经常装病只为来回春堂见小祁大夫一面的姑娘们全都不见了。 此刻坐在这里,竟连个说话的适龄人都没有了。 芸京墨吸了吸鼻子,快要将祁铭之手中书写的方子背下来了。 祁铭之似有所感,抬眼正好对上了她的视线,弯眼笑了笑。 仿佛被抓包了似的,芸京墨僵硬地移开视线。 回春堂对面的文谊轩二楼雅间。 这一座视线正好,刚好可以将整个回春堂收归视线。 年轻的男子铺开笔墨,心思全然在对面。 他执笔浅笑,在素白宣纸的一角晕开一块墨渍,随心一勾,添了朵墨云。 而后又转过头,倚在窗前看着回春堂中的两人。 “殿下。” 一身劲装覆面的男子无声无息地落在他身侧,跪下行礼。 “啊。” 年轻的男子回过神来,开心地笑了一声,对着来人轻快地道,“你来了啊,七九。” 顾珏眼底乌黑,将视线落在怡王的脚边,低着头一动不动。 “快起来快起来,郑叔早就与我说过你了,我也早想见见。” 七九依言起身。 从这一角的窗可以看见熟悉的地方。 而此刻的他像个与此无关的人,仿佛随时可以飘忽而散。 “怎样?听郑叔说你怀疑那个大夫是长明军的人?” 怡王仿佛随口问着,还闲适地咬下了一口芙蓉酥,舔了舔虎牙道。 七九点头:“是。” “可我见那个祁大夫今年也才二十几岁的样子,十年前长明军没了的时候,他也才十几岁吧,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七九低了头:“只是怀疑,小人并无实在的证据。” 怡王没说话,耐心地吃干净了手中的点心,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手指,打算去拿第二块。 “当真?” 七九没说话。 怡王轻轻笑了一声,忽然收起了一副天真做派,语气骤冷,仿佛要将人裹入三九天的冰窟。 “你以为,在我面前,也可以说不带脑子的话糊弄过去?” 七九立刻跪了下去。 怡王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靴子停在了七九的面前。 他倾身笑了笑,声音幽幽入耳,让人忍不住瑟瑟。 “还是说,你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郑叔会让我今日来问你的话?” 七九垂下头去,如一片荒凉草原上的孤身归途人,坦然又孤勇。 看样子他似乎是不打算说什么了。 不过怡王也不气恼,反而有些兴奋起来了似的。 “看来给你吃下的那颗药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呀。你在医馆里呆了这些年,竟然是真学了些本事的。” 他真心地称赞道。 七九依旧没开口。 那颗被他吞下的暗红色药丸或许可以控制其他所有的暗卫,但独独制不住他。 怡王直起身,握住了饱蘸墨汁的狼毫,不再管他,甩手而书。 笔走龙蛇,挥毫而下,纸上多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怡王捏起宣纸一端,甩了甩纸张吹吹,将那两个大字扔在了七九的面前。 “雁过留痕,有些事情只要有人做了,就一定会被人知道,就像你出逃六年,依旧会回到我身边一样。” 宣纸飘而落下,在七九的面前折了一个小角,可上书的两个大字清楚明了。 ——“顾钰。” 七九一下子握紧了拳头,瞳孔骤缩。 但他也不愧是一个优秀的暗卫,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悄无声息放松了肩膀。 这一刻他如同被人从高空扔进了深水,慌乱与害怕一瞬间顶上了心头。在缥缈深水中的他无比渺小。 怡王再一次愉悦地轻声笑了。 “说来你一个低贱暗卫,到底是如何得顾钰将军赏识的?那块玉珏可是他早夭幼弟的随身之物。” “怎么?”怡王轻轻蹲下了身,附在他耳边极轻极轻地道,“莫不是,他真把你当亲兄弟了?” 坚守心房的最后一层窗户纸已然被一枪捅穿。 七九骤然抬头,眼底一片猩红。 “诶诶,别着急哦。”怡王退了一步,终于拿起了方才咬过一口的芙蓉酥,咬掉了另一边,轻松道,“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哦,你应该还不知道,顾将军已经被郑叔扔进皇属军地牢里了吧?” “顾将军无罪!郑参将不能如此!!” 这一声几乎是他用气音吼出来的。 “诶我知道,我知道。” 怡王满意地点头,于半空中按了按手掌示意他冷静。 “可是他的亲弟弟顾珏有事呀,若是长明军真有余孽在世,那岂不是要祸乱军心的嘛?” -- 第105页 怡王剔了剔指缝,漫不经心抛出了最后一击:“弟弟就算是死罪,做兄长的以身相替,不也是天经地义么。” “我不是……” 顾珏垂下头去,终于渐渐没了对峙的声音。 怡王却很有耐心,继续咬了第三口点心。 “还不打算说什么吗?” 攻破心防的过程异常有意思,尤其是对那些心中情义未消,道德感偏高的人。 看着人从一开始的坚守不动到最后痛哭着跪地求饶真的很有趣,李颂一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 “我知道你藏着许多事情,是不是因为这六年里你们关系不错,你不想出卖他?”怡王循循善诱,听起来非常善解人意。 “这样也不要紧,我也不用你多说什么,很多事情我可以自己去查。但是就是要你说一点……” 他友好地拉七九站起来,指了指对面回春堂中坐在柜台旁的那个姑娘。 “你只用告诉我,祁大夫对这个姑娘,到底可以用心到哪一步?” 视线的那一头,芸京墨正好在笑。 而刚刚替人把完脉的祁铭之站起身,揉了揉她的脑袋。 第61章 截杀 真想早点成亲啊,这样就不用顾忌…… 皇帝与容妃在外游赏三日, 行宫侍卫及淮安的守备接相随守护。 然而这第四日,浩浩荡荡的仪仗却并未一大早离开行宫。 就在大家以为皇帝终于玩累了,打算和容妃在行宫里歇息几日的时候, 竟有天家使者来到回春堂要求医馆进献百年以上的野山参。 彼时正在回春堂的人是芸京墨。 而祁铭之一早出了门, 与常瑾泽有事商量,临行前让她好好在回春堂中不要出去。 芸京墨看着一身宫衣面容干净的小侍者, 过去看过的各种影视作品让她本能地生出了怀疑, 疑惑道: “野山参?宫里的御医们竟然没有吗?” 芸京墨心说那行宫里面毕竟是这天下之主, 各方朝觐的礼物里还能少了这等珍品吗? 即使是暂居行宫,那些随行的御医们也该有所准备吧! 而这小侍者一脸愁苦, 说话时甚至还有些胆怯: “容妃娘娘身体向来虚弱, 这些东西本该都是备着的, 可是昨夜娘娘突发急症,这存着的便不够用了,陛下已经命人快马回宫去取了,可是怕来不及呀!” 芸京墨看着这小太监低头说话,抱着手一脸审视地看着他。 她心说我信你才是有鬼! 虽然这孩子生得白净, 但既然是替陛下传旨,一无令牌二无圣旨,在她这放什么屁呢? 真当她愚昧未开化,拿着个鸡毛就能在这当令箭?! 芸京墨冷笑一声:“来人,赶出去!” 小太监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大哭道:“姐姐!菩萨姐姐!姐姐不要赶我走!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扑在地上, 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忙不迭道:“我家娘娘真的等着救命呢!陛下心疼我家娘娘, 圣旨随后肯定就到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求姐姐信我!求求姐姐信我!!陛下一定会奖赏姐姐的!!” 他哭得情真意切,涕泗横流, 尤其又是在回春堂的门口。 来往人众多,都以为他是被医馆里的大夫诊出了绝症,围在一旁叽叽喳喳。 不一会儿,看热闹的人就在门口围成了一个圈。 装得倒是真像。 芸京墨蹲下去与他笑了一声:“小弟弟,你是说你家娘娘确实等着救命呢?” 小太监且止住了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我听闻容妃娘娘很得宠,那也就是说,我若是真的出手相助,陛下便会厚赏我咯?” 小太监猛地点了点头。 芸京墨冲他摊开了手掌:“钱呢?” 小太监瘪了嘴,芸京墨又道:“圣旨呢?” 在他彻底哭开了去之前,芸京墨抱手道:“我说你家主子是不是把人都当傻子?我虽只是个知府之女,但好歹当年也是差点就进宫了,这些基础的规矩还打量着蒙我呢?你哭得倒是情真意切,演得也是真像,但你看你能骗的了我吗?” 小太监哭得更绝望了:“姐姐我说得真的是真的!!我求求你了!!” 芸京墨咂咂嘴。 他演得如此撕心裂肺,若不是因为知道容妃是怡王的母亲,若不是因为知道祁铭之和太子的那些事情,她怕是真的要信了。 这不,柜台后面的大夫都已经犹豫了: “芸小姐,您看这库里确实还有几根山参,若是真能解小兄弟救命之急,不妨就先让他拿去用用了?医者仁心啊,就算他说得是假的也……” 这边还没说完呢,小太监立刻冲着那大夫叩头:“大恩大德!!大恩大德!!” 那大夫退了一步:“别,你别……芸小姐,你说他这么一个孩子,哪敢冒着欺君之罪装成内宦,去骗这么几根山参呢?就算说的是假的,那也一定是家里有人生病了,着急才至此啊……” 这话倒是让芸京墨沉默了一下。 如果这个小太监是怡王他们派来的人,今日在这里闹这么一出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更何况他所求的不是这里谁跟他走,也不是侧面打探祁铭之的消息,仅仅是几根人参。 若真的是怡王的人,是不是过于荒唐潦草了些? -- 第106页 芸京墨皱了皱眉头,不得不重新打量起他来。 小太监仿佛也知道这里似乎是她管事,不住地对着她叩首:“求求姐姐,求求姐姐!!” 芸京墨缓了缓语气:“只是为了山参?” 换来的是一阵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行吧,既思,你去先生的库房取来给他,若是回头先生问起,就说是我同意的。” 那名方才说话的大夫递出一只木盒子:“不劳烦了,我刚才已经去拿了,这孩子哭得是在是可怜,就算是上当我也认了,就记在老夫的名下吧。” 小太监终于求到,挂着眼泪千恩万谢。 芸京墨皱着眉。 虽然直觉告诉她此事有蹊跷,怎么看怎么不对,可是她也确实无法解释,为什么他竟然真的是为了求得这一支野山参的。 小太监捧着盒子一路点头地走了,去的也确实是行宫的方向。 后来倒是并没有任何宫里的旨意出来,也没有任何消息说容妃生病。 这一点倒是和芸京墨料想的一样,确实是假的。 可这件事一直像一颗结一样,堵在芸京墨心里。 难道这小太监竟然真的如大夫所说,是因为家中有人病中,又买不起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 思及他哭得那般撕心裂肺,芸京墨觉得这应该是最好的解释了。 到中午祁铭之回来时,她将这件事也同他说了。 只是祁铭之皱眉思索了许久,同样也没有想到原因。 当然,还宽慰了她说一支山参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人没事就好。 仿佛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直到今晚芸京墨回府的时候。 日头偏西,芸京墨如往常一样上了马车回府。 临行前站在回春堂门口照例同祁铭之说再见。 “真想早点成亲啊,这样就不用顾忌什么男女大防,也不用每晚回府了。” 祁铭之浅笑:“路上当心。” “放心啦,大路一条,又有马车,又什么不放心的。” 芸京墨仰头轻轻啄了一口祁铭之的唇,“就是今天害你损失不小,对不住十九哥哥啦,明天一定好好补偿你,嘿嘿。” 说着扭头上车,冲着祁铭之吐了吐舌头,放下车帘便走。 天还没完全黑,路上也尽是三三两两回家的人。 芸府的马车刚刚过了一个坊市,便被人拦住了。 “怎么回事?”芸京墨感觉到马车停了,疑惑掀帘。 竟见拦住马车的,是今日那个在回春堂哭闹了一番的小太监。 他已经换下了宫衣,一身粗麻衣服,头发好好地绾在头巾里,俨然是个穷苦读书的书生。 芸京墨胸中疑惑消解。 原来今日竟真是个因为穷苦前来求药的可怜人。 那小太监……呃,那小公子跪在马车前,规规矩矩给芸京墨磕了个头。 “今日多谢芸小姐相救,大恩不言谢,来世定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芸京墨出了马车,松了口气道:“公子客气了,今日之事原是我误会了公子,幸好没有误了大事。” “确实没有误了大事呢。” 那小公子取出了今早从回春堂得到的木盒,认真打开了盒子。 芸京墨正疑惑着,竟见这人的嘴角竟牵起了一抹极其诡异的笑容。 那人便高声道:“芸姑娘不想看看这是什么吗?!” 芸京墨一定神,意识到了此事有诈,胸中心脏狂跳,手脚皆麻。 只见他从盒子中取出一个小件,甩手将盒子吧嗒扔到一边,竟有些得意地冲着芸京墨展示了那物。 霎时间芸京墨如遭棒喝,只觉一股狂风浪潮从脑中急退而去,连血液都冷了! ——那是祁铭之的那枚龙纹金印!! “你……” 芸京墨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发不出声音,好像连四周的景物都离自己远去了。 怎么会是金印?!! 山参呢?! “哈哈哈!在下还要多谢芸小姐今日仗义援手!” 那人猛地弹起身,放肆狂笑。 “你别走!” 芸京墨大喊一声,从马车上跌下来,被抬轿子的小厮急忙扶起来。 “我不走啊,哈哈。” 那人握着龙纹金印,耀武扬威地在芸京墨面前晃了晃。 芸京墨只感觉眼泪涌上来,她猛地喝道:“还给我!” 却被小厮拉住,前面的小厮试探上前,打算替小姐抢回失物,却不想那人“噌”地一声,竟从腰后□□一把雪亮的短刃! 怎么会这样…… 芸京墨几乎是跪坐在地上,被护主的小厮拖着闪避。 那是祁铭之的东西,是他能够与太子殿下相对而谈的信物…… 也是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 眼泪夺眶而出。 而比眼泪更滚烫的,是溅在脸上身上的血。 这条街上的行人早就被这里截杀的一幕吓得四下逃散。 芸京墨也想跑,可奈何脚竟然是软的。 自家小厮身上的血溅了她半身,耳畔全是利刃劈入血肉之躯的沉闷声响。 她想跑,逃命更重要,可是那龙纹金印怎么办? 更没奈何的是,她根本就逃不掉。 滴答着鲜血的短刃停在了她面前,芸京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 第107页 却被人拎住了前襟,猛地从地上提起来。 那人心情颇佳,对这短短一日之间的角色转换很是满意。 “放心吧,菩萨姐姐,不杀你,主子交代了要活的。” 第62章 神仙 如果你不是个神仙,那么就是我是…… “可以呀, 小十三,玩得开心吗?” 一个年轻的男音响起,像是还带着笑意。 “开心, 以后有这种好事殿下记得还叫我!” 一人回应着, 这个声音仿佛刚刚听过。 是谁? 这是哪里? 芸京墨意识模糊,动了动手臂, 发现好像办不到。 尝试着扭动脖子时, 一阵疼痛从颈项间传来。 “好啊, 这种野事,谁都比不上你。”怡王笑着拍了拍十三的肩膀, 勾着他的脖子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还是你最对本王胃口。” “哈哈, 那还不是殿下教得好。” 十三挠了挠脑袋,笑得开怀。 这到底是哪里? 芸京墨用力挣扎! 仿佛突然从梦魇中挣脱,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呦,醒了?” 一个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芸京墨眼前还有点黑,头也还晕乎乎的, 视线中逐渐从荒芜灰败中恢复了颜色。 她定了定神,见怡王逆着光,正站在她面前。 而她…… 芸京墨的手臂已经完全冰凉麻痹了,她正被绑在一个架子上,虽然衣衫还是完整的,但丝毫动弹不得。 或许是短时间内惊吓过度, 她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嗓子已经完全哑了。 怡王靠近了两步,站在她面前的阶上居高临下望着她:“芸小姐,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芸京墨喘着气抬起头, 胸中剧烈起伏,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这似乎是一间地牢,照明用的是油灯。 只是除了束缚自己的这个架子,目所能及的地方竟也没有其他牢房和犯人。 淮安境内哪里会有这样的地方? 芸京墨被猛地钳制住了下巴,李颂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原先还以为你只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子,没想到却是我看错了你,怎么样,芸小姐,谈谈吧?” 芸京墨疲惫地睁开眼睛,她嘴唇干裂,无声地张了张嘴。 “哦啊,是我的错。”怡王笑了,“十三,给芸小姐倒杯茶。” “好嘞。”十三悠然道。 芸京墨注意到了他,原来他既不是宫里的太监,也不是什么穷苦读书人。 此刻他一身暗色服饰,分明该是怡王的暗卫! 在这已经不能再坏的境地中,芸京墨反而平静了许多。 一碗凉透了的茶水被灌下,呛得芸京墨咳嗽了好几声,透心凉意让她瞬间清醒。 “咳咳咳……这是哪……” 这显然是一个不会被回答的问题,怡王笑道:“别急,现在应该是我来问你的时间。” 他绕着手指,看上去很有耐心,表情突然阴翳,凑近了道:“你的那个祁公子,到底是叛将戚年的什么人?!” 芸京墨心底一惊。 原来如此。 他还不知道祁铭之的身份啊。 芸京墨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牵出了一抹微笑。 “哦豁?”怡王轻轻一挑眉,“不错嘛,还挺让我意外的,想和我玩心理战?” 于是他转身就走:“只可惜,抓住了你的时候,我就已经赢了,你说不说都不重要。” 芸京墨喉头苦涩。 怡王侧头笑道:“你下马车的那一刻,就已经告诉了我,你的这位情哥哥并不简单。” 说罢,怡王勾着十三的脖子转身离开,只留下了最后一句:“在这里做客吧,不是他来救你,就是我抓了他与你团聚。” 他连一丁点给芸京墨透露消息的机会都没有给。 到底是知府之女,朝廷命官的家眷,归家路上当街被人劫走,行凶者该是有多么肆无忌惮? 芸京墨痛苦地闭上眼。 大家都是聪明人,怡王方才的那句话便已经昭显了其如此放肆的底气。 四周终于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芸京墨一人,与周围昏暗环境作伴。 今日那名叫作十三的暗卫去回春堂撒泼打滚的那一遭,从头到尾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先是以一个野山参的由头露出明显破绽,在她这里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结果很理想,她一整天都在为这件事心神不宁,想不透也道不明。 晚上再以一个穷苦书生的身份出场,以一枚龙纹金印彻底乱了她的心神! 如若不是那枚根本难辨真假的龙纹金印,如若不是它正好出现在她心神不宁的时候,想必无论如何,芸京墨也不会如此轻易上当吧。 芸京墨无比苦涩。 那枚龙纹金印是真的吗? 怡王的人竟然能拿到了祁铭之的东西吗? 回春堂难道还有怡王的耳目吗? 还是说,暗卫十三亮出来的那枚龙纹金印,根本就是冒牌货? 她闭上了眼睛。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她的行为,则非常鲜明地暴露了祁铭之持有龙纹金印的这一事实。 长明军制已撤,主帅已经抄斩,若谁还持有这一金印,则可以谋逆之罪论处。 -- 第108页 此番,原是她暴露了祁铭之。 知府家的马车是当街被劫持的,这个消息如风一样很快传遍了整个淮安城。 此时天子御驾亲临,任谁听到这个消息都感荒唐。 祁铭之只觉得不真实。 明明一刻钟以前他们刚刚在回春堂门口分别,墨儿还抱怨了为什么不能早日成亲,一转头听到的竟是她被劫走的消息? “不可能。” 这是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回春堂少堂主处变不惊,旁人道他是镇定。 可是当祁铭之赶到芸京墨出事的街道,看到满地狼藉,淮安府的人正在清理时,谁也不知他五内俱焚。 衙役们愁眉苦脸,一个个如临大敌。 此时芸志行还在公务,已经有人快马加鞭去报告消息。 “祁大夫。” 有衙役认出了祁铭之,低头招呼了一声。 “嗯……”祁铭之的声线颤抖到仿佛不是自己的,“怎么样,她……她呢?” 衙役低头:“没有发现小姐,或许……或许对方是抓人质……” 整条街气氛低沉,面对着淮安府的未来姑爷,衙役尚且抬不起头,更何况待会芸大人若是到了…… 祁铭之捏紧拳头,指甲深陷入肉。 他站在这条街的尽头,一如十年之前,孑然一身。 长风吹过衣袂,他嗅到了空气中血腥的味道。 “李颂。”他咬着牙的每个字都咬碎骨血,“今日的事,我一定叫你拿命来偿!” 谁都不会看见,素来谦逊有礼的小祁大夫这一瞬阴沉到底的表情。 “带人询问路过的人,务必知道是谁带走的芸小姐!” “今日回春堂的当值大夫在哪?听说早晨来了个奇怪的客人,今日当值的人全部留下!” “阿陌,你的人去排查沿路街道商铺,淮安就这么大,不可能藏匿无形!” “剩下的封锁淮安城所有出口,严查过往车马!” “带信鸽来,给师父传书!” “停停停!” 常瑾泽听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祁铭之的人站满了一个院子,他好不容易才挤进去。 一把拉住了看似正有条不紊安排着的祁铭之,猛地喝道: “你要做什么!你不怕暴露吗?!” 祁铭之置若罔闻,对着满院子的人道:“还不快去!” 众人领命四散。 常瑾泽眼前一黑,深吸了一口气: “戚十九!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知道。” 祁铭之骤然抬眼,对上了他的怒目。 “你因为一个芸京墨,要放弃之前所有的小心谨慎?筹谋多年,你难道就不怕功败垂成?!就为了她?!” “对。”他坚定道。 “你该知道,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我们与怡王伺机而动,谁先按捺不住,谁就是那个乱臣贼子!” 祁铭之无畏而笑:“我早已经是乱臣贼子了。” 常瑾泽真的以为他疯了。 在他走过去之前拽住了他:“你忘了你怎么答应殿下的了吗?” 他一听到了消息就赶过来,怕的就是祁铭之对这位知府小姐用情至深做出什么不合身份的事情来,却没想到他打算直接传信给襄州的文永安,连后手都不打算留了。 “你忘了你和殿下说的?希望父兄污名洗脱,戚家可得祠堂祭拜?你今日若是真的出手了,不但你父兄的罪名不可消解,连你也会一并被当作叛逆处理!” 祁铭之不想同他解释,只道:“放手。” “你不能拿现在的一切去赌!” 常瑾泽还要劝解,而祁铭之看了他一眼,那目光的尽头满是哀恸。 “师兄,我只有她了。” 这是在他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印象中嘴上不对付了多年的师弟从未如此。 常瑾泽愣神的功夫,他已经抽身离去。 “诶!” “放心,”祁铭之的声音很轻,仿佛用尽了力气,“我心里有数。” “你……” 常瑾泽叹了口气,“但愿你是真的心里有数。” 他转身跟上了,嘴里却还不消停:“虽然让李颂知道你是谁也没有多大关系,他既然已经疑心了想必迟早会查到,但是着和你动用那边的力量是两码事,你还是要考虑清楚……” “师兄。” 祁铭之劫了他的话,“你知道最近端州的驻军日日操练吗?” “啊?” 常瑾泽一头雾水,没明白为何话题突然转变。 “被废为庶人的端王至今仍然被软禁在京城,当年端王李长祺手里最有力的的皇属军如今已经听命于怡王,皇帝圣驾出京,端州却有此异动,何解?” “不是,” 常瑾泽颇感震惊,端州地势险要,有数道天险在外,消息闭塞不通。 他忍不住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所以,最先按捺不住的人,不是我。” 祁铭之大步出了门去。 “诶……” 常瑾泽呆呆地一声,他实在是没想到几年之间,这人的信息网已经遍布到如此程度。 遂自言自语:“如果你不是个神仙,那么就是我是个废物……” 第63章 何以 在那之前别死了就行 时间转瞬即逝, 眨眼已经是第三天了。 -- 第109页 祁铭之坐在案前,用衣袖捂住了眼睛。 三天,淮安这边没有查到人, 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芸大人心急如焚, 可淮安府却也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于绑匪的勒索或赎金要求。 分明劫走的时候没有伤着人,既然如此怎么说也该是做人质的。 既然做人质, 那么便一定会有要求, 有了要求才好谈, 有了要求才知道人是否还安全。 可此刻却音信全无。 祁铭之已经可以肯定对方是谁。 他捏着一截短短竹筒,放出了手里的这只信鸽。 也正是这一日, 皇帝解了太子殿下的禁足。 近几日陛下一众人都好好地呆在行宫中, 没有再如前几日一样出宫赏玩。 淮安府出的事, 遇事的又是淮安知府小姐。 皇帝免于芸志行的公务,许他全力追查这件事情。 祁铭之看着那只信鸽扑棱着翅膀,向着北面天空飞去。 他转身回房,脱下了外衣。 目光触及床榻时心底突然一颤,一下子想到了什么。 这一次, 他们也并没有互换。 如果是上一次二人于此行欢愉之事是为了验证其中的可能性,最后得出的结果应该是一方受到惊吓时才会发生互换,那么这一次是为何? 当街被人劫持,亲眼目睹了歹徒杀人,墨儿怎么可能不害怕?? 他像是被人狠狠扎了一下,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难道说, 他们已经相爱, 彻底互换心意之后,便再也不会互换了? 祁铭之原地呆愣了许久。 这一刻他多么希望是自己想错了,至少此时此刻, 他希望有一次互换的机会,至少让他知道墨儿身在何方,让他知道她是否平安。 调转了手中剩下的一截纸,祁铭之下意识地把它团成了一团,在手中碾磨。 头顶瓦片突然一动。 “谁!” 多年的警惕让他立刻注意到了这不同于往日的动静。 祁铭之快步走出房门,锐利的目光落在屋檐一角。 “出来!” 一道熟悉的人影闪过,无声落在祁铭之面前。 “咳咳……咳咳……” 芸京墨嗓子很干,连咳嗽时都感觉喉咙里在冒火。 油灯已经燃尽了,此刻没有一丝光线。 黑暗的环境让人更容易生出沮丧的情绪,被束缚的绳索限制住了所有的行动时,这种无助则会在短时间内达到顶点。 不知道祁铭之怎么样了。 爹爹如果知道他当街被劫持的话,会不会急疯了? 那枚龙纹金印应该没有被拿走吧? 千头万绪,在这孤寂的一隅中成为了折磨她至深的噬心蚁。 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如何了。 许是因为某种不知名的牵绊,她在意识低迷的时刻想着:幸好这一次没有互换。 至少祁铭之在外面的时候,会有所筹谋,至少他现在应该是在想办法救自己,也可以和太子殿下商量情况。 若是换了自己,恐怕是早就已经六神无主了吧。 芸京墨低着头,忽然听见了吱呀一声门响。 而后门口光线乍泄,一片白光刺得她忍不住流泪。 给她送饭的人来了。 那人很快关上了门,黑暗中芸京墨只能感觉到来人应当是穿着和十三差不多制式的衣服的。 可他没动。 也没点灯。 芸京墨屏住了呼吸,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正变得急促。 那人许是在等待眼睛适应黑暗,又过了一会儿才慢慢走过来。 “哒。”的一声。 应该是将食盒放在了地上。 芸京墨冷汗滑落,听着在黑暗中被放大的一切动静。 那人最终燃起了一盏油灯,放在了桌子上。 可人却向前走来,逆光中芸京墨看不清他的脸。 他解开了芸京墨手上的绳子,把食盒递了过来。 不同于之前送完饭转身就走的人,他竟然找了个地方坐下。 仅有的油灯照不亮芸京墨手里的食盒。 在昏暗的坏境中芸京墨抱着食盒与这唯一的活物独处一室。 她动了动手腕,试探着开口:“你……你好?” 与又疯又野的十三不同,那人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仿佛就打算在这里等她吃完饭,然后完成任务拿着食盒走。 但是除了送饭便没人任何人会进来了,这是她能够获得信息的唯一机会。 芸京墨动了动喉头,她必须从送饭的人口中撬出一些话来! “那个……今天的饭好咸,不像是淮安的口味呢,你……” 芸京墨倾身,试探着开口。 那人往后挪了挪。 “别这样嘛小哥,我感觉好久没和人说过话了,腰酸背痛手也疼,你别不说话呀。” 芸京墨心跳得极快,却扬着语调努力套近乎。 若不是现在光线太暗,那人一定会看见她分明快哭出来的表情。 芸京墨硬着头皮:“那,那你好歹告诉我这是哪里吧,反正我也是出不去,这里这么黑,我怎么不知道淮安城还有这样的地方呀……” 那人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芸京墨。” 芸京墨全身一震。 “……是你?”她半信半疑。 -- 第110页 这声音太过于熟悉了,以至于她根本不敢认。 那人动了动,像是放弃抵抗般,终于点燃了身旁又一盏油灯。 摇曳的火光照亮了顾珏的半张脸。 “怎……怎么会是你?” 顾珏的脸上毫无表情,许是因为此刻光线太暗的缘故,这张脸上竟看不见生机。 “是我,很意外么。” “不,不是。”方才的那阵紧张已经消弭,即使知道眼前这人并非友军,芸京墨还是为他是熟人而感到庆幸,“我只是没有想到……” 芸京墨上下打量,终于吐出了口中的后半句:“我以为你至少应该过得很好。” “呵,”顾珏面无表情地吐出了这个字。 “……” 芸京墨埋头咬了一口馒头。 她想了想,靠近了顾珏一点,坐在一旁。 这点示好的意思显然是让他误会了,顾珏侧头,声音里满是冷漠:“你要做什么?” “没有,”芸京墨一边吃,一边飞速运转自己的大脑,“就是……吃饭的时候想找个人聊聊天。” 毕竟这是她唯一可以得知外界情况的机会,既然对方是顾珏,那么她应该是还有机会的。 顾珏没理她。 “我以为你至少是能当个大将军的,没想到是回去当个小暗卫,这还不是不如在回春堂当药师嘛。” 芸京墨语气毫不客气地背刺。 顾珏不说话。 芸京墨放慢了咀嚼的速度,开始打感情牌: “其实……我觉得你也不是个坏人。” 顾珏冷笑一声,毫不客气:“是么,当日不是说只当我辱没了回春堂的门牌么。” “那是……”芸京墨哪里想得到这句话他竟然记得这么清楚,只生生转变了语调,让自己听上去更友好一点,“那不是因为一时生气,说的气话嘛。” 对方只回以一个鼻音:“嗯。” 芸京墨干笑一声:“那个……那个,你也肯定是有苦衷的嘛。” 这句话里简直听不出半分真诚,顾珏干脆没有回应。 芸京墨吃瘪,默默地咬了一口馒头,一直嚼出了满嘴的甜味。 她不死心,还要再开口:“那个……” “最后一个馒头底下有一片薄刃。” 顾珏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 芸京墨:“?” 只见顾珏转过了头,脸上依旧没有一丁点多余的表情,嘴唇翕动,话音却清楚:“不想死的话,就把它藏好,等待时机。”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芸京墨措手不及,她攥着馒头的手指一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顾珏却没管她是不是听明白了,继续说道:“正值多事之秋,李颂暂时还不会动你,祁铭之说他一定会来救你,只是时期不定。” 芸京墨终于明白过来,偷摸抄起了最底下的那个馒头,呆呆地点了头。 顾珏站起来,又将绳子绑了回去,低头扫她一眼:“在那之前别死了就行。” 说罢提起食盒便要走。 “诶等等!” 芸京墨叫住了他,“所以,你并没有过背叛祁铭之,对吗?” 只是顾珏连头都没回。 吱呀一声,他反手带上门,没再说任何话。 顾珏的那句正值多事之秋,不知是早已洞悉,还是一语成谶。 就在他见过了芸京墨之后的那一日,安昌行宫突然传出了容妃病重的消息。 这一次消息传到回春堂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毕竟两天前刚刚有个人用了这个理由,从当值大夫手中骗走了一棵上百年的野山参。 而随后传达的消息则的的确确来自于陛下的亲卫。 皇帝下令广召医者,赏金数十万。 安昌行宫。 容妃殿里烛火通明,随行的御医们早已抓心挠肝,想尽了办法。 皇帝守在爱妃的床前,拉着容妃的手不松开,仿佛一松手,榻上的人便会随风而逝,再也回不来。 容妃面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正陷在睡梦中迟迟未醒。 “怡王人呢?”皇帝压低了声音问身边的侍者。 仔细的人可以明显听出这位九五至尊的不安。 侍者弯腰,轻轻道:“已经去宣了,正在往这里赶。” 容妃在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想见李颂。 第64章 靶心 祁铭之看着火舌吞噬了那张字条,…… 夜深了, 四周一片安静。 祁铭之坐在案前,手里握着的是来自京城的回信。 信上笔墨不多,只寥寥数笔:“遵吩咐行事, 已将京郊那位遇险消息放出, 安心勿念。” 阅过即焚。 祁铭之看着火舌吞噬了那张字条,只扬了扬唇角。 既然端州已将开始坐不住了, 那么他索性再助一把火。 按照现如今的情况, 行宫里应该是比端州先得知了消息。 流言不可尽信, 但也不可尽不信。 当容妃病重的消息传出来时,祁铭之便知道自己这一步正中靶心。 行宫, 容妃寝殿。 皇帝看着容妃的睡颜, 紧紧攥着她的手。 容妃睡得不安生, 一直皱着眉头。 见她像是要醒了,皇帝转头吩咐众人:“都先出去。” 宫人们轻手轻脚都退了出去。 -- 第111页 容妃的睫羽闪了闪,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果然睁开了眼睛。 皇帝眼睛一亮,唤她小字:“徵儿。” 容妃费力地转过头, 像是还有些不清醒,看向皇帝的双目中并无神采。 “别,别起来,躺着就好。” 皇帝急忙制止了她想要起身的动作。 容妃双目放空,看向床帐之上绣着的龙凤呈祥,竟像是有几分怨怼的模样。 “徵儿, 还是不肯原谅朕吗?” 皇帝的声音竟有几分讨好的意思。 容妃闭了眼, 悠悠道:“您是皇帝,做什么都是对的。” “那你为何还要服下这样的药?”皇帝双目通红,攥着容妃的手腕, “你我夫妻都已经十几年了,只因为朕要处置了他,你就不想呆在朕身边了吗?” “是。” 容妃眼底一片寂然。 “您不是早就知道的吗?臣妾以为您至少十几年前就明白的。” 殿中突然安静。 皇帝垂着头,无声落了一滴泪。 “徵儿,”他低头唤她,眼底满是破碎的哀伤,“你想让朕怎么做?要怎么做,你才能留在朕身边?” 容妃闭了眼:“您知道的,皇帝哥哥。” 这一声皇帝哥哥,可回溯十数年时光,一把将他推得极远极远。 皇帝轻轻睁眼,仿佛看到了十数年前少女初嫁,年轻美好的容颜上满是幸福的甜笑。 让他一眼,就记了半辈子。 那大约是平熙十五年。 这还是皇帝宵衣旰食,励精图治的时期。 年方而立的皇帝第一次与群臣围猎,在南苑猎场快意身手。 皇帝私以为,这场围猎最大的收获并非各类野禽走兽,也并非群臣溢美之词。 而是他在休息时,在林中见到的那个姑娘。 女儿家一袭素裙,在一片绿意中一舞惊鸿,惹得百花羞见颜色。 回去一定要问问,这是哪一家的女儿。 皇帝当时这样想着。 可是还没等围猎结束,姑娘竟主动献舞。 酒宴上觥筹交错,皇帝忍不住笑意,还以为这是哪家为他准备的美人。 一舞毕方知,姑娘满心满眼,看着的都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端王李长祺。 还未来得及赏,端王便出席行礼,求娶这位美人。 皇帝表情微凝,未及说话,身旁坐着的太后便先替他答应了。 皇帝捏紧了酒筹。 原来徵儿与端王早已互相许了终身。 出场的顺序很重要,原本就是他慢了一步。 母后一直偏爱胞弟。 端王也一直把握着皇属军的军权。 更何况当时,皇帝手中权柄不稳,不能为了一个女子与亲弟弟翻脸…… 皇帝叹了口气,握着容妃的手许久许久,才哑着嗓子道: “可是……端王当年逼宫,犯的是谋逆之罪!” “是,您囚禁了他十几年,还将臣妾带进了宫中。”容妃笑容惨淡,“若不是这样,臣妾此刻还会与殿下在一起,哪怕被软禁于京郊,哪怕是一家三口食野蔬穿粗衣,您知道的。” “你是朕的妃子!” “可臣妾也曾是端王妃,您要杀他,不该瞒着臣妾的。” “告诉了你,你便好随他去吗?!” 顾及着皇家体面,就连这句话,皇帝也是压低了声音。 只是声音是嘶哑的,眼底一片红血丝藏不住。 容妃叹了口气:“您知道的。” 皇帝当然知道。 这十几年的专宠与相濡以沫,不过都是他的强取豪夺。 一直以来,天下人口中的天作之合,不过是天下人与容妃一同为他演的一场大戏。 现下曲终人散。 原来一直沉浸在这场大戏之中的,只他一人而已。 “可是阿颂已经长大了,徵儿,我们的阿颂长大了。” 皇帝终于哽咽了声音。 “是啊。” 李颂长大了,他的母亲只是容妃,父亲只是皇帝。 至于端王,那不过是一个早已被玉牒除名的“前皇叔”。 不论是流言蜚语,还是当事人自己的心中,都不能有第二个答案。 也不能有任何空穴来风的由头。 “所以臣妾最该想到的,这一次出宫,何以远赴安昌行宫。” 她抬手擦了擦眼泪。 “不过是方便瞒着臣妾,好方便您动手么。” “陛下,臣妾是否还该谢您,愿意为臣妾编织这么一个梦?” 容妃气若游丝。 皇帝眼底有悔意,红着眼道:“别说话了,徵儿你别说话了。” 容妃现下的状态,他甚至不愿意让她在言语上耗费力气。 却在此时,外面宫人报怡王到了。 容妃侧头过来,皇帝明白:“朕知道,你们母子好好说说体己话。” 言毕转身,便要出去。 却又转身回来,缓缓道:“徵儿,朕会治好你的,你一定不会死的。” 说着阔步往外,着急忙慌的怡王匆匆行礼,便直奔着容妃的塌前去了。 皇帝并未停留,移步回了自己寝殿。 当晚,便有圣旨出行宫,一队赶回京城,急召所有御医赴往行宫;另一队赴往各地张贴文书,求天下医者聚之。 -- 第112页 李颂跪在容妃塌前,凑上去握紧了她的手,满脸担心:“母妃!” 容妃刚与皇帝对峙一场,此刻精气神显然不足,却撑着坐了起来。 “阿颂。” “母妃你怎么样……”怡王上下打量,生怕她随时会离去。 “咳咳咳……你站起来。” 容妃正了正语气,令他起来。 可李颂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惹得容妃当场蹙了眉:“起来!” “我命你做的事情你做到了吗?郑参将可有替你周全,为你谋划?!” 李颂目光躲闪,却担忧她的病情:“母妃,可若是被发现,儿臣的皇属军敌不过各地驻军……” “啪!” 容妃撑着身子,竟扬手结结实实给了李颂一个耳光。 “咳咳,荒谬!”她低头抓住褥子咳了许久,似是恨铁不成钢,“你父王戎马一生,怎会有你这样畏手畏脚的儿子!” 李颂跪下来,忙递了一碗温水,服侍容妃饮下。 “母妃只有你一个孩子,若是你不去做,母妃便是死了,也不会闭眼的。” “不……不。”李颂摇着头,“母妃您不会的,不会的……” “呵,你便是愿意受这笼中雀的屈辱吗?!若真是如此,母妃还不如干干净净地去黄泉路。” “母妃……” “阿颂你听着!”容妃突然捏住了怡王的肩膀,“只要京中皇属军一动,你父王就能重掌兵权,大梁兵马认人不认令,无论过去多久都是这样!” “咳咳……京中母妃和太后已经替你打点好了,郑参将在你身边,母妃也放心。” “可是母妃,儿子……”李颂双手颤抖,“父皇正当壮年,大哥也……” “等到此事之后你自然能叫父皇!咳咳……咳咳!!!”容妃一时岔了气,咳出满脸通红,美丽的脸庞上红晕一片,“到……那时,你便是真正的储君,何须还与别人争什么!” “母妃忍辱负重了十几年,你还下不了这个决心吗?” “莫不是,非得母妃死了……你才知要怎么做?!!” “不,不!!”李颂急红了眼,“母妃,儿子知道!儿子知道该怎么做!母妃,求您,求您将药停了吧!!” 容妃摇了摇头,听见那句知道之后突然笑了:“已经吃了十几年了,停不停也没有大不了了。” 她舒了口气,终于平复下来:“你去吧,和郑薛桐好好商量,他都会教给你的。” 怡王擦了擦眼泪,站起来。 他一步一回头,终是不敢忤逆自己的母妃,转身出了殿门。 穿堂风吹过,抚起殿中珠帘。 容妃素手轻放了茶盏,将所有的眼泪都擦干。 她端起旁边那一碗放了许久的药,凝视片刻,终于漾出了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一如多年前端州九重高楼,孔明灯如数升起,星子般点缀夜空。 身边坐着相爱的人,微侧头便可枕上宽厚的肩膀。 端王殿下孔武有力,连手掌都宽大,握上去,比别人的都更有安全感。 “长祺哥哥。” 容妃红唇如血,被脸颊的红晕衬得如喜事降临。 她望着虚空轻笑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就如当年怀着满腔甜蜜与爱人诉说时一样。 她目光微动,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阿颂这孩子,还是不够大胆果决。这是徵儿……最后能帮你的了。” 而后拉起薄衾,轻轻为自己盖好。 躺上软塌,容妃摘去了贵妃头饰,清泪已顺着眼角划落。 平熙三十九年夏,容妃于淮安府安昌行宫薨逝。 皇帝亲自服丧,满城缟素,仪制险些越过大行皇后。 第65章 锋芒 我有件至宝被偷了,光是完璧归赵…… 丧仪那一日下了很大的雨, 皇帝悲痛,天公同哀。 行宫上下忙忙碌碌,可皇帝却偏偏没有下令回京。 容妃十数年专宠, 一朝薨逝, 本该是带灵柩回京安葬皇陵方为正理,可停灵一日后, 皇帝竟然直接下令安葬于淮安。 民间议论纷纷, 对于帝王此举多有猜测。 只是无人知晓, 皇帝把自己关在了容妃寝殿整整一日。 容妃寝殿,怡王跪在雨中, 久久不起。 宫人们讳莫如深, 谁也不敢议论, 更不敢上前。 “殿下,娘娘去了,您也要当心身体。” 郑薛桐撑着伞站在他的身后, “属下等殿下的命令。” 李颂的表情被雨水模糊,好像有一些迷茫, 开口时更多是伤心:“郑叔,本王真的可以吗?” 郑薛桐倾了伞:“万事俱备。” 李颂抬眼,看着寝殿紧闭的大门。 那里面,是他叫了十几年的父皇,此刻正因为母妃的离世哀痛不已。 太子是嫡子,却也在丧礼上为这位庶母服丧。 李颂闭上眼, 耳畔皆是雨声。 他站起身, 回头看了看寝殿,终是像下定决心般回头:“走!” 怡王刚刚离开,消息就到了太子这边。 太子便服在外, 与常瑾泽正在回春堂的后堂中。 听到消息后,李臻沉默良久:“现如今,祁公子怎么说?” 如今这局势实在是不能说好。 祁铭之借助于各地回春堂的分号以及各地的联系,可以及早一步得知消息。 -- 第113页 但是,这张消息网仅限于他。 也就是说,就连此刻的太子殿下,对于这些重要消息的来源,都仅仅只能依靠祁铭之的据实相告。 如果祁铭之不说,或者是有心隐瞒,或者刻意歪曲事实,那么牵一发而动全身地反映到了太子殿下的身上,则会极有可能造成不可逆转的结果。 换句话说,祁铭之此刻的行为,极易招致主上疑心。 臣子势大,此乃大忌。 而他此刻竟然也不避讳这一点。 常瑾泽看着他,心知他是真的不打算再以戚家子的身份回京了。 祁铭之放下手里的杯子用做演示,往桌子中心一推:“端州等不及,是因为李长祺遇险;李长祺此次没死成,以他的性格即使身陷囹圄也必然不会完全坐以待毙。” “他的目标,在这里。” 手指轻点茶水,于茶杯处画了个圈。 皇帝离京,京城守备空虚,这正是李长祺的机会。 同时,也正是他们的机会。 太子看着桌上的演示,沉默一阵才道:“即使端王有意,你有为何断定李颂一定会响应?” 祁铭之淡声反问:“太子殿下以为,十八岁的怡王殿下,真的有能力收服一支只认人不认令的皇属军?” 长明军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梁的军队都有自己的服从命令的方式,皇属军认人不认令,长明军认令不认人。 否则,祁铭之根本就无法凭一枚早已被废弃的龙纹金印取信于各地将领。 只是各中不同,上位者们并不知晓罢了。 太子叹道:“皇属军忠于的是皇权,并非主帅。” “可皇属军曾经的主帅也是皇子,”祁铭之抬眼,“且这位端王殿下,正是因为谋逆而被囚的。” 太子还欲说什么,祁铭之却轻飘飘道:“殿下该知道,容妃一事,事发突然。” “是,是你?” 祁铭之:“上面欲对端王下手,属下只不过是,将这个消息扩散了出来罢了。” “十九!”常瑾泽突然出声打断! 李臻也看了过来。 他今天的表现,太过于强势了。 常瑾泽紧锁着眉头,有些忧心。 慧极必伤,祁铭之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一个臣子在主上面前可以聪慧,但若是聪慧到可以决定上位者的决策,那必然会成为一根扎在人心里的钉子。 而他,将京中消息扩散至淮安,间接导致了容妃之死,以至于此刻端州蠢蠢欲动,导致此刻怡王与殿下之间的情势间不容发。 无论从哪一点看,都过了。 祁铭之侧目一眼,竟未有任何停顿:“早已听闻容妃是陛下从民间带回来的,入宫时已经身怀六甲,可那一年,正是端王叛逆被平反……” 常瑾泽猛地抓住了祁铭之的手腕,几乎是求道:“别说了。” 太子却突然一笑:“涉及宫闱秘辛,本宫都不甚了解,今日也是第一次听闻,祁公子有心了。” 祁铭之垂眸:“不敢邀功,顺手打听,而已。” 常瑾泽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为两个人都捏着一把汗。 太子仁德,自来追求中庸之道。 祁铭之虽然怀着恨,先前行事倒也淡然,从未像如今这般决绝。 李臻轻轻摇头,对着祁铭之道:“本宫可否问一句,祁公子此举,只是为了本宫与公子的结盟,为了替戚家平反,还是……”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句。 常瑾泽暗叹,失去了芸小姐的祁铭之,果然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祁铭之倒转了杯子,蘸了茶水在原先的位置上画了一个叉。 他轻抿唇角,悠悠道:“我有件至宝被偷了,光是完璧归赵怎够?怎么说,也得以血洗。” 李臻点头,轻轻沿着杯沿碰了一下:“那就预祝祁公子与我,心想事成。” 祁铭之亦点头,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举杯遥祝,待的是来日功成,底下却是一腔孤胆与心之所系。 太子起身出门。 常瑾泽欲言又止,拿手指了祁铭之半天,终归是一甩袖子也跟着出了门。 一日后,祁铭之堂中问诊,听见了过路孩童的传唱童谣: 梨花枝头谢,留蕊与君香 探叶间,花落之处 甘甜育其中,萌生也生琼 待到南风时,共酿花枝醉 祁铭之侧耳听了许久,才终于转身回屋。 研磨手书后,祁铭之看了它许久,待到墨干透时,取出那枚龙纹金印郑重盖了下去。 八百里加急,军情急报! 一阵马蹄疾驰,当街掀起飞扬的尘土,冲入安昌行宫。 这是芸京墨被关起来的第四日。 顾珏只来过一次,带给了她那个令她心安的消息之后再无音信。 每日的一日三餐食物倒是按时送,芸京墨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可以被解开束缚。 只是门外时刻都有守卫,顾珏送进来的那片薄刃根本用不上。 而被关起来的这几日,怡王和那个叫做十三的暗卫也就只有第一天出现过。 芸京墨每日听着门口的动静,依靠着吃饭的次数判断这是第几日。 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 她也实在是想不到,这一整个淮安城,是哪里会有这样的地方? -- 第114页 昏暗如地牢,又安静如山间。 直到这一日,她听到了马蹄疾驰声! 芸京墨屏息凝神,静静听着。 马蹄声有点远,但听起来很清楚。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门外传来的这么大动静。 紧接着门“吱呀”一响,今日送饭的人来了。 趁着门开的一刻,芸京墨清晰地听见了来自门外的急呼: “急——报——!!” 端州起兵,京中谋反。 被囚禁于京中安国寺的端王李长祺出逃,与皇属军里应外合,拿下了京师。 此刻,京中太后了无音讯。 而端州军…… 皇帝捏着紧急军报,跌在榻上,仿佛瞬间苍老。 端州军长驱直入,直奔淮安城! 第66章 风起 只有你,敢向人世尽鬼谋 安昌行宫的随行臣子不多, 大多是皇帝亲信,其余精干大臣皆在京中,至今未传出任何消息。 容妃死了, 端王反了。 且第一批追随李长祺的, 便是他当年久领的皇属军。 “怡王呢!”皇帝骤然大吼,“李颂人呢!” 随行臣子已经全部被召集在了这殿中, 独独不见如今的皇属军主帅怡王。 郑薛桐行礼道:“陛下, 容妃娘娘仙去, 怡王殿下悲痛万分,正在为娘娘守孝。” 军报来得突然, 容妃停灵殿中, 还未下葬。 皇帝定了定神, 突然想到郑薛桐也是皇属军的参将。 “好……好!” 顿时气血上行,指着郑薛桐说不出别的话来。 几位臣子在下,皇帝狠狠吐出一口气:“诸位!如今京中势危,大家可有破解之法?” 跟着皇帝来行宫的武将不多,除了这个多年来主理皇城巡防的郑薛桐, 便只剩下两个低阶武将。 此刻京中皇属军已经倒戈,郑薛桐皇帝是断断不会用了,剩下两个武将也并非帅才,一时间竟无人应声。 皇帝的目光逡巡四下,最终是太子站了出来。 “父皇,儿臣斗胆, 有一解法。” “快讲!” “如今端州兵逼淮安, 京中情势不明,各地将领非令不得动,困于各方才致使如今局面。” 太子不慌不忙, 娓娓道来, “淮安地处江南,东有宛平,西有嘉燕,虽这些地方驻军不多,但算上淮安三城兵力合一,至少有抵御之力。届时再派人带圣旨前往襄州,由襄州兵马勤王救驾!” 皇帝愣神,殿中突然起了反驳之音: “太子殿下说得容易,可是淮安去往襄州至少三日,来回即便是快马加鞭也要近五日。可根据前方消息,端州军翻个山攻来淮安,可是一日就够了的。” 太子横扫一眼:“那沈大人你说该怎么办?难不成开坛设祭,请神明庇佑吗?!” 沈怀一摸嘴不说话了。 李臻撩袍跪下:“父皇,襄州之行儿臣愿往!儿臣定一日千里,争取三日内归!” 皇帝仿佛陷在惺忪中,喘了喘气没搭话。 “父皇,如今天下军制不同以往,要调动襄州军,非皇令不可行,求父皇早做决断!” 还没等皇帝抬头,竟听郑薛桐讽刺一笑: “太子殿下这话,倒让末将想起了近日听到的一些风声,如今这军制,的确是不比当日戚年在时了。” 皇帝猛地抬头,瞪大了眼睛:“谁?!” 郑薛桐自知提到陛下禁忌,撩袍下跪: “殿下称如今天下军制不同以往,让末将有感而发,是末将失言!” 这欲盖弥彰的一言简直是火上浇油。 皇帝思绪正乱,一边是端王何以逃脱,致使京中淮安两地危机,一边是当初他要对端王动手时何人走漏消息,从而导致容妃服毒自尽。 如今正值千钧一发,又骤然听到“戚年”两个字,更是草木皆兵起来。 “你刚才说,听到一些风声?”皇帝眯起眼睛,“你听到了什么风声?” “父皇!”太子言之灼灼,十分焦急,“求父皇早做决断!” 皇帝恍惚走下座位,抬手让太子噤声,走到了郑薛桐的面前。 郑薛桐压低了身体:“末将惶恐,近日在淮安街头听到一些童谣,言律之中,同当年的……花枝醉。” 梨花枝头谢……共酿花枝醉。 皇帝茫然看了看行宫大殿的穹顶,突然笑了一声,低声吟诵:“共酿花枝醉……共赏江山阙……江山阙啊……呵呵,呵呵呵……” 满殿的臣子包括太子殿下,皆抬头紧张地看着皇帝。 只见皇帝笑得开怀,如见故友般对着面前虚空一抓: “你回来了?!” “哈哈,这次回来,只打算跟朕喝酒了?” “好,好好好!你的酒量,朕知道。” 皇帝笑得爽朗,转身回了座位,豪爽而坐。 “父皇……” 李臻有些担心。 “准了!” 皇帝大手一挥,“朕准了!” 这状似疯癫的举动让众人吃惊不小,就连郑薛桐也对皇帝的决定十分惊愕。 他低头握紧了拳头,眼底一片阴沉。 太子没敢再等皇帝说其他话,立刻起身行礼: “儿臣领命!儿臣这就去!” 皇帝点头默许,李臻起身便出了殿。 -- 第115页 “郑爱卿。” 郑薛桐回神:“末将在。” “既然阿颂为容妃守灵,那么今日之事就不必惊动容妃了,宛平嘉燕两城,便由二位副将去吧。” “末将领命。” “臣领命。” “许久都不曾打过仗了。”皇帝松了松肩膀,像是突然之间踌躇满志,“朕这身骨头倒还是没老!” 一应适宜安排妥当,淮安城进入战备状态。 芸志行忙着淮安事务,安抚着百姓。 太子殿下当日便要出城,祁铭之骑马相送。 “殿下一切放心,属下皆已经安排妥当。” “放心的。”李臻拉着缰绳,一身银甲,“本宫速来用人不疑,自然信祁公子的话。” 城门外野草顺风长,李臻看着天边: “这几日,你有什么打算?” “京中的皇属军异动,陛下必然不会再对郑薛桐全权信任,眼下二位武将已经出城,陛下身边还缺一位精于武功兵法的将领。” “可随行大臣中大多是文臣,就算是从淮安城中出,也得父皇信任才行……” 李臻突然想到了什么,咬住了话音。 “殿下忘了一个人?” “常瑾泽。”李臻低语。 “是,师兄算是半路出家,前半生都在向着成为一名将军努力,这几年虽然步入官场,但他当年比武场上的那点功绩,陛下这个时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的。” “君主多疑,常尚书乃两朝元老,眼下尚书府出身的师兄,是他最好的选择。” 李臻不得不感叹此人心计。 他长舒一口气,像是庆幸此人不是他的敌人。 “那怡王呢?他们可是现在为止都还没有任何动静。” “会有的,此刻陛下还对他有所戒备,等到兵临城下的时候,自然有各种浑水摸鱼的机会。” 李臻笑了笑:“你把一切都料到了,那你自己呢?常瑾泽说芸小姐已经算是安全了?” “多亏了一位故人,墨儿现在很安全,只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现在还不能救她出来,我只能按兵不动。” 李臻觉得有趣。 明明之前急不可耐的人也是他,为了救人甚至不惜于在他面前表现得极为强硬。 怎么越到了快成事的时候,反而越冷静了? 倒像是连自己也给算计了进去似的。 “你是个将才,也是个另类。”他肯定道,“戚家上下皆为猛将,骁勇善战,襟怀磊落,只有你……” 祁铭之侧目,见李臻微妙停顿,表情自然。 他勾唇继续,道:“只有你,敢向人世尽鬼谋。” “嗬,”祁铭之莞尔,“殿下错了,臣姓祁,一直以来,都不过是戚将军的一个仰慕者。” 李臻不与他绕弯子。 “帮了本宫这么大的忙,想要什么?算本宫另许给你的。” “什么都可以吗?” “只要本宫办得到。” 听到他有所求,李臻一时间竟有些好奇。 “既然如此,属下恳请殿下,襄州军至时,许我一身戎装。” 李臻看了看他,道:“好。” 阔别十年,即使他自己已经不敢回头,可他到底还是戚家的二公子。 戚时玖少小离京,从未以戚家将的身份出现在战场哪怕是演武场上。 这或许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机会。 “到时候,记得让师兄留手,我怕他打不赢郑参将。” 已经出城一里,四下无人。 李臻爽朗一笑,一拉缰绳:“本宫也都答应了!” 溪流缓缓,祁铭之已经停了马。 太子策马扬鞭,奔驰在去往襄州的路上,心底竟是快意。 他突然有一点点明白了,方才在殿中父皇听到了那一声戚年之后,何以有那般反应。 有些人的名字,成了信仰,也成了符号。 即使是曾经下笔定论其为叛将的君主,也会在此刻想起那句儿郎来处,曾一骑安山河,斧钺守家国。 就像他。 即使祁铭之自己不敢承认,但是在他心里,也是一直把他当作是戚家将的。 “等此事毕了,再一起饮花枝醉吧,小师弟。” 迎着旷野长风,李臻默念一句。 宛平嘉燕离得近,三座城的府兵很快都涌入了淮安城。 合三城之力,虽有一战之能,但大抵是螳臂当车。 常瑾泽临危受命,竟成了三城府兵都该尊一句的常将军。 “我看,该叫常胜将军。” “你可别取笑我了,这仗可不好打。”常瑾泽一边擦自己剑鞘镶了金的宝剑,一边摆摆手道,“你也该是知道的吧。” “能撑得住半日就行,襄州的萧将军早已经在路上了,殿下即日可归。” 坐在城墙上,祁铭之举起酒碗饮了一口,哈出一口气。 “这我倒是不担心,我是怕后方失火,行宫的巡防可都还是皇属军的。” “这就更不用担心了,眼下的储君是殿下,不是行宫里那位。” 说着便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少喝点!你又不上场杀敌!殿下是储君着我当然知道了,但是万一逼急了他们把陛下给……给……操……?”新官上任的常大将军终于反应了过来,“你不会是算计着让怡王谋反直接杀了陛下,殿下就这么名正言顺立即上位了吧?!!” -- 第116页 祁铭之又一碗干了: “好师兄,这是你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嘿?!” 常瑾泽登时急了,“到底怎么说?” 祁铭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师兄,墨儿可还被关在行宫呢。” 他怎么可能会直接放弃掉安昌行宫?且不论此举是否有违天道。若是真的这么做了,光是太子殿下就要背负上重重骂名。 “哦。” 常瑾泽突然明白过来自己似乎被浅浅嘲讽了一下,有些尴尬解释,“那什么,这一时没反应过来。” 祁铭之摇了摇头。 城墙上风大,旌旗猎猎作响。 两个人坐在墙头,在这交战前的最后安宁中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这不是我头一回上战场了,却是头一回指挥全军,身后还抵着天子的身家性命。” 常瑾泽突然低声道。 “但这是我第一次上战场,”祁铭之的前襟已经被酒湿透了,他的声音也是同样地低,“这是我第一次听交战时的风声。” 城墙戒严,百姓们皆退到了后方。 四周寂静,只余风声与雁鸣。 终于,斥候回报的马蹄声打破了最后一丝平静。 第67章 启明 小小一个回春堂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金戈铁马, 万箭蔽空,拼杀声四面起。 常瑾泽多年不曾读过兵书,习过兵法, 受命于危难之际反而把一切都想了起来。 这里是淮安城, 江南富庶之地,不似边境久经战火, 所以合三城之兵力, 也不能与端州那群个个彪悍的兵硬碰硬地抗衡。 但是退无可退, 即使是三城府兵也被激发了血性。 常瑾泽狠狠一抹下巴上溅的血迹,旋身一剑对穿了云梯上攻城的兵士。 那小兵急速坠落下去。耳畔鼓角声鸣响, 兵器相撞铮鸣刺耳。 兵临城下, 皆是呐喊与嘶吼: “杀——!!” 守城的将士也都杀红了眼。 此门后乃是皇权天子所在之处, 誓死不可退! 常瑾泽满身热血都在沸腾,举起手中的剑直指天际,高声振呼: “今日我等驻守淮安,守的是我朝皇帝!贼子宵小来犯,御敌诸位皆是英雄儿郎!给我杀!!” 万箭齐发。 常瑾泽在这战地之音中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快活, 灵魂在这一刻仿佛撕裂了囚笼,叫嚣着还他一场儿时梦想中的酣畅淋漓! “兵来将挡,”常瑾泽脸上皆是猖狂,剑指处不留来犯,“今日是你常爷在此!” 城门处交战,满淮安风声鹤唳。 祁铭之一人一骑, 向着行宫的方向疾驰。 太子与常瑾泽已走上了各自的战场, 接下来该是轮到他了。 芸大人已经安顿好了淮安百姓,马蹄声起时,街巷空无一人。 路过回春堂所在街口, 阿陌无声无息地从檐角露出身影,足尖一点跟了上来。 祁铭之勒马,问:“怎么样了?” “我们的人都安排好了,怡王人还在行宫中,只是郑薛桐……他不见了。” “皇属军呢?” “暂时没有动静。” “好,我知道了,”祁铭之拉住了缰绳,“按照计划发鸣镝,告诉守门的人我来了,让那边放人!” 言毕不等阿陌说什么,一夹马背绝尘而去。 十年筹谋,祁铭之早已经养成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性子。这些年步步小心,走到如今也只是意料之中。 他原以为这个时候他该是镇定的。 可是此刻,他无法否认的是,自己握住缰绳的手指正不可抑制地蜷缩着。 不是因为激动。 他心如明镜。 是因为,此刻面前不仅仅是他多年以来的目标,还有余生的寄托。 ——芸京墨被关在行宫左侧的差办房。 已经好几天了。 虽然知道她在受苦,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只能隐而不发。 祁铭之策马狂奔,一颗心砰砰地像是要跳出胸腔。 安昌行宫一片寂寂。 祁铭之凭借太子腰牌由正门而入。 非常时期,行宫不禁马匹。可祁铭之还是下了马,与门口的军士擦肩时更是放慢了脚步。 他注意到了,陛下已经将内殿的巡防换成了淮安府兵,可行宫大门这一处还是归皇属军。 他们各个军容整肃,丝毫没有敌军已兵临城下的紧迫感。 甚至祁铭之策马带剑而来,背上还背着弓箭,都没能带起他们一个询问的眼神。 当真是泰然自若啊。 祁铭之压低了眼神,刚进了门,便听见鸣镝音起。 他回头,冲着门口的几个兵士勾了勾唇,轻松地做了个手势,而后立刻翻身上马,直闯行宫! 那兵士一愣,忽而想起上头的吩咐,当即喝道:“站住!!” “快!快去禀告殿下,有人发了鸣镝,那人进来了!!” 祁铭之头也不回,在周围的几个皇属军包过来时低声轻讽:“来啊,来抓住我试试看啊。” 当然是抓不住的。 两条腿跑不过四只蹄子,唯一的一匹马已经被骑走从角门找他们主子报信去了。 祁铭之策马回望,见身后远远缀着几个兵士,不由大笑。 “不如我再送你们一份大礼!” -- 第117页 他折身握了弓,搭弓拉弦对准了行宫宫墙之上的那面赤色金龙旗,远远送出一箭! 这一箭破风而来,似有千军万马之力,“嗖”地一声直取金龙。 赤色金龙旗应声而落。 那是皇属军的旗帜。 “告诉你们家将军,今日我替长明军索命,连本带利讨回来!” 语毕时已冲破二门防备,直往行宫内方向去了。 几个皇属军的兵士被惊得不轻,有年纪小的仰头问:“他刚刚说谁?长明军是什么人?” 年长一些的看着祁铭之的背影,一言不发。 芸京墨被一连关了数日,终于听到了不同的动静。 今日外面一片嘈杂,吵吵嚷嚷。 且就在刚刚,她听到了门口看着她的人脚步慌张,估摸着是也跟着跑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结合先前听到的急报音,看起来今日是有大事发生,连怡王的人都已经无暇顾及她。 芸京墨扭动着身体,终于摸到了先前顾珏给的那片薄刃。 现在是个机会,可双手被绑缚,想要脱身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芸京墨一点一点地挪动,把想办法把薄刃立起来,用自己的手臂带动绳子往上摩擦,一点,再一点。 她咬着牙,好几次被薄刃划到了手,终于磨断了绳子。 芸京墨满头大汗,马上用薄刃将脚上的绳子也划开。 被关了好几日,实在是有些虚弱了,仅仅是做了这些事就让她气喘吁吁。 芸京墨不敢停,她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撑着膝盖从绑缚架上站起来,眼前漆黑。 “嘎!”地一下,面门骤然大亮! 芸京墨下意识捂眼,被发现了的第一想法是想要在这不大的地方中找个角落躲起来。 “哟,”谁料来人竟有些惊喜似的,笑了笑道,“居然自己能动了啊,不错不错。” 芸京墨被强光照得眼睛疼,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怎么还哭了,害怕?” 谢天谢地,虽然这声音的主人芸京墨不算特别喜欢,但他到底也应该不算是敌人。 芸京墨拍了拍心口,就剩了个气音:“你快吓死我了。” 顾珏推门进来,往前走到她身边:“快起来,此地不宜久留,等待会儿祁铭之和李颂对上了,你就要危险了。” “你说什么?” 芸京墨没听明白。 “先出去再说吧。” 顾珏上前架起她,把人带出了门。 “你刚刚是什么意思?是祁铭之让你来救我的吗?他怎么样了?为什么今日这里这么乱?”芸京墨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出了门终于发现自己竟然在行宫内,这几日所处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地牢,只是被封锁了窗口堵死了门缝。 “还有,我那日听到了急报音……” “你好歹一个一个问。”顾珏翻了个白眼,叹气道,“自己能走路吗?” 芸京墨揉了揉腿,嗓子有些哑:“能,但你能不能先说?” 谁料顾珏直接抓住她的肩膀,一个旋身躲过两个兵士,带着她直接顺着宫墙上了房顶。 “想知道就自己去看。” “我……”芸京墨晃了晃,“非要从这里走吗?” 四面都是屋脊墙壁,这样的地方,芸京墨只见过阿陌能从这里跑。 她讪讪开口:“你藏得挺深啊。” 明明之前当药师的时候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结果竟然和祁铭之一样,是个深藏不露的。 小小一个回春堂到底藏了多少东西? “过奖,当日走的时候伤了你,今日算是还你们的。” 顾珏面无表情,低声道,“噤声。” 芸京墨闭了口,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 今日的行宫的确非常不对劲,往来巡查的人多了许多,且都是皇属军服饰。 顾珏:“今日就看太子殿下能不能带人回来了,若是救援不及,祁铭之今日就是叛逆之徒。” “什……”芸京墨拧紧了眉头,没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顾珏拉着她往旁边躲了躲,凉凉道:“急什么,他就算出事也和你没关系,毕竟你和他还没成亲。” 芸京墨看了他一眼。 既然今日他来救她,那必然是知晓她和祁铭之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且能够理解这一点的,可偏偏要嘴上犯贱一句。 这话说得既风凉又刻薄,反而一下子把芸京墨的逆反心理勾起来了。 她看了看顾珏,挑敏感问题来了一句:“原来你竟然知道祁铭之的身份啊,怎么,没有和你的主子说?” 顾珏扯了扯嘴角,住了口。 “所以你现在到底是哪一边的?双面间谍吗?可在栗乡的时候你的确不算是干了好事不是吗?” “好歹……”顾珏擦了擦额头,今日算是见识了这位知府小姐,“好歹今日我是救了你。” “谢谢你。”芸京墨立刻从善如流。 顾珏:“……” 旋即放弃抵抗般开口:“是我找的他,赶在他找到你之前主动要来救你的。” 芸京墨皱眉,察觉到他话里有话。 “他本来就该找到你了,但是由我出手更保险。毕竟前几日时机对他不利,若是贸然耗费力气救你,那无疑是把一个致命软肋暴露在李颂面前。所以我抓着这个机会毛遂自荐,原因也不过是有事相求于他。” -- 第118页 这番话说得倒是坦荡,可芸京墨怎么就听出了点言外之意: “你是说,我本来可以早几日就得救的,因为你的关系,又被多关了几日?” 顾珏拍了自己一巴掌。 芸京墨觉得这事似乎还能再探讨一下,正要说什么,突见顾珏表情骤变。 正顺着他的目光打算看过去。 顾珏低低开口:“他过来了。” 第68章 遭遇 从对上这人的那一刻起,周身杀意…… 祁铭之脊背挺直, 端坐在马上,似有所感地向着远处的宫墙看了一眼。 芸京墨心脏一坠。 离得远看不清眉眼,可那道马背声的人影好像自天涯而回的孤胆旅人, 被阳光拉出颀长的身躯。 “怎么回事?”芸京墨声音很弱, 由于长时间没有好好进食还带着些喑哑,“他……为什么在这里?”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 她已经快要哭了。 她已经猜到了最坏的结局, 心情也是一瞬间跌至冰窟。 ——因为那日她被抓, 暴露了祁铭之拥有龙纹金印的事实。 所以现在,李颂和郑薛桐做了什么吗? 行宫乃是帝王所在, 宫中纵马是罪行。 更何况以祁铭之的身份, 孤身出现在这里, 几乎只有一种可能…… 顾珏语气懒散:“千里勤王,清君侧啊。” “什……”芸京墨一时间竟是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谁料顾珏已经仰面躺下来了,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照顾一下他想要在心爱的姑娘面前出风头的心情吧,是他让我带你从这里走的, 你这样提心吊胆我会以为是我理解错了。” 芸京墨呆呆地,一头雾水。 面前这个人说起话来一向东一榔头西一棒,芸京墨一时间没能理解话中含义,却还是怀着希冀: “……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道她这几日都被关着,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顾珏难得地不计前嫌送佛送到西,又一个翻身坐起来, 大致给她捋了一遍这几日发生的大事件。 “……大概就是这样了, 端王的兵已经打到门口了,这会儿门口是三城的府兵顶着,就等太子殿下回来。” “所以……” 芸京墨喃喃。 所以祁铭之现在出现在这里, 不是为了别的。 他已经替太子铺好了路,完成了他作为臣子的本分。可现在主上未归,行宫生乱,他要趁此解决的,是自己的私人恩怨! 为郑薛桐十年前的灭门之仇,为怡王对当街对她动的手! 这是属于祁铭之的复仇,也只能由他亲手去做。 可芸京墨哑着嗓子,伸手拉了拉顾珏的衣摆。 “嗯?怎么?” “你……你能不能,”芸京墨的声音还是颤抖的,“能不能帮帮他?” 虽然知道本该由祁铭之自己完成,也知道这算得上是他十年以来最大的目标。 但她没有办法不为他担心,同样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在旁边有一个帮手的时候还作壁上观。 芸京墨乞求的声音很小,她知道自己和顾珏的关系并没有到能够让他豁出去的那一步。 果然,顾珏枕着手臂干脆地拒绝道:“不能。” 芸京墨低下头去。 “唉,我说,行行好吧,”顾珏叹了口气,“我答应他了的,不能让你犯险。” 正说着,视线尽头的人突然折返,马蹄声起带动芸京墨一片思绪。 “别动,”顾珏拉了她一把,“只可以在这里看着。” 宫墙脚下,祁铭之坐于马上,与前方的人遥相对峙,寸步不让。 怡王面色阴沉,在这行宫之中看见了他竟也一点都不意外。 他低垂着眉眼,竟笑了一声:“我早该知道,当年的骠骑将军穷途末路也没交出那枚金印,最后剩一个小医官坠崖后去向不明,那个小医官就是你吧。” 祁铭之面色不改。 当年少小离京,除了几个至亲好友外,他在京中本就没留下什么名声。 后来戚家出了事,他竟然也没有被重点搜捕。 现在想来,大约是父亲察觉到了什么,刻意抹去了他的存在,才致使他可苟且十年,无人知戚家走脱了一个二公子。 “所以你以为如今靠这枚金印就能抱上太子了?”见他不答话,怡王的声音低了几分。 祁铭之只回以一声轻笑,更像是嘲讽。 便是到了此刻,怡王和郑薛桐怕是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吧。 行宫内的皇属军大约已经在郑薛桐的属意下“办大事”去了,留在这里的不过一小队护卫人马,此时的李颂在他眼中与纸老虎也无异。 他终于开口:“殿下怎敢肯定,那枚龙纹金印在我手上?” 李颂竟有些开心到难掩声音中的笑意:“你猜猜我才那个知府之女那里得到了多少消息?” 祁铭之附手于剑柄上,像是受教般点了点头。 “做什么?和我动手?” 怡王骤然道,他扬了扬眉,不知是惊讶还是惊喜。 “你竟然真的打算和大哥共进退?那金印早已经被废了,即便是太子殿下,拿一一美金印也调不动大军!” 祁铭之已经拔了剑。 怡王身边护卫皆抽刀而出,雪白一片刀光横在先。 -- 第119页 刀剑在前,祁铭之看也不看,一夹马背提剑而上! 行宫禁地,怡王本以为他是趁乱要来问他要人的,却不想他竟敢直接跟他动手,退了一步有些惊疑不定。 祁铭之贴着马背下身出剑,一剑斩了最前的兵士。 双腿哪能拗得过马蹄飞扬?不过眨眼之间就冲散几个护卫的队形。居高临下便是最好的杀机,祁铭之横剑点挑,“噌”地与兵士长刀相接,反手一旋志在眨眼间便收下了身前两人的人头。 恐惧来势汹汹,剩下的人被震慑到,出自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几近慌乱。 “废物!” 手下人不得力,李颂伸手拔了剑,怒喝一声。 主子在后,便是再退也无可退。 几个兵士徘徊两步,执刀刃顶于前。 祁铭之低眉扫了一眼,看了看剑上血色,淡淡吐出两个字:“何必。” 李颂终于被他一副淡然自在的模样激怒,拿刀刃指着他道:“站住!你就不怕我杀了那知府女儿么!” “怕啊。” 祁铭之一抬眉,竟换上了更为轻松的笑容,讥讽道:“可是,你以为你还有那个机会么?” 怡王的表情空了一瞬。 在那个瞬间,他看见祁铭之缓缓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宫墙一角。 似乎被感召了一般,怡王也抬头看了过去。 原本矗立在那里的赤色金龙旗已断,取而代之的并非另一面皇属军旗帜,而是黑底银面,一个“襄”字。 太子已经带着襄州军到了? “怎……怎么可能……” 怡王愣了愣,只片刻便反应过来,狂笑起来: “哈哈哈,荒唐!若是襄州军真的到了,怎会听不到一丁点厮杀声?!雕虫小技,妄想诓骗我?!” 祁铭之轻拭剑上血迹,轻道:“是吗?” 怡王虽对怀疑祁铭之此刻的从容,却知晓襄州至此路程甚远,此刻也并未丢掉理智。 此时此刻,这定然是眼前这人的障眼法! “祁大夫,你确实聪明,但即便你拥有那长明军金印又如何?若你是戚贼再世,我还信你两分,可你自问有什么本事以金印行事?!” 这话虽是质问,但话语中的诱导之意却也是显露非常。 怡王知道祁铭之拥有金印,也知道长明军当年认令不认人。 但那又如何?长明军军制解散,若是还想用金印号令旧部,除非是骠骑将军亲至。 又或者……怡王上下打量了祁铭之。 又或者,有人能代表骠骑将军? 怡王一干人等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大夫竟会是戚家人。 当年全面压制,满门抄斩,可谓是他们办得最彻底的一件事了,赶尽杀绝之下,怎可能会有遗漏? 可是怡王此刻面对着他,突然心底萌生出了怀疑。 “你,到底是谁?” “昔日端王带领皇属军谋逆,乃是戚将军带领长明军勤王镇压,后皇属军被你怡王收服,得以保留了军制。” “平熙二十八年,史书称戚将军窃国,是皇属军郑参将一力压制,险些赶尽杀绝。” 祁铭之缓缓而道,语气不疾不徐,“今日京中皇属军再度起事,援助的则是长明军旧部的襄州萧将军。皇属军与长明军,一来一往,好似天道轮回,风水流年。殿下你说,是也不是?” 怡王握紧了手里的剑柄。 这时候身后竟突然蹿出一个说话都开始结结巴巴的侍者:“禀……禀禀殿下,人,人……跑了!” 李颂猛地回头:“什么!” 侍者更慌了,上下牙一阵打颤:“郑……郑将军说,说他即刻护送殿……殿下下……” “是你?!” 怡王看着祁铭之,怒意皆在眼中,“你早就把人带走了?!与我闲说半日,只是为了拖住我!” 他心里空了一大片,总感觉好像遗漏了什么,身似站在悬崖边踩空了一脚,无止境地坠了下去。 射旗闯宫,救走人质,剑杀护卫,宫墙易帜。 这一切都不过是在攻破他心底的那道线! 此刻虽然想到这一点了,李颂却只感觉心中更是慌乱没底了。 祁铭之轻哼一声,说道:“这一招,不正是殿下对墨儿用的么?” ——先搅乱人心神,再陡然出击一招制敌。 李颂定了定,咬牙从嘴角牙关挤出一丝笑容来,吐气道:“你以为这样便可以杀我了?!” 祁铭之已经擦干净了剑,锃亮的剑身映出黑色的瞳孔。 “当然不。”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的,也像是在告慰虚空中的亡灵: “前戏都还未完呢。” 耳畔一阵马蹄音,面前的门口突然出现数道人影。 郑薛桐闻讯赶来,策马行至怡王面前,在对峙的双方中寻至中位,将李颂挡在了身后,应道:“殿下,属下到了!” “郑叔,”怡王松了口气,终于安定下来,转而指着面前孤身一人的祁铭之狠狠道,“替我杀了他!” 郑薛桐提转怒目,对上了祁铭之方才还并无波澜的目光。 此时这目光中竟含着某种期待,仿佛道尽途穷的天涯人即将达成夙愿时的狂热。 同时,那眸光中也有几分挑衅与嗜欲。 -- 第120页 祁铭之扣住了手中剑,从对上这人的那一刻起,周身杀意陡现! 第69章 得报 剑锋应声而至,祁铭之一字未答,…… “就是他和太子密谋的, 他手上有那枚金印,不然大哥绝不敢出行宫去往襄州,就是他!” 怡王在后面嚷道, 因助力到了, 一时间底气十足,愤怒和激动让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 “杀了他, 咱们就能破局了!!” 端州已反, 京城生乱, 这个时候他自然不希望半路杀出一支襄州军。 郑薛桐握着剑,如鹰隼一般的双眸底色漆黑。 他紧紧盯着面前马上的年轻人, 想来也不过几面的招呼, 再见时竟会是如此场景。 “是小瞧你了。” 郑薛桐咬牙一字一句, 眼中流露出杀意。 祁铭之对他没什么话可说,甚至连多余的表情也无,反手摘了背上的弓箭掼在地上。 脱了累赘一身轻,提剑即可杀敌! 郑薛桐猛地一策马,在这宫墙之内数丈距离间与祁铭之勃然遭遇! “锵——!!” 两刃相击, 迸出剑光与铮鸣。 “回春堂少堂主,就是当年京郊最后在戚年身边的人吧,看这身武功,你不仅仅是个大夫吧?嗯?!” 郑薛桐嗓音一提,上手也随之一挑。 祁铭之错身反下了一击,手臂一挑挽了一式, 下方一剑寒光令郑薛桐头皮一紧! 噌地一声以剑鞘相挡, 反应过来的郑薛桐翻身便是横剑劈折,剑锋直扫面门! “花拳绣腿!” 郑薛桐蔑视呵道,他行伍出身, 多年来在武将中拥有不可撼动的地位,自然没有把一个会些武功的大夫放在眼里。 更何况两人的身形上差距不小,祁铭之看上去细胳膊细腿的,即使拥有精湛的骑射之术,能在怡王面前唬住人,到了他的面前,也该是纸老虎,强撑不过几招便要现形! 郑薛桐猛地一剑直劈下来,势要一剑取了他的性命,结束这场乱局! “是么!” 祁铭之话音冰凉,两个字像是从唇齿缝隙吐出来的。 他横剑猛地接下了这一击,两手纹丝不动,竟没能让郑薛桐往下撼动半分。 两人压得近,祁铭之只抬眼轻掀起眼皮,那黑白分明的眼中如蛇吐信一般,流露出的信息竟然危险又淡漠。 已经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了。 “郑叔!!!” 李颂头皮一炸,失声惊叫! 下一瞬电光火石,耳畔剑音猛响,形势陡转! 几乎没有人看清祁铭之是怎么破招的,就连近在咫尺,身在局中的郑薛桐也只感到了手臂一震!劈下去的剑被大力挑去,惊得他当机立断猛然撤身! 已经来不及了。 剑尖割风而至,直扫身前,刺啦一声划开胸甲后立刻欺上前,当面寒光也只剩一道残影! 郑薛桐猛地退了去,被劈至身前一道凌厉拉出一长串血线。 他捂着胳膊紧绷住精神,快速判断出逃生方式。 为将者都有一种本能,即在极度危险降临时的警惕与求生欲。像郑薛桐这样的人,随着皇属军一路走下来,一步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早已训练出了这种本能,因此他更明白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祁铭之亦然熟知这一点,因此手上已使出了自己的全力。 就是小瞧他了。 而他也正是抓住了郑薛桐这一心理,才有机会在此刻占上上风! 祁铭之的每一个招式都演练过无数次,在荒山之下的每一个夜晚,在无人问津被心底欲念折磨到发疯的每一个时辰,他都无时无刻不在明确着这一刻——报仇! 来自十年前的仇恨早已在他心底生根发芽,只一催便会即刻生发,隐天蔽日地生长起来。 他等这一刻已经等太久了,如今如有来自幽冥的杀神相助! 便是如此,那就一线生机都不要留!! 祁铭之招式猛进,连连后退的郑薛桐却愈发心惊。 不仅仅是因为一时疏忽导致的此刻下风,而是此人的招式…… 郑薛桐不防,腰侧再度受伤,却也在这看似攻势杂乱实则稳准狠的招式中发现了一个让他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他摔下马,在最后的机会里于地上翻了好几滚,却遗憾依旧没能逃出这招式之中。 再从地上支起上半身抬头时,对方的剑已经抵上了咽喉。 “郑叔!” 李颂下意识上前一步,又生生顿住了脚。 祁铭之居高临下,已经将郑薛桐全然压制。 郑薛桐压下阵阵心悸,对上了那双已然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的眼眸,努力吞咽了一下,声音发颤:“你……是谁?” 祁铭之轻眯了下眼,没答。 “……这套剑法出自戚家,你……是戚家的人?……戚家子?!” 郑薛桐快速问出来,希望能从这短短几句话的交流中获得一点点耽搁。 只是这句话时震惊了旁人,怡王已经完全傻了。 戚家满门武将,怎么会出了一个行医的医者? 当年荒山,那名小小医倌分明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又怎么会是戚家子? 郑薛桐被祁铭之的淡漠态度搞得愈发没底,惊惧之下声音陡然失控:“你到底是谁!!” “哧——” -- 第121页 “噗!” 剑锋应声而至,祁铭之一字未答,面无表情地送了他封喉一剑。 “便宜你了。”他浅浅自言自语道。 当年任性离京,并未受到过什么为难。 看来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如今,父亲都的确将他保护得非常好。 祁铭之低垂眼眸,看了看手里滴答落血的剑,抬头看了看天空。 李颂等人已经惊得彻底失了声,几个兵士吓得人仰马翻,在祁铭之转身看向他们之前几欲先走。 ——那眼中的杀意竟未有半分褪去。 “……成功了,他……杀人了……” 趴在宫墙上的芸京墨眼底快要涌出泪水。 方才那一阵交锋看得她胆战心惊,差点要失去理智跳下去,还是被顾珏死死按住的。 “可是……可是……” 她看着不远处宫墙之下的祁铭之,一圈圈的眼泪模糊了他的身影。 她此刻是一种失而复得,虚惊一场,或者说劫后余生的悲喜交加。 但那道身影就在那里,却显得落寞非常,让芸京墨的心都缴在一起。 “他想做什么?!”顾珏突然道。 芸京墨快速眨下了眼泪,水洗过的眼眸看向祁铭之的时候仿佛更能清晰见到他的想法。 “他……” 顾珏突然紧张,一掌拍在屋顶瓦片上,沉声道:“我和他约定好了的,怡王不能杀!” 芸京墨感觉到了顾珏仿佛有一些愤怒,但更多的是担心。 她远远看着祁铭之,他手上沾着血,即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也能够感受到一股名为杀伐的气息。 她突然有些害怕。 听闻大仇得报,生者常常因为夙愿得偿,失去了生命的目标与支柱,往无边死境堕落而去…… “铭铭之……”她带着哭腔开口,声音小得随风即散。 她既担心又害怕。 顾珏已经站起来,足尖一点便要往祁铭之的方向去。 “顾珏!”芸京墨颤声叫住他,“带我……” 顾珏点头,一伸手拽住了她的肩膀,带着个人从屋顶上跃了下去,落在宫墙根上。 祁铭之的脚步已经逐渐向怡王靠近。 将郑薛桐就地斩杀的动静太大,直接让祁铭之瞬间化身幽冥使者。 李颂两股战战,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一旁的皇属军兵士更是慌乱,虽然还是以身体挡住怡王,但显然是没有了任何士气。 正如祁铭之所说,他当初劫走芸京墨,就是先乱了她理智,才可轻易得手。 此刻这报应似乎是完全还回来了。 李颂咬了咬牙,盯着祁铭之。 然而恐惧是会无尽生长的,就如风中劲草一般,即使此刻知道了他的用意,也无法遏制心底的阵阵寒意。 血染衣袍,眼露凶光,便是杀神再世也不过如此了,李颂瘫坐在地,手脚并用地退后着。 祁铭之已经下了马,提剑缓缓向前走了两步,看着怡王此刻的表情,他竟有些木木的。 “铭铭之!!” 一声叫喊突然从身后传来,这一声女音中带着些微哑,那是哭过的声音。 如同在修罗道前堪堪停住脚步一般,祁铭之缓缓回头。 先跑过来的是顾珏,他咬牙疾驰,一把拉住了祁铭之,人也要拦在了面前:“怡王不能动!” 祁铭之没反抗,木偶似的被顾珏拉开一段距离,一晃眼看见了阔别数日的芸京墨。 胸下突然一阵抽痛,那是心房的位置。 两人相距不过数步,芸京墨停下脚步。 他满身血腥,眼底的阴沉冷意还在,只是在对上她的那一刻竟倏而在气势上弱了半分似的,眼神微动。 墨儿在发抖…… 这是祁铭之脑中浮出沉寂死海的第一个念头。 一念出,便犹如孤寂湖面乍起波澜,连带着生出了人世间最为的饱满情绪。 仿佛有光流泻,面前的姑娘如人世间娇花一朵,带来了一抹生机勃然的春意。 那来自幽冥的神已经自行离去,将这躯壳还给了他。 祁铭之抽了抽鼻子,几乎是嚅嗫开口: “墨儿,我……” 我这一身血污太脏,无法抱你了。 他看着芸京墨,眼底蒙住了一层雾气。 突然有一种若即若离的酸楚在胸口之间弥散,他唇齿轻张,却没发出任何实质上的声音。 芸京墨看清了那口型——别走。 她顿时鼻子一酸,一整个扑进祁铭之的怀里,丝毫不顾他半身血气地抱住了他的肩膀。 这才感受到了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扑通扑通。 终于还是没忍住,芸京墨哭出了声音。 “不打了,我们不打了……” 芸京墨还没能从方才的那一场厮杀中回神,因为被关了数日整个人都吊着精神,又见到了祁铭之方才那一瞬间森然杀戮的模样,是真的被吓到了。 她的手指在祁铭之身上抓了抓,明白郑薛桐已死,仇恨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得以缓释。面前的怡王并不能算是祁铭之的仇人,若是说过节,那便是源于她被劫走的这一桩。 她抽着气,在祁铭之耳边哭道:“……不杀人了,不好。” 祁铭之用力揽住了她的后背。 她如同一只受惊的幼兽,在他的怀里依旧止不住颤抖。 -- 第122页 “嗯。” 他蹭了蹭颈间芸京墨的碎发,顺了顺她的后背,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极轻极轻地应了一声。 “吓坏了吧。” 面前的顾珏惊疑不定,闻言终于松了口气,放松了紧紧绷住的肩膀。 第70章 秋至 这一方小院静谧安宁,只有源自于…… 顾珏先与祁铭之做了交易, 并非是一定要留下李颂的性命,只是若怡王死在战乱中,会给他和祁铭之带来或多或少的麻烦。 更何况郑薛桐已死, 关于顾将军的事情还需要从怡王的口中撬出来。 顾珏站在李颂与祁铭之之间, 默眼看了他。 “我不动他。” 祁铭之就着与芸京墨相拥的姿势,下巴还搁在她的肩膀上, 抬眉说出的这句话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回应顾珏。 顾珏点了点头。 转身看向身后的人。 虽然援军还没到, 但失了主心骨的兵士已经生了退缩的心思, 扔了手里的武器便束手就擒。 宫墙内暂时歇战,而城门口却正是腥风血雨。 祁铭之在宫墙内安排的那一面“襄”字旗当然是假的, 虽然襄州的援军早已得了令出动, 但太子的脚程没那么快。此刻城墙的烽火正盛, 三城府兵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驻守城池。 金鼓连天之下,端州的叛军训练有素,攻城战车声势浩大。 即便是此刻在行宫,也能听到来自城门口的战音。 “他奶奶的!!” 常瑾泽也已经杀红了眼,第一次领兵竟就是临危受命, 城楼拼杀,热血溅了他满脸。 “将士们!死守淮安城!!太子殿下的援军马上就来了,在那之前,故土绝不可被宵小进犯!给我杀!!” 实力悬殊,几乎算得上是借助地利负隅顽抗。 这一仗打得很是艰难。 常瑾泽狠狠抹了一把脸,在斥候回报后又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战地的功绩都是以血肉之躯铺就, 手中的长丨枪已经积了一层厚厚血痂, 滑不可握。 是以当视线尽头出现滚尘阵阵,常瑾泽终于看清那驰援的襄州军旗帜时,早已经是精疲力竭, 几乎要一头栽倒下去。 “嗬!”他吐出一口浊气,将手中长丨枪猛地一扬。 终于,不负所望。 平熙三十九年夏,江南之地一场叛乱,常小将军一战成名。 这场叛乱算得上是声势浩大,被囚于京中的反王竟与地方驻军暗中勾结,致使京城失守,这不仅表明那位端王贼心不死,还表明朝局之中有着一张难以言说的关系网。 而这一场平叛,也注定要成为一场朝堂上下的清缴。 此乃后话。 芸京墨与祁铭之离开的时候正是援军与叛军在外厮杀之际,他们一同出了行宫正门。 芸京墨回头望了望:“不看看结果吗?” 十年的恩怨,留下怡王一命是为了洗清当初的罪名,为真实的罪恶留下见证。 可祁铭之头也没回,揽着她的肩膀往前走: “不看了,已成定局。” 芸京墨点了点头,跟着他走了。 无论是远在京城的反王,还是此刻城外的反军,到了这一步都已经是秋后蚂蚱。 作恶的都将得到报应,为善的都会得到偿还,多年前早已逝去的人们,除了告慰之外,只剩下流于记忆的思念。 芸京墨不懂祁铭之在这其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可是她对他却有着盲目的信任。 她拉着祁铭之的手,一步步跟随。 这个时候的祁铭之,并不一定是高兴的。 芸京墨看着他的衣摆,总觉得此刻的他很沉默,明明就在他身边,她却仿佛能够感受到他的孤独。 回春堂此刻没有人。 满城的百姓都被知府大人安排着疏散了,他们一路走来,直至进门都没有遇上行人。 短短一路,竟生出了一种萧条感。 她没说话,祁铭之亦然。 直到推开门进了内堂,芸京墨才终于唤他:“祁铭之。” 祁铭之停下脚步。 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这一声略显严肃了些。 “你还好吗?” 无人的城中,她轻轻地问。 祁铭之低了头,没有答话。 手刃仇敌,这感觉并不畅快,更说不上来好。 可眼下明明该是他大仇得报的时刻,等太子殿下进了城,还会请旨彻查皇属军,这其中必然就该包括当年戚家的案子。 但他不是真的高兴。 芸京墨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一片温暖从背心传来: “这样,会好一点吗?” 祁铭之轻抬了一下手指,没再动。 再然后,毫无预兆地,一滴滚烫的眼泪砸了下来,在芸京墨的手指上绽开一片水花。 感受到了这一滴温度,芸京墨没说话,也没有去看他的脸,只是收紧了手臂又抱紧了些。 她将脸埋在了祁铭之的后背。 严于律己久了,连失态都是体面的。 芸京墨无声叹气。她并没有类似经历,但是她可以与之共情。 那道伤从十几年前就在了,由于主人的刻意忽视,在最初的痛彻心扉之后倒是可以顺利共存十余年。 而如今要撕开所有的包扎,翻出伤口的最深处将这多年来积攒的脓疮毒血清出来,刮骨疗毒,怎么能不痛呢? -- 第123页 两个人站了很久。 最后是祁铭之回身抱住了她。 芸京墨抬头的一刻,被祁铭之倾身含住了唇瓣。 两个人的唇上都有一点点眼泪的清咸,再然后是逐渐粗喘的呼吸。 这一吻很深,祁铭之像是要确认她的存在一般,将她搂得很紧,在这方寸之间无尽地索取。 芸京墨回应地很艰难,却不管不顾,有一种飞蛾扑火的姿态,拥着他的肩膀扣紧了手指。 这一吻很长,许久才终。 祁铭之终于垂下了眼睑。 “墨儿,对不起……” “我会尽快好起来的。” 他很慢很慢地说着。 “没关系的,”芸京墨抱着他劲瘦结实的腰,“小祁大夫,我一直在。” 太子带着援军入城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至此,这一场叛乱终归划上句号。 芸京墨与祁铭之到不了御前,自然也不知道后续的处理。 这一夜两个人相拥在回春堂后小小的床上,睡得极沉极沉。 直至第二日百姓回城,才听闻昨夜太子殿下御前回禀,要求彻查皇属军这些年的事情。 本来就是不可不查的事情,关键要看怎么查,由谁来查。 昨日襄州军救驾,领军的萧将军乃是长明军旧部,当即跪在御前,热泪盈眶地陈情,请求严查当年由郑薛桐经手的戚家一案。 除此之外,京城的叛军未得接应,孤立无援之下很快被驰援的援军清剿。 端王二次谋逆,已是罪无可恕,缘是因与皇帝一母同胞,京中将领以及太后都主张不杀。 只是这一次皇帝的态度异常坚决,派了亲信回京亲传圣旨大义灭亲。 淮安城至此平静。 皇帝圣驾仍在,于安昌行宫论功行赏自是不必提。 只是怡王夹在其中处境尴尬。 李颂不是谋逆主使,也并未真的做出什么事来。 抬到明面上来,皇帝最终罚了他监管不力,收了他的兵权,降了食邑。 在某些官员看来,未免是罚得过于重了些。因着怡王从前受宠,有不少人想帮衬一把。可递上去求情的折子全部石沉大海,是为圣意难测。 只有了解事情所有真相的几个人知道,不除玉碟贬庶民已经是皇帝最大的仁慈了。 琐事毕,已经快入秋了。 圣驾回京之前,太子殿下和常瑾泽一起来了回春堂一趟。 常公子……现在应该叫常将军了。 常将军倒是该春风得意,盛名远扬,只是他一进屋就坐下喝起了闷酒,面对祁铭之的时候满脸都写着不爽。 祁铭之视若无睹,先敬了太子殿下。 常瑾泽却突然抬了酒樽,半道截了过去结结实实和祁铭之的杯子碰了一下。 “怎么,师兄这可算是犯上?”祁铭之弯了弯眼睛。 常瑾泽不接他的话,一开口就直冲着要害去了:“少来,真不打算回去了?” 太子没拦住,只略尴尬地看向祁铭之。 祁铭之的表情没变,放下了手里的酒,轻道:“我一直是回春堂的少堂主,京中亦有回春堂。” 言外之意,就算是回京城,也不会再以戚时玖的身份。 李臻看了看他:“此次彻查由我主理,一定会还骠骑将军一个清白,你等着我。” 祁铭之点了下头。 这一句话连称谓都没了,只以你我相称,是十足的坦诚。 “京中已经有消息来了,过去十年了,虽然有些久,但确实如你所说,查到了戚将军刻意抹去了你的名字,如若当初真的是戚将军察觉到了什么危险,这便是一个线索。” 常瑾泽又喝了一口酒,自从被封了个将军当,倒是不用再与一众文臣虚与委蛇了,可人却看上去不太高兴,日渐失去耐心,倒是跟军营里养出来的脾气暴躁的武将越来越像了。 “说起来还有你之前那个药师,我顺着查了一下,顾珏这个名字肯定是假的,这是顾钰将军家里已经死了的幼弟的名字,顺着年龄查的时候我还真以为他是顾家的种,可惜不是。” 常瑾泽摇了摇头,脸上似乎是没赶上一场家庭伦理大戏的失望,又看了看祁铭之。 果然不是谁都是将军家流落在外的二公子的。 “他是郑薛桐最开始养的第一批死士,也说了愿意配合,若真如此回京之后查起来应该会很快。” 祁铭之:“那他……” “放心,他现在可是明面上斩杀郑薛桐的人,皇帝可是差一点要封他个卫将军当。” 常瑾泽嗤了一声。 祁铭之最终没有选择在明面上暴露身份,这一份谈不上功劳的功劳自然落到了当时在场的顾珏身上。 “嗯。”祁铭之抿了一口酒,点了点头。 “就这么多,我们马上就该回京了,你小子若是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回了京城,可别……” 剩下的话常瑾泽没说。 可别什么? 可别忘了找师兄们一聚?别忘了回戚家祠堂拜祭? 戚家祠堂此时此刻连一块牌位都没有,原本的地界被人圈起来堆了柴火去。 “一定。”祁铭之举杯和他碰了一下。 他一身素衣,再不着官家锦绣华服,不披戚家一身铠甲,刀剑放两边,从此一身药草香。 三人空了杯,淮安一场宴席终散。 -- 第124页 过不了多久,这里就该恢复圣驾亲临之前的平静。 芸京墨靠在他的肩上,与他一起目送太子和常瑾泽离开。 “不能亲手翻案的话,会有遗憾吗?” 斟酌许久,她还是开口说了这句话。 就像是一个有始有终的故事一样,她原本以为祁铭之会有要亲手为父兄翻案的执念,要亲眼见着所有对不起他们的人罪有应得。 可是他到最后都没有要以戚时玖这个名字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祁铭之笑了笑,将她被风吹起的头发揽到耳后,看着她说: “现在已经没会有遗憾了,父兄也一直希望我有新的天地。” 就像为他取的名字一样,自由而无畏。 “手里拿了什么?” 祁铭之低头看她捧着的东西。 “葡萄藤。”芸京墨笑着答,“你的小院里太空了,檐角下正好可以爬一株葡萄,到了夏天就可以吃了,还能酿酒。” “嗯。”祁铭之浅浅地笑笑。 自从那日从行宫回来,墨儿几乎是要与他形影不离。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是祁铭之能注意到,她时刻都在关注着他的情绪。 还时不时地会从外面弄回来一些小玩意,多的是花花草草,种在回春堂后面的院子里。 她的话说:看见新的生命成长起来会有好心情。 如今最初种下去的那些花花草草已经长出了许多,其中有一朵不知名的蓝色花朵正在开花。 祁铭之看她开心地转身进了小院,拿起小铁锨就要往墙根下挖。 他就靠在门口看着她,心里满当当的。 原来不知不觉间,竟真的被这些东西温暖过。 没有望闻问切,没有诊脉开方,竟真的已经慢慢痊愈了。 他笑了一声。 芸京墨抬头,抹了一下自己的脸:“笑什么,我脸上有泥吗?” “没有。” 祁铭之走了过去,阳光将影子拉得颀长,走到芸京墨面前将她一整个罩住。 他蹲下来,动作温柔地接过了芸京墨手里的小铁锨。 ——然后竖着插进了土里。 “诶你!”芸京墨睁大了眼睛,刚要说话,便被祁铭之抱住。 他贴着她的耳朵笑着,用非常小的声音道:“前一日收到了师父的信件,他老人家已经动身回淮安了。” 芸京墨脑子一滞,又转了一下才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顿时愣了。 她呆呆地:“……啊?” 这模样实在有些呆愣。 祁铭之靠着她的肩膀低低地笑了起来。 燕子飞过檐角,不知名的昆虫在角落里卖力地叫着。 这一方小院静谧安宁,只有源自于自然的声音。 秋天已经来了。 第71章 . [最新] 终章 只这一眼,便能如经年的画作一般…… 祁铭之策马归家, 听着满街的孩童唱着同一首歌谣。 “梨花枝头谢,留蕊与君香……” 而回春堂门口,芸京墨正入门, 手里挽着一篮新鲜桂花。 他停步, 满眼望去皆宁静。 明明上一首风声鹤唳无人敢提,如今不过改了几个词句, 竟让祁铭之恍惚间有了当年天下争相传唱的熟悉感。 祁铭之下马从芸京墨的手里接过了小篮子:“这是做什么?” “酿酒呀, 前几天王大娘才教我做了葡萄酒, 我想着差别应该不大。”芸京墨仰头答。 祁铭之点点头,揽着她进了门。 “今天还没有消息吗?” 芸京墨看着祁铭之放下了篮子, 取下了肩上的药箱, 才开口问他。 祁铭之笑着看了她一眼。 他当然清楚她在问什么。 自从上次告诉她师父马上就要回来了, 墨儿明显就紧张了许多。 最直观的表现是每日梳洗照镜子的时间变长了,学了不少新的发式,还兴致满满地和周围的邻居们学了不少做饭酿酒的本领。 他答非所问道:“墨儿,师父会喜欢你的,一定。” 芸京墨呆了呆, 嗔怪道:“谁问你这个了。” 可这句话又确实是说在她心坎上了。 芸京墨一扭头,提起装满了桂花的小篮子,转身就往院子里走。 祁铭之笑着跟上。 谁知芸京墨一进了后堂露天院子,便被吓得“啊”了一声出来。 祁铭之连忙一把把她拉到了身后。 小院屋檐上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坐了个人,芸京墨一进院子便与他四目相对地惊出了半身汗。 “许久不见。”那人扬了扬手里的酒壶,心情很好地与他们打招呼。 “啊, 是你啊。” 芸京墨拍了拍胸口。 祁铭之一脸不悦。 顾珏跳下来, 站在两人面前友好地笑出了一排牙齿。 “你来做什么?” 祁铭之收敛了所有的笑意。 自月余前行宫一别,他们便没再见过。 听说皇帝罚了怡王之后,顾珏顺利从他手里救出了无妄受难的顾将军, 还顶掉了祁铭之斩杀郑薛桐的功劳。 由于后续查实京中叛乱确实与郑薛桐有所联系,所以顾珏顺理成章变成了“斩杀贼首的功臣”。 但因为顾珏是以怡王暗卫的身份行事的,这一功劳便可大可小,大有文章可做。 -- 第125页 反正祁铭之等人最后听说他的消息的时候,是说皇帝有意要给他武将官职。 没想到他不但没跟着回京城,反而孤身一人又跑回了淮安城。 “在皇上面前你是功臣,但在回春堂你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 祁铭之不轻不重吐出这句话。 “嗯,我知道。”顾珏点头,丝毫不管他的脸色,挤出笑脸,把手里的酒壶递了过来,“所以,这不是来赔罪了么。” 芸京墨看着这场面,夹在中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被顾珏救过,按理来说这算是救命之恩。可他也说过那是祁铭之与他做的交易, 现在祁铭之对他这个态度,显然两个人还没能冰释前嫌。 于是她就只能闭嘴。 “就这个?”祁铭之接过酒壶晃了晃,轻抬下巴。 空气中渐渐氤氲了一丝若有似无的酒香。 顾珏察言观色,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表情微变的时候,一撩下摆“扑通”一声跪下了。 “诶!”芸京墨惊讶到当场失声。 祁铭之抬了下眼睫。 这酒是花枝醉。 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凭酒香中那丝淡淡的无可仿造的醇香可知,它出自京城最大的酒坊八仙坊。 顾珏丝毫不拘谨,跪在地上朗声道:“是,还请祁大夫给小的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起来。”祁铭之无奈地白了他一眼。 十年酿造的花枝醉,如果八仙坊已经敢明目张胆拿出来卖了,那便说明…… “常将军让我带话过来,太子已经如约为骠骑将军平反,戚家旧宅已经赎回,祁大夫若是回京,可以一祭。” 祁铭之愣了愣。 李臻足够守诺,也做到了圆满。 倒是没想到,顾珏是借着这么个由头回来的。 祁铭之此刻是没法说什么了。 真是刁钻。 祁铭之冷哼了一声。 “还不起来?” 顾珏没起,反而又把头低了低。 “让我说完。虽帮你救了芸小姐,但那毕竟是亡羊补牢;栗乡一行我确有罪,如若你真的要让我离开从此不见,或者杀了我为死去的人赔罪,我无话可说,今日来便是任君处置。” 祁铭之轻眯了一下眼睛。 芸京墨没想到是这么个展开,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顾珏抬了头,这一次脸上已收起了所有的玩笑神色,他认真且虔诚: “但若是你没那么恨我,愿意看在我最后为栗乡的百姓换回一份救命的白蒺藜的份上给我一个机会,那么……我希望还能回到回春堂……” 他说完低了头。 小院一时安静下来。 芸京墨偷偷打量着祁铭之。 好像是过了很久,祁铭之才嗤了一声,无奈似的:“我就知道。” 顾珏着急抬眼。 “回春堂今年秋例行考校,淮安的分号正好有招药师。” 祁铭之拿着酒壶拧开了盖子,仰头灌了一口。 “规则是,凭本事。” “诶!”顾珏立刻应了一声。 芸京墨跟着祁铭之正要走,又看了看顾珏,不觉摇了摇头。 这人变脸的功夫还是这么高啊。 “还有。” 没等顾珏脸上的喜色爬上来,祁铭之便又开口,惹得顾珏动作一停,竖起耳朵听着。 “师父那关你自己解决,别指望我替你说话。”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珏的神色终于彻彻底底地垮了。 芸京墨捂着嘴笑起来,看他看小狗似的耷拉了耳朵。 “还不快起来。” “哦。” 顾珏没什么包袱,站起来后看着祁铭之毫不留情的背影,默默嘀咕。 “好狠的心呐。” 饶是芸京墨为文老先生要回来的事情紧张了好多天,这会儿也不会比顾珏更慌了。 那可是传道授业教他们立身本领的师长,于祁铭之和顾珏两人都是严父般的存在。 八月初。 芸京墨早已知道了文老先生今日归,这一日从早上起就有些心不在焉。 顾珏从祁铭之那里旁敲侧击无果,干脆一头扎进药房仓库,帮着清点起了药材造册。 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紧张,只不过一个有人安慰,一个没有。 然而最出其不意的还是文永安本人。 老先生把整个回春堂的医师药师们晾在一旁,不走正门不坐轿子,一入城便下了车,竟是从回春堂的后门归家的。 药材仓库就在后院,顾珏忙进忙出的时候,直接灰头土脸一个照面撞上了亲师父。 “师……师父……”顾珏抱着一大捆忍冬藤,当即结巴了。 “嗯。”文老先生不轻不重应了一声。 他这几年在外帮衬,有多少消息待收到的时候已是明日黄花,这一次关于顾珏,他也就只知道他在栗乡的那些事,外加淮安平叛后人人皆知的手刃郑薛桐一事。 文永安知道自己消息滞后,顾珏此刻既然在回春堂,想必孩子们之间已经是解释清楚了,便没有多说什么。 可顾珏并不知道这一点,他见师父如此冷淡,便心慌得不行。 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又同手同脚凑到师父面前,低头叠手乖乖当孙子。 -- 第126页 “师父……我错了……” 能让这小子认错,文永安眼皮一跳。 “错什么了?” 顾珏心里早已打了无数遍稿子,这时候立刻跪下道:“我心知当年便在身份一事上有所隐瞒,骗了师父,但我自跟了师父便再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如今栗乡一事实为迫不得已,还请师父听我解释!” 而后还没等文永安回答,便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全部交代,语气之恳切,感情之丰沛,言辞之虔诚简直让人不忍怪罪。 当初是他先发现黄百户死亡,可还没来得及告诉祁铭之,便被怡王的死士找到,对方以顾将军的性命要挟,迫使他说话做事。 凡此种种,皆是身不由己。 文老先生叹了口气,拉了他起来:“不提了,都是之前的事情。” 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戚家二公子,一个是出逃的死士。如今终于时过境迁,细细看来,倒也算得上是某种缘分造化。 “也是苦了你了。” 文老先生道。 这一刻,顾珏甚至是无措的。 他的前半生刀尖舔血,中间几年如偷得一晌贪欢,直到现在,才真正有了一个像样的归处。 被师父从地上拉起,他再没有任何话。 不想文老先生却有话问他。 文永安早在收到祁铭之上上封信的时候便想回来了。 在那封信里,小徒弟提到自己有了一个想要共度余生的人,愿意为她放下恨意,留在淮安与她好好生活。 文永安笑出了满脸的褶皱,拍了一下还在发呆的顾珏:“你在这里,肯定也见过那女子了吧?怎么样啊?” 顾珏愣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师父说的谁。 “听说那姑娘长得漂亮不说,胆子也不小,还是她先向咱小铭之表的情意?” 这已经是去岁中秋的事情了,顾珏摸了摸下巴。 怎么着,师父不知道芸京墨是芸大人家的小姐吗? 文老先生知道祁铭之终于开了窍,一时喜不自胜,甚至还在外寻匠人打了一副镯子。 他喜滋滋地掏出来:“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这对镯子算是我给的聘礼,你看看。” 两支足金的镯子,看上去足有一指宽度,若是聘哪家小门户的姑娘一定是足够了。 顾珏又摸了摸鼻子:“……师父,您……认识芸大人吗?” “知府芸大人嘛,你小子说什么胡话,我能不认识吗,我这现在是问你那姑娘……” 文老先生适时停了,脸上的笑意也凝了一下。 “你说谁?!” 顾珏昂了一声,点了点头以表他猜对了。 知府大人勤政爱民,乃是淮安城人尽皆知的好官。 他家的女儿才貌双全,当年可是差一点要入宫选为宫妃的! 那脸上凝起的笑意解了疑惑,顿时笑得更开了。 文老先生将手猛地一拍,往后仰起的面上全是收不住的欢喜:“哎呀!” 于是又把那对金镯子小心收了起来。 配知府大人家的独女,这镯子便不够了。 “你小子啊!” 文老先生拿手指头指着顾珏,连胡须都透露着喜意。 知府大人今日也跟着女儿一起来了,听说文老先生今日回来,已经赶不及要同他商议两个孩子的事情。 只不过在正堂和一众医师药师们等了半天,也没见有远道而来的马车停在门口。 约莫时间该到了,祁铭之忽然想到了什么,正打算绕去后堂看看,便听见师父的哈哈笑声从后方传来。 大家一起回头,文老先生竟从里面掀帘而出。 “芸大人!” 文老先生中气十足,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众人中的芸志行。 “文老!”芸志行连忙应了一声。 两位长辈早有交集,是旧交情了,如今因着儿女之事便是要亲上加亲,此刻见面各种寒暄问候自是少不了。 小辈们立在一旁,见二人相谈甚欢,都插不进去话。 最后,二人干脆由芸志行牵头,去里间详谈去了。 芸京墨紧张了许久,没想到最后竟是这个结果,父亲出马直接水到渠成,将她与祁铭之之间的事情与文老先生详细谈论。 其中说到栗乡二人一同救济百姓的时候,简直让文老先生感慨,二人不愧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 文永安越说便越是对这个徒弟媳妇愈发满意,频频投来赞许的目光。 芸京墨只得带着些拘谨微笑应着。 二人立在一旁,听到的都是夸赞。 言语间便就要定下来婚期了。 祁铭之见二位长辈如此水到渠成,大有赶巧不如赶早的意思,终于还是插进去了一嘴,说要论吉时以免草率。 一来二去,婚期竟就定在了本月十五。 而后四个人又一起出了门,芸志行做东,定了城西酒楼的雅间。 “八月十五啊。” 芸京墨咬着话音,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得见的音量小声道。 祁铭之凭空一个激灵。 去年的八月十五,淮安城中秋节宴,两个人的名字在流言中被放在一起的开端。 “那个,墨儿……” 那时候的祁大夫一言不发就让芸小姐站上了风口浪尖,此刻骤然被翻了旧账,即使再如何冷静自持,也是要慌的。 -- 第127页 “无妨。” 芸京墨看着他此刻的表情,岂能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十九哥哥,缘分是我开启的。” 她眉眼微弯,含笑道。 “你可要补偿我的。” “好,”祁铭之一愣,接住了话,清浅一笑,声音浅淡,“在下错失先机,便只得加倍补偿了。” 长辈在前,两人不敢造次。 芸京墨即使是有心,也只得偷偷在后面牵住了祁铭之的手,而后又小心地用手指闹了闹他的手心。 就是这样,也能让在人前一向恪守礼仪的小祁大夫微微红了脸。 “嗬。”芸京墨低眉笑了笑,这次用着只有她自己能听得到的声音,会心道,“还是很好撩啊,十九哥哥。” “什么?”祁铭之没听清。 “没什么。”芸京墨牵起唇笑起来,“我说,十九哥哥你很好!” 这一声倒是没压低声音,两位长辈走在前听得清清楚楚。 祁铭之赶忙抬头,前面二人倒是默契地谁都没有回头看,可一同笑起来牵得肩膀轻微起伏是掩盖不住的。 四人之行,祁铭之牵着芸京墨,另一手缓缓捂了脸。 可身旁的姑娘脸上笑意却更甚了。 始于八月十五,缘结中秋节宴,今年的中秋必然是淮安城最为热闹的日子。 婚仪这一日,喜烛高烧,鞭炮响了一上午。 枳香与木香忙忙碌碌,替芸京墨带好了凤冠,贴了花钿。 而芸京墨则是打着哈欠坐在镜前。 “噗嗤。”枳香偷偷笑着,使坏道,“小姐,打起精神,祁大夫来了!” “嗯?” 芸京墨立刻坐起,抚了抚钗环,却听两个丫鬟一齐笑出声来。 “好啊,竟然骗我。” 芸京墨作势要打。 栖云小院一阵嘻嘻哈哈,却听前院突然一声: “新郎官到咯!” 鞭炮与锣鼓俱响,满眼皆是大红喜字。 芸京墨连忙执扇掩面,却忍不住偷眼。 那人鲜穿浓艳色彩,此时长身玉立,站在清晨的阳光下,隔着清透雾气,朝她浅浅而笑。 只这一眼,便能如经年的画作一般,深深烙入心里去。 嗯啊,你好啊,我的铭铭之。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