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卿》 全文 第一章 话说某朝某代,汴梁城有一位姓孟的富商,家中经营的是丝绸玉器,城中商铺众多,财源滚滚,难有与其比肩者。这孟老爷年过五旬,却唯只有一名独子,盖因夫人年轻时身子太弱诞不下子嗣,而孟老爷与夫人少年夫妻,鹣鲽情深,不愿纳妾让夫人寒了心,因此上一再耽搁,直至不惑之年才有了这位公子。 孟公子一出生便是孟家天大的喜事,其宠溺娇纵自不必说,就连教他念书的夫子,也必要择那性情温和的,学问如何且都抛在一旁,生怕他受了委屈。好在这孟公子天性纯良,并不是妄作胡为之辈,除有些奢靡习性外,总的来说还是个良善之人。唯有一处令孟老爷忧心不已,小孟公子年至二八还情窦未开,说起来娶亲便断然不肯,就连特意放在他房里的几个美貌丫鬟也是白璧无瑕,白日里尽管玩闹,到了夜里谁也上不得他的床。孟老爷孟夫人心焦,眼看着自己年似一年的老去,这宝贝疙瘩就是不开窍,仿佛天生缺了一块,见着媒人上门便要喊打出去,毫无计策可施。念着亲友那些不成器的儿子成天只管花天酒地的胡闹,出入秦楼楚馆如同口渴喝水般,反有些恨钢不是铁的懊恼。 那一日是孟老夫人寿辰,孟公子一名隔房的堂兄跟着母亲来与老夫人祝寿。那堂兄是亲族中出了名的不学无术,秦楼楚馆的常客,家中也妻妾成群,是个拈花惹草的魁星。孟老爷往常是看他不起的,这一日却想,这孩子确实也荒唐了些,可若能将这点轻薄劲儿分一些给自己家中那个坐怀不乱的,岂不是两下欢喜,各自都如了愿。想罢摇摇头直叹气,世间事就是这般不尽如人意,总有偏颇。想到此处,孟老爷忽的心生一计,叫了那侄儿来说话,如此这般的吩咐一通,方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找孟公子玩耍去。 话说这侄儿一向都不得长辈喜爱,被孟老爷这一顿莫名的夸赞颇有些找不着方向,只道是遇见了个识英雄的伯乐,又兼资助钱财,虽说他家中富裕也不缺这些微银钱,到底是意义非凡。既得了孟老爷嘱托,他自是要尽心尽力将事情办好,当下就约了孟公子一同出去喝花酒。汴梁城中的风月场所他都熟悉,下三滥的怎好荐与人,只挑那风雅去处,不惜自己再贴补些,总要令这位小堂弟见识见识人世间的美妙之处。 孟公子呢,一向不怎么爱与这些堂兄弟交往,只因脸皮有些薄,盛情相邀之下只得虚应人情,想着去吃过饭便回来,酒是万万不愿意喝的。哪晓得这堂兄很有些应酬的手腕,又兼一片诚心,竟哄得孟公子开了怀,真个遗憾起之前不曾与他深交,竟白白错过了身旁这样一位知己。两人一路闲话不表,入了酒席才发现堂兄已经邀了几人相陪,说都是些知己好友,让孟公子不必见外。刚坐下,便有几名女子袅袅娜娜入席,各陪了一人,斟酒布菜伺候得十分殷勤。孟公子见陪着自己名唤云仙的这位尤其长得好,肤色莹莹如玉,将席上诸人都比了下去,心中也欢喜,不免将先前所想忘了干净,被劝着连喝了好些酒。 酒一酣,便有人放浪起来,耳鬓厮磨,衣衫不整。孟公子虽也微醺,但向来看不惯这浪荡风气,当既便皱了眉头。云仙见状,只道是嫌弃自己怠慢,忙斟下一杯酒送到孟公子唇边去,盛夏时节,衣衫儿薄,有意的滑下一些,只见一抹雪痕底下是峰峦起伏。孟公子喝了酒,抬手替云仙将衣裳拉好道:姐姐小心些,莫要被人看了去。云仙一愣,见对面堂兄正在递眼色,便拉着孟公子妩媚笑道:多谢公子好心,不若我们另找地方喝酒。孟公子站起,含笑将云仙手放开道:姐姐坐好,我去去就来。众人听他要离席,都纷纷道:快去快回,莫要走远了,晚间还有好事,待乐上一整宵。 孟公子本想趁人不备溜回家去,却不料出门便见鸨母在不远处迎客,怕她纠缠,忙转回头朝后院走,想抄回廊绕出去。这妓馆的排场是汴梁城中数一数二的,老大一座宅子,前楼迎来送往,皆是酒肉上的生意,真正的趣味处却在后院。紧挨着前楼有几排卧房,住的皆是一般姿色的女子,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是共用的。越往深处越雅致,与外边隔绝,竟像个袖珍的宫殿一般,独门独院的住着些有倾城颜色的红粉佳人,这些便是达官贵人们消遣的所在了。 孟公子在曲曲绕绕的山石回廊中走迷了路,不知不觉到了西南一隅,见芭蕉丛下一扇门开着,便想进去讨杯水喝,顺道问问可有侧门能供通行。进得门来是个小院,有并排三间屋子以木廊相连,廊前一棵粉樱开得烂漫。 孟公子见院中没人,便提着衣襟仰头出神看花,微风拂过,落樱点点,一时间有些心醉神迷。 那樱树正对着居中的一间屋,屋里有人,听见细微响动便走到门窗前看。竹格子窗推开一条缝隙,见门外落英缤纷中有名皎洁少年,穿着淡淡蓝的月白衣裳,衣袂飘舞,似从九天之上降下来的一般。屋内人一声低叹,放下撑着窗户的叉杆,若有所思转回到里边。里边也开了两扇门,门外是小小一方水榭,池子很小,池外曲径通幽,是一处僻静所在。时值和暖春日,两扇门都洞开着,那人在妆台上一面硕大的铜镜前坐下,有婢女捧来了一个妆盒放在一侧,又跪着放下满头青丝来梳。 孟公子听得屋内有窸窣之声,又听见人沉声问:是什么人?有清脆女声道:并不知道是什么人,妈妈只是交待有新客,姐姐们应付不过来,想让公子去瞧瞧。那人哂笑道:她们应付不过来是她们没本事,怎来牵连我?说好的今日容我好好歇息,我沐浴过便想睡下了。你去跟妈妈说,就说我已经睡得沉了,明日再替她周旋。女子似有为难,踌躇道:只怕妈妈怪罪。那人道:你尽管去说话,有错处我担着。 孟公子听得里边有脚步声出来,便找了处地方藏了,偷眼见一个小丫鬟推门出来,匆匆的走远了,这才现身走又到门前。他屈指想要敲,举起手却又犹豫了,轻声移步到窗边,不好开窗看,便舔湿指头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悄无声息。 屋内有个清瘦男子,背对着他,只着一件素纱蝉衣,黯淡天光下身影虚虚的像个魂魄。孟公子料得屋内人并未发觉,便大着胆子将那孔洞又多抠开了一些,凑上去目不转睛的瞧。他自幼聪慧,与人相交不多时便知其品性,身边除至亲外多是趋炎附势之辈,总觉世道污浊,不愿意多沾染,是以并无什么知交好友。此次出来也只是碍于情面,不好在亲戚中间落个乖僻的话头,惹父母丢了脸面,那晓得竟被诓到了此处,莺莺燕燕俗不可耐,好生无趣。女子他见得多,闺秀也好,碧玉也罢,作玩伴尚可,若要共进鸳鸯帐总觉不甚满意,提不起兴致。今日却不知怎么了,或许是受了这好花时节的蛊,自听得屋内那男子声音,他便有些云里雾里,身子轻得好似晨起的一缕轻烟。 孟公子这厢窥在窗外,屋内那男子却毫无知觉,慢悠悠的寻着火折子点燃了落地的一枝烛台,又侧身捧了那妆盒看。孟公子因隔得远,火光下只隐约见他鼻梁秀挺,还未来得及细看,一刹便转回去了。男子将妆盒置于妆台上,启开,取出里边一个熏笼,镂空的笼中有一团樱花,俱已半枯。又见他半褪了衣衫,露出莹白肩背,烛火流光随着线条起伏,是微有些健硕却并不虬扎的身形。孟公子心扑通狂跳,忽而觉得自己孟浪,毫无原由的躲在这里偷看一个男人,真是可笑至极。可要走又迈不开腿,眼睛还想往前面凑,只默默想道:我且看看他相貌,出来这一会儿了还没见着个真正的美人儿,权且拿这男子凑凑数。待要看却又怕他真转过头来,若是一副平淡相貌,又或是跟那些个媚人的女子一般模样,倒还不如就只看个背影了。那男子呢,仿佛是知道他心思,果真就没有转过头来,只拈起一块绵软的粉扑子在妆盒里边蘸了香粉随意往身上拍,恣意挥洒。时值暮色将临,水榭外黛青的天色中微带点绛,树影婆娑,烛火暖黄,映得人肌骨酥红,雪白的粉盖上去也霎时染了绯色。孟公子看得出神,口中呵出的水汽雾湿了双眼,只觉眼前云蒸霞蔚,恍惚间只当是因缘巧合误入了神仙洞窟。 一阵风过,庭前花落如雨,樱瓣纷纷坠在孟公子身上,轻柔的拍打着。可他浑然不知,全忘了身在何方,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响起。 孟公子惊觉到有人来了,忙醒神闪身躲在一旁,只见先前那个小丫鬟从园门进来,在门前左右望了望。孟公子屏住气息,那小丫鬟见并无什么不妥,便推门进去,委屈叫道:公子,妈妈将我好一阵骂后边便听不清楚了。孟公子见来了人,不好再看,若被发现终是自己理亏,只得提起前襟小心翼翼溜出园去。 先前的打算早忘记了,心不在焉沿着原路返回去,不知怎的又走回先前吃酒那里。人仿佛还是先前那些,宴席已经换了一桌,原先的酒菜撤下去,桌上摆了些时令的果子点心。桌上人见他回来,纷纷笑道:孟兄去了哪里?许久不见回来,还以为你醉进花丛中了。堂兄起来拉住他手腕摁他坐下陪笑道:贤弟快坐,都是愚兄的不妥,竟忘了连你屋里那些丫鬟都全是绝色,怎看得起这些庸脂俗粉。那个什么云仙,我让她走了,换个雅的来。他们这里有个叫紫卿的,只陪人喝酒说话,平日里难得请到,今日我仗着常来的交情重金替你叫过来,必不教你扫兴。 孟公子茫然坐下,心思还在别处,耳畔乱糟糟的闹,隐约听到什么狐狸,讶然道:这里有狐狸么?众人笑道:就是那位紫卿呀,都说他是属狐狸的,才得了个紫卿的名。孟公子喃喃道:紫卿,紫卿怎么就是狐狸了?有人道:孟兄怎忘了东汉王灵孝的故事?那只狐狸精便是唤作阿紫。 座上一黑脸汉道:咱又不是官老爷,有女人还请什么象姑。另有一人道:兄台你就不懂了,妓馆哪来象姑,这紫卿不着女裳,有些学识,不陪俗人,性子着实有趣。满座皆笑,纷纷叫道:既如此,快快请过来罢。 说来也巧,只听得门外一声笑,老鸨撩着珠帘道:来了来了,这就来了。 众人都好奇看过去,孟公子也禁不住回了头。人未到,衣香先至,一阵淡淡甜樱。孟公子抬头恰好对上,四目相对,蓦的红透了脸。 第二章 紫卿果真是一副好相貌,眉挺似剑,眼若含春,孟公子一看便蓦的红了脸颊,座上人都是久经风月的,哈哈笑道:瞧瞧,这才是对了心肠。 紫卿与众人见了礼,留意到唯独孟公子身旁有空位,便欣然坐了,侧身含笑在孟公子耳畔道:原来是你,我可见过公子。孟公子只觉鼻端幽幽的香,脸上又是一热,连手脚都无处安放。那堂兄见孟公子处事这般稚嫩,着实有些意外,忙解围道:紫卿可不兴欺负人,青哥儿脸皮薄,替我照顾好了。紫卿笑道:并非说笑,确确实实见过。堂兄这便有些奇怪了:我这弟弟向来不喜游玩,你在何处能见他?紫卿淡淡在孟公子面上扫过,含笑道:公子芝兰玉树,谪仙一般的人物,想来该是在梦里罢。 满堂大笑,皆道有趣,纷纷提起酒来要与紫卿喝。紫卿眉头微皱,却不得不接了,以袖掩口正要偷着泼开,却冷不防被孟公子站起来将他手里的杯子夺下。众人皆错愕,孟公子捧杯向着举酒的人道:紫卿是陪我,我不教他喝酒便不能喝。这杯我且喝了,往后不许再敬了。那人揶揄笑道:不过是一杯酒,入了席哪有不喝的道理,他只怕是比孟兄的酒量还好些哩,不然怎靠此营生。孟兄怕是护食太过,原也不是要跟你抢的意思。孟公子不好与他辩,看不惯那嘴脸,只负气坐了道:我管不着这些,总之今日我不许他喝。紫卿见状忙打圆场:小可今日风寒未愈,正头疼,适才已睡下了,忽听得闻贵客临门,盛情相邀,怎敢失礼不来。只是吃了大夫的药,要忌辛辣,才闭门不敢出来。多亏得公子抬爱,我便替公子斟酒罢。众人都明白今日孟公子为主客,也早听说他是个常犯浑的,看在他家境的份上都让着他,见紫卿如此这般说,也借着台阶道:不不妨事不妨事,还是身子要紧,只要伺候孟兄尽兴便好,今日得了趣味,今后常聚才是正经。 孟公子复又笑了,悄悄拉住紫卿袖子道:你别听他们说浑话,聚什么聚,我跟他们也不熟,今后只来看你。紫卿反手将他手一扣,也低声笑道:荆桃过后是芳菲,莫误了姻缘花期。孟公子一愣,随即含羞点头不止,眉眼间全是笑意。堂兄隔桌看见禁不住摇头连连,掩口对身旁人叹道:我家这青哥儿平日里冷冷冰冰不爱与人说话,不想今日竟成了个甜团子。旁人也悄声道:连云仙也伏不住,哪里是人冷,分明是没对路子。这紫卿也着实有些本事,但凡有这癖好,绝逃不过他手心去,怪道叫他狐狸。堂兄愁道:只是不知怎跟他家里交待,我原是想试试他,哪曾想试出是非来。旁人笑道:与你何干,再说他家里也不是养不下几房妻妾,有个后也就罢了。这样子的,你细打听,大户人家里可不少,真娶进后院也不是没有过,不算什么大事。堂兄点点头:兄台说得是,且看他如何造化罢。喝酒喝酒! 这场酒直喝到三更天,众人散去,只余了堂兄与孟公子。堂兄说走,孟公子挽着紫卿还有些恋恋不舍:先前不是说要一整宵么?怎的都走了?堂兄扪住额头冷汗道:他们已有去处,紫卿向来不留宿客人,你若要留,我替你再问云仙罢。孟公子忙摆手:不必不必,我们这就走了罢。语罢望向紫卿,只觉得委屈,短短一晤便要分离,咬唇道:我明日再来看你。紫卿颔首浅笑:公子请便,我日日都候着。 这一路回去,堂兄实是有些担心,几次欲言又止。想要随他去,却又怕不好交待,终于还是劝道:你小心些,欢场上的情意多是镜中花水中月。他们惯常逢迎,耳鬓厮磨原是常事,莫要当了真,你以后玩得多了便知道了。孟公子颇为不屑:你说那些我都晓得,纵是良家也保不定虚情假意,可紫卿到底是与人不同的。堂兄语重心长道:怎见得?不过是逢场作戏,哪有不同?手段高明些罢了。我也不是没有见过,他与别人也情深意切得很。你爹让我带你出来原是要让你见些世面。我悔不该让你见了他。你道他狐狸的名号是怎样来的?出来玩,风流游戏而已,山盟海誓也胡说得,哪有人当真?去妓馆是玩妓,莫反被妓玩了。孟公子不悦道:你既未与他深交过,怎知他不是出污泥的莲,背后还是莫要道人长短的好。堂兄呵呵笑道:天啊天,你爹怕不是受了哪个的托,拿你来劝我悔过的?罢了罢了,我竟也有苦口婆心劝人回头的一天,可见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孟公子负气道:既知劝我不住,还是省些口舌罢。堂兄哂笑:你别怪我不提醒你,男妓多的是,他能不着女装,不进象姑馆,不留人住宿,便并非你想的那样。这个行当中,他年龄算不得好了,妓馆愿留他又容他清白,多半是与那老鸨有些扯不清的关系。那老鸨城中闻名的,能有此产业又无人敢得罪,背后不知多少人撑着腰,哪舍得轻易把自己的人拿给你玩儿。孟公子跺脚急道:这是什么话,你莫说了!堂兄也生了气:走着瞧罢,我且看你要花多少钱往他身上砸!良言难劝该死的鬼,钱财事小,只是不值当,若反让人占了便宜去,莫要怪到我头上来! 恋耽美 全文(2) 那日便不欢而散了,孟公子气鼓鼓想了上半夜,又情切切的望了下半夜,到天亮才睡着。这一睡便是迷离的梦,梦后是无尽的死一般的沉寂。待到再醒过来,恰逢着金乌西坠,房中只余幽幽一点霞光。黑夜连着黑夜,他忽的感觉到颓丧,毫无因由,低头垂眉倚在绮罗帐下,怔怔的掉下泪来。自生来十余年,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孤舟,飘荡无依,对万事万物都失了兴趣。他房里叫小满的丫鬟听到响动,进屋来替他更衣,他便跟个木头般任由人摆布。小满知道他痴病又犯了,不禁也觉得好笑,替他系着腰带道:昨儿个是谁,又把那不干净的爪子往我家公子身上放了?可曾打了出去?孟公子这才想起紫卿来,可人不在眼前又顿觉索然无味,弄不清昨夜是如何入了蛊,竟这般疯痴,想来也觉可笑。待凝神要想那如画眉目,似是模糊一团,像不慎一笔墨下去晕糊了山水,画成了雾障一片。 如此一月有余,孟公子再不去想妓馆中的事,堂兄因那日不欢而散,也不曾再来找他。只是孟老爷,日日的瞧着这冥顽不通世情的儿子,很是叹了几次气。 春光如流,庭中花开花落。那日孟公子在窗前读书,正巧遇着一句子不我思,岂无他士。他猛的一愣,便呆住了,继而来来去去的念,直念得口舌中泛起一点涩,悠悠然又忆起那日傍晚的暧昧天光。 窗外芭蕉新绿,莺儿啼得滴溜溜的转,已近初夏时分。孟公子放了书走到屋外去,见小满领了几个丫鬟拿着小巧的竹筐子在采茉莉,挽着袖子,春衫湿透。他思绪悠悠,随口问道:此时桃花可开了?一个小丫鬟直起身子,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滴,笑道:莫说是桃花,就连梨花也早落尽了。公子你瞧瞧,篱笆上的蔷薇都开到第二茬了。 孟公子呆呆看了一会儿,沉闷回去房里,心中一阵一阵的发慌,书也翻不成,来来去去都是那句岂无他士。又想起席上那人坐在自己身边时似有若无的香气,清雅得很,想是身上还有雪白软绵的香粉裹着,隔了衣服看不见就更让人心里痒个不停。家里这些个丫鬟不上晚妆,汗便汗了,洗便洗了,白日里尚可,匀粉描眉涂胭脂,晚间铅华褪去都是一张寡黄的脸,让人亲近不得。 若有那馨香满怀。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抑制不住心魔,手指攥着衣襟一通揉搓,连日里来的平静心境荡然无存,直觉得火都要窜上眉毛了。到底是坐不住,心急火燎更了衣,特意挑了身淡绯红的轻罗襕衫,又寻了顶黑纱幞头戴上,这才欣然往妓馆里去。 紫卿那日作陪一席商人,酒喝了不少,污秽言语也听了满耳。这倒是无关紧要,平日里也是这样过来,只若无其事般与人笑谈奉承。席间有一肥头大耳者,手脚轻薄也就罢了,喝红了眼拍着桌子死乞白赖的要他陪夜。紫卿只推道价钱要与老鸨说,借着由头脱身出来,找着个跑堂的吩咐去叫人,说里边闹事。交待完,想要回房去换身干净衫子,不防转身便见那胖商人也跟出来,一把抓住他手腕便不放,满身酒气,涎着油脸道:不必问了,多少金多少银只管开口,夫君别的不成,唯有这黄白之物管够。紫卿知道那商人并无什么背景,又无旁人在场,便换了张冷脸道: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喝酒耍闹我尽都陪,别的恕难从命。那商人碰了壁,气得脸皮通红,抓着紫卿咒骂起来。紫卿听他骂得下流,反手在他虎口上一捏,不见怎么用劲儿就将人轻易推进屋里去。只听里边扑通一声,继而叫得唉哟连天,脚步阵阵聚去一处,人声纷纷乱成了一锅粥。正巧妓馆的护院也到了,两个黑脸的彪形大汉,身子铁塔似的杵着。紫卿朝屋内一指,扭头抚了抚被捏痛的手腕,轻蔑一笑,转身往堂后走。 郁郁不欢,正是热闹的时间,妓馆中嘈杂,他心中烦闷,冰霜都泛到面上来。忍气吞声了这许久,所谋之事还一点没有眉目,日日的尽与这些无赖泼皮周旋,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正愤恨,忽听背后有人唤,声音娇弱。回头便是一副和蔼笑脸,见一名清秀少年,穿得嫩生生的,半躲在一扇门后。 紫卿,紫卿孟公子喜盈盈的叫,紫卿,我来找你,别人说你今日不得空,我便等着,你可忙完了? 紫卿笑道:你是哪家的小公子?好端端的来这里作甚?还不快些回家读书去。 孟公子难过道:你记不得我了么?上月我来这里玩,是你陪我,我还替你挡过酒呢。 紫卿道:你看这里日日的人来人往,一月之前的事哪个还记得?我今日也做件好事,这等腌臜地方,劝公子以后还是少来的好。 孟公子急道:怎能不记得呢?我去过你的院子,还是你邀我再来,叫我莫误了姻缘花期。 紫卿笑道:芳菲早过,已经误了。 孟公子眉眼都难过起来:是啊,已经误了,是我错。转身要走,犹不舍得,不住回头张望。 紫卿看得不忍,见有买花的婆子走过,便叫住,选了一朵蔷薇,向孟公子招手道:你来。 孟公子复又欣喜,含羞走过去,额头恰抵在紫卿胸口。 紫卿将蔷薇插在孟公子帽上,低头端详道:这里都是些俗物,唯有你配得这花。又道:那日我跟你说的不过是场面话,没有心的,不必念念不忘。听我话,你年纪尚小,家境也好,不要来这鱼龙混杂处。 孟公子不依不饶认真道:你瞧,既记不得我又怎说得出这话?你说这话便是有心,汴梁四时花开不败,绵延不绝,误了这一期总还有另一期,总赶得上的。我来此处只为找你,别人我一概不招惹。 紫卿笑道:我便是俗中最俗的那一个,华衣锦袍里边全是沤烂的坏心肠,只爱哄你袋中钱财。果真还是小孩子,你可知风月场最忌真心?也罢,以后你备好金银尽管来,今日实有些累了,容我歇息去。 孟公子攥着紫卿衣袖道:可当真?金银我是有的。 紫卿道:自然当真。 孟公子笑笑,又抚着帽上的花问:你说句真话,果真好看? 紫卿见他笑得洁白无瑕,一愣,随即嫣然:皎皎如月,万紫千红也不及。 孟公子脸上一红,哎呀一声低头逃开。才走开一点却又回了头,笑妍妍的望着紫卿,隔着人来人往,灯火辉煌,帽上蔷薇红得鲜艳。 紫卿也禁不住朝他笑,旧事蓦然涌上心头。昔日他与他今日一般年纪,一般的金娇玉贵,星辉满目。如今满腹心酸无人可诉,午夜常有梦来,梦回旧时光景,花团锦簇。 想当日,陌上春归,策马迎风,谁家少年足风流。 第三章 自那日后,孟公子便时时的往妓馆里跑。孟老爷以为他得了滋味,喜不自胜,回头便催促夫人快快的替他物色称心的闺秀,想要早日抱上白白胖胖的小孙子。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孟家二老一片痴心,盼子能成家立业,开枝散叶,那孟公子却日日的流连在妓馆后院,银钱如流水般散去。且这孟公子是天下第一等的痴心人,眼中一旦有了人,往日的冷静骄矜全都不要了,那人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是好的,任是谁也不能说半个不字。 紫卿也是奇怪,虽不推拒,每日里却也只售予他两个时辰,钟漏计着时,时候一到便要端茶送客。这两个时辰内,两个人或写字画画,或小酌对饮,或在水榭檐下相拥品茗,闲看花开花落。 孟公子年岁不大,尚存着少年人特有的娇憨,看人时满心满眼都是蜜糖,触一触便是春光烂漫。紫卿呢,身上永远是清幽的香,洁净雅致,眉目如远山般,却只能看到这小院之内的方寸地。孟公子时常觉得他是被缚在此处的神灵,有语焉不详的忧愁,那是他无缘窥探到的隐秘。他只能躺在他膝上,伏在他肩上,又或者是双手合着他的腰,紫卿紫卿的叫,虽然他知道那并不是他的真名姓。 有时他发痴,对紫卿道:我替你赎了罢。紫卿一贯的温和,拢着他头发静静的梳理,面上波澜不惊:惜缘就好,你我的缘只得这些,不要强求,夫妻还未必能长久呢。 他只得作罢,可眼珠子一转,便拉扯起家常来:我爹娘在替我说亲了,城南李家的女儿,家里出过一位翰林的,据说知书识礼,模样也好。紫卿温软笑道:好呀,今后有了娘子,可不兴日日的往我这里跑了。 他平白的就呕了气,转过头去,腮帮子鼓鼓的。他知道他的,全都知道,他知道他在自己面前虽然良善,到了前楼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他自有他的一副好手段,汴梁城中艳名四播,引得无数人垂涎。那些高官富贾,浪荡儿郎,无不争着与他相亲,自然是多自己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也不少。他咬了牙,恨恨的,切齿道:我真恨不得你立时就老了,就丑了,再没有人愿意看你一眼。 紫卿依旧是笑,像是什么都不值得放在心上般:放心,我活不到那一天的。 孟公子天灵盖上一激灵,骨碌一滚坐起来,捧着紫卿手道:你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你真是狐狸对不对?你永远也不会老不会丑,你只是来游戏人间,所以才不愿意跟我走对不对? 紫卿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怎什么都信? 见他眉舒眼展,孟公子仰头看得呆了,继而又想起他是在嘲笑自己稚嫩,好不心烦,丢了他手闷坐在一旁。紫卿重执起他手,见他执拗不肯回头,便轻轻摇着唤:青青,青青 孟公子被他这么一唤,身子也软了,哪还有气。紫卿又道:你想想,我活在此处怎能不应酬外面那些人,但入得我后院的,除你之外可还有别人? 孟公子被他说得回转心意,自觉得也有些过了,笑笑道:若是这样,尚可。 紫卿拿过他幞帽,小心压着髻子戴了,替他理好鬓角乱发,笑道:尚可么?那便好,时辰到了,青青该回家里去了。 孟公子站起,哼一声,却眼带笑意,转身背了手走出去。跨出门不离开,扒在门边歪着头问:你不送我么?你果真不送我么? 紫卿也禁不住笑,笑过哼一声,假意愠道:许你气就不许我气么? 孟公子道:我才不怕,你的气都是假的。说完还是不舍得走,倚着门藏住了半张脸,小心的笑:我跟你说的李家,是骗你的。 紫卿低头一笑,道:我还是送你罢。起身挽了他手送出花墙去,斜眼见得他才将将及到自己肩上寸许,忽的胸中涌起许多事,一时郁塞难言,禁不住偷眼看了好几回。孟公子别过头去笑,悄声问:你瞧我做什么?我头顶也是有眼睛的。 紫卿定定的想了一会儿,道:你还是别再来了罢,最近我有些难事 果真一连好些天,孟公子来了就总见不到人。若问起原因,妓馆中的人惯会语焉不详的糊弄,让人无端的生起气来。孟公子三番两次的碰壁,心中好不烦闷,却也无计可施。 又过了几日,堂兄来家里寻他说话。两人嫌隙原本就不深,隔了这许多日子,那点不快早忘记了。孟公子心绪不佳,见了堂兄倒生出三两分亲切来,盖因堂兄是引他与紫卿相见的人,心中隐秘也只能与他商讨一番。 堂兄大约已经知晓些情况,三言两语客套过后,也不讳言闲聊起来。 那紫卿,约是一两年前到的汴梁,彼时还是一个乞儿模样,虽是落魄,却也干净。妓馆的老鸨在大门前捡了他,如获至宝,威逼利诱着不肯让他走。他便是这样在妓馆中安定下来。想那老鸨何等的辣毒眼光,这人琴棋书画原都是通的,只消略微拾掇,便有了个绝世的美男子供她驱使,这两年所得想是不菲。 孟公子闻言懊悔不已,不过是一两年之前的事,若那时自己得以遇到,让自己捡了人去,哪还有今日这些苦楚在。 堂兄接着又道:我知道你对他上心,全都替你打听清楚了,这一次你总该谢我的。 孟公子忙道:自然谢你。 堂兄道:你听好了,这个紫卿不留人过夜,原是与那老鸨有约在先,两年中要替她挣得千金之数,别的老鸨一概不得强求。若两年不足,便不得自由。 孟公子问:如今两年将至,够了么? 堂兄笑道:这等私密事,我如何晓得。但看他还滞留在此,想是还不够。这难怪,便算他一等一的金贵,可这妓馆真正能挣钱的都在后院,不度春宵,就凭着陪人喝酒,喝也喝死了。再有一层,妓馆中盘剥非同寻常,若有那一般资质的,若干年下来,非但手中毫无留存,恐怕吃穿住行上还要欠上一笔,几乎是白白卖与老鸨了。 孟公子听得心惊,悚然道:这可如何是好?我竟不知道他有这许多难处。我若要救他,该当如何? 堂兄哂然一笑,道:你怎还执迷不悟?你要救他,除非你娘老子死了,将家产握在手头。你将那些做爹娘的问遍,哪个愿意千金万银的替自己儿子买个男人回来?还是趁早死了这份心的好。我原劝过你,风月场中无真心,莫要溺进去。别看你现在情热如火,再过两年长些阅历,该明白的自然便明白了。 孟公子少年人心性,看得一个人好了,眼中便独独只得那一个,死活都不顾,见堂兄不甚理解,便解释道:你有所不知,他与我是极好的,虽不得不在前楼应酬,可入得后院的唯有我一个而已。他待我如此,我怎能负他。这事我也曾问过他,想是怕我担忧,他不肯说。若兄长有心帮我,可否再替我去问一遍,究竟还差多少,我尽所能替他填补上就是。 堂兄摇头道:看你如今这样子,我总算是知晓前些年我父母的心境了。你这一片痴心,就不怕错付了么?他邀你入后院,想是在你身上谋划过,不成才另觅了他人。你竟不知,他近来与一个姓胡的莽汉打得火热,后院的茶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回了么? 孟公子听得着急,站起来跺脚道:你,你胡说! 堂兄道:我胡不胡说,你去看看便知道。你我兄弟,我岂能骗你?只是那妓馆的人都熟识你,遮着挡着不让你知道罢了。 孟公子忿然道:他若嫌我不能作主拿不出来千金之数,那莽汉又如何能? 堂兄冷笑道:你也莫急,我说是莽汉,只是不知晓他身份,泛泛而言罢了。谁晓得他什么来历。这些人,眼睛毒辣得很,只要下套便没有落空的。你也知道,朝廷严令不许官员狎妓,或许是微服的高官也未可知。 那日晚些时候,孟公子便乔装一番,贴了两撇胡须随着堂兄又混进了妓馆中。两人要了间房,也不叫人,也不听曲儿,只闷着头喝酒。喝得半酣,孟公子心中却愈发明净,知道堂兄所言多半是实情。慢慢的想,渐渐明白,自己于那人其实是个无足轻重的过客,所能留下的,不过是点抛洒财物的恩情而已。 酒入了愁肠,只觉得万念皆灰,门外偶尔经过的娇声浪语分外刺耳。堂兄本是个玲珑心肝的人物,怎能不解他此时苦楚,只斟了酒劝:春花秋月皆有谢落之时,你须当万般是空,从中得过乐趣也就不枉相交一场了。饮酒伤身,不饮却伤神,为兄且陪你醉一遭,酒醒过后便忘了罢。 恋耽美 全文(3) 孟公子痴笑道:他早就与我说清楚过,算不得骗我,我只是不信,只是不信 堂兄道:你不懂这里边的门道,惯有的话术罢了,非如此不能教你死心塌地。 孟公子乜斜着醉眼问:是么?提起酒壶往门外走,我倒要问问他去。他今晚在何处? 堂兄拦他不住,只得也跟着出来。 这房间在二楼的回廊,推门一出来便隔空见对面的门虚掩着,烛火辉煌中隐约有琴音。孟公子有些醉,便倚抱在朱漆柱子上看对岸,听一会儿又回头笑对堂兄道:不知道哪个在弹琴,他说过,琴是君子,不该在此处弹。 堂兄见他醉得歪斜,伸手去扶道:走了罢,回去醒醒酒,我们明日再来。 孟公子被堂兄拉扯着放了手,心中犹有不甘,撒泼道:你且让我去找他,你说,他在哪间房?还是说,他又带了那姓胡的去后院喝茶? 堂兄怕他醉酒闹事,忙叫跑堂的去叫辆马车。回头来架他出去,却见他又扶了那柱子,半藏了身子,痴痴盯着对岸瞧。顺着他眼睛看过去,只见对面房里恰出来两人,差不多一般高矮,一个粗壮,一个纤秀。 日思夜想,忽然便见到了,孟公子眼中蓦的湿透。想紫卿往日与自己相处都是素衣淡裳,谈吐从容潇洒,那时已觉美极。如今锦绣妆成,碧玉为饰,容光更胜从前,只远远一望便教人心惊叹服。待人孰轻孰重,不言自明。紫卿身边那人,虽被堂兄称为莽汉,其实仪表不凡,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目视之处,各人便不自觉的矮下去三分。那两人状甚亲昵,挽了手欲下楼去,听得这边有动静便转头看过来。 那壮汉笑道:瞧,有人醉酒了。 紫卿也笑道:是人便会醉,有什么稀奇的。 壮汉道:我便从不知道醉。 紫卿道:那是你醉后便不省人事了,自然不知道。 壮汉笑道:你怎知道?我又不曾在你面前醉过。若醉了,你可愿解衣照顾我,可肯与我相亲? 紫卿笑转头,忽的看清了人,掷了他手转向这边,遥遥地隔空朝着孟公子深深一揖。孟公子忙闪在柱后,又听得那壮汉问:这是为何? 紫卿道:是个故相知,与你好,便与他断了,心有愧疚。 壮汉道:瞧不出来你如此重情,倒是我轻看你了。 紫卿笑道:那你要如何重看我?可想明白了?听声音,两人已经下楼去。 壮汉爽朗笑道:只要你欢喜,自然是随你心愿。又叹道:你家妈妈也太贪心了些,简直要了人命了,容我再筹措筹措,总得找个明目才好动手。 紫卿正要说话,却见孟公子摇摇晃晃跑到眼前,提着一壶酒,倒了一杯递过来道:我听人说你好事将近,贺你! 紫卿接了酒,玩味笑道:早与你说过,是你不信。 壮汉问:这便是刚才楼上醉酒那人? 紫卿道:正是,孟公子。又向孟公子道:这位便是你听别人说的胡公子。 壮汉哼一声,从紫卿手里抢过酒来要喝,鄙夷道:我替你喝了。 紫卿劈手便把酒杯夺回来,其势又快又狠,端至唇前,竟半滴也不曾洒落,一口饮下扔了酒杯,冷脸道:我的酒,谁也不能代喝。 壮汉一时尴尬,轻声道:紫卿 紫卿朝他笑道:你瞧瞧,这位孟公子是愿意为我倾尽所有的,他家里是什么情况,你在汴梁城中稍一打听便能知道。如这位一般的也不知有多少,我若贪爱钱财,何必非要赖在你身上不放! 那壮汉一时羞赧,面红道:是我糊涂,这便回去想办法。 紫卿冷冷道:不必了,原也不是非你不可。今日我心绪不佳,无心烹茶,都请回吧。 孟公子见他横眉冷对,面若冰霜,眉眼锋利起来别有一股勃勃英气,不禁被他气势所摄,讷讷道:紫卿,我,我 紫卿忽的面容柔和,对他道:我怜你天真,不忍相骗,你上有双亲,下无子嗣,这一两年间你我绝无可能。我等不得。今后莫要来再来。 那壮汉忙接口道:我双亲皆亡,妻子离散,膝下已有子女。 紫卿婉转横他一眼道:谁教你说这个,我只是安慰孟家小公子,又不是要嫁与你作夫人。再说你是官场上人,哪容得下我入家门。 壮汉慌张道:莫说,莫说,此处人多。 紫卿放声笑道:千军万马丛中的英豪,竟怕了这个。罢了,罢了,算是我走了眼,都散了罢。说罢转身便走,如一阵风,转瞬没了踪影。 第四章 小暑过后惊雷常至,闷声滚过寂静夜空。有雨,初时滂沱,至天微明时淅沥沥,渐渐只得三两点落在池心,一圈一圈的涟漪。 池中有才开的莲,妖青色,巴掌大小,不枝不蔓,静静躺在水面。池畔的水榭台子上侧卧着一人,以手支颌,淡淡的白衣流泻在身后。昨夜狂风暴雨,让人不得安睡。晨起慵懒,便在池边燃起一柱安魂香,想要再归入梦境里去。 梦里依稀又有旧时的梦,执剑策马,狂风萧萧。也有如花美眷,伴着诗书风流,娇声偎在身旁。他浅笑一声,放了手,倾身躺在松香木的地板上,一时以为是在少时的梦中。昨夜舞枪弄棒误了背书,夫子又该骂了。且不去管他,就说病了,混得一天是一天。只恐族中一同读书的伙伴要来问。管他。若来,便将人一起拐了,出城看花去,山寺中的桃花开了。 过不多一会儿,果然有拍门声。院中的小丫鬟开了门,听声音竟是女子,有些熟悉。他蓦的睁了眼,想起来身在何处,想起来身旁的人和事,原来只是一晌偷欢。 定了定神,坐起。房门已经吱呀一声推开。是常来这里的一个妓女小翠,踮着脚绕过水墨画的屏风走到他身旁来,身上环佩叮咚。 小翠也在地上跪坐下,手脚都拘束着,有些担忧,小心翼翼问:紫卿,你当真要这样去做么?我总觉得不妥。我想,我想,一千两黄金也不是那么难,我可以与你一道筹。 紫卿不紧不慢道:妈妈于我恩重如山 小翠急道:我听到你和她吵,你当初与她不是早有契约么?她当真是,欺人太甚! 紫卿轻笑道:没有的事,不要听外人胡说。今日我不得闲,你先回去吧。 小翠见紫卿一副安然模样,一时无语,坐了好一会儿才别扭站起来,愤愤道:我这便走了。 紫卿袖子一挥,权当是送了客,舒身倒在地上又小寐过去。 日头缓缓升起,暑气蒸腾,天上云来云散。光影斜穿下来,错过水榭的檐,照在檐下人身上。那人又做了一个阴郁的梦,随梦坠进一个深黑的洞里。洞中满是腥臭血水,血水中汩汩沉浮着残损的肢体。他在黑暗中凝视,凝视深处的一双眼睛。他将手藏在身后,手上握着一把剑,忐忑着,手心中满是黏腻的汗。 忽然,一道日光晒到他眼皮上,他的梦突然迸发出道道金光,藏在暗处的妖魔如烟雾般消散。他猛的睁开眼睛,双目氤氲。翻身坐起,望着池中莲出了会儿神,起身进了西厢的卧房。 卧房中茜色纱幔垂坠,璎珞遍结,是为着今晚的事作下的准备。他信步走到卧榻处,手探到褥下,迟疑了一下,又退出来。见窗前桌上的瓷瓶中养着几支栀子,便取了一支随手一挽,花叶纷纷飞散。他凝神细思,丢了花枝,依旧还是回到厅室去。 升起一炉小火,煮一壶茶,亲洗了茶碗自斟自饮。一碗续着一碗,静听蝉鸣。知呀~,知呀~,一声一声,日头便斜斜的坠下去了。 黄昏时沐浴,无端的紧张,雪白皮肤上起了一层鸡栗。 等待,难耐的等待,嘴唇上一阵苦麻,是下午茶水中的异味。院中挑起了红灯笼,有窸窸窣窣的脚步过来。那人粗莽,却也有细致之处,大概是仇家太多,总挂着两副面孔。诱了他这么些时候,由浅入深,欲擒故纵,十八般武艺都使全了,今夜终得成全。 丫鬟叩了门,他低头喵一眼桌上酒菜,不去应,反而转身出了后门,去水榭那边。一弯月恰坠在池心,几丝风过,荡成丝丝缕缕细碎的光,跳跃不停。门推开了,他心里紧了紧,算着时机转身,面上不咸不甜,只摆着云淡风轻。 煌煌烛火下却是一名鲜妍少年,淡蓝锦袍着身,一双眸子黑亮。少年微抬起下巴,满脸的不屑:是我! 实在是意外,甚至有些不好出口的恼怒:怎么是你? 少年依旧倨傲:怎么不能是我?老子,老子有钱。 他转身,扼腕叹息这算计来的机会:你坏我事了。 少年忿忿不平:就是要坏你的事!我不许,不许,哼! 他也怒道:与你何干?偏生多事! 呐!呐!呐!少年跺脚叫起来:哪有你这样伺候客官的? 他心中烦闷,怒目拂袖道:今日不得闲,客官改日再来罢。若有花费,定当原样送还到你府上。 少年不防他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愣住。双眼在框子里动了动,觉得委屈,怔然掉下眼泪来。 他也愣住,见少年烂漫天真至此,心弦为之一动,满腔怒火顷刻间化为乌有,软了声音沉声道:何苦呢?我不过是个卑贱之人,担不起你一片真心。 少年还只道他是嘲笑,心中苦楚,凄然一笑道:晓得了,这便走,今后真不来了。 他垂目看少年走,一双细弱肩膀仿似挑了千钧担,心中也不免撕扯疼痛。往事历历在目,初识到陪伴,共享的一点欢喜时光此生恐难再有二回。他心底忽地生出许多柔情蜜意来,不忍让人伤心,急匆匆地叫住:等等! 少年肩膀一颤,脚下反快了一步。 他大声叫:站住,你要去哪里? 少年负气一抹眼睛:你管我去哪里! 他笑道:走了就莫回来了! 少年犟着头:不回来便不回来! 他气道:怎听不懂人话! 少年也生气:你还骂我!忽的念头一转,有些懂了,却还不敢置信,什么意思?转过头来,却见屋里那人亦嗔亦笑:你花了钱,我总不能不教你过夜。 少年回过味来,有些语无伦次: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低头弯腰去牵他手:那是哪个意思? 少年脑中转了多少遍也转不过这个弯来,只得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要为难你的意思,我,我 他笑了笑,忽然温柔唤他小名:青青,你跟我来。 紫卿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看起人来似醉非醉,自带三分酒意,若不是有那两道浓眉压住,难免有些轻浮像。可在孟公子眼里,总觉得他端庄,眉眼间还有些肃杀之气,凝神思考时尤甚,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冷冽让人莫名心悸。是以尽管是身在这烟花之地,他看他也总觉高在云端。 是以,虽想了千百遍,与他共坐在红绡帐里,却还是不敢随意轻动。 紫卿见他拘束,便握了他手道:平日里你与我也亲近,此时怎反而生分了。 孟公子窘得脸颊滚烫。 紫卿解开他衣带,替他宽了外衣,问:青青可是你本名? 孟公子乖巧点头:只得这一个字。我爹名中带一个蓝,是以有了这个青。 当真? 当真。 好吧。紫卿道,我不想提我原来姓名,怕辱了家声。你记着,这事我从未对别人说过。我乃清河人氏,家中也是望族,不算辱了你。要认真说,我若还在故里,是断断不会与你结缘的。 孟公子问:既是这样,又如何沦落致此? 紫卿温柔笑道:往事就不必再提了,徒惹伤心。我如今就只问你一件事,你依不依得我? 你说。 你若真心要与我好,须得我做夫,你做妻。依得,今夜我便与你共枕鸳鸯;依不得,嗯,你说。 我,孟公子刚一开口,便被人倾身过来捏了下巴吻住。唇齿相碰,他双手张惶在身后抓,抓得床褥凌乱。紫卿抱住他腰放下去,见他一双圆眼瞪得猫儿一般,笑道:或许确是不该,可你几次三番的挑逗,我也不是那坐怀不乱的圣人。忍了这许久,今日便依不得也不由你了。 孟公子憋了许久,才说出话来:我,我哪里有?我晓得你规矩,从没敢多想。 紫卿抚着他脸道:你在我身上花钱便是有所图,道我看不出么,你想些什么我都清楚。又拉着他手往自己里衣里放,今日就都依了你,还不敢么? 孟公子心里发着颤,大着胆子环着他腰摸了一圈,发觉不似想的柔软,触手紧致,精瘦强健。愈发红了脸,偷眼一瞧,茜纱帐早已垂下,方寸空间里紫卿正低头解他下衣,长长的睫影垂在眼下。他忽的感觉到有些怕,抱住紫卿喃喃的叫。 紫卿。紫卿。 紫卿柔声问:怎么了。 他道:我想喝酒。 紫卿笑着分开他两股:那酒不是给你喝的。 他又道:紫卿,你知道么,我头一次见你,你没看到我。 紫卿道:错了,是我先见着你。那时我就想,好一个漂亮的小公子。 他忽的觉得身下一凉,紧张问:什么? 紫卿俯身衔住他耳垂道:茉莉香味的,喜欢么? 他满脸红涨,害羞避了这话头,笑问:那后来呢?你待我总是冷淡,亲切有余,却不及他人热情。 紫卿道:后来么,发现是个小傻瓜,哪有在妓馆谈情的。你也看出来我待你与旁人不同,不好么?现在呢? 孟公子突然觉得身下一紧,蜷紧了手脚,颤声道:紫卿,紫卿 紫卿手指搅动,柔声安慰道:别怕,还没开始呢,耐心些,怕你待会儿吃苦头。 孟公子喘息着抓在褥子上,忽的触到一件硬物,摸了摸,问:你的剑? 紫卿抓住他肩膀笑道:别急,这就进来了。 这一夜又是风雨不歇,暴雨摔打在青瓦上噼噼啪啪响。雷声大作,霹雳狂风中几树弱柳惊惶摇摆,天地都在惊颤。屋内人浑然不知,一样的天摇地动,只咿咿呀呀醉在一片旖旎春光中,连帐幔也撕扯得丝丝缕缕。 孟公子只觉得自己是一滩泥,快要融在紫卿怀里。皮肤触着皮肤竟是这样快活。身后也离不得人,满时欢喜,空时落寞,只恨不得长长久久合成一体。 紫卿将他紧紧抱在胸前,心中万千感慨,原先盼过的如花美眷,倒也不差。只是不得长久,终是憾事。怀中人恬睡,大约是装的,睫毛抖动不已,手却又放去了他双腿间紧要处。他捏了他脸颊,沉声道:不羞了?怎是个无底洞,不知魇足。 恋耽美 全文(4) 孟公子闭眼一阵笑,又轻声唤他:紫卿,紫卿 紫卿起身披了衣裳,将他拦腰一抱,道:饿了么,总得用些吃食才行。 出了卧房,才发觉天已大亮。一夜风雨,水榭外面的池塘一片狼藉。厅中未动的酒菜已经撤下,新摆了清粥加几样小菜。紫卿将人放下,端了粥一口一口喂。孟公子便一口一口衔着勺子接了咽下,只是笑。紫卿问:你笑什么?我喂我娘子吃粥,有什么好笑的? 孟公子笑道:随你怎样讲吧,我不介意。又小心问:还是那句话,我替你赎身如何? 紫卿也笑:赎什么身,我从来都是自由身。 孟公子惊道:呀,被你骗了,可惜我爹的银子。 紫卿假意怒道:若我是你爹,看我不打断你这败家子的腿。 孟公子笑道:打也不中用,我爹最知道我。 紫卿点着他下巴尖问:那你爹可知道你在这样的地方跟一个男人鬼混? 孟公子抓住他手:你跟我回家去,他自然就知道了。 当真么?紫卿借力顺势往他身上一扑,两人抱着滚落在地板上撞倒了镜台,散落一地的香粉蜜盒。香软的粉尘间,两人都放肆笑起来,笑过又觉有些傻气,相视看。孟公子用指尖沾了地上的粉抹在紫卿胸口道:我那次偷看你了。紫卿笑着又去扯他衣裳:那便该再让我瞧瞧。 孟公子捂住:不是早瞧过了么? 紫卿依旧是不停手:那怎么能够,趁着这天光,正好瞧我的美人儿。 孟公子双手抱在他脖颈上,痴痴地撒着娇笑:你才是美人儿呢,我想接你回家去,你就应了我罢? 紫卿将他抱起,放在自己身上,笑得旖旎:哪有那么容易的,且过了这几天再说罢。孟公子正要再劝,猛然惊觉身下又被刺破,肿胀之感更胜从前。慌乱之中往前一俯又被人衔了胸前一点,全身的血气一瞬间翻腾不休,只剩下喘息连连。昨晚上烛火朦胧,哪及此刻大白天光下看得真切。他觉得羞极又恨极,恼极又爱极,口中乱不择言,尖声叫道:狐狸精,紫卿,你是狐狸精不是?紫卿将他放下来摆在后门边,让他抓住门框子,抱住腰便是一阵横冲直撞。他只觉得一层一层的战栗像潮水般涌上来,淹没了他所有的神识。他不能呼吸,不能叫喊,身体里的欢喜像烟花一样次第绽开,炸得他血肉模糊。脑中唯有一个念头,也许就此死了也好,死了也好,与他死在一处,此生便无憾了。 终于平静的时候,紫卿正伏在他背上,他感觉到他的重量,也感觉到他的疲累,便静静的让他在自己身上小憩。那时他身下一片泥泞,污浊不堪,两人遗下的东西混在一处,糊在他双股之间。他舔了舔嘴唇,身子僵了,却不愿意动。他有一半肩膀露在门外,感觉到外面微凉的风拂过,有泥土的腥味儿,也有花的香,还有屋内隐隐散出的淫靡气息。他暗自盘算,都到如今这一步了,势必要让他从了自己的意思才好。不管用怎样的代价,哄也好,骗也好,先把人弄回家里去,才可以日日月月,月月年年的相守。 紫卿他翻身望向池塘里边那朵莲。 怎么了?,紫卿动了动,移到上边来倚着门,话语中带了点嗔,就总爱无缘无故叫我。 紫卿他又叫,转过头看着人笑。 紫卿笑道:傻了。 他点头:傻了。 紫卿问:就这么喜欢? 他又去抱紫卿:就这么喜欢! 紫卿叹一口气,仰头看天。日头才将将起来,红得暖融融的,染了满天的霞光。孟公子也在他胸前仰起头来,朝霞落进眼睛里,紫蓝红橙的光在他脸上变幻。 看什么? 紫卿指向天边:你看那一朵云。 他眼光顺过去,看的却是紫卿的手,修长洁白,带着点绯红的霞色。他觉得喜欢,便把自己的手也伸出去,与他扣在一处,捧回来抱在胸口处。 紫卿又道:似曾相识。 他似懂非懂点点头,低头吻紫卿的手,轻轻含进他的指头,满眼的笑意。 紫卿忽然落泪:青青。 又看向他叹道:青青呀,青青 第五章 自此,两人愈发亲密,同吃同睡,出入成双。孟公子偶有问起胡公子的事,紫卿总笑说他吃醋,不多几句言语便拉扯过去了。 晨起紫卿总要替孟公子梳发,玳瑁梳子蘸少许桂花油,捧一把青丝仔仔细细从头至尾梳过。紫卿手巧,髻子挽得雅致,揽镜相照,相视都是一笑。 铜镜昏黄,人影温柔。孟公子尚年少,有双鹿样灵巧的眼睛和圆融的面庞,也有将将才显露出山水的棱角。紫卿斜眉入鬓,眼角微挑,不笑时冷若冰霜,若得开怀,则是春融寒冰,满树的花开。一双人影投在镜中像隔了一层迷濛的雾,似幻似真。 孟公子觉得神魂皆被那面镜子吸去,简直不可思议,轻声笑问:紫卿,我是在做梦么? 紫卿也笑:做一做又何妨呢。 孟公子又道:你待我这样好,为何却总不答应我。 紫卿沉吟片刻,垂睫道:答应也无妨。 孟公子要将紫卿迎回家中,孟家二老自是不许。奈何孟公子又是吵又是闹,寻死觅活,直闹得不可开交。 这痴儿到底是得来不易,父母怜之爱之不及,怎舍得他伤心失望。双亲背后一商量,娶个男妾虽说不体面,但商贾人家倒不必非要守那些迂腐规矩。加之孟公子于求取功名上并无多少心思,二老也并不愿儿子苦读失了人生趣味,想来于前途上也并无多少妨碍。做父母的,只愿他活得平安喜乐,万事遂心,便想允了他罢。 既不当官,也不惧他人笑话,可子嗣延绵不得不想,今后还是要娶妻的。此事说出去对亲事多有阻碍,从长远计,总还是要守密。 哪晓得孟公子笑呵呵与他爹娘道:你们这便想错了,我与他,是他为夫,我为妻。今后嘛,我有他一人足矣,不再作他想。 二老心中咯噔一跳,孟老爷当即跳起来便要发作。孟母死死拉住劝,又向孟公子数落:我的儿啊,怎说得这话!怨不得你爹气,实在是不该! 孟公子两手一揣,噘嘴扭转身去。孟母见势忙又拉孟老爷道:老头子也是,怎跟青儿置起气来,他年少不懂事,怎你也跟着糊涂?等再长些就明白了。 孟老爷看那儿子,伶仃一副身骨,站在那里活脱脱一个少年时候的自己,不免唉声叹气。自己这一生艰难,好容易有了基业,守下来最后不也就为了这个儿子么。罢了罢了,只要他舒畅,天赐的父子缘,都是命数使然,不再与他争了。 紫卿进来的时候天近黄昏。一顶花轿晃晃悠悠到了大门前,孟公子撩开轿帘笑吟吟牵紫卿出来。两人一般的大红喜服,一般的雁翎纱帽,挽着喜绸走在一起就好比芝兰有偶,玉树成双,满堂都生出光彩。 府中摆了几席酒,都是极亲近的亲朋。间或有几个生面孔,许是偶然到访的远亲。众人原先对此事都多有微词,只是顾及着情面不好说扫兴话。及至见了两人这般模样,不能不叹一声佳偶天成,便把那些陈规破俗尽皆抛诸脑后了。 孟公子心中微颤着,一步一步走得小心,几乎不敢置信。想想又觉得口舌都甜,不住的转眼望紫卿,却见他眉宇间隐隐有一丝忧色。孟公子只道是他担心家中人难相处,便握了他手悄声道:我家里,向来什么都依着我。父母必爱我所爱,敬我所敬,旁人无话说。 紫卿点点头,似有话要讲,终于还是打住,只低头含笑朝他一瞥,眼中极尽温柔。孟公子心思向来敏感,这一瞥竟让他品出些父母般的慈怜来,心有不忿,有些怨他事到如今还将自己当作孩子看待,当下就噘嘴转向一旁。 那一边恰好站了那位堂兄,见他转脸过来无奈摇摇头,笑道了一声恭喜。那一边的人也纷纷附和道恭喜。他一一点头作答,重又志得意满,只觉得有了今日,余生皆是喜乐,再无一事能令人烦扰心忧。 然而满座恭喜声中,唯有一人巍然不动,铁塔似的站在不起眼处,脸色青黑。孟公子展眼瞥到,心中猛然一惊,忙转了身攥着紫卿手紧步向喜堂赶去。 忽听身后洪钟般一声且慢! 他只当是听不见,闷头往前。 紫卿停住。他不得不也跟着停下来,握着紫卿的手,满脸乞怜。 紫卿并不看他,转身道:你来了。 那人走到两人跟前,向紫卿道:算你赢了,我来了。 紫卿一笑:那你随我来。抛了孟公子手与那人一同走开。 孟公子急切叫道:紫卿。 紫卿回头笑:我与他有些话要说,你且等等我。 孟公子心知不妥,却还是鬼使神差点了头。两人一走,众人议论纷纷。堂兄几步走上来问:那胡公子怎么回事?孟公子心中烦躁:我也不清楚。 堂兄将他拉到僻静处,附耳道:莫怪我多嘴,我原道你这事做稳妥了,看你这样子,恐怕连对手身份也不清楚。我也是这些天才听到说,他哪里姓胡,因身有武职,又是皇亲,这才隐了姓名。你的紫卿,很在他身上下过一番功夫,大约是并无多少用处,才肯捡了你。这人须惹不得,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前些年崔家的事便是他办的,事后拿谋逆作罪名掩了过去。崔家且如此,我孟家算得什么,可别再与他起争执。情这一字,最能令人神智昏聩,你不可只顾虑你自身得失。 孟公子听得眉头蹙起:紫卿,紫卿,绝不是紫卿惹他。定是他纠缠紫卿。 堂兄气急:我刚才与你说的都是耳旁风不是?这人若惹急了,抡起一把刀来见人就杀,从南到北能有几人是他敌手!加之心思缜密,身份也要紧,所犯之事无人敢追究,你连冤也没处喊去! 孟公子瞪眼道:我就不信,天子脚下能有这等无法无天之徒! 堂兄道:青青啊青青,过刚易折,还是圆融些的好。一家人的安危都系在你一人身上,儿戏不得。 孟公子哭道:哥哥,你说要如何办? 堂兄思虑再三,皱眉道:不晓得他两个说些什么,待我去替你打探一番。总之一句话,不可逞强。 孟公子攥住堂兄衣袖道:我与你一道去。 堂兄跺脚道:我的小祖宗!想想又道:罢了,一起便一起吧,可一切都得听我的,不能贸然行事。 孟公子点头:我听你的,只不让他带走紫卿。 堂兄道:怕只怕由不得你 两人避开宾客,循着那二人踪迹走进了府中庭院,远远便听见假山那边的滴翠亭有人声。两人不发一声,蹑步走近,躲于假山之后。 隔着假山只听那二人似是扭在一起,翻转不休,粗喘连连。孟公子脸上一黑,转身要走。堂兄忙拉住,示意不要出声,找了个隐蔽处隔着假山上的草叶缝隙去看。 朦胧天光下果见两人衣衫凌乱滚在一起。再细看,只见紫卿扭了胡公子一臂在身后,使尽全身力气将人压在身下。那胡公子果然是力大无穷,一臂被制住,另一臂抓住假山旁一块巨石奋力往上翻。山石摇晃,紫卿独力难支,咬紧牙关脸色煞白。 孟公子见此情景,心中着急便要冲出去。堂兄急忙拦住,悄声耳语道:且吃不了亏,看看再动手。又指向几丈外让他瞧,见草叶间有柄出鞘的剑,寒气森森。 此时只听一声怒吼,胡公子果然推开巨石翻转身来。紫卿已力竭,转眼便被那蛮汉推在石头上用粗臂夹住脖颈。 你到底是谁?胡公子咬牙切齿问,我对你一片诚心,为何无端害我? 紫卿向他眼波一转,明媚笑道:我几番邀你也亲近不得,我恨! 胡公子一愣,转而又回过味来,怒道:如今你还哄骗于我!当我是无知小儿么? 紫卿凄然:我屡次以金钱试你无果,早已死心,你却又来纠缠于我,坏我良缘 胡公子骂道:谁是你良缘,那小鸡崽子岂能与大丈夫相提并论!你与他,究竟是到了哪一层? 紫卿幽幽道:这与你何干?你既不愿我便休。无缘,便别碍着我前程。 胡公子气道:谁说我不愿!不愿我来找你作甚?妓馆中多是虚情假意之辈,你不能怨我小心!如今你竟要杀我,教我如何饶你! 紫卿仰头闭目,凄然泪下:我一片伤心,早已死于君手了,如今不过是行尸走肉,这条命你拿去也罢。 胡公子向来多心,见他话中有话,又回想他往日行迹,只道他是倾心于己因爱生恨,顷刻间便软了心,好声道:卿卿,我怎忍让你伤心。你说,此刻可愿跟我走?往日那点小事都忘了,我们从头来过。 紫卿觉得脖颈上松动,又听他言语温柔,便也笑道:若你待我一心一意,再无嫌隙 胡公子急忙道:正是这样,我只愿寻得一心人相伴到老,绝无二心。 紫卿转身,柔声道:胡郎 胡公子张臂要拥人入怀,笑道:既已知道我身份,怎还是如此称呼? 紫卿抬手欲摸,忽的眼中寒芒一闪,握手为拳,奋力重击在胡公子耳门穴上。胡公子眼前一黑,只觉得天旋地转,下意识伸手去抓。紫卿早已闪在他身后,扬手欲再击。 孟公子已看出那莽汉厉害,心跳得快要扑出胸腔来。好容易见紫卿占了个机会,忙连扑带爬的往草丛中钻,拾起剑大叫了一声紫卿。紫卿背手接剑,挽剑横抹,只电光火石一瞬。胡公子闷哼一声,颈间血涌如瀑。 堂兄跺脚连连,急道:坏了!这人横死在你府中,祸事来了! 哪晓得那胡公子还不死,转身瞪眼朝紫卿扑过来,一双大手如铁钩般扼过去,状如恶鬼。 孟公子和堂兄大骇,抢救已是不及。 紫卿侧身一转便让过。胡公子扑空在地,四肢乱颤,桀桀挣扎不休。紫卿将饮过血的剑插在地上,蹲下,在胡公子身上扯下一幅衣裳,铺在地上用指头蘸了血迹飞快写起来。孟公子爬过去看。紫卿边写边道:你所知道的那些皆是子虚乌有。我入汴梁只为此人,知道力所不及,只能借阴柔之术诱之。如今我写下罪书于此,你可将我来历隐去,只据此书上呈官府辩解,谅不致祸及你孟家人。孟公子见那布幅上所写皆是此人争风吃醋,巧取豪夺,阻人美满以致人不得不奋起反抗之事。又道是失手间致其身亡罹难,与旁人并无干系。 紫卿将血书折好交予孟公子,起身道:莫要说破他身份,昔日妓馆中人,今日家中嘉宾皆是见证。 孟公子接了血书也站起身问:紫卿,你呢? 恋耽美 全文(5) 紫卿脱下喜服,内着的雪纱单衣也浸了一大片血渍。 孟公子关切问:你身上有伤么? 紫卿道:不碍事,我得走了。说完拔起地上的剑快步向外走去。 孟公子追出去,不敢大叫,只小步追赶,压着声音叫紫卿。 追至一条小巷中,紫卿回身看他,见他一张脸已哭得不成样子。紫卿道:快些回去罢,你还要抓我不成? 孟公子泣不成声:紫卿,紫卿,你去哪里?我与你一同走了吧。 紫卿叱道:荒唐!你父母尚在,怎可一走了之。 孟公子泪眼婆娑看着他:我问你,我且问你,你对他虚情假意,那我呢? 紫卿正色道:我为复仇不择手段,自身清白尚可牺牲,何况是你。我大好男儿,若不是家中经受巨变,原该是娇妻美妾在怀,怎会与男子共枕席。 孟公子讷讷道:紫卿,紫卿,你家中,你家中是怎样了? 紫卿从暗处牵出一匹骏马来,飞身上了马,提着缰绳道:莫再提紫卿之名了,我原姓崔想想又觉伤感,流泪道:我身陷下贱,这姓也提不得了,不说了罢。策马走起来,回头叮嘱孟公子:是我误了你,你回去罢,莫辜负了父母所爱。娶一房贤妻,夫妇和美,便知今日事乃幻梦一场。他日诞下孩儿,更知父母恩重。我且懊悔当初任性莽撞总惹父母生气,你万莫学我了。我大仇已报,此一去再无挂念,从此仗剑天涯,身旁岂会缺如花美眷。你我相识一场,我也惟愿你好,只是今后万难再见,便各生欢喜罢。 孟公子还想追,可那马拐过几道巷角,上了大道,很快便绝尘向城外跑去。 白驹过隙千万重,春来暑往,秋去冬至,转眼又过去十八载。 孟家自经那年变故,几番周折后得以脱罪,到底还是伤了根本。孟老爷变卖了几处铺面房产,余下生意尚可维持,老宅也还在,只是较之前辛苦异常。 孟公子伤心了一场,又望穿秋水等了许久,始终再未见紫卿回来。去茶楼酒肆中听人说游侠故事,也未曾听说过江湖上有仿佛这样一个人。 时间久了,慢慢也就淡了忘了,见父母撑得辛苦,渐渐生了体谅之心,将家中事接手过来且学且做。父母欣慰,感慨痴儿终成栋梁,一家人相互支撑捱过了头几年的困顿,又将生意铺展开来,竟比从前还要红火。孟公子不辞辛劳,将铺号开遍南北,一年之中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奔波于各地巡看,不觉鬓边已有几丝华发。 那年初春,孟公子从苏杭之地回京,因大道阻塞,改走一条偏僻小道,途径一座山寺。那时春雪尚未融尽,春风料峭,扑面仍是冰凉寒意。行至山寺前,忽见寺中几支桃花攲出,在晶莹残雪中开得烂漫。 孟公子驻足在花下看了一会儿,心中有所思虑,觉得累了,便叫仆人去拍寺门,想要歇歇脚,讨些热茶喝。 寺庙不大,僧人也只得几个,出来应门的竟是老方丈,轻飘飘一蓬白胡子。方丈将客人迎进去。孟公子于大雄宝殿前上了香,又随喜了一些功德,便与老方丈攀谈起来。 孟公子这些年南北都走过,谈论起四时风物来滔滔不绝,引得那老方丈神往不已。只是叹自己老迈,住得又偏僻,不便再远行,惋惜连连。孟公子笑道:方丈清修功德无量,我不过是俗人说俗话罢了。我堪不破红尘,修不得梵行,所以才有这些虚妄之言。何时若得像方丈这般这般他望向桃树下洒扫的一个中年僧人,忽的呼吸凝重,颤声问:方丈,那桃树下的是 方丈望一眼,道:那是小徒慧明。施主好眼光,我这徒弟模样生得好,人也聪慧,佛法禅理一点即通,不似别人愚钝。又朝那僧人道:慧明,快过来见过孟施主。 僧人放下扫帚,缓步走过来,从容施礼道:见过孟施主。 孟公子定定看他,又转向方丈:可否容我与慧明大师一谈? 方丈正欲走开,便道:慧明,你取后山泉水煮一壶热茶与施主。又向孟公子道:此时新茶未收,只得去年存下的陈茶,粗陋之物勉强入口,还请施主担待。 孟公子道:哪里,我们行脚在外都是粗茶淡饭,寺中风物已是清雅得很了。转眼看慧明,道:烦请大师引路。 慧明将孟公子带到后院僧房,门前恰好也有一株桃花,便将桌凳设在桃树下。红泥小火炉,悬着玄黑铁锅。慧明从屋内抱了一个粗制瓦瓮出来,将瓮中水倒入铁锅中,自言自语道:山中水硬,幸得我今冬收了一瓮红梅蕊上的雪水。 炉火旁焙茶叶,细烤慢碾,茶末倾于沸水中。孟公子慢坐看他煮茶,眉目依旧,从容依旧,淡然气度更胜从前。一时静默。风自远方来,吹在耳畔鼻端,有汴梁商肆的酒色财气,也有江南烟雨中的温柔花香。等闲见得故人面,孟公子仰头,恰一朵落红坠在手边,拾起喃喃道:还不及三月,还不及三月,花竟开了。 慧明道:今年是早了些,前些日子和暖,大约是花树误判了时节。 孟公子道:若那年花开得早,可会让我赶上花期? 慧明垂眼斟茶:施主心中有遗憾。 孟公子问:大师又可有遗憾? 慧明不语。孟公子便道:我少年时曾倾心爱慕一个人,偶得他一顾,便天地都有了光彩。可惜啊,未得善终。一别十余年,往事仍历历在目,只是恍若隔世了。 慧明放下茶壶,双手合十道:前世之事不可追,既然已经隔世,施主想来已经放下了吧。 孟公子问:大师可还记得俗家姓名? 慧明道:山中日月久,早已不记得了。 孟公子眼中清泪滴落:紫卿,你不愿认我了么? 慧明转身朝向院门外,怔怔看着墙下一捧残雪在阳光下消融。 紫卿。孟公子又唤一声,倾身撑在桌上:我知道这也不是你本名。真如你那时所说,你是世家子弟,瞧不起我是商人之子吗?或者你本不爱男子,那你的仗剑天涯,你的如花美眷又在哪里呢? 慧明依旧是默不作声,清瘦双肩耸立着,留一个孤寂背影在澄碧天幕下。孟公子离座膝行向前,抱在慧明身后,将脸贴在他宽阔背脊上,泪如雨下。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推门的小沙弥见此情景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道:慧,慧明师兄,方丈说客人旅途劳苦,可留客人用些斋饭。若,若,若客人需留宿,要劳慧明师兄与慧远师兄挤上一挤,凑出一间好房来与这位施主老爷住。 慧明开口道:不必了,你去告诉方丈,孟施主是我俗家时的远亲,早些年间失散,如今重逢正有话说,今晚就与我住一起。 小沙弥喏喏去了,回首看一眼,两人确似有满腹的别愁离恨要诉,便关紧了门,轻手轻脚走开。 慧明握住孟公子手道:瞧,连你都是老爷了。我也老了。 孟公子哭道:你不老,你永远也不会老。 慧明笑道:英年早逝之人才能不老。将才在大殿前我还道你年岁大了便沉稳了,到头来却还是个孩子样。仿佛长高了些,还是那样瘦,还是那样孩子气。 孟公子问:怎么就出了家?你过得好么? 慧明道:我一剑一马游历四方,累了却没有归处。有一日途径这山寺,听到寺里的钟声,心有所动,便留下来了。说来也巧,也是一个春天,桃花开得就如今日这般,令我想起来汴梁时的一些旧事。剃度嘛,原是可有可无的事,有安身处便好。 孟公子嗔怪道:既没有归处,怎不来找我。 慧明笑道:有命案在身,不敢,已是连累你不少。又问:成亲了么? 孟公子道:城南李家女,祖上出过一位翰林。 慧明点头道:原来真是有。 孟公子道:原来是没有的,想起曾和你说过的话,便依样去寻,果真寻得。 慧明问:她好么? 孟公子道:自是有你没有的好,如今儿女成双,家业重兴,全赖她操持。我曾于佛前立下重誓,此生绝不负她。 慧明点头:本该当如此。 晚些时候用过斋饭,两人默默回房。山间有松涛声,山寺寂黑,慧明携一盏孤灯在前。进了院门,孟公子便疾走几步跟上前去,攥住慧明衣角。慧明拾起他手握在袖中,只觉得彻骨冰凉。 进了房门,屋内简洁,只得一床,一柜,一桌,一椅。纤尘不染。 慧明将孟公子放在椅上坐下,转身出门去。不一会儿抱一盆热水进来,绞了巾帕仔细替孟公子擦过脸,又将他双足脱了鞋袜放进热水中,低头揉搓。 孟公子摸在他头上,原先那一头墨藻般的青丝,如今一毫不存了。泪水夺眶而出。慧明只低着头,将他双足洗净,擦干,拢在怀里,抬头问:还冷么? 孟公子道:我向来手足都凉,不冷的。 慧明道:是了,我未与你度过冬,不知道这事。 孟公子手指落下来,描摹他的眉眼:紫卿,我心中一直有疑问,不敢问,也问不到。 你说。 当年你与我好,究竟有没有一点真心。或者,真就只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布局。 慧明笑道:你这话问得好,若问在当年,或者就问在昨日,我皆答不出。此时我却可以答你。怜有之,爱有之,利用有之,愧疚有之,遗憾亦有之。 孟公子低头:如此,我便无憾了。 是夜,两人抵足而眠,待要细说旧事,竟相对无语。只听得窗外风声起了又熄,月亮在窗棂子上一格一格爬上去,泻进一地银白。 孟公子不愿睡,只觉得今日之事是余生中所剩无几的喜悦,便静静捱着,怕眨眼间天便要亮了。将过去种种思来想去,还是归因于自己太爱,而对方不够,这才令这半生困顿其中不能自拔。想起当日初见他时自己尚年少,惊鸿一瞥之下认作天人,从此不管哪般人物都视为敝屣。若能换了今日心智从头来过,进退有当,也能教他牵心劳肠才好。 想得恍惚之际又见那桌上一只香炉,半炉香灰,尚有几支残香插在上面。此外却别无他物。 你在祭谁?他幽幽问道。 慧明忽然转身从背后抱住他,将额头抵在他肩上。 他凄然笑道:你如此这般,可是要破戒的,如何向佛祖交待。 慧明道:若有罪孽,我一人担了就是。 孟公子咬牙:既如此,你跟我走,索性明日便不念佛了。 慧明手抱在他腰上,探了几次却未再动 孟公子咬唇又问:这许多年,你可曾盼过今日? 慧明低声道:不敢。 你怕什么?孟公子默默解开衣带,翻转身迎了过去。 第二日早饭过后又留午饭。茶喝到黄昏,话越来越淡。孟公子忽然站起要走。慧明抬头呆呆看了他半晌,道:好吧,我送你出去。 一路无语。 送出山门,山道旁道别。 孟公子逆风站着,衣袂乱飞,浩然道:紫卿,你依旧欠我。 慧明颔首。 孟公子又道:你记着,这一次是我要走,绝不回来了。说完转身朝山下走。 西天一轮红日坠下,漫天云霞,映得他眼中的泪也似烧熔的赤金。他曾有过最好的时光,最赤诚的爱,在他心中绵延烧灼了十八年,今日终得圆满。 慧明站在山门前,目送故人朝着日落的方向去,身后悠然响起古刹钟声。一声,一声 黄昏的落日中,那小小寺院披上一层金黄,灿烂得不似人间。火烧起来,漫天的云霞,烧得地势西倾,赤霞滚滚。 慧明双手合十,朝孟公子去的方向一拜。娇弱少年已能承千钧之担,他供奉了十八年的长生牌位,可以不必再摆出来了。明日再去云游吧,修行,赎罪,将残躯抛却,再不回来。 十八声钟响过半,暮色将合。琉璃瓦上的赤金在钟声里一层层褪下来,那浓墨重彩的画柱,青晶闪亮的石阶都一点一点潮水般重归入破旧黯淡。 天暗下来,僧人依旧站在山巅,夜风佛动他的僧衣宛若一朵青莲。天幕上有星闪烁,他想起了他的过往,鲜衣怒马的少年和阴暗晦涩的青年。那些深沉黑暗中唯一的一抹霞光,已随着刚才的夕阳一并消失了。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