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凶萌》 第1页 [台湾小言] 《初恋凶萌》作者:雷恩那【完结】 心之所在,即是故乡。 雍天牧,我想做你的人,你的家,你的牵绊…… 一艺在手,世界我有,穿越来到古代的安志媛要自己莫急莫慌莫害怕, 毕竟身边全是老弱妇孺,也就她勉强能顶门户,撑起个小家不过小菜一碟, 看吧,红豆松糕、铜锣烧便让她荷包赚满满,甜八宝和关东煮更使茶棚客如云集, 而食物的香气不只吸引饕客,就连随手一救的杀手先生雍天牧也念念不忘, 可她不过是为了摆脱相亲拿他当挡箭牌,加上吓唬地痞时用他狐假虎威, 却被在旁听闻一切的他给认真了,看着红着耳朵尖问自己是不是心悦他的男人, 她很想哀嚎误会大了!可看着对方认真的表情,她觉得这麽说实在有违本心, 而且这人对她真的好,不仅将她放在心上,更视她如命, 不但亲手为她打造难得的红豆饼烤盘,更在她被绑架时单枪匹马来救, 看着魔挡屠魔、遇神杀神的他,安志媛只觉得自己的英雄实在又凶又萌啊…… 女主角:安志媛 男主角:雍天牧 第一章 不幸与万幸 杀手的下颚遭扣住,微张的嘴里被塞进一块玩意儿。 一块……松软软的玩意儿? 此际,杀手渐感浑沌的脑袋瓜中忽有体悟——原来人性本能是充满求生慾的。 明明他身中剧毒,此刻毒素已然蔓延全身,瘫痪了四肢令他再难动一根手指,僵化了喉舌教他难以发声,当那松软软之物挤进他口内,食物的甜香在唇齿中瞬间生出,压过纠缠在喉间的涩味,唾液随即分泌,在那不知被主人苛刻了多久的小小口腔里热切地濡湿那块松软食物。 究竟有多久未曾进食? 他记不得、想不起,好像一直没有饥饿感,但此时此刻,他肚饿了。 硬塞进口中的食物勾起了他的食慾,嗯……他嚐到淡淡奶味,还有和着蛋香的麦子香气,还有还有……是红豆,吃得出颗粒感却是又软又绵的红豆,惹得唾津一涌再涌,变得润软不已的食物一点点滑落喉底,他本能地吞咽,终有东西能祭得五脏庙,这下子不仅嘴馋,瘫痪的身躯还饿得不自觉发颤。 他想吃,还想再吃,想大口大口咬下、咀嚼、吞咽…… 「爷爷您不回房歇息蹲在角落干什麽?」 安志媛一脚踏进小灶房内,便见微弱烛光中一名老汉将自个儿蹲得圆圆、面向墙角不知干什麽勾当。 八九不离十,安志媛想也未想脱口就哀声轻嚷—— 「厚,爷爷很不乖耶!又躲起来偷吃甜食是不是?」生气跺脚。「又不是没给您吃,下午切那一块红豆松糕是要给您当下午茶,配着热茶慢慢品嚐、解解馋,结果爷爷三、两口就吞光光,不给第二块,竟然趁夜摸进灶房偷吃了!您想想您想想,都六十七八九岁的人了,不注重养生是怎样啦?再这样下去血压冲高、心律不整、血糖也不稳,中风、心脏病、糖尿病全来报到,是要怎麽救……呃!」 恨铁不成钢般越念越顺的脆嗓在伴随脚步的移近骤然消音。 安志媛瞠眸结舌,瞪着那个被老人家蹲圆圆所形成的阴影笼罩住的人儿,脑袋瓜里一片空白。 不!现在不是发愣的时候啊! 安家这位老爹患有失智的毛病,还习惯到外边捡人捡小动物回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除她以外尚有一对母子,全是安老爹顺手捡回来的,就没谁与老人家有半点血缘关系。 而今晚老人家又捡了个人回来,想想,似乎也没啥大不了……吧? 「没偷吃松糕,没有的没有的,元元说不能偷吃,爷爷乖得很,元元不生气,咱、咱是喂给人吃呢……」安老爹指着瘫在角落的人,仰望安志媛的表情好生无辜,沾上点点松糕屑屑的嘴角微微地咧开,欸,信誓旦旦说自己没偷吃,完全不具说服力。 安志媛一口气越叹越长,她认命了,不跟老人家较真了,直接将注意力放在那个被塞了满嘴松糕的人身上—— 是个妙龄的姑娘家呢。 即使周遭火光希微,依旧能瞧见对方一头流泉般的青丝披散,隐隐泛着光泽,然後是那纤纤身段以及被乌发半掩的雪嫩娇容。 姑娘家很美没错,按理说,美之物人人爱,但此时此刻的安志媛却瞧得小心肝直跳,头皮发麻,因为姑娘衣衫不整中。 她的前襟被扯松了,露出单边漂亮的锁骨,裙摆也遭撕裂,沾着不少像似泥泞和着血污的痕迹,更惨的是她微微抬起的两眼显得恍恍惚惚,很像嗑药嗑过头,飘飘然的视线找不到焦距。 安志媛两手抱头又抓发,内心哀嚎,乱糟糟的脑袋瓜里瞬间浮现曾看过的许多新闻报导—— 什麽「爱你不到就假车祸真掳人」、「爱你不到就下药性侵」、「爱你不到就抓来当禁脔」,还有「随机找目标下药」啦、「到夜店『捡屍』兼拍性爱影片」等等又等等的社会案件……噢,被下药?遭监禁?被性侵?眼前这位姑娘不会真遭遇到那样的坏事吧? 「姑娘、姑娘,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安志媛回过神来立即动作,把老人家挤到一旁去,单膝跪在妙龄女子身畔。 有人正轻捧自己的脸,小力地拍了两下,之後又加重力道再拍,杀手眼皮微颤,瞳心亦颤,因为这辈子还从没被谁如此「搧巴掌」。 -- 第2页 杀手心头惊怒,漫进鼻中的甘甜香味却像一道柔风,将那欲要炸裂的毛给抚顺……肚子更饿了。 这一边,听姑娘家虚弱地哼出一声似作回应,安志媛双手跟着摸向对方的後脑杓,边放慢字句道:「放心,我是好人,我们全家都是好人,我保证绝不会对你怎样,然後我自己也是女生,呃……我是说,我也是个姑娘家啦,你身上的配备我全都有,不会吃你豆腐,我摸你只是要检查你头上、身上是否有外伤,不会对你怎样的,你别怕。」 ……怕? 有人要自己别怕? 当杀手的脑中理解了她在说什麽,原就浑沌的思绪直接凝滞,傻傻由着她摸头、摸颈、摸四肢、摸躯干……话说回来,眼下情势也仅能由着对方摸来摸去,即使想奋起抵抗,动一根小指都难。 「没有出血现象,骨头好像也没断,还好还好,万幸万幸……咦?」检查再检查,安志媛隔着薄衫轻触到姑娘家的胸肋下端时,两手陡地僵住。 「元元怎麽了?眼睛瞪得好圆,眨都不眨,谁吓着你啦?」安老爹早把手中剩余的半块松糕偷偷消灭掉,扬眉就见亲亲孙女儿一脸愕然,蹲圆圆的身躯立时挤将过来。「不惊不惊,爷爷护着元元,元元不惊。」说着就张臂将安志媛护进肉乎乎的胸怀里。 安志媛两只手还僵着,但脑筋动得极快—— 她想,她是大惊小怪了,摸起来感觉不到女人胸前该有的那两团也没什麽不对,有的女孩子天生发育得好,胸围傲人,坐下来还得把一对丰乳捧到桌面上搁着休息,也有些人胸前一马平川,在她曾生活过的那个现代时空,还普遍被形容成「飞机场」呢。 所以眼前这位姑娘家是个「贫乳」,那也正常得很、正常得很,所谓环肥燕瘦,各有各的体质,各有各的出路,确实是自己不稳重了。 轻咳两声清清喉咙,她拍拍老人家的宽背。「没事没事,没吓着,我谁啊我,我安元元可是安家的大姑娘耶,能随随便便就被吓到吗?爷爷快点放开,快不能呼吸了啦!」 安老爹很听话地放松手劲儿,憨憨地冲着孙女呵呵笑。 「元元怎麽这麽可爱呀!」瞧得都舍不得挪眼。 安志媛这些日子哄老人家已哄得很自然,顺顺回话道:「再可爱也没有我家爷爷可爱。」 「岂有此理?你爷爷是谁,叫他出来让咱瞧瞧。」 「我家爷爷可宝贝了,才不给瞧。」 「他谁啊?为什麽不能瞧?」又气又急。 「他是元元的宝贝爷爷啊,要是被瞧坏了可怎麽办?当然不给瞧!」 老人家忽地怔了怔,前一刻还有些气呼呼,下一瞬似记起那个「不给瞧」的爷爷究竟是谁,记起了,便咧了咧嘴笑得春风满面。 挪动圆墩墩的身躯好跟孙女儿肩并肩蹲在一块儿,祖孙俩一同瞅着今晚的不速之客,安老爹挠了挠脸憨声交底—— 「天黑了嘛,就该上榻躺平睡觉,但咱偏偏口渴了呀,口渴当然就难入睡,谁知房里的茶壶也见底,那没法子啦,就、就只好摸进灶房那个……唔……喝点水,然後眼角余光一瞥,就瞥见这人瘫在角落,不是咱捡回来的,是这人自个儿溜进来的,是真的!」双手在胸前急乎乎地交叉挥动证明清白,接着又道—— 「见那悲惨模样,九成九是饿得四肢无力、两眼无神,咱才赶紧把元元下午刚整好的一笼红豆松糕摸出一小块来喂食,真的只喂一小块而已,这人吃得可香了,嗷嗷待哺可怜得很,喂多少吞多少,松糕都是这人吃的,咱没吃。」脑袋瓜直摇。 事有轻重缓急,安志媛没心思去戳破老人家粉饰太平兼破绽连连的说法。 她注意力放在姑娘脸上、身上,语重心长道:「看来不是饿到发昏瘫软那样简单,这位姑娘像被下迷药了,也许是中毒也说不定,还可能遭受侵犯。」略顿,抬手捏捏眉心,不由得低声碎碎念。「是说这都什麽破世界?一定要这样为难人吗?想救人也不知该怎麽救,救护车哪里有得叫啊?」 想哭,难受。 然,再怎麽哀叹,依旧只能面对现实。 她被丢到这个历史架空的古代,老天爷当初没收掉她这条小命,那她也懒得再自怨自艾,就只好选择咬紧牙关大步向前,看这一条奇异的时间长河会将她带往哪里,又会落得怎样的结局。 重整旗鼓深吸一口气,她拍拍双颊,正想开口请爷爷帮忙把人抬上她的背,好让她将人背进客房里暂且安置,老人家此际却微拧眉心喃喃出声—— 「……元元称这人是姑娘?但不是姑娘啊,是男的,是个小伙子,元元没瞧见吗?」 「啥?」男、男的?安志媛撩袖准备大干一场的动作登时顿住。 安老爹被孙女儿略显夸张的错愕表情逗得拊掌大笑,好生得意地抬高双层下巴。 「人家一下子就瞧出来罗,你都没看清楚,你看看,他颈子上有喉结——」边说边探手去撩开对方的散发、扳起他的脸,果然露出男子喉结。 「还有他胸前平平的,又乾又瘪还硬邦邦,都没爷爷的软呢,元元怎会把他误认成姑娘家?」非常百思不得其解的口气。 「我……这……可是他……」那身姿、那五官模样活脱脱就是美女一枚啊!安志媛一下子还消化不了眼前转变,毫无意义乱挥的手忽然被爷爷抓住。 -- 第3页 老人家无比热忱,一门心思要帮着孙女儿厘清事实真相,遂努力举证—— 「还有还有,他胯间是有把的,还有子孙袋,整副『宝贝儿』齐全得很,姑娘家身上可没有,元元不信可以摸摸!摸过後总得信了吧?」 安志媛上身一倾,手被拉扯了去,随即一声哀嚎震得梁上的灰都飘落。 「哇啊啊——爷爷快放手!」 妈呀,她究竟摸到什麽「脏东西」啦! 晚间这一闹,把已洗漱过、正准备上榻困觉的一双母子也给闹进灶房里来。 同住的魏娘子年约三十五、六,中等身材,眉目算得上清秀,就肤色黝黑了些,但厨艺很是不错,针黹工夫也拿得出手。 魏娘子的独子刚满十二岁,虽然只是个小少年,倒有几把力气,也幸得魏家小子听到动静冲进灶房,要不然安志媛都不知找谁相帮,她家爷爷怕是只会越帮越忙,欸。 把不速之客搬进客房的榻上安置,再烧来热水简单替他清理一番,确定对方全身上下没有需要包紮止血的伤口,再确认他体温渐渐回暖,安志媛觉得自己当真尽力了,不管是迷药还是迷毒,她都解不了,一切端看对方造化。 被搬进客房里的男人已交睫昏睡过去,安志媛把一旁看热闹、偶尔添添乱的爷爷带回老人家自个儿房里,并盯着他乖乖睡觉。 很快便听到鼾声传来,她悄声离开後特意绕去灶房一趟,再次返回客房这边,那名身形精瘦、脸还带点婴儿肥的小少年正一屁股坐在小天井的廊阶边上。 小少年身後的客房房门半敞,里边一盏烛光犹燃,让外头守着的人一回首即能瞧见里边动静。 安志媛也学小少年席地而坐,两人背对客房房门肩并着肩。 「怎还没睡?我以为小禾你跟魏娘子一块儿回房了。」她手肘轻顶了小少年臂膀一下,笑问。 魏小禾鼻头扭了扭,两眼仍直直瞅着悬在天井苍穹上那弯新月,略有气无力道:「元元姊,小爷我肚饿了,唔……真饿。」 若能早早睡熟自然不会感到饥饿,但今晚有变数,费了小少年好些力气,加上正值是长个子、长肌肉的年纪,不饿才怪。 安志媛心中明了得很,毕竟她尚未穿越到这个古代世界前,可是跟着三位哥哥一块儿长大,男孩子在成长过程展现出来的惊人食量简直跟无底洞似的。 「哪,给。」她遂从袖底取出包裹好的一物递去。「就猜到你一定饿了,刚刚绕去灶房拿来的,勉强垫垫肚子罗。」 净巾滑开,露出三块红豆松糕,小少年两眼蓦地发亮,背脊陡挺,手抬到一半却顿住,疑惑问:「这是明儿个一早要备去茶棚那儿试卖的,咱吃了不就不够卖了?」 果然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小年纪饿着肚子也还不忘营生。 安志媛压下叹息,把松糕往孩子怀里塞,笑道:「你就吃吧,大口大口吃,吃饱些才有力气帮忙赚钱。」 魏小禾咧嘴一笑,终於放心开吃,进食的表情虔诚又满足。 看那张总爱扮老成的娃儿脸真情流露,安志媛内心又觉柔软又感唏嘘。 想想她是如何「流落」到眼前这般田地?竟穷到想把身边的孩子喂饱都不容易。 她其实不确定自己究竟是「穿越」了,还是「重生」了。 她在现代世界那座物产丰饶兼之科技发达的宝岛上生活了十八年,突然一个意外变故,她就「降落」到这个什麽都落後到令人难受想哭的地方。 在现代,她不知亲生父母是谁,很小就被教会所创办的育幼院收养,所幸修女院长以及从不求偿的志工们待孩子们极好,加上每年都有来自宝岛各地的善心人士捐款、捐物资的赞助,自她有记忆以来,育幼院的生活是沐浴在神恩之中,从没冷过、饿过,连零食也没短缺过,若到岁末佳节,礼物更是少不了,再怎麽样都能过得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六岁上,在记忆开始有了明显烙印的那一年,她被常来育幼院服务的一对志工收养,这对年轻父母家中已有三个男孩,老大九岁,老二和老三是双胞胎,七岁,她被收养到这样的家庭,成为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们的掌上明珠。 直到多年之後她才明白过来,仅靠着经营一家规模不太大的冷热饮店,要养大三男一女实在费了养父母不少心血。 她曾私底下问过养母妈妈,明明家里经济不算富裕,明明养父母膝下有三个亲生孩子,为什麽当年还是决定收养她?多她一个孩子嗷嗷待哺,岂不是加重家中的负担? 那时正值她敏感又爱强说愁的中二青春期,矫情又难搞得很,但养母妈妈给她的答覆竟令她颇有被疗癒的感觉。 养母妈妈对她说—— 「媛媛知道住在『男生宿舍』里是一件多麽心累的事吗?从早到晚、放眼望去,身边都是男孩子,不是『老男孩』就是『小男孩』,妈妈好不容易才遇到你这麽有默契的『战友』,总要拖着你一起下水,我们女孩子也要自己一国啊,没有媛媛,我多孤单?」 所以养父爸爸是「老男孩」,哥哥们是「小男孩」…… 安志媛至今仍清楚记得养母妈妈当时说这话的模样,她两手莫可奈何般一摊,眼睛笑出淡淡鱼尾纹,戏谑中有着溢於言表的感情。 她知道自己其实很幸运,虽说从小遭亲生父母遗弃,但她遇到一对很棒的养父母,还有三个跟她没有血缘关系却与她情同手足的哥哥们。 -- 第4页 养父爸爸曾笑说她是哥哥们的吉祥物兼幸运符,因为安家的双胞胎出生时心肺有些问题,但年纪太小还不能动刀治疗,只能少剂量投药并定期追踪。 後来她被安家收养不到一年,双胞胎哥哥俩在某次回医院追踪病情时,主治医生赫然发现两个男孩心肺间原先没长齐的某条血管竟奇蹟般自动长好,根本不须要动刀修补。 更有几回,安家大哥面临人生中的重要考试和面试,不管是拿出国进修的奖学金抑或争取绝佳工作机会,多是她跟去陪考、陪面试,而大哥总是赢。 有爸爸妈妈真好,有哥哥们真好。 她是被安家人护在羽翼下长大的,也许那般结缘就是为了让她能在意外发生的瞬间救养母妈妈一命。 那一场劫难发生得太快,车子冲进冷热饮店面时正是店里准备打烊的时候,妈妈和她一块儿在店铺前头收拾,爸爸则在後头小仓库点算库存备料。 当时三个哥哥皆不在家,大哥获得一个很棒的工作机会,刚通过严苛的试用期,成为某家跨国大企业的正式员工,而双胞胎哥哥们则是知名国立大学的大四生,书读得好,社团也玩得很疯,哥哥们没谁有空回来帮忙顾店,但她可以,而且是喜欢的。 她毕业於职业学校的餐饮管理科,并且在某家知名饭店内的吃到饱自助餐厅实习已有一段时间,自助餐厅里提供的是无国界料理,菜色和甜点加起来超过两百种,各司其职的大厨师就有十人,让她这个小小助手偷师偷得好痛快。 家人们的意思是要她继续在学业上进修,考个四技或大学什麽的,但她早早想清楚了,三个哥哥对接手家里的冷热饮店完全不感兴趣,可她就是很喜欢自家的店,是爸妈胼手胝足打拚出来的地方,盛载着这个家许许多多美好的回忆,哥哥们有自己的梦想要实现,那就由她守住这家店,这就是她的梦想。 店里夏天卖手摇冷饮、豆花和刨冰,冬天卖烧仙草、红豆汤、八宝粥等等,许多用料像芋圆、芋泥、红豆、绿豆、汤圆、粉圆等等,都是自己熬煮制作出来的,每道手工都是学问呢。 而店里除了按时节提供冷热饮品,却有一样道地小食是一年四季皆有的—— 红豆饼。 妈妈每日熬煮精心挑选的红豆,熬成软乎乎的红豆泥,用特制的铸铁模具烤出一个个香喷喷又甜而不腻的小点心。 她也好想把自家的红豆饼口味传承下来,有那麽多眉眉角角的事物要学,她哪里有心思考什麽四技和大学,应该早一点跟在养父母身边学习才是王道。 那时她是考虑在知名饭店内的餐厅先工作个两、三年,多吸取一些实战经验,然後再回自家店里边帮忙边学习,作好接棒的准备,所以只要一有时间,她就往店里跑。 那一天她又回去店里,最後帮着打烊,那时店里已没有客人,一辆暴冲的轿车失控冲进店中,她的记忆仅停留在自己飞扑过去把养母妈妈推向堆放纸杯、纸盒的角落,之後自己究竟怎麽了,她没有丁点感觉,意识完全丧失。 醒来後,她人就来到了这里,一个全然陌生的时空,在她学习过的人类历史中一个不曾存在的国度,一个陌生的朝代——南雍。 她自然搞不清楚事情是怎麽发生和演变,也不确定现代时空的自己到底死亡与否。 这样的她算是「重生」还是「穿越」?被暴冲的轿车撞上之际,她是当场死翘翘还是整个人突然消失不见?任她想破头都得不到解答。 被不知名的力量拖到古代来已将近一年,要不是来到这儿没几天就被安家爷爷捡回来当孙女养,身无分文又听不太懂当地方言的她真会活活饿死在外边。 她後来才从魏娘子那里得知,老人家确实有一个亲孙女。 安老爹的儿子和媳妇染疫走得早,几年後老伴也病故,安家小姑娘遂跟着爷爷相依为命。 小姑娘长成了大姑娘,这些年帮着安老爹将茶棚的营生顶起,祖孙俩虽过得不算富裕,但求三餐温饱、顿顿有大米饭吃并不成问题。 无奈老天爷实在欺负人,就在老人家将她捡回来养的前一年,正值青春年华的大姑娘上山挖笋采菇不慎遭毒蛇给咬了,等到被寻获时早已成了一具冰冷屍体。 安志媛记起魏娘子谈起这件憾事时的神态,那眼神中流露的伤痛带着渲染力,让人非常能感同身受,想来安家姑娘在世时也把魏氏母子俩视作亲人那般相待,在这样的世道彼此依赖、互相扶持,安家姑娘离世之後要是没有魏娘子和小禾的照看,老人家怕是要出大事。 试想想,相依为命的亲亲孙女突然骤逝,老人家必然大受打击,魏娘子也说了,安老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动不动恍神、失忆,状况恶化到有好几回走失在山里和竹林里,每每动员了全村十来户人家才把人找回来。 而魏氏母子……乃至於整个小溪村的人家,对於安老爹将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子捡回来当孙女养的这件事,似乎一律表示赞同,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欣慰。 好像捡回她之後,老人家的精神状态就稳定许多,不会再时不时地闹失踪,恍神和失忆的状况也锐减,日子彷佛回到安家姑娘犹在世的时候,一切静好,岁月安度。 她在现代的名字是安志媛,养父母与哥哥们不是唤她「小媛」就是「媛媛」,而巧的是,安家姑娘名叫安元元,於是她这个「媛媛」自然而然变成「元元」,认了老人家当爷爷,总归一切顺行而为,虽不知未来会如何,她想,努力活下去总是对的。 -- 第5页 这一边,小少年将两块松糕连着下肚,手中宝贝地捧着最後一块,终於能缓下来吁出一口气。 「要不是元元姊露这麽一手,小爷还真没吃过这般好吃的红豆松糕,咱觉着我阿娘手艺已然够好,但这些天你整出来的几款小食,有甜有咸,那滋味与以往嚐过的大有不同,好吃又别有新意,呵呵,咱们明儿个起在茶棚推广这新制的小食,定能招揽更多生意。」 安志媛单手挥了挥。「姊姊多少有练过啦,事情交给专业的来就对了,但话说回来,这些日子如果没有你阿娘从旁教我如何控制火候,真的还不知道要弄焦多少盘糕点、浪费多少食物。」 来到古代才深切体悟到「烧火炊食」是多麽深奥的一门学问啊! 她初来乍到,根本晕乎乎什麽都不懂,这可不是换新环境罢了,而是整个时空背景全换掉,她花上两个多月才摸出些许头绪,又花上大半年才适应了对她来说是如此「克难」的生活方式,直到前些时候身心灵终於安定下来,她就想着该找些事做做,目光便盯向安家茶棚。 自从安元元意外身亡,安老爹无心茶棚的经营,全靠魏娘子带着小禾硬撑下来,安志媛状况好些後也主动到茶棚帮忙,这一帮就让她嗅出商机,才会连着好些天钻进灶房埋头苦干。 只是有时候很多事情不是靠埋头苦干就能摆平,例如——在没有瓦斯炉、没有电磁炉、没有烤箱、没有微波炉、没有气炸锅的古代世界中,学着掌控火候。 一开始当真灰头土脸又难受想哭,噢,不对,她当场早哭了,泪流满面擦都来不及擦,全因被自己搞出的浓烟呛得眼泪加鼻涕齐流。 她不是没有露营野炊的经验,但在现代野炊她有可携式瓦斯炉能用,还能用小瓦斯喷枪生火,轻松简单就能把木炭烧得直冒火,再不济也还有一颗颗的火种帮忙助燃,要她在毫无辅助工具下徒手生火,人生实在太难了。 不幸中的大幸是她得遇「名师」啊! 不管是生火还是火候大小的掌控,魏娘子当真厉害得不得了,而且毫不藏私地把眉眉角角传授给她。 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她还在「悟道」当中,但一边实际操作一边领会,错中学习,竟也进步神速,这几天控制火候制作出来的糕点越来越像样,欸,这般的天资聪颖难自弃,她都要佩服起自己。 她一臂搭上小少年的肩头,深吸了口气道—— 「反正不管怎样,咱们一家子就是你挺我、我挺你,无论如何都得把茶棚撑起来,还有啊,小禾也得多读点书,没有要你读什麽……什麽四书五经,我也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那种经书典籍,但多看书、多认识些字保准没错,还有基本算术,那更得学会。」 「咱会算术啊!」魏小禾颇自傲地挺起还不太强壮的小胸膛。「小爷算盘打得可好了,作帐看帐也不成问题,咱就爱这些,但那些经书啊典籍什麽的,看多了根本无用,又没要考状元、当大官,小爷我就想搞营生。」扭扭鼻头,哼了两声又道:「攒钱让咱们一家子都过上好日子,这是一定要的。」 一家子。 安志媛心窝微绷亦觉温暖,没想到被丢到这个「异世界」,她也能像在现代那样得到一个家。 说她不幸吗?她真的有够不幸。 说她鸿福齐天吗?她也确实福气满满、幸运到爆表。 正在她暗暗感动不已之际,身边小少年向她挑挑黑眉、瞟了眼,道:「咱觉着元元姊才要多习算术,欸欸,连帐本子都不会看,还来念小爷我?」 安志媛脸微红,也跟着挑眉。「我算术好得很,加减乘除都难不倒我,我只是……拨不惯算盘珠子,还有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算筹,看着就偏头痛。」再有,她在看阿拉伯数字那是又快又顺眼,在这儿所使用的却是所谓的「大写数字」,让她认一串数字眼睛都能看花。 魏小禾哼了声,捧着最後一块松糕小口咬下,放慢进食的速度。 他细细品嚐口中的好滋味,晃着脑袋瓜,翘起嘴角道:「元元姊不擅长看帐、拨算盘珠子,那也不打紧,反正有小爷我呢。」 「嘿,怎麽说得好像你才是一家之主?」安志媛才想抬手揉乱小少年的头发,听他又道—— 「这个家总得有个男人顶着,就像今晚,小爷就得扛起重责大任。」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瞧瞧咱们这一家子,爷爷年岁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脑子有时还不太好使,我娘则是个寡妇,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而元元姊如今还是个待价而沽……呃,不,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家,得留点名声让人探听,今晚家里闯进一名不速之客,不但是个男的,还莫名其妙男扮女装,小爷我怎麽都得紧盯不放。」 安志媛顿觉啼笑皆非。 「魏娘子适才还在这儿帮忙,如此看来你阿娘是被你赶回房呃……请回房睡觉。」古代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魏娘子会被儿子请走她不意外,她只是没想到有人在担心她的名声。 而担心她名声的人,说穿了也仅是个孩子,放到现代世界不过是个小六生。 欸,这都什麽情况了这是……哭笑不得啊! 「所以小禾现在是想赶我走……呃,请我离开,然後一人独撑全场,撑到天亮吗?」 小少年将松糕吃完,拍拍双手,头郑重一点。「虽说小溪村人口不多,就十来户人家,还是有几个三姑六婆的,不得不防……你笑什麽?」 -- 第6页 安志媛当真一脸笑咪咪。「可我刚刚已经对那位不速之客又搂又抱,还东摸摸西摸摸,连不该摸的也不小心摸着了,欸,小禾说如何是好?」 「这……唔……反正仅咱们自家人瞧见,不说出去就好……」黑眉扭动。 「不如等里边那位女装公子醒来,咱俩探探对方的底,如果是头大肥羊,咱们就联手逼他娶我、对我负责吧?」 「嗄!」 第二章 以甜食为引 说是要逼男子娶她、对她负责,安志媛就是故意捉弄人。 还好小少年当时早把松糕咽进肚里,安安稳稳落进胃袋,不然的话骤然听到她那番提议,肯定要被食物噎得喘不了气儿,只是安志媛一想起魏小禾那瞬间惊呆的表情,还是笑到肚子痛。 清晨时分,朝阳在云後泄出偏暖的光,南雍位处整片大陆的南端,以安志媛自己的理解,这个国家所在的纬度应该跟她出生的那个宝岛差不多,於是气候偏暖,即使是刚过完年的季节,气温冷归冷,薄亮阳光依旧早早来访。 看这天空,九成九又是个美好天气。 安志媛从灶房提着一大壶刚烧开的热水,怀着轻松心情一路走过被晨阳洗礼的小天井,刚一脚踏进客房……蓦然顿住! ……眼前这是演哪一出? 昨晚她家小禾年纪小小却要顶着男人气概,在为她名节着想又劝她不走的情况下,硬是陪她留在客房这儿一块儿守着不速之客。 安志媛想法其实很简单,什麽女子名声有的没的根本没往心里去,她毕竟在现代世界「走踏江湖」将近二十载,男人算什麽东西?还是个昏迷不醒又不知能不能活的男人,那就更不是东西……咳咳,她没有贬低男性的意思,只是觉得人既然都闯进她家竹篱笆圈围起来的屋舍了,救也救了,总得尽力守护。 但小禾为她想那麽多,怕她那所谓的「女子名节」会受损,噢,还是让她感到好窝心好开心。 不过眼前这一幕真让她有点开心不起来。 那位昏迷了一整晚的女装丽人在她离开的这半个小时内终於醒来,醒来是件好事啊,大大的好事,表示他自有造化,在这个没有救护车、没有急诊的古代顽强地生存下来,很快便是一尾活龙,一切迈向康庄大道,但是……坏就坏在他现出暴怒相! 不知他哪根神经「爬带」了,还是被害妄想症太严重,竟是一手一个准,右手扣住她家爷爷的颈子,左掌扣住她家小禾的胸口,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掐的气势吧? 「踏马的,你发什麽神经!」安志媛手中的大壶直接落地,大步飞奔直直朝炕上纠缠成一团的人冲过去,一切全凭本能反应,别人掐她的家人,她就「礼尚往来」回敬回去。 看招! 杀手面对这一切,亦凭本能反应。 他清楚自身的动作能有多快,一旦下死手,短短一个呼吸吐纳间,足够眼前这三人死上几轮有余,但恢复五感的他偏偏在这一瞬嗅到那股甜香,是他中毒意识昏沉之际犹能留意到的那一抹气味。 说不上因由,许是那气味彷佛曾化作美好滋味在唇齿间漫开,通过他的喉咙流进肚腹,令空空如也的胃袋得到抚慰,於是他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所牵引,即使并未看清那人模样,亦能凭着那股甜香认出。 千钧一发间,杀手指劲陡松,不仅放松了,还不争气地「咕噜」一声吞了下口水,就这样一个怔愣,人随即被扑倒。 安志媛抡起拳头原想由下往上朝对方下巴给一记,但小拳头刚挥出,那人上身忽地往後,结果她什麽都没打到,随即重心不稳压在人家身上。 她清楚听到一声粗嗄闷哼,感觉身下躯体猛地瑟缩,似瞬间剧疼。 「元元……元元拿膝盖顶他胯下,顶得好重,这招哪儿学的?路子是野了点,但……元元够狠。」安老爹跌坐在地,圆脸仍因适才颈子挨掐而通红,但已不咳嗽了,事实上也忘记要咳嗽,定定望着自家宝贝孙女神勇压倒醒来就发疯的客人,老人家眼底闪亮亮,颇觉欣慰似。 「哪里够狠?咱说他这个人不识好歹,一醒就动手,还打算把人往死里掐,他才狠!咳咳咳——元元姊你起来,让小爷跟他单挑!咳咳……咳咳咳……」魏小禾一样被掐得满脸涨红,拚命揉胸,好不容易能说话了,气得边骂边咳边在一旁跳加官。 这一边,安志媛甫厘清事态後连忙翻身坐起,还矫枉过正般坐得直挺挺。 榻上,那人微蜷地侧卧,一身狼狈如残花败柳,散发圈围的雪白面容显得眉睫格外乌黑,粉樱色的唇瓣紧紧抿着,那模样不禁让人联想到红花满开後迎来的哀艳凋零。 榻上这一幕实在非常「洗眼睛」啊! 瞧瞧,人家即使狼狈,即使是凋零的残花,也美得很有个性,这要是摆在「攻」跟「受」的世界里保准蝶舞蜂喧、热闹非凡,根本是女性大敌、直男都能扳弯……等等!她又满脑子废料了。 安志媛连忙端正心思,以眼神示意爷爷和魏小禾稍安勿躁,随即对榻上的人道—— 「这位……公子,阁下……阁下还好吗?我真不是故意伤你,是一时情急动作才粗鲁了点,不小心就……唔……所以你没事吧?」 「嗯……」杀手满头冷汗,忍下想摀住胯间的举措,仅微微颔首低应。 -- 第7页 「那就好那就好。」安志媛略尴尬地摩挲鼻子。 忽地她两眼如炬扫向一老一少,开始质问,「咱们家里总共就两根毛笔,为什麽两根毛笔现在在地上滚?还都沾饱墨汁?爷爷带着小禾一大清早练习写字吗?好勤奋啊,是说字都写在哪儿了?」 一老一少很快对望了眼,头摇得像博浪鼓,同声否认—— 「呵呵呵,没写没写,哪儿都没写。」 「呵呵呵,爷爷说没写,小爷我当然就没写。」 魏小禾两眼一溜,机灵道:「我娘在灶房忙着备早饭是吧?咱去帮忙打下手,小爷去也!」身影好快,眨眼已飞奔出去。 安老爹连忙跳起来,还不忘把两根毛笔拾起,拍拍屁股憨笑。「早饭快备好了,那、那咱去等吃,爷爷去也!」往门口跑跑跑。 方才瞥见地上两根「凶器」,安志媛用膝盖想也知道发生何事。 她去灶房烧热水时,小禾还窝在临窗的圈背竹椅上呼呼大睡,老人家就趁这时候溜进来探看,一老一少也不知是临时兴起还是早有蓄谋,趁着榻上的人未醒,拿笔沾墨就想往人家脸上作画吧…… 无声叹了口气,她转回视线,见玉面险些被画成大花脸的美男墨睫微颤,眼皮正徐徐欲掀。 「我替我家爷爷和小禾弟弟跟公子赔不是了,他们就是爱闹,没有恶意的。」她略紧张地再摩挲鼻子,问道:「公子刚才清醒时,爷爷和小禾是不是恰好围着你,正要对你唔……下笔?」 杀手的体质天生异於常人,加上後天刻意锻链,已练得百毒不侵,但到底是血肉之躯,这一次暗杀对象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他所中之剧毒虽无法令他致命,却仍需时间在体内慢慢消解。 昨夜他拖着渐渐僵化的身躯避进这一户民家,本打算在角落窝一窝,确信自身挨到天明必然无事,未料清醒时人是卧在暖榻上,一老一少两颗脑袋瓜就挤在他正上方,黑乎乎的东西直接朝他而来。 他本能出手,一抓一个准儿,直到刚才这姑娘提及了,他才明白过来,那「黑乎乎的东西」其实是两根沾饱墨汁的毛笔。 「……为什麽?」 那声音不太符合年轻男子,竟比她以为的还要低沉,安志媛先是一愣,见他眼皮子真掀开,四目相交间她陡然回神。 「呃……什麽为什麽?」耳朵竟觉有些热,她下意识抓了抓。 杀手嗅到那甘香、听到那清脆嗓音,此时终於看到她了。 正眼对视,将眼前这个俯视他的姑娘看个一清二楚。 脸蛋小小的,双颊膨膨的,眉毛细细的,眸子圆圆的,鼻头翘翘的,嘴巴红红的,下巴润润的…… 杀手的脑海中生不出什麽高明繁复的形容,反正见山就是山。 姑娘的模样落入他眼底就是普普通通的长相,既不顶美也不算丑陋,眉目也许算得上清秀,只是眨动双眸时,瞳心彷佛漾着光,好怪,那嘴角似翘着又好像没有,似笑非笑中有股惑人的力道…… 真的好怪。 「为什麽他们要下笔……暗算?」边问,他缓缓气儿撑身坐起。 「暗算?」安志媛随即想通,不禁露齿笑开。「当然要暗算啊,趁你睡大觉,拿毛笔往你脸上画只大乌龟再画一坨屎,画成大花脸,我上回太累睡得太熟,醒来脸上都有落腮胡了,额头还被写了山大王的『王』字,我家爷爷专爱干这种事,他觉得好玩,就为了开心啊,还能为什麽?」 杀手眉心微乎其微一拧,对於这其中乐趣似乎仍不明白。 静了两息,他欲启唇再言,那一道墨色身影大剌剌窝在临窗的竹制圈椅上,翘起二郎腿晃啊晃的,正讥笑般望来。 那个人与他生得一模一样,但表情不同,他学不来对方那样的笑。 那个人也许是他,也许不是,也许是一抹幻化成他模样的精魂,也许是他神识凌乱中的一记裂痕,但不管是与不是,只有他能瞧见「他」,察觉到对方的情绪波动。 而此际,那个「他」在笑话他,笑他连最简单的玩笑都无法理解,笑话他的有病、他的不正常。 安志媛见他突然垂下脸,像在躲避谁的目光,她朝半敞的窗子那儿瞥了眼,并未瞧见任何异状,静了会儿,她忍不住问—— 「公子是不是遭坏人欺负?你、你是逃出来的吗?昨晚我有先查看你的头部、四肢和躯干,幸好没有外伤,但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哪里感到不适,例如那个嗯……个人较为私密的部位之类的……」 她见他垂首,此时又见他缓缓抬头,神态迷惑,显然听不懂她的提问。 跟古代人说话,且还是个年轻男子,聊的还是这般话题,她真的是……欸,好难啊! 乾脆来个两拳一握,脑袋瓜一甩,跟他挑明算了。 「这位公子,你昏死在我家厨房……呃,灶房,然後昨晚看你那模样很明显是嗑药嗑多了,我是说你很可能被下药,可能是迷药也可能是毒药,反正我没搞懂啦,我们小溪村虽距离官道不远,但要进城请大夫还是得花上大半天,况且昨天都那麽晚了,城门早就关起,要帮你请大夫也没办法,而邻村是有一位大夫,但听说那位大夫正四处义诊中,如今也不知落脚何处—— 「想说就尽人事听天命,还好你是个有福气的,睡了一觉就自己撑过来,然後……然後我家爷爷和小弟围着你、试图捉弄你,你刚睁开眼睛就发现被人围着肯定吓到了吧?我想很可能你……你把他们错认成欺负你的人,才会一下子暴冲下狠手,那我也……我也对不起得很,很过意不去啊,把你弄得那麽疼,实在有够抱歉。」 -- 第8页 安志媛两手在颚下合十,乞求谅解地摩挲着,深吸口气郑重再道—— 「所以我想问的是,公子男扮女装又被下药,到底有没有被坏人欺负?除了刚才被我情急之下重顶那麽一记痛到不行外,公子的大腿根部嗯……那个胯下啦,不管是前面还是後面,应该都还好吧?没事吧?」 她自认问得很义正词严,但近在咫尺的颓靡美男在褪去眉宇间的迷惑後,直接满脸通红给她看。 安志媛内心再次哀叹。 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古代时空想要作个好姑娘是那样难,她不是不想当个矜持姑娘家,但矜持就得弯弯绕绕,说起话来就得九弯十八拐,试探来试探去的,心好累,她懒得干。 「昨晚托我家小禾弟弟查看过了,说是公子的裤子并不见血迹,但没流血并不一定无事,有人偏有些古怪癖好,就爱往人的体内塞东西,就是有血也全堵在里头……所以你、你真没事吧?」 美男依然不动如山,像瞬间石化了,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但脸红的状况越来越严重,红晕拓开再拓开,把他半掩在散发下的两只耳朵、颈项以及微微露出的一小部分胸膛,全都染出薄红。 安志媛与他对视,受不了这般静寂无声,轻嚷叹道—— 「你倒是说话啊!身体是你自己的,你不说清楚谁知道?我又不能真脱你裤子一探究竟,小禾还那麽小,万一真有状况,我怕他会有心理阴影,然後我家爷爷又是个超级不靠谱的,『不靠谱』这话你懂吧?就是……就是不堪用、不牢靠,这种说法也不知这边有没有,我们那里倒是用得满天飞,欸欸,不管啦不管啦——」举起单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反正要爷爷脱你裤子验伤,恐怕你屁股会沦为他的画布。然後……若有伤,有些伤也许落在难以启齿的部位,但也不能讳疾忌医,所以说,你到底有伤还是没伤?」 杀手长这麽大,头一次面对这种状况,更是头一回碰到说话这样直白的姑娘。 有人担心他受伤,担心他被下药下毒,担心他隐瞒伤处不报。 临窗下斜坐的那人嘴角勾得更高,似在等他出大糗,欣赏着他的不知所措。 「……我没受伤。」他硬是蹭出话,嗓声轻沉。「昨日不小心着了道,幸得及时脱逃,如今药效退掉了,五感恢复又能行动如常,多谢姑娘挂怀。」 他一开始就以女子模样接近这一次的暗杀对象,卸其心防,却因行刺得手後太过大意,不仅惊动其党羽,更遭对方一记回马枪施了毒,导致他一时难以维持身形和妆容才会原形毕露。 眼下这姑娘八成以为他是遭人狎玩的小倌,许是从哪间妓馆或小倌馆逃出来,又或是从哪艘花舫中跳水逃生,他不想解释,也解释不清,她的误解造成如此的身分设定倒也省去他的麻烦。 安志媛见他能挺腰坐直,再见他眉宇清朗并无忍痛神态,便信了他。 她头一点,笑道:「既是这样,那就刷牙漱口洗洗脸,换套乾净衣物再一块儿吃个早饭吧。」 随即她起身离开,很快地去而复返,把刚才情急之下丢在地上的大铁壶提了来,将热水倒进角落架上的陶盆子里,动作俐落。 热水太烫,安志媛又兑了些冷水进去,将一条乾净棉布打湿後稍微绞了绞水,直接塞进杀手手里。 「那你先盥洗,我去灶房再提些热水过来,然後我还备了一套男装,等会儿取来给你,那是爷爷的儿子呃……算是我爹吧,他遗留下来的旧物,洗得很乾净的,若不嫌弃就换上吧,会舒适些。」 杀手下意识抓着棉布,张口欲言却是无语,美目瞬也不瞬直盯着那手提空铁壶、迈大步朝房门口而去的女儿家背影。 突然,那姑娘在一脚即将跨出门槛时一个旋身转向他。 杀手心口陡跳,不禁屏息。 「对了,忘记跟你自我介绍,我姓安,平安的安,我叫安志媛,就是『很有志气的名媛』的那个志媛,但家里人都喊我小名,元元,是金元宝的元喔。你呢?你叫什麽名字?呃,我是说,不知公子该如何称呼?」欸,好文言文啊。 临窗下那带着讥笑神态的影子不知何时消失不见。 杀手专注望着几步之遥的那张清秀笑颜,模糊地感到内在的层层阴霾下,有什麽正蠢蠢滚动着。 他起身下榻,散发污衣难掩其丽色,站妥,他双手抱拳作了个礼,认真答道—— 「在下姓雍,南雍的雍,双字天牧,『天山晓牧雪半晴』的天牧,至於小名……并无。」 安志媛知道自己不很聪明,但还是有些观察力和基本的推理能力。 当雍天牧下榻,一双赤足直接踩地昂首而立,那身长跟昨夜昏迷的那人明显有差异。 昨晚是她跟小禾一人一边把人架进房送上榻的,当时半边靠在她身侧的他,比较起来至多只比她高出一点点,以昨晚他展现出来的身长,感觉力气颇大的她要对他来个公主抱似乎也不难,但怪的是,光架着他就觉得异常的沉。 见他清醒站在那儿,那一身女装顿时变得有点滑稽,两袖严重缩水,连裙摆也短了一大截,原本偏纤瘦的身形登时高大起来,看起来也显瘦,却是精实劲瘦那一类…… 根本是瑜珈中的最高境界——「缩骨功」是吧? 要安志媛不乱乱想实在很难,心思转过又转,觉得自己很可能太天真。 -- 第9页 男人男扮女装说不定是他自个儿乐意。 中毒昏迷也不一定是弱者。 瞧他一早醒来就船过水无痕似,不管是迷药或毒药,无任何外力帮忙,能那麽顺利从体内代谢出去,寻常人可能办到? 她该不会遇上什麽厉害人物了吧? 好奇心杀死猫,她没有九条命,她还有一小家子的人要顾,所以她装作没发现任何异状,总归帮人帮到底,送热水送乾净衣物,再喂他一顿饱,该干什麽就干什麽。 这一日的阳光当真明亮,大把的光束透窗而入,迤逦出一室清暖。 客房中,仔细漱洗完毕并换上乾净衣物的雍天牧沉静坐在榻边,有好一会儿他脑中是空白的,空白而无丝毫负担,神识如清光中的浮尘,飘浮、荡漾,淡然松快…… 他不晓得自己这样静坐了多久,是那个小名唤作「元元」的奇怪姑娘来敲房门,才把他从那一团空白淡然中唤回。 说她奇怪半点也不为过,好像活得太无戒心,乐呵呵冲着他笑,明明他这个不速之客搞得她一家子鸡飞狗跳,她不仅出手相帮,连小名都直言不讳地报予他知,没有丁点儿女儿家该有的矜持,直来直往得令他吃惊。 愕然、惊讶、无措、迷惑……有多久未曾感受这种种心绪的起伏跃动? 好像一下子全涌来,一波波浇灌得他浑身淋漓。 他仅花几眼就看完这一小处竹篱笆圈围的家屋,用竹子夯土建起的屋子,中间是小小厅堂,两边连着几间房,後头是个小天井,同样有几间小房,而正厅堂前就是竹篱笆围起的一片空地,角落边圈起地儿养着十来只鸡,另一头养着几头羊,还有一个驴窝,怎麽看都是这小溪村里再寻常不过的一户人家。 但,住在这里头的人倒教他迷了眼,有些看不清。 此际,早膳开吃。 自然是没有大户人家那般讲究,吃顿饭还得挪到所谓的饭厅,竹篱笆家屋一家子吃饭,全员在正厅堂上集合。 这时在家屋小小正堂中央的大方桌上,摆着一锅熬得软绵绵的白粥,还有红、橙、绿、紫四色酱菜,红的是辣萝卜,橙的是腐乳油菜花,绿的是渍菜心,紫的是芝麻紫苏叶卷。 除了酱菜,还煎了一盘麻油鸡蛋、一盘百合炒鸡丁。 再除此之外,一个木头圆盘里堆着六、七个巴掌大的圆圆食物,那东西是两片煎过的饼皮一上一下夹着内馅,饼皮瞧起来微厚,松松软软似的,外皮煎得略偏褐色,带着些微焦香,而夹在里边的是……雍天牧搁在方桌下的双手悄悄收握成拳,唾液因那饼子的香味正汹涌泛滥。 「想干麽?粥都还没喝完就想吃甜食,把手收回去!」姑娘家脆声清亮,一臂挡将过去。 雍天牧就见坐在他对面的安家老爹扁扁嘴,神情很是无辜,但还是乖乖收回探向圆饼子的手,改而吃起孙女布进碗里的菜。 并肩坐在方桌另一边的是一对母子,那男孩子早与他打过照面,此时正大口吃着菜、喝粥喝得颇香。 小少年的娘亲年岁约莫三十五、六,寻常妇人的装扮,对於他这个陌生男子的出现显得不太自在,但那个连小名都报给他知晓的姑娘以及老爹和小少年,根本没将他看在眼里……意思是,不管他在不在场,他们饭照吃、话照聊。 许是其他三个家人轻松自在得很,那位妇人便也安坐下来,之後与他对上眼,眼神也不再急着回避,还会朝他颔首笑了笑。 「你吃慢些,又没谁跟你抢食。」魏娘子取出巾子擦拭孩子的下巴,摇头叹气。 魏小禾放下见了底的空碗,咧嘴笑。「娘熬的粥就是好喝,小爷我吃饱啦。」说着,爪子朝木头圆盘那儿摸了去,抓来一个圆饼子张口就咬。 「你、你你……」安老爹倏地瞪圆两眼,胖颊还鼓鼓的,一副「你怎麽可以比我先吃」的表情,非常好懂。 见魏小禾边咀嚼饼子边真诚地露出惊艳神态,老人家更着急了。 「你、你……那个……那个……」 「爷爷想干什麽?还有小半碗粥呢,喝完再吃别的。」安志媛坚心如铁。 没办法,她近来总得管着安老爹吃饭,老人家正餐吃得越来越少还越来越偏食,这样营养很可能会摄取不足,这个年代也没有保健食品或营养补给品,还得她多盯着才行。 夹了一箸煎蛋到老人家碗里,看着他满脸不情愿,她真有些後悔把今早试作的古代版铜锣烧端上桌。 昨天备好的红豆松糕打算今天在自家茶棚试卖,是因备料中还剩一些煮过的红豆没用完,她乾脆熬软再捣成微带颗粒的泥状,试作铜锣烧的内馅。 然,要真的作出一颗古代版铜锣烧,重点在铜锣烧的饼皮。 基本上就是松饼的作法,在这儿她找得到面粉、鸡蛋、油和糖,但没有牛奶,只好用羊奶取代,而为了把蛋白打到发泡好让饼皮的口感松软绵密,没有电动打蛋机的辅助只能靠万能的双手,她手臂现在还在酸。 「小禾明明说他吃饱了,吃饱了就是吃不下了,肚子饱饱吃不下,小禾吃不下了,但他还在吃。」老人家爱告状。 此际,被老人家点名的魏小禾开心舔着铜锣烧内馅,全然不在意,不仅不在意还故意对老人挑挑眉。 安志媛道:「人有两个胃,甜食会进到另一个胃里,跟有没有吃饱饭没关系。」 -- 第10页 「啥?」安老爹不明就里。 「当真?」魏娘子惊讶掩嘴。 「是这样吗?原来如此……」魏小禾拍拍小肚皮。 老人家、小少年和他的娘亲正半信半疑、似懂非懂之际,一道轻沉男嗓静静启声—— 「人仅有一个胃,没有两个。」 安志媛听得出雍天牧没有吐槽她的意思,但她实在很难令他明白「甜点是属於另一个胃」这样的概念。 瞪着那张沉静到略显严肃的美脸,她按捺住想揉揉额角的念头,才要回嘴,他却又道:「若是人有两个胃,那定然不正常。」 「哇啊!哇啊哇啊——小禾小禾,原来你不正常,你有两个胃!」安老爹指着吃甜食吃得津津有味的魏小禾大声嚷嚷。 小少年先是一愣,随即豁出去。 「两个胃就两个胃,小爷能吃就是福。」麦色小脸蛋忽地露出得意诡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双臂一探,左右手各抓住一个铜锣烧,跟着拔腿跑出小厅堂,边跑还边嘿嘿笑。 安老爹急到涨红脸,不用宝贝孙女儿继续监督,端起碗一口气把剩余的粥喝光光,然後也学魏小禾一手一个抢到铜锣烧,抓着就往外跑。 「爷爷!爷爷只能吃一个啦,喂——」安志媛想阻止根本来不及,老人家圆是圆了点儿,但脚程有够快,眨眼间跑得不见人影儿。 「呃……呵呵,是说我也饱了,好饱,一早熬粥时就蒸了颗馒头垫胃,现下又喝下满满一碗粥,都要打饱嗝了。」这一边,魏娘子带笑轻语,盈盈起身,还不忘收拾起儿子和安老爹用过的那两副碗筷,柔声又道:「元元和……这位雍爷,你俩慢用,晚些我再过来一道儿收拾。」 才一下子,小小正厅堂上从闹烘烘陷进一片静寂,就余下两人。 魏娘子捧着用过的碗筷施施然离去,安志媛则抿着筷子,瞪着同桌的男子好一会儿,後者依旧不动如山端坐,差不多是眼观鼻、鼻观心那般了。 她内心不由得暗叹。 算了,跟个古代人较什麽真? 「不管一个胃还是两个胃,请问这位公子,你光看就能饱吗?」 自他落坐到现下已过去一刻多钟,就没见他动箸。 他像在观察,像从来没跟谁同桌共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一般。 「吃啊,我保证没下毒。」安志媛半开玩笑,替他舀了一小杓鸡丁。 「我知道你没下毒。」语调依然沉静。 听他答得正经八百,安志媛心里好气也好笑。 她没遇过这麽听不懂玩笑话的人种,可他严肃起来的表情又有种近乎真挚的萌感,竟然还挺可爱。 他瞧起来应该比她大上两、三岁,此时眼神却显稚拙,在静静端详桌面上所有的菜碟後,他才拿起筷子、端起碗来,郑重开吃。 安志媛适才忙着盯自家爷爷吃饭,自己也没吃多少,见他动箸喝粥了,她便也不再多话,开始认真填饱肚子。 结果男人不动箸便罢,一动箸,短短半刻钟就把半锅的白粥喝到见底,桌上的菜一扫而空。 安志媛喝下两碗粥便也饱了,但她就一直陪在一旁,见识雍天牧是如何迅速且俐落地消灭所有食物,连酱菜的汁液都没剩下,吃得非常之乾净。 「我吃饱了。」他慢声道,缓缓放下空碗和筷子,身背仍坐得直挺。「很好吃,多谢。」 安志媛回过神,忽地发现他目光朝某物飞快溜了眼,她心头「咯噔」一声,立时明白过来。 她把离他最远的那只木头圆盘朝他推近,笑咪咪问道:「吃饱了很好啊,就不知雍公子装甜食的另一个胃赏不赏光,肯不肯嚐一下我试作的点心?」瞧,她人多好,既体贴又细心,见他偷瞄,马上帮他「搭桥」。 木头圆盘上仅余一块圆饼子,近近推到他面前,雍天牧觉得两耳有些热,但依然坚定道:「我没有另一个胃,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胃。」 「噢,好吧……」她尾音拖得长长,打算要把木头圆盘挪走,圆盘的另一头却被按住。「咦?」 然後那个按住不让她撤盘的男子慢吞吞又道:「我只有一个胃,但我可以嚐嚐它。」抬睫看了安志媛一眼,随即垂目,视线再次落回那外观蓬松厚软的圆饼子上头。 安志媛大度地挥挥手。「哎呀,不要勉强啦。」 「没有勉强。」手指紧扣圆盘边缘。 「也不要逞强呀!」加重手劲试图收回。 「没有逞强。」声调平平,但估计圆盘边缘已掐出指印来。 安志媛原本也没想逗弄他,全赖他表情实在认真到好生呆萌。 从一些迹象显示,觉得他并非外表看起来那样无害,但从一开始先安静观察满桌食物、观察同桌而食的人们,再一口气来个秋风扫落叶扫光那些再家常不过的粥菜,他一定不知自己露出何种神态—— 彷佛许久许久不曾如此饱餐一顿。 彷佛不知简简单单的一顿可以如此满足。 彷佛不知这样的简单满足能使人的五官若东风拂面、眉眼生春。 那样的他特别好看也特别撩人心弦,却也让她感觉到可怜。 就像昨晚初见他狼狈倒卧在灶房角落那般,败坏中有着奇异的绝艳,颓圮中生生冒出命源,都让她心脏不由得揪了揪,有些呼吸不顺。 这样逗着他,拿甜食引诱,像也一下子拉近彼此距离,她抿唇笑问:「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 第11页 静了几息,那敛眉想了又想的美男终於头一点,有些艰难但还是毅然决然地点头,郑重作答—— 「……是,我想吃。」 她顺利得到想要的答覆,听到真心本音,她脸上的笑意扩大,真心欢喜。 下一瞬她收回手,朝他眨眨眼,柔声道:「请吃。」 第三章 静寂的躁动 雍天牧选择不告而别。 他自幼习武,承受非常人之所能承受的锻链,一路走来二十三个年头,从来须得克制慾念,屏除自身想望,他一向做得很好,好到无懈可击,而习惯成自然,自然而然地便也忽略一切渴求。 无慾,则刚。 要保自身安然,他必须是坚硬的、刚强的、无丝毫弱点的。 但可耻的是,他竟然莫名其妙屈服在一块松软软又胖乎乎的圆饼子上头! 那一日他是趁着竹篱笆家屋的老人、孩子,以及孩子的娘亲和那个主事的姑娘家,赶着载满东西的驴车慢腾腾出门,他才离开。 犹记得那个古怪姑娘同他道—— 「咱们家的茶棚就沿着小溪设在两、三里外的官道旁,每日午前就得开张,得一直忙到午後才会慢慢收摊,雍公子就暂且留在这儿哪儿也别去,你体内药效虽退掉,还是要多喝水、多多休息才好。」妙眸俏皮一眨。「反正就是那一句啦,多喝水没事,没事多喝水。」 赶着驴车出门前,她当真为他提来好大一壶烧开的水,还给他留了三个塞饱炒碎肉的馒头当午饭,连饭後甜点也没落下,是一小盅添足蜜味儿的红豆甘露汁。 她一家老少共四口人全出门干活,很安心地把整座竹篱笆家屋留给他,说实话,他就是想逃,因为……这不是他熟悉的路数。 从事杀手一职,他能活下来,且是近乎毫发无伤地活到现下,谨守的第一戒律就是不能轻信任何人,不能被丝毫感情左右。 但他在这个小小的竹篱笆家屋栽了跟头,他在姑娘家面前显露慾念。 明明不能有那样自我的意识,即使有,亦得掩饰得天衣无缝,但最後他的意识还是走了自个儿的路。 依稀记得她浅浅笑问——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他答:「……是,我想吃。」 宛如在毫无防备中被迷去心志,他答得也太过自然。 事後他震惊不已,但更教人惊讶的是那圆饼子的口感和滋味。 她说,那饼子叫作「铜锣烧」,煎成金褐色的圆圆饼皮确实让人联想到铜锣,然一口咬下只觉绵厚松软,蛋香与奶香美妙搭配,似乎用不着咀嚼便要在口中化开,惨的是里边还包馅儿。 红豆馅如此饱满,甘甜豆泥中犹能嚐到细细的颗粒,让口感更带层次且甜而不腻,与微带焦香的饼皮一块儿入口,闭目品味,他险些要不争气地哼出叹息。 当场全靠意志强压叹息,不经意一个抬眉却与安家姑娘对上眼,後者瞅着他笑咪咪,笑出一双浅浅酒涡与淡淡梨涡,好像从他的表情已瞧出丁点端倪。 她是瞧出了,瞧出他正在享受那份甘甜绵软的滋味。 如何还能安处此地? 此处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一屋子过於舒暖的氛围。 这座竹篱笆家屋里的人个个都忙碌着,自他清醒後亲眼所见,就没一个闲人,连老人家也抱着工具在屋前院子敲敲打打地修车轮、修鸡笼和羊舍。 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则忙着喂驴喂鸡喂羊,也得清理牲畜家禽的窝,大夥儿各司其职,一家子为着生计忙活,却莫名其妙忙出一种和谐韵味,甚至是一种慵懒的静好。 忙着,却是慵懒的,他不能理解这样的调调儿,内心生出强烈违和。 驴车离开前,那姑娘同他道—— 「雍公子昨晚突遇变故,今早才清醒,就待在家里多休息,午饭给你留在灶房的蒸笼里了,是馒头夹酱菜肉末,也摊了颗鸡蛋,还有今早现磨的热豆浆,可以喝上一整天。」她扬眉笑。「就这样啦,没办法讲究那咱们就只好将就将就,傍晚回来再一块儿吃顿丰盛的。」 他神识微微恍惚,怔望着她一个轻跃坐上板车,两腿在板车後头荡啊荡的,驴子拉着一车的东西慢腾腾迈步,她还不忘朝他挥挥手道别。 ……家?她说,要他待在家里多休息? 多怪的人! 简直比他还古怪,跟他一样……有病。 她把一家子全都带出门,任他独占巢穴,也不怕他偷鸡牵羊把一屋子值钱家当全卷走,她临去时说话的语气,彷佛……好似……这儿也是他的家。 有什麽心绪正欲冒出头,下意识感到不喜,所以得走。 於是不告而别,如此最无负担。 午後日阳微暖,然二月春风似剪,拂出几丝轻寒。 此际的他走在南雍王庭的宫殿内,头戴七珠玉冠,一身雪白锦袍、腰系御赐墨玉牌。 当他踏进宝华殿的内寝殿时,两名守门的内侍原作势欲挡,发现来者何人後双双顿住身形,其中一名惊得狠些,退得太急竟一背撞上门角,疼得五官发皱却也不敢哼声。 待他踏进位在主殿後的承明阁,南雍国主的亲信老太监田公公眉眼陡凛,到底是在深宫内院走踏了大半生,不管来的是什麽主儿,该缓的还是得缓缓,田公公遂微拱着肩背快步迎来,压低嗓声道—— -- 第12页 「三皇子殿下请留步,国主与耿卫首尚在谈事,容老奴进去禀报一下。」 「师父也在?」雍天牧闻言下意识问出。 「是。卫首大人昨日奉诏进宫,因国主赐宴,酒喝高了不便出宫,昨夜便留宿在承明阁内……」田公公陡地打住,老腰弯得更低,忙道:「老奴这就去禀报,请殿下稍候。」 雍天牧面无表情看着对方退开几步并回身推门入内。 何为禀报? 说穿了仅是几个字的事,却让他在外边候了约半炷香的时间。 田公公再次出来迎接他时,从里边带出一股混杂的气味,被那股子怪味沾染上的老内侍似浑然不觉,五感敏锐的雍天牧则闭了闭气,暗自调息。 被迎进暖阁内,田公公很快退出,而那气味果然如雍天牧所料变得更浓郁。 几扇精致格窗很可能才刚打开,外头的清光是浅浅淡淡地透进来了,但混杂到近乎糜烂的香气尚不及散尽。 那一扇薄纱屏风後隐约能瞧见身影晃动,雍天牧先是立定,随即撩袍跪拜行君臣之礼。 「儿臣奉诏前来,拜见父王。」 一道颀长身影从屏风後缓缓步出,那人一身暗红劲装,扣着皮革腰带,双腕并未套上成套的皮制绑手,随身的兵器亦不在手中,显示是颇为放松的状态。 而薄纱屏风後还有另一道身影,那人斜倚迎枕、姿态懒散,像随意间将衣衫披上,衣角与袖摆晃啊晃的,连系好衣带子都懒似。 「平身。」南雍国主雍衍庆在薄纱屏风後淡淡出声。 「谢父王。」雍天牧从容起身。 此时屏风外,已来到他面前的男子眼角虽微现纹路,然容貌英俊、气质清雅,正是统领整座王庭禁卫军的卫首大人耿彦。 「三皇子殿下。」耿彦环臂拱手原要拜下,雍天牧托住他的单肘。 「师父不必多礼。」 耿彦微微笑,顺其意直腰而立,放下双臂。 雍天牧重新面向那幕薄纱屏风,徐声问—— 「父王今日特意宣儿臣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雍衍庆似懒得多说什麽,一臂挥了挥,静立在屏风外的卫首大人自然而然接过手,淡然道:「北边传来消息,事应是办砸了,派出的隐棋精锐已折损五成还拿不住那名北陵细作,我方设在北边的一处暗盘还因此被查出,陛下的意思是,还须三皇子殿下亲自北上一趟方能安心。」 「儿臣遵旨。」雍天牧对薄纱後的人抱拳领命,无丝毫迟滞。 闻言,身为君父的雍衍庆又是不置可否般挥了挥手,屈臂支首再无言语。 南雍国主把人「招之则来、挥之即去」的意味很明显,像旨意已然下达,那闲杂人等就该识时务退下,而此际这个闲杂人等指的正是自个儿的骨血——三皇子雍天牧。 「北方事紧,儿臣即刻启程,容儿臣先行告退。」 「三皇子殿下——」雍天牧後退三步正欲旋身离去,却被耿彦出声唤住。 「师父还有何事吩咐?」 耿彦仍是浅浅扬笑,温和道:「不敢吩咐。只是殿下单枪匹马、费时三个月才将那冠绝武林的『五毒手』给暗中了结,殿下的毒伤虽能自癒,到底是伤着过,还得仔细将养为佳,然殿下结束任务返回宫里尚不到一个月,此行将再遇北陵高手,那点子甚硬,殿下真能对付?」 「师父多虑了,我无事的。」他维持面无表情,道完直接转身离开。 跨出承明阁正门门槛,克尽职守的田公公依旧守在一侧,将他送到外边长廊上。 明明离那处暖阁已有几丈之距,雍天牧仍觉那浓郁到近乎糜烂的气味仍在鼻端徘徊,须得咬牙几次调息才能捺下那欲呕的冲动。 然而避无可避,尽管相隔一大段距离,他异於常人的耳力仍可捕捉到那层层音浪。 此刻在长廊玉阶上缓缓止步,他的模样就像陷进长考般一动也不动,下意识听取,听承明阁内那位一国之主与自个儿的「入幕之宾」都说了些什麽—— 「总这般古怪,怪得教人生厌,越看越不喜,爱卿你说说,孤怎会有他这样的骨血?哼,必是随了他的母妃,那个夜灵族王女……孤当年欲取南边矿脉富国强兵,不得不纳南族夜灵的王女为贵妃,岂料会多出他这麽一个怪胎皇子,时不时惹得自身不痛快,实在失算,大大失算!」 「国主哪里失算?夜灵王女难产而亡,仅两百多口人的夜灵一族更日渐凋零,如今早分崩离析,南边矿脉现下尽归南雍所获,再与夜灵族人无关了,加上三皇子殿下无庸置疑是棵不世出的好苗子,学什麽都快,学什麽都强,臣自当好好调教,必能永为陛下所用,一切有臣担着,陛下宽心便是。」 雍天牧听到微现松快的笑音,出自他的父王。 「有爱卿盯着,孤自是安心的,不过此次命他刺杀『五毒手』倒未料他能全身而退,他那一身能自行解毒的血肉实令孤好生羡慕,可惜夺取不来。」 「三皇子殿下虽是南雍的皇子,却也是夜灵王族在这世上最後的血脉,而关於南族夜灵本就有许多神秘不可解之事,三皇子殿下得天独厚的体质便是这神秘不可解之事的其中一件。」略顿了顿,语气更缓—— 「如此甚好,就一次又一次来试,且瞧瞧他的能耐有多高,陛下手握如此剽悍兵器,实我南雍之福,何来失算?又何须夺取?」 -- 第13页 「呃……呵呵呵,算了算了,说不过爱卿,你说什麽就是什麽吧。」 「微臣谢陛下信之任之。」 雍天牧仅听到此处便收回心神,将师父那低柔话音逐出脑海,重新举步。 胸中烦闷欲呕之感蓦地堆高,这一次不为纠缠鼻间的怪异郁香,说穿了是因自身的洁癖。 他不懂,那位一国之主既是锺情卫首大人一个,什麽断袖之癖、龙阳之情亦都不遮不掩,却为何还留着整座後宫的嫔妃? 不仅仅留着整个後宫,据他所知,那南雍国主还颇能雨露均沾,不管是如今的国后这般尊贵的女子抑或各宫妃嫔、美人,只要一国之主兴致一起,满後宫的女人尽是他泄慾之物。 想吐,因为觉得肮脏,只能费劲儿抑住。 再想,母妃当年为了将他诞下因而难产故去,他自小失恃,对娘亲根本无丝毫记忆,这样兴许是好的,没有记忆更无牵念,加上那个身为他爹亲的一国之主亦不喜他,尽管幼时的他曾为自身的处境深感困惑,如今已不萦怀。 他明白,自己就是怪,就是不寻常,就是个有病的。 七岁上,他被父王带到卫首大人面前,自那日起便拜耿彦为师习武练功。 耿彦明面上是王庭禁卫军的头头,另一面也代南雍国主掌管一支专司暗杀任务的隐棋杀手,直接听从王的号令。 他拜耿彦为师,这些年耿彦确实很用心教他,说是把毕生武艺全授之亦不为过。 但,他的资质到底太强,天赋异禀令他学得太好,好到早已超越身为师父的卫首大人,关於此点,他猜对方亦有所觉察。 五年前,他一十八岁,隐约觉出从卫首大人身上再无何物可学,他一举跨到师父前头,前头骤然变得无边无际,无一处能靠岸,内心正值茫然,却发现时不时有人来访梦中。 说是梦,却次次真实,深植脑中历历可见。 那样的梦每隔十日左右便来一回,每一回皆能接续上一次的梦境持续进行。 说是有人来访,却也不真的是人,那是一团宛若人形的乳白雾气,不见五官神态,在他入睡时穿透他的神识,造出一个再真实不过的梦境,於梦中传授他前所未见的功法。 那团人形雾气自始至终并无言语,一切的往来传递以意念为轴心,通过那一道道无形却实在的意念,他在武学上有了惊人进展。 他懂得御气行血,懂得操筋掌脉。 他学会缩骨之术,五感之敏锐更是往上跃了几层,他能听得更远,能嗅出更细微的气味,目力在暗夜中不受丝毫影响,连味觉都提升到另一番境地。 所以他记得红豆松糕在口中化开的感觉,更记得铜锣烧的圆饼子绵软、内馅儿甘甜的滋味,返回南雍王庭覆命的这几日,那个在小溪村竹篱笆家屋嚐到的味道一直纠缠不消 ,令他吃什麽都不香,非常地食慾不振…… 停!他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怎又记起那个红豆松糕、那个什麽……铜锣烧? 咕噜……竟还吞口水! 忆及食物的同时,更避无可避地记起那一小家子的怪人,记起那个最最莫名其妙、丝毫不懂男女之防的姑娘家……他莫不是饿昏头了? 在返回宫中住所的途中,他又一次定住不动,在红顶绿瓦的长廊边上扶柱静杵,来来去去的宫娥和内侍见着他这姿态,皆以为三皇子殿下之所以伫足是在欣赏高廊下的奇石和池景,又有谁猜出他心中正乱。 雍天牧牙关一咬,将思绪狠狠拉回,隐隐间竟感到有些狼狈。 适才奉诏进到承明阁内,明知那一国之主与自己的心腹臣子窝在暖阁行苟且之事,那助兴的迷香犹然未散,他都能面无表情、心无波澜地应对,此时倒自顾自地耳热脸红,是狼狈,是尴尬,甚至是恼火的,对自己心生不满。 他再次将心思放回承明阁内那两位身上,逼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所谓江湖事、江湖了,南雍王庭自是不管江湖风波,当初父王会下达暗杀「五毒手」的任务给他,是因朝堂中有一派保守势力与武林人士来往太甚,据闻还作了交易,对於王庭颁发至地方的新政令屡屡使绊子,令新政难以推行,有几回更闹出人命。 办事拿钱还能跟朝廷对着干,「五毒手」在短短不到一个月内,连续毒杀两任代天巡狩的钦差大臣。 这些秘事皆由隐棋暗中查出,刑部与地方官府竟寻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如此一来南雍国主不得不怀疑,刑部与地方官府里是不是也有人拿钱办事、隐匿实情上下包庇? 当真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今日能恣意杀害朝廷大员,他日亦能暗杀一国之主,欲要一劳永逸便得对朝中保守一派以及武林人士动手,自是不能明着来,要温水煮青蛙那般一个接着一个徐徐图之。 据闻「五毒手」喜流连烟花之地,他假扮琵琶女潜伏近两个月,终才得以去到对方面前清歌弹吟。 他并未立即动手,如放长线钓大鱼那般,等到第四回 对方再点他的花牌子,这一次他离对方更近,待一曲弹毕,对方令陪酒陪笑的妓女们全退出楼阁外,独将他留下。 女人们扭腰摆臀鱼贯跨出门,还相互推搡发出阵阵暧昧的娇笑,待两扇菱格门「喀啦」一响被关上,他选在这一瞬间出手。 结果,是他大意了。 -- 第14页 对付如「五毒手」这般的老江湖,他出手虽快,也确实一击中的,却不防对方死前强而有力的反扑,那毒粉从对方袖底扑天盖地撒出,导致自己身中不明剧毒,若非他体质异於常人能自行化解毒素,就算关关难过关关过,这一次的难关必定是凶险收场。 对那位所谓父王的人而言,他仅是一把剽悍好使的杀人利器。 对那位所谓师父的人而言,尽心传授他武艺只为了将他推上隐棋杀手这条路。 当雍天牧明白这一切时,曾以为内心会伤痛,会痛苦不已,但,没有。 他只是迷惘,不晓得该用何种心情面对事实现状。 该要怒气冲天深觉遭利用吗? 嗯……似乎怒不起来,好像也没什麽好生气,有人授他武艺领他入门,他学成後为对方除忧患,如此而已。 至於痛苦、伤心什麽的,若能懂得那种感情波动,也许…… 也许什麽呢?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仅觉静然的内在并非清风徐来、波澜不兴的那种安静,而是空空的,就只是空空的。 他不知自己渴望什麽,人云无欲则刚,没有慾念便能刚强,他这样应该挺好。 所以雍公子是想吃吃看的,是吧? ……是,我想吃。 轰隆! 无声的炸裂在他脑中爆开,热潮瞬间袭上,令他满面通红、头顶发烫。 垂首轻敛的视线范围内凭空般出现一双黑靴,他顺着那双黑靴缓缓抬眼,无丝毫惊异地对上那抹影子讥笑的眼神。 那个「他」两臂盘胸斜倚在几步之外的一根漆红廊柱上,脑袋微偏,单眉略挑,彻底透视了他的底细,所以正翘高嘴角、无声却充满恶意地嘲弄。 雍天牧眼神陡转凌厉,沉沉瞪将回去。 那是他,又不太像他,那是幻觉,却又不似单纯是他所幻想出来的人物,然无论是真是幻,他已学聪明了,除漠然对视,绝不会再跟那抹像极了自己的影子进一步交流。 毕竟他在「他」手底下吃过大亏。 当他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嘲讽惹得禁不住出声反击,旁人所见皆是他冲着空气喃喃自语,他的「病」尽现在那些人面前,遭议论的只会是他,而「他」自始至终凉凉天边坐,笑看他挣扎。 於是他懂了,也学乖了,任「他」讥笑嘲弄,他最好的法子就是沉静以对,又或者视若无睹地转身离开。 此际他旋身便走,感觉那道影子如影随形,他不理会,修长身形渐渐消失在回廊的另一头。 一抹雪锦颜色被满满的红顶绿瓦与数不清的漆红廊柱给掩盖了去,彷佛被吞噬得心甘情愿,彷佛一切皆归静寂,然躁动似有若无,似在静处潜伏,似唯心能知…… 三春降临,桃花红杏花白,小溪边临水自照的水仙花也开了,而安志媛的心花也跟着朵朵开。 安家茶棚就设在通往兴城的官道旁,一边是稀疏的林地,另一边则沿着溪流。 兴城作为南雍国都,每日出城入城的人车自然不少,安家茶棚距离兴城约莫是两个时辰的脚程,许多人多会在茶棚歇脚片刻,尤其是打算入城之人,总得坐下来喝喝茶解解乏,补充体力应付入城前最後一段路。 只是生意颇为不错的安家茶棚,去年真真惨澹经营了一段时候。 往来的老熟客得知安老爹家中突生变故,老人家遭受打击後神识不太稳,无不唏嘘感叹,然,少了主心骨的安家茶棚即使有魏娘子带着孩子强撑,一边要看顾老人,另一边得经营茶棚,蜡烛两头烧,确实也乱了套,无法日日开张的状态更令生意掉了大半。 但年关刚过,腊梅犹处处飘香,安家茶棚竟已全面复活! 安老爹回来上工了,说他神识不稳,每位熟客他可都记得再清楚不过,无一错漏。 安家的元元姑娘也回来上工了,只是跟以前那个安家姑娘长得似乎不太一样,知道内情的老熟客们纷纷把话咽进肚子中、烂在肚子里,谁戳破谁缺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万万别干。 至於安志媛,她是真的拿自个儿当安元元过活。 安老爹就是她自家爷爷,魏娘子和小禾就是她的亲人,大夥儿齐心协力怎麽也得把茶棚营生搞得风生水起。 安家茶棚之前根本没能提供什麽点心佐茶,安志媛心里就想,进茶棚歇脚的人们赶路赶那麽久,体力大大消耗,哪可能不饿?好吧就算不饿,那多少也会嘴馋是吧? 寻到商机,於是她尝试手作红豆松糕试卖,再辅以每日限量三十颗铜锣烧试水温。 这两样点心都得用到红豆,一开始会选用它们打头阵,是因她发现小溪村这一带盛产红豆,几户务农人家除耕耘稻作外,更在山边辟出一块块梯田,种植易生长的各种豆类,红豆便是其中大宗。 如此一来她取得原料容易,原产地的价格也相对便宜,可以让她尽情试作各种红豆点心,若试卖成功,亦可让务农为主的村民们多点进帐。 结果红豆松糕和铜锣烧推出没几天,不是试卖成功而已,根本是大火了! 安志媛每天顶多仅能出炉三大蒸笼的红豆松糕,每一笼可切出三十块松糕,一天最多就九十块,铜锣烧就更别提了。 欸,想想从一开始的三十颗铜锣烧提高到五十颗已是极限,为了松绵绵的饼皮,她和小禾轮流打发蛋白打到手快废掉,在这个没有电动器具辅助的年代想突破五十颗的产能根本是天方夜谭啊! -- 第15页 是很累没错,身体彻底劳动到了,但心里很舒畅。 她喜欢爷爷在茶棚里边熟练煮茶、边与往来旅客寒暄说话的样子,喜欢魏娘子与自己默契十足、分工合作的心安感觉,喜欢小禾元气满满在茶棚里跑来跑去招呼客人的身影,也喜欢看小少年每每吃着她试作的甜品,麦色小脸上自然流露出来的满足表情。 此刻已申时末,这是魏娘子望着日头的位置推敲出来的,按安志媛自身的理解,就是差不多下午四点多。 安家茶棚早上九点左右开张,近日五十颗铜锣烧总不过午就被扫空,红豆松糕还稍微能撑一下,但到得此时,糕点早都卖光光,仅剩几颗烤薯子搁在架上,让当真饥肠辘辘的旅人还能勉强先垫垫肚子。 但兴城每日酉时正关闭城门,要入城的百姓们老早赶路去了,茶棚此时就慢悠悠打烊,反正等会儿赶着驴板车回家左不过两刻钟,一家子分工作完家务还能悠闲吃顿晚贩。 安志媛用溪边提来的水大致冲洗一下用过的锅具,准备带回家再用井水仔细清洗,她边整理边环顾周遭,魏娘子此时正在擦拭木桌,小禾则忙着收凳,一名年纪跟小禾相仿的小姑娘就跟在他身边,有样学样,小少年做什麽,小姑娘便乖乖跟着做。 那小姑娘姓周,名叫恬容,也是小溪村的人。 安志媛是挨家挨户收购村里的红豆和蜂蜜时意外发现,小姑娘家就她与一位失明的祖母相依为命,然那位婆婆有一双巧手,能用竹篾编制出各种竹篮、竹笼,还懂得用乾稻杆编草蓆、蓑衣等物件。 见识到周婆婆的手艺,两眼顿时发亮,因为她正为客人要外带松糕和铜锣烧一事伤脑筋。 有时客人忙着赶路,买着带走打算在路上吃,松糕和铜锣烧都耐不住挤压,她正烦恼该用什麽东西打包好让客人方便外带,见到周婆婆的竹编物件立时让她有了发想。 老人家虽眼盲,思绪却清明得很,甫听完她的需求和形状描述,立刻摸来一条细竹篾编来编去,才一会儿工夫一只略粗糙但绝对实用的竹编盒子呈现眼前,那尺寸恰可放进一块松糕或铜锣烧。 果然高手在民间,完全是神级手艺! 竹编盒子的尺寸自然可大可小,安志媛当下便跟周婆婆下订单,用竹编盒作为外带松糕和铜锣烧的容器,松绵绵的食物就不怕遭碰撞或挤压变形了。 至於周家小姑娘会天天跟着他们到茶棚帮忙,是周婆婆遣她来的,应是为了答谢安家茶棚稳定的订货。 不过安志媛可没打算让小姑娘作白工,她家小禾每旬还能领到小小一笔工资,虽仅有二十文钱,也是自个儿挣来的,她会打个七折付给周恬容,毕竟小姑娘还在「实习阶段」。 不过这阵子看魏小禾带着「新人」做事,指导这个指导那个的,不厌其烦谆谆教导,就会觉得……嘿,不错嘛,她家小禾其实还挺会照顾女孩子。 日阳略西斜,风已然有些凉,不远处溪流潺潺,树叶沙沙轻响。 大夥儿各司其职忙得差不多,就一个人不合群,又蹲圆圆地蹲在大板凳上,两眼直勾勾瞪着面前方桌上的象棋棋盘。 安志媛从方才就觉迷惑,都这时候了,点心老早卖完,茶棚里的客人也都离去,怎麽这一位身形佝偻的灰衣老汉一坐就几个时辰,还跟她家爷爷一盘接一盘下起象棋来? 象棋不像围棋那般,下完一盘得花上好一段时间,而且就她所知,象棋有几款经典套路的下法,这些网路上都有影片流传,只要熟悉套路加上灵活运用,差不多就能立於不败之地了。 依眼前态势看来,她家爷爷九成九被杀了好几盘,屡败屡战又屡战屡败,唔……所以是不服输,不肯放客人走? 她才想走近一探究竟,顺便研究一下灰衣老汉的棋路,手肘却被轻轻一顶。 「欸,怎麽走神了呢?元元到底听进我说的没有?」魏娘子不知何时挨近她身侧,原是压低嗓声说着,後来见不对劲儿才略提高音量。 「啥?说什麽了?我、我没走神啊。」安志媛一脸茫然。 魏娘子睨了她一眼,好气也好笑地摇摇头。 这一边,魏小禾没让娘亲再费唇舌,很快抢话道:「元元姊,我阿娘方才是说,咱们小溪村里有几位大娘和婶子在问,问你有没有意中人?总之一堆人想帮你牵姻缘线呢,你若愿意,赶明儿个就带你相亲去,我娘被她们问得没法儿对付,更没法儿作主,自然是要问你意见。」 「相……亲?」安志媛脸上茫然先是加重,眨眨眼,猛地意会过来。「相亲!」什麽鬼啊! 魏小禾把抹布豪气地甩到肩上,呵呵笑。「甭担心,小爷替你解释。」 惊吓到两手捧脸作出名画〈呐喊〉表情的安志媛遂听到小少年跟他的阿娘道:「娘,元元姊有相中一头肥羊……呃,咱是说她有意中人啦,就是那日被元元姊所救的那位雍公子,虽说雍公子不告而别偷偷跑掉很没道义,但姻缘这种东西,相中就相中了,万万不能将就,娘说是吧?」 安志媛真想跳起来抱住她家小禾亲个两记。 对对!没错!她有「挡箭牌」啊,反正再遇「挡箭牌」的机率很低,何不捡来大用特用? 要她相亲、出嫁,去当某个男子的娘子,这完全不在她的规划内。 -- 第16页 於是当魏娘子眸光转向她求证时,她点头如捣蒜,十分虔诚道—— 「小禾说的没错,我是看上那位雍公子了,虽然他跑掉,我也是日日夜夜想着他。」两手一摊。「谁教他生得那样好看,我肤浅得很,完全是『外貌协会』……就是看他好看就喜欢上。加上我那时对他又搂又抱、东摸西摸,不小心把不该摸的地方也摸了,这儿也强调男女授受不亲吧?既然如此又如此这般,那、那就只好认定他,今生非君不嫁。」哇哈哈哈,是说人都跑了,她嫁谁啊?这「挡箭牌」太好用。 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当盾牌,往後她自可在小村立足,谁都不嫁。 就在魏娘子略偏着脑袋瓜,嘴里纳闷地喃出「外貌协会」四个音,几大步外以棋对峙的两名老人家忽有状况。 安老爹不再蹲圆圆了,圆墩墩的身躯蓦地蹿上蹿下,只差没在地上滚。 「咱赢了咱赢了!你的『将』被咱的『双炮』堵死,往哪儿都是死路,咱将了你的军,赢了啊!」 安志媛闻声望去,就见终於输棋的灰衣老汉竟若石化般动也不动、垂首静坐。 她家爷爷还在闹腾,下一瞬,对方突然抬首扬眉,电光石火间对上了她探究的眸光。 心脏,骤跳。 第四章 ~高手一出手 雍天牧不太明白内心在想什麽,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旧地重游」。 如今中土划分四国,东黎、西萨、南雍、北陵,各国的细作相互潜藏不足为奇,奇的是那位北陵奸细实在滑溜得很,只得他出马收拾烂摊子。 任务比他预想的难了些,多花一倍时间才将对方活逮,把活口交由其他暗卫带回兴城,他只说有要事待办,人就走了。 结果这一走,走进城郊外的小溪村,见竹篱笆家屋一家四口人赶着驴板车又要出门干活,他一路尾随直至官道边的安家茶棚。 这处离兴城不远的茶棚他以往不知路过多少次,虽从未停马歇脚,也记得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茶棚子,生意还算可以,但也仅仅如此罢了,到得今日他亲眼所见,才知茶棚的桌椅已多摆出两倍的数量。 可即使多出好几张桌子凳子,从茶棚午前开张到午时末这段时候,依旧一位难求,不少人直接买走带到自个儿的板车上吃,亦有一些人乾脆蹲在路边或溪畔喝茶佐小食。 藏身偷窥的他感到震惊愕然,还有……越来越焦虑。 四周飘散着食物的甜香,风变得好生柔和,每一次呼吸吐纳都能将他带回当日试食的美好记忆中。 於是他的嘴下意识咀嚼起来,唾液泛滥,心开始发急,因为那三大笼的红豆松糕越来越少,包裹着满满红豆泥的铜锣饼子已要售罄。 无法再躲藏下去,他大大方方现身抢食。 自往北边追踪北陵细作,他一直乔装打扮,此回角色是个身形佝偻的灰衣瘦老头,半白发丝随意在脑後紮作一髻,两鬓微乱,胡子稀疏,瞧起来有些不修边幅,安家人不会有谁认得出来,所以他可以安心寻个空位落坐。 又是那种许久忘记进食的感觉,腹中饥饿,食慾终於被唤起。 那小少年送到他面前的糕点和铜锣烧,他屏息静望它们好一会儿,郑重拿起再吃进嘴里时都想叹息,接着喝那煮得偏醱的茶,甘味彷佛被冲淡又彷佛交融了,韵生舌根,他不禁闭目暗暗吐纳,那股混乱的躁动徐徐被安抚。 再一次想想,为何来此? 答案也许是——贪食。 他想吃安家那古怪姑娘作出的小食。 他很想。 这似乎是有生以来,在「进食」这种可有可无、能果腹便成的事上头,他头一次有如此清晰明确的自我想法。 只是吃都吃了、喝也喝了,为何还逗留不走? 他一直坐到午时过後,见客人较少了,觑见隔壁空桌上摆着一盘象棋,不知是有人忘记带走?抑或平时就摆在那儿让歇脚的旅人们对弈? 他安静地挪位到那张方桌,摆好棋阵,先自个儿跟自个儿下棋,半刻钟不到就把安家那位老爹引将过来。 两人对弈,他完全不懂敬老尊贤,更不懂什麽叫「放水」、「让步」,话都没说上半句已连杀安老爹十七盘棋。 他并非故意欺负老人家,全是个性使然,既然要下棋就得认真下,巧的是安老爹在下棋这事上也是个拗的,不吵不闹不发脾气,输就输,输了就再来一盘,不赢不散。 而雍天牧认真下棋的同时耳朵也没闲着,任凭在场所有人声量压得多低,该听到的全进了耳。 然而,他都听到什麽了? 牵姻缘线?相亲?意中人? 我是看上那位雍公子了,虽然他跑掉,我也是日日夜夜想着他。 那就只好认定他,今生非君不嫁。 雍天牧面对棋局运筹帷幄的思绪瞬间糊掉,背脊颤抖,左胸亦震到不行。 他根本不知自己在干什麽,懵了神智,轮到他下,本能地挪动棋盘上的棋子,挪着挪着……乍然间就听到对坐的安老爹高声叫嚷,响亮亮的欢呼直冲天际,将他浮游的神识猛地召回。 抬起头,偏与那莫名其妙认定他的安家姑娘对上眼,他能感觉到一股怪异热度在皮肤底下腾烧,他倏地又垂首,紧盯棋盘一动也不动。 「你瞧着,好生瞧瞧,是你输啦,就算把棋盘看破了还是你输!」安老爹还在一旁手舞足蹈,实不知面前的灰衣老汉即便直勾勾盯住棋盘却是视而不见。 -- 第17页 安志媛紧张到心脏怦怦跳。 她当然没有因对视一眼就认出灰衣老汉的真实身分,雍天牧藏得这麽深,岂能随随便便就被人看出破绽。 之所以紧张是因她以往在公园内见老人家们围在一块儿下棋,其中一位老长辈输不起,另一位赢棋的长辈又太嚣张,结果嚣张的那位就被恼羞成怒的那位给敲头了,用的凶器是棋盘。 眼前,她家爷爷正是嚣张的那个,而那位沉默不语的灰衣老汉则安静到让她头皮发麻。 所谓「会咬人的狗不会叫」,噢,对不起,她不是有意骂人,是真的担心起什麽冲突。 她从土制的简易炉台後绕出,举步朝安老爹走去,意图想将老人家带开,也顺道下逐客令,她当然会好声好气地请灰衣老汉离开,毕竟茶棚要收摊了,请客人走也不是什麽失礼的事。 「这位客官,您瞧这天色再一会儿就暗了,咱们也收拾好准备休息,您看……」话说三分,听的是言外之意,寻常人听她如是说定有回应,但偏偏眼前这一位装作没听见似,继续不动如山,更别说抬头看她一眼。 现在是演哪一出?莫非是聋哑人士? 「元元别催,你让他找活路,让他仔细找,呵呵,可没有活路的,咱赢了,咱好厉害。」安老爹终於不乱窜了,乐呵呵拉着孙女儿的衣袖。 安志媛顺口便问:「您好厉害吗?可有我家爷爷厉害?」 「当然比你爷爷还厉害!你爷爷谁啊?喊他出来比比,唔……不对,元元的爷爷就是咱呀,咱竟比自个儿还厉害,呵呵呵,呵呵呵……」憨笑,搔搔後脑杓。 安志媛笑叹了口气,巧妙地将爷爷拦到身後。 她正想着是否该轻拍灰衣老汉的肩头吸引对方注意,还来不及动作,她的注意力已被引走—— 七、八个地痞流氓样儿的黑汉跟在一名长相猥琐的中年瘦汉身後,大摇大摆走近茶棚,二话不说先翻桌砸凳,尚未收进棚内的几张桌凳瞬间东倒西歪。 「你们干什麽?住手啊!住手——」魏小禾少年心性,气到眼底发红,想也未想立时要冲上去理论。 「小禾别去!」魏娘子拦得迅速,忙将儿子紧紧扯住,另一臂把吓到脸色苍白的周恬容护到身後。 安老爹抓着一根大杓子早气到跳脚,若非安志媛很坚定地挡在身前,他很可能会像火牛阵里的牛只那般直直朝敌人冲过去。 情况很不妙,但安志媛竟莫名想笑。 她这是遇上古代版的地痞流氓了。 人家大哥带小弟们一现身,二话不说先砸场子,图的就是个下马威。 总得任对方威风耍够了才好谈事,这时候气急败坏扑过去那是自找苦吃,以往在养父母的冷热饮店里也遇过类似的事,只是那时候还有警察先生可以靠,在这里能靠谁? 终於,那名中年瘦汉捡了张凳子落坐,打手们也都暂停了手。 「是说咱『天雷帮』——」中年瘦汉甫慢悠悠开口,却被安志媛一个五指展开向前、直直伸长臂膀的「拒绝毒品」、「拒吸二手烟」的动作给打住。 「停!我知道你想说什麽,你想说此树是你栽、此路是你开,若要摆摊挣饭吃,保护费交上来……是吧?」没办法不淡定,除了装淡定像也无招可支,多少拖点时间让她脑筋急转弯一下,看能不能想出对策。 瞧自家爷爷、魏娘子和小禾似乎不识得这位「大哥」,想来今日被砸店很可能是头一回,而原因只有一个——安家茶棚这阵子的生意太红火,才会引来这帮阿萨不鲁的地头蛇觊觎欵…… 这一边,中年瘦汉明显愣了愣,遇到被砸的店家这般开场还是头一遭,他遂笑笑露出泛黄的牙,重整旗鼓。「很好很好,姑娘知道就好,省得多费唇舌,咱『天雷帮』——」 「停!」安志媛又来一个「拒绝毒品」、「拒吸二手烟」的手势,叹了口气道:「我不管你是『天雷帮』还是『地火帮』,还是『天雷勾动地火帮』,咱们话不多说,你们要麽现在就赔钱,不赔钱也成,你们几个把名字和住家地址全留下吧,咱们明天城里见。」 「城……城里见?」中年瘦汉一愣再愣,後头站成一排的「小弟们」面面相觑也有些绷不住。 「嘿啊城里见。」安志媛点点头,继续淡定中。「你们砸我家茶棚讨要保护费,咱们小本经营禁不起一次次要胁,俗话说砍头的生意有人抢,赔钱的生意没人做,所以要钱没有,要命...那更没有。你们不赔钱,我只好把你们一个个告进城中的大官府里去,与其把钱给你们,时不时上缴保护费,没完没了的,还不如拿钱去请兴城里最厉害的讼师,告到你们脱裤子,一劳永逸。」 噢,对对,她越想越觉此法可行,从来强盗怕警察、小偷怕条子,硬把对方扯进官府兴许能起些作用。 果不其然,「大哥」和「小弟们」脸色全都变了。 「你不怕咱『天雷帮』把你们——」 「怕呀!怕死了!」安志媛再次抢话,一面作出瑟瑟发抖的动作。「我就怕各位真动粗,但我先把话搏在这儿,你们有胆今日就把我打死,老娘今天要没死,明日城门一开绝对进城请最好的讼师告死你『天雷帮』,不往兴城的官府里闹开,老娘的姓就倒过来写!」 自称「老娘」好像内心也比较有底气,她放缓语调掩饰颤音,说到後面声量慢慢加大加重,抬直臂膀,食指指着对方众夥。 -- 第18页 「所以你们一个个把名字和住家地址留下,冤有头债有主,要状告何人,总得清楚才好。」她眸珠微溜,想了想补充又道:「再有,不是你『天雷帮』有打手而已,我也有认识的……杀手。那位杀手界挂头牌的杀手会易容术、缩骨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要被他知道『天雷帮』欺负咱们一家老弱妇孺,定要替我报仇雪恨,各位动手前先想想清楚。」 突然蹦出一个「杀手」话题,场子一时间陷进怪异的氛围。 中年瘦汉无须回头亦能察觉身後的手下们正惊疑不定,毕竟连他自个儿都有些拿捏不准。 以往讨要保护费,如这般二话不说上来就砸,哪一家不是乖乖奉上钱银,乖得很,怎麽今儿个遇到一个拎不清的?还什麽杀手不杀手的,谁信? 但,她若真要告官,不怕花大钱,敢请兴城里最好的讼师将「天雷帮」帮众告进府衙,确实棘手…… 这一边,安志媛回头很快地撕了两张帐本子里的白纸,把备在茶棚这儿的小楷毛笔和砚台全移到放着棋盘的方桌上,尚未收起的桌子全被对方掀翻,唯剩这一张可用。 她迅速磨好墨,此际魏娘子拖着小禾和周家小姑娘已移到她与安老爹这一边来,感觉一家子团聚在一块儿,心也安定些,只是也真被安志媛这一出又一出的弄得发懵。 「来吧!谁先报上名来?」安志媛望着「天雷帮」众人,见大夥儿你瞧我、我瞧你的,偏没人出声,她一手授腰没好气又道:「我猜你们九成九是文盲,大字也不识得一个,所以没想为难你们写字,就你们说我来写,但若是连自个儿的身家姓名都不敢报上来,你们好意思?你们摸摸两腿间,还是不是个带把的?还算不算是个男人?」 这话……是粗俗了,但杀伤力大,就没一个男人能忍受被质疑自己不是男人,还是被一个大姑娘家! 中年瘦汉陡地立起,两眼都快冒火,食指指着她。「你、你……」 「倪?这位大叔姓倪吗?倪什麽?家住何处?」安志媛提笔作势欲写,心里说不害怕是骗人的,她想,今日可能得挨点皮肉痛,等会儿对方揍来,她打算顺势「飞」去撞棚柱,然後直接装死,诶,若事先能搞一些朱砂调成暗红来充当鲜血就完美了。 真闹出她这一条「人命」,想来对方会收敛些……吧? 「你还让不让人说话!」中年瘦汉果真被她闹到心烦至极,边挥拳大步而来,边大声下令。「砸!给老子使劲儿砸!把棚子里的东西全砸了,老子看她还怎麽……」嚷声骤止。 挥动大杓子、急抢着上前的安老爹顿住。 挣脱娘亲的保护正要冲过来的魏小禾也顿住。 没拉住儿子还得回身护着小姑娘的魏娘子一样顿住。 已作好挨疼心理准备的安志媛更是狠狠顿住。 她看得真真的,看到要扑来动粗的中年瘦汉整个人飞出去。 不是抛物线那种不乾不脆的飞法,而是像拳拳到肉的武打动作片中演的那样,演员乾净俐落地被踹飞出去。 但她却也看得一头雾水,中年瘦汉究竟是被何种手法打飞出去,她完全有看没有懂,唯一能确定的是出手之人是哪一位。 中年瘦汉一飞出去就没再起身,更无半点呻吟。 在场包括那七、八名「天雷帮」的黑汉在内,所有人目光「刷」地齐齐扫向从头至尾一直安坐不语的灰衣老汉,後者即便出手了,此刻依旧垂首静坐,两手甚至安分地收在方桌下,看不出半点杀伤力。 「天雷帮」的帮众回过神来便怒骂叫嚣,随即一窝蜂涌来。 「快跑啊!」安志媛未多想已反射性扯住灰衣老汉一臂,要这局外人快逃。 开什麽玩笑?那些黑汉个个拳头如钵大,脑袋瓜若被打上一拳肯定昏迷,对比灰衣老汉……拜托别闹,老人家瘦小成那样,哪里扛得住? 结果她才碰到他,手腕反倒被擒握,然後……她就被拉着去体会什麽叫「我要打十个」的临场感。 好多拳头挥来挥去,好多脚影踹来踹去,好多惊声叫嚷响起。 安志媛得说一句,虽被拽进打斗风暴中,但灰衣老汉将她护得很好,而且过程很快,她没发出尖叫,反倒憋住一 口气,憋到不能再憋下去,打斗恰恰完了。 黑汉们以他们俩为中心放射状倒了一地,一动也不动。 「他们……他们都死了?」安志媛心脏猛跳,问声微颤。 仅是下意识喃喃,其实并未期待回应,毕竟灰衣老汉似聋哑人士,但她却听到似曾听闻过的轻沉男嗓低低道—— 「尚未死去,仅断其筋骨,闭了他们几处要穴以止哀嚎。」略顿。「要我杀了他们吗?」 安志媛怔愣,老汉的声音……她听过,是很好听很好听的,她确实听过。 「要我杀了他们吗?」他再次问,单掌握着她的手腕依旧不放。 安志媛一颗头摇得跟博浪鼓似的,双眸一直注视着他,看进那双烁着异辉的眼里,心脏不是怦怦跳,而是跳到快罢工。 「雍、雍……你是……天山晓牧雪半晴……雍天牧……你是雍公子!」大声唤出他的名字,把已经懵到不能再懵的一家子又打了一记懵棍。 「你怎会在这儿?你走了就走了,千山独行不必相送,干麽又回来?」而且还这一副易容缩骨後的模样?并且在她家茶棚一坐就那麽长时间,到底是为哪般? -- 第19页 安志媛被搞得如坠五里迷雾,惊到两眼圆滚滚,瞬也不瞬。 雍天牧察觉肤底那股热气正蒸腾着,尤其是脸,但他的脸易容中让人瞧不出脸红,却也因无法散出热气,热到他彷佛有点晕眩。 那个「他」又出现了,如影随形,永远摆脱不掉,「他」一脸痞样坐在某个昏迷的黑汉肚腹上,嘴里叼着一根草笑笑睨着他。 自然不是善意的笑,而他已然习惯「他」的嘲弄。 他收回目光,迎向姑娘家讶然的注视,面无表情慢吞吞道—— 「……为何回来吗?可能是姑娘日日夜夜想着我,所以我就被你想回来了。」 安志媛头歪歪,嘴微张,感觉後脑杓有一大滴汗,头上有乌鸦飞过去,她长这麽大,还可能重生加穿越了,第一次听到这麽冷的冷笑话。 前来闹事的「天雷帮」众人遭雍天牧一个个洗劫腰间和怀里的钱银後,直接置之不理。 几个微鼓的小钱袋堆到安家一家子面前,他平静问:「这是赔偿,够买些新桌子新凳子吧?」 安志媛还怔怔然不及反应,魏小禾已把所有钱袋打包,看向雍天牧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满满皆是崇拜。「够的够的,小溪村里就有好手艺的木工师父,明儿个一早小爷我……我就去下定。」 这算窃取他人财物?明目张胆抢劫?还是以暴制暴的下流正义?安志媛抓着脑袋瓜看着一家老小,再看看横七竖八躺了 一地的「屍体」,是松了一 口气没错,却也很想叹气。 雍天牧俐落地将摆着棋盘的方桌一推推进茶棚内,魏小禾随即跟上,将前後六幕收在棚子上端的细竹垂帘放落,正式打洋收摊。 「走了。」雍天牧道。 「好咧!」小少年完全被收服。 「就豆妈爹——给我等等!」安志媛被闹到都乱用语言了,急急比出一个球场上惯用的「暂停」手势。「说走就走,是要走去哪里?『天雷帮』这些人不管了吗?」 雍天牧人已走到驴板车边,一手抓来车板上的小皮鞭,语气淡静不变—— 「当然是回小溪村。」略顿,抿抿唇。「就是……回家。」再顿了顿,他侧目瞥了迷惑到两腮红红的姑娘家一眼,就事论事道:「你不能没有我。」 「嘎?」安志媛觉得飞过头顶的乌鸦更多了。 「『天雷帮』这些人,你不允我杀,便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弃屍,如此一来必留後明 患。」他继续就事论事。「这些人再过一个时辰左右就能自行解穴,虽然遭断筋断骨,想必声 醒来後爬也能爬回巢穴,又或者遇其他帮众寻来,届时便能得救。」 他摸摸老驴的颈子,立在那儿,顶着苍老的面貌却挺直身背,透着说不出的违和感。 「对方在安家茶棚吃了亏,定然会再聚众前来,而下回来讨债的『天雷帮』帮众定然较此次更多,元元没有我,到时候如何是好?」 ……喊她小名?「姑娘」二字直接省起来,搞自来熟吗? 我跟你真的不熟啊这位大哥! 内心哀嚎着,但安志媛听完也知道他说出重点了。 今天算是把「地头蛇」得罪狠了,安家茶棚要想挺直腰杆、平平安安经营下去,没有他雍天牧这只「超级强龙」实在不行啊不行! 所以这时候嘛,很应该识时务者为俊杰,自来熟实在太好了,好得不能再好,她当然是要礼尚往来一下,给他熟回去。 「牧哥哥分析得再有理不过,实在太厉害太透澈,没错没错,我怎能没有你?我多麽需要你,我们全家都要你!」 「牧哥哥」绝对是从「靖哥哥」演化而来的,一想通,她就抛开心理包袱,火力全开狗腿样儿,形势比人强,没有在不好意思的。 她开心地一手拉着爷爷、一臂揽着魏娘子和周家小姑娘,朝已收拾好的自家驴车跑了去。 回家回家,反正天若塌下来,有他这位高个儿顶着先。 一回到小溪村的竹篱笆家屋,安志媛狠狠体会了一把何谓被「登堂入室」、「鸠占鹊巢」。 雍天牧之前在她家当病人左右不过一夜加一早上的时间,这次跟着回来,竟像原本就跟他们一家子同住似,都不用主人家招呼,他自在得很。 顶着灰衣老汉的模样帮忙停车卸物,他还把已然混熟的老驴牵回窝,到井边打水喂驴喝,更不知从哪里变出两颗大果子替老驴加餐。 是说她安家的老驴是很有个性的,标准的硬拉不走、打还倒退,都不知他变啥把戏,竟让倔脾气的老驴服服贴贴。 安志媛想起自己刚来这个家时还曾遭驴眼看低,对比今日所见,当真人比人气死人,所以心念一转,她不比了,既然照料老驴的活儿有人做,她一家子乐得轻松岂有不好? 但她可不会亏待他,今日若没有他出手相帮,一家子都不知会出什麽事,虽说如今跟地痞流氓结下梁子,事还没完,却觉心中笃定许多。 该忙的活儿大致完了,她推着他进浴间洗澡,连洗澡水都替他备好。 这处浴间搭建在家屋後院,与另一间当茅房使用的小间连在一起,是穿越者安志媛的手笔,因为实在忍受不了古代的卫浴设备,不得不动脑筋造出一套勉强可以接受的。 要庆幸住的地方恰有溪流经过,又有成片的竹子林,让她在安老爹以及小禾的帮忙下劈竹架水道,成功将溪水引进後院,可提供一家子日常盥洗沐浴较大量的用水。 -- 第20页 另外,竹制水道分支架进新建的茅厕中,溪水日夜冲洗,把五谷轮回而出的污物透过另一个位置较低且粗圆中空的竹管冲走。 雍天牧被推进後院的浴间,一时间有些怔忡。 室内摆着一桶一缸一盆,那大木桶可容他缩身坐入,此时则用来盛接从竹制水道中源源不绝流出的透凉溪水,那大陶缸本是灶房中惯用的储水容器,此际冒着阵阵白烟,装的是一大缸滚烫热水。 至於那一只大澡盆,里边的水也已七、八分满,热气微腾,应是舀进滚烫热水又兑进适量的冷水,水温应该不会太烫。 「那红子是热水,里边有三分之一是烧得红通通的石头,很烫的,留神些别直接碰。」 安志媛快速介绍。「浴盆里的水已调好温度,太热或太凉你自己再斟酌,大木杓就摆在小架上,方便舀水,皂角也都在那儿……还愣着干什麽?该卸妆洗一洗、搓一搓了吧?」 他懐里突然被塞进一叠乾净巾子以及洗得泛白的旧衣裤,想必亦是她亡父之物,他本能抱住满手的东西,沉静望着她。 「我上次不告而别....是因非走不可。」他慢声道。 「算了啦,不用跟我解释什麽,你们这种深藏不露的人物一向来无影、去无踪,很正常很正常。」安志媛笑着挥挥手。 雍天牧抿唇静下,顿了两息後再次启声—— 「元元是何时察觉出我是杀手?」 「啊?」她没有察觉到他是杀手啊! 「今日面对『天雷帮』帮众,你说不只他们有打手,你也识得一名杀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你真是杀手?」安志媛秀眸陡瞠。 他微微颔首,静默未答便是认了。 安志媛心跳略快,毕竟头一回见识到如他这般高手中的高高手,说无惧是假话,但比起害怕,更多的是兴奋和好奇的情绪。 她也静了会儿才脸红红老实作答—— 「我其实是乱掰的,呃……我是说,我根本不知你的底细,是上一次留意到你身体似乎能伸缩自如,扮成美女娇小秀气,恢复成男子模样又高大挺拔得很,便猜想你一定不一般,所以一切都是乱掰乱猜,说什麽我认识一名厉害杀手,完全是想在坏蛋面前长自己的气势,壮自己的威风。」 「你那时对我起疑,为何不问?」 「探人隐私不太好吧这位大哥?」她声微扬,挑眉眨眸表情丰富。「况且我们也不熟,要是问了什麽不该问的,不小心踩了你的地雷……呃,我是说痛处,或是触到你的逆鳞之类的,然後小命休矣该如何是好?」 她用的是夸饰法来表达想法,但某人肚腹却像挨了一记重拳似。 这一次雍天牧当真调整了呼吸吐纳才有办法开口,涩然却郑重道—— 「我不会伤害你,不会让你受伤,绝对不会。」 安志媛有点被他的语气惊着,遂搔了搔脸露出笑,缓和两人间古怪的氛围。「好喔,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我信牧哥哥便是。」 「牧哥哥」二词再度唤出,当真让她心脏抖了好大一记,果然自损得很,她满心苦笑。 她却是不知,那一声「牧哥哥」对雍天牧而言,是生命中如何的不可承受之轻。 「……那、那元元是心悦我的吗?」 心悦,指心里喜悦欢喜,所以「心悦」也就等同「喜欢」——安志媛脑袋瓜里刚自动播完「每日一辞」。 他这是在问她喜不喜欢他,此举是在寻求同侪之间的认可吧? 这可怜孩子,年纪轻轻武功练得那麽高,身怀绝技得低调再低调,朋友肯定很少,无妨,她就交了他这个朋友。 头一点,她真挚道:「我确实喜欢你啊!」 第五章 ~ 萌到不自知 晚饭开饭时,从充当饭厅的小堂往外望,可见群群归鸟飞过满天霞彩。 座位的安排跟上一次相同,两次都算,「不邀自来。」,但安家一家子看待雍天牧的眼神与上回大大不同。 魏小禾见他卸下易容後果然是本人,崇拜之情又高涨一波。 魏娘子尽管努力掩饰了,眸底的惊异仍藏不尽。 安老爹冲着最後落坐的他嘴咧开开,还没正式喊开动,已夹了一块香煎酸笋腐皮卷放进他碗里,那是老人家自个儿最喜欢的一道菜,将最喜欢的菜色请人品嚐,此举颇有将他当成自家人的味道。 安志媛此时见他洗浴卸妆露出真容,一把青丝略松散地束在背後,他惯然面无表情,但面庞的轮廓线条淡淡温润,眉间亦疏淡,似心中宁和。 只是他宁和,安志媛却不太宁静祥和。 自半个时辰前她推他进浴间,赶他去洗澡,他那时抱着巾子和衣物问她事,她亦老实回答,最後甚至还答他—— 「我确实喜欢你啊!」 他闻言,神情变得有点古怪,眼神蓦地深沉,明明顶着一张粗糙老脸皮,她还是能察觉那细微变化,像没料到她会那样直白乾脆地答话。 然後就在她被他直勾勾盯到头皮快发麻,却见他收拾了表情,头非常郑重地朝她一点,显然表示他的问题得到解答。 再然後,就在她以为他会再多说几句之际,他好样儿的,竟没再理会她,而是将怀中东西搁在架台上,随即从容自在地解带卸衣。 安志媛一开始根本没办法调头不看。 -- 第21页 眼前的一幕绝对是「世界奇观」啊! 这是她有生以来加穿越以来头一次见识到「缩骨功」是如何由小恢复成原样。 先是清楚听到骨骼伸展的「格格——」声音,再来是各处关节如炒爆豆般一通响,先是他的颈部、他的双肩和躯干,接着是四肢直到手指、脚趾,等她看完整个变化,眼前男子变回原来尺寸,脸上那层老妆已剥落,不合身的衣物也已卸了个精光。 男人万般从容、赤身裸体立在那儿,安志媛都忘记自己有没有发出尖叫。 回过神的她连忙往外退,浴间那扇薄薄木门被她「砰」一响关得好用力。 她一退再退,等退得远远的才晓得要脸红,拍着怦怦跳的心脏自我安抚。 还好还好,没事没事,不会长针眼的…… 没有瞄到太多啊,浴间里光线也没多好,他又是背对她,顶多……顶多看到他的屁股蛋而已,是说那真是颗削瘦有型的好看屁股,竟还有两个可爱臀窝,还有那个腰线实在美……停!别想了别想了! 她两手捧热颊,脑袋瓜用力甩动,最後是朝自己两颊「啪」地使劲一拍。 重振精神後,她便去灶房跟着魏娘子一块作晚饭,顺道备料,准备明儿个要卖的点心小食。 好像应该要跟他小小抗议兼提醒一下,要脱光衣物前好歹先看看周围有没有人,他那样不教而杀...嗯,不说便脱,那看到他身材的人都不知要多自卑……呃,不是,是看到的人不知要多害羞! 再说了,在这讲究男女大防的古代社会,还好看到他脱光光的是她,若换作哪家的黄花大姑娘,非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要他负责不可。 叹,可是话说回来,眼下看他一脸平静从容样儿,好像刚刚在浴间里根本没什麽出格的事发生。 结果弄到最後只有她一个人在纠结,如此一来倒像她不够大气、见的世面太少似,反而令她不知如何起头跟他说话。 一家子全落坐,一碗碗的大米饭都盛好了,正式开饭。 安家的一日三餐首重早饭,要顾及营养也要吃得饱,毕竟干的是体力活,得吃饱饱才好开工挣钱。 午饭需得方便又管饱,因为正午时候通常是茶棚生意最好的时候,大夥儿在茶棚那儿轮流进食填饱肚子,所以饭团、酱肉烙大饼、馒头夹蛋夹肉末等等的食物最为适合。 近来安志媛也开发新的午餐菜色,有煎萝卜糕、油葱米糕、葱抓饼、蛋饼、铁板炒面等等,让家里的老人和小少年每天吃得乐呵呵。 至於晚饭通常会是一些偏清淡的菜色,清淡并非无滋味,而是烹调方式较简单少油,像那道香煎酸笋腐皮卷,也才用一小匙菜籽油就将外层的腐皮煎得香香酥酥,酸笋既开胃又解腻,令人胃口大开。 方桌上就四菜一汤,除了酸笋腐皮卷外,素菜还有一道姜丝丝瓜,荤食则有豆豉蒸鱼、蒜炒溪虾,再加一陶瓮的咸蛋芥菜汤。 米饭在雍天牧碗中消失的速度好快,快且安静,竟莫名地有种优雅风格。 他的碗一见底,安志媛就主动接过来添饭添成小山状,如此吃完第四碗,雍天牧终於嗅到不寻常气味,安家一家子全都吃饱了,四双眼睛全盯着他瞧,像在看他如何能把饭吃得快狠准。 见安志媛欲再接过空碗,他按住自己的碗并放下双箸,虚握拳头抵在唇边轻咳了声,轻沉道:「不用了,我吃饱了。」顿了顿。「很好吃。」 「那当然!」魏小禾立即附和,麦色脸蛋颇有得色。「我阿娘加上元元姊的手艺,当然好吃,不得了的好吃,阿牧哥哥别不好意思,小爷我也常常舔盘舔碗,你吃相可比我好看太多了。」 「咱也舔盘舔碗,瞧!」安老爹什麽热闹都要凑,捧着碗真舔起沾在碗底的豆豉酱汁,舔得津津有味。 魏娘子掩唇笑,早习惯饭桌上一家子闹腾。 这一边,安志媛则把雍天牧轻手按住的空碗抢过来,後者长眉微挑,迷惑般掀唇喃喃道—— 「我是真的饱……」 「再饱也要喝碗汤收尾。」安志媛边说边替他舀汤。 「咦?元元姊,你不是说饭後上甜点,吃过甜点才算收尾的吗?」魏小禾眨巴着眼睛问道。 安志媛轻哼一声。「所以说人有两个胃,第一个胃用热汤收尾,第二个胃自然是留给甜点收尾呀,懂吗?」把盛好汤的碗放回男人面前。 「懂了!」小少年非常配合,不求甚解,随即问道:「那第一个胃收尾後,就得让第二个胃跟着收尾,是吧?」 「是啊,第二个胃也得好好关照关照,这第二个胃嘛,完全是为甜点而生。」安志媛弯着眉笑咪咪。 她以为雍天牧这时候该出声指正了,但……没有! 令她心感讶异的是,这位大哥竟然没驳斥她「人有两个胃」的论述,反倒在听完她和小禾的对话後,安安静静端起碗,乖乖喝汤。 晚饭後的甜点是豌豆黄。 这道京味儿小食当然又是安志媛在古代的试作作品之一。 她原就懂得制作方法,後来进到知名连锁饭店的无国界料理餐厅实习时,遇到一名对古代宫廷点心、京味小吃十分拿手的老师父,她偷师学招,作出的豌豆黄滋味竟还不赖。 穿越前她就曾给养父母作过几回,入口即化的口感让他们很喜欢,而来到古代,她的豌豆黄还是头一次「登台亮相」,其结果—— -- 第22页 她家老人跟孩子为了最後一块点心险些又打起来,还得把最後一块一分为二才平息风波。 雍天牧没有跟着抢食,亦不像用膳那样大口吞食,每个人的点心小碟里一开始都有三小块豌豆黄,两块作底,一块叠在上头,他没有马上用竹签叉起来吃,而是望着点心好一会儿,像在欣赏那成品淡黄纯净的色泽。 直到看够了,才见他开始切下一角细细嚐着。 她发觉那根粗糙的小竹签握在他手里,莫名变得好高档,每一下切落都在细腻绵密的点心上留下俐落的切面。 她也察觉到他眉间徐徐舒张、嘴角扬起微乎其微的翘弧……果然,美食才是人与人之间拉近彼此距离的王道,她觉得自己又被疗癒。 用点心完美收尾後,她赶着不怎麽爱洗澡的安老爹进浴间,有小禾跟进去一块儿洗浴,她便安心也轻松多了。 之後她回到灶房,明日要卖的糕点也都放凉可以收起,她熟练地整理着,一个不经意的旋身蓦地定住脚步,因为灶房门边杵着一道身影,那人修长高大,投落在地砖上的影子直直迤曳到她脚边,也不知觑了她多久。 外边传来一阵鹧鸪的啼叫,那突如其来的叫声打破安志媛的怔愣。 她眨眨眸子,笑出两颗小梨涡。「有壮丁不用是笨蛋,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阁下来的正是时候啊,来来来——」 那对他招手的小动作彷佛带着魔力,雍天牧无丝毫异议地踏进去。 接下来他就被「奴役」了。 连连搬动三层红豆松糕到姑娘家指定的所在放置,再把满满两大筛子的铜锣烧搬到较高的木架上,跟着按照指示去井边打水将灶房里的两个大水红填满,又去柴房搬来几捆已劈好的柴薪备用。 在他干活时,井边的晚风很凉,宝蓝色苍穹上的月儿弯弯,而灶房……灶房被烛火和炉火渲染出鹅黄色的暖意,一点也不明亮,但朦胧中有种令人心安的气味。 那种气味化成真实的香气漫进鼻腔中,是甘甜的、清爽的,一而再、再而三牵动心口与胃袋的某根筋,让他喉间微紧,唾津泛滥。 慾生,念起,很多意绪他犹然未明,却觉倚在灶房门边静望那姑娘忙碌自得的窈窕身影,听她胡乱哼着曲调,他可以看上许久许久,看一辈子也不会腻,即使知道那个「他」正躲在某处窥伺,也影响不了他难得安然的心情。 姑娘亲口说的,说她确实喜欢他。 明明知道他干的是何种勾当,却也不惊不惧,还像个傻瓜似的说喜欢他。 这样就足够了,她说,他就信。 往後她若食言了、反悔了,他亲手将她了结便是。 杀了她,届时一切归回原点,谁也未负谁。 「所以大晚上的你不睡觉跑来灶房做什麽?」手边的事都忙完後,安志媛才记起要问。 雍天牧从怀里掏出一只微鼓的小袋,推到她面前桌上。 「什麽东西?」她好奇问,已将袋子的束带拉开。 瞬间眼中金光灿烂,她眼睛先细眯而後瞠圆圆,倏地扬睫望他。 「……金、金叶子!」哇啊啊——这不是在武侠小说或武侠影剧中才会出现的奢华之物吗?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人人怀里都有一袋金叶子,可把玩、可付帐、可赏人兼可当暗器来使,当真是居家旅行的好良伴。 雍天牧点点头,语调一惯徐慢。「你收着。」 「我收……为什麽要我收着?」无功不受禄,这一小袋挺沉的呀大哥。 他道:「算是我在这儿的伙食费用,往後会按月支付。」 「你是说每个月都有这样一袋金叶子?」见他郑重颔首,安志媛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麽。 「不够吗?那改成半个月支付一次?」 「停停停——」她乾脆比出暂停的手势。 头有点昏,觉得不好好「教育」他一番实在不行。 「你 」食指都要指到对方挺鼻上。「你知不知道你的工作风险有多高?虽然杀手这个行业可能赚很多,但毕竟是拿命去拚,你上回还中招到这儿来,殷监不远啊,而且.......而且大犯杀戒总是不好,总不能一辈子干这行。」 她当然知道杀人不对,把杀人拿来当职业更不对,但她没有立场指责他的工作性质,毕竟两人出生在不同世界,那是他生存之法。 只是不管古代或现代,存点钱在身边准没错,尤其是血汗钱,更不能挥霍。 「现在你仗着年轻力壮,武功高强,杀进杀出或者容易,以後老了哪还能这样过活?这一小袋金叶子怕是抵得过寻常人家三、五年的开销,你随随便便就甩出手,还打算每个月支付,有钱也不是这样花:::你有没有听明白我的话?你、你直勾勾看着我干麽?」 他没要干麽,仅想望着她,听她叨念,觉得顺耳,觉得那表情丰富的小脸在烛光荧荧跳动中显得那样生气勃勃。 喉头发紧,竟有渴极之感,他调息後缓缓出声—— 「并非随便出手,值钱之物给了你,元元恰可替我管着。」 这下子安志媛不乐意了,轻声嚷道:「干麽我替你管钱?管钱压力大,管别人的钱压力更大你知不知道?」 雍天牧静了两息,道:「安家一家四口人的关系,今日我从魏小禾口中全得知了,安老爹根本不是你亲爷爷,魏娘子与小禾跟你亦没半点亲戚关系,你却替他们管着小家、管着营生,管得那般兴高采烈,为何不能也管管我?」 -- 第23页 呃,他是说管管他的钱?还是管管他这个人? 安志媛原本有点昏的脑袋瓜开始一个头两个大。 她脸蛋红红,想着他真要在小溪村落脚,吃的、喝的甚至是用的全由她这儿包办,基於使用者付费的原则,收取他的银钱并不为过。 他果真每个月送来一袋金叶子,她收着便是,总归不会饿着他、渴了他,吃穿用度少不了他一份,等到往後他若有地方急需用钱,她再还回给他就是。 「也没有说不管啊……」她讷讷道:「那、那这袋金叶子我先收下保管,你若身上没钱了就告诉我,我仅是替你保管,你别不好意思开口,毕竟爷儿们江湖走踏、出门在外,没些银钱傍身实在说不过去。」 「好。」雍天牧牵唇一笑。 美男露笑,入鬓长眉低低轻敛,彷佛她的应允带给他莫大欢愉,怕一扬眉便要尽数宣泄,於是就这样淡淡按捺、试图克制。 但惨的是他那柳眼梅腮啊……安志媛这一瞬间多麽希望数位相机或智慧型手机能跟她一起穿越,那她就能打开拍照功能,精准地把男人此刻神情记录下来,拿来当手机桌面夭夭意淫……呃,天天自我疗癒。 收好金叶子後,她两手捧颊下意识揉了揉,忽地记起何事般从位子上跳起。 「噢,差点忘了,这位大哥,你今晚还有最後一个活儿要干啊!」 雍天牧仍端坐在桌前,定定看着那女儿家身影又忙碌起来。 她取小碗取调羹,再小心翼翼揭开灶炉上的土陶锅锅盖,刹时间白烟如升云般团团冒出。 她往土陶锅里舀出满满一小碗……不知什麽东西,然後端回来放在他面前。 「小火滚了足足一个时辰,後来熄掉炉火,再用余温焖上半个时辰,尽量保持内部绵软但外型不破烂,应该还行,你试吃看看。」 搁在他面前桌上的是一碗盛满好多种豆类、谷类的……像粥一般微稠的淡褐色食物。 甘甜气味毫无保留地冲进鼻腔中,原来他今夜一直闻到的香味出自此物,他竟还以为「罪魁祸首」是红豆松糕和铜锣烧。 见他垂首细细嗅闻,似舍不得太快品嚐,安志媛不禁有几分得意,遂进一步说明—— 「小溪村这一带的地形实在妙得很,有山林有农地,农地里还有梯田,水资源取得也容易,种种条件让物产变得十分丰富,光凭咱们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在田里收成的货当真包罗万象,我平时跟村民们打好关系,用很棒的价格就能买到好货—— 「这里头有大麦、小米、糯米、绿豆、花豆、红豆……嗯,还有花生和桂圆。」她摊开手指如数家珍,笑道:「把这八种东西熬成一锅粥,调味的话可甜可咸,但好像作成甜的会比较多人喜欢,我在里头调了蜜,应该不会死甜才是,明儿个拿它当早餐也行,给你先试吃了。」 雍天牧轻应一声,淡然问:「这个粥可有名称?」 「有啊,它叫『爱之味甜八宝』。」安志媛直觉便答。 岂知她话一出,对桌的男人突然不说话,原与她四目相接的眼神飘开,最後敛眉垂睫,都快拿头顶心对她了。 「……原来是爱之味吗?我明白了。」轻沉男嗓如古琴弦动,他毅然决然般再次抬起头。 不妙!他干麽脸红给她看? 噢噢噢,很不对,为何连耳朵都发红? 他眼神还带迷蒙,那嗓声、那语调……也太撩人,这算哪招? 安志媛努力回想自己适才的发言,到底说错什麽让他一脸春情,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挥着手急急解释—— 「不是我的爱之味,是八宝粥有个品牌叫『爱之味』,在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唉唉,算是我的故乡吧,那是个食品企业的老牌子,在这儿的说法应该是等同於老店的招牌,我只是借用人家的招牌,看到甜八宝就想到『爱之味』,不是真的爱之味……」天啊,她到底在说什麽? 不管她在说什麽,雍天牧仅红着脸微微笑,看她说到後来气急败坏也解释不清,他笑意竟还扩大,眉宇沉静。 「是元元用心熬煮出来的甜粥,我自要好好品嚐当中滋味。」 语毕,他取起调羹开始进食,八宝粥上的热气散去不少,此刻恰恰是最适合入口的温度。 安志媛相信,不管是厨师、烘焙师、甜点师父,喜欢动手完成一道道美味外,定然也喜欢看别人享用美食时流露出来的幸福感,特别是那道美食出自自己这双手,那成就感必是加倍再加倍。 此时见他吃起,一调羹一调羹安静地吃着,他面容表情变化细微,食物进到那两片薄唇内被细心品嚐,她的心彷佛被熨烫过,没了气急败坏,没了解释不清的沮丧,光看他吃东西就被疗癒。 「你真适合走吃播路线耶。」她不禁叹息,两眼水亮。 「吃播是什麽?」小碗已见底,他放下调羹虚心求教。 安志媛搔搔耳後腼腆笑道:「就是你负责吃,吃给很多人看,看你吃东西的人便觉开心,觉得快活。」 他立时举一反三。「那元元现下快活吗?」跟他在一起,作饭作各种小食给他吃、看他吃,她快活吗? 她未知他话中底蕴,灵活眸子一溜,唇边梨涡又跳出来见人。 「嗯……还算挺快活呀。」穿越的日子一开始确实不好过,但不幸中有很多大幸和小确幸,也算安身立命下来,她就往前走,且行且珍惜。 -- 第24页 雍天牧闻言再次敛眉垂目,双耳上的红潮一直未褪,这一次他静了静便又望向她,俊容虔诚,瞳心若星,道—— 「我吃好了,很好吃。元元加在粥里的滋味我都嚐到了。」 安志媛心里哀喊一声,都想摆出「捧心」的姿态了。 隐约感觉他好像有所误会,但那个误会的点又好像有点暧昧,暧昧到让她想清楚解释都无从说起,然後他琴弦似的语调配上奶狗般的神情,沉静中有萌样,实在是……根本是……撩拨人心於无形,不讲武德! 糟糕啊太糟糕,她除了望着英俊可口的他傻笑,还有什麽招? 欵,好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求无招胜有招。 有神级帅哥可以洗眼睛,她不看白不看,傻笑就傻笑,日子照样过下去。 之後事情的发展诚如雍天牧所料那般,隔日一早老驴板车抵达茶棚那儿,那几个被点穴弃置原地的「天雷帮」帮众已都不见踪影,他淡淡瞥了眼四周,道—— 「地上并无爬行痕迹,但有车轮子印,看来是被人抬上车接走。」 安志媛似懂非懂地眨眨眼,歪着脑袋瓜问:「所以结论是……」 他声音冷酷。「结论是『天雷帮』将被灭帮。」 「啥?」中间会不会省略太多?怎麽几个帮众被抬走,整个帮会就要被灭? 他眼神移到她脸上时突然变得好世界和平,莫名其妙又脸红红给她看,低柔道:「元元莫惊,一切有我。」 「喔……」她继续似懂非懂中,然後不出五天她就什麽都懂了。 这一天正中午,预计当日下午进兴城投宿的过客们皆不约而同先在安家茶棚歇脚片刻,此时段茶棚生意最好,那一大群凶神恶煞偏就选在这个时候造访,来的时候可不是两手空空,不是扛刀在肩、持棍在手,就是两把亮晃晃的小斧头塞在腰侧。 如此阵仗一登场,原本高朋满座的茶棚瞬间清空。 安志媛後来回头想想颇觉好笑。 那当下坏蛋聚众杀到,客人跑光光,最先在她脑海中浮现的念头不是惊惧无措,而是……呼,万幸万幸,她安家茶棚采的是「请先付款」的消费方式,客人点完餐後先结帐,之後再由店家送餐到客人座位上,外带的话就一个个排好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所以当客人跑掉,该收的钱早已入袋为安,没什麽损失阿弥陀佛…… 话说回来,她并非傻傻的不晓得惊惧,而是事情发生得太快,竟让她的情绪来不及从庆幸过渡到害怕,然後一切就结束了。 前来搅乱茶棚营生的正是「天雷帮」众夥。 这一次听说是由帮主大人亲自率领,帮中精锐尽出,说是要好好会一会某位灰衣老汉,并摇下话,只要安家茶棚的人告知灰衣老汉的去向,再跪下磕几个响头、承诺往後会乖乖上缴保护费,那「天雷帮」大人有大量便不会与安家一家子为难。 安志媛看那位满脸横肉、身材像座小山的帮主大人像还有落落长的恫吓之词要发表,她想喊停,声音顿时卡在喉头—— 眼前骤起的一幕颇有既视感,帮主大人被一招无影脚直接踹飞出去,虽没看清事情是怎麽发生,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出脚的除了她那位「牧哥哥」外不会有别人。 将近百名的帮众们闹烘烘地上场,又闹烘烘地被打趴,整个过程绝对不超过十分钟。 差不多就是安志媛把一家子有效控制住,阻止了安老爹和魏小禾跃跃欲试要加入战斗的意图,「天雷帮」众人就倒作一地,寂静中尤其壮观。 「所以跟上回一样,继续……置之不理?」混乱过後,安志媛头一个出声,真真是一回生、二回熟,再次见识这般场面,她胆子渐渐粗肥中,问声竟也平稳得很。 「嗯。」杀手大人很无谓地哼了声,转身收拾茶棚。 这一次打斗场地主要在棚子外,且雍天牧出手又快又狠,瞬间将众夥的目光引去,茶棚内倒没有多少损失。 安老爹和魏小禾早已不受控制,跑到被踹昏的帮主大人那儿开始洗劫。 定是上次觑见雍天牧那样做,一老一小就有样学样。 魏娘子有些惊魂未定地跟过去,试图劝退,安老爹充耳未闻劫财劫得乐呵呵,魏小禾倒是回了他阿娘一句—— 「娘,这不是抢劫,这叫求偿,而且冤有头、债有主,咱们也仅对这位帮主大人上下其手,其他从犯就不追究了,想想已是仁慈得很啊。」 魏娘子说不动安老爹更说不过儿子,安志媛看在眼里、听进耳中,只觉现场这一幕既真实又荒谬,想笑却笑不出来。 如果她一家子没能抱住雍天牧这棵大树,当真会被欺负得很惨,什麽找讼师、把坏蛋告进官府这般的事,岂敌得过这麽多人的乱拳飞脚? 她怎麽偏偏就「沦落」到这个世道上来?欵…… 内心正无语问苍天,一道阴影来到她面前,她本能地抬起头,杀手大人正垂目与她相视。 「经过此次,不会再有谁敢来找麻烦,安家茶棚只有雍某能收保护费。」 那是张面无表情的脸,长眉细且深,墨睫如扇,唇泽似樱,因为没有表情,所以瞧起来格外认真,又因太过认真,透出近乎虔诚的萌样,就是……萌萌的。 武力值剽悍到爆表,一出手打趴一堆人,他发丝仍垮垮拢在背後,没丝豪松脱,这时回头来跟她说话,像感应到她内心的傍徨和无奈,只是他也太不会安慰人,什麽……什麽茶棚的保护费只有他能收? -- 第25页 安志媛又听到内心发出一声哀嚎。 萌得不自知的杀手大人实在让人想入非非啊! 「好啦好啦,只让你收啦。」她终於笑了,心跳略快,两颊微赭。 雍天牧朝她倾身,脸容靠近她的耳畔,低声道:「我不收钱,要收别的。」 「别的什麽?」心跳更急,她讷声问。 他却不答了,直起上身挺立,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继续收拾。 安志媛并未追问,下意识觉得答案很恐怖,不要问比较保险,但怦怦跳的心音连自己都能听见,全身热热麻麻,像有电流通过,加上只要对方一个眼神看过来,她便感觉胃袋微沉,呼吸都要不稳。 她深感不妙,这种种症状显示,像极了正式恋爱前的暧昧不清感。 莫非她春心骚动,突然想谈恋爱了? 而恋爱对象是……噢……不妙!真的很不妙! 第六章 ~真的没浪漫 老驴拉着板车穿过地上近百具「躺屍」走得有些颠簸,但到底安全通过,可能只压断四、五名「天雷帮」帮众的手指或脚趾头。 这一天午时未过就收摊了,没办法呀,不收摊的话就得收拾一大堆被断骨断筋并点晕过去的人,还得庆幸这时候从官道上路过的百姓才小猫几只,大抵也怕受到波及,全低首匆匆而过,没谁敢明目张胆观望。 回到小溪村的竹篱笆家屋,孩子心性的安老爹与少年心性的魏小禾仍处在高度兴奋中,对雍天牧「过人群似切豆腐」的武技好奇到两眼放光,一老一少缠着他问了好多事。 安志媛本以为杀手大人寡言无敌、保密到家,应不会多作解释,未料到他还当场教学起来,而且走的是「因材施教」的路线。 她在旁看了会儿,大致就是老人家利用圆墩墩的体型为优势,首重守株待兔,小少年以灵活见长,主动攻击并以巧搏力。 在旁看不到半刻,她已偷偷捧心捧了几回。 捧心不是因为心痛,而是一颗蠢蠢欲动的心跳得太不知轻重……对,她安志媛是没谈过恋爱,但心动的感觉并非没有过,在就读职业学校的餐饮管理科时,她就曾暗恋过校内一位篮球社的学长。 很青涩的暗恋情愫,光看人家长得高、长得帅,在球场上大杀四方威风得不得了,她就发花痴了。 所以这一次面对来到古代头一发的「发春危机」,她想,她依旧肤浅得很,重生穿越後的人生并没有多大长进,动不动就春心荡漾,非常不可取,需要克制再克制! 於是头一甩,她钻进灶房备料兼帮忙作饭,很努力转移注意力。 晚饭颇早就吃了。 对安志媛这个「现代穿古代」的人种来说,傍晚六点左右便吃饱饭真的有够早,但早早吃饱也是有好处,可以在睡前好好消食,她的消食方式就是在灶房里继续备着明日茶棚需要的点心,又或者沐浴在毫无光害的清润星月下,在宽敞前院绕着圈散步。 今晚她的消食方式是後者。 月色明媚,夜风清凉,耳中是唧唧虫鸣,嗅进鼻间的是青草混着泥土的自然腥香。 她哼着歌,那些她很喜欢但歌词已记不全的现代曲调,她想到哪一首就乱哼一通,偶尔歌词还乱搭。 突然头顶的月色一暗,似有黑影掠过,她倏忽仰首,除了 一轮皎月与满天星辰什麽也没瞧见,但,就是知道有哪里不对劲儿了。 意念驱使肉身,她未再多想拔腿就跑,此时此刻的她是多麽怀念她的摩托车,就算没有摩托车,给她一台二手脚踏车也足能令她感动到痛哭流涕,但,什麽都没有,只能靠自己的两条「11路公车」奋力朝前狂奔。 那掠过她头顶飞去的暗影可能是谁,她想,应不会猜错。 小溪村距离茶棚约两、三里路,老驴板车慢腾腾晃悠用不到两刻钟能达,若靠双腿跑起来...安志媛好歹也跑过学校综合体育课要求的四千公尺体能考试,不仅全程跑完,分数还挺不错。 如今来到这个诸事靠自身劳动的古代,她体能练得更好,这两、三里路对她而言虽没办法一路狂飙跑完,要在一刻钟内跑完并不是难事。 越来越接近自家茶棚,脚步陡地顿住。 她觑见五、六道火光在前头跳动,仔细再看,那是人们高握在手的火炬,而「天雷帮」的众人显然穴道已解开,断骨断筋的痛再也按捺不住,呼痛与叫骂声此起彼落。 安志媛这时才感到害怕。 「天雷帮」前後两次来砸摊,那麽多人被打趴,她惊艳於雍天牧的武艺,却是在此时才彻底意会到他下手有多凶残。 近百人的哀嚎呻吟让她头皮发麻、背脊发凉,潜意识要自己快快调转回头又或者赶紧躲进林子里,两腿却僵化般无法动弹,一双眼睛瞬也不瞬望着立在前方不远处的杀手大人身上。 他背对着她,双臂似盘在胸前,两脚之距与肩同宽,一名黑衣人对他恭敬作礼,道—— 「白日在这官道旁的茶棚发生之事太引人注目,小的得令,率人前来处理,请殿下放心,定会处理得天衣无缝。」 「是师父遣你们来的?」语调听不出起伏。 黑衣人头一点,应声。「北陵细作的事一了结,卫首大人便一直关注茶棚这儿,卫首大人说,既然动手就连根拔起,明日便会派人直捣『天雷帮』老巢,不留漏网之鱼。」 -- 第26页 「嗯,知道了。」 安志媛没办法听清楚他们的对话,尤其那一片哀嚎充耳,更是什麽都听不到,却见那黑衣人转身对同伴们比了个手势,所有黑衣人全拔出捎在背後的长刀,朝倒成一片的「天雷帮」帮众砍下! 她没有尖叫,声音全堵在喉间。 她即使能叫也叫不出,因一只骨节有力、长指匀称的大掌直接捂住她的嘴。 雍天牧不知使了什麽招竟移形换位般踵到她身後,一掌捂她的嘴,另一掌则掩住她的眼睛,在黑衣人手中的大刀即将划开某人的喉颈之际,他没让她再看。 男子温息拂上。「很晚了,回家。」 然後她就被挟着带走,两脚足不沾尘,好像才晓得要换气喘息,人已被带回竹篱笆围起的小家。 两人并未进屋,她在前头院子被放落下来,气息颇乱,因下意识憋气憋太久,一回神不禁大口喘息,胸房鼓伏明显,边喘着边怔怔望他。 雍天牧老早察觉到她追着他而来。 今夜再次返回茶棚就是想偷偷了结「天雷帮」众人性命,再将近百具屍身弃於林中深处,白日动手时他已想好这一切,不让血溅当场一是太明目张胆,二是不欲残暴嗜血的那一面被她瞧见。 她追来,他本想使手段点晕她,但最後仍任她尾随。 他忽而欲知,当她亲眼目睹那般真实面貌的他时,将作何感想。 若是她从此惧他、畏他、厌恶他,那之前她承诺喜欢的那些话便成天大谎言,她骗了他,让他不好受了,他就杀掉她……杀掉她,一切归回原点,他没辜负谁,谁也没辜负他。 要杀她很容易,她力气是比寻常姑娘大许多,但抵不过他一根小指,要不动声色取她性命根本易如反掌,他会杀了她,然後……然後…… 「原来你还有一群小弟。」 她的唇瓣掀动,叹息般吐出字句,他刚开始像没听懂她说什麽,仅死死盯着她有点圆嘟嘟的唇珠。 安志媛再次叹气,手一挥,重申。「我是说,原来你还有手下可以使唤,那些黑衣人对你可恭敬了,所以你是他们的带头大哥?」 「带头大哥……」雍天牧轻声重复,思绪仍摆荡不定。 「诶,这个『带头大哥』一词是有来历的,源自於金庸大师的《天龙八部》,那个乔峰兼萧峰的他很可怜,被很多人冲康……欵欵,这故事真要说,话就长了,有机会我以後再慢慢说给你听。」她再三叹气,最後深吸口气正了正神色—— 「我想说的是,什麽走踏江湖、刀口舔血、重情重义重粉味,那种活法跟我这种小老百姓的生活肯定完全不一样,我出生的地方是那样,来到这儿也是一样的,世道都有暗黑的一面,真实存在着,只是我未曾触及……」 安志媛的内心亦是百转千回。 她确实吓到,作了近二十年奉公守法的普通人,突如其来面对杀人若切瓜的景象,不可能不惊吓。 但他早已坦率承认,他就是个杀手,高超的武艺是杀人技,是她理解得太慢,直到今夜的震撼教育才让她醒觉。 她害怕、惊惧、僵化,在被带回竹篱笆家屋并抬眼与他相凝视後,一阵阵颤动从心而起,拓往脑门儿,拓到四肢百骸…… 他肯定不会知道,他的面庞轮廓有多紧绷多僵硬,眉目间有多麽紧张戒备,好像就等着她说出什麽伤人肺腑的话。 杀手大人的表情明摆着正在预期受伤害、预期被厌恶,因为先预期着,心中先筑出一道道关卡,当伤害和厌恶真正发生时,也就不会太痛。 她的惊吓因他准备受伤害的表情而缓解大半,有些意识到,那个能伤害他的人竟是自己。 「那个……」她咬咬唇,硬着头皮问:「你是从何时开始当杀手的?」 月光清淡,他在清清淡淡中凝望近在咫尺的雪色秀颜。 女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犹有惊惧,像怕到极端却物极必反了,说话的语调竟幽幽然,有叹息,有莫可奈何,也古怪地透着某种近乎认命之感。 雍天牧没意识到自己开口,但他听见了,那确实是他的声音,木讷答道—— 「七岁上,吾父令我拜师习武,师父恰是此道中人,自然便走上杀手此途。」 「那、那你娘亲呢?她肯放手让你去?」 「出世那一日恰是吾母蒙难时,她最後没能活下。」 女人家生产,生赢鸡酒香,生输四块板,听他说得空淡平静,安志媛听得心都发酸。 打小没娘,才七岁就被亲爹送进修罗场修行,接着还被师父劳役了,干起相同营生,想想她自小就是个孤儿,身世跟他比算凄惨了,但两人之後的际遇是如此不同。 她再次咬咬唇,调了会儿气息才道:「所以说,今夜那些黑衣人并非你的手下,而是你的同门?」 雍天牧眉峰微拢,淡然颔首。「算是吧。」 她扭眉沉吟了会儿。「……有师父有同门,那就是个杀手组织了,引起注意当然不好,一切要低调,所以那些人才会赶来处理,好,到这儿我明白,都明白,只是这处理方式也……也太江湖……」 她两腿还在抖,说老实话有点想哭,一想到自家茶棚前被「处理」掉那麽多人,她怕会有心理阴影。 彷佛看出她在想什麽,雍天牧低声道:「那些人自会妥善处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和气味。」 -- 第27页 安志媛深呼吸再深呼吸,开始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边走边整理思绪,不停喃喃自语—— 「好,你自己要知道,这里已不是你所熟知的时代,那个世界离你很远很远,远得要命,九成九是回不去了,你被大宇宙的无形力量又或者是自然之母的神秘业力带到这里来,不认命还能怎样?然後你遇到一名美形帅哥,小心肝怦怦跳,结果帅哥的职业是杀手,还有一群杀手同门,正所谓职业没有贵贱之分,行行出状元,咱们不能对别人的工作有偏见,是吧?嗯……那句话怎麽说?啊!」一手握拳打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 「人,一辈子能做好一件事情就功德圆满了。对,就是这句,所以说杀手这职业怎麽了?那绝对是又苦又累的体力活加技术活,要能把事情做好,一辈子也算功德圆满,噢,我知道你怎麽想,你一定会想自己是在把『杀手』这职业合理化,但它在这儿确实很合理啊,何况江湖事、江湖了,江湖没你什麽事,安志媛你就带着一家老小安稳过日子,咱们抬起头来继续把日子过好过满,既来之则安之,对,就这样!」 雍天牧感觉眼睛有点花。 面前姑娘退开一步後开始跺方步不断来回走动,发丝随她每一次的调转甩出柔软弧度。 她嘴巴没停过,不断说话,套在窄袖中的两只臂膀更是没停,边说边比画,握拳、轻挥、抱头、击掌,手势当真不少。 她似与本身在对话,脑子里想些什麽,从嘴中尽数吐露岀来,而有些话他即便听得清清楚楚却无法理解,但那不是紧要之事,他不在乎她古怪,只在乎她符他的态度是否变了调。 今夜在那些黑衣人正要下刀之际,他一股冲动掩住她的眼,本欲让她直面那般场景,临了又悔了,这反反覆覆的心态还是头一遭。 蓦地,面前来回走动的身影跺脚一顿,随着她最後一句道出口,她两手握成小拳头振奋般一挥。 她两个大步朝他走来,甜甜身香揉在夜风中,他一时间忘了脑中所思。 「好了,事情厘清,搞定了。」头过身就过,既已想通,就能坦然接受,如此想想,她的心理素质也算剽悍啊! 「你……搞定何事?」杀手大人内心迷蒙。 「我把自己给搞定了,现在换来搞定你。」 「搞……搞定我?」已然迷蒙之心又罩下一阵五里大雾。 安志媛两手授在腰上,一副准备说教的姿态,开始数落—— 「你已在这儿住了几日想必也知道的,咱们家浴间里每天烧着一大缸热水,要洗浴的话就自个儿舀出热水再兑冷水进去,调出自己喜欢的温度,但把石头烧得通红再搁进缸里,是没办法长时间维持热水水温,这春夏时节顶多能撑一个时辰,若是隆冬时候还得再一次热红石头,所以平时咱们一家子洗澡,总是一个洗完马上换下一个洗,爷爷和小禾还常一块儿洗,抢在热水还够烫时痛快洗个澡,甚至泡个澡,这很重要的你知不知道?」 「所以……」他扪心自问,问过又问,仍然不知重中之重为何。 安志媛一根食指抵着他的左胸,语重心长道:「所以你就该去洗澡啊!都吃饱饭了,爷爷、小禾、魏娘子和我都陆续洗完澡,就剩你一个不合群,不赶紧趁热水还热呼呼的时候洗香香,竟摸黑跑出去,拖到这时辰热水都变温水了。」 雍天牧的思绪在迷雾中努力要厘出一道清明。 他知道自己被指责了,但遭姑娘家叨念的理由令他一时难以回应,静了几息後,唇间僵硬地蹭出声—— 「用冷水冲淋净身一向惯了,不分四季的,有无热水……绝非要事。」 当真是实话实说,他坦率得很,未料惹得眼前的姑娘暴跳如雷。 「在我家就是一等一的要事!」有力的食指连戳他硬邦邦的胸膛好几下,但再有力也敌不过人家有练过,戳得指节生痛,只好认命收指。 安志媛并非真的生气,却是有些夸大行径想错开话题,想要淡化今夜在茶棚那儿发生的事,她是真的想通了,总归就是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脚步仍往前迈进,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她喜欢雍天牧这个人。 喜欢他不遮掩自身身分,喜欢他时不时「安静喷发」的呆萌感。 当然啦,不可讳言,谁让他生得那麽好看。 她也喜欢他俊俏小郎君的模样,就凭这种脸蛋、这般身材,嘿嘿,不是她夸饰了,若拿来洗眼睛当真眼盲的都能洗出云开见月明。 她喜欢他,所以就该试着接受他的一切,不管是好的一面还是残忍的那一面,既要交他这个朋友,全得一并承担。 此时见他傻愣愣,胸膛被她乱戳也没发脾气,她手指戳痛了不得不收回,他还眉心微蹙觉得很抱歉似,她心头不由得一软,气话都没法儿说了,遂推着他轻嚷—— 「快去洗澡啦!洗好了就上榻睡觉,我也得去睡了,早睡早起身体好,再有,我今早收到一张城里发出的拜帖,明天兴城里的『天兴茶坊』大掌柜说要来咱们茶棚谈事,我知道他想买红豆松糕和铜锣烧的配方以及制作方法,这种买卖的事得养足精神才好对付啊。」 莫名放松下来的身躯似顺水推舟般被姑娘家推动了两、三步,他以为自身并未开口,却不知下意识已然启声—— -- 第28页 「元元要不愿卖,就不卖,有我在,谁也迫不得你。」 他又面无表情地发狠了。 坏就坏在对着她时,面无表情的表情就是一个「萌」字才能形容,让她望着这样的他,心里酸软,有些怜惜,浑身悸颤,觉得自己脑内小剧场实在太多了些,还场场想拉他当第一男主角。 夜风撩弄发丝,她脸红红地将一缕散发撩到耳後,清清喉咙道:「没有不愿意卖,其实红豆松糕和铜锣烧的制作方法蛮简单,只要知道当中的小诀窍就能成功,趁现在作法还没被破解,而且又是城里的大茶坊主动提出收购,咱们才有谈条件的本钱,才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他一直在看她,漂亮长目瞬也不瞬,墨睫微敛的神态似若有所思。 安志媛摩挲鼻子,眸光略荡,忽又笑道:「把点心的配方和制作诀窍卖给城里的大茶坊,这可不是杀鸡取卵,我都想好了,接下来还要开发各种可能,利用能取得的食材作出新奇又好吃的东西。」 她脸上笑容蓦地放大,跟着压低声音—— 「偷偷告诉你,我近来想在咱们茶棚试卖关东煮,它也叫甜不辣,有人也称它叫黑轮,只要汤底调好,备好的料往汤里一放,简单好买卖啊,小溪村这儿食材种类繁多,很多都挺适合拿来煮关东煮,真好……」 忽然想到什麽似,她抿唇又笑了笑。 「我其实还想试作脆皮红豆饼,不是像红豆松糕那样,也不是铜锣烧,就是外皮口感脆脆的红豆饼,把调好的面糊倒进一个个烧热的小圆模具,每个圆圆模具约我的掌心这麽大,约手掌厚度这般深,面糊倒进後,用木棒子搅开搅匀,搅啊搅的,动作要快,手劲要巧,跟着再添入自家手工的红豆馅,等底部上了微微焦色再……」 不禁有些失笑,她竟边说边比,忙着比画那红豆饼模具的尺寸和外观,更一边动作着,就像以往在冷热饮店里帮着养父母顾店作红豆饼那样,而如何让红豆饼的饼皮外脆内软,烤得恰到好处,那些小技巧全是养父母手把手教会她的。 「等底部上了焦色後,接着呢?」雍天牧偏沉的嗓声此时格外幽沉。 安志媛摇摇头,微微笑掩饰突如其来的思乡落寞。 她道:「要作脆皮红豆饼的话需要有红铜或铸铁的模具,还要找人帮忙把模具打造出来,但就我所知,南雍所产的铜铁矿砂或生铁生铜都由朝廷派人管着,不轻易流通到一般百姓手里,所以若想打造出一组红豆饼模具怕是不容易,除非把自家原有的铜锅铁具拿去熔了重塑,但话又说回来,那要找到很厉害很厉害的打铁师父才成啊,诶……哎呀!我是要催你去洗澡,怎麽聊开了?不说了不说了,你快洗澡睡觉去!」 她实在太爱说话太爱乱聊,尤其面对他,不仅仅因他话少,需要她带话题聊开,更因他每次都好认真听她说话,好像无论说什麽他都爱听似的,诱得她总说个不停。 叨念着,她再次试图推他入屋,岂料险些放声尖叫。 这一次他没被推动却反手一拉,将她整个人拉进怀中牢牢抱住。 现在是什麽状况? 安志媛听着男人有力的心跳声,双膝有点发软,她身躯与他贴紧紧,感觉他一双臂膀仍在收缩,压在她背心处的一掌像要将她揉进他胸膛里。 她遭人熊抱,两臂动弹不得,但脑袋瓜勉强还能动,她蹭蹭蹭再扭扭扭,终於把脸抬起—— 这……难道就是偶像剧中才有的「身高反差萌」? 没抱不知道,一抱就活生生将两人身高比较出距离。 难怪头一次遇见时她根本扛不太动昏迷的他,尽管当时他的体型缩骨缩得纤细,实质的重量可没少半分。 从她的角度仰视,他的脖颈以及下巴的弧度好优雅,喉结好性感,唔……下巴好像有一点点胡青耶,如果再留长一点点会不会很性格?等等!他的视线看向哪里?有什麽人靠近吗? 「不要。」雍天牧哑声要求,一手按住她尝试要回首的小脑袋瓜。 当他压抑不住内心渴望拥她入怀之际,一抬眼便又觑见「他」从暗处现身。 「他」朝他走来,像也是朝他怀里的姑娘而来,他直视不放,满心戒备。 从未有过这般被要胁之感,令他深感危机的竟是「他」。 从来「他」的表情多是讥讽嘲弄,有时冷眼旁观,却不曾透出狂热,此刻在「他」眼里,他看到窜动的火苗,薄唇则似笑非笑。 「不要什麽?」怀里的姑娘声音亦微哑。 许是心慌了,他不由自主道:「不要看『他』。」 「咦?有谁来了?」 他不让看,安志媛更想看,长发却被扯住,她只得顺势将脸蛋抬得更高,才想出声再问就被堵嘴了——用嘴。 男人嘴对嘴堵得她丧失说话能力。 简单的说,就是她被强吻了。 说是吻,其实没那麽浪漫,仅是她的唇瓣蓦地遭到重压,四片唇密密相贴,连两人的鼻侧亦贴在-块儿,她亲密地嗅到他丝丝缕缕的气息,在月夜下,她有些模糊瞧不清楚,听觉和触觉却变得敏感起来。 真的没有浪漫,嗡嗡呜呜的耳中只听到彼此的轻喘和心跳声,觉得嘴上越来越烫,不晓得是他在发烫还是她自己。 真真没有浪漫啊,他的睫毛搔得她面颊好痒,男人眼睫毛生得那样浓密翘长,实在太过分,教她们女孩子家情何以堪?那墨睫跟蝶翅似的,一下下的颤动根本撩乱心志,他真的真的太过分。 -- 第29页 只是既然遭用强,她怎麽就没想奋力抗拒? 她力气可不小,咬他嘴脸、踹他脚胫,真要反抗什麽事都干得出,可她没有。 她就是没有。 噢……莫非这就是「人帅真好,人丑性骚扰」的实际案例? 她还没想明白,脑子里还热呼呼一团乱,整个人骤然间就被放开。 安志媛一脸怔忡,气息有够不稳,但退开两、三步的男人表情更绝,他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明明四周幽暗得很,她仍能分辨他瞳底的惊愕,还发现他胸脯夸张起伏,鼻翼歙张,正在大口、大口地吸气呼气。 她脸蛋热到要沸腾,不,是全身血液都滚烫了。 现实状况太混乱,她没办法解释为何自己被强吻却无丝毫反抗,一时间又羞又恼又无所适从,想也未想调头就往屋里走。 她听到尾随而来的脚步声,一路跟到她的房门口。 这时候他倒是拘谨了,竟未强行推开她的房门挺进。 房里乌漆抹黑,她也没想费事点灯或燃烛,就一屁股往榻边一坐,感觉那一具高大身影就在关起的房门前静伫,未越雷池一步。 可是他突然按兵不动,她就更不知自己该不该动! 明明是他强吻在先,她没反抗,那、那也不能解读为是她默默应允。 她没要他吻她的,全是他主动攻击,可为何在一吻结束後,他的表情竟然是惊吓多於愧疚?更没有得逞後的得意,好像……好像是她诱他做错事一般,为什麽? 亲她、吻她对他而言是一件行差踏错的事吗? 他把她当作什麽了? 随随便便就能欺负的吗? 越想越气,越气越觉不甘心,她起身在房里跺方步,跺来跺去火气不消反增,觉得没立时问清他的想法,她今晚肯定要失眠。 好,谁怕谁,乌龟怕铁鎚,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她就当个勇者,立刻问清楚去!走! 「砰!」一响,她毅然决然掀开门帘、推开门扉—— 「雍天牧我问你——咦?」 ……人咧? 第七章 ~表示要恋爱 雍天牧离开内殿承明阁,一脚踏出宝华殿时,午前的晴阳暖而不燥,日光静静落在他脚下的汉白玉石地砖,似有细碎辉芒跃在他绣纹锦靴上。 骤然一张表情丰富的秀颜在脑海中浮现,跃动的晴阳碎光似也常在她眸底、唇角出现。唇角边是两朵小涡儿,每每它们现出,他总心头一悸、气息不顺。 喉间渴极,不……是既饥且渴,那个凭空出现却惯於蛰伏的「他」从未靠得那样近,「他」大步走来,目露贪婪,「他」想抢走他怀中之人。 不能够! 那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今次,排班轮守在宝华殿大门的两名小内侍微弯上身,头不敢抬,连大气都不敢喘,最後实在满头雾水不成了,只得偷偷用眼角余光去瞄,瞄那个甫跨出正殿高高门槛的三皇子殿下究竟为何一动也不动。 七珠加冠,一身清清雪色的阔袖缎衫,朱底墨纹的腰带下系着能任意出入各道宫门的墨玉牌,而听说那方御赐的墨玉牌,当初国主赏赐得其实心不甘、情不愿,但三皇子殿下着实立下太多大功,南雍王庭多有倚仗,国主才在卫首大人的苦心谏劝中将墨玉牌赏下。 小内侍们虽不知三皇子殿下到底都立下何等功劳,却也知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实在不好,国主大人待自个儿的亲生三皇儿确实刻薄许多,而国主之所以不喜三皇子殿下,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位三殿下很怪,怪得令人背脊发凉,浑身不对劲儿。 正如此时,他瞬间入定般杵在那儿,垂目瞅着自个儿的靴面,好像那上头有什麽有趣玩意吸引了他。 简直要人命啊,这尊大佛究竟着什麽魔,嘴角竟还可怕地翘了翘? 他露出诡谲笑意便也罢了,怎地表情蓦然一沉,似死敌迫近,登时周遭气流绷紧,吓得小内侍俩汗涔涔只差没泪潸潸。 突然—— 「三皇子殿下。」唤声微扬,伴随一道暗红身影缓步而来。 两名小内侍见来者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感动到真流泪了,来的恰是卫首大人耿彦。 雍天牧被唤回神,重新立定身形,沉静望着对方步到面前。「师父。」 被唤了声便无下文,耿彦亦知他脾性,遂笑了笑主动问道:「官道茶棚那儿的事,可是『天雷帮』惹了殿下在先?」 开门见山很好,雍天牧顿了会儿才答。「并无惹我。」 耿彦微愣,很快便恢复清和的神态,仍牵唇笑着。「罢了,谁惹谁不重要,殿下既出手,底下的孩子们也已连夜收拾善後,灭他一个不成气候的小帮派不算什麽。」 雍天牧并未应声,且持续面无表情。 耿彦又道:「殿下将北陵细作之事办得甚好,不仅活捉对方,更令那人无法自我了断,今次之功再并之前了结『五毒手』的功劳,见殿下刚从宝华殿出来,想必已在内殿暖阁那儿拜见过国主陛下,不知殿下可有好好讨赏?」语气温和略带亲昵,似明知他不会开口讨赏,因这世间并无什麽是他想要的、欲求的,却故意打趣般问之。 岂知,这一回耿彦料错。 雍天牧淡声道:「开口讨了,父王亦允了。」 眼角微现细纹的尔雅面庞上又是一愣,耿彦顿了两息才问:「不知殿下讨何为赏?」 -- 第30页 「打铁。」 「什、什麽?」卫首大人愣过又愣。 雍天牧神情更平淡,语调亦平平—— 「南雍少府监底下的掌冶署管着熔铸铜铁器之务,铜铁造坊共九十六处,父王允我任挑一处冶铜打铁。」 耿彦微笑。「殿下好兴致,原来是想亲自打造一件使得趁手的兵器。」 「不是兵器。」 「噢?那殿下想打造何物?」 雍天牧似被这个问题难住,面无表情的表情竟有丝困惑,道:「我也不知自己会打造出何物。」 「呃……是吗?」耿彦嘴角的笑微凝。「殿下向国主陛下讨的这个赏,果然与众不同,那为师就期待殿下的成果。」 雍天牧未再多言,仅道:「师父是受父王召见而来的吧?莫被我担搁了。」语毕,他抱拳一拱,从容离去。 耿彦望着那一抹渐行渐远的雪色背影,目中若有所思。 无慾无求,甚至……无心,似一切如常,然如常之处却似透出一股骚动,许是他太多疑,亦可能那微小的点藏得太深,尚不能探得…… 安家茶棚遭遇「天雷帮」帮众砸场子後,当天虽吓得客人们跑光光,但十天过去了,茶棚生意老早恢复荣景,还较之前更热闹,起因是安家掌摊的元元姑娘又推新食。 试卖的新食有两款,甜的叫甜八宝,有甜又有宝,光听名称心里都乐。 咸食的名称就怪了些,叫关东煮。 这几日不少走南闯北的商客们纷纷表示,他们闯过关东,南雍的东边是东黎国,两国以边境大河为界,而东黎在东北边的国境有座天下大关「据胜关」,关东指的正是「据胜关」以东的地方,闯过关东地方的人皆道,那儿并无关东煮这款吃法。 对,是吃法,不是食物,毕竟关东煮吃的并非单一食材,亦不是像甜八宝那样,将八时豆类谷类混在一块儿熬成绵软软的甜粥。 但不管名称为何,新奇好吃又能止饥解馋最最重要。 所以安家茶棚这几日迫於无奈总提早收摊,因无论备再多料,总是过了午时就全数清空,有时连安老爹负责煮的茶水都无法及时供应上,最後仅能备着一大壶又一大壶烧开的清水任往来过客们自取解渴。 这几日忙归忙,魏小禾倒觉忙得挺顺畅,一是因周家小姑娘周恬容在他小爷的「谆谆教诲」与「英明领导」下已日渐熟悉茶棚这里的活儿,二是因安家爷爷变得好乖,都不会故意闹他、玩他,而爷爷之所以变乖,则是因为他家的元元姊变得又安静又……剽悍。 说剽悍一点也不为过啊! 他小爷这十二、三年的生涯中,就没见过谁能卯足劲儿做事,一天交睫睡下不足两时辰,还维持这麽多天不变。 那一日,兴城来了 一位穿着体面的老大叔,他家元元姊与对方谈不到两刻钟就把红豆松糕和铜锣烧的配料以及最机密的作法小诀窍全数卖予对方,他小爷原是着急的,怕城里大商家自此抢了茶棚生意,却不知元元姊另有打算。 她从村里木匠那儿订制特殊的木格子,还采购村中各户人家自产的鸡蛋鹌鹑蛋、青菜萝卜、豆腐豆皮等等,连村民网来的大鱼小虾也没放过。 大大的铁镂中放进特制的木格子,以鱼骨头混合猪骨再搭配多种蔬果熬出的汤底,倒进铁镂中淹过木格子上缘。 从上方俯看,一个巨大铁镂被木头隔出九宫格模样,食材分格放入,有竹签串成的猪肉丸子亦有成串的鱼浆板,有吸饱汤汁的豆腐和豆皮,也有浸润在金黄汤底中煮得恰到好处的厚切萝卜,更有一颗颗炖煮入味的鸡蛋以及成串的鹌鹑蛋儿。 最教人诧异的是那个叫「福袋」的玩意儿,以豆皮为袋子,里边塞进切成碎丁状的红萝卜、一点点绞肉、蒜啊葱啊菇啊之类的,也不知使了什麽法子,咬进嘴里整个爆汁,各种食材的美味瞬间混作一起,好吃到简直顶了天。 还有那个什麽……什麽高丽菜卷的,宽大的菜叶里包裹肉浆和鱼浆,再被浓郁汤头浸润过几个时辰,那滋味啊,已非「美味」二字足以形容。 他家元元姊当真拚了,拚得没日没夜,好像眼中看到的仅余茶棚生意。 但这些天发生的事他小爷可都看在眼里,多多少少了然於心,说不惊无惧,那不是在安慰自己就是在骗人。 老实说,他小爷惊得很啊! 如同此际,午时刚过,茶棚里能卖的东西仅剩一大壶清茶以及常备的花生瓜子,连红豆松糕都被打包买光,没什麽事能忙了,就见家里的大姑娘坐下来突然就不动,手中还抓着长柄木杓。 这几日常是如此,事忙的时候她活蹦乱跳,越忙越带劲儿似,等到无事可忙,整个人像被剪断提线的戏偶,定在那儿不知神游何方。 再老实说,他家元元姊这般异常也不是真寻不出缘由,说穿了就是跟某人再次不告而别大大相关,只是前两天他小爷稍稍提及那位某人,当晚险些没饭後点心可吃,这年头女孩子家的心事碰不得,实在危险。 见她又「发作」,安老爹、魏娘子加上魏小禾三人,你瞧我、我觑着你地相互使眼色,最後是魏娘子看着觉得心疼,决定过来搭话,未想先出声的竟是一旁乖乖收拾空碗碟的周恬容。 「呵呵,是阿牧哥哥吧?」嗓音脆亮。 -- 第31页 魏小禾暗叫不妙,以为周恬容也发现元元姊的异样,这时是在将事情症结点出来,才会这般天外飞来一问。 他小爷急到正想不管不顾扑去捂住小姑娘的嘴,周恬容的小臂膀却朝前方伸得直直,一根食指指了去,笑道—— 「瞧,我没看错,那人是阿牧哥哥没错,阿牧哥哥回来了,还骑着大马呢!」 「天雷帮」前後两回跑来闹,小姑娘皆在场,自是吓得不轻,却也亲眼目睹那些坏蛋是如何被打趴在地。 在小姑娘眼里,有阿牧哥哥在一切平安,虽相处没几日,连话也没说上几句,但武艺高强的大人怎麽都比某位小爷可靠太多。 安家一家子全怔了,坐着的立时站起,站着的马上踮高脚尖去看,安老爹则把手搭在灰眉上看得好生认真,就见一匹栗色骏马踏蹄在官道上,马背上的男子穿着铁灰色劲装,似措着一个不算小的包袱,朝茶棚靠近中。 安志媛亦跟着发怔,不过很快就被熊熊怒火掌控心绪。 那晚她被亲,傻傻走回自个儿房里,之後越想越觉不对,想当面问他个清楚明白,岂料房门一开,他人已不在门外,以为他回房又或者进浴间了,她匆匆去寻,结果竟遍寻不着。 他再次不告而别,在把她熊抱又乱七八糟亲了之後,逃之夭夭。 王八蛋!该逃的是她吧?她都还没逃,连呼救也没有,他竟然先跑掉? 这混帐家伙,做人不能这麽不讲道义,走就走啊,如今又出现在她面前是哪招?太可恶! 正遭她大大腹诽的「混帐王八蛋」此时已翻身下马,魏小禾抢上前接过他手中疆绳,趁机对他挤眉弄眼地警示一番,无奈男人的思路有时迟钝得惊人,未能接受到小少年好心的提点。 「我来了……我、我回来了。」雍天牧去到那姑娘面前,目光不禁飘了飘,竟生出一抹近卿情怯之感,这滋味没嚐过,他内在正好奇地细细体会。 结果人家姑娘哼都没哼一声,「啪」一响放下手中长柄木杓,转头就朝溪边走。 安志媛本想装酷、装不认识他这人,可走了好几步後又觉超不爽,心火噗噗噗直冒,什麽新官上任三把火,她不用当官头上已顶着一片火海。 她倏地顿住脚步,凶巴巴扭过头,凶巴巴冲着一脸茫然的雍天牧下令—— 「你,过来。」 除雍天牧外,其他在场的老少妇孺全明显一颤,四双眼睛同时扫向目标人物,被点名的目标人物竟听话得很,三个大步已然跟上。 等两人穿过几簇矮树丛来到布满小石的溪河畔,走在前头的安志媛忽地一个转身,两手扱在腰上,继续凶巴巴瞪人。 见她止步,雍天牧亦停下,见她气呼呼怒瞪,那灿眸发亮、红颊鼓鼓的模样当真……好看,於是他半句不吭定定看着,这些天莫名积累的烦躁似渐消散。 她叫他过来,他竟连包袱也没卸下就直接捎了来,那用黑巾子包裹的东西看着还不小,不过他捎得一点也不吃力,还是站得直挺挺。 安志媛决定不理他背上沉不沉,哼了声问—— 「你就没话对我说吗?」 雍天牧头微点,慢悠悠道:「我回来了。」 「谁管你回不回来?阁下走都走了,还回来干麽?」吼!会气到爆血管! 「我走了,当然会回来。」 「谁知道你会不会回来?谁又管得着你回不回来?」一直在「回来」,她都觉自己鬼打墙。 雍天牧像也察觉两人对话有些卡住,遂静望她一小会儿,缓缓道—— 「我没要离开,只是出了『天雷帮』的事惊动某些人,需得回去处理,向我师父……以及父亲报备一声。」 对厚,他还有师父跟亲爹得理。安志媛微愣,火气稍稍消减了些,但想了想又凶巴巴道:「那你要回去报备也得告诉我一声啊!什麽话都不说,连个字条也没留,谁知道你干麽去了?然後……然後你一走就那麽多天,到今日都第十天了你知不知道?雍天牧,有你这样欺负人的吗?」 「我没要欺负你。」他赶紧澄清,好似很多话抢着要道出,一下子全堵在喉间,费了几息才厘清她的话意。「……原来元元一直在数日子吗?自我离去,你就天天数着,原来今日是第十天了。」 「你、你……哼!」安志媛辩无可辩,脸蛋更热。 「元元说,没谁会管我回不回来,原来是气话,你生气了。」 「我当然气啊!」吼吼吼! 她气恼到感觉热气都在眼底漫开,却听他语调轻沉而下,在彻底醒悟过後求饶般道—— 「是我不好,让元元不明不白等了那麽久。我……我没经历过,无丝毫经验,所以思虑不周,不晓得离开时得知会你一声,不晓得你会这般挂念,我以後都会做到的,元元要我做什麽,我都会做到。」 她想问他没经历过什麽,对何事无丝毫经验,但没问,多少已心知肚明,那令她肚子里像来了一群蝴蝶恣意颤翅,拍得她整个人都想跳起。 噢,这样是否就表示要恋爱了? 她悄悄揪着十指,顶着红通通的脸蛋也要勇敢面对,单刀直入便问—— 「你那晚干麽乱亲人?」 老早料到会被问及似,雍天牧未多想,仍慢声道:「并非乱亲。因为是元元,才亲的。」 -- 第32页 她心头怒火「范——」地灭了一大片,同时又燃起不一样的火苗,心跳心热。 「那、那你为什麽亲我?」 「元元心悦我,你承认过的,你确实喜欢我。」俊颊生红晕,理直气壮。 安志媛热到都想用手撮风。 她记得自己说过什麽,也猜到他当时有所误解,但误解归误解,首先他这个观念就太不对。 「哪有这样的?总不能女孩子家说喜欢你,你就去亲她,要是很多姑娘都来喜欢你,你就一个个亲吻她们吗?」 「我就亲你一个。」这答案太显而易见,他不懂她在纠结什麽。 安志媛又听到内心深处发出哀嚎,对於随口 一出就情话撩人的美男很没招架力,惨的是他一脸无辜懵懂样儿。 不行!不好好引导会出事! 「你不能因为我说喜欢你,你就亲我,喜欢有分很多种喜欢,有亲人间的喜欢,有朋友间的喜欢,有情人间的喜欢,有——」 「元元心悦我,我亦心悦你,两情相悦,你说是哪一种喜欢?」他淡淡截断她的话,堵得她哑口无言。 真的无话可说,她要有本事的话,现在大可斩钉截铁告诉他,他们没有两情相悦,全是他一厢情愿,但她承认自己没本事,一是说不出,不想伤他的心、打他的脸,二是觉得……好像那样做多少违背了真心。 噢,看来是真喜欢上他,对他生出满满好感,想一起谈恋爱的那种好感啊! 「元元脸红了。」雍天牧忽而勾唇,语调放得更慢。「真红,像抹胭脂似。」 她乾脆两手捧颊,朝他轻嚷。「还有嘴说我?你、你脸也好红,比抹胭脂还红!」 「是吗……」他竟也学她抬手捧颊,神情纯良,瞳底润亮,凝望她未再言语。 要死了,竟然这样对视着也能生出甜蜜滋味! 安志媛禁不住要笑,两人之间一开始尽是误解,她错以为他男扮女装、遇难遭劫,他误会她对他有男女之情,结果阴错阳差变成现在这样,唔……好像也没有不好,就是晕晕然又飘飘然,心律不整中。 她害羞到捂住整张脸,连眼睛都捂住,又一次扬声—— 「干麽一直看我?你一直看一直看,我都不知道该看哪里了!」 捣着脸的一双小手分别被握住,她顺着他拉开的力道放下手,任他握在掌心中。 他还在看她,她尽管脸红耳热还是要清楚确认关系。「那……那我们现在就成男女朋友了,开始正式交往,我们是一对的,是吧?」 男女朋友? 正式交往? 她的用词有时让他摸不着头绪,但雍天牧并未纠结,颔首道:「嗯,是一对儿的。」目光始终没法儿从她红红笑颜上挪开。 「恩,那往後还请多多指教。」她摇了摇被他牵握的手,正式开启她的恋情,不管是穿越前抑或穿越後的人生,她的第一场恋情。 是初恋呢。 加上她穿越来这儿的日子,她已满二十岁了,二十岁初恋应该不算晚,却从未想过初恋对象会是一个古代人,且还是个武力值爆表的美男,她这走的什麽运势?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明知吉凶难料,仍想一头栽进去试试。 这一边,男人蹙眉思索後却道:「可我像似……没什麽能指教你的。」 闻言,安志媛都想仰天大笑了,觉得认真答话的他好可爱。 「没关系,不是大事,咱们往後好好相处就是。」她笑着安慰。 而为了不让两人继续「傻傻两相望、望到天荒地老」下去,她只得转移注意力,问道:「是说这位牧哥哥,你到底捎什麽东西回来?那麽大一个包袱,措了一整路又捎到现在,不累吗?」 雍天牧似被她这麽一个提醒才记起背上捎着大包袱。 「不累。」他依旧答得认真,终是放开她的小手,动手解开系在胸前的结,将背上的大玩意儿卸货下来。 他动作行云流水,自始至终背脊都没弯过,让人感觉那东西不过是大了点儿,应该没多重。 「是这几日反覆敲打出来,要给元元的,就不知是否符合你所想。」 当他将黑巾包袱递来,安志媛本能伸出双手去接,哪里知道东西一落手,那重量沉到差点没让她双膝跟着跪地。 全赖雍天牧及时反应过来,察觉她撑不住,连忙再把大包袱接回来。 「到底什麽东西?铁块吗?」瞬间入手的感觉确实硬邦邦,安志媛不明就里,见他重新捧好了,她在他的眼神示意下上前掀开黑巾子。 结果—— 她双眸瞠圆,瞠得非常非常圆,小嘴也张圆,圆圆张开瞠目结舌了! 南雍的尺寸算法,一尺十二寸,黑巾包裹之物约莫两尺见方,长与宽各开六个小小巴掌大的圆型,深度约一个指节深……摸摸此物材质,再见它在阳光底下暗色带金红,感觉竟是铸铁混过红铜制造出来的……红豆饼模具。 长宽各六个圆,六六三十六,红豆饼上下需两个饼壳,那一次就能作出十八个脆皮红豆饼,也能尝试其他馅料。 安志媛觉得自己要疯了,惊喜到快要爆炸的那种疯! 她看向他,眼泪跟着流出,笑到两排洁牙亮晃晃,小小梨涡转啊转。 「你打造的吗?是你亲手打造出来的?这几天你跑得不见人影,除了回去报备,原来澧找材料打造这模具去了吗?你怎麽有办法?怎麽这麽有办法?」边问眼泪边掉,眸里有泪预亦有亮晶晶的笑花—— -- 第33页 「怎麽能……怎麽能这麽厉害?我之前是跟你提过红豆饼模具,但那时我都不知自己乱七八糟説了什麽,又比画了什麽,你怎麽都记住了?怎麽就有本事把它打造出来?」眼泪流了就擦,擦过又流,心头直发颤,只觉此刻的心动心悸八成一生难遇。 当真放开了,即使未来凶险多过甜蜜,就算最後无疾而终,她都不後悔开始这一场初恋。 「雍天牧,你这招实在太太太浪漫啊!」 她发出无比欢快的尖叫声,藕臂一把揽下他的硬颈,然後踮高脚尖、仰高脸蛋,她把香吻重重压在他的薄唇上。 这是一个短暂但教人惊喜的啄吻,被亲的人很快被放开,但他其实不想被放开。 雍天牧瞅着姑娘家那张爱笑的小嘴,抿抿唇,下意识朝她倾身…… 「哇啊啊——」 「痛痛痛——爷爷您踩着小爷的脚啦!」 「噢!」 「唔……」 一连串的声响发动,雍天牧不及再嚐姑娘家小嘴,脸已被抵住。 同时间,不远处的两团矮树丛间跌出四人,安老爹和魏小禾被压在底下,魏娘子和周恬容扑在他们背上。 此时偷听兼偷窥的行径露出马脚,老人家和小少年七手八脚爬起後厚着脸皮呵呵笑,魏娘子和周家小姑娘也在笑,但红红的脸显得十分腼腆。 这些人的悄悄靠近哪里瞒得过雍天牧。 他放任他们偷听偷窥,恰用来作见证,此际见四人杵在那儿,他一脸坦荡到近乎面无表情,但後知後觉的安志媛瞪着家里人和周家小姑娘,涨红俏脸不禁嚷嚷—— 「你们还躲着偷看窃听?」 「都是爷爷起的头,溪河边石子多路又滑,小爷怕爷爷走得不稳只好跟着来啊,元元姊,咱也是千百个不愿意。」死道友不死贫道,魏小禾赶紧推出辈分最高的人挡着先。安老爹不在乎当盾牌,老人家心里反正乐得很。 红润圆脸上的一双老眼笑成弯弯小桥样儿,看看安志媛再看看雍天牧,看将过来又看将过去,最後叹息般笑道—— 「元元,乖孙女儿,这个挺好挺可以,爷爷同他下过棋,爷爷赢过他,爷爷替你赢到一个上门孙女婿儿,他来入赘了,元元欢喜不?」 安志媛表示。「……」 第八章 ~想要杀掉你 雍天牧当真在竹篱笆家屋窝下来,又是一个与安家没半分血缘关系的「家人」。 自从他窝下後,安老爹逢人就提,说他下棋赢了彩头,替自家孙女儿招进一房孙女婿儿,消息流通比风过野林还快,搞得如今的小溪村与临近几个小村,全都知道安家元元姑娘已名花有主。 什麽上门孙女婿……之类的,安志媛驳都没法子驳。 这儿毕竟是古代社会,女人名节比性命更被看重,这儿还是座民风尤其保守的小村,竹篱笆家屋莫名其妙多出一个大男人长住,没适时给出一个「重量级」解释的话,她跟魏娘子八成都要被拖去浸猪笼。 所以她都自觉还在恋爱初期,外边的人已将她视为「有夫之妇」了。 外头的人怎麽想,她管不着,但着实对不住雍天牧。 想他堂堂男子汉一枚,要脸有脸,要身段有身段,要才有才,要银钱有很多金叶子,却被村民们瞧作是个倒插门的,她试图道歉,还表示会尽力导正过来,岂料他、他竟然难过给她看! 见他难过沉默了,她真觉自己是好心干坏事,非常对不起他。 深觉对不起他的同时,又觉心里一股甜蜜蜜的滋味不断滋长,很想待他很好很好,想令他也同她一样开心,不愿见他受丁点委屈。 他若喜欢当这个上门孙女婿儿,无丝毫屈就勉强,那她就由着他。 夏季过得淡然也热闹,总归是岁月静好的氛围。 竹篱笆家屋多了一名新成员,安家大姑娘有了 一位初恋情人,很多事物都鲜活起来,天空更加蔚蓝,林野加倍翠绿,溪流时时唱着清凉歌曲,薰风过林梢,呼呼地来回卷去,蝶舞蜂喧不单是春天才有的景意。 时节来到夏末秋初,安志媛发现自个儿把劲瘦修长的美男养出不少肉,长了些肉的美男依旧美到三万六千个不行,那让她十分有成就感,望着他终於双颊不再削瘦凹陷的俊庞,她会开心傻笑。 毕竟都被瞧成上门孙女婿儿了,她有时会想,他们这样算是「先婚後恋」的模式呢?还是其实新恋情的蜜月期一直没走完,还在动不动就心动到不行的时期? 会心动到不行,很大原因在於她的初恋情人太易感。 正如此时,月儿刚刚跃上树梢头,她人在灶房,炉灶里的火早已控得微弱,让弱火温和地滚煮大镂中微带颗粒的红豆泥,她握着长柄木杓轻轻在镂中搅动,习惯地又哼唱起记忆中曾经流行的曲调—— 「……还没为你把红豆,熬成缠绵的伤口,然後一起分享,会更明白,相思的哀愁。还没好好的感受,醒着亲吻的温柔,可能在我左右,你才追求,孤独的自由……」 唱到尽兴处,她手中的木杓都要拿来当麦克风了,好陶醉。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麽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 第34页 岂料唱者无心,听者有意。 安志媛把副歌唱过又唱,等红豆泥熬煮好起锅搁置,准备收工,眼角一瞥到在水缸边的雍天牧时吓了 一大跳。 她当然早就知道他在灶房里。 每晚她在灶房东弄弄西弄弄,他总在她身边,让水缸里的水时不时保持近乎满溢状态成为他的拿手绝活,另外劈柴、夯土补墙、上瓦修缮等等偏粗重的活儿他也能做,总的来说就是她忙她的,他自个儿很会找事做,相伴在一块儿不一定非得出声交谈,各自做各自的事,一抬眼却又能瞧见彼此。 此刻她抬眼瞧他,水缸里的水已蓄满,他一手犹握着空木桶,罚站般也不知杵了多久。似察觉到她的注视,他俊颜缓缓转向她。 一阵夜风恰巧吹进,吹得灶头边上的烛火往上拉长跟着闪闪烁烁,安志媛心脏蓦地一颤,背脊都发麻了。 「你、你干麽流泪?我唱得有那麽感人吗?」 那张被她养得温润许多的俊俏脸容一双长目黑白分明,就见两滴清泪分别从双眼中流下,而且不是直接坠落,是挂在匀颊上欲坠不坠。 真要命! 安志媛又想捧颊尖叫了,男朋友长得实在比她好看太多,她花痴到连自己都觉苦恼。 「呃……还是其实是我唱得太难听,魔音穿脑,大侠扛不住了才哭?」她跳到他面前,曲起指节很珍惜地替他拭泪,皱皱巧鼻又暧圆小嘴,试图逗笑他。 交往近三个月,而且天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只差没同床共枕,安志媛老早察觉到他的「怪毛病」—— 只要他闷不哼声,露出很忧郁、很颓靡同时也很要命的绝美表情,就是他脑中小剧场大发作了。 而这样的他其实不难对付,说穿了就一个字,得「哄」。 未多想,她拿开他手中的空木桶,一手端起烛台,再一手牵着他,直接把他拉到自己绝对不豪华但很有个人风格的香闺里。 「坐下。」她微地一推,他就乖乖在榻边落坐,一副生无可恋、任凭她摆布的姿态。 安志媛把长长的气叹在心底。 没办法,美人需要用心哄,还得多疼疼,这款男友是自个儿挑的,各人造业各人担,她女友力强,罩得住。 她出去一会儿很快就返回,手中端来一盆子热水,跟着俐落地绞好热巾子,靠过来边替他擦脸,边徐声道—— 「虽洗过澡,可又有些出汗了,还有泪痕呢,擦一擦等会儿也好回去歇息。」 她不确定是话中那些字眼刺激到他,话音才落,蓦地就天旋地转,她人被他压倒在塌上,手中热巾子都不知抛哪里去。 男子年轻俊颜就悬在上方,近到能感觉他热烫的气息,那两丸目瞳似浸在水中的黑曜石,非常漂亮,异常地漂亮,却若深渊不见底。 「元元……你觉得你我这一切……终有尽头吗?」 「啥?」被问得一头雾水。 「……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麽能永垂不朽,是吗?」 怎麽这话好耳熟,在哪儿听过……啊啊啊!歌词啦! 安志媛简直啼笑皆非,终於弄明白男人的忧郁是为哪桩。 「那是歌啊这位大哥,填词人怎麽写我就怎麽唱,至於尽头……每段恋情都有尽头没错啊,谈恋爱谈到最後要麽分手要麽步入礼堂,欵,就是成亲、结为连理,当然啦,有些人婚後也能一直维持恋爱感觉,那就得靠男女双方共同努力,单方面一头热是绝对没办法的。」 突然有种自己是恋爱大师在开示信徒的错觉,她抿唇笑,带甜香的小手拍拍他的脸,哄着轻幽唱起—— 「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好。」说话的同时他俯首而下,一遍遍吻着她的唇,低哑又道:「我陪你,你不要放手。」 恋爱以来,他已学会亲吻时舌与齿的运用,完全无师自通,以舌描绘她的唇型,吮着那两片柔软,偶尔轻轻啃咬,进一步将柔软的自己探进那小嘴里,唇舌缠绵,相濡以沫。 安志媛心里化成一汪柔水,身子益发慵懒,一开始她还跟得上,细细回吻,後来男人的攻势越发凶猛,她被吻得气喘吁吁,浑身发热。 应该要推开他,以免野火燎原,但她两手却紧揪他的衣衫,两具身躯在榻上纠缠翻滚,变成她叠在他身上。 他前襟散开,露出漂亮锁骨和部分的胸膛,安志媛将手探入他轻敞的襟怀胡乱摸索,温烫触感美好得令她心口都颤抖。 忽地她人又被压倒在底下,男子喘息声一转粗嘎,有力的唇舌亲得她舌根微疼,像要把她整个人吞噬似。 真的该喊停啊,快要擦枪走火了,她模糊想着,仅是想着,然後思绪越飘越远…… 两人的「好事」最终还是止住,全靠雍天牧的超强自制力。 好半晌过去,安志媛枕着软枕子平躺在榻,脚下一双绣鞋已蹭掉在地上,腰带襟口亦见松敞,雍天牧上半身伏在她胸前,整颗脑袋瓜就埋在她颈窝里,维持着这样相依偎的姿势,两人静静调息。 两颗心脏隔着血肉相互轻击,安志媛能感觉那律动的节奏从剧烈紊乱渐渐趋缓,而後稳下,心音领着心音,一个人稳下来了,另一个也不再躁动难安,气息亦同此理。 -- 第35页 望着挂在床杨上方自己用贝壳、公鸡羽毛、麻绳以及细竹藤手作编织的捕梦网挂饰,安志暖想着刚刚发生的事不禁要笑,噢,不,不单是想笑,她是真的笑出声来,搂着身上的男人笑到不行。 那颗挺沉的脑袋瓜终於离开她热呼呼的颈窝,眉目微敛,腼腆中带着不解。 她没等他开口询问,抚着他的脸,道:「我好像体会了一次什麽叫『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虽然她的「不要」没说出口,但也差不多意思。 雍天牧不是很懂她的意思,却也未追问,而是重新俯下改而侧卧在她身旁,额头抵着她微露的香肩。 安志媛不禁问:「为什麽不要了?你如果没停手,我应该也不会叫停,嗯……是说男女朋友正式交往才三个月就上床,这样会不会太早?还是还算OK呢?」後面突然自言自语,没得到结论又将注意力拉回,直白再问—— 「你不想要我吗?」 「想,很想要。」雍天牧答得毫无迟疑。「想把元元变成我的,占有你的身子,让你从此以後对我死心塌地,一辈子不言离。」 哇啊,他这话就大男人啦,但安志媛先不急着调教,而是从平躺改成侧卧,与他枕在同一颗长枕上,面对面望着彼此。 「那为何停手?」她害羞笑问,觉得这种跟男朋友窝在塌上聊天的事也很浪漫。 雍天牧眼神略飘,明显也在害羞,但目光最後仍坚定落在那近在咫尺的秀颜上,轻哑道:「竹榻滚起来很吵,会把其他人吵醒。」 呃...这……嗯... 安志媛愣了会儿才理解他说了什麽。 对,她躺的是竹制榻床,不只她,竹篱笆家屋甚至是整个小溪村的人家,家里的榻床应该全是竹制,谁让这儿竹子取得容易,竹榻床好啊,冬天铺层软垫就能保暖,夏天直接睡上头多麽舒爽,又轻又便宜又耐用,但……对的,没错,滚起来「咿咿呀呀——」像门外汉在拉二胡,很吵。 「噢,天啊……唔呵呵呵呵……」不敢笑太响,但就是好好笑,她闷笑到双肩直抖,这一次换她笑到把额头抵进他颈窝,挪动的同时底下又响起几声咿呀,这完全戳中笑穴,让她抵着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差不多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控制住,她抬起泪汪汪的笑眼,叹气—— 「那如何是好?全村子都是竹榻床,滚起来都咿咿呀呀……噗!」连忙捣嘴,险些把笑气混着唾沫喷到他脸上。 她眨眨眼又道:「难怪那天晚饭後你进浴间,我在村里散步消食,经过村尾王大叔家後院会听到那一阵声响,原来是王家大叔和媾子正在忙。」 叫床都没有竹榻床的声音响啊! 雍天牧难得露笑,是真心愉悦且全然放松的笑意,即使淡微也教人望之舒心。他撩弄她散在面颊上的青丝,道:「在地上铺厚厚的软垫,元元觉得呢?」 她皱起琼鼻,作势要咬他的指。「才不要跟你在地上滚来滚去,要滚也要滚在青青草地上,还要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蝴蝶围着我们飞啊飞,蜜蜂……呃,蜜蜂就不用了谢谢。」 他嘴角笑意加深,被她说的那个画面逗笑,瞳底泛亮。 下一瞬他表情回归认真,凑近在她耳边道:「那没办法了,只好明儿个入山伐木,亲自制一张结实的大木床。」 安志媛依旧笑到不行,捧着他的脸凑上去亲了几记以表嘉勉。 只浅浅吻着,不敢再深吻纠缠,只两颗脑袋瓜亲Bg亲近相靠,不敢放纵拥抱,但这样也很好。 「亲爱的牧哥哥,你方才说的一事,小妹我觉得有必要提出来说明一下为好。」她两手搁在腮下,慵懒眨眸,语调轻徐。「如果有一天我们把『大事』完成,你以为占有我了,却不代表我一辈子就得对你死心塌地,女孩子的清白虽然重要,但在我出生成长的那个地方,不是女孩子把清白给了谁,就得跟那人过一辈子,如果感情淡了、没了,大家好聚好散,各自寻找幸福,没有谁离不开谁。」 闻言,雍天牧脸色微变,急欲说话。 安志媛微笑抢道:「你先听我说完啦。」 她安抚般轻抚他的唇,继而道:「我没谈过恋爱,恋爱嘛……就是两人相爱的意思,之前完全没有过,跟你这是头一次呢,我也会有一些不安,但更多的是期待和欢喜,想跟你一直走下去,只是未来我们俩会不会有好结局,没有人知道,唯一确定的是,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我就会好好待你,好好珍惜每一天—— 「你说会陪着我,要我别放手,那我们便这麽做吧,尽力而为,倾心去爱,就看最後能走多久、走多长,不管结果如何,谁也不後悔,好不好?」 烛台上的火光将熄,一室幽暗中,雍天牧犹能瞧清与他同枕而卧的人儿。 巴掌大的小脸神态宁静,朦胧的眸光似下一刻便要交睫睡去,她却不知这短短时刻他内心忽陷狂乱,杀意又生。 当她提到没有谁离不开谁,他肚腹彷佛重重挨上一记,连呼吸都痛…… 杀掉她,从此她再不会离开。 杀掉她,令一切归零。 但她说,这是头一次她有不安,却有更多期待和欢喜,她说,想跟他一直走下去,还说,她会待他好,珍惜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 心绪起伏迭宕,他抬手抚上她的颈侧,掌下感受到的是细腻肌肤以及温暖脉动,要摧毁是如此容易,可这世间若从此无她,放眼望去似乎尽成荒芜,他要走往哪里? -- 第36页 「怎不说话?在想些什麽?」安志媛在暗中摸索,双手将覆在颈侧的那只男性手腕轻轻合握,此时烛火灭了,他的脸藏在黑暗里,尽管看不清那神情却隐约有所感应。 她略夸张地欵钦叹气。「你有想法要说出来呀,要时常沟通,这样关系才能维持长久,你若一直闷着不说,闷到最後变成大问题,『轰』地一声大爆炸,那时可就难补救。」 雍天牧定定望着她,觉得那一声「轰」地巨响像是在脑中炸开,思绪浑沌间他低幽出声—— 「我想着要杀掉你,杀了你,就没有往後感情淡了、没了的事,没有谁离开谁的事,让一切结束在很好的时刻。」 几是话音一尽,他就悔了,整个回过神,却已然收不回话。 他能听到自身加快加重的心音,他在紧张,目光紧紧锁着她。 她会害怕,没有谁听到那些话能不害怕。 然後她可能会试图推开他,又或者同他虚与委蛇,她的表情将会泄露一切,而他会很轻易地看穿那一切,他们之间会很快竖起一道无形壁墙,他会失去她。 他终要失去她了。 「雍天牧,你没事走什麽恐怖情人路线啦!」 安志媛在愣了几息後整个大暴走,谁管他是不是武艺高强,是不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厉害杀手,身为人家女朋友的突然不爽自家男友,当然就是直接扑过去狂拙一顿。 「撞肿你!提肥你!槌胖你!要杀掉我是吧?好啊好啊,既然要被杀掉,那至少得让老娘嚐够甜头再死!」 她霸王硬上弓般跨坐在他腰际,凭着一股冲天霸气胡乱摸索,把他松敞的前襟整个扯开。 她小手压在那片光滑坚硬的胸膛上继续乱摸乱揉,还学恶霸嘿嘿哼笑—— 「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人救得了你,老娘要死也要作个风流鬼,今晚就让竹榻床彻底摇个响亮,大力摇起来。」 房中的一点微光仅余透窗而进的淡淡夜月,淡得那般希微,但她的眸光比什麽都亮,像气极恼极要冲着他大肆挞伐,想把他「压落底」,让他好好领悟她有多麽不爽。 为何无惊惧之色? 她不信他会杀掉她吗? 她槌他、揉他、掐他,他多的是机会反击,为何会傻了似由着她耍狠? 但……他似乎是喜欢由着她使强,喜欢见识到她的怒火,喜欢被她压着槌打乱揍,他终究未能下手,终究舍不得。 他终究被改变了什麽。 当他尝试着去到她身边时,她亦无声无息地走进他内心。 是他自愿对她打开心房,以为不要时仅是将她毁掉、抹去、剔除,如此简单,却终究体会到,意念如种子落土、发芽、生根茁壮,而意念是她,她成为他的一部分。 体悟到这些的同时,他的脸正遭受到她的「攻击」。 乱七八糟的吮吻啃咬落在他颊上、颚上、嘴上,甚至连鼻头也被咬了 一记,还发狠般咬得特别重。 他身子蓦地发颤,喉间滚出呻吟,不是因鼻子被咬,而是男性胸前的两个突点分别落入她双手中,恶劣地遭受狎弄。 热气一股脑儿往头顶冲,他也暴走了,挺腰一个擒抱就把嚣张的姑娘家反扣入怀,再反身一个压制,竹杨床咿咿呀呀一阵响,他终将造乱的她压进长枕与被褥间,赤裸健胸抵着她粗露出来的嫩肌,他的脸再次埋在她颈窝处,心撞击着心,两人皆气喘吁吁。 一把将姑娘家制伏,雍天牧就没再动作,而一被制伏住,安志媛便也消停。 她一开始气到头有些发昏,听他阐明内心所想,说不惊惧那是骗人的,但在惊惧之上还有一股熊熊燃烧的怒气,就是气,气他在她面前根本耍不了狠,却还想恫吓她。 明明是古代人,明明满脑子古代思维,明明是高手中的高高手,杀手界中的狠角色,两人交往的这些时日,他被她这个女朋友支使得当真昏天黑地、惨无人道却还是满满的甘之如饴。 汲水、挑水、砍树、劈柴,他来。 大量的蛋白需要打发、大量的面糊需要搅匀,他来。 平日里杀鱼、杀鸡,他来。 恰遇上村里一年一度的祭神大节日,得帮忙村民们杀猪兼宰羊,一样他来。 越靠近他,越明白他的习性喜好,心会微微发疼,那些喜好或厌恶他藏得很深,也许隐藏太久,连他自己都模糊了其中界线,根本不自知。 但她毕竟是旁观者,亦是亲近的陪伴者,感情的互动让她对他的心思变得更为敏锐,他的很多事她都看在眼里,琢磨在心。 记得拿到他亲手打造的礼物「混铜铸铁红豆饼烤盘」的那一天,当晚她就在自家办了一个「红豆饼派对」。 除红豆泥馅料,家里刚好有一瓮腌菜脯,她便把菜脯剁碎了作成咸口味的内馅,另外还试作了一块羊奶奶酪,不太成功,也无法保存太长时间,当晚就加进咸与甜的两种内馅增添风味,竟意外合拍。 「红豆饼派对」的那一晚,是他吃相最为外显的一晚。 他打造的烤盘模具让她能轻易使用,抹上薄薄一层油就能烤出外脆内软的饼皮壳子,完全不沾黏,她看着他大口吞食,即使是安静的,一声赞赏般的叹息也没有,那优雅又迅速的吃相实令她有满满成就感。 她观察得出,他偏爱甜甜的红豆馅口味,加进奶酪後,他吃得眼睛都闭起,咀嚼间嘴角悄悄勾高。 -- 第37页 後来她并未在茶棚开卖红豆饼,混铜铸铁材质的烤盘得来不易,她都不知他使什麽法子才弄到手,中间是否历经危险,所以不可能要求他再多弄几块,而唯一的一块烤盘便被她架在灶房小炉上,这些日子以来,陆续烤出多种内馅的脆皮饼子,全祭了一家子的五脏庙。 只有自家人才能时常嚐到的好滋味,那似乎让他颇满意,尤其她会针对他的喜好调整饼皮和内馅的比例以及口味,这种「客制化服务」总能让他露出很朦胧、某种近乎孩子气的神情。 她推了推身上的男人,他没肯起身,就死死赖着,一团团热息喷在她肤上。 瞧这德性,哪里不是孩子气? 安志媛内心长叹,脑子清楚了些,又推他一把,问道:「你真舍得杀我?」没等他答话,她连忙补充道:「想好喔!仔细想好再回答,不要惹人生气。」竟有威胁之意。 抵着她,窝的脑袋瓜摇了摇?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从她身上翻下来。 「对不起……」雍天牧直接道歉。 那略微不稳的沙哑嗓音让安志媛的心口瞬间塌软一小角,她哼了声,双臂还盘起,巧肩顶了顶他偎在那儿的额头。「所以是舍不得的,对吗?」 「嗯。」无丝毫异议。 跟这样的男朋友较真实在好累,她突然来一个深深呼气,再重重吐出一 口气,下好决定—— 「好啦,你的道歉我接受。再有,你说杀掉我,就没有以後感情淡了、没了、谁要离开谁的事,雍天牧,你是怕被人分手吧?那、那我们之间,我可以跟你约法三章,往後咱们两人不论发生何事,关於『分手』一事都由你来提,你提分手,我们就分手,你不提,我们就一直在一起,这样你能安心些了吗?」 她觉得自己差不多是「以身饲虎」了。 面对感情,她有诸多不安,他应该也是,只是他想消除不安的法子竟是把她这个造成他不安的因子先消除掉,都不知该骂他笨蛋还是说他奇葩。欵。 总归自己的男朋友自己调教,谁让她喜欢他。 雍天牧顿了会儿终於理解她说了什麽。 「没有分手,我不可能提。」声略急,面容再度凑得很近,注视她,重申。「我不提。」 安志媛心里有些无奈,有些好笑,男朋友爱她爱到想杀掉她,还绝不提分手,她竟神奇地嚐到满满的黑色幽默甜蜜感,不生气了。 「好啊,不提就不提,那你也要跟我约法三章,以後要是又有想杀掉我的念头,得坦白跟我说,如同这一次这般,老老实实告诉我,好吗?」 她的要求完全出乎他预料,却有一股……像似如释重负之感席卷全身。 他略僵硬地点点头,後又怕她在幽暗中看不清楚,跟着出声—— 「好。不论我想些什麽,都告诉元元。」 她咧嘴一笑,凑上去一记啄吻,道:「这是约定盖章。」语毕,她像完成什麽大事般全放松下来,随意拢拢衣衫,小小打了个呵欠。 爱困了,今晚槌男友兼扮女霸王着实有累到。 她挪了个舒服位置躺平,又道:「亲爱的牧哥哥,小妹得失陪了,要来睡美容觉,那……要杀要制你就自便吧,甭跟咱客气。」 她掩睫而下,眉宇舒张,可爱地微翘嘴角,呢喃。「晚安啊……」 直接睡给他看,不管了。 然後朦胧中她似乎得到一个晚安吻,在将要睡着之际,男人凑过来亲她,力道甚轻。 从一开始,她就是个奇怪的姑娘,每每令他错愕惊奇。 他问过她的来歴,她说她的家郷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一座海岛,却极可能不存在在这个世间。 问她为何会离家来到南雍,她曾半开玩笑道,说自身出了场意外,被狠狠撞飞,结果一撞就把她隔空撞来这里,接着便是他已然得知的,她被安老爹捡回家养,带着家人将安家茶棚经营得有声有色,连带活络了整座小溪村。 她说,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她用了 一个简单的词讲述自身状况——穿越。 她从某个时代穿越而来,落地於此,若横空出世。 越靠近她,越笃信她偷偷告诉他的那些,那并非玩笑话,她似乎以为他不会轻信,短短几句就带过了,但他没有不信的理由。 若非她种种的不寻常,她不会看上他这样的人,更无法容忍他朝她走去。 她的许多想法令他难以掌握,他当然渴望将她完全掌控,却又对她的不受控疯狂倾心,矛盾到不知所措。 她将秘密告诉他,而他也有深藏的秘密……若哪天真说与她听,她会作何等回应? 若在以往,他想到这般问题内在定然烦躁不已,此际胸中竟轻飘飘,只因他连想杀掉她的话都吐实了,没吓跑她,反倒遭她一顿猛槌。 原来他喜欢挨她的揍,把他揍狠了,他越发舒坦欢喜。 原来,他喜欢对着她犯贱,这一身傲骨尽可匍匐在她面前,任她践之踏之。 这一晚他未回自己房中,而是挨着她想着许多事,听着她轻浅的呼吸,内心平静,直到那一抹熟悉的夜灵来访,乳白色的雾体整个展现,他才意识到现实中的自己原来已睡去。 夜灵访梦,以往约一旬一会,那开端的两、三年令他武艺进步神速,後来不知因何来访的次数递减,竟演变成两、三个月才得遇一次。 -- 第38页 他曾仔细推敲过,得出了 一个答案,似是他在梦中已学不到更多,因而夜灵不来。 在他的感觉是,并非那奇异的雾体没有新招,而是新招再多,以他的现状像也无法悟道,即便他已是强中手,奇诡的武学道上仍有过不去的坎儿,而那个坎儿究竟为何,他根本不知。 今夜又遇夜灵访梦,粗略一算竟有大半年未在梦中遇见。 雍天牧望着那当空浮动的乳白色人形雾体,一时间有些懵,但很快地注意力便被召回。 乳白色雾体上开始点点闪烁,每一个亮点代表人体的每一处穴位,他一见便入迷。 那些亮点以往并非未曾亮过,以往的他如何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此际的他竟能瞧出丁点端倪,而点与点之间连成线,线与线之间形成一幅起承转合、宛转徘徊的玄机之面,他,忽而就懂了。 破关的要旨原来在心。 他的心变得轻飘飘,却非空荡荡的轻。 他的心於是住进一个人。 他因而生情,而情,是一切之钥。 第九章 ~静中波澜动 这一晚的纷闹结束得有些突兀。 姑娘家大气地撑了句「要杀要副请他自便」後,直接睡给他看,他也没跟她客气,虽舍不得杀她副她,却没脸没皮赖在她榻上睡了一整夜。 夜灵入梦来,来无时,去亦无时,雍天牧後半夜睡得甚沉,醒时双目骤然瞠张,因为一张额骨润红、双下巴圆圆的老脸离他好近。 安老爹麦色的肥颜笑咪咪,与安志媛虽非真正的爷孙,但笑起来都有一对相似的笑涡,老人家见他醒了,拉着圆凳一屁股挪得更近,还边朝他挤眉弄眼。 雍天牧两眼微眯,迅速掌握现况—— 天亮了,清光穿透两扇窗纸洒进,瞧着约是卯时末。 房里五颜六色挂着不少玩意儿,还有好几把倒挂的花束,花朵被风乾了,明明不是鲜花却也不觉难看……嗯,他不在自己房中,睡的不是自己的榻。 半边身躯被人压着,他垂目去看,这间寝房的主人睡姿挺豪放,把他的肩头当枕子,一臂横过他腰际,-腿跨过他下半身。 两人的衣衫裤子虽说不整,但都还挂在身上。 认清状况,他没有任何大动作,仅目光一抬与老人家殷殷期盼的眼神再次对上。 安老爹搓着手笑道:「乖孙女婿,咱昨晚有点听到动静罗,还以为听错,原来真没错。」继续笑得见牙不见眼。「呵呵,是说该请全村吃喜酒了吧?如今生米都煮成熟饭……」 「唔……什麽饭?今早吃饭不喝粥吗?」安志媛被吵醒,两眼尚未睁开,听见是家里老人的声音本能就回话,很自然地撑身坐起。 咦?掌心撑住的地方触感不一般,不是凉凉的竹榻,竟温烫温烫的。 「耶?」她睡意瞬间跑光,瞠圆的眸子瞪着榻上健胸半露的美男,再瞪向拉来凳子挨坐在杨边的自家爷爷,瞪完这个瞪那个,瞪完那个又瞪这个,表情颇为滑稽。 「爷爷,我可以解释,状况不是您以为的那样,昨晚他跟我……」急道。 「不解释不解释,没什麽好解释,爷爷火眼金睛,耳聪目明,心里门儿清。」安老爹挥挥手,一脸了然。 安志媛都不知该不该脸红,连忙跨过雍天牧挡在前头,後者似乎挺安於现况,完全没出声便罢,还半点尴尬的表情也没有。 以她的想法,男女朋友在交往一段时期後同榻而眠实属正常,她只是没想到他昨晚直接睡这儿,还一觉睡到天大亮,被家里老人逮个现行。 安老爹接续刚才欲道的话—— 「爷爷要说的是,元元跟乖孙女婿如今既然生米煮成熟饭,全村子也都知晓咱们家招婚,那杯喜酒就得请村子樱的男女老少们喝个痛快,咱们近日里就把喜事瓣起来,把全村的人全请了来,让你俩好好拜堂成亲,把这事给补办了那才是正理,元元说是不?」 「生米又还没煮熟!」安志媛先嚷了声,边拉好衣裙边道:「全村都在传咱们家要招婿,都是爷爷当大声公传出去的,别以为我不知,爷爷这是……这是逼良为娼,咦,成语这样用好像不太对。」她撷福下巴,随即头一甩不理用词对否,又道:「不管啦,没有这样逼人家入赘的啦!」 安老爹大大不高兴了,无辜嚷嚷—— 「哪里有逼?哪里有?明明就是咱下棋赢来的,愿赌服输大丈夫,你、你……元元是大姑娘不是大丈夫,咱自个儿问乖孙女婿大丈夫去,问他认不认输?」 「什麽输不输、赌不赌的?他没输也没赌,爷爷别想越雷池一步。」 安志媛像「老鹰捉小鸡」游戏中的母鸡,挡着大老鹰爷爷,偏不让他与身後男人对上眼。 老人家被她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逼得使不上招,急声道:「这麽剽悍谁教的呀?就没瞧过比咱们家元元还悍的人!」 「哪是?我家爷爷可比我悍上千百倍,我小小女子可比不上他老人家。」 「胡说!你家爷爷是哪位?叫他出来让咱瞧瞧,咱火眼金睛、耳聪目明,让咱看看谁最厉害。」 「才不呢!我家爷爷可宝贝了,要是一个没留神被瞧坏了,谁赔?」 「咱、咱赔!」手举高高。 「爷爷把自个儿赔了,我跟谁讨要您去?」 -- 第39页 「唔……」胖指搔耳朵,好生琢磨。 那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对峙,老人家与姑娘家一个进一个挡,满嘴胡话接得认真又顺溜,亦让被护在姑娘身後的雍天牧看到着迷。 每每想着那时场面,即便再如何面无表情,眼角眉梢仍要透出一丝软意。 最後老人家还是败下阵来,被剽悍孙女糊弄到忘记要追究所谓的「生米煮成熟饭」一事。 时序来到金秋时分,南雍也有所谓的中秋佳节。 中秋前夕,沿溪三乡七里十二小村在黄花坡有一场大集市,交易之物五花八门,牲口种类更是应有尽有,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用的,包山包海。 去年八月,安志媛穿越到古代差不多才半年,很多事物仍在熟悉中,那时她被安老爹和魏小禾带去黄花坡集市,头一次见识到古代人的「牛墟」。 就是好多家禽牲畜,毛茸茸的小鸡、小鸭一萝筐又一萝筐,大大小小的耕牛多到她眼睛都花掉,而她记得最深的是一头浑身黑毛的大种猪,那後腿间的「生财工具」真真雄壮威武,连她这个外行人都忍不住想竖大拇指,当时好几人争着要买,喊价喊到都要动手打群架。 来到今年八月,她这个「新住民」都差不多变成「地头蛇」,离黄花坡集市还有好些天 ,她已把一家子要隋入的东西列出好长一张清单,日子一到就带着一家子赶集去,而这一家子的成员里头当然包括雍天牧。 一早天才鱼肚白就出发,照例由老驴拉着板车,这一趟负责驾车的是魏小禾,安老爹和魏娘子随意在板车上窝着,老人家大口吃着酱菜涵蛋饭团吃得津津有味,魏娘子的吃相就秀气,吃完早饭还取出针线包缝起帕子来,手着实有够稳,完全不怕颠。 为减轻老驴的负担,安志媛没坐在板车上,而是跟她的「上门女婿」共乘一骑。 黄花坡距离小溪村约一个半时辰的脚程,他们有老驴和骏马代步,走得虽说悠闲,一个时辰之内也能抵达。 秋天的晨曦中沁着点点金色,一阵清风袭来尽是山林田野的爽气,有土壤丰饶的腥香,有枯叶清寂的气味,然後早起的鸟儿彷佛一路尾随,啾啾脆鸣,让好心情的某姑娘也想高歌一曲—— 「阿我有一只小毛驴,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阿我手里拿着小皮鞭我心里真得意,不知怎麽哗啦啦啦,我摔了 一身泥……小禾有只小毛驴,他从来也不骑,有一天他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他手里拿着小皮鞭他心里真得意,不知怎麽哗啦啦啦,他跟我一样摔了一身泥——」 「小爷没有好吗,咱哪里摔一身泥了?元元姊总爱乱唱!」魏小禾轻挥小皮鞭,对这首现代的经典儿歌〈小毛驴〉很有意见。「再说,小爷这不是骑驴,是赶驴呢,咱们家的驴也不是小毛驴,是一头老驴了,脾气还阴晴不定。」 魏小禾最後一句话让颇通人性的黑毛老驴不痛快了,老驴竟甩着大脑袋瓜粗嘎嘎嚎了几声,颇有要「拉着不动、打还倒退」的意图。 安志媛不由得哈哈大笑。 她豪爽道:「好!今儿个咱们就买一头小毛驴回家,得让老驴帮忙掌掌眼呢,往後较粗重的活儿就交给小毛驴顶着,老驴可以准备退休罗。」 「准备……退休?」魏小禾扭眉。 「就是可以慵懒过日子、享享清福之类。」她很快解释,又道:「除了买毛驴,还要买几套新成衣,鞋子、袜子都得买齐全,爷爷那四、五件补丁不少的旧衣全被我拿去当抹布,小禾你那些衣物不是袖子太短就是裤脚太短,要不是你阿娘挡着,早被我全数送给王大娘家的孙子穿,还有你娘也是,衫子裙子都洗到泛白,好些绣线都褪了色,得全面换新,然後是你——」螓首一扬,朝着与她相贴共乘的雍天牧俏皮皱鼻—— 「这位大哥,你都不觉自个儿的穿着风格一成不变吗?除了劲装还是劲装,天天想寻人干架似的,在村子里偶尔会穿的常服还全是我爹的旧物。」尽管安老爹死去的儿子媳妇并非她亲爹亲娘,她依旧当成爹娘那样称呼。 很不可取般摇摇头,她眯起眸子,咧嘴笑得小奸小恶样儿。 「等会儿就怒买个十套、八套男款常服,还要挑不同颜色,晚饭後大夥儿的娱乐就是看你换装走秀。」 什麽走秀?她又说怪话。 雍天牧虽不懂那用词,但同她「混」久了,再瞧那丰富表情,也知道她乐在「欺负」他。 五指往她腰侧一探,她身子一扭惊叫出声,立时抱住他作乱的单臂。 「你、你胜之不武!」安志媛好气又好笑,扬眉瞪人。 「我并未跟元元打架,谈何胜负?」他轻松堵了她一句,眉目俱柔。 她微鼓双颊,两手暗中使劲儿合握他一掌,想让他感觉一下自己是有几把力气,没那麽好欺负,结果成效不彰,人家那张俊颜仍清风拂来般淡然,眉头动都没动半下。 但鼓颊较劲的她实在又戳中他的点,雍天牧脸越倾越低,直到额头轻触到她的秀额,嘴突然被一只小手覆住,往後推。 「哇啊——」魏小禾蓦地怪叫。「元元姊,这就是你之前同小爷我解释过的『放闪』吧?确实有闪,闪到小爷我快睁不开眼啊!」 差点当众亲上的两人同时望向板车上的家人,就见少年脸红红嘻嘻笑,老人家嘴角沾饭粒也笑嘻嘻,魏娘子腼腆抿唇,手里绣巾都快拿来遮脸,像在替他们俩感到不好意思。 -- 第40页 安志媛也脸红心跳中。 自那一夜雍天牧坦承想杀掉她,最後却赖在她榻上一觉到天明後,他对她常是动不动就亲,根本不管周遭有无其他人。 有时两人独处,各自做各自的事,他会莫名其妙被什麽触动,丢下手中事物大步过来,抓着她就亲个昏天黑地。 好像「他想杀掉她」这件事被道出,而她也接受如此诡异的想法,不知不觉间撕下了他内心某道封印,他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有病。 他肯定是病娇之流,而她同样有病,都不知道要害怕,恋爱果然使人盲目啊盲目,她是如此盲勇。 自我调侃一番,她睨了少年一眼,清清喉咙理直气壮道:「小禾小爷,姊姊我在谈恋爱呢,放闪那是天经地义,小禾哪天跟村子里的可爱小姑娘两情相悦也谈起萌萌初恋,我这双眼睛等着让你闪瞎。」 少年的内心果然纯情好欺,遇到「无良」的现代穿越者,才几句话就败阵下来,闹出一张大红脸外加两只红通通的耳朵,撇开头低声咕哝,隐约听到「什麽小姑娘」、「哪里可爱了」、「村子里哪有啊」之类。 魏娘子摇头微笑,眸光从儿子身上收回,改而望向安志媛,轻声道—— 「元元别再逗这孩子,他就徒长个子罢了,要他跟喜欢的小姑娘说些好听的,只会支支吾吾。」 「阿娘啊!」其实是您在逗小爷我吧? 魏娘子和安志媛相视抿唇而笑,安老爹笑得也很大声,至於雍天牧则「善良」地牵牵嘴角而已。 略收拾表情,魏娘子换了个话题,笑道:「其实真的不用替咱娘儿俩添什麽新衣新裤,我那些衣物够穿的,连贴补丁也没有, 小禾的衣物我可以修改,把袖口和种管的线拆掉,就能合身。」 安志媛摆摆手,否决对方提议。 「魏娘子成天也是忙,有空闲时候就多休息,岂能又用来修改衣物?咱们今日全买新货,从头到脚都要成套成套的,再怎麽说安家茶棚也挣了不少钱,大夥儿都辛勤工作了,就得好好犒赏自个儿一番。」 魏娘子道:「元元每个月都分给我和小禾很多零花钱,咱们在小溪村生活,哪里用得到什麽钱,那今日到了集市,给小禾买吃的穿的用的,我这儿带的银钱可多了,够用的,元元就别再多花费。」 「不成!今日一切开销,全从我这儿出,这事就这麽定了。」安志媛颇有寸土不让的气势。「咱们是一家人,如今日子好过了,虽说离家财万贯、日进斗金还有好长一段距离,但咱们家以及整个小村,因为茶棚生意转好,大夥儿都有钱赚,日子是越过越有滋味,手头也宽裕得很,魏娘子再跟我推来辞去的,我可要难过了,爷爷也要难过的,对吧?」 「对!咱难过,好难过啊,呜呜呜……」安老爹十足配合,回答的同时立马笑颜变成皱巴巴的哭脸,还假哭。 「然後我家牧哥哥也会难过的,是吧?」安志媛顺口又问,想说团结力量大,企图「孤立」魏娘子迫使她服软。 岂料雍天牧想也未想,沉静便答,「我不难过。」 「喂!」安志媛立时给他一记曲肘後击,无奈男人不痛不痒,还一脸「实话实说也有错?」的无辜表情。 「雍大爷你可以配合一点吗?」 「配合什麽?」真心无辜。 「配合说谎」这四字险些溜出口 ,安志媛生生忍住。 要调教,绝对需要好好调教,她顿觉「瘦弱纤细」的肩上担负重责大任。 当真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境界,男朋友是她自己挑的,各人造业各人担,她……她担! 这一边,望着骏马背上小动作频频、互动热烈的一对男女,为着承受太多恩情而觉不安的魏娘子不禁掩唇笑了。 是啊,是一家人,魏娘子心中感慨万千。 家是最不讲世俗常规的地方,家人是如此奇妙的存在,没有血缘牵绊却具深深的缘分,少溪村竹篱笆家屋的一家子,是最最真实的一家人。 她释怀了,望着儿子回眸的笑脸以及老人家假哭的表情,她笑得特别开怀。 坏事来得太快,快到雍天牧无法出手阻下。 黄花坡集市东边的缓坡地有成排木桩供人拴牛马驴等坐骑或驮兽,亦有木制水槽供牲畜饮水,若要停板车或马车则要拉到稍远的另一头。 雍天牧甫将安志媛抱下马背,姑娘家笑着跟他交代了声便朝要拉板车到不远处停放的家人奔去。 他亲眼见她小跑赶上自家的老驴板车,还不知笑着跟少年说些什麽,他暂且收回视线,牵着坐骑往水槽那儿去,待马匹饮过水,才要将缰绳套好,他背脊陡凛,忽觉有异,此时不远处便传出骚动。 他立即赶去,迅速穿过围观百姓,只见安老爹和魏小禾皆倒在草地上,魏娘子扑在一老一少间顾此失彼急得不得了,安志媛不见踪影。 「阿娘,咱没事……」魏小禾展开蜷曲姿态的身躯,见雍天牧就在眼前,他把抢在怀中之物递出,道:「几个黑衣蒙面人突然出现,把元元姊抢走了,那个负责断後的被小爷出其不意拔匕首刺中脚板,我夺了他的靴……」 匕首是雍天牧所赠,这段时间少年没少缠着他习武,雍天牧一天就教他一招,以小巧腾挪为主,不练气,仅有招式对打,未料今日遇险还能伤敌。 -- 第41页 锦靴上特有的云头绣纹,雍天牧一眼便认出。 南雍王庭禁卫军。 他脸色陡变,抿唇不语,抓在手中的锦靴头顿成斋粉,随即朝少年所指的方向追击而去。 哨音锐长,未及拴住的坐骑听令追来,但还远远落後他一段距离。 骏马赶上来时,雍天牧已追踪到在黄花坡集市边动手劫人的几个黑衣人。 他在林中与他们交上手,一察觉安志媛不在他们手中,他不再浪费时间逼问,下手毫不留情,几息间便将黑衣人尽数了结。 卫首大人训练出来的人,明面上领的是王庭禁卫军职衔,暗中却不知有多少是同他一样的隐棋杀手,他太清楚这一群人在转换与接手「货物」上能干得如何流畅隐密。 他迟了一步,他要的人便不知所踪。 持着从黑衣人手中夺来的长刀,鲜血从刀尖滴进土里,阳光从枝橙间筛落形成道道光束,伫足在数条屍身中的他浴在金阳下,他周身镶着点点辉芒,如此明亮,一股寒意却从脚底直窜上来,占据他整个胸中。 错。 他大错特错,他没有失去她。 他知道她落在谁人手里。 能驱使这批黑衣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将人劫走,这位始作俑者若非南雍至高无上的国主,便是国主最信任的卫首大人。 除这两者,不可能再有其他。 从夏季到秋时,他未曾回内廷宫中住所,几次隐棋的人扮成寻常百姓现身安家茶棚,绅有所觉察却不曾揭穿,只当是父王与卫首大人欲确认他的动向,这般遣人明里暗里的监视,从许久以前就开始,他早已惯然,不以为意。 这些年亦学会一事,他就任由隐棋去看,再将他的事一 一上报,父王与卫首大人清楚他的一举一动,安心了,便不过问他的行踪来去。 他懒得跟隐棋们玩什麽你追我躲的游戏,所以这一次出宫亦是如此。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 以往他心中无谁,空空如也,对任何事任何人皆不在乎,那些人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对他提防不高,毕竟诸事漠然的他才是寻常的他。 可如今他心里住了人,因喜爱的心思,胸中如火欲焚,是他太欠琢磨、彻底疏忽,那犹如大火燎原的动情被窥探了去,想是这样的改变惊动某些人,是他的轻忽将姑娘家置於险地。 发疼的脑门在厘清这一切後,巨痛仍在脑中爆发。 这样很好。 他急需这一切痛楚,肉体的疼痛能令神识加倍清明,他需保持绝对的清醒。 迷踪的五感终於回归,鼻中再次充斥泛甜的血腥气味。 他很好,非常之好,眼神微定,发现自己一手持刀、另一手血淋淋地正抓着一颗像似心脏的鲜红玩意儿,缓缓将头抬高,脑中疼痛欲裂,面上却不自觉露出诡笑。 一切全凭本能,冲动的本能,手中那坨仍滴血不止的鲜红之物凑近唇边,他张口欲咬,瞬间脑海中浮现姑娘家的俏颜,还有那张红嫩嫩的小嘴。 她总喜欢捧着他的脸乱啄,一欢喜就那个样儿,嗽高嘴儿不分青红皂白乱吻如雨下,吻他的眼角眉心,吻他的面颊耳畔,更吻他的鼻头与唇上。 两人相较,他的吻就凶狠多了,就爱深入浅出、吸吮啃咬,发狠地吻得她晕头转向。 她很乖,从来只会迎合,从不曾因他失控的狠劲推拒他。 蓦地,他狠狠甩开手中仍留余温的鲜红脏器,想着要是啃食了这块肉,那他就是拿与她相亲相吻、相濡以沫的嘴去吃旁人的臭肉,纯然且洁净的某一部分即将遭污染,那令他无法接受。 忽地单膝跪地,他俯首呕吐。 吐出的尽是酸水,亦呕得他满眶眼泪。 骏马此刻踱到身边,他反手揪住辔头一个翻腾,人已跨坐在马背上。 无事的,他要去寻她,只要寻到她,一切就会无事…… 策马疾驰的方向再明确不过。 入宫直面上位者以及卫首大人是唯一选择。 管什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策马入王庭,连闯几道宫门,直到禁卫军将他的单骑团团围住,他弃马窜出包围,大批禁卫军顿时被甩在後头。 前方从长廊那一端涌来另一批人,可根本也挡不住他,就见一道劲装黑影笔直冲入人群,若切豆腐般一刀过。 来到帝王的宝华殿,奉旨守门的小内侍不敢擅离职守更不敢阻拦,连视线都不敢与之对上,抱头跪地吓得抖若筛糠。 一脚将沉重殿门踹开,黑影直奔内殿承明阁,一国之主的心腹内侍急急迎来—— 「三皇子殿下且慢,且慢啊,您听老奴一言……」 雍天牧没让田公公把话罗嗦完,起脚将其踹飞,骨头断裂声无比清楚,几名宫女见状尖叫着抱头鼠窜。 进到承明阁内,守在里边的已非禁卫军,而是二十来名黑衣劲装的隐棋杀手。 「你疯了吗!」南雍国主雍衍庆已然怒气冲天,拿起案上精致的瓷器摆件直直砸过来。 雍天牧避也未避,那玩意儿在他面颊擦出一道血痕,落地「砰——」一响摔得粉碎。 「她在父王手中是吗?」沉声静问,他朝前踏近一步,隐棋们手中刀剑皆对准他,情势一触及发。 「你无诏擅自入宫,策马直入,还见君不拜,是想造反吗!」 -- 第42页 「父王将她藏在何处?」雍天牧面无表情又问,隔着层层人墙,注视南雍国主的目光瞬也不瞬。 雍衍庆继续大骂。「仗着自身有几分能耐,以为孤真不会动你吗?就算你是孤的儿子,孤想杀便杀,由不得你藐视朝堂、藐视王权!」 「她在哪里?」雍天牧又接近一步,极度焦虑化成狂乱,满腔是焚夭的烈火,眉目之间却淡薄得可以。 雍衍庆微乎其微一愣,随即下令。「把三皇子拿下,孤要问罪!快快拿下!」 隐棋们摆了好半天的阵势甫要发动,雍天牧突然像不玩了似,竟……竟倏地旋身离开? 局势紧绷至极,三皇子殿下不打反退,一招弄得承明阁内的隐棋杀手们你瞧我、我瞧你,举棋不定,毕竟他们最主要的任务是护好国主陛下,若此际为捉拿三皇子殿下而随之起舞离开承明阁,若是中了什麽调虎离山计之类,後果不堪设想。 於是多疑的隐棋杀手们谁也没动,听外头一票禁卫军又跟雍天牧动起手来,听那动静似也未能拦住,只是……三皇子殿下为何在隐棋面前不战而走? 难道是自认必败,所以乾脆摸摸鼻子走人? 抑或最终想通了,发现不该跟国主父王顶着干,先撤再说? 可惜了,他欲寻之人确实被藏在这座内殿暖阁里,倘若他再多坚持片刻,说不准国主陛下便要露出端倪…… 杀手们的内心疑惑很快得到解答。 前後不过半刻钟,雍天牧去而复返,宝华殿里三圈、外三圈的禁卫军在他面前形同虚设。 重回内殿承明阁,他冷冷地将扛在肩上的一具躯体卸下,随意抛落,彷佛那具躯体的主人比一袋谷子还不值得珍惜。 定睛一看,身穿华服、头戴九珠冠却直挺挺躺在光滑玉石地板上之人,竟是当朝太子、雍天牧同父异母的王兄雍天誉。 後者只知窦华殿这儿闹大事,始作俑者是成日阴阳怪气的三皇弟,但究竟为何而闹,心腹内侍和宫女都还没打探清楚原因,他的东宫就被人闯进。 来人封了他这个当朝太子的穴脉,令他无法动弹亦不能言语,跟着他人就被迫躺在此处。 「孽子,他是你大王兄,他是孤钦点的东宫太子,你想干什麽?」五个皇子当中,雍衍庆最看得上眼的就是自个儿精心栽培的皇长子,将来南雍交至长子手中,他相信必能维持富国强兵之势。 再有,因太子颇得圣意,且已二十有七,太子妃亦已诞下皇长孙,雍衍庆近些日子不禁萌生想退位的心思,好好当个太上皇,与最最心悦之人共享富贵闲情。 此际目睹雍天牧将他重视之人逮至眼前,瞬间脊梁骨寒到发麻,寒气直窜脑门,他自是暴跳如雷,又惊又恨。 这一边,雍天牧也懒得答话,神情还染着几分讥笑。 他单膝跪落,一把揪住雍天誉头顶的九珠玉冠,将他上半身狠狠揪起,随即从靴侧抽出亮晃晃的银匕,抵上,抵在东宫太子高贵无比的喉结处,确实没施什麽力,光是将银匕轻触,锋利无匹的刀锋便在柔软肤上裂开浅浅隙缝,鲜血徐徐溢出。 雍天牧再次看向自己的父王,这一次他不再沉静到面无表情,而是浅浅笑开—— 「父王,求求您了,求您告诉我,她在哪里?」 第十章 ~她是试金石 以往心中空空如也,什麽都不在乎。 不在乎被彻底利用,不在乎变成帝王的一把利刃,更不在乎亲情、师徒之情,雍天牧的活着,就单纯仅是活着,行屍走肉,无喜无恶,无欢亦无悲。 但姑娘家走进他心里,所有的一切安静而迅速地变化,陌生且庞然的悸动甜美淋漓,他依旧不在乎许多人,独独不能无她相伴。 所以疯了、狂了,所以狭路相逢勇者胜。 雍衍庆没胆跟他赌这一局,不得不妥协,遂一把推倒背後的丝绸屏风,随着屏风的倒地声响起,姑娘家的身影陡现,在她身侧犹立一人,一身暗红锦袍的卫首大人耿彦。 「可以了吧?你要的人在这儿,可以罢手了吧?」雍衍庆扬声,语气绷得死紧,字字几是从齿间蹭出。「你在宫外一住就好几个月,孤不过是心有疑惑,遂命人把与你同住的这位姑娘请来问问,值得你大动干戈直捣宫中吗?」 安志媛觉得说话的这位美大叔实在有够不要脸! 无奈此刻的她无法抗议。 她被安置在一张圈椅上,坐得四平八稳,不是她想挺直腰杆撑在这儿,而是动不了,出声都难,惊愕了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极可能中招,中了武侠小说里常写的点穴大法。 她一向秉持「就算跌倒也得抓把土」的信念,既然莫名其妙被劫,庆幸意识未失,就得多看多听多观察。 劫走她的这些人,立时令她记起当时在暗夜中了结「天雷帮」帮众的那群黑衣人。 她知道雍天牧有师父有同门,那是一个杀手组织,却不懂倘若真是雍天牧所参与的杀手组织动的手,那劫走她有何好处? 当时事情发生得太快,爷爷和小禾离她又近,黑衣人一出手,爷爷本能就扯住她,她被劫走前的最後一瞥,就见爷爷倒地、小禾也摔在地上。 内心惊疑忧心,哪里知道更震惊的事还在後头! 她一开始不知自己被劫至何处,直到华服美大叔来到面前,望着她的脸蛋审视好一会儿,微带讥讽道—— -- 第43页 「这就是孤的三皇儿瞧上的女子?当真是你这模样的姑娘?」 美大叔问话的人并非是她,而是在场的另一位美大叔,後者穿着暗红袍子,长发轻散,看向她的眼神其实挺温和,薄唇甚至还温和轻扬,但温和归温和,一股让人发毛的凉意生生从她脚底直爬上来,爬满全身。 她瞪着对她品头论足的两位大叔,听他俩对话—— 「姑娘这模样没有不好,五官端正,白白净净,算得上是清秀小佳人,虽非教养得体的大家闺秀,倒也是清白人家的小家碧玉,陛下不喜吗?」 「什麽喜不喜的?老三若拿她当玩物便也罢了,但他那脾性不可能仅是玩玩,他若然认真,这姑娘真成了他的软肋,事情就值得斟酌。」 「臣倒是挺喜欢这姑娘,眸子清亮,看人时直勾勾,三皇子殿下会为她着迷,她定然有过人之处,只是这着迷是好是坏,实也难说。」 安志媛冲着他们俩痛快腹诽,耳中却清楚捕捉到那些用词—— 华服美大叔自称「孤」?暗红袍美大叔自称「臣」? 还有什麽……什麽「三皇子殿下」? 再觑见那跪了满满一屋的黑衣人,以及一旁伺候的太监宫女们……她眼珠子开始努力滴溜溜转,发现这座锦绣暖阁里有不少代表南雍王族的火凤徽记,绣的、画的、雕刻的,清楚可辨。 火凤徽记寻常百姓绝不可能使用,在南雍那是第一等的杀头大罪,所以这个地方……眼前这两位美大叔……还有那个三皇子…… 被隔在一座花鸟丝绸屏风後的她惊疑加剧,但没人理她了,因雍天牧闯将进来。 听到屏风外的他称呼华服美大叔「父王」,安志媛的猜测得到证实,已无太大讶异了,但听到他一次次质问,欲问出她的下落,他的语调平静到令她感到心惊心痛,眸底酸酸的很想哭。 而她真的掉眼泪了,突然有人从身後俯近,在她耳边低声道—— 「忘了自我介绍,在下耿彦,三皇子的武师父,耿某从小看着三皇子殿下长大,从未见他如此执着於一人,安姑娘觉得,他能将你安然带走吗?」 王八蛋! 她心疼雍天牧心疼得不得了,根本忘记暗红锦袍的美大叔就在身後。 而这个王八蛋竟然就是雍天牧的师父,眼前这一出完全是亲爹联手师父坑杀可怜孩子的戏码!雍天牧上辈子是刨了这两个美大叔家的祖坟吗?这辈子生出来让他们俩这样玩? 耿彦又道:「国主陛下欲拿你彻底操控他,耿某想的却是另一事,幸运的话,许是今日便能分晓。」 安志媛在肚子里又把他飙骂一轮,很气的是她心疼到流泪,两管鼻涕都快跟着滴下来,自己还没办法擦拭。 在开打前,雍天牧骤然离去,她亦是摸不着头绪,但觑见那位姓耿的师父微微皱眉像也捉摸不定雍天牧的意图时,她心里便一阵得意,根本忘记自己还动弹不得。 最後的局势会演变到眼前这般,她简直看傻眼。 那一座丝绸屏风被南雍国主心不甘、情不愿地推倒,隔着层层人墙,被禁锢在玉阶台上的她瞪着雍天牧使出的要胁手段。 他去而复返,劫来东宫太子。 南雍国主命人将她的穴道封住,他也如法炮制封了东宫太子的周身穴位。 要比狠大家来比,安志媛顿觉解气,至少嗯……有稍稍解气啦。 他们隔着一段距离目光相接,她想对他笑,但动不了,她不想哭给他看,眼泪却一直掉,哭不是担心自己安危,却是觉得他看起来很可怜,彷佛失去命中极重要的东西,那眼神不太对劲,似濒临疯狂边缘,不似平时的他。 他缓缓笑了,眨了眨墨扇般的睫,-把甩开东宫太子雍天誉,起身笔直朝她走来。 此际殿内殿外皆乱成一团,国主陛下与太子殿下双双遇险,禁卫军早就分批堵住宝华殿各个出入口,更有一队禁军精锐深入内殿承明阁保驾,见东宫太子被甩开,立时有禁卫军上前接手,迅速护送走。 雍衍庆见状,高悬的心终於落回原处,但没能安心多久,因为「瘟神」直直逼来。 「拦住他!快给孤拦住了!快啊!」在目睹太子险些被就地了断,此时的雍衍庆是有些懵了,「瘟神」根本也不是朝他而去,只因他挡了人家的道,他却惊得频频倒退不晓得往旁边闪开。 雍天牧是疯了,眼里仅瞧得见某个姑娘。 他大可拿太子长兄继续要胁雍衍庆,一人换一人,加上雍衍庆并没打算取姑娘家的性命,这场乱事原可以简单落幕,坏就坏在雍天牧「坏掉了」。 南雍国主原想给阴沉孤僻、难以捉摸的三皇儿一点警告,便於掌控,未料此举完全是捅了马蜂窝,那道要命的逆鳞一旦被触动,想再抚顺凶兽的毛简直比登天还难。 这一边,安志媛看着朝她走来的雍天牧,一团血气在胸房中滚动。 虽说她不识武,却也看得懂他走的是「开天辟地、唯我独尊、遇魔杀魔、遇神灭神」的路线,然猛虎难敌猴群,若非黑衣杀手们群起攻之,甚至以熟练的阵法对战,他早就来到她面前。 没事的,她能等,等他来带走她,黑衣杀手们再强也没能强过他,阵形正节节败退中,早败晚败都要败,她乖乖等他就好。 还好雍衍庆没有太蠢,到底是一国之主,慌乱後很快稳下,立时辨清局势。 -- 第44页 「把那姑娘还给你成了吧?你不就想要她而已,带走带走!孤没动她一根寒毛,不信你自个儿问去,都住手!雍天牧,给孤住手!全都别动!」 雍天牧闻言浑身一震,仅将近身的几把长刀一招格开,并未追击,而黑衣杀手们见他有消停之势,加上国主已下令,遂纷纷停手。 雍衍庆头也没回,再次下令。「解开这位姑娘的穴道,让他带走。」 是卫首大人亲自封的穴,如今国主陛下有令,自是命令卫首大人替姑娘解穴。 可惜了,什麽皇权?什麽王令?有人根本没看在眼里! 等着男友力大爆发来带走自己的安志媛好想飙骂脏话,她再次被劫走,出手之人是一直靠她很近的耿彦。 耿彦抓着她背部衣料倏地将她带起,往前无路,往後亦无退路,他带着人直接突破上方的木梁瓦顶,劫人远去。 这一下,向来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的卫首大人确实狠狠打了国主陛下一记响亮亮的耳光! 安志媛体内的几处郁结有疏通之感,封穴的力道正慢慢退去,但……好冷,冷到她全身都快僵化,齿关直颤。 姓耿的把她从王庭宫殿中带走,迫使她继续「被劫之旅」,被劫来劫去已经很可怜,然,他嫌她不够可怜似,竟把她挟持到山上。 别问她是哪座山,她要知道就神了。 穿越到这个历史上不曾记载的古代,她混得最熟的地区就是以小溪村为中心的方圆十里内,连国都兴城也不常去,又哪里认得出身处何在。 但应该距离兴城有一大段路,耿彦劫她出宫後以马代步,她在快马背上颠了好几个时辰,颠到满腔火气都快颠没了,若非遭点穴又受他箝制,都不知自个儿从马背上要滑落几回。 从白日到晚上再至深夜,骏马沿着蜿蜒山路越爬越高,最终路径被野草掩没,野大的山风彷佛挟带秋霜,呼号来去,扫落安志媛束发用的花巾子,更把衣衫不够保暖的她扫得流鼻水。 太不爽,见姓耿的终於停马将她抱下,她趁机把鼻涕往他身上擦。 他察觉到了,并未发怒,却是放她坐在草地上後,掏出一条巾子丢给她。 有东西能用就用,安志媛半点不矫情,发现双臂与十指终於能活动,她抓起他的巾子大声擤鼻涕,还故意攥得格外响。 「安姑娘实是个古怪女子。1耿彦语气偏淡,背对月光的身影件立在那儿,锦袍袍摆随风鼓扬。 安志媛一脸没好气,丢开弄脏的巾子,她试了试终於能出声—— 「……被古怪的人说、说自己古怪……到底谁古怪?阁下且说说!」牙齿还在颤,舌根也尚未恢复灵活,她本想一骨碌儿站起,但风好大,她腿好像还有些没力,只好一屁股依旧赖在草地上。 耿彦低声笑,微颔首。「姑娘应是说对了,耿某亦是古怪之人,如此说来,似没立场说你什麽,但不管你信或不信,耿某用『古怪』二字形容姑娘,实有几分赞叹意味。」 安志媛眯目瞪着他,无语。 耿彦不以为意,笑笑又道:「如同今日在承明阁中对你说的,耿某身为三皇子殿下的师父,他七岁拜耿某为师,耿某倾囊相授,他实是耿某最得意的弟子,而他天性本无慾无求、不喜不悲,没承想会栽在你身上……今日与姑娘一晤,多少嗅出其间妙意,难怪三皇子殿下疯狂如斯。」 安志媛丝毫不想跟旁人讨论雍天牧与她之间的事,说穿了,那关旁人什麽事啊?但姓耿的说错一事,令她不禁驳道—— 「他才不是什麽……什麽无慾无求、不喜不悲,那不是他的天性,他、他都不知有多可爱,都快比我家爷爷还可爱……」事实上她冻到脑袋瓜发沉,想强而有力反驳回去,思绪却被冷到快打结。 他沉静看着她受寒,彷佛那画面颇值得玩味。 安志媛绝口不求饶,抖着声问:「阁下的主子……那位南雍国主,他、他都要把我丢回给雍天牧了,你为什麽突然出手,还把我……把我带来这儿?」 「记得耿某在承明阁内告诉过姑娘的话吗?」 她先是微愣,垂首去想,记起他所说—— 国主陛下欲拿你彻底操控他,耿某想的却是另一事,幸运的话,许是今日便能分晓。 「阁下想在雍天牧身上分晓何事?」她扬眉,问声紧绷,觉得自己成了他用来钓雍天牧的肥饵,偏不知他究竟在盘算些什麽。 耿彦走近,在她面前矮身蹲下,静了两息才道:「关於三皇子殿下的事,安姑娘知道的并不多,是吧?你甚至直到今日才知晓他的皇子身分,耿某猜得可有错?」 「……那又怎样?」她倔气反问,喷出团团白烟。 安志媛看不清对方的神情轮廓,但诡异美大叔近在咫尺的那双烁亮目瞳,此际看来不知因何产生了些既视感。 耿彦的声音听起来像又笑了,一根食指轻敲着太阳穴位,温和道:「他有病,这里有病,你可知?」 「阁下也有病,还病得不轻!」脱口便出。 姑娘家没有反驳而是出口回击,此举令耿彦在暗中微微挑眉,这道明了她与雍天牧相处至今,多少已觉察他异於常人的状态。 安志媛不知对方发哪门子神骂了竟低低笑出轻愉。 他点点头。「是啊,姑娘说的没错,耿某与三皇子殿下一样,脑子里有病,唔……或者该说,是殿下与耿某一样,都病了,还病得不轻。」 -- 第45页 她抿抿唇无话可说了,仍要追问。「你到底想干什麽?」 他幽然道:「安姑娘,耿某其实颇喜欢你……」 「嘎?」安志媛惊到瞠圆眸子,吓到毛发都直竖了。「别别别!大叔你别来喜欢我,虽说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阁下要想横刀夺爱,那不能够!」 耿彦再次体悟到眼前这姑娘有多古怪,古怪到令他嘴角一扬再扬,都有点舍不得弄死了。 他嗓声依然幽淡,却如许温柔—— 「莫惊,耿某说的喜欢,那是欣赏之意,但,却也明白了三皇子殿下是如何心悦於你,这事甚奇甚妙,你的存在成了最好的一块试金石,恰能为耿某所用。」 「呃……还为你所用咧,用个屁!有问过本姑娘意见吗?当我是塑胶逆?」气到头昏眼花兼冷到不知所云。 「一点点尊重别人的基本意识都没有,民主自由还在几百年外,你们……你们这些混蛋,什麽国主什麽师父的,都是混蛋,都是呃……」颈子骤然被掐住,气息陡止。 听不太懂她说的一些话,但耿彦未想深究,亦觉无须探究,反正……都是得对她下手的。 「可惜了,他若救不得你,只能可惜了。」 安志媛原就怀疑自己是「高山症」发作,胸中郁结,脑袋瓜晕到不行,与耿彦对峙到此,此际已成强弩之末,咽喉又突地被一把狠掐,她瞬间吸不到空气,欲抵抗挣扎,使出的力气犹如螳臂挡车。 「安心死吧,咱们便来瞧瞧,你若真死,他将何如?」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弱者只能被压着打,在绝对的神经病面前,毫无道理可言。 凛秋深夜,山顶上的悬月圆若玉盘,无边无际的墨蓝苍穹飘下秋霜雪点,那雪中饱含水气,无边湿冷,沁心透骨。 气绝。 安志媛身躯一软,倒卧在覆霜的枯草地上,落入眸底的最後一眼,是那月色皎皎、星光点点的无边天际…… 雾隐山的浓雾一向恶名昭彰,尤其在深夜时分,白茫茫的大雾笼罩整个山头,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 更凶险的是,浓雾中挟带水气寒霜,那似乎让雾气有了重量,一进到大雾中,浑沉之感扑天盖地罩来,气行滞碍,五感亦大受阻碍。 雍天牧对雾隐山的这一场浓雾丝毫不陌生。 自七岁上拜耿彦为师,此座山头的奇诡大雾常被耿彦拿来试他武艺,说是「试」,实是一次次的偷袭,耿彦对他这个「得意弟子」下手从不留情,以往至今,已不知几次死里逃生。 追上雾隐山,危机彷佛无所不在,雍天牧很快迎来耿彦首波的暗器奇袭。 飞刀暗器之後终是双人对决。 雍天牧仅靠手中一柄银匕迎战对方七寸七的碧落软剑,那把软剑凌厉时若强龙压境,机巧时似灵蛇曲挪,剑法似鞭,且剑走偏锋,即使雍天牧尽得耿彦真传,亦难以在短时间内反守为攻。 但只要能守,时机迟早会来。 雍天牧反手击开软剑的点刺,逮住这一个空隙,他手中银匕亦走偏锋,那蜿蜒瞬杀的角度奇诡得令人无法想像,成功破了耿彦的连环杀招,还在他那儒雅清俊的左颊划开好长一道血痕。 耿彦退开後便止了势,毕竟高下已见,胜负揭晓。 浓雾因两人迅雷不及掩耳的腾挪对招起了波动,加上山风再次野大,将浓白的气团吹散几分,隔着一小段距离对峙的两人犹若腾云驾雾般,腰身以下似雾气染成。 雍天牧死死注视着雾中人影,手中银匕仍蓄势待发。 耿彦以袖擦拭掉面颊上的鲜血,表情毫无怒气和惊愕,真要去辨,竟有几分近似快慰的。 「这是殿下头一回伤了我这个师父。」他淡淡笑道:「以往殿下隐藏实力,不欲为师知晓,今次实是隐忍不住才彻底出手,想来,那位安姑娘当真是殿下的软肋,令你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管不顾。」 「你非我对手。」 耿彦点点头。「如今是试出来了,多亏安姑娘的出现,才知殿下藏得多深。」 「她在哪里?」雍天牧声音沙哑,像已冲着这天地问出百遍、千遍——她在哪里? 「不过几年修为,殿下这一身本领已远远在为师之上,莫不是殿下另投名师习武,而这位名师仅在梦中来访?」耿彦不答反问,此话一出令雍天牧蹙了蹙眉,长目微紧。 面颊的伤口鲜血蜿蜒而下,濡湿肩头与前襟,在那暗红锦袍上添了不一样的红色,他不在意地仰首,任鲜血涓滴,低缓又道—— 「殿下的母妃是南族夜灵的王女,当年国主欲夺南边丰富矿脉以求南雍国富兵强,遂与掌握数条矿脉动向的夜灵族联姻,此事殿下自然早就知晓,然殿下不知的是,当时为促使南族夜灵嫁女,身为国主心腹侍卫的我对夜灵族的探究没少下工夫。」略顿了顿,半染血污的俊颜露出奇异却平静的笑。「……是殿下的母妃,南族夜灵的王女,有不少关於夜灵族的秘密,是她告诉了我—— 「其中最神妙亦最不为外人所知的事,便是夜灵访梦。她说,夜灵王族的血脉不管男女,在成年後能在睡梦中灵台出窍,随一股灵能习术,她还说,这般机缘可遇不可求,并非王族男女人人皆可得,她也说了,她自个儿就没能遇上,不仅仅是她,夜灵王族已连着几代不曾迎回夜灵访梦。」 -- 第46页 说着说着,他幽幽轻叹,眉峰疏淡,那空灵目光和神态彷佛陷进自身回忆中,有着自身才知的喜怒痴癫。 雍天牧不发一语,对方提及他早逝的母妃,他心绪未受波动。 对他而言,「娘亲」这样的角色并不存在他生命中,不悲不喜,无欢无恶。 然,令他在意的是耿彦提及过往时显露而出的情怀,寂静中,有什麽缠绵着,於是一直在寂静中,静静喜欢。 雍天牧气息突乱,他竟是……竟在害怕。 他怕那种默然无语的喜欢,他要的喜欢是坦率的、明亮的、饱满的,甚至是乱七八糟闹腾着的那种喜欢,就像……像走进他心里的那个姑娘,常是不按牌理出牌却也直来直往,搞得他内心鸡飞狗跳却也招来蝶群翩翩起舞。 命中若然无她,他将如何? 命中若得而後失,失不再还,他将何往? 「安家那姑娘,她在哪里?」问声凛冽,对方是寂静或狂乱,他没兴趣探究。 耿彦似教他这样一声喝问,神识陡返,敛眉状若思索,自问般道—— 「是啊,那姑娘在哪儿呢?殿下的母妃自怀上後总是说,肚子这孩子流淌着南族夜灵的血,是仅余的一丝希望了,盼夜灵访梦的传说再起,盼南族夜灵再续梦魂……殿下很好,是有福之人,夜灵愿访,而殿下愿学,终是造就你一身本事,据闻还能习得『他心通』之术,那麽,你且说说,安家大姑娘此际身所何在?殿下可有法子进到为师的心思中,寻得些许蛛丝马迹?」 雍天牧不会「他心通」,他很清楚,从未在梦中习得此术。 他内心慌乱,再难强作镇定,一向坚实的无形护墙正因耿彦言词间泄出的意图裂出道道隙痕,倾颓仅在瞬间。 忽地,眼前之人陡然发招,暗红身影似凛风疾扑而来! 雍天牧心有所系不敢使强,面对一连串凌厉攻击只敢采守势。 要耿彦的命并不难,但杀不得,在未问出安志媛的下落前,他不能死。 「殿下得快些了,安姑娘如今处境,怕是等不到你前去相救。」 「殿下仅守不攻,心中有所踌躇,为师瞧安姑娘是无指望了。」 耿彦杀招未歇,口中挑衅频频,碧落软剑一招灵蛇吐信,剑尖蓦地被雍天牧以指扣住,一股浑沉内力立时顺着软剑剑身袭向持剑者,耿彦瞬间难以摆脱,却听他仍笑笑地艰涩言道—— 「那安家姑娘,殿下实难救到,她已死去,在浓雾到来之前便死在我手里,殿下信不?」 完全听不得这样的话,雍天牧摇摇欲坠的冷然表情终至坍塌。 庞然的惊怒扬起千丈涛兜头打下,「啪」地厉声一响,软剑断在他两指之间,双臂暴长,指节突出的两掌猛地箝住对方,五指按在那头盖骨上,另五指掐住对方咽喉,下一瞬即能扭断对方颈椎。 不能杀…… 灵台混沌,但潜在深处的意念微弱提点。 那抹意念既微小亦强大,扯住他濒临崩溃的神识,在混乱中有什麽闪烁而起,他本能观之,乍然在对方身上见到访梦的那抹夜灵。 那些闪动的光点他再熟悉不过,是气与血在任督之间以一种神妙之法循而环之,他迷惑过、琢磨过、欲参参不透,某一日突然就悟出了、明白过来了,起因在情。 刷—— 耳中忽闻怪声,短促尖锐,事变在肘腋之间,雾隐山的浓雾似一个眨眼便将人卷入不归处。 雍天牧在迷雾中张眼,再度面临的竟是另一番景象—— 「他有病,这里有病,你可知?」 那是耿彦的声音,再清楚不过,他却觉声音是从自个儿嘴中道出,而那声音所说的「他」指的是谁,雍天牧竟也再清楚不过。 「阁下也有病,还病得不轻!」 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在他眼前,多渴望将她拥入怀中,四肢与躯干皆不听使唤,却听到颇有几分欢愉的低低笑音,竟也从他嘴中吐出一般。 「是啊,姑娘说的没错,耿某与三皇子殿下一样,脑子里有病,唔……或者该说,是殿下与耿某一样,都病了,还病得不轻。」 他看到她莫可奈何般抿抿唇,双颊不满地微嘟,连无言都有可爱表情。 「你到底想干什麽?」 「安姑娘,耿某其实颇喜欢你……」 对方此话一出,不仅她惊到瞪圆眸子,雍天牧胸中亦是紧绷。 不喜欢有谁喜欢她,但他喜欢的姑娘似乎……总是容易招人喜欢。 然後听到她急乎乎说,说她已有喜欢的人了,要想对她横刀夺爱,那不能够,他是想笑,嘴角也一扬再扬,但逸出唇间的声音如是说—— 「……这事甚奇甚妙,你的存在成了最好的一块试金石,恰能为耿某所用。」 雍天牧心脏被重重掐握,疼痛奔至四肢百骸。 直至此刻终才明白,他无意识间闯进另一人的神识中,以那人的五感在感应眼前一切,而那人正是耿彦,被他牢牢扣在双掌之间的人,对方的躯体受他所制,连意识亦被他深入侵吞。 他在耿彦的脑子里溯源,回溯到他亟欲得知的点位,所以他见到安志媛,那曾经发生过的场景一一展现在前,听到耿彦的低柔嗓声从他嘴中又道—— 「可惜了,他若救不得你,只能可惜了。」 -- 第47页 她的颈子被一把狠掐,动手之人是耿彦又彷佛是他。 一开始她仍挥动双臂奋力挣扎,然出气多、入气少,任凭再旺盛的生命力亦要被丝丝缕缕抽离,她渐渐瘫软下去,抵挡的动作渐渐迟钝无力。 「安心死吧,咱们便来瞧瞧,你若真死,他将何如?」 她若然死去,他将何如? 雍天牧只觉无法思考,脑子里完全浸了水似。 她死了。 他搞不懂什麽是「他心通」之术,但这一场莫名其妙且毫无预警的「闯荡」,他确实闯进耿彦的神识中,如翻书一般一页页解读,看到他亟欲得知之事。 如果眼见为凭,所看皆真,那……那她已然死去。 安志媛,她死掉了。 他看到她呼出最後一 口气,倒卧在皎月明亮的霜雪草地里,就在这座雾隐山的某处,她因被截断呼吸窒息倒地,小脸雪色泛青。 她,死掉了。 「不、不……不可以……不可以……」哭声忽远忽近,破碎迷离,他不知那是出自自个儿嘴中,一切全凭本能,因为很痛,太痛太痛,下意识低嚎而出。 「你杀了她……是你……是你下的手……你杀了她!」最後一声骤然暴吼,雍天牧手劲陡沉,掐得对方颈骨格格作响。 命悬一线,气息偏淡,耿彦竟诡异牵唇,艰涩无比地蹭出话来—— 「殿下看到了吗?呵呵……呵呵……果然夜灵访梦不是虚言,梦中习术亦非谬论,你……你很好,那位安家姑娘……她、她也是……也是好的,就可惜了……非她不可,拿她来试你……只能如此,只能这般……你是南族夜灵最後的血脉弃,很好...很好...」吐尽胸中气息,颈骨未断便已瘫倒。 雍天牧陡地松手,任其如断线傀儡般倒下。 亦是我的血脉,蒙夜灵不 第十一章 ~蒙夜灵不弃 最後一刻未对耿彦下杀手并非心生怜悯,是内心掀起波澜,令雍天牧瞬间反应不来。 但波澜仅荡了几荡,化成余波。 雍天牧垂首注视倒地不起的那人,心思凝固,直到层层雾气再次围来,将那具暗红锦袍的身躯吞没,他才僵硬地动了动,思绪被无形力量抽拉了一记,试图拨开迷雾—— 「元元还等着我……对,得寻到她,她、她不喜欢待在暗处,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总那样明亮……她还等着我,我得带她回家,回家……」 他轻声喃喃,眼神变得空洞,微晃身躯迈出两步,却觉四面八方皆是方向亦皆非方向,而安志媛就藏在这四面八方中,她在哪里? 倘若他真习得通晓旁人心思的强术,那是否能在这场大雾中与她灵犀相通? 又或者,他能否在重重大雾里寻到她的一缕气息,引领他去到她身边? 再次静伫不动,他努力回想适才是如何闯进耿彦的神识中,欲抓住其中窍门。 他一试再试,脑袋中空空如也,毫无头绪,方才那一次犹如瞎猫碰上死耗子,莫名闯进去又莫名被甩出,碰巧而已。 五感大开,亦嗅不到安志媛身上丁点的甜香,更探不到半分气息。 ……咱们便来瞧瞧,你若真死,他将何如? 所以她真不在了? 所以才令他感应不到她? 她根本没了气息,倒在某处已然绝命,他不肯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是吗?是吗?狂乱伴随绝望而来,那力量太过强大,宛若巨石从天而降、如狂涛凶猛打来,就见那孤立雾中的身影再难扛住般,双膝骤然跪地。 蓦地,他扬声高喊她的名字,栖息在浓雾深林里的飞禽走兽因他与耿彦的那场打斗受到惊吓,老早都撤光了,此际他一次次唤她,周遭静然一片,彷佛连风亦都止住,任浓雾包裹所有。 雍天牧喊到嗓声嘶哑,从喉中涌出的变成呜咽,他垂首哭得那样伤心,两肩垮下,背脊佝偻,跪坐在那儿像迷失所有方向。 忽地有道影子出现在他面前,透过泪眼,他觑见那双熟悉的云纹黑靴,离他非常之近。 他缓缓抬头,满眼仍旧是泪,却清楚看见「他」伫立跟前。 他仰望,「他」俯视,绝望无助的他在「他」眼中必然可笑无比吧? 雍天牧昏昏然的脑袋中已都浮现「他」会是何种表情,不是鄙视蔑笑便是嘲弄的嘴脸,但……竟都不是。 「他」有些面无表情,沉肩坠肘的立姿似对眼前的一切无感,只专注垂视他。 「我找不到她……怎麽办……怎麽办……」雍天牧呜呜哭泣,意志崩溃,忘记多久不曾再与「他」说话,此时此刻是疯了,对着「他」泪水奔流,哭得像个失去心爱之物的孩子。 「他」惯常般不发一语,突然那双云纹锦靴一转向後,举步而去。 雍天牧无法解释那股牵动,「他」这一动,像一条无形线丝缠将过来,拉扯他起身。他踉跄爬起,脚步刚开始显得凌乱,雾隐山上的深夜白雾夹霜伴雪,饱含水气的冰冷扑面扑身,他的泪似在某瞬间被冰封,在面颊上凝成薄薄的霜。 但雾气再浓再沉,「他」一直在他前方,一直以一种沉稳速度引领他向前」脚步坚定,不曾停顿,不曾回首。 这似乎是一个气温微高的初夏午後。 阳光灿烂,蓝蓝的天空不见云朵,幸得薰风息息,带来午後丝丝凉意,拂得门檐下那串铃兰花造型的风铃叮当脆响。 -- 第48页 映入安志媛眼中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家,不是古代小溪村的那座竹篱笆家屋,而是那个让她留下美好童年回忆以及纵容她瞥扭的中二时代的安家。 她出现在自家一楼的冷热饮小店里。 她脑袋瓜晕乎乎的,首先浮现的思绪是—— 店里这时应该热闹得很才是,天气变热,加料刨冰、豆花、绿豆沙以及特大杯冰红茶最好卖,应该要有很多顾客上门才是。 然後她和养父母会忙得团团转,边忙还会边跟一票熟客们哈啦乱聊,而且恰是午後时分,不少人买冷饮冰品,也会加买几颗刚出炉的红豆饼当小点心,解饯兼垫垫胃袋。 但此际的她没有见到那样的景象。 一楼仍然是店面模样,业务用的大冰箱仍运转着,可是柜台空空如也,该有的机器和物品全都清空,店内供顾客内用的桌椅亦都收起,整齐地堆置在一旁,像等着谁来将那些东西运走。 安志媛持续恍惚中,总觉得还能嗅到那甜甜的红豆泥香气,嗅到熬煮芋头、地瓜、粉圆、仙草等等又等等的冷热饮配料气味,那味道混合种种食材的美好香味,带出满满的丰饶,曾一次次浇灌她的心灵,让她开心茁壮。 「妈。」她不自觉唤了声,酸气冲上眼睛和鼻腔。 背对她坐在一张靠背藤椅上的安妈妈先是挺直上半身坐正,那背影明显一顿,似是不确定自己听到什麽,登时僵在那儿。 安志媛心里一揪,泪珠都滚出眼眶了,哽咽又唤了声—— 「妈……」 安妈妈倏地循声回头,见到身後景象时,她陡地从藤椅上站起,搁在膝盖上细看的一本厚厚相册「啪」一声落地! 安志媛眸光瞥去,见地上那大剌剌摊开的相册上,有好些照片皆有她的身影,有她跟养母妈妈和养父爸爸的照片,也有她跟三个哥哥的照片,还有一张大大的全家福,她穿着相馆提供的公主服装,头戴银色小皇冠,跟家人们一起扮成迪士尼的动画人物一起入镜。 泪如泉涌,她早就分不清什麽是前世、什麽是今生,但养母妈妈的伤心和遗憾一下子击中她,那力道宛若通了电,电得她浑身颤抖,一颗心挥到暴痛。 「媛媛……媛媛……」安妈妈边唤着边跨出步伐,到离她约两步时停下,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她,流泪喃着。「媛媛回家了,真是你啊.....你这孩子,到底去哪儿了?那车子撞进店里,你把妈妈推开,之後就再也找不到你,究竟发生什麽事?为什麽现在才回家?媛媛……你、你全身镶着光,怎麽回事?」 问话的同时,安妈妈上前想拉住安志媛的手,却扑了个空,她的手直接穿透女儿的手。 安志媛心头小惊,安妈妈则十分震惊,泪水一下子全涌出来—— 「媛媛你、你真的不在了,是不是?怎会这样?怎会这样?你到底在哪里?为什麽变成这样?」 安志媛忽地明白,上一次她是连人带魂穿到古代,这一次却仅有灵体穿越回来,冥冥之中的大宇宙力量玩她玩得不亦乐乎,沧海之一粟的渺小人类还能怎麽办? 为了不让养母妈妈哭成泪人儿,更不知这一次灵体穿越能维持多久,安志媛赶紧将自身状况说清楚—— 「妈,我没死掉,我还活得好好的,只是我人确实不在这里,不在这个时空中,而是很远很远的某个古代世界,我没事,我还在那里开店卖起点心,什麽红豆松糕、铜锣烧、八宝粥等等,生意可好了,也能吃到咱们家的脆皮红豆饼,吃红豆饼时就想着你们,妈教我的那些小诀窍,我全运用到,在那里我过得挺好的!」 感恩啊……虽然无形力量将她彻底玩弄,安志媛仍格外庆幸有这次机会让她重回现代。 啊……尽管只是一抹灵体,下意识猜到无法停留太久,但可以见到养母妈妈,跟妈妈说那麽多话,了结彼此的悬念,她内心满满的感恩。 前後大约一刻钟,也就是十五分钟左右,她拚命说话,把在那个古代时空遇到的人事物大略说完,养母妈妈的表情从一开始的伤心转为惊异,最後在不可思议中带着好奇,眉心亦舒展开来。 养母妈妈与她也说了好多话,说到後来虚抚她的脸颊,叹道—— 「会不会这一切是我在作梦? 一直想着媛媛怎麽就凭空消失,不知道到哪里寻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妈妈在作梦吗?」 安志媛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家养父爸爸忽地从後面作为仓储的房间掀开帘子探出上半身。 「老婆,你在跟谁说话?我在後头呃——」安爸爸定睛一看,登时瞠目结舌,手中正在收拾的几个不锣钢盛盘「匡啷啷」摔了 一地。 「嗨,爸……」安志媛咧嘴笑,朝安爸爸挥挥手。她看向养母妈妈,安慰道:「瞧,连爸都瞧见了,这不是妈妈的梦,媛媛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死掉,也不是失踪……」 就在这时,她发现身上的光越来越明亮,渐渐「吃」掉她的灵体,从双脚开始消失,直上腰部。 时间到了。 不想养父母伤心担忧,她对着他们笑得开怀,尽管养父爸爸仍未回神,但妈妈会把事情告诉他,他们都会好好的,希望他们会放下对她的牵挂,内心再无阻碍。 抓住最後的机会,她笑中带泪大声告白—— 「爸、妈,谢谢你们收养我,让我当安家的小公主,一直被宠爱着,媛媛最爱你们,永远都爱你们。」 -- 第49页 消失的那瞬间,她听到养父爸爸的唤声,随即意识便飘远了。 这一次她会被带往哪里?会回到她的躯体里吗?灵体模糊思索着。 还有,她是不是真死了? 她告诉养父母她没有死,指的是在那一场车子暴冲的意外,她并未死去,在古代生活的这个她,也许已经死掉,不然她的灵体不会出窍吧? 好像是被掐死的,气息一下子遭扼断,肉体上并未感受到什麽痛苦……下手之人还算仁慈? 但为何杀她? 安心死吧,咱们便来瞧瞧,你若真死,他将何如? 缥继无形的灵体瞬间如通雷电,明明离开肉身,仍可感受那强大的震荡。 她记起雍天牧的那个鬼畜师父了,把她劫上山让她冷个半死,杀她仅为了作实验,想看看雍天牧会如何反应。 王八蛋!完全就是反社会人格,很有事耶! 完了完了完了,她要是真死掉,雍天牧这个脆弱孩子怎麽办? 光是见她被掳走,他都敢一路杀进南雍王庭,还大逆不道地把东宫太子逮在王的面前,只为问出她的下落。 如果她的灵体真飘远,真回不去,有谁可以安慰到他? 她不想放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她多想陪着他,想作很多好吃的东西给他吃,想看他吃了好吃食物自然流露的满足表情,他是她的初恋,当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才能谱出的恋歌,她留恋,不想放手,不愿放手…… 她呜呜哭泣,哭得很伤心,有谁擦拭着她的脸,点点亲吻落在她眉间、面颊和唇上。 是熟悉的气息和触碰,安志媛试了几下,终於把被泪濡湿的双睫掀启。 朦胧瞅去,纱帐外似清光无限,帐子内的光线倒是淡淡幽微,男人盘腿坐在一旁,俯身而下的面容离她甚近。 那张俊美脸蛋安志媛百看不厌,当然再熟悉不过,但此际乍然一看,奇异地觉得似乎有哪里不一样,好像是因那漂亮长目眼尾微红,那两抹红泽绝非妆色,而是自然生成,就好像……好像他被什麽入侵,随时能异变成魔。 「雍……天……」她声音哑到快发不出来,喉中痛极,才想抚摸受伤的颈子,手腕陡地遭扣住,那男人已欺身上来,舌不管不顾钻进她微启的小口中,封吻封个彻底。 安志媛自觉口中发涩,气味并不好,她一开始想躲避,但雍天牧真像疯了,扣住她双腕还不够,更一把揪着她的散发,逼得她只能乖乖将脑袋瓜定住,任他深入浅出、又凶又火热地吻个痛快淋漓。 许久过去,安志媛都觉自己可能又昏过去一小阵子,他才甘愿坐起,如怀抱襁褓孩儿般将她搂进怀里。 细细喘息,她抬手抚他眼尾泛红的部位,在他一场激切亲吻後,那红泽似乎加深些许,令那眼神平添一丝妖异之感。 「你、你……找到……我……」忍着声带受伤的不适,她话未竟,表情已道出她欲问何事。 她定是想问,他是如何追踪到她,又是如何将她带到这里。 老实说,雍天牧根本不愿回想,但当夜在雾隐山中的种种景象彷佛凿在他心魂深处,不是他拒绝去想就能完全摆脱。 那一晚他跟随「他」在雾隐深山中走了不知多久,像短短不过一刻,亦似乎是极长的一段时间,他记不得了,记得的是当他见到她微蜷身子倒在山巅之上,山风狂啸,将浓雾一举吹散,像也将那个幻影的「他」吹向空无。 他险些走不到她身边,怕她真如耿彦所言,已然死去。 抱她入怀的同时,感受到她的身子是那样冰冷,他的心瞬间跟着冻结,几是无法呼吸。在那当下,他真觉她确实不在了。 探不到丝毫气息,感受不到丁点脉动,她的眉梢和羽睫布满点点冰霜,肤颊与唇瓣透出死气沉沉的灰白,在皎洁月光下呈现出极美的凄清气味,让他痛到疯狂,疯狂到不能接受她的死。 若说他真从夜灵访梦中习得诡术,那就让他将她起死回生! 此刻回想,雍天牧不太记得当时都做了什麽,似乎能做的他都做了,催动内力源源不绝地往她体内灌,耗尽心血亦不在乎,那股狠劲儿在他体内张狂流窜,就是要她活回来,不准她走远,不准她离开,不准她抛下他。 疯狂执拗中,他再次见到夜灵,那灵体附在安志媛身上,穴位闪烁如星,让他一下子看懂下手的路径。 如此情感匮乏的他终於知晓何为动情。 万物自始,大道至简,他的心如这世间万物才刚刚萌芽,而他的道从来是最最简单的,认定了,就奔着谁而去,动情了,就一辈子为谁而活。 他应该是坚持了很久很久,久到日夜轮动不知冷热,久到快要耗尽自身本命,几乎脱力气竭间,终探得她一丝生息与腕间的半寸脉动。 他以气养护她,将那一丝生息养成一缕缕,再将那半寸脉动护成平稳脉象,直至几天後的今日今时,她没有辜负他,真在他怀中清醒地与他相望。 安志媛素手微颤,因摸到他眼角渗出的微微湿意,见他抿唇不语,神情超出寻常的执拗,一股酸软疼痛直击心窝。 倏忽明白过来,她出窍的灵体之所以能回到自个见身躯里,回到他的身边,经历这一切过程的他,不管是心境抑或血肉身躯,必然承受许多她难以想像的艰难搓磨。 -- 第50页 慰藉般摸摸他的脸,她哑声问:「……想什麽?告、告诉我……」 雍天牧收拢臂膀将怀中人儿搂紧,他的秘密她俱知,他是什麽德性她亦清楚,想也未想便老老实实作答—— 「我想吃掉你。把你整个人吞进肚里,再无分离。」 安志媛觉得他没在跟她说假的,也觉得自己心理素质有够好,他想吃掉她,她竟不觉惊骇。 第一次交男朋友,第一次谈恋爱,男人爱她爱到想杀死她,如今又为了不再分离想将她吞食入腹,别人家的初恋滋味都嘛甜甜蜜蜜顶多再带点酸溜溜,怎麽她的初恋又凶又萌,差点让她赔掉小命? 气不打一处来,想吃她吗?好啊! 先下手为强,她凑上去咬他嘴角、啃他下巴,作势欲将他吃掉。 「雍天牧……你……三皇子殿、殿下……瞒着……」胸脯鼓动,扬睫瞪人。 尽管她未能流畅说话,雍天牧熟知她每个表情变化,光听几个字便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没要隐瞒皇子身分。」他略急解释。「我说过的,不论什麽事,都会告诉元元,皇子的身分可有可无,我忘记要提。」 可有可无? 忘记要提? 安志媛晕了晕。好吧,确实符合他的行事风格。 雍天牧又道:「元元问什麽,我都肯说,永远不会瞒你骗你,你问……不,你喉头伤着了,别说话,我说就好,我说,你听。」 随即,他把母族夜灵与南雍的联姻关系大略说明,提及自己的父王与母妃,提及耿彦这位卫首大人与父王雍衍庆私下不可告人之秘,亦提及王庭禁卫军与隐棋杀手一明一暗的两部人马—— 「我确实是杀手,七岁拜师,十五岁第一次执行父王派下的任务,我杀过很多人,元元,我是货真价实的杀手,这一点绝无欺骗。」努力证明对待她那是绝对真诚似的,他一脸郑重,信誓旦旦。 都不知该哭该笑,安志媛又一次被他打败,内心长叹。 她理了下思绪,道:「你父王和师父……男男恋,难怪啊……」 南雍国主与卫首大人之间的互动不一般,她当时已有感受。 对「男男恋」一词不求甚解,反正总有希奇古怪的话从她嘴里蹦出,雍天牧仅轻沉道:「为掌握我的行踪,父王和师父常遣人暗中监看,我一向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却未料连累了你,让他们对你好奇心大起……隐棋之事,父王多是听师父安排,命人将你劫入宫中、引我去救,是为试探。」 确实试出来,她安志媛小小民女在他三皇子殿下心中,比谁都紧要。 若非他够狠辣,满身要把这天翻过去的狠劲儿,她真会成为他的软肋,被人利用来箝制他。 他语调变慢,要她听得清清楚楚—— 「元元,没有谁可以劫持你,我会一直杀一直杀,杀掉那些挡在你我之间的人,如果你被人弄死,我会杀掉所有人,再跟你一块儿走,不会让你孤单,不会分离的,你别怕。」 他又开始变身「恐怖情人」,惨的是安志媛在恐怖之余竟嚐到蜜味,一颗心软乎乎,根本被制约了。 诶诶,如此说来,她确实是他的软肋无误,只是别人弄到她,他没在投降的,而是揍死对方後再回头啃掉她这根软肋。 她轻捏他的臂膀,哑哑道:「好,不怕。」如今要跟他「切八段」谈分手是不可能了,既舍不下他,只能努力适应他的一切。 「你师父耿彦……後来呢?还有……这儿是哪里?」 。 雍天牧将她的脑袋瓜按在颈窝,轻抚她的发丝,一会儿才道:「此处是雾隐山附近的一处小农庄,由一位韩姑姑负责打理。韩姑姑她天生聋哑,却曾是我母妃的贴身侍女,在南边时就一直跟在我母妃身边,後来则照顾年幼的我,直到我拜师开始习武,她才请旨出宫。」 他之所以带她来到这座小农庄,一是因她当时仍在昏迷中,急需一个温暖且安静的地方歇息,二是为他内心的疑惑,必须寻韩姑姑问个明白。 「那一夜在雾隐山上,耿彦将你藏起,我与他交手时他说了一事……」 安志媛被那过於沉静的语气弄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回搂他的腰,听他接着道—— 「他说,我是南族夜灵最後的血脉,亦是他耿彦的血脉。」 「什、什麽?」惊!安志媛听懂他的话後立即抬起脑袋瓜,拉出一小段距离,直直望着他。 他面如沉水。「韩姑姑虽又聋又哑,但母妃曾教她习字,此次来,我已与韩姑姑笔谈过了,询问她当年母妃与耿彦是否有过私情……」 看来答案再明显不过,难怪她在耿彦那美大叔的脸上,隐约中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尤其在眼角眉梢处,原来是强大的遗传学作祟。 「你母妃与耿彦,耿彦与你父王……」贵圈好乱啊这位大哥!内心哀喊了 一句,她又捏捏他的手,再揉一揉,小小举措有着静然慰藉。「那、那你觉得如何?很难受?很不舒服吗?咱们说好的,你想些什麽都要告诉我。」喉咙再痛都要慢慢把话说清。 雍天牧静默着,似乎在思索她的提问。 认真想过後,他道:「我没有感觉。」 无悲无喜,不恼不恨,更无自怜,仅在被告知的那个当下感到讶异,讶然过後,什麽都无感了,如今在韩姑姑这儿确认事实为何後,当即卸下心结。 -- 第51页 安志媛跟他处久了,一下子便抓到他的思路。 他对母妃毫无记忆,他的父王仅把他当成杀人凶器,而他的师父兼生父想将他玩弄在眠掌中,「家人」本来就是一种暴力关系,我们无法选择家人,这再次证明她是多麽幸运,木管是活在现代还是这个架空的古代,她的「家人运」都好到爆棚。 他对他的「家人们」没有感觉,如此便不被伤害,尽管会因为他的「无感」而心底酸酸的,换个角度想,似乎也是不幸中的大幸。 她点点头表示明白,朝他笑得梨涡可爱。 他却静静道:「找不到元元时,我很……很痛。」目珠微滚,像努力要找出精准的字句描述当下感觉。「这里很痛。」单掌压压胸口,慢吞吞又说—— 「後来找着了1兀元没了气息心音,我……」他怎麽样了?那心境,搜遍脑中字句,无法言喻。 那俊美五官畏痛般微微扭曲,彷佛这一想又把他拉进那绝望深渊里。 安志媛蓦地心惊胆颤,脑海中闪出一幕画面—— 他在哭,泪水濡湿整张俊庞,他冲着她哭得那样伤心,瞳底闪烁的是疯狂的辉芒! 她虽直到今日才清醒过来,却是在浓雾袭来的山上、在他找到她的那时,就曾短暂睁开眼睛。 她看到当时的他,离得那样近,哭得像个孩子的他令犹然昏沉的她迷惑心疼。 而今清醒的她终於记起山上的那一刻,心疼的感觉再次袭来,疼得都快跟他一样面容扭曲。 「我、我这不是还在吗?」当真把受伤的喉咙刮破了都得说清楚,她一把合握他的健腕,安慰般再次又捏又掐又揉。「那个……我确实……确实被耿彦掐住脖子,我也以为稳死了,然後真的……可能曾丧失呼吸心跳,我发现自己回家了。」 缓了会儿,她理着头绪,抿抿唇接着道—— 「不是小溪村的那个家,是我出生然後成长的那个地方……我回去了,可是没有实质的躯体,只有灵体回去那很远很远的所在……告诉你喔,我见到我妈和我爸了,呃……就是我阿爹和阿娘啦,我见到他们俩了,还跟阿娘说了好多话,把我爹惊得够喰……」浅浅笑开。 「我也跟我娘说,我交男朋友了,要她别操心。」 「你爹娘住何处?等你好些,我跟你见爹娘去。」他语气微绷,面容轮廓亦绷紧,如临大敌一般。 安志媛叹道:「之前就跟你提过,说我是出了意外,才被一撞撞到这儿来,我老家完全在虚空之外,你到不了,如今的我也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再次叹气,兀自喃喃。「要是有『时光机』就好了,嗯……不,还是『任意门』比较优,有它的话,我哪儿都能去,想回家就回家。」 她骤然被拥入那男性怀抱,被狠狠抱了个紧! 「不要!」雍天牧紧声急出,双臂似铁条将怀中人儿箍得好牢。「不要回家,元元不要回家,你、你……我跟你回家。」完全语无伦次。 安志媛一时间被箍得肋骨和脊椎骨都疼了,她拍打他的背部和肩膀要他放松,等那力道真听话放松,抬眼看到他的脸,她真真不行了。 干麽啦?为什麽又哭给她看?她承受不了他的哭哭脸啊! 呜呜呜,她都想跟着哭了。 「雍天牧,你、你干麽这样?干麽这样啦?」轻捧他的脸忙着拭掉那些泪,无奈越拭越多,弄湿她一双小手,而她真的被他惹哭,陪着一起流泪。 是被她急问,又扑来往他脸上擦拭,雍天牧才知晓自个儿在流泪。 没有窘迫羞赧,没有错愕难堪,在她面前,他一如白纸,哭笑随心。 他听到自己颇沉静的声音,摇了摇头,淡淡答道:「……为何哭?不知道。听到元元想回家,就这样了。」 当真轰隆隆一道雷打中安志媛的天灵盖。 她完了,真真完蛋,被他那种彷佛信手拈来却真诚到蛮不讲理、毫无道理的「情话」,虐到一颗乐观坚强的心瞬间瘫软到不成型。 悲惨到好想哭,又觉甜蜜蜜,她这是被虐成瘾了。 这一次,她主动扑进他怀里,使出最大力气狠狠抱紧他,轻声嚷嚷—— 「没要离开你啊!雍天牧,你已然是我的家,不管飘得多远,我、我总归是回来了……好想你,一直想着,舍不得放不下,终究引领我回来,别哭……别哭……呜呜呜,你别哭啊……」 他不哭了,她却哭得好生厉害。 直到他吻住她颤颤唇瓣,将那声声呜咽吞进喉中,她才在迷迷糊糊间渐渐止泪,放软身子偎在他臂弯里,任他吻了个遍…… 第十二章 ~上门当赘婿 雍天牧後来坦承,在山上的那一夜,他动了杀意但最终并未杀掉耿彦,然,遭他突破心神、窥视记忆导致昏厥的耿彦後来如何,他并不知晓,亦无心关注。 安志媛倒不是怕耿彦又来搞事,只觉着他没取耿彦性命,这样甚好。 这时代没法儿验DNA,做不了亲子监定,无法百分百断定耿彦就是他的生父,但种种迹象显示,那极可能是事实,若雍天牧最终连师父兼生父的人都亲手杀死了,未免太让人心酸。 他一路走来,不论习武或当一名杀手,许多事皆非出自他自身意愿,在她心中他绝非嗜血狂徒,往後只盼他双手不再被迫染血。 -- 第52页 安志媛没在小农庄多作停留,清醒後,身体状况无碍,她便急着回小溪村,毕竟被劫走那时,爷爷和小禾像都跟人动手了,她很担心他们。 离开前,她见到雍天牧口中的那位韩姑姑,约四十岁出头,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笑起来牙齿特别白,惯於劳动的她给人一种安心朴实之感。 求学时期曾参加手语社的安志媛发现自己跟韩姑姑颇能「聊」。 虽说在现代社团学到的手语很多都派不上用场,但她至少很会比,流畅的比手画脚加上丰富表情的呈现,意外地跟初次见面之人「聊」得颇开心。 尤其在她得知小农庄种了多种作物,连芒果树和百香果树也有好几棵,瞬间两眼放光明,小脸发亮,与韩姑姑又「聊」得不可开交,而傻傻站在一旁的雍天牧早就看懵了。 她答应韩姑姑的邀请,待要事处理妥善後,绝对会重返小农庄,届时肯定携家带眷在庄子里住上几天好好玩耍。 告别韩姑姑後,与雍天牧共乘一骑赶回小溪村时正值傍晚时分。 算一算她是在五天前被人从集市上劫走,这几天没她的消息,一家子肯定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率先见到她回来的是在前院劈柴的魏小禾,少年高喊了一声,立时抛下手中斧头奔了来,把在灶房里忙碌的魏娘子引将出来,见她安然无虞被带回家,魏娘子瞬间红了眼眶。 安志媛见魏小禾脸上犹留着大片瘀伤,那是当日在集市上挨了揍,心里既不舍又後怕得很,庆幸少年没出大事,要不她不知道要多伤心多内疚。 然,浓浓的汉药味弥漫整个竹篱笆家屋,一问才知老人家病了,魏娘子正忙着为其煎药。 「当时好乱,周遭人又那麽多,意外发生得太快,我也没能看清,好似冲突中爷爷挨了一记,人就倒地不起了,自你被那些黑衣人劫走到今儿个,老人家就没真正清醒过,有时明明睁开眼,嘴里喃喃有词,却不知说些什麽,有时候就一直睡、一直睡,摇都摇不醒,真怕……真怕莫名其妙就去了……」魏娘子边说边拭泪。 「请大夫出诊,说是犯癒病了,以前就发生过,爷爷的亲孙女儿没了的那时,是头一回发病,而这一次……」叹气。 安志媛闻言心提到嗓子眼,赶紧去到老人家房里探看。 为了让爷爷能看清,她特意把树枝状烛台上的三根蜡烛全点上,灰扑扑的房中一下子明亮不少。 她挨到榻边,直接坐在脚踏上,朝张着眼睛却目中无神的老人家轻唤,「爷爷,我回来了。」 好想哭。 向来圆墩墩的爷爷才几天就削瘦可见,彷佛一下子老了好多岁,颊上圆圆的两团红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死气沉沉的灰白面色。 她忍泪又唤了声,安老爹依旧没有动静,於是她开始唱起歌来。 爷爷喜欢听她乱唱,想到什麽唱什麽,老人家从未过问她唱出的那些现代童谣、经典民歌、流行音乐,甚至是台语歌、英语歌,究竟是在哪儿学的。 她唱,爷爷就听,她乱哼,他也跟着打拍子,有时一首歌听她唱的次数多了,他也能学上一、两段,还会自个儿乱编歌词。 这一边,安志媛唱起〈小毛驴〉,可能家里养着倔脾气的老驴,近来也想买一头健壮的小驴,所以全家人对这首〈小毛驴〉常是一听再听,成为她近来最常乱唱的歌。 挨在榻边,她轻轻地唱啊唱,唱过一遍再一遍,她发现老人家眼珠慢慢转动,终於转向她这边来,定定与她对望。 「哟,这位爷爷怎麽这麽可爱,都快比我家爷爷还可爱,这可如何是好?」她轻声道,表情俏皮,眸底泛泪。 门帘子此时被人撩开,雍天牧端着刚熬好的汤药踏进房中。 安志媛侧首瞧了他一眼,那一眼令他脚步微顿了顿,他在她潮润眸底看到无助,亦瞧出她对他的心生依赖。 暗暗调息稳住鼓噪的心,他是喜欢被她依赖的,然此刻得稳,稳稳当她的磐石,於是他把药碗搁在榻边的矮几上,手掌按在她巧肩上安慰般轻捏了捏,遂退到一旁静静待着。 安老爹的目光一再飘向他,好似在确认什麽,一会儿才挪回安志媛脸上,讷讷问:「你爷爷是谁?他、他真那麽可爱吗?」 安志媛用力点头。「我家爷爷当然可爱。」 「叫你爷爷出来,咱……咱得亲眼瞧瞧,瞧过才算。」 熟悉的对话,再熟悉不过了,安志媛压下喉中哽咽,笑道:「才不呢,要是把爷爷您瞧坏了,元元上哪儿找您去?」 「你爷爷是……是我?」 「是啊,我安元元的爷爷仅您一家,绝无分身!」 老人略歪着脑袋瓜想了想,嘴角微翘。「是啊是啊……咱是元元的爷爷,你……你是元元。」 「嗯,没错,对得没边儿了,您是爷爷,我是元元。」她从脚踏上起身,挨着榻边坐近,想扶老人家坐起好喝药,一只手臂却被他陡地抓住。 「爷爷?」 安老爹紧声道:「元元……元元……山上竹林里有好多毒蛇,别上山,别赶着上山挖笋,爷爷不吃了,再也不吃笋子,你往後都别去,好不好?好不好?」 与老人相依为命的亲孙女安元元正是因某年上山挖笋、遭毒蛇咬伤而亡。 老人的神智究竟如何,安志媛无法确定,只能尽力安抚。 -- 第53页 这一次癒病的复发,起因在她的被劫,安老爹确实真心待她,将她视作亲孙女一般,才会见她一朝遇劫,心神便绷不住,而此际竟令老人家联想到当年亲孙女发生的那桩憾事,她眼泪随即涌出,想忍都难。 「元元怎麽哭了?出啥儿事?」安老爹一脸慌乱。 哭就哭,但也得咧嘴笑,安志媛笑着落泪,用力擦掉泪水,摇摇头脆声道:「没事没事,就是爷爷太可爱,可爱到让我哭了。爷爷,我都听您的,往後元元都不上山也不挖笋,您要吃笋子,我跟村人买去,若非得上山不可嘛……我让他去!」下巴朝一旁静伫的雍天牧努了努。 「呃,是说他是……」安老爹努力想,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是爷爷的孙女婿啊,是爷爷替元元找的孙女婿,爷爷不会忘了吧?」略夸张地大叹。 闻言,安老爹略浑浊的双目渐渐瞠张,双颊终於有些血色,他频频颔首。「对、对,是爷爷的乖孙婿,咱记起了,是咱下棋赢了,帮元元把一个乖孙女婿赢进门的呀!」 在孙女的扶持下,安老爹勉强坐起,背靠着大枕子,目光仍在雍天牧身上。 雍大爷雷打不动地任老人家审视再审视。 好一会儿,安老爹却恍惚道:「咱记得……村里的人都知晓,咱们家确实招了个孙女婿,可是……好像忘了什麽事,到底是忘了啥儿事……」 他重新看向安志媛,见一匙汤药喂近,他沉浸在思绪中,乖乖张嘴将汤药吞下,边喝边想,待喝下第六口後忽地恍然大悟—— 「成亲!原来是成亲!就是成亲!你们……你们根本忘记要成亲,从头到尾忘了个透,都没请乡亲们喝喜酒!」 安志媛被爷爷突如其来一惊喊,汤药险些洒了,幸得仅剩小半碗,她尚能持住。 「爷爷别喊,先把汤药喝完。」她劝。 「成亲!请吃喜酒!」无奈老人家不听劝。 「爷爷——」汤匙抵近。「您最乖了,来,张口。」 「不喝!咱、咱不喝不喝不喝!要喝的话,咱只喝喜酒!」开始启动「老番癫」模式。 「好。」静默立於一旁的男人蓦地应声,如平地一声响雷,瞬间镇住场子。 安老爹与安志媛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去,只见双臂抱胸、身形从容的雍天牧微微扬唇,淡然又道:「成亲,请吃喜酒,唯爷爷之命是从。」 安志媛内心表示。「……」 确定要举行成亲仪式、请村民们吃喜酒後,安志媛忽有一种微妙感,她真要跟某人结婚了。 好笑的是,她自始至终都没被求婚耶,这一点是有些小小遗憾,但雍天牧愿意配合并应承爷爷的要求,真的来当安家的上门孙女婿,她是很感激的。 俗话说,一喜破九灾,说不定一场热热闹闹的喜宴办下来,爷爷的精神就能转好,健康状况也能跟着好转。 还有件事令她感到好笑,真不知雍天牧从哪儿弄来一张结实大木床,直接把她房里的竹榻换掉,因为成亲後,她的香闺即成他俩的喜房,看到那张四柱大木床进驻,坐在上头怎麽摇都不吱声,想到他的意图,她羞红脸笑到不行。 在成亲的前一天,她的未婚夫婿带她回了「夫家」一趟。 这一次快马入兴城,雍天牧并未像上回那样再纵马闯王庭内殿,他按当朝既定的礼节求见父王雍衍庆。 自几日前闹过那一场,唯王命是从的隐棋杀手奉命从三皇子殿下口中掏食,劫走他看重的姑娘,导致禁卫军损伤惨重、东宫太子还险些命丧承明阁,而卫首大人最後竟不遵王命、不顾国主和太子的生死,硬将那姑娘挟持出宫……到得今日,王庭内殿承明阁的天顶才完整修补好。 雍衍庆捅了自家孩子这颗「马蜂窝」後,像也「受教」了,自知元气大伤的禁卫军挡不住雍天牧,更不可能立时调动南雍大军进宫护驾,此际这个「坏掉」的儿子还肯跟他演一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戏,人家把台阶架好,推到面前来,他最好的选择就是顺着走下来。 前来迎雍天牧和安志媛入暖阁内觐见的是一名年轻内侍,因为眼生,雍天牧多瞥了对方一眼,那年轻内侍腰弯得更低,忙道—— 「小的叫小禄子,是递补田公公的位缺暂时在国主陛下身边伺候,田公公自三皇子殿下上一回进宫後,就没再起身过……」 「上一回」是哪回,老侍人为何起不了身,大夥儿心知肚明。小禄子此话一出真想赏自个儿两大嘴巴,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致使田公公起不了身的始作俑者就在眼前,他是脑袋瓜浸水了,干麽提这事? 屏气,动也不敢动,小禄子心里狂念佛号,然後佛祖真显灵了,面前这尊毫不在乎在一国之主面前「现恶相」的「大魔」什麽话也没说,牵着带进宫的那姑娘直接从他面前走过去。 年轻内侍的紧张不安,安志媛有感受到。 而一踏进王庭宫殿,她身旁的男人气质都不一样了。 宫外的他若静默不语,多数时候会带点萌萌呆气,有时还会脸红给她看。 进了宫的他静默不语,那是寒冬飞雪呼呼而下,雪厚三尺深,能把人当场冻僵。 对他而言,王庭宫内如若是个有着美好记忆的地方,他显露出来的必不会是这般冷漠,甚至是严阵以待的紧绷神情。 -- 第54页 加之上一次他当真秉持「魔挡屠魔、遇神杀神」的气势杀杀杀,一路杀进来只为救她,今日他们进宫,沿路遇上的侍人和宫女不是跪地直颤就是远远地退避三舍,连堂堂的禁卫军都不太中用,乍见到他竟惊得松脱手中的刀。 别人如何看他,他确实不在乎,但安志媛心底还是酸酸的,替他此刻的紧绷感到有些难过。 两人相握的手被她垂下的袖子半遮掩着,她拇指悄悄在他手背上摩挲,试着给他一点点慰藉,像在告诉他「我们是同一国的喔」那样。 岂料他竟蓦地顿下脚步,托塔天王般杵着一动也不动,不仅跟在一旁的小禄子吓到,安志媛都不免怔了怔。 然後,她看到他慢吞吞侧首,俊脸面无表情,这要换个场景人在宫外的话,她一准伸长食指去戳他戴面具般绷绷的脸皮,故意闹他。 下一瞬安志媛险些惊呼出声,因他突然拉起两人相握的手,一拉拉到嘴边,很响地啄了她的手背一记。 结果她没叫,叫的是小禄子,後者一出声又悔到想甩自个儿两巴掌,腰身弯到快成直角。 雍天牧没再理谁,握她的手改成十指交扣的握法,重新举步进承明阁。 安志媛连不好意思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带进她上次「匆匆一游」的暖阁内,再次打上照面。 雍天牧很给面子地跪下行礼,安志媛正要有样学样地跟着下跪,坐在阶上主位的雍衍庆却挥了挥手,道:「皇儿不必多礼,这位安姑娘……也免跪了吧。来人,赐坐,上茶。」 随即几名宫女鱼贯而入,前头两名各捧上一方类似蒲团的檀香软垫,恭敬地置在她与雍天牧面前,承明阁内的主位处镶的是玉砖地板,阶下铺就的则为温润木质地板,两团软垫搁在木质地板上,感觉坐起来挺舒服。 跟在後头的宫女们摆上两张长条矮几,端上盖杯香茗以及几色糕点,俐落地布置妥当後随即退至两旁静候差遣。 这一边,安志媛学着雍天牧说了句「谢陛下赏赐」後,规规矩矩地采日式跪坐之姿,其实内心很想在檀香软垫上来个盘腿而坐。 说实话,她还很不爽上次被劫进南雍王庭一事,爷爷和小禾更因此受伤,但情势比人强,劫走她的幕後主使者是一国之主,她能上哪儿鸣不平? 那日雍天牧发疯般把这儿砸得稀巴烂,还想拖着东宫太子一块下地狱,他疯归疯,倒是让她稍稍解了气,今日方能勉强装着,心平气和随他回这一趟「夫家」拜会。 美其名是「拜会」啦,实也不知雍天牧心里怎麽想,反正他想要她来,她便陪着他,反正天塌下来有他顶着,他真顶不住……那她应该也顶不住,到时候豁出去拚了,死也死在一块儿。 欵,别人家谈恋爱是花前月下、浓情密意,她的恋爱却谈得如此波涛汹涌、荡气回肠,当真始料未及,如今「身陷泥淖」,想悔都悔不成。 在她小脑袋瓜乱乱想之际,雍衍庆忽地主动提及—— 「安姑娘,上回将你请进宫中,实是孤思量不周才令姑娘受了惊吓,孤已命人备妥一份珍礼当作弥补,出宫时再一并带走。」 她是被「劫」进宫,不是被「请」进宫,但她能跟一国之主辩这个吗? 南雍国主唯一思量不周的是,他万万没料到自己的三皇儿会发疯到那种程度,发疯状态再加上高强武功,如入无人之境直闯进来……咦?是说,她家雍大爷的武功好像也太厉害了些,感觉比耿彦还强,为什麽? 「安姑娘,还不快谢恩?」小禄子近身两步,压低嗓声提醒,却被雍天牧眼尾冷冷一扫,赶紧垂首退至一旁。 安志媛倒是挺感谢小公公提点,有珍礼当作补偿总好过没有,她圈臂抱拳一揖,朗声道:「谢主隆恩!」 这礼行得有点不伦不类,但她尽力了,小禄子见状抖着嘴皮似乎想说什麽,然碍於某人的威压却不敢再多嘴,至於雍衍庆倒不在意,反正他重中之重的点不在那粗俗民女身上,如何重新掌控自家老三才是要事。 「孤是看出来了,牧儿确实很看重安姑娘,既是如此,何不让安姑娘住进宫里,慢慢学习宫中礼节,好为将来嫁进王族作准备?」雍衍庆温声建议,一副大度的模样。 安志媛心头小惊,不禁瞥向身边男人,後者没瞧她,仅沉静清楚道—— 「她没要嫁进南雍王族,但我要入赘安家当她的赘婿。」 「噗,咳咳咳——」刚端起香茗甫喝了口,雍衍庆把茶给喷了。 安志媛瞪圆眸子盯着雍天牧从容到近乎漠然的侧颜,眨了眨,再眨了眨,忽而明白他带她进宫的用意,原来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把事情全摊开挑明。 他连个「趴司」都不打给她,好像她来亮亮相即可,啥都不用理会。 但她实在做不到他那般镇静,只得咧嘴僵僵地笑开,将头转正重新面对玉阶上的一国之主。 适才雍衍庆被茶水舱到,忠心小禄子连忙飞扑上去又是抚胸又是拍背,国主陛下好不容易才缓了口气,却见跪在底下的那名姑娘咧嘴笑开—— 「陛下莫要为雍天……呃,莫要为三皇子殿下担忧着急,民女可以对天起誓,三皇子殿下让民女招进门,民女会好好对待他,一日三餐外加点心和夜宵,定然把他喂得漂亮健壮。」 「你、你你……你们……咳咳——」 -- 第55页 「陛下缓着点、悠着点,不急,不急啊。」小禄子轻声劝着,为君王抚背顺气的动作没停,果然是田公公提拔上来的人,尽责得很。 安志媛颇能体谅般又道:「民女也是知晓,三皇子殿下身分尊贵,作如此决定,陛下一时间定是难以接受,但是当咱们家的赘婿只要负责美美的,家里的营生自有民女担着,日子过起来其实挺滋润,绝不会让他受委屈……我发誓!现在就当着陛下的面发誓!」还真跪直了,抬起右臂,三根手指头朝上。 不知这是演哪出,又或者是故意扫王族脸面,总归雍衍庆气到脸快歪掉,无奈的是,他惊觉如今若要对自家老三使手段,不管是强硬抑或怀柔,似乎皆於事无补。 以往雍天牧能任他搓磨拿捏,很可能是……根本没把他看进眼里。 不仅是身为国主兼父王的他,在自家三儿眼中,根本看不进任何人、任何事,直到这个安家姑娘出现。 安志媛正想着自己是否提油救火把一国之主给气昏头,但她句句出自肺腑,真诚得不得了,有人不买帐她也没什麽愧疚感,只觉场子尴尬了,不禁又一次瞄向雍天牧,竟见他嘴角明显翘起……当戏在看啊这位大哥!她腹诽了句,一屁股坐回自个儿脚跟上。 终於,雍天牧有所举措,他起身向前,再向前,踏上玉阶。 小禄子欲劝他止步不得无礼,话梗在喉间吞吐不出,雍衍庆则是死死端住一国之主兼父王的身分,瞪着他上玉阶来到自身面前。 父子俩之间仅隔着一张长条御案,雍天牧从案上提起青玉壶,将琥珀色茶汤重新注进杯中,再将茶杯端起,恭敬奉上。 「儿臣敬父王一杯茶,饮过此杯,儿臣就不再是王族子弟,在民间有句话,叫净身出户。」雍天牧语气沉静。 雍衍庆急了。「牧儿若要娶妻,孤随时能赐你九珠冠,晋封亲王身分,你要娶安姑娘为王妃,孤亦允你,只要安姑娘先住进宫里来,再让教养嬷嬷们好生调教,等她熟悉一切,配得上王族王妃这般身分,届时孤一定替你俩办一场盛大的王族婚礼,岂有不好?」 雍天牧双目微眯了眯,有些似笑非笑,忽地话锋一转—— 「那日师父引儿臣上雾隐山,儿臣将他留在山上,之後想想甚觉不妥,曾返回原处一探,父王猜猜,儿臣探到什麽了?」 「……牧儿提这事做什麽?」雍衍庆气息微凛。 「父王如此信任师父、锺爱师父,当日过後却未向儿臣多问一句关於师父的去向,儿臣自然是要提一提。」 「你师父他、他当日确实不对,孤亦未料及他会留後手,不遵旨意将人劫走,只是你回头寻他意欲为何?难不成……真要将其弑杀方能解恨?」 雍天牧低笑了声,语调更沉。「若要师父的命,那一日在雾隐山上便能了结。」 「那你到底……」 「父王莫忧心。师父此刻就在宫中,儿臣是知道的。」 雍衍庆倒吸一 口凉气,双目微瞠。 雍天牧又道:「重回雾隐山上,儿臣发现师父已不在原地,现场留有旁人脚印,一追踪,竟是直入宫中……如此也好,父王本也舍不得师父,将人寻回来安置亦算圆满。」略顿了顿—— 「前晚儿臣已去探望过师父,见师父长眠不醒,父王仍对他不离不弃,甚是感动。所以,儿臣手中这杯茶,父王还是喝了为好。」 在安志媛看来,今儿个原是来讨人家的优秀孩子回去当赘婿,应该尽量表现诚意,虽说这位南雍国主在她心中分数很不高,好歹也是雍天牧这位三皇子殿下「明面上」的父王,她这小老百姓多少会给点尊重。 只是当雍天牧接手眼前一切,明明是一场亲情伦理剧,生生被他带出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氛围,暖阁中透心凉,凉到她头皮跟着发麻。 雍衍庆最後还是接下自家三儿奉上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离开宫中时,安志媛怀里多出一只匣子,那是南雍国主作为补偿的珍礼,她确认过了,足足有三十条小金条,每条都有食指那麽长,掌心那样厚,可以拿去银楼或钱庄兑换现银,再买些上好药材和食材替全家补补。 上马背,被雍天牧圈在臂弯内,出兴城往小溪村方向的官道上,安志媛禁不住告诉男人她的想法—— 「你让我联想到『小象和木桩』的故事了。」 於是她说了那个寓言故事,解释何为马戏团表演,因为小象调皮好动,被驯象师拴在木桩上,小象力气尚小,无法拔掉那根木桩,久而久之,只要把小象系在木桩上,牠就会很安分,下意识知道自己无法挣脱。 後来小象长成大象,大象力大无穷,完全能轻易撞断或拔掉木桩,但每每被拴在木桩上,牠依然是最乖最安分的巨兽,根本不知自己已变得强大无比,傻傻被束缚着…… 「其实你像故事里的那头小象,又不完全像。」说完故事後,安志媛略沉吟了会儿,下了定论,忽地想起什麽似扬首看他。「是说,你知道象这种动物吧?」 胯下坐骑轻松迈步,午後暖阳洒落身上,雍天牧有种无事一身轻的感觉,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心境,听怀里姑娘脆声说完小故事,他会心一笑,颇有拔掉内心那根无形木桩之感。 他垂目瞥了她一眼,淡淡颔首。「见过小象,亦见过大象。兴城位在南雍偏北之地,若往南走,南边边陲一带的百姓训练大象搬运矿石木材等重物,甚至帮忙耕作,亦是常见的事。」 -- 第56页 安志媛微讶地轻呼了声,虽身处在架空的古代世界,这个世界也是很大很有看头。 雍天牧道:「所以你说的小象跟木桩,驯象人确实会那样做。」 「这位牧哥哥,驯象人会怎麽做是重点吗?」她下巴抬高高。 他不由得牵唇。「所以元元觉得我哪里像小象?又是哪里不像?」 安志媛脑袋瓜放正,看向前方,嗓音犹带脆甜—— 「嗯……我觉得小象一开始被拴住,跟你一开始被迫习武、当杀手有点像,一个是你的父王,另一位是你师父,这两人不仅合奸还合谋……咳咳,不好意思,我用词粗鲁了,请见谅。」语气中全然听不出所谓的不好意思。 她清清喉咙接着道:「然後小象长成大象,大象仍乖乖被拴在木桩上,是因牠被制约,不知道可以反抗,而七岁的你後来长大成人,仍听命办事,我斟酌再斟酌,琢磨又琢磨,终让我想明白……」 小脑袋瓜跟着晃啊晃,要不是没长胡子,她都能边说边像个老学究捻起山羊胡。 「噢,明白什麽?」他眉角微挑。 「明白你不是不知反抗,而是根本懒得反抗,反正日子就这麽过下去,过一天算一天,哪天任务失败丢了性命,也不会在意。」 她叹气,再次扬首看他,恰与他目光相衔。 他眼神格外深邃,瞳底彷佛窜着火苗,瞬也不瞬。 安志媛又略夸张地长叹一声,抿抿唇笑得俏皮—— 「雍天牧,你看我对你多好,是我把你灰扑扑的天空染成五颜六色,让阳光照亮你的心,还把彩虹也挂上去,你跟我过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是吧?原来我才是你最终的那根木桩,有了我之後,你只想拴在我这儿,其他的全是过眼云烟……哇啊!」 她尖叫一声,人直接被扑倒,当真是扑倒在官道边的草丛堆里,怎麽离开马背的她根本不及看清。 男人将她护得好好,她身子是没摔疼,然双臂被合身箍住,两腿被夹紧,一倒进草堆里小嘴就遭到一通狠吻。 她发誓,她没要撩他,仅是将自个儿悟得之事半开玩笑般道出,结果他竟然这样不淡定啊! 舌头像要被他吞食掉似,唇瓣也被吮得隐隐作痛,她被逼到只得啃他几下小小反击。 遭她啃咬的唇舌渐渐驯伏下来,吻变得绵长且温柔,缠绵间宛若共品醇酒,这一杯醇美品了许久才缓缓结束。 她被雍天牧搂着转了半圈,换她趴在他健躯上,感受他胸脯明显的起伏,听着那强而有力的心音。 终於不那麽喘了,她乾脆在他厚实胸膛上撑肘支颐,本要念他几句,一见他头发缝里夹着不少根小草,萌样儿喷出,她忍俊不住也跟着喷笑,再想想自己被压着蹂蹒,此刻外表八成更像疯女十八年的女主角,更是笑得眼泪都渗出了。 见她笑开怀,雍天牧亦浅浅扬唇,眼底流淌着某种近乎依恋的情愫。 天际清朗,天光漫漫,绿草腥香,风儿舒畅,骏马在一旁乖乖啃草,而恋人俊美如斯、可爱有加,安志媛一颗心软到要塌陷。 她支颐的双臂改成交叠,跟着把脑袋瓜靠在手臂上,好整以暇趴在他胸前看着他。 「原来前天你晚归,是偷偷潜回宫里探看,把卫首大人给找着了。」两人有什麽话就直说,她突然想起这事。「宫中戒备森严,你却能自由来去一阵风,谁也不惊动,明面上是单纯叙事,然话说三分,听的是弦外之音,这威吓也太给力,堂堂南雍国主真拿你没辙,只能允你所请。」 加上他之前为了她,疯到连东宫太子都敢弄死,想跟他翻脸得有必死决心,可惜雍衍庆还是惜命得很。 「也是因为有你在身边壮胆,今日进宫,便也不怕了。」她抿唇又笑。 雍天牧低应一声,凝视她好一会儿才轻沉启声—— 「往後与宫里再无瓜葛,他再敢来扰,我便毁一国根基,他醒或沉睡,亦无我事了。」 他话中的第一个「他」与第二个「他」指的是不同人,虽未说明,但安志媛再明白不过。 不知能说什麽,言语变得苍白无力,於是她安慰般献上秀额,轻轻与他的额头相抵,再用鼻头轻轻摩掌他的鼻,最後将娇唇贴在他薄唇上慢悠悠地磨蹭舔吮,浅吻带出涓涓柔情。 就在雍天牧被吻到意乱情迷,才欲夺回掌控权,趴在他身上的姑娘家忽地拔开双唇,一声惊喊直起上半身—— 「等等!等等!我的那只御赐木匣子咧?我的珍礼金条啊!都丢哪儿去啦?」 安志媛生生从浓情密意中拉回神智,开始往四周草堆里翻找。 野草生得有够浓密,她都要哭了,直到被她晾在一旁的雍天牧不知从哪儿拾到木匣子,递到她面前,她才破涕为笑。 「小财迷。」他眯目叨念了 一句。 「我是啊,我就是!」安志媛非常理直气壮,抱住装满金条的木匣子睨回去。「谁教我往後除了养家,也得养着我家赘婿,得把他养得漂亮健壮、养得美美的,我可舍不得他吃丁点苦头,更不愿他受委屈,那当然得当个财迷,这位大哥您说是不?」 直球对决,她的赘婿瞬间变成锯嘴葫芦,同时脸红给她看,腼腆得非常美丽。 第十三章 ~心在即故乡 官道旁的安家茶棚已连着几日未开张,让不少熟客们既失望也不免起疑忧心,昨儿个茶棚倒贴出一张大红纸,写着「东家有喜、暂歇三日」,还煮了整大桶茶摆在棚下,免费供往来过客栈解渴。 -- 第57页 明儿个就是竹篱笆家屋正式招婿入门的好日子,小溪村的男女老幼以及邻村几位故交好友都要来观礼祝贺。 听说新娘子为宴请大夥儿吃一顿丰盛喜酒,特意请来城中着名饭馆的大小厨子,外加跑堂夥计们,把人手全包齐,明日便在家屋前院办酒席。 安老爹想替孙女儿操办婚事,让她安心当新娘子,等着成亲即可,但似乎.........心有余而力不足,近来他总觉得乏,总想睡昏过去,像什麽事都做不了,幸得他家元元精明厉害又可爱,短短几日把自个儿的喜事全打理好。 他家元元真是好姑娘。 房门口那一厚重垂帘被撩开一角,女儿家的身影闪进,他随即嗅到人蔘的清苦香气。 「爷爷……」见老人家没卧榻昏昏欲睡而是起身坐在竹制圈椅上,拎着陶壶闪进房中的安志媛不免讶然。 将手中之物摆放好,她先上前将大敞的窗子放下半边窗板,同时叨念—— 「大夫叮嘱过,多晒晒太阳挺好,但不能吹风,早上还好,阳光也温暖,但一到下午风就变大,爷爷还把两扇窗板全支起,瞧,头发都吹乱啦,再有个头疼脑热怎麽办?」 安老爹缓缓露笑,孙女儿两脚与肩同宽站在他面前,两手分别授在腰上,冲着他训话的模样真真可爱。 「咱头不疼、脑子也不热,头发若乱了,我家元元乖孙女儿自会帮咱梳理。」 安志媛皱皱鼻子作出怪表情,用手替安老爹把几缕散发先撩到耳後。「好啦,帮您梳理啦,谁让我是乖孙女儿。」 她从屉中取来扁梳,梳头前,还不忘从陶壶中倒出一杯蔘茶,递进老人手里。 「大夫说了,平时可以喝些蔘茶养气,我有加进红枣一起煮,喝起来微微甘甜,爷爷每天都得喝,所以,喝!」紧紧盯着,直到安老爹听话地捧杯喝起来,她才满意地点点头。 一会儿,他头上歪掉的发髻被松开,喝下大半杯蔘茶,安老爹轻吁一口气,道:「元元啊,爷爷告诉你一个秘密,在咱们家老驴那驴窝里,边角上有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元元把石头挖开,那底下埋着一个瓮,瓮里藏着三十两白银,还有两块金条。」 安志媛拢着老人家略微稀疏的灰白发丝,好笑道:「爷爷竟然把钱藏在老驴窝里!」 安老爹呵呵笑,笑声听起来颇得意。「全给你,给元元成亲用。」 她开始梳理他的发,动作熟练,手劲轻柔。 「爷爷,那白银和金条您还是留着,我手边有的是钱,咱们茶棚这一年来挣了不少银子,我还把几道点心的食谱和作法卖给城里的大茶坊,不怕没钱可使。」她没将进宫取得一匣子金条之事告知,亦未将雍天牧的皇子身分透露给老人家知道,自然也瞒着魏娘子和魏小禾。 还是不知道为好,总归入她安家门,他雍天牧与南雍王族也没什麽瓜葛了。 「咱们家元元真厉害,连个茶棚生意都能搞得风风火火,买料进货,时有新玩意儿问世,还把小溪村几户人家带得风生水起,爷爷在村里走路都有风。」 安志媛哈哈大笑。「岂止是村里,我家爷爷到哪儿都嘛走路有风!」 安老爹又呵呵憨笑。 两手握着略枯乾的灰白发,说话间,她已俐落地盘出一个小发髻,跟着用男款发带简单固定。「好了,大功告成,嗯,元元瞧瞧我家爷爷精神不精神?」她绕到前面来,略倾身对着老人家的脸东看看西看看,摇头叹息—— 「叹,我家爷爷怎麽生得这麽可爱,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啊难自弃。」 她想逗他笑,一笑治百病,安老爹确实也被逗笑,望着她的目光瞬也不瞬,原有些浊色的瞳底在此刻变得莫名明亮。 「元元是好姑娘。」 安志媛微翘巧鼻,很认同地点头。「那是,爷爷的乖孙女儿当然是好姑——」 「不论是你,还是我家元元,你俩都是很好很好的姑娘。」苍老的嗓音慢幽幽,然字字清晰。 安志媛一下子僵住,圈椅旁有张小小的竹制矮凳,平常时候老人家拿来跨脚用,她不禁一屁股往小凳上坐,小脸仰望老人那彷佛洞悉一切、啮着浅笑的面庞。 「爷爷……」唤着,眸眶里涌出泪来。 「傻孩子你哭什麽呀?」 「我不是有意要冒充爷爷的孙女儿,您当时把我捡回家养,养着养着就顺理成章变成这样,我不是要欺骗您……」 安老爹将茶杯搁下,挥挥手笑道:「不是咱养你,是你养着我这糟老头,还有啊,一日当你爷爷,终身你都得喊咱一声爷爷,没有回头路啦。」 安志媛泪流不止,用力点头。「……嗯嗯,不回头,一直走,走到哪儿您都是我家爷爷。」 老人家开怀咧嘴,拍拍她的发顶,颅骨上两坨红光终於又浮现,精神得不得了。 「莫哭莫哭,要是把眼睛哭肿就当不成漂亮新娘子,爷爷明儿个还想拿你显摆呢。」 她吸吸鼻子,鼻音略重道:「再漂亮也比不过您那孙女婿,他往那儿一站,这沿溪三乡七里十二小村的汉子全没戏,连姑娘也没戏,爷爷想显摆,推他出去一准没错。」 闻言,安老爹先是一怔,随即挠着脸哈哈大笑。 那洪亮笑声让安志媛的心情瞬间飞扬,觉得把养气蔘茶当水喝的医嘱果然有效啊赞! -- 第58页 明天继续把蔘茶煮起来,把爷爷富富泰泰地养回来! 「话说回来,丫头啊,你是打哪儿来的?姓啥儿名啥儿?」 「爷爷,这话说来可就落落长了,我的故乡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若我告诉您,我是穿越来的,您信不?」 在那个深秋午後,安志媛与老人家说了很多话,能说的、不能说的,好说的、不好说的,她全部道出,还有问必答。 她告诉老人,她本名「安志媛」,小名「媛媛」,虽说此「媛」非彼「元」,却觉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所在,有人唤她「安姑娘」、唤她「元元」,那让她傍徨惊惧的心格外感觉安慰。 她本以为可能很难取信老人家,没想到安老爹听乡野传闻般听得津津有味,频频发问不说,提到他感兴趣的现代玩意儿,还要她画给他瞧,幸得她画画还画得不错,当场把冰箱、冷气、汽车、脚踏车、手机、免治马桶等等画了全。 然後她还画了一大碗盛夏时候自家冷热饮店必推的火龙果加爱文芒果的「双果冰」,略有深度的白瓷圆盘上盛着小山状的雪花冰,绵密雪白的冰上,一半是紫红色火龙果肉,另一半则摆满黄澄澄的芒果切块,最後淋上浓稠炼乳,淋过一圈再一圈……不知是她画功太好画得太逼真,还是她讲解功力太强说明得太仔细,老人家竟然对着那张毛笔画的图纸滴下口水。 她当场啼笑皆非,帮爷爷擦口水时,都想着那一碗「双果冰」在这个古代有没有重现的可能,她很想作给爷爷嚐鲜。 总之是她永生不忘的一个午後,觉得跟雍天牧聊起她的故乡都没聊这麽多,老人家对什麽都好奇,於是她就一直说、一直说,直到发现爷爷打起呵欠还想强撑,她才推着他回榻上去,并承诺待他精神好些,还会说给他听,画给他看。 来到成亲的这一天,一切皆顺遂。 比安志媛预期的还要热闹,不仅小溪村十来户人家全到齐,邻村邻里也来了不少贺客,这便也算了,竟然连城里的大茶肆大酒楼亦遣掌柜们送来喜红贺礼。 原来连她招婿成亲也不得空,各家掌柜们抢得她一点点空档就忙着凑前商谈生意,想要再买她手中几道小食的食谱和制作诀窍,甚至有人不死心,砸下巨额年薪想聘她进驻城中当点心厨娘。 最後她想到一招,外边的事她真真放手不管了,把大红喜帕往自个儿头顶一罩,谁再来「鲁」她那就真真不讲道义了。 由於这儿没有「总铺师」加「水脚仔」的办桌文化,又为了要让上门的贺客们吃得尽兴、喝得畅快,她着实费了番工夫。 因手边银钱很够使,她事前跟村里职人级的老师父订制数十套竹制桌椅,赶在几日内交货,打算直接在自家院子办起故乡常见的流水席。 在兴城的大饭馆将对方偌大一个灶房的整个「团队」谈下来,来到小溪村为贺客们置办酒席,她其实仅花了食材和酒水的银钱,大小厨子以及跑堂夥计们的「租借金」,她是以三道创新的点心食谱以及制作细节跟人家幕後大老板换得的……嘘!行事须低调,不能说啊不能说,不好教其他茶坊和饭馆知晓了去。 这一边,一把杂七杂八的事全放手,她真有当新娘子既期待又害羞的心情了。 她家爷爷着实开心,家中有喜,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儿个还能出面招呼小溪村村民以及从其他乡村邻里前来喝喜酒的各路好朋友。 然後老人家真把乖乖孙女婿推出去见客,显摆得淋漓尽致。 她躲一旁偷觑忍笑忍到快内伤,因为她的赘婿大爷实在太配合,要他敬酒就敬酒,大娘大媾和婆婆们「见猎心喜」,凑上来品头论足一番,他也安静地任女人们瞧个够。 今日的他非常艳红,头上簪着朵大红紮花,穿着一身她为他备上的大红喜服,与她的新娘吉服能搭成男女款一套,那腰间系着长溜溜的红带,胸前别着一颗圆蓬蓬的喜彩,不论远观或近看,都美到三万六千个不行。 她派小禾随身「保护」他,让他尽可能避开女人们的上下其手,但,成效似乎不彰。 直到当众拜完天地、拜完高堂又行过夫妻交拜的大礼,新人回到新房中,他终是沉沉吐出一 口气,解开胸前碍事的大喜彩,撩开她的喜帕盖头,把头靠过来直往她颈窝钻,委屈道—— 「都想出数十招如何废掉那些乱摸上来的手,要不是元元不让……都是你不让……」 好啦好啦,都是她的错。 是她不让,是她不好,还暗地里把他「推荐」给爷爷拿出去显摆,所以是她让他受尽委屈了。 抚摸他的脸,轻揉他的耳朵,敛睫索吻的他表情像个孩子,令人想呵护珍惜。 四片唇瓣轻柔吮吻,不急着深进,柔情与密意尽在其中。 两人顺势倒在铺着红锦的木床榻上,小腿以下则荡在榻缘边,吻暂歇,面对面侧卧着,近近凝视,在对方眸底彷佛能看到自己。 安志媛伸出一指沿着他的面庞轮廓轻画,心中微动,不禁低柔唱—— 「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麽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缓缓顿下,她微哑道:「雍天牧,我没想到我的细水长流原来在这个时空。」 -- 第59页 结果,她又把他唱哭了。 为他擦眼泪,她不禁叹气。「这位大哥,你哭点会不会太低?」还那什麽「隐棋国家队」的魔王级杀手?什麽天性无慾无求、不悲不喜?别闹! 像一时间说不得话,他只晓得凑过去再次索吻,眼泪濡湿她的脸。 好一会儿过去,抵着她的唇儿,他吐气如兰道:「元元,我陪着你,你也陪着我,哪天……哪天你要是能回去来时的地方,我也陪你回去,倘若那地方我去不了……你就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不要回去,好吗?」 安志媛这下才知,他的不安全感一直存在。 他认为她眼下是「无法回去」,而非「不回去」,然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将来的某日说不定就出现契机,让她有了选择。 软,她家这新进门的「媳妇儿」确实需要哄哄。 「雍天牧,我想我在故乡那儿的任务是完成了,我从小就是个孤儿,但我有一对很棒的养父养母……那一天车子撞进店里,我把养母妈妈推开,一撞被撞来这儿,直到那时被耿彦带到山上,遭他掐昏,意识丧失间我发现自己回去了,看到养母妈妈,她好好的,没有因那个意外受伤,我跟妈妈说了那麽多话,感觉有好好道别……」她微微笑,眼底亦泛潮—— 「故乡那里已无牵挂,我有三个哥哥,我相信哥哥们会照顾好我爸妈,而这里有我的新任务啊,雍天牧,我都觉自己是为你而来,你就是我的任务,没有我逗你笑、唱歌给你听、作好吃的东西喂你,没有我时不时亲亲你、抱抱你,说我爱你,你一定会伤心寂寞觉得冷,我哪里舍得?又哪里能撇下你走开?」 他蓦地抱住她,背脊颤栗,刚健身躯隐隐颤抖。 「再说一遍……」他低声乞求,语气是卑微的,但手劲凶残。 「唔唔……什、什麽一遍啦?」安志媛只觉小脸被他硬邦邦的胸膛压到快不能呼吸。 「说你爱我,元元,再说一遍。」那声音像又快哭了。 安志媛好不容易把脸蛋探出,皱皱险被压扁的巧鼻,眸光思索般一溜。「咦?我之前没说过吗?嗯……好像真的没有耶。」 被贴身合抱的手没办法大空间活动,她尽可能回抱他,拍拍他,应他所求道:「好啦,以後会常说,说我爱你哟。雍天牧,你是我的初恋,我的情人,我的爱,这样有没有开心了?」 说着说着她脸红了,而男人也严重脸红给她看,眉目间那股因不安全感而生成的狂躁被四两拨千斤般抹去,於是俊庞似春水融融,柳眼梅腮,嘴角含情,看进安志媛眼里,那当真迷人指数蹭蹭蹭往上直飙。 「换你。」她眉眼弯弯。 雍天牧微怔。「……什麽?」 她略挣开他的束缚,轻捏他手臂一记。「我说我爱你了,换你说你爱我。」 「我……」他欲语还休,面颊两朵红泽更深。 安志媛挣得更多空间,杏眸圆瞪。「你说啊!」 「为什麽不说?」 「元元,我……」 「你不说就是不爱我。」安志媛唇儿扁了扁,忽地收颚垂首,带哭音道:「我好可怜,你果然不爱我,你不爱我,呜呜呜……」 「我爱你!元元,我爱你!我说了,我爱你!」冲口而出。 一息、两息、三息……静了三息,呜呜轻泣的脸蛋重新扬起,哪是在哭?安志媛眉开眼笑,笑得一脸小人得志样儿,一对小梨涡可爱到招人笑。 「亲爱的,我们姑娘家也爱听情话,往後也要时不时说给我听,夫妻感情要好,你爱我我爱你,情话不能少,懂吗?」事事都得调教,她与他既已决定相伴一生,那就慢慢来——慢慢来,比较快。 雍天牧见她笑,知自个儿是被她拐了,接着听她唤那一声「亲爱的」,那样自然而然,似乍然往他心湖投进什麽,涟漪圈圈,蜜味层层,不自觉间便恍惚了,她再说什麽,他无一不应。 「嗯.....」他乖乖点头,非常温驯。「元元,我爱你。」这一次不是着急冲动地嚷嚷,确实是真情潜藏的表白,悦耳如歌。 见他如此受教,安志媛心头不无惊喜,笑着再次投进他怀中。「我也爱你。」 交颈相贴,他的神情虔诚到令人动容。 悄悄地,雍天牧在心底起誓,为了取悦怀里这姑娘,他会努力当个所谓的好人,即使他不甚明白好人的定义为何,然後他也得努力当个正常人。 是正常,而非寻常。他知道自己有病,他不正常,但他能装。 忍不住贴着嘴又亲吻起来,彼此都气喘吁吁,鼻侧贴着鼻侧,他哑声道—— 「真想就这样窝着,不出去了。」 安志媛咧嘴无声笑开。「今儿个来了好多贺客,若不出去,场子会乱,爷爷、魏娘子和小禾怕要顶不住。」 一场喜宴,总得有个「话事人」,竹篱笆家屋统共也就一家五口,不像城里的大户人家或大馆子请了总管或掌柜,整场喜宴办下来,全赖安志媛看头顾尾,一个人「校长兼撞钟」,既是新娘子亦是操办者。 至於新郎官一样不得闲,此际完成拜堂仪式「象徵性」进了洞房,人力得花在刀口上,既是安家一员,在这样的日子还得出去交际应酬起来。 小小村子办喜事,本就没太多讲究,没那一堆成亲的礼俗要守,大夥儿图个热闹最重要。 -- 第60页 雍天牧也是明白的,总之熬过今日便成,他耐得住外头那群「豺狼虎豹」打磨。 低应一声,他脸红红要求。「那、那元元再亲亲我,我就有力气出去了。」 安志媛应君所求,亲他的眼角眉心,亲他的鼻子脸颊,亲他微启的薄唇。 结束时,她的小嘴贴在他耳畔边笑,软软道:「来吧,该出去罗。」 她先起身,-拍拍红扑扑的脸蛋,朝他伸手。 雍天牧叹了声,把手认分地交进她等待的小手里,让她将自己拉起。 重新见客罗! 喜酒从白天一直吃到傍晚才见贺客陆续散去。 安志媛把食材以及水酒的帐跟人家结算完,并封了几个红包分送给今儿个来撑全场的「办桌团队」,不论大厨小厨或帮忙送菜的夥计们,人人皆有,皆大欢喜。 「办桌团队」在离开前虽有收拾过场子,但村民们还没完全走光,待得天色尽暗,竹篱笆家屋的前院才整个安静下来,那些个喝得醉醺醺的村民彼此搭肩,走在返家的小径上,还不忘扯喉唱山歌。 贺客们各自返家,前院有两张桌子仍是杯盘狼藉之状,魏娘子快手快脚收拾着,边催促安志媛先去洗浴一番,魏娘子脸皮薄,有些话不好意思明言,只能频频暗示安志媛今晚一刻值千金。 对安志媛而言,今儿个虽是新娘子,一没嫁到别人家里去,二与她拜堂成亲的男子她相熟得很,一切如此熟悉,按日常生活作息即可,倒也不觉得需要早早回房什麽的,况且院子里还有事忙,她哪可能把活儿全丢给魏娘子,躲进房里耍娇羞! 「一起收拾比较快啦,早早收拾好早早歇下。」她朝魏娘子笑着眨眨眼,两手没停,把一桌的碗碟筷子收进木盆子里,打算等会儿集中洗涤。 魏娘子最终摇头笑了。「今日大喜,结果新娘子留下来洗碗,新郎官则一如往常,忙着备草料喂驴喂马,元元与雍爷这一对,可真妙。」 闻言,安志媛瞥向在不远处忙碌的那道高大身影,彷佛心有灵犀,他在此际亦侧目看来,目光相接,他竟突然静止不动,安志媛心脏蓦地一悸,耳朵热烫起来,终於生出新娘子该有的忐忑和害羞。 她赶紧垂下脸,嘴角却忍不住直往上翘。 魏娘子似也瞧出端倪,抿唇笑道:「我瞧,元元还是快些准备去,你一直干活儿,雍爷自然只能跟着找活儿来干。」接着压低声音问:「元元可知……嗯,可知『洞房』是怎麽一回事?」 安志媛轻挠发烫的耳朵,略腼腆地颔首。「理论上都知道,但实际作战经验嘛……没有。」 乾笑两声,这时候被问起,她的忐忑不安瞬间升级。 用词虽怪,到底是听出「实际作战经验」所指何意,魏娘子的脸蛋比新娘子还红,轻拍了她一下,哭笑不得似。「元元是大姑娘家,哪来什麽……什麽实际经验?没有才是正常啊。」 安志媛原想提一下自己对「婚前性行为」和「女子贞操」的看法,但想想还是算了,要是把她家温柔贞静的魏娘子吓惨,那可不好。 才想傻笑跳过这个话题,魏小禾忽地从屋里冲出来,神情惊慌。 「娘、元元姊,快进来瞅瞅,爷爷……爷爷不太对劲儿啊!」 少年这一嚷,在前院收拾、忙干活儿的三个大人全往屋里跑。 魏小禾很快地说明事情经过—— 「爷爷原本看村里几位大叔划酒拳看得颇开心,後来同咱说他有些困,想睡,小爷我就扶他进屋,之後爷爷说他要洗脚,咱便去灶房提了壶热水过来,在盆子里兑好水让老人家洗脚,然後爷爷都躺平下来,又跟咱说他要喝热茶,咱又进灶房一次,弄了热茶回他房里,就见爷爷不断呓语,唤都唤不醒,如同前些时候元元姊遇劫未归那样,像又发病了……」 今日正式上门的孙女婿在老人家房里燃起数根烛火,一下子将昏暗驱逐。 安志媛扑到榻边探看,老人乾痛的嘴唇一直嚅着,声音断断续续逸出,听不明白他说些什麽,紧闭双目的模样像陷入深梦中,然而梦能醒,他却唤不醒。 「爷爷这两日格外精神,今早为家里喜事换上成套新衣时还跟小爷我显摆,咱以为爷爷真没事了,毕竟元元姊都回来了,还要成亲请吃喜酒,咱以为都没事了呀......」魏小禾说着说着不禁扁嘴。 魏娘子红了眼眶,倾身摸摸安老爹的额头,道:「有些烫手,得想法子先压压,之前大夫开的药还有几帖未服,我去熬药,灌都得灌进肚里。」 安志媛倏地起身,嘴里喃喃。「对,不能烧不退,要设法降温,要煎药让爷爷服下,那、那我找大夫去,我现在就把大夫找回来!」替老人家瞧病的大夫就住邻村,今日也有来吃喜酒。 她说着就要往外冲,新婚夫婿一臂将她拦下。 雍天牧沉静道:「我去找大夫,你待着。」 傍徨的眼神定了定,她轻应一声,才想说什麽,卧榻呓语的老人陡地掀开眼皮,紧声叫唤—— 「元元!」 安志媛立时挨近。「我在呢,爷爷,我在这儿呢。」 安老爹瞠开的双目紧紧望着出现在榻边的每张脸孔,他看得那样认真,於是记起了,他识得他们每一个。 都是可怜人,能遇在一块儿,却又那样有福。 -- 第61页 他的家人们。 然後他的目光锁在那个今日才进门的乖孙女婿身上,朝他伸手。 雍天牧抿唇无语,顿了会儿便把自个儿的一只硬腕递进老人家的掌心里。 「你是最最可怜的,却也是最有福的。」安老爹咧嘴笑得模糊,跟着把那只有力的手腕交到安志媛手里,咧嘴又笑。「要护着她, ,要待她好,我家元元啊……」 「会的。」雍天牧静静承诺,正因为平静,更显诺言之郑重。 安老爹缓缓眨眼,笑也缓缓。 「爷爷……」魏小禾边唤边掉泪。「小爷我把热茶端来了,您起来喝茶啊……」 安老爹拍拍少年挨得近近的脑袋瓜,道:「好孩子,要看顾好你阿娘,你很好很好,爷爷没白宠你……」 「您哪儿宠小爷我啦?明明是我宠您多些!」少年「哇——」地放声大哭。 一旁的魏娘子已然泣不成声。 安老爹仍是憨憨地笑,最後目光落回安志媛脸上。 「爷爷……」她一手与雍天牧交握,另一手抚着老人的脸。「爷爷想说什麽,我听着。」 安老爹徐慢地眨眨眼又眨眨眼,彷佛一下子看不清她,但那神态平静无丝毫惊惶,仅听他呢喃般道—— 「元元啊……莫怕……莫怕……既来之,则安之......心之所在,即是故乡……」 安志媛先是顿了顿,下一瞬也跟少年一样,「哇——」地一响放声大哭。 第十四章 ~秘密尽倾诉 清醒也就那短短一刻,彷佛耗尽精神气力,牵挂一了,便不再需要那回光返照的意志。 当晚,大夫尚未返回家中就被策马赶来的新郎官追上,快马带回小溪村。 该熬的药熬好,该灌的药一匙匙喂进老人家喉中,守了 一整夜,大夫在清晨时分将灸在老人身上的银针全数拔撤,已然尽力了,只能劝家属们节哀。 老人家走时非常安详,许是大夫的银针起了效用,他不再呓语不断,眼皮底下的眸珠亦未再颤颤滚动,确实像睡着了,如以往那般,好眠不醒就要招来谁往他脸上画大花脸似。 结果竹篱笆家屋前一天才办喜事,隔天便挂上白灯笼。 小溪村村民与邻村的故交好友们得知此变故,好些人怕是前一天的喜酒喝得太多,都还没能完全酒醒。 喜事紧接着丧事,虽说唏嘘,但不少贺客当日亲眼所见,家里办喜事的安老爹是如何开怀健谈,好像全村的人与老朋友们全与他说到话,笑成一团儿。 说到底,老人家这是心愿达成了呢,替宝贝孙女招了乖孙婿,请大夥儿吃喜酒,还见了所有想见的亲朋好友。 安老爹的丧事,村里人多有相帮,按习俗过头七,看好第十日是安葬吉日,在邻里故交的相送下,棺木上了老驴板车,一路慢行拉上半山腰的安氏墓地,安葬在妻小的坟莹边。 同一日,另一方新墓碑竖立在其中一小座坟前,碑上清楚刻着—— 安氏女元元之墓。 当初真正的安元元离世时,村民们对安家的葬礼亦多有帮忙,但那时安老爹疯得实在厉害,负责刻墓碑的村民遂不敢将姑娘家的全名刻上,所以原本的碑上仅有「安氏女」三字,没有名字。 这次是安志媛作主,把安家姑娘的墓碑正了名,而今再无顾虑,但愿老人家去到另一个所在,同样有乖孙女儿相伴,能一家子团聚,再续前缘。 一切安然底定後,安志媛觉得浑身力气彷佛被抽光似,很累,身体累,心亦疲乏。 她连着好些天提不起劲儿,脑袋瓜一沾枕就昏睡过去,没几刻真正清醒。 茶棚的生意一直未能重新开张,她也无心管,然後某一日她徐徐张开眸子,是清晨时分,淡蓝色的光束穿透窗纸,驱走房中幽暗,她觉得暖暖的,暖意从心头流向四肢百骸,是真正暖透身心。 塌上唯一一件棉被裹住她全身,仅露出鼻子以上的半颗脑袋,然後有谁将她连人带被搂在怀里,抱着她睡。 雍天牧。 她蹭了蹭脑袋瓜,找到一个好视角可以近近凝望那张睡着的俊庞,近到都能去数他根根的睫毛。 八成是她昨晚踢被的「症头」又犯,才会被他裹成一条箱制住。 许是察觉到她的小小动作,亦可能因她醒来,气息与心音俱有变化,雍天牧跟着掀开眼睫,彼此凝望无语,似要看进对方神魂里。 「嗨……亲爱的。」这声「现代版」的招呼一出,安志媛不禁笑了。 雍天牧双目微乎其微眯了眯,面颊睡到微红,此刻更红。「嗨……」虽不明就里,仍学着她出声,然他这一声「嗨」轻哑低沉,颇有自我风格,至於後面「亲爱的」三字,他脸红耳热地选择略过。 安志媛又笑,扭啊扭地在他怀里力求侧卧。 终於就定位,她咬咬唇道:「对不起,这几日……我好像有些浑浑噩噩的,脑子动不了,只想睡。」 男人静了会儿,嗓音略哑。「那现下呢?」 「现下好多了,哼哼,可有几把力气呢。」像要证明力气回流,她成功挣开棉被卷,小手自然而然抚上他的脸,这一碰触,她心中陡惊—— 「你的脸怎麽这麽冰!」 她赶紧摊开大棉被,-把将他裹进来。 当她暖乎乎的身子抱住雍天牧,两具身躯俱是一震,一温热一冰凉蓦地相贴,反差甚大的体温引起明显颤栗。 -- 第62页 安志媛将他抱得更紧,忍不住叨念。「柜子里还有棉被你又不是不知,天气越来越冷,晚上睡觉不盖被子是在练哪招?」 「棉被一件尽够,不需有第二件。」雍天牧其实不觉冷,但喜欢被妻子这般拉进被子里拥住。 听那口吻似有含意,安志媛哪里听不出来,他这是「夫妻只能盖同条被子」,他们的木床榻上不允许「各盖各的」。 简直啼笑皆非,心头却也软到不像话。 她在被中摩掌他的手臂,试图要让他快快暖和起来,继续找磕叨念—— 「那只要一条被子的话,你大可搂着我,咱俩一块儿盖被子睡觉不就好了?」 他又静了会儿,嗓音更哑。「我怕没法子仅是睡觉。」一顿。「但元元需要好好睡下。」 安志媛呼吸略紧,思绪一荡,脸儿红扑扑了。 这男人是说,要「盖棉被纯睡觉」颇有难度,然而她这几日状况不佳,所以即使成亲,已是夫妻身分,他也得忍。 成亲那日,被魏娘子问到最後,原本对於「洞房」一事还挺紧张,此刻却生出甜蜜的期待,但不急於眼下,也许……也许今晚会是个美好时候。 她害羞地抓起他的手亲上一 口,眼睛亮晶晶。 雍天牧浅浅勾唇,眼神显得迷离,道:「元元如今睡饱了,清醒了,我好像可以安心再睡会儿……」 她瞧见他眼下浮现青青阴影,这几日她确实忽略他许多,这几日......多是他默默在照顾她吧? 「你睡,我陪着你。」她环着他,轻抚他的背。 「嗯……」墨睫掩下,薄唇仍微勾,低幽幽唤着。「元元……」 「嗯,怎麽了?」 「想听你唱曲……」撒娇似的。 安志媛轻笑。「好啊,唱给你听。」 她快搜脑子里适合相人睡觉的歌单,觉得老歌才叫经典,她决定要唱—— 「你问我爱你有多隔,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於是男人在入睡前,又一次被她唱哭,眼角湿润润,从此记住了,月亮代表的,是她的心。 安志媛原以为自己已睡饱饱,结果依偎着彼此窝在棉被里的一双人儿,再度一块儿睡去。 〈月亮代表我的心〉作词:孙仪,作曲:翁清溪:演唱:邓丽君。 而再次醒来,她是被热醒的。 雍天牧整个人发着烧,脸容都烧出一张大红脸,唇色却显苍白,眉峰下意识紧蹙,极难受似,乍然一见,把安志媛吓得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 稍能令她定魂的是,当她焦急叫唤他时,他犹能张目识人,都烧成那样还冲她微微笑,道:「没事……是山上那一日之後,一直就压着……如今是有些反噬了……」 安志媛听得一头雾水,但不管,先请大夫再说。 岂料听闻要请大夫,她人都还来不及爬下榻,手腕已被他一把攫住。 「不用请大夫,没用的,只能……只能靠我自个儿,元元信我……」 她顿在榻边,见他勉强撑坐起来,虚红满布的面庞如此病态脆弱,瞳底的辉芒却微微激潘,她心口 一酸,眼泪流出,终是朝他点点头。 回给她一抹颓靡到近乎绝艳的笑意,他随即整整神色,盘腿而坐,合睫沉息,抱元守一,进到某个谁也触碰不到的空幻之境。 安志媛一开始确实如无头苍蝇摸不着头绪,更不知该如何帮他。 是他够稳,才使得她惶惑不安的心绪得以控下,她没办法想像,若是连他也不在了,她终将如何? 正因这个想法,一下子令她记起耿彦当初执意劫走她的意图。 ……你的存在成了最好的一块试金石,恰能为耿某所用。 ……咱们便来瞧瞧,你若真死,他将何如? 对他而言,她是那样紧要,同理,对她而言,他雍天牧已然是她生命中的重中之重。 他提到「山上那一日」,她心魂稍定後终能厘出方向,猜他指的应是耿彦将她劫上山的那一天,只是自那天之後,他究竟「一直就压着」什麽东西?才导致眼下突如其来的「反噬」? 那答案定然与她被劫走有关,但她无法问个清楚明白,至少在他尚未度过「危险期」之前,什麽都问不出。 能为他做的事是那样少,只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这一日,安志媛出了房门,跟魏娘子和魏小禾简单交代雍天牧的状况。 她是在求援,也庆幸有信任之人能让她求援,无须顾及吃食、饮水以及种种家务,仅需好好待在雍天牧身旁,适时替他擦脸拭汗,等待他张目回神度此难关。 从午前白日到天色尽黑,终於终於,似坐禅入定般不知去到第几层境界的男人终是掀睫。 他沉沉吐出一 口气,那脸色虽褪了红,看似没再发烧,取而代之的是病态苍白,落进安志媛眼里只觉眸底酸涩发烫,泪又流了两行。 「好些了吗?」她不知第几次探他的额温。 「嗯。」雍天牧微笑颔首,轻哑道:「元元担心到哭了。」 -- 第63页 「当然担心啊!」 她红着眸眶倒茶递来,男人以口就杯直接要她喂,喂完一杯他又讨要第二杯、第三杯。 徐徐喂完茶,安志媛仔细端详他的面庞,忧心全写在脸上。「我还能帮你做什麽?」 雍天牧一手按在肚腹上,虚弱笑道:「元元,我好像肚饿了,想吃点东西,但在这之前,得好好洗浴一番。」 流了好多汗,尽管脸上、颈上的汗被她拭去,躯干和四肢仍布着汗水,湿了乾,乾了又湿,到得此刻都能嗅到自个儿身上的汗味。 在魏小禾的帮忙下,安志媛将脚步虚浮的雍天牧弄进浴间,里头已然备妥热水和乾净的棉布以及衣物。 接下来她可以让男人自行洗浴,但实在担心他会滑倒撞到头又或者昏倒在浴桶内淹死,遂决定帮他洗澡。 当然,她也可以请小禾代替她,然而话说回来,她与雍天牧都成亲了,该是这世上最最亲密的两人,她不帮他洗还想推给谁? 「元元姊你一个人成吗?」魏小禾没调侃的意思,仅觉着若突发状况,多他小爷一人在旁也好及时援手。 「本姑娘也是很有力气的好吗?别小瞧我。」开始敛裙撩袖。 魏小禾今儿个见她精神终於恢复,此际又见雍天牧虽苍白虚弱但神情宁和,高悬一整日的心终於落回原处,有了开玩笑的心思—— 「好啦好啦,小爷我把阿牧哥哥交给你,你好生伺候着,别弄坏人家。」说完立即开溜。 「这小子皮在痒,太久没被我捏……」安志媛笑着转过身来,坐在浴桶边矮凳上的雍天牧已开始宽衣解带,脸上才褪去不久的红泽悄然回归,彷佛又发起烧。 安志媛也害羞脸红,但没有退避。 她迎了过去接手那卸除衣物的活儿,把脱下的脏衣物收到角落篮子里,而最後那件贴身里裤是雍天牧自个儿除下,一样被她收走搁进篮子里。 雍天牧道:「元元以前也脱过我衣裤,帮我清理过身子。」 经他一提,她蓦然回忆起两人初见的那时,不禁笑出声来,因他的裸里而引起的尴尬感顿时消退许多。 「你还说!那时候见你作女子妆扮真以为是姑娘家落难,还以为你被恶人们怎麽了,之後弄清楚是男非女,帮你宽衣清理时,『重点部位』都交给小禾经手,我可没碰。」她站在他背後,将他过肩的发丝先拢到後头束起,跟着舀水浇淋那裸身,将澡豆包在棉布中揉出泡沫,开始替他擦背。 男人静了静,忽而道:「那元元如今可以碰了……我只给你碰。」 尴尬之感完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密意,害羞的等级没有最害羞,只有更害羞,若非两手都是泡沬,她都想揉脸兼揉耳朵了。 「你的身子当然只有我能碰,别家姑娘……不!就算同为男子,要是有谁真敢肖想你,敢对你心怀不轨,先过我这一关!」 她的答覆让雍天牧脸上露出十分美丽的笑颜,他遂扶着浴桶立起,跟着转身面对她。 安志媛一直知道他的身体很美,刚刚擦洗他那片玉背已让她悄悄吞了好几回口水,此时他正对着她而立,肩宽腰劲,肌理分明无丝毫赘肉,坚硬中犹带柔韧,让他看起来削瘦却具有力量,高大却不粗犷。 之前她曾亲眼目睹他赤裸着身子行「缩骨功」转换,因太好奇而挪不开眼,这次她一样挪不开眸光,因他坦率的展示如此真挚,除了身上沾着几朵泡泡,再无遮掩,他挺立在她面前,要她看个彻底。 「元元……」低声一唤,站得好好的人儿突然朝她倾下。 安志媛惊呼了声,还没等他倒过来,她已主动靠过去,张臂将他合身牢牢抱住,衣裙随即沾湿。 雍天牧轻声笑。「好像……还有点晕……元元顶住我了,真好。」 「是你顶住我吧!」她脑门陡热,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明明脸色不好,虚弱苍白,还站不太稳,双膝发软,怎麽『重点部位』就硬了?」 她方才紧张地扑上前抱他,两人身高有差,那硬邦邦的「重点部分」此时就顶着她的腰腹,不可能装作没那一回事啊! 雍天牧听懂了她在说什麽,竟还有意无意般蹭了蹭,将更多重量落在她身上。 「不知为何会如此啊,适才元元直盯着『他』瞧,『他』就变硬了。」语气好生无辜。 安志媛俏脸大红。「我才没有一直盯着看好不好?」 「但元元确实看了呀。」阐明事实。 「噢……」她竟然词穷。「你、你……自个儿站好!」 「没能顶着元元,我站不好……」 「雍天牧!」 安志媛多麽希望自己能对他来个公主抱,她要是有这能耐的话,立时就把他抱起来丢浴桶里了事。 本意是怕状态有异的雍天牧在浴间里出意外,所以决定「下海」帮他洗澡,这一洗洗得安志媛衣裙湿透,最後费尽心血、连哄带骗才把孩子气的大男人搞定,拖回房里送上榻。 魏娘子帮她热了些饭菜,好让她端回房里喂食某位病娇大爷。 月落中天,夜深深,她赶着魏娘子和魏小禾快去歇息,把灶房余下的收拾全揽了,今日她也为家人熬了一陶锅甜八宝当夜宵,端饭菜回房时亦舀了碗八宝甜粥备上。 一回房,在暖暖烛光中见男人套着中衣斜倚迎枕,那敛眉垂目的神态彷佛安眠中,宁静得令她呼吸都不由得放轻。 -- 第64页 之前在浴间耍赖时,她还想捏他耳朵一记,此际只觉得他好看得不得了,即使一脸病态也好看得不得了,想疼他亲他。 许是听到她进房的声响,许是闻到饭菜香,雍天牧缓缓抬起头,长目神俊,浅笑慵懒。 她拿他当大老爷服侍,甘心情愿,一匙匙地喂他吃饭吃菜,只希望他能快些养好,至少得把脸上血色养回来,这麽病恹恹的神气绞得她心都疼痛,真要没法儿呼吸。 值得开心的是,他的食慾当真不错,能吃能喝的,待正餐用过,那一碗八宝甜粥被他直接端了去。 「这是甜八宝。」他表情诚挚,用小匙舀起甜粥。 安志媛微笑点点头,边收拾着碗筷。「是啊,是甜八宝。」 雍天牧郑重又道:「但它不仅仅是甜八宝。」 「唔……不然它还能是什麽?」煮出八宝甜粥的人虚心求教。 男人忽地露出腼腆笑意,低柔道:「这是元元亲手熬煮的爱之味甜八宝。」 安志媛嘴角微微抽搐,这个「爱之味」的美丽误解已无法对一名古代人说清楚,再有,她确实灌注满满的爱意在煮食中,说是「爱之味」也不为过。 待他吃完甜粥,她收走空碗,再服侍他漱洗,跟着自身也漱洗完毕後,她回到榻边落坐,开门见山便问—— 「你提到山上那一日,是我被耿彦带上山的那一日吧?那时候还发生什麽是我不知道的?你寻到我时,我状态定然很糟,今日你骤然出现异样,是不是跟那一日为了救我有关?有什麽被你一直压抑着,直到压不住才这般爆发反噬,对不对?」 雍天牧懒懒卧榻,在一室烛光中凝望那张秀美脸容,内心有拉扯有挣扎,但他连想要杀死她的话都敢对她表白,还有何事不敢言明? 反观她,明知道他想杀掉她,她没逃跑,仍傻乎乎走进他心里,若她得知他最後的秘密,会惊惧吗?抑或一脸寻常? 「元元……」他轻沉一唤,语调徐慢。「我可以看到另一个我,『他』已跟在我身边许多年。」 他所说的,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安志媛明显怔住,大脑正努力消化他给出的讯息。 雍天牧继而道:「不管元元问什麽,我都会告诉你……那一日在雾隐山上,我一直寻不到你,即使进到耿彦的神识中回溯,听到他对你说的,看到他对你所做的,依旧不知他将你弃於山中何处……」 「等一下!」安志媛叫暂停,脑中凌乱了。「什麽叫『进到耿彦的神识中回溯』?你哪里学来这种『入侵脑细胞』的绝招?再有,你明明拜耿彦为师,怎麽感觉你会的东西却比他多好多,谁教的?」之前就有这疑惑,一并问清。 他抿抿唇,像也在整理思绪,目光微敛。 「元元知道的,我母妃是南族夜灵的王女,我是夜灵族的血脉……而元元不知道的是,夜灵族有一则古老传说,关於夜灵访梦。」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道:「自我十八岁上,便遇夜灵,它进到我的睡梦中,领着我习术、参悟武功。」 随即,他将夜灵出现的模样以及梦中习武习术的过程约略描述。 安志媛听得目瞪口呆,小嘴都能塞一颗涵蛋。 解释完夜灵访梦,雍天牧接回之前话题,道:「雾隐山大雾笼罩,我怕救不回你,是另一个我出现了,领着我去到你身边,是『他』领着我找到你……元元那时候……确实很糟,但夜灵来了,我见到它在你身上发光,跳动的光点连成线,我看到脉络与气流,寻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命火……」 他牵唇浅笑,伸手碰触她的脸颊,那里挂着珍珠泪。「怎麽落泪了?」 「因为你在掉眼泪啊。」她说着,也伸手过去抹他的颊,沾湿。「你看。」 雍天牧叹道:「元元险些把我舍了,不回来了,想起那时候,心如刀割,不自觉便要流泪。」 他眉眼弯弯,话音轻柔,然安志媛看得一颗心都揪成团,她才心如刀割好吗? 「你干麽这样?」一把握住他的手,扯了扯。「哪里是要舍了你?我不是回来了吗?」 「你若没回来,我就把该杀之人全杀尽,再去寻你。」嗓声平静。 「都那样了,你要怎麽来寻我?」 他没回答她的问话,仅静静看她。 安志媛背脊陡凛,头皮发麻,知道眼前男人又开启「恐怖情人」模式,她那日要真的嗝屁,他会干掉所有劫她入宫的人,八成连弑君都没在怕,最後再来个自我了断,以为从此魂魄两相依……之类。 会气死!若非看他虚弱可怜,她真想扑过去槌他两下。 「亲爱的,你当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功课。」捏他的手,再揉一揉。 雍天牧因那声「亲爱的」又浅浅露笑,苍颊浮暖。 安志媛将话题拉回,问:「你说夜灵的光在我身上跳动,你依循那些光点将我救回,又为何会遭反噬?」 雍天牧道:「山上那一日,心绪起伏甚剧,最後将你带下山,自觉体内蓄积着一股气不易疏导,那股气应是夜灵落在你身上,带领我进入你的气场,後来又尽数流入我体内……你清醒後,事赶着事,就一直没能练好那股气,然後……就这般了……」 安志媛回想这段日子—— 爷爷发病,她与雍天牧决定成亲。 之後她随他入宫,跟着成亲请吃喜酒,紧接而来是爷爷去世,安丧…… -- 第65页 确实是事赶着事,她又因爷爷过世颓丧了几天,他要照看她,就忘了顾他自己。 她踢掉绣鞋爬上榻,一滚滚进他怀里,小手环上他的背轻轻抚着。 「雍天牧,你要对自己好一点。」轻叹。 「元元待我好,便好。」身躯懒懒由着她抱,彷佛没骨头似。 「雍天牧,我要哪里对你不好了,你得说,得明白告诉我,不能要我猜。很多夫妻都是因缺乏沟通才导致婚姻破裂,『沟通』这词的意思呢……就是要交流,相互交流求圆满,我没想跟你和离,八成也离不了,所以夫妻间沟通很重要,懂吗?」 男人低应了声,忽而道:「我想到元元哪里待我不好了。」 「什麽?真的吗?」安志媛倏地抬头面对他,一脸惊讶。「你说,我听。」 「每回点心只肯给一份,想讨第二份,元元总不给。」 她杏眸圆瞪了。「点心本就不能多吃,吃多了,正餐都吃不下,而且点心大部分都是甜的,吃那麽多甜食也不好……雍天牧,我哪是待你不好?」 他忍俊不住般轻声笑出,笑得双肩微颤。 安志媛总算看出他是故意捉弄。「你、你……可恶!看我泰山压顶!我压——」 管他三七二十一,她整个人扑在他身上,藕臂揽住他的脑袋瓜,大有要把他闷昏的意只是「猛兽」虽虚弱中,他还是较「小白兔」强而有力,男人一个拦腰翻身立时化解危机,变成她被他压在身下。 悬在她上方,他乌发散下形成一帘发幕,安志媛一颗心怦怦促跳,竟有种遭他囚禁在这小小所在的异样感,肚里蝴蝶乱乱飞。 眼前的他与以往的那个雍天牧似乎有哪里不同,一样的眉眼口鼻,一样的俊美无双,但那眼神、那嘴角弧度……格外勾人心魂。 「元元这座『山』像似太轻了些,压不住我,如何是好?」苍白玉颜隐隐染开绯色,嗓音如弦轻拨,撩人至极。 安志媛承认眼前美色让她晕船,但再晕也要好好掐他一把。 她直接掐他双颊,把俊美无匹的脸掐揉成滑稽模样,便也忍不住笑了。 「压不住你只好被你压呀,被你压就被你压,那又如何?」她心宽,她豪气,她不跟自己过不去。 结果,她看到一张笑出灿烂丽色的男性面庞,当场被电到快失神。 捏揉的小手改而轻抚着他,抚过他的眉尾眼角,抚过他的耳朵与鬓边,指尖最後落在他的唇畔,她将心中事问出—— 「你说看到另外一个你,那个『他』跟着你好多年,那个『他』……『他』讨厌你跟我在一块儿?」 「『他』不可能讨厌你!」雍天牧紧声作答,答得如此迅速且斩钉截铁,他亦是怔了怔,定定望她。 安志媛却是笑开怀,眸子都发亮。「噢,那我就安心了。」 安心。 简单二字,是她给出的回应,表情当真如释重负一般,笑得那样松快,关於他匪夷所思的秘密,她最终的想法是……安心? 雍天牧觉得自己疯了,而她也疯了,两个疯在一块儿的人,彼此没了对方可还能独活? 「呃……是说这位大哥,亲爱的,你、你怎麽又掉眼泪了?」有水滴之类的东西「啪答啪答」落在脸上,安志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她泰山压顶的男人正在哭给她看。 雍天牧落着泪,却笑得那样好看,摇摇头道—— 「我也不知为何落泪,听元元说安心,心便安了,然後……就这样了。」 「噢……天啊,你怎麽连哭都能哭得这麽好看,欺钦,笑也美,哭更美,是要别人怎麽活?」真诚叹息,小手忙着擦拭他的泪。 他声音略急促。「我只哭给元元看,只在元元面前掉眼泪,元元……元元……我、我觉得需要跟你沟通,就是今晚,是得好好沟通了,你说的,夫妻之间得好好沟通,可以吗?好吗?」 「当然好啊!」 安志媛点头如捣蒜,眨巴眼睛等着男人丢出需沟通的夫妻议题。 结果等啊等,什麽议题也没等到。咦? 迷惑间,她眼前陡暗,悬在上方的男人不仅泰山压顶,还把脸压过来,薄峻唇瓣瞬间攫夺她的檀口和气息,把她吻了个昏天黑地。 第十五章 ~最最亲爱的 所谓夫妻间的沟通,安志媛显然与她家雍大爷所认为的很有出入,不过……确实也是一种沟通没错啦。 他们的「洞房花烛夜」迟迟没来,一延再延,突然间,好像就要发生了。 当安志媛意识到男人的意图,她是害羞也期待,但一想到雍天牧的状况似乎才稳下,趁她还揪住一丝清明,不由得推推他的胸膛,紧声问—— 「你这样……不行吧?」 结果,她问了不该问的话,用了不该用的词。 无法忍受这般质疑,男人对「不行」二字起了极大反应,瞬间从苍白美人变成凶兽,安志媛惊觉他的力量正迅速恢复,彷佛历经这一日的爆发,从压抑到遭受反噬,像被掏空一切的颓然到之後的渐渐趋稳,然後重新回归。 对雍天牧而言,不仅仅是回归原来的他,蓄积在体内的那股气经此次奔泄,似在极短时间纳进他的血肉与丹田内,暴起暴落间,他体内气场已完全适应,竟有纳百川而为海之感。 他没有不舒服,更不可能「不行」。 -- 第66页 就算感到不舒服,亦是因他太想碰触妻子,想真真实实触摸到她的肌肤,但彼此身上的衣物着实太多,他近乎暴戾地扯开她的腰带,而她的衣带子打死结,他失去耐心,手劲一重竟把衣衫撕破,彷佛所有让他摸不到她、阻隔两人肌肤相亲的东西都让他极度不悦。 安志媛连抗议都不及发出,整个人已光溜溜在他身下。 见他扒光她後开始拉扯他自个儿的衣物,她顾不得害羞遮掩试图帮他,嘴里边轻声嚷着—— 「你别扯别撕啊!干麽那麽急哇啊啊——」她再次被扑倒。 雍天牧难耐得很,两下就把身上衣裤尽除,拥她入怀。 他未再亲吻她,却是将俊脸埋在她颈窝和秀发中,双臂时而收拢时而挪移,掌心贴熨着她的嫩肌,时而爱抚时而揉捏。 她不算丰满但白嫩可爱的酥胸被他宽阔精健的胸膛挤压着,两人心韵相激荡,腰下亦交缠着,他的一条大长腿就置在她双腿间,那雄健之物再一次顶着她的下腹。 安志媛动了动唇欲说些话,身上的男人却学起猫咪蹭人般用身体磨蹭她,然後她就忘记要说什麽。 身子不自然地发烫,全身变得柔软无力,她听到呻吟声,似从她喉中逸出,亦像是他的喘息,动情不已.... 「元元……」他唤声沙嘎,就是想唤着她而已,言语在此际成了最无用之物,他终於又一次寻到她的唇儿,内心热烈的涌动令他无法缓下这一切,他热切地吻她,想将她占为己有,想将她生吞活吃。 自认定她,与她走在一块儿,他感到满足欢愉,但偶尔会有那样的心绪浮现—— 忧惧。怕她某一天突然不见,远走高飞,让他得而後失痛苦无端。 暴戾。想过杀掉她、吃了她,让她融成他的血肉,便不再惧怕分离,这样的想法至今仍在,未曾从他脑海中尽除。 他渴望得到她,从各种方面,如今拥抱得再紧、吻得再深似都无法缓下灵魂深处的慾念,他渴望吞噬她的一切,让她嚐到他熊熊大火般的情动,碾压她的一切,让她化成一团流火,包裹他全身。 已至无法思考的地步,於是放弃思考,安志媛拱向身上的男人,本能驱使着她,让皮肤尽可能贴住他,搂紧他的颈项,亲密的贴合令这世间种种逐渐淡去,什麽都不在了,唯有彼此。 一双玉腿在他健劲腿上摩掌,他的手、他的唇舌、他如火的体温与实质的重量,她悸动到眼角泛潮,热得像火炉的身躯却不住颤抖,这是她的初恋、她穿越古今才遇见的人…… 两人合而为一的这一刻,他徐徐推进,缓进的背後却是寸步不让。 她疼到哀叫,被他牢牢封吻,疼到眉心紧蹙,他同样牢牢按住她,跟着俯身亲吻她眉间那抹波澜。 两人交缠的身下,他以他仅晓得的方式和执念挺进她体内深处,温柔不足,但满满情悸,他把她变成他的,用一种再亲?不过的法子将她融进自身血肉,亦把自己的精血化进她的娇躯里,彼此变成对方的一部分,再也难分。 原来爱一个人爱到某种程度,言语失去描述的功能,唯有倚靠这般的血肉相亲才能表达那份情意,安志媛懂了,她爱上的男人也懂了。 那抹奇妙灵魂已被他据为己有,雍天牧汗水淋漓,内心之慾亦泄得淋漓尽致。 她的失神和震颤令他悸动畅愉,眼前白光烁烁,他扣紧她泄出那一波波至高的浪潮,两具缠绵的裸身濡湿彼此,有汗有泪,有她隐隐泛香的汁液,有他灌进她深处的精血。 她再洁白,终是被他濡染。 她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人,若想羽化成仙飞回那遥不可及之境,已然不能够。 「元元……元元……」唤声竟带哭音,急切中带着得意与矛盾的哀伤。「我把你辱了,彻底污辱了,从此你跟我一样,都成凡人……你只能留下来陪我,哪儿也去不得了。」 他还埋在她身体里,依附着不放,漂亮长目却流下两行泪来。 安志媛感到精疲力尽,身体是暖的也是疼着的。 她费了些心神才听懂他都说了什麽,什麽污辱了,什麽都成凡人,什麽哪儿也去不得……她什麽时候变成掉落凡间的精灵?他以为「吃」掉她就能阻她的成仙路?以为她的「穿越」是一种修仙之说吗? 一颗心又疼又酸又软,想好好订正他的想法,偏偏身子发虚,脑袋瓜都使不动,她不知自个儿在哭什麽,下腹与腿窝轻抽痉挛,泪花纷坠,精疲力尽了却还要紧紧抱住他…… 「雍天牧……雍天牧……」唤着他的名,潮浪在体内轰然爆发,她眼神模糊了,满眼仅余点点星光,落在他脸上幽幽然荡漾、荡漾…… 那是全心依赖他的表情,眼中除他再无旁人,於是,所有的喧嚣和不安皆萎靡而下,他接收了她的慾与情、她的肉体与心灵,他是她的唯一。 赤裸裸的占有,她再也不一样了,雍天牧觉得浑身充满活劲儿,心中的躁乱终能消停下来。 安志媛蜷缩在男人温热的怀中睡去。 再次醒来,房中烛火早已燃尽,榻上仅她一人。 她撩开薄纱帷幔一角,在临窗处寻到雍天牧的身影,他披着外衫静伫在窗前,窗板完全撑起,天色将亮而未全亮,清稀薄光让他的前半身微染冰蓝,後半身隐在幽暗中,明与暗同时落在他身上,那轮廓清晰却也朦胧。 -- 第67页 心有灵犀似,他侧首朝她望来,见她躲在帷幔後眨巴着杏眸,他静静扬唇。 他举步走回榻边,一手轻抚她的颊。「你还好吗?」 安志媛被那独有的轻沉嗓音撩得肚子里一阵痒,揪着被子遮掩裸身,脚趾头在被子底下扭动。「不好。」故意找碛。 雍天牧眉角微挑,大掌滑至她颈侧,拇指来回摩掌,笑问:「哪里觉得不好?」 「我全身骨头被你摇得快散了,腰瘦腿也瘦,而且口很渴,我要喝水。」 他没让她下榻倒水,而是亲自服侍,当安志媛喝到温热的开水时眼睛一亮,想来他事先已有准备。 不仅仅备妥饮用的水,喂她喝过水後,他还端来整盆子热水供她擦拭,简单清理了一下身子,後头这一项他原想代劳,是安志媛害羞了,死活不要他帮,背对着他,忍着酸痛把几处黏腻部位擦乾净。 她才从里榻拾来一件衣带被扯断的中衣披上,男人的脑袋瓜已挨了过来,抵着她的後脑杓。 「元元,还有哪里觉得不好?都告诉我,我都改。」 安志媛转过头看他,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庞可说白里透红,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目光神俊,哪里还见丁点儿颓靡虚弱之色? 「雍天牧,阁下瞧着心情飞扬得很啊。」噢,她连声音都哑掉。 闻言,他点点头,长目瞬也不瞬。「元元愿意跟我要好,把自个儿完全给出,与我作真正的夫妻,我好欢喜,从来没这般欢喜过。」 一颗心因他的话而扭紧,安志媛再次体悟,依她的性情,若某天失去雍天牧,绝对会非常伤心难过,但她还是会好好活下去,努力找回重新面对的力量,但她家雍大爷不能无她,没有她,他怎麽活? 任心疼蔓延,她略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精神抖擞好欢喜,反观我,我全身瘦痛好无力,你说,你是不是把我采阴补阳了?难怪你一直这麽美,你这只妖王,妖丹在哪儿?都跟我作夫妻了,还想瞒我,瞒得住吗你?快给我说清楚!」 雍天牧一时间傻住,傻了会儿,他蓦地笑出来,还笑得双肩直抖,上身前俯後仰。 笑到最後,他忍不住展臂搂人,两人又滚倒在杨上。 「什麽妖王妖丹?元元又满嘴怪话了。还什麽采阴补阳?明明把精气给出去的是我,在元元身体里,都给了你,以後也会这样的,从我体内到你的身体里,所有精华都给你,只给你……」 她脸蛋大红,又被他的话弄得一直笑,好一会儿才缓下。 两人眸光相凝,气息轻缠。 「你刚刚在窗边看什麽?」她很好奇,因他那时的神态显得神秘而平静。 雍天牧老实道:「我感到夜灵出现,但不在梦里,那是一股无形的气,彷佛唾手可得,也像在引领什麽……我不知道,那於我而言亦是一团谜。」 「那……你是喜欢夜灵的吗?」安志媛想不出精准的问法。 他沉吟了两息,笑笑道:「已然习惯,无所谓喜欢或不喜欢,但承蒙夜灵不弃,让我将你带回身边来,很庆幸这一股古老力量的存在。」 「那……另外的那个你呢?你喜欢『他』吗?」 他微怔,最後仍笑道:「已然习惯,无所谓喜欢或不喜欢。」 安志媛突然想到什麽似,捂住脸轻叫了声,咬咬唇迟疑问—— 「你有看到『他』吗?『他』、『他』不会把昨晚的事全看去了吧?这是光明正大偷窥啊,偷窥人家夫妻爱爱,这是不道德的!」 雍天牧又一次被妻子弄傻眼,不懂她的小脑袋瓜里为何能如此天马行空,他搂住她再次笑到发抖。 「我跟你说真的!你还笑?」她推推一直赖过来的男人。 「没有。『他』昨夜不在,此时也不在这儿。」他调整气息,略撑起上身,将两人稍稍拉开距离,语调沉静。「自那日在雾隐山上『他』现身带我去寻你,直至今日今时,未曾再见到『他』出现。」 「这麽多天没见『他』现身,对你来说是正常的吗?」她将他垂落的发丝撩至肩後,表情认真。 这问题问得好,因这些天他亦在思索同一件事。 「我不知道。」结果只能如是回答。「元元,我不知道如何才叫正常。」 「噢……」她发出怜惜的叹息,挺起身子亲了他嘴角一记。「是我问得不好,你别理会我,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他』没有不喜欢我,对吧?」 「为何要在乎『他』喜不喜欢你?」话中不由得带出酸意。 「当然在乎啊!『他』如果不讨厌我,甚至是喜欢我的,就会乐见我跟你在一起。」安志媛说得头头是道。「你知道吗? 一开始你跟我提到『他』时,我心想完蛋了,如果那个『他』其实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充满占有慾,那『他』看我一定很不爽,要是来搞破坏就太糟糕,我又看不到『他』,哪有办法跟『他』一决高下抢走你?」 她拍拍自个儿胸口,一脸如释重负。「还好你很快告诉我,『他』不可能讨厌我,听你这麽说,我七上八下的小心肝这才定下来,没有影子情敌跟我抢你,这下子妥当,安心....乱七八糟的论调,她到底都说了什麽?雍天牧内心明明很想笑,他应该要大笑,却不知因何目中潮湿,望着她流泪。 「不是吧?亲爱的,你哭什麽?」安志媛微讶,想爬坐起来将他看仔细,一个灼烫的吻已落下,她嚐到他的泪,心狠狠扭疼着。 -- 第68页 「我是元元的,谁也抢不走。」热息缠绵,他抵着她的唇起誓。 安志媛悄声长叹,揉揉他的散发。 她家男人其实是个情感脆弱的孩子,既脆弱又敏感,很容易引起女人的保护慾,得庆幸他这一面外人难以觑见,要不再添上他这般长相,都不知要引来多少覗锦。 吻变得温柔,从她如花唇瓣挪到耳畔、秀颈,他嗅着她肤上自然散发的馨甜,低哑道:「元元你真好……你永远这麽好,我们、我们一直这样相好,好不好?」咽了咽唾津,像有太多话要说,他费劲整理—— 「我知道你喜欢我的模样,有时你瞧着我都瞧得走神,有时则瞧得偷偷窃笑,眉眼弯弯,那种时候我会格外得意……元元,我发誓,我会让自己一直美美的,你一直瞧着我,好吗?眼里只有我,好吗?」 常对他发花痴,口水都不知流了几桶,原来他心知肚明。 安志媛羞笑地推了推他。「我不看你看谁?即便哪天你不美了,我也是看着你,咱们都生米煮成熟饭、大功告成兼修成正果,除非你吃错药决定不再待我好、欺负我了,那我就不再理你、看你。」 「不会的!」他倏地抬头,神情郑重且焦急。「我不会吃那种药!」 虽说他完全没有要逗她的意图,安志媛还是被逗乐,见他眼底仍微微泛红,一颗心当真柔软到没边。 「好。你若没吃错药,我就永远只瞧着你,你想去哪儿,我都追随。」轻抚他的眉眼。 「爷爷临终前说,既来之,则安之,心之所在,即是故乡……雍天牧,我想你是变成我的故乡了。」 果然,她家敏感病娇的男人又一次掉泪给她看。 「元元肯抛下这儿的一切,随我天涯海角?」他认真确认。 她眸底亦湿润,低柔道:「若爷爷尚在,我是不好随你走的,如今爷爷走了,後续事宜也都办妥,你欲往哪里去,我都是要跟的,总归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是需给我一些时日,我得把魏娘子和小禾安排好,把能帮忙茶棚生意的人手训练妥当,届时无後顾之忧,无牵无挂,我跟你流浪去。」 难得来这麽一趟,她也想开开眼界,想嚐嚐各地不同的饮食。 雍天牧眼带泪,唇露笑,好似内心长久的愿望终於实现。「我想回当年南族夜灵的故地一探,元元愿跟我走吗?」 「好。」螓首一点,毫无迟疑。 安志媛如愿见到美人露笑,噢噢噢,那可不是普通的美人笑,是瞬间让她全身通电、电得她不要不要的俊美笑靥。 於是这一回合换她化身虎狼,拖着痍疼不已的身躯也要痛快扑倒他,手与嘴并用起来,大快朵颐…… 对雍天牧而言,能带着妻子离开小溪村,远离兴城以及南雍王庭,如此再好不过,即便仅是暂别一段时候那也很好。 雍衍庆受他要胁虽无法拿捏他,近日亦撤走埋伏在小溪村周遭负责监视的人手,他仍觉不安,许是安志媛被劫险死的阴影深烙在心底,他好几次都想不顾一切将她打包带走。 但,不能够。 他若真不管不顾带她远走高飞,她肯定跟他闹。 可如今他终於等到,他的元元真要跟他走。 对安志媛来说,这一次的远行被她定调为「新婚蜜月兼心灵寻根之旅」,度蜜月是她要的,拜访南族夜灵故地的寻根之旅是特意为雍天牧规划。 为了顺利出这趟远门,她买下一辆朴实坚固的马车、一匹温驯善走的马,亦为家里添进一匹早就想买的健壮小毛驴。 距离远行的日子尚有十多天,这些天她把重心全放在茶棚的营生上,将手中的活儿一样样交到魏娘子和小禾手里。 她原是担心自己和雍天牧这麽一走,魏娘子和小禾肯定忙不过来,曾提议是否暂将茶棚顶让出去,用她在城里饭馆和茶坊的人脉帮魏小禾谋一份活计,加上她替他们母子俩在钱庄里存的银子,足够轻闲个五、六年。 结果魏娘子仍想将茶棚经营下去。 确定方向後,安志媛立时调整计划,既要继续营业,那就得请员工了。 安家茶棚请人的消息一出,邻村也来了不少人询问,因大夥儿都听说,来安家茶棚上工不仅有工钱可领,还能习得制作点心的好手艺。 安志媛并不担心自家招牌点心的用料和作法会被外人学去,她已跟魏娘子商量好,她远行这段日子,茶棚的点心就以八宝粥和红豆松糕为主,这两款小食其实用料简单,制作方法亦不需什麽诀窍,有人爱学那就学。 至於眉角较多的几样点心,安志媛全都教给魏娘子,连魏小禾也学得不错,端看他们卖不卖,要不要再教授给别人。 总之她度蜜月去,家里、茶棚里的大小事,全交给魏娘子全权处理了。 来到出发的这一日,马车套好,车内三分之一的空间堆着行李,首次在古代旅行,安志媛带的东西可不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几个箱笼满满当当,连当初雍天牧亲手为她打造的混铜铸铁红豆饼烤盘,她也一并带出门。 雍天牧看在眼里,笑在心底,所谓轻囊方能远行,用在妻子这儿怕是行不通。 临行前,话说了又说,叮嘱再叮嘱,马车终於出发。 岂料那匹善走的马儿走不到二十步,车里头从姑娘家「晋升」为少妇的女子竟然大喊道—— -- 第69页 「等等!等等!停一下呀——」 随即女子撩开帘子跳下车,「咚咚咚」往回跑。 目送马车出发的魏氏母子仍站在原地,见安志媛急匆匆跑回来,魏娘子眉眸一扬未有动作,魏小禾则已朝她跑去。 「怎麽啦怎麽啦?元元姊啥儿东西忘了带?」 「爷爷……爷爷有交代,我险些给忘了。」微喘。 少年眨眨眼。「爷爷还交代什麽了?」 安志媛左右看看,确定没旁人,压低声音道:「爷爷说,老驴的那个驴窝边角上埋着一块石头,石头底下藏着一瓮子银钱,我去瞧过了,确实有块石头,但我没挖,你把这事记着,要真遇上急事,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会有什麽急事?家里也不是没钱,小爷我也能帮着挣钱,还有你存在钱庄上的那些,很够用好吗!你们女人家就是爱操心,快走、快走啦!」魏小禾粗声粗气道,目光往旁一飘,似乎颇不耐烦。 安志媛见他闹瞥扭的样儿,忽地看懂了,歪了歪脑袋瓜笑问—— 「小禾小爷,你这是在舍不得我远行吧?」 魏小禾瞬间瞪圆眼,耳朵微红。 安志媛叹道:「原来我家小禾这麽爱黏我这个当姊姊的,如今要别离,舍不得伤心给我看,只好粗粗鲁鲁赶人了是吗?」 「小爷我、我哪有?要黏也不是黏你,我……我黏阿牧哥哥!」硬要扳回一城。 安志媛不跟他争,了然地拍拍少年的肩膀,安慰道:「就说了,我这是新婚度蜜月,出去玩一大圈就会回来,路上若瞧见什麽好玩的、神奇的玩意儿,全买回来给你,你别太想我。」 「就说小爷我没……」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都晓得,你乖,家里就拜托你了,可以的话我会写信回来,就这样。」安志媛交代完毕,朝含笑伫足的魏娘子又挥挥手,随即转身跑向马车,她家男人因她刚才的擅自「跳车」也跟着从前头坐板跃下,此际就立在车厢旁。 安志媛轻撩裙祢跑近,才欲对等待她的男人扬笑,蓦地却急煞止步。 「啊!等等——」於是在场的人又见她再一次车转回身,朝魏氏母子这儿跑回。 「又怎麽啦?」魏小禾眼睛瞪得更圆。 「小禾你手脚得快些!」她没头没尾地叮哮,表情竟还颇焦急。 「小爷我手脚哪儿不俐落啦?跑得比你快,做事比你快,你不自个儿检讨还来说我?」 不爽! 安志媛猛挥双手。「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手脚得快些,别让周家小姑娘给邻村村长儿子马大宝追走,那日我听村里的大娘们提及,说今年十六岁的马大宝看上恬容小姑娘了,等她再大些就要请媒婆去跟周家提亲,我记得恬容好像小你一岁,你手脚快些先下手为强,快去提亲,先把人定下,咱们肥水不落外人田,如何?」 「元元姊你、你……」 「别不好意思,我是真心为你,你若要提亲,我就晚几天再走,咱们备好重礼攻上门去,打个他措手不及!」边说边撩袖,准备舍命陪小爷。 「你快走!小爷我决定不跟你说话了!」挡人的架势都摆出来了。 「喂,你这熊孩子!」叉腰。 「什麽熊孩子?不好意思,小爷生肖属虎,不是熊孩子,是虎小子!你快走、快走!祝你一路平安,後会有期!再会再会!」随即顶着一张大红脸跑掉。 安志媛不忘扯嗓。「小禾你是赶着去找恬容小姑娘吗?快去快去!别忘了跟她说,我也会帮她带礼物回来的!」 魏娘子在一旁看得直忍笑,摇了摇头,轻声对安志媛道—— 「快启程吧,别让雍爷久候了。小禾和周家小姑娘的事,我会留意的。」 再次互道珍重,安志媛这一次终於「顺利」跑回自家男人身边,对着他盈盈笑开。 雍天牧没让她爬回车厢内,而是上前一步、大掌合握她的纤腰,轻松一举就把她放到前头坐板上去。 坐板分上下两层,安志媛被安置在下层,雍天牧一跃而上跨坐上层,一双结实有力的大长腿恰能将她夹在中间。 「咦?」安志媛不知他在使什麽招,不禁仰首望他。 马车再次前行,雍天牧驾车不费吹灰之力,睨了她一眼竟勾唇哼笑。「把元元困着,再想跳车往回冲,怕是不能够。」 安志媛被他带嘲弄的笑迷了去,一时间略觉晕眩。 与他作了真正的夫妻,好似自两人洞房过後,那一晚他对她道出夜灵访梦之事,亦道出他能瞧见另一个「他」,深藏在他内心的秘密尽数释出,像把无形压力也释放出来,她当下未看出,後来才发觉从那之後,他多了 一些微妙表情。 如同此刻他自然流露的戏谑笑意,眉尾轻扬,嘴角喩笑,睨着人的长目甚至有几丝邪气,瞧得她小心肝发颤,口水不断泌出。 他还是他,本质没变,但好像无形中揭开了某道封印,完整的性情呈现出来,再不受外来与自我的压制,便成如今他这般模样。 不仅如此,她还几次觑见他赤着双足在月下、在林间漫游,见她发现了,他会淡淡对着她笑,那种时候格外令她心动情悸。 那亦是他的另一面,彷佛周遭尽是他的气场,他在天地万物间寻到某种唯他能知的力量,并与之无声交流、安然妥协。 -- 第70页 以前的他是又凶狠又呆萌,如今更添神秘气质与邪美之色,是要她怎麽活? ……她不活了,豁出去可以吧! 安志媛内心悲壮地哀嚷一声,手肘撑在他大腿上,伸长脖子就去啃他的下颚,还顺带咬咬他的下唇。 「又不是不出发,就、就临了突然想到有事情没交代清楚嘛,你干麽这样哇啊——唔唔……」豁出去的下场就是被丈夫按在大腿上一顿「挞伐」。 马车仍稳稳向前,她已被男人吻得红唇微肿,尤其是丰润的下唇,都不知被报复性地啃了多少口,色泽红若熟透的樱桃子。 「元元跟我远走高飞,再无诸事,再无旁人,你彻底是我的了。」 她可以轻易感受到他飞扬的心绪,纯然欢喜,带着「讨拍」的孩子气,於是她抚上他的俊颊,轻轻拍抚摩挲。 「亲爱的,你是我最最亲爱的呀。」 男人像要笑开,忽觉哪儿不对劲似硬是抿抿唇,扭眉问:「我是元元『最最亲爱的』,那元元还有其他『普通亲爱的』?」 安志媛先是一怔,随即捏了他捏的手臂一记,他的肌筋太硬捏不太下去,但还是要意思意思表示她被他惹到。 「你别闹!」换她扬睫睨他一眼,身子乾脆往後偎进他怀里,有的靠就靠,丈夫的胸前靠起来这麽舒服,她才不委屈自个儿。 雍天牧笑颜无声,低头在妻子发间落下蜜吻,眷恋地轻嗅她发间清香。 她应是这世间最奇特的女子,既聪慧过人又傻得可怜,明明诸事通透,却看他长得好看就乖乖跟了他。 她无视他性情上的缺陷,纵容他的蛮横,允许他霸道地占有她的一切。 她说,她爱他。 爱。那是比「喜欢」、比「心悦」更直接且强烈的感情,她爱他,他是她的亲爱的。 在未遇到她之前,他从不觉自身缺乏什麽,心中一直空落落的,那就空着、搁着,他全然无感,半点不在乎,但偏偏遇上她,如晴空划破春雷,似春雷惊响大地,他荒芜的心田因她萌出情之嫩芽,再被她细细呵护,於是茁壮成长。 爱…… 他终是在她身上嚐到那噬心裂肺却也甜入骨髓的销魂滋味。 他爱她,更甚自身性命,他可以不要命,但命中已不能无她。 妻子此际就枕在他右大腿上,柔软发丝散了他半身,她微眯眸子轻哼着曲调,脸容娇美可爱,懒洋洋地享受这一片原野冬阳。 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亲吻角度,他顺势倾身而下,将吻印在她太阳穴上—— 「元元……」 「嗯?」安志媛微挑眼角,唇上恍惚露笑,觉得自个儿被马车有节奏地颠啊颠的,都快睡着。 「我想唱首曲子,元元可愿听?」男嗓慢悠悠。 安志媛先是眨眨眸子,像一时间没听懂他说了什麽,下一瞬,她蓦地坐直身子,若非雍天牧反应敏捷,俊美下巴很可能要被她的脑袋瓜撞上一记。 「你、你要唱曲儿?」她一脸讶然,亦是一脸惊喜。 「我新练的,刚练好,头一个就想唱给元元听。」其实一辈子仅会唱给她听。 「你唱,我听,我爱听啊!」她无敌捧场,小手已「啪啪啪——」拍将起来。 於是雍天牧轻松写意地赶马驾车,却一脸腼腆且略带紧张地抿抿薄唇,深吸一 口气,悠徐唱出——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太阳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太阳代表我的心……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太阳代表我的心……」 男人的歌喉轻沉带韵,非常诱惑人心,但……这改编过的歌词实在是…… 安志媛定定望着他,想笑也想骂,未料她的雍大爷一掌抚上她的颊,彷佛得到全天下,不仅霸气外露,还得意地笑了—— 「元元,我终是把你唱哭了一回,瞧,这麽多眼泪。」 他的手指沾染她的热泪,原来她都听歌听到哭了。 一把握住他的手,她又哭又笑,听他继而再道—— 「你的曲子里是月亮,你说月亮代表你的心,而我的曲子里是太阳,太阳比月儿还亮还炽热,元元……你可明白我心意?」 他的心意是,他爱她,比起她爱他,还要炽盛热烈。 不行了! 她真真不能活了! 安志媛根本无法自制,她「哇啊啊——」地放声大哭,直接扑进男人怀里,藕臂紧紧揽住他的颈项。 她的初恋修成正果,这颗果子让她酸甜苦辣都嚐尽,最终是甜入心的流连不放手,她要陪他看透风景,再让他陪她细水长流。 雍天牧终於满足,暗自练了许久的曲子,妻子被他唱哭是最佳的回馈。 始终觉得这一生要一人走到尽头,在尽头处等他的除了孤寂依旧是孤寂,然而他是多麽幸运的人,他不懂天为何怜他,竟将她带来他身边。 暂且纵马由缰,他双臂收拢,将属於他的珍宝紧拥入怀。 清风拂来,两心相悦,他轻贴在妻子娇嫩耳畔再次吟唱情曲,轻轻唱着,轻轻吻去她珍珠般的喜悦泪珠…… -- 第71页 【後记】那子乱乱谈——雷恩那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 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我的第一个「现代穿古代」的故事,写作过程真真有体会到写「穿越」故事有趣的点为何。 最有趣的是可以用穿越者的视角看古代的人事物。XDDD 每每写到女主角(穿越者)的视角或内心想法时,可以痛快地运用现代字句和现代的眼,想到什麽就写什麽,用词可以很通俗,就觉得写起来超顺超开心。 四月底五月初时,那子曾受邀参加出版社在华山文创园区举办的小型读者见面会,与会的读者朋友们有人问及新故事创作的事,当时那子正在写《初恋凶萌》这个故事,当场有透露给读者朋友们知晓,本书的男主角是个「有病的」,还病得很不轻。XDDD 这应该也是个「救赎」老眼的故事,女主确实不幸,但也确实超强运,满身阳光正能量,总之老眼归老眼,有老眼作基底,往上堆叠新花样,那子从中得到不少乐趣,也希望读者朋友们喜欢。 故事中提到的「夜灵访梦」,在现实生活中曾遇见有人有类似的经历,一位是我高中同学的娘亲,另一位是我另一个高中同学的婆婆,这两位长辈都能与所谓的神灵沟通,她们都不是乩身,前者是长年吃斋念佛的普通家庭主妇,後者是时不时开坛与神灵沟通、帮问事的信众解决疑难杂症的普通家庭主妇。 因为跟高中同学们一直混得很熟,连同学的家里人也都认识,所以不管是同学娘家的妈妈还是夫家的婆婆,我都相熟。 曾几次亲眼目睹同学的婆婆开坛,有一次禁不住就问了那位长辈,为什麽她可以说「天语」(与各路神灵沟通的语言)?为什麽会画好多种符咒?到底在哪边学的? 同学的婆婆告诉我,她是在梦里学的。 她跟我叙述那些梦境和习术的过程,就是她睡着睡着,某天突然莫名其妙有谁进到她梦中为她上课,上课过程大致就是故事中的「夜灵访梦」那样,没有声音只有影像,像看图说故事似的,很多时候要靠自己理解和悟道。 记得那时我又问,若是在梦中上课,那醒过来之後不是会很累吗?因为根本没睡到觉啊! 对方圆圆的小脸顿时笑呵呵,好像我问了 一个很蠢的问题。XDDDD 答案是一点也不觉累,精神反而挺好——总之我是没办法体会啦! 因为同学的婆婆并未开宫庙,而是借用各家大庙小庙办事,後来问事的信众们一传十、十传百,来的人越来越多,演变到最後常常就被大小庙宇的庙公或委员会驱赶,从一处流浪到另一处不断迁徙。 其实问事的信众去到庙宇都会拜拜、添香油钱,钱都是给庙方,同学的婆婆是完全义务开坛办事,从来没在收钱的(她一生有她自己的愿要还,这又是另一个惊心动魄的神妙故事了心),但如果庙方不同意的话,还是没办法固定在一处长期服务大众。 这一次故事中写到梦中习术,很自然地就忆起同学婆婆的经历,世界无奇不有啊。 然後这个故事慢悠悠写到下半部时,按理可以冲很快,因为後半段要写什麽根本都已经确定,结局要写到哪边大致都抓好了,可以一飞冲天冲冲冲,很快就能够完稿……结果是我错估时势,哈哈哈。 恰是遇到疫情爆发,全台三级警戒。 我就想嘛,反正俺早就习惯WFH (WORK FROM HOME),三级警戒期间天天宅在家写作写作再写作,那也没什麽,根本不需要适应期,我可以做得很好,结果我高估了自己以及低估了三级警戒的威力。 三级警戒之因,所有人要尽量宅在家救咱们的宝岛,所以每天傍晚约一个小时的散步时间就被我取消了,这一取消,才体悟到每天出去散步对我来说原来太太太重要。 按原来的行程,每天下午约两点开始写作,写到傍晚时分出门散步(有时也顺道去卖场购物),边散步边整理思绪,理好思绪就会知道晚上九点洗好澡後会接着写些什麽,写写写,写到午夜十二点左右,而午夜过後就是我「浪流连」的时间,看剧看小说看漫画看电影玩手机玩电脑彻底放空,干什麽都行,直到累了想睡了这样。 岂知「傍晚散步」的每日活动一取消,我晚上的作息就乱掉了。 没了傍晚散步,就没了边散步边整理思绪这样的事,没能整理写作思绪,很明显地就影响到我晚上的写作状态。 结果三级警戒这段时间,我每天顶多只能写出三千字,以前每每写到後半部,俺一天随便都能写个五、六千字,且越到後面收尾的部分写得越快越顺,而这一次……诶诶,对於一位「专业作者」来说,实在太不专业啊欧买尬!XDDD 但不管如何,我也是痛快地将故事写完罗,这个故事其实还可以有很多发展,往後若有适当时机,会再写写男女主角的番外,哈哈哈,我喜欢写番外啊,读者老朋友们定然是清楚的。 最後,衷心感谢大家的爱用和支持,写这篇後记的同时,全球的新冠疫情仍严峻中,那子祈求,不管是身处国外或人在国内的读者朋友们,大夥儿都要健健康康的,把自个儿养得头好壮壮,一起撑过这段防疫期间,一起迈向全球大解封的日子。 再次感谢读者朋友们,因为有你们,那子才能痛快前行。 ——全书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