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误》 第1页 《曲有误》作者:青门荒城【完结】 简介:*古风武侠abo年下 钟晚这辈子第二丢人的事,是阴沟里翻了船,被那大名鼎鼎的翩翩君子沈庄主沈沉缴了佩剑,封了穴道,捉了双腕背在身后,只能闻着一股子乾元信香叫苦不迭。 至于第一丢人的事,还是与沈沉有关。彼时沈庄主年纪尚幼,双目尚眇,他却见着喜欢,教了轻功不够,走的时候还顺带教了亲嘴。 正道栋梁高冷腹黑攻×亦正亦邪顽劣美人受 沈沉(沈归泊)×钟晚(钟时卿) 注:alpha乾元,beta中庸,omega坤泽,信息素信香,fq期雨露期,抑制剂清心散,临时标记短印,永久标记长印 希望大家多多评论和我交流~大家的收藏海星特别是评论反馈是我最大的动力啦! --------- 第1章 千竹林 这是李仁第七回 偷偷瞥身边的黑衣男人。 早晨的千竹林浮动着一层翠雾,灵气隐隐缭绕,着实称得上是个修行宝地。然而李仁现在战战兢兢,只想缩成一团发抖。 他抱着最后一点侥幸心问道:“这位……这位道爷,咱们真要进去啊?” 幕篱的皂纱长垂,叫人半点也窥不得那男人的容貌,只是从皂纱下传来一声颇为冷淡的“嗯”。 李仁顿时苦了脸,觉得十分有必要同这人讲清楚:“道爷,咱们千竹林自古是修行宝地,仅次于那大名鼎鼎的北斗山庄。我明白您不过是想来这儿吸一吸日月灵气,但您昨晚来了一次呢,也就算了,现在可是辰时,传说那魔头钟晚这几日净赶着这个点……” 他还没说完,只感到一股来自乾元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地袭来,压得他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好,好嘞……”李仁哪里还敢说半句话,只恨不得对着三天前贪图小便宜接下这活儿的自己扇两个大耳刮子,“道爷您,您请!” 他带着这个惹不起的乾元又往竹林里走深了两步,突然眼前就和蒙了一层雾似的,周身草木皆看不分明。李仁默念了两句心诀,拈起二指往空中虚虚一点,只闻一阵机括转动之声,一个八卦罗盘从地上逐渐升起。 那罗盘精铜打制,生得极其怪异,在寻常八卦卦象下,还有些许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纹路。李仁却轻车熟路地拨弄了一番,转头对男人说:“道爷,成了。” 他话音刚落,只听“咔”一声,罗盘应声断裂成两半,重新没入地下。四周的雾色却不知怎的消失得干干净净。 “是昆仑的阵法?”男人问道。 李仁心里一惊,面上却依旧笑着:“道爷好眼光,正是出自昆仑赫连珏掌门的手笔。” 那男人似乎也没有太惊讶,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便继续往前走去。 李仁跟着他,一连走过了数个灵气聚集的好地方,心里暗暗着急:“这人到底是内行还是外行?若是内行,怎的对这些福地视若无睹?若是外行,又怎能一眼看出那是昆仑的阵法?” 男人脚程极快,李仁七想八想,渐渐便有些跟不上。再抬眼,只见男人正站定,回身看着他,催了一句:“快些。” 他浑身一抖,在心里骂道:“李仁,你这个蠢猪,他可是个乾元!这样信香霸道的乾元连你都见所未见,哪里有是外行的道理?指不准是哪家的大师兄小师叔来这里有要事要办,你倒好,推三阻四,还险些说人家是外行?李仁啊李仁,送到手边的机缘你还要不要?” 他心里千回百转,转瞬之间看那男人的眼光都不同了:“道爷,斗胆问一句,您来这儿是为何啊?若是想修行,我给您指一处洞天福地,保准不输那沈庄主家的天玑峰!” 那男人难得步伐一顿,像是有了点兴质:“你去过北斗山庄?” 李仁大着胆子答道:“那是当然!” 其实他倒也没说谎,他确实是去过北斗山庄——他师父给沈家送礼的时候,他偷偷摸摸混进去过一回,只觉得庄里一花一木、一湖一石,无不精巧机妙,让人目眩神迷。 自然,事后被师父吊起来用竹条抽了一顿,又是另话。 男人不置可否,只轻轻一笑。李仁听得心里打鼓,心想这莫不是北斗山庄的人?那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但他还来不及懊悔,便听见那男人停下来,说了声:“到了。” 他定睛一看,这不就是昨晚他们来的地方么?他拿不准道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多问,只好拢着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男人微微垂下头,好像在屏息凝神听些什么。李仁跟着他听,却只听见风吹竹林,沙沙作响,犹如精灵密语。 片刻后,他觉得耳朵都要听出毛病来了,男人却身形微微一动,轻声道:“好,你总算来了。” 他身形一闪,便已跃上几丈高,轻盈矫健得宛如一只鸟。李仁从未见过这样离谱的轻功,张圆了嘴抬头往上呆呆地看着。突然从天上落下一个什么东西,差点掉进他张大的嘴里。李仁手忙脚乱地接住,却是一块灵石。 他正摸不着头脑,只见头顶几下轻巧足音,似乎有人从竹叶上踏过,轻功比刚才那黑衣男人更甚一筹。随后只听劈啪几声,二人显然在竹林顶上过起了招。 李仁凝神细听,那两人的掌风混在竹叶沙沙中依旧虎虎生威、劲道分明,显然不是寻常侠士所能及。就在这时,头顶一阵簌簌,二人都翩然落了地。 -- 第2页 这不落地还好,一落地,其中一人的容貌便叫他看得分分明明——正是那弑师渎道的魔头钟晚! 李仁吓得屁滚尿流,一屁股跌在地上,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了。然而眼前两人却当他不存在一般,转瞬之间又缠打在一起。那黑衣男人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竟和钟晚打了个势均力敌,纵使眼前有一层碍事的皂纱,也仿佛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正看得出神,忽然大惊失色、冷汗直流:“他们神仙打架,我凡人来凑什么热闹?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想到这里转身拔腿就跑,但刚迈了两步,就感到眼前一花,“当”地一声撞上了一个无形的屏障。想来是那黑衣男人为了彻底困死钟晚设下的阵法。 李仁心知自己今日是彻底逃不了了,干脆破罐破摔,研究起二人的招数来。 细看才发现,这两人武功路数全然不同,钟晚身姿轻盈,出掌极快,掌法虚实交替,叫人眼花缭乱;黑衣男人却每一掌都推得力道强劲、威力十足。二人不分上下地拆了数百招,忽然钟晚像是恼羞成怒似的,轻呵一声:“你同我打就同我打,带着幕篱做什么?当我认不出你来么?!” 他话音还没落,便手腕一转,一掌直直劈向黑衣男人的幕篱。男人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突发奇想,等想闪躲已经不及,那幕篱便被钟晚劈落在地。 李仁眼前皂纱翻涌,下一瞬男人的面容便完完全全显露出来。他一看,差点又昏过去一次。 怪不得这样的乾元他见所未见——他亲眼见过才怪!这样俊美的相貌,不是他妹妹天天将画像藏在枕头底下的沈庄主沈沉又能是谁?! 亏他还夸下海口,什么洞天福地不逊于北斗山庄的天玑峰——他也有脸卖弄! 他在一旁天崩地裂,只听得沈沉道:“你自然是认得出我的。” 钟晚一笑:“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说罢轻轻一弹剑鞘,剑已出鞘三分:“沈庄主,既然都坦诚相待了,不如痛痛快快打一场。” 李仁一见到那把剑,顿时又精神一凛:“莫不是被叫做‘剑中第一美人’的名剑秋水?” 果然,钟晚的剑上水光潋滟浮动,美不胜收,一看便知不是俗物。持剑的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只不过这位美人之前太过离经叛道,现在更是犯下大错,便没有人敢在明面上这样夸他了,只能在心中暗暗欣赏一番。 沈沉垂眼看了看那把剑,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说,而是同样亮剑。 李仁见他剑身薄如蝉翼,剑上如覆薄冰,心中又是一阵惊呼:“好哇,今日沈庄主可是用上了岁寒剑!不得了,可真不得了,我要是今日看了这一场高手过招,纵使死在这儿,也没那么惨啦。” 然而他转念一想,若是葬身于此,那师姐做的红烧肉便再也吃不上了,沈庄主先前给他的二十两银子也花不出去了,又陡然生出一股惜命之心。 但那两人 却打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刚刚纯用掌法较量是一回事,现下用上了剑又是一回事。李仁深知,北斗山庄之所以盛名在外,乃是因为他们祖师爷独创的一套无双剑法,其中精妙难以言喻,就连历代家主也往往难以参透。 果不其然,钟晚虽然依旧身形快如鬼魅,但还是逐渐落了下风。沈沉又是一招“星河曙天”,钟晚抬剑一挡,使出惯用的“若水”轻飘飘化掉了剑上力道,没料到沈沉后面还跟了一式“望舒吟风”,剑锋快出残影,在他手腕上猛地一击。钟晚手腕一麻,秋水剑飞落在地。紧接着,岁寒直直抵在他颈间。 他还来不及反应,沈沉手上啪啪两声,已点了他的穴,将他双手一扭背在身后,整个从他身后压上来。 钟晚只觉得一股乾元的气息扑面而来,竟猜不准沈沉是因为打斗激烈无意泻了气息,还是为了挑衅故意为之。 两人胜负已分,无须再做无谓挣扎。钟晚见身后沈沉的长发自他肩头垂落,与自己的纠缠在一起,不由微微晃神。静默半晌,终于笑着说:“沈沉,你长大了。” 沈沉没料到他会这样开口,身子一僵,便又听得钟晚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呢,我长你这七岁,总归不是虚长的。” 他话音刚落,沈沉便觉得手中一空,那原本被他握在手中的一双腕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扭曲着,轻而易举地挣了出去。与此同时,他怀里那人突然矮了一截,泥鳅一般滑走了。 钟晚挣脱了乾元的牢笼,只觉得一身轻松,一声呼和唤来秋水剑,又咔咔几下正回了骨。 “你……”沈沉不可置信,“你练了这门功法?钟晚,你可知……” 李仁在一旁看得胆战心惊,缩骨之术残忍至极,往往得从童子练起。在垂髫之时,便将孩童的骨头打碎,一旦即将痊愈,再打碎,反反复复,直到伸缩自如。也只有少数天赋极高的小孩经得起这番折腾,其余的则死的死,残的残。钟晚前些年分明是没有缩骨的功夫的,眼下却比那些练过缩骨术的少年更变换自如,想必是练了什么邪门歪道。 钟晚却不以为意:“那有什么,我练的功夫多了去了,你要不要再领教领教?” 沈沉轻叹一声,足尖一点又向上跃去,钟晚乐了,随他飞身而上:“呦,要和我比轻功不成?沈庄主莫不是忘了,你的轻功还是我教的呢!” -------------------- -- 第3页 新文!是我好喜欢的武侠abo!!!六月中开始会稳定更新的,求求大家的收藏和海星 第2章 风上客 沈沉充耳不闻,像是铁了心要和他在竹林顶上一战。李仁却替他心焦无比:“沈庄主啊沈庄主,听闻你聪明绝顶,怎么现在如此糊涂?你和谁比轻功不好,非要和‘风上客’钟晚比,你不是自寻死路嘛!赶紧回到地上,踏踏实实用岁寒剑打一架罢!” 他正想着,只见一片竹叶横空飞来。李仁不知,高手过招,身边一花一草皆是利器,大意不得。等到那片竹叶到了眼前,他才感到这片不知被谁无意打出的竹叶来势汹汹,宛如飞镖银针。 但此时闪躲已经来不及,他大脑一片空白,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他李仁不死则已,一死便死在了沈庄主和钟晚手中,这难道就是他求之不得的机缘不成? 正闭着眼等半个脑袋落地,他忽觉手中一热,只听“嗡”的一声,那片竹叶像是撞上了一堵墙,陡然失了力道,轻飘飘落在了地上。 李仁摊开掌心一看,先前从天上掉下来的灵石正嗡鸣不止。这下纵使他是个傻子也该想明白了,这灵石正是沈庄主掷给他保命的。 他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由得扑簌簌直掉冷汗,心中顿时又对北斗山庄多了几分敬意。 那头,沈沉和钟晚却浑然不知有人差点横尸毙命,早已跃至翠竹尖上,各占一边对峙着。 晨风飒飒地吹着,竹林摇荡仿佛绿浪。然而两人身处晃动竹尖仍然稳稳站立,不见丝毫异状。 钟晚见他无论是轻功还是剑法早已非同往昔,再不敢轻敌,只是脸上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沈沉,我同你好不容易又见了面,怎么就是打架呢?亏我还做了你几日师父,你这算是忘恩负义,欺师……”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惊觉最欺师灭道的好像是他自己,便舌尖一转,改口道:“……欺骗我大好一片感情。” 此话出口,他心里率先“咯噔”一声,暗骂自己今天昏了头脑,三番五次说错话。莫不是今天黄历上写着不宜开口? 果不其然,面前沈沉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一字一句道:“我若不同你打,能和你见面吗?” 说罢,他提剑再上,招招式式间却和方才截然不同,显然是没留昔日情面。 钟晚敛起笑意,挽了一式“泽平”。这一式剑法出自庄周的“天与地卑,山与泽平”,讲究化他力为己用,只要够不要脸,同强敌交手的时候拿出来救急便再合适不过。 钟晚当然不会在意脸皮这种东西,秋水剑往岁寒剑锋上轻轻一挑,便已借来了五分力道。他一气呵成,吐息间连出三剑“无隅”“晚成”“希声”,逼得沈沉连退数步。眼看形势大好,他正要使出最后一式“无形”,沈沉步下微动,已应以北斗山庄那招赫赫有名的“天回北斗”。 他甫一出手,钟晚便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慢了半步。沈沉手腕翻动,身形翩然,岁寒剑的残影在空中构成了一幅完整的七星图。那七点星子只微微一闪,便携着千钧力道向他压来。 钟晚接住了第一剑,然而第二剑随之而来,紧接着是第三剑第四剑,星子互相追逐,剑法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钟晚身姿剑法都无比轻巧,最擅长打快仗,但面对“天回北斗”仍然应接不暇。他击落一剑,沈沉就补上一剑,只要七剑具在,那沈家世传的秘法便运转不息。 法术是死的,人是活的。北斗七星不会累,他钟晚却迟早要被活活耗死在这里。 钟晚手上同那七道剑风过招不停,心中却飞快做着思量:“沈家这玩意儿忒坑人,对外头说自家有君子之风,看家绝学却是以多欺少,那就不要怪我走为上策了。我打不过,还跑不过吗?” 一打定主意,他就换了策略,假意给右身留了破绽。那七星顿时攒攒簇簇地拥上来,欲给他致命一击。 谁料七星刚刚聚拢,钟晚便足尖一点,展袖向相反的方向飞去。他轻功已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在他名声还没这么差的时候,常被人夸赞能御风而行,故得了一个“风上客”的美名。若是他铁了心要跑,纵使天王老子也是追不上的。 沈沉挥袖收起七道剑风,那头钟晚已跃出了老远。他一身飘荡白袍,在青竹顶上白鸟一般飞动。但他凝神细听足音,竟发现沈沉居然也没有落后太多,紧紧缀在后头。 钟晚到底不忍心,回头看了一眼,便看到沈沉已用一根两指宽的黑色带子蒙住了眼,全凭风声判断落脚点。竹林里枝叶晃动,光影交错,对施行轻功者干扰颇多,到他这种程度自然不必在意,但沈沉要想跟上他的速度,不得不出此冒险下策。 钟晚愣了愣,只觉得有几段一直被刻意掩埋心中的回忆探头探脑地冒了出来,犹如春芽破土而出。他心念微微一动,眼前仿佛又飘过数年前那场鹅毛大雪。 就是这一晃神,沈沉又离他近了些许。钟晚暗骂自己犯了武学大忌,连忙又运起轻功,但就在此时,沈沉划过一剑,借着剑气直向他飞来。 恰好一阵顺风,更助了他一臂之力。钟晚突然想,从小时候起,他运道就总是这样好,仿佛次次都是天之骄子,天命所归。 沈沉虽然借了风和剑气,但要捉到他还差一两丈。钟晚轻叹一声,终究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足尖,纵身跃起,谁料到,沈沉竟在半空举起岁寒剑,直直向他劈来。 -- 第4页 “沈归泊!”钟晚脸色一变,也顾不得输赢胜败了,气得大喊,“我教你的东西全教进狗肚子里去了是吧,啊?!” 历代初学轻功者都要被教一句话,唤做“起不好,哄堂大笑;落不稳,两腿一蹬”。这句俗话意思是,轻功起势没做好,便笨重如狗熊,容易惹人讥笑;但若落地没落稳,却不仅仅是面子问题了,而是小命难保。轻功虽说是一门极舒展的功夫,但唯独起落之时却需蓄着一股力,以轻、缓、巧为机要,切忌使那些大开大合的费力功法。 沈沉这一“落”,可谓是标准的反面教材,钟晚知道,他若是刺中了自己,保不准两人双双坠地摔成重伤;但若是自己现在闪开,照这个出剑的力道,沈沉可决计活不成了。 容不得他多想,岁寒剑剑锋已迫至眼前。那一刻钟晚的胳膊先他头脑一步,抬起秋水,替他化去了一大半下冲的势头。 在剑声嗡鸣中,他好像听到沈沉说了一句:“到底是谁骗谁” 然而声音太轻,转眼消逝在风里。 出乎意料的是,沈沉这一剑来势虽猛,实际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没什么威力,甚至都不足以让他俩跌落。钟晚一愣,刚在心头升起一股疑惑,便感到脚下微微一沉,下一秒,他踩着的那竿竹子,竟从头到尾地裂了开来。 虽然民间把轻功当作御风飞行,但内行人都明白,这二者终究是不同的。纵使轻功高超如钟晚,没有了脚下落足那一点,也如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眼下他脚底一空,身子便不可避免地向下坠落。他在空中迅速寻找下一个落脚点,忽然瞥见沈沉早已在另一竿竹子上站稳,手腕轻轻一甩,几抹银光飞出,却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打向了周身竹子的顶端。 紧接着,被暗器打中的竹子也和刚才那竿一样,从头至尾裂成八片,无数长而薄的竹片以根为基点陡然绽开,挡住了刚刚升起不久的日头,牢笼一般齐齐向他压来。 钟晚知道自己到底是着了那小兔崽子的道,又气又笑,刚想用内力将竹片击碎,又转念一想,若是这些尖锐的碎片乱飞,自己恐怕得被划上千百道口子。 交睫之间,竹笼已经压到眼前。这下就算他是大罗神仙也无计可施了,只好借几条落得快的竹片站稳,被死死困在里面无法脱身。 他眼前落下一片黑色衣角,沈沉总算从竹林尖上落了下来。 钟晚心里一动,将手指扣在竹片上,扒着竹笼往外喊:“沈沉,多年不见,你怎么也学会使这种下作功夫了?” 面前的沈庄主依旧一副翩翩君子的样子,轻轻捻掉了身上竹叶,答道:“这也算下作功夫” “怎么不算?”钟晚知道自己理亏,干脆乱说一气,“你料定我信你正道君子、光明磊落,却设下天罗地网在这里等我,那可不是……” 他说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自说自话,没趣极了:“唉,罢了罢了,能这样捉住我的,也就你沈庄主了。” 他说得不错,沈沉在竹子上做的手脚看似简单,实则大有门道。昨晚他让李仁带着来千竹林,将周围竹子都从上至下割了八道划痕。这划痕若是再深半分,钟晚踏上去的那一刻就会有所察觉;若是再浅上半分,便不足以在这恰到好处的时候裂开。 钟晚只道自己教了沈沉轻功,应是对他的招数破绽一清二楚,但却忘了沈沉当时虽年幼,却也将他的路数摸清了。这天下除了被他杀死的师父,也就只有沈沉知道他足下点叶的力道。 钟晚正暗自思量,突然觉得肩上一痒。他下意识出掌就劈,没料到沈沉“啪”一声接住他这一掌,拇指正正巧巧卡在他虎口的穴道上。钟晚浑身一颤,沈沉却没有丝毫要按下去的意思,而是微微低头,帮他拂去了肩头的碎竹片。 那厢,李仁见这里半天没了动静,又小心翼翼地蹭了过来,恰巧看到这一幕,心里“呀”了一声,疑道:“他们两个方才还打得你死我活,这会儿怎么和夫妻似的开始拉拉扯扯啦?不对,沈庄主和钟晚两个乾元,怎么能说夫妻?” -------------------- 我会写两个乾元吗?我不会。 明天开始陆陆续续地考试,扒拉出最后的存稿为专业课祈福 (*) 第3章 望北斗 李仁武功学得不到家,踩在竹叶上脚步声极为明显,两个高手怎有不发现的道理。钟晚垂眼,看着沈沉替他将那些细细碎碎的枝叶一一摘去,含笑道:“沈庄主同我打架,怎么还带个拖油瓶呢?” 李仁躲在几竿翠竹后头,本想浑水摸鱼,没料到一下子被抓了个包,只好讪讪地走出来,赔笑道:“钟,钟……钟大侠,让您见笑了,在下是不秋门蒋初阳长老的弟子李仁,今日来给沈庄主引路的。” 钟晚饶有兴致地托着腮,道:“哦?这么说来,今日我被擒,你也有一份功劳?不错,我记下了。” 李仁没料到对着长辈老老实实自报家门竟会惹来这样的祸患,吓得差点跪下求饶,但转念一想,要是今日他敢在这里对钟晚跪下,来日他师父蒋初阳就敢赤手空拳地拧断他的脖子,因此依旧强撑着一口气,颤颤巍巍地站着,皮笑肉不笑道:“钟爷……您这玩笑开得,真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干巴巴笑了几声,虽然膝盖没弯,却是吓得连当年众人对钟晚溜须拍马的称呼都叫了出来。 -- 第5页 好在他没“哈”多久,沈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低低叫道:“钟晚。” 钟晚抚掌大笑,李仁才意识到自己是被耍了。但他心中半点被戏弄的恼怒也无,反倒松了一口大气。 沈沉摇了摇头,左手握住竹笼,指节倏地收紧,只听咔嚓几声,那密密麻麻的竹片已化为齑粉飘落在地。 钟晚不由得赞道:“好!不愧是修了正统功法的沈庄主,与我等歪门邪道就是不一样。” 沈沉却不回他的话:“你来这里是为何” “不为何,”钟晚笑嘻嘻道,“来看看风景。” “……钟晚,你可知武林百家都在通缉你,天山更是对你恨之入骨?” 钟晚看着他,轻声说:“是呀,武林百家追杀我,天山药宗更是放出话来要取我性命……那么沈沉,沈庄主,你是来替你的母家天山寻仇的呢,还是替北斗山庄立威的?又或者,你是替你的正道除恶扬善来了?” 李仁耳朵一动,惊道:“啊呀,沈庄主的母家竟是那天山药宗?不对,我今日听了这么多,不会被灭口吧?” 他心里觉得沈沉必不是这样心狠手辣的人,然而转念一想,沈家前两代家主,大多都武功不俗,手腕了得,于是又瑟瑟发起抖来。 沈沉却道:“都不是。” 这是李仁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下一秒,他只觉得眼前黑衣一闪,后颈被人重重一击,还没来得及怨愤一句为何,就昏了过去。 “你要杀他灭口?”钟晚饶有兴致地看着沈沉拎着李仁的衣领,将他放在地上,“不对,这不像你的风格,倒像你爹的……话说,老庄主还健在吗?”见沈沉点了点头,他嘴一撇:“嚯,好可惜。” “可不可惜,待会儿你可以自己去看一看。”沈沉从怀中取出一瓶药丸,掐住李仁的两颊,往他嘴里倒了两颗。 钟晚撅了根竹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好哇,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杀人,这才像是沈庄主的作风嘛。是天山的忘忧丹?你也真舍得……” 他说着说着,忽觉不对:“等等,你方才说……我自己去看,什么意思?” 沈沉站起来,直视他的眼睛:“我要将你带回北斗山庄的意思。” 此话一出,钟晚却不开口了。他刚刚表现得愤世嫉俗,恨不得把沈沉说得没心没肺、忘恩负义,这会儿沈沉真的良心发现要带他回去了,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看沈沉脸色,不像是在开玩笑,然而盯着这样俊的一个乾元,总是不大好——更何况这个乾元还是他的小辈,于是轻咳一声移开目光:“不是将我押回去吗?” 沈沉放回忘忧丹,转而取出另一个翠色小瓶递给他。钟晚下意识地接过,打开塞子闻了闻,差点把瓶子摔到地上:“你你你,你同天山掌门什么关系?这你都能要到,这可是易容丹……” “你不是说了吗,”沈沉无奈叹了口气,示意他服下,“我母亲正是天山弟子。” 钟晚心道怎么忘了这茬,沈家夫人陈乔月何止是天山弟子,她可是昔日天山掌门的义女,身份尊贵非凡。 “但易容丹并非母亲所留,”沈沉道,“是北斗山庄向药宗所购。” 钟晚正往里吞易容丹,闻言差点卡在喉咙里遖峯,顿时觉得手里的翠色小瓶无比金贵,赶紧捏紧了怕磕了碰了,他可还不起。 他刚想找个水镜看看自己长什么样了,却听得一旁李仁哎呦一声悠悠转醒:“老天哎……痛死我了……” 他一抬头,便见到沈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连忙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头雾水地行礼拜见沈庄主。 “不必多礼,”沈沉说,“我与友人前来捉拿钟晚,奈何他轻功高强,虽然被我重创,仍然逃之夭夭。你无意被竹叶打中,好在灵石救了你一命,只是昏迷过去,记忆有损,应当没有大碍。” “被他重创”“逃之夭夭的”钟晚站在他身旁,心想多年不见,这小兔崽子竟然已经学会面不改色地打诳语,当真有长进。想着,不由得偏过头去看他,“嗤”地一笑。 李仁摊开掌心,见一块上等灵石色泽暗淡,显然是被法阵耗去了灵力,加上沈庄主素来以翩翩君子、正道栋梁闻名,不仅没有怀疑沈沉的话,还对北斗山庄感恩涕淋:“沈庄主,还有这位公子,大恩大德难以言表,我带你们去见我师父吧,他老人家素来喜爱结交英雄豪杰,两位到访不秋门,他必定欢喜。” 就在这时,只见一只飞鸽扑棱棱飞来,停在沈沉肩头。沈沉在飞鸽脚爪上一拂,指尖顿时金光浮动,显然是山庄密语。 那金光闪烁片刻便消失不见,沈沉在同样的位置以指作笔,简略地写了几句话,等到飞鸽重新飞走,方歉然道:“今日恐怕无法拜见蒋初阳长老了。山庄事务紧急,还请见谅。” 李仁心里觉得可惜无比,但也不好做过多挽留,只能敲好算盘,回去同师父添油加醋地说一说这回事,好叫师父下次去北斗山庄送礼的时候,能捎他同往。 他心里算盘打得啪啪响,一抬头,却看见沈沉旁边那位俊俏公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仿佛能一眼看穿他的心事。 他从未听说过沈沉身边有这样一位友人,但哪敢多问,只好老老实实地引着两人出了千竹林。 谁料机关一开,便见到数十个北斗山庄弟子身着深蓝色劲装,挺拔如松地立在千竹林入口。见到沈沉出来,他们纷纷低头行礼:“庄主。” -- 第6页 沈沉微微颔首,为首的那个少年率先开口道:“庄主可有吩咐?” 说着,还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李仁。 李仁见那开口的少年年纪虽轻,却沉稳得很,板着脸一本正经,同沈沉表情如出一辙。再看身后其他穿着统一的少年,几乎个个都是资质不俗的乾元,佩剑上也灵力流转。 再想想自己宗门,蒋初阳每天早上都拿着扫帚赶着几个徒弟跑步的跑步,练剑的练剑,还要把睡死在圣贤书上的小弟子揪着耳朵提起来罚站。早课的时候别说仪态端庄、心思专一了,连衣服都只是胡乱套上了事,和眼前北斗山庄这一群少年英才比起来,简直是鸡飞狗跳,不成体统。 他在心中沮丧地长叹一声,见那少年仍然盯着自己,才知道人家要谈庄内事务,他一个外人不好在这里,于是对着那少年行了一礼,便长吁短叹地走了。 待他走远了,沈沉方对那少年说:“贺枚,以后不得对他宗弟子无礼。” 被他唤作贺枚的少年浑身一凛:“是。” 沈沉言罢转向钟晚:“你说罢,你要找什么?” 钟晚才知道自己那点心思早就被他猜中,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我要的东西在这万竿绿竹之中,你能找到吗?” “北斗山庄最不差的就是人。”沈沉淡淡道。 钟晚“咦”了一声:“怎么同我在坊间听到的不一样呢沈庄主?” “坊间说什么?” 沈沉话音刚落,钟晚便觉得底下那群少年顿时支棱起了耳朵。在庄主面前他们自然不能多嘴,依旧端着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但就连贺枚也微微偏头,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听他讲话。 钟晚觉得好笑,故意大声说:“我听他们说——最不差钱。” “……钱也不差。” 钟晚捏紧了那粒粒千金的易容丹,暗自点头赞同,确实不差,太不差钱了。 “不找了不找了,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他把那个小翠瓶不动声色地收进怀里,“沈庄主说好要带我去山庄做客,是也不是?” 沈沉却道:“我不帮你找,便没有人会帮你找了。” 他难得固执,倒是有了几分以前的样子。钟晚不知为何反倒松了口气。他此番与沈沉重逢,面前的男人处处都与记忆里沉默俊秀的少年郎不同,面容轮廓更加英挺,身子更是高过了他半个头,穿着身黑袍提着岁寒剑,长身玉立,压迫感十足。若不是招法依旧熟悉,他还真险些认不出来。 钟晚自小天不怕地不怕,自然也不怕乾元。但方才沈沉身上乾元的信香无意中泄出几缕,他居然感到有些招架不住——照理来说不该这样的,当年他手把手教沈沉剑术轻功,怎么就没有这种感觉? 一回忆,那种脸颊发烫、双腿酸软的感觉又不由自主地袭来。他连忙念了几句心经,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又骂。 “那便不找。”钟晚字里话间轻佻随意,眼中却毫无笑意,“哎……沈庄主,不瞒您说,那是一位坤泽姑娘硬是留给我的信物,我时常带在身上,反而惹人误会,到时候要是她会错了意,来找我成亲,可怎么办呀?所以还是不找回来的好。” 贺枚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心里有些反感。但见他与沈沉关系非同一般,又忍不住为庄主辩护,心想庄主的这位朋友虽然言语轻浮,但也许也有过人之处,否则沈沉是万万没有搭理他的道理。 他悄悄掀起眼皮,想把那位陌生公子的脸看个真切,却只见庄主低头看着那人,眼中情绪晦涩难明,看得贺枚微微一愣。 “……那便不找了。”沈沉低声说,“回山庄罢。” “好啊,”钟晚也丝毫不惧地与他对视,“你带我回北斗山庄。” 他将“回”字咬得极重,故意的一般。 -------------------- 今天的更新来了! 钟晚:原来男大十八变【什么】 本来今晚之后可以正常开始更新,但是突然得了中耳炎,估计得去医院跑几趟,接下来几天有空一定会写~预计一周三更,感谢宝贝们阅读! 第4章 千千结 沈沉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转身欲去,只听见从千竹林里传来一声“留步”。 众人转身一看,却是一个穿着竹青色道袍的中年人急匆匆地快步赶来,对着他们行了一礼:“沈庄主,各位少侠,请留步。在下不秋门蒋初阳。” 他年纪不大,仅与沈沉的父亲沈林同辈,脸上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的苍老。沈沉按礼数也回了一礼:“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蒋初阳连忙摆手:“不敢不敢,不过是有一事相求。诸位如不嫌弃,请随我来。” 他说到这个份上,沈沉无论如何也不好拒绝,低声嘱咐了贺枚为首的一众少年几句,命他们先行离开,便一拉钟晚,叫他跟着自己去会蒋初阳。 钟晚被他扯得险些站不稳,只能乖乖跟着他向竹林深处走去。走了一小段路,蒋初阳便和李仁一样拨动那个八卦铜盘,交睫间白雾散去,周围却早已不是丛丛翠竹,而是几栋清雅小楼。周围除了竹子,还种着些香草,微风吹过,幽香浮动。 钟晚盯着那个铜盘打量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笑。沈沉问他怎么了,他却摇摇头不说话。 蒋初阳客客气气地请二人到会客厅坐下,又命人送来了好茶。钟晚这段日子东躲西藏,这回托沈沉的福,总算喘了口气,当下抱着茶杯不肯松手,恨不得长在椅子上。 -- 第7页 那头蒋初阳却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沈庄主,我知道此次相求十分冒昧,但事关重大,我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告诉你为好。只因……此事有关你的母家,天山药宗。” 钟晚托着茶杯的手一僵,缓缓直起身子。 蒋初阳没察觉到他这点细微的变化:“二位也许听说过,不秋门祖上曾是天山派人士。多年前天山掌门空青仙子无故仙去,与她交好的几个侠士相继淡出天山,另建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门派,望余生能渔樵耕读、教导后辈,再不愿卷入江湖纷争。这便是如今的不秋门。” “虽说如此,但历代掌门长老,仍然在天山有旧识。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最近才得知……天山有大难,他们珍藏的那本坎离经,被人盗走了。” 蒋初阳正欲叹气,忽然听见“叮”的一声,原来是沈沉身边那位公子失手将茶杯磕到了杯沿。 他自然不知道眼前这人是最近被天山漫天通缉的风上客钟晚,见他面色惊讶,还以为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于是好心解释道:“啊,这位公子恐怕不知道坎离经是什么。想必公子一定听说过‘天帝坐北斗,佛祖拈菩提。昆仑现豪杰,天山藏玉女’,这四句话说的便是如今江湖上四大名门,北斗山庄、菩提禅院、昆仑和天山。上百年前,祁连山有妖邪作乱,害死的无辜百姓数不胜数。凡是赶去除害的英雄侠士,也通通惨死,无一例外。” 钟晚笑道:“我猜,最后是四位掌门将那妖兽制服了,对不对?” 蒋初阳点头:“是了,不光如此,他们还在祁连山发现了一本手记。原来那妖邪本是仙兽,犯了大错被打下凡间,这才走火入魔、危害四方。” “这可越说越离谱了!” “更离谱的还在后头。那妖邪被处罚,是因为它偷看了一门极其玄妙的禁术,名为‘生死八转’。它有意报复,故意把禁术统统写进了手记里,命名为《生死八转经》,势必要搅得人间血雨腥风。” 钟晚哪里有不知道这个故事的道理,但见蒋初阳说到兴头上,便也不打断,反而问道:“坎离本……莫不是还有乾坤本,震艮本,阜兑本?” “正是,”蒋初阳道,“‘生死八转’,若是转过这八个卦象,不仅能功力大涨,还能逆死为生、改天换命。据说四个掌门看到这里都出了一身冷汗,在妖邪洞府里不眠不休地谈了整整三日,最终决定将《生死八转经》拆成四部分,由四大名门分别保管,互相牵制,以避免四本合一,危害人间。” “百年来,四本经文没有出过一点差错。偏偏如今天山丢了坎离本,可不大难临头?”蒋初阳摇了摇头,低声道,“作孽,真是作孽!谁说不是百年前的因果报应呢?” 他唉声叹气,看上去又苍老了几分。沈沉不问是什么因什么果,只是问道:“蒋前辈,您是打算亲自同我前往天山吗?” 蒋初阳苦笑道:“我生来就是个中庸,比不上你们乾元天赋异禀,一把年纪,仍然武功稀松一事无成。此次前来求你,也是能望沈庄主能看在我这个老头子的份上,助天山一臂之力。” 沈沉刚欲开口,钟晚便反驳道:“谁说中庸不如乾元的。” 蒋初阳和沈沉皆是一愣,钟晚嗤笑一声,放下茶杯:“谁说乾元就个个天赋异禀,谁说中庸就一定平平无奇,谁说坤泽就该委身人下,通通是一派胡言。当年的空青掌门不就是坤泽?蒋长老既然熟知天山旧事,又何必妄自菲薄?” 蒋初阳愣愣地看着他,许久才说道:“敢问公子大名。” 钟晚道:“我姓时。” 沈沉知道他是取了自己表字“时卿”的头一个字作伪姓。钟晚这个表字取得颇为缱绻,读起来暧昧不明,他当年也没怎么叫过,这个时候倒派上了用场。 “时公子能这样想,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蒋初阳为他添了茶,“我年轻的时候若是有你一半的锐气,也许一切便都会不同。本来想请你们二位在不秋门多住几日,可惜此事紧急,恐怕得立刻出发了。” 几人都不是墨迹的性子,当下便起身准备行装。蒋初阳喊来李仁耳提面命了一番,又命徒弟取来包裹牵来马匹,一切安排妥当,却有门徒来报,说北斗山庄有人求见。 李仁站在一边胆战心惊,心想咱们不秋门近日是怎么了,大佛一尊接着一尊地来。正想着,只见门口传来一声响亮的“哥——”,一道红色的影子旋风似的卷进来,直直往沈沉身上扑去。 “阿沅?”沈沉伸手接住他,“你怎么来了?” 一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钟晚“咦”了一声,从头到尾地把沈沅打量了一遍。许多年没见,这个当年奶声奶气的小孩已经一身红衣英姿勃发,还分化成了乾元。 沈沅却只顾着和哥哥说话:“贺师兄说你在这儿我就来了,哥,你什么时候回去啊,我不想被师伯师叔按着头看卷宗了!” “我要去一趟天山,”沈沉摸了摸他的头,“听话,早晚要学的。” 沈沅脸色一白:“你你你你还要去天山!救命,哥,行行好,救你弟弟一命吧……你回去,我保证好好练剑不落早课天天……” “沈沅,”沈沉一锤定音,“乖乖回去,天山出事了。” 沈沅顿时停住了话头,一脸愕然:“天山怎么会?”见兄长明显不欲多说,只好耷拉下脑袋,蔫蔫道:“好吧,我回去就是了。只是说到天山,有样东西要给你。前些日子我在梨花树下找到的。” -- 第8页 沈沉敏锐地抓住重点:“是不是偷偷去挖母亲的梨花酿喝了?” 沈沅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含糊不清地打着哈哈想混过去,埋头往腰间锦袋里翻翻找找。 他掏了半天,好不容易掏出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剑穗,彩色丝线已经尽数暗淡,白玉髓却依旧美丽非常。沈沅一手捏着穗子,一手吃力地关上锦袋,谁料到那些丝线年数久远,经不起一点拉扯,竟然毫无预兆地断了。 沈沅“哎呦”地叫了一声,忙不迭去接,却扑了个空。有人比他更快,已经把那枚白玉髓捏在了手里。 钟晚把白玉髓交还给他:“看上去是祖宗的东西,还是小心些。” 沈沅见他面生,站在自己兄长和不秋门长老身边却气定神闲,丝毫不露怯,不由得生出几分好奇。 蒋初阳在一旁赞叹道:“时公子好俊的功夫。” 钟晚一笑:“雕虫小技罢了。”说罢转向沈沉:“我瞧那白玉髓上刻了几个字,但年代久远,磨损得厉害了,你能认得出来么?” 沈沉闭上眼,用指腹在玉髓侧面轻轻抚摸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读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空……青。” -------------------- 我来啦! 感谢阅读!明天去看牙,大家要保护牙齿qwqqq根管治疗太痛苦了…… 全新的题材,所以换了一种写法,不怎么习惯,还在磨合中orz我会努力改进的~ 第5章 云中君 “空青?”沈沅“咦”了一声,“空青掌门不是多年之前就仙去了吗?我们家梨花树下怎么会埋着她的东西?哥,你会不会看错了呀?” 沈沉还没回答,钟晚先笑着抢道:“你哥哥可不是用‘看’的。” 沈沉微微点头,转向蒋初阳:“晚辈年少时曾患有眼疾,因此触觉、听觉都略胜于常人。虽然年数已久,但是玉髓上曾经刻的,确实是‘空青’这两个字。想来沈家曾与空青仙子有过一段渊源。” 蒋初阳道:“我想也是。”虽说如此,但他的脸色却不太好:“沈庄主,时公子,时不待人,我们还是快点出发吧。” 这下连沈沅也看出他不欲多言,连忙闭上嘴不给兄长添乱,麻利地行礼告辞。临走之前他还把钟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被沈沉一拍后脑勺,又把脖子缩了回去,一溜烟跑了。 钟晚看着那抹极其惹眼的红色消失在竹林里,刚想长吁短叹一番,突然意识到自己还顶着张嫩脸,只能收起那点长辈的架子,老老实实跟着沈沉翻身上马,向天山赶去。 天山位处西北,一路赶去,数日之内行人的着装从秋日长衫变为了大袄,路上风景也逐渐萧索起来。沈沉和钟晚内力高深雄厚,自然不感到寒冷,但蒋初阳毕竟上了年纪,难免受冻劳累,他们便时不时停下来添置衣物。 赶到天山脚下已经是第六日的黄昏。雪山如同蜿蜒玉龙,将落日也吞了个干干净净,只有些许余晖通过山上的皑皑白雪映照下来。沈沉本来打算住一晚,明早上山,但看蒋初阳的意思,却是一天也不想拖了,只好退而求其次,说是在茶馆稍作休整。 一进到屋里,蒋初阳逐渐回转过来,长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带着个老拖油瓶,可真是辛苦你俩了。” 钟晚笑嘻嘻地给他到了杯茶:“蒋前辈哪里的话,您上次说的天山旧事,我还想继续听呢。” 蒋初阳打起精神:“对,上回说到哪里了?” 钟晚极其自然地接道:“上回说到,空青仙子在平江夜宴上一战成名,继任天山掌门。空青仙子不仅医术出神入化,武功也如此了得,真是一代豪杰。” 这几句话哄得蒋初阳呵呵直笑,对钟晚的喜爱显然又多了几分:“那是自然。我再同你说一件事,你们都知空青最擅长使白绸,但她曾经使得最好的武器,其实是长鞭。只可惜……” 他刚想继续说下去,却被邻桌一阵大笑和拍桌声打断。蒋初阳面色不悦:“哪里来的乡野村夫。” 钟晚却毫不在意,顺着嘈杂看过去,却是一群人众星拱月地围着一个衣着光鲜的公子哥,约莫是个乾元。 他们正乐不可支,完全没有听到蒋初阳的嫌恶,对着那个公子哥起哄道:“刘哥!那你答应那个坤泽了没有啊?答应了吗?” 有人“呸”了一口:“那还能不答应?刘哥不答应不是乾元哇!那可是坤泽,咱们见都没怎么见过……” 又有人反驳他:“你别说,还真有乾元这么干。” 被他们叫做刘哥的人一脸不耐烦:“那估计是那个坤泽长得歪瓜裂枣,人家看不上吧,有什么好稀奇的。没见过世面。” 那人语气夸张:“刘哥,这你可说错了,那坤泽可是咱们天山一等一的美女朱宛白……” “哦!”有人已经一脸了然,“你说的莫不是——”他故意压低声音:“那‘云中君’沈沉吧?” 他们这点音量,邻桌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钟晚看了一眼沈沉脸色,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把自己幕篱的皂纱放下了。 钟晚笑得更加厉害,对着沈沉比口型道:“你对人家做什么啦?” 沈沉还没来得及说上半句话,那头已经开始替他宣扬丰功伟绩。这等八卦本来就是人们最爱的谈资,那人又和说书似的讲得唾沫横飞,钟晚也总算搞清楚这些年沈沉又是惹下了怎样一笔孽债。 -- 第9页 原来沈沉的母亲陈乔月在天山曾有一好友。当年陈乔月去世,那好友携女儿朱宛白前来祭奠,谁料到少女芳心竟然阴差阴错地系在了陈乔月的大儿子,也就是尚是少庄主的沈沉身上。 朱宛白自小便长得明艳动人,分化成坤泽之后更是天山的掌上明珠,因此被惯得格外骄纵。天山爱慕她的乾元无数,她却偏偏一个都看不上,三天两头往北斗山庄跑,大有要做少夫人的气势。 沈沉一开始还看在母亲好友的份上以礼相待、婉言拒绝,到后来实在别无他法,只好客客气气却不留余地将这位美人请出北斗山庄。 “据说当时朱宛白气得脸都青了,她说沈归泊你到底什么意思,我都做到这份上了,你还不娶我,你还要不要婚配了?你们猜沈沉说什么?” 钟晚正听到兴头上,见那边卖关子不肯说下去,便转头直接问沈庄主本人:“你当时说什么?” 沈沉静默片刻,将皂纱微微掀起,只露出一双黑沉深邃的眼睛看着他:“我说……” “他说,要,但不是同朱姑娘你!” “……要,但我另有心上人。”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钟晚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只听身后惊天动地的大笑和唏嘘,好像有人在骂“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那人大受鼓舞,继续说:“朱大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当下高声骂道:‘沈沉你不知好歹,我看连云里的仙君也没有你无情!’说完便掩面而去,再也没来过北斗山庄。这句话一传二传,便传出了个‘云中君’的名号,反倒闹得此事人尽皆知。是以天山和北斗之间其实关系颇为微妙。” 刘哥本来是今日的主角,莫名其妙被八竿子打不着的沈沉抢了风头,很是气恼,阴阳怪气地说道:“嘿,说不准是那沈归泊不行呢,还在那里故作清高,虚伪!” 底下的人面面相觑:“刘哥,这话可不能乱说……虽然你不是第一个这么猜的,可……” “好好一个乾元,到现在还东推西阻不肯娶坤泽,不光如此,身边连个中庸都没有,照我说,不是不行是什么嘛!” 蒋初阳听了连连摇头:“真是井底之蛙。” 其他人似乎有点被说服:“虽然……可确实没什么这样的传闻……” 刘哥哼了一声:“那是自然,那群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个不是恨不得把自己的痣都遮住的?他不行,当然不会叫你们知道。” 又有人疑惑:“但照这样说,沈归泊就应该娶他个三妻四妾,才不会有人怀疑他不行哇……” 他刚说到一半,便听见后面有人朗声道:“我看不是这样。” 一众人转过头去,见邻桌坐着三个人,一个竹青色道袍的半百老人,一个戴着幕篱、身形高大的黑衣男人,刚刚开口的则是一个长相俊俏的少年,笑起来人畜无害的,只有一双眼睛微微上挑,显出一股独特的风流恣意。 那少年对着他们拱了拱手:“诸位不知,我有个亲戚,正是在北斗山庄做乐师。你们刚刚说的,可冤枉咱们沈庄主了。” 刘哥打量了他几眼,见他一副文文弱弱的模样,顿时嗤之以鼻:“你说不是就不是了?谁知道你是不是替沈归泊说话?” 楠漨 钟晚不卑不亢道:“敢问这位兄弟,难道我一介草民替他沈沉说话能拿什么好处不成?难道他沈庄主会看在我替他圆谎的份上,跑到这里来给我付这顿酒钱么?既然如此,我为何不实话实话呢?因为事实就是这样嘛,沈庄主没毛没病,好得一塌糊涂。” 他这一番话称得上有理有据,听得众人连连点头。刘哥依旧不服:“那你倒是说说,他为什么到现在一个坤泽中庸也不要?” 钟晚笑道:“‘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元微之本人虽然花心得很,但他的诗却有几分道理。说不定沈庄主也是醉心剑道,或者心有所属呢?虽然照目前看来,更像前者就是了。” 他许久没有和人拌嘴皮子,正摩拳擦掌地想再扯点什么,但那刘哥已经自觉没趣,“嘁”了一声便转过头去了。钟晚失望地叹了口气:“好可惜,我还想继续舌战群儒呢。话说沈庄主,我替你澄清了这么要命的一个谣言,你是不是得给我点报酬?” 沈沉看上去不是太想理他:“你又要什么。” “替我把这顿酒钱付了就行。”钟晚笑着抛了抛酒杯,又稳稳接在手里,“走了各位,上天山去。不过沈沉,你最好现在开始祈祷,不要遇上那位朱宛白姑娘。” -------------------- 来了来了! 感谢各位阅读~ 第6章 医蛊毒 然而事与愿违,沈沉的运气可谓是差到了家。几人刚爬到一半,便听见不远处的山路上一阵嬉笑,紧接着青衫飘拂,一群少年簇拥着一个美艳少女走了过来,看容貌打扮,正是朱宛白。 钟晚来不及多想,猛地把沈沉一拽,拽到了路旁的几株松树后。好在他身形一贯灵敏,沈沉又十分配合,居然没有叫一众天山弟子发现。 蒋初阳跟着躲在树后,一脸莫名其妙,钟晚指指沈沉,用口型说:“帮他避一避桃花。” 还没等蒋初阳开口,就听到一个少年对朱宛白说了点什么,朱宛白咯咯笑道:“呸!成天就知道想些有的没的,怪不得大师兄说你不好好练功,我瞧着也是呢。昨日,师父还告诉我……” -- 第10页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眉目一凛,娇呵道:“谁在那里?!” 蒋初阳以为他们被发现了,下意识向钟晚和沈沉看去,却发现那两人一个比一个沉稳,依旧站立不动,气息平稳,身姿挺拔,仿佛与青松融为一体。 他微微侧身一看,朱宛白背对着他们,手腕上已经缠上了两道白绸,旁边的少年们也纷纷拔剑,如临大敌。 等已经看清了来人,她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七巧的贵客,真是有失远迎。” 俗话说医毒不分家,但奇也怪哉,这武林里的医毒偏偏就是分了家的。不光分了家,还分得势不两立、形同水火。天山药宗自然是那名门正派的“医”,七巧派则是那邪门歪道的“毒”。不光是毒,据说他们对于巫蛊之术也颇为精通,轻易惹不得。 两派之间矛盾重重,今日就被钟晚一行人撞上了一次。 朱宛白口上说着“贵客”,语气却嘲讽至极。然而饶是如此,她指尖两道白绸却越绷越紧,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出。 蒋初阳又往旁边挪了一点,想看看是何等大敌让她如此紧张,谁料到不远处枝叶微动,从树上跃下了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她脸庞稚嫩清秀,纤细身材包裹在浅紫色裙衫中,别增了一种明媚。朱宛白对着她扬了扬下巴,道:“罗杉,滚回你的七巧去。” 钟晚极轻地“咦”了一声,凑在沈沉耳边道:“那小姑娘是个坤泽。奇了怪了,怎么这么小年纪,就分化成了坤泽?” 乾元和坤泽一般在十七岁左右分化,坤泽更晚些,往往会拖到十八岁。罗杉这个年纪的坤泽,可谓见所未见。 沈沉思量片刻,低声道:“她是七巧弟子,武功在朱宛白之上,恐怕不止看起来这么年幼。” 钟晚点点头:“倒也有道理。” 罗杉一派秀丽纯真,半点没有传闻中七巧女子的阴柔妩媚。朱宛白对她怒目而视,她却没什么脾气,柔柔地行了一礼,嫩声道:“朱宛白,今日我却不是来找你们的。” 朱宛白嗤了一声:“管你是来找谁的,我家掌门说了,七巧的人敢踏上天山半步,就别怪我们不客气!”说罢指尖白绸一动,“呼啦”一声展在风里,向罗杉劈去。 罗杉从身后抽出一条黑色长鞭,在地上轻轻抖动了两下,那条鞭子便如同蛇一般扭动起来。眼看着白绸已经到了眼前,她足尖一点,往后退了三四步,与此同时长鞭飞出,“啪”地一声将那白绸打到一旁。朱宛白惊呼一声,白绸险些脱手。 朱宛白身边的少年见她落了下风,忙道:“师姐,我来助你!”顿时纷纷提剑向罗杉冲去。蒋初阳见状,大为失落:“以多欺少,即便赢了,也并非光明磊落。” 钟晚却指了指罗杉,笑道:“赢不赢还不一定呢。” 他话音刚落,罗杉已轻巧转身出了三鞭,鞭鞭力道十足,角度刁钻。那几个少年的剑本来呈合力之势,被她这么一打,却古怪地分散开来,剑尖直指同门,吓得他们连忙收势,顿时场面一片混乱。 罗杉却丝毫不受困扰,只见紫裙飞旋,她已经跃至朱宛白身侧。朱宛白到底是内宗弟子,早已绷好白绸,一见她靠近,轻轻将白绸往空中一舞,顿时众人觉得眼前一片迷蒙,耳旁仿佛有乐声响起。 钟晚“嘶”了一声,摇了摇头定住心神,问沈沉:“这是什么招术?” 沈沉答道:“软烟罗。” 钟晚一愣,蒋初阳在一旁补充道:“天山祖师爷说,天山弟子讲究医者仁心,不适合用杀伐气过重的兵器,因此历代内宗弟子都用白绸御敌,一招一式则以女子衣物命名。刚刚朱宛白用的,正是里面最有名的一式‘软烟罗’,只可惜……” 接下来的话纵使他不说,钟晚也明白。只可惜朱宛白功力尚浅,“软烟罗”只维持了一会儿,便随着白绸落下,再也架不住了。罗杉的鞭子却灵活至极,早已伺机埋伏到了朱宛白身侧,在白绸完全散开的一刹那,猛然蛇尾一般翘起,直直击向她太阳穴。 那鞭子快得诡谲,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包括即将毙命的朱宛白。然而预料中的鲜血淋漓并没有发生,有人已站在罗杉身前,右手二指紧紧捏住长鞭的一处关节。 罗杉用力将鞭往回拽,那鞭子仍然纹丝不动。钟晚笑着松开手,任鞭子“啪”地打在地上:“原来我料得不错,你这鞭子也同蛇一样,一抓就要抓七寸。” 朱宛白这才明白自己劫后余生,顿时脸色惨白:“罗杉,你敢杀我?” 罗杉依旧声音轻柔:“我说过了,我今天不是来找你们的。” 朱宛白冷哼一声:“不是来找我们的,那难不成是来找他的?”她一双美目往钟晚身上一扫,突然见到他左手提着一把寒气四溢的宝剑,顿时惊道:“你,你是什么人?岁寒剑怎么在你身上?不对,你是沈归泊什么人?” 钟晚总不好说,这把沈庄主的剑是他刚刚才从本人身上顺来的。秋水剑那“剑中第一美人”的名号太响了,响到他即使剑不出鞘也容易被认出来,方才又情况紧急,他只好借沈沉的剑一用。 朱宛白见他不回答,愈发料定他心中有鬼:“沈归泊呢?他也在这里?他居然把剑给了你……你是他的坤泽?” 钟晚噗嗤一笑,心道这姑娘挺有意思,大难当头,居然还有心情质问他是不是沈沉的坤泽。好在对付这等事他颇有心得,于是转身对朱宛白说道:“我是不是坤泽,待会儿你一看便知。” -- 第11页 -------------------- 好困qwq今天先写这些,这周还有一更,应该会肥一点hhh 感谢阅读~今天是马上就要大杀四方(不是)的时卿! 第7章 败五毒 朱宛白一跺脚:“你给我说清楚!”然而她话音未落,钟晚就已经拔剑出鞘,与罗杉缠斗在一起。 他一出剑,罗杉就知道这人与刚才几个天山弟子截然不同,万万不可托大轻敌。但转瞬间,钟晚已经连出五剑,将她上中下左右统统堵死,一时间长鞭无处可去,就是滞涩的一刹那,钟晚又出一剑,正打在刚刚的“七寸”上。 罗杉脸色一白,只觉得一阵麻木从指尖蔓延到小臂。好在眼前人的剑虽快,力道却没那么大,她连退几步,勉强稳住了身形,深吸一口气,手腕微微抖动。 “这又是什么招数?”蒋初阳见她手中鞭子蜈蚣般在地上爬动,瞠目结舌,然而天山一众人却早已认了出来,齐声叫道:“是‘五毒’!” “五毒”顾名思义,乃是模仿蝎、蛇、蜈蚣、壁虎、蟾蜍五种毒物的一套鞭法。七巧派与毒物日夜相处,才能将形态模仿得惟妙惟肖又威力十足。 朱宛白偷偷看了那人一眼,见他面对这等诡异阴毒的武功仍然面不改色,不由得生出一点敬佩,然而想到他有可能是沈沉的坤泽,便又气恼不已,心想:“哼,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本事!师父说了,坤泽能练到我这个份上,便已是大大的不易。他纵使武功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若是和罗杉两败俱伤,倒也是一桩好事。” 但她又转念一想:“不对啊,他若出事,那沈归泊必定是要来救的。哼,到时候我偏不把对付七巧的解药给他,必定要他低声下气地来求我,我才勉为其难地答应,叫他永永远远地欠我这个人情。” 她心里七转八回,钟晚却好像猜着了她的心思,含笑看了她一眼。朱宛白顿时脸一红,恼羞成怒道:“看我做什么!你打不过她,休想求我来帮你!” 钟晚笑道:“你误会了,我看你好看而已。”他本就随口一说,却不知沈沉在松林后轻轻“啧”了一声,语气不重,却听得蒋初阳胆战心惊。 钟晚说完这句话,也不管旁人怎么想,已经全心全意地把心思放到了对付“五毒”上。五毒鞭法的精妙之处在于在五种毒物间灵活变换,让对手左支右绌,最终落败。罗杉年纪虽小,出手却娴熟狠辣,竟丝毫不输钟晚。 两人一时间不分上下。蒋初阳看了一会儿,问沈沉:“时公子是不是……未尽全力?”与此同时,罗杉脆生生地说:“你畏手畏脚,可是瞧不起我七巧?” 沈沉却是知道为什么的。钟晚的师父乃是赫赫有名的武学宗师万方元,他一旦使上本家功法,哪里有不被认出来的道理。但他并不上前相救,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看着。 钟晚点了点头:“你说得有几分道理,但我认为,对付你还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 朱宛白心急如焚,忍不住叫道:“你个傻子,她鞭子上全是毒,一见血至少废你一半修为。你要是中毒了,我才不救你!” 蒋初阳也皱了皱眉,对沈沉说:“这女子怕不是七巧掌门程妙彤的亲传徒弟,棘手得很,时公子这般轻敌……” 他不知钟晚有万千得意功夫却没法施展,还以为他少年傲气心性,越来越忧心。沈沉却道:“他没有轻敌。” 他话音刚落,只听得众人一阵惊呼,罗杉的鞭子已经脱手,岁寒剑剑锋冷瑟,直直抵在她颈间。后面一群天山弟子还在互相询问:“你看见他怎么出招了吗?”“我没看清,你看清了吗?” 钟晚笑道:“罗杉姑娘,你这一套鞭法好是好,但可惜本人出生卑贱,在深山老林里呆过好一阵子,若是连蝎、蛇、蜈蚣、壁虎、蟾蜍也对付不了,早就没命了。” 罗杉却道:“你是昆仑的人。” 她语气十分笃定,朱宛白回忆刚刚钟晚那一招,才依稀觉得与昆仑先掌门赫连镜的路数十分相似。见钟晚不反驳,她与罗杉同时叫道:“是了,你是昆仑的人!” 然而罗杉这一喊,想的是昆仑派除了大弟子唐寻文,竟还有这样的少年英杰;朱宛白想的却是,昆仑向来只招乾元为内宗弟子,这样一来,这人必不会是沈沉的坤泽了。 心头大患一除,她顿时觉得心情愉快不已,扬眉吐气地对罗杉喊道:“你还不乖乖滚下天山?等着我把你撵出去吗?”等罗杉走远了,又别别扭扭地对钟晚道:“你么……你还算有点本事。来我们天山做什么?” 钟晚见她神态,想来她已经对自己是乾元深信不疑。没想到十多年来这一招还是这么好用。这时候沈沉和蒋初阳也从松林后走出。钟晚将剑轻轻一抛:“沈庄主,你这把剑我用不太惯,下回还是不借了。” 沈沉稳稳接住,无奈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朱宛白却惊呼:“沈归泊?你来天山做什么?” 她还有半句“莫不是来见我”没说出口,蒋初阳先站在她面前,解释道:“我们有要事,求见天山梁掌门。” *** 钟晚对天山不甚了解,但这位梁从芝掌门却还是认得的,虽然其中的缘由比较尴尬——梁从芝一直、始终,对他和他的师父万方元颇有微词。 女性乾元和男性坤泽一样,实属少见。而梁从芝就属于前者。作为空青的大弟子,她可谓是一身正气,朗朗清名。而万方元生前最讨厌条条框框,带得钟晚也没规没矩的,缺席平江夜宴不止一次两次,惹得梁从芝为首的一众前辈极其反感。 -- 第12页 然而光是如此倒也还好,现在钟晚和天山之间隔着血海深仇,无怪乎梁从芝下令追捕。 钟晚趁朱宛白在前面带路,赶紧吞了一颗易容丹以防万一。沈沉低声道:“早晚各一次即可。” 钟晚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怕死了啊沈庄主,你说我要是被发现了,你会不会救我出来?” 沈沉静默了一会儿:“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杀害天山弟子。” “这等传闻你也信?”钟晚一哂,“亏我还觉得你……” “不是我想信,钟……”沈沉皱着眉改口,“时卿,不是我想信。是别人想信。那些天山弟子的身上,留的是秋水剑的痕迹——万前辈的心口也是。你杀了你的师父,又杀了前来救助的十五个天山弟子……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 -------------------- 我来啦!感谢阅读~求求大家的海星收藏和评论! 第8章 湖心亭 钟晚长叹一声,却是再也不说话了。 “你不愿意告诉我,”沈沉说,“对吗?” 钟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情绪翻涌,半晌,他刚要开口,便听得朱宛白朗声道:“诸位稍等,待我进去通报师父。” 蒋初阳道:“有劳朱小友。”他自打跨入天山大门起就魂不守舍、心事重重,连钟晚和沈沉在一旁小声交锋也没心思注意。 天山自打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历届掌门都由坤泽担任。但无奈空青仙子门下三个弟子,义女陈乔月远嫁北斗山庄,大弟子梁从芝是个实打实的乾元,另一个小徒弟倒传闻是个坤泽,空青却似乎对她最为不喜,极少带她抛头露面,到后来那个小徒弟甚至音讯全无。因此空青一死,天山上下为了继任掌门吵得不可开交,倒是没什么人有心思为她追悼了。 最终众长老达成妥协,还是破例让梁从芝主持大局,但至今仍有人对此颇有微词。然而梁从芝对这些闲话置若罔闻,照样把天山治理得井井有条。 朱宛白带着他们进去的时候,梁从芝早已立在正殿。长久的操劳让她眼角已有细纹,神态却一如既往的威严端美。待沈沉禀明来意后,她沉思片刻,婉言谢绝:“多谢沈庄主好意,但这恐怕是空穴来风了。据我所知,坎离本依旧保存完好,对于《生死八转经》,天山从未懈怠分毫。” 钟晚心道果然如此,就算有沈沉母亲陈乔月这一层的关系,贸然插手他宗内务,仍然显得过于冒昧。若是换个脾气差点的掌门,早就把他们轰出去了。 沈沉还没说话,蒋初阳就从他身后缓缓走出,道:“若是我告诉他的呢?” 他刚刚始终站在沈沉和钟晚身后,并不引人注目,仿佛要刻意把自己藏起来一般。梁从芝不可置信:“……蒋师叔?” “是我,”蒋初阳道,“难为你还认得我了。” 钟晚也一愣。他一路上看上去与蒋初阳相谈甚欢,实则是早就觉得这位蒋长老身上疑点重重,想套点话出来。但他千猜万猜,却根本没想到蒋初阳竟是空青的师弟。他分明看上去和梁从芝差不多年纪,怎会如此? 梁从芝也十分讶然:“您怎么……这么多年了,我们都以为您早已……” “说来话长,”蒋初阳叹了口气,“梁师侄,先去看看坎离经吧。” 梁从芝看了沈沉和钟晚一眼,最终还是缓缓点了头。沈沉见她虽然答应了,但依旧神色勉强,拉着钟晚后退一步:“梁掌门,我们在此等候。” 梁从芝脸色稍霁,领着蒋初阳快步离开了。 他们前脚刚走,钟晚便一拍沈沉的肩:“你帮我挡一挡,我去看看。” 他原以为说服沈沉做这等不怎么厚道的事需要动一番嘴皮子,没想到沈沉竟回答:“天山大殿往北走到底是心湖,小时候曾听母亲说起过另有玄机,你先去那里找。” 钟晚从头到尾地把沈沉打量了一番:“好哇沈庄主,正人君子今日怎么助纣为虐起来了?” 沈沉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何时说过我是君子。”说完便将钟晚轻轻往外一推:“去吧。” 钟晚还来不及回味他这句话,便看见远处有几个穿着青衣的天山弟子向这里走来,忙足尖一点,轻飘飘跃到屋顶上趴着,心里把沈沉那个先斩后奏的小兔崽子骂了一万次。 然而骂归骂,他的话却还是要听的。钟晚曾凭着这一身轻功替师父夜潜守卫固若金汤的菩提禅院,更别提区区天山。转眼间,入目已经是一片碧波荡漾。而正如沈沉所料,梁从芝和蒋初阳正在湖上的回廊上,朝着湖心亭走去。 沈沉待他们身影渐渐隐入亭中,方悄无声息地落在回廊栏杆的石狮子上。见亭中梁从芝的青色裙角仍隐隐可见,他思索片刻,竟往湖面上走了一步,稳稳立在了水面上,从另一个方向向湖心亭走去。 他走得如履平地,只有一圈圈水波在他足尖荡开,但很快消失不见。等快要到湖心亭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会儿,随手抓了只正在洗澡的鸭子垫在脚下,只听鸭子“嘎”地惨叫一声,他白影一闪,已经伏在了亭顶上。 亭内,梁从芝突然听见外面一声鸭叫,很是诧异,探出半个身子往外瞧了瞧,却也只见着了一只掉了几根毛的鸭子委委屈屈地游来游去,弄得水面褶皱一片。 “梁师侄?”蒋初阳叫道,“怎么了吗?” -- 第13页 梁从芝收回目光:“没事。师叔请。” 钟晚半点不敢大意,敛住呼吸轻轻捏住一片瓦片,那瓦片便无声无息地碎成几块。他透过亭顶小洞往里看,亭内布置简单,仅摆着一套石桌石凳,样式材质皆平平无奇。 梁从芝说罢便将手搭在石桌上,用力一转,那石桌竟被她转动了几寸。她再往回转,只见左侧一个绣墩逐渐沉了下去,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钟晚见她转石桌的时候指节泛白,想必是用上了一番气力。他轻功练得好,万方元就叫他主攻轻奇巧快,还没来得及教他怎么练练蛮力,就一命呜呼了。 梁从芝毕竟是乾元,手下劲道非一般人能比,钟晚掂量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要转动这石桌恐怕够呛。等那两人一进去,他就卡着洞口关闭的那一刹那,也冒险挤了进去。好在老天保佑,那密道里头到处是乱石,他一进去便寻到了藏身之地。 前头两人毫不知情,还在回忆往昔。蒋初阳道:“没想到湖心亭里竟有这样一个密室,先前师姐竟从未对我说过。” 梁从芝回答:“这地方历来隐秘,兴许那时候师父也还没从师祖口中得知。” 钟晚跟在后头无声一笑,心想:“梁掌门还真够体贴,照当年空青那个风光无限的势头,怕是早早插手了天山大小事务,哪里有尚未得知的道理?怕是空青自己不想告诉蒋初阳罢了。不过这两句话倒是挺耐人寻味,恐怕蒋初阳和他的好师姐之间关系非同一般。” 一想两想,疑点就又移到了蒋初阳身上。先前钟晚以为他与沈沉父亲沈林同辈,现在看来,竟是与沈沉的祖父沈有双是一代人。 沈有双一代剑圣,已故去多年,但看蒋初阳相貌,却分明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梁从芝和蒋初阳又转过一个弯,钟晚还没来得及跟上去,只听蒋初阳道:“若是那人所言为真,天山免不了一场恶战,因此我擅自把沈沉叫了来,毕竟他是乔月的儿子,总比外人强。” 梁从芝冷哼一声:“是乔月的儿子,也是沈有双那狗东西的孙子。我见着他,总归替师父生气。” 蒋初阳劝道:“我看沈沉那孩子与他祖父父亲都不大一样,算是个难得的好苗子。” 梁从芝道:“师叔说得是,但再怎么好的苗子都是沈家人,师父说了,沈家人统统信不得。” -------------------- 改动之前的文案里本来有“我并非君子”这句话,后来我觉得突兀就删了。其实这句话是我心中冒出来的最早的一个沈庄主的形象hhh 后面应该会讲得更详细一点~ 感谢阅读! 第9章 平江宴 他们这三言两语之间处处透露着蹊跷。告诉蒋初阳天山有难的“那人”是谁?空青又为何对沈家恨之入骨? 钟晚来不及多想,只是一一记下了,准备回去和沈沉商量。 此时密道已经走到了尽头。梁从芝轻轻扣了扣墙壁上的一块石砖,那石砖便“啪”一声弹了出来,紧接着旁边的几块也纷纷挪开,露出一个圆台来。 梁从芝道:“师叔应该知道,我们天山论阵法武学,都比不过其余三大门派,于是师父别出心裁,将坎离经隐于湖底,只留一个空壳祭在正殿严加看守,又托了明玄大师在这附近设下阵法,一旦有人擅自挪动坎离经,便会被菩提禅院的八苦阵围困至死。” 蒋初阳点了点头:“‘六亲不认八苦阵’,这下就算明玄大师自己来了,也得守规矩。” “是了,”梁从芝说着在圆台上轻轻一拂,将一本藏青封皮、看上去颇平平无奇的册子捧在手心,“所以我不信沈沉说的那些话。但既然是那人说的,那么一切另当别论。” 钟晚听他们语气,显然是对“那人”十分信赖。但究竟是谁能让向来心思缜密的梁从芝也深信不疑? 蒋初阳见她欲打开经文,连忙阻止:“当年师姐与其他三个掌门约定,绝不可擅自阅读《生死八转经》……” “师叔放心,师父另留了方法。”梁从芝并不翻开书册,仅仅掀开书页一角轻轻一捻,见上面逐渐浮现出空青的字迹“坎一”,便给蒋初阳看:“师叔请看,这是师父生前留下的小法术,倒是很管用。” 蒋初阳没接话盯着那秀美的字迹出神,梁从芝也不打断他,任他伸出手指摩挲着那两个字。 洞穴里幽静暗淡,只有湖水从头顶汩汩流过。他们仿佛窒息于湖底。片刻后蒋初阳长叹一声:“确实是师姐亲笔所书。” 钟晚离两人不算太近,只能将对话听个大概,然而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 梁从芝一页页翻开页角故技重施,她下手极快,仿佛在择药草般敏捷,不消一会儿工夫坎离本就到了底。蒋初阳颇为疑惑地“哎”了一声:“宋夜南那小子骗我?” 原来那人叫做宋夜南。钟晚只觉得这名字出奇的熟悉,但一细想却和隔了层雾似的记不真切。好在这等事他已经见怪不怪了,倒也不觉得有多懊恼。 “他没骗你,”梁从芝突然开口,声音颤抖,“师父在写最后一个‘离’字的时候我正送茶进去,她不知怎么手一抖,晕开了一片墨……” 她点了点光洁干净的纸页:“就在……这里。” *** 沈沉端坐在会客厅,脊背笔直,侧脸俊美,有一种乾元中也极少见的、剑出鞘般的锋利锐气,与天山格格不入。 -- 第14页 天山内宗极少有乾元到访,他又实在生得太惹眼,但凡有经过的天山弟子,都要偷偷红着脸转头瞧他一眼。 朱宛白自药园回来,看到这幅景象顿时气打不过一处来,大步走过去把门一关:“都干什么呢?医术背了吗?武功练了吗?下山坐诊了吗?什么都没做,聚在这里长草呢?” 小弟子连忙一口一个“二师姐”作鸟兽散。然而朱宛白自己也不好进去,在门口站着又显得过于欲盖弥彰,只能一跺脚走了。 她一走,沈沉便打开窗,唤道 :“进来吧。”一个灵活的身影立刻从窗外翻入,正是钟晚。 钟晚擦了把冷汗:“幸好那祖宗来了,否则就凭沈庄主你这掷果盈车的架势,我想进来都难。” 他抓起桌子上的茶杯咕嘟嘟喝了个干净,放下的时候才发现是沈沉的,但沈沉一脸理所当然,他也不好大惊小怪,只是趁梁从芝和蒋初阳来之前把所见所闻一一说了。 “宋夜南?”沈沉稍稍回忆了一会儿,“我听祖父说过这个名字。他与空青算是半个师徒,关系很不错。难怪天山信他。你应当知道的,父亲出席的最后一次平江夜宴,他也去了,和你坐在一条船上。” 他这么一说,钟晚才有了点印象。平江夜宴名字取得风流,仿佛是武林江湖人士结交豪杰、大展身手的好时机,实际上却是一等一的死板,比武的时候规矩多多,第一天夜宴更是只能按照辈分入座。 钟晚沾了万方元的光,辈分大得不得了,次次同一群年过半百的老头坐在一条船上。旁边这个掌门那个长老一板一眼地讨论宗门事务,他就无聊地数盘子里的花生米有几颗,边数边乐不可支地想象着万方元那老不死的坐在前头那条船上,与闹掰数年的老相识们面面相觑——同他们那儿的尴尬相比,自己这头的无趣又变得可以忍受了起来。 只有一回,他一时兴起,决定趁别人不注意,将盘子里的花生米弹到对面墙上刻着的鸟儿上,给它当眼睛。这种灵巧功夫他一向很是在行,手腕微微一抖,那颗花生米便已经“啪”一声嵌进墙里,不偏不倚刚刚弹进鸟的左眼窝子。 钟晚大受鼓舞,刚准备弹第二颗,就听见有个长老道:“沈庄主,听说贵子好事将近,恭喜啊。” 钟晚手一抖,原来朝着墙壁去的花生米顿时偏了方向,好巧不巧,被弹进了那个开口的长老嘴里,还分毫不差地在他牙上一弹,那颗牙不堪重负,当场滚落在地。 后来他自然是被撵了出去,坐在备菜的小舫上长吁短叹。厨娘们见他生得好看,还以为是哪家小弟子做错了事被长辈罚站,实在于心不忍,偷偷留了几筷菜给他,放在盘子里叫小丫鬟送过去。 那小丫鬟以为这人和自己差不多大,刚递过盘子想安慰两句,便见青年抬起头,正脸比侧脸好看得更加张扬,眉梢眼角尽是笑意,一双点漆凤目在黑夜里亮得动人心魄。她顿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把盘子一塞便红着脸走了。 钟晚缓缓拿起筷子,对着外头沉沉夜色、滔滔江流席地而坐,毫无芥蒂地吃起来。不远处的画舫里金碧辉煌、灯火通明,时不时传来热闹的笑声。忽然最末尾的船上爆发出一阵叫好,想必是小辈们沉不住气,已经开始比武。 江面上灯火糅在波光里浮动,仿佛一尾尾发光的鱼。他出神地看着那些光点,耳边是次擦不绝的炒菜声,混着下人们的嬉笑忙碌,渐渐糊成一片,迷迷蒙蒙仿佛隔着水传来。 他把目光转回眼前已经半凉的菜上,刚夹起一块鳜鱼,便听见身后有人唤他:“钟晚。” 那声音还带着一点少年的青涩,语气却老成镇定。 他不回头也知道,来的正是今年刚刚过完十八生辰的北斗山庄少庄主,长老口中“好事将近”的沈沉。 -------------------- 我来了55555 今明是回忆杀(大概) 第10章 程妙彤 钟晚没回头,扒拉着碗里的菜,轻声道:“没大没小,刚刚我还同你爹坐在一条船上呢。” 沈沉却不接他的话,走到他身边:“你怎么在这里。” 钟晚把碗一放,站起来:“少庄主,我倒是要问问,你怎么在这里?” “宋夜南告诉我你在这儿的。”沈沉说,“他是空青掌门的半个徒弟,也在你们船上。” 钟晚回忆了片刻,好像记得是有这么个人,在一众老头子里年轻得鹤立鸡群。然而他那时候太过专注弹花生米,没多在意。 想到这里他又气打不过一处来:“小兔崽子,我在这里还不是拜你所赐?”见沈沉一脸迷惑,他抱着胳膊“哼”了一声:“你要成亲了?” 他话一出口,眼前的少年登时诧异地看着他,他们莫名其妙地对视一会儿,沈沉才道:“怎么可能。” “是么?”钟晚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总觉得今天说话带了股酸不拉几的火药味,“我怎么听天罡门长老恭喜你爹,说你好事将近?” 沈沉皱着眉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原来如此。” 钟晚没听清:“什么?” 沈沉却不回答他了,只是含糊道:“你只要知道我不成亲就好了。” 钟晚见他故作镇定地辩解,觉得说不出的有趣,刚刚的气顿时消了一大半,但还是故意板起脸斥责道:“你说什么呢,什么叫不成亲,现在不成,以后也得成。你要是敢不成亲,你爹非把你打死……” -- 第15页 沈沉突然问他:“你很想我成亲?” 钟晚刚摆起长辈的架子打算继续教育他,突然被这句话一噎,竟不知怎么回答。他一向伶牙俐齿,能说到万方元也气得满脸通红又哑口无言,只能用剑鞘把他打得满地打滚。 要回答沈沉这句话分明简单极了,要么说“想”,要么说“不想”,但他一个也说不出口。 沈沉看着他,说:“那些坤泽,我一个也不喜欢。”他毕竟年纪还小,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坦坦荡荡地对钟晚说了出来,什么也不忌讳。 钟晚笑道:“不得了了,我们大少爷可真是眼高于天。那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 沈沉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 钟晚屈起手指敲了敲他的头:“你不知道,那是因为你还没遇到。要是你遇到真正喜欢的人了,就不会这样说了,你信不信?” 沈沉抿着嘴不说话,只是抬手把他的手指拂开,好像很不喜欢他做这个动作。少年乾元的掌心带着一种蓬勃的温度,惹得钟晚有些在意,忙不迭地把手收回来。 他动作幅度太大,好像又惹得沈沉有些不高兴。钟晚心想小兔崽子就是难哄,刚想顺势把地上的盘子也拿起来,就看到沈沉先他一步弯下腰,把盘子里冷透了的饭菜全倒了。 “喂——”钟晚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沈归泊!你家有钱也经不住你这样乱来!好好的菜——” “冷了,”沈沉任他抓着胳膊,他十七岁分化后开始窜个子,现在已经高过钟晚,微微垂下眼看他的时候,眉眼尚带着一点少年气的青涩,却已经有了乾元硬朗俊美的轮廓,“你就吃这个?” 钟晚这才注意到,他身侧还放着一个食盒:“给我带的?” 沈沉“嗯”了一声,把食盒递给他:“趁热吃。” 钟晚自知理亏,讪讪“哦”了一声接过食盒,同沈沉一起坐在角落里,边吃边腹诽道:“这小兔崽子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倒弄得我像是他小辈一般,真是不像话。下次教他武功,定要挑一个难的,叫他一时半会儿学不会,只能提着剑来求我指教。” 沈沉坐在他身边,也不急着回去,有时看看窗外江面,有时转回头看他,目光很沉静,仿佛夜晚的江水。 然而钟晚那时候还不知道,仅仅数月之后,他就在思量着要怎么同沈沉不告而别了。 *** “想起来了吗?”沈沉问道。 钟晚这才从层层思绪中回过神:“啊,想起来了,宋夜南嘛,他人倒是很不错。” 沈沉“嗯”了一声:“之后我与他曾见过几次,我继任庄主时他也前来祝贺。但如今已经数年没有他的消息了。” 就在这时,只听门前一阵脚步声,蒋初阳和梁从芝走了进来,都是眉头紧锁。 沈沉道:“梁掌门,蒋长老,离字本可是丢了?” 梁从芝长叹一声:“沈庄主好英明,正是如此。” “那么当务之急便是弄清楚是谁偷走了离字本,”钟晚接着她的话,“我想,天山名门大派,应当对坎离本严加看守、珍重至极,能盗走离字本的人必定对天山十分了解,梁庄主不妨回忆回忆……” “不必了,”梁从芝冷着脸,“我已知道是谁。” 此话一出,连蒋初阳也面带讶色:“师侄,你说的莫不是……” “是程妙彤,”梁从芝语气轻蔑,“天底下也只有我的这个好师妹做得出这种事来。” *** 钟晚在天山安顿下来已是亥时。他吞了一颗易容丹,把行装一扔,便摸到隔壁去敲沈沉的门。 没敲两下,门就开了,沈沉约莫是要入寝了,没戴冠没束发,穿着件黑色寝衣站在门口垂眼看着他,问道:“什么事?” “易容丹没了。”钟晚把瓶口朝下一倒。沈沉为他打开门,示意他进来:“稍等。” 他弯腰在外衣锦囊里翻找,钟晚也不同他客气,兀自坐下了:“梁从芝这回可是实打实的欠了你一个人情。” 沈沉将易容丹递给他,神色冷淡:“不一定是好事。” 钟晚一想也有道理,虽然得了天山的好处,但也让北斗山庄卷进了他人恩怨当中,可谓焉知非福。 “你不好奇宋夜南在哪里吗?”沈沉道,“他销声匿迹多年,却能向外传递这等机密。”钟晚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他在七巧?” 沈沉点了点头:“至于为什么在七巧,我猜,与空青的小弟子程妙彤脱不了干系。” “没想到程妙彤竟是空青的小徒弟。”钟晚感叹道,“想不到啊想不到。除了都是坤泽,她俩还真没一点像的。倒是她徒弟,叫做罗杉的那个,还有几分当年空青的风采。” 他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程妙彤此人,作风极其浮夸浪荡。七巧第一任掌门神秘莫测,连名字都没人知道,她上位后却张扬无比,先是在平江夜宴上大出风头,凭着一套五毒鞭法连败七个乾元,再一勾两勾,把七个里的五个都拐上了床。 当年钟晚有幸窥得程妙彤的风采,果然妩媚入骨、美艳逼人。她是坤泽里极其讨巧的长相,巴掌脸,狐狸眼,酥软嗓音,婀娜身段,不知为什么,眼角还画了朵红色小花。坐在钟晚旁边的乾元眼睛就黏在她身上没下来过。现在想来钟晚一阵庆幸,幸好当时沈沉尚年幼,还没资格入座观武。否则他恐怕得晚上守在沈沉门口救急。 -- 第16页 空青冰清玉洁一生未嫁,程妙彤却裙下臣无数,传闻她夜夜笙歌,就连处理门务,也有俊俏乾元伏在她脚下为她揉腿。 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样两人竟会是师徒。 -------------------- 昨晚要更新的时候长佩突然崩了……现在发上来 第11章 燕归巢 钟晚没料到,他们第二天竟能如此光明正大地走进湖心亭。 梁从芝握住石桌边缘,向同昨天相反的方向转了半圈,另一边的绣墩缓缓下沉,露出第二条密道。 她作为天山掌门不便直接出面,只是对蒋初阳行了一礼:“我只能送诸位到此处,后面还请师叔带路。” 几人走入密道后,绣墩再次上升,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密道内顿时光线昏暗,只有石壁上年岁古老的油灯摇摇晃晃。 钟晚突然想起了什么,小声问身边人:“还好吗?你看得清吗?” 沈沉年幼时双目皆眇。当时陈乔月倾天山之力医治,直至他十七岁那年才勉强医好。然而毕竟是从阎王爷手里夺过来的眼睛,总归比不上天生慧目,在暗处总要不灵便些。 沈沉却摇了摇头:“放心,已无大碍。” 但钟晚依旧不放心,将手虚虚垫在他胳膊下扶着。沈沉的步伐顿了顿,随即将手臂微微下沉,轻轻落在钟晚手心上任他托着。钟晚觉得他袖上衣料摩挲着自己的掌心,上头绣着的北斗暗纹也清晰可辨。一股子乾元的信香仿佛顺着袖口直往他怀里钻。 他浑身一抖,差点没托稳。蒋初阳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们一眼,但他心思不在这儿,也就没多想。 走了约莫一刻钟,密道到了尽头。只见面前一堵巨大的石墙,上头凹凸不平,仿佛被谁刻意凿刻过一般。蒋初阳凝视片刻,从怀里取出一根鞭子,毫不犹豫地往墙上挥了一鞭。 钟晚与罗杉交过手,自他起势就一眼看出,那正是“五毒”鞭法中的模仿蝎的一招。然而蒋初阳堂堂天山师叔,不秋门长老,怎么会五毒鞭法? 钟晚同沈沉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同样的疑惑。随后沈沉搭在他手上的胳膊被抽出,换作手掌,在他掌心轻轻一拍,仿佛在要他安心。 钟晚不知怎么的,迅速把手缩了回来,还欲盖弥彰地拍了两下袖子。沈沉也不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蒋初阳依旧在出鞭,鞭子的形状已经变幻到了蝎子因受刺激蜷缩身体,鞭头自鞭尾绕成首尾相接的一圈,用以抵御强敌。当时钟晚猝不及防从左下侧出剑,罗杉正是用了这一式,暂时挡住了他的攻势。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很快便从蒋初阳这一下里察觉出些许怪异来。 “……鞭法是他新学的。”钟晚微微踮脚凑到沈沉耳边道,“沈沉,你且看他鞭尾,和蝎尾相去甚远。这是空学了个架势,没学着精髓。” 五毒这一套鞭法,可算是将“阴毒狠辣”用到了极致。譬如这一式蝎鞭,即使作防守姿态,鞭尾仍时时刻刻如蝎尾微微上翘,好在对手一气呵成进攻时出其不意,下以毒手。亏得钟晚年少时吃过蝎子的一番苦头,当时对着万方元求爹爹告奶奶才拿来的解药,晚上躺在被子里狠狠发誓要将这种屈辱牢记于心,才对罗杉这一招有所提防。 蒋初阳手中不过一支寻常九节牛皮软鞭,但他下手极重,在空中尖声划过,又猛地“啪”一声打在石墙上,几乎要把鞭子打断。这等响动自然将他们的耳语遮了个干干净净,但沈沉似乎还是怕漏出只言片语,又离钟晚近了一些,答道:“我知道,是梁从芝教他的。” 钟晚奇道:“这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趁我睡着的时候夜探天山去了?沈沉,我早想夸你来着,许久不见,你的轻功大有精进嘛,果然是你师父教得好的缘故,才叫你受益至今。” 他说是在夸沈沉,却先将自己夸了个痛快。沈沉低头想说他两句,但却见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中笑意满盈,带着一种他多年未见、几乎要忘记的戏谑。 在他还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他就坚信钟晚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许多次。 “小小年纪,老气横秋,”记忆里的钟晚好像总叼着根竹叶,说话带着一点含糊缠绵的舌音,“以后讨不到坤泽,别上我这儿哭。” 他不在意讨不讨的到坤泽,坤泽在他眼中等同于母亲,那不是一个太好的词语。他只关心今天钟晚教他的一式“归巢”他还没有学会。 这一式是轻功中的一种“落”法,专门对付飞檐走壁的时候如何稳落于重重瓦片之上,还不发出一点声响。 钟晚说它本没有名字。他第一次学的时候借了山下人家的房子,落脚时屋檐下一对乳燕被他气息所扰,从巢中探出身来叽叽喳喳地叫,叫得他一阵心虚,险些摔下来。是以从此以后他叫这一式“归巢”。 “你教我,”沈沉向着声音的方向伸手,眼前一片空洞,没有所谓的黑与白,但他坚信钟晚正在看着他,“‘归巢’我做不对……钟晚,你教我。” *** “……我教你,”他避开钟晚的视线,轻声道,“你看他和梁从芝的手。蒋初阳的手上只有用剑留下的老茧,而梁从芝惯用白绸,照理来说,应当仅仅在指缝间留茧,而不是和如今一样,老茧同样生在指掌相接之处。” 钟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 第17页 正在这时,只听“轰隆”一声,石墙竟打开了一条可供一人通过的裂缝,阵阵灰尘随着巨响飞扬而下。蒋初阳手中鞭子已经半废,他随意将它扔到一边,仿佛一刻都不想多拿:“沈庄主,时公子,走吧。” 钟晚刚要上前,沈沉便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他回来,让自己先走。钟晚还有些不习惯不打头阵,别别扭扭跟在他身后。沈沉生得高,肩膀也宽,在他面前挡着,让人感到莫名安心。 走出石墙竟还是密道,不同的是此处石壁上换作了颇为精巧的琉璃灯,与粗陋密道格格不入。钟晚心想:“刚刚蒋初阳拿五毒鞭法才敲开了这堵墙,这灯又做得如此阴柔细巧,想必这里已属于七巧无疑。” 果不其然,蒋初阳转身道:“诸位,这里便是七巧了。” 还不等他们回答,他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二位现在有千般要问,但……唉,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先干正事,回去再说也不迟。” 沈沉不好拂长辈的面子,依言点了点头,钟晚却心想:“天山同七巧水火不容,底下密道却和手牵手似的连着,这其中缘由想必不太好听。你们天山这样讨厌沈家人,还把人家骗来干活,指不准干完活就翻脸不认人,什么都不肯说了。不行,我得套出些话来,否则沈沉可真是羊肉吃不到,惹得一身骚,也忒可怜。” 几步路的工夫,他心里早就想好了种种话术说法,准备待会儿把蒋初阳绕上那么一绕。然而还不等他大显身手,就听见前面传来极其急促的呼吸声,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的惊呼:“有人!” 钟晚一愣,下意识的看向沈沉。 那正是沈沅的声音。 -------------------- 弟弟也来了!是为什么呢?且听下回分解~ 改了一个小bug,上一章宋夜南出现是是沈沉父亲沈林的最后一次平江夜宴,而不是空青~ 第12章 水红纱 蒋初阳年纪不小,记性却还不错,当下也认了出来,疑道:“这不是沈沅小友吗?怎么在这里?” 钟晚凝神听那头的脚步:“不止一个人……” “三个。”沈沉道,“另外两人……应当出自同一门派,也许是……菩提禅院。” 沈沉十七岁以前全赖着一双手一对耳朵,此时听那头沈沅步伐轻快,另外两人却是一致的扎实有力,气息却收得不稳,因此绝无可能是内力雄厚的高手。由此粗粗推断,大抵是菩提禅院一类极注重修习内功的门派弟子。 这番思量在他心中一掠而过,钟晚和蒋初阳只听到他最终的论断脱口而出。事态紧急,两人虽然好奇,也顾不上问为什么。钟晚无意识捉住他的手腕:“躲一躲吗?” 他本来想着,沈沉身为兄长,叫胞弟看到自己在别家的密道里偷偷摸摸,总归不太好,有损以往翩翩君子的形象。但沈沉显然有另一番考虑,说了句“叫他自己历练历练也好”,便带着钟晚和蒋初阳往侧边一闪,恰恰巧巧躲进一从乱石后。 蒋初阳刚把自己衣角妥帖地从外头捻进来,就听见沈沅的粗重喘息由远及近,几人跑得辛苦,像是在逃命一般。 脚步声踢踢踏踏地经过了他们身侧,丝毫不停留。钟晚见沈沉无声地皱了皱眉,心知他是在责怪沈沅太不谨慎。他们躲藏时未刻意隐去气息,沈沅几人却丝毫没有察觉。 “或许是遇到了什么意外,”钟晚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不要过于苛责了。” 沈沉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此时几人已跑到了石壁前,只听武器一阵乒乒乓乓,那石壁却岿然不动。 一个颇为稚嫩的声音说:“沈兄!这可怎么办?她们要追上来了!” 沈沅看上去也没什么注意,乱糟糟地原地走了几圈,懊恼道:“要是我哥在就好了……” 钟晚失笑,轻轻推了沈沉一把,沈沉却捉住他的手:“别动。” 钟晚不知道沈沉有什么打算,顿时绷直了身子不敢动。但沈沉也没松开他的手,就这样在宽袍大袖的遮掩下紧紧攥着。他们贴得近,又半面背对着蒋初阳,这点动作自然是没被察觉。 钟晚被他攥得有些不自在,想用把力挣开,但碍于蒋初阳在一旁,只好轻微动了几下。 密道里黑漆漆一片,只有琉璃灯幽微地亮着,在沈沉同他的发上漾开来,却也无法照亮更多了。沈沉背对着他,一身黑衣肃穆,又高了他整整半个头,将本就微弱的光遮得一点不剩。 感觉到他的动作,他却依旧固执地沉默着,非但没有松开,反而越握越紧,像是在与钟晚较劲似的。 钟晚好像能听到他的呼吸声,随着自己腕间的脉搏一下一下,在密闭的空间里浮动。再细听,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不远处沈沅几人在焦急地踱步。 见沈沉还没有半点松开的意思,他只好小声说:“沈沉,沈沉,你攥得我痛了。” 沈沉如梦初醒,猛地把手放开。 “有了!有了!”沈沅突然大叫,“我想起来了!我哥先前给过我一颗天山的丸药……我且找找!” 钟晚微微侧身,从乱石缝隙往外看,沈沅换了身没那么惹眼的靛蓝袍子,腰间却依旧挂着那个锦袋。此时他正低头在锦袋里翻翻找找,钟晚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 “找到了!”他手指触到了那颗救命神仙般的丸药,面上一阵喜色,“喜山,乐水,你们……” -- 第18页 蒋初阳对这位活泼的沈家二公子颇有好感,此时见他们即将脱困,不由松了一口气,心想:“沈庄主也忒沉得住气,自家弟弟被困在这儿,仍然不慌不忙地躲着,刚刚窸窸窣窣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难不成这对兄弟表面兄友弟恭,实际形同陌路?不对,想这些无用,先找到程妙彤和离字本才是正事。” 他毕竟在心里揣测沈沉,便不自觉地看了他一眼,一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和时公子站得极近,一副若时公子是个坤泽便是拉拉手就能去拜天地的模样。他心里咯噔一下,却见两人同时面色一凛,紧接着沈沅处传来一声惊呼:“啊!” 蒋初阳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探头往外面看去。只见沈沅的锦囊早已被一根针斜斜穿过,打落在地,里面的药丸符箓法器四处滚散,有几个骨碌碌滚到了他们近处,蒋初阳定睛一瞧,顿时咋舌北斗山庄财大气粗。 沈沅身边果真是菩提禅院的弟子。那两个半大的小和尚穿着半旧的赤色袈裟,年纪不大,却看着很机灵,想必是他口中的“喜山”“乐水”无疑。 此时三人都如临大敌,朝着银针射来的方向望去。密道尽头不知何时站了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蒋初阳才刚看清她的轮廓,她身形微动,罗纱飘舞,已经前行了数十步。 那女子本来冲着沈沅一行人而去,离沈沅仅仅有几步之遥时,突然蛾眉微蹙。下一瞬,蒋初阳只觉得一阵香风扑面,女子的水红轻纱妖丽惑人,几乎从他鼻尖拂过。 他还没反应过来,肩膀便传来一阵剧痛,原来是那女人的手紧紧扣入他的肩胛,指甲尖长入肉。 “刚刚的暗器是你放的?”女子笑嘻嘻将他提出来看了一眼,随即索然无味地丢到一边,“不对,一定不是你这个中庸。我闻着像是一个年轻乾元……那么就是……” 她笑容满面,眼角的红色小花艳丽无比,刚刚从蒋初阳肩膀上拔出的右手五指上鲜血淋漓,已作爪状向躲得更深的两人抓去。 蒋初阳欲拔剑相助,却听见那女子痛呼了一声收回右手,五指指甲已经齐齐崩断。那位深藏不露的时公子收回挡在身前的剑鞘,叹息道:“程妙彤掌门这样美的柔荑,真是可惜,太可惜了。” 程妙彤挑了挑眉,换作左手,生生将那乱石挖出一块。然而她只觉得眼前一晃,原本困在里头的两人已经翩然跃至密道正中。 钟晚笑道:“程妙彤,你看,我是不是刚刚那个放暗器的年轻乾元?” 程妙彤“哼”了一声:“你当我看不出来呢?你们是有两个人呀。” 她声音酥软入骨,就连和敌手说话,也带着一股子娇美:“刚刚我可是正正好对准那位小郎君的手的,是你们两个大男人以多欺少,先后放了两个暗器,才把我的蜂花针打偏。你们说说,还讲不讲道理啦?” “确实有些不体面,”钟晚点了点头,“不过呢,我这个人,从来就不爱讲什么道理。” -------------------- x谢天谢地好很多了~现在就是嗓子哑得厉害,码完字去睡了hhh 感谢阅读! 第13章 蜂花针 程妙彤咯咯笑了。不知为何,数年过去,她却依旧貌美如花。 “沈庄主,”她娇滴滴开口道,“莫要误会了。我不过看你弟弟少年英杰、一表人才,想留他下来谈谈天罢了。” 不远处的沈沅浑身一抖,仿佛程妙彤是欲行不轨的乾元,他才是那个柔弱的坤泽。钟晚看了差点没笑出声,意味深长地鼓了鼓掌:“天气刚转凉,程掌门胃口就这么好了,真是身体康健,教人羡慕。” 程妙彤道:“这又是哪门子胡话?我胃口不好,但眼光倒是一等一的好。沈庄主,令弟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风采,真是难得。” 说罢,她转向沈沅,声音轻柔地诱哄道:“阿沅弟弟,听闻你素来喜爱走山涉水,但我们七巧的风光,你还不曾见过吧?你且在这里留两天,姐姐带你好好游览一番。你安下一百个心,我又不会把你吃了,嗯?” 沈沅面色惊恐,一副“你真的会把我吃了”的模样。钟晚看够了戏,叉着手慢悠悠开口:“程掌门,这位一表人才的少年英杰可是比你小了整整一辈,论辈分,他不该叫你‘姐姐’,倒可以叫你‘婶婶’。” 程妙彤此生最恨别人对她按辈分称呼,“婶婶”两个字于她而言简直如同洪水猛兽、入肉尖刺。她也顾不上沈沅了,冷笑道:“我是你奶奶!”说罢一舞水袖,向钟晚扑去。 钟晚极为顺手地从沈沉腰间抽出岁寒,横剑一挡,嬉皮笑脸地附和她:“哎,奶奶,您一把年纪了,悠着点,悠着点。” 程妙彤被他气得欲吐血,竟直接下了杀手。钟晚只觉得她袖口轻轻拂动,刹那间数十根银针便如同天女散花,向他射来。 七巧派使的暗器名为“蜂花针”,模样细如蜂尾,气味甜如花蜜,只要见血,十个吐息内必毒发。据说中毒者将浑身酸软,内力紊乱,最终力竭而死。 钟晚轻功底子极好,若是在外头,避开这些针想必不成问题。但密道本就狭小,他避无可避。眼看着铺天盖地的蜂花针已到眼前,钟晚急中生智,几步退回先前藏身的乱石后。只听一阵噼里啪啦,数不清的银针被石块挡下。 他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已冷汗涔涔。乱石外程妙彤一声惊呼,原来她出针的下一瞬,沈沉从后面近了她的身,赤手空拳地与她过起了招。 -- 第19页 钟晚凝神听了一会儿,沈沉掌法严密有力,但变化不足,面对一向以诡谲取胜的七巧,自然讨不到什么好处。更何况程妙彤手上不知还有多少蜂花针。他不敢托大,几下爬上石堆,喊道:“沈沉,剑!” 沈沉并不看他,只是微微抬起右手,与此同时钟晚将岁寒剑往前一送,只听一声嗡鸣,剑已回到主人手中,顿时剑身上寒光涌动,生生斩落了程妙彤左袖红纱。 钟晚这才放下心来,刚想跃下石堆,突然右肩一阵酸麻,紧接着半边身子都软了下来。他咬牙扣住石块上的凸起,缓缓滑下石堆,也顾不上手掌被碎石磨得血肉模糊,撕开右肩衣服一看,皮肤上多了一个红点,宛如一粒红痣。 他思量片刻,很快便明白过来。先前他能透过石缝看到沈沅,那么想必是有一枚蜂花针作了漏网之鱼,好巧不巧地穿过那道狭窄缝隙,刺中了他的右肩。 密道里程妙彤已经使上了鞭子。钟晚还记得她的鞭子名为“竹叶青”,通体翠色,修长柔韧,好看得紧,却足够要人命。他想探出头看一眼,但他心知自己越动弹,毒性发作越快,只能在原地盘腿而坐,调动全身功力抑制毒发。 且说沈沅那头,自程妙彤从乱石后拎出一个蒋初阳,他同那两个小和尚已经十分诧异。等到钟晚和沈沉相继出现,沈沅早已目瞪口呆,回过神来心中一阵狂喜,不住地摇着喜山的胳膊,小声道:“我哥来了!这下好了,我哥来了!” 但沈沉自始至终没往他那里看一眼,倒是他身边那个俊俏公子比口型叫他们莫要担心。沈沅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心里直打鼓,想起他哥的戒尺,腿先软了一半。 他正在心里使劲盘算着怎么认错讨好才能叫他哥少打他两下,程妙彤便开始同前两天一样对他不住哄骗,弄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还没回过神,她便与沈沉的那位神秘友人缠斗起来。 沈沅和喜山、乐水被囚禁在七巧的几天,过得可谓是如履薄冰、胆战心惊。论用毒,七巧称第二,绝无门派敢称第一。若要一滴毒药取他们小命,简直易如反掌。到时候把他们尸身往荒郊野外一抛,让野兽吃尽皮肉毁尸灭迹,又有何难? 所幸程妙彤似乎留他们另有用处,并未下此狠手。但对于钟晚,她却毫不犹豫地掷了一把蜂花针,存心要取他性命解气。 沈沅眼见着一片雾蒙蒙的银光一闪而过,紧接着程妙彤一声惊叫,原来是他哥趁机近了她的身,一掌劈在她取针的右手手腕上,那段雪白的皓腕霎时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伤得不轻。 沈沉一言不发,借着右手之势在她手臂上又下一掌,看这架势,竟是要废了她的右手。与此同时,他左手并掌,用上十成十的内力,直取坤泽的颈间命门,下手之狠戾,连沈沅也从未见过。 沈沅咽了咽口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哥好像生气了。 程妙彤毕竟比他长了一辈,自然不会如此轻易叫这个年轻乾元得手。沈沉刚出左掌,她便腰肢一扭,柔软至极地攀到一旁石壁上,蜥蜴一般往上爬了两下,看似慌不择路,实际每一步都无比巧妙地避开了沈沉的出掌。 沈沉眉宇间戾气未散,频频出掌击她身上大穴,沈沅看得胆战心惊,往后退了半步,一拉乐水的衣袖,道:“你看看我哥,不会是要走火入魔吧?” 乐水比喜山活泼些,闻言一拍他肩膀,道:“你也不看看你哥是谁!阿弥陀佛,程妙彤不被他逼得走火入魔就好了。”他一转眼珠:“不过嘛,我们还是去看看你哥的那位朋友比较好。” 此时岁寒剑已回到了沈沉手中。程妙彤见大事不妙,也从腰间取下一条碧绿长鞭。沈沅三人蹑手蹑脚地挪到石堆后,却只见钟晚席地而坐,浑身颤抖,额间汗水不断滚落。 “蜂花针!”三人齐齐开口,吓得脸色惨白。沈沅脑袋乱成一团,深深吸了几口气叫自己冷静,颤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玉白小瓶,放到钟晚唇边:“这位公子,快喝吧,这是天山的三茶百草露,暂时压一压你身上的毒。” 钟晚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见是沈沅,也顾不上太多,张口便将玉瓶里的东西喝了个干净。好在沈沅武功不及沈沉,保命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一瓶三茶百草露入口,钟晚觉得神志清醒了一些,气脉运行也顺畅了不少。 但他知道这绝非长久之策,要想解毒,还是要从程妙彤身上下手。 沈沅见他脸色好转,试探着问道:“这位……公子?前辈?” “我姓时,”钟晚喘了口气,“和你哥同辈,不用这么客气。” 毒性弄得他脑袋昏昏沉沉,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昔日他仗着比沈沉大上一辈,可没少占少庄主的便宜。如今却要沦落到谎称自己与他平辈的境地,思来想去,还是万方元那个老头惹的祸。 “那……时公子,”沈沅道,“三茶百草露只能暂缓毒性,要不你看看,我哥能不能替你解这毒?” -------------------- 今天是怜悯小沈弟弟的一天 感谢阅读! 第14章 宋夜南 钟晚刚想说“别告诉你哥”,沈沅早已探出脑袋,喊道:“哥!你朋友中毒了!” 沈沉手下一顿,紧接着毫不犹豫地收剑。沈沅吓得大喊,谁料到他往后灵巧地一跃,程妙彤的鞭子堪堪停在他鼻尖不动了。 -- 第20页 “沈庄主果真是聪明人,”程妙彤笑盈盈地把竹叶青收回腰间,“早些收手,岂不更好。” 沈沉道:“程掌门,还请借解药一用,免得坏了两派交情。” 程妙彤挑了挑眉,像是在说“我们两派什么时候有的交情”,但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还是转到了沈沅身上:“这样罢,不如……” “阿沅不可能留下。”沈沉斩钉截铁。 程妙彤闻言撇了撇嘴:“弟弟你也要,解药你也要,哪有天下好事都叫你占尽的道理?我不管,今日这两样你只能拿走一个。或者嘛……你留下,那也行。” 她伸出抹着鲜红蔻丹的手指,轻轻一勾沈沉的下巴。沈沅没想到程妙彤居然能奔放到如此程度,惊得差点掉眼珠子。钟晚一拍他后脑勺:“把嘴合上……咳咳……” 他一说话,便止不住地咳嗽。沈沉面无表情地微微偏头,躲开程妙彤的手指,对着钟晚的方向问道:“还好吗?” 钟晚尽量压抑住喉头的血腥味:“死不了。” 程妙彤忍俊不禁,仿佛看到沈沉为难她很快活。突然,她脸色一变,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她身后缓缓走出一个人,正是蒋初阳。 “程妙彤,”他手中执一鞭,鞭柄雕刻华丽,此时已深深没入程妙彤胸口,“你不认得我就罢了,可还认得这条鞭子?” 程妙彤美目圆睁,仿佛不可置信般在胸口抠挖,直到指尖触碰到鞭柄的雕花。她怔愣半晌,忽然厉声问道:“空青呢?你,我问你,空青在哪?那个贱人在哪?!!!” 蒋初阳痛心道:“她是你师父!” 程妙彤呵呵冷笑,美艳脸庞因为痛意和恨意无比扭曲。她似乎已有些神志不清,连竹叶青也不取,尖叫着张开十指向蒋初阳扑去:“我怎么不认得这条鞭子,我到死都记得它……你告诉我,空青呢?!你告诉我!我必要把她……把她……” 她还未触到蒋初阳的一片衣角,沈沉早已出剑将她掀翻在地。他踩住程妙彤的膝盖,剑尖直指她颈间,冷冷道:“你交出蜂花针的解药,我就告诉你。” 程妙彤痴傻一般瞪圆了眼盯着沈沉,又抽了抽鼻子使劲嗅了嗅。 随即,她竟无比乖巧地从怀里取出一把药丸,塞到他手里:“给你,全给你。” 沈沉又问道:“服多少?” 程妙彤脸上的怨恨渐渐褪去,换作一种掩饰不住的欣喜:“一颗……不,两颗!” “到底是多少。” “两颗,两颗!”程妙彤连声道,“刚刚我骗你的,是两颗,要两颗才行。夜南,你信我,你不能不信我……” 沈沉缓缓放开程妙彤,看了蒋初阳一眼。但蒋初阳只顾着低头擦拭鞭子上的血迹,仿佛那鞭子是什么稀世之宝。 程妙彤软绵绵倒在地上,表情时而痴恋,时而愤恨,时而哀怨。他也顾不上猜测,快步走到石堆后,扶住钟晚的后脑勺,喂了他两颗药丸。 钟晚已经将下唇咬得一片鲜血,显然到了强弩之末。忽然感到口中被塞了异物,他下意识想呕出来,却感到有人轻轻捂住他的嘴,道:“咽下去。” 一听到那人的声音,他便昏昏沉沉地放下心来,喉头一滚,把解药尽数吞了下去。 “此地不宜久留,”沈沉对蒋初阳道,“前辈,我们务必尽快离开。” 被沈沅这么一搅和,他们也别想找离字本了。蒋初阳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点了点头,刚想问问沈沉拖着一个幼弟一个病号要不要搭把手,就只见沈庄主俯身将尚在昏迷的时公子抱了起来,对沈沅道:“把你的东西收拾好,跟我走。” 沈沅吓得魂不守舍,手忙脚乱地把滚落在地的药丸符箓法器一一收回锦袋里,低着头老老实实跟在沈沉后头。喜山、乐水也似乎被沈庄主的气势骇得不轻,不敢说半句话,只能暗暗给沈沅递眼色。 几人依旧沿着密道原路返回,一路无言。走过那处石壁时,蒋初阳拿手上的鞭子在石壁上轻轻一敲,石面便轰鸣着合拢,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沈沅跟着他哥爬出密道,入目是一片熟悉的湖光水色、鸟雀飞舞,才忍不住“哎”了一声,惊叫道:“这里是天山?!” 他小时候跟着陈乔月来过几次,最喜在心湖边戏水。但从来没料到,湖心亭下竟然有这样一条密道。 沈沉点了点头,对蒋初阳道:“麻烦蒋前辈安顿舍弟和两位小师父,我先带他疗伤。至于前辈所求之事,我另有他法。” 蒋初阳叹了口气:“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沈沉见蒋初阳与几个少年渐渐走远,才轻叹一声,唤道:“……钟晚。” 钟晚服了解药,身体已无大碍,但那毒又阴又猛,他现在还觉得自己手脚有些使不上力,干脆一路待在沈沉怀里没下来。 沈沉垂眼看他整张脸都埋在自己胸口的衣服里,只隐隐露出黑发下一段后颈。应他的时候声音也闷闷的,一副没好全的模样。 “早知如此,当时又何必逞强。”他把人往上颠了颠,抱得稳了些,“阿沅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北斗山庄从不养废物。” 钟晚轻轻笑了一声,气息拂在他胸前,开口时嗓子还是沙的:“我不动手,难道要你动手?我看程妙彤那架势,恨不得把你和阿沅生吞活剥了。 -- 第21页 心湖边寂静少人,但他们就这样杵着总归不是办法。钟晚运了运气,觉得已无大碍,便拍了拍沈沉的胳膊:“好啦,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了。” 沈沉依了他把他放到地上,手却始终在他身边虚虚环着。钟晚见他如此兴师动众,着实有些不好意思:“那什么,沈沉,我真的自己能……” 话还没说完,他脚下先一个踉跄,半个身子跌到了沈沉身上,被乾元信香从头到尾裹了个遍。 钟晚好面子,嚷着不让他再抱,只是撑着他的肩和胳膊自己站稳了,慢悠悠地同他并肩往回走。 “对了,你方才说‘另有他法’,是什么法?” 沈沉道:“不大见得光的方法。” 钟晚心想之前的法子也没见得多正大光明:“难道你要派人去偷?” 沈沉摇了摇头:“此番波折之后,程妙彤必定大加防备。我是想从另一个人身上下手。” “是谁?” “程妙彤被那支鞭子弄得神志不清时,曾将我误认作一个人,”沈沉低声道,“……宋夜南。” -------------------- 宋夜南要拾掇拾掇出场啦! 今天发现涨了好多收藏!好开心hhhh 也希望大家能多多评论和我交流呀!聊天可以移步[email protected]青门其实打不开 第15章 驭野马 “在找宋夜南之前,恐怕我们还得去问一问阿沅,”钟晚若有所思,“程妙彤此人,浪荡归浪荡,却聪明得很。她裙下臣无数,不至于来招惹北斗山庄。七巧掳走阿沅,恐怕另有隐情。” 沈沉辈分小,与程妙彤接触不多,自然听他的。二人换了条路,向先前蒋初阳几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天山药宗傲立于天山山巅,照例来说本该苦寒难耐,但据说祖师爷在药宗地底下打入了六十四颗极珍贵的暖石,连作一只朱雀的形状。有朱雀一年四季卧于地底,天山顿时风水大盛,变作一处花草葱郁的洞天福地。 许是风水太好的缘故,钟晚一路上遇到的天山弟子都青衣飘拂,神色温柔,颇有一副医者仁心的样子。钟晚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的沈沉,心想沈林可真是有本事,儿子除了嘴唇和下巴有一点陈乔月的轮廓之外,半点天山的痕迹都没有。 “你看我做什么?”沈沉问道。 钟晚总不好说在心里夸你爹:“没什么,看你好看。” 沈沉皱了皱眉,半晌没说话。等钟晚都快忘了这回事,才冷不丁地开口:“你对谁都这样说吗?” 钟晚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仿佛随口对朱宛白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点犯怵,也许是沈沉和少年时相比愈发高大沉稳,此时轻描淡写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反而叫他心里打鼓,摸不清这个年轻乾元在想什么。 钟晚刚想开口,沈沉伸手揽过他的肩,把他旁边一带:“走错了,这里。” 他看起来并不想要一个答案,也没有把刚刚的那句话放在心上。 钟晚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但鼻尖的乾元信香依旧隐隐缭绕。他拿胳膊肘撞了一下沈沉:“我的沈庄主,这里是天山内宗,坤泽遍地的地方,你好歹把信香收一收呗。” 沈沉偏过头,无奈道:“我已经收好了。” 钟晚不信,拽着他的袖子闻了闻,又凑过去闻他的领口。沈沉自从与他分别之后,又长了个子,钟晚的鼻尖正正触到他的衣襟,一抬眼便看到乾元的喉结极其隐忍地上下一滚。乾元完全没有想到他会突然靠近,声音里有一点察觉不到的慌乱:“你……” 此时钟晚才突然意识到,尽管他是怀着为天山的坤泽弟子着想的一片好心,但做出此举着实不太合适,颇有些以身试毒的意味—— 因为他自己也是个坤泽。 而沈沉是这个世上为数不多的、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坤泽往往意味着美丽的容貌,娇贵的身体,温柔的性格,以及一些中看不中用的功夫。人们谈起他们时,通常神色暧昧又向往,而武林中人还要多掺上一星半点的鄙夷。纵使聪慧大气如空青,也曾被人指指点点,说坤泽妇人之仁,难挑大梁。 没有人会认为万方元的亲传大弟子,风上客钟时卿会是坤泽。 他莫名觉得脸有些发烫,只好装作无事发生地拉开了与沈沉的距离,再欲盖弥彰地拿袖子遮住了脸:“没有嘛,那这股子乾元信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阿沅没收好?不对呀,这个味道分明是你……” 突然钟晚顿住了。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应该是你身上的气味,”沈沉叹了口气,“我的信香,刚刚沾到你衣服上了。很快会散的,不会引人误会。” 钟晚想确实如此,连朱宛白都铁了心地认定他是个乾元。等哪天见到昆仑赫连珏,得给他好好道个谢。 *** 等他们走到沈沅屋外的时候,钟晚已经对这件事完全释然了。但沈沉刚刚滚动的喉结,还有微微沙哑的“你……”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他想了一路,还是觉得,沈沉再怎么稳重,到底是个比他小七岁的年轻乾元,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而他钟晚,成天同一堆乾元混在一起拳打脚踢,雨露期到了更是把清心散当水喝,有时候一个不注意,就容易把自己是个坤泽抛之脑后,更把坤泽对乾元不可避免的影响忘得一干二净。 -- 第22页 由于当年一些令人尴尬的曲折,沈沉看他想必心情异常微妙。到时候若是和自己小辈发生了什么难以控制的事,再加上数年前的误会,他可以以头抢地,去见万方元谢罪了。由此看来,他还是得把坏毛病改一改,稍微注意点比较好。 沈沉不知道钟晚已经做了个壮士断腕般的决定,一开门就扑上来的沈沅更是对他哥和身边这位时公子刚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光顾着哭天抢地地向沈沉诉苦。 “她把我带到那——么大的房间里,房间里有一张那——么大的床,然后她就……她就……”沈沅涨红了脸,实在难以启齿。钟晚忍不住打趣他:“小沈公子,你该不会……” 沈沅顿时怒目圆睁:“才没有!我,我根本没看到什么,就跑了……对,我跑了!”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吵起来,沈沉在他俩头上一人敲了一下:“闭嘴,进去说。” 沈沅捂着头,一副低眉顺眼的听话样子。钟晚倒也没有被小辈教训的恼怒,扑哧一笑,也跟着进去了。 天山对陈乔月的儿子还是有些旧情,给沈沅的房间又大又雅致,连茶杯都釉色绝佳。但三人显然都没什么品茶的心思。沈沉道:“阿沅,去把窗也关了。” 钟晚明白他已信不过天山,连忙道:“不用关,不用关,我来就行。” 他往茶杯里蘸了蘸,便就着茶水开始往桌上画阵。才画到一半,沈沅便惊叫道:“咦?你是昆仑的人?” 钟晚不置可否,刷刷几笔画完了剩下一半。桌上的湿润水痕很快消失不见,而他们身边的空气却微微一滞。 “好了,”钟晚笑道,“这下就算昆仑赫连珏来了,也听不到咱们在聊什么。” 沈沅年纪还小,对昆仑阵法好奇不已,连连追问钟晚这招的名字。钟晚也不恼不烦:“这个阵法的全名又臭又长,据说是昆仑某一代掌门自创的。后代子孙为了拍马屁,给阵法的名字前加了一段长长的他的名号,我背也懒得背。倒是它的别称颇有意思,唤作‘驭野马’。” 沈沅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野马就是游气,对不对?” 钟晚对他温和地笑:“小沈公子聪明得很,正是。驭野马,其实是驭游气。将空中细小气息都为己所用,化作无形屏障,还愁不能堵人耳目?” 沈沅本来见钟晚在密道里帮他解围,就对他颇有好感,这下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时公子时公子,我告诉你,你们昆仑的大弟子唐寻文,也是我哥的朋友,你见过他么?” 钟晚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唐寻文……难不成是赫连珏的徒弟?倒是没见过。我记得他还没收徒吧?” “啊?”沈沅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时公子,赫连掌门收徒已经三年有余了。你……您是……” 钟晚笑了:“我是那位唐寻文的师叔,昆仑掌门赫连珏的亲师弟,你信不信?” -------------------- 信不信呢信不信呢? 感谢大家阅读! 第16章 竹楼风 沈沅手里的茶杯“当”一声翻了,茶水在几上溢得到处都是。他手忙脚乱地拍掉衣服上的水珠:“可你之前说你和我哥同辈……您真的是——” 钟晚哈哈大笑:“自然不是,我骗你的!小沈公子,出门在外,还需和你哥一样,多长个心眼。”他说完便在桌面上轻轻一划,洒在几上的茶水纷纷流向他掌心。待到差不多了,他将五指轻轻一握,再摊开时,茶水已消失不见。 “这又是什么?”沈沅眼睛晶亮,对昆仑咒术一副心驰神荡的模样。钟晚笑着摇了摇头:“小沈公子,我倒是很想继续同你聊下去,但咱们再不说正事,恐怕你哥就要把我扔出门外了。” 沈沅急急忙忙转头去看沈沉,再端端正正坐好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钟晚也不啰嗦。问道:“小沈公子,程妙彤这些天有没有表现出些许古怪?” 沈沅低头想了想:“有的。她带我进房坐在床上的时候,我低着头不敢看她,好像隐约看到床底下有用朱砂绘阵的痕迹。” 钟晚和沈沉对视一眼:“你可还记得那阵法长什么样?”沈沅为难地在桌上圈了两下:“我只记得一个角了……大约摸是,这样一个圈,套着这样几条线,再加上这样几个点……” “阿沅,”沈沉皱眉,“程妙彤有没有教你什么呼吸吐纳、引导内力的方法?” “哥你怎么知道?”沈沅一锤掌心,“程妙彤说什么七巧内毒草众多,进屋时需让内力缓缓在体内经脉流动,自印堂起,自下腹终,一刻不停,才能将毒瘴排出……” “她在骗你。”沈沉说,“这样的吐息,这样的阵法……她想同你双修,采你的元阳。” 钟晚刚刚就隐隐觉得那阵法眼熟,此时听沈沉一说,才恍然大悟:“那是元泽交一阵!唉,小沈公子你又是童子又是乾元,又武功不俗,再加上这助力的阵法和吐息,对程妙彤可是大补啊。只是我觉得,她应该不是想仅仅采你元阳这么简单。” 沈沅没想到还有这一茬,脸青一阵红一阵。钟晚摸着下巴思索道:“可如果程妙彤不惜得罪北斗山庄也要留你,怎么会任你从房里跑走呢?奇怪,真奇怪。” “双修一道,说是捷径,但风险也极大,”沈沉开口道,“一是功法匹配,二是两厢情愿,三是吐息得当,才能有水乳交融、互利互惠之效。北斗山庄练的内功剑法都是至阳,而七巧常年与毒物混迹,身体阴寒,再合适不过。但即便如此,若是一方千般不肯万般不愿,中途也容易出了岔子,废半身修为也毫不夸张。” -- 第23页 钟晚诧异地看了沈沉一眼,揶揄道:“沈庄主,没想到你还懂这个。怎么,是为来日成亲预备么?还是你也双修过?” 沈沉还没回答,沈沅先反驳道:“瞎说!我哥才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乾元!我哥说他不成亲是因为有心上……” “沈沅。”沈沉冷声打断他,沈沅连忙自己捂住嘴,“程妙彤若是单纯想双修采补,大可去找她的裙下臣。虽然效果比不上阿沅,但……多行几次,也算……功效不俗。如今看来,要么是阿沅有什么独特之处,要么是她很心急,没法再等了。” 钟晚点点头:“到底是怎样,还要去见那个人。” *** 等两人走后,沈沅才探头探脑地拉开与隔壁房间的移门,小声叫道:“我哥他们走了!” 两个光溜溜的脑袋一前一后地探出来,见沈沉果然不在,才松了口气。乐水抱怨道:“沈兄,你哥哥可真凶哇,在密道里,我吓得腿都软了。” 喜山向来沉稳些,此时也忍不住附和道:“沈兄,真是为难你了。” 沈沅一边一个揽过他们的肩带着他们往前走:“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来之前你们还夸我哥君子之风呢!我告诉你们,我哥也就我犯了错才凶我,平日里对我可好了!” “是是是,”乐水无奈道,“一句话也说不得……咦,这是什么?” 他指的是一个绘着天山山水景色的屏风,屏风面上好似被洒了珍珠粉一般,散布着点点柔光。 乐水拿食指抹了一下:“喂,师兄,沈兄,你们觉不觉得,这玩意儿眼熟?” “……七巧!”三人齐呼道,讶异之余,还夹杂着些义愤填膺。 原来他们结伴游玩被七巧派劫走后,便日日夜夜想着出逃之策。程妙彤将他们安置在一个极尽奢华的小楼里,派人严加看守。他们只能躲在屏风后假借更衣洗漱来商量一二。 沈沅从程妙彤房中逃出的第二天,他们便意识到不可再拖,需铤而走险放手一搏。几人使尽浑身解数打晕了一个侍卫,把他扔在屏风后,准备按商讨好的路逃之夭夭。谁料沈沅出门前凑巧回头一看,却发现了蹊跷。 几人手忙脚乱地重新把侍卫塞进衣柜里,再一研究那屏风,才发现屏风上那层颇为漂亮的浅金色柔光大有讲究。从屏风后向外看,什么也看不清;从外头看过去,在某个角度下,里面的一切都可闻可见。 这自然是程妙彤和她的情儿们玩的情趣,却将他们害了个惨。就是慢了那半刻钟,他们在逃命路上撞到了交接的侍卫,被漫天追赶,最后误打误撞拐到了一座清雅竹楼前。 身后追兵已近在咫尺,沈沅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拉两个小和尚就要冲进竹楼避一避。谁料一股气将门弹开,紧接着他们眼前一黑,人已经在另一间屋子里。 “你们来我这儿做什么。”黑暗中有个男子说话,却是对着外头的七巧弟子说的。那人声音温和好听,叫人心静。 七巧弟子好像说了点什么,那男子回答道:“我这里没来什么人。你们且回去罢。” 沈沅心怦怦跳,又是惊喜,又是后怕,只觉得这辈子没这么大起大落过。他刚要开口致谢,那人便在他身前蹲下来,将一张纸塞入他掌心。 “你按纸上画的走,七巧有密道,与天山相连。”他说,“旁的话我不多说了,你们快走吧。” 沈沅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不知是竹楼里太黑,还是那男子封了他的穴。但他还是对着男子的方向喊道:“前辈可否告诉我您的名字?大恩大德,我们……” “不必了,”男子幽幽叹了口气,“你们快些逃出去,莫要……落得我的下场。” -------------------- 晚了宝贝们 感谢阅读! 第17章 子夜行 沈沅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只觉得那股气又在他背后一推,眼前天光明亮,人已在竹楼之外。 他回头望去,竹楼伫立处微风吹拂,竹叶瑟瑟,静美得不像是身处七巧一般。沈沅想,若是能全须全尾地出去,总有一天,他要知道那人是谁。 *** “天山怎么也有这种玩意儿?”乐水把喜山推到屏风后,自己绕到前面去看,“不对呀,我怎么看不到你?” “因为我能瞧得见你,”喜山说,“这个屏风与七巧是相反的。” 沈沅也好奇地凑过去看:“真是如此!” “是什么样?”门口有人推门进来,跟着问道。几人回头,才发现是蒋初阳,连忙行礼。 沈沅在山庄中日日被不苟言笑的沈家长辈按着头读书习武,头一次见蒋初阳这般和蔼可亲的年长者,便不自觉地与他亲近,也不计较他直接推门进屋的事:“蒋前辈您来啦,我们正在瞧天山的屏风呢。” 他一五一十地将在七巧的一番遭遇和盘托出,蒋初阳连连点头:“确有此事。几位小友看,这幅屏风上涂抹的珠粉色泽为银,七巧则为金。实际上,这二者都是取自同一种虫,只是银为雌虫,金为雄虫。” “好稀奇的虫子,”沈沅凑近屏风碰了碰银色珠粉,感叹道,“除了天山和七巧,其他地方也见不到了……对了,得去提醒我哥他们,今晚不要着了这珠粉的道。” 蒋初阳脸色微微一变:“是么?他们要去七巧派的何处?” -- 第24页 他这句话问得巧妙,沈沅不疑有他,顺口答道:“我也不知道,说是要找一个人问些事。” 喜山狐疑地看了蒋初阳一眼,却见他依旧一副面如春风的慈蔼模样,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顺口一提,便也不再深究了。 蒋初阳道:“既然如此,不如我去知会一声沈庄主,也顺带着把从芝的话带到。就不麻烦几位小友跑一趟了。” 沈沅一想起他哥生气的样子还心有余悸,闻言简直求之不得:“蒋前辈,您可真好!” 蒋初阳笑着摸了摸几个小辈的头,又吩咐路过的天山弟子拿些糕饼小食来,才笑眯眯地走出了门。 身后沈沅和喜山乐水正在对着赤玉玫瑰糕上的雕花啧啧称赞,蒋初阳无声无息地将门关上,笑意收敛得干干净净,面色凝重而苍老。 *** “是这儿吗?”钟晚敲了敲密道内的石壁,“上回蒋初阳就是拿鞭子抽的这里。” 沈沉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支牛皮软鞭递给他。 钟晚感叹道:“你们北斗山庄的信鸽可真好用,比人还灵光,说去找贺枚就去找贺枚,人小孩在山旮旯里头,也被挖出来给你找鞭子去了。” “这些信鸽自小在山庄里,比普通鸽子有灵气些,能记得住不同人的模样气味。”沈沉向他解释,“但再多便记不住了,也就我、父亲、几位长辈,还有贺枚。” 钟晚拿着鞭子往地上抽了一鞭试手,同他说笑道:“那我以后多在你旁边站站,是不是它们连我也能认得?” 沈沉却说:“它们本来就认得你。否则我怎么托信鸽给你带信?只不过你没回罢了。” “等等,等等,”钟晚让他打住,“你什么时候给我写过信?” 一片静默后,沈沉开口,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颤抖:“你……没收到?” 钟晚抬眼看着他,突然明白过来:“……啊,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钟晚不回答他,只是轻声道:“归泊,对不起。我……等我回去,我会把你的信找出来好好看的。之前四年……对不起。” “回去?”沈沉一字一句地问他,“你要回去,是回到哪里?回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去吗?还是回到我连跟着信鸽都没能找到你的地方去?钟时卿,你已经在这里了,还要去哪里?” 他声音不高,满腔怒火被压抑着,倒显得更惊心。钟晚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自知理亏,不敢看他的眼睛。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沈沉长舒了一口气,突然说:“抱歉。” 钟晚一愣:“你为什么要道歉?不应该我给你道歉吗?” 沈沉摇摇头:“我们开始吧。” 要敲开这面石壁,得用七巧的蝎鞭。钟晚虽然有些久远的事记不得了,但平日里的记性还是极好的,同罗杉打了一架,又看了一遍蒋初阳挥鞭,已经将鞭法记了个大概,记不得的地方就同沈沉商量,不消多时,那石壁就同先前一样轰隆一声打开了。 两人敛去气息,快步通过密道。没有程妙彤阻拦,他们很快走到了密道尽头,出口竟是一座和天山一模一样的湖心亭。 “看来天山和七巧的关系比我们想的复杂,”钟晚蹲下身摸了摸绣墩,确认连石质都相同,“沈沉,你母亲对你说过什么吗?” “母亲在我十七岁那年就去世了。”沈沉说,“而且……她素来不怎么喜欢我和阿沅,这等机密,自然不会同我们说。” 传闻中陈乔月为了治好大儿子的眼睛,可是殚精竭力,就差薅秃了天山那几株百年草药,最终眼睛治好了,她也心力交瘁而死,一度被传为一桩爱子如命、红颜薄命的憾事。沈沉所言,可谓与传闻天差地别。 “但我记得,有一年除夕,母亲曾求父亲让她回一次天山,一去就是两个月……那年正好是空青仙去的第十年。” 他正说着,钟晚将他往旁边一拽:“嘘——” 两人不敢贸然接近七巧的草木,寻了个小楼跃上屋顶,伏在上头看底下的夜巡弟子手持灯笼经过。 同天山相似,七巧弟子多为女子,穿着同罗杉一样的浅紫色衣裙,姿态婀娜美丽。从屋顶看去,裙摆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仿佛在黑夜中盛开一朵一朵的铁线莲。 他们屏息等了片刻,沈沉低声道:“跟我来。” 两人运起轻功,朝着一个格外僻静的方向前去。今夜无星无月,正是个烧杀抢掠的好时候。虽然知道他们是去干“正经事”,钟晚看着离自己一丈开外的沈沉,见他黑衣飒沓、英姿勃发,仍然有一种玷污了谦谦君子的愧疚。 他们的轻功都是一等一的好,约莫过了半刻钟,沈沉便停下来,转头对钟晚说:“我猜应当是这里。” 夜晚的竹林一片漆黑,只有细微风声穿叶而过,莫名有几分萧索。竹林旁是一座别致的竹楼,却半点灯火也无,若不仔细着看,几乎要隐没在黑暗里。 此时若是沈沅也在此处,必定要惊叫出声——这正是他的救命恩人所在之地。 -------------------- 评论区有宝贝猜对了!就是宋夜南~ 感谢大家阅读! 第18章 天外仙 二人无声无息地跳下地,借着竹影婆娑潜到竹楼前。 “没有守卫?”沈沉皱眉。 钟晚低声道:“阵法也没有。宋夜南真的在这里?” -- 第25页 竹楼看似透风,实则门窗都被关得严严实实,仿佛一个封闭的笼子,在暗夜里矗立着。沈沉抬手在竹片上比划了两下,摇了摇头:“不行。” 竹片不比砖瓦能碎得无声无息,只消轻轻一折,不说声响,光颤动就足以让屋内人察觉。想来程妙彤把宋夜南安置在这样一个地方,也有这等考量。 沈沉欲凝神再试,钟晚却将他拦下:“既然是夜访,破门而入总归不大好。我们还是从正门走吧。” 说着,他竟光明正大地在门上扣了两下,指节敲击竹片的哒哒声在无边静夜中分外明显,叫人捏一把汗。 好在没过多久,屋内就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妙彤师妹,你回去罢,我今日不见你。” 他嗓音温和好听,仿佛一眼泉汩汩而出,说出的话却冷酷无情。钟晚精神一振,知道里面定是宋夜南无疑,连忙说道:“宋夜南,我们是天山的人。” 门后一片寂静,片刻后,有人走近将门打开了。 此处偏僻,屋外无星无月,夜色浓重;屋内无灯无烛,也是一片漆黑。钟晚担心沈沉的眼睛,摸黑往他那儿抓了一把,胡乱抓到了他的手,也不管先前说的避嫌,牢牢握在手里,一步一步牵着他往前走。 前面的人突然轻声提醒:“向左迈一步。” 钟晚依言向左一跨,才感觉到右边有什么器物。 前面又说:“有帘子。” 钟晚下意识抬手去拂,只听一阵噼里啪啦,冰凉滚圆的珠玉在他手中晃动不止。身边的沈沉一顿,像是在珠子上摩挲了一下,随即喃喃道:“……象纹红玛瑙。” 宋夜南像是听见了他的话,笑道:“我在这住了这些年,都不知道我屋里有这等名贵的玩意儿,如今你轻轻一摸,便叫宝珠不再蒙尘。我猜,你是归泊吧?” 沈沉应道:“正是,前辈还记得。” 正说着,只听一声轻微的“擦”,宋夜南点亮了一盏烛台,孱弱的一豆灯火摇摇晃晃,映亮了一张清俊苍白的脸,眼角隐隐已有细纹。 他十分好脾气地对着两人笑了笑,便持着烛台缓步走到另一边点灯。他所到之处,烛光一点点亮起。 等到点完第八盏,宋夜南将烛台放回原处:“程妙彤不知什么时候会来,我们且去屏风后聊。” 他的房间布置奢华,那扇屏风更是泛着点点金色珠光,十分美丽。三人在屏风后坐下,钟晚斟酌着开口:“听你的意思,是不想程妙彤来了?” 宋夜南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我知今日二位来,无非为了两件事,一是天山离字本,二是归泊你的弟弟沈沅。然而,这两件事却可以并作一件讲。” “程妙彤确实盗走了离字本。不仅如此,她还擅自练了那上面的秘术。她虽是空青的弟子,却从未好好修过天山功法,一门心思走了七巧的阴毒功夫,因此身体阴寒,时而浑身剧痛,根本无法支撑练完离字本,这也是她冒险囚禁沈沅的缘由。” 钟晚与沈沉对视一眼,神色凝重。偷练禁术一事,说是一人过错,但一传十十传百,便容易引得人心蠢蠢欲动。《生死八转经》非寻常功法,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宋夜南叹了口气:“然而要说起前因后果……事到如今,天山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也不必藏着掖着,我且说给你们听。” 屏风外烛光摇曳,扇面点缀的细碎珠宝落影在他素色长袍上,仿佛一瓣一瓣梅花。他低头抚弄了一下膝头衣物,目光中有无尽悔意。 *** 宋夜南十五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空青,那时他不知道,面前这位绝色仙子,会成为自己未来的师父。 他只是低着头,与其他刚被选出的入门弟子站在一起,恭敬地行礼,说“拜见掌门”。 掌门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姑娘,一个成熟稳重,是他们的大师姐梁从芝;一个聪慧傲气,是掌门最疼爱的义女,二师姐陈乔月。 在天山的日子是他曾经连奢求都不敢的安逸踏实,他相貌清秀俊美,性子也温和,谁都喜欢同他在一起练武学医。也有不少妙龄少女向他吐露芳心,却被他一一婉言拒绝。 他一心向道,志不在此。每年生辰许愿,便是祈祷能入天山内宗修习。倘若运道更好些,能得掌门指点,他今后必救死扶伤,至死抱医心。 然而还未到十八岁,他便在练剑时昏倒在地,醒来时身上乾元信香浮动,同门师姐将名簿递给他,说他虽是乾元,但资质普通,叫他在“宋夜南”后面自己注上“外宗弟子”四字。 从此以后,他便是“外宗弟子宋夜南”,此生无缘天山医术精髓。 也就是在那一天,陈乔月远嫁北斗山庄,漫山都是红色的绫罗绸缎,红得仿佛要将房屋花草都点燃了。他站在人群外,看见陈乔月一身嫁衣,缓缓从山门走下,红盖头上的流苏摇摇晃晃。沈林骑着高头大马站在山门外,相貌英俊,眉宇间尽是傲色,倒是与陈乔月十分相像。 陈乔月入轿的那一刻,围观的弟子纷纷欢呼,齐声说“恭送二师姐”。新嫁娘肩膀微微一颤,好像是笑了一下,随即消失在花轿里。 宋夜南睁着眼,任凭红色在他瞳仁里灼灼地烧着,烧得他眼里一片刺痛,忍不住流下泪来。 *** 在陈乔月嫁入北斗山庄后,空青愈发深居简出,连梁从芝也时常不见。然而有一回,宋夜南夜晚去心湖散心,倒是撞到了面色苍白的掌门。她似乎十分惊讶会在这里遇到弟子,连倦色也来不及掩饰,便匆匆走了。 -- 第26页 宋夜南看她袅娜背影逐渐走远,不知为什么,走到了空青先前站着的地方,蹲下身翻开了地上堆叠的几块石头。 一只蝎子猛地从石块间弹起,他惊叫一声,看着那蝎子在地上无比痛苦地翻滚,然后渐渐僵死。随即从石缝间爬出了第二只,他本以为这只也早已死到临头,没想到那蝎子凶性十足,拖着尾巴在地上四下逃窜,遇到小虫就上去凌虐一番。 不消片刻,第二只蝎子也死了,伴着地上数十只虫尸。 宋夜南心跳如鼓,颤着手把石块堆回原处,又悄悄引火将虫蝎都烧了个干净。 这件事在他心中一掠而过,并非他不好奇,而是他不敢深究。 转眼日月如梭,离他分化为乾元已整整一年。他如同往常一样练剑、听课、去药园照料草药,然后回去读了两页医书就吹灭了蜡烛。 但这一晚,他久久无法入睡,只要一闭上眼,那墨汁淋漓的“外宗弟子”几个大字便浮现在眼前,一笔一划都仿佛尖针,将他昔日祈愿扎得遍体鳞伤。 他突然恨自己当时浑浑噩噩,不晓得争辩。或许他胡搅蛮缠,再比别人一千倍一万倍地用功,便能换得一个内宗弟子的位置了呢?想到这里他无论如何也难以忍受,便翻身下床,披了件外衣,独身一人走到心湖边。 心湖的名字是天山祖师爷取的,意为“平心静气,抱守初心”。月光下湖中莲花开得正好,如同一盏盏金黄花灯浮动在水面上。冷风杂着朦胧的香气灌入他五脏六腑,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就是在这时,他远远地望见湖心亭有一个人,正斜倚着独酌。 宋夜南慢慢走近,月色下那人长发披散,裙摆曳地,姿容是十几年来不变的温婉秀丽,恍若飞仙嫦娥。 他突然意识到,今天也是陈乔月出嫁一整年的日子。 宋夜南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紧紧揪了一下,一个念头突然生了根,开始狂生滥长,他心中从犹犹豫豫的欢喜,到炸裂般的喜悦,再到几乎难以抑制的狂喜。 他想,自己悔恨了整整一年,如今上天总算垂怜,给了他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 -------------------- 一点点宋夜南的回忆杀~ 明天要驾考,拼命祈祷中qwqqqqqq如果过了这周加更!!! 感谢大家阅读! 第19章 乞巧月 “宋……夜南?”梁从芝低头翻过一页名簿,“师父说,你从明日起,跟着内宗弟子修习。” 宋夜南恭敬地应了一声,待梁从芝一走,周围同门纷纷围上来:“宋师兄!恭喜啊!”“师弟,进了内宗,可别忘了咱们!” 他笑着一一应过,心情却分外复杂。那日月下,空青思女心切,又是半醉,他便趁机斟酌词句,讨尽她的欢心。昔日高高在上的掌门垂下手,一指微凉轻轻点在他眉心。 空青的袖子上绣着半朵莲花,在他颊边幽幽开着。他屏息跪在空青面前,明白胜负在此一举。 片刻后,空青收回手。 “你确实不适合练天山功法。”她摇了摇头。宋夜南猛地抬眼:“掌门……” “不过,我能教你另一样东西。你可愿意?” *** 听到这里,钟晚心中已有猜测:“她教了你……” 宋夜南似乎能看出他心中所想:“没错,她教了我……七巧的功法。不,那时候,甚至还没有七巧这个名字。” *** 宋夜南不知道掌门是从哪里学来的一身邪功,又是怎么驾驭的那些毒物。这些阴邪至极的巫蛊毒术简直与天山药宗相悖而行。 他看着通体金黄的毒蛇乖顺地缠绕在空青指尖,而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温柔平和,就如同每一次搭上病人的手腕。 “夜南,你走神了。” 宋夜南猛地一激灵:“掌门……” “私下里,可以叫我师父。”空青抿嘴一笑,将金蛇递给他,“用我教的法子试试。” 宋夜南忽然想起石堆里爬出的那两只蝎子,在地上疯了一般翻滚,然后渐渐僵死。他突然不敢触碰空青的手指,仿佛那也是十条剧毒的白蛇。 空青看了他一眼,将金蛇放下。那蛇十分有灵性,在她掌心一蹭,便钻进了锦袋里。 “夜南,你怕了。” 宋夜南想摇头,但他的脖颈僵直,一动也动不了。 “自古医毒不分家,有些良药,多一钱便能致命;有些毒草,少一寸便能救人。”空青道,“……这是我最初安慰自己的话。” 她走到窗边,用力一推,将窗打开:“但如你所见,一切都是我自欺欺人罢了。你怕,不愿学,便不必再学了,在内宗跟着师兄师姐学天山医术,对你而言才是正道。” 宋夜南告诉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将空青挽留,但还未等他开口,掌门便在窗沿轻轻一撑,水红色的裙摆在空中花一样翻开,转瞬间她已在屋外。 “夜南,你我也算师徒一场,此等情谊,莫要忘记。” 待到空青走远,宋夜南才怔愣地走到窗前。空青将金蛇、毒草以及满屋的药香都带走了,只余下她裙摆上一缕红线,被长窗格心挂住,留了下来。 他刚要伸手去碰那缕红线,突然有个人从他院里的桂花树下走出,直直唤他:“夜南师兄……” 那人正是空青近日刚收的小徒弟,程妙彤。 -- 第27页 *** 宋夜南知道,空青夜半三更从他窗口翻出的事情,约莫是被程妙彤看了个正着。他心里尴尬,有意同这位小师妹解释,但每次一开口,程妙彤便顾左右而言其他,一会儿拉着他去药园浇水,一会儿说医术看不懂,看得头疼,要他帮忙揉两下。 程妙彤年纪虽小,却也是个实打实的坤泽。他不好过多亲近,又央不过她死缠烂打,只好任她躺在自己膝上,轻轻帮她按了两下。 “好了妙彤师妹,”宋夜南叹了口气要拉她起来,“快些起来吧。这样不合适。” 程妙彤一噘嘴:“可我觉得这样躺着舒服……” 宋夜南苦不堪言,刚想教训她两句,只觉得腿上一轻,程妙彤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师父!” 空青点了点头,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宋夜南。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尴尬得连胳膊都不知道怎么摆,只能跟在程妙彤后头喊:“……掌门。” 空青对程妙彤说:“妙彤,乔月在后山寻何首乌,你去帮她一把。” 程妙彤好像很不高兴,她素来与二师姐陈乔月不对付,纵是空青有意调解也于事无补。等她不情不愿地走了,宋夜南才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说:“妙彤不爱与从芝和乔月在一块,却日日来缠着你,还如此乖巧,倒也稀奇。” “师妹不懂事罢了,”如今空青再也不是他的师父,他不敢僭越分毫,“掌门……莫要怪罪。” “莫要怪罪她,还是莫要怪罪你?” 宋夜南嗫嚅半晌,一句也答不出,只听空青自顾自说道:“上回妙彤和乔月吵架,气得跑到后山不肯出来,却不慎被我的竹叶青咬了一口。这丫头性子要强,竟然自己胡乱捏了咒逼毒,宁死也不求乔月帮她。等我发现为时已晚,她浑身脉络早已染上毒素,除了用我的那门功法以毒攻毒,别无他法。” “所以您将那些东西传给了她。” “是,”空青叹了口气,“我本不愿如此……妙彤为人处世太随性张扬,一不小心便会走上歪路。然而她中毒却是我造下的罪孽,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只盼她年长后能懂事些,不要再如此任性了。” 宋夜南听她话里有话,果不其然,空青望向他,开口说:“夜南,若程妙彤来日自成一派,再不受我与天山管束……望你能为了天下苍生着想,常伴她身侧。” 这位名扬天下的坤泽掌门头一次如此艰难地说出一句话,但她的眼神却依旧清澈如水。宋夜南微微低头,便被她眼中的水色给晃了神,那水清得他自惭形秽,哑口无言。 许多年之后,程妙彤依偎在他身边,笑嘻嘻地摊开一幅卷轴指给他看:“我知道空青对你有恩啦,那我不认这个开山掌门,就认她做,我么,勉勉强强当个第二。夜南师兄,我好不好呀?你喜不喜欢我?” 他突然夺过卷轴,抓起案几上的笔,在程妙彤的惊叫声中把空青的名字一笔勾去,只留下一片谁也认不清的脏污。 “掌门一生清名,你莫要害她。” 程妙彤睁大了眼,状似无邪地看着他:“那你便要我背这个骂名,是不是呀,宋夜南?” 宋夜南听到她袖间金蛇嘶嘶吐舌,仿佛箭在弦上。毒虫在她腰间锦袋中烦躁地嗡鸣不止,宋夜南甚至觉得它们下一刻就要飞出将他蛰得体无完肤。 程妙彤于此道可谓天赋异禀,早已远超于他。他想,若是这样被她杀死,也不算负了掌门的嘱托。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程妙彤突然噗嗤一笑,袋中毒虫倏然没了声响,连金蛇也一动不动。 “不说那个死人了!门派的名字,我还没取呢!夜南师兄,你说叫什么好?” 宋夜南觉得心口一松,那种将死的错觉一点点散去。他知道今天不说点什么程妙彤定不会放他走,只好低头沉思。 程妙彤趴在他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他的头发。说是还没取名,她自己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坤泽的信香蛇一样缠上来,挑//逗意味十足。待到气氛到了,她一拉床帏,将两人遮了个严严实实。 宋夜南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揽住她的腰。越过程妙彤的肩膀,他忽然看到床头垂下的红色流苏,一晃一晃。千不该万不该,他想到了空青离开的那一晚,留在他长窗格心的那一缕红线,在月光下细得仿佛能穿针而过。 程妙彤轻轻脱下身上纱衣,也为他解开玉带。他看着小师妹艳丽含情的脸庞,轻声说:“不如……叫七巧吧。” -------------------- 章节名是大家都很熟悉的“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这几章会比较狗血orz不知道大家受不受得了orzzzz(但是我写得好爽……) 天山和七巧几人的关系很复杂……真的很复杂,要分好几个视角来讲,很多也不是现在看上去这样(比如宋夜南和程妙彤的关系hhh),等后面会慢慢讲到,大家敬请期待! 修了一个小bug,第五章 中空青曾擅用的不是长戟是长鞭……居然现在才发现orz 感谢阅读! 第20章 雕花柜 “我与程妙彤如此相处了数载,不算夫妻,不似友人,更不是寻常师兄妹。她天性浪荡多情,看到好看的乾元,就如同小孩儿看见有趣玩具,非要戏耍一番不可。我不在意,她也知道我不在意。或许这样说不太得当,但我于她而言,并非心中挚爱,而是一块化不去的执念。” -- 第28页 宋夜南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平和,仿佛只是念出了什么平常词句。 “一切就如掌门所预测,程妙彤为人处世张扬肆意,时常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来。我能劝则劝,不能劝就尽力弥补,这些年来,倒也没出过什么大差错,只是七巧的名声难听些罢了。” 钟晚看了看案几上的烛台,凹陷处已有一层厚厚落灰,想来房屋主人极少点灯。他心想:“这可不对劲。宋夜南住在这儿,虽说没有多快活,但也算是心甘情愿。现在这副光景,倒像是他被软禁在此,对程妙彤心怀怨怼,才无心观察房内摆设,也没有心思在夜里点灯。必然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还没来得及问,沈沉抢先开口道:“前辈,恕我直言,盗走离字本,可不是什么小差错。” 宋夜南苦笑道:“我刚刚所说都是过去种种,如今……我倒宁愿她当年用毒虫杀了我,就像她当年……这样杀了空青一样。” 他话音刚落,只听外头“当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宋夜南猛地起身:“谁?!” 钟晚透过屏风往外看,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匆匆绕到屏风外,只看到窗户一开一合,一个黑色人影一闪而过。 他与沈沉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我去吧。” 沈沉微微一颔首,然而还不等钟晚追出门,竹楼外一阵嘈杂人声,逼得他只能暂时退回来。 竹楼外的人已到窗下,他们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了。宋夜南打开内室门:“委屈两位,在柜子里躲一躲。” 内室里只有一个雕花木柜,外头做得花里胡哨,打开来却格外狭窄。然而此时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长腿一跨,勉勉强强挤了进去。 宋夜南将柜门一关,恰巧门外人已经闯了进来,竟是喝得醉醺醺的程妙彤,身边还跟着五六个年轻俊俏的乾元。 那几个乾元咋咋呼呼,半扶半抱护着程妙彤进门,看到这栋竹楼外头破破烂烂,里面却奢华至此,都忍不住有些嫉妒。程妙彤醉眼朦胧,自然看不出这些,只顾着往人家脸上摸两把揩油,倒是钟晚透过柜门上半截的镂空雕花看了个真真切切,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不笑不打紧,一笑他才发现,柜子太小,他与沈沉离得太近了,近到自己的呼吸可以吹起他的头发。他连忙收起笑意,心虚地一抬头,正巧看见沈沉垂眼看着他。 钟晚突然想,他好像是第一次这么近地与沈沉对视过。在沈沉十七岁以前他也曾好奇地打量过这位少庄主的一双盲目,边看边在心中惋惜天妒英才。那双他直勾勾盯着的眼睛茫然无神,眼睛的主人却总能在他凑近的那一刻精准地“啪”拍在他额头上将他推开,还带点青涩少年气的声音冷淡地叫他“钟晚”。 而沈沉十七岁以后,他们为数不多的靠近的时候,钟晚却让他闭上了眼。 “你,你,你,都……都走。”屋内程妙彤挣开身边乾元,摇摇摆摆地边后退边指着几人,撞得屋内桌椅、香炉、八宝架当啷乱晃。 那几个被她指中的乾元面面相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看着程妙彤又要撞上屏风,有人在她肩上一握,将她虚虚揽入怀中。 宋夜南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低声道:“你们走吧。” 等屋子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他放开程妙彤,任她趴倒在桌子上:“你来这里做什么。” 程妙彤不回答,只是醉意朦胧地看着他笑,双颊绯红,眼波流转。宋夜南偏头错开她的视线,叹了口气:“我不会再见你了,你好自为之。” 内室的门没有关,钟晚扒着柜门上的雕花看得起劲,听到宋夜南这句话,不由一哂:“他心软了。” 程妙彤枕在左臂上,半张白里透红的脸都埋进了衣袖里,有一种外人从未见过的天真幼态。她兀自痴痴笑着,用沈沉听到过的那种欢喜又虔诚的语调说:“可是,夜南师兄……今天……今天是十五啊。” 宋夜南背对着他们,实实在在地僵住了。而后钟晚看到程妙彤撑着桌子直起身,她的脸被宋夜南的身体遮住,两条红纱包裹的藕臂却缠在他颈后,越搂越紧。 任谁都能看出来,他们在接//吻。 钟晚虽然自诩见过不少世面,但还是替宋夜南和自己尴尬不已,本着非礼勿视的念头,把视线往地上漫无目的地滚了几圈,算了算时间觉得亲得差不多了,才继续抬起头来。 等他一抬头,却早已追悔莫及。程妙彤还挂在宋夜南身上,不光如此,空气中唇/舌//交//缠的水声愈发明显,坤泽的信香早已缠缠绵绵地散开,拉扯着将出未出的几缕乾元信香,可谓活/色/生香。 钟晚浑身一激灵,猛地往后一退,却忘了自己是在狭小的柜子里,正正好好与身后的沈沉撞了个满怀。 乾元的呼吸陡然加重,他这才意识到一件分外糟糕的事情——八月十五离他雨露期还远,他根本没有服清心散,只是用寻常草药压了信香了事。 此时屋子里乾元坤泽信香乱缠一气,他脑子清醒得很,身体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做出了反应。他后颈的甜香越来越浓,而鼻尖缭绕的乾元信香,也不再来自远隔数米的宋夜南,而是与他紧紧相贴的另一个乾元——一个更加年轻,更加英俊,也更加强势的男人。 钟晚觉得大事不妙,双手胡乱捂在后颈上,尽力往前挪开自己同乾元的距离:“你……你屏气。沈沉,你屏气,别闻了……” -- 第29页 沈沉低头看着他,心中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几乎要笑出声来。钟晚打小混在乾元里头,身边的坤泽屈指可数,能亲密到教他这等秘事的,想必一个也没有,因此才会说出“屏气”这种鬼话来。 乾元与坤泽天生互相吸引,其中坤泽信香对乾元的影响又更大些,不光是气味甜美,纵使捂住鼻子一下都不闻,也能无孔不入地钻进乾元的身体里,调动得乾元理智全无。 “……没用的。”狭小木柜内,他的声音出奇的嘶哑,一字一句对着眼前震惊的坤泽解释道,“屏住不闻也没用。” 钟晚感觉到沈沉上半身火热躯体已经压上来,心跳声剧烈得连他都能感觉到,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那……那什么有用?” 他话音刚落,捂在后颈的手便被人极其强硬地掰开了。 下一刻,他的后颈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钟晚张了张嘴,却什么也叫不出来,只能徒劳地扣着柜门的雕花,任凭陌生的信香将他从头到尾淹没。 乾元咬破了他后颈的腺体。 这不是那种信香沾到衣服上的小打小闹,甚至不是日夜相处的细水长流,乾元几乎将他当做了某种咬住了就绝不会松口的猎物,某种旁人看也看不得的所有物,近乎理智全无地让自己的信香灌入他体内,不管他承不承受得住,也不问他愿不愿意。 钟晚活了将近三十年,还没尝过这等滋味,连扒拉在雕花上的手也没了力气,双腿一软差点滑下来。但很快身后乾元将手从他腋下穿过,撑在柜门上,将他整个牢牢架起,继续这种极其疯狂的标记和侵//占。 也不知过了多久,钟晚迷迷糊糊地听到外屋一阵桌椅拉动的声响,宋夜南不知是因为心中存有芥蒂,还是顾及有人在内室,已经格外艰难地从程妙彤的信香中挣扎出来,毫不留情地点了她的穴。 但钟晚没有,沈沉的信香似乎比外屋两人加起来还要霸道百倍,他甚至觉得喉头在不断地无意识吞//咽着,除了将混着乾元信香的空气大口大口吞下之外,连干呕都做不到。 他觉得沈沉肯定是疯了,只有疯子才会手下力道大得吓人,拂过他脸侧的发丝却依旧冰冷温柔。但他不知道这就是沈沉这样的乾元,他们骨子里天生有恶劣的占有欲,在这种时候甚至超过情//欲。发/了//情的乾元都是怪物,他们毫无理由地妒忌靠近自己坤泽的每一个外人,甚至那些接触坤泽肌肤的器物,妒忌到除了更变本加厉地标//记坤泽之外别无他法。 沈沉亦不能免俗。 外屋宋夜南长叹一声,将昏睡过去的程妙彤抱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他似乎忘记了内屋里的两人,走到窗边,吱呀一声打开了窗户。 窗外八月十五的月光洒落在长窗上,格心却空空如也。 许是被月色和冷风晃了一下,沈沉渐渐松开了他。 钟晚仿佛从水里捞上来一般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竟有劫后余生之感。 身后沈沉气息未稳,抚着他后颈的咬//痕,低声回答他早已忘记的提问:“……这样有用。” -------------------- 终于!终于有了实质性进展!撒花!! 这一章还是写得我好爽!abo就是要搞这个!【大声】 感谢阅读!这一篇古风abo搞得我之后想写一篇AxB狗血文hhh 第21章 母虫窟 钟晚从柜子里出来的时候,腿软得和面条似的,站也站不稳。 沈沉早已将信香收了个干干净净,依旧是一副翩翩君子的样子,只有衣襟处蹭得微微凌乱,仿佛刚才那个疯子一般咬着坤泽后颈的人不是他。 钟晚颇为怨怼地看了他一眼,好在草药后知后觉地开始生效,他周身的坤泽气味也逐渐淡下去,只有两人层层叠叠的衣物里到处染了对方的信香,一时半会儿散不去。 宋夜南匆匆赶来,顺手扶了摇摇晃晃的钟晚一把,歉然道:“抱歉,实在是想不到……” 他还没说完,便看到他搀扶的这位公子颈后,有一枚带血的新鲜齿痕。 沈沉方才咬他的时候不管不顾地将他长发统统拨到一侧,此时钟晚尚浑浑噩噩,哪里察觉得了这点异常,就这样大喇喇地让这枚隐喻十足的齿痕裸露在外。 宋夜南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时露出了一种极其尴尬的神色,方才还好好扶在钟晚胳膊上的手也一时不知道怎么摆。好在下一刻他手上一轻,沈沉接过钟晚,默不作声地将他捋到左臂弯的垂发重新放回,将他的后颈严严实实地遮住。 钟晚咳了两声,觉得勉强回过一点神来。他虽说很在意刚刚沈沉与他结的那个短印,但觉得还是觉得要以大局为重,问道:“那你可知……咳,咳咳……离字本现在在何处?” 不远的床上还躺着一个程妙彤,虽说已昏得不省人事,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宋夜南将他们带出内室,答道:“程妙彤断然不会把离字本放在身上,我知道的密室也已被我都找了个遍,剩下便只有一个地方了——母虫窟。” 钟晚心想:“这地方一听就让人犯恶心。程妙彤把书放在那儿,就不怕被虫子咬出洞?” 沈沉有些诧异:“难道是传闻中第一任七巧掌门的葬身之地?” “……是,”宋夜南有些艰难地开口,“正是……空青掌门死去的地方。听妙彤说,里面尽是些邪蛊的母虫,每年冬至打开一次,吸取天地阴气*。” -- 第30页 钟晚摸了摸下巴:“也就是说,去年冬至,离字本就已经被盗走了?” 宋夜南摇头:“程妙彤练生死八转经不过一月有余。其实除了冬至,还有一个法子可以强行打开母虫窟——” 他在桌上画了个圆:“向母虫献祭一个天阴之体。而凑巧的是,七巧就有这样一个绝佳的人选——程妙彤的徒弟,罗杉。” “罗杉……”钟晚喃喃道,“我同她交过手,是个了不起的小丫头。” 宋夜南道:“可不是小丫头,罗杉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算算年纪,还比沈庄主大三岁呢。她这副样子,便是拜这无穷无尽的献祭所赐。彼时七巧出了变故,程妙彤急需炼几味毒蛊杀人立威,然而母虫窟不认她,她便只好出此下策,把十五岁的罗杉推到洞前,让满窟的母虫……咬了个够。从那以后,罗杉每日都需服药,保持十四五岁的处女之身,好教母虫每年都满意。” 钟晚拧了拧眉,脸色有些难看。沈沉道:“罗杉还愿意留在她身边,真是件奇事。” “因为这件事,我曾经与她大吵一架,险些把自己的命也赔进去。后来还是罗杉那丫头救了我,说程妙彤没逼过她一分一毫,叫我不必忧心。”宋夜南心事重重,“这师徒两人一个比一个脾气怪,我从来猜不透。” 钟晚隐隐觉得此事另有隐情,但他们已经耽搁了太久,便也不再多问。 宋夜南说:“你们若想进入母虫窟寻离字本,只能等到一个多月之后的冬至了。到时候若我还在,定能避开守卫带你们去那里。若是我已经……你们便去找菩提禅院的明玄大师,求他助你们一臂之力。” 他在沈沉手心里画了一朵五瓣花:“就像这样,他自然会见你们。” *** “宋夜南在你手心里是怎么个画法?”走在天山小径上,钟晚对此事分外在意,“你画一个,我看看。” 沈沉看了他一眼,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在他掌心轻轻移动食指。 他才画到第一瓣,钟晚便痒得笑出声来,怕被天山巡逻弟子发现,又用另一只手掩住憋了回去。 “梅花?梨花?”他也没什么头绪,胡乱猜了几个,突然想到了什么:“啊!说不定是桃花!” 沈沉收回手:“嗯?” “桃花,桃花女……”钟晚觉得太阳穴猛地一抽,疼得他忍不住弯腰,“嘶……想不起来了。” 他若无其事地起身对着沈沉笑了笑:“没沈庄主过目不忘的功夫,给忘了。” 沈沉皱了皱眉,刚想说话,钟晚“咦”了一声,指着前面问道:“沈沉你看,那是不是阿沅的房间?” 沈沅的房间外,有一个人打开门走了出去。此时天边已经有了隐隐亮光,但依旧昏暗。他们只能看到那人模糊的身形一闪而过。紧接着,沈沅也出现在门外。他向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呆呆站着,直到一缕暗淡的早阳透过枝叶在他脸上一晃,才如梦初醒地转身回房。 “那人……是不是和我们在宋夜南的竹楼里遇到的是同一个人?”钟晚眯着眼继续看,但门一开一合,再也没了动静,“过几个时辰去问问阿沅?” 沈沉道:“他不一定会说。阿沅的性子倔得很。” 钟晚笑了:“像你嘛,不愧是你弟弟。” 沈沉对着他挑了挑眉,钟晚以为他不服气,忙说:“你性子还不倔?别的小孩,会在竹林里追了我整整三圈还不放过我?会逮到我就要学这学那,学不会还不让我走?会……” 他说的都是些陈年旧事,然而越说越叫人觉得犹在眼前。钟晚突然觉得有点难过,声音渐渐轻了下来。 “没说不像我,”沈沉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放下手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蹭过了他颈间的齿印,“去睡吧,时卿。”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今天被沈沉灌了太多信香的缘故,钟晚入眠后,却久违地梦到了数年前,他与少年沈沉的一段往事。 他在梦里突然记起,沈沉分化成乾元的时候,自己好像就在他身边。 -------------------- *古代有一个说法,一年阴气最重的时候是冬至~当然也有说是七月十五鬼节的,我这里就用了第一个~ 改一个小设定,fq期本来我简单粗暴地用了信期替代,但是突然意识到这个词有点歧义。。。之后改成雨露期吧,谢谢大家体谅~ 文章里出现的短印就是临时标记~也就是咬脖子hhh永久标记是长印() 第22章 曲有误 北斗山庄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隔几年便要在山庄里大宴宾客,广邀天下豪杰济济一堂,一同享宴玩乐。 历代家主对于这条规矩,各有各的想法。沈有双在世的时候,这个宴会便仿佛是第二个平江夜宴。他爱武成痴,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弯弯绕绕,只要能在宴会上同几位好友切磋一番,再与夫人孔秀儿一起舞上一套剑法,便心满意足。 沈有双一生活得恣意飞扬、随心所欲,与万方元一道被并称为武林二圣,直到孔秀儿无故惨死,才消沉不起。没过几年,他便也撒手人寰,死去时面目安详,枕边摆着一套精妙无双的剑法,在祖传秘籍上又做精进,取名为《曲有误》。 自沈林开始,北斗山庄内宗弟子便改为统一修习这部剑法。然而即使山庄内出挑的乾元一抓一把,这些年来参透《曲有误》的,也仅仅只有少庄主沈沉而已。 -- 第31页 沈林接手北斗山庄时,局势已岌岌可危。沈有双自己活得潇洒,却免不了冷落门中事务。北斗山庄执武林之牛耳百年,不说是四大名门中的其他三个,就连崆峒这样的新起之秀也虎视眈眈。 好在沈林不似他父亲。有人曾评价他,说他不像武林中人,倒像是朝廷权臣。他先是求娶天山掌门义女陈乔月,使天山成为自己一翼,再拜见菩提禅院的明玄大师,献上北斗山庄珍藏的佛祖舍利子。 凑巧的是,此时万方元正与他昔日的老朋友赫连镜吵得不可开交,闹到差点要隐入山林的地步。赫连镜自己也焦头烂额,自然无暇顾及北斗山庄的事。 等到宴会又起,沈林端坐主位,神色肃然。陈乔月坐他身侧,怀着第二个孩子,面容清瘦秀美。昆仑掌门赫连镜看到这一幕,长叹一声,道:“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回去后没过几年,就将掌门之权渐渐移至侄子赫连珏,极少过问宗门事务。 这一片盛世景况中唯一不和谐的,似乎就是坐在沈林夫妻下位的少庄主沈沉。他的双眼用一根黑布带蒙住,仅露出苍白的下半张脸,鼻梁高挺,嘴唇薄而淡,抿成一条冷漠的直线,似乎他父亲构造出的盛况都与他毫无干系。 没有人主动上前同他打招呼。穿着光鲜的内宗弟子们对他有些惧怕,又有些嫌恶;年纪大些的长辈则担心同他讲话会让沈林多想,毕竟传闻中沈林非常不喜欢自己这个目盲的儿子。只有陈乔月有时会担忧地看他两眼,但碍于沈林坐在她身侧,不得不保持端淑。 就这样过了数年,直到沈沉十六岁,他依旧蒙着黑布带,却提着岁寒剑将年长他十余岁的几个大弟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烛光下,他身形矫若游龙,七道剑影环绕身侧,赫然是《曲有误》中鼎鼎大名的一式“天回北斗”。 “承让。”他的声音冷淡至极,无甚起伏,冰一样冻人。沈沉收剑回鞘,任旁人恭维议论,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沈林微笑着拍拍手,示意下人将厅堂收拾干净。片刻后,琴瑟钟鼓被抬上来,一队舞女袅袅走出,柳腰款款地跳起了舞。 沈家的乐师自然是极好的,奏出来的乐声宛若天籁,众人皆如醉如痴,眼睛追随着舞女步步生莲的步伐,看得聚精会神,早就将刚刚那个眼瞎的少庄主抛之脑后。 沈沉目不能视,自然欣赏不了美人,只能半低着头,凝神听乐声。他的手指轻轻握着酒杯摩挲,突然一顿,下意识地抬头往一个方向望去。 他听到,乐曲被弹错了一个音。 然而这个错音如同鱼一般滑入潺潺乐声中,并没有被其他人察觉。沈沉不悦地皱了皱眉,刚想低头,便听到又一个错音。 舞女的红纱从他面前拂过,白皙细腻的皮肤裸露在他面前,他却一概不知,只是固执地朝着那只弹错音的琵琶的方向看了半晌,仿佛要隔着这双盲目和那层黑布带看见那个乐师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沈沉觉得,那人也在看着他。 *** 清晨早鸟啁啾,空气清爽,钟晚却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着疼。他刚要起身运功调解,突然觉得肩膀处一阵冰凉,几乎冻遍了他半个身子。 好在这种感觉只维持了一瞬,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消失得无声无息。钟晚动了动胳膊,觉得可能是在七巧待了太久的缘故,便也没有在意,倒是昨晚的梦惹得他心烦意乱。 他与沈沉六年前相识,亦师亦友地相处了整整两年。或许是沈沉分化后不久,他们就分道扬镳的缘故,他怎么也想不到,沈沉竟会将他当做自己的坤泽,咬着脖子结了短印。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听见有人敲他的房门,道:“时公子,菩提禅院有人来了,是来领走两个小师父的。” 钟晚应了一声,随口问道:“来的是谁?” 那人答道:“是段尼师。” 钟晚心里咯噔了一下,忙不迭取了易容丹吞了一颗。 菩提禅院虽说是佛家,但毕竟与寻常寺院不同,弟子若是有心慕之人想要还俗,也未尝不可。到了明玄大师主持时,还允许还俗弟子继续在禅院修习。 那人口中的段尼师名为段如沛,是明玄大师在一座破庙捡到的弃婴,当做亲传弟子抚养长大、带发修行,虽说是个中庸,但温柔如水、清丽如荷,也是不少乾元中庸的意中人。 钟晚对这个武功不俗的女子很是欣赏,以前也常与她切磋交谈,谁知有一日,明玄大师竟叫了他去,说是有心为他和自己爱徒做媒,成就一段郎才女貌的好姻缘。 明玄大师与万方元私交不错,是钟晚少有的、万分敬重的长辈。然而钟晚自己是个坤泽,又只当段如沛是好友知己,实在答应不下来。 明玄大师见他面色为难,轻轻叹了一声,说道:“缘来则去,缘聚则散,万法缘生,皆系缘分。姻缘此事,本就不可强求。我替如沛开口,想来也是犯了大忌。时卿,你回去罢。” 不久之后,钟晚便同万方元一起销声匿迹,整整四年不见师徒二人踪影。他与段如沛也从此再未相见过。 *** 钟晚赶到时,段如沛已经领了喜山、乐水两个徒弟,向梁从芝和蒋初阳致歉。她依旧是一身海青,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仿佛从她口中吐不出半句重话。但两个徒弟在她面前却老实得很,个个低着头,像两只秃了的鹌鹑,一板一眼地说“小僧为梁掌门、蒋前辈添扰,还请前辈谅解”之类的场面话。 -- 第32页 听见又有人来,段如沛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彼时钟晚还没打开移门,她只能见到门格薄纱后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却觉得越看越熟悉,竟不由自主地朝他的方向走了几步。 “段尼师。” 段如沛这才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忙转身对沈沉双手合十:“沈庄主,这回也要多谢您了。” 移门“擦”地一声打开了,段如沛回头一看,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她心里觉得失落无比,想道:“天下相似之人千千万万,更别说是一个影子。我方才见着门后的身形像他,便不管不顾地走上前去,未免也太失礼了。唉,但如今他恶名缠身,我却只能奉师命行事,不知是见着他好,还是不见好。” 她兀自柔肠百转,却不知自己早已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钟晚见她神态忽喜忽悲,便知道她还未放下,一时间心中有歉,却无法开口向她表明。 他心情复杂地抬头,却看到沈沉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忙精神一凛,向段如沛问好道:“段尼师,久仰大名。” 喜山、乐水看到他,登登登地跑来,问道:“时公子,你的蜂花毒好些了吗?” 钟晚笑道:“吃了两粒解药,早好全了。” 他刚要叫两个小和尚不必担心,便听到梁从芝问他:“你中了蜂花毒?是程妙彤给你的解药?” 沈沉解释道:“是,程妙彤说要两粒才够解毒,晚辈便擅自按她说的喂了。” 梁从芝面色陡然凝重,将药丸色泽、气味、大小一一问明。乐水有些心焦:“梁掌门,是有什么不对吗?可我见时公子服了解药之后,分明已经解了疼痛……” “解药自然没有问题,”梁从芝摇了摇头,“是用量出了差错。我问你,她在给你解药的时候,可有说些什么?” 沈沉一五一十地把程妙彤将自己当作宋夜南的事情说了,梁从芝听得冷笑不止:“我这个好师妹,手段可真是不得了。若是把勾引乾元的心思放半点在练功上,也不至于对天山功法一窍不通,只能走七巧的邪魔外道。” 钟晚从宋夜南那里听了一段往事,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调解这对师姐妹之间的深仇大恨,可谓是吃力不讨好,他不是什么圣人,犯不着干这种不划算的买卖。 “七巧用毒,往往走的是‘阴寒’的路子,但唯独这一味,却是叫人急火攻心,经脉错乱。压制它的解药自然用的都是些至寒之物,其中不乏用来以毒攻毒的毒物,服多了,便容易染上寒毒。程妙彤之所以叫宋夜南吃两粒,自然是要……” 她毫不掩饰对程妙彤的厌恶,不想再说下去。然而钟晚早已明白了程妙彤的小心思。宋夜南看似对她百依百顺,实则与她只有纠缠,并无爱意。但倘若宋夜南中了寒毒,夜晚毒发寒冷难耐之时,程妙彤若愿意为他解开衣襟,同他相偎取暖、互诉心事,再细致入微地照顾一番,凭宋夜南的性子,难不成真会对她心生怜爱。 但程妙彤千算万算,没算到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宋夜南,中毒的更不是他,一番巧思统统落了空,麻烦全倒在了无辜被累的钟晚身上。 -------------------- 来啦!在ktv码字orz 今天揭露了一点点点点两个人的初见~剩下的之后再说'' 干脆用了题目当标题! 第23章 下扬州 钟晚想通之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心情颇为复杂地抽动嘴角。 梁从芝道:“好在寒毒比起蜂花毒,已经轻了许多,天山就有不少医治良方。更何况时公子又是乾元,忍过五六次毒发,应当就无甚大碍了。” 钟晚暗暗叫苦,知道自己即使再像乾元,拖的也是坤泽的身子,遇上这种毒,必定要吃点苦头。 段如沛却先替他松了一口气:“阿弥陀佛,那就好,那就好。” 钟晚来之前,沈沉已将宋夜南那儿听到的消息挑挑拣拣,隐去同天山有关的蹊跷部分,与梁从芝说了。 “说到母虫窟……”梁从芝回忆道,“我确实听师父提过有这么一个地方。拿徒弟来献祭,程妙彤也真下得去手。” 她还不知道空青正是死在那里,只当那是个邪门洞窟:“离冬至还有一月有余,也不知她又会做出什么不择手段的事来。” 钟晚却知道,程妙彤没了沈沅这个大好的双修对象,一时半会还练不成离字本,再加上宋夜南的劝阻,倒可以放下些心来。两人答应了梁从芝,说冬至前三日来七巧汇合,便把在房间里呼呼大睡的沈沅叫醒,先行离开了。 三人没骑马,慢吞吞地向北斗山庄走去。钟晚见沈沅不住地打瞌睡,笑道:“小沈公子昨天没睡好?” 沈沅刚要回答,便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只好尴尬道:“啊……虫声太吵了。” 钟晚“哦”了一声:“真的只是因为虫叫没睡好吗?” 沈沅一激灵,连瞌睡都被吓跑了一半,支支吾吾说:“那是当然!”他刚想继续辩解,钟晚便已抢了他的话,点了点头:“想来也是。天山药宗底下的朱雀暖石弄得那儿的虫也比别处死得慢些。” 他在天山多有拘束,往往只站在一边闭口不言,这会儿被放了出来,又是对着沈家两兄弟,便没什么好顾忌的,一路上不是与沈沅胡天侃地,便是同沈沉谈天打趣,除了还不能以自己面貌示人之外,逍遥快活得不行。 -- 第33页 但这等好日子过了约莫六七日,就在扬州断了个干净。 古诗有云“烟花三月下扬州”。钟晚一行人到的时候,虽不是烂漫三月,但也领略了这“九州”之一的风采。 钟晚小时候同万方元一道长居昆仑,等万方元与赫连镜闹翻之后,又跑去一个唤作“仪林”的山旮旯里头住了许久,虽说时常跑出去闹腾,但来江南,还是头一回。而沈沉自小眼盲,养在北斗山庄,好不容易在十七岁的时候治好了,没想到一年过后沈林出了意外,便只能硬着头皮继任庄主,也没好好游山玩水过。 三人中只有沈沅东跑西窜,先前来过扬州。沈沅见一左一右两个哥哥都比不上自己熟,腰板都不由自主挺直了些:“哥,我同你说,来扬州,要去挤最热闹的商市,也要去寻最冷清的巷子。热闹商市里头好玩儿的多,冷清巷子里头好吃的多……” 他说得头头是道,沈沉半眯着眼看着他半晌,见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还不打算停下来,冷不丁插了一句:“这些你倒是背得挺熟。” 沈沅的声音戛然而止,钟晚饶有兴趣地鼓励他继续说:“别管你哥,你方才说的烫干丝味道怎么样?好吃么?要不咱们去试试?” 沈沅悄悄打量了沈沉一眼,见他仿佛没有要拿自己背到一半便半途而废的剑法说事,才谨慎地开口道:“……好吃的。我知道有一家店的烫干丝,特别好吃。” *** 扬州是个富贵地方,连菜都透着一股显摆似的讲究。就一道烫干丝,便配了琳琅满目十来碟酱料小菜,众星拱月般绕在那盘“一/柱/擎/天”式的干丝外头。 钟晚拿筷子小心翼翼地戳了两下,觉得有点新奇。店小二见他穿着气度都不俗,还以为是哪家跑出来的贪玩小少爷,忙谄笑道:“这位小公子,可还要些什么?” 他本想着,这三人里头,穿黑衣的那个年纪最长,又一脸肃然,一看就不像是爱享口欲之福的人;穿红衣的那个年纪最小,稚气未脱,自然不是说得上话的一个;只有面前这个穿了件石青锦袍的年轻公子看上去既靠谱,又好相与,找他来宰一笔,最合适不过。 谁知那人笑着对年纪最小的客人抬了抬下巴:“小沈公子,你是行家。” 沈沅眉飞色舞:“当然!”他刚想再显摆一番,便意识到沈沉还在对面坐着,只好老老实实地点起了菜。 饭吃到一半,店里又吵吵嚷嚷进来了十来个人。小二一擦手跑上去迎,看清了来人,却是连语气都变了调:“是,是唐大侠!啊呀,您一来,可真是叫小店蓬荜生辉!我这就去同掌柜的说,给您单独安排雅座……” “唐大侠”三个字一出口,起码有一半的客人纷纷转头去看来人,一时间店里惊呼声赞扬声此起彼伏。 “不必了,”那人笑着摆了摆手,“我们随意坐就好。记得多来点酒。” “唉?”沈沅个子矮,前头又挡着数个脑袋,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觉得声音熟悉,“这人我怎么好像认得……” 他还没想起来是谁,沈沉已率先与那人目光相接。那人看到沈沉,神色一喜,拨开人群向他们这桌走过来。 众人纷纷为他让路,沈沅看全了那人的脸,惊叫道:“啊!是唐寻文!时公子,我先前同你说过的,昆仑大弟子唐寻文!” 钟晚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赫连珏的徒弟,怪不得名气这样大。” 他似乎是忘了自己也曾经是鼎鼎大名的万方元首徒。旁人不一定认得出沈庄主,但大多都能认得他。再加上他年纪小的时候,行事颇为恣意乖张,那些溜须拍马的人便乱喊他一气,什么“钟哥”“钟爷”“风上仙人”,传得四处都是。直到过了两年,他气性渐渐收了,这种景况才好些。 唐寻文已经许久没见到沈沉,自然很是高兴,刚想开口喊他,便见他轻轻抬了抬手,便只好把到嘴边的话吞了下去,改口道:“咱们上去谈?” 跟着唐寻文的约莫有十个昆仑弟子,沾了大师兄的光,也被安排在了几个雅间。唐寻文则跟着沈沉几人进门,钟晚刚把门关上,他便迫不及待地瘫在软垫上,长舒了一口气:“可把我累坏了。” 沈沉顺手倒了杯茶给他:“师弟不好带?” “那倒不是,”唐寻文一口气把茶喝了,觉得不尽兴,换了个大碗咕嘟咕嘟地喝了碗酒,才开口道:“归泊,你是不知道,扬州最近惹了什么麻烦事。” -------------------- 开启新地图扬州! 其实这一章本来的名字是烫干丝,因为烫干丝真的很好吃qwqqqq私心把它写得豪华了一点。。。。 ps这居然会有敏感词……只是个菜式…… 感谢阅读~ 第24章 觅良方 【请大家务必看一下今天的作话,谢谢大家~】 这等要昆仑派出手的怪事,钟晚掰掰手指头便能数出是哪几个,无非是什么穷凶恶极的杀人犯,不知廉耻的采花贼,技艺高超的江洋大盗。但能让昆仑大弟子唐寻文都说一句“麻烦”,却实属罕见。 沈沉想必也有同样的疑惑:“那人武功高到你都觉得棘手吗?” 唐寻文摇了摇头:“不,棘手的是,那人根本不会武功,更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与之恰恰相反,他是这扬州百姓公认的、一等一的大好人。” -- 第34页 钟晚闻言皱着眉放下茶杯,知道此事定不简单。 此时小二敲了敲雅间门,各式菜肴被一一端上,可谓是给足了唐寻文的面子。然而除了沈沅忍不住动了几筷文思豆腐,其余三人都没了吃饭的心思。 沈沅左看右看,见不光是自己哥哥,连平日里最好说话的唐寻文也正襟危坐,顿时做贼似的吮着筷子尖,不敢在几个兄辈之前动筷了。直到唐寻文笑着示意他“自便”,才又如释重负地吃起来。 满桌飘香中,唐寻文将扬州近日之事一一道来。 扬州商贾之都,不乏腰缠万贯的富商,其中就有不少想要破财消灾,投了大把大把银子在养病坊和福田院上的。 然而其中有一位名叫陈金鑫的丝绸商人,则与其他人都不同——他是诚心诚意想要做好事,想为了百姓好的。是以他的赈粥铺用的米,要比其他人多上一倍;他开的福田院总是管理得井井有条;他本人也从不挥金如土、骄奢淫逸,周围邻里都对他赞不绝口。 日子一久,陈金鑫自然美名远扬,倒衬得其他人这里不好,那里不够。几个富商明面上不说,实际对他嗤之以鼻,做生意的时候,也时不时联手绊他一跤。 然而光是这些自然称不上“麻烦”。前几个月,扬州时疫兴起,此疫古怪,即使表面上已然痊愈,也会时常腰酸背痛,维持一月有余才会逐渐缓解。 全扬州的大夫都对此束手无策。但陈金鑫不知从何处得了一“独门良方”,据用过的百姓说,只要按着书上画的比划两个动作,再大喝一声,这怪病便不医自好,比种田还轻松。 这个说法一传出来可不得了。几日之间,半个扬州的病人都练起了这个“良方”,也纷纷见效。一时间陈金鑫风头无量,甚至有传言说官府要借机给他一个官位。 “一直到这里,事情都好得很。怪就怪在,没过半月,有五个老人接连暴毙在家。他们除了都练了陈金鑫的‘良方’之外,并无一处相同。因此有风言风语,说陈金鑫让人练的是邪功。有些得了他救助的百姓自然不肯信,说那些嚼陈金鑫舌根的人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也有胆子小的将信将疑,惴惴不安,生怕自己成了下一个。” 唐寻文扶着额头,叹了口气:“眼看着局势越来越乱,再加上那五个老人的死因久久不能查明,扬州知府狠了狠心,请求昆仑派出面,来查一查此事。” 钟晚心中有些疑惑,但踌躇半晌,还是觉得不便说明,闭上嘴不说话了。好在沈沉做了这么多年庄主,自然对各门各派了然于胸,不由一哂:“这等事,似乎还是去求菩提禅院和天山,更有把握些。” 他说得委婉,却很好懂。武林虽讲究信义,但譬如四大名门这等举足轻重的门派,还是不便直接插足朝廷中事。 四大名门各有各的脾性,其中北斗山庄稳执牛耳,宛如图腾,最为威严神秘、高不可攀;菩提禅院和天山药宗与凡俗联系紧密,最平易近人,比起闭门苦修,弟子们更愿意奔波俗世;而昆仑派则最为古怪,进退行止全凭心意,纵使其他三派,也时常摸不清他们的心思。 但无论如何,答应帮一个扬州知府,也只能看在为了黎民百姓的份上,悄悄出手相助,再者此事又与内功和疾病有关,十分像是菩提禅院和天山药宗的弟子会揽下的差事。总而言之,求谁都求不到昆仑头上。 唐寻文何尝不懂,揽过沈沉的肩膀给他倒了碗酒:“你同我说话,怎么还弯弯绕绕的?得了吧,我可从没光把你当北斗山庄庄主过。是,这事儿本来到不了昆仑这儿,但巧就巧在……我们欠扬州知府一个人情。” 沈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下筷子,听得聚精会神,闻言不由自主问道:“什么人情?” 唐寻文有点尴尬:“啊……这个嘛,不知阿沅你认不认得赫连明?不认得的话,就算了……” 沈沅听得一头雾水,求助似的看向他哥。沈沉轻轻笑了一声:“你同我说话,怎么还弯弯绕绕的?寻文,我可从没仅仅把你当昆仑大弟子过。” 唐寻文气得想拿酒杯砸他,但转念一想,沈沉一个他就已经打不过,还要加上他带来的另外两个,就更打不过了。好在沈沉并非真的要逼问出这等门派秘辛,很快便将话题移到别处:“所以,你们查出点什么了?” “一开始什么也没有。”唐寻文道,“那五个老人死于气力衰竭,但我们验了陈金鑫的‘良方’,虽说是一门从未见过的功法,但看上去也只是为了延年益寿,并没有什么蹊跷。此时师父恰巧经过扬州,我请他帮忙查看,不料他一见到陈金鑫的图册便大惊失色,说与……一门禁术有关。” 钟晚突然说:“敢问这‘良方’的起势,可是右脚后移,左膝弯曲,左右肘平齐,双手手腕交叠,左上右下,置于离胸前三拳处?” 唐寻文点头:“正是。怎么,这位公子是有点头绪了吗?” 钟晚偏头一笑:“这倒不是,我只是突然知道了什么。” 唐寻文还想说点什么,那扇雕刻着一整幅瘦西湖图的移门却被“哗啦”一声打开了。门口的小二立刻发出了极其肉痛的声音,但很快被涌来的昆仑弟子挤到一边去了。 “大师兄,”一个弟子低声说,“陈金鑫自缢了。” 唐寻文猛地起身:“什么?!” -- 第35页 “人是被救回来了,就是听李师弟说……情况不大好。” 唐寻文暗骂一声,起身说了句“失陪”,转身就走。沈沅刚要跟上去,便被沈沉一把拉住:“稍等。听他说话。” 沈沅想还有谁要说话,扭头却看见钟晚似笑非笑地拿指节敲着桌面,对他眨了一下眼睛。 沈沅慢慢坐下,便听钟晚说:“唔,为了不叫你们太惊讶,先揭个昆仑的老底好了。” 他对着沈沉一笑:“我可不对你弯弯绕绕。昆仑赫连明,赫连镜的亲哥哥。这两兄弟同为乾元,却天差地别,赫连镜是武学翘楚、阵法宗师,赫连明却武功稀松,整日里花天酒地,仗着自己是乾元四处猎艳。最过分的一次,是动了一个扬州官老爷的小妾。” 沈沅瞪大了眼:“你的意思是……” “我方才打听了一下,这位扬州知府正是庶出,母亲早早因遭凌辱自缢了。你说欠了个什么人情?” 沈沅也顾不上问钟晚怎么知道这等陈年旧事,骂道:“真不是个东西!” 钟晚静静听他骂完,起身做了一招起势,正是方才他说的:“真正乱套的还在后头。你知道这一式是什么吗?” 沈沅摇摇头。钟晚收了势,道:“这是《生死八转经》震艮本的起势。” -------------------- 看这本书的宝贝也许不多,但有些事还是想和每一个读者说一说。前几天我被检查出腱鞘巨细胞瘤,这是一个没什么危险的良性肿瘤,但我还是选择将它切除。直到今天,我还在住院,并且左手拇指仍然被包扎,麻药效果过了之后,晚上疼得很晚才能睡觉。这一章的前半部分是我手术前写的,后半段则是我今天晚上用右手打的。手术有恢复期,我也无法每次都用右手打字,所以这段时间的更新会缓慢甚至停滞。 我可以向大家保证一定会写完曲有误,它是我在几年前就在逐渐构思的作品,对我意义非凡。我也还有很多想尝试的新题材没有写。但这段时间,为了防止巨细胞瘤之后频繁复发,我想我不得不请假了,真的非常抱歉。过段时间,钟晚和沈庄主会重新与大家见面~ 第25章 投湖人 沈沅“啊”了一声,愣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震艮本?你说陈金鑫给百姓练震艮本?!” 这么一来,许多事倒是有了解释。当年《生死八转经》被分为四本,其实大有讲究。四本经文对于“起死回生”各有分工,乾坤本转“成败”,坎离本转“爱恨”,巽兑本转“得失”,而昆仑派保管的震艮本则逆转的是“病老”,无怪乎寻常百姓只是练了几招,便能缓解这古怪时疫;而老人们年长体衰,自然支撑不了这等激进的功法。 然而沈沅转念一想,却越想越不对劲:“陈金鑫一介凡商,究竟是哪来的震艮本?震艮本密封多年,那昆仑派掌门赫连珏怎的一眼就认出来了?还有……” 他看了钟晚一眼,却是连想也不愿想下去了,只觉得一股凉气飕飕地从脚底心窜上来。 还有,眼前的“时公子”,为何也对这等禁术了如指掌? 他等着兄长帮自己开口,但谁料沈沉压根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但此事牵扯昆仑,若查得深了……” 钟晚明白,北斗山庄身上已经平白缠了和天山七巧间的纠纠葛葛,若是再去昆仑那儿惹得一身骚,便实在自顾不暇。 然而他与昆仑羁绊颇深,又不能不管。钟晚想着,必要的时候,还是同兄弟俩分开好一些,但不知为何又想,能拖一时是一时,到时候再说便是。 沈沅见他们两个都不说话,先沉不住气了:“那个……陈金鑫不是自缢了吗?昆仑的人说情况不大妙,哥,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沈沉点头:“先去看看。” *** 去陈家的路上,扬州的百姓们颇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意味,聚在一起小声谈天,偶尔露出“自杀”“邪功”之类的字眼。 三人混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地靠近陈府。陈府大门紧闭,四处无人,不安之气仿佛能从门缝里溢出来。 钟晚与沈沉对视一眼,拉了沈沅一下,轻声问道:“你轻功怎么样?” 沈沅瞪大了眼睛:“时公子,我不至于连轻功都不会吧?再说了,我的轻功是我哥教的。小时候,我错一个动作,哥就在旁边拿着戒尺打我一下,嘶……” 他仿佛回忆到了什么洪水猛兽,猛地一哆嗦,钟晚却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那我放心了,你跟着我们就行。” 说罢,他轻轻一拍沈沉的肩膀,便率先跃上屋顶。沈沉只感觉到他的衣袖在脸颊上蝶翼一般拂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已经和眼前这人结了短印的缘故,他有一瞬间觉得一缕坤泽的气味从重重草药味底下探出来,在他脸上一舔。 他握拳咳了一声,也跟着飞身而上。紧接着是沈沅,落脚虽不稳,好歹也站住了。 见沈沉看过来,沈沅忙解释道:“哥,你教我的那个……那个……我没忘!就是最近没练,给生疏了……” 钟晚笑着提醒他:“你哥教你的那一式,是不是叫‘归巢’?”见沈沅点头,他回身似笑非笑地看了沈沉一眼。 三人绕着陈府走了半周,终于找到一处适宜落脚的后花园,悄无声息地藏匿在花木中。 -- 第36页 不消片刻,便听得有人疯疯癫癫地跑过来。那人披头散发,衣袍散乱,连鞋子都只穿了一只,二话不说便往湖里扎。 沈沅惊叫一声,猛地跳起来,第一个冲出去扎进湖里。他刚一入水,后头一大群仆从也陆续赶到,见湖心水花荡漾,都纷纷哭天抢地起来。 “哭什么!哭什么!都给我下去救老爷!”一个管家模样的男子喘着粗气跑过来,一边骂,一边作势要将几个青年仆役踹进湖里。这时只见水中“哗啦”一声,沈沅拖着昏迷不醒的陈家老爷陈金鑫上了岸。 那哭天抢地的声音顿时拐了个调,变作谢天谢地。管家第一个扑到陈金鑫身上,哭叫道:“哎呦!老爷!我的老爷!您这是做什么呀!” 他恨不得扒拉在陈金鑫身上不下来,沈沅急道:“大叔,你倒是让让呀!否则我怎么救他的命?” 管家闻言弹簧般跳开来,沈沅顺势在陈金鑫背后一拍,一股纯阳内力自他背心冲至眉心。陈金鑫“哇”一声吐出一大口脏水,总算醒了过来。 他目光涣散,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我怎么还不死?我,我……” 他好像记起了什么,双颊一发力,猛地往下一咬。沈沅没想到他刚从鬼门关出来又要寻死,来不及出手阻止,谁知已有人早有预料般捏住了陈金鑫的两颊,强迫他张开嘴,不得咬舌自尽。 管家见陈金鑫脸色灰败、生不如死的模样,又开始哭嚎不止,吵得沈沅头疼。幸好身后传来一阵嘈杂,昆仑弟子也找到了这里,唐寻文率先叫道:“归泊!你们怎么也来了?” 沈沉没有松开捏着陈金鑫两颊的手,遥遥对着唐寻文点了点头。随即,他转向陈金鑫,道:“或许您不认识我,我是北斗山庄庄主,沈沉。” 陈金鑫的眼睛顿时瞪得斗大,从喉间发出了一长串模糊不清的叫喊,沈沉皱眉道:“……安静。陈金鑫,要想让剩下的百姓活,你就不能死。” 钟晚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坊间沈庄主“翩翩君子,正道栋梁”的美名传得神乎其神,他也乐得欣赏。不过现在看来,恐怕是因为沈沉平时不怎么说话,也极少亲自动手的缘故,这个传闻显然不大准确。 陈金鑫愣愣地看着他,沈沉又说:“陈老爷,无论是谁对你说了什么话,都不可全信。此事有蹊跷,若要让那五名老人的惨案不再重演,你就必须活着,将你所见所闻所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片刻后,两道泪水自陈金鑫眼中缓缓流下。沈沉这才松开手,他身体一松,瘫倒在地上。 管家连忙跑去给他顺气。好在陈金鑫虽人过中年,却从不胡吃海喝花天酒地,身子还算康健,缓了一阵便渐渐透过气来。 唐寻文见时机差不多了,走上前道:“陈老爷,我们去屋里谈。” 昆仑弟子们被唐寻文一一派往别处勘探,连忠心耿耿的管家也被陈金鑫支走,只剩了他们几人,各怀心事地朝屋里走去。 扬州一事牵带出又是禁术又是命案又是震艮本,眼下又有人教唆陈金鑫自尽,已是一团乱麻。钟晚本来想至少让沈沅留下,但他回过头去刚要开口,沈沉便伸手托在他脸侧,硬生生将他的脸正回来,钟晚不死心再转,但脸侧的手指也随之移到了下巴,微微用力,便又将他的脸轻而易举地掰了回去。 走在前头的唐寻文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异常,脚步顿了顿,似乎要回过头来。钟晚吓得心一跳,将沈沉的手扯下来,凑在他身边问道:“你做什么?” 他头一次被人这样托着脸摆弄,觉得两个人你来我往十分幼稚,又免不了有些羞耻,再加上险些被外人看到,不知不觉间耳朵和脸红了一片。沈沉却不回答他,魔怔似的将手背往他脸上贴了一下,低声说:“钟晚,你脸好烫。” -------------------- 最近每天写一点点,陆陆续续敲了这一章,先放出来~因为是分好几天写的,所以可能不太连贯,现在刚写完一下子也改不出来,之后如果有感觉的时候会稍微修一修的 感谢大家的关心,我有在好好休息慢慢恢复哦!过几天就要去拆线啦~大家不用担心! PS.一下子闲下来不用怎么写,居然还不习惯了。。。只能在脑内疯狂修补大纲hhh 第26章 山茶花 钟晚第一次被人这样描述,脑袋里有一瞬间空白,他素来伶牙俐齿,此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眼见着沈沉又要来贴他的额头,他才如梦初醒地把乾元的手打到一旁,低声道:“……叫你干正事。” 沈沉仿佛白练了二十多年的功夫,躲也不躲,避也不避,就这么毫无戒心地叫他打到了手心,“啪”地一声,清脆响亮得有些吓人。 前头唐寻文这回真的回过头来,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见这两人身体挨得近,脸却互相别得远远的,有些莫名其妙,殊不知是钟晚在他回头的最后一刻偏过头,硬生生将他与沈沉之间的距离欲盖弥彰地拉开了一段。 好在陈金鑫的屋子已近在眼前,无人在意这等小小插曲。只有钟晚惦记着,莫名有些在意。 刚刚打沈沉手心的时候,他满心以为那人会躲开,因此使出的力道不小。对于沈沉这样的乾元,这一下拍得比调情还轻,但钟晚想起自己小时候顽劣成性,动辄便要被万方元抓去打手心,头几回心里又是委屈又是失落,又是觉得丢人,直到后来被打成了惯犯,才慢慢好受些。 -- 第37页 他十分体贴地推己及人,觉得沈沉这样的乖孩子,小时候应当没有怎么被打过手心,今日被他这个便宜师父拔了头筹,也不知如何作想。 陈金鑫将他们一一带到内室坐下。屋中沈沉、唐寻文几人在武林中都颇有威望,他不敢坐主位,只坐在众人身侧,双手放在膝头不安地紧紧绞着。 唐寻文看了沈沉一眼,见他依旧和寻常一样面色冷肃,没有做好人的意思,便只好转头对陈金鑫温声道:“陈老爷,您看如今连沈庄主也来了,此事必能峰回路转。眼下武林四大名门里头的两家都在这儿,您不如将事情原委说一说,我们好想想法子。” 他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若不是沈沉对这位昆仑大弟子十分了解,恐怕也要认为他是昆仑一众怪胎里出的菩萨心肠。 陈金鑫听他温声安慰,柔声诱导,再加上沈沉不动如山地坐在一旁,胸中憋的一口气已经消去了大半,只留下无穷无尽的哀怨悲愤。他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声音发颤:“各位英雄好汉,神仙道爷,我接下来说的这些,你们千万别不信。这桩桩件件,都是小人亲身经历,若有半分虚假,我……” 沈沅头一次见一个中年男人哭得这样委屈,心中不忍,从怀里翻出了一块帕子递给他。陈金鑫见到他眼中同情之色,哭得更凶了,也不管什么风度礼数,接过帕子胡乱往脸上揩了一把:“多谢小少侠。唉,想来教唆我给百姓练这邪功的人,也是你同你一般大小,怎会如此云泥有别。” 他哽咽不止,就这么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地讲起来。好在在座众人都聪明通透,在他的说法里添添补补,便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离奇诡案。 *** 陈金鑫的爹娘最惋惜的,恐怕是他不能姓“钱”或者“金”。他们二人不知听哪里的老道士说,得给儿子取一个珠光宝气的名字,不得用“狗儿”“草儿”的贱名敷衍,来日才能赚大钱。 这一对穷怕了的贫贱夫妻自然照做,是以陈金鑫一介草民,就有了这么个满是“金”的名字。 陈金鑫长大后,果然争气得很,摇身一变,变作了闻名扬州的丝绸商人。他的爹娘没能见到儿子的风光就早早咽了气,只留下他无处尽孝,于是便在扬州好好修了一处福田院,精心打理。不出一年,他慈悲爱民的名声就传了出来。 然而陈金鑫觉得这一切还不够。打小他娘就对他说,他最好能沾一沾名字的贵气分化成乾元,好在这个中庸遍地的地方升官发财,一鸣惊人。 但乾元少见,哪里是这么好得的。十几年后的陈金鑫仍然成了一个遍地都是的中庸。此愿不成,他便一心想完成母亲的又一个遗愿——做官。 商人看着风光,实际上是个贵族们眼里的下贱人、奸诈小人、不正经人,数百年前连丝绸衣服都穿不上街。陈金鑫他虽然住着宅院,拥着贤妻,年轻时甚至尝过坤泽那销魂蚀骨的滋味,但他最想的,还是做官。 也许是他勤勤恳恳积善的缘故,今年八月,官运总算降到了他头上。 “那小子不过十七八岁,看上去老实得不得了。”陈金鑫道,“他爹娘是小有名气的大夫,这回不知怎的在时疫里都死了。我见着他可怜,就帮了一把。过了两天,他拿着本书到我这儿来,说从爹娘遗物里找到的,指不准能治时疫的遗症,说我立了这样大的功劳,一定能有大官做。” “我原先还想,哪里有这样的好事。但有个胆子大的病人瞒着我试了试,不仅没出什么差错,效果还好得很,恰逢官府的人又来同我商量给我个官职的事儿,我就……就把那书里的功法教了出去。” 唐寻文皱了皱眉:“您能把那本书给我们看看吗?” “……没了。”陈金鑫懊恼地摇摇头,“没了,被人抢走了。那人不光抢走了书,还同我说,书里的都是寻常人练不得的邪功,若是身体差些的人练了,便活不了几日。我一开始还不信,谁知过两天,那几个老人……就死了。那个给我书的小子,也逃走了。” “我站在那些老人的灵堂里,一句话也不敢说,但我总觉得旁人在看我,有人知道了这个大名鼎鼎的好人陈金鑫就是杀人元凶。又过了几天,扬州又无故死了个小孩,紧接着是个刚生完孩子的妇人。从那以后我每日惴惴不安,一听到脚步声,便吓得魂不守舍,晚上也不敢合眼,生怕有魂魄来找我索命……” 唐寻文道:“所以你病了。” “……大病了一场。”陈金鑫将脸埋进手心里,“病得不省人事,差点没死在病榻上……我怎么就没死在病榻上?昨日那个偷书贼又来了,说我为一己私欲闯下大祸,搅得武林混乱不堪,迟早有更多人死在这上头。她叫我不如以死谢罪,一了百了……” 钟晚渐渐捋出了点头绪,心想:“震艮本为昆仑保管,无论如何,也不该在两个小大夫的遗物里。想来那少年一定大有问题。不仅如此,那偷书贼也对震艮本清楚得很,想必又是一方觊觎《生死八转经》的势力。两者相斗,却无意间将陈金鑫和扬州百姓牵扯了进去,真是作孽。” 虽说如此,他也暂时分不清这两方是敌是友,转头看看唐寻文和沈沉,也个个眉头紧锁,神色肃穆,只有沈沅坐到陈金鑫身边,手忙脚乱地出言宽慰,似乎生怕他再动轻生的念头。 -- 第38页 沈沉问道:“那偷书贼是怎样一个人?” 他话音刚落,只听窗外訇然一声惊雷,电光雪亮,将陈金鑫的脸映得惨白可怖。暴雨毫无征兆地哗啦啦落下,天地瞬间连成了模糊不清的一片。 陈金鑫猛地一抖,似乎怕那道雷劈在自己身上。抖了半晌,见雷声没有再起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开口道:“那……那是一个女人,个子很娇小,生了一对猫儿一样的眼睛……眼睛底下她用面纱遮住,我瞧不见了。” 他能说的话越来越少,外头雨倒是越下越大。陈金鑫探头看了看连天雨幕:“这雨不知何时能停,几位不如今日在寒舍歇下吧。” 秋冬交接的雨满是寒气,仿佛化了的冰水。钟晚哈了口气,只觉得寒毒又在右肩蠢蠢欲动,忙拉了沈沉一把,率先回屋暖和去了。 沈沉解下身上披风递给他,他便也不客气,和着乾元身上的热气一同把自己裹了进去。乾元高他大半个头,披风对他而言有些长,飘飘荡荡的险些拖到地上,沈庄主便跟在他后头,纡尊降贵地帮他提着。 两人无言地在回廊上走了一段路,廊外朵朵山茶花开得正好,雨水自花瓣滑落,带着香气点点滴滴落在他们脚边,倒显得没那么冷了。 钟晚突然想起方才打他手心的事,斟酌着开口问道:“方才我打你那一下,你怎么不躲?” 身后沈沉仿佛是笑了一下,道:“我忙着做正事,没来得及躲。” 钟晚知道他是拿自己的话调侃,半气半笑地哼了一声,却听沈沉带着笑音又说:“你好好干正事的话,也不该躲我。” 钟晚忍不住顶嘴道:“到底是谁没干正事?” 他本意是要叫沈沉好好反思一下,谁知那人早已今非昔比,脸不红心不跳,声音四平八稳、理直气壮地说:“我没干正事。” 钟晚脸上莫名一烧,顿时觉得说这也不是,说那也不是,只好使劲一扯,把披风从身后那人手里拽出来,自己拎在手上,气冲冲地快步走了。 -------------------- 沈沉:专心致志提披风中,勿q ps.野山茶真的很好看!我心中的秋冬花top! 感谢大家阅读~ 第27章 交颈眠 钟晚在乾元面前走得随心又痛快,到了房里,却不知道拿那件披风怎么办,思来想去,还是叠好悄悄放到了沈沉屋里。 然而约莫真的是一场秋雨一场寒的缘故,他的寒毒当晚便气势汹汹地发作了。 *** 沈沉在半梦半醒间,听到极其轻微的一声“擦”,他的房门被人打开了。 在他小时候,这等事倒是经常发生。陈乔月白日对他不闻不问,晚上却常常会悄悄走进他的房间,握着儿子的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她直到病死恐怕也不知道,年幼目盲的儿子早已惊醒,将她的话一句不落地听了进去。 陈乔月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沈沉总觉得夜晚会有人推门进来,同他颠来倒去地叙述心事。有时他无缘无故地醒来,总觉得母亲冰凉柔软的手还搭在他手背上,反手一握,却只是身上丝滑的锦被。 等沈沉到了婚配的年纪,类似的事又免不了地重演。若是在他人的宴席上喝了酒,回屋后十有八九会见着一个或含羞带怯,或风情万种的坤泽卧在他被子里头,再被他极其客气冷淡地请出去。 然而这次,进他屋里的人并不奔着床来,而是鬼鬼祟祟地绕着他的桌子摸索打转,好像在找些什么。沈沉不动声色地起身,摸黑靠近那个模糊的人影,刚刚一掌劈出,却陡然闻到一丝熟悉的信香,和着那人身上常年的草药味。 然而此时收手已经来不及,他便只好硬生生偏转去势,堪堪擦过那人的肩膀。 黑夜里的人也不是寻常之辈,手腕灵巧地一翻,“啪”一声接下他歪斜的一掌。沈沉正等着那人用他最擅长的掌法以柔克刚地将自己的右掌送回来,却感觉到右手被人死死攥住,不动了。 他皱了皱眉,往黑暗里摸索了一把,握住那人的肩膀,唤道:“钟晚?” 话音刚落,他的左手也被人抓在手里,紧紧按在右肩上。 沈沉只感到手下一片毫无生机的冰凉,衬得他的掌心烫得吓人。他毫不犹豫地把坤泽往自己怀里一揽,抱起来往床边走去。 钟晚在被打横抱起的时候动了一下,接着就如同被抽空了力气般窝在他怀里,半边身子冷硬如石,半边身子却烫得像发了高烧。 沈沉将他放在自己的床榻上,捏着他的脖颈探了探脉搏,又在腺体上揉了几下,让坤泽将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紧接着,源源不断纯阳内力就涌入他体内。 自被抱起时钟晚就一直在打寒颤,若不是牙关咬得死紧,只怕连牙齿也得都冻得哆嗦。沈沉一手输送内力不断,一手握住他的下巴,用大拇指在他两腮轻缓地摩挲着。 约莫是内力和揉捏起到了效果,钟晚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眉眼也渐渐舒展开。他今晚忘了吃易容丹,那副不谙世事的少年面容已然不见,露出他原本的秾丽相貌来。 他正被寒毒冻得神志不清,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被子,嘀咕道:“披风……”见床边的人没有反应,他半睁着那双点漆凤目,又喊了一声:“ 我冷,要……披风……” 沈沉这种时候自然对他百依百顺,低声问道:“披风在哪里?” -- 第39页 钟晚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露出一只手,往桌边指了指,又飞快地缩了回去,继续团在被子里发抖。沈沉走到桌边,见自己的披风又被叠得整整齐齐放了回来,才意识到,这人估计是特意为了这件披风跑了这一趟。 他莫名不大高兴,却抿了抿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披风抖开了,对床上缩成一团的坤泽说:“披风拿来了,你先从被子里出来。” 坤泽一反寻常快刀斩乱麻的利落,贪恋被子里那一点余温,哼哼唧唧说冷。沈沉低声哄了几句,才好说歹说,将他整个裹进披风里,再在上面盖了一层厚被褥。 钟晚大概是真的被寒毒折磨得不轻,将自己下半张脸都埋在披风的绒毛里,耷拉着眼皮子,靠在床头不说话。沈沉忍不住去看白色绒毛里头若隐若现的那一点唇瓣的红色,见有绒毛粘在上头,不由自主地伸手帮他摘了去。 他的指腹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坤泽的唇纹,两人皆是一哆嗦。还没等沈沉反应过来,钟晚便迷迷糊糊地抓了他的手腕,问道:“你冷吗?” 此时正值晚秋,沈沉又只穿着一身雪白轻薄的中衣,坐在裹得和粽子似的坤泽旁边,看起来确实很冷。 沈沉不知道钟晚这句话问着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倒是想做一些曲解,但钟晚此时寒毒发作,想来也没其他心思。但要他实话实话,说自己不冷,他也不怎么舍得。 于是他反问道:“你觉得我冷吗?” 钟晚拿那双漂亮的凤目望他,脸冻得雪白,仿佛冰雕的美人。他愣愣看了一会儿,扫过乾元衣衫轻薄、肌肉紧实的肩头,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冷。” 说罢,他便展开被子,将沈沉一同裹了进去。 一张被子,统共那么点大小,要塞下两个身高腿长的男人着实有点勉强。钟晚不满地挪了挪,扯了两下被子,却没意识到自己大半个身子都贴在乾元身上。他刚想再动,沈沉便按住他的肩,道:“我不冷了,这样便好。” 钟晚似乎也觉得贴着乾元温热的躯体比较舒服,老老实实地不动了。他身上还裹着乾元的披风,柳絮般的绒毛堆在眼前,透过丝丝缕缕的白色缝隙看近在眼前的乾元的脸,都变得格外俊美温柔。 两人就这样拥着到了下半夜,沈沉的手始终放在他肩上,涓流般为他送着纯阳内力。等外头报了四更,钟晚迷迷糊糊醒来,觉得身上温热舒适,浑身经脉也运行畅通,便知道这一轮寒毒算是挺过去了。 他的腰下被细致地塞了枕头,整个人舒舒服服靠在床头,而他拥着的那人却只是虚虚揽着他,靠在拔步床的雕花栏杆上,此时正阖眸浅眠,一副没睡安稳的模样。 钟晚轻手轻脚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肩头拿下,想将他整个人挪到床上好好躺着,却突然意识到这样二人便与同床共枕无异。沈沉十六七岁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和这位少庄主如此亲密过,但不知为何,要他如今不明不白地同沈沉躺在一起,他心里就又是烦躁,又是不安,和青蛙似的活蹦乱跳。 他一犹豫,便任凭自己的手在空中虚虚勾勒了一圈沈沉脸庞的轮廓。面前的乾元即使闭着眼,也是一副剑眉高鼻的英俊皮囊,眼皮深而轮廓秀美,像他的母亲,嘴唇却很薄,唇珠不甚明显,唇角微微向下,像他的父亲。 钟晚看着这样一张脸,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叫他这样睡着,一狠心便要去托他的脖子。谁知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笑声。 他猛地缩回手,往窗户看去。先前明明是紧闭的窗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一条缝,透出外头无尽的黑来。 然而窗台上,有一片纱质的衣角。 钟晚不动声色地将揽过沈沉,冷声说:“出来。” 那片衣角一动,露出上头绣的银线。紧接着,窗户完全被推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轻轻松松翻了进来。 她戴着黑色的面纱,衣裙也是一身黑,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猫似的眼睛。 -------------------- 昨天忙工作忙到半夜,就困得没写完。。。今天发上来 感谢阅读~ 第28章 司徒晓 钟晚知道沈沉给自己输了半个晚上的内力,抢在他前面翻身下床,劈手夺下岁寒剑,与那女人交起手来。 岁寒剑相比秋水,沉上了整整一倍,剑身更宽更短,并不适合他这样的坤泽。钟晚本来打算给自己找把趁手的剑,没想到一拖再拖,还是得用岁寒和旁人交手。 好在他寒毒已愈,此时一身轻松,只觉得浑身经脉如同泡在温水中一样舒畅暖和,挥剑到九分,觉得已无法前进的时候,便有一股细小而熟悉的力道将他往前一托,把剑法用到十分。 钟晚虽然觉得奇怪,但那女人身手不俗,两把短匕寒光闪闪,叫人眼花缭乱,他便也不去细想为何。见女人一招比一招快,他后退半步侧身闪过匕首尖锋,右手将岁寒剑在掌心一转,剑尖似有若无地画了一个圆。 沈沉与他交手上百次,早已对他用剑了如指掌,是以一眼就看出,钟晚这是弃万方元的武学不用,反而使出了先前跟着赫连镜学的一式“藏拙”。 钟晚此人,纵横江湖数十年,从名声赫赫打到声名狼藉,什么阴招损招都使过,唯独这一式“藏拙”,却从未被沈沉以外的人窥到过半分。果不其然,黑衣女人手下一顿,两把匕首陡然乱了方向,“刺啦”划过岁寒剑身。 -- 第40页 钟晚见她入了套,右手持剑不动,左手去点她腕间阳池穴,指尖尖翘,出手快如闪电。 他本意是叫女人失掉匕首,以乱敌人方寸,岂料那黑衣女人手上与他厮杀不停,头脑却转得飞快,当机立断把匕首往沈沉的方向一掷。钟晚没算准她能这样壮士断腕,明知沈沉不会有事,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后看了一眼。 黑衣女人哼了一声,趁机从他禁锢中脱出,重新稳落在窗沿上。 钟晚还欲再打,只听门口传来一阵惊呼,原来他俩之前动静太大,竟是将陈金鑫、唐寻文、沈沅几人都引了来。 陈金鑫一看到黑衣女人,便抓住唐寻文的胳膊使劲摇晃,不住喊道:“是她!偷书贼,是她!” 那女人果真有一双猫儿般又大又圆的眼睛,只是瞳色隐隐带绿,在夜色中格外可怖。一番打斗后,她的面纱已经微微松散,倚在窗前喘气时隐约露出小半张白玉般的脸来,看上去年纪很轻,不知道有没有到二十。 沈沅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觉得她有些眼熟。但那女人显然很讨厌这种目光,冷冷地掀起眼皮剐了他一眼,边伸手把面纱重新系严实了,边无比讥讽地开口道:“你看我,不如看看你的哥哥。” 沈沅被她剐得头皮发麻,下意识瞥了一眼沈沉,见他除了身穿中衣并无异样,便听得那女人又说:“光看你哥有什么用,再看看我面前这位。” 沈沅再依言看向钟晚,看了一会儿,突然猛地一激灵,不由“啊”了一声,心想:“对呀,时公子怎么在我哥的房间里,两人还都只穿了一件中衣?”再看看床上的被子只有一条,地上也无铺盖,他的脑子简直乱成了一团浆糊,不知道该怎么转了。 那女人见他这副样子,冷笑道:“总算还不是太笨。沈庄主,我进来的时候,可没看见你俩亲亲热热地窝在一个被窝里,也没看见你搂着他、他搂着你,更没看见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去摸你的……” 她语调实在阴阳怪气,嘴皮又伶俐至极,钟晚想挽救一下自己同沈沉的清名,又觉得她说的似乎句句属实。百口难辩之下,他便干脆再次起身,一掌向那女人劈去。 唐寻文在,他不便继续用岁寒剑,只能赤手空拳与女人过招。好在先前女人也丢了双匕,也算是公平。 然而不打不知道,一过掌法,二人均是微微一顿,眼中讶色难掩。 太像了。 钟晚的掌法由万方元亲传,看似普通,实则大有玄机,出掌的顺序、时机、力道都十分讲究。是以旁人是越打越吃力,他是越打越轻快,单凭掌法,恐怕沈沉都要落下风。 然而面前这个不知名的女人,出招却与他极其相似。 两人只来得及惊讶一瞬,下一刻便又不分上下地缠斗在一起。两人招数相似,一时难分伯仲,又都不是力道强劲之人,只能在速度上下手,因此越打越快,越打越急,一个吐息之间就能将局势颠倒数次,看得门口几人目瞪口呆。 钟晚从未见过在掌法上与他能一较高下的平辈,情急之下手腕一扭,便要使出缩骨功。那女人却将他软肋捏得死死的,见他招数有变,上下嘴皮一碰张口就来:“我当你方才怎么拿得起沈沉的剑,原来是你同他结了印的缘故……” 沈沉此时总算开了口,一字一句道:“司徒晓。” 被他唤作“司徒晓”的女人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啧,你们结的还是长印吧,你身上乾元的气味重得……” 沈沅见钟晚和沈沉两人一个闷头打架,一个光喊不解释,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他知道沈沉在,必然不会让司徒晓出手伤人,因此浆糊似的脑袋缓缓转动的时候,首先想的居然是:“怎么回事?是我哥疯了还是我疯了?怎么时公子就成了我的……我的……” 他回想起时公子削断程妙彤满手指甲的狠厉一招,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嫂嫂”这等词说出口。 见她还要说,沈沉看了钟晚一眼,怕他寒毒刚过支撑不下,又沉下脸叫了一声:“司徒晓,差不多了。” 司徒晓一偏头,面纱被掌风吹动,露出她勾起的红唇:“怎么,要我停手?那你说说,你该怎么叫我?” 她这句话说得颇为古怪,陈金鑫神色复杂,心想:“这女子对信香如此敏感,想必也是个坤泽,又同沈庄主这样说话,恐怕是他的旧情人。新欢旧爱打成一团,真是……唉,没想到云中君也会陷入这等凡俗纠葛中,唉,想不到,想不到。” 他兀自幽幽叹息,唐寻文却好整以暇地倚在门边看沈沉笑话,半点没有出言解围的意思。 沈沉眯了眯眼睛,难得的面露难色,看了钟晚一眼,最终还是忍辱负重、咬牙切齿地对还不到二十岁的司徒晓说道:“……姨、母。” -------------------- 沈沉:丢人。 第29章 无眠夜 他这两个字刚出口,旁人自然瞠目结舌,只有唐寻文实在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 钟晚偏了偏头,也无声地笑了。 沈沉细心,在他睡前便给他喂了易容丹,因此他全然不怕被旁人看去容貌,反正也丢的不是他钟时卿的脸。 司徒晓听到沈沉叫他“姨母”,不由地十分受用,挑了挑眉依言收了掌,对钟晚道:“不打啦,再打我的好外甥就要心疼得来打我了。” -- 第41页 钟晚也跟着收手,心中却对沈沉这个年纪轻轻的姨母十分好奇。按照辈分来算,他与沈沉的母亲陈乔月是平辈,彼此也有过交集,但从未听说陈乔月有这样一位妹妹。 司徒晓却不管一屋子的人或古怪或好奇或敬畏的目光,自顾自摘下面纱,双腿一翘,坐在了窗沿上。她生了一张很是冷艳的面孔,双目微微眯起的时候,显出一种兽类般的冷漠警觉来。 沈沅看清了她的脸,乱成一团的脑袋总算不再想他哥有了坤泽这件事,惊呼道:“啊,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你是,你是……” 司徒晓也不掩饰,说:“你记性倒是不错。我是你母亲的义妹。” 屋里剩下几人顿时明白过来,陈乔月当年也算惊才绝艳的美人,引得一众乾元都为之倾倒。她若是有个妹妹,怎么着也该掀起一番波澜。但若是义妹,算算年纪还是她嫁入北斗山庄之后认的义妹,如此默默无闻,便也难怪了。 沈沉道:“那本功法现在可在你这里?” 这句话不知怎的戳到了司徒晓的痛处,她把刚缓和下去的脸一冷,对着唐寻文努了努嘴,道:“你问我,不如问问他。” 唐寻文满脸茫然地指了指自己:“问我作甚?” 司徒晓冷哼一声:“就在方才,你们昆仑的七八个长老正对我穷追猛打。若不是他们轻功一个比一个差,又不敢追进这陈府惹人怀疑,我早就被扔进乱葬岗喂鸟了。一群乾元为了一本破书,居然联手追杀我这个坤泽,还有没有理了?堂堂昆仑名门正派,竟如此不要脸,呸!” 她这么一说,众人才发觉她浑身都是极其细小的伤口,似乎是银针这一类机巧之物所致。司徒晓这一口唾沫仿佛吐在了唐寻文脸上,这位大弟子寻常只有训别人的份,哪里被一个小姑娘这样狗血淋漓地骂过,一时间脸色十分精彩。 司徒晓却还要继续说:“我看你们昆仑那灭口的架势,恐怕不止要夺书那么简单,怕是自己心里有鬼,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和北斗山庄一样。哼,还什么四大名门呢,一个比一个能藏污纳垢……” 她这一番话几乎把武林里头的人都得罪了个透。陈金鑫没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竟如此大胆,不由咋舌。然而钟晚却想起赫连珏认出震艮本起势的事,与沈沉对望一眼,心道:“赫连珏果然知道点什么。” 唐寻文正想反驳,司徒晓却不想再同他说话,推开窗便翻了出去。唐寻文急匆匆追到窗前,却看见她早已重新戴好面纱,站在对面屋顶,冷冷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运轻功走了。 沈沅忧心道:“她一个人没事么?会不会再被……”话说到一半,便意识到身边还有昆仑大弟子唐寻文在,不由尴尬地闭了口。 沈沉道:“无事,她自己心里有数。”众人想起司徒晓方才的不俗身手,又都觉得她不是粗枝大叶之人,便也纷纷放了心。 陈金鑫却说:“只是不知道这位司徒姑娘为何要盗……拿走那本书呢?” 沈沅附和道:“对啊,姨母要它做什么?” 钟晚却自有自己的一番考量。陈金鑫教给百姓的功法只有短短几式,因此绝无可能是震艮本原本,大约是从第一节 中摘了些许。然而昆仑竟到了欲杀死司徒晓灭口的程度,可见事情绝非秘本走漏而已。 听完司徒晓的话,他心中隐隐猜测必然是昆仑有人偷练了震艮本,甚至极有可能是赫连珏本人。 这件事本该同其余几大门派说明,再一同昆仑与对峙,然而钟晚却有些颇为难言的苦衷——他先前没有对沈沅撒谎,昆仑先掌门赫连镜,曾是他的二师父;而眼下的掌门赫连珏,则是他打小一同长大的师兄。 他原本想能拖一时是一时,然而现在看来,昆仑这一趟是不得不跑了。他不愿将沈沉兄弟俩拉入乱局,想着自己去一回就是了,等众人走后,便对沈沉摊开手要多余的易容丹。 沈沉看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翠色小瓶,刚要放进他掌心,便又猛地举到高处,惹得他手指抓了个空。钟晚下意识地去够他手里的瓶子,叫道:“你做什么!” 沈沉比他高,这样举着他自然拿不到,反而将整个人贴在了乾元身上,抓住人家的手腕往下拽。沈沉任他拽着,反问道:“那你又要做什么?前几日明明刚给过你一瓶。” 钟晚不说话,换了双手发力,刚把沈沉的手腕拉下一点,那人又十分轻松地换了只手拿,继续把瓶子高高举着,分量十足地说道:“你不说,我便不给你。” 钟晚正要气,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道:“好啊,我就一直不告诉你,到时候易容丹吃完了,就用我原来的相貌从你家走出来,故意叫旁人看见。” 沈沉低头说道:“那我就永远不教你走出去,也不教旁人看见你。” 他手一松,药瓶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玉白浑圆、价值连城的丹药四散开来,骨碌碌滚了一地。 钟晚伸手去接已经晚了,只好眼睁睁看着地上一片狼藉,心却因为沈沉刚刚两句话不听使唤地怦怦乱跳。沈沉还要去碰他,他干脆心烦意乱地偏头一躲,兀自转头跑了。 等到出门无头苍蝇似的走了一段路,走到衣角被露水浸得发潮,他才感到如鼓的心跳渐渐平和下来,只余下颈后腺体一跳一跳,似乎又恋恋不舍地回想起了先前被咬破的滋味。 -- 第42页 晚上路黑,他不知不觉早已走到了后花园的小湖边。湖上到处是迷离的水雾,雾里头有不知名的虫被他的脚步声惊得乱飞,又缓缓落回湖边草木上。 他盯着水雾望了一会儿,等到湖那头的暖光一点点暗淡,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看着沈沉住所的方向,眼下他那一片的灯却是一盏一盏都灭了,仿佛是那人已经睡下的样子。 后颈的腺体似乎知道了今天算是尝不到乾元的信香了,颇为不满地跳得更起劲,还混杂着些许酥麻。钟晚骂了一句,从锦囊里拿出些草药皱着眉吞下,才感到腺体的异样逐渐散去。 他觉得,今年可能要更多清心散,才能熬过雨露期了。 -------------------- 其实不用清心散也可以【小声】 感谢阅读~ 第30章 临别礼 骤雨过后,第二日天气已然放晴。钟晚想着昆仑一事不可再拖,但昨日同沈沉这样莫名其妙地闹了一出,却叫他不知道怎样是好。 他心中想着念着,等一抬头,才发现双腿已经诚实地将他带到了沈沉门口。门内一片寂静,半点声音也无,不知是那人没起还是已早早出门。 钟晚把手放在门板上,正纠结着敲还是不敲,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倒吸气,紧接着传来磕磕巴巴的声音:“时,时公子……” 一大早偷偷摸来沈沉门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沈沅。 沈沅昨晚回去后辗转难眠,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一心敬佩仰慕的时公子怎么就成了他哥的坤泽?天底下哪有这样下手比乾元还狠的坤泽? 想着想着,他又突然记起一件更加严重的事——他哥好像是另有一位心上人的。 当年沈沉送朱宛白出门时,沈沅同山庄中大多数人一样,觉得这位朱大小姐做自己的嫂子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他当时十六七的年纪,正是对情情爱爱好奇不过的时候,于是偷偷跟了上去。 这一跟便不得了了,沈沅亲眼看着朱宛白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他哥却在旁边礼貌性地安慰了几句,连人家坤泽的衣角都不碰。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是,他哥居然说,自己已经有心上人了。 沈沅对于读书练武远没有沈沉那么上心,对这等逸闻八卦倒是过耳过目皆不忘,当下就记在了心里。之后沈沉无意间说漏了嘴,他便又得知,那位让他哥魂牵梦萦的坤泽居然比他们兄弟俩都要大上几岁。 然而现在,司徒晓却说,沈沉和时公子结了印。 时公子虽然武功卓绝,但看上去不过一副刚分化的模样,显然不是沈沉先前的那位“心上人”。沈沅窝在被子里,一会儿觉得别扭,一会儿觉得震惊,一会儿为他哥可惜,一会儿又为时公子担忧,不知叹了多少口气,才昏沉睡去。 等醒来之后,他第一件事便是要跑到沈沉房里问个清楚,却没料到恰巧碰到了时公子本人。 沈沅早已不是当年不谙人事的小孩儿,见钟晚要进他哥的房门,顿时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叫了他一声。 钟晚到底比他大几岁,虽然也觉得尴尬,但还不至于红了脸,只是还算冷静地同他打了个招呼:“阿沅,早上好。”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用着一张嫩脸,应当叫人家“小沈公子”。然而这句话在沈沅耳中又是另一种味道,仿佛钟晚是昨晚被点破了与他哥的关系,于是干脆不装了,与他这个小叔子提前亲近起来。 就在这时,沈沉的房门开了。乾元穿着一身利落的皂色长袍,头发高高束起,剑眉星目,显出一种格外惹眼的锐气。见两人傻愣愣地站在自己门口,不由得皱了皱眉,疑惑地“嗯”了一声。 钟晚猝不及防与他贴近,只觉得他身上的信香扑面而来,昨日起就突突跳动的腺体又开始躁动起来。他讪讪后退了一步,道:“嗯……我有话同你说。” 沈沉点了点头,随即越过他的肩膀,抬手敲了敲门板:“沈沅,回来。” 沈沅本想无声无息地溜走,突然被点了名,只好浑身不自在地走了回来,乖乖叫了声“哥”。沈沉道:“昨晚时公子寒毒发作,我在帮他解毒,仅此而已。” 沈沅猛地抬起头:“可姨母说……” 还不及他说完,钟晚便抢先笑着说道:“不要听你姨母胡说,我同沈庄主才没有结长印,对不对?” 他这话钻了个空子,若是沈沅多问一句有没有结短印,他俩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好在沈沅本就是刚分化不久的少年郎,论耍这样的花招,根本是被两个人牵着鼻子走,说什么信什么。眼下两个哥哥都说不是,他本来就不大相信,便迷迷糊糊地点头说:“啊……原来如此。” 钟晚跟着点头:“嗯,就是如此。” 虽然是这样说,但他看见沈沉特意解释,心中总归有些不舒服,转头偷偷看了沈沉一眼,见他面色无喜无悲,便更不舒服。 他今日来找沈沉,本来是想同他说明去昆仑的缘由。现下被这件事一搅和,顿时有点不是滋味。等沈沉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便赌气撒了个谎,说:“我要去昆仑,找我师父的遗物。” 沈沉没有多问,只是说:“嗯,那明日出发。” 钟晚道:“我自己一个人去,我今晚就走。” 他一时口快将打算说了出来,说罢,心头却半点没有想象中的轻松,反而更是揪着难受,仿佛有千团乱麻理不清爽。他只当是自己斩得还不够快,又加了一句:“我又没同你结长印,你陪我去作甚。” -- 第43页 这句话一出口,钟晚只觉得面前乾元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凶狠起来,仿佛那天在雕花柜中咬着他的后颈不放的模样。沈沉直勾勾盯着他看,突然说:“那同你结了长印,便能陪你去了,是不是?” 他这句话说得又哑又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钟晚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同自己置气还是说真话,心想:“他现在的心思怎么这般难懂?一会儿对我出奇的好,一会儿又对我莫名其妙地生气,怎的小时候不是这样的脾性?” 他东想西想,沈沉却当他不愿回答,脸一沉,猛地伸手将他推到门板上,俯身将头埋入他颈侧。钟晚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他真要和自己结长印,连忙手忙脚乱地把他往外推,喊道:“沈沉!沈归泊!疯了是不是!” 沈沉从他颈间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还没等钟晚反应,又在他腰间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钟晚只觉得身子一软,推出去的手登时轻飘飘没了力道,只能欲拒还迎似的搭在乾元的肩头。 那种溺水般的错觉又浪潮般袭来,而他无论怎么大口呼吸,都只能尝到越来越浓郁的、乾元信香的气味,反倒使眩晕变本加厉。乾元的手轻轻拨开他的头发,将那枚快要愈合的齿痕暴露在外,随即极其不悦地“啧”了一声,道:“这么快就没了。” 钟晚迷迷瞪瞪跟着往自己后颈一摸,果然不知什么时候,腺体上的皮肤已经一片平滑。他还来不及收手,便觉得指节一疼,乾元惩罚似的在他手指上咬了一下,松口的时候扯起了一小片皮肉,在他舌尖上一蹭,又弹回了原处。 他望着沈沉近在咫尺的脸,竟不由自主地把手放下,露出后颈那一块皮肤来,仿佛蚌贝被诱惑得打开了自己的壳,将内里的珠宝献给心怀不轨之人。 沈沉半张俊脸埋在他后颈,露出的一只眼却直直盯着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要走也行,”乾元在他耳边说,“把短印补了再走。” 钟晚想原来如此。昔日赫连珏对他说,乾元一同坤泽结短印,便如同开了闸,不把长印结完就会终日烦躁不安。沈沉自然不可能同他结长印,那么在他走之前拉着他咬一咬脖子,也算聊胜于无。 对他俩都好。 -------------------- 大家中秋节快乐!!!今晚在楼下拍了好久的月亮www发在wb上啦! 感谢阅读~ 第31章 望舒风 他这样想着,便任凭乾元埋在他颈间咬了个痛快。望着沈沉的发顶,他又不知不觉地想起数年前教他练剑的时候,沈沉迈步蹲身做那些大开大合的招式时,也是这般高。只不过那时沈沉还看不见,连他长什么样都无从得知。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乾元的信香渐渐平复,脖颈上的刺痛也不再那么鲜明。沈沉收起犬齿,但依旧靠在他肩上,一句话也不说。 钟晚怕有人看见,推了一下他,唤道:“沈沉,沈沉,快些起来。” 沈沉这才叹了口气,从他颈间抬起头,不怎么情愿地往后跨了一步。钟晚往后颈一摸,果然又是一枚极深的齿印,和狗咬出来似的。 他欲盖弥彰地按了按头发,好让那齿印被严严实实地遮住,却总还觉得后颈怪异地烫痒,仿佛上头还残留着沈沉的呼吸。 恰在此时,陈府里的小厮急匆匆跑来,说老爷找沈庄主有话说。沈沉一走,他便如蒙大赦地靠在门板上,摸了摸后颈的腺体,长长舒了一口气。 回到房间里,才发现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个翠色小瓶,不知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 *** 钟晚原本同沈沉说晚上走,眼下却怎么也待不住了,拾掇拾掇本就不多的行装就要出发。临行之前,他左思右想,觉得不告而别着实不太厚道,还是给沈沉留张字条为好。 他咬着笔杆,写两个字一顿,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写完了,便塞进了沈沉的门缝里。谁知就是这么一耽搁,便叫另一个人发现了他的去意。 是唐寻文。 唐寻文杵在门口,像一尊十分英俊的门神,显然是等了他许久。钟晚回忆了一下,觉得并没有哪处得罪了这位昆仑大弟子,谁料唐寻文开口便道:“时公子,请问你同我的师父,是什么关系?” 钟晚眨巴了一下眼睛,开始说瞎话:“哦?我一介闲人,能和昆仑掌门有什么关系?” 唐寻文逼问道:“我昆仑的功法入门简易,种类繁多,被偷师学去的不在少数,但师祖留下的招招式式,却从未外传过。就连我也尚未从师父那里学得。既然时公子同师父没有关系,又是怎么使出的那一式‘藏拙’?” 钟晚心里一跳,暗恼自己陪着沈沉一胡闹,居然忘了这回事。他本以为唐寻文同陈金鑫和沈沅一样来得晚,万万没料到他竟然将这一招也看了去。 “我瞧时公子见多识广、武学精深、为事老成,不像是这么小的年纪,”唐寻文道,“不知是否有缘见一见公子的真面貌?” 说罢,他便伸手向钟晚脸上揭去。 钟晚知道他疑心自己戴了人皮面具,大大方方地不躲不闪。昆仑本就擅长这些奇技淫巧,唐寻文的手指在他脸上划过时,已知道他脸上空空如也,倒是指腹从他的皮肤上划过,仿佛被点了一滴温水。 唐寻文猛地想起,眼前这位也许是沈沉的坤泽,为了昆仑同他交手是一回事,平白无故去摸别人的脸又是另一回事。想到这一层,他顿时颇为尴尬地收回了手,从袖间取出了惯用的两把蝴蝶刀,刀锋一转,在空中上下翻舞,如同一对儿翩翩银蝶向他飞去。 -- 第44页 钟晚知道他摘人皮面具不成,必定是要同自己打一场,好逼出他本派武功。若是换作旁人,他还能用昆仑功法应付了事,但在唐寻文面前却无异于班门弄斧、自讨苦吃。 眼看两把蝴蝶刀就要到眼前,他心里焦急,不由想道:“全怪沈沉,若不是要给他写字条,我怎么会被唐寻文逮到?若是我被认出来了,就全赖在他头上。” 他自己也没发觉,这番怪罪不仅无厘头,还含着点隐隐的亲昵。然而一想到沈沉,他手下却不由自主地一动,用秋水剑回以了一式《曲有误》中的“珠联璧合”。 蝴蝶刀打在剑鞘上,发出极为悠长的“当当”两声,真就似夫唱妇随。唐寻文一听便知道这里头必定是一把绝世名剑。然而别说剑未出鞘,连剑鞘上都层层叠得缠满了黑布,像是一根烧火棍。 这头钟晚却突然福至心灵,挽了在沈沉那儿偷学的又一式“望舒吟风”反守为攻。这本就是《曲有误》中最为轻灵飘逸的一式,描述的是爱人如嫦娥般飞月而去的模样,当年沈沉练了许久,才勉强有了随风而动的剑意,换作钟晚来倒是顺畅了许多。 北斗剑法精深幽微,即使钟晚学得不那么像,也逼得唐寻文退了半步。就是在他退半步的那一刹那,钟晚早已使了轻功,溜之大吉了。 *** 陈金鑫在卧房里一圈一圈地踱步,见沈沉来了,忙擦了把额头的汗,喜道:“沈庄主!太好了,您可算来了!” 还不等沈沉回应,他便叽里呱啦,将事情一股脑说了出来。 陈金鑫这几日被司徒晓左一个“罪大恶极”右一个“以死谢罪”弄得寝食难安,这会儿总算安下心来,久违地睡了个好觉。谁知上天眷顾,叫他又梦到了拿到“良方”的那一天,一觉醒来,倒是将“良方”的全貌完完整整记了起来。 他光说不够,又拿了纸笔画给沈沉看。那果真是震艮本的拓本,有几处字迹模糊不清,到后来更是一句话没说完便断了。然而沈沉却眯了眯眼,指着纸页角落问道:“那本书便是这样的么?” 陈金鑫忙点头回答:“正是!好好的纸,怎的就有扯破的痕迹。我当时还觉得可惜,怪先前看书的人粗心大意,不知不觉就把这事记了下来。” 他贫苦出生,虽然已经富贵多年,但对于文房四宝依旧十分敬畏。沈沉摩挲着那道拓印上去的裂痕良久不言,心中的猜测却已逐渐被证实,不由轻声道:“怪不得他要回昆仑。” 陈金鑫没听清:“啊?” 沈沉摇了摇头,客客气气地向陈金鑫道了谢。陈金鑫一副受不起的模样连连摆手,等沈沉走出了门,他却又急匆匆地从里头追出来,道:“沈庄主,若是您之后瞧见那个骗我的小畜生,定要狠狠责罚他一通!记得,他眼角有个半月形的疤,疤旁边有颗红痣!” 沈沉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转身却见唐寻文站在门口,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时公子走了。”他说,“归泊,你的这个坤泽……可是大有来头,你知不知道?” -------------------- 沈庄主:哦?我怎么不知道? 最近因为实习的事很忙,更新晚了,请大家见谅~ 第32章 青骢马 沈沉静静听他说完,方不紧不慢地答道:“哦?从何说起?” 唐寻文一一将方才的事说了,说到一半,突然看到面前的人神色平和、一言不发,猛地反应过来:“你根本就是知道!” 沈沉点了点头,毫不避讳:“是,我早就知道了。” 唐寻文看他目光坦坦荡荡,便自觉地把那句“那你还同他结印”吞进肚子里,改口道:“归泊,其余一概不用说,你就告诉我一件事,他到底和昆仑是什么渊源?” 沈沉道:“你未必想知道。” 他说到这个份上,便是不愿开口的意思。唐寻文同他好友多年,从未见过他这样护短的姿态,又好气又好笑:“我倒是不想知道,只是师父他老人家如今脾气越发古怪,若是时公子同他冲撞上了,你纵使长了翅膀飞回去,也救不回他的命!”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钟晚早已运起轻功行了数百里路,见身后唐寻文没有追上来的意思,才松了口气,拿银两买了匹马,晃晃悠悠朝昆仑而去。 胯下的青骢马似乎是个活泼性子,摇头摆脑很是快乐。钟晚抚着它的鬃毛,突然有些怀念先前万方元送他的那匹马来。宝马有灵,兢兢业业陪了他七八年,最后万方元发了疯见人就打的时候,替主人挨了那么一下,竟当场暴毙身亡。 钟晚同师父打了个你死我活,打得四肢抽搐、头痛欲裂,一身武功差点毁于一旦。等他勉强能动了,第一件事便是替自己的马收了尸,在墓碑上端端正正写上“二青埋骨之地”。 数年后他亲手杀了万方元,连秋水剑上的血也没擦干,先独自一人坐在二青的墓前喝了一盅酒,望着天边落日渐沉,余晖满地,一直到圆月高悬,星子稀疏。他把最后一口酒洒在二青墓前的土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往下山路上走去。 往事一翻涌上来,未免惹人多愁善感。钟晚拍了拍青骢马的头,自言自语道:“唔……它叫二青,那你就叫三青好了。三青,昆仑你认得不?到了昆仑那儿,可有你一番苦吃。” 他所言不错。昆仑山山势陡峭,比天山更胜一筹。不光如此,山内还往往设了许多机巧关卡,存心要绊上山的人一跤,就差没把“送客”两个字写在脸上。 -- 第45页 从山脚到山腰,三青爬得口吐白沫、生不如死,钟晚有些于心不忍,便牵了它在树边歇息。还没喘几口气,就遥遥听到有木轮滚动之声朝此处来。他连忙带着三青躲进灌木丛里。不消多久,木轮之声越来越响,还有凌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有人喊道:“师叔!师叔!等一等!” 木轮不仅未停,反而越滚越快,像是在和喊话的人赌气。钟晚觉得有趣,悄悄弹了一粒石子,送到那轮子下头。谁知木轮和长了眼似的往旁边轻轻一拐,灵巧地绕了过去。 能将死物操纵到这个份上的人屈指可数,钟晚只消脑袋一转,便已猜到木轮载的是谁,便更不愿放他走,又摸了两粒石子弹了出去。 万方元大多数时候吊儿郎当,一副不正经的模样,连衣服都要钟晚帮他洗,但教武功的时候却是一等一的严师。就拿练暗器来说,每日要弹五百颗石子,三百枚银针,二百支袖箭,若是做得不好,便重新来过。若是练得手指抽筋、手腕僵硬了,便由他推开经脉,输点内力继续。寒冬酷暑一日不落,这么练了整整一年。 万方元曾道,这武林里八仙过海、百花齐放,各类功法相生相克,没有什么永无敌手的至上武功。若要称霸群雄,只有将长处做长,短处不短,越是钟晚这样的聪明人,就越要用勤学苦练的笨功夫。 那两颗石子凝了钟晚苦练数十年的巧劲,一颗率先滚到木轮底下,等轮子再次一拐时,却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另一颗。那人“哎哟”一声,双手一拍扶手,整个人腾空而起,“腾”地坐在一从枯草堆里。下一刻,他原本屁股底下的轮椅被石子绊了个底朝天。 后头跟着的昆仑弟子急得声音都变调了:“师叔——” “喊什么,喊什么!”那人呵斥道,“你们掌门还没来得及杀死我呢,就开始给我哭丧了?” “师叔,您这话说得,掌门要是想,想……还怎么叫我请您回去呢?” 那人从鼻孔里哼了口气,道:“自然是把我带回去杀,好不声不响地埋了呗。” 钟晚托着腮听得兴致勃勃。他隐世四年,却如同观棋烂柯一般,外头早已天翻地覆。但有趣的是,赫连珏和他坐在轮椅上的这位师弟范之云,关系还是如此之差。 那昆仑弟子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身后却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来,恭恭敬敬对范之云行了一礼,唤道:“师父。” 范之云眯着眼打量了他一番,随即叫嚷道:“你怎么也来了?好,既然来了就说说,赫连珏要杀我,我便跑了,是对还是错?” 少年显然已经对回答这一类问题轻车熟路,不紧不慢地说:“要我说,掌门师伯要杀您,您吓得连夜逃走,那固然是没错的。” 范之云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胡说!什么叫做‘吓得连夜逃走’?” 少年十分适当地露出了一点疑惑的神色:“那徒儿有些不解,既然师父不怕他,怎的见他就逃呢?” “那还不是……”范之云气得直拍自己残废的两条腿,“还不是他能使唤得动自己的几个徒弟一同来打我!我这不叫逃,叫做壮士断腕,来日必将东山再起……” “哦?”少年似笑非笑地问道,“那师父是觉得,您的几个徒弟比不上他的了?” 见范之云神色动摇,少年又继续补道:“我料师父这样的英雄豪杰,应当是不屑于轻易和人出手的。就算您老人家觉得掌门师伯非打不可,也想想他平时好人做派十足,到时候被人听了去,却转头说师父的不是。如此一来,能上山陪师父消遣的,也就只有我和几位小师弟了。” 范之云越听越有道理,大手一挥道:“罢了罢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就不同赫连珏那厮计较。” 他一伸手,少年便十分体贴地扶着他坐上轮椅:“您若是觉得不解气,我明日便去打唐寻文一顿,打得他满地找牙,只能给您老来磕头。” 范之云被他哄得心花怒放,不由得也心胸宽阔起来:“孟亥,你也学学师父,格局放得开些,磕头就不必了,叫他给咱们挑肥浇菜就成。” 少年熟稔地夸赞道:“师父真是深明大义,菩萨心肠,我先替唐寻文谢师父一谢。” 他们一来一回讲得热闹,旁边的昆仑弟子却听得瞠目结舌,尤其是听到孟亥磕巴都不打一下的骂掌门“好人做派”,更是吓得瑟瑟发抖,生怕这对古怪师徒反手就抹了自己的脖子。 好在孟亥并没有这个打算,目不斜视地推着范之云便向山上走去。范之云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道:“好徒儿,我先前给你的那只木鸟,你可还留着?” 孟亥从怀里掏出一只做工细巧的木鸟来递给他:“师父,在这儿呢。” 范之云顿时玩心大起:“我先给赫连珏写个条子,说我已经下了昆仑山,此生再不回来了,看他什么反应……” “……师父,”孟亥无奈道,“师伯估计会放炮仗吧。” 范之云觉得也有道理:“那么我再添一句叫他心神大乱的话,但只讲一半,偏不给他说完……唔,就写我遇见了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坤泽师弟……你若想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就先来给我磕十八个响头吧!你说这个怎么样?” 他越想越妙,还不等孟亥说什么,便已拧动机关,让木鸟扑棱棱飞走了。谁知这么一飞,却惊到了三青,青骢马扬蹄长嘶,竟挣开绳子,直直向那两人跑去。 -- 第46页 -------------------- 昨天一章写得很痛苦,今天一章写得很快又很快乐hhh果然有没有手感是玄学~ 范之云:徒弟,格局要打开 昨天估计是发晚了hhh没啥人看,希望今天状态好写的这一章可以有更多小可爱看见~ 第33章 范之云 三青着实是匹好马,钟晚连拦都来不及拦一拦,它就已经冲到了范之云师徒面前。孟亥一把抓住三青的缰绳,喝道:“谁在那儿?!” 钟晚用尽毕生所学将气息放缓,仿佛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在心中祈祷:“我的马祖宗,你可要争气些,别供出我来,千万别供出我来……” 三青似乎冥冥中有所感应,只是烦躁不安地踢着土,一副单纯被那木鸟惊到的模样。范之云心不在焉,孟亥又年纪尚轻,打量了一番四周见确实无人,也别无他法,只是道了一声“古怪”,便打算放开马上山去。 刚走了两步,只听轮椅下“咯噔”一声,原来是钟晚先前丢的第一颗石子。范之云俯身看了看,突然收起嬉皮笑脸,对孟亥道:“且慢。” 孟亥将轮椅停下,与他一同蹲在石子前,问道:“师父,怎么了?” 范之云指着那颗石子道:“好徒儿,你看看这颗玩意儿,有什么玄机?” 孟亥左看右看,伸手将那石子捡了起来,见石子底下有些许青苔,不由得“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说罢,他便从袖中取出一对儿软剑,对着三青跑来的方向朗声道:“天涯海角,来者是客。前辈既已到了昆仑门口,为何不与我们二人见上一见?又何必纡尊降贵,躲在这灌木丛中?” 钟晚本想运了轻功一走了之,但转念一想,昆仑的剑法阵法他学了十有八九,符箓机巧却是只会了个皮毛。若是昆仑起了戒心,要想混入山中更为不易,更别提找到赫连珏。于是他整了整袖口,不缓不急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对二人行了一礼,道:“在下一介游侠,本是冒昧拜访,何有纡尊降贵一说?” 孟亥见他行事有礼,也放下了些警惕,只是虚虚握着软剑:“敢问前辈来昆仑有何贵干?” 钟晚道:“我在江南游历时,遇到了赫连掌门的一个故人,那人有要紧事要告诉赫连掌门,叫我务必亲自带到。” 他一番话也算合情合理,孟亥想了想,追问了一句:“那人既是掌门师伯的故人,为何不亲自来见他?” “这……”钟晚装作一副踌躇难言的模样,“恐怕是有些难言之隐。我一个外人,也不好过问不是。” 孟亥皱了皱眉还欲再问,范之云却眯着眼盯了他半晌,嘀咕道:“奇也怪哉,这人看着怎么好生眼熟。”钟晚暴露得仓促,只有容貌改变,身形却依旧,段如沛都能认出一二,更不用说相处数载的范之云。 “师父,”孟亥试探道,“您看……” 范之云想了许久也没想出来是怎么个眼熟法,干脆大手一挥:“准了准了,带上山去!”他是长辈,一发话孟亥自然得照依,但他和范之云向来不讲太多礼俗尊卑,又觉得这人来路不明,十分可疑,遂虽然叫钟晚跟在了他们后头,却悄悄对师父说:“师父,上山之后,一切便由徒儿代劳便是。” 一路走来,孟亥推着范之云不知躲过了多少奇阵巧器,钟晚面上不显,心中却暗暗想道:“我与师父离开昆仑多年,想不到他们于‘器’上竟精进至此,难道是又出了一位绝世奇才?幸好方才没有贸然逃走,否则不知要多吃多少苦头。”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便见到一个破破烂烂的大木门,上头歪歪扭扭挂了一块同样破烂的木牌,上书“昆仑”二字。这道门内遍地都是能工巧匠,但不知为何,数百年来竟任由这做工粗糙的木门长存于此。 钟晚第一回 被万方元牵着到访时就有此疑惑,但他当时年纪尚小,对刚刚拜的师父怕大于敬,怕多嘴多舌惹人厌烦,遂忍下了。之后他倒是也问过赫连珏,只不过不知怎的也不了了之。 见他目光好奇,孟亥出声道:“少侠可是在疑惑,为何我们昆仑拿这破烂木门当作本派门面?” 钟晚点头笑道:“菩提禅院的石牌坊由八十一名高僧以纯净内力滴水穿石,雕了三年水磨工夫才铸就;天山药宗在山门旁种植药花药草,任其缠绕门上,生气勃勃,美不胜收;北斗山庄……” 他刚要说北斗山庄的山门如何如何,忽然想起这可不是寻常游侠该去过的地方,便改口道:“北斗山庄如此威严神秘,像我这样的凡人,便是连山门都没有见过,但想来必定是举世难比……” 钟晚心想没法好好道一道沈沉他们家的门多么地奇雄瑰丽实在可惜,但还没等他说完,孟亥便接口道:“那么,为什么‘昆仑出豪杰’的昆仑,用了这个丢人现眼的破烂玩意呢?” 钟晚确实想问,但此时寄人篱下,万万得罪他们师徒俩不得,连忙说道:“孟少侠,我着实没有此意。” 范之云最见不得这种你来我去的客套话,脸皱作一团:“停停停,不就是我们昆仑的人不做那些花里胡哨的没用东西吗?你俩再打官腔,统统给我出去。” 孟亥听到师父斥责,却面不改色,对钟晚一点头:“正是,我们昆仑从不做无用之物。山门牌坊再华美,增添的也只是虚名而已,不仅无用,还会平添是非,不应当是昆仑弟子所求。” -- 第47页 钟晚心中一震,隐隐觉得这话十分熟悉。然而还不待他细想,孟亥已经自顾自转过身去,推着范之云避过三三两两的昆仑弟子,朝着与主殿截然不同的方向走去。 照理来说,范之云是赫连珏的师弟,应当在那正对山门的主殿占有一席之地。但他性格孤僻,失了双腿后更是古怪,只肯待在自己爱待的地方,因此至今带着徒弟住在一个僻静角落,无人敢过问。 孟亥既不说让钟晚走,也不说让他留,钟晚苦笑一声,只好跟在这个了不得的后辈身后。走了许久,见高山芦苇成片地摇曳,几个小木屋隐没期间,便是到了范之云的住处。 孟亥双手推着范之云,肩膀在门柱上轻轻一撞,那门便吱呀吱呀自己打开了。他对钟晚淡淡说了声“坐”,便道:“少侠见谅,我要去照看一下师弟师妹,恐怕不便相陪。” 范之云听罢急道:“对对对,你先别管其他的,快快给无礼、无才上油去。” 钟晚听得一头雾水,孟亥却娴熟地领命出了门。钟晚见范之云仍是一副引颈张望、急躁不安的模样,试探道:“范师……范前辈,我带您过去瞧瞧?” 他习惯地一个“范师弟”叫到一半才惊觉不对,连忙改口,好在范之云本就粗枝大叶,完全没放在心上,听说他要推自己去看看,更是喜笑颜开:“好啊!你推着我,我来指路。” 钟晚握住木轮椅的扶手,那轮椅做得细巧,轻轻松松便动了起来。他将范之云推出门,无意瞥见了师弟空荡荡的双腿,不由得一阵默然,心想:“二师父去世前这样郑重地嘱托赫连师兄要好好照顾范师弟,方才师弟却说师兄要杀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范之云不知道他的心思,极为快活地哼着歌。然而钟晚又想到他明明天资过人,但痛失双腿之后昆仑功法终不能大成,行止坐卧更要依赖他人援手,便又是一阵心头绞痛。 范之云见他良久不言,还以为是自己屋中的精巧器物叫那游侠目瞪口呆,心中十分得意,忍不住要再炫耀炫耀,于是开口道:“喂,我问你,你有没有想明白,方才在山道上,为何我和我的好徒儿能一下看出你在那儿躲着?” -------------------- 来啦来啦!感谢大家阅读! 第34章 人偶戏 范之云嘻嘻笑脸,不知是本就不在意还是早已放下。钟晚见他一脸得意地望着自己,自然不好扫了他的兴,摇了摇头道:“晚辈不知,还请您提点。” 范之云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唔,见你如此好奇,我便告诉你罢。” 他也不管钟晚是不是真的“如此好奇”,自顾自地解释起来:“你先前送到我轮子下的那块石头,可是灌木丛里捡的?那里潮湿阴暗,因此石块上多生青苔,而你将那石块弹出的时候,也正巧将这一面弹入土中。我的好徒儿就算再傻,也知道山道上行人纷纷,泥土紧实干燥,怎会有青苔生在入土一面的石块上?” 他边说边指了个方向,示意钟晚把他往那儿的木屋里推:“不过要我说,你的暗器功夫可真不错,能将小小一块石头弹得这么深,周围泥土剐蹭的痕迹明显又新鲜,我做了半辈子手艺活,认不出来才怪呢!” 钟晚不由哑然失笑,他这个师弟有时心细如发,有时粗枝大叶,连赫连镜都搞不懂他。谁能想到,他行踪暴露,不过是因为一片小小的青苔? 眼见着木屋就在眼前,突然从里头传来稀里哗啦一阵响动,范之云登时急道:“孟亥!你师弟师妹没事吧?” 孟亥的声音隔着一道门传来:“师弟师妹……哎,师父!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急匆匆跑来开了门,见钟晚推着范之云等在门外,微微一愣。范之云却追问道:“无礼无才怎么样了?” 钟晚想:“无礼、无才想必就是他的另两个徒弟了,只是这名字……未免也太特立独行了,师兄肯定为此气了个半死。方才孟亥说‘照看’师弟师妹,难道是这两人年纪尚小,或者生了重病?” 他正想着,便感到有一双手要来接替他推范之云前行,刚碰到扶手,却瞬间意识到什么,猛地缩了回去。 “抱歉,”孟亥将手在门边的布巾上擦干净,“手上全是油。师父,师弟师妹没什么事,只不过刚上完油,略微活络了些。” 他从钟晚手中接过轮椅,推着范之云进门,钟晚听他一会儿说“这图纸被无礼撕碎了”一会儿说“无才倒是挺乖,只不弄断了您的墨尺而已”,好奇得抓心挠肝,也跟着进了屋。 一进屋,他便四下寻找小孩儿的身影,不料却只见到两个憨态可掬的铁皮人偶,被孟亥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地拎着,命令道:“见过师父。” 他说完,那两个人偶竟自己动了起来,像模像样地行了一礼,嘴一开一合,虽没发声,但依稀能看得出是“师父”两个字。范之云受了徒弟一礼,高兴得不得了,立刻将撕碎的图纸弄断的墨尺抛之脑后:“无礼无才,叫我看看你们的功夫练得如何了?” 孟亥便在两个人偶后脑勺各敲了一下,人偶猛地一跳,从腰间取出一把铁剑,同对方乒乒乓乓地斗在了一起,打得不可开交。 他们的招式都颇为普通,但十分流畅轻快,毫无滞涩,要说是两个初学武功的孩童切磋,也大差不离。突然,右边人偶的木剑“当”一声打在左边那个的小臂上。左边的人偶如同寻常人被打到一般软绵绵垂下了一只手,嘴巴大张,仿佛吃痛极了。 -- 第48页 范之云一看到这番场景,顿时心疼得不行,叫嚷道:“无才,快过来,给师父看看伤到没有?”见宝贝徒弟确实依旧完好,他气鼓鼓地说:“来来来,师父教你一招,保证你能以牙还牙,把这一下打回去!” 说罢,他一摁无才的后颈,将他的手卸下一只来,拿起八仙桌上的扳手、剪子、铁丝钳就开始叮叮当当地修补起来,修完手,又修了腰和腿,最后重新拍了拍后颈道:“好啦!你试试师父教的这一招好不好用?” 无才咚咚咚跑过去,继续和无礼打。等无礼的木剑又到眼前,他不躲不闪,将剑尖从斜下穿出,使了点巧劲轻轻松松格开了无礼的这一下,紧接着双腿作势往无礼下盘踢去,手上却将剑顺势往下一按,剑锋便又打在了无礼肩头。 钟晚立刻认出,这是赫连镜曾教过他们的反败为胜之术,名为“柳暗花明”,这一招虽好,但通常越是武功高强之人,越是谨小慎微,最后一式往往没法“为胜”,只能“反败”。如今用在这木偶上,倒是十分合适。 范之云见无礼被砍到了肩膀,又为她愤愤不平起来,三下两下拆了无礼半边身,说让她好好教训师兄一顿。这一回他“教”的是赫连镜的身法“穿云箭”,专用来躲避奇招怪招。果不其然,下一回合无才再用“柳暗花明”的时候,却无论任何也打不中无礼了。 钟晚正看得有趣,孟亥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道:“出去吧。师父一开始玩儿,没个三四个时辰不会玩够的。” 二人轻手轻脚走了出去,掩门的时候,钟晚瞧见范之云正双手乱舞地看着人偶过招,大喊:“好!”“好极了!”孟亥也凑过来看了一眼,道:“师父性子不能为旁人理解,因此除非要有什么事求他,否则无人踏足此处。他喜欢热闹,便做了这两个人偶陪自己玩耍,倒也是件好事。” 钟晚心想:“范师弟在被斩去双腿之前,明明是武学比符箓机巧更为出色,对二师父的武功更是钦佩至极。他做了人偶互相过招,想必也是为了让自己过一过眼瘾。” 他正想着,孟亥却眉头一皱,看向远处芦苇丛,道:“又有什么人往这里来了?” 钟晚定睛一看,果真有个黑色的小小人影缓步而来。等走到近处,看清那人的相貌了,孟亥却极其烦躁地叹了口气,喃喃道:“又来。” 他话音刚落,那人便已行至眼前,道:“孟师弟,掌门请范长老去一趟。” 孟亥道:“师父正在闭关,此时干扰,生死攸关。” 那个弟子有些为难:“这……” “罢了,我替师父去就是。”孟亥道,“还有这位少侠,也要见掌门一见。” 那弟子看了钟晚一眼,踌躇道:“孟师弟你去,自然是行的。但掌门却不是谁都能见……” 孟亥冷冷说道:“那你把唐寻文叫过来,让他带我去。” “大师兄眼下在扬州……罢了罢了,”那弟子摇了摇头,“跟我来吧。” 钟晚心想:“那弟子看上去竟有些怕他……与其说怕他,不如说怕范之云。也对,古怪的人总是叫常人害怕的,更何况是古怪的天才。” 几人一路无言,那带路的弟子恨不得早点交差,是故将他们领到主殿前,说了声“掌门在里头候着”,就匆匆走了。 孟亥心知赫连珏想同自己说的话,未免愿意叫钟晚听到,于是让他先等在外头。范之云来这里总是不情不愿,惹得他也没有什么好心情,只想快点应付完了事。 他左拐右拐,走到赫连珏平日待的书房,敲门道:“掌门,孟亥来了。”刚要推门,赫连珏却先他将门打开了。孟亥一见他,便暗暗心惊,想道:“去了几日江南,掌门怎么又清瘦了这么多。” 赫连珏示意他坐下,温声道:“孟亥,此番叫你来,是问你一件事。” 他总是眉眼带笑的模样,配上温润俊美的长相,让人十分容易就心生好感,虽然人至中年,又瘦了许多,但风采丝毫不减,反而比少时更加沉稳。 孟亥道:“掌门请问,我必定知无不言。” 赫连珏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道:“这是师弟写的?”孟亥一眼便认出,那是范之云为了耍他胡乱写的那封信,说自己再也不回昆仑了云云。那信原本被卷成一团塞在竹筒里,此时却十分平整,想来看的人将它取出后,就一直压在镇纸下,从未再放回过。 见孟亥点了点头,赫连珏道:“你师父说他再不回昆仑,自然是赌气话。但我问你一句,他说见到了我的……师弟,这可是真的?” -------------------- 孟亥:……假的 钟晚:……真的 第35章 月桂树 孟亥能把范之云都哄得服服帖帖,自然算是七窍玲珑之人。但他实在没想到,那通篇都是疯言疯语的信里,赫连珏却特意捡出了这一句,执意要再问他一次。 他眼睛一转,便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委婉道:“弟子无能,赶到的时候,师父已经将这封信写得差不多了,因此并未亲历先前的事。掌门不如问问师父,如何?” 他这番话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又料定了赫连珏不愿意亲自去找范之云,只能自个儿疑神疑鬼地揣度,也算是替师父小小地报复了一把。 赫连珏果然露出了十分为难的神色,叹道:“好罢,那便算了。” -- 第49页 孟亥将他表情神态一一收于眼底,心想:“我原以为他有多么在意,原来也不过如此。这天底下的乾元果真都是一个德行。” 想到此处,他忽然忆起唐寻文平日里那副对谁都笑容满面、含情脉脉的模样,搞得许多坤泽都以为他对自己珍视无比,即使后来发现这不过是他的习惯,也依旧心如匪石、死心塌地。他轻哼一声,更加坚定了方才的想法。 赫连珏见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孟亥忽然想起钟晚还等在门口,又补了一句:“不过,掌门,我们倒是遇见了另一个人,说是受您的故人之托,要带话给您。” 赫连珏直起身子:“什么故人?” 孟亥一愣,他一路上忙着提防来路不明的钟晚,倒是忘了问这个。赫连珏又问:“那他呢?” 孟亥答道:“是一位无名游侠,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叫他进来吧,”赫连珏显然有些失望,“门便不用关了。” 孟亥应了一声,收回带门的手。他方才给无礼无才上油,袖子有些脏污,急匆匆就这么跑了过来。赫连珏看了一眼,笑了笑:“又帮你师父照看人偶了?这等小玩意,我倒是已经许久没有碰了。” 他看着孟亥低头将沾了油渍的衣袖一丝不苟地折起来,忽然有些感慨:“祖师爷曾传下昆仑六技,机巧第一,阵法第二,符箓第三,风水第四,占相第五,顶顶后头才轮到剑术。但我与仲父偏偏最爱钻研昆仑软剑,在前五技上的造诣,远不如你师父。有时候我在想,这几代人里学到昆仑老祖宗的‘魂’的,恐怕也只有他而已。” 孟亥一惊,心想今天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赫连珏脾气好,又是一宗之主,对范之云倒是客客气气,但冷淡疏离之意谁都能看出来。只不过孟亥细心,他一向觉得,掌门与其说是不愿见范之云,不如说是不敢见他。 那背后的陈年旧事范之云不说,他也无意探寻。但无论如何,今天这样真心实意的夸奖属实不应当出自他口。 他正在心里思索,突然听得赫连珏说:“寻文这孩子,也偏偏走了我和叔父的老路……孟亥,这一回的平江夜宴,便由你和寻文一同去罢。我算算,也该到你崭露头角的时候了。” 他这一番话若是对任一个昆仑弟子说,恐怕都会叫人家欣喜若狂。但孟亥只是低头略一思索,便冷静地对赫连珏行礼道:“掌门,恕孟亥不能前往。” 赫连珏十分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自古昆仑内宗只收乾元做弟子,掌门准许我拜在师父门下,已经是破例。我身为坤泽,实在不好在外面顶着昆仑内宗的名号,坏了老祖宗的规矩。” 赫连珏笑道:“规矩就是叫人来变的,再说,只不过一场宴的工夫,若不说,谁看得出你是坤泽?” 孟亥道:“弟子宁可装作中庸,也绝不假扮乾元。” 赫连珏叹道:“你啊……罢了,回头叫寻文来劝劝你。” 孟亥恭恭敬敬地出了门,转身便翻了个白眼,心想你叫他来劝,劝得动才怪。 走到门口,他左看右看,却已没有了钟晚的身影。好容易找到了,才发现他正待着正殿旁的一个僻静角落里,对着一树月桂出神。此时已至初冬,芬芳花朵早已不见,枝头却还有些许清香残余。孟亥不明白他在看什么,“喂”了一声:“掌门师伯叫你进去。” 钟晚却问道:“这月桂一直种在这里吗?” 孟亥摸不着头脑:“是啊,怎的了?” “无事,”他偏头笑了笑,“我见你们正殿质朴大气,但偏偏在这旮旯角落里种了株香喷喷的桂树,有点奇怪罢了。” 孟亥随口答道:“这可不是什么旮旯角落。从掌门的书房朝外看,正好能看到这儿呢。” 钟晚一愣,垂下眼不说话。孟亥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怕赫连珏久等,还是催促道:“你不是有话要带吗?快些进去吧。” 钟晚点了点头,在桂树叶子上轻轻抚弄了几下,又抬头闻了闻,便跟着孟亥向主殿大门走去。谁知脚还没跨进门槛,便听得里头一阵混乱,紧接着跌跌撞撞跑出来几个昆仑弟子,见孟亥在外头站着,仿佛看到了救星般扑了上去,大叫道:“孟师弟!你快进去看看!掌门,掌门他……” 孟亥喝道:“掌门怎么了?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那几个弟子哭丧着脸:“掌门练功的时候走火入魔啦!我们谁也拦不住他……” 孟亥深吸了几口气,握住一个弟子的肩膀,沉声道:“你叫几个轻功好的,去扬州把唐寻文叫过来,再叫几个会说话的,请师父过来。这里我先顶着,但顶不了太久,所以必须尽快,懂了吗?” 他虽然入门最晚,但此时却是最沉着的一个。那弟子见他临危不乱,也稳住了神:“好,我知道了。” 孟亥放开手,从他腰间抽出剑,说:“这个借我一用。”还不等他回答,便大步流星地走入殿内。 钟晚始终跟在他身后,见他并不拿出自己的软剑,便明白过来他是刻意避免在精于此道的赫连珏面前先落下风。他略一思索,便向孟亥伸出手:“你的软剑也借我一用。” 孟亥对于他跟来并不惊讶,只是冷冷说道:“在我师伯面前用软剑,你是嫌死得不够快么?”话虽如此,但还是将软剑丢了过来。 -- 第50页 钟晚稳稳接住,反问道:“练软剑的门派就你们昆仑一家不成?” “哦?”孟亥衣摆飞舞,走得飞快,却依旧不忘试探他,“那你又是何门何派,师从何处?” 方才还半掩的书房门此时已然紧闭。他在心中默数了三个数,猛地一吸气将门打开,一瞬间眼前银光一闪,两道柔软至极的银刃直直向他劈来。 孟亥早有准备,拿长剑一架,极为漂亮地将那一对软剑的来势化去。但谁料还没等他再有动作,第三把剑便从他左侧刺来。 赫连珏向来使双剑,孟亥怎么也想不到会多出一把,瞳孔猛地一缩,手上长剑却怎么也拧不过来。眼看着剑锋已经迫至眼前,忽然他瞧见自己的软剑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往那剑身上一按一挑,软剑便顺从地扭了方向,只是堪堪划破了他的衣角。 钟晚站在他身后,手中的剑仿佛活过来一般灵巧,见他震惊地望着自己,微微一哂,答道:“无门无派,自学成才。” -------------------- 孟亥:ao平权运动先锋 第36章 无可逃 他一出手,孟亥就知道此人绝非凡辈,别说是自己,就连他们这一辈里最出挑的唐寻文,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若是放在平时,孟亥决计会留神提防,势必要摸清这人的底细,但此时情况危急,他本来已做了拼上半条命的准备,忽得帮手,反而松了一口气。 第三把软剑还没来得及落地,便被赫连珏握进了手里。孟亥定睛一看,见昔日儒雅温和的掌门此时双目黑沉无神,眼神涣散,面色苍白,与刚刚判若两人,不由得心中一惊。 他再怎么冷静沉稳,到底年纪还小,心神一慌,便不免犯了少年人的通病,再加上是对掌门出手,难免心存顾虑。他原本已经奋力挣开两把软剑,挽式向赫连珏刺去,可惜长剑架是架住了,但剑尖始终微微颤抖,没了平日里气势如虹、一击即中的架势。 忽然,他感到有人从身后握住他持剑的手。那只手不大,掌心却全是老茧,明明很纤细,出剑却异常熟练老成。他眼瞧着自己手中长剑陡然变得凌厉逼人,毫不拖泥带水地完成了那一式“雁落平沙”。 这一式讲究快、平、直,以及与对手同归于尽的狠劲。孟亥天生七窍玲珑,自然惜命,出招的时候多有犹豫。但身后那位无名游侠却仿佛将“赴死”看作家常便饭,因此这一式被他使的淋漓尽致、威力十足。 赫连珏虽然已经走火入魔,但感到性命不保,还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钟晚便顺势借着孟亥手中的剑步步紧逼。他受赫连镜教导数年,最明白昆仑软剑的精髓在于“无为”,同各路武功都能周旋良久,在似有若无之间寻到破绽,一招取胜。而他出招冷硬强势,又特意快上加快,便是要逼得不让赫连珏不同他打长久战。 孟亥几乎是被他带着出招,看眼前三把剑的剑锋交错轮转,快如闪电。赫连珏剑法自然精深,但身后那人拆招破招更是出神入化,不由想道:“他到底是谁?我怎么从没听过有这样一号人物?” 二人如此缠斗了百来招,钟晚突然低声对孟亥说:“拿稳剑,替我守好门,不准一个人进来——你师父也不行。” 孟亥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长剑已经再次回到他手中,紧接着身子被猛地一推,人已跌到一丈开外。 他愣愣地看着钟晚同赫连珏以昆仑剑术斗得不相上下,眨巴了几下眼睛,才慌忙跑到门前用剑将门抵住,转头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看。 谁知就这么看着看着,竟被他看出了点端倪来。 孟亥身为坤泽中罕见的武学好手,对于坤泽习武的种种自然熟悉不过。眼下他见钟晚出招时剑尖偏上,等剑到实处时却又恰到其份,便隐隐觉得,同自己防止剑尖下沉的习惯十分相似。再看他对于赫连珏的出招,总是避其重,接其轻,心中越来越怀疑:“……不会吧,他莫不是个坤泽?” 这么一想,他倒是看钟晚顺眼了许多。此时离赫连珏走火入魔已经过了两刻多钟,而范之云却迟迟不来。孟亥虽然听他说“不准一个人进来”,但见他一人单打独斗,也替他隐隐担忧,又帮不上忙。 赫连珏不知走入了什么岔子,下手阴狠,毫不留情。钟晚许久不同他交手,难免有些吃力。二人从门口打到书桌前,打得架子上的书哗啦啦掉了一地,又乒乒乓乓地缠斗到窗边。 那窗户只开了条缝,只有一束阳光怯生生地落进来。钟晚被他逼到窗角,恰巧被那缕光亮一晃,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就是这一瞬,赫连珏的软剑一弹锋,就要划过他胸口。 钟晚猛地一震,但为时已晚,只能迅速凝气至胸前,模仿菩提禅院的“不坏金甲”,试图护住心肺挡下这一剑。就在此时,门口孟亥大喊道:“躲开!” 他闻言立刻把头往后一仰,只见一把长剑猛地横空飞来,生生将软剑撞歪,只在他右肩划了鲜血淋漓的一长道。赫连珏被震得虎口一酸,不由自主地往窗边跌去。 孟亥扔剑时用足了力气,那长剑“哐啷”一声撞开半掩不掩的窗户,向窗外飞了老远,最终“通”一声撞在树干上,顿时枝叶哗啦啦掉落了许多。 赫连珏无意往窗外一瞥,不知怎的竟僵在了原地。钟晚也来不及想为什么,伸手噼啪两下点了他的穴。 -- 第51页 赫连珏轰然瘫倒在地,钟晚一掌置于他胸前,厉声道:“凝神,运气!” 孟亥大气也不敢喘,死死盯着赫连珏。不知过了多久,见赫连珏突然咳得惊天动地,最后吐出一口黑血来,才长舒一口气倚在门上,却发现背后衣物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钟晚也已经精疲力尽,见赫连珏气息平复,便收了手上的力道站起身,靠在窗边喘气。 孟亥见他神色疲惫,便开口道:“你……要我搭把手吗?” 经过方才惊心动魄的一战,他对钟晚不仅芥蒂已消,还有几分隐隐的佩服。他正打算上前看看二人的情况,便看到赫连珏坐起身来,双手微微发颤,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人,嗓音干涩地问道:“是……是阿晚吗?” 窗边的人仿佛猜到了这样的结果,长叹一口气:“……师兄,是我。” 赫连珏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只是说了一句:“回来便好,在这里多住几日吧。” 孟亥迈出去的脚一踉跄,险些把自己绊着。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无意中带了又一个师叔不知师伯回来。 “先前四年哪里都寻你不到,”赫连珏撑着桌站起身向他走去,“你和万……” 他刚说出口,便猛地意识到此时钟晚还在被大半个武林追捕,于是改口道:“孟亥,你先出去吧。去看看那棵桂花树怎么样了,被剑伤到了没有。” 孟亥心想:“原来我竟然歪打正着,打中了那棵桂花树。不过掌门师伯叫我去看树,估摸着也是找个借口将我支出去罢了。” 他应了一声,便乖乖出了门。将门掩上的时候,听见赫连珏说了一句:“你不问问这株桂树为何在这儿吗?”然而他问的人却没回答,只是冷声道:“……赫连师兄。” 孟亥悄无声息地将门关上,心中简直是惊涛骇浪、风起云涌。他本来想随意去桂树那里看一眼就回去找师父,这下却不敢怠慢,仔仔细细将那桂树检查了一遍,又叫来长于侍弄花木的师妹,请她之后帮忙照顾。 忙完这一通,他才看到钟晚和赫连镜相继从主殿走出来,只不过脸色都不大好,仿佛吵了一架。二人作别的时候又谈了几句,孟亥偷偷靠近了仔细听,才勉强听到“乾元”“结印”几个暧昧至极的词语。 他心中到底好奇,陪钟晚回去时便忍不住旁敲侧击:“我该叫您师伯还是师叔?” 钟晚笑道:“你还是不要这样叫我,我瘆得慌。” 孟亥恰到好处地送出一句:“可我见您与掌门师伯……” 钟晚自然知道他想听什么,但碍于种种,不好讲给他知道,只是拍了拍他的脑袋:“尽想些什么东西。我同你掌门师伯什么都没有。” 孟亥一偏头躲开他的手,好像很不习惯。钟晚看到他的动作不由一怔,随即展颜道:“你现在就同我先前认识的一个小孩儿一模一样。” 孟亥早熟得很,最讨厌别人说他小:“我才不是小孩。” 钟晚拍手笑道:“这句话也一模一样。” 他们来的时候才是正午,此时已经夕阳西垂,金红余晖洒落在高山芦苇上,色泽流转,有一种别样的美丽。钟晚似乎被这几句话触动了什么心事,一时无言,望着那成片的芦苇出声。 孟亥打量了他一会,突然问道:“他现在在哪?那个你认识的小孩。你们最近见过吗?” 钟晚忍俊不禁:“他现在不是小孩啦,见不见我都无所谓,爱去哪去哪。” 他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轻轻的,在舌尖一滚就散在风里,让这一句带着嗔怒的埋怨变得毫无分量。孟亥想了想,说:“我觉得你不是这样想的。” 钟晚奇道:“哦?那你说我是怎么想的?” 范之云的木屋已在眼前,但孟亥还是很认真地直视着钟晚的眼睛,答道:“我觉得……你想见他。” 他的眼神太过专注,以至钟晚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是沈沉在和以前一样注视着他,以至于钟晚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思变得无可遁逃、人尽皆知了。 -------------------- 猜猜掌门和钟晚吵了什么呢hhhhh 沈庄主马上就要杀回来【这什么】了! 第37章 秋晨露 去找范之云的昆仑弟子被他骂骂咧咧地轰出了木屋,有一个还摔断了腿,躺在床上养了数月才好;去找唐寻文的几个倒是一切顺利。不过三天后,唐寻文便风风火火地赶到了。 他拜见完师父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范之云的住所来。 钟晚听闻此事,本想躲上一躲,但转念一想,他如今理直气壮地住在这,有什么好躲的?于是嘱咐了孟亥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便继续心安理得地坐着剥橘子。 孟亥对于其他人来这里甚是厌恶,听说唐寻文要来,却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继续雕手上的木头。他今日做的是一枚普通的孔明锁,说是要给无礼无才练手指功夫用。 没过多久,便听得门被人推了开来,唐寻文恭恭敬敬叫了声“师叔”。孟亥眼皮子都不抬,道:“师父不在这儿。” 唐寻文朝这个方向看过来,见两个坤泽一个雕木头,一个剥橘子,都忙得没空理他,只好无奈笑道:“我叫的是这一位师叔。先前在扬州多有冒犯,还请时师叔见谅。” 孟亥却说:“你若真的觉得对不起他,就帮我做一件事。” -- 第52页 他年纪轻轻,却天生生得一张冷脸,只不过不似沈沉威严淡然,倒是有一股厌世的味道。唐寻文也不觉得被冒犯,坐下来与他平视:“孟师弟,你要我做什么?” 孟亥冷冷道:“你这是说什么?我‘区区’一个坤泽,可进不了内宗,做不成你师弟。” “好好好,”唐寻文依言改口,“孟亥,孟亥行了吧。不过,你可千万别听那些龟孙子说的混账话,坤泽怎么啦,他们还打你不过呢……” 孟亥罕见地露出一点得意的微笑,钟晚在一旁旁观者清,心想:“分明先前其他人叫他师弟,他都不在意的。” “你跟着我去同师父认错,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许辩解,不许反抗,”孟亥放下木头说道,“就现在去。” 唐寻文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等差事,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师父和师叔又吵架了?”见钟晚在看着他,忙改口道:“啊,是范师叔。” 孟亥“嗯”了一声,允诺道:“你若帮了我这一回,我们上次的事就一笔勾销,我不再生你的气了。” 唐寻文却说:“你不再生我的气自然再好不过,但上回的事却不能一笔勾销。你不答应我这个,我就不陪你去。” 孟亥显然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气得一拍桌子,孔明锁骨碌碌滚到地上:“唐寻文你……” 他说着扫了一眼钟晚,有些欲言又止。钟晚虽然很想继续看下去,但还是十分体贴地站起身:“我出去看看范师弟。” 唐寻文道:“师叔在东面的屋子里同无礼、无才玩儿呢。”他这一句话看似是好心地替钟晚指了路,其实却是暗暗对他的回避赞同不已。钟晚不由失笑,也不乐意待在屋里,麻溜地走了。 “东面……”范之云的木屋聚得杂乱,他挨个找过来,却都是空空如也,“东面,没错啊……” 就在他推开又一扇门的时候,有个人突然一拽他的手腕,将他拉了进去。 钟晚半点没料到这里还有个人在,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跌。他骨头比旁人都轻些,拽他的人力气又大,因此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一头栽进了那人怀里,鼻尖在他胸口撞得生疼。 那人身上有一股晚秋露水的气味,约莫是清晨匆匆赶路沾染上的。露水气之下,熟悉的乾元信香扑面而来。钟晚在那一瞬间就自然而然地认出了那是谁:“……沈沉?” 沈沉应了一声,将他缓缓放开。他今日穿着一件颇为贵气的玄色长袍,广袖上用银线勾勒出大半片星斗,其中北斗七星又缀以金丝,在暗处也熠熠生辉。钟晚摸索着往上看,发觉他还精心束了发戴了冠,虽然不张扬,但发间点缀的几璧墨玉无光黑沉,遇光透亮,看上去就十分尊贵。 他平时就已经生得足够惹眼,这样穿戴更是清贵俊美得不似凡人,真是应了“天帝坐北斗”这句话。钟晚看完一眼之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看完之后还欲盖弥彰地将视线黏到一旁的花架上,问道:“你怎么来啦?” 前几日孟亥还说他想见那个人,钟晚那时候还能嘴硬不认,现下真的见到沈沉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欢喜和释然便无可辩驳地涌了上来,叫他心情都好了许多。 沈沉道:“来拜见赫连掌门。”说罢,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也来找你。” 他这句话说得实在暧昧,钟晚瞪大了眼睛看他,刚想顺势调笑一句,却看到他对自己摊开手,掌心中赫然是装了易容丹的翠色小瓶。 他不由心里一阵恍惚,想:“啊,原来如此,是给我送易容丹来了。我当是为什么呢。” 他这才意识到,易容丹剩得确实不算多了,然而沈沉却比他更清楚这一点。钟晚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将瓶子收进怀里,只听他又问道:“你的寒毒,有再发作么?” “不是说十天一周期……啊,”钟晚突然想到,“你来不会还是因为这个吧?” 出乎他意料,沈沉很坦荡地“嗯”了一声,道:“今日是第九天了。” 钟晚笑道:“怎么?寒毒而已,熬一熬就过去了,更何况上次也不是……”他说到一半,猛然意识到上一回自己缩在人家被窝里不肯出去的窘态,便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昆仑山高气寒,对于你的寒毒多有不利。我找七巧配了几服药,勉强能应付过去。”沈沉道,“不过我方才随寻文去拜访赫连掌门,听他的语气,似乎是认出了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钟晚也知道瞒不过他这样的聪明人,便将自己如何遇到范之云和孟亥,如何撞上赫连珏走火入魔等等一并讲给了他听,只是掐去了自己同赫连珏争吵的一段。沈沉拉了两把椅子同他一起坐下,静静听完,方道:“未免是坏事。” “正是如此,”钟晚道,“昆仑本就行事随意,师兄还可以帮我多加掩护。凭我与他这么多年的交情,他不至于将我暴露,只是怕……人心难料,谁也说不准。唉,不说了,听着就怪让人心寒的。” 沈沉却追问道:“那你就不怕我也‘人心难料’吗?” 钟晚被他问得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这么精明的一个人,居然毫无戒备之心地将多年未见的沈沉划入了“自己人”里头。 沈沉却不给他回应的机会,接着问道:“你先前骗了我这么多回,连同我告别,也要遮遮掩掩地骗人,就不怕我怀恨在心,寻机报复?” -- 第53页 钟晚被他泼了脏水,下意识辩驳道:“哪有‘这么多回……’” “钟晚,”沈沉打断他,“沈家世世代代,从来没有一个是君子,你要记好了。” -------------------- 见着了! 第38章 霜雪宴 沈家独掌北斗山庄,稳执武林牛耳,却极少暴戾专横,一向有君子美名。然而懂点帝王之术的便能明白,人家是同你玩“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哪里是现什么君子之风。 这其中,只有沈沉的祖父沈有双是个例外,他是真真正正的赤子之心,钻研起剑道来,能把庄中事务不管不顾地丢上个把月。有一回直到大宴前夕,他还在后山不肯回来,底下的人央他的爱妻孔秀儿去劝,谁料到两人竟把大宴抛在脑后,兴致勃勃地过起招来。 这一打,便打出了半本名扬天下的《曲有误》。孔秀儿性子古灵精怪,给二人所创招式的名字也都有趣得紧,什么“珠联璧合”“轻罗小扇”,动作也迅猛奇巧,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仿佛就没有什么败不了的强敌。 《曲有误》的后半部,却是孔秀儿去世后,由沈有双独自一人不眠不休数月写就,招招式式都愁肠百转,隐晦迂回,常人根本无法体会其中的幽微剑意。钟晚先前使出的一式“望舒吟风”,便是沈有双在中秋圆月下独酌一晚后创下的。然而此间种种,后人却无从得知了。 沈沉说完那句话,便将钟晚松开。钟晚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却听得木门咔哒一声打开了,外头的亮光水一般泼洒进来,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他刚要伸手去挡,沈沉便从身后伸出手,遮在他眼前。 他的手比钟晚的大一圈,虽然打小算是养尊处优,但由于练剑多年,上头全是老茧。握上去的时候,也总有乾元的蓬勃热度。 两人都没有说话,但钟晚知道,他们先前闹的别扭,今日总算是消了。 进来的人不出意料,果然是唐寻文和孟亥。孟亥刚想拉下脸责问谁不经同意来这里,突然看到两人如此亲密的作态,不由一愣,唐寻文便趁机扯了扯他的袖子,向他介绍道:“这位是北斗山庄沈庄主。” 沈沉平日极少抛头露面,只有赫赫美名天下皆知。孟亥今日是第一次见到本人,不由有些好奇,虽说二人是平辈,但还是向他规规矩矩行了礼。 唐寻文却没有这么多讲究,拍了拍沈沉的肩膀,笑道:“你头一回来昆仑,我们还是得尽一尽地主之谊,你看……” 孟亥以为他是让自己陪沈庄主到处走走,婉拒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谁料唐寻文径直看向身边的另一人:“我和孟亥还要去检查门内事务,时师叔,烦请您陪沈庄主四处走走,如何?” 钟晚一转脑袋,便明白过来,唐寻文是还以为二人在闹别扭,又因为方才将他支走有些抱歉,自以为好心地为他俩制造机会。刚想说不用如此麻烦,沈沉却答道:“也好。” 孟亥一双眼睛在他俩之间滴溜溜地转,见钟晚有些错愕,忽然开口:“师伯,几天前,在拜访掌门回来的时候,您说那个小孩儿……” 钟晚知道他要说什么,急急忙忙打断他应下此事:“好了好了,我陪沈庄主便是。” 走到外头,钟晚才向身边的罪魁祸首控诉道:“孟亥可真是……” 沈沉望着他,眼中隐隐有笑意:“可我倒是觉得你很喜欢他。” 钟晚被他说中了,默默咽下之后的话,“嗯”了一声便转过头去。 他旷别昆仑多年,昆仑早已今非昔比,只有主殿和弟子居仍留有昔日风光。他带着沈沉东走西逛,不知不觉到了主殿。此处威严,外客不宜擅自踏访。他刚要拉沈沉离开,便看到赫连珏正站在那株桂花树下,负着手同一个女弟子说话。 那女弟子胳膊上挂着个篮子,里头依稀可见是剪子、小锄等物。二人边说边时不时看一眼那株桂树,似乎都对它紧张得很。 赫连珏背对着他俩,女弟子却不消一会便注意到了两人,看见沈沉的那一刻,她眼睛瞪得滚圆,也不顾忌有掌门在场,惊呼出口:“沈……沈庄主!” 赫连珏闻言转过身来,发现钟晚也站在他身边,脸色顿时不大好看。但他脾气好,纵使不悦也还是客气地唤道:“沈庄主。” 钟晚却觉得他身边的女弟子越看越眼熟,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弟子还不知道眼前站的是赫连掌门的师弟,只当是同沈沉一起来的贵客,忙回答:“弟子李梦华,见过前辈。” “李梦华?”钟晚似乎想到了什么,“你是不是还有个兄长?” 李梦华似乎有点惊讶:“正是!家兄李仁,是不秋门弟子。” 钟晚与沈沉对视一眼,心想:“这也太巧了。不过不秋门和昆仑相隔甚远,这对兄妹怎么各拜入一方门下?” 赫连珏见对面两人似乎心有灵犀,心中更加烦躁,下意识之间话已经出口:“沈庄主,我有几句话要对师弟说,不知是否方便回避?” 原来今日早些时候,唐寻文匆匆赶到赫连珏住处时,也禀明了沈沉一同前往一事。赫连珏心想自己这个大徒弟一向很有分寸,怎会无缘无故邀沈庄主来昆仑,便顺势问了一句。 这一问便不得了了,唐寻文竟少见地有些犹豫,措了一番辞后才轻轻咳了一声,为难地答道:“……师父,您方才说的师叔,似乎是……沈庄主的坤泽。” -- 第54页 赫连珏手中茶杯掉落在地,摔了个粉碎。唐寻文不敢出声,只能看着他怔愣着喃喃道:“居然……居然是沈归泊。” 他对钟晚太过熟悉,是以在与他见面不久后就发现,他同一个乾元结了印。他自知全无立场嫉妒,也知钟晚早已暗示过他们二人绝无可能,却还是忍不住步步紧逼地追问,但直到不欢而散,钟晚也不愿说出那人的名字。 赫连珏堂堂昆仑掌门,对此却全无办法,只能在心中将可能的人想了个遍,却万万没有猜到,那个同钟晚结印的乾元,竟是二人的小辈——比他小了十余岁,比钟晚小了整整七岁的北斗山庄庄主,沈归泊。 钟晚失踪的四年里,他常常于深夜回想起先前二人同窗的往事。然而他自始至终满心满意都是钟晚的姿态容颜、神情语调,如今才后知后觉,似乎从六年前起,“沈沉”这个名字,就已经出现在他口中。 *** 沈家办宴一向盛大又冗长,赫连镜披霜戴雪归来的时候,赫连珏已经有些熬不住了,撑着脑袋偷偷打盹。 等到赫连镜带着寒气的指节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他才猛地惊醒:“……仲父!” 他本以为会被赫连镜说上两句,但仲父显然忧心着其他事,张口便问道:“阿晚呢?” “阿晚师弟……”他茫然转头看看,却发现屋子里早已空空如也,“对啊,阿晚呢?” 赫连镜皱眉叹了口气:“果然是他。” “什么?” “在沈家大宴上,我瞧着有个琴师有些眼熟,果真是他偷偷假扮的。”赫连镜眉头紧锁,“若是被北斗山庄的人发现了,可有些麻烦。” 照理说,北斗山庄威望至此,应当不至于和一个溜进山庄的小辈计较。但这小辈不是旁人,正是万方元的得意门生钟晚。万方元与昆仑交好,昆仑和北斗山庄近年来却明争暗斗得热闹,这一回钟晚若是被发现了,又会平添许多事端。 赫连珏知道自己这个师弟素来胆大,但不知道他能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一时间也没了注意:“仲父,那现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你在这里等着他。”赫连镜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也拿这个祖宗没办法,“不过这小兔崽子轻功好得很,要想捉到他可不容易,除非……” 他话没说完,赫连珏却知道仲父是什么意思。 除非钟晚一时兴起,自己去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 沈庄主:你懂什么叫年轻万岁,弯道超车 (不是内涵掌门年纪大的意思,bhys,赫连掌门风韵犹存【。】) 大家还记得李仁吗hhh第一章 就出现的小可怜 之后会是一些我很爱的回忆杀 和大家郑重地道个歉,最近真的太忙了,已经连续熬了一周的大夜,实在顾不上更新,能抽出时间我一定会写,而且这篇文也一定不会坑hhh(我坑品很好的!) 所以希望大家谅解~也谢谢在看的各位一直支持!我会努力的! 第39章 小郎君 钟晚回来时已经是丑时。他身上繁复的乐师装束未换,翻进窗的时候金环玉佩叮当作响,瞬间就将浅眠的赫连珏惊醒。 赫连珏见他落雪满肩,却格外神采飞扬,忍不住问道:“阿晚,你这是去哪里了?” 钟晚嫌屋里热,大大咧咧脱了外袍,往桌边一坐,道:“我去北斗山庄里玩儿啦!左看右看,也没什么稀奇的嘛,只有一个小孩儿,还怪有意思的。” 他身子修长柔韧,一眼看去便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脸却生得桃笑李妍,有几分玩世不恭、风流潇洒的味道。 屋里的地龙烧得旺,不消一会儿他便被蒸得红晕满脸,撑着头同赫连珏说话的时候凤目中眼波流转,便显得十分姝艳。赫连珏一时有些晃神,只觉得他脸上的热气也烧到自己面颊上来了,连忙掩饰般开口:“是哪个小孩儿?说来与我听听。” 钟晚嘻嘻哈哈,丝毫察觉不到他的心思:“那小孩儿小小年纪就拿腔拿调的,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模样;但无奈他武功好,又生得俊,我就勉为其难,陪他多玩了一会儿。” “陪他玩儿?”赫连珏知道师弟的性子,不由失笑,“是逗他玩儿吧。” 钟晚也不恼:“啊呀,这两个都差不多嘛。不过他蒙着眼睛,我看不清他上半张脸长什么样。不行,过两天我得再去一回,非要叫他把那黑布条摘下来不可……” 北斗山庄是何等的戒备森严,钟晚却说得仿佛进出自家一般轻松随意。然而赫连珏闻言却大惊失色:“阿晚,你说的小孩儿,不会是北斗山庄的少庄主沈沉吧?” 钟晚道:“是啊,怎么了?别说是少庄主,就算他是庄主,只要比我小,都是小孩儿。” “你啊……”赫连珏颇为头痛地扶额,“北斗山庄是什么地方,他沈家又是什么人?你扮作乐师擅自混进去,仲父已经担心得不得了,你倒好,还去招惹了沈沉……仲父若要罚你,我定不会为你求情。” 钟晚笑道:“放心吧,沈沉又看不见我长什么样。不过我倒是要问问你,他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赫连珏幽幽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你知道庄主夫人陈乔月吧?” 钟晚点点头:“当然,梁掌门的师妹,空青仙子的义女嘛!有谁不知道?” -- 第55页 “陈乔月与沈林庄主都是人中龙凤,但谁料到,他们生出的儿子沈沉,竟是个瞎的。当时你年纪还小,我却听得武林上上下下都在谈论此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旁人是同情惋惜居多,但沈林天性高傲,还是对此颇有不满,连带着自己的儿子,也十分厌恶羞耻。” 钟晚垂眸不语,心想:“生出来就是瞎的,又不是沈沉的错,他爹怨他做什么?分明是沈林自己气量狭小又心高气傲,却偏要儿子受这个罪。” 他越想越替沈沉委屈,忽然想起还有个陈乔月在,连忙问道:“那沈夫人不是天山弟子吗?怎么没有医好他?” “沈夫人自然是呕心沥血地替儿子医治,但这么多年过去,婴孩变幼童,幼童变少年,希望却是越来越渺茫。于是几年前,沈夫人又生了二儿子,唤作沈沅。” “啊!”钟晚突然想起来,“这个小沈公子,我今日也瞧见了,他倒是双目完好。这下沈林该满意了吧?” 赫连珏苦笑着摇了摇头:“要说真是造化弄人。沈沅虽然身无残疾,但资质平平,性子顽劣;沈沉双目皆眇,却是根骨绝佳的天纵奇才,若不是个瞎子,早已名动天下。这两人虽然各有各的长处,但在沈林看来,却是各有各的短处,无一人合他心意、十全十美。” “呸!”钟晚啐道,“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话虽如此,但毕竟要选的是北斗山庄庄主,自然既不能让一个瞎子主持大局,也不能让一个三脚猫继承大统。偏生沈夫人身子日益虚弱,想再生一个三公子,怕是不能的了。我要是沈林,也得日日头疼。” 赫连珏打小被赫连镜教导得十分识大体,看人看事与一般平辈不同,颇有一番远见。钟晚却随着万方元野惯了,对这一番话嗤之以鼻,反而在心里想:“瞎子怎么啦?瞎子怎么不能主持大局了?今天的大宴上,你们不是照样打瞎子不过?沈沉那一式‘天回北斗’,使得多么漂亮,你们使得出来吗?” “虽说如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沉再不受沈林喜欢,也是堂堂少庄主,我们轻易惹他不得。”赫连珏拍了拍钟晚的肩膀,“你下不为例。仲父那里,我就替你瞒下了。” 便在此时,有人推门进来,道:“瞒我什么?” 赫连珏浑身一颤,叫道:“仲父!”钟晚回头,看见赫连镜身后的人,便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师父!二师父!” 万方元笑道:“你小子,让我猜猜,你又惹了什么祸了,要你赫连师兄替你瞒天过海啊?” 赫连珏刚要开口为他辩解,只听钟晚脆生生道:“回师父的话,弟子没惹什么祸,不过去会了会北斗山庄少庄主罢了。” “哦?”万方元一听便来了兴致,“那少庄主是唤作沈沉吧?今日见他剑法不错。你说说,你是怎么会他的?” 万方元与北斗山庄上一任庄主沈有双合称“武林二圣”,其剑法从道法中化出,堪称博大精深、精妙绝伦,一招一式似开似阖,蕴意隽永。能得他一句“不错”,便是十分难得的出彩。 钟晚听师父夸沈沉,心中不知为何也跟着雀跃,答道:“弟子见他有趣得紧,就追到他屋前,与他在竹林里过了几招。他剑法虽好,但轻功却远不及弟子,追着弟子在竹林里跑了整整三圈,也没能追上。” 赫连镜在一旁听得嘴角抽动,神色微妙,万方元却哈哈大笑:“好极了!我早就看沈林那厮不顺眼,捉弄不到他,捉弄捉弄他儿子,也是好的。” 钟晚却说:“师父,您这可就说错了,弟子不是要捉弄他,是想同他交交朋友。” 万方元顿时不悦:“你同沈林的儿子交朋友做什么?他有什么稀奇的好处,值得你去结交不成?” 钟晚见师父生气了也不慌张,晃着身子笑嘻嘻道:“他生得俊啊。” 此话一出,屋里几人都笑出声来,只不过赫连镜和万方元是开怀大笑,赫连珏却是强颜欢笑。赫连镜拍拍钟晚的肩,故作严肃地劝道:“阿晚,他再怎么俊,十有八九却也是个乾元,你同他不成的。” 万方元听了这句话,神色一僵,但马上也跟着附和道:“是啊,两个乾元嘛……断然是不成的。” 钟晚只是微笑着一言不发,赫连珏却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免有些失落,心想:“仲父这话说得,我倒愿意沈沉是个坤泽!不过方才阿晚也说了,他当人家少庄主是个小孩儿而已,想来是觉得他一团稚气、年少无知。再说,阿晚这样的坤泽,必定是不会选自己的小辈的。” -------------------- 沈沉:哦,真的吗? 评论区有小可爱叫钟晚卿卿,我喜欢这个名字嘿嘿嘿 第40章 昆仑变 几人笑闹了一会儿,万方元便说要带钟晚回去。屋外白雪皑皑,北风正凌,赫连镜探出头看了看,忧心道:“都这么晚了,不如在此处歇下吧。明日同我们一起回去便是。” 赫连珏不说话,心却砰砰跳了起来。这间旅馆已经没有空房了,只有他和仲父的房间还能住人。两个老友相聚,必定要秉烛夜谈一番,那么自然要让他们小辈住一间。 万方元想了想,道:“也好。阿晚,师父还有些事要同你说,你就与师父住一间吧。那么劳烦镜兄与自己侄儿挤一挤了。” 他三言两语就让赫连珏一番绮念泡了汤。赫连珏不免有些失落,连为仲父收拾铺盖时都有些心不在焉。那头钟晚却对此无知无觉,还在回味竹林里酣畅淋漓的一战。沈沉虽年幼目盲,但已依稀可见来日风采,与他过招颇合钟晚心意。钟晚正想着什么时候再偷偷溜出去找他一回,忽听得万方元开口道:“阿晚,你觉得……赫连珏那小子怎么样?” -- 第56页 钟晚刚刚回忆到沈沉的一式“望舒吟风”,闻言有些诧异:“赫连师兄吗?挺好的啊,还能怎么样?” 万方元道:“你觉得他挺好的?那你说说,好在哪儿了?” 他语气有些古怪,钟晚笑道:“师父,你到底是要我说好呢,还是不好呢?” 万方元恨铁不成钢:“哪有我说好便好,我说不好便不好的道理?你自己想想,你觉得这么个乾元,好还是不好?” 钟晚这才明白过来万方元拐弯抹角在问些什么,不由失笑:“师父,赫连珏作为师兄,自然是很好的。” 万方元追问道:“其余便没了?” “其余便没了。” 万方元叹了口气,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通,道:“你当年分化成坤泽,着实吓了我一大跳。师父本来替你惋惜,但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只不过之后的路走得吃力些罢了。” 他们师徒二人都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极少有这样推心置腹的时候。钟晚知道师父是真真正正地对自己好,也收起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做派,端端正正、诚心诚意地向万方元解释:“师父这就多虑了。弟子分化成坤泽,除了要多服些药之外,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坤泽习武吃不吃力,本是人心一念之偏见,若是心无旁骛,自然无所桎梏。” 他又想到刚刚万方元十分笨拙地向他打探乾元的模样,忍不出笑出声来:“至于徒儿的终身大事嘛……弟子倒是觉得,既然那些乾元也都打我不过,我又何必要去寻个乾元委身人下?自己一人逍遥自在,也是一件快事。” 万方元见他目光灼灼,言辞诚恳,也不再劝了,只是在心中为赫连珏可惜了一番。 *** 回到昆仑的时候,天气已然转晴,雪色亮得刺人眼。赫连镜带着几人走过那个刻着“昆仑”二字的破烂木门时,钟晚突然想起自己年幼时曾好奇它的来历,想转头问一问赫连珏,却突然被冲下山的昆仑弟子撞了个踉跄。 他在狭窄高峻的山道上,被这样一撞,不免整个人往后一仰。赫连珏惊呼道:“阿晚小心!”还没说完,便见他足尖轻轻一点,人已稳稳落在几阶台阶下,手里还拎着个险些跟着跌倒的昆仑弟子。 赫连镜平时行事稳重,最不喜爱这样大惊小怪、咋咋呼呼的人,不由皱了皱眉问道:“何事如此慌张?” 那昆仑弟子见到掌门,仿佛看到了主心骨,连忙道:“掌门!不好啦!范师兄的腿……他的腿断啦!” 此话一出,众人皆心中一震。赫连珏也顾不上礼数,抢在师父前头喝到:“怎么回事!” 钟晚将那弟子一架,示意众人赶紧进山。一路上他们走得飞快,那弟子几乎被钟晚架在半空,连声音都是抖的,却还是断断续续地禀报道:“弟子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今日,范师兄从赫连师伯的房里被扔了出来,腿就是断的了……现下……现下人还在师伯那儿呢,师伯说,没有他准许,谁都不能替他医治……” 饶是赫连镜教养再好,也忍不住咒骂了一声。赫连珏更是满脸不可置信:“你说父亲?是父亲砍断的范师弟的腿?!” 那弟子支支吾吾不敢多说一句,但众人心里都明白,赫连珏的父亲赫连明,确实是做得出这样的混账事来。 赫连镜吐息几口,强压下心头怒气,沉声道:“去找赫连明。” 他连平日里的“阿明”都不愿叫了,显然是气到了极点。赫连珏浑身发颤,半是惶恐,半是担忧。他三岁后就被送到仲父那儿教养,对于亲生父亲远不如仲父亲密,但毕竟血浓于水,又涉及师弟一双腿这等大事,自然叫他心神大乱,六神无主。 几人匆匆赶到赫连明屋门外,却见得门外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将他妻子阿水种植的花草都染得脏污。赫连珏觉得脑中“嗡”地一声,险些昏倒在地。钟晚伸手扶了他一把,低声道:“先进去看看。” 然而赫连明的声音却透着门板传了过来,只听他大声嚷道:“狗崽子,你又同我扯什么狗/屁/道理!你看这昆仑上上下下,有谁敢和我这样说话?你别以为……” 赫连镜听得心头火起,一脚踹开门,厉声道:“我敢!” 见他进来,那人明显愣了愣,但看到钟晚、万方元,还有自己儿子赫连珏也跟在身后,却渐渐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好啊,来了这么多人,真是好极了!” 钟晚几人却无心听他说鬼话,先扑向地上的范之云。他显然已经痛得神志不清,双腿断口鲜血淋漓。钟晚迅速给他点穴止了血:“师兄,草药,纱布,金银双针,速速拿给我。” 赫连珏应了一声,正要去自己屋里翻找,却见耳室的门被“砰砰”敲打不止。赫连明听到这声音,气得满面通红,骂道:“算你这个小/贱/人运道好,给你等来救兵了!” 其余几人还没反应过来,赫连镜却先一把推开自己不争气的哥哥,大跨步走到门前将锁砸了个粉碎。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子猛地跌出来,鬓发凌乱,面色苍白,眼下乌青,却撑着他的手颤声道:“草药,纱布,金针银针……我这里有,快些,快些来取……” 赫连珏没料到还有这一出,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唤道:“母亲?你怎么……” 他一把抓住母亲的手,宽袖滑落,露出那女子手臂上可怖的乌青和淤伤。赫连珏不可置信:“他打你?” -- 第57页 女子却摇着头,将手中医具往他怀里塞。钟晚大步走上前来劈手夺过,只见金银针针头锃亮,制式俱全;止血草药也已经细心地研磨成粉末,便知道是自己的这位师伯母阿水平日里惯用的。 范之云已经稀里糊涂地发起高烧来,钟晚医学不精,只能草草下了几针,多余的便再也不敢动手。万方元见状长叹一声,道:“阿水,你来罢。” 阿水在屋里被关了几日,清秀容颜已无比憔悴,身子也十分虚弱,被赫连珏和赫连镜一左一右搀扶到范之云身边,细着声说道:“好,但我……我如今这样,只能尽力而为。” 赫连镜道:“莫要胡说。在昆仑,你的医术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阿水苦笑道:“不及我空青师姐十分之一。”话虽如此,她却已经聚精会神地下了数十针,手法老练,显然未出嫁时在天山中也是翘楚。 赫连镜见这里有阿水做主,便缓缓起身,朝赫连明走去。赫连明到底有些怵他这个弟弟,但他还不及说上只言片语,他的掌门弟弟便一巴掌狠狠打在他脸上。 他这一下半点没心软,用了十成十的气力。赫连明痛呼一声,半边脸登时高高肿起。他呸呸吐掉两颗牙,怒道:“你做什么!” 赫连镜气得发疯,一把扯住他的衣襟,恨不得再扇他一巴掌:“你倒是说说,你做了什么?!” 赫连明惊惧不定地望着他,渐渐地,眼中却冷了下来,变作浓浓的讥讽。他说一个字,口中便有鲜血滴落,但他还是扭曲地笑着,低声质问道:“我的好弟弟,你同我发这么大的脾气,究竟是为了你的徒弟,还是为了……你的嫂子呢?” -------------------- 一些狗血情节预警【】 改一个之前的小bug,赫连明是赫连镜的哥哥 感谢大家阅读~ 第41章 香魂去 赫连珏在昆仑待了三十余年,只见到过三次主殿大会。第一次是他仲父赫连镜接任掌门,最后一次是他自己登上此位。这中间的一次,便是他二十余岁的时候,满殿之人审判他父亲赫连明时。 彼时距离赫连明闹事已经过了数日,在阿水的照料下,范之云逐渐退了高烧,但一双腿却是再也救不回来了,昔日所练的剑术,通通付之东流。 范之云是掌门爱徒,此事一出,昆仑上上下下无不震惊。恰好几个长老素日里看赫连明散漫浪荡、作威作福的模样早已不顺眼,立刻联名求掌门召开主殿大会,望掌门大义灭亲。 奇怪的是,赫连镜没有太多犹豫,就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主殿大会的那一日天气阴沉,尚有积雪未化。赫连珏为自己裹上了一件厚厚的大氅,仿佛这样就能学着其他人,对自己的父亲义愤填膺。 赫连明站在主殿中央,一边脸颊仍然肿着,显得很狼狈,阴鸷的目光时而望向坐在一旁的妻子阿水,时而望向自己的儿子赫连珏,但大多数时候都直勾勾盯着主座上的掌门弟弟,十分古怪地微笑着。 匆匆从北方赶回的三长老先看不下去了,冷声呵斥道:“赫连明,你无故斩断小辈范之云的双腿,之后对掌门更是有诸多不敬,犯了门规里‘忌肆意杀戮’‘忌目无尊长’两大禁忌,平日里更是吃喝嫖赌,奸杀淫掠,无恶不作,你可知罪?” 赫连明耸了耸肩,道:“什么叫‘无缘无故’,我砍断他的腿,分明是合情合理。” “胡说!”范之云刚刚能病榻上起身,闻言脸色又白了几分,“是你记恨在心,恼我前几日撞破你对门内师妹欲行不轨!我好心相劝,你当时答应得人模狗样,转头却又对师伯母殴打不止……” 殿内聚集的数百名长老和门生顿时怒声一片。有人高声叫道:“赫连明,你可知那师妹遭你毒手后羞愤欲死,自寻短见不成,昨日已离开昆仑?你,你罪该万死……” “我罪该万死?这位范师侄,擅自闯进我同我夫人的卧房,难道不该罚?对长辈指指点点,肆意诽谤,难道不该罚?范之云,你可别忘了,当时你可扒着门缝,看你的师伯母看得起劲呢!他这样觊觎贱内,我罚他一罚不应该么?” 范之云气得咳嗽不止:“我……我……你胡说八道!是我的木鸟,飞进你们屋子里了……” 阿水突然开口道:“之云说得不错。我那日开窗时,他的木鸟一不小心跌了进来。他偷溜到房门外,不过是想取回木鸟而已。” 赫连明这番污蔑可谓十分荒唐,但凡熟悉点范之云的性子的都不会当真。然而他接下来几句话更是荒谬至极:“你说得对极了,同贱内有私情的自然不是你这个小毛孩子,而是另有其人。怎么,范之云,你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你捡木鸟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其他东西?比如……” 他咧着嘴对主座上的赫连镜嘻嘻一笑:“比如我的掌门弟弟,和他嫂子的私情啊?” 殿内又是一片哗然,几位长老大惊失色,四长老骂道:“赫连明!你在说什么鬼话!” 赫连明笑道:“鬼才说鬼话呢,我还没死,自然说的是人话。阿水,我且问你一句,你敢不敢把你屋子里那枚香囊剪开来给大家瞧一瞧哇?掌门,你又敢不敢把你书房的砚台砸开来给大家看一看啊?嘿嘿,你们当我是傻子呢!” 赫连珏身子一晃,觉得耳边仿佛有千百只毒蜂嗡嗡作响,一时间眼前诸多面容都变得模糊,只留下父亲不怀好意的笑。突然,从后头伸出来一只手将他扶住,他心中一股热流涌过,刚低声唤了句“阿晚”,便转头看见万方元收回手,拍了拍他的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 第58页 赫连珏不由大窘,慌慌张张叫了声“万师父”便扭过头去。 大长老一向稳重,此时皱眉道:“赫连明,凡是讲一个有理有据,你平日里行事荒唐,此时空口胡言,便怨不得我们不信你了。” “那你问问那个小狗崽子呗,”赫连明一指面色惨白的范之云,“就问他,敢不敢拿昆仑百年名誉和自己性命发誓,说自己那日在门外没有听到阿水自言自语诉说情意,说自己从来不知道赫连镜与阿水的私情?你叫他说啊,啊?” 殿内众人将目光纷纷移向范之云,只见他身子摇摇晃晃,几欲晕倒,却始终一言不发,心中疑虑也不由得逐渐滋生。有几个性子直的,已经忍不住嚷道:“范师兄,你倒是说啊!” 赫连明哈哈大笑:“好极了!赫连镜,你打小看不起我,将我看作地上的蚂蚁和臭虫,师父也好,父亲也好,母亲也好,个个偏心于你。可我就是要在这种地方,叫你身败名裂!这种滋味怎么样啊?” 赫连珏完全没想到父亲与仲父竟仇深至此,带着哭腔大喊道:“父亲,你在说什么啊!仲父,仲父他……” 他刚要说“没有看不起你”,忽觉自小到大,仲父与他提起父亲的时候,似乎真的是语气微妙,颇有不满,便将话吞了回去,只默默流下两行清泪。 他与父亲处处不同,论性子天资,都更像母亲。赫连明恨他的温吞隐忍,指着他嘲笑道:“吾儿竟窝囊至此,连个谎都不肯替师父圆。赫连镜,这一个两个的不打诳语,可都真是你的好徒弟啊!” 昆仑几个长老纷纷在殿内议论不休,焦心地看着赫连镜,试图叫他赶紧否认这等叔嫂乱伦的丑闻。然而赫连镜只是久久沉默,将白袍袖口越攥越紧,直到殿内议论声已如同沸水,才缓缓开口:“诸位,我赫连镜这一辈子,光明磊落,端正守礼。可唯有……唯有……” 赫连珏呆呆地望着他,见他满脸痛色,只觉得神魂俱震。突然,殿内有人开口道:“唯有掌门清名,不准许他人玷污。” 开口的人身姿盈盈,面庞清瘦美丽,正是阿水。她怕得手都在抖,却还是执意说道:“不是要发誓么?我来发这个誓。” 赫连珏唤道:“母亲!母亲!” 阿水对他极其温柔地笑了笑,赫连珏一时间竟不知道她是在看自己,还是身后的赫连镜。 赫连明嗤笑道:“你一个坤泽,当年我要你嫁你便嫁了,平日里事事都没主见,就依着乾元过活,这会儿来逞什么英雄?我瞧你还是去求一求赫连掌门,叫长老们不要把你浸猪笼吧!哦,对了,如今他也自身难保,恐怕一世英明毁于一旦啦!” 他狞笑着往殿内看了一眼,见众人望向赫连镜的眼神,已经掺杂了许多古怪,几个长老也都纷纷叹气摇头,便更加得意,只觉得自己做的这一切都值了。 阿水被他气得不轻,连声道:“好,好!今日这个誓,我说定了。天山弟子阿水在此立誓,赫连镜掌门对我并无半点……半点私情,如有说谎,必叫我天打雷劈,受尽折磨,来生不得好死!”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已是声音颤抖,泫然欲泣。众人都没想到平日里最柔弱温和的师伯母会下此毒誓,纷纷愣了神。便趁在此时,阿水突然从一旁的一名弟子腰间抽出佩剑。万方元脸色一变,登时一跃而下,但阿水死意已决,终究慢了一步, 随着赫连珏一声“母亲”,阿水惨然一笑,脖颈间鲜血淋漓,已然倒在地上。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好沾着血,吃力地写了“清白”两个字。 赫连珏推开身边的人,哭叫着扑在她身上。赫连镜目眦欲裂,也欲冲上前去,却被万方元一把拦住,低声喝到:“莫要叫她白为你死了!” 赫连镜此时哪还顾得上这些,手上使了十成十的内力,就要将万方元挥开。钟晚跑到二人身侧,轻声道:“二师父,师伯母方才发誓的时候,有无私情说的是您,求天降罪说的却是她。弟子不敢妄言,但她一番拳拳心意,若您此时冲上前去,岂不是要付之东流?日后为她报仇,也是再也不能的了。” 他声音年轻清亮,再加上毕竟是坤泽,说的话总是顺耳几分。赫连镜被他们二人一个挡一个劝,慢慢泄了力气,无力地垂下手,木然地望着赫连珏在阿水身边嚎啕大哭。 在阿水手边,那“清白”的“白”字的一横,还没有写完。 -------------------- 继续走昆仑线 觉得人物关系有点晕乎乎的宝贝,可以看一下我在微博做的昆仑人际关系图~等到完结了我给大家看一看我之前做的总图嘿嘿嘿 第42章 点绛唇 阿水在划破自己喉咙的那一刻,眼前走马观花般晃过了这一生种种,有师姐的悉心照拂,幼子的咿呀稚态,丈夫的殴打叱骂,最后停在了许多年前,一朵攒簇美丽的珠花上。 那是她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下山坐诊之前。她天生性子胆小,寻常时候连大声说话也不敢,旁人问得急了,还会被逼问出几滴眼泪来。好些师姐师妹觉得她胆小如鼠,又忸怩作态,十分惹人厌烦,因此明明说好要一同下山,竟然悄悄约了提前,把她落在后头。 阿水独自一人茫然地站在山道上,等了又等,不知等了多久,还没等来同门。最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给孤零零丢下了。 -- 第59页 她自然没有胆量去找她们质问,也不敢一个人下山见生人,但没能诊到病人,又不敢回去惹师父责骂,只能坐在路边山石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人悄悄地抹眼泪。 便是在这时,有人递过来一方帕子,柔声道:“这位师妹,你还好么?”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天山最鼎鼎有名的大师姐空青。 空青话音刚落,只听见一阵嘻嘻哈哈,旁边有人接道:“师姐,你是不知道她,三天两头就要哭上一回,胆子小得和老鼠似的。怎么,阿水,这次是帕子上的丝线断了,还是院子里的狗尾巴草枯了啊?” 阿水不敢去接空青的帕子,也不敢辩驳,只是不住地摇着头。却听得空青厉声道:“徐沁,你自己去明律堂领罚。” 徐沁十分不服气:“师姐,我又没说错话。她本该下山坐诊,此时却在这哭哭啼啼、磨磨蹭蹭,耽误的可是山下百姓的工夫。” 空青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低头将阿水鬓边发丝整理干净,十分温柔地问道:“阿水师妹,告诉大师姐,是怎么一回事?” 阿水此时总算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空青一眼,却见她姿容清丽绝伦,眼神里的关怀半点不假,好像是上天派来救自己的神仙。她平日里从来没胆量告状,这时候却格外委屈,忍不住道:“贝师姐她们……她们说好同我一起,但是抛下我先走了……” 徐沁脸色一变:“胡说八道!你是有多大的能耐,好叫贝小萱来存心针对你?你也配!” 空青回头冷冷看了她一眼,徐沁到底怕她,一缩脖子不敢说话了。空青环视众人,缓缓说道:“这样的话,谁也不要叫我再听到第二次,明白了吗?” 众人见她是真的动了怒,纷纷噤声不言。阿水刚想说自己已经没事了,却见她摘下发间一朵珠花,别在自己的发髻上。 “真好看,”空青扶着她的肩膀观赏了一番,笑道,“就这样漂漂亮亮地下山去,好吗?坐诊一点儿也不难,山下还有好多好吃的好玩儿的,去逛一逛街市再回来吧。”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髻上的珠花,琉璃宝石微凉,却教她心中涌过阵阵酸涩的暖意,不由哽咽道:“谢谢师姐……” 空青站起身,对她嫣然一笑,便带着一众人离开了。她望着空青远去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娉婷的身影,才一步步向山下走去。 或许是那朵珠花带来的好运气,她在山下遇到的都是些纯良质朴的村民,不仅赞她医术高超,还赞她善良温柔,医者仁心。等她离开医馆,已经是傍晚。她本想直接回门中复命,但记起空青的话,居然也生出了逛逛街市的闲心。 街市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灯笼如长龙一般挂了一路,铺子里珠宝绫罗无奇不有。阿水在天山上住了一十六年,从未见过这样繁华的景象,立刻将那点怯懦完全抛到了脑后,跟着人流左看右看,好不兴奋,转头见到有卖口脂的小贩,便忍不住停下来,有些跃跃欲试。 那小贩也十分精明,一眼看到她眼底的雀跃,讨好道:“姑娘可要来试试?今日新到的口脂,配您头上那朵珠花,可正正好!” 阿水不觉微笑道:“给我面镜子,叫我试试吧。” 她平日里老是一声不吭地低着头,所以很少有人发现,她其实也生得十分清秀,抹了口脂之后,便更加温婉动人。小贩在一旁大呼小叫地夸赞,她只是抚摸着发髻上那朵水红色缀贝母的珠花,有些羞怯地低头垂眸,与镜中那个眉目舒展、秀如芝兰的少女对视着。 身后好像有人走过,又忽然停了下来,像是被她偶然展现的美貌所吸引。阿水没多想,高高兴兴地买下口脂,见天色不早便打算回去。不料刚走到长街尽头,忽然有人叫道:“走水啦!走水啦!”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小贩们急急忙忙收了生意,卷上值钱细软就往外跑,行人们便更无所顾忌,横冲直撞,生怕身后的烟雾烫到自己分毫。 阿水何曾见过这等架势,手中攥的口脂“当啷”一声掉在地上,艳红的颜色粘在了许多人鞋底,像开烂了的花泥。 她茫然无措地跟着人流往前走,身边却有人总是推推搡搡,人流如洪水般向她冲来,将她挤得左右摇晃,几乎跌倒在地。 这个时候,有人在身旁扶了她一把,道:“这位姑娘,请往这边走。” 阿水也不知道这人是好是恶,但他的手劲很大,挣也挣不开。恰巧她就是个没主见的人,便以此为理由,心安理得地随着那人走了。她一番奔波,浑身狼狈,那人却始终游刃有余、步履如飞,她只好小跑在后,轻声道:“公子,您慢一些……” 那人回过头,笑道:“怎么,这就跟不上了?那我抱你走怎么样?” 他这话说得十分孟浪,若是烈性点的女子,便要一个巴掌扇过去了。但阿水不谙世事,又温吞软弱,只是红了脸,道:“……我自己能走。” 远处火光渐明,她才发现,带走自己的是个穿着富贵的公子哥,气度不俗,相貌也很不赖,颇有些五陵少年的味道。 那公子哥忽的凑近她,看了她片刻,问道:“你是坤泽吧?” 阿水从未和乾元这么接近过,只觉得那股信香在她鼻尖缭绕,惹得她心中怦怦直跳,只好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是……上个月才分化的……” -- 第60页 那乾元顿时喜上眉梢:“哈,那真是巧,你上个月不来,偏偏这个月来,又偏偏碰上了我……要我说,我同你可是天作之合,对不对啊,姑娘?我叫贺明,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阿水本想说自己是天山弟子,但觉得这样会有些唐突,于是只是说:“我叫阿水,就是这儿的人。” *** 阿水已经不知多少次梦见十六岁下山的那一晚,若是时光倒流,她宁可被师姐师妹捉弄,被师父责骂,也绝不要重蹈覆辙。 贺明当晚就将她带回了一处宅子,说是请她喝杯茶压压惊,实则不过半个时辰,便按捺不住,开始不规不矩起来。她此时再年幼无知也反应过来了,又是骂又是打又是跑,可乾元年纪比她长,武功比她强,力气比她大,她无论如何也反抗不过,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流着泪,度过了噩梦般的一晚。 醒来的时候,贺明还欲抱着她温存小意,她却气得大哭,披上衣服就走,贺明在背后冷冷道:“你一个丢了身子的坤泽,要到哪儿去?去找你爹娘为你做主么?我告诉你,我不叫贺明,我叫赫连明,是昆仑的大公子,你不如乖乖跟着我,否则……” 她伸手将腰带绑了一层又一层,心中却无比慌乱,竟然觉得那人说得有几分道理。神思恍惚之下,她手一抖,天山的紫檀木腰牌“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赫连明一瞥见那腰牌,登时愣住了:“你是天山的人?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是天山的人?我问你,你师父是谁?” 阿水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辱师门,咬着牙关一言不发。她师父是天山赫赫有名的铁娘子侯雪曼,要是叫师父知道了这等龌龊,必定要将她逐出师门,再不准回来。 赫连明咬牙切齿:“好,你不说,我自会去查清。”说罢,也将外衣一披,骂骂咧咧地走了。 阿水惴惴不安地在天山等了五日,每一日都过得漫长而煎熬,她怕极了赫连明将这件事捅出去,怕极了师父将她赶走,也怕极了旁人嚼她的舌根。 但她没料到,第六日,昆仑派使者前来天山,说赫连明欲求娶侯雪曼的爱徒阿水。 她没有理由拒绝,也不敢拒绝。出嫁那日是空青给她带的凤冠,在凤冠旁别了那朵精致的水红色珠花。空青柔声道:“阿水师妹,你能觅得有情郎,师姐替你高兴。真想我也同你一样……” 她低头蹙眉不语,显然正为一些少女情思而愁肠百转。阿水恍惚想起,似乎这位大师姐确实对北斗山庄的某位公子有一段痴痴的单恋,但那人的名字她却是不记得了。 “不说了,”空青为她整理好发髻,“你瞧你今天多么美。” 阿水想,她被赫连明侵犯的那一天,她也是这样精心打扮的,她长这么大,就这么两次有人说她美丽过。 在阿水十六岁那年,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嫁到了昆仑去。谁知,这便是她一生真正悲剧的开始了。 -------------------- 本来打算将阿水的故事简略一点讲,但是写的时候很感慨,忍不住想多写一些 之前有宝贝说搞不清昆仑的人物关系,我做了个关系图po在wb了,大家可以去看看~ 记忆tip:上一代的兄弟俩名字连在一起是“明镜” 明是哥哥,镜是弟弟 感谢大家阅读~ 第43章 应不识 “夫人想要哪枝桂花?” 阿水想了想,指向右方:“那一支,还有那边几支。安荷,你小心点摘。” 安荷笑着应了一句,蹦蹦跳跳地帮她摘桂花去了。阿水独自一人站在树下,恍然又想起当年孤零零坐在山道边,被空青百般安慰的模样,这时才惊觉日子一晃已过去一年多。 这一年多里,赫连明常年不在家,昆仑弟子却常来她这儿看病,屋子里倒也挺热闹。只是夜深衾冷,她一个妙龄少女,还是不免感到落寞。 阿水想得入神,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道:“……嫂嫂,桂花落在肩上了。” 她这才意识到秋风阵阵,已叫她肩上发间都落满了桂花。阿水当然没学过什么端淑礼仪,只是莫名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默不作声地掸掉了落花,又把头发理整齐。 那人也体贴得很,等她整理完仪容,才恭恭敬敬地唤道:“嫂嫂,日安。”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赫连明的弟弟,赫连镜。虽说是兄弟,但二人长相性格,却毫无相似。 约莫是长辈们对赫连明大失所望的缘故,他们对赫连镜的教导极为严格,平日里,这位未来的昆仑掌门不是在处理门务,便是在练剑练术,阿水嫁进昆仑一年多,也仅仅在婚宴和家宴上见过他几次,只记得他温和儒雅,言行得体,颇有家主之风。 这会儿近看,大概是未着礼服,只穿着件鸭蛋青长衫的缘故,阿水倒觉得他比家宴上要年轻不少,赫然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翩翩青年。 像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赫连镜歪了歪头,轻声道:“嫂嫂?怎么了吗?” 阿水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失了礼,还没说话,脸先红了一半。她本就不善言辞,这会儿更是尴尬地张了几次口,都只吐出了一个“我”字,然而这厢她越是窘迫心急,那厢赫连镜的目光却始终沉静如水,落在她身上。 “夫人!”安荷急匆匆跑过来,“花摘到……啊,二少爷!” 阿水慌忙转过头去,不叫侍女看到自己的窘态。安荷向赫连镜问了好,便将满怀桂花捧到她面前:“夫人,您闻闻,香着呢!” -- 第61页 阿水如蒙大赦般将自己的脸藏到桂花后,垂下眼闻了闻,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昆仑的桂花开得可真好。” “只是有一支,生得高了些,我无论如何也摘不着。”安荷一撇嘴,有些不高兴。赫连镜原本不爱花花草草,但听她俩这样赞美,也突然觉得秋桂香气扑鼻、金黄可爱了起来,忍不住说道:“在哪里?我去摘吧。” 安荷顿时眉开眼笑,拍着手欢呼:“是了!二少爷武功高,运个轻功便摘到了!二少爷,就在那儿……” 她年纪不大,又泡在昆仑这么个行事随性的门派里头,因此不觉得使唤赫连二少爷去摘花有什么不妥。阿水却是个心眼多胆子小的,不免有些犹豫:“若是摔了……” 赫连镜闻言笑了:“嫂嫂,你未免也太小看了我一些。我连桂花也摘不到,岂不是白练了这么多年的武功?” 说罢,他足尖轻轻一点,阿水只觉得眼前青袍一起一落,便有一束金黄满缀的桂枝递到她眼前。 安荷高兴得不行:“二少爷,明儿个我和夫人做了桂花香囊,来分你一个。” 阿水本想说点什么,谁知赫连镜也笑着答道:“那感情好,嫂嫂和安荷的手艺,自然都是很好的。” *** 那一枚香囊做是做了,但做到一半,赫连明却回来了。 乾元喝得醉醺醺的,还嬉笑着来搂阿水,道:“这是给我做的?还挺好看,为夫很喜欢。” 一年多里头,他早已原形毕露,平日里不好好练功习武,只是跟着一群朋友自诩风雅地喝酒猎艳,再炫耀炫耀他昆仑大少爷的名头。阿水对他又是厌恶,又是畏惧,不由往旁边一缩,道:“不是。” 赫连明当她害羞,又要去抱她,谁知阿水仍然扭头不从。他平常在外头左拥右抱,只有旁人巴结他的份,到了家却被妻子推拒,一下子脾气便上来了,嚷嚷道:“你一个坤泽,同我拿什么乔?要是知道你是这种性子,当年哪还用得着娶你……” 阿水最听不得他这样说,眼泪一下子便涌了上来。她原本以为这人对她至少有几分情意,谁知嫁来了才从旁人的闲言碎语中得知,原来赫连明玩得开,胆子却不大,一听说她师父是惹不起的侯雪曼,又和空青交好,便登时发了怵,怕她向师父师姐告状。到时候不仅他一人受唾骂,恐怕昆仑和天山也要撕破脸皮,这才一狠心娶了她,来个名正言顺。 谁知一娶回来才发现,阿水竟是个如此胆小懦弱的性子,纵使在他身上吃了亏,恐怕也不会去向别人提起,更别提告状了。赫连明自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颇为后悔。然而幸好妻子软弱,并不管他在外头花天酒地,他便也就这样过了下去。 她容貌并未有多美艳,哭起来却还是显得楚楚动人。赫连明烦躁地推了她一把,道:“算了。滚吧。” 阿水抽抽搭搭地攥着还没做完的香囊出了门,本想在月光下继续缝,但庭院里花木扶疏,月色只是隐约,她便走到外头,想寻一处亮堂的地方。 阿水东寻西找,好不容易找了一处平整的山石坐下,忽然有人十分惊讶地唤道:“……嫂嫂?你怎么在这里?” 她猛地站起来,却见赫连镜提着软剑向她走来,大概是刚刚练完武:“大哥不是回来了吗?……啊,这就是那日说的桂花香囊?” 阿水随着他的视线看向山石上绣了一半的香囊,不免有些羞赧,连忙攥在手里:“我随便做的。” 赫连镜看了一会儿,忽然从腰间锦袋中倒出一小捧桂花,递在她面前,道:“那一日嫂嫂走后,我也拾了一些。现在放在这里正好。” 阿水应得迷迷糊糊,早已将方才与赫连明的不快抛之脑后,只是看着赫连镜从她手中抽出香囊,将花瓣细心地收进囊中,再将袋口扎紧。他不知道这个香囊还没有做完,也不知道是做给他的,只是笑着抚摸着兰花刺绣,夸赞道:“嫂嫂的手艺果然很好,快些帮我也绣一个吧。” *** 自那以后,阿水见到赫连镜的次数突然多了起来。 有时是在散步的时候,撞见他在练剑;有时是路过主殿,见到他行色匆匆地出来,但一见到她,还是会笑着跑来聊上两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一点都不在意赫连明回没回来了。 安荷有时候会用复杂的眼神望着她,几次三番地欲言又止,然而看她难得地鲜活起来,又不忍说出口。 在阿水与赫连明成亲的第三个年头,阿水身上开始出现赫连明殴打的淤伤。在除夕夜,她没有等来自己的丈夫,一人站在离烟火爆竹都十分遥远的院子里,冷冷地吹着风。 或许是酒宴上喝了个半醉,又或许是实在是太孤独,太冷清了,她做了一件这辈子最大胆的事。 赫连镜问了她许多次是否后悔,她流着眼泪不住地摇头,将那枚绣完了的香囊,放进了他的掌心中。 阿水觉得自己十分卑劣,她拖了昆仑未来的掌门,与她一同走上了了永不能回头的歧途,而她还为此无法克制地暗自欢喜着。 *** 阿水死后,众人秉持着死者为大,不再议论她与赫连镜之间的往事。赫连明当晚便被逐出昆仑。赫连珏去看过他几次,见他已疯疯癫癫、神志不清。他开始还好心给父亲塞了点银子,谁知转眼就在赌场里被花了个干净。 -- 第62页 久而久之,赫连珏也不再去见他了。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时,他已经被要债的打死,狼狈地暴尸街头,半点不见当年的光鲜。 赫连明不再是昆仑弟子,照理来说无法葬在门内。但赫连珏到底于心不忍,还是同钟晚一起收了他的骨灰,回到昆仑准备悄悄安葬。 在墓地,他们却瞧见了赫连镜,穿着多年未穿的鸭蛋青长袍,立在阿水墓前,将一枚香囊烧给已去的佳人。 桂花的香气缓缓弥漫,钟晚突然意识到,今天也是阿水的忌日。他刚想出声安慰,赫连珏却再也无法忍受这荒唐的一幕,一甩袖子远远地跑开了。 他这一去便是长长数年,长到赫连镜与万方元决裂,钟晚与师父隐入仪林;长到空青故去,七巧平地而起;长到西域妖僧前来寻昆仑的前朝旧恨,赫连镜与他们的首领同归于尽,他都没有回过昆仑,没有见过那个疼爱他二十多年,却与自己母亲偷情的仲父。 赫连镜死前陪在他床头的,却是与他怄气多年的老友万方元与钟晚。他自阿水死后,精气神远不如从前,此时难得回光返照,便一一交代后事。 他将昆仑上下安排得井井有条,最后拿出一封信交给钟晚,道:“阿晚,天山的传闻你可否听说过?人死后,要在雪山徘徊二十年,才能转世投胎。” 他神色并无悲痛,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我一生光明磊落,唯有与她的事,却每一步都错了。等到此生纠葛终了,数十年后来世相见,她应当不识得我了,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拜托你,等她二十忌日的那一天,将这封信烧给她。” 钟晚哽咽着接过信,只见信封上工整地写着“阿水亲启”几个字,便珍重地揣进怀里:“二师父,您放心。” 赫连镜叹了口气:“我常常与她说,阿明这样对你,你过得伤心,便该与他恩断义绝。然而她试了几次,却终于不肯。我爱她温柔,也恨她软弱,不知不觉,爱恨都交给她,再也不能想其他人了。阿珏是个好孩子,他看不起我也好,怨愤我也罢,都是……都是应当的。只是,要叫他好好照顾之云……” 钟晚紧紧握着他逐渐冰凉的手,见他昔日奕奕光彩的双目逐渐暗淡。西域妖僧那一掌直接震碎了他体内脏腑,已是药石无医。他和万方元试遍了天下良方,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他的性命。 便在此时,有人破门而入,大喊道:“仲父!” 钟晚感到赫连镜的手指一动,随即像终于放下心来一般,缓缓滑落。赫连珏扑到他床头,泪流满面:“仲父!是我错了……我不应该,不应该……” 然而他到底来晚了一步,再说一千遍、一万遍,也于事无补了。 -------------------- 题目来自“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我一读就会很伤心的一首词 昆仑的往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下一章切回现世继续故事 感谢大家阅读 第44章 心有愧 赫连珏带着钟晚步入主殿,俨然是要与他长谈的架势。钟晚却觉得将沈沉晾在外头不大好,连忙道:“师兄,让沈庄主先回去吧。” 赫连珏说:“我派人知会他便是。” 话虽这样说,但他却负着手背对钟晚站定了,半点没有“派人”的意思。钟晚觉得这般失礼,不大符合他平日里的作风,刚要询问二三,赫连珏缓缓开口道:“……那个与你结印的乾元,就是他?” 钟晚很快意识到约莫是唐寻文无意中说漏了嘴,只好老老实实地点头:“是,当时情况紧急,迫不得已,我与他只好……” “迫不得已?”赫连珏猛地转身看向他,满脸都写着不信,“若真是迫不得已,真是身不由己,你大大方方、光明磊落地告诉我便是了,又何必特意遮掩,像极了问心有愧?” 钟晚心中猛地一震,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戳破了。沈沉咬上他脖颈的时候,说心中没有情愫暗动必定是假的,但他每每从信香中挣扎出来,便潦草地将它归因于乾元与坤泽相互吸引的本能,半点也不敢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对旷别数年的小辈动了其他心思。 赫连珏见他默不作声,也叹了口气,道:“他毕竟是沈家人,阿晚你怎么就……” 钟晚脑海里还一片混乱,他武功样貌才学个个出挑,因此自分化成坤泽起,就对委身人下一事格外排斥,早早发誓这一辈子绝不会去找乾元,更不会向坤泽的本能折腰屈服,但此番与沈沉相遇,却将他昔日誓言一样样瓦解,叫他如何不心烦意乱。 “我今日叫你来,本不是想对你说这个,但从寻文处听说此事,我实在……”赫连珏鲜少有如此焦躁的时候,他虽一段单恋无果,但由于是钟晚决意不找乾元的缘故,也算有了点安慰,万万没想到还有今天。 他心绪不稳,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一股气在体内胡乱冲撞,等到忍无可忍的时候,眼前已是一阵阵地发黑,只能听到钟晚惊呼一声“师兄”,一掌拍在自己后背。 钟晚学了大半的昆仑功夫,照理说内力应当与他出自一派,但赫连珏只感到那股气“砰”一声炸散,紧接着心口仿佛有无数尖锐碎片扎过,痛得他险些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地扶着窗台,大口大口地咳出血来。 钟晚神色一凛,再不敢贸然动作,见赫连珏口中鲜血渐渐止住,方问道:“师兄,我那一日便想问你,你练的是正儿八经的昆仑功法,怎会走火入魔到那等境地?如今更是连我的内力也排斥不已。你究竟是不是……自己另有修习?” -- 第63页 他已经说得足够委婉,给了昔日师兄几分薄面,赫连珏何尝听不出来,苦笑道:“这正是我想同你说明白的……阿晚,我练了……震艮本上的禁术。” 虽说早已有所预料,但听他这样说出来,钟晚还是感到不可置信,忍不住上前一步追问:“赫连师兄!我问你一句为何?不偷练禁术,乃是四大名门百年前定下的规矩,我与你相识多年,不觉得你是这等……这等毁坏昆仑名声的人!” 赫连珏道:“我又何尝不知?犯下这样的大错,我本无颜面对你,面对仲父与母亲,可……可长老们先前不知为何,听到了《生死八转经》即将合一,各门各派均在偷偷修习的消息,多次进言,让我至少翻阅一二。我一开始自然不敢违背先命,但阿晚你也知道,自仲父去世后,昆仑景况日下,若是真有大乱那一天,我护不住昆仑,才是真正地无言面对列祖列宗!” 他说到激动处,又觉得体内邪气冲动,血腥味自喉间涌来。他本想厚着脸皮叫钟晚放一缕坤泽信香出来稍加安抚,但突然想到沈沉那小兔崽子结下的印还没消,恐怕放出来的信香里也带着一股子让人生厌的乾元气味,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 赫连珏自偷练震艮本起,无一日不惴惴不安、心结难解,几乎每过几日便要经历一遍剜心之痛,有时痛到无法容忍,便只能和初初学武时一样蜷缩在床榻角落。平心而论,他十分不愿意让钟晚看到自己如今这副模样,艰难地挥了挥手道:“……阿晚,你先走吧。让我……一人静静呆一会便好。” 钟晚知道此时多说无益,便只好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走到殿外,果然没有人知会沈沉,他依旧垂袖站在月桂树下静静等着,若不是已经双目皆明,倒是有点像数年前在北斗山庄的竹林等他的模样。 钟晚歉然道:“抱歉啊沈沉,没想到会这么久,早知道就叫你先回去啦。” 那株月桂年岁长久,长得极好,一支枝桠低垂,斜斜穿过沈沉如玉面庞,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雅。沈沉随手将它拨开,摇头道:“不久。” 钟晚只觉得心没来由地一跳,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扶着枯瘦树枝的手指上飘了半晌,嘴上含糊说道:“那也不早了,走吧,有要紧事同你说。” 沈沉却道:“这株月桂下,似乎埋着一颗朱雀暖石。如若方便……或许可以让你的寒毒缓解一二。” “哦?”他半蹲下身,将掌心贴在泥土上,没过多久果真有丝丝热流涌入,“师兄从哪里弄来的朱雀暖石?这东西可稀罕得很。不过这一株月桂当年是他母亲的最喜欢的,寻来了埋在这底下,倒也情有可原。” 沈沉轻轻一笑:“你真的觉得仅仅因为如此吗?” 钟晚一时语塞,觉得他这句话似嗔似怪,还有点微妙的气恼和委屈。 他当然知道不仅仅如此,其实不光是阿水,他对这株月桂也情有独钟,少时常常来此玩耍。恐怕赫连珏将桂树摆在这里细心照拂,还有这层考量,但这些话对沈沉却是万万说不出口,只好赶紧补充:“不对,沈沉,这株树你分明也是见过的。当年……” “当年平江夜宴之前,你曾折了桂枝,说给我讨个‘蟾宫折桂’的好彩头,可也是这株?”沈沉抚了抚树干,“那么确实值得用朱雀暖石滋养一番。” 钟晚背着手凑到他面前,笑嘻嘻道:“不用桂枝,你也能拔得头筹。” 二人说笑完,便慢慢走了回去,一路上生怕有人听见,便只是闲谈,直到走近屋里,钟晚才换作一脸正色,将赫连珏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这原本是昆仑内务,我万万不该让你来插手,但我看师兄的状况,已不是我能对付得了的,与其到时候铸成大错无可挽回,还是与你一起拿主意更好些。” 沈沉若有所思:“你疑心赫连掌门练的不是震艮本?” “……是,”钟晚重重叹了口气,“‘生死八转’虽说是门又邪又冲的功夫,但师兄还不至于连四分之一都练不了。要么是练功的时候出了岔子,要么就是……和天山一样,有人偷偷换走了震艮本。可天山的离字本是程妙彤所盗,昆仑又有谁呢?” 忽然他的手猛地一颤,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要命,这可难办了。” 与昆仑渊源极深,先友后敌,又武功超群的,可不是只有他的师父万方元么? -------------------- 今天本来可以早一点的,但是宿舍楼里喊得太响了搞得我也有点激动qwqqqq 问心有愧出现了,灵感当然来自金老的倚天(虽然这是射雕三部曲里我最不喜欢的一本。。。。) 感谢阅读! 第45章 飞信来 沈沉显然也已是想到了这一点,微微蹙眉看向钟晚,道:“若是震艮本真的被替换,恐怕你又要罪加一等。” 钟晚苦笑道:“这等事,师父还真没做过。他就算拿走了真的,宁可放一沓草纸,也不屑于放个假的上去。” 随着沈沉奔波的这段日子,他难得逍遥自在,不用和先前一样东躲西藏。然而他弑师渎道的流言未消,他就永远无法以真面目示人,一身污名自然也难以洗清。 可钟晚明白,要真相大白,绝不在今日。 便在此时, 有什么东西扑棱棱地打着窗户。钟晚正觉得奇怪,就见沈沉走上前去,利落地往窗外一捞,捞出一只咕咕叫的鸽子来。 -- 第64页 那鸽子远从北斗山庄飞来,又哼哧哼哧地飞到昆仑山顶,早已累得精疲力竭。沈沉安抚地在鸽子后颈挠了两下,哄得它舒服地乱抖尾巴,自己乖乖伸出爪子,手法之娴熟,和沈庄主本人显得格格不入。 钟晚也跟着在鸽子背上戳了戳,见它并不怕生人,羽毛也格外雪白光洁,便能看出在北斗山庄被照料得多么悉心。沈沉轻轻敲了敲信鸽带来的竹筒,抖出一大堆细细的金色符文来,凝神读了半晌,道:“平江夜宴,就在几日后了。” 钟晚一愣,这才意识到上一回平江夜宴确实是在五年前,沈沉刚满18岁的时候。近日江湖颇不太平,然而平江夜宴这等大事,却还是得照办,不得耽误。 不知为何,他心里觉得隐隐有些惴惴不安。四大名门中,已有两个保管《生死八转经》出了岔子,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若真有人有这等能耐,此次平江夜宴必定不会太平。 沈沉拨动符文略加改动,又添了几句,将它们一同收回了竹筒里,将鸽子送到窗边飞走。山庄里的人大概是没见过庄主在外头待这么久都不回来,直到夜宴快开始了,才猛地想起庄内只有一位小沈公子,于是匆匆写了信来。 钟晚如今声名狼藉,自然不会收到请柬。但他这一回放心不下,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沈沉看得出他的心思,低声问他:“你与北斗山庄同去?我叫贺枚安排你入弟子位便是。”钟晚虽然十分想答应,但思来想去,还是答道:“我与昆仑一同去吧。师兄这里……情况实在不妙。” 他说着说着,便想到如此一来,就算是在夜宴上,他同沈沉也只能远远地坐在两条船上,心中颇有些别扭的依依不舍。沈沉却说:“那好,我夜宴时来找你。” 与他同辈的,大多是各门各派的大弟子,有不少甚至稚气未消,唐寻文与孟亥论身份地位已经算个中翘楚,而大名鼎鼎的北斗山庄庄主却也要纡尊降贵,跟着坐在这最后一条船上,着实有些不妥,是以早有人提出叫他破例坐在前头,沈沉依着礼数推脱数次,今天这话说得竟然有要应下来的架势。钟晚顿时觉得十分罪过,连连摆手:“别别别,到时候梁掌门他们又得把账算在我头上。” 沈沉看了看他,浅浅笑道:“我偷偷来,不叫他们看到是谁,这样不就好了吗?” 钟晚心想,今年沈庄主不仅要纡尊降贵,还得偷偷摸摸,过得可比他爹憋屈多了。然而不光如此,沈沉似乎还打算送佛送到西:“我刚刚写信给贺枚,说明早动身。今晚帮你熬过这一轮寒毒再说。”他顿了顿,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少见地揶揄道:“那件披风,我也带来了,你且放心。” 他不提披风还好,一提便叫钟晚想起那一晚两人裹在一条被子里的肌肤相亲之态,又想到司徒晓那几句“你搂着他,他搂着你”“亲亲热热窝在一个被窝里”等等用来气他的胡话,不由有些不自在,想到:“当时是无意为之,那这回呢?这回已经有了准备,若是还要贴到沈沉身上,便只能是装疯卖傻;若是识趣些不凑上去,又……”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听到外头一声刺耳的鸽叫,紧接着是范之云的大笑声:“好徒儿,快来,快来!看我捉到什么好东西!” 钟晚与沈沉对视一眼,连忙跑了出去,只见不远的山头上,范之云手中捏着那只北斗山庄的可怜信鸽,十分兴奋地挥舞着。孟亥却多少能看出些什么,正试图从他手里将鸽子夺过去:“师父,您看,这可是信鸽,指不准是别人家养的,您还是先放开……” 范之云却自己有一番道理:“这鸽子动了我的阵法,我看得清清楚楚,正是从我们这儿飞出去的。你没有爹娘,我也没有,难不成还能是唐寻文住在你屋子里不成?” 孟亥最讨厌旁人说他和唐寻文如何如何,气得跺脚,喊道:“师父,你胡说什么!他敢进我屋子试试!” 钟晚不轻不重地在后头咳了一声,待二人齐齐看了过来,才道:“范师弟,孟亥,这鸽子……是我们沈庄主的。” 孟亥听他一个昆仑师叔将沈沉叫得如此亲热,不大高兴地皱了皱眉头。范之云却浑不在意,只是为了要放鸽子走颇有些不高兴:“好吧,我本来还想烤了吃,便宜你这小畜生了。” 他将鸽子往空中一扔,那鸽子逃出生天,连忙扑棱扑棱又飞了起来。几人站在原地目送了它一会儿,见它平稳飞远,都长舒了一口气,谁料刹那间,它又被什么暗器射中,直直掉了下去。 这鸽子恐怕是北斗山庄最命途坎坷的一只,今日已经是第二次被拦下。孟亥不由焦急道:“快些去追!要是信被拦下了,可就不妙啦!” 沈沉却道:“慢慢来便是,打下鸽子的那人不会走的。” 北斗山庄的机要向来用密语书写,庄外之人看来恍如天书一般。山庄中会读会写这种古怪的金色符文的,也就寥寥数人。因此比起截信,倒更像是要刻意引山庄中人到此处。 众人跟在沈沉身后,朝着信鸽落下的方向走去。一直到走出昆仑,才见着一个娇小玲珑的紫裙少女立在山道上,手中正捧着那只鸽子。 她果然在等他们来。 钟晚看那人背影,立刻就认了出来:“是程妙彤的徒弟,罗杉。” 孟亥不知道沈沉与钟晚在天山的一番遭遇,见是七巧的人来了,不由十分疑惑:“她来这儿做什么?” -- 第65页 那紫裙少女缓缓转过身来,果真是罗杉。然而不知为何,钟晚总觉得她比起当时在天山相见,竟然长大了不少,俨然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光景。可照宋夜南说,她应当是日日服药,抑制生长才对。 她的五官一长开,便更有空青那种清雅的风姿。也不知程妙彤是怎么收她做的徒弟。钟晚见众人见着七巧的人都如临大敌,率先开口道:“罗姑娘,在这里碰见,真是巧。” 罗杉听得出他话里有话,并未松开捧着白鸽的手,极为乖巧地笑道:“不巧,我正是追着北斗山庄的信鸽来的。” 沈沉望向那只细细颤抖着的鸽子,冷声道:“这鸽子今日已经吃足了苦头,罗姑娘不如高抬贵手,放鸟禽一条活路,要说的话,要撒的气,对着人来就好。” 他们本以为夜会宋夜南一事暴露,是程妙彤叫罗杉寻仇来了,谁知罗杉道:“我没有什么气要撒,只要对一个人说几句话便好。” 钟晚奇道:“是什么人这么难找,要求到沈庄主头上?” “这世上没有找不着的人,只有存心躲着你的人。”罗杉将鸽子递回沈沉手中,盈盈行了一礼,“我想见的人,正是北斗山庄的贺枚。” -------------------- 感谢阅读! 第46章 蛇蝎心 “贺枚?”钟晚听了有些莫名,不知这两人之间又有什么曲折,下意识偏头看了看沈沉。 沈沉道:“山庄事务繁多,贺枚近日都奔波在外,罗姑娘若要寻他,等过几日平江开宴,自然能寻到。” 这道理罗杉怎可能不懂,但她偏偏就是要在开宴前见到贺枚,闻言不动声色地拽了一下裙边,道:“我见沈庄主手下的人,自然不会白见。师父那儿解七巧寒毒的药,我也带了来。” 孟亥一向不大喜欢七巧的作风,忍不住出言嘲讽道:“到底是药还是毒,我们可不知道。”范之云却好奇得很,兴致勃勃地问道:“七巧的解药长什么样?我这辈子还没见过呢,先给我瞧瞧怎样?” 罗杉抿唇一笑:“见到七巧解药而活到现在的,不过寥寥数人,您还是不要见来得好。” 这话说得不错,七巧给对家下毒,向来神不知鬼不觉,往往人到死还不自知,更别提拿什么解药了。 她说着,偏头看了看沈沉,好像在问他愿不愿意做这笔买卖。钟晚见状连忙道:“寒毒迟早会自愈,我看不用了。”沈沉却说:“罗姑娘,想要我引见,并非不可以,但贺枚躲着你,也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不妨说说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才闹到这种境地?如果是贺枚的过错,那么无论这解药给还是不给,我都会替你把他叫来。” 罗杉好像松了口气,笑道:“久闻沈庄主治下严正有方,果真有老庄主的昔日风采。” 她顶着一张二八少女的脸庞,说这样老气横秋的话,未免有些违和,而她接下来所言更是让人震惊:“实不相瞒,上回在天山与沈庄主相见,我正是去找贺枚的。只不过那时是那一帮北斗弟子给我带了点小麻烦,而这回,却是要他给我个说法,为何半月前与我结了长印后,就这么一走了之?” “长印”两个字一出,钟晚就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听到后来更是差点没合上嘴,心想:“上回见贺枚,俨然是一个板正守礼的少年郎,怎么也不该干出这种事来吧?还是与……与向来名声糟糕、阴邪狠毒的七巧,难道是被人算计不成?” 此事并非小事,沈沉的脸色一下子不那么好看:“罗姑娘,你所言为真?” 罗杉正色道:“武林正派,都对我七巧嗤之以鼻,然而我今日不以七巧弟子说话,只当自己是罗杉,向沈庄主发誓,句句不假。其中曲折是非,叫来贺枚一问便是。” 说罢,她摊开掌心,赫然是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药粉:“寒毒解药在此,还请沈庄主收下。” 然而那药粉还没到沈沉手中,却被远处飞来的一根银针打散在地,药粉扑簌簌落了满地,雪一般洒落在山石上。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却见那根银针已经捻在钟晚两指之间,针尾上雕了一朵四瓣小花,相当精巧。罗杉脸一沉,夺过银针,反手轻轻一掷,躲在暗处的那人躲闪不及,惊慌地“啊”了一声。 罗杉道:“龙思卉,你来凑什么热闹?” 被她唤做龙思卉的也是个七巧弟子,蛇一般趴在树上,冷笑着看着她。她生了一对妖异的长凤眼,眯起来的时候更加冷郁,简直有刻薄的意味:“师姐,你来私会北斗山庄的人,把师父的话当作耳旁风,我怎么不能来凑热闹啦?” 罗杉道:“你再多说一句,下一枚针便不是划破你的衣服,而是划花你的脸了。”龙思卉也不是好相与的,阴阳怪气地笑道:“师姐可真是凶,不如叫师父来,看看你这副被破了身子,长成十六七岁的模样,看她想不想划花你的脸?说不定,连你的命也不想留了!” 她这一说,钟晚和沈沉才猛地记起,程妙彤能入母虫窟,还得靠着罗杉的天阴之体,这一回可算是借着贺枚,把程妙彤得罪得十足透顶。 罗杉被她戳中心事,冷眼一斜,道:“你上回误打误撞引了宋公子入母虫窟,是还没吃够师父的罚么?拉了个刚入门的师妹替自己顶罪,便以为师父不知道了?我看该划花脸、丢掉命的,是你才对。怎么,怕师父突然想起来,一时兴起杀了你,这一回干脆要治我的罪,来抵你的罪了?“ -- 第66页 母虫窟是空青葬身之地,宋夜南误入此窟,约莫是看到了些不该看的,才惹得程妙彤如此震怒,钟晚不由猜测,兴许就是他发现空青死因的源头。 果不其然,龙思卉猛然被她搅动心病,咬牙切齿地喊道:“你管我你的罪我的罪,反正你这回不光私会北斗山庄的人,还被我撞见,同那贺枚结了长印,你,你……断然是逃不过的了!” 罗杉却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她,和蔼温婉地一笑,龙思卉被她笑得心里发毛,道:“你……你笑什么?” 罗杉叹了口气,开口道:“龙师妹,你学得师父五成狠辣,剩下五成却还是没学到家。你说,我要逃过这一劫,不是简单得很吗?” 龙思卉一愣,下一刻无数银针朝她飞来,她一时手忙脚乱,竟没能站稳,从树上跌了下去,脚还没沾上地,罗杉的鞭子如影随形,已缠上了她的脖颈,好似一条诡异的蛇。 她只觉得胸腔中气息逐渐稀薄,只听得罗杉温温柔柔地笑道:“杀了你,我这一劫,不是就逃过了吗?” 她竟是要将龙思卉活生生勒死。 范之云啧啧叹道:“好狠心的小丫头,徒弟,咱们要不要去救一救她?” 孟亥依旧是冷眉冷眼的模样,闻言淡淡道:“她们的事,还是叫她们自己了却来得好。” 她们二人同门相杀,本来确实不干外人的事,但钟晚见龙思卉面色已经涨成了绛紫,两条腿在地上绝望地弹动着,眼看就要撒手人寰,还是忍不住出了剑,秋水虽未出鞘,已是气势如虹,直直朝罗杉背心而去。 范之云“咦”了一声,眯着眼看了看,心中已经了然。钟晚这一剑用的是昆仑的“点水”,出手重而骇人,落剑那一瞬间却极轻,仿佛蜻蜓点水一般。钟晚这一下并未要伤及罗杉,而是用这在外人眼中看上去一击必死的一招逼她退开,放龙思卉一条活路。 谁知罗杉明明感觉到有剑风逼近,只是微微一颤,脚下竟一动也不动,仿佛打定主意,就算自己被杀也要勒死龙思卉。 她除了手上用力,其余内力统统凝于后心,即使螳臂当车也要硬抗下这一剑。钟晚不知道她对自己也心狠如此,一时来不及收剑,只能眼睁睁任凭那剑尖朝罗杉后心而去。 若是寻常剑法,她这点内力在秋水剑下自然不够看,轻轻松松便能被打散,然而偏生钟晚心有不忍,使出的是“点水”,秋水剑轻而灵快,早已将力道收得一干二净,只余下一个空架子,若是与罗杉的内力相撞,必败无疑。 沈沉对昆仑剑法并不了解,但此时却比谁都先从钟晚脸上看出端倪,就在那极其要紧的一刹那,甚至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喊了声“小心”,便是一式“望舒吟风”倾身而上。 众人眼皮一眨,只看到沈沉袖上的北斗七星在日光下微微一晃,岁寒剑尖已借着他的身势,挑开刚触到罗杉肌肤的秋水剑,斜斜在罗杉背后划了一道血口子,痛得罗杉倒吸一口凉气,鞭子险些脱手。 他这一剑出得急,又意在救钟晚于水火,因此对罗杉的内力毫无防备,再加上与秋水剑两相冲撞,竟叫钟晚体内缠绵多日的寒毒,与罗杉后心凝的全身阴邪内力,统统涌入了自己的经脉之中。 饶是他内力高深,又是血气方刚的乾元,也一下经不住这么猛的一剂毒,一瞬间觉得寒气自虎口震入体内,迅速游走全身,比料峭冬日更冷上不知多少,不由闷哼一声,岁寒剑自手中滑落,“当”地钉在两尺开外的山道中,不安地嗡鸣不止。 钟晚觉得右臂一轻,已经意识到寒毒趋暖,怕是借着二人内力冲撞,钻到了沈沉身体里头。他一转身,便见沈沉脸色惨白,冻得浑身发颤,看到钟晚的眼睛,便再也支撑不住似的踉跄一步,跌在他身上。 -------------------- 有关贺枚的描写指路第三章 望北斗 武侠不可避免地人物比较多,下次我尽量在作话指路~感谢大家体谅 感谢阅读!明天应该还有一更~ 第47章 两心同 罗杉被程妙彤逼作处子二十五年,体内内力是何等的阴寒,再加上七巧寒毒,可谓雪上加霜。钟晚从未见过沈沉这般失态的模样,一摸他的手冰冷如石,更是方寸大乱,哪还管什么罗杉什么贺枚,一双眼牢牢钉在他身上,焦急唤道:“沈沉!沈沉!你……你怎么样了?我带你回昆仑,帮你解毒……” 沈沉已经冻得没什么力气,却还是艰难地握住他的肩,缓缓摇了摇头:“……不能去昆仑。” 孟亥跨前一步,道:“为什么不能去昆仑?沈庄主,生死之前,还是将门派之见放一放罢。” 他这一说,钟晚才后知后觉,沈沉身为北斗山庄庄主,被七巧寒毒侵身已经足够惹人议论,再到昆仑去养病,更是砸北斗山庄的牌子。因此即使孟亥这样劝,沈沉还是皱着眉,近乎固执地对钟晚道:“不能去昆仑。” 钟晚见他心意坚决,只好道:“好,我们不去昆仑,我们下山去。”罗杉刚刚误伤沈沉,已经追悔莫及,见他真的要走,只要暗自咬牙,提也不敢提见贺枚的事,却见钟晚回过头来对她说:“你的事,我自会帮你问清楚。” 只是语气冷冷,半点没有了先前的随和。 身后孟亥和范之云见他沉下了脸,也不敢多言,又不知道怎么帮忙,只好看着他搀着沈沉,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下山去了。 -- 第67页 好在到底天无绝路,他们刚下山,便找着了一家客栈落脚。钟晚将沈沉放在床榻上,厚厚地盖了两层被褥,又烧了地龙。他额间已经有晶莹汗珠,沈沉的脸色却半点没有好转,嘴唇甚至开始冻得青紫。 沈沉见他忧心忡忡地还要去拿炭盆,吃力地站起身走到床边,道:“时卿,没用的。我的冷不在肌肤,在经脉,你陪我在屋里打坐一宿就……” 他话音未落,钟晚便解开身上的斗篷,从他身后拥了上来,裹在他身上。 他抱得很紧,仿佛要将斗篷上残存的一点热度都渡到沈沉身上,一点都不要浪费。 斗篷上的一圈白狐毛胡乱堆在沈沉颈边,但钟晚没有心思去整理,他的脸贴在沈沉肩侧,在满屋哔啵的炭火燃烧声中,声音颤抖地问道:“你还冷吗?” 沈沉垂下眼去看他热得通红的脸颊,和视死如归般紧紧闭着的眼睛,轻声说:“不冷。” 他体内七巧寒毒与北斗山庄的纯阳内力正相互厮杀,那种仿佛要将筋骨抽离的寒意刀子一般在他骨上一下下地刮着,如何会是不冷。 钟晚知道他骗自己,忍不住提高声音:“你骗人,你都这样了,还说不冷!” 他语气中已经隐隐带了点焦急的哭腔,但他自己没能察觉,一门心思扑在沈沉身上。沈沉听他说自己骗人,反而微微展颜,笑道:“那我冷。” 钟晚抬眸狠狠瞪他,刚瞪了一眼,一看清他现在强忍剧痛的模样,便再也不忍心了,只能把他推到床边躺下,一层层地为他盖上被子,道:“一会说冷,一会说不冷,真有你这样的人……” 沈沉任那些柔软被褥盖在自己身上,看着他说道:“我说不冷,你便能少忧心几分,说冷,你便能抱我得紧些,两相权衡,不知道该选哪个好。” 他这样说出口,钟晚就算再迟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但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能愣愣地看着他,道:“你……你……” 沈沉对他微微一笑,眉目舒展,在房中摇曳暖光下,有一种说不出的缱绻温柔。钟晚霎时有些恍惚,觉得仿佛是天边星子垂落,落到了他面前。 但随即沈沉便一皱眉,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钟晚手忙脚乱地拿帕子给他掩口,竟有丝丝鲜血从二人交叠指缝间滴落。 他体内的寒毒已经入了肺腑,仿佛一株藤蔓,被罗杉的内力滋养着愈长愈深。钟晚心神不宁地帮他擦落在被子上的血迹,却是越擦越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仿佛空谷回音般层层叠叠地响彻:“我一定得救他,拼了命也得救他。” 他原本心中有发现沈沉心意的悸动,害沈沉遭罪的懊恼,还有愤怒、后悔和无穷无尽的惧怕,但“救他”两个字像是一把剪刀,将他心中一团乱麻干脆利落地剪断了,只留下这一个。 钟晚将头靠在他肩上,听着他调理内息的呼吸声,渐渐沉下心来,无数念头从脑海中联翩浮现,又被他一一否决,最后他猛地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朱雀暖石!” 沈沉也随之睁开眼,眼中有了惊喜的光亮,点了点头。 朱雀暖石能镇得天山温暖如春,自然是十足的暖物,此时更是沈沉的救命良方。而巧就巧在,近在昆仑的桂花树底下,就有这么一颗。 钟晚欣喜若狂,一下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道:“我去向师兄要来。”刚要走,却感到手腕被床上的人轻轻握住,听得他低声嘱咐道:“披上斗篷……万事当心。” 明明只是轻轻一握,却一下子叫他心中安定下来。钟晚依言从沈沉行囊中找出当时为自己驱寒的斗篷,裹上之后,便是熟悉乾元气息扑面而来,仿佛那人也陪在他身边一般。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道:“你等我回来,一定得等我回来,知道吗?” 沈沉气息不稳,但还是轻轻“嗯”了一声,叫他鼻头有些发酸,连忙拢了拢斗篷,走入了屋外寒风之中。 *** 到昆仑的山道上历来阵法重重,钟晚即使是当年跟着万方元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快解开的把握,此时更是心里没底,原本已经想着要不管不顾地硬闯,大不了多添几处伤口,奔到山脚下,却见孟亥推着范之云,笔直地站在山道口。 见他来了,范之云拍手笑道:“怎么样,好徒儿,这回是我赢了,对不对?快快把你新做的木鹞子拿来!” 孟亥别扭地“哼”了一声,转向钟晚道:“你也听见了,可不是我想等的,是我师父。”说罢推着范之云一转身:“跟着吧。” 有他们二人带路,自然畅通无阻。几人走得极快,不消一刻就已经入了昆仑山门,直奔那株桂花树而去。 钟晚本想先将朱雀暖石借走,等沈沉毒消,再与赫连珏如实解释。谁知他远远望去,桂花树下站着个人影,穿着一身昏色长衫,正是赫连珏负手站立,等他前来。 -------------------- 虽然沈庄主中毒了但是终于算是有了非常大的进展!写得我在图书馆双手颤抖十分激动! 感谢大家阅读~ 第48章 朱雀石 身边孟亥先停了下来,状若寻常地行礼道:“掌门。” 赫连珏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却不看他,转身望向钟晚,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钟晚心中咯噔一下,当时罗杉与龙思卉在昆仑山道上大打出手,想必是惊动了赫连珏。这样一来,他先斩后奏的算盘打了个空,只好叹了口气,道:“恳请师兄……将朱雀暖石赠予我,为沈庄主解毒。” -- 第68页 赫连珏垂眸,动作轻柔地抚摸枝桠,低声道:“此树陪伴我多年,母亲喜欢,你喜欢,我也喜欢。母亲死后,这月桂便没有了昔日的繁茂;自你杳无音讯那年起,更是一日枯败过一日,连花都渐渐开不出来,眼看着要熬不过昆仑的冬天。我去拜访了北海的纳木老翁三回,才求来这一颗朱雀暖石,好叫它枯木回春。如今暖石一走,等不到明早,它便要彻底枯死了……阿晚,饶是如此,你还是要拿走它吗?” 孟亥听掌门叫“阿晚”,隐约觉得熟悉,但总想不起来。恰巧一阵寒风瑟瑟刮过,桂树上飘飘荡荡落下一片叶子来,电光火石间,他猛地想到,那万方元的徒弟,已被武林围捕数月、十恶不赦臭名昭著的“风上客”钟时卿,大名不正是一个“晚”字吗? 想通这一点,他只觉得事先种种疑窦不问自解,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再看范之云,依旧吊儿郎当、心不在焉,看着糊涂,却未露出惊讶分毫。 钟晚心中痛苦,但还是一咬牙,道:“……是。我今日必须得拿走它。” “北斗山庄近年来名声响亮,但除却庄主沈沉,沈沅顽劣,贺枚年幼,几位长老皆已年老体衰,沈沉无妻无子,已无人能担得大任。于公于私,我都不愿将暖石给你。” 钟晚对他的眼神丝毫不避,坦荡地与他对视,道:“沈沉中毒一事,瞒得了一时,却捂不过十天,师兄昔日去求取暖石,想必也有不少人得知。四大门派共治武林百年,如今北斗有难,昆仑不援,便免不了门派间分崩离析,引得动乱。于公于私,我求师兄忍痛割爱。” 说是“于公于私”,他们二人却都只说了“公”,然而在场几人,无人不懂那些闭口不言的“私”。 赫连珏闻言,凄凉地苦笑几声道:“好啊,好一个忍痛割爱!你让我忍得疼痛,割得此爱,说得何等轻巧!换做你呢?阿晚,你扪心自问,你能够吗?!” 若是十年前,他一句“能够”,便毫不犹豫地出口了;但换作今朝,却罕见地嗫嚅片刻,最后还是垂眸道:“师兄,对不住。” 钟晚前半生过得何等逍遥洒脱,直到万方元与赫连镜决裂,才略懂人心易变;与万方元隐居仪林,方习得世事难料;被武林上下追捕叫骂,又通了人情冷暖;而今日沈沉毒发,他才体味到什么叫心如刀绞,无可奈何,刻骨铭心,爱生忧怖。 赫连珏又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几乎要落下泪来:“母亲说对不住我,仲父说对不住我,如今你也说对不住我,我这一辈子,被多少人说了‘对不住’三个字……可为什么你们都要对不住我?你们都说,叫我尽情恨你们,恨得天长地久都无所谓,可我想恨,却恨不起来,又能怪谁?最终你们道完歉,赔完罪,都死了,走了,消失了,只留我一个人,永远地、长久地坐在这里,只看着这一株月桂开开落落……” 钟晚不由忆起他在昆仑的某个冬日,他雨露期来得仓促,又因为贪玩忘了服清心散,只能叫木鸽给万方元送信,再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慢慢地熬。也就是在这一天,赫连珏发现了他是个坤泽,然而什么也没做,只是敲开他的窗,从窗外递过来一捧雪,道:“阿晚师弟,你……你凉凉身子吧。” 隔着一层窗,他看不真切赫连珏的脸,虽然知道两人此时都应该面红耳赤,十分狼狈,然而心中却是十分感激的。 不幸的是,这么多年过去,自始至终只是感激而已。 赫连珏似乎也想到了这里,仰起脸来任泪水滑落。静默片刻,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扔给他,别过头去说道:“给你吧,我不要也罢。” 他早已将暖石从桂树下取出来了。 钟晚眼睛一亮,抓住锦囊珍重地放进怀中,只觉得丝丝暖意从胸口蔓延开来。他十分郑重地向赫连珏行了个礼,轻声道:“师兄,后会有期。” 他与赫连珏交好多年,何尝不明白那句“不要也罢”的言下之意,便是叫他也不要回昆仑来了。 赫连珏的昏色长衫几乎要隐没在阴影中,人也更加瘦削,一时受了冷风,竟握拳抵唇咳了几声。孟亥方才自始至终不敢说一句话,等钟晚运起轻功离开,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走到掌门身侧,道:“掌门,今年天气比去年冷上许多。” 赫连珏望着钟晚的影子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山道上,低声道:“你们也走吧,今日的事,一句也不要与旁人提。” 范之云撑着头看完一出好戏,仿佛意犹未尽似的咂巴咂巴嘴,道:“恭喜掌门师兄终于剪断情丝,以后可以出家啦!” 赫连珏听出他在火上浇油地讥讽自己,然而已没有心情与他计较,狠狠一拂袖,转身就走。孟亥忙将范之云推开:“师父!你就别触掌门的霉头了!看这天气,快下雪了,我推您回屋里去。” 然而说到天气寒冷,他又想起刚刚钟晚披风下衣着十分单薄,刚想担心一句,范之云却似乎一眼看破了他的心思,笑道:“我这么聪明一个徒弟,这回怎么就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人家有珍宝在心口,如何会觉得寒冷?” *** 沈沉的寒毒消退已是三日之后。 这三日里,他们二人一步都没踏出房间,相对坐在床上,让朱雀暖石的灵力在沈沉经脉里缓缓流转。 屋外似乎落了一场大雪,通往昆仑的山道被雪封了路,于是此处更加清净。孟亥没有来,罗杉没有来,贺枚也没有来。 -- 第69页 等到雪化尽之后,最后一缕寒毒也被逼出体外。与此同时,朱雀暖石“嗡嗡”颤抖,竟碎开了一条裂缝。 钟晚只觉得心口一轻,顿时如释重负,猛地扑过去搂住沈沉的脖子,简直想欢呼出声。但一搂才发现两人身上黏黏糊糊全是汗,他刚要放开,沈沉便将手覆在他后颈,更用力地将他按在自己肩上。 两人这样静静拥了片刻。屋外天光明净,十分晴朗。他越过沈沉的肩膀,见窗外还有不怕冷的喜鹊跳跃。钟晚从小讨厌这些叽叽喳喳的鸟儿扰人清静,但趴在沈沉肩上,那点厌恶便微不足道起来,反而心里高兴,想:“喜鹊报喜,这句话倒是没说错。” 屋内还烧着地龙,这会儿没了寒毒,便惹得人有些热。他忍不住拿手扇了几下风,从沈沉肩上抬起头,问道:“你热吗,沈……” 他猛地撞进沈沉乌黑的眼睛里,才发现两人竟然已经靠得这么近,近得他能看见沈沉眼角鼻尖细细的汗珠和绒毛。钟晚觉得局促,便仓皇移开眼睛,却见到一滴汗从沈沉脖颈上划过,留下一道亮晶晶的水渍,划入他的里衣中。 他鬼迷心窍般盯着那道水渍不放的时候,沈沉已经默不作声地将手揉在他脑后发间,不容置疑地吻了上来。 -------------------- 今天这一章写得很顺利流畅~希望大家也喜欢ww 昆仑告一段落,时卿和沈庄主的往事应该很快就可以展开给大家了,这部分也是我整本书灵感的来源~我其实很喜欢少庄主时期的沈沉hhhhh 感谢阅读! 第49章 黑布条 他凑过来时,钟晚便自觉地闭了眼,因此只能感到唇上被人轻轻一琢,随即沈沉半贴着他的唇瓣,声音低哑地开口道:“时卿,睁眼。” 他的嗓音里情//欲浓厚,却仿佛一道不容反抗的指令。钟晚的眼睫抖了抖,最终还是睁开了双目。 刚看清对面人的脸,便又感到乾元吻了上来。 易容丹近乎完美地掩去了他的秾丽容貌,但不知为何,唯有眼睛仍与先前有七八成相似,眼珠乌黑,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固然好看,笑起来的时候却容易显得轻浮暧昧,时常被人暗地里议论是花花公子四处留情。 然而此时被吻得茫然无措,也是少见。 他不知道沈沉怎么学来这些花样,或许乾元骨子里就对攻城略池这一套无师自通。沈沉不再收敛信香,舌尖伸进他口中搅/动,信香也钻入他的五脏六腑,惹得他后颈一跳一跳地躁动不止,忍不住拿手去摸了一下。 但还没碰到腺体,就被乾元一把抓住手腕,威胁道:“不准碰。” 钟晚气都喘不匀,只觉得和乾元接/吻比练一天剑还吃力难耐:“那里热,还痒……让我自己碰都不行……” 沈沉完全失了平日的冷淡自持,有些凶狠地说:“不行,只能我碰。” 他们原先是相对着坐在床上,衣衫整齐,看上去十分清白,不消半刻,却连衣角发丝都稀里糊涂地缠成一团。 沈沉又凑过去吻了吻他,然后将唇逐渐/游/移到脸颊,耳畔,脖颈,眼看着就要咬到后颈的腺体。 此时二人皆已十分情//动,只觉得空气中全是对方信香的气味,香得让人头昏脑胀,神志不清。钟晚被他磨得难受,往他怀里拱了拱,无声地催促他快些。 就在乾元的犬齿刺/破他腺体的那一刻,房门陡然被人敲了敲,店小二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两位道爷,有贵客找——” 钟晚被猛地一惊,坤泽信香一不留神失了控制,没把门地往外倾泻,浓得足以让所有乾元都理智全无。然而小二显然是个中庸,见里头没人答复,又犹犹豫豫地敲了敲门:“道爷——” 钟晚挣扎着要吐出只言片语打发走他,沈沉却被陡然浓郁的坤泽信香激得失控,哪还顾不上这些,猛地将他/压/进一大团被褥里,托住他的脖颈更用力地又/舔/又咬,乾元信香哗啦啦往里头灌。 钟晚耳边全是他粗//重的呼吸声,尖锐的犬齿将他的腺体折磨了个透,随之而来的舌尖却几乎将他/舔化了。他喘得一个字也说不全,整个人仿佛泡在水里,皮肤是热的,眼前失氧般晕眩,只感觉乾元信香连他骨缝中都钻进去了。 他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对小二说:“你先走吧,我待会儿再来找他们。”紧接着门外总算清净下来。 *** 沈沉穿戴整齐打开门的那一刻,隔着一个走廊的一扇门也开了。 孟亥从里头走出来,脸色很臭,没好气地说道:“沈庄主,我等了两个时辰了。” 沈沉也不和他多计较:“抱歉。他还在睡,换个地方说话可好?” 孟亥的表情仿佛生吞了一个大蒜一般,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等到沈沉从他身侧经过时,他却不可置信地“欸”了一声:“你们在里头待了两个时辰,信香浓成这样,还没结长印?” 他一句“你是不是乾元”差点就要脱口,好在心情虽差,理智尚存,最终还是吞了回去。沈沉却听得出他言下之意,领着他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乾元与坤泽交//欢之时,虽然可以忍耐着不结长印,但乾元大多血气方刚,坤泽又容易臣服乾元,被信香牵动,因此极少有人能忍到这一步。孟亥猜测是钟晚身份不宜暴露,需尽量低调的缘故,因此两个人虽然情/浓,但还是留了点心眼。 -- 第70页 他往怀里的黑布条上摸了摸,默然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下定决定,将它取出来递给沈沉,道:“沈庄主,你看看这个。” 沈沉接过那软塌塌的布条,忽然眉头一拧,轻轻捏了捏。孟亥道:“这布条昨日被一支箭射到我的床头,材质虽然少见,但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细些软些罢了。倒是上头绣的字……” 沈沉将布条展开,读道:“赫连小儿,背信弃义,偷练震艮本,置四大名门之约定于不顾。好在苍天开眼,善恶有报,将真假调换,徒留昆仑掌门误入歧途而已,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之后长长一串,都是“可喜可贺”这四个字,看着让人觉得既怪诞又可怖。 沈沉将布条捏在掌心,又反反复复抚摸了一遍,抬眼问道:“这是昆仑秘辛,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个外人?不怕北斗山庄借机对昆仑不利么?” 孟亥冰雪聪明,自然不会干这等买卖,闻言恭恭敬敬地解释:“一是因为,掌门身体抱恙,此番送走钟师伯,更是再次走火入魔,已难以支持彻查此事;二是由于,北斗山庄稳执牛耳,在江湖大事上主持公道已经数百年。掌门虽对您多加忌惮,但我私以为,比起天山、菩提和七巧,求助于您,反倒更妥帖一些。” “至于外人嘛……”孟亥有意无意往钟晚的房间瞥了一眼,“您也不完全算是外人不是?” 他这段话脱口而出,显然已经在心中默念了多回。被他这么一说,沈沉不接手此事,便是负了昆仑相救之恩,砸了北斗至尊的招牌,也对不住与昆仑渊源颇深的钟晚。 沈沉算是遇到了和钟晚、司徒晓一样嘴皮子利落的,无奈地叹了口气。当时他下定决心不过问昆仑一事,没想到如今还是被卷入其中。世事如此难料,思虑周全如他,也难免身不由己。 孟亥道:“我知此事千头万绪,扑朔迷离,但我斗胆猜测,四大名门中,是否也有其他门派遭遇这等祸患?如果真是如此,那此人用心当真奸恶叵测。” 他这话说得大胆,却偏生猜对了一大半。沈沉叹道:“唐寻文可没有你聪明。” “他当然没我聪明,”孟亥“哼”了一声,“所以幸好布条是钉在我床头,而不是他的。换做是他,早就巴巴地拿给他师父看去了。” 正说到此处,忽然有人游荡着从走廊那头飘过来,脚下虚浮,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看也不看就从后头搂住沈沉的脖子,靠在他背上嘀咕道:“困死了……你和谁说话呢?” 他穿得宽袍大袖的,一揽乾元的脖子,便露出手腕上一圈极其暧昧的青紫,和肩头几个梅花般的指印。孟亥尴尬地移开目光,心中把自己这个当时一口一个“不要乾元”“乾元不中用”的师伯唾弃了上百遍,脸上勉勉强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师伯,晚上好。” 钟晚眯了眯眼睛,才看清是孟亥:“……啊,孟师侄,晚上好。你还是别这样笑了,实在叫我瘆得慌。” 他说完话,稍微清醒了一点儿,托着沈沉的手想站直些,却正正巧在他手中的黑布条上摸了一把。 刚摸了一下,他便彻底醒了过来,张大眼道:“欸?沈沉,这不是你小时候用来遮眼睛的黑布带吗?” -------------------- 结没结长印类似于有没有成jie,大家类比一下即可【心】 之前有宝贝问我为啥他俩进展这么迅速……马上就要到他俩主场的回忆杀了,到时候一切都可以分晓 本来想早一点放,但是 被掌门插了队orrrzz 掌门确实很惨……写的我非常难受 这周忘记申榜单了,所以看到有读者认真留言非常开心~感谢阅读! 第50章 不可谏 他说完,发觉两人都齐齐看向自己,才知道兴许是说错了话。钟晚敛起笑容,拿起那条黑布带,眼皮上下一扫,就把那些话看了个全。看完了他也不说话,只是捏着布带拧眉思索,沉吟半晌才道:“……那人认定了这黑布条会回到你手上。” 沈沉当年用来蒙眼的黑布条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是陈乔月从天山翻出来的宝贝,不仅材质细软舒服,更重要的是能饱浸药液不散,对治疗双眼大有裨益。然而当年能摸到这块料子的人,可谓是屈指可数,且大多死的死,亡的亡,除了钟晚,最好找的竟然是沈庄主本人。 孟亥也想清楚了其中关节,不由悚然:“可这布条……那个人又怎么会有呢?除非,除非……” 他瞥了一眼沈沉,没敢把话说完,沈沉却毫不避讳地接道:“除非他就是北斗山庄的人。” 他说完,便从钟晚手中轻轻抽走布条,放入怀里收好,道:“两日后便是平江夜宴,先赶路吧,莫要迟到了。” 孟亥知道这件事他必定是要管到底了,然而交出了这个烫手山芋,心情却依旧没有轻松多少。 *** 沈沉和钟晚赶路的时候,沈家的信鸽又来了一次,大概是知道了庄主中毒一事,连鸽子翅膀拍打得都格外焦急,倒出来的金色符文也写得十分潦草。 好在当日晚上,他们便与早早候在平江渡口的贺枚见着了面。 大概是听闻罗杉一事在前,钟晚再见着贺枚,总感觉他有些心神不宁。沈沉罕见地直接板了脸,叫其他弟子下去,只留他们三人在渡口的小舟里,面无表情地开口:“七巧的罗杉来找过我了。” -- 第71页 贺枚猛地一抖,直挺挺对着沈沉跪了下来:“……弟子有错,请庄主责罚!” 沈沉冷声道:“哦?你说说,你错在何处?” 他比贺枚大不了几岁,语气却威严沉稳,不由得叫人又敬又怕。贺枚看也不敢看他,身子微微发颤:“弟子错在……疏忽大意,遭人陷害,神志不清间犯下大错,与七巧的……” 他还没说完,沈沉便打断他:“还有呢?” 贺枚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看了看他,又道:“弟子还错在,破了山庄规矩,坏了山庄名誉……” 钟晚太懂沈沉了,闻言不由轻轻摇了摇头。果不其然,沈沉失望地说道:“贺枚,你还是没懂你错在哪里。” 贺枚脸色惨白,垂着眼跪在他面前,伏下身去:“请庄主指教。” “人非圣贤,更非神佛,遭人暗算在所难免,情难自已也是人之常情,”沈沉缓缓道来,“而你错在明知自己犯了错,却心神大乱,一走了之,不愿收拾残局,叫罗杉都找到我头上来,如此可是大丈夫所为?” 贺枚颤声道:“弟子只是……只是十分悔恨,不知该怎么见她。那几日常州有采花贼作乱,我们顺路经过,便多留了两日,想替百姓抓了贼人,但竟在客栈遇到了七巧的人。我本不想与七巧有什么纠缠,哪知当晚便被人下了那等子低劣的香,弟子……” 他一闭眼,道:“弟子也怀疑过,是不是七巧的人自己下的迷/情/香。但第二日醒来,我与罗杉都惊慌失措,她更是面如白纸,仿佛天塌下来一般,便猜测是我们二人都中了奸人的招……” 罗杉被破了/身,便不再被母虫窟的蛊虫所喜爱,在程妙彤那儿就是一颗废子,自然是心如死灰。但贺枚想来不知道这些,只当罗杉是羞愤不堪,继续低声道:“罗杉当时气得恨不得取了我性命,我自知有愧,本不欲反抗,但她后来却还是放了我一条生路,说叫我滚得远远的。后来她反了悔,三番两次寻我,我想先静一静,同庄主谢罪之后,再与她了却这段孽缘,才始终避而不见……” 他正说着,有弟子跑进来,在沈沉耳边说了几句。沈沉听完,对贺枚说道:“现在你已经谢完罪了,她就在外面,去吧。” 贺枚猛地抬头,眼眶发红。沈沉叹了口气将他扶起来:“贺枚,我今日责你,是因为你平时向来不让我失望。你记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贺枚眼中也并无怨恨,轻轻点了点头。 钟晚跟在二人后头出去,见罗杉独自一人站在岸上,竟是比上次见面又长大了几岁,已经是一个十八的婷婷女郎。贺枚本来一副打好了腹稿的模样,但见着她了,却渐渐红了脸,嗫嚅着说不出口。 钟晚在一旁看着觉得有意思,拉了拉沈沉的衣袖,道:“情情爱爱这等事,果真会让人失了分寸理智,自古多少英雄圣贤,都讲不清其中缘由。” 沈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钟晚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一句感慨好像颇引人误会,有些“指桑骂槐”的嫌疑,顿时伸出手在嘴前虚虚一捏,意思是“我不说了”。 谁知沈沉眼中笑意渐渐晕开,随即趁着无人在意,在他脑后一揉,道:“确实如此。” 那头贺枚似乎听罗杉说了什么令人震惊的话,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罗杉声音轻柔,一字一句道:“我说,你破了我多年修的功法,就要与我双/修,把我的武功统统补回来。” 在场几人都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发展,不由瞠目结舌。贺枚更是连耳朵都红了,又气又急,喊道:“这个不行!” 罗杉皱了皱漂亮的眉毛,说话依旧好声好气,却带了点指责的味道:“你方才说,我要你怎么补偿都愿意的。” “可……可……”贺枚简直快要语无伦次了,“可这种事情……”他自小被教导发乎情止乎礼,自然觉得罗杉所言不可理喻,但七巧掌门自个儿都养着十几个乾元亵/玩,是以门内风气十分开放,罗杉也同样觉得他不可理喻:“双/修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吗?你为了赔罪,我为了练功,你我都不亏,有什么不可以?” 他俩鸡同鸭讲,各说各的理。罗杉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莫不是你有心上人了?那便算了。” 贺枚仿佛突然被枣核卡住了喉咙,顿了顿才生硬地说:“……没有。” “那不就好了,”罗杉便觉得更理所当然,“双修练功最快,事半功倍。就这么定下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贺枚一人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 钟晚刚打算开导他几句,便听见有人笑呵呵地开口:“老衲来得晚了,贺小施主是在为什么事忧心啊?” 他开口的同时,便听得一片锡杖颤动,佛珠碰撞的声音。几人回头,入目是一片或青或红或棕的僧衣,领头的老僧人慈眉善目,手中拨动着玉白佛珠,身侧站着面庞姣好的段如沛,正是当今武林最德高望重的老前辈,明玄大师。 -------------------- 我来啦! 第51章 玉屏风 明玄大师一来,在场则都成了小辈。几人忙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沈沉虽然辈分最小,但毕竟是一门之主,第一个直起身子问候道:“大师近日可还安好?” 明玄大师笑呵呵地转着佛珠,道:“一切都好。归泊,许久未见,你似乎又长高了些。” -- 第72页 沈沉脸上久违地露出尴尬的神色:“……大师说笑了,晚辈已经二十三了。” 身侧段如沛嫣然一笑,但见沈沉身边还有那个与钟晚身形相似的青年,不由轻轻“啊”了一声。明玄大师的目光也随之移到他身上,但并未停留太久,就转回沈沉道:“这位想来是沈庄主的友人了,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这样的老骨头,越发不中用了。” 他神色举动并无异色,钟晚却莫名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仿佛明玄那一眼将他脸上这副虚假皮囊也看穿了,但他还是笑着回答:“大师谬赞,这一回平江夜宴,还要全赖大师主持。” 这句话说得对也不对。平江夜宴由武林名士轮流开宴,上回是明玄做的东,这次则轮到以驭兽闻名的肖石晴女侠。但无论是谁做东家,明玄大师总是被尊于上位的。 他嘴上说着可有可无的寒暄话,心中却期盼着菩提禅院的人快些过去,否则他就要忍不住被那股子檀香味熏得打喷嚏了。好在立刻有人从船上匆匆跑下,将明玄大师一等接到船上安置,又请北斗山庄的客人们也上船。 贺枚早已将山庄弟子集结完毕,选来参宴的少年们如千竹林外一般着一色的深蓝劲装,个个英姿勃发,显然都是同辈中的翘楚。 一众人走到母船上,见过这一回的东家,便有人高喝一声,将船与船之间的软桥吱吱呀呀地放下。菩提禅院的人按辈分,分成三波上了船,北斗山庄的人却全部在最后一只船上坐下。 钟晚本来应该往前挪一挪,但无奈现在假扮着沈沉的友人,连辈分都小了一截,只好也同他们坐在一处。 平江夜宴五年一次,船内布设次次都要修葺一番,因此年年奢华如新,称得上“金碧辉煌”四个字,尤其是主座背后一块巨大的汉白玉屏风,上头山水流淌,珠玉镶嵌,华美到钟晚从未在第二个地方见过。 这个位置自然留给平辈中最不像平辈的沈沉。 菩提禅院的喜山、乐水等人已经入座,见沈沉来了,还是得起身问好。没过多久,门口的珠帘哗啦轻响,唐寻文和孟亥也带着几个师弟师妹走了进来,紧接着是天山的朱宛白,不秋门的李仁等等熟面孔。 众人又是一阵寒暄,唐寻文和孟亥都对钟晚在此毫不惊讶,反而是朱宛白诧异地多看了他几眼。 不消一会,船内便被填得满满当当。但直到即将开宴,还有几个位置空着。喜山道:“还有谁没来么?” 他话音刚落,贺枚便欲开口作答,但刚张开口,又别扭地闭上了。好在朱宛白冷哼一声,道:“还能是谁?自然是七巧的那些人,脾性古怪,还偏要摆架子。” 她今日穿了一身银朱色的长裙,围着一圈灰狐毛,还细心抹了胭脂水粉,显得愈发美艳凌厉,好几个乾元都忍不住偷偷瞧她,但她只看着沈沉一人,道:“归泊,你说对么?” 沈沉还来不及说话,只听门口罗杉轻柔嗓音已经响起:“此番来迟,并非本意。” 她依旧是浅紫色的裙衫,脸庞素净,未施粉黛。朱宛白见她打断了自己抛给沈沉的话头,不由美目圆睁:“你母亲没告诉过你,不要随便插别人话吗?” 罗杉浅笑道:“我记不得了,但母亲告诉过我,不要在背后道人是非。” 她俩一见面就要互相呛几句,但碍于在夜宴上,都克制着点到为止,没闹得太难看,想来前一条船上的程妙彤和梁从芝也是这般。 贺枚自她进来就紧紧攥着酒杯,这时才缓缓放开,神色略微放松。罗杉也不看他,兀自向沈沉点了点头,就领着四五个师妹落了座。 钟晚眼尖,瞧见当日差点被勒死的龙思卉居然也在里头,不由十分诧异。但龙思卉不仅对罗杉神色如常,与他对上目光时也十分平静,丝毫没有当时咄咄逼人的模样。 他心一沉,转过身看了看沈沉,却见他对自己轻轻摇了摇头,仿佛是在说“伺机再探究竟”。 遥遥远处的第一只船上忽然响起钟声,紧接着是第二只,然后他们外头的铜钟也被“当当”地敲响了,余音将水面都震得微微颤动。 沈沉垂眼看了看,肃然道:“诸位,开宴吧。” 他的声音里内力雄厚,即使在震耳的钟声里也清晰可闻。众人齐声道了声“是”,便将酒樽斟满,先敬了沈沉一杯,又敬了各家大弟子一杯,才纷纷动筷。 这条船上到底是少年人居多,不消片刻,便已经一改之前的拘谨,变得热闹起来。最热闹的是昆仑那边,几个天山弟子将唐寻文团团围住,央他做个小玩意显显本领。 唐寻文推脱不过,只好冲人群外的孟亥喊道:“孟师弟,你可带了什么石块木头?借我一用可……” 他还没说完,孟亥就冷冷道:“不借。” 有个天山的坤泽师弟先前一直挨在唐寻文身侧,听了孟亥的话眉毛一挑,道:“寻文哥,你师弟可真小气。” 孟亥道:“是,我是整个昆仑最小气的人了,你碰上我,算是运气不好。”说罢理也不理他们,起身坐到了钟晚旁边。 他这么一搅和,那几个天山弟子自觉没趣,不一会也都纷纷走了。等众人开始围在喜山、乐水身边听他们讲禅院里的趣事,唐寻文又悄悄走了过来,对孟亥摊开手掌:“喏,给你的。” 孟亥眼皮一抬,看了看他手心那只木雕的梅花鹿,取了放在桌上轻轻一敲,那只小鹿便活蹦乱跳地围着一盘葡萄转圈。 -- 第73页 唐寻文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却见孟亥把鹿塞回他手里,道:“鹿角雕得粗糙,四蹄不平,估摸着再跳几下就要废了。也就能骗骗外行人。” 钟晚没忍住,不由笑出了声,随即连忙咳嗽遮掩。唐寻文对面前这两个坤泽一个也说不得,只好辩解道:“这么短时间,能做出什么玩意……” 孟亥伸手剥了一颗葡萄,道:“是,所以这种拿来哄别人的破烂玩意,就不要再拿过来给我看了。” 唐寻文苦笑道:“祖宗,他们走之后我刚翻出来的梨花木,做得不好就罢了,哪里给旁人看过?” 那只梅花鹿可怜兮兮地被捏在唐寻文手里,挣扎着“不平的四蹄”动弹不得。钟晚起身,十分谦让地说道:“我去找沈沉,唐师侄,这个位置给你坐。” 说罢,不顾一旁孟亥不可置信的目光,将唐寻文往自己位置上一按,便溜之大吉。 他本来就是张生面孔,即使离开也没人在意。沈沉更是在宴席中途就离了座,好叫下面的一群少年更舒坦些。 屋外的甲板上空空如也,丝毫没有沈沉的身影。钟晚觉得蹊跷,又退回屋中,悄悄走到那个巨大的汉白玉屏风后。 果不其然,屏风后头当真别有洞天。 船内烛火通明,但烛光大多被屏风阻拦,只有错落几束透过圆雕的缝隙落下来,在地上组成“平物平我心平气舒天成地平”“江清江浊文江学海秋月寒江”两联。 他细细将这两句话读了一遍,不由莞尔。这是当年万方元大笔一挥,为平江夜宴写下的一副对联,当年被雕得到处都是,等到他和赫连镜撕破了脸,旁人怕得罪昆仑,才渐渐撤了下来。但没想到这里还留着这样隐晦的一副。 此处上下两联具在,只有横批是空着的。钟晚屏着呼吸,在应当书横批的地方轻轻弹出一枚圆珠,只听“啪嗒”一声,那块地板竟被打得翻转了一圈,俨然是一个活板门。 沈沉十有八九就在里头。他深吸一口气,极其轻盈地往下一跃,几乎是无声地落在了地上。刚落地,就被一个人拉到一旁,贴着他的脸说了声“嘘”。 果真是沈沉。 钟晚听话地闭口不言,却见沈沉朝前头一个方向指了指。 罗杉正领着龙思卉,一步步地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 明天如果来得及就继续写~感谢大家阅读! 朱宛白指路ch5云中君~ 第52章 木箱子 此处不比天山和七巧下的密道,没有乱石可以遮掩身形。他们二人虽不怕罗杉和龙思卉,但一旦被发现,想再查明这其中古怪就难了。 沈沉轻手轻脚地将他拉到墙边,二人都贴着墙隐去呼吸,仿佛与墙面融为一体。 好在罗杉那头有些微光,他们这里却黑黢黢一片,明处看暗,最不容易看清。 龙思卉颇为乖巧的跟在罗杉身后,一言不发。眼看着她们只离暗处的两人距离十米,突然“啪嗒”一声,竟是龙思卉跌倒在地上,抓挠着脖子呜咽不止。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简直如同猫叫一般,在密道中回荡,叫人汗毛倒竖。罗杉却仿佛已经习以为常,转过身去叹了口气,柔声道:“刚刚在宴上就感觉到你不安分,怎么回事,怎么又不听话了,嗯?” 她看似在和龙思卉说话,却居高临下地一把掐住龙思卉的下巴。借着那点微光,钟晚看到竟有一条五彩斑斓的蛊虫,充当了龙思卉的舌头,正在她口中摇摇摆摆。 这场景简直令人作呕,钟晚脸色发白,无声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自己的舌头也不自在起来。 沈沉到底以前是盲的,目力不及钟晚,不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笑得勉强,便悄悄放出了一缕极淡的乾元信香,对自己的坤泽稍加安抚。 那缕信香仿佛沈沉的手一般,将他心中那点毛骨悚然给慢慢抚平。钟晚定了定神,继续向那边看去。罗杉已经咬破了指尖,任那蛊虫吮吸自己的鲜血,边和哄小猫小狗一般“咗咗”地逗弄着。 不消一会儿,那蛊虫便安分地又缩回了龙思卉的口中。罗杉满意地拍了拍手,面前的“龙思卉”便又乖巧地站了起来,罗杉让她抬手,跨步,转两圈,她都一一照做,仿佛一个提线木偶,一举一动与活人无异。 她面无表情地拍手转圈的样子简直诡异至极,但罗杉却露出那种熟悉的温婉笑容,问道:“龙师妹,你认识贺枚吗?” 龙思卉露出疑惑的神色:“北斗山庄那个小子?见过,但不认识,怎么啦?” 罗杉又问:“那么,他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龙思卉不耐烦地答道:“那种乾元,和我们七巧能有什么关系,无非是自诩名门正派,要找咱们的麻烦。” 罗杉最后问道:“那你知道为什么我又开始长大了吗?” 龙思卉眼睛一眯,神态和当年在昆仑外的树上简直一模一样:“你自己粗心大意,误食了天山的丸药,可别来赖我。哈,你这幅模样,想变回去估计得十天半月呢!” 钟晚一向知道七巧阴毒,但不知竟能毒到这个程度。沈沉也早已猜到,面前这个“龙思卉”空有皮囊,实则已经被蛊虫所吞噬,面色冷郁地皱了皱眉。 “你说得对极了,”罗杉弯了弯眼,“好好记着,咱们得回去了。” -- 第74页 说罢,她又领着龙思卉,一步步向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钟晚脑海中飞快地想着对策,却见二人又停了下来,这回龙思卉嘴里发出了“嘶嘶”的声音。罗杉凑过去听了听:“你说有乾元的气味?” 钟晚一下子攥住身边沈沉的手。他这缕信香放得极浅,一般人根本无法察觉,估计是龙思卉体内的蛊虫太过邪门的缘故。 万幸罗杉没想到密道中还有两人:“这汉白玉屏风和沈沉离得最近,你说有乾元的气味……估计是他回来了。” 她轻轻“啧”了一声,道:“龙思卉,我们掉头出去。” 等到二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远,钟晚才轻轻一拉沈沉,道:“跟上去。” 他们轻功都是上乘中的上乘,走起来比猫还轻,仿佛是风托着二人前行一般。不远处罗杉和龙思卉的身影一直若隐若现,直到罗杉又推开了一扇活板门,门口光亮一泻而下,刺得钟晚和沈沉都眯了眯眼。等到那门吱呀一声合上的时候,密道里早已空空如也。 两人又耐心等了片刻,才十分谨慎地将活板门推开了一个小缝。只见不远处摆着几箱碗碟,数盆盆栽,还有笤帚、簸箕、桌椅等物,竟是这只船的库房。 房中空无一人,显然罗杉和龙思卉已经走了。沈沉先在地板上一撑,出了密道,又伸手毫不费力地将钟晚也拉了上来。 二人正想悄悄出门,突然门外有人粗着嗓门嚷嚷道:“怎么突然说鹤船上杯盘就不够了?” 沈沉握着钟晚的手一顿,随即任他牵着自己绕到几个大箱子前,两人各选了一个藏了进去,又将盖子盖实了。 另一人道:“我哪知道!说是之前遇到风浪,不慎把几箱都摔碎了。现在程掌门要,都拿不出来,就向鹿船来取些。” 此次平江夜宴三只船,第一只名为“龟”,坐着的都是武林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第二只名为“鹤”,除了沈沉和明玄之外的掌门都荟萃于此;第三只名为“鹿”,里头是些朝气蓬勃的小辈。看他们的意思,是要借鹿船的杯盘碗碟一用。 两人骂骂咧咧地拿钥匙开了门,环顾一圈。粗嗓门的那人问:“喂,搬多少?” 另一人说:“多搬些,省得又叫掌门们不满意。” 钟晚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果然几秒后,他觉得身子腾空,竟是被当做“碗碟”,搬了起来。 那个汉子倒也力气不俗,把他抬到门口放下,抹了把汗道:“干他娘的,怎么这么沉!” 另一人道:“盘子上镶金镶玉的,能不沉吗?”说罢,将另一个箱子里的沈庄主也运了过来,放在钟晚的箱子旁边。 虽然十分不合时宜,但钟晚一想到沈沉冷着脸躺在箱子里任人搬动的模样,简直忍不住要捧腹大笑,无奈不得出声,只好十分痛苦地蜷缩着憋笑。 两个汉子将他们和其他两箱货真价实的杯盘碗碟一起放到木板车上一路推出鹿船,又运到一只小舟里,摇摇晃晃地朝不远处的鹤船驶去。 约莫一刻钟后,他们终于被放在了鹤船的库房里。钟晚怕他们要打开箱子,连忙将盖子掀起一个小缝,弹出去了一颗小圆珠。 那珠子从半开的门飞到屋外,“当”地打在不远处的花瓶上,将那只价格不菲的青花瓷瓶打了个粉碎。两个汉子一惊,喊道:“谁!” 钟晚又悄悄出手,这回碎的是更远的一个琉璃如意。那两人对视一眼,随声而去,还不忘将门掩上。 钟晚总算能从箱子里爬出来,先眼疾手快地从里头锁上门,再转身去看沈庄主,只见他衣袖和头发都已是微乱,脸色也不大高兴,终于忍不住,笑倒在他肩膀上。 沈沉伸手将他的发冠戴正,对他取笑自己这件事不置可否,只是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 此处不宜久留。沈沉到底思虑周全,将那两个箱子中的一部分碗碟运到自己所在的空箱子里,又从屋里拿了些摆设填充。刚做得差不多,便听得身后钟晚叫他:“沈沉,沈沉,快来看!” 在鹤船库房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活板门。 -------------------- 这一章写得我十分割裂,前半部分写得汗毛刷刷起立,后半部分…… 第53章 不速客 “奇了怪了,”钟晚摸了摸下巴,“谁闲着没事,在三只船上凿密道哇?” 沈沉翻开活板门,道:“先进去再说。” 二人对视一眼,沈沉自密道口一跃而下,钟晚则快速将门锁打开,也跟着跳进了密道里。 活板门“吱呀”地翻转一圈,将来自屋里的光亮遮得严严实实。钟晚一下子坠进一片漆黑中,眼前不由一花,但随即沈沉的手就紧紧地握了上来。 钟晚忙问道:“你的眼睛……” 沈沉道:“漆黑无光,反而比微光好些,毕竟已经习惯了。” 当年沈沉因为一双盲目,吃了多少苦头,钟晚虽然觉得那时候蒙着眼任他逗弄打趣的少庄主很是可爱,但有时想起他少时目不能视,要受父亲厌恶,众人议论,练武的时候更是要累百倍千倍,就忍不住跟着揪心。 然而日后沈沉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却总是语气如常,今天也一样。只不过说完之后,还轻轻勾了勾钟晚的无名指,仿佛撒娇一般。 钟晚知道他有意不叫自己想些有的没的,但还是很受用地笑道:“之前还和明玄大师说你二十三了呢,二十三的乾元还这样拉我的手,丢死人了。” -- 第75页 换作是六七年前,沈沉必定会默不作声地红了脸,提着剑就上来和他打了;若是四五年前,则是不咸不淡地呛回去,再在同他练武的时候给他使点小绊子;而如今他到底做了几年庄主,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回道:“你不是说了么,长我七岁,也不是白长的。” 钟晚闻言一愣,他在千竹林随口一言,居然叫沈沉记到了现在,想必是对当时的失误懊恼非常,可见他心中好像也并没有像表面上这样云淡风轻。 他正要回嘴,忽然有细碎的说话声从密道另一头传来,紧接着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听上去有点耳熟。沈沉的手指动了动,在他掌心写下一个“程”字。 原来鹤船上的密道果真与鹿船相似,通往众人用宴的屋子。二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尽头,见顶上隐隐可见一圈光亮,想必是第二个活板门的轮廓。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再加上这密道就在主座屏风的后头,因此鹤船上的掌门长老们的谈笑,统统一字不落地落入了他们的耳朵里。 楠漨 先前那个咯咯直笑的女人果真是程妙彤,只听她娇滴滴地说:“许久未见,肖姐却是一点也没变,倒是阿赤又胖了一圈。” 说罢,便传来一阵细碎好听的金玉碰撞之声,仿佛是程妙彤伸出手来,带得领口袖摆的配饰叮当作响,要去摸一摸阿赤的毛。 阿赤是肖石晴养的金毛大犬,在这个驭兽师的手底下向来乖巧得很,但这一回却从喉间发出“咕噜噜”的呜咽,仿佛很是不安。肖石晴低声斥了它两句,它才安分下来。 梁从芝慢吞吞开口道:“石晴,你的狗倒是很有灵性。” 说是在夸狗,实际无非是在骂人,只是梁从芝教养好,只能这样拐弯抹角地骂。 程妙彤何尝听不出来,笑了一声,答道:“是啊,是有灵性的很,知道我前不久刚路过了天山,便忙不迭避开了。” 她言下之意自然是天山连狗都嫌,梁从芝当下把酒樽往桌上“砰”地一放:“程掌门,你这是何意?” 肖石晴到底是东家,眼看着形势不对,忙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菜都要凉了,你们谁也不许糟蹋。” 她这一开口,便叫沈沉和钟晚发现了端倪。鹤船上坐着梁从芝、赫连珏两个出自四大名门的掌门,还有不容小觑的七巧程妙彤,以及对外隐瞒辈分的不秋门蒋初阳等人,要决定谁坐主位,可不是像鹿船和龟船这么简单,所以他们二人先前猜测,是众人推了这次的东家肖石晴来坐。 但听声音,肖石晴分明就坐在离他们二人甚远的地方,显然不在屏风前。 难道这里的活板门与鹿船位置有异? 程妙彤已经顺势下了台阶,半点也不给梁从芝面子,笑嘻嘻挽过肖石晴的手臂:“还是肖姐好,待会我去你那儿看看阿赤今年刚生的小崽子。” 梁从芝轻轻哼了一声,仿佛在说“果然如此”。钟晚心有预感,轻声问道:“肖石晴……是个乾元吧?” 沈沉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好在宴上众人对程妙彤挽着乾元胳膊的场景已经见怪不怪,对于她说什么要去人家房里看狗之类意在沛公的话,竟也没说什么。 突然有人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唉,果然还是你们这儿热闹哇。” 居然是应该在龟船上的明玄大师。 这下为什么肖石晴没坐主位的问题便有了解释,有明玄大师在,谁敢和他抢这个主位? 然而钟晚却心一跳,又将自己的呼吸放缓了几分,生怕被明玄听出什么异常,边乱糟糟地想道:“大师来这里做什么?” 好在段如沛很快接过了师父的话头:“师父若是喜欢,下一回也来就是了。” 明玄呵呵笑道:“我在你们多有拘束,等听你们议完事,过一会也回去喽,我们几个老家伙唠嗑去。” 他来这里原来是议事来的。然而是什么要紧事,非要在平江夜宴上说? 梁从芝道:“大师辛苦。稍等一会吧,等沈庄主来了我们便开始。” 钟晚心中咯噔一下,心知那传信的弟子必然是与他们阴差阴错地错开了。不久,果然有人匆匆跑来:“掌门,沈庄主不知道去哪儿了,到处都找不到。” 程妙彤“呀”了一声,惋惜道:“真伤心,我许久没见沈沉那孩子了,怪想的。” 身边沈沉的嘴角一抽,想来是记起了七巧密道里那一回交锋。钟晚不由觉得好笑,故意趴在他耳边问道:“你是不是也怪想的?” 他的唇就贴在沈沉耳边,热气弄得两人都痒痒的,惹得人有点心猿意马。 沈沉无奈道:“时卿,她是我母亲的师妹。” 钟晚不以为意:“嗨,那算什么,我还和你爹一辈呢。” 话刚出口,他就觉得不对味,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想:“要命,这样说起来,怎么这么像是我占了他的便宜?不成,下次再也不提了。” 谁知沈沉一笑,显然是抓住了他这个软肋不放,轻声耳语:“是,劳烦前辈在各处指教。” 他一说“前辈”,弄得钟晚心里更加别扭古怪,仿佛自己是一个诱哄乾元小辈的好色之徒,无良师长——虽然仔细一想,他当年三番两次去找沈沉,似乎也真的是因为少庄主长得俊。 外头赫连珏道:“怎么回事?若是寻常吃宴,应当不会找不到才是。” -- 第76页 程妙彤咯咯笑道:“赫连掌门是不大喜欢沈庄主,还是近日有烦心事?话怎的这么冲……” 她一说一个准,惹得赫连珏有些恼怒,冷冷道:“没有这回事。” 梁从芝到底顾念沈沉是陈乔月的儿子,一锤定音:“指不准是去处理庄内事务,不好叫外人看见。此事拖延不得,我们先开始,到时候由我转告沈庄主便是。” 天山虽然不是四大名门中最强悍壮大的,但梁从芝的为人却是最信得过的,大家都愿意听她的话,纷纷点头认可。 明玄也赞许地“嗯”了一声:“那便开始吧。” 梁从芝站起身,对着四面行了行礼,道:“我今日要说的,正是几百年来由四大名门共同保管的《生死八转经》……”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底下一阵骚动。明玄咳嗽了一声,又瞬间归于平静。 梁从芝继续说:“前段时间,天山的坎离本……” 钟晚心中一惊,心想她莫不是要把程妙彤一事公之于众——凭梁从芝那大义灭亲的性子,十有八九就是要这么做。 然而她还没说完,就听得屋门外“啪啦”一声,珠帘掉落碎了一地。门口的弟子们传来惊呼,竟有人破门而入,“当”地将剑插在了房间正中央。 那人出现的那一瞬,四周一片阒静,随即梁从芝不可置信地开口:“你……你……怎么……” 那人“哈哈”大笑,将剑从地上拔了出来。钟晚感到身边的沈沉身子猛地一颤。他极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钟晚忙问:“你认识这个人?” 沈沉似乎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等到外头屋里已经闹成一片,才怔愣开口道:“……是父亲。” -------------------- 我来啦!最近手感挺好,争取多写一点给大家~ 感谢大家阅读( ) 第54章 对公堂 钟晚恍然想起,在千竹林外的时候他曾问过沈沉老庄主是否健在,当时沈沉虽然表情有点古怪,但还是点了点头。但现在想来,若是沈林依旧好端端地活着,他这样重权又谨慎的人,怎么舍得把山庄传给年轻的儿子呢? 果不其然,外头程妙彤道:“沈林,是哪门子的灵丹妙药,叫你又这么活蹦乱跳的啊?” 沈沉低声对钟晚解释道:“上次一时半会没能说清,父亲确实活着,但当时也仅仅是活着而已。我十九岁时,父亲被人刺杀至残,从此只能在床上度日,因此我才不得不出来继承庄主之位。” 钟晚皱了皱眉:“谁能刺杀沈林?”沈沉缓缓摇了摇头:“北斗山庄查到现在,至今不知。但那刺客似乎只是对着父亲下手,之后再未出现过。” 听他的语气,似乎也不是那么想去查这个凶手,也没什么替父亲报仇的想法。 外头的大多数人到底还忌惮着北斗山庄,只是窃窃私语,不敢说什么。明玄大师便开口问道:“沈林,这是怎么一回事?是归泊那孩子替你求来了什么药吗?” 沈林冷笑道:“他会替我求药?” 钟晚身边的沈沉也冷淡地哼了一声,确实不像是要给他求药的样子。 外头传来剑拖在地上的刺耳声音,仿佛是沈林提着剑走了一圈,最后停在离他们很近地方,倨傲地开口道:“敢问北斗山庄庄主该落座何处?” 众人一片哗然,残废多年的沈林不仅四肢健全地回来了,还要替他儿子坐庄主之位,这可真是从未见过的架势。有人小声道:“莫不是因为这个,方才才找不到沈庄主……” 沈沉面色不豫地眯了眯眼,没说什么。 梁从芝坐在远处,连站也不站起来,冷声说道:“沈林,现在的庄主是你儿子,沈沉。” 沈林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再次放声大笑:“好笑,老子来了,儿子还不得让位?” 外头又是一片喧闹,钟晚越听越觉得古怪,心想:“沈林当年好歹也是一代豪杰,虽然手腕是狠毒了些,但在旁人面前也会端着一副假惺惺的架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昆仑素来与北斗山庄不大对付,赫连珏当下便开口道:“依在下之见,沈林不像是吃了灵丹妙药,倒像是练了什么邪门歪道。” 天罡门掌门忙打圆场道:“哪有这样和治病似的邪门歪道?” 眼看着众人又要争吵不休,明玄咳嗽一声,转了转佛珠道:“兹事体大,还是先找来归泊再说。” 与此同时,沈沉一拉钟晚,低声道:“我们出去。” 二人又折返到库房里,那几箱碗碟已经被挪到了角落,与其他木箱子放在一处,想来两个汉子并未起疑。 但库房的门却从外头被锁上了。 钟晚正在思索怎么出去,忽然门外传来钥匙晃动的声音,有人喊道:“快!再多送一副碗筷进去……” 想必是为沈林准备的。 他们来找碗碟,必然不能再躲进木箱子里了。二人飞快绕了一圈,最终躲在门边的书架后面,透过缝隙看着几人鱼贯而入。 沈沉必定是算准了这一点,丝毫不慌张,反而猝不及防拉住了钟晚的手,手心老茧在他腕上摩挲着,又痒又痛,但有一种隐秘的温存。 钟晚浑身一颤,心跳得飞快,不合时宜地想:“这种要紧关头,沈沉倒是学会色令智昏啦?”心中想着,却感到乾元的手拐了个弯,从他的袖口摸进去,十分熟练地摸走了一把圆珠。 -- 第77页 原来沈庄主不是色令智昏,是找他讨暗器来了。 北斗山庄不精于暗器,所以沈沉的功夫是跟着钟晚学的,还没学完两人便分道扬镳,但这点功夫用在此处也够了。 只听几道轻微的破风声,五颗珠子被沈沉齐齐打出,打在最顶上一个木箱侧面。恰巧船一个颠簸,那个木箱便十分听话地“哐当”掉落在地。 那几人发出惊呼,纷纷围在木箱旁收拾,边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是不是得让咱们赔钱”。趁着这时候,躲在门边的两人便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过道上空无一人,想必都扒门缝凑热闹去了,倒方便了他们。到了屋前,珠帘果真被沈林摔得粉碎,只留下几颗琉璃珠子挂在顶上,可怜地摇摇晃晃,地上全是亮晶晶的碎片,在烛光下流光溢彩,倒挺好看。 门口守着的弟子正听屋内动静听得入神,冷不丁看到了一片绣着暗纹的黑色衣角,再往上看,便是衣袍上点缀的北斗七星纹样,华贵非常,再上头,便是沈沉那张俊得出奇,但此时冷若冰霜的脸,当下“啊呀”了一声,叫道:“沈庄主来啦!” 屋内静了片刻,沈沉一言不发地推门而入,环视一圈,一字一句说道:“我来迟了,各位见谅。” 北斗山庄在武林内是何等分量,一见沈沉进来,屋内更加鸦雀无声,有人想到方才他们竟想越过沈沉商讨《生死八转经》这等大事,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幸好是梁掌门提的主意,还得了明玄大师的首肯,没有他们半点责任。 他们自然不知,七巧的离字本失窃,还是由沈沉前来告知的。 见没人说话,程妙彤先笑嘻嘻地打趣:“不迟,不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钟晚跟在他后头进来,自然也备受瞩目。但他一个生面孔,又穿了件不起眼的朴素白袍,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于是众人还是将目光都放在了沈沉身上。 沈林站在他们二人都能一眼看见的地方,不同于程妙彤的童颜不老,他像是沧桑了几十岁,但鼻梁高挺,眼尾修长,依旧能看出几分当日的英俊。 沈沉便长得更像他一些,只有下巴和嘴唇有陈乔月的影子。 他依旧提着剑,见沈沉来了,脸轻轻抽动了一下,开口说道:“哦?当时说自己在不秋门办事回不来,这会儿总算舍得来见你父亲了?” 钟晚猛地想起千竹林外那只信鸽,原来报的是沈林的消息。 沈沉道:“不敢。只是当时蒋初阳长老有所托,事关母亲,不得不前往,还请父亲不要怪罪,儿子心中始终挂念着。” 虽然这样说,但他神色冷淡,半点都不像“挂念着”的样子:“此番平江夜宴,听说梁掌门还有要事要议,不如我与父亲的事暂时搁一搁,山庄中事,庄门内了却便是。” 他这话说得很妥帖,梁从芝十分欣慰,对陈乔月的儿子更是改观不少,点头道:“就依沈庄主说的。” 沈林冷笑道:“你倒是会做人。” 沈沉眼神平静:“自小和您学的。” 二人并排坐在明玄大师的下位,钟晚也跟着在沈沉身边坐下。有人问他的名字,他只是和寻常一样笑着说:“我姓时,刚与沈庄主结识不久,跟着来见见世面。” 沈林斜斜睨了他一眼,眼神锋利如刀,让钟晚又有了被看穿的错觉,但很快他眼中的锋芒就被小心地收去,换作一如既往冷淡高傲,对钟晚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 明玄见他们这里暂时安分下来,开口道:“从芝,你继续说,坎离本怎么了?” 梁从芝站起身:“天山保管坎离本已有二百四十七年,先前虽然几次有惊无险,但自师父接手天山后,却是从未出过差错。但有一个叛徒……竟借着我师父对她的一点情分,偷走了天山的离字本!此人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狼子野心,万万留不得!” 她今日着天山的掌门长袍,袍子是很能镇得住场的深青,再加上她本就是乾元,自然气场非凡。说到“偷走离字本”的时候,众人已经十分震惊,按捺不住地窃窃私语。 明玄大师始终十分沉稳,问道:“那么,那个人是谁呢?” 程妙彤歪着头,抱着肖石晴的胳膊,道:“肖姐,你说是谁?” 肖石晴也是个肤色偏深、五官舒展的曼妙佳人,常年与兽类待在一起,让她身上有一股惹火的野性难驯。虽然程妙彤名声不大好,但在她这样不大拘束的乾元眼中,毕竟是个千娇百媚的坤泽,怎么着也得给三分垂怜。于是肖石晴便接过她的话头,轻轻一笑:“我怎么会知道。” 程妙彤摇着她的胳膊:“骗人,你分明知道,你在我耳边悄悄说与我听。” 梁从芝冷眼看她们一来一往地调情,眼中满是厌恶:“说完了吗,程掌门?或许,我是该叫你程师妹?你们七巧,还不打算把离字本还回来吗?” -------------------- 敬请期待下章大家撕破脸皮一通输出【】 明天我要去个医院,再整理一下大纲,就先不更新了~后天看能不能写完qwqqq写不完一定及时向大家请假 大家晚安好梦! 第55章 野鸳鸯 她这一句话可谓石破天惊,“程师妹”“离字本”几个字一出,仿佛水入油锅,有人惊慌失措地喊道:“梁掌门,你所言为真?离字本真的被……被……” -- 第78页 又有人说:“那么,程掌门就是空青仙子那个常年找不到踪迹的小徒弟了?天哪……” 梁从芝一动不动,只低头冷眼看着程妙彤。程妙彤依旧挽着肖石晴的胳膊,笑得眉眼弯弯,眼底却一片冰凉,说道:“师姐,许久没有这样叫过你了。没想到你为了离字本,竟然不惜抖出这等天山丑事。” 梁从芝厉声道:“我天山堂堂正正,哪里有什么丑事?” 程妙彤掩口一笑:“天山出了我这个逆徒,不就是十足的丑事吗?” “你知道就好。” 钟晚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半会竟说不上来,等他环视一圈,才恍然大悟,悄悄拉了拉沈沉的衣袖,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宋夜南没来。” 他说得很轻,其他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对师姐妹撕破脸皮,没人注意到他们,只有沈林自始至终半耷拉着眼,却恰巧在钟晚说完那句话的时候,抬眼看了看他。 如果沈林和沈沉是一对寻常父子,那么钟晚可能还会爱屋及乌地对沈林笑笑;如果沈林比钟晚大上一辈,那他也或许会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个礼。可惜这两者都不是,于是钟晚只是微微提了提唇角,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回去,等到沈林收回视线,才回到位置上坐端正。 明玄大师看梁从芝和程妙彤剑拔弩张,各不相让,叹了口气,道:“从芝,私人恩怨先放一旁,离字本要紧。” 程妙彤依旧不站起来:“大师,您这个便是说错了,师姐这是拿私人恩怨,盖天山的没用丢脸呢!哪能放一边啊?” 她说的确实不错,天山丢了离字本原是大罪,但是梁从芝张口先说盗走离字本的程妙彤是空青的徒弟,又说是因为她忘恩负义,仗着以前在空青门下求学的方便行窃,那么矛头便自然而然转到了七巧和程妙彤身上。 “要还呢,其实也没关系,”程妙彤不给梁从芝开口的机会,松开肖石晴的手臂,也站了起来,“但这离字本,现在却不在我手里。” 一直一言不发的段如沛偷偷睨了明玄一眼,随即柔声开口道:“程掌门,我们谁人不知你虽然颇为……潇洒不羁,但在大事上却是最小心谨慎的一个?离字本一旦被你取走,又怎舍得交给他人?” 程妙彤摇了摇头,目光含情含怨,道:“有一个人,我是舍得的。”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低回婉转,伤心欲绝,与刚才的慵懒妩媚截然不同。有几个乾元听到了,不由窃窃私语道:“程妙彤又换情郎啦?”“关你什么事,又轮不到你头上!”“嘿,瞧你说的!我稀罕这样脏的坤……” 他还没说完,只听“当”一声,裸露出的右手拇指上就被钉了一根针尾雕花的精巧银针。那伤口小得几乎看不见,但那个乾元几乎是在针碰到皮肤的一瞬间就大叫起来,只几个吐息间,他的拇指就已经发黑红肿,十分可怖。 他们方才声音其实小如蚊呐,但程妙彤正是听惯了虫鸣的人,将那些议论听得清清楚楚:“方志明,你说我脏,那怎么方才同我问好的时候,这只手指一直在我腰间摸着不放啊?” 那方志明痛得在地上打滚,半点没有乾元的气概,哀声求道:“程掌门,程掌门,求求您,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给我解药吧!” 明玄大师也开口求情:“妙彤,方志明确实有错,但你也不至于害人性命。” “解药?”程妙彤冷哼一声,“我从不带什么解药。要解药的话,找我徒弟罗杉去求情吧。只不过她在鹿船上,你是飞过去呢,还是游过去呢?” 段如沛盈盈起身,道:“我来送方长老去鹿船吧。只是程掌门,你方才说的话,我依旧是不信的。” 程妙彤笑道:“如沛,你这么美的容貌,怎么还不懂我的这句话?莫不是因为当年与钟时卿的姻缘落了空的缘故?” “钟时卿”三个字仿佛离字本之外的又一个忌讳,一说便惹得众人议论纷纷。立刻有爱慕段如沛的乾元大声嚷道:“钟时卿这样的乾元,空有一副妖异皮囊,怎能和段尼师相提并论!要我说,幸好当年明玄大师慧眼识珠,否则如今他弑师渎道,罪大恶极,说不定还要拉段尼师来当挡箭牌哩!” 他字字句句都护着段如沛,而段如沛却并不高兴,勉强一笑,便领着方志远出门了。 程妙彤“啧啧”了几声,道:“大师,‘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拆了这对鸳鸯,可惹得如沛好苦哇。” 她丝毫不觉得在和尚们面前说“宁拆十座庙”有什么问题,梁从芝却皱眉喝到:“说完了吗?离字本在谁手里?” 钟晚刚刚被程妙彤稀里糊涂地当做一只被拆散的鸳鸯,正尴尬得不敢看沈沉,忽然感到有人在桌底下握住了他的手,在他掌心画了一只鸟。 他明白沈沉是在拿“苦命鸳鸯”和自己吃醋,但沈林就在旁边,这样的动作他都有些不敢回应,更别提与沈沉亲近。于是只好在乾元手心里也画了一只鸟,意思是也拿鸳鸯还给他。 沈沉心满意足地抽回手,仿佛要将那只鸟攥进手心里不放。但钟晚又掰开他的手,写道:“谁?” 他在问沈沉,他觉得离字本在谁手里。 程妙彤还没开口,沈沉先毫不犹豫地在他手心画了一朵五瓣的小花。 正是宋夜南在沈沉掌心画的图案。 -- 第79页 果不其然,程妙彤微微一笑:“是梁掌门的老熟人了……在宋夜南手里。” 当年宋夜南也是出过几次风头的人物,但后来不知怎的竟音讯全无。有人听闻他和程妙彤扯上了关系,都表情复杂,议论不止。 梁从芝道:“怪不得今天宋夜南没来,原来是这个缘故。” 程妙彤慢慢沉下脸,艳丽眉眼丝毫笑意也无,变得有些魔怔。 “……不。”她很轻地念道。 梁从芝没听清:“什么?” “……不,夜南师兄不是因为这个才没有来。”程妙彤目光呆愣地看着梁从芝,道,“……他没来是因为……他死了。” 钟晚感到握住自己的手一紧,与此同时梁从芝高声喊道:“你说什么?他死了?” “是,就在十天前,他误入了母虫窟,等我赶到,早已毒发身亡。”程妙彤几乎要将银牙咬碎,一字一句地往外挤,“若是让我知道谁带他进去的……” 不知道内情的人,觉得这番话虽然离奇,却没什么问题,但钟晚和沈沉知道母虫窟不到冬至,便只能依靠罗杉打开,而罗杉早在数月前已经不是处女之身,怎会有十日前宋夜南误入母虫窟一事?因此宋夜南要么没死,要么便是死得另有隐情。 “我闭关之前,将离字本交到了他手上。他一死,离字本却不知去向,不翼而飞。我翻遍了七巧都遍寻不到,倒是正想问问师姐你,是不是你们天山的人趁火打劫,将离字本又夺了回去!” 蒋初阳在一旁听不下去,开口道:“程掌门,宋夜南与我们不秋门也有瓜葛。照你的说法,怎么不说是不秋门拿了离字本?” 程妙彤大笑道:“不秋门?你们也配?不过是一群为了空青可怜巴巴地抹眼泪的中庸罢了,有什么本事?你们在空青裙下哭断了肠子,人家照样对娶了妻的沈有双痴心不改,哈哈!” 宋夜南的事想必戳到了她的死穴,程妙彤越说越没把门,什么秘辛野史都尖酸刻薄地往外冒,倒是叫事不关己的一群人听了个爽快。 钟晚猛地记起沈沅拿出的那枚白玉髓,埋在北斗山庄的梨花树下,上头刻着“心有千千结”几个字,署名正是空青,原来竟是这层缘由。 没料到她会扯到沈有双头上,沈林、沈沉的脸色都一下子变得有些不好看。但没等他们开口,明玄大师把佛珠往桌上一放,道:“好了,程妙彤,空青是你师父,怎可如此妄言!” 程妙彤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明玄,随即走到梁从芝面前道:“夜南师兄一死,离字本便对我没用了,本来念在他的份上,还给你也无妨,但抢走离字本的,说不定正是杀了夜南师兄的凶手,就凭这个,我也要查到底。” 说罢,她转身拂袖离去,看也不看屋内人一眼。 钟晚不由皱眉,心想:“天山的坎离本被程妙彤调换盗走,听起来还是为了宋夜南的缘由,但如今却随着宋夜南下落不明;昆仑的震艮本被赫连珏拿来偷练,但就凭他走火入魔的样子,可能也被人动了手脚;至于北斗山庄的乾坤本……残废多年的沈林突然行走如飞,说不定也与乾坤本脱不了干系。《生死八转经》中的三本都出了岔子,只剩下菩提山庄的巽兑本,会不会下一个便是……” 他心中思绪翻涌,下意识拉过沈沉的手便要写给他,但还没写两笔,一旁沈林便目不斜视地说:“要说话就说话,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子?” 钟晚心里“咯噔”一下,想,他和沈沉哪是苦鸳鸯,分明是偷偷摸摸牵个手,也要被人家爹瞧见的野鸳鸯。 -------------------- 最近学业比较忙,更新肯定比较慢,还请大家体谅orz 白玉髓指路第四章 千千结 沈有双是沈沉的爷爷,妻子叫做孔秀儿,《曲有误》这本剑谱就是他写的,他还和钟晚的师父万方元一起并称武林二圣~是和空青仙子一个时代的人哦 第56章 追捕令 沈沉倒是显得很平静,道:“确实有话要说。” 他缓缓环视了一圈四周,见梁从芝怒气未消,赫连珏面色阴沉,蒋初阳似乎被触动了什么伤心事,默声低头喝酒,其余众人要么忧心忡忡,要么看热闹不嫌事大,只有明玄神情如常,端坐在上位对他点了点头。沈沉不由叹了口气,开口道:“诸位听我一言。” 在座都是他的长辈,沈沉平日私下见,都要规规矩矩地行礼,但代表北斗山庄说事时,纵使是明玄大师在场,他也不会站起来。 见他开口,众人都不敢懈怠,直起身子洗耳恭听,却听沈沉说道:“于公事之前,先解决一桩私事。祖父与空青仙子的事已为过往,我也只是略知一二,但自祖父成亲后,二人皆以礼相待,绝无方才程掌门所言。空青仙子乃一代江湖豪杰,容不得如此污蔑,各位就当是程掌门一时气结,胡乱编造的便好,切勿以谣传谣,众口铄金。”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沈林却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你也有今天”。 梁从芝面色稍霁,起身对沈沉诚心诚意地道了谢,想来对他偏见已消。只有蒋初阳仍然半垂着眼,看着酒杯里的倒影,一言不发,神态十分反常。钟晚暗暗记在心里,打算待会去找沈沉问个明白。 梁从芝的气消下来了,屋内气氛顿时松快了些。沈沉继续说道:“至于离字本一事,先前梁掌门已经告知我,确实是七巧盗走的无疑,也确实与宋夜南有关。《生死八转经》乃武林大事,稍有不慎便会惹得天下大乱,因此北斗山庄将助天山找到宋夜南,寻回离字本。” -- 第80页 他话音刚落,赫连珏便冷冷开口道:“沈庄主,出手相助是怎么个相助法呢?是看你们和天山谁先找到宋夜南么?你们北斗山庄手里,可还有乾坤二本吧?这次是找离字本,下次就是我们震艮本,再下次是不是菩提禅院的巽兑本?如此可当真妥当?” 赫连珏平日里一向温文尔雅,极少冷着张脸这么说话,旁边有人当他是生了气,忙赔笑道:“赫连掌门,这次丢了离字本,算是意外中的意外,怎么还会有下次呢?再说了,北斗山庄……” 赫连珏打断他:“闭嘴。” 那人悻悻转过头去,似乎很诧异一向好脾气的赫连珏怎么会说这种话。钟晚却隐隐觉得师兄脾气大变,也许与他练的那真假不知的“震艮本”有关。但钟晚那日在桂花树下已经十分对不住他,此时再凑上去询问,怕是只会让赫连珏更加烦躁,因此也不知道从何查起。 “好了,”明玄大师开口道,“赫连说得有道理,那么便由我菩提禅院一同派人监督,如何?” 虽说菩提禅院也手握巽兑本,但三方互相牵制,总比北斗山庄一家独大来得好。赫连珏这才点了点头道:“就按大师说的来便好。” 这桩事算是告一段落。钟晚刚舒了一口气,便听得天罡门的一位长老开口道:“沈庄主,还有一件事,要您做主。” 他叫的自然是沈沉,但由于并排坐着一新一旧两个沈家家主,因此还是不经意间往沈林那儿扫了一眼,却见沈林的目光毒蛇一般阴冷,吓得他腿一软,险些滑到桌子底下。 沈沉对这一切似乎毫无察觉,依旧云淡风轻地问:“何事?” 那人答道:“是关于万方元的逆徒,风上客钟晚的。” 众人一片哗然,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突然提起钟晚的事。天罡门长老努力提高声音,转向梁从芝问道:“梁掌门,你们天山追捕钟晚可有下落?” 梁从芝咬牙切齿地摇了摇头:“听说那贼人逃到千竹林之后,我本想亲自前往不秋门将他捉来,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又销声匿迹,不见踪影了。若是被我知道他在哪,我必要将他碎尸万段……” 天罡门长老道:“实不相瞒,那日他杀死的不仅仅是十五个天山弟子,还有一个我们天罡门的弟子无意路过,也惨遭毒手,数日后才被人发现曝尸野外,虽然尸身已经腐烂,但仍能看出心口被秋水剑一剑刺穿。但自千竹林之后,钟晚这个人仿佛从江湖上消失了一般。直到……直到半月之前。” 钟晚是见了大风大浪的人,这一辈子生死一线之时数也数不过来,就连杀了万方元那样赫赫有名的一代宗师后,也只是坐在爱骑墓前喝了一盅酒而已。因此面对梁从芝说要将他碎尸万段之类的话,他心中没太大波动,只是默算了一下易容丹失效的时辰。 他正算着,便感到沈沉从桌底下悄悄握住他的手。沈庄主神情冷肃,口中问着天罡门长老“数日之前如何”,手上却偷偷将一粒易容丹塞给他。 天罡门长老道:“半月之前,我徒弟说,他在扬州看到一人从陈宅外飞身而出,那轻功可谓绝世,除了风上客和万宗师,恐怕没其他人能使得出来。” 肖石晴先前一直在一旁默默听着,她常年居于深山老林驭兽,不大理会这等恩怨情仇,与四大名门也没什么交集,只和程妙彤有几段潦草的露水情缘而已。此时她却皱了皱眉,罕见地开口道:“长老,恕我直言,天底下能人异士多了去了,只是钟晚那‘风上客’的名头格外响亮,凭这寥寥一瞥就断言,恐怕不大好吧?” 天罡门长老振振有词:“虽说如此,但眼下没有头绪,不如赌一把从这里查起。更何况当今轻功能抵得上钟晚的,实在是寥寥无几。不如由我天罡门与松阳、崆峒等派,一同前往扬州追捕钟晚,这追捕令便由沈庄主来下,您看这样如何?” 他说的几个门派一向十分交好,但要拿下万方元的徒弟,还是有些够呛,把这个主意拿到平江夜宴上来问沈沉,言下之意无非是叫北斗山庄也搭把手。 沈沉微微眯了眯眼,没有说话。天罡门长老比他大了二三十岁,看到他的目光仍然有些胆颤,但也拿准了北斗山庄没法拒绝,是以和蜡烛一样杵在原地等他开口同意。 但没等到沈沉说话,一旁的沈林却开口了:“这也要北斗山庄拨人,那也要北斗山庄相助,是把沈家人当做你的家臣了么?” 他语气讥讽尖酸,却是帮沈沉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天山离字本一事关乎《生死八转经》,也就罢了,他钟晚又是什么东西,与你们的私人恩怨,也要北斗山庄出面摆平?” 趁着沈林开口看向那长老之时,钟晚垂眼在杯沿上轻轻一抚,那枚易容丹便落入了杯中,混着酒水被他一口吞下。 那长老怕惨了沈林,不由两股战战:“可钟晚杀了万宗师,又杀了天山与天罡门的弟子,分明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恶徒,此番是为民除害,永绝后患……” 沈林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唇角,刚要开口,沈沉先说道:“李长老,我没猜错的话,您是有一样宝器,被万宗师取走了吧?” 李长老觉得额头汗珠扑簌簌地滚落,却听得沈林再次冷哼一声,道:“哪里是什么‘宝器’,分明是从人家小门派偷出来的东西,仗着能洗一洗自己的根骨,攥在手里不肯还呢。一次被万方元拿了去,居然现在还记得。怎么,你是想看看万方元是不是把宝物交给了徒弟?” -- 第81页 他虽然没直说,但聪明点的都能听出他言下之意,心想:“是哇,人家万方元和钟晚都天生奇才,可不稀罕你这玩意。” 肖石晴起身道:“李长老,若你是要那样宝器——现在是在我这儿。当年我驯兽重伤,万宗师和钟晚偶然经过,便拿它救了我一命。也多亏了它,我之后修习驭兽都顺当了许多。但物归原主是常理,此番我不带在身上,回去后必会送到天罡门。” 这一番吵吵嚷嚷下来,对于钟晚的事又不知如何是好。李长老有些恼羞成怒,放开胆子说道:“北斗山庄不愿加以援手,怕是与钟晚有什么龌龊来往不成!否则就是派几个弟子的事,怎会如此……” 钟晚心想这话倒是没说错,确实有些不普通的来往,昨天还和沈庄主躺一张床上睡觉呢。然而旁人只当他疯了,七手八脚地把他拉到位置上坐下,劝道:“谁和钟晚那厮有来往,都不会是北斗山庄哇!”“是啊李兄,当年万方元和……” 他本想说万方元与沈林关系僵硬,但突然意识到沈林本尊还坐在不远处,便及时闭了嘴。沈家人都难对付得很,沈沉一个已经够叫人畏惧,再来一个不知哪冒出来的沈林,他是脑子傻了会才说三说四的。 明玄大师闭眼拨了拨佛珠,出来解了围:“依我看,不如这样,想要去追捕钟晚的几个门派自然可以漫天追捕,但北斗山庄还是先把离字本找回来,更要紧些。之后等离字本物归原主,归泊再派人去追查钟晚的下落也不迟。” 李长老虽然愤恨,但明玄开了口,只能依下。明玄大师又道:“近来先是钟晚,再是离字本,弄得武林颇不太平。老衲就说一句,老衲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生死八转经》只练其中一本两本就能神功大成。不仅如此,还会使经脉错乱、走火入魔,功力和性命都毁于一旦。” 他叹了口气,长眉垂落,显出一种慈悲的佛性:“人心不足蛇吞象,老衲看得多了,但把主意打到《生死八转经》上,却是自讨苦吃,贻害无穷。程妙彤已经犯下大忌,等离字本归位,沈庄主、梁掌门、赫连掌门与老衲绝不会对她网开一面,今后也是如此,还请诸位……”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赫连珏身上,缓声道:“……三思而后行。” -------------------- 钟晚:想不到吧,我在你们面前坐着 感谢大家阅读!下周见! 第57章 龙思卉 明玄大师的这一眼看上去十分寻常,除了早有留心的钟晚、沈沉,以及赫连珏本人,根本无人察觉。 说实话,钟晚对这位武林中的老前辈,难得的有几分又敬又怕的意味。倒不仅仅是因为明玄的武功已臻圆满,,还因为他的眼神总是看得太清,仿佛什么都知道一般。 当时明玄看向他时,他就疑心明玄已经看出了他是钟晚,但却一直配合他们演戏,从未戳破;而如今,明玄似乎也知道了赫连珏偷练震艮本一事,却只是递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当真叫人捉摸不透。 沈沉在底下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叫他稍安勿躁。随即便举起酒杯道:“大师说得是。” 他开口了,其他人自然也举杯敬明玄,口中纷纷应和,只是不知道几人真心,几人假意。沈林扫了沈沉一眼,勾唇一笑,也举起杯,慢吞吞道:“大师说得是。” 说罢,刚等明玄的嘴唇沾到茶杯,便第一个将酒喝下了。 眼见着要事已经基本议毕,丝竹管弦继续奏响,只是不同于鹿船上的热闹轻快,多了几分高雅冲淡。沈沉无意在此处多待,起身道:“大师,归泊便先回鹿船了。” 明玄见他要走,微笑着说道:“归泊,鹤船上的糕饼不用一些吗?鹿船上的怕是被那群小孩儿糟蹋得差不多了。” 像唐寻文、孟亥等人,自然不会去糟蹋点心,但鹿船上也坐了不少各派长老掌门的爱子爱女,有些年纪不大、脾气又骄纵,难免闹腾。钟晚回忆了一下鹿船上的那几盘粉糕几份酥酪,似乎真的能用“糟蹋”二字来形容。 沈沉却摇摇头道:“留与各位前辈用便是。”说罢便行了一礼,与钟晚一同向门外走去。 被沈林打碎的珠帘碎片早已被人清扫干净,只有几颗半碎的珠子还摇摇欲坠地挂在高处,一时间取不下来。二人正跨出门,突然有一个娇小身影猛地从门外冲来,一时避让不及,撞到了钟晚身上。 钟晚叫了声“小心”,伸手将她扶稳,待看清是谁,不由惊道:“如……段尼师?” 来人正是段如沛,她见自己撞在了那个极像钟晚的人的身上,不由满脸通红:“啊,公子,是我冒犯了……” 钟晚道:“无妨,不过看段尼师神色匆匆,是出了什么事么?” 段如沛秀眉紧蹙,点了点头。她说了声“恕罪”,便拨开二人走入屋内,直奔明玄大师,道:“师父,程掌门呢?” 众人见她去而复返,一同前去的方志明却不见踪影,不由十分诧异。先前说钟晚“妖异皮囊”的那人说道:“段尼师,程掌门已经回去……处理宗门事务了。” 他说“宗门事务”的时候还停顿了一下,仿佛用了一个吐息说服了自己,去找宋夜南留下的离字本也算宗门事务。 段如沛一向温婉,此时却愤恨地咬住下唇,道:“果然,果然……罗杉和龙思卉杀了方长老,果然是她们师徒共同筹谋!” -- 第82页 众人没想到一个平江夜宴,竟然扯出了好几条人命,都纷纷“哗啦啦”站起身,七嘴八舌道:“什么!方志明不是去拿解药了吗?”“罗杉是程妙彤的徒弟,龙思卉又是谁?”“七巧妖女,胆敢在平江夜宴杀人……” 钟晚知道罗杉的性子,不由心想:“此事恐怕没这么简单,又扯上了龙思卉,说不定与那蛊虫有关。” 果然,段如沛道:“诸位听我说来。我方才送方长老去鹿船拿解药,但兜兜转转,却找不到罗杉。好不容易见她带着另一个唤作龙思卉的七巧弟子走来,我带着方长老跑上前去,谁知还没说出口,龙思卉就猛扑上来,咬断了方长老的拇指……” 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段如沛继续说道:“更离奇的不是这个,我匆匆瞥了一眼,龙思卉的舌头,竟然是一条肉虫!” 梁从芝猛地一拍桌:“那虫可是颜色花哨,斑纹复杂?”见段如沛点头,她愤愤道:“是了,是了,原来龙思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了,罗杉在她身上下了牵丝蛊,操纵她如木偶。蛊虫喜毒物,见到程妙彤的毒更是如苍蝇见了蜜糖,恨不得吞吃下肚……” 在座的人看着眼前丰盛菜肴,突然全都没了胃口。有几个坤泽更是脸色苍白,一副被恶心到的模样。 “那牵丝蛊放在活人身上,可令人顷刻毙命。可怜方长老……”梁从芝越说越气,“段尼师,那两个妖女现在在哪!” 段如沛道:“说来也怪,罗杉是小辈中的翘楚,但今日竟武功大退,被我三招便拿下了。可惜后来程妙彤赶到,将罗杉救走了,我只得拼命留下了龙思卉,但她一个傀儡,离了罗杉怕是连话都说不清……实在是惭愧。” 刚刚回她的那个乾元忙奉承道:“段尼师莫要这样说,七巧邪术……” 但此时没人想听他巴巴地讨好段如沛,都将目光放在刚被带上来的龙思卉身上。只见她神情呆滞,双目空洞,若不是眼珠偶尔转一转,简直像个死人。 赫连珏起身来到她面前,从怀中掏出朱砂画了个阵,微弱红光盈盈亮起,龙思卉猛地一抖,但又立刻塌下肩膀,恢复了原来死气沉沉的模样。 钟晚认出赫连珏画的是昆仑秘传的招魂阵,还是最复杂精密的一种,连这样的阵法都招不回龙思卉的些许神志,可见她确实是死透了。 众人见状不由失望,梁从芝丝毫不掩厌恶,道:“把她带下去关着吧,看着让人觉得晦气。眼下,找到宋夜南和离字本才是正事。” 段如沛却说:“她曾经也是一个人,一条命,还请梁掌门慎言。” 肖石晴却敏锐地听出了梁从芝另一层意思:“梁掌门,你说找到宋夜南,是觉得他没死么?” 梁从芝点点头,讥笑道:“宋师弟要是死了,程妙彤怎么还会有心思参加平江夜宴?可怜宋师弟多年……” 她说到此处,猛地打住话头,转而道:“因此,宋夜南死了,离字本丢失等等,想必是程妙彤私藏离字本的借口……” 她还没说完,地上便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拍手声,龙思卉就如同钟晚和沈沉在密道看到那般,面无表情地拍着手,喊道:“宋公子!我没害宋公子!宋公子没死!” 她说着说着,拍手的动作渐渐慢下来,本来毫无起伏的语调也带了点惊恐和委屈:“不是我!不是我!带宋公子进母虫窟的不是我!” 梁从芝大步走到她面前,问道:“你说什么!宋夜南果真没死?!他在哪儿!” 她本就是乾元,情绪一激动,身上信香便不由自主地翻涌,别说是离她近的龙思卉,就连钟晚也觉得略微有些不适。好在他腰间锦袋里的草药始终清苦,如同以前很多次一样,叫他很快便适应了这个浓度的乾元气味。 沈沉却皱了皱眉,显然是因为自己的坤泽被其他乾元的信香吞没有些不满。 梁从芝也发现自己心急了,不由懊恼,将信香收了回来,蹲下身轻缓地对瑟瑟发抖的龙思卉说:“龙姑娘,告诉我们,你知道宋公子在哪吗?我们决不治你的罪。” 然而龙思卉始终面色惊恐,只是不住地摇头。 明玄大师道:“她是坤泽,恐怕得来一个坤泽稍加安抚,才能说出话来。” 可在场大多是乾元和中庸,少数几个坤泽见到龙思卉舌头里那条蛊虫,也都或害怕或恶心,不敢走上前来。眼看着龙思卉的眼神又要归于呆滞,沈林突然开口道:“归泊,怎么不叫你的坤泽来试一试?” -------------------- 最近三次比较忙,可能只能一周两更了,给大家滑轨orz 之前的伏笔都会一一讲到,这篇文章的形式就属于有一些插叙在里面,大家不要着急哦 感谢阅读~~ 第58章 回头路 钟晚自服下易容丹更改皮囊以来,也不再像昔日那样费心掩饰自己坤泽的身份,但大多数人见他遇人遇事,总有一种别样的沉着气度,蒋初阳、朱宛白等人更是见过他的不俗武功,因此理所当然地将他认作乾元,从未往坤泽上想过。 沈林此话一出,众人都十分摸不着头脑,交头接耳道:“北斗山庄什么时候有庄主夫人了?”“不至于吧,沈庄主有了坤泽,没有不办宴的道理啊?”“啧啧,不会是天山的朱宛白吧?”“他俩早吹啦,你这是多久前的消息……” -- 第83页 沈林却置若罔闻,依旧如以前一般,微笑着看着沈沉,道:“怎么,旁人看不出来,还当我看不出来吗?时公子,你说呢?” 钟晚叹了口气,知道今天是无论如何逃不过了,在沈沉掌心轻轻一握,便起身道:“……我来吧。” 他与沈沉料到会有这一天,早早捏造了个姓时名晔的人物以备不时之需,还细心编了身世,造了证据。但却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多串几次口供,就被沈林这样直接地逼到台面上。 沈沉抬眼,知道他是要险中求胜,趁机坐实了坤泽的身份,好叫天罡门和天山查不到自己头上,便依他唤道:“时晔,一切小心。” 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他,任谁都没想到沈沉不要天山的掌上明珠朱宛白,不要昆仑的解语花李梦华,竟找了一个这样名不经传的坤泽,一时间好奇不已,纷纷伸长了脖子,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钟晚却觉得他们引颈伸脖的模样有些可笑,自顾自走到龙思卉面前,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龙姑娘,还记得我么?” 许是看到了生前最后见到的几张面孔之一,龙思卉虽然没说话,但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钟晚也不心急,小心地放了一缕坤泽信香,继续放低声音说道:“你是无辜的,我知道。” 服下易容丹之后,他也将声线略微调整了一番,但此时低下声来说话,却与他原来那把好嗓子极其接近。龙思卉看了看他,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梁从芝见形势有所好转,不由死死抓住了桌子边缘,目不错珠地看着中间的两人。 钟晚见罗杉点头了,继续乘胜追击:“但是有人不知道,他们说你把宋公子引入了母虫窟,你师父要杀了你泄愤。” 他把当日罗杉说的几乎是复述了一遍,期望着能有点作用。好在这几句话似乎刻入了龙思卉骨子里,只见她猛地开口尖叫道:“不是我!不是我!” 她张开嘴的时候,那只色彩斑斓的蛊虫便蠕动着弹出来,在空中摇晃,真的好似一条摆动的舌头,有几下甚至贴近了钟晚的鼻尖。 底下有人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但钟晚眼皮子都不眨,沉声道:“闭嘴。” 他不知是在对出声的人说,还是在对龙思卉说,但话音刚落,两人都下意识地乖乖闭上了嘴巴,屋内顿时一片死寂。 钟晚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龙思卉:“龙姑娘,你说不是你,那是谁呢?” 龙思卉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十分迷离,仿佛在回忆什么:“是……是他,自己走进去……他没死,但是看到……那个人……所以师父……” 钟晚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段如沛皱了皱眉,转头问梁从芝:“程妙彤说是十日前,大概差不了太多吧?时公子问这个作甚?” 不料龙思卉答道:“那天……那天,母虫窟外长了好青的草……我刚过十七生辰……” 说罢,她再也不能支撑,两眼一翻白,昏死了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之时,梁从芝突然站起身,走到龙思卉身边,翻过她的手腕仔细一看,道:“果然,她身子柔软,练的是七巧五毒鞭法中的‘银蛇’一套。她手腕上有十九道蛇蜕皮一般的疤痕,这就意味着……她已经二十了。” 那么她口中“宋夜南误入母虫窟”,竟然是久在三年前发生的事。 蒋初阳皱眉:“不瞒诸位了,宋夜南本是天山弟子,在七巧这些年,与我和梁掌门也时常有联系。数月前,我们方见过他本人。因此龙思卉所说的,想必和现在他的生死之谜没什么关系。” 明玄大师沉思良久,开口道:“未必,她说‘那个人’,那人是谁,让程妙彤起了杀她之心?无论是宋夜南三年前误入母虫窟,还是如今怀揣离字本生死未卜,都疑点颇多。归泊,不如将龙思卉安置在你和时公子这儿,试试能不能再多问些东西出来。” 钟晚心中早已有猜测,宋夜南想必是误打误撞,看到了母虫窟中有关空青之死的一些往事,由此对程妙彤重生恨意,才有了他们夜访时那无心点灯、心灰意冷的模样。但究竟是如何一副景况,却还是要等冬至时,他们混入母虫窟一探究竟。 眼下宋夜南生死未卜,要在程妙彤眼皮子底下入母虫窟,似乎只能棋走下招,冒险求明玄大师帮忙——讲真,若不是走投无路,钟晚是真不想这样做。 这场宴吃得说不出的闹腾,又是对簿公堂,又是父子相争,又是闹出人命,眼下还多了个呆呆傻傻的龙思卉。众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走出屋门的时候看到那破碎珠帘,更是心情惨淡。 肖石晴自然更不高兴,此时草草送完宾客,见阿赤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瞧着窗外,便走过去撸了撸阿赤的毛,对大犬没好气地说道:“刚刚躲着人家不给摸,这下人不回来了,你又在这儿巴巴等着,我怎么教出了你这个贱骨头?” 她说的“人家”自然是带着罗杉一走了之的程妙彤。阿赤也算听话,知道主人心情不好才出言不逊,乖巧地舔了舔她的手。肖石晴叹道:“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儿?还是咱们深山老林里快活,对不对?” 今日宴毕,明日还有几场做做样子的比武。肖石晴只觉得疲惫不堪,恨不得撂下这烂摊子不管了,也学着那些乾元,搂两个娇软的坤泽,回自己家里头快活去。 -- 第84页 窗外各门各派的船只开始一一散去,水中一轮圆月原本被划得支离破碎,此时又显露出来,在平江水面上丝绸一般浮动着,盈盈地亮着微光。 肖石晴喃喃道:“平物平我,心平气舒,天成地平;江清江浊,文江学海,秋月寒江……平江夜宴,到底变得不同往昔了。万宗师当年写下的那句横批‘沧海桑田’,当真妙极,只可惜……” 她边自言自语,边倚在窗边出神,忽然阿赤叫唤起来,她凝神一看,才发现一只格外大的船竟停了下来,在江面上十分显眼。 “这是……”肖石晴猛地起身,根本不用辨认,就已经脱口而出,“是北斗山庄的船!” *** 北斗山庄的船上气氛颇为沉重。贺枚刚从钟晚口中得知罗杉与龙思卉的事,脸色苍白,仿佛被冻得毫无生气。沈林和沈沉则进了书房,半晌没有出来。 没人知道沈林是怎么来到鹤船上的,负责照顾老庄主的几个弟子发现老庄主失踪,早就赶了过来,看到不久前还卧在床榻上和死人无二的人如今健步如飞,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差点腿一软跪在沈沉屋外。 棘手的还有龙思卉,她身上有剧毒的牵丝蛊,钟晚放心不下山庄的小辈,亲自押了她关进船舱里。 北斗山庄的弟子们或多或少听到了点鹤船上的事,每次他经过,都要偷偷看他几眼,称呼他时候更是支支吾吾,像是想叫“夫人”,又实在叫不出口,最终还是贺枚领头,继续叫“时公子”。 过了一会,有弟子登登登地跑来,对钟晚说道:“老庄主请您过去。” 钟晚不觉得他们父子俩争权,自己有什么插进去的必要,但沈沉在,他没什么不放心的,还是跟着那弟子向书房走去。 刚要开门,那弟子摇了摇头,道:“时公子,这里请。” 两人进了另一个空空荡荡的茶室,那弟子对他拱了拱手便离开了。钟晚不知道沈林葫芦里卖了什么药,刚打算四处看看,便听见茶室的一侧墙后传来了些许响动。 他轻手轻脚地摸过去,将墙上的暗门一翻,便看到眼前一排红宝石珠帘,华贵非常。珠帘后是几个书架,书架不远处有两个青铜香炉,香烟袅袅,朦胧烟雾后正是沈沉、沈林父子两人。 奇怪的是,沈林此时躺在床上,脖子以下全部僵直,仿佛被套进了一个壳子里,一动也不能动。沈沉坐在床边,膝上摆着一卷银针,正在为沈林点穴施针。 他们似乎没有发现有第三个人,始终一言不发,空气中只有银针刺破皮肉的轻微响动。 半晌,沈林的身子总算不那么僵硬,软塌塌地垂下来,却依旧是以前那瘫痪无力的模样。他吃力地转动脖颈,对沈沉冷笑道:“我当你会趁机点我死穴呢。” 沈沉轻轻转动他穴位上的银针,连头也不抬:“我若是要这样做,几年前便可以要了你的性命。” 沈林吃吃笑道:“那可不一定。那时候你不杀我,是要我一辈子就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而如今我神功大成指日可待,这样的好机会,可是不多了。” 沈沉低低一笑,不置可否。 见他明显不信,沈林也不多言,看他将银针一一拔出收好,手法与当年的陈乔月如出一辙,不由叹道:“归泊,我的好儿,若不是你看时晔的眼神,与你母亲当年看我时无比相似,我也想不到,你居然就这么给自己找了个坤泽。” 他看着床帐,又幽幽叹了口气:“乔月一生傲气,即使对我也总是十分冷淡,不像其他坤泽一样百般讨好。我也是看了她许多年,才看出她看我的时候,与看旁人终究还是不同的,唉……” 沈沉“啪”地将那卷银针合上,冷冷说道:“你说这话,只让我替母亲觉得恶心。” 钟晚极少听到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不由一愣。而沈林似乎已经听惯了,无所谓地眨了眨眼,继续说道:“听说天山的朱宛白对你颇为倾心,昆仑的李梦华也十分属意于你,在这两个里随便娶一个,也比找了个不明不白的坤泽来好得多。” 他语气残忍而冷漠,仿佛朱宛白、李梦华这些坤泽都是任人挑选的器物。钟晚在珠帘后越听越反感,眉头早已紧锁。 见沈沉一言不发,沈林放缓语气,学着慈父循循善诱,说出来的话却如毒蛇般绞在人心头:“你既然舍得打断脊梁骨,做你以前最看不起的左右逢源、操纵人心之事,就应该知道,这条路一旦走上,就绝无可能回头。想要世俗情爱?那于你而言早已是奢望,是累赘。你打小聪明,怎么连这个也不明白?” -------------------- “名不经传的坤泽”一个可以打你们十个哦【不是】 说着可能只更新两次,但突然发现自己上了首页榜……那么这周就有硬性更新要求1w字了orrrzz 一些痛苦的快乐 李梦华指路三十八章霜雪宴,是李仁的妹妹,拜在昆仑门下,第一章 也提到过她,是沈庄主的忠实粉丝了【】 感谢大家阅读! 第59章 卷珠帘 沈沉背对着钟晚,远远坐在床边,钟晚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感到屋内一阵静默。几段烛光潦草地落下,使沈林的面庞笼罩在阴影里,只有两人衣袍上用金线绣成的北斗七星微微发亮。 他一向最不在乎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此时却心跳如鼓,再也顾不上掩饰气息。 -- 第85页 屋子里静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沈沉将那卷银针缠好收入怀中,语气平静:“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与天山联姻两次,本就不妥;七巧兴起,昆仑式微,此时与李梦华结亲,也是一步无用棋。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坤泽,反而无功无过,不惹他人口舌。” 钟晚浑身发抖,明明知道沈沉这番话很有可能是假的,但依旧忍不住想道:“沈林现在已经这般虚弱,沈沉有什么理由与他虚与委蛇?到底是他父亲,是上一任庄主与他谈心,会不会,会不会他现在说的才是实话?” 沈林听罢点点头,依旧是那副慈父的模样:“好罢,你觉得这样好,就这样吧。但若是昆仑熬过这一回……” 沈沉接道:“那么,归泊会去向昆仑的李梦华提亲。” 沈林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对。好了,你走吧。” 沈沉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便向门外走去。刚经过书架,却听见轻微的一声“啪嗒”,仿佛珠玉撞击。他心觉有异,往后看了一眼,见沈林服完药,已经阖眸昏睡,便悄悄调转脚步,朝那个方向走去。 他越走越觉得心跳得飞快,好像有谁在等着他。绕过一排书架,却见那后头藏着一帘晶莹剔透的红宝石,有个人影影绰绰站在帘后。 他一步步走进,却见玲珑宝石后一张分外熟悉的脸,正是他的坤泽,钟晚。 钟晚刚刚本想转头就走,但不知为何,还是故意拨动珠帘,引得他靠近。然而真的见到他了,却什么也不想说,只是隔着帘子,直直看入他眼里。 沈沉垂眼看了他一会,珠帘在二人之间微微晃动,钟晚的面庞被垂落的宝石串错落地分割着,望在沈沉眼中,除了微蹙的眉,狭长的凤目,下垂的唇角,还有几块半透明的浅红色光斑,随着珠帘晃动,在他肌肤上游移。 沈沉低声道:“刚才的话,你信吗?” 为了不惊动屋里睡着的沈林,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情人耳语。钟晚的目光一寸寸描过他年轻俊朗的脸,最终停在黑沉的双目中,也同样轻声地答道:“我一句也不信。” 他话音刚落,沈沉便拨开他们二人间的一小片珠帘,倾身吻了他。 他的吻罕见地没有声音,也并不激烈,只是含着坤泽的双唇,十分温柔地吮吸舔舐着。半片珠帘几乎都压在了二人中间,硌在他们并不厚重的衣物上,有一串甚至没来得及被拨开,就停留在钟晚唇侧。 钟晚僵着身子不敢动,一动就会让珠帘哗啦作响,吵醒屋内睡着的沈林。不管不顾地吻了一会,等心中情绪渐渐平复之后,沈沉似乎也觉得那粒珠子碍事,轻轻松开他,伸手摘了去。 随即,他却莞尔一笑,在钟晚脸颊上被硌到的地方戳了戳。 他笑起来,那种疏离的高不可攀便消散了许多,使人突然想起,他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乾元而已。钟晚顺着他的手摸过去,果不其然,那粒珠子在他脸上留下了浅浅一个凹痕,叫人怪尴尬的。 沈沉又戳了戳,眼中笑意满盈,道:“像个酒窝。” 钟晚故意咧开嘴笑,指着腮边说:“谁说的?喏,我酒窝在这儿呢,比它深多了,你瞧瞧?” 沈沉果然凑近了看他,状若认真地盯了半晌,盯得钟晚都笑得有些僵了,忍不住道:“你看完了没……” 他还没说完,沈沉便不偏不倚地在他的酒窝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眨了眨眼,道:“现在看完了。” 说罢,他长手一伸,将珠帘撩开,一下子来到钟晚这一侧,利落地翻了暗门,两人便都回到了茶室里。 没了方才的顾忌,再亲热时就方便了许多。钟晚任他揭开自己后颈的衣领,在那块信香浓郁的皮肤上若有若无地闻着,却还是忍不住顶他两句:“沈庄主,不是说要去向昆仑提亲吗?不是说朱宛白和李梦华都倾心于你吗?怎么在这里同我这个不知道哪儿跑出来的……” 他说到一半,便轻轻“啊”了一声,乾元的犬齿已经刺入了后颈的腺体中。像是对他刚刚说的话格外不喜,这一回沈沉下口格外的重,似乎还见了血。然而浸润到乾元信香的快感却远远大于这点疼痛,反而激得钟晚浑身战栗酥麻,半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北斗山庄的船上乾元众多,沈沉虽然想不管不顾地多咬一会,但也顾及于此,在钟晚的信香飘散开来之前就松了口,一点点将后颈的血珠舔舐干净。 钟晚耷拉着眼皮,觉得浑身舒服,声音都懒洋洋的:“我刚刚可是被你爹叫到这间茶室里头来的。你说,他是不是要棒打鸳鸯……” 沈沉道:“他看得出你的脾气,赌你会听完我说的话后气得转身就走。” 钟晚哭笑不得:“唔……只能说,他赌得不大对。怎么,你是怀疑你爹的瘫痪时好时坏,有什么不得了的蹊跷,所以依着他说话么?可沈林向来多疑……” “他只信他的同类,”沈沉冷声道,“我差一点……就是他的同类了。” 钟晚还来不及去想“差一点”是什么意思,便听得有人敲门唤道:“时公子……您在里面吗?” 是贺枚的声音。 二人对视一眼,终究还是缓缓分开。钟晚理了理凌乱的衣襟,让自己重新变成一副能见人的模样,开门问道:“贺枚,怎么了?” 就这么大半个时辰,贺枚的脸色变得更差了,仿佛下一秒就会气力衰竭昏死过去。钟晚忙转身让他进屋:“你这样不行,进来坐着说。” -- 第86页 贺枚也知道自己行尸走肉的模样不大好看,没有推拒便进了门,看到沈沉也在,倏地瞪大了眼睛:“庄主!” 沈沉“嗯”地应了一声,道:“坐吧。” 怕他坐着不舒坦,钟晚便拉了沈庄主一起坐下,贺枚这才敢小心翼翼地落座,却是眼神飘忽,心神不宁的模样:“时公子……可否问您一件事?乾元和坤泽……结了长印之后,有时候是不是能与彼此……心意相通?” 他说得支支吾吾,想必是做了一番思量,鼓起一番勇气,精心挑选了答者,才敲响了钟晚的门。然而他千算万算左思右想,就是没想到庄主和他的坤泽居然还没结长印。 钟晚本来还兴致勃勃地要为后辈答疑解惑,一下子便卡了壳:“这个嘛……” 贺枚却当他是不方便说,自己也觉得唐突,忙道:“不是!只是,只是我……” “是。” 贺枚没想到是一旁的沈庄主答的他,却见沈沉面色坦然,道:“是,乾元与坤泽结了长印,便如同生死相依,一方有难,另一方也会感到惴惴不安。” 说罢,他特地转头向钟晚解释道:“以前,这些也会一并教给我,上回的元泽交一阵也是。” 贺枚听到沈沉说了“是”,脸色一变,双手微微颤抖,道:“那么……那么……罗杉,应当是有难了。” -------------------- 终于有机会贴贴了! 沈林:我不应该在屋里,应该在床底 周三还有一更!感谢大家阅读! 第60章 寒江舟 如此说来,他脸色这样差,便有了缘由。贺枚半垂着眼,不敢去看沈沉,道:“自我上船起,就感到胸中真气乱撞。我当是自己心神不宁的缘故,但刚刚实在撑不住小憩了一会儿,却在半梦半醒中,听到了许多杂乱不堪的声音……醒来后几乎全忘了,只记得有一个尖叫的女子,声音像极了罗杉……” 钟晚与沈沉对视一眼,面色肃然:“除了罗杉的尖叫声,你还记得什么吗?” 虽然痛苦,但贺枚还是逼着自己,努力回忆着梦中的场景:“有……有风声,寺庙的钟声,还有一种古怪的鸟叫……” 钟晚无意识地握紧茶杯,状似寻常地问道:“那鸟叫声能被你记住,想必很不寻常。” 贺枚道:“是,又尖又细,尾音还向上扬,从未在其他地方听过。其余的……弟子实在是记不得了。” “足够了。”钟晚按了按贺枚的肩膀,“你先去房里把你们北斗山庄的内功心法从头到尾练三遍,再来管船上的事。” 他本意是叫贺枚早点平稳真气,不至于走火入魔,但贺枚却不依,抬头看着他说道:“庄主,时公子,你们是要去找罗杉吗?可否,可否带我一起去?” 他眼中满是哀求,钟晚到底有些不忍心:“唔……听沈庄主的。他同意,我就同意。” 贺枚又眼巴巴地去瞧沈沉,却听沈庄主说:“听他的。” 贺枚知道这算是同意了,忙起身道:“庄主,我先去叫他们停船,再将小舟入水,麻烦您和时公子稍等片刻……” 待他走后,沈沉才转头问钟晚:“你知道罗杉在哪?” “恰巧知道。”钟晚向窗外看了看,外头一片江水涛涛,银月生辉,岸边的树木房屋都朦胧隐约,叫人看不真切。然而他对这里太过熟悉,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我与师父之前来过此地,这附近有寺庙,又有那种奇怪的鸟的,只有一个地方——” 他唇瓣一开一合,仿佛梦语一般轻声说道:“……仪林。” *** 三人出发是两刻钟之后。贺枚依旧面色惨白,但好歹有了些表情,不那么像一具行尸走肉。他虽然年纪不大,但跟在沈沉身边办事也有些年数了,自然学到了几分沈庄主的严正谨慎,不仅挑出了船上最不起眼的一只小舟,还体贴地备了水和干粮。 大船无声无息地在水面上停了片刻,随后状若寻常地继续向前驶着,在江面上缓缓游荡。 因此谁也没有发现,有一叶小舟载着几人,悄悄从大船边翩然而去。 此时离冬至已经不远,又已至深夜,江面上晚风冻得吓人。三人武功底子都深,照理来说也不惧寒冷,但沈沉还是多带了一件披风,将钟晚裹在里头。 两个乾元都是一身劲装,干净利落,钟晚觉得颇丢面子,但又不忍心拂沈沉的好意,只能别别扭扭地裹着披风,从里头伸出一只手来:“往那儿走。” 贺枚应了声“是”就去摇桨,几人放眼望去,满目尽是江水汤汤,月华如练,使人不由得忘掉夜宴上的混乱和烦恼,想起“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之类的美妙诗词。 贺枚被江风一吹,也稍稍精神了一些,转头对沈沉说道:“庄主,我方才去向韩火、林傅等人打听过了,老庄主这回是趁着山庄里的人正照看二少爷的病,才这么无声无息地出来的。” 在这样一番美景下提及这些事,叫人觉得也不那么糟心了。钟晚听到“二少爷”“病”几个词,忙支起身子问道:“阿沅病了?我以为他是去哪儿玩儿了,才没来得及赶上平江夜宴的。” 沈沉答道:“正是。约莫是在七巧受了惊,从扬州回去就病倒了。该叫他吃些苦头,好好静一静心。” 话虽然这样说,但毕竟长兄如父,见沈沅生病,他仍然是最忧心的一个。 -- 第87页 眼见着小舟渐渐靠岸,大片葱郁树木仿佛蛰伏的兽类,从黑暗中露出身形,贺枚突然浑身一颤跪倒在地,“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船身随之猛地一晃,钟晚眼疾手快地从他手中夺回船桨,却还是被溅了半身水,水珠滴滴答答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淌,落入披风上那一圈白狐毛里。 沈沉动作更快,早已“噼啪”两下点了贺枚的穴,一手从背后为他缓缓输入内力,道:“稳住心神,念《天玑诀》二卷七章。” 贺枚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依稀可听到“五心朝天式,打开丹田门。寒气螺旋入,收发当自如*……”其余更多,则是北斗山庄的内功心法《天玑诀》的奥义,纵使偷学到《曲有误》一招半式的钟晚,也完全无法明白。 见他逐渐平复,沈沉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钟晚,示意他擦擦身子。 贺枚又运了一遍气,摇摇晃晃起身,笃定地说道:“……就是这里。” 他说罢,仪林深处便应景地传来那种声调尖锐的鸟叫声,仿佛冷箭划破夜空,说不出的诡谲阴森。 此处十分偏僻,荒无人烟,完全不像是有寺庙的模样。钟晚却说:“好,你们跟着我来。” 他率先翻身下了船,待贺枚将船系好,便领着两人,向仪林深处走去。 仪林里的树都长得极其高大,将月光遮得只剩下零星几段。脚下泥泞难行,又亮光微弱,钟晚便自然地拉过沈沉的手牵着他走,却突然意识到还有贺枚在这儿,刚下意识地往回一缩,便被沈沉牢牢反握住,不允许他松开。 钟晚偷偷瞧了一眼旁边的贺枚,见他努力不往自己这里看的样子,觉得很有趣,忍不住凑到沈沉耳边说:“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沈沉反问道:“哪样?” 钟晚笑着说:“明明很想看,很想学,很想要,却总是做出一副不稀罕的样子,故意离得远远的,生怕别人看出来。” 他说的自然不错。沈沉没有否定,低声道:“那时候,只是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而已。” 沈林和陈乔月让他对同类产生了微妙的恶心。年幼的他没有在父母身上得到一点真心的快乐,便自然而然地觉得,与人打交道就是一件这样厌烦透顶的事情。 沈沉虽然目盲,仍然是北斗山庄的少庄主。他一喜欢什么,便不乏有心思活络的人巴巴地拿给他,说一些叫他听着觉得反胃的话。自发现这件事起,他就尽量让自己活得像一个安静的木偶,每天练剑、吃药、听人念书,为了少见几回人,他会在旁人念完第一遍之后,就把所有东西都背下来,睡前一遍遍念给自己听。 然而这些,他都不打算和钟晚说,只是十分郑重地许诺道:“现在不会了。” 边说着,几人听到远处山头传来“当”“当”的钟声,贺枚脸色一白,死死抓住旁边的树干,让那种真气乱撞的痛苦渐渐过去,咽下喉头鲜血,哑声道:“她们在寺庙里……她快撑不住了。” 寺庙的青铜钟余音不止,钟晚远远地望着那个熟悉的山顶,道:“我们从北边走,走侧门进去。” 贺枚感到罗杉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不由心焦,走得比其他两人都快,脚下轻功不停,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心想:“找到她之后,我该怎么办?她这样心狠手辣,对同门师妹也能下此毒手,当真罔顾正道,但……但……” 他心神一晃,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十分混乱的一晚,迷情香让他记不得太多,只能想起罗杉白皙柔软的手臂,缠在他脖颈上,姿态乖顺美丽,雪白的肌肤上有落梅般的一粒守宫砂。 但紧接着涌入脑海的,便是龙思卉一口咬断方志明的拇指时,她在一旁冷冷看着的神情,仿佛眼前的人命都如同草菅一般。贺枚觉得心乱如麻,甚至生了退意,想这么一走了之。 他轻功比不过沈沉钟晚两人,一分心便犯了武学忌讳,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落在地。沈沉将他一把捞起,见他面色怅然,叹了口气:“贺枚,我同你说过什么?” 贺枚喃喃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 *参考了金老的九阴真经 赶完榜单字数了!耶! 偷偷说,他们仨在一起,总让我有一种一家三口的错觉【不是】 感谢大家阅读~ 第61章 金身佛 古寺钟声悠远,如水波一般荡漾得连平江上也能听见。几人借着钟声的遮掩,悄悄摸到了寺庙后门。钟晚在心中念了几声佛祖对不住,便毫无芥蒂地翻过后墙,悄无声息地落在寺庙后院里。 声后轻轻传来“哒”“哒”两声,是沈沉与贺枚也跳了下来。他们刚落地,只听佛堂里传来女子冷冰冰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正是程妙彤。 贺枚以为他们被发现了,猛地一抖,但钟晚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慌张。果不其然,片刻后有人回答她:“在……试着打开母虫窟,这一回,应当是可以的了。” 贺枚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开口的那人气若游丝,仿佛命不久矣,不是罗杉又是谁? 程妙彤沉默了一会儿,等罗杉开始咳嗽不止,低声说道:“你若能打开,那对金翅玉尾蜂,便给你吧。” 金翅玉尾蜂是七巧掌门悬于腰间的信物,与别家的掌门印无异。程妙彤这么说,便是起了传位的心思,又或许是要借着七巧掌门的诱惑,逼罗杉一把。 -- 第88页 罗杉大口喘着气,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她喉头,等稍微缓过来一点了,方断断续续地说:“多谢……师父。” 她这么一说,便是下定决心,要将这条妖邪外道之路走到底。贺枚自与她再度见面,就一直想着要帮她重回正道,听她这样说,不由心中一沉,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寺庙中空空荡荡,仅有的几个僧人也估摸着被她们关了起来。钟晚示意身后两人先别跟上来,仗着自己骨头轻身子灵巧,一步步挪到程妙彤和罗杉近处,透过几尊庄严肃穆的天王像的缝隙,隐隐能看到罗杉浅紫色的裙角。 程妙彤的声音在寂静佛堂里响起:“等打开母虫窟之后,先去找那小子,把你的孽缘给了结了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么杀了他,要么把他带回七巧来。当然,如果打不开,你与他都不要活了。” 她那张总是妩媚逼人的脸上透露出一点恨意,那是被逼到绝境,打算放手一搏的人才会有的。 便在此时,沈沉带着贺枚,也无声无息地在他身边站定,看他神色,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在这里对程妙彤出手,还是放长线钓大鱼。谁知二人还没想出个结果来,就听见有个少年脆生生开口骂道:“呸!两个妖女,你们掳走贺师兄试试!” 钟晚一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大惊失色,转头看沈沉,他也满脸讶色难掩。 本该在北斗山庄养病的沈沅,怎么到这里来了? 程妙彤听到他骂自己“妖女”,倒是笑出了声:“小沈公子,你这是二进宫,最好还是老实点。你若乖乖协助我们开了母虫窟,姐姐就喂你一粒忘忧丹,将你平平安安送到沈沉那儿去;若你不听话……” 沈沅好就好在十分识时务,万事保命为先,虽然气她们对贺枚指指点点,但还是忍辱负重地闭了嘴。 钟晚听她说“二进宫”,觉得有些蹊跷,心想:“阿沅上次被七巧抓到一回也就算了,怎么这回也正正巧巧落在他们手里?此事不大对劲。” 沈沉却已经不再犹豫,在他掌心里写下了“救”这个字,显然是决定出手搅乱局势,救下沈沅,毕竟谁也不信程妙彤这么好心,用一颗忘忧丹敢放过窥见她秘密的沈沅。 正说着,罗杉突然又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惊得佛堂外的怪鸟“嘎”“嘎”叫着飞起一片。那片浅紫色的裙角一动,再回到钟晚视野中时,已经沾满了黑血。 贺枚在一旁默默握紧了拳头,却一句话也不能说。 程妙彤脸色一变,一把将沈沅推到罗杉身边:“运起你们北斗山庄的内功,给她疗伤!” 沈沅一时不察,半个身子都压到了罗杉身上。他年纪还小,一碰到坤泽柔软的躯体,便不合时宜地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我,我给她疗伤就是了!你不要这样……这样随便把我推来推去!” 说罢,他忙盘腿而坐,两手悬于罗杉后心,为她缓缓输入纯阳内力。瞬时有几个黑块开始在罗杉的皮肤下迅速游走,顶得她的皮肤近乎透明。罗杉取下腰间的匕首,一狠心在腕上一划,几只肥硕的蛊虫随之跳出,在地上匆匆绕了几圈,便朝一个方向爬去。 罗杉吃力地站起来:“跟着。” 这想必是母虫无疑。程妙彤把沈沅一拎,警告道:“小沈公子,你知道该怎么做。” 钟晚一拉沈沉和贺枚,示意他们也跟着走。这时候的境况便是,母虫不知道后头跟着程妙彤和罗杉,而她俩又不知道自己身后跟着沈沉、钟晚和贺枚,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这儿的蝉身有毒,螳螂刀利,最后的赢家是不是他们三只黄雀,却说不定了。 好在这时候的程妙彤和罗杉都已经精疲力竭,沈沅自顾不暇,也没心思听其他人的动静。几人随着蛊虫走出佛堂,拨开前院的荒草,又到后院绕了一圈,就在沈沅已经开始皱眉的时候,那几只蛊虫又回到了佛堂里头,直直朝大罗金仙脚下钻去。 沈沅吞了口唾沫,仰头看了看高高矗立的金色佛像,面容庄严,身姿挺拔,神圣不可亵渎,刚想说点什么,就见罗杉向程妙彤伸手道:“师父,借竹叶青一用。” 程妙彤的竹叶青依旧精巧翠绿,翡翠一般好看。罗杉丝毫不给大罗金仙留面子,狠狠一鞭子打在大佛的脚掌上,金翠相撞,倒是有几分诡异的华贵。 她越用鞭,钟晚越觉得眼熟,突然做到蝎鞭首尾相连一式时,他心念一动,猛地想起:“啊,这不是当时蒋初阳敲开七巧与天山相连的密道时,用的鞭法吗?难不成这母虫窟的事,天山也出了一份力?” 他又转念一想:“不对哇,空青就是死在了母虫窟里头,上回梁从芝看上去也对这个地方不甚清楚,难道是空青建了密道,自己又和这儿有什么渊源?” 大罗金仙的脚掌里头仿佛有千百只虫在敲打抓挠,声音越来越尖锐,激得窗外的鸟也不甘示弱地“啊啊”怪叫起来。突然,那脚掌开了一个黑色的小口,紧接着口子越来越大,逐渐成为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破洞。无数只金翅飞虫从洞口涌出,原来这尊大罗金仙的脚掌之下,竟然是一道虫墙。 程妙彤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白小瓶,微微抬头,捏住沈沅的下颔,半是诱哄,半是威胁:“乖孩子,张嘴。” 沈沅哪里敢不依,明明比她高一个头,却还是听话地张了嘴巴,将那个药丸吞入口中,喉头一动,将那个不知是不是忘忧丹的玩意吞了下去。不过数个吐息,沈沅便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 第89页 钟晚三人依旧躲在十八罗汉后头,看到此情此景不免十分心焦,但此时出手前功尽弃,钟晚只好死死握住沈沉的手,给他些许安慰。 罗杉将鞭子还给程妙彤,道:“师父,走吧。待会他会自己浑浑噩噩走到别处去,北斗山庄是找不到这儿的。里头宋公子还在等您呢。” 听到“宋公子”三个字,程妙彤脸色动容:“那好,走,速战速决。” 言毕,她率先跨入那个破洞,进到大罗金仙的身子里头,随即跟着罗杉。罗杉的裙角刚刚消失,便有无数只金翅飞虫重新飞回来,覆在破洞上面,翅膀珠光闪烁,与金像其他部位无异。 不难想象,若是有人在此时不小心往佛像的脚掌上一靠,便会被金翅虫“嗡嗡”着吞噬殆尽。 几人极为谨慎,等到洞口毫无动静了,才小心翼翼地退出佛堂商议。 宋夜南曾说过,要进母虫窟需要来找他,如果他死了,就去找明玄大师。如今宋夜南虽然可能没死,但却也被关在了母虫窟里头出不来。那些金虫来路不明,似乎只有去转头找明玄这条出路。 钟晚一咬牙,刚想说就这样吧,沈沉却一皱眉,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打出一枚暗器,梅花镖“当”一声撞到长剑滚落在地,想来那人也有几分功夫。 贺枚将佩剑出鞘,向前跨了半步,厉声道:“是何人在此?” 他话音刚落,那种怪鸟便大叫着扑动翅膀,从树上铺天盖地地飞起来,像一张暗色的大网,将整个寺院都笼在里头。 等怪鸟飞远,那一头却仍然寂静如水,仿佛刚刚发出的声音全部被幽深的仪林给吞没了。 沈沉却不紧不慢地取下岁寒握在手中,隔着剑鞘在剑身上轻轻一弹,岁寒便露出半寸雪亮冷冽的剑身,叫人一看就心生惧意。 他这一下算是赤裸裸的警告,沈庄主的岁寒剑不是什么人都能接得住招的,他近些年剑法愈发精纯,早已超过昔日的沈林,纵使对他熟悉如钟晚,有时候一不留神还是会落了下风。 那头果然扑簌簌动了动,随即有两个人从黑暗中走出,身形都有些佝偻。 竟是蒋初阳和明玄大师。 -------------------- 因为三次很忙,已经一个星期没更新了,实在对不起大家。现在起基本上已经闲下来了,几天后会有一些项目要跟,如果下班早每天都会写的~【虽然不觉得会下班早,哭】 第62章 探虫穴 自天山一行,钟晚就一直对蒋初阳多有防备,再加上一个他看不透的明玄,叫他不由警铃大作,也悄悄将手放在秋水和另一把沈沉替他找的宝剑上头,听沈沉问道:“二位前辈怎么来这里了?” 蒋初阳上前一步,道:“我与大师月夜泛舟,无意间看到了系在江边的小船,又听到深山中佛钟敲响,这才一时兴起跟了过来,却没想到是你们几位。” 他这番话贺枚和沈沅可能会信,但钟晚是一个字也不信。但蒋初阳也没打算让他们相信这种说辞,话锋一转,道:“方才我们二人在佛堂外也听了个大概,这母虫窟,是与宋夜南有关吧?正好,我们一同前去探个究竟。” 母虫窟里龌龊颇多,平心而论钟晚并不愿意与这两人一同前往,但单凭他和沈沉,一时半会还真敲不开这大罗金仙的脚掌。明玄大师倒是依旧是无可无不可的神色:“你们定夺便是。”蒋初阳却说:“此事有关天山、七巧多派秘辛,沈庄主自然去得,可时公子你……” 他之前分明对钟晚赞赏有加,此时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开始疑神疑鬼起来。眼下沈沅还躺在里头,沈沉不愿意多耽搁,道:“大师,还要请您帮忙。”说罢,携过明玄的手,借着袈裟的遮掩,悄悄画了一朵五瓣小花。 这是宋夜南给他们出的锦囊妙计,果真效果斐然。只见明玄的眼睛猛地睁大,道:“你们见过他了?” 沈沉道:“正是。” 明玄静默良久,随即叹了口气:“罢了,都跟老衲来吧,谁叫老衲欠他一个人情呢。” 几人步履匆匆地走进佛堂,沈沉率先走到沈沅身边,蹲下身替他把了把脉,随即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对贺枚说道:“贺枚,你先在这里守着,等阿沅醒过来。” 贺枚恐怕是最想跟着走的一个,沈沉发话之后,他难得抗拒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心中天人交战了一番,才低低应道:“……是。” 钟晚知道沈沉这时候把贺枚支开,实在是为了他好。但毕竟罗杉在里头,他不愿意才是人之常情。他刚想开口安慰贺枚几句,却听到地上一阵咳嗽声,沈沅“呕”一声吐掉了程妙彤给的那颗丸药,一个鲤鱼打挺,便从地上爬起来:“哥!我没事!我也要一起去!” 沈沉刚刚给他把脉的时候忧心得眉头微蹙,此时见他醒了,却恢复了寻常淡漠的样子:“看来教你保命的功夫没白练。” 沈沅笑嘻嘻挽住他哥的胳膊,道:“多亏了哥教的这一招!嘿嘿,那两个妖女这下拿我没辙啦!” 他方才用了一点精妙的内力,将那颗药丸吞而不咽,再铤而走险地直挺挺一栽倒在地上,封了自己五感,装作不省人事的模样。由于被沈沉盯着练了许多次,这一连串反应简直可以以假乱真,这才骗过了心烦意乱的程妙彤和罗杉两人。 沈沅生怕他哥再叫他回去,赶在他前头开口道:“哥——眼下这林子里黑黢黢的,还有这么多怪鸟,谁知道会不会碰上七巧的人?你就让我和贺师兄跟着你们吧……” -- 第90页 七巧敢两次对沈沅下手,就是置北斗山庄威严于不顾,沈沉今日一是来寻离字本,二是来为北斗山庄立威,本不该拖上武艺不精的沈沅。但他回头看向佛堂外,仪林幽深黑沉,仿佛吃人猛兽。要叫沈沅和贺枚自己走出去,更不妥当,只好点头:“跟紧贺枚,不要乱走。” 贺枚也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忙保证:“弟子一定会护好二少爷。” 明玄看他们谈得差不多了,转身面向大罗金仙,行了个佛礼,缓声道:“阿弥陀佛,多有得罪。” 说罢,他颠了颠手里的玉白佛珠,开始念一段极其深奥难懂的经文。随着他越念越快,那串佛珠上泛出受真气蒸泽而出的荧光,也开始滴溜溜转动起来。 念到最后一句,明玄戛然而止,三指用力,将一颗佛珠生生捏碎了。尖锐的碎片裹挟着菩提禅院的精纯内力穿过虫墙,“丁当”几声落在地上。 下一秒,那面虫墙开始出现一个破洞,两三只金翅飞虫开始脱落死去,紧接着是数十只,上百只……不消一会,地上便堆积了厚厚一层虫尸。一阵带着虫腥味的寒气缓缓从洞口溢出。 明玄大师打头阵先跨入洞里,紧接着是沈沉和钟晚。蒋初阳说:“阿沅和贺小友年纪尚轻,就由我来殿后吧。”于是便自己退到了最后去。 大罗金仙脚掌里头光线暗淡,一条密道斜斜往下,通往一片浑浊的深处。密道两侧全是巨大的茧和蛛网,时不时有些不知名的虫在诡异地窸窣爬动着,或“嗡嗡”扇动着翅膀。众人把脚步放得轻而又轻,却还是会不留神踩到水洼,发出踢踢踏踏的水声,叫人听得胆战心惊。 沈沅吓得脸色煞白,已经有点后悔要不管不顾地跟着来。贺枚却目睹了他们方才向明玄求助,知道大师敢径直带他们入窟,想必是对母虫窟有些许了解,现在还不用担忧自己的性命问题,跟紧前面的长辈们便好。 一路过去虽然可怕,但那些虫子都还算安分,没出什么意外。大约走了一刻钟,远处亮起一些昏黄的光来,他们又走了约莫半里路,眼前猛地豁然开朗,原来是一个特意开凿出的堂屋,八道水流潺潺地从八个方位汇集到中间的水池里,叫这个逼仄洞穴中也有了点恢弘的气势。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显眼的,水池正中矗立着一个女子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那女子衣不蔽体,露出大半浑圆的肩膀,仰着头跪在地上,双手搂抱着自己娇小的身躯,那张清丽动人的脸上满是狼狈和痛苦。 这样一尊堪称香艳的女子雕像放在母虫窟里,确实很有七巧的风采,但也叫人觉得遍体生寒。沈沅看了一眼就红着脸别过头去,但不知为何,又忍不住偷偷看了看。 钟晚将他逮了个正着,笑着问道:“怎么,阿沅喜欢这样的女子?” 沈沅忙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不是不是不是!我只是,看这个姑娘有点眼熟而已……” 他说着说着,连自己都觉得有些离谱,只好摆了摆手:“唔……可能是我记错了吧。没什么,真没什么。” 钟晚也盯着那女子的脸看,一挑眉:“嗯,估摸着就是看错了吧。毕竟天底下好看的面孔大多相似嘛。”他嘴上这样轻佻地说着,余光却隐晦地一扫跟在最后头的蒋初阳,但见他半垂着头,紧紧握着手中长剑,用力到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沈沉绕着水池走了一圈,低声道:“像是用来祭祀的,邪得很。” 明玄大师只匆匆瞥了一眼那女子的面容,也与沈沅一样低下头去,不知是因为非礼勿视,还是不忍见到石像痛苦的神态,此时也没有抬起头来,只是拨动着已经少了一颗佛珠,叹道:“恐怕祭的是母虫窟的邪蛊,真是作孽啊。” 堂屋虽大,但却只开了一进一出两个口子。沈沉将众人的行迹细心抹去,道:“我们继续往里走吧。” 然而,走过堂屋之后,仿佛才是进入了母虫窟的内里,密道开始变得错综复杂了起来,仿佛蛛网一般。然而明玄却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左弯右绕,小心避开了诸多蛊虫的巢穴,直奔中心而去。 沈沅紧紧抓着贺枚,看见一只平日里只在《毒物经》上见过的血玲珑从自己脚边爬过,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又硬生生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忍住了。钟晚见他实在害怕,从沈沉身边退到他身侧,轻声说道:“小沈公子,你可知道毒和蛊有什么区别?” 沈沅学的是北斗山庄的剑法,又不如沈沉刻苦好学,自然对这些不甚了解,只好摇了摇头,心想:“时公子和我哥越来越像了,都专门捡在这种雪上加霜的时候考我,天老爷哎,这时候我哪有心思想这个!” 钟晚也没指望他知道,耐心向他和贺枚解释:“用毒容易下蛊难,毒物难在配制,蛊虫难在调教。毫无修为的凡人拿到毒粉,都能够下在茶水里害人;但不懂蛊的人拿到蛊虫,却只能惹火上身,反受其害。若有人要对你下蛊,必须由虫师来做你和蛊虫之间的媒介,否则就是白搭。譬如,罗杉下在龙思卉身上的牵丝蛊,就必须凭借罗杉自己的内力和鲜血来喂养蛊虫,蛊虫再操纵龙思卉的身体。” 他看着血玲珑消失在石缝里:“这些没有被虫师调教过的蛊虫,与会动两下的死物无异,别说是咬人,就连你在它旁边,它也不会察觉得到。” 沈沅却还是有些惴惴不安:“那,那万一……程妙彤和罗杉发现我们之后,叫这些蛊虫来咬我们呢?她们都精通毒蛊……” -- 第91页 钟晚指了指沈沅的剑,道:“小沈公子,我问你,你一下子能使几把剑?” 沈沅不假思索地答道:“最多两把,但若是用两把,就使得不大好……啊,我明白了!” 他一敲掌心:“我明白了,蛊虫之于程妙彤和罗杉,就仿佛剑之于我,人的内力和精气有限,一下子不可能养太多。” 他虽然顽皮闹腾,但是机灵得很,一点就通,钟晚居然生出一种家长般的满意,欣慰地笑道:“正是如此。程妙彤已经有了七巧掌门的金翅玉尾蜂,这个季节正值它们回巢交配,程妙彤不可能带来;罗杉本来足够让人忌惮,但也被种在龙思卉身上的那枚牵丝蛊给制住,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沈沅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虽然还是小心翼翼、缩手缩脚地跟在他们身后,但步伐都稳了许多。蒋初阳在后头听了个全,淡淡说道:“时公子当真见多识广,饱览群书,是不是啊,大师?” 明玄显然不想多言,只是和蔼地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不是常事么?” 又拐过一个弯,他猛地停住脚步,望着对面一长串打通了的石洞,道:“诸位,这便是七巧在母虫窟的藏书室了,不如分头找找,离字本在不在这里头。” -------------------- 新地点母虫窟开启√ 天山&七巧剧情模块加载中 感谢大家阅读~大家新年快乐!! 第63章 万花蜂 沈沅“欸”了一声,问道:“这可是《生死八转经》,程妙彤怎么会把它随随便便放在藏书室里?” 蒋初阳答道:“小沈公子有所不知,程妙彤此人,看上去浮夸浪荡,于正事上却疑心最重,她若要藏起离字本,必要在心里拐上九曲十八弯,说不准真会来个藏木于林。当然,即使离字本就放在藏书室里,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叫咱们找到。若是藏得实在隐秘,大不了一同去找程妙彤对峙便是。我们堂堂正道,还怕她不成?” 钟晚在一旁笑而不言,心想:“堂堂正道,说得可真豪迈,若是你知道了七巧派的开山鼻祖就是空青仙子,还说不说得出这句话。” 沈沅却听话地点点头:“那咱们分开来找,能找得快些。” 藏书室统共四间,中间石墙全部被打通,两个小孩儿便顺其自然地拆开分给前辈们带。沈沅刚要开口说跟着他哥,便听见旁边贺枚对蒋初阳拱了拱手,道:“蒋长老,晚辈对您仰慕已久,此次便要麻烦您多指教了。” 沈沅眼珠子一转,也开了窍,刚想说“那我就跟着大师”,钟晚把他一拽,笑嘻嘻道:“阿沅,你来帮帮我。” 沈沅猝不及防被他拉住,下意识看了沈沉一眼,见他对自己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便乖乖跟到了钟晚身边。几人一一走入藏书室,沈沅趁其他人已经走远,低声问钟晚:“时公子,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大师呀?” 钟晚笑道:“贺枚去跟着蒋初阳,自然是看出我和你哥信不过他。但北斗山庄和菩提禅院有约在先,说好了互帮互助,我们手伸的太长,总不大体面。” 沈沅听他俨然已经将自己看作北斗山庄的人,心中居然泛出了一点十分诡异的欣慰,觉得他哥总算是没有孤寡终老,也算让母亲含笑九泉了。 一间屋子里有二十来个书架,上头都塞得满满当当,也不知程妙彤这样不爱读书的人是从哪里搜罗来的。钟晚随手翻开一本,见上头批注的字迹挺拔端正,分明是另一个男子的手笔,心中顿时了然:“原来这些书都是她给宋夜南找的。” 宋夜南陪了程妙彤多少年,程妙彤就将这些书藏了多久,仔细想来,竟是她风流情史中唯一的一笔长情。但他俩之间隔着生死仇怨,许是注定无法善终的了。也不知程妙彤要离字本,是不是于此有关。 书实在太多了,但好在练过的功法上都有残存的内力波动,他们二人各放出一缕,一点点仔细探着。就这么细细找了大半个时辰,钟晚突然一顿,低声道:“有东西。” 沈沅面色一喜:“这是找着了?” 钟晚却觉得没那么简单,将那本油皮封面的册子从书架上取下。他仔细端详一番,从怀中取出朱砂在封皮上画了几笔,只见浅淡金光闪过,书上的禁制已解,果然不是离字本。 沈沅不免十分失望,却听得正翻看着书册的钟晚轻声笑道:“这本书有意思,讲的是如何叫人容颜常驻。” 沈沅顿时觉得新奇,凑过来一起看,道:“还有这种东西?怪不得程妙彤看上去这么年轻。”钟晚补充道:“不止她。” 还有与空青同辈,却维持着中年相貌至今的蒋初阳。 但有趣归有趣,却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钟晚妥帖地将它放回原位,刚想继续,便听到母虫窟深处传来一声极其尖锐的虫鸣,紧接着是翅膀扇动的声音,越逼越近,似乎有千万只虫子向他们飞来。 虽说未经虫师之手的蛊虫无知无觉,但若是遇到本就爱随便蜇人的蜂类,便十分要命了。钟晚猛地一拉沈沅,厉声道:“走!” 不消他说,其余几人早已感到不妙,在藏书室门口匆匆碰了头。明玄眉头紧蹙,飞快地说道:“这声音,是产蜂花毒的万花蜂,你们若信得过老衲,便在下个岔口分头而行,或许能躲过去。” 众人自然没有异议,等到三岔口,钟晚、蒋初阳、沈沅走了左边,沈沉、贺枚、明玄大师走了右边。钟晚看到沈沉对他轻轻点了点头,便也用口型对他说了“保重”,便领着一老一小,拖家带口似的往母虫窟深处逃去。 -- 第92页 沈沅这回明白钟晚和他哥分开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掌控事态,也不多问,专心致志地跟在钟晚身后逃命。好在万花蜂毒性猛,脑子却不大灵光,在三岔口前徘徊了一会,零零星星飞过来几只,其余便都钻回了一旁的虫穴里。 但等他们停下步伐,却已经不知道身处何处,也不知道沈沉一行人现在在哪里。 大约是人少了一半的缘故,石窟里更加阴森可怖,虫茧和蛛网愈发密集,将石壁遮得只剩下一片密织的白,连滴下的水珠也带着腥臭味。沈沅嫌弃地跳着走,抱怨道:“程妙彤到底在哪里啊……” 他话还没说完,钟晚猛然伸手点了他的哑穴。沈沅眼睛登时瞪得和铜铃一样大,还以为钟晚要在这里与他翻脸,没想到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又将他的穴道解开了。 三人轻手轻脚地借着不知名的虫发出的微光拐过一个弯,听到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这一次成了吗?” 说话的正是程妙彤本人,但不知为何,她的嗓子已经有些哑了。被她询问的那人似乎是摇了摇头,程妙彤牙关紧咬,“砰”地将什么东西摔在地上:“难道真和梁柬那秃驴说的一样,要集齐八本经文不成?” 沈沅偷偷看向钟晚,满脸疑惑,似乎在问“梁柬”是谁。 钟晚指了指通道另一侧,无声地回答他:“明玄大师。” 自空青去世之后,已经很少有人叫明玄的俗名了。 罗杉的声音也紧跟着响起:“师父,不如……先将宋公子唤醒吧,这样耗着,于您于他,都不是个办法。” 那头沉默良久,程妙彤才说道:“……不。” 她低低地笑着,已然有些疯魔:“练不成离字本,我功力全散,他长眠不醒,我们一同埋在这母虫窟,也算一个好归宿……真是好归宿啊,死在这儿,也好叫空青看个明白!” 沈沅觉得她比之前掳走自己的时候更加吓人,不由狠狠打了个哆嗦。便在此时,只听蒋初阳大叫一声,原来是先前跟来的一只万花蜂作了落网之鱼,终于找到机会,猛地蛰在了蒋初阳的手背上。 -------------------- 今天下班早,不用半夜回宾馆了,所以赶紧写了一章 没想到工作会这么忙,真的很抱歉orz 感谢大家阅读~ 第64章 褪青丝 钟晚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在两人回头的最后一刻,只来得及将身后的沈沅猛地一推,推回他们来时的石道里。 沈沅落足的那一刻,他也往前迈了一步,分毫不差地盖住了沈沅的足音,因此程妙彤和罗杉只看到钟晚和蒋初阳两人从暗处缓缓走出。 蒋初阳被万花蜂蛰了肩膀,不过三四个吐息间毒性已经蔓延开来。而他却浑然不觉一般,粗重地喘息着,握紧手中的剑,向程妙彤走去。 他一步步走着,满头黑发却逐渐变得花白,脊背愈发佝偻,露出的脖颈上开始爬上皱纹。等到他走到程妙彤面前,已是一个老人无疑。 钟晚之前就猜测他练了与程妙彤一样的驻颜之术,果然,程妙彤见到这样匪夷所思的苍老之态,竟丝毫不惊讶,反而冷冷笑道:“她倒是好,还把这门功夫给你学了。” 蒋初阳开口, 声音已经变得十分粗哑:“不是师姐给我学的。” 程妙彤嗤笑了一声,并不相信:“蒋师叔,多年过去,你怎么连一只小小的万花蜂都避不开了?难道,你是故意叫它蛰你,好叫我们发现你和你身后那位时晔公子?怎的,你也知道你打不过我,想逼迫时晔出手不是?” 蒋初阳缓缓摇了摇头,道:“我叫它蛰我,是因为有一样东西,只有我使不出一招半式天山武功的时候,我才能用得了它。” 程妙彤不由大惊失色:“你自废了天山功法?” 蒋初阳不言,只是“当”地将握了多时的剑丢在地上,那柄银光闪闪的长剑落入水坑,渐渐地往下沉,触了底,贴在母虫窟腥臭的地面上。 紧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条古朴却结实的长鞭,鞭柄雕刻华丽无比,正是他在七巧密道中,穿过程妙彤胸口,叫她如同得了失心疯一般神志不清的那一条。 只听“哐啷”一声,桌上的杂物已经被程妙彤的水袖甩了一地。程妙彤五指紧握桌角,力气大到几乎要将桌子捏碎,脸上已经是滔天的恨意。罗杉猛地抓住程妙彤的手臂,低声道:“师父,记着宋公子……” 宋夜南还在某个地方,等着被练成离字本的她“唤醒”。 程妙彤这才稍稍回过一些理智,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道:“早知道空青把这个也给你了,当时我就该杀了你,蒋初阳。” 蒋初阳抚摸着那柄长鞭,仿佛在抚摸什么无价之宝:“那么,今日我就与你来做一个了断。” 在母虫窟的阴冷荧光中,程妙彤从腰间抽出那条翠色玲珑的“竹叶青”,偏头一笑:“好啊,你就替空青,与我做一个了断吧。” *** 钟晚这一头惊心动魄,一触即发,沈沉那一头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他与明玄都是稳重之人,平日里不喜不怒,这种时候更是可靠得仿佛两根顶天立地的柱子。 照理来说,贺枚躲在这样两个大能的后头,应该高枕无忧才是。但他一旦逃过万花蜂,心中那道倩丽的女子剪影又开始模模糊糊地浮现。每拐过一个弯口,他便又是心焦,又是不安,生怕罗杉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 第93页 母虫窟穴道复杂,仿佛就是为什么爬虫设计的一般。明玄大师却是一副极熟的样子,带着他们毫不重复地将另一头走了一遍,摇头道:“这半边除了藏书室和蛊虫,什么也没有。” 沈沉一路都并未多言,此时开口问道:“大师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明玄知道他见过了宋夜南,也不多瞒,干脆坦言:“这石窟,许久之前我曾来过一次,当时吃遍了苦头,就将这里的每一条路熟记于心。” 沈沉也不多问,只是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我们不妨回到刚才的分叉口,去支援蒋前辈他们。” 三人刚要转声,沈沉突然拧了拧眉,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等过了约莫十个吐息,他示意众人可以开口了,第一个对贺枚说:“转过去,叫我看看你的后背。” 贺枚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很听庄主的话,将自己背后一大片已经蹭得脏污的衣物展示给沈沉看:“庄主,怎么了吗?” 沈沉用指腹在他背后轻轻一擦,低声说道:“大师,贺枚,你们来看。” 他的指腹上,沾了一层淡淡的白膜。 “是灰尘么?”贺枚想用手指去碰,刚伸出手却被明玄一把抓住:“贺小施主,你先看看手上有没有伤,若是见过血,便万万碰不得。这不是什么灰尘啊……” 沈沉叹道:“是蛛丝。母虫窟昏暗得很,我们早已在不知不觉间,穿过了好几个蛛网了。能盖住整个石道的网,那这只蜘蛛……” 贺枚不由悚然:“……一定大得吓人。说不定,它就是这母虫窟的蛊王。” 明玄却问道:“沈庄主,你刚刚是为何叫我们噤声?” 他知道沈沉是这里头听觉最灵敏的一个,想必是发现了什么。沈沉将那层蛛网一点点擦去:“我听见了它在石窟最深处吐丝的声音。” “它知道这里来人了……它在为我们织网。” 饶是贺枚一向少年老成,也觉得凉气从脚后跟嗖嗖窜到头顶心。明玄也神色凝重:“多年不见,竟不知道程妙彤还在里头多养了这样一味蛊。我们先去找蒋长老他们。” 沈沉又凝神听了一会,道:“顶多,一个时辰。” 几人健步如飞,都运起此生轻功所学,紧赶慢赶到与钟晚他们分开的岔路口,却见那头岔路纷多,再不敢贸然向前,生怕不仅找不到蒋初阳、沈沅和钟晚,反而与他们一同在这迷宫一般的地道里错开了。 众人踌躇良久,贺枚突然眼睛一亮:“有了!” 他从腰间锦囊里拿出一枚巴掌大小的罗盘,上头镶着八颗玉髓以示方位,十分古朴精巧:“庄主,这是二少爷小时候的那块罗盘!我这回带错了锦囊,竟将它带了来,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沈沅小时候淘气,往往东跑西窜,全山庄的人都遍寻不到他。一次两次,陈乔月见实在管不住他,便命人打了罗盘,画了阵法,可以与他脖子上那枚和田玉环遥相呼应。沈沉眼盲不便,这件事便常常由贺枚代劳。 明玄大师虽然不知道这段往事,但也猜出这罗盘能将他们引向沈沅那儿,点了点头:“阿弥陀佛,那便再好不过,贺小施主,烦请带路了。” 罗盘上的阵法过了这么多年依旧运转如新,不过小半个时辰后,他们便在石窟深处找到了蜷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沈沅——然而,也只有沈沅一人。 沈沉难得地呼吸一滞,忍不住率先跨上前去,问道:“阿沅,时公子和蒋长老呢?” 他虽然相信钟晚武功不俗足以自保,但找寻程妙彤一行,却不仅仅是“自保”这么简单。再加上一个摸不清底细的蒋初阳,一定是他们遇到了什么麻烦,才会将沈沅一个人落在这里。 沈沅见到他哥,简直像是见到了救星,挣扎着爬起来,一头栽进沈沉怀里,委屈地大喊道:“哥!哥!” 他眼眶通红,显然是刚刚偷偷地抹过了眼泪。沈沉在他背后轻轻拍打着,给他顺气,尽量轻柔地问:“阿沅,告诉我,怎么了?” 沈沅也觉得自己一个乾元,在这里委委屈屈哭哭啼啼十分丢人现眼,于是抽了抽鼻子,还带着点鼻音说道:“我们遇到了程妙彤,时公子和蒋长老被发现了,却将我藏了起来。他们打得太可怕了,我……我知道自己在那儿也是添乱,就想按原路回去,但走错路了……” 听到他说“打得可怕”,沈沉拍打着他后背的手顿时僵了僵,贺枚比他心急,在一旁追问:“他们在哪里打?有没有人受伤了?” “程妙彤伤得最重,蒋长老也不轻,至于时公子和罗杉……他们离我太远了,我实在看不见……” 沈沉一按沈沅的肩膀,道:“阿沅,做了记号了吗?带我们去那里看看。” -------------------- 我终于!可以好好上下班了orz 周末两天应该都会更新,尽量多写一些弥补之前一个多星期的断更…… 感谢大家阅读!今天太困了,写完几乎失去了意识…… 第65章 石雕像 还不等沈沅答话,母虫窟的另一头隐隐传出了虫类爬动的窸窣动静。这下不光是沈沉听见了,贺枚和明玄大师都听得一清二楚,贺枚到底是少年人,声音都有些发颤:“是……是那只大蜘蛛……” 沈沅茫然:“什么蜘蛛?” 眼下来不及与他多解释,明玄叹了口气,道:“小沈公子,这母虫窟,恐怕马上要不太平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蒋长老和时公子,希望他们与程妙彤一番缠斗,已经有所收获,唉……” -- 第94页 沈沅猛地从沈沉怀中挣出来,嚷道:“大师,还管有什么收获作甚!能平安出去就好!我记得,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左走,走到底右拐……” 正说着,只听与蜘蛛爬动相反的另一头,有长鞭破空之声与铮铮剑鸣。沈沅一喜:“是时公子他们!”但随即又疑惑道:“不对哇,程妙彤先前还死死守着那个屋子不肯出来,怎么如今打到外头来了?难道是蒋长老用了鞭子,武功反而大盛?” 沈沉想起打开七巧密道时蒋初阳那套堪称拙劣的鞭法,轻轻摇了摇头:“想来不是。” 沈沅道:“嗨,管他是不是,我们先去帮时公子再说,万一他……他……” 他本想说“万一他有什么不测,我不就没嫂子了”,但觉得这话实在不吉利,只能咽了下去,改口道:“他武功太高,把程妙彤和罗杉都打得说不出话来了,可就没什么好盘问的了!” 他说着,便拉起沈沉往外奔,贺枚和明玄自然得跟在后头。越到岔路口,打斗的声音就越发明显,仔细听来,一共有三根鞭子,一柄长剑。那鞭声阴冷尖锐,宛如蛇“嘶嘶”作响的,自然是程妙彤的竹叶青;另一根声音短促利落,沈沉认出是罗杉的黑色长鞭。 另一根却显然比两位坤泽的武器要重上许多,也有了些年岁,却更加威力强劲,可惜用鞭之人气力不足,虽然通鞭法,但对上程妙彤,也只打了个平手。 那柄长剑的嗡嗡剑鸣混在里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细听却能发现,它往往与罗杉的黑色长鞭相撞,频繁地打断罗杉的招式,想来用剑之人的剑术已经精妙无伦。 众人追到岔路口,却只见一地碎石块,上头飘落了几片黑色衣角。沈沉不用捡起来,就知道一定出自钟晚——这是他今晚为坤泽挑的衣服。 沈沅见他哥脸色冷郁,小心翼翼地开口:“哥?咱们继续追吧……” 沈沉冷着脸,只说了一个字:“追。” 母虫窟岔路繁多,但那叮叮当当的缠斗动静似乎在给他们引路,不消一会,又到了那个有水池和女子雕像的堂屋。明玄大师先前健步如飞,此时却下意识脚步一顿,垂了垂眼。 沈沅却没有发觉,竖着耳朵仔细听:“声音停了!” 果然,到了堂屋之后,四个人就收了手,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程妙彤冷冷地笑了笑,道:“蒋师叔,怎么不同我打了呀?” 蒋初阳不知是已经累得说不出话,还是不想回答他。程妙彤又笑出声了:“难道……是不想在她面前与我打?怎么,你不是说,要替她与我做一个了断吗?” 沈沅呆呆地站着,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她……她面前,是什么意思?那里头还有谁?” 他脑海中掠过一个极其大胆荒谬的猜测,但开口数次,都没能说出来。 因为这是一个,即使说出口也没人会相信的猜测。 堂屋里钟晚开口了,大约是与罗杉缠斗了一路,他的气息也微微有些带喘,却依旧显得游刃有余:“说什么呢程掌门,你和罗杉姑娘这一路,不就是要把我们引到这里来么?怎么不说,是你用此计叫蒋长老停手呢?” 程妙彤掩嘴笑道:“这说的什么话,我分明是看蒋师叔可怜得紧,一辈子都没法与我的好师父生同衾,忍不住善心大发,叫他们二人能死同穴罢了。蒋师叔,师侄是不是体贴极了,孝顺极了?” 蒋初阳浑身颤抖,目眦欲裂,迭声道:“住嘴!住嘴!” 程妙彤笑嘻嘻地说:“师叔,你叫我住嘴,未免有些恩将仇报了吧?要不是我杀了空青之后还将她的尸身久久保存于此,放在这水池中间做成石雕像,她指不准早就化为一抔黄土,被什么沈有双啦,梁柬啦,宋夜南啦,还有不知多少她看上过的乾元踩一脚踏一下的,和她活着的时候一样,轻贱得要命。” 不知什么时候,明玄已经不再看着堂屋里的景象,只是低头将那串白玉佛珠越拨越快,长眉低垂,看不清他的神色。 蒋初阳无论如何也忍不了了,猛地一鞭子甩过去:“程妙彤——” 罗杉将黑色长鞭轻轻一架,便格开了那一鞭。程妙彤挑了挑眉,将食指贴在唇上,低声道:“嘘——我的宝贝要来了。你会喜欢它的。” 她话音刚落,只听一阵巨大的轰鸣声,远处的通道里无数石块滚落在地。有一只巨虫,正以惊人的速度向这里爬来。 程妙彤哈哈大笑,纵身跳入水池中,血色顿时雾一般弥漫开来,不久就将整个池子都染红了。众人这才知道,她身上这件红纱衣,原来是吸饱了血,才有了这样鲜艳的颜色。 闻到她的血味,那虫子越爬越快。整个母虫窟都在可怕地晃动着,落下的石块将所有出口都堵了个严严实实。程妙彤跪坐在水里,对这些动静置若罔闻,仿佛寻常沐浴一般,一点点清洗着自己的身体,带着一种诡异的妩媚和平静:“那头的三位客人,不妨也一起出来,热热闹闹地与我们死在一块儿吧。” 此时要跑,已经是为时已晚。贺枚第一时间去看罗杉,殊不知与此同时同时,罗杉也恰好看向他,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相撞,俱是一愣。贺枚见她脸上只有冷静,并无惊恐,不由心中一绞,心想:“……哪怕是跟着程妙彤赴死,她也要将这条歪路走到头么?若是,若是她这时候能站到我这里来……” -- 第95页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样想天真,但在罗杉面前,他总是忍不住异想天开。 钟晚在见到沈沉的那一刻,竟有种右手握不住剑的颤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沈沉的身侧,只记得沈沉已牢牢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不怕,这里还缺了一个人。” 钟晚显然也已经想到这里,反手回握住他:“……缺了宋夜南。” 程妙彤绝无可能将宋夜南和空青放在一处,也绝对舍不得不与宋夜南死在一起。因此险境之中,必有转机。 那只硕大的蜘蛛已经爬到了堂屋外,光是落下的一大片黑影已经足够吓人。程妙彤跌跌撞撞地从水池里出来,浑身都淌着血水:“蒋初阳,你喜欢吗?死在用空青这具身子养的血蛛下,再与空青葬在一处,是不是妙极了?” 血蛛撞开石块堆积的洞口,挤进来一个头,密密麻麻的复眼每一个都有拳头那么大,口器更是一眼就能看出带着剧毒。程妙彤亲昵地拍了拍它,道:“……你给我和他留路了吗?” 血蛛抖了抖身子,程妙彤笑了:“好极了,杀了他们,再将我和他放在一起,用石头埋住……然后你就自由了。” 她转头望向水池中央那尊衣不蔽体的女子雕像,眉眼舒展,笑得弯了眼睛:“空青,你与我今日之后,终于算是了断了。” 血蛛猛地张开八条狰狞的腿,将整个身子挤了进来。众人都被震得摇摇晃晃,险些栽倒在地。那雕像剧烈地晃动着,终于支持不住,从水池中滚落下来,一路磕磕撞撞,额角、肩膀,大腿的石块不断碎裂脱落。 蒋初阳大喊了一声“师姐”,冲上前去将那石雕像抱在怀里。 于此同时,血蛛的尖刺穿过了他的后背。 -------------------- 下一章切回忆杀,补全一些故事 感谢阅读~ 第66章 万方元 “师姐!” 春宴上人声嘈杂,少年的这一声呼喊很快被淹没在叽叽喳喳的谈笑声中。然而他还是不死心,急匆匆地拨开眼前人群挤过去。他不顾被挤开的人望向他的各异神色,边在人流中穿行,边喊道:“师姐!空青师姐!” 这一回,那人总算听到了他的呼唤,转过头来望向他。那是一个身姿婀娜、清丽绝伦的少女,穿着一身天山的青衣,不笑的时候如同镜湖一般娴静淡雅,笑起来却有两个很浅的小梨涡。 见到少年,她似乎长舒了一口气:“蒋师弟,你去哪儿了?可算是来了!” 旁边跟着的高瘦女子一撇嘴,道:“蒋初阳,就你到的最晚,大师姐在这儿足足等了你一刻钟。老实交代,干嘛去了?” 蒋初阳似乎不怎么想让高瘦女子知道,低头嗫嚅道:“徐沁师姐……” 他越不想说,徐沁偏要他说,刚要叉腰教训他两句,忽然瞥到他的右手放在背后遮遮掩掩,不由秀眉一竖:“那是什么?鬼鬼祟祟的,拿出来与我看看!” 蒋初阳别无他法,只好将右手伸了出来。一朵娇艳的丹顶月季被他小心翼翼地捏在手里,花瓣由乳白到鲜红,裙摆一般绽开,花心甚至还颤颤巍巍地滚动着一颗晶莹水珠,看上去格外讨人喜欢。 空青平日最爱侍弄花草,自然惊喜不已,与徐沁一起凑到月季前啧啧称赞:“蒋师弟,你是从哪儿摘来的这朵丹顶月季?怎么我就没找着?” 蒋初阳自然不会说他是走了几里路才寻到的这一朵月季花,只是轻声道:“师姐若喜欢……就送给师姐吧。” 空青欢天喜地地想接过,可手指刚碰到,又缩了回去:“不成,万一你是给旁人摘的,我岂非夺人所爱?蒋师弟,若真是这样告诉我便是,不碍事的。” 蒋初阳神色一下子暗淡了许多:“师姐,我就是路过,顺手摘着玩儿的。” 听他这样说,空青才放下心来,接过丹顶月季,与徐沁高高兴兴地把玩起来。徐沁见她真的喜欢,讨好地笑着凑上去,提议道:“师姐,我帮你簪在鬓边,好不好?” 蒋初阳看徐沁将那朵被他亲手摘下的花,小心翼翼地别在空青耳侧,花面相映美不胜收,忍不住心中怦怦直跳。忽然,人群中有人喊道:“北斗山庄的沈公子来啦!” 空青闻言眼睛一亮,猛地转过头去。那朵月季本来就还没别好,被这么一晃,便顺势滑了下来,划过她的侧脸,落在她胸前的衣襟上,在青色衣裙上烙下鲜明的一点红色。 然而空青根本没有察觉,眼神中亮晶晶地满是笑意,望着另一侧的人群自觉地分开一条道,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把玩着手里的剑,漫不经心地晃悠着走来。 蒋初阳想把月季重新别回空青的鬓边,但刚刚还对他温柔微笑的师姐如今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目光则牢牢追逐着刚来的乾元,一分一刻也不放过。 徐沁喜道:“是北斗山庄的沈有双!这回的平江夜宴本来数月前就要办了,但他说不够热闹,便挪到了春天。人人都说‘天帝坐北斗’位于四大名门之首,沈有双的武功更是出神入化。待会,我非要见见沈家的祖传剑法,到底是何等精妙!” 空青不由笑道:“那自然是名不虚传的。我有幸和沈公子交过手,即使使出了绫、罗、绸、缎四整套武功,他的剑也只是被我打掉了一次而已。” 她们正说着,忽然沈有双似乎看到了天山一行人,转身朝他们走来。空青不自觉地攥住裙摆,待沈有双走到面前,方十分得体地微笑着问好:“少庄主,别来无恙。” -- 第96页 沈有双点了点头:“空青,许久未见了。这回还是候前辈代替你师父前来吗?” 医者往往无法自医,这一任天山掌门半辈子顽疾缠身,将毕生所学传给大徒弟空青之后就隐居不出,大小事务都由长老侯雪曼和空青代理。空青“嗯”了一声,柔声道:“少庄主,不知今日是否有幸,继续与你切磋剑法?” 平心而论,她并非醉心武学之人,更爱与心上人弹琴下棋,花前月下,但沈有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剑痴,若不是这样说,恐怕他就没兴致。 果不其然,沈有双欣然答应:“好哇,上回你说,还有一式极其厉害的招法没有用出来,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叫我见识见识,天山的白绸是如何以柔克刚的。” 徐沁自然知道大师姐的心思,偷偷掩嘴笑了笑,道:“啊呀,这些打来打去我可不喜欢,也就师姐你啦,回去缠着候师叔学这学那,今日可要好好现一现天山的威风。” 今日是平江夜宴的第二日,人人皆可上擂台比武,也可私下切磋。沈有双刚刚从江南赶回来,没赶上昨日的夜宴,却非要来今日的比武不可。这会儿兴冲冲地,便拉着空青到一旁切磋去了。 等到傍晚,两人才姗姗来迟。蒋初阳见空青裙摆有些凌乱,两颊红扑扑的,额汗都打湿了鬓发,却高兴得不得了,顿时心烦意乱地转过头去,自顾自在一旁看擂台上那两个乾元的比武。 擂台上有一个人一身墨竹长衫温文尔雅,双手各持一柄软剑,正是赫赫有名的昆仑赫连镜,另一人却是张生面孔,看他招式,并非四大名门弟子,也不出自蓬莱、瀛洲、方丈三位仙山散人门下,但竟轻轻松松与赫连镜打了个平手。 越到后来,赫连镜就越发力不从心,另一个乾元却依旧游刃有余,一柄长剑银光飒沓,越战越勇。空青也看得入了神,下意识问道:“这是谁?” 她话刚出口,只听“当啷”一声,赫连镜的两柄软剑竟然被乾元生生打飞。那乾元纵身而上,剑尖举重若轻地一挑,还没等旁人看出什么,三把剑就统统握入他的掌心。 赫连镜丝毫不觉得被一个无名氏打败有什么丢脸的,反而一脸敬佩地从那人手中接过自己的一双软剑,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问道:“敢问阁下姓甚名谁,师从哪位高人?” 那个乾元爽朗一笑,搭上赫连镜的肩膀,道:“不打不相识,今日我们算是认识了。好吧,那我便告诉你,我叫万方元,方圆的方,元芳的元……” 赫连镜虽然也是乾元,但比他瘦许多,被他这么一搭肩膀,便被他压了一截似的。他刚要笑着追问万方元的师父是谁,忽然有人翻身跃上擂台,喊道:“万兄弟,你来同我打,怎么样!” 沈有双的剑法,自然又在赫连镜之上。然而万方元依旧从容不迫,摆了个起势,道:“请!” 二人面对面如松一般站立良久,久到台下的人都等不住了,纷纷骚动起来。徐沁拉了拉空青的袖子,抱怨道:“大师姐,他们还打不打呀?” 空青却只盯着沈有双一人看,丝毫不觉得不耐烦:“不急,高手过招,谁先沉不住气,谁便输了。你只看见他们各自站着一动不动,殊不知他们正从对方一呼一吸间,预判之后数十招该怎么交锋呢。” 蒋初阳看见沈有双就觉得来气,但这一场打斗注定会酣畅淋漓、名垂千古,他舍不得错过,只能别扭地盯着万方元,心中期盼着这个不知哪儿来的小子赶紧把沈有双打得满地找牙。但他转念一想,沈有双受了伤,第一难过的却是师姐,说不准还要跑到他那儿去送药送汤,悉心照拂,便又恨得咬牙切齿。 台上的两人似乎完全没听到台下的躁动,气息一个比一个平稳,又过了十个吐息,两人同时大喝一声,两柄长剑“当啷”一声相撞,宛如黄钟摇晃,剑气震得台下众人都惊呼着后退一步。 擂台下开始还有人叫好,但后来谁也不敢说话,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两个绝世天才打得惊心动魄。沈有双使的是北斗山庄祖传的沈氏剑法,劈、刺、扫、挑都完美至极,恍如天边明星锐利耀眼,看得台下的人眼花缭乱、瞠目结舌。 空青看着看着,却幽幽叹了口气,心想:“原来他在我面前,从来都没尽过全力。这一回连软烟罗都与他切磋了,下一回不知要怎样,才能找借口与他独处半日。” 北斗山庄素来以剑法稳居四大名门之首,旁人都忍不住为万方元捏了把汗,但谁知他一出剑,便是谁也不认识的一套招式,看似打得快,实则虚实交替,似开似阖,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剑会去往何处,仿佛是漫不经心的一套乱打,却接住了沈有双的每一剑。 空青是坤泽中的武学翘楚,看了一刻钟上下,便看出些名堂来,喃喃道:“这剑法,形散神凝,似乎是从什么典学上化出的……” 便在此时,万方元又出一剑,沈有双但觉耳边似乎有风声呼啸、银剑长鸣,但要仔细听来辨别方位,却什么也听不到,只能下意识抬手一挡,靠着直觉挡下了万方元这一剑。 他整个人被冲得往后退了五六米,用剑一撑地,急匆匆叫道:“万兄弟,等等!” 徐沁“欸”地叫道:“难不成他要认输!”话说出口,她便知道自己说错了,忙补救道:“呸呸呸,瞧我说什么!” -- 第97页 万方元果然依言收了剑,沈有双求知若渴地问道:“万兄弟,你告诉我,刚刚那一招叫什么名字?” 万方元十分得意一笑:“可以倒是可以,那么你得承认你打不过我,我就告诉你。” 台下人听了,都纷纷为沈有双打不平:“你谁哇,你说什么,沈公子就得做什么?”“是啊,人家可是少庄主,你……” 沈有双思索片刻,爽快地丢下剑:“好哇,承认就承认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沈有双,今日确实是输给万方元了,输得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饶是空青,这会儿都愣住了。万方元却觉得没什么不对,理所当然地受了他的“认输”,哈哈笑道:“好!我告诉你,这一招叫做‘希声’。” 他这一说,空青便恍然大悟:“希声,大音希声……他的剑法,是从道法里化出的!怪不得如此飘逸多姿,似有若无……” 沈有双也明白了,抚掌大笑:“大音希声,妙极了!不过嘛,我方才的话只说了一半,万兄弟,我今天打不过你,可不是说我明天,后天,明年,后年打不过你!你就等着吧!” -------------------- 是前辈们的故事~ 感谢阅读!明天又要上班了qwqqqqq 第67章 双丝网 沈有双当时不过赌气一言,谁知万方元竟上了心,几次三番拉着赫连镜与他比试。沈有双嚷他们以少胜多,赫连镜便说:“全部比剑太过乏味,不如叫上空青仙子。” 空青对沈有双的一段情思,除了沈有双本人这个只会习武的木头之外,其他人大多能猜到七七八八。赫连镜觉得两位好友天造地设、十分般配,无奈沈有双心中只有武学,迟迟不开窍,只好帮空青这样推上一推。 他们四人本来就都是人中龙凤,相处起来更是投缘,每隔数月便要小聚一番。春日怀揣花酿,醉卧暖溪;夏日泛舟湖心,较量轻功于无穷莲叶之上;秋日品茗煮酒,闲谈论道;冬日登昆仑雪山之巅,在万物长眠、万籁俱寂中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仿佛论剑华山。 如此相处了一年有余,空青与沈有双也更加亲近,任谁看着,都觉得他们二人好事将近。恰逢空青的师妹阿水嫁给昆仑大公子赫连明,赫连镜便与万方元说好了,要在婚宴上好好推二人一把。 万方元本来不爱干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无奈赫连镜热衷得很,最后别无他法,只能故意激道:“万方元,你就是怕他们二人双剑合璧,你打不过罢了!” 这个激将法相当拙劣,但万方元这辈子最听不得有人说他打不过谁谁谁,立刻上了钩,嚷道:“胡言乱语!别说双剑合璧,就算他们的小孩儿跟着一起上,也不是我的对手!” 赫连镜哑然失笑,门口忽而有人推门进来:“谁的小孩儿?谁要生小孩儿了?” 见是沈有双来了,两人默契地一对眼,立刻拉着他坐到中间,一左一右地握着他的手,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 沈有双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俩这是被人下毒了还是下蛊了?要真是这样,找空青去啊,拉着我不放干嘛?” 赫连镜敏锐地捕捉到“空青”这个词,忙顺着他说下去:“但是有双啊,我们老是找空青仙子,你就不生气么?” 沈有双莫名其妙:“啊?她医术最好,咱们不都请她帮过忙么,有什么好生气的?” 现在万方元总算有点明白,为什么赫连镜老说沈有双是“榆木疙瘩”这回事了。他恨铁不成钢地一拍沈有双的后背,道:“说正事,今天看赫连明和阿水成亲,你觉得怎么样?热闹吗?有趣吗?向往吗?” 他连珠炮似的问完,便满怀期待地等沈有双回答,然而沈有双认真思考良久,认真答道:“……有点太吵了。” 万方元“腾”地站起来,对赫连镜摇了摇头:“没救了,你自求多福吧。” 赫连镜却还不死心,接着问道:“我有个好友,近来被情爱之事所困扰,我自己拿不定主意,想来问问你,你觉得真心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呢?” 沈有双这回想了更久,才不确定地猜测:“唔……或许是,见到她就心中欢喜,不由自主地想与她多说点话?” 万方元觉得峰回路转、云开月明,又坐了下来对他谆谆教诲:“那么你不妨想想,身边是谁让你有这样的感觉?若是想清楚了,就赶紧向人家表白心迹,免得阴差阴错后悔终生。” 为了叫沈有双记住,他故意把话说得重,但恍若雁过无痕,自己却半点没放在心上,以至多年后一语成谶,有一遗憾始终不能圆满。 沈有双当时煞有其事地应着,转头却两个月没有一点动静,空青也是,仿佛这两人一起消失了一般。 赫连镜和万方元再次见到沈有双,是在金陵城下,一见到友人,他就把二人拉到一旁,分外认真地说:“我找到那个人了。” 万方元一头雾水:“什么人?你又和谁结仇了?” 沈有双摇了摇头:“我说,我找到那个见到她就心生欢喜,想不由自主地与她见面、与她说话的人了。我也依你们所说,赶紧向她表白心迹了。” 万方元只当空青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一句“恭喜”刚要出口,赫连镜却问:“她是谁?” “是金陵的官家女,”沈有双眉眼弯弯,无比温柔地笑着说道,“孔家的小女儿,孔秀儿。” -- 第98页 *** 蒋初阳再面对面与空青说话,是在沈有双和孔秀儿的婚宴上。他看着师姐将一枚白玉剑穗埋在北斗山庄的梨花树下,听她轻声说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你送我的东西,就这样物归原主吧。” 她约莫是在树下站了很久,满身都是碎玉一般的梨花花瓣。片刻后,她回头对蒋初阳嫣然一笑,道:“蒋师弟,我们回天山去吧。” 这一年秋天,天山掌门的病愈发严重,空青俨然已是半个掌门人。蒋初阳自请前往齐鲁一带,管理天山的一小批分支。他在那儿寻到了一个修习宝地,于是便种下万竿翠竹,取名“千竹林”。 青竹长成不久,他听闻空青身边有了另一位乾元,据说是瀛洲散修玉华真人的得意门生,唤作梁柬。他以为自己再见空青便是二人成婚之时,谁知不消一年,梁柬剃发成僧,拜入菩提禅院门下,自取法号明玄。 再过长长数年,孔秀儿因病早逝,沈有双随之而去。昔日神仙眷侣双双离世,只留下一本剑谱《曲有误》,从此成为沈家不二秘宝。 等到空青的养女陈乔月也远嫁北斗山庄之时,蒋初阳听到传闻,说空青和天山内宗弟子宋夜南,有些不明不白。虽说这一切皆是谣传,但蒋初阳曾回过天山数次,远远见过宋夜南一面,便笃定这谣传说中了十之八九。 他本想这一回总该修成正果了,可宋夜南竟从此销声匿迹,与空青再无瓜葛。 他再回天山的时候,昔日的铁娘子侯雪曼也已经年老,身体大不如前,只有一双眼睛依旧犀利如鹰隼。蒋初阳旁敲侧击着问起空青的现况,只听她黯然长叹,道:“空青这孩子,天生慧根,冰雪聪明,但唯有在情爱上,每次都天真可笑,愚蠢糊涂。” 她别过脸去摇了摇头,虽然嘴上不说,蒋初阳却能看出她是在怪空青总是如此轻易地爱人,却回回爱上不值得托付真心之人,然而对方愈是与她无缘,她就越是要强求到底,直到最后弄得自己遍体鳞伤无可挽回才作罢。 然而这些风流轶事都不能持续太久,做了人们口中谈资个把月,也就渐渐散了。 千竹林的青竹正要再种上第三批,空青的死讯毫无征兆地传来了。 -------------------- 唔,最近在走前辈的剧情,所以感情戏会稍稍往后挪一下,但是下章或者下下章就可以切回时间线啦~ 《关于我一直想找机会写一写沈庄主和时卿以前的故事但总是被其他回忆杀插队这件事》 现在终于轮到他俩了…… 今天着实累的有点想崩溃,但因为这一章一大半都在前天写完了,还是补了个尾巴放上来了,有不尽人意的地方,等之后我缓过来了好好修改 感谢大家阅读~ 第68章 黄粱梦 蒋初阳看着血蛛足上的尖刺穿过自己的胸膛,却恍恍惚惚,不觉得有多么疼痛,他后知后觉,那是驻颜之术带来的最后一点效力,好叫他连死去都是麻木的,就如同每日看着自己的不变容颜一般。 眼前的光影斑点色彩都逐渐淡去,恍如当年他浑浑噩噩站在空青墓前,觉得天地万物都黯然失色,无趣得惹人厌烦。原本这场闹剧该止步于此,但上天偏偏不放过他,叫他在空青的葬礼上逮到了偷偷前来的宋夜南,于是扯出天山和七巧一连串的往事。 “师叔走后,天山命途多舛。沈有双去世后,天山欲与北斗山庄一争武林首座,却没能斗过沈林,只好将乔月师姐远嫁,落了个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久之后侯雪曼师祖也郁郁而终。”宋夜南道,“我有幸得掌门指点,却……天资愚钝,对不起她的教导。不久之后,掌门收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坤泽弃童为徒,她偷偷与我说,是要借此减轻自己上半辈子罪孽。这个弃童,就是程妙彤。” 然而宋夜南没有对他说,也许是程妙彤太像空青心目中自己“恶”的那一面了,她虽然也对程妙彤有所关怀,但显然不愿多见她,再加上程妙彤本就放荡爱玩,在天山名声不佳,她多次劝导无果,便一不做二不休,将她隐埋起来。 宋夜南与蒋初阳躲在角落,画下掩人耳目的阵法,任无数人匆匆从身边走过,对着那个石青色的墓碑喟然长叹。空青风华绝代,武功才貌无不出众,传闻她驻颜有术,至今仍然十分貌美。她突然香消玉殒,自然有无数人为之心碎。然而真心实意为她哭泣的,却也并不算太多。 “要说造化弄人,妙彤阴差阴错学了掌门的那门功法,竟比我要合适百倍千倍,甚至大有超过掌门的势头。”宋夜南幽幽叹了口气,他已经清瘦得颧骨微微突出,也不知是因为空青的死,还是因为与程妙彤的纠缠,“但她却仗着这门功法,到处报复当日欺辱她的弟子,一个也不放过,恰巧当时天山正岌岌可危,乔月师姐和沈林的孩子又遭人非议,掌门实在心烦意乱,只好狠狠教训了她一通,盼望着以儆效尤。” 宋夜南尚且记得,那日程妙彤偷偷下毒,害得徐沁容颜尽毁,徐沁向来嚣张跋扈心高气傲,怎能受得了这种凌辱,竟如同失心疯一般扑向程妙彤这个罪魁祸首,没想到一时失足掉落悬崖,连尸骨都没能寻到。 徐沁平日行事虽然可恶,但对空青却是几十年不变的佩服敬爱。空青听说此事良久无言,片刻后,才低低说道:“夜南,去把‘古镜’拿来。” -- 第99页 古镜是空青的长鞭。她自小爱鞭,但碍于身份不敢多用,只好以白绸取而代之。自她自创那门古怪功法,她又重拾鞭法,并给长鞭取名“古镜”,也不知是要在镜中照见什么。 这支鞭子头一次见血,便将程妙彤打得鲜血淋漓,只能趴在天山大门外的石阶上奄奄一息。 空青能走到这个位置,自然不是全靠温婉性情与清丽容貌,宋夜南已经被鲜血的腥臭味熏得几近反胃,她却面不改色,提着尚在滴血的长鞭,冷冷道:“程妙彤,你犯下这等大错,为师不愿在众人面前伤你脸面,便将你带到天山门外来责罚。望你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她虽然这样说着,但在场三人都明白,程妙彤若是知错,早就不是现在这幅光景了。空青这回狠下手打她,只是要她不敢再犯而已。 程妙彤伏在地上,只能看到自己的血一点点渗入玉白石阶,将石阶染得透红,空青的裙摆上也溅了血,古镜上的血珠更是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她几乎咬碎一口银牙,慢慢撑着身子,叫自己勉强坐起来,道:“空青,你总说我错了,到底是谁先动的手?!是冬日里泼我满身冷水的贝小萱,故意派我去干脏活累活的田叶,将我和乾元之间的事传得满天都是的徐沁,还是……还是当时收我为徒,却对我不闻不问的你?” 她想去抓空青的脖颈,却无力抬手,只能紧紧攥住空青的绣鞋,将满手血污都印在上面:“你说说看,你当年于众目睽睽之下收我为徒,是真的缺我一个徒弟,还是发泄你无处安放的愧疚,亦或是像看一条可怜巴巴的狗,居高临下地施舍一点吃食,却不管身边有其他流浪狗因为这点吃的对它拳打脚踢?” 空青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宋夜南却看着程妙彤扭曲的脸,心中隐隐预感到,自己一直在祈祷着不要发生事,也许今日就要来了。 “从十四岁起我就在想,是谁叫我成了这副样子,”程妙彤大口喘息着,目不错珠地盯着师父的眼睛,“我思来想去,还是你啊,空青……你能为梁从芝据理力争,说乾元也能入内宗;能为生病的陈乔月衣不解带地守着床榻多日;却只会冷脸对我,三番五次地叫那些人看我的笑话。空青,这天山,我不待也罢!” 她喊出这句话之后,竟低头轻笑了一下,半边脸被地上血污染得脏透了,另外半边却依旧明艳美丽不可方物:“从今日起,空青,我再不是天山的人了。我做什么,都与你无关了。” 空青像是早有预料,只低头悲悯地看着她。程妙彤最讨厌这样的眼神,恨不得戳瞎那双美目,但随即她感到身边有人跟着跪在了满是鲜血的石阶上。宋夜南不顾被染红的青色外袍,盯着空青,一字一句道:“掌门,宋夜南自知深负掌门教导之恩,今日请求,与妙彤师妹同往。” 这是他给过空青的许诺,今日总算得以兑现。从此以后,他想,他不会再梦见长窗格心摇晃的红线了。 他并非对程妙彤情意全无,看到师妹骤然亮起的眼眸,也有一丝的欣慰,好像他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从此再也无法从程妙彤的世界中抹去……平心而论,他并非不愿意。那好吧,宋夜南对自己说,那就这样吧,总算谁也不欠谁的了。 *** 程妙彤选定的落脚之地,空青在修习这门功法时也曾时常前往, 为此还修了密道,与天山心湖的湖心亭相连。然而宋夜南怕程妙彤察觉,却几乎没进过,倒是空青告知了梁从芝,叫她长个心眼。 短短一年后,七巧作为新起之秀扬名武林,但知道程妙彤曾是空青徒弟的人却都诡异地没有开口,世人只当有善用毒蛊之奇才横空出世。又过一年,程妙彤收罗杉为徒,而空青的死讯,也是这时候传来的。 “这一切颇有蹊跷,而我却始终看不清,”宋夜南道,“不知师叔有什么办法?” 蒋初阳游魂般飘荡回去沉思一整晚,终于在第二天对宋夜南说:“我要你帮我拿两样东西,见一个人。” 他们见的,是如今的天山掌门梁从芝。拿的东西,则是驻颜之术的拓本,和那条名为“古镜”的长鞭。 自那时起,蒋初阳便用同样的相貌活着,将自己以前的痕迹一点点抹去,他要重新塑造一个不秋门的长老蒋初阳,一个平平无奇、没有人记得的角色。 直到他跟着沈沉和钟晚来到宋夜南的竹楼中,亲耳听到是程妙彤杀死空青的那一刻。 *** 疼痛终于爆裂开来,蒋初阳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他看着空青的雕塑心口上沾了一片鲜红的血迹,花一样绽放着,忽然记起当年他为师姐摘下的那一朵丹顶月季,也是如此娇艳多姿地落在空青胸前。 现在想来,只觉得恍如隔世,仿佛一场黄粱美梦,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日夜颠倒,分不清是真是幻。 他看见仍是少女的空青对他浅浅微笑着,露出两个梨涡。她没有转头看意气风发的沈有双,没有挽着清俊如月的梁柬,也未曾收宋夜南为徒,只是微笑着看着他,说:“蒋师弟,你一点也没变。” 蒋初阳觉得他熬了这么多年,就在苦等这句话,不由老泪纵横,全然忘了自己的驻颜之术已破,哽咽道:“师姐,你看看那些乾元,早已老的老死的死,是不是只有我,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空青任由鲜红的丹顶月季绽放胸前,嫣然一笑,身影渐渐淡去了。 -- 第100页 蒋初阳心满意足地笑着,几乎将那座雕像揉进骨子里。钟晚只觉得感慨,不由默然长叹,却感到身边沈沉握住他的手。他顺着望去,沈沉脸上无喜无悲,只有一种极其难懂的怜悯。 程妙彤似乎愣在了原地,也就是这一愣,血蛛嘶鸣一声,向四面八方吐出了粘稠的白丝。蒋初阳猛然睁眼,将程妙彤一扯,罗杉甚至来不及阻止,便有千百股蛛丝骤然绞在程妙彤身上。 蒋初阳怀里的雕像终究还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但他已经听不到了。 沈沅腿一软,险些跌落在地:“他……他死了。” 程妙彤还剩最后一口气,被蛛丝困在网中,吃力地转动眼珠,乞求般望向罗杉。罗杉微微一愣,便开始朝着唯一的通道狂奔而去,被贺枚一把拦住:“罗杉!你要去做什么!” 血蛛已经兴致勃勃地织起了网,任谁也无法阻止。罗杉冷冷道:“让开,我要去找一个人。” 贺枚心急如焚:“宋夜南吗?他已经被埋在山洞里了,不可能活着……” “也不需要他活着,”罗杉已经抽出了鞭子,“我要他的尸身,也可以。” 贺枚简直不可理喻,此时进通道与送死无疑,他一咬牙,也将手按在剑鞘上,道:“那你……你不要怪我不客气!”话虽如此,他却迟迟无法对罗杉下手。 正在此时,有人轻声说道:“不必麻烦了。” 从通道中走出的人乱发披面,血污满身,显然是千辛万苦才来到此处,面容却很平静:“不必劳烦你们来寻我的尸身,我自己来了。” -------------------- 一些无法挽回的便当的发放…… 感谢大家阅读,休年假了,争取多写一点 第69章 鱼骨痕 宋夜南不顾旁人或惊诧或怪异的视线,先对罗杉点了点头,道:“不必担心,你师父的心愿,我定会替她完成。” 说罢,他转头望向沈沉,轻轻一笑:“先前答应过沈庄主,说要来沈庄主的婚宴,想必也是不能的了。” 钟晚张了张口,想劝他点什么,然而最终还是沉默不语,看着宋夜南一步步走向血蛛,边走边平静地说道:“那日与掌门一诺之后,我本想着,若是我能守约,常伴妙彤身侧,也算是与她们二人互不相欠。可命运无常,龙思卉贪玩失职竟叫我进了这母虫窟……” 血蛛仍在吐丝,程妙彤的身体已经渐渐淹没在寒亮的蛛丝中看不真切。宋夜南走到血蛛底下,仰头看着它,喃喃道:“我见到你的那一刻,就知道只有她才能养出你这样的蛊虫……然而她为什么临死前被成千上万只母虫噬咬,又为什么变作了这样一尊雕塑?我想了很久很久,成天夜不能寐,连妙彤偷到了离字本都没有察觉。后来我恍然大悟……那是七巧掌门的金翅玉尾蜂啊。” “我原是不信,不愿信,不敢信,但我在她来此处藏起离字本的时候偷偷尾随,又见到了你,见到了掌门,听到了她几十年来都未放下的恨。然后我才明白,金翅玉尾蜂,原来真的是她杀了掌门,趁掌门在炼制你的时候。” 明玄大师拨动佛珠的手一顿,愤然道:“毒发一瞬,万蛊噬身……怪不得,怪不得程妙彤虽然握着世间仅有的一对金翅玉尾蜂,却始终不拿出来见人,是已经全部用在空青上的缘故,真是作孽,作孽!” 血蛛缓慢地低下头,千百只密密麻麻的复眼似乎都在打量着他足边那个细如芦苇的凡人,疑惑他为什么不避也不逃。 宋夜南对着那只腥臭可怖的巨蛊月白风清般一笑,俨然又是当年那个惹得天山许多坤泽倾心的翩翩公子。 他说:“妙彤师妹偷来离字本,再打晕了我拼死练最后一重,是想扭转爱恨,将我与她之间的弑师之仇、纠缠之苦、折磨之痛全部消解,让她和我都忘掉这一切,不要清醒地活着,只要糊涂地相爱,然而世事无常,终究我们还是在你面前走到了这一步。” 他向那一团蛛丝走去,极其平稳地在程妙彤身侧躺下,对血蛛说:“那么,请你将我们二人织在一起吧,织在你的同一张网里。” 宋夜南从已经硬如钢丝的蛛丝中找出程妙彤的手,涂抹着艳红蔻丹的指甲之前被钟晚削断,此时只长了月牙般浅粉的一小段,如少女般单纯可爱。他垂眼将那只手握住,轻轻闭上眼睛,道:“妙彤,师兄来陪你了。” 身边程妙彤的手动了一下,她用尽全力开口道:“夜南师兄……多久?” 宋夜南却能听懂她的话,柔声答道:“直到蛛丝在百年后腐烂。” 程妙彤从喉间咳嗽般地笑了,又好像是在哭:“师兄,这里看不见……十五的月亮。你说十五月下,你为我描眼角的花钿……” 宋夜南闭上眼,任凭成千上万股蛛丝将他覆盖,说出了这一生最后一句话:“师妹,睡吧。” *** 血蛛逡巡着,似乎对自己织成的巨网十分满意。沈沅死死盯着里头已经不成人形的一对乾元坤泽,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竟是一动也动不了了。沈沉看了血蛛一眼,在他脖颈穴位一捏,喝到:“阿沅!快走!” 不知何时血蛛已经缓缓转过身来,像是起了兴致,要把他们也织进网里。此时周身通道皆已坍塌,连宋夜南来时的路也被蛛丝封死。沈沅心中一阵绝望,心想:“能走到哪儿去?不如和这血蛛拼了,与它同归于尽……” -- 第101页 刚想到一半,血蛛猛地张开口器,腥臭的毒素一股股滴落,连地面都被灼得白烫。他腿一软,几乎要哭出来:“什么同归于尽,恐怕我还没举起剑,就早已经化成一滩水了。” 头顶的石块不住地掉落,虫鸣声尖锐刺耳,仿佛蛊虫也想逃命一般。贺枚大叫一声,竟是不慎被尖石刺穿了小腿,鲜血蜿蜒开来,惹得血蛛愈发躁动,伸出一柄长足,朝他抓来。 贺枚瞳孔一缩,还来不及举剑,就看到一个人抢先拦在他身前,一柄长剑雪亮如虹,电光火石间已经深深扎入血蛛长足,将它钉死在地上。血蛛自然疯狂挣扎不止,钟晚一手拉一个小辈,喊道:“跑!” 不远处罗杉长叹一声,道:“诸位,随我来吧。” 她“嗤啦”一声将裙摆撕掉,只剩下轻便的贴身衣物。生死关头几个乾元也都顾不上非礼勿视,但见她纵身跃入那池血水,不过数个吐息,又从放置雕像的水中高台底下探出头来,浑身湿漉,如同妖艳水蛇般爬了上去。 血蛛怒鸣一声,挣脱了钟晚的长剑,那把从沈家剑阁中精挑细选的宝器“咔嗤”碎裂开来。钟晚皱眉,下意识喊道:“沈沉!” 不用他说,岁寒剑早已迫至血蛛面前。岁寒岂是寻常宝器可比拟,那血蛛竟被剑上寒气冻得往后一瑟缩。也就是这一瞬,罗杉一声清喝,用尽全力劈在高台上,瞬间台上砖石尽碎,噼里啪啦掉入血水中,一个八角井口显现出来。 钟晚也顾不上尊老,一手提着一个小辈,运起轻功飞身而上,先将还愣着神的沈沅扔了进去,轮到贺枚,只见他神色坚定,道:“时公子,你们先走吧。” 明玄大师也已经到了,他转身忧心地看了沈沉一眼,道:“沈庄主能否脱身?” 他话音刚落,众人眼前一白,又是铺天盖地的蛛丝蔓延开来。钟晚心中一紧,顾不上眼前是几尺高台,就要跨前一步:“沈沉!” 他话音刚落,白丝中有一冷冽剑光破空而来。钟晚将岁寒握在手里,下一刻他连人带剑都被沈沉拥住,乾元虽然衣衫狼狈,但依旧十分沉稳,道:“我没事,走为上策。” 这样的庞然大物,连沈庄主也要说一句“走为上策”。明玄松了口气,第二个跳入井中:“那老衲也先行一步,沈庄主,时公子,你们务必……” 剩余的话淹没在幽深井道,只有悠长回音在洞穴坍塌声中回荡。钟晚正想叫贺枚带着脸色苍白的罗杉一同走,但罗杉轻轻甩开二人的手,道:“诸位,后会有期。” 贺枚心急如焚,忍不住大声问道:“罗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快走啊!” 罗杉摇了摇头:“我要留在这里,将它驯服。” “它”自然指的是连沈沉和明玄都觉得棘手无比的血蛛,贺枚目瞪口呆:“你又要送死么?” 罗杉低头一笑:“是啊,你们为了剑道去死,就是以身殉道,我为了巫蛊之术去死,就是白白送死。” 贺枚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我要拜程妙彤为师,为什么我甘愿做蛊虫的祭品,为什么我即使死也不走阳关大道,”罗杉看着贺枚,一字一句道,“因为在我眼中,我所学一切,蛊毒也好,巫术也罢,都是我痴迷一生的正道,不比所谓沈家剑法、昆仑机杼要低贱。” 贺枚想过她受人蒙蔽蛊惑,也想过她是利欲熏心,但唯独没想到这一个结果:“你,可是……” 罗杉见他瞠目结舌,颇有几分当日晨起发现二人同床共枕的可爱,忍不住不合时宜地笑出声来,道:“贺枚,我问你,你向沈庄主请罪之后,他怎么说?” 贺枚喃喃道:“他和我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罗杉看了沈沉一眼,眼中笑意氤氲,没有半点敬畏,也没有丝毫惧意:“那么,他的意思是你已经犯了错,就要趁早离我远远的,免得一错再错。” 说罢,她长鞭一甩,将三人一同卷入井口。钟晚一愣,本想再做挽留,但足下漆黑已经将他们二人吞没,只好无可奈何地随着沈沉落入井中。 但贺枚却在下坠的那一瞬间,“啪”一声抓住了罗杉的手,大喊道:“可我觉得,我觉得他的意思是,我已经犯了错,就不能一错再错……再不能将你一人丢下了!” 罗杉蹲下身看他年轻固执的脸,温柔地笑道:“这一回不是你丢下我,是我丢下你,你没有错,你做得好极了……贺枚,你还这么小,这么年轻,听我的,放开手。” 见贺枚仍然不肯松开,罗杉低低叹息一声,作势要往自己手上砍去,贺枚心神大乱,手指下意识一松,罗杉趁机一掌拍在他肩上,直直将他推进井里。 坠落感席卷而来的那一刹,贺枚感觉到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胸口冲撞:“罗姑娘!” 然而他最后看到的,只是罗杉狡黠而柔美的一笑。 他怔愣着落到与井道相连的湖水中,又被沈沉和钟晚一行人捞起,等他在岸边咳得惊天动地,将水混着胆汁全部吐出来之后,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也一同消失了,有些却还固执地留在胸口,像咽下去的鱼骨,即使抠挖着吐出来,依旧在喉管上留下了划痕。 头顶传来“轰”地一声,碎石将井口全部堵死了。 -------------------- 罗杉是我很爱的一个角色,对她的爱让我忍不住为她多花许多笔墨。写下她的结局之后,我谴责了自己很久,也想过要不要改动,以至现在才把这一章发出来。但我知道这是她唯一的归宿,她告诉我她只会走向这个结尾 -- 第102页 程妙彤和宋夜南的纠缠,也是如此 谢谢大家阅读 第70章 演武台 母虫窟的井道和一个幽深的地下湖泊相连,然而无人在意这些美景,众人随着水流的方向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通往地上的出口。 等月光零星地照在身上,沈沅猛地醒悟:“离字本呢!” 明玄大师叹道:“大约是与程妙彤、宋夜南两人一起,被埋在这母虫窟了。” 骤然见到空青遗体,他始终神色黯然,这会儿亦是如此:“也好,如此一来,《生死八转经》便永远都无法合一了。” 入母虫窟之时有五人,此时蒋初阳埋骨于此,只有四个人沉默不语地来到江边。钟晚见贺枚失魂落魄,不由轻叹一声,拿起船桨,道:“我来吧。大师要一同前往么?” 明玄摇了摇头:“不了,今日江清月明,老衲在这儿多站一会儿罢。” 钟晚也不强求,慢吞吞地划着船荡漾江心。他们在母虫窟里惊心动魄、生离死别,而外头的月亮却只是换了一个方向而已,依旧如此皎洁。 钟晚立在船头,披风从他肩头滑落,他却无知无觉。江风吹得他衣角猎猎飞舞,船上的其他三个人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天边。 不知过了多久,月影逐渐淡去,江上仿佛蒙了一层纱,水雾浩渺。 “天亮了,”沈沉起身,从他手中接过船桨,“我们回去吧。” ***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此行,并未被其他人察觉。纵使蒋初阳不告而别,也被明玄一句“不秋门有要事”给糊弄了过去,毕竟在旁人眼里,蒋初阳向来是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人物。 平江夜宴的第二日是比武,地点自然在最为气派的龟船。比起前一日规矩多多的宴席,这才是小辈们最渴望的时候。毕竟万方元、空青、程妙彤,乃至那位如今声名狼藉的风上客钟晚等等英杰,都是在这个时候出人头地、名扬天下的。 北斗山庄一行人赶到的时候,演武台已经布置得完全。众人见沈沉来了,都转过身去,恭敬地唤道:“沈庄主。” 沈沉应了一声,他身后的弟子依次入座,他则坐到了赫连珏等人身边。虽然依他的辈分,仍然需要下场比武,但若是他参赛,未免也太无趣太没有悬念了些,于是大家都一致同意,将他的名字摘了出去。 钟晚素日里跟着万方元吊儿郎当地随便选把顺眼的椅子就坐下,他辈分大,不用坐在比武小辈里头,但也不愿坐到一众掌门中间,于是就当个看热闹的闲人,只有上头有弟子想请他上去指教一番,他才拍拍身上的瓜子皮拎起秋水剑。 这一回他没有万方元给他撑腰,又是一个无名散修“时晔”,位置颇为尴尬。好在肖石晴十分有心,在沈沉旁边给他排了一个座位。 他刚坐上去,就觉得有无数视线投向他这一侧。钟晚却不甚在意,自顾自地剥果盘里的砂糖橘,剥完一个掰一半塞进沈沉手里,道:“吃,别客气。” 肖石晴在那头翻白眼,心想你当然不客气,花的也不是你家的银子。沈庄主虽然从未在这种时候被人塞过橘子,但倒也十分自若,十分端庄得体地一瓣瓣吃完,最后点点头对肖石晴说道:“多谢款待。” 肖石晴摸了摸阿赤的头,尽量好脾气地微笑:“沈庄主请自便。” 恰巧在此时,场上比武也开始了。空青、沈有双那时,平江夜宴的比武还没那么多规矩,想上去的上去打就是,等到沈林主持大局,便重新设置了规制,改为不同门派打乱抓阄,层层比试,留到最后的一人还要守擂一天,若是依旧无人能敌,就算是拔得头筹。 上一回平江夜宴,夺冠的自然是尚且是少庄主的沈沉。钟晚犹记得他特意折了一支昆仑的金桂藏在怀里,晚上偷偷摸摸上了北斗山庄的船递到沈沉面前,说要祝他蟾宫折桂。 那时沈沉刚刚揭下眼上的黑布条不久,每每看他的时候,都要久久凝视,仿佛眼睛还有些看不清,要多看一会才能看仔细、看真切。然而到了演武场上,他的眼神又变得格外灵敏,连唐寻文袖间刚露出一个角的蝴蝶刀也看得一清二楚,唐寻文眼睛还没眨一下,就被他一剑割开袖中暗袋,输得心服口服。 这一回沈庄主不上场,大多数人都将宝押在了唐寻文、贺枚两人身上。不消多久,便有人报:“昆仑孟亥,对北斗山庄贺枚……” 众人皆一片哗然,孟亥虽然不如唐寻文名声在外,可却是昆仑内宗破例收的坤泽,唐寻文曾半开玩笑,说自己是三催六请,才请来了孟师弟陪他一同来平江夜宴。此时撞上贺枚,不知是谁更胜一筹。 孟亥依旧是冷着脸,提着一对软剑站在台上,然而贺枚却迟迟不来。渐渐地议论声四起,有人附在宣名的弟子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弟子冷汗直冒,但还是扯开嗓子喊道:“北斗山庄贺枚,弃赛。” 底下的人纷纷“啊呀”一声,转头去看沈沉的表情,却见他脸上无喜无悲,依旧是惯常的沉稳和淡然,仿佛一切皆在他预料之中。就连近如赫连珏,也只是看到沈沉挑了挑眉,偏头与钟晚对视一眼而已。 赫连珏见孟亥索然无趣地下了场,忍不住开口道:“沈庄主,贺枚弃赛,应当是知会过你了吧?” 沈沉转过头来看他,道:“并未。” -- 第103页 段如沛“欸”了一声:“那么无缘无故弃赛,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 她还想继续说,但明玄在旁边轻轻咳嗽了一下。段如沛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在替北斗山庄操心,顿时有些羞窘:“我多言了。” 沈庄主却十分体贴地对她微微一笑:“多谢段尼师提醒,待会我会向贺枚一一问清。” 说罢,便有北斗山庄的弟子跑来,伏在沈沉耳边低语了几句。沈沉点了点头,对赫连珏说道:“赫连掌门,贺枚并非要对孟亥不敬,只是昨夜练功一时心急,冲撞了经脉而已。” 赫连珏似笑非笑:“是么,最好是如此。” 这时演武台处爆发出一阵叫好,原来是朱宛白用两道婀娜白绸,敌过了天罡门的巨刀。朱宛白满面笑意,明艳漂亮得仿佛一朵太阳花,她一下台,便有乾元争先恐后地给她递帕子和花枝。她原本心高气傲地想要统统推掉,但突然想起了什么,竟赌气似的全收了,收完还有意无意往掌门们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梁从芝一时间弄不清她是在看沈沉还是他身边的时晔,只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摇了摇头。 接下来上场的有唐寻文,李梦华,喜山,乐水,李仁等等熟面孔,沈沅自然也在内。他不精武学是出了名的,但这回却叫人大开眼界,连败了天山、平绍、崆峒几个有头有脸的弟子,俨然有几分他哥当年的风采。最后不敌唐寻文憾然退场,但也算输得体面。 钟晚看得十分欣慰,忍不住偷偷和沈沉感慨:“阿沅似乎是长大了,从那种地方出来,一晚上就能平复心境至此,唔,很不错。” 沈沉道:“但昨晚,他其实来找过我了。” 见周围无人在意他俩,沈沉执过钟晚的手,在上面写了一个“蒋”字:“他同我说了这个。” -------------------- 明天要陪家里过年,就不更新啦~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感谢大家阅读! 第71章 暗潮涌 这个“蒋”字,自然是“蒋初阳”无疑。天山、七巧、不秋门上百年的纠葛在昨晚尘埃落定,但仍有疑点重重。例如,沈沅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七巧捉住,蒋初阳和明玄是如何找到仪林,还有,离字本是否真的被埋藏在母虫窟中? 钟晚心中实在好奇,然而此时人多眼杂,他不好让沈沉细说,只好仍将视线投到中央的演武台上。 此时这一轮比武已至尾声。由于失了贺枚,七巧弟子又不知去向,比武便少了许多看头,唐寻文守擂也是意料之中。唐寻文向着赫连珏行了一礼,道:“多谢师父教导。” 赫连珏总算恢复了一点以往的温和,笑着点点头,道:“苦头还在明日呢,到时候来谢我,也不迟。” 他这话倒是没错,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明日唐寻文还要守一天的擂,才可拔得头筹,其实对他而言是大大吃亏。 明玄大师也跟着夸了他两句,又对方才的招式做了些指点。唐寻文提着剑认真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但等明玄说到“柔丝不断,春云绵绵”时,却微微偏了偏头,有些疑惑:“大师,这八个字乃是昆仑软剑宗要,晚辈这十几年来都不敢忘记,但听大师所言,似乎另有奥妙?” 明玄拨了拨佛珠,笑道:“这个么,你去问你师父就是,他可是将赫连镜的昆仑剑法学了十成十的。” 赫连珏忙说:“不敢,我也正想听听大师的高见。” 明玄四下望了望:“那么不如这样,寻文,你从这儿找一个最不熟悉他的武功路数的人,我指点他与你对招,你便一下就懂了。” 众人面面相觑,来平江夜宴的武林门派虽然众多,但本领能与唐寻文对剑的,都出自些有头有脸的地方,一时间竟真找不出“最不熟悉”一说。等到众人勉勉强强推了个蓬莱散修上台,天罡门掌门突然一拍掌,道:“欸,这儿有个更好的人不是!” 他起身,面对着沈沉和钟晚,喊道:“时晔公子的武功,我们可是一次都未见识过呢!这还不够‘不熟’么!” “时晔”此人的出现本就突然,众人都对他是抓心挠肝的好奇,闻言立刻附和道:“是哇!蓬莱玉剑我们都是略知一二的,算不得‘不熟悉’,时公子才算呢!” 朱宛白插嘴道:“这可不成,我可是亲眼看见时公子使昆仑功法的。他的武功和寻文哥岂止是‘熟悉’,简直就是师出同门嘛。” 钟晚在一边笑盈盈地听他们说话,脑海中却将万方元珍藏的剑法古籍都囫囵过了一遍,以备不时之需。等听到朱宛白说自己会昆仑功法,他心里“咯噔”一下,却听得赫连珏淡淡答道:“倒也不算‘师出同门’,时晔与我师弟范之云颇有一番交情,二人曾以兄弟相称,在切磋中,自然也学了不少昆仑剑术去。” 钟晚恰到好处地接道:“之云兄大度,任我偷师昆仑的外门剑法,倒叫我出剑时常带几分它的影子,不敢在昆仑大弟子面前班门弄斧。” 朱宛白自然分不清钟晚的昆仑剑法是赫连镜还是范之云教的,旁人就更不知道,只当赫连珏所言不假。 天罡门掌门讪讪闭了嘴,唐寻文也松了口气,朝着对面的蓬莱散修抱了抱拳,道:“这位兄台,请吧。” *** 等到唐寻文与蓬莱散修一场比试结束,天色已经不早。众人虽然依旧兴致勃勃,但顾忌着明日还有一场擂台战,便三三两两地与沈沉等人作别散去了。等到周围的掌门长老都走得七七八八,钟晚低声对赫连珏说道:“师兄,多谢。” -- 第104页 赫连珏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钟晚的错觉,他的脸色又苍白了许多,那双如同江南春水般含着暖意的眼睛,也已经覆上了一层薄冰,满是倦怠。钟晚直觉不妙,又想起孟亥给他看的那根黑布条,说赫连珏练的震艮本是赝品,更是满满当当地绣着“可喜可贺”几个字。 然而他刚一句“师兄”出口,赫连珏却转过身去,打断他:“我自有分寸。” 回到北斗山庄的船上,钟晚依旧有些心事重重。好在沈沉及时将他的心思拉到了别处:“我叫阿沅过来,他给你说说,蒋初阳都做了些什么。” 沈沅今日出了好一番风头,正春风得意马蹄疾,跑过来的时候仿佛尾巴都在摇:“哥!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呀?” 沈沉摸了摸他的头,示意他跟着也坐下:“再接再厉。” 沈沅知道他哥从不轻易夸他,这样说就是这次已经做得很好的意思,笑得阳光灿烂:“好的哥!没问题!” 他看着实在不像是一个都快能成亲的乾元,还是一副小孩儿的模样,钟晚不知道是该替沈沉担心还是羡慕,也曲起手指在他脑袋上敲了两下:“先回去跟着你哥早起一周再说话,嗯?” 沈沅立刻和霜打的茄子似的一声不吭,应也不敢应,生怕沈沉真的记住了这句话,回山庄抓着他在鸡叫之前起床。钟晚忍俊不禁,还是放过了他:“好了,你先同我说说贺枚怎么样了,再讲一讲蒋初阳的事。” 提到这两件事,沈沅立刻收了笑脸,有些闷闷不乐:“贺师兄从昨日起就将自己关在房里,我去敲门也不管用。哥,时公子,你们去劝劝他,我真怕他心火郁结,伤了真气经脉……” 沈沉道:“他与你不同,与其对他说教,不如叫他自己想通。” 钟晚也知道贺枚就是这个脾气,虽然看上去十分听话,但不是自己想通的东西,不会轻易听进心里。是以沈沉当时即使引导他,也只是借了古人一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而已,并未多言。 沈沅叹了口气:“是哇,我若和他一样,也不会被蒋长老白白骗了这么多回。” 钟晚一愣,听得沈沉说道:“那日我和喜山、乐水借宿天山,半夜他便来找我,说你们本来要去找离字本,都是因为我,才害得天山失去了找到离字本的机会,我正在懊恼,他却安慰我,说之后有的是我将功赎罪的时候……” “那么,你那日被程妙彤和罗杉抓到仪林,也是因为他的缘故?” “是!是他和我说,可以先装病,然后与他里应外合,将程妙彤一网打尽,送到你们面前,”沈沅不住点头,“都怪我,当时觉得对不起哥,想着……想着这一回一定要自己能干些,帮哥把这件事解决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钟晚哭笑不得:“那阿沅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不同沈沉里应外合,非要和你呢?” 沈沅忙道:“他说了,程妙彤正是急用北斗山庄的纯阳内力疗伤的时候……” 然而越说,他也觉得愈发不对劲,干脆一下子扑到沈沉身上谢罪:“哥,我错了……” 沈沉轻轻摇了摇头将他按回原位,道:“昨晚不是同你说了吗?蒋初阳骗你入局,是要故意挑起北斗山庄和程妙彤的矛盾,让我非出手杀她不可。如若骗你不成,还会骗贺枚,骗其他人,总之都会寻一个法子,借北斗山庄的剑替他报仇。小小不秋门尚且为了数十年前的恩怨如此算计,遑论天大地大,不见边界。” 钟晚见沈沅难得正色,便知道昨晚沈沉是趁着自己安睡,给沈沅讲清了前因后果,叫他要看清身边暗潮汹涌,纵使强盛如北斗山庄,也不可掉以轻心。从比武的成果来看,这一谈果真是有用,但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就不好说了。 沈沅摇摇他的胳膊,道:“我知道啦,哥,‘天大地大,不见边界’,这样的话,你先前就同我说过的,我都记着呢……” 沈沉挑了挑眉,好像怀疑他在胡说八道讨好自己:“我又是什么时候与你说的这句话,我自己怎么不记得了?” “哎?”沈沅看了看他哥,又看了看时公子,小声说,“就是……就是你十八岁那年冬天,大病一场之后……你忘了吗?” 他小心翼翼地抛出一个问句,却看到对面两人一下陷入沉默,仿佛被触碰了什么禁忌,吓得他连忙起身:“我,我去看看贺师兄!” 等他一溜烟出了门,钟晚才轻轻舒了口气,垂下眼问道:“沈沉,那是不是……我与你告别之后?” -------------------- 下一章开始!就是少庄主了!大家新年快乐!感谢阅读~ 第72章 琵琶弦 临近新春,纵使是素日里最不近人情的北斗山庄,也被大红的灯笼和锦缎沾上了点人气。 用来宴宾客的天权殿中更是如此,火烛通宵地晶亮,照得所有人脸上暖意融融,几乎醉在悦耳丝竹声中。 然而无论是烛光还是暖意,似乎都绕过了刚刚大出风头的北斗山庄少庄主——沈沉。那根黑布条几乎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只能看出挺拔的鼻峰和微微向下的薄唇,皮肤病态的白,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冷淡疏离。 有人想敬他酒,他却只是举起茶杯,淡淡道:“晚辈尚在服药,只能以茶代酒,还请恕罪。”等他客客气气、慢慢吞吞地将茶喝完,对面的人也就失了和他攀谈的兴致,坐到一边看那些腰肢细软的美丽舞女去了。 -- 第105页 这场宴会无趣地开始,也无趣地结束了,除了中间有一个乐师接连弹错了几个音,又故意似的盯着他看以外,没有一样能让他提起兴致的东西。沈沉站在沈林和陈乔月身侧,像一个不会说话的玉雕,等听到宾客尽数散去,便也得体地辞别父母,回了自己的竹林里头。 北斗山庄的许多景物宫殿,大多以七星之名命名,沈沉原本居开阳殿,等沈沅长大了,便搬去了更大的摇光阁。因为地势偏些,他索性叫人在外头种了一大片竹林,与周围宅屋隔绝,平日里只能听到风吹竹叶沙沙作响,不闻人声喧嚣。 然而今日,却有一些不同。竹叶摇晃声中,似乎还有极其轻微的足音和金玉撞击之声,仿佛有人运了轻功,从竹林间穿过——然而这样好的轻功,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不是目盲耳聪,也许根本不会注意到。 这个时候,能进到北斗山庄里的人会是谁?是善是恶,是敌是友? 沈沉屏住呼吸,将岁寒剑握在手里,放缓步伐走到窗边。他虽然目不能视,但一站就站到了一个很巧妙的位置上,好叫外头的人轻易看不见他的身形。 竹林里的足音突然停了。 他屏息凝神,一刻也不敢松缓,像大浪淘沙般仔细在竹浪声中翻找着异样。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剑气毫无征兆地破空而来,沈沉罕见地一慌,抬剑欲挡,但剑尖堪堪停在他鼻尖,就被人一把捞回,漂亮地挽了个剑花,顺带着在他肩上划了一道。 那人衣摆上的金环玉佩丁零当啷地撞在一起,沈沉一愣,下意识去摸本该被划破的衣物,但只摸到了几缕被斩断的发丝。那人似乎是在十分得意地对着他炫技,发丝断得齐齐整整,风一吹便从他手心飘落了。 沈沉见那人连他的衣服都不划破,显然不是来取自己性命,便出声喊道:“请问阁下前来寒舍,有何贵干?” 他并不常开口,声音带了点少年特有的低哑。那人的呼吸在他颈侧一晃而过,似乎是探头往屋里看了一眼,又回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道:“你这还是‘寒舍’,我的屋子可就是狗窝了。” 沈沉道:“山不在高,水不在深,敢问阁下何人?” 那人哈哈大笑,屈起手指在窗框上一敲:“少庄主,你若追得上我,我就告诉你。” 他尾音刚落,沈沉便撑着窗沿翻身而出,伸手去抓那人的衣角,谁知竟抓了个空。他凝神细听,那人居然已经在几尺开外,故意停下不动,等着自己过去。 沈沉只当他轻敌,飞身而上便是小擒拿手的“金丝缠腕”一式,但竟然又扑了个空,那人又已不远处静静地站着。 如此反复数次,绕了竹林整整一圈,沈沉终于笃定了那人在戏弄自己。他贵为少庄主,又剑法精湛,旁人对他大多又敬又怕,还从没被人这样像逗小孩儿一样逗弄,不由又羞又恼,冷冷开口道:“阁下轻功绝世,知道我学艺不精,又何必折辱我,我认输便是。” 那人又从离他几尺开外倏地回到他身侧,十分不知分寸地凑上来。沈沉一惊,还来不及阻止,那人早已伸手戳了戳他的脸,忍俊不禁:“好好好,我们换个方法比,我们比剑法,如何?” 沈沉“啪”一下打开他的手,不声不响地摆好了起势。那人轻轻一笑,道:“你蒙着眼睛,不大公平,那么我也蒙着眼睛好了。” 只听“嗤啦”一声,那人已经撕下一块儿袖口,窸窸窣窣地蒙在眼上。沈沉却一点也不高兴,冷下脸道:“不必为我蒙目,我不需要。” 那人又凑过来,也不顾及寒气四溢的岁寒剑,硬是一通摸索,强硬地拉了他的手放在他脸上:“你摸摸,我都蒙好啦!真要我摘下来?” 沈沉手心里全是那人微凉的皮肤,连眼上的布条也是滑腻的,他被烫到般把手缩了回去:“……摘下来。” “我摘下来了,”那人宣布,“你要不要再检查一下?” 沈沉觉得这人又在逗弄自己,懒得理他,先上前一步,流畅至极地出了《曲有误》中“轻罗小扇”一式。 这一式从“轻罗小扇扑流萤”中得名,自然十分轻盈灵巧,又不会过多暴露底细,用来开头最为合适。那人轻轻一笑,一柄细剑竟然更要轻巧好几分,恍若点水蜻蜓从岁寒上一掠而过,便借着力“当”一声将他的剑弹开。 沈沉虽然目不能视,但耳朵却十分灵敏,听到那人腰间的玉佩在空中转过一个圆,便顺势双手持剑,斜身倒退,趁对方来不及回转身形,又出重重一剑刺他侧身肩头。但刚挑到外袍,那人几乎是贴着他的身子折转而过,右手持细剑挡住岁寒去势,空出的左手闪电般在他肩背出一扭。 距离太近,这一式出得毫无声响。沈沉猝不及防右肩一麻,这才知道方才为什么那人说他看不见时吃了亏。旁人用剑则用剑,分不出心来用掌,但这人动作奇快,竟能剑法掌法两不相误。 二人在幽深竹林中又过了上百招,不知不觉已绕了竹林两圈,地上到处都是被剑气砍落的竹叶,好不可怜。 除了沈林,沈沉从未遇到过这样棘手的人,打得吃力非常。但那人却觉得十分过瘾,偶尔见沈沉出了一个巧招,还会叫声“好”。 正斗到酣处,沈沉突然觉得眼睛传来一阵刺痛,仿佛眼底的水液都干涸殆尽,忍不住低低呻吟一声,岁寒剑一抖险些落地。那人瞬间收了手,也不怕他使诈,问道:“我没打到你呀,你怎么啦?” -- 第106页 沈沉明白自己的眼睛是到了用药的时候,然而那人问得关切,他竟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是顽疾,敷药便好。” 他左手虚虚按在黑布条前,将上头残余的药液送到眼前。那人好像伸手要去碰他的眼睛,但犹豫片刻,还是停下了:“好吧,看在你生病的份上,我便告诉你我是谁。” 他感到眼前的人从竹林里拿出了什么东西,然后轻轻一拨——宴会上熟悉的琵琶声顿时圆珠一般滚落在月夜竹林里。沈沉愣愣地任美妙乐声流淌,听到某一处,才开口道:“你是宴上那个乐师……不对,不对,山庄的乐师父亲都知根知底,绝无可能有你这样的人……你到底是谁!” 琵琶声依旧,和着风吹竹叶,仿佛清冽山泉蜿蜒而下,比宴上动听不知多少。但没有人回答他。 沈沉又喊了一遍,这一回乐声也渐渐远去,他不知不觉地跟了上去,走着走着,却摸到了自己熟悉的窗楣。 只听“铮”一声扫弦,那人轻轻一笑,将琵琶向他掷来,好像在掷一个绣球。沈沉下意识接住搂在怀里,等弦音平息,那人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 -------------------- 今天是青涩的十六岁少庄主和比现在更贪玩的时卿~ 少庄主还不知道对面是谁,惨orz 感谢大家阅读! 第73章 钟前辈 离沈家大宴转眼已过七日。 沈沉已经褪去外袍,换上了一身雪白的里衣,衬得他面容愈发苍白清俊。他将手绕到脑后,轻轻解开眼前的黑布带,将它放入面前的玉碗里。 他端正地坐着,任烛火在夜晚噼啪作响,仿佛在等什么人。不消多久,房门便被人叩响了。 “请进,”沈沉没有站起来,顿了顿,还是加了句,“……母亲。” 陈乔月轻手轻脚地将门掩上,坐在他对面,问道:“准备好了吗?” 见沈沉应答,她从怀里揪出一只活蹦乱跳的鸽子,捧在手心里:“开始了。” 沈沉点点头,好像已经对这一切十分熟稔。鸽子的叫声刹那间变得尖锐,与此同时血腥味弥漫开来,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滴入碗里。对面陈乔月的动作却依旧十分麻利。她将已经不会再叫的鸽子放在一边,迅速从锦袋倒出一些药粉,和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鲜血混在一起。 约莫半炷香后,沈沉往碗里摸去,果然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吸饱了药液的黑布条新鲜地湿润着。他面不改色地拿起来覆在眼上,陈乔月道:“阿沉,张嘴。” 沈沉将她送到唇边的软布团推到一边:“不需要了。” 刚说完,预料中的剧痛便如期而至。沈沉紧紧抓着桌角,筛糠般地发抖,明明天气阴寒,他却痛得浑身是汗,嘴唇毫无血色,好像下一秒就要痛得昏厥过去,或者和第一次敷药一样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头。 陈乔月依旧坐着,双手死死绞着膝头的裙带:“阿沉,痛就叫出来吧,闷声不吭,不是更痛么?” 沈沉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般,依旧咬紧牙关,只泄出一点粗重的喘息声。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呼吸渐渐平复,将手从桌角上拿了下来,指甲里隐约可见血迹和木屑。 陈乔月顾不得帮他处理手上的伤口,先探过身子,满怀期待地问:“好点了吗?能看见光了吗?”看到沈沉缓缓摇了摇头,她眼中光芒一点点消失,骤然跌了回去,掩面苦笑道:“……又是如此,又是如此!到底要怎样,要什么时候……” 这种时候沈沉自然不会火上浇油,听话地沉默着,像一个木偶。陈乔月将眼泪抹掉,整理干净衣衫,再用香粉掩盖住身上的血腥味,随即起身说道:“我先走了,七日后我们继续。” 走到门口,她忍不住回头又添了一句:“阿沉,知道你不喜欢旁人碰你,手上的伤,记着要自己早点处理了。” 沈沉顺从地应了,等门外脚步声逐渐远去,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鸽子来了一瞬间,又那么快地被陈乔月带走了。他又是一个人在这里。 等烛花已经蜿蜒地开到烛托上,他才轻微地动了动,在桌子上轻轻一拍,一道掌风登时冲着烛光而去,但正在此时,窗“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有人一跃而入,接住那道掌风,不叫它吹灭烛火。 沈沉猛地起身,岁寒剑登时出鞘,那人也不怕,反而说:“少庄主,好好的蜡烛,你灭了它干嘛?” 听到那人的声音,他将剑缓缓放下,收入鞘中,冷声道:“我要就寝了。” 那人忙答道:“别呀,今晚月色甚好,少庄主你怎能辜负……”说到一半,他似乎意识到少庄主是个盲人,再好的月色也与他无关,猛地住了口。 沈沉倒是没觉得生气,自顾自将窗户关上:“琵琶我替阁下保管着,今日正好物归原主。” 那人也不客气,拖了把椅子坐下,笑嘻嘻道:“你不问我是谁啦?还是已经知道了?” 沈沉也在原先的位置与他面对面端坐着:“知道又何妨,不知道又何妨,我与阁下只会有数面之缘而已。” 那人啧啧摇头:“太伤心了,少庄主,我还觉得你年少有为根骨奇佳,想破例传授你绝世武功呢。” 沈沉偏头,很淡地笑了笑:“是万宗师的绝世武功吗?” 那人叫道:“你看!你分明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 第107页 “有这样的剑术和轻功,又是这个年纪……”沈沉道,“必定是‘风上客’钟晚前辈无疑。” 还有一句话沈沉没说出口,如传言中这样的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不守规矩,以至毁誉参半的,也就钟晚而已。 钟晚见被他识破了身份,也不装了,大喇喇把秋水剑往桌上一放:“唔,多谢夸奖。作为回报,我就与你打一架吧。” 沈沉还没能明白打一架算是什么答谢,钟晚的掌风已经迫至眼前。虽然知道面前的人不会伤他,但他还是“啪”地接住了这一掌,与他过起招来。 二人所习武学截然不同,一快一慢,一虚一实,沈沉毕竟年纪尚轻,又专攻剑术,比不过钟晚身经百战,很快败下阵来。钟晚却刚打到兴头上,兴冲冲拽着他,早就把赫连珏等人的嘱托忘到脑后,也不端着叫什么少庄主了:“沈沉,沈沉,我们去外面打,这里手脚伸展不开。” 沈沉刚刚虽然落败,但得以领略万方元亲传的掌法,依旧获益颇多,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与这人打一架算是“回报”。竹林里四处无人,月色果真极好。钟晚找了处空地,兴冲冲地摆好起势,刚要开口询问,沈沉却猝不及防出手,使了个极其精妙的小擒拿手将他牢牢锁住。 这一下来得突然,钟晚就算动作再快也着了道。他虽然比眼前的少年足足大了七岁,但不知为何,手劲居然比不过十六岁的少庄主,挣了几下都没有挣脱,只好卸了力气乖乖被他擒着:“少庄主,你这是作甚?” 沈沉居高临下地攥着他的手腕,两人挨得很近,黑布条尾端都垂在了钟晚的发上:“钟前辈不辞劳苦前来北斗山庄,只是想与我过招么?” 钟晚又好气又好笑:“上回我来找你,你没告诉你爹;这一回反倒回过来问我啦?怎么,你们这儿是有什么稀罕玩意,能让我打着与你练武的幌子一回回光顾不成?少庄主年纪轻轻,未免太多疑了些。” 他这样说,沈沉反倒眉头不再紧锁,渐渐松开他,规矩地行了个礼,道:“晚辈多有得罪。” 钟晚道:“是啊,你也知道你得罪我了,得罪了我就是得罪了我师父,得罪了我师父也相当于得罪了昆仑,你自己算算,多么不划算的一笔买卖。” 他扯关系扯得理直气壮,将万方元、赫连镜统统搬了出来狐假虎威,好在沈沉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色:“那么,您想叫晚辈如何赔罪?” 钟晚见鱼上了钩,偷偷一笑,开始趁火打劫:“你想不得罪我么,就乖乖跟着我学轻功,如何?” 他方才说“打一架”是回礼,这会儿又说“学轻功”是赔罪,沈沉听他随心所欲胡言乱语,心中一团雾水,却听得钟晚振振有词:“少庄主剑术了得,但轻功却差得不行,若是不教你点皮毛,我与你打架的时候多么扫兴。” 他眼珠子一转,又道:“不过嘛……若你不想学别家武功,或者不想认我这个师父,还有一个法子。” 沈沉还没来得及问,他便凑过来,勾住黑布带的尾端轻轻扯了扯,笑着说道:“你摘下这个碍事的布条,叫我看看你的脸,也行。” -------------------- 珍惜这个还会乖乖叫前辈的少庄主 晚安,感谢大家阅读~ 第74章 雨霖铃 外头雨声潇潇,初春寒意尚存。北斗山庄少庄主沈沉正端坐着练字,虽然目不能视,下笔却工整有力,铁画银钩。 自钟晚与他一约说要传他轻功,又是一年过去。那人十五日来一次,从心法口诀一点点教起,好像是在教一个初初学武的稚童,而不是天赋异禀的少庄主。 沈沉一开始还想和他说叫他教得快些,但总是被莫名其妙地搁置,几次三番,也就随他去了。 长年累月地独居着,他的耐心好得不似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钟晚教得慢,他便扎扎实实地跟着学,说是要练百遍千遍的动作,也毫无怨言地做了,一做便能打发走一整天的碌碌光阴,倒叫人有些想不起来,之前的这些时候都用来干什么了。 雨珠打在竹叶上,掩去了许多轻微的动静,譬如本该出现的某个人的脚步声。 沈沉将笔搁在五山笔架上,慢条斯理地整理着纸页,心中却远没有这么平静。他想,这么大的风雨,那个人也许是不会来的了。 这时,他听到有人在他窗外一下一下地叩着,“啪嗒”“啪嗒”的声音几乎混在雨声里听不分明。沈沉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迅速地起身,像寻常一样给门上了锁加了禁制,然后打开窗,让外头那个落汤鸡赶紧进来。 钟晚连伞都没打,只穿着一身蓑衣,雨珠打在上头,雾一般弥漫开来。沈沉开始自然看不见,但等无意间碰到他的肩膀,却也明白过来他是从不知哪儿闹腾回来的,不由轻轻皱眉,道:“这样大的雨,你又去哪儿了。” 钟晚被屋中的火盆暖得直叹气,边利索地将蓑衣脱下,边眉飞色舞道:“去江上行舟啦!人家是斜风细雨不须归,我狂风暴雨也不回来!我和你说,锦江上那叫一个黑云白水,壮观得很,我赫连师兄说是要陪我去,但被雨一淋,便比不过我了……” 沈沉静静地听着,接过他手里的蓑衣放在一边,又将火盆挪近了一些。他虽然对物欲无甚追求,但到底是贵门公子,吃穿用度都不自觉的考究,自然见不得钟晚这一身湿哒哒的。 -- 第108页 钟晚正说到他们英雄救美救下了几个画舫被困在江面上的坤泽,才觉得有些冷落他:“啊,不说啦,你的轻功练得如何了?” 说罢,他还不死心地看了看沈沉被黑布条牢牢遮住的上半张脸,撇了撇嘴:“沈沉,你又不是未出阁的黄花大姑娘,被我看看脸怎么啦?难不成你下半张脸长得那么俊,上半张就丑如阎罗恶鬼了?” “万一呢?” 钟晚没反应过来:“啊?” 沈沉转向他,一字一句道:“我的眼睛,很丑。” 他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片刻后,钟晚故作轻快的声音才响起:“丑怎么啦,我和你说个秘密,其实我也丑得很。” 沈沉知道他是变着法子安慰自己,不禁莞尔:“许多坤泽倾慕于你,你怎么可能丑陋?” 自从知道时常来找他的这人是风上客钟晚,他便不动声色地打听了许多那人的消息,其中有一样便是那人的风流轶事。 钟晚听到“坤泽倾慕”之类的话,语气微妙地笑了笑:“是真的,不信你摸摸?”说罢趁沈沉来不及拒绝,先将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 沈沉这是第二次无意间碰到他的脸,虽然知道这人是个乾元,而自己也会分化成乾元无疑,但骤然被人拉着摸这摸那,心里却觉得又烦躁又古怪,听到钟晚用另一只手窸窸窣窣地解开了领口,更是如临大敌:“你这是做什么!” 他刚要用力将手抽回,指尖却传来截然不同的触感。 那竟是一片狰狞的、绝对称得上“丑陋”的疤痕。 钟晚终于松开手,见那只手慌慌忙忙地缩回,不由笑道:“怎的,是被我非礼了还是被我吓到了?我的少庄主,是不是觉得你的眼睛也没那么丑了?” 沈沉心中一阵阵地发紧,来不及思考,已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刚问出口,他便觉得十分冒犯。但钟晚只是无所谓地笑笑:“你若是今天能碰到我的衣角,我便叫你知道。” 说罢,他牵着少年的手,将他一步步引到窗前,猛地将窗一推。沈沉只觉得狂风骤雨“呼啦”一下全部灌了进来,打在他脸上。满屋都是带着竹香的冷瑟。在呼啸风雨声中,钟晚刚刚被火烤干的衣服又全部被打湿了,他却浑不在意,翻身出窗,喊道:“沈沉,跟我来!” 此时早已过了就寝的时间,他也不喜欢浑身湿透的感觉,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好像孤立无援。但不知怎的,他就是无法拒绝这句话,钟晚打开了他房里的窗户,他却觉得漆黑一片的眼前出现了一扇窄门,门后的光亮丝丝缕缕地透出来,那种甜美的诱惑,叫一个盲人无法拒绝。 他跟着钟晚,翻窗踏进连天的雨幕中。 “你太慢了,”这个时候钟晚总算像一个师父的样子,毫不留情面地点评道,“全身凝于一点,不要因为雨声太大而松散分毫。” 冰凉的雨水灌进他的领口,他突然有点明白钟晚在这样的锦江上破浪大笑是怎样一种感受,衣服吸饱了水变得沉重,身子却变得更轻,雨声、竹叶声从耳边慢慢淡去,只留下钟晚脚尖点过地面的细微响动。 沈沉凝神听着,在听到足音微微偏转的那一刹那,一抖袖子,便有一枚梅花镖自他袖间飞出,“啪”地斩在一根竹子上。雨太大了,钟晚看不清到底是哪儿的竹子落下,便下意识地往相反的方向一避,喊道:“沈沉,你作弊!” 沈沉学着他的口气说:“你没说不能用暗器。” 他之前摸过钟晚的袖袋,知道那里面空空如也,才敢耍这点小聪明。钟晚意识到自己今天没法还手,刚要气得开口,只听见又一竿竹子在面前倒下。 好在他轻功出神入化,躲了一次两次,便也有了经验,不再受到这些小小障碍的困扰,但沈沉却如同浑然不知一般,并未停手。 钟晚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又是一声清脆的“啪”,他意识到这回倒下的竹子格外粗壮,灵巧地闪身一躲,却没料到身后的黑衣少年足尖轻点,已经落在了那竿老竹上。 电光火石间他恍然大悟,这一次的竹子根本不是叫他躲的。但他刚想明白,沈沉已经从下落竹竿上燕子般滑落,眨眼已到了他的身后,在他后颈的衣服上一握。 他心中大叫一声糟糕,但少年的手已经在他后颈最碰不得的地方重重抓了一下。 沈沉落在地上,刚想问他“这样如何”,但谁知那人竟然身子一软,直直跌了下来。他手忙脚乱地去接,但显然高估了自己下盘的平稳,被钟晚一带,两人竟是一起十分狼狈地“啪嗒”摔进水坑,在泥地骨碌碌滚了几圈,才被几竿竹子拦下来。 “钟前辈?钟前辈?” 雨大得仿佛能将他的声音冲散,他怀里的人一声不吭,反而喘息着将他去探脉搏的手拨到一旁。沈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当是刚刚他出了意外才会失态至此,也不顾不上礼节,喊道:“……钟晚!” 过了好一会,他几乎又要等不下去的时候,钟晚才应了一声:“……嗯,我没事。” 不知是不是着凉了,他这一声居然带着点鼻音。沈沉叹了口气,见他还是缩着不动,便将他架起来,一步步往摇光阁走去。 簌簌雨声中,只听钟晚附在他耳边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轻功能修习得这么快吗?” -- 第109页 沈沉闻到他身上有一种莫名好闻的味道,说不上来是什么气味,却叫他心跳得飞快:“不知道。” 钟晚轻轻一笑,继续说道:“我小时候,得了一味奇药,叫做‘柳絮飞花’,服了可叫人身轻如燕,修习轻功手到擒来。” 沈沉摇头,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是啊,”钟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所以它就叫我的肩膀上,留下了这么一大片疤痕,美其名曰‘飞花纹’。名字美得很,实际上可丑了。” “不过嘛……我这一辈子,除了去澡堂洗澡,也没什么能和人坦诚相见的时候了,所以生在这个地方,倒也算我运气好。若是生在脸上,哈哈,那我也得拿条黑布,学着少庄主,把脸蒙起来……” 他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转眼已经到了沈沉屋外。二人打开窗,一撑身子便翻进屋里。钟晚早已将当时一瞬间的狼狈抛之脑后,大呼小叫地拖着炭盆来烤火:“沈沉,还是你屋里暖和,沈沉?” 他一回头,却看见沈沉原本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他连忙伸手去探,却摸到了一片滚烫的皮肤:“沈沉,你发烧了?” 他忙不迭将那套湿透了的外衣脱下丢到一旁,翻出沈沉干净的里衣给他换上,再将他整个人塞进被子里,心中不由万分懊恼自责:“不会是因为淋了一场雨,他才发烧生病了吧?那可真是……” 他跟着赫连珏的母亲阿水学过一些医术,此时倒是派上了用场,然而刚搭上沈沉的脉,他立刻沉默了,只觉得那抹滚烫也跟着烧上了自己的耳朵。 沈沉不是发烧了……是要分化了。 -------------------- 分化了,嗯 感谢大家阅读~ 第75章 三百两 床上的人皱了皱眉,难耐地翻了个身。钟晚虽然不是乾元,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知道乾元分化比坤泽痛苦太多——赫连珏这样稳重的人,提起数年前分化的情景依旧会忍不住抱怨几句。 钟晚的两指还搭着沈沉腕上,他的脉象跳得极乱,呼吸也急促粗重,一副很不好受的模样。钟晚想起自己的锦囊里放了些宁神的草药,刚想收回手去取,谁知立刻被神志不清的少庄主翻掌握住,像是攥住了什么宝贝。 钟晚被他猝不及防地一扯,不由向床榻跌近了些。但奇怪的是,沈沉紧蹙的眉心反而松开了些许,似乎是得到了什么抚慰。 空气中乾元的信香越来越浓,勾得他后颈一跳一跳,也不安分起来。钟晚猛地醒悟——沈沉突然分化,不会是因为他方才被抓到腺体,漏了一大片信香出来的缘故吧? 乾元分化有坤泽信香抚慰,自然是很好的,钟晚知道是自己惹下的祸,这时候贸然离开实在有些没良心,只好用另一只手抓起锦袋,放在鼻子下深吸一口,勉强压下躁动,盘腿坐在沈沉身边,缓缓地将自己的信香放出来。 沈沉将通红的脸偏到一边,似乎还想离坤泽近些,含糊不清地开口说了几句话。钟晚凑过去听,却只能隐约听到几个支离破碎的“热”“渴”。钟晚努力地伸长胳膊倒了杯水递给他,谁知他一偏头嫌烫不喝。 钟晚别无他法,只能噘着嘴给他吹凉了,再扶着杯子送进他口中,边忍不住嘀咕:“好吧,今天我就勉为其难地伺候伺候少庄主……小兔崽子,等之后要你好看。” 嘴上这样说,他却还是又倒了一杯,放凉了送到沈沉唇边:“喏,还要不?” 沈沉约莫真的是渴极了,竟从床上支起身子,艰难地去够茶杯的边缘,钟晚笑道:“是不是该拿个海碗给你……哎!” 话音刚落,茶杯便被打翻了,茶水尽数泼在沈沉领口。钟晚小声嘟囔了句“不省心”,重新倒了一杯给他,但刚捧到沈沉前面,后颈却仿佛蚂蚁爬过一般发痒,这回换作他自己手一抖,又糟蹋了一杯。 他本来想着,自己常年混在乾元堆里打闹,现下这儿只有一个,应该还算好对付。岂知正分化的乾元又怎是寻常能比,信香浓得如同在房间里砸碎了一坛酒,惹得人迷迷糊糊,醺醺欲醉。 不过两刻钟,他立刻败下阵来,觉得自己要是再待下去保准得出事。但沈沉一人在这儿,他又实在放心不下。 奇怪得很,明明这里住着的是尊贵无比的少庄主,他却很少在摇光阁看到下人。钟晚用尽全力挣开沈沉的手,轻手轻脚走了出去,足尖一点,便跃至竹林顶上。 好不容易看到林外有巡逻的弟子,他随手摘下一片竹叶,往那个方向一掷,弟子手中的伞柄应声而落。 那弟子和见了个鬼似的“啊呀”一声,伸手去捡。钟晚又悄无声息地借着雨声不断地将伞打偏,那弟子见伞被吹到了竹林里,竟犹豫了一下,但雨下得实在太大,他还是跨了进去。 刚走了一小段路,钟晚便收了手。那弟子如愿以偿捡起油纸伞,突然脸色一变,道:“谁在那里!” 被他发现的自然不是行踪如鬼魅的钟晚,浓郁的乾元信香引着那弟子拔腿向摇光阁跑去,片刻后,他狂奔而出,一把抓住巡逻的同伴,叫道:“快,快去叫庄主和夫人!” 深夜的北斗山庄渐渐被呼喊和灯火唤醒,钟晚却始终隐没在幽暗的竹林中。他注视着那扇被雨打得湿淋淋的窗户许久,直到烛火摇晃,有许多人推门而入,才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 第110页 *** “你听说了不?”范之云拿胳膊捅了捅他,“北斗山庄的少庄主昨天晚上分化了。” 钟晚一边嗯嗯啊啊地应着,一边想那时候我还在他床边呢,我不知道谁知道。范之云却没发现他的心不在焉:“据说分化得来势汹汹,除了沈林,山庄的乾元都被那信香逼得受不了,坤泽更是都没出门……” 钟晚这才意识到自己当时有多么地了不得,不由对自己肃然起敬。范之云八卦完北斗山庄的事,又开始八卦回钟晚头上:“听说明玄大师特意来与你说媒?钟晚,真的还是假的?” 钟晚先敲了范之云一个栗子头,道:“叫师兄,没大没小。”范之云捂着脑袋哎呦哎呦地叫唤,却见钟晚慢慢敛起笑意,道:“……真的。但我没答应。” 范之云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撇撇嘴,继续做手上的八卦盘:“那些爱慕段尼师的乾元可要围追堵截你好一阵子了……说到乾元,我总觉得你今天身上有一股味儿,和赫连珏一样讨厌的乾元味儿。” 外头的雨缠缠绵绵下了一整夜,钟晚觉得无论如何沈沉的味道也该消干净了,但他还是心虚地拎起袖子闻了闻:“有吗?没吧。” 范之云哼了一声。自赫连明斩断他的腿之后,昆仑接连大变。赫连珏虽然面上不说,但心中却有意无意地怨着范之云不通人情世故,当时不愿意替阿水和赫连镜遮一遮羞,乃至阿水含恨自刎;范之云也做不到大度,在赫连明斩了自己双腿之后还能与他儿子如往常一般共处。两人都心怀芥蒂,以至关系越来越差,直到如今已是不愿多说一句话的境地。 隔着如此深仇大恨,钟晚若是劝二人和好,便是天方夜谭了。听范之云讽刺赫连珏,他也只是微微笑着过耳而已。 正说得热闹,突然背后一对巴掌直直冲二人扇过来,落在范之云头上的雷声大雨点小,落在钟晚头上的则是实打实的,好在钟晚早有预料,借着范之云的轮椅往旁边一躲,笑嘻嘻唤道:“师父!” 万方元提着半只盐水鸭和一壶烧酒,看样子是要去找赫连镜小酌一番。他把酒坛往钟晚那儿一扔,骂道:“小兔崽子,哪儿都找不到你,老实交代,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钟晚又是一阵心虚,但他与万方元斗智斗勇惯了,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去锦江上划船玩儿了。” 万方元也不是轻易能被他诳到的,闻言一挑眉:“划了一晚上船?你这是金船还是银船啊,啊?” 钟晚赔笑道:“这不是按您老人家说的,以桨为剑,以浪为敌,练功练了一晚上嘛。” 万方元嗤笑一声,半点也不相信,但也懒得追究,不耐烦地挥挥手:“赶紧的喂二青去,你的马吵了一早上了,快把我屋给掀了。” 钟晚大声喊了声“是”,便忙不迭地推着范之云走了。他们二人和一阵风似的卷过万方元身边,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得万方元大喝一声:“等等!钟时卿,你给我站住!” 他和颜悦色地打发走范之云,随即提着钟晚的领子,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你老实和我说说,你身上一股子是什么味儿?” 钟晚心想这些个乾元也忒变态,居然会对同类的信香敏感到这种程度,但还是乖顺地答道:“师父消消气,不就是昨天,那什么,和我一起划船的那几个小子嘛……” 万方元一脸莫名其妙:“什么这小子那小子的,我问你,你是不是又去范之云的木头人堆里滚过了?把你身上的油味儿洗了再进屋。” 钟晚木然地“哦”了一声,觉得自己疑神疑鬼、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真是蠢得透顶。都怪沈沉。 -------------------- 沈沉:怪我吗? 感谢大家阅读~赶着ddl交上了字数,惊险orz 今天很晚才下班,写的少了点,之后补上(●''σ)σ* 第76章 见真容 离沈沉分化很快过去十五日,但钟晚这一回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沈沉那铺天盖地的乾元信香到底还是对他产生了些影响——他的雨露期气势汹汹地提前到访了。 或许是他多年服药的缘故,雨露期总是格外的拖沓绵长。等他把自己关在山洞里十天之后,他总算散了一身坤泽信香,人模人样、状似寻常地出现了。 清晨早鸟啁啾,天气难得的好。明明是万方元晨练回来的时辰,屋里却空无一人。钟晚倒是没太在意,只当自己师父又是心血来潮找哪个老友去了,骂了句“老东西”,还是认命地把房间里的酒坛收拾干净。 桌子上的酒坛最多,足足有四五个。钟晚一手拎两个,刚想去够最后一个,谁知里头还有小半坛酒液,被桌上的剑鞘一绊,“哐啷”地全翻了。 其他东西都能糟蹋,剑鞘万万不能。钟晚手忙脚乱地去扶,却无意间从剑鞘里头扯出了一张信纸来。 万方元虽然随心所欲,但也不至于把好端端的信塞进剑鞘里。钟晚实在好奇,往门口瞥了瞥,见一点动静也无,就大着胆子往信纸上扫了一眼。 入目居然是一大片祭文,万方元的字难得工整,写到后来却和醉了一般愈发潦草。他心里咯噔一下,继续往下看,祭文后头却跟着一大片未写完的剑诀心法,纵使是他也见所未见。 他不敢多看,将信纸小心翼翼塞回原处,然而好奇心却驱使着他想去找师父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万方元对生死看得极淡,常对他说自己死了之后烧了随便一撒就成,千万别整什么立碑扬名千秋万代一套。能让他这样洋洋洒洒写一大片祭文的,又会是谁呢? -- 第111页 正想到此处,他突然听到门口一阵马嘶,忙撂下酒坛子跑出去,果真是万方元骑着二青来了。钟晚见二青在师父手下不情不愿的,不由笑道:“师父,它不服你的管教,别为难它了。” 万方元哼了一声,翻身下马:“改天我找肖石晴学一手驭兽,这天底下就没有你师父我学不会的功夫……” 他向来如此,钟晚忍俊不禁,摇了摇头,便同他一起进去了。他刚出关,照理来说应该立刻温习一下先前的功法,但他实在放了沈沉太久的鸽子,无论怎样按捺心思,都有种跃跃的、想见他的冲动。 “今晚为师不在,”万方元突然说道,“你可别到处出去惹事儿。” 钟晚心中一喜,忙指天指地地保证:“绝对不会!” *** 然而到了晚上,万方元一走,说着“绝对不会出去惹事”的钟晚便把秋水剑一提,也跟着溜了出去。 他干这种事已经轻车熟路,特意还留着房间的灯,摊开一本心法放在桌前,人却已经朝着北斗山庄的方向跑去。 然而不巧的是,他刚要叩窗,便意识到摇光阁里还有另一个人在——沈沉的母亲,陈乔月。 他无意听母子俩的对话,刚转身要走,却听到陈乔月问:“眼睛,能看见多少了?” 沈沉将黑布条摘下,感受了一会,答道:“能看得见光了。” 钟晚眼睛顿时瞪得滚圆,只觉得在做梦一般,浑身都轻飘飘的,心中止不住地狂喜:“不会吧,沈沉的眼睛能医好了?!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高兴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嫌自己这个位置不好,看不到少庄主摘下布条后的样子,但一想他眼睛有可能痊愈,迟早会把布条摘下来,便又忍不住愉快得想笑出声来。 陈乔月似乎也高兴极了,连那张清瘦的脸上都泛出了些许红晕:“好,你坐下,我给你敷药。” 说罢,两人轻车熟路地面对而坐,拿出玉碗、药粉和鸽子。从钟晚的方向看去,陈乔月垂着眼,葱白手指握着一把匕首,寒光溅在鸽子的羽毛上,惹得它“咕咕”大叫。 “这鸽子叫得怪让人心疼,”钟晚心想,“但如果要拿来用药,也真是万不得已……” 刚想到这儿,只见陈乔月迅速用匕首刺入鸽子的喉管,下一秒却从袖间抖出一枚刀片,直直划破了自己的手腕。她用划破的手握着鸽子,一同伸到玉碗上,让自己的鲜血一滴一滴,滴入碗中的药粉里。 钟晚身子一抖,险些从竹林上头掉下来。但对面的沈沉却似乎什么都没发现,只当母亲又用鸽子作药引了,等“滴滴答答”的血流声停止,方道:“辛苦母亲了。” 说罢,他从碗中取出饱蘸着药粉与母亲鲜血的布条,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陈乔月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但仗着沈沉看不见,还是努力平稳声音,道:“阿沉,忍着些痛,很快我们母子二人,都要苦尽甘来了。” 沈沉没有回答她,肩膀剧烈地颤抖,双手几乎嵌进了桌角底下。钟晚想一直看着他露出的那一段脖颈,似乎这样能替他觉得好受一点,但陈乔月却趁着这个时候,不动声色地给自己的手腕快速上药包扎。 等沈沉的疼痛逐渐过去,她也刚好停止动作,两人又简单谈了两句,但双方都意兴阑珊,明明是母子,说出口的除了客套话之外竟然没有其他。不一会儿,陈乔月便带着死去的鸽子离开了。 沈沉一个人坐了许久,过了一会,将黑布条摘了下来,勾在手里,又久久地盯着跳动的烛火发呆。钟晚猜着屋子里血腥气这么浓,本想等他走到窗边通风的时候跳出来吓他一跳,等着等着却有些等不及了,便摸到他窗楣处,“笃笃笃”叩了几下。 谁知他还没反应过来,窗户便“哗啦”一声被人打开了,他没想到里头的人会应得这么快,一个猝不及防往前一扑,整个栽在沈沉身上。 沈沉也完全没有防备,又目不能视,两人就和在竹林里头跌跤一样,一同狼狈地滚在了地上。好在地上原先厚厚地铺着羊毛氍毹,他们一同摔下去,也没多少疼。只是由于挨得近,钟晚的额头在对面那人的肩膀上撞了一下,撞得他眼冒金星。 他顾不上这些,只觉得有点窘迫,胡乱一撑身子就像爬起来,谁知无意间往下一瞥,登时愣住了。 沈沉安静地躺在他身下,忘记戴上那根黑布条,此时整张脸的容貌尽数露出,正是他提了多少次,一直想见的样子。 夜深了,他没有戴冠,黑发凌乱地散着,眼睛轮廓无比俊逸漂亮,却是黑沉无神。 钟晚觉得他与自己想象的一样俊美,但却还是呆呆愣愣地盯着他的脸看,少年脸庞轮廓仍然有些青涩,却已经如同天边星斗一般清贵耀眼,可以笃定长成后风采卓然。 似乎是感觉到身上人不动了,沈沉皱了皱眉,道:“不起来吗?” 钟晚这才回过神来,竟有一丝庆幸沈沉看不见刚才的窘态:“这就起来,我这不是摔得疼了……” 沈沉眉头蹙得更紧,下意识伸手:“哪儿……” 两个人一个还磨磨蹭蹭地没起身,一个却已经伸了手,如此一来,倒像是把钟晚按进了他怀里一般。 钟晚一愣,随即和逃命般窜起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坐在椅子上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道:“没事,一点点而已,小问题,小毛病。” -- 第112页 沈沉慢慢起身,曲起一条腿坐在氍毹上,仰起头看他,问道:“你之前去哪了?为什么我分化那天之后,你就一直没来找我?” -------------------- 写的时候,满脑子掀起你的盖头来……对不起orz 感谢阅读~大家晚安 第77章 秋水剑 钟晚见他神色如常,不像是察觉到自己是坤泽的样子,不由得松了口气。他倒不是怕沈沉多嘴多舌,向外头泄露自己的身份,只是怕他这样家规极严的贵公子与他讲什么礼数,对他不如往常那般自在,那就不好了。 沈沉依旧看着他,耐心地等着他的解释。钟晚毫不犹豫地把过错往万方元身上一推,道:“嗐,是我师父,突然说要闭关,让我在一旁看护。我想着十天半月总够了,谁知眼睛一闭一睁,便是将将一个月了……” 见沈沉依旧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钟晚莫名有点心虚,也从椅子上跳下来,盘腿坐在他对面:“好啦,我不是故意不来看你的,我给你赔罪,成不成?” 沈沉道:“怎么赔?” 钟晚想了想,对他说:“唔,你是不是能看见光了?伸出手,张开。” 沈沉依言做了,过了一会,只觉得手上一沉,眼前的黑雾中突然有潋滟光亮浮动,他努力思考了一会,才犹豫地问道:“这是……水光吗?” 钟晚笑道:“是,也不是。你再摸摸。” 他将手里的东西送到了沈沉张开的掌心中。沈沉一握,却先握住了他的一对儿手腕,感到他猛地一瑟缩,才往下摸索:“……是你的佩剑,秋水。” 钟晚语气里掩不住的得意:“好看吗?像不像湖心波光粼粼?” 沈沉盲了十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颜色,只觉得眼前波光美不胜收,竟忘记了那并非真正湖光水色,只是一把美丽一些的宝剑而已。钟晚将剑入鞘,郑重地放在他手中:“今天把这‘剑中第一美人’借给你了,随你怎么用,拿来砍竹子也行。少庄主,这个赔罪你满不满意?” 他若不说秋水剑的名头,沈沉必定是会应下的,但此时他却有了更想要的赔罪,于是将秋水轻轻推给他,道:“不必割爱,换一个便好。”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羞赧:“我……想知道你长什么样子。” 旁人说风上客钟时卿持秋水剑,便是美人持美人剑,格外赏心悦目。沈沉自幼蒙起双眼,对外物姿态从不好奇,此时却隐隐期待着自己的眼睛能好得快一些。 钟晚在他的世界里始终只有声音和气味,像风吹来的一般,他总觉得总有一天钟晚也会风一样飘然而去。钟晚的轻功太好了,他竭尽全力也只是追到他的衣角而已。 他分化那一晚险象环生,陈乔月说若不是有弟子恰巧经过,他怕不是要整夜高烧不退。但沈沉却知道是钟晚悄悄引人过来的。 自那以后,他就日日地盼着能早些向他亲口道谢,连陈乔月都看出异常,但好在他分化后药效顿时显现,陈乔月含恨多年终于心想事成,当然顾不上这些。 十五日后他原先等在书桌前,后半夜又移到了窗前,竹影婆娑落在他的面庞上,竹声里却没有熟悉的足音。 沈沉静静地坐了一整夜,心中从期望,失落,恐惧,再到释然。他被拘在这个笼子里,但风是不愿被困住的,也不能被他困住。他唯一能做的不是挽留,而是尽可能地记住。当他走出来的时候,一定会亲手将风捉住。 皮相只是人的外在,但他太想知道钟晚长什么样子了,好像这样会让他觉得公平一些,安全一些。 钟晚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凑过来:“喏,要么你摸摸?” 年轻的乾元只愣了一会儿,便从善如流地将手放了上去。钟晚却不知道他心里的曲折,还想趁机试探试探他是否发现自己是坤泽的事儿,便笑着开口:“得亏我不是个坤泽,否则你刚分化完就要见我长什么样子,我还以为……” 他话说到一半,沈沉却把手一收,语气淡淡地说:“好了。” 钟晚也后知后觉这个玩笑不大合适,便随口找了个话题支了过去。两人一同看了会儿书,便又出去练剑。今日只有一弯银钩般的月亮,但岁寒、秋水两把宝剑却剑光凌冽,比月色星光更甚。 钟晚发觉不过数天沈沉又有了长进,约莫真的是分化了的缘故,他出剑比以往更加沉稳狠辣,加之眼睛已经能辨光,竟和他打了个平手。 万方元最见不得自己输给别人,钟晚作为他的徒弟自然也有点脾气,拉着沈沉练了足足两三个时辰,才酣畅淋漓地把剑一扔,道:“回去啦!再不回去休息,你要长不高了……” 他还没说完,便感到少年泛着热气的身体一下子贴近,好像在比较什么。他闻到若有若无的汗水味和乾元信香,身子一下子绷得死紧,片刻后沈沉笑着开口:“可我已经比你高了。” 钟晚顿时语塞,推着他回屋里擦干了汗躺下。沈沉被他不由分说地盖上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无奈地摇摇头:“钟晚,你把我的黑布条给我,” 他原本等着布料覆上眼睛,但对面那人坐在他床边沉默良久,把布条塞进他手里,开口说道:“……沈沉, 我同你讲一件事。” *** 少庄主眼疾渐愈的事,北斗山庄捂得极牢,除了钟晚,旁人一点口风都没有听到。 -- 第113页 然而钟晚每去一次,沈沉的眼睛都会好上一点。而摇光阁也从死气沉沉,变得热闹了一些,钟晚就撞到过沈沅、陈乔月好几回,还有一个看上去和沈沉差不多年岁,却要被兄弟两人叫“姨母”的小姑娘,有时候也随着陈乔月一起来。 虽然如此,但沈沉的功夫却半点也没落下,不过一年,已经将轻功和两套掌法练得十分纯熟。钟晚见他求知若渴的样子,便想问问师父或者师兄有没有什么新鲜好玩的玩意儿,叫自己学一学。 谁知万方元近日不知怎么的,连赫连镜那儿都不大去了,动辄就闭关十天半月不出来,害得钟晚也许久没见赫连珏和范之云,偶尔回去一次,还撞见赫连镜缅怀阿水,气得赫连珏拂袖而去,至今未踏进昆仑的门。 两条路子都断了,他便只好自个儿出去晃荡。他是爱玩的性子,但不爱去那些个阳春白雪的地方玩,就爱坐在茶楼酒馆,笑眯眯地看旁人拉家长里短,得了空就插上一嘴,被认出来了就稍稍露一手,赚得一片惊叹之后潇洒离去,酒钱也不付——反正总会有人替他付的。 恰巧他的酒友送了他一本蓬莱玉剑的姊妹剑法,没有多难,但胜在新奇。钟晚好容易挨到见面的日子,兴致勃勃地拿去给沈沉献宝,谁料苍天好轮回,这一回是他被少庄主放了鸽子。 -------------------- 是谁,离职之前又被塞进了新的下塞项目QAQ 抱歉现在才更新~感谢大家阅读!今天是自个儿纠结的少庄主和下一章即将纠结的卿卿orz 第78章 西窗烛 直至子时初,沈沉才匆匆赶回。今日家宴,他难得喝得微醺,却又执意早退,沈林便派了个人搀他回屋。 说是搀,沈沉却半点也不让那人碰到自己的身子,只是由她引着路。他的耳朵和脖颈都泛着点红,但好在步伐平稳,乍一看根本不像是喝醉酒的模样。 到了门前,他便淡淡道:“平绿,你回去吧。” 被他唤作“平绿”的姑娘低着头,柔声道:“少庄主,庄主说了,得将您好好送到屋里才成。” 沈沉厌恶地皱了皱眉,道:“我只是眼盲,又不是走不动路。平绿,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平绿将头埋得愈发低,满脸通红。沈沉听她久久沉默,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自然是沈林见他分化,便支一个貌美的中庸来“服侍”他。 旁的人家这种事也并非没有。乾元分化后血气方刚,找坤泽太麻烦,便用中庸代替。沈沉倒是没想到这种叫人反胃的事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但由于是沈林指使,也没觉得有多惊讶,只是自顾自推开门:“我的屋子你也见过了,回去就对他说,我发酒疯将你赶出来了就成。” 他等了一会,见身边依旧没有脚步声,皱眉唤道:“……平绿?” 平绿回过神来,“啊呀”一声,叫道:“少……少庄主!你屋子里,原来有人呀……” 此情此景,如此寻常的一句话便无法抑制地往着暧昧的方向飞驰而去。沈沉心中一惊,本来因为酒意有些混乱的思绪逐渐转动,才意识到,兴许是钟晚等他等得不耐烦了,挪到了屋子里头来。正好叫平绿看了个正着。 他自然不知道,钟晚近日又是找万方元又是找赫连珏,实在是累着了,左等右等,便忍不住在沈沉的床上坐了一会。无奈屋里太暖和,他等着等着,便身子一歪,靠在床头睡了过去。 从平绿那儿看过去,只能看到床帐后头一捧乌黑的长发蜿蜒开来,确实是像“有人”的模样。她刚开口便知道自己说了了不得的东西,慌忙捂住嘴巴。然而为时已晚,屋里的人也早已醒了,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有些懒洋洋地说道:“我好心找了本剑法与你切磋,这是坏了你的好事不成?那我走了。” 沈沉示意平绿什么也不要说出去,将门关上,答道:“没有的事。” 钟晚把帐子一撩,露出被暖气蒸得通红的脸,双目中还留着点没睡醒的水气:“那个姑娘呢?走啦?” 沈沉被他气得发笑:“你还想将她留下不成。” “留下就留下呗,”钟晚无所谓地耸耸肩,“这本剑法倒是挺适合中庸女子。” 他语气和寻常并无不同,沈沉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摸索着在他身边坐下,道:“钟晚,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呀,”钟晚见他坐下了,自己便站起来走到桌边,“我有什么气好生的。同我练剑去。” 沈沉却不依不饶地追上去:“你骗人。” 他才刚能看见人的轮廓,兴许是有些心急的缘故,连抓胳膊都抓了个空。钟晚见他一个踉跄,忙去扶他,道:“你喝酒了吗?” 沈沉重复道:“你生气了吗?” 他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倔起来连驴都要让道。钟晚见他酒意已经有些上脸,脖颈耳根都微微泛红,明显是讲不通道理的模样,只好叹了口气,道:“有一点。” “是因为等了太久了吗?”沈沉追问他。 “……不是。” 他不知道怎么对沈沉说心里那种极其微妙的失落,自沈沉分化后,他眼见着乾元的眼疾逐渐愈合,个子蹿高,面容愈发俊朗。仿佛是一夜之间,几乎所有人都突然发现,原来昔日性格冷郁孤僻的少庄主如此前途不可限量,于是沈林、陈乔月、沈沅,还有更多七七八八的人,开始逐渐围绕在他身边。 -- 第114页 就好像是一个自己无意间发现的宝物,每隔几天就要去不放心地看上一眼,享受那种隐秘的窃喜。但还没看够,便又有一大群人也争先恐后地涌来对宝物赞不绝口,倒将他隔在人群之外,仿佛之前一切全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沈沉还要问,钟晚却勉强收拾好心情,暗骂自己想七想八优柔寡断,将那本剑谱塞进他手里:“你若想让我不生气,今天就好好与我一同研究这个。你坐下,我读给你听。” 沈沉一听他这样说,果真消停了。二人在摇曳烛光下翻开那本蓬莱玉剑的姊妹剑法,但见那字写得飘逸洒脱,说是剑法,更像是一本手记。 钟晚随手翻了几页,便直接翻到了最后头,看清署名,顿时一惊:“这竟然出自玉华真人。” 怪不得酒友拿来的时候珍重无比,原来是想叫钟晚先研究研究这里头的奥妙。沈沉虽然微醺,但听到“玉华真人”,还是偏头皱了皱眉,道:“是明玄大师的师父么?他素来爱写些杂谈心得,有手记流传也并非奇事。” 钟晚一目十行地看了几页,刚想转头与沈沉商量,见他面色酡红地托着颊,难得有几分少年气的可爱,不由忍俊不禁,拿手指戳了戳他:“喂,沈沉,起来听听这一段。” 沈沉身子一歪,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就近枕在他肩上,道:“听什么?” 他约莫真的有些醉了困了,声音都十分懒散,不像寻常一样清冷戒备。钟晚觉得半个身子都是酥的,但还是咳嗽一声,十分正经地说道:“玉华真人师出瀛洲岛一派,这一本手记,写的却是与三山毗邻的另一座岛,叫做……” 他哗啦啦往后翻了好几页,才翻到那岛的名字:“木兆。” 沈沉眯了眯眼,有些不确定地开口:“……桃?” 钟晚不由笑出声来:“是,岛上多种桃树……这名字起的,像是我师父能干出来的事。今后得让他和起名的人切磋切磋。” 他继续往下读,书上的剑法都十分简单,在二人听来就如同睡前故事,惹得沈沉有些困倦地耷拉着眼倚在他肩头。钟晚却总觉得这剑法有些古怪,但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手记写到后来已经不是剑法,而是木兆岛上的逸闻趣事。除了大段赞美春日十里桃花多么美丽壮观、宛若云霞之外,还讲了岛上唯一的一对姐弟,姐姐唤作“桃花女”,武功诡谲高深,容貌妖艳美丽,是位不折不扣的奇女子,弟弟却寥寥数笔带过,只说二人武功出于一路,双剑合璧更是无人能敌。平日里他们见不着其他人,要么便互相切磋,要么便向自然万物讨教。 “惜桃花女二人久居桃源,无意入世,此等武功,终不能为天下所见。吾本扼腕叹息久矣,而后闻小徒梁柬曰:‘未尝不为一幸也。 ’” 他读到此处,声音已经接近耳语。木兆岛离他们太远,远得和怪谈中的海市蜃楼一般,比眼前的烛火更难握住。沈沉在他肩头呼吸平稳,竟已经毫无防备地睡去了。 -------------------- 虽然和巴山夜雨没什么关系,但莫名觉得这个题目非常适合~ 大家晚安,最近眼睛有点疲劳,能用电子产品的时间少了,大家也要注意保护眼睛呀 第79章 点漆目 仿佛上天眷顾一般,在平江夜宴的前几天,沈沉的眼睛痊愈了。 他第一眼能看到的是窗外无边的翠竹,鲜活的颜色直直扎入他眼中,竟有一种疼痛的错觉。他闭上眼睛,又睁开,反复数次,方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陈乔月坐在他面前,早已泣不成声,连胭脂都花了一半。他转头向第一次见的母亲问好,陈乔月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激动的红晕,不住地说道道:“阿沉,阿沉,好极了……” 沈沉从未觉得母亲如此近在眼前,刚想说上两句,便听得陈乔月紧紧握住他的手,叮嘱道:“马上就是平江夜宴了,幸好,幸好我们赶上了……” 她的手握得很紧,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沈沉却如坠冰窖,觉得母亲又与先前一样,变得冰冷而遥不可及。他本就是沉稳的性子,这会儿早已压下复明的激动,如同寻常那般低声说道:“……不会叫母亲失望的。” 陈乔月便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对他的懂事满意不已:“来,先跟我去见你的父亲,他一定会满意……他盼了这么久,我盼了这么久……” 她和失了神一般,将昔日在沈沉枕边的话翻来倒去地念着,等说完了,便轻轻拽了拽沈沉的手。沈沉却坐着一动不动,仰起头来,又是难受,又是失望地问道:“母亲,为什么你总是想让父亲满意呢?” 陈乔月的笑容逐渐消失了,沈沉约莫真的是伤心透了,继续说道:“母亲,他们说,你在天山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他自己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有多么伤人,提醒一个多年为人妇的坤泽今昔非比,这是多么尖锐的一句事实。陈乔月猛地甩开儿子的手,仿佛甩开了什么毒蛇猛兽:“你从哪里听到的胡话!是谁在胡说八道!” 她说着说着,便无意间瞥到沈沉屋里的镜子,少庄主眼疾将愈,便有下人贴心地拿了来。而镜子里的女子两鬓已然斑白,明明岁数还年轻,却因为常年殚心竭虑有了细纹,纵使衣着考究华贵,还是规矩地挽起了妇人发式,哪里像以前在天山那个最为灵动美丽,又顶聪慧顶傲气的二师姐? -- 第115页 陈乔月只觉悲从中来,再看看沈沉那张与沈林相似的脸,忍不住掩面拂袖而去。 沈沉这时才觉得后悔,连忙想去追,但他初初复明,一起身便觉得头晕恍惚,情急之下,竟乒乒乓乓地撞到了一片桌椅。等他再从氍毹上起身时,陈乔月却已经走远了。 沈林似乎听说了母子俩的争吵,却不置可否,只是督促沈沉为几日后的夜宴比武早做打算。沈沉想去找陈乔月道歉,却被拦了回来,说庄主夫人病了,大夫说见不了人,连夜宴都只能缺席。 他去了几次,都只见到陈乔月意兴阑珊的背影,她以惊人的速度消瘦着,这一次轮到沈沉隔着床帐握住她的手,对她低声道歉,说些无关紧要的心里话。但陈乔月依旧只是困乏地不开口,只有满是青筋的瘦削手腕有时候会动一动。 更糟糕的是,他问大夫,大夫却什么也不愿多说,只是叹气。他也看过母亲的汤药,却只能辨别出黄连、鱼腥草、老参寥寥几种。 夜宴前一天,纵使他再不愿意,沈林终究还是将他带走了。他与陈乔月告别的时候,母亲的手指一下子绞住了他的掌心,重得发痛。他只当母亲是在嘱托他要争气,俯下身郑重地承诺道:“母亲,我不会叫您失望的。” 陈乔月像是失了气力,一点点松开他,在他掌心留下了五个半月形状的印子。 *** “还在想你母亲吗?” 沈沉回头,却看见沈林背着手向他走来,眉眼含笑,一副温和慈蔼的模样。他们父子二人长得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沈林的颧骨更高,眼尾修长,看上去高傲而精明;沈沉的轮廓却柔和几分,但由于常年独居,叫人看着不好接近。 “夜宴只有三天,乔月会没事的,”沈林想去拍他的肩膀,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但他也不生气,只是无奈地笑了笑,“到时候若是听到你夺魁,一定会高兴。” 沈沉不想与他多说,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回到屋中已是深夜,沈沉第一次坐船,纵使再少年老成,也忍不住觉得新奇,站在窗前看江水涛涛涌过,对岸杨柳垂堤,舞女一般在黑夜里扭动着。 就在此时,他瞧见水面上有个人——不是船上的人,而是走在江面上的人。那人如履平地,一步步走过江心倒影的圆月,月影只是微微颤动,乖顺得仿佛他脚下的坐骑。 那人的容貌看不真切,身形却是无比的熟悉。沈沉想开口说话,却不忍心,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人向自己走来,披着一身的水光月辉,用力向他挥着手,无声地唤道:“沈沉!” 他这才回过神,忙伸手去接,却只被扔了一怀的月桂枝,攒攒簇簇的小花芬芳扑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在水面上轻轻一点,跃到他窗前,扒拉着窗沿翻进了屋里。 沈沉捧着满怀的月桂,一时间竟不知道放哪儿好,只觉得眼前尽是金黄的花影。这时,有人凑到他眼前拨开了花枝,露出一双黑如点漆的上挑凤目,笑嘻嘻地看着他,道:“怎么样,我们昆仑的桂花香吗?” 浑浑噩噩之间,沈沉已经将“香”这个字说出了口。钟晚约莫还不知道他已经能看见了,接过他手中的花帮他放在桌上,自顾自地说道:“我特意折了这几枝好的,来祝你明日蟾宫折桂!沈沉,我同你说,把花带过来可费了我好大的力气,范之云还非要问我这是什么,哼,我怎么可能叫他知道……”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见沈沉一句话也不应,不由狐疑地转头问道:“怎么啦,你……” 刚回头,便撞进年轻乾元幽黑的眸子里。沈沉盯着他近乎贪婪地看着,那双复明几日的眼睛里头甚至要烙下他的印子。钟晚这才察觉过来,举起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惊喜道:“你能看见了!” 他眉梢眼角都满是笑意,明媚而灼热。沈沉也不自觉地舒展开眉头,点头道:“就在几日前。”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看着钟晚的眼睛,仿佛还有些看不真切似的。钟晚当他初初复明才会如此,便大方地任他看个痛快,与他叽叽喳喳地聊起明天的平江夜宴。 他比沈沉大上一辈,明日需得和沈林、梁从芝等人坐在一条船上,但他担心沈沉第一次参宴诸多不熟,还是一一给他讲了,从门口的珠帘讲到主座后的白玉屏风,再到后一日的擂台比武,沈沉也不厌其烦地听着,直到他说明日要去向陈乔月问好道喜,才低声说道:“母亲病了,这一回不能来了。” 钟晚和陈乔月是平辈,陈乔月出嫁前是天山药宗的翘楚,比文比武都十分上得了台面,二人自然多有交集。闻言他连忙问道:“你母亲怎么了?会不会是……” 沈沉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那一日钟晚向他坦白无意中窥见陈乔月拿鲜血做药引一事,他第二日便让弟子带他见了陈乔月追问,却被陈乔月厉声喝道:“你一个乾元,担忧这些小事做什么?觉得愧疚?你若是再养不好眼睛,没法出人头地,那才该愧疚!” 他明明是忧心母亲的身子,却被劈头盖脸地说教了一顿,自然也提高了声音,争辩道:“母亲!可你无论如何不该骗我,从小到大,我都以为是鸽子血而已……” 陈乔月尚未梳妆,此时长发尽散,容颜憔悴:“告诉你作甚?由着你不懂事,闹脾气,不肯好好敷药?沈沉,母亲这是为你好,全是为你好……为了医好你的眼睛,为了叫你能挺直腰杆走在世人面前,我就算搭上这条命……” -- 第116页 沈沉后退半步,只觉得喉头一股甜腥的血味:“就算我瞎一辈子,我都不觉得自己挺不直腰杆,母亲,抬不起头来的人不是我……” 是你。 -------------------- 明天去看眼睛,大家晚安! 感谢阅读qwq 第80章 风不止 沈沉最终还是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口。 数日后的清晨,他与往常一样出门练剑,刚打开门,却感到一股香粉的气味与晨露一起扑面而来。 陈乔月静静站在他门前,不知等了多久,见他出来也不说话。二人无声地对峙良久,最后还是沈沉垂下肩膀,道:“……母亲。” 他俯下身子,让陈乔月摘下他眼前的黑布条,浸到碗中尚且温热的鲜血里。约莫陈乔月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药调得格外浓,纵使沈沉多年来已经习惯,还是忍不住闷哼一声,扶着门框缓缓蹲下身。 陈乔月想去扶他,却终究还是收回手。 三天后,他的眼疾痊愈了。 *** 钟晚被鹤船上的一众掌门赶出去的事,不消多久就传遍了。昆仑的师弟师妹聚在他身边,嘻嘻哈哈地笑话他。 钟晚也不恼怒,挑眉笑道:“怎么,你们不是早就看天罡门那群人不顺眼?帮你们出气,还不是好事?” 有个师弟打趣道:“幸好塬城的那几个小兄弟没来,否则见钟师兄这样舍己为人,保准又要又叫哥又叫爷的了……” 众人哄堂大笑,叫钟晚再讲当时在塬城的奇遇。钟晚拗不过他们,只好摆摆手,道:“不过是帮塬城的铁刀门断了几宗冤案嘛……”那师弟抢着说道:“‘几宗冤案’,铁刀门的几位每次来昆仑,都要问一句钟师兄在哪,说要给他行大礼道谢……” 他们这里热闹,其他门派的人经过,便免不得停下脚步多看两眼,见被围在中间的是那位相貌风流俊美的风上客钟时卿,那团人便越聚越大,等到钟晚发现自己已经出不去的时候,擂台那儿恰巧吹哨了。 钟晚眼睛一亮,忙拍了拍身边师弟的肩膀:“还愣着干嘛?落座看比武哇!”见身边的人逐渐散开来向擂台涌去,他也跟着入了场,难得的与赫连珏、梁从芝等人坐在一处,顶着或不满或好奇的视线,在范之云身边占了个好位置。 不知是不是钟晚那一枝月桂起了效,沈沉在平江夜宴上果真名声大噪。从夺擂到守擂,他一共比了二百一十八场,一场都没有输过。下头每报一次“北斗山庄沈沉胜”,上头就要窃窃私语一阵子,说的无非是一些溢美之词,叫他听着也觉得十分舒坦,简直要替沈沉飘飘欲仙起来。 程妙彤拈起一枚梅花酥,却不入口,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少年如松般站立着,昔日病态苍白、孤僻古怪的人一旦拿起剑,似乎脱胎换骨一般,不由感慨道:“沈庄主,令郎可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沈林面上一派平和谦逊,好像在擂台上连打两百多场的不是他儿子一般,滴水不漏地应答着各路赞美。最后一场沈沉赢得格外漂亮,打落唐寻文的蝴蝶刀的时候,连一向不喜北斗山庄的梁从芝也忍不住点头称赞。 范之云凑过来悄悄说:“上头和沈归泊打的那个,据说是赫连珏想收的徒弟,这下姓唐的可丢了他未来师父的脸啦。” 他表情语气无不幸灾乐祸,好像丝毫不在意丢的也是昆仑的脸。钟晚笑着摇了摇头,见沈沉已经下台休息,忙一拍范之云道:“旁人问起我来,就说我闲不住,去乱转悠了。” 范之云冷哼一声,讥笑道:“放心吧,保准没人来问你。” 然而等钟晚走了一刻钟之后,便有个天山的坤泽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来向梁从芝请教,请教着请教着,手帕便不知怎么的飘到了范之云的位置前。那坤泽“啊呀”一声把帕子捡起来,装作不经意地往钟晚的空位上一瞥,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我记得这儿正是坐着钟前辈,前辈这是去哪儿了呀?” 她殷切的目光差点没把范之云的脸戳出洞来,范之云干笑两声,认命地拿出那一套说辞:“他啊,不知道去哪儿晃悠了。” 那坤泽明显失落地“哦”了一声,顶着梁从芝冰冷的目光告退了。不消多久,又来了个七巧的曼妙女郎,这一个更加奔放,直接趴在程妙彤的膝头撒娇道:“掌门,您说好了的,这一回来平江夜宴,您就叫我认识钟公子……” 霎时间范之云觉得无数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看,他在心里把钟时卿骂得狗血淋头,继续打马虎:“师兄说他闲得慌,刚刚出去了,也不知去哪儿了。” 那七巧弟子笑吟吟地弯腰,凑到范之云面前,任凭自己满身的香味扑在他身上,娇娇软软地说:“之云哥,那你知道,钟公子朝哪个方向去了吗?” 范之云用余光瞥见梁从芝冷笑了一下,不由背心冒汗,有些架不住,道:“我见他,似乎是朝着西边的方向去了。” *** 此时“正往西边去”的钟晚刚好摸到擂台底下,却见沈沉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虽然赢了比武,却还是面如霜雪般冷淡,惹的一群想前来道喜的人都不敢靠近。 钟晚知道他是为什么担忧,忙从怀里掏出一粒小圆珠,“叭”地往那儿一弹,不偏不倚打向沈沉的靴跟。 还没打到,原本闭目养神的沈沉就猛地睁开眼睛,将脚轻轻一挪,那粒珠子便打了个空。钟晚出暗器极少失手,见状不由咋舌他的耳朵竟灵敏至此。 -- 第117页 还没感慨几句,沈沉早已不动声色地握了那粒圆珠,在众目睽睽之下起了身。原本远远围坐在他身边的众人忙问道:“少庄主,你这是去哪儿呀?” 沈沉道:“去见我父亲。” 他这一说,便没有人敢耽搁他,恨不得替他让出一条阳关道来:“少庄主,记得代我向令尊问好!”“少庄主,令堂的病无恙吧?若是需要些微薄之力,在下也可一试……”“少庄主……” 沈沉一一点头应下,顺畅无比地脱了身。等走到拐角,有人抓着他的手腕将他猛地一拉,模仿着方才那些人讨好的语气,叫道:“少庄主,少庄主——” 他任凭着那人将自己拉得七倒八歪,自己也没察觉到眼里有了些笑意:“钟晚,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钟晚装作没趣地松开他,道:“非要有点事儿才能请得动你了?我没病没灾,什么事儿都没有,就来祝贺你夺魁的。好了,你回去罢。” 沈沉明知道那人在与自己说笑,听到“回去”两个字,还是忍不住心一揪,“啪”地一下重新回握住他。钟晚停下来,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却见他一言不发,脖颈渐渐红了,最后才憋出一句:“……我不回去。” 他不由玩心大起,状似惊讶地叫道:“啊,少庄主不是说,要去找父亲吗?啊呀,半路中被我截了胡,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就不拦着你……” 沈沉却好像一下子想通了,坦然道:“你截吧,叫你劫走好了。” 他这样说了,钟晚也不好再演,只能十分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把少庄主劫走了。” 说罢,他便没大没小地拽着后辈,东躲西藏地走了一段路,来到龟船的库房里盘腿坐下。这儿光线昏暗,细小的灰尘在空中打旋,倒真有“劫持”的味道。 钟晚却很满意,拖了两个箱子与沈沉面对面坐着,道:“你比了这么多场,还要去应付那些人,也忒可怜。还不如在这儿与我坐着谈谈天来得舒坦,是吧少庄主?” 他语气轻松,有意要让沈沉暂时不要为母亲的病情劳心,能好好休整一会儿,然而沈沉这回却不领他的情,垂眸沉默片刻,道:“钟晚,我觉得……我的母亲,病得很奇怪。” 钟晚闻言也正了脸色:“我以为她是长年累月地拿血做药引,身子才会虚成这样。难道另有蹊跷?” 沈沉道:“她病在与我争执之后,我原本想着是我口不择言伤了她,母亲一时急火攻心,才会病来如山倒。但后来我去母亲屋里,却觉得并非是那么简单……我感觉,总有人暗中……不想叫我与母亲相见。”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在北斗山庄能做到这个份上的人还有谁。钟晚呼吸一滞,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你父亲?” 他虽然十分讨厌沈林这种精明伪君子的做派,也因为沈林对沈沉的冷落对他多有怨怼,然而一下子说人家动这样的手脚,还是觉得有些发虚。 沈沉年纪轻轻,却比他敢想得多:“母亲刚病的几天,医师说她病得没法见人,没让我看上两眼,就将我赶了出去。后来我每次与她见面,都是隔着一层床帐,她大多数时候背对着我,偶尔伸出一只手叫我握着,但总也不说话。” “刚开始没有人告诉我她得了什么病,钟晚,我什么也不知道,每次问,都告诉我父亲和医师正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后来我才知道是消渴疾。母亲也有过好转,但很快便瘦得更快,病得更重。但我想她为什么一句话都不愿意和我说?是还在怪我,还是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说着说着,便有两行泪滚落下来。钟晚忙倾身给他抹掉,将他半揽在怀里,低声道:“她一定没有在怪你的。” “有一天我悄悄摸过她的脉象,确实是消渴症无疑,但为什么之前即使是我也没有听到一点征兆?我不相信,母亲有几回分明是握住我的手不想放开的,她分明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但她身边的人都像一群牵线木偶,没有人帮她,也没有人帮我……” 沈沉的声音越来越低,外头的响动却越来越嘈杂,有人在大声喊道:“少庄主呢?你们看到少庄主了吗?” 沈沉猛地起身,推开门道:“我在这儿!” 那是个北斗山庄的弟子,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见到沈沉便猛地扑上来,哭道:“少庄主,夫人……夫人……” 他没说完,沈沉便猛地后退一步,重重撞在库房的门上。片刻后,他缓缓倚着门滑下来,蹲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那弟子缓缓退开,将这里让给少庄主一人。 钟晚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却听得沈沉喃喃说道:“你借我挡一下。” 钟晚走到他身边,让他将头靠在自己肩膀上。沈沉埋在他的衣衫里闷声地哭,半点声音也不肯发出来,只有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头露出通红的一双眼睛,与钟晚无声地看着岸边,风无尽地吹动树叶,那绿浪渐渐地变得模糊,与江水一样涛涛地翻涌着。 沈沉哑着嗓子,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我今日才体会到,这样的滋味。” -------------------- 从急诊紧急赶回无比流畅地赶完剩下半章 写完之后有点难受 -- 第118页 大家晚安,感谢阅读 第81章 生死契 陈乔月的死讯来得突然,但来北斗山庄吊唁的人仍是络绎不绝。 沈沉站在沈林身后,一身的素白麻衣。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病态的苍白来,双眼已经不再通红,只是微微地肿着,明明已经复明,却依旧没有什么神采。 旁人怜他骤然失母,与沈林交谈完之后,都要特意走到他面前宽慰几句。沈沉得体地一一行礼致谢,任那些人拍拍自己的肩膀,沉重地说“节哀顺变”。 约莫到了中午,白亮的日光开始在他眼前晃动。他紧紧闭了一下眼,让轻微的晕眩过去,然后睁开,就看到有个人站在他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低声道:“少庄主,节哀顺变,保重自己。” 沈沉想与他说说话,但碍于父亲在,只能匆匆看了他一眼,就低下头去,道:“多谢钟前辈,多谢万宗师。” 万方元不知为何比先前消瘦了许多,他不是爱矫情呻吟的人,只是重重往沈沉后背一拍,道:“背挺直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他一怔,钟晚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当时他尚且沉浸在悲伤中,没能好好理,此时万方元叫他挺直脊梁,才听懂师徒二人的言外之意。 灵堂中陈乔月容颜如生,许多天山弟子看到了不由得泪如雨下,纷纷哽咽着唤“二师姐”。梁从芝向来古板冷硬,此时也喃喃道:“乔月师妹,是师姐的错,是我的错……” 她后面的话声音很轻,但还是被听觉格外灵敏的沈沉听到,她说的是“当时不该将你嫁到沈家”。 *** 葬礼至一半,菩提禅院的几位大师已经念完经文,准备将玉棺入殓。 此时有下人覆在沈林耳边说了几句话,沈林脸色一变,示意下头的人稍等。 请来的如静大师面色为难,道:“庄主,再不入殓下葬,便要错过时辰了。” 沈林问道:“还有多久?” “三刻钟。” “足够了,”沈林挥手唤来沈沉,“你母亲生前有一爱物,寄存在司徒那儿,你去将它取来,就放在你母亲身边一同葬了罢。” 沈沉低头应了一声,便脚步匆匆地出去了,钟晚见他步伐飞快,心想:“是什么样的要紧东西,当时没有察觉,现在却要特意一同拿来下葬?” 然而这是在人家山庄里头,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好造次,只能目送着沈沉逐渐远去,消失在门外。 那头沈沉刚推门走了一段路,却见有个人将他一拉,小声说道:“跟我走。” 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方才沈林提到的“司徒”,陈乔月的义妹,司徒晓。 说是义妹,实则她比沈沉还要小上几岁。然而约莫是幼年颠沛流离的缘故,司徒晓比寻常孩子都早熟许多,此时竟然能把沈沉从沈林眼皮子底下单独带出来,拉到一件空屋子里,飞快地说道:“沈归泊,我要你帮我个忙。” 沈沉不说答不答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司徒晓知道是自己有求于人,忿忿跺了跺脚,道:“罢了!算我求你成不成?你还想不想知道阿姊是怎么死的?” 沈沉一愣,司徒晓见他神情,顿时了然:“你也怀疑过阿姊的死?有人说她是得了消渴症,有人说是因为给你治眼睛殚精竭虑,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信。” 她捉住沈沉的手,往里头塞了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道:“这石头是阿姊出嫁的时候从天山带来的,看似普通,里头却密密麻麻地雕着天山的其中一套医书,多少医者都对此梦寐以求。阿姊临死前几天似有所预料,特意塞入我手里,嘱咐我要与她同葬。” 沈沉将那石头对着灯光下看,果然里面有成片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司徒晓苦笑道:“我眼睛都快看花了,才看出点门道来。给你用的药虽好,却极伤她的身体,然而也只是逐渐衰老,到不了病死的境地——除非有人在旁侧煽风点火。” “离吉时还有三刻钟,”沈沉道,“你还要我做什么?” 司徒晓指了指自己猫一样的妖异眼睛,道:“我是不祥之人,不得靠近灵堂,因此你与我见面取物,照理来说得来回两刻钟的工夫。现在还剩一刻多钟,我要你进到沈林的书房,帮我找点东西。” 沈林的书房是机密重地,除了几个门中心腹,连沈沉都只是进去坐过几回。此时山庄上下都在灵堂为陈乔月吊唁,倒是个好时机。 沈沉没有太犹豫,便点了头。司徒晓见他神色黯然,还是开口安慰道:“……阿姊不会怪你的,她如果在天有灵,也绝不会想自己死得糊涂。” 沈林的书房在天枢楼,二人运起轻功紧赶慢赶,见天枢楼只有门口有些许弟子把守,果真守卫前所未有地宽松。 司徒晓的武功大多是陈乔月教的,陈乔月一眼看出她是个坤泽的好苗子,教她的都是些轻盈灵巧的功夫。沈沉原先不精轻功,但被钟晚这个高师手把手教了近两年,进步可谓神速。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到了书房里头,连只蚂蚁都没惊动。 天枢阁的书房不用来见客,因此少了许多繁文缛节的装饰,大多按照历代家主的心意而建。沈有双在世时,书房里挂满了名家宝剑,弄得这等地方也杀气腾腾的,他却喜爱得紧,还格格不入地将爱妻画的一串葡萄挂在书桌背后,道:“旁人说书房里要‘背有靠山’,我是背靠夫人给我剥的葡萄过活的。” -- 第119页 沈林上位后,将宝剑撤了去,只剩下剑谱单独收着,原先的红木书桌换了更大的一张楠木的,后头孔秀儿的画随着沈有双下葬去了,他也不照例挂名家山水,而是亲手绘了一副北斗七星图。沈沉第一次入天枢楼书房的时候双目尚盲,只能听得沈林淡淡道:“纵使你看不见,也得记好了,我们沈家没有什么靠山,也绝不可能依附他人,若真到了那一天,不如一把火将山庄烧个干净。” 沈沉见司徒晓直奔书架而去,问道:“你要找什么?” 司徒晓头也不回,道:“真正的药方。” “父亲多疑,信件都是阅后即焚,若是药方有问题,怎么可能多留?” “药方找不到,找药也行,”司徒晓一寸寸摸过巨大的红木书架,看有无暗格,“沈林这样的人,绝对会将致命之物都捏在自己手里……” 沈沉凝视着书架,久久不动,过了一会,才将视线移到面前的书桌上。 传闻沈庄主爱玉,于是各方献礼源源不断,但沈沉知道,这不过是沈林特意留给外人看的,他心如铁石,别说是玉,连人都得不到他一星半点的真情。此时桌上的文昌位便摆了一对上好的玉麒麟,通透光华,一看便价值连城。 司徒晓还在一心一意地翻找书架,他却踱步到书桌前坐了下来。他坐在沈林的位置上,伸手便能抚摸到麒麟的脑袋,是一个对瑞兽生杀予夺的姿态。 沈沉眯了眯眼,修长的手指在麒麟的背上一点点抚摸着。坐在这里,他似乎也和沈林一样,被滔滔的野心权谋冲蚀,将他外头清贵俊美的皮囊冲刷殆尽,露出沈家百年不变的、肮脏的内里。 或许是父子间血脉相通,纵使他再厌恶自己是沈林的儿子,他还是与那个人有着微妙的相似。 他的手轻轻一动,麒麟的身子便断成了两截。司徒晓猛地回头,见到他手里的半截玉雕,惊呼道:“你疯了!会被发现的……” 她还没说完,沈林便示意她低头,只见橡木地板上有一块微微凹陷。司徒晓刚想扑上去,却被沈沉一把拦下:“小心机关。” 沈林无疑是那种会在自己枕头下放匕首的人,自然也会在书房的暗格里设个机关。二人先封了自己口鼻,再用桌上的镇纸一点点将那块橡木往下推去。 推到一半,果然有银针噼里啪啦地射出,又全部落在琉璃镇纸上。司徒晓这时候才觉得后怕,有点佩服地看了沈沉一眼,却见他面色如常,动作飞快地将木板底下的东西取了出来。 “这是……”司徒晓凑上去看了一眼,便捂住嘴无声地尖叫,沈沉也被入目的刺眼血色怔住了,纸页飘飘荡荡地从他手中滑落,落在橡木地板上,只有鲜红的“生死血契”四个大字分明。 “大夫为什么要与他签这个契?”司徒晓勉强平稳情绪,拿起那页写满了血字的纸翻来覆去地看,“后头这张用墨笔写的,应当是最初的药方……” “是把柄。”沈沉突然开口道,“这是大夫留在父亲手里的把柄。” *** 沈沉疾步走入灵堂,此时离吉时恰巧一刻钟。他对着沈林淡淡唤了声“父亲”,便把那块石头放入了陈乔月的棺材中。 如静大师总算松了口气,葬礼上其他人谁也不会想到,就在短短两刻钟里头,陈乔月的儿子和义妹将沈林的书房翻了个底朝天,只有钟晚久久地看着沈沉的神色,觉得有些不对劲。 葬礼过后,各方来宾陆续告辞。钟晚与万方元走到山庄门口,却听得身后有弟子叫道:“钟前辈,万宗师,请留步!” 来的是个北斗山庄的少年郎,看上去比沈沉小上几岁,却很沉稳,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道:“在下北斗山庄贺枚,庄主请二位前往书房一叙。” 钟晚心想沈林多好的兴致,自己的妻子办完葬礼,还有心情与旁人聊天。万方元看上去也不大情愿,贺枚继续说道:“梁掌门,明玄大师也在里面候着。” 这样一说,他们便没有了不去的道理。二人又重回山庄,到了天璇楼,贺枚将钟晚拦下,道:“庄主说,万宗师一人前往即可。” 钟晚莫名其妙:“那么我回去了?” 贺枚却摇摇头:“待会自会有人来接钟前辈。” 钟晚年纪虽轻,武功已经卓绝,万方元倒不担心他会遇到什么不测,只是叮嘱他不要随便乱跑惹事,便跟着贺枚走了。 钟晚一人在天璇楼门口无趣地等着,等了一会,便蹲下身来数地上的蚂蚁,心想:“说是有人来接我,可这儿除了沈沉和沈林,我一个也不认得,能叫谁来接我……” 地上的蚂蚁似乎嗅到了什么甜滋滋的东西,跟着往一个方向爬去。钟晚无聊地跟着他们,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早已将万方元说的“不要随便乱跑”抛到脑后——反正大不了,偷偷找沈沉带他回去便是。 那一群蚂蚁爬到一个僻静小院里头,便停下了,围着院子里的一棵梨花树打转。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竟一个弟子也没有,钟晚好奇心起,四下张望无人,便拿树枝,也跟着在那片土里头掘了两下。 土里隐隐约约露出半截油纸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却听到身后有人叫他:“……钟晚?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是谁带你来的这里?” 来的人正是沈沉。 -------------------- -- 第120页 三次很忙,好几天没更新啦,这两天更几章多的 感谢大家阅读~ 第82章 桃花女 钟晚猛地一激灵,暗暗庆幸来的不是旁人:“啊,沈沉,我不是故意在你们家乱走的不是……” 他说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先前每半个月便要和江洋大盗一般夜闯北斗山庄,还私会人家少庄主,现在说不是故意的,似乎有些可笑。但好在沈沉不在意这些,皱了皱眉:“是有人带你来这里的么?这里是……我母亲养病的地方。” 钟晚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反应这样大,忙起身道:“不是不是,师父去天璇楼与你父亲议事了,有个叫贺枚的小孩儿说有人会来接我,但我左等右等不来,便闲着无趣,跟着地上的蚂蚁走到了这里……” 沈沉道:“抱歉,我有事耽搁了,说好来接你,却没能及时。” 原来贺枚说有人来接他,竟是少庄主亲自来。钟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只能强行移开话题,指着树下问道:“我方才看蚂蚁在这株梨花树下打转,便翻开土看了看,你瞧这是什么?” 他将油纸上的碎土清理干净,却不敢直接取出来,生怕是陈乔月的什么遗物。沈沉也凑上去看了一眼,将那个油纸包裹一点点拉出来:“我听说侍奉母亲的人前几天自发为她哀悼,说不准是他们埋下的。看这样子,似乎是先前放在床边的,为了给她解闷拿来的零嘴……” 他放到鼻下闻了闻,脸色骤然变了:“是糖。” 钟晚浑身一激灵,心想:“陈乔月得的不是消渴疾么?怎么大夫会准许她吃这个?难不成……难不成……” 沈沉的脸色愈发阴沉,不由自主地收紧拳头,捏得那油纸发出咔拉咔拉的声音。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将油纸重新放回土里埋好,道:“先……回去吧。” 他本来想对钟晚坦白今日发现的一切,但此时却改了主意,打算对他闭口不言。沈家的肮脏龌龊像是一张网,他自己已经深陷其中无法逃脱,便不该将旁人也拉进泥淖里头。 刚走到天璇楼站定,沈林、万方元、梁从芝、明玄几人便陆陆续续走了出来,神色都十分凝重,万方元更是罕见的满面怒容。见到钟晚和沈沉一起站在门口,几人都愣了愣,明玄首先舒缓肃容,和蔼地开口道:“归泊,时卿,怎么在这里等着?” 沈沉道:“有劳大师关怀,晚辈方才正向钟前辈请教剑术,一时入迷,竟忘了请钟前辈坐下喝茶。” 沈林也笑道:“归泊,你剑法尚且稚嫩,还需得向风上客多多请教。” 钟晚见几人并未怀疑,也松了口气,虽然不舍,但还是随万方元简单地告了别。走出大门前他往回看了一眼,见沈沉远远地站在长阶上,一身素色,挺拔出尘,风吹得他袖袍翻飞,仿佛一只翩然欲去的仙鹤。 仙鹤垂眼看着他,没有说话更没有挽留,但钟晚觉得,他孤独极了。 *** 距离陈乔月的葬礼已经半个月过去,万方元却始终闷闷不乐,脾气暴躁。钟晚旁敲侧击数次,都套不出半点话来,只好把手一摊不再奉陪,道:“师父,我去昆仑找范之云了……” 谁料万方元一声怒呵:“不准去昆仑!” 钟晚知道自己好奇多日的答案呼之欲出,忙在他身边坐下,分外殷勤地为他倒了杯茶,道:“师父,你不告诉我为什么,叫我怎么心服口服地不去昆仑哇?你放心,我保证不说……” 他心里门儿清,万方元虽然脾气差了些,却不是藏得住事的人,郁郁寡欢了这么些天,准给他憋坏了。果不其然,万方元叹了口气,暴躁地将手里的剑谱一扔,道:“罢了,你是我徒弟,告诉你也无妨。沈林那家伙说,赫连镜正与其他三大名门商议,要彻底烧毁《生死八转经》。” 这可不是寻常徒弟应该听的东西,但钟晚也没正经把自己当万方元的徒弟过,闻言沉思半晌,道:“虽然一了百了,但着实有些……可惜。” 万方元一锤掌心:“何止‘有些’,简直暴殄天物!《生死八转经》里头蕴含的是何等高深经要,为了不危害世间,拆开保管也就罢了,如今明明好好地保管着,竟要毁之一炬,当真是不像话!” 若是旁人说这样的话,兴许是为了追名逐利惺惺作态,而钟晚知道万方元是真的为这门秘法痛心。平心而论,他也不想这门奥妙之术消失世间,于是忍不住询问道:“那么其他三位掌门同意了吗?” 万方元似乎一下子被鱼刺卡住了喉咙,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当年他与我就为了这件事和……这个不说也罢,总之是大吵了一架,倒叫北斗山庄占了便宜,及时稳住了脚跟。如今他竟还不死心,要旧事重提,罔我与他交好多年,他竟三番五次如此糊涂!” 赫连镜待钟晚向来十分亲厚。万方元心思粗大,往往看不出少年人的情绪,赫连镜便时常代他与钟晚谈心照拂,因此钟晚长到现在,早已将赫连镜视作又一个亲人,听师父这样说他,心里自然不大舒服,道:“师父为何不去找二师父谈一谈?说不定他是有难言之隐……” 万方元起身,在屋中来来回回地走:“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就是当年说不过我和……” 他说到一半,骤然失了力气,塌下肩膀长叹一声,跌坐在椅子上,道:“罢了,昔日旧事,也没什么不能提的……不过钟时卿,你要记好了,我与你说清这些缘由,你就要替我年年做一件事。” -- 第121页 到了这等境地,钟晚断然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道:“师父请说吧,徒儿洗耳恭听。” 万方元向来性格爽朗,此时却挣扎数次,方开口道:“此事要从……沈有双娶妻开始说起。” *** 沈有双迎娶孔秀儿,原是一桩郎才女貌的美事,但他与孔秀儿恩恩爱爱,却不免冷落了赫连镜、万方元、空青几人。 没过多久,赫连镜与空青便相继成了掌门人,从此事务缠身,再不能与以前一样随意戏耍。又到中秋佳节,万方元想约几人出来小酌,谁料到沈有双要陪夫人回娘家,赫连镜与空青则要在门内主持中秋筵席,只剩下他一个,在北斗山庄、昆仑、天山之间来来回回跑了数次,仍是孤身一人。 万方元倒不生气,只是他过了多年冷清日子,骤然寻得好友,享过人间繁华酣乐,便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心境。 他叼着根草叶坐在树上,看了圆月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去看看自己的姐姐。 他们姐弟二人也曾相依为命、亲密非常,但自出世以来,却屡屡争吵不休,他这才明白,原来他们虽为同胞而生,但纵使同生同长于孤岛,也已经长得天差地别了。 *** 钟晚听到此处,只觉得越听越熟悉。万方元的来历在武林向来成谜,连他这个徒弟,也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他是从海上一小岛入世而来。 当时他与沈沉共读玉华真人的手记,虽然起过“师父会不会来自木兆岛”的猜测,但那时候二人秉烛夜谈,他光顾着看沈沉的睡颜,这点疑惑很快掠过心头荡然无存,只剩下“应当不会这么巧吧”。 但如今看来,果真这么巧。钟晚小心翼翼地打断万方元,问道:“师父,你说的孤岛……是木兆吗?” 万方元点点头,也不惊讶他是怎么知道的——又或许说,他已经不在意旁人知道了:“正是。我原本无名无姓,这名字是玉华真人为我取的。至于姐姐……她不肯另择它名,因此,她便成了‘桃花女’。” *** 桃花女对旧物有一种病态般的长情,她的剑,用的是小时候的第一把木剑,换掉它便如同拿走她的命;玉华真人将二人带离木兆岛时,曾说过要为她取名“万方沂”,被她一口回绝,说若是觉得“桃花女”别扭,叫她“阿桃”便好。 万方元顺着之前二人居住的小屋找去,一路上斟酌着要如何对姐姐开口,谁料人在门前,却听到里头姐姐娇嗔地对谁说道:“我离了木兆岛,便是孤身一人,连弟弟都离我而去。你若不留我,我还不如寻根绳把自己吊死了。” 那乾元不由失笑:“我与师父既然将你们带了出来,又怎会置你们于不顾?这样吧,你就随我回瀛洲过中秋,如何?要不要把方元也叫上?” 桃花女忙不迭道:“叫上他做什么,他现在可是炙手可热的大人物,自然有这个掌门那个长老陪着。梁柬哥哥,你叫我去找他,不是要看我的笑话么?” 万方元靠在门板上,只觉得又是凄凉又是可笑。最后一个能见的人也有了他人作伴,他抬头看看月亮,满月如同一瓢水泼洒下来,银白月辉在石苔上遍地流动。他伸手去掬了一把,明明刚开始是一手的光亮,拿到眼前时却什么都没剩下。 他突然记起昆仑山巅有一株老松生于危崖之上,还从没有人摘到过那上面的果子。他想着自己反正无聊,不如自己找点事儿消遣消遣。 谁知赶到崖边,那儿竟被人捷足先登,他眯起眼,只见有个人正垂着腿坐在松树上,仰头看着断崖上高悬的圆月。 -------------------- 回忆里的回忆杀【套娃】 感谢大家阅读~ 第83章 乌龙局 万方元的动静不小,那人也转头向他看过来,看清彼此面容的那一刹,双方俱是一愣,道:“怎么是你?” 原来树上的是万方元的一位旧识,名为孔三。当时万方元来金陵寻几日不闻音讯的沈有双,回途中在屋檐下避雨,便无意间结交了这样一位好友。 孔三说她家里管得严,此番是偷偷溜出来的。二人一拍即合,干脆约好了一同游玩几日。期间孔三的家人果然来寻,但她显然不是第一回 干逃跑这等事,冷哼一声,便拉着万方元东躲西藏,轻而易举地躲了过去。 万方元虽然行事潇洒,但活到现在走得近的坤泽也就桃花女与空青两人。姐姐桃花女脾气执拗古怪,与他不合;好友空青大家闺秀,端淑温雅,始终与他以礼相待;此时骤然来了一位与他日夜相处的孔三,身手、谈吐、衣着无不非凡,尽管戴着面纱,但露出的一双眼睛娇媚动人,身形也十分窈窕,当真是一个骄矜明媚的贵门少女。 更难能可贵的是,二人一谈起天来,竟发觉十分投缘。万方元平日里除了喝酒下棋,便只爱一个人钻研武功心法剑术,能为此不吃不喝半个月,谁料孔三也是如此,为此还被孔家指指点点,当做怪胎。她说自己学了一门极其厉害的掌法,可惜无人能懂,此番遇上知音,便一并教给了万方元。 不过短短数日,万方元便被这位来路不明的孔三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心里只期盼孔家人永远也不要找到这里才好。 但可惜良辰美景终有期,两人正在路边小摊吃馄饨,便恰巧被孔家人找了个正着。眼见着心上人就要与自己分离,万方元登时急了,也顾不上有外人在场,拉住孔三的手便一阵剖白心迹,谁料刚讲到一半,周围的孔家人连带孔三都表情复杂地看着他,眼神中还带着些怜悯。 -- 第122页 孔三轻轻咳嗽一声,抽回自己的手,道:“方元啊……你是乾元吧?” 万方元呆呆愣愣地点了点头,只听孔三道:“好巧,我也是。” 他只觉得五雷轰顶,把孔三上上下下打量了三四遍,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孔三,你若是无意于我,直说便是,又何必编这样的谎话……” 孔三微微一笑,一脚揣在一旁的木桌上,那桌子晃都没晃几下,便“轰”地一声散了架。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轻描淡写地说:“你现在还觉得我在说谎吗?” 见万方元还在发愣,她“啧”了一声,摘下脸上的面纱,道:“你说你倾心于我——那么,你看看这个再说话吧。” 她上半张脸妩媚娇艳,整个左颊却仿佛被火燎过一般可怖,看上去丑陋无比。 万方元猛地瞪大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孔三见状露出“果真如此”的神色,便随着孔家人扬长而去,只余他一人失魂落魄地坐着,面前的馄饨早已冷透了。 这件事是万方元辉煌人生中十分尴尬一笔,后来他试图将孔三想作好友看待,刚说服自己好受了一些,谁知在沈有双的婚宴上,孔三站在孔秀儿身边,拉着孔秀儿的手,理直气壮地说道:“秀儿,沈家若敢对你有半点不好,姐姐定替你出气。” 万方元站在沈有双身边,拉不下面子告辞,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答道:“孔大小姐,你放一百个心吧。” 孔三也毫不相让,回嘴道:“你不是沈家人,也不是孔家人,替他说什么话,替我放什么心?” 万方元这时候才觉得,果然,孔三是个乾元无疑。 此番与孔三又一次相见,是他万万料不到的。孔三看上去也惊讶无比,但两个人一个比一个要强,谁也不肯将诧异和尴尬流露分毫,只是僵硬无比地隔着一道天堑点点头,互相问好。 万方元心想,他孤家寡人的一个人过中秋倒也寻常,可孔家那么一大家子人,连沈有双这个金龟婿都在场,怎么孔三也落得对月长叹的下场?但他刚想问出口,孔三便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淡淡说道:“这样说话脖子疼,你过来吧。” 万方元爬上老松,与孔三肩并肩坐下。在这样的高处,连月亮也显得大了一些,愈发像一个冰冷的玉盘子,上头没有嫦娥,没有玉兔,也没有吴刚和桂树,倒像是一片荒芜的原野。 孔三吊儿郎当地晃着双腿,她依旧戴着面纱,几年过去姿容未变。就在万方元忍不住询问的时候,她开口道:“方元,你知道为什么中秋佳节,我却在昆仑山顶上吗?我告诉你,你是为什么在这里,我就也一样。” 万方元道:“我是无处可去,你还有孔家,还有你父母和妹妹,难道也无家可归吗?” 孔三嗤笑一声,道:“你不奇怪吗?为什么我的妹妹名为‘孔秀儿’,我却有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我出生在三月初三,刚生下来,孔家便发了一场大火,我母亲便是在那时候丧生的——我的脸,也是在那时候坏的。” “分化成乾元又如何?孔家在武林里跪下来太久了,再也站不起来,他们需要的是坤泽,孔秀儿一样美丽娇俏的坤泽,好叫沈有双那样的乾元心甘情愿地护着金陵孔家一辈子。我这样不惹人喜欢的怪物,在孔家是最没用的了——只有练武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有用些。” 说到此处,她揶揄道:“我还有个弟弟,也生得白净清秀,你叫你身边的乾元们都当心了。” 万方元却半点都笑不出来:“孔三,可我知道,虽然你父母都是朝堂中人,但你是真心喜欢武学,在这上头也天赋非凡……” 孔三耸耸肩,道:“有什么用?这武林里,最不缺的就是天才,当天才也多得如同过江之鲫,天才便也只是普通人罢了。要想活下去,聪明是最没用的,越是聪明的人,就越要下笨功夫。” 万方元无法反驳她,只好静静地坐着,却听得孔三忿忿道:“然而我在这儿苦求机缘,天才们却总是暴殄天物,如此精妙的武功,还没有人练就,便说要烧毁,就要烧毁!” 听到这样的话,万方元登时一激灵:“什么武功?谁要把它烧了?” 孔三一字一句地道:“——《生死八转经》。” *** 赫连镜被昆仑弟子从中秋筵席上叫下来的时候,着实松了一口气。昆仑的中秋筵席气氛宽松活泼,但弟子们吵吵嚷嚷,嬉戏打闹,却惹得他有些头疼。 坐在赫连明旁的阿水心思全然不在喝得烂醉的丈夫身上,见赫连镜起身,便借着酒杯的遮掩偷偷对他抿唇一笑,眉眼弯弯,甚是清丽动人。赫连镜这才觉得宽慰了一些,也对她回以一笑,便出了厅堂。 他遥遥看到远处有两人提着灯笼站着,看一人的身形,像是万方元,但身边跟着个女子,又不像是他。等走近了才发现当真是自己的好友,那女子也很是面熟,他微微有些醉意,因此认了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孔秀儿的姐姐孔三。 在赫连镜的印象中,这两人应当只有一面之缘才对,但看他们神态绝非如此。他还没来得及问上一句,万方元先开口道:“阿镜,我问你,是不是你同有双说,要将《生死八转经》烧了?” 赫连镜一惊,连忙将二人拽到屋子里:“祖宗,这样的事,怎么在外头说!……不错,不过不是我说的,是我与有双一同商量的。” -- 第123页 万方元冷冷说道:“沈有双只在乎他的剑法,这等事自然是你提了,他才会想到。赫连镜,你算盘打得真响,先将沈有双拿下了,如此一来,空青那一头也迎刃而解了,是不是?就因为你父亲先前与你说,昆仑的震艮本在四大名门中效力最弱,也最难修习,如果有朝一日四派纷争难免落得下风,你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将四本都烧了是不是?” 赫连镜被他当头一盆脏水泼下,不由气急,道:“方元,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可能单单为了昆仑,就……” 万方元打断他:“为了昆仑,你什么事做不出来?” 二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孔三在一旁幽幽开口,道:“赫连掌门,《生死八转经》虽为禁术,但实在精妙无伦,世间罕见,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那也如同虎兕出于柙,乃典守者之过也。” 赫连镜当时见她在婚宴上始终对沈有双冷冷的,一副不满意妹夫的模样,本就有些介意,此时酒意上头,忍不住厉声道:“你怎么知道这生死八转经是奇术而不是邪术?你可知因为这薄薄四本经文,已经惹得多少人追名逐利,断头撒血,家破人亡?天底下武功无奇不有,不缺这一门!” 孔三冷笑道:“好巧不巧,我不仅知道,而且见过。你们昆仑十年前散失的震字本,兜兜转转,恰巧在我手上。赫连掌门,你父亲想烧掉《生死八转经》,恐怕也有真本已然遗失,想要来个死无对证的缘由吧?” 万方元猛然记起当年孔三教他的那一套掌法,实在是他此生见所未见,连用掌时的吐息也与一般不同。但那掌法威力奇高,能叫人越打越轻快,他如获至宝,忙与自己的武功一糅合,几年来无人能敌。 现在想来,那竟是出自震字本。 赫连镜苦笑一声,后退半步。 “要我将震字本拿来,也不是不可以,”孔三道,“但你要准许我将艮字本也誊抄一份,再打消烧掉它们的念头。” 赫连镜不住地摇头:“孔三,你这是何苦!你明知道,纵使我做了这千古罪人,应允了你,你贸然修习震、艮二本,也只能落得个爆体而亡的下场……” 孔三挑了挑眉,道:“我不在乎,爆体而亡,听上去死得轰轰烈烈,这样死了,也比躺在床上无趣地善终,再任人不知道埋到哪里去来得好得多。” -------------------- 嗯,师父也是有一段过去的人…… 感谢大家阅读~晚安! 第84章 陈年恨 赫连镜别无他法,此事告诉长老,便只有一条出路——将孔三和万方元杀了。但他下不去手,只好同意孔三翻阅一刻钟的艮字本,并且要让震字本物归原主。兴许是当年被江洋大盗江不许盗取后流落民间的缘故,震字本纸页已经十分残破,有些地方更是字迹不清。赫连镜看着只觉得触目惊心,不由庆幸它没被当作柴火烧了——兴许对于许多人来说,它还不如一捆柴火值钱。 昆仑的震艮本有千重机关把守,寻常侠士误入必定渣滓都不剩,但昆仑掌门另当别论。孔三翻阅的时候,赫连镜自然不敢看,只能后退一步,站在她的侧后方,见她眼中万分专注珍重,唯独没有贪婪与物欲,不由想到:“我先前觉得四大名门共执《生死八转经》,是何等骄傲风光,等当上掌门,才觉得这简直是个烫手山芋——看不得,摸不得,丢不得,还得战战兢兢地接着。可笑的是,掌门之外,其他人看它却如同称霸天下的虎符,昔日江不许盗得震字本,放声大笑状若癫狂,一时失足死于江州,简直如同范进中举……能这样求知若渴地看《生死八转经》的,恐怕也只有孔三、万方元这样的痴人而已。” 他虽是乾元,但一向以谦和温柔、文质彬彬被倾慕追捧,看人也十分敏锐,早就发现二人气氛微妙,若是平时,他必定会留下万方元细细询问开导一二,可今日万方元和孔三不由分说便冲进来对他威逼利诱,他心中难免生了嫌隙,便任凭二人的身影逐渐吞没在夜色中,也转身回了宴席。 中秋宴上烛光笑语依旧,他竟有如释重负之感。 *** 钟晚听到此处,心中已经明白了大概。虽然万方元将孔三的事寥寥带过,但语气神态做不得假,当时万方元酩酊大醉洋洋洒洒写下的祭文,必定是给这一位乾元女子的。 然而他顾不上这段风月事,忙问道:“师父,那么孔三前辈最终……也是因为艮字本么?” 万方元低叹一声,道:“正是。她虽然只看了艮字本一刻钟,但记性过人,竟记下了大半。兴许是因为我无意间练了震字本,她有疑处,便时常来找我研究。单看震字本倒还好,共读震艮二本,便如同玉玦合一,残月渐圆,每一句都互相呼应,精妙不可言说。我们每读几句,便要停下来喘几口气,好叫跳得飞快的心缓一缓;每读一页,便更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只觉得眼前还有妙语连珠飞舞。那时我便想,二本合一已经如此,若能集齐八本,该是如何的……如何的……” “但我没想到,她竟会因为震艮本死了。” *** 万方元当年追求孔三无果,但二人于武功上十分投缘,遂心照不宣地当成普通好友相处。 孔三钻研震艮本这些年,他们时常相见,然而两人都是十分要强的性子,每次相见,都会为了艮字本中模糊不清的一句话争吵不休,小则冷战几天,大则大打出手,过得鸡飞狗跳,颇不太平。 -- 第124页 赫连镜来探望过几次,见万方元刚与她吵了一架回来,便忍不住劝道:“孔三擅自修习禁书,虽然你我难辞其咎,但若是有朝一日败露,你离她远些,终究要好过共犯。方元,你既然与她争吵不休,又何必找自己的不快活?” 万方元愣了愣,他想过下回见面要如何与她唇枪舌剑,出前几日的恶气,却唯独没想过要与她不相见。但既然二人做朋友都如此不合适,为什么他没有想过,干脆就这样离孔三远远的呢? 心里一旦有这个念头,便如同种下一颗种子,不知不觉间狂生滥长。常有这样疲累的糟心事,他自然也没法好好琢磨其他武功,更别提闭关,又一次与孔三大吵一架归来,他再一次问自己:为什么不走呢?他与孔三姻缘早已断尽,朋友情谊也吵得七零八碎,为什么不和孔三说一声,让两人暂且都静一静呢? 但他舍不得震艮本,自他与沈有双几人渐渐疏远,便再也没有这样热血沸腾的时候了。他不如空青和赫连镜肩担重责,也不像沈有双有爱人牵挂,如果再叫他失了震艮本,他必然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然而万方元自己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在他们二人终于读完艮字本的那天,孔三先将他赶了出去。乾元女子在屋内不着面纱,任扭曲可怖的半张脸孔裸露在外,毫不留情地将门关上。万方元见她的面容在门缝中越来越窄,最终连那双总是晶亮的眼睛,也消失在低矮木屋中。 *** 万方元搬到了昆仑旁的山头,常常与赫连镜相见,偶尔回去看孔三一眼。每次与她见面,她都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八仙桌上的书稿越来越厚。他以为她会求自己让赫连镜再给她看一眼艮字本,但她神色倨傲,语气淡淡,却始终不开口。 春去秋来,他甚至在昆仑山脚的村庄收了个中了七巧奇毒的小孩儿做徒弟。徒弟年纪小小,毒却钻得深,他和赫连镜大费周章去了毒,却在徒弟肩上留下了一大片难以消去的疤痕。他教徒弟苦中作乐,说这片疤痕换作“飞花纹”。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运气,徒弟像极了他,一样的心气高、性子烈,仗着一身轻功和一张漂亮面孔四处招摇,没少叫他头疼。钟晚六岁那年,他想起该带他见一见孔三,但二人携手来到木屋外,却早已是一片残骸,孔三尸身销蚀,只留了一把白骨和一柄生锈长剑。 孔三研读艮字本一事终究传了开来,惹来杀身之祸,他与赫连镜一同追查三个月,却一无所获,二人一筹莫展,唯有尚是稚子的钟晚仍然每天四处逍遥快活,丝毫不明白两个师父为何愁苦如斯。 万方元本以为陈年旧恨,早已一笔勾销,谁料十多年后沈林邀他、明玄、梁从芝入天璇楼商议,开口却道:“万宗师,晚辈刚刚得知一庄旧事,与您有关,这回总算有机会说与您听。” 万方元与沈有双亲密无间,看他的儿子却越看越不顺眼,随口应道:“你说便是。” 沈林微微一笑,一双狐狸眼精明无比:“晚辈近日整理母亲的手记,竟发现了我的亲姨母孔三的死因——那位特立独行的孔大小姐横死,正是您的好友,赫连镜掌门下了功夫。” 此话一出,明玄、梁从芝皆一皱眉侧耳细听。万方元拍案而起,喝道:“沈林,你少在这儿挑拨离间搬弄是非!我万方元独来独往,与你们四大名门什么狗屁关系都没有。打我的主意?想都不要想!” 沈林依旧挂着十分得体的微笑,连语气都未改变分毫:“万宗师息怒,我这样说,自然是有万全的把握。”说罢,他从袖间取出一本陈旧的簿子,道:“这是家母亲笔所书,您若是不信,尽管看便是。若是看完还是不信,大可与赫连掌门堂堂正正地对峙。” 几人凑在孔秀儿的手记前仔细翻阅,却是越读越惊心。万方元一目十行地看完,便再也不敢看第二眼,拂袖欲去。沈林拉住他,和颜悦色地说道:“万宗师,您不想知道,近日赫连掌门与北斗、天山、菩提三派,都说了什么吗?我们三人定夺不下,还是要请您这样的宗师,来为我们考虑一二。” 明玄大师拨弄着佛珠未置一言,梁从芝却扶着额,看上去无比劳心,道:“我也正有此意。赫连镜同我们说,他想……彻底烧了《生死八转经》,免得邪书再为祸世间。” 万方元只觉得旧事在眼前一幕幕闪过,金陵,落雨,屋檐,馄饨,乾元,沈有双的婚宴,中秋的圆月,凌乱的书稿,他与孔三吵得面红耳赤,过几天却又心照不宣地坐在一处冥思苦想。那时他尚且年轻气盛,觉得哽着的一口气比什么都重要,直到孔三的面容随着木门一点点变窄,最终不见,他才恍然惊觉,自己似乎本末倒置,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不由自主地,那一句“不可”脱口而出,他望着面前或心怀鬼胎,或焦头烂额,或通透平静的三人,魔怔般重复道:“……万万不可。” 沈林颇为满意地笑了,仿佛早就料到他会说这句话。他将手中的折扇合上,缓声道:“晚辈也以为如此。” -------------------- 最近的身体有在慢慢恢复~所以逐渐开始重新更新啦!谢谢大家愿意包容我停更这么久~ 大家晚安,感谢阅读 第85章 不见日 万方元语毕,与钟晚久久对坐,二人俱是无言,只有窗外鸟雀无忧无虑地啼鸣着。 -- 第125页 良久,万方元叹道:“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阿晚,我与赫连镜的恩怨,你大可不理不睬,只是若有意外,每年孔三的忌日,还是得拜托你,替我为她上一炷香,扫一扫墓。” 钟晚道:“我怎么可能不理不睬?师父,当真是二师父……他,他……” 万方元摇头道:“我不明白,说我与他是至交,他却出尔反尔,任凭昆仑长老夺走孔三性命;可若说他将昆仑看得比谁都重要……他却又从未将我熟读震艮本一事泄露半分。我不明白他。” 钟晚听他这么一说,也突然觉得昔日温文尔雅、言笑晏晏的二师父陌生起来,但他到底是局外人,还是劝了一句:“师父,沈林所作所为,无非是要离间你们二人。你如今与他决裂,不正是正中北斗山庄下怀?他们如此险恶的用心……” 他说到一半,忽然想到沈沉也是北斗山庄的人,便有些骂不出来了。他与沈沉自那日分别之后再没见过,但沈沉垂袖立在石阶上,望向他的那一眼,却如同在他心上刻了一道疤,叫他时时刻刻地记着。 万方元苦笑着,伸手去拿手边的酒坛,把最后两口酒喝了:“有双真是生了个了不得的儿子,同他半点不相似。但他们二人却都知道,这个局,我是一定会跳进去的。” 他忍不了欺瞒,忍不了背叛,比起这些,什么功名利禄、道义责任,都入不了他的眼。 见钟晚还想说什么,他突然开怀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好徒儿,莫要再劝我了。” *** 钟晚再次醒来时,身子下是一片湿软的土地。他努力眯了眯眼睛,见光斑透过繁茂枝叶一线线落下来,仿佛天被蒙了一张带孔的油纸。 万方元在他身边打坐,见他醒了,“啧”了一声,道:“当年梁从芝将你体内的毒医得不错,如今连这普普通通的迷药,也能将你放倒五天了。” 钟晚见他脸上身上伤痕遍布,真气更是十分不稳,便知道自己昏过去这几天,自己两位师父想必闹得十分难看。果不其然,万方元道:“我与昆仑已然全无瓜葛。但你若是想回去找赫连镜和范之云,也未尝不可。赫连镜不想见我,却对你亲得很。” 他虽然这样说,但钟晚知道,若是自己转身去了昆仑,此生怕是难以与万方元相见。可昆仑到底名声在外,他若是依旧跟着万方元,便再难平安入世,只得隐居深山潦草半生。 万方元见他神色犹豫,又道:“但我从昆仑拿了一样东西回来。”他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本子,石青色的封皮,看上去平平无奇:“我将孔三的震字本取来了。此后余生,便由我替她,将震艮二本钻研透彻。” 钟晚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但震惊之后,眼前的震字本并未消失。他自诩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这一回开口却带着颤音:“师父,你不怕昆仑杀了你?他们能杀了孔三这样厉害的乾元,就不能杀了你?” “他们发现不了,”万方元有些得意地一笑,但他此时脸色不好,便显得勉强,“待我气消了,我自会归还。” 钟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消气,自己倒要被他气笑了:“好,那即便如此,万一你练震艮本出了岔子,难道就要烂死在这深山老林里吗?” 万方元道:“人固有一死,烂死在这里倒是无所谓,只是怕走火入魔,跑出去危害人间,倒是不好。” 他将“走火入魔”说得和“炒菜做饭”一样轻巧,仿佛那些七窍流血、筋骨断裂、真气全无的例子他都没有听说过。钟晚知道他心意已决,现在要劝他,不如杀了他。他长长叹了口气,仰头看山林里光斑闪动,问道:“师父,这里是哪儿?” “仪林。”万方元道,“‘冥冥孤高不见日,隐世苦修在仪林。’传闻中的避世之地,被我误打误撞找着了。” 钟晚笑了笑,将手臂枕在脑后:“为什么不回木兆岛?听说桃花女为一个乾元伤心伤情,已经回去了。” 万方元身形一僵,低声道:“阿桃为了乾元罪孽深重,我不愿再见她。罢了,我一个人,便一个人吧。” 他起身,也不顾钟晚还腿软着,便一瘸一拐朝林深处走去。钟晚猛地起身,大喊道:“万方元,你当真要如此?” 不知是不是重拾震艮本的缘故,万方元眉眼间缠绕着隐隐戾气,配上半张溅了鲜血的脸,宛如恶鬼罗刹。自从他与沈林在天璇楼一议,他便始终在为陈年旧事牵扯心神,如今与唯一的多年好友决裂,更是已经心灰意冷,做事不管不顾。 钟晚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见着万方元已渐渐消失在深林中,他长舒一口气,终于说道:“师父,我来陪你吧。” 万方元似有些错愕,他好歹先前在木兆岛清修过,但钟晚看惯了花花世界,想必难耐出世的寂寞。钟晚却追上他,道:“师父将我拉扯长大,又教我绝世武功,本应涌泉相报,但俗世之中我仍有牵挂放不下,所以,我便倾尽毕生所学,来还师父五年。” “师父且给我半日时间,让我将牵怀斩断。至于五年以后如何……我自会考量。” *** 五年之约说来轻巧,却远非每日砍柴做饭这么简单。万方元铁了心要读透震艮本,但《生死八转经》岂是说能读就能读的,纵使他天生奇才,也常常走入岔路,一不小心数月成果毁于一旦。 -- 第126页 钟晚却有自己的苦恼。他昔日逗弄沈沉,说自己吃了神药“柳絮飞花”,才能身轻如燕,而事实上,“柳絮飞花”非药,乃是一味剧毒;骨轻身软,正是毒发的第一步。当年万方元和赫连镜寻遍名医,才将毒勉强除去,却在他肩上烙了一片疤痕。但仪林常年瘴气缭绕,“柳絮飞花”沉寂多年,竟然又蠢蠢欲动起来。 好在他先前跟着阿水学过医,虽然不精于此,但给自己的沉疴抓把药还是足够。仪林像一方小天地,不知外头日月,他喝了药,也总是昏昏沉沉,有时半夜醒来,竟会觉得自己忘掉了许多事。 但有些东西,他从不敢刻意去想,却总是午夜梦回,萦绕心头,仿佛一辈子都要缠着他,忘不掉了。 雨露期偶尔也还会来,一发作,他便学着以前,跑到山上的寺庙里头将自己关个十天半月,等勉强压住异样,便回去看看万方元又有没有惹烂摊子——就如同许多年前的孔三,他几乎不吃不喝不睡地读着,时不时起身练一招半式,成功了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走岔了则需要钟晚在一旁将他制住,为他打通经脉,理顺真气,一切从头再来。 偶尔他觉得自己忘掉太多了,便走出仪林,坐在山道上,将以前的记忆拼拼凑凑地捡回来。也正是这样的时候,他得知了赫连镜为西域妖僧重伤的消息。 那是他们师徒二人这几年唯一一次一同踏出仪林,也是万方元最后一次来到昆仑。 等赫连镜一切后事终了,赫连珏继承大统,他陪着万方元沿着平江漫步,江面上波光粼粼,水光烂漫,团团柳絮纷飞,万方元一路静默无言,只是长久地望着平江水面,不知是不是又回想起他人生中第一场平江夜宴。他作为万宗师赴宴无数,但唯有那一回,是真真切切作为万方元去的。彼时他年轻气盛,赫连镜风华正茂,沈有双意气风发,而空青正值少女芳华,耳边别着一朵丹顶月季,一双美目情意绵绵。 然而如今几十年过去,沧海桑田,平江上竟只剩白发苍苍的他一人而已。 钟晚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想上前宽慰,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听万方元在前头说道:“阿晚,我已将震字本,藏在万竿绿竹之中。若有一天,我走火入魔无法挽回……你便一剑杀了我罢。” 他一语成谶。在仪林的第四年,练到艮字本最后一式的时候,他真气逆转,已经到了连钟晚都认不出的地步。钟晚用尽平生所学,和他打得昏天黑地,本想和从前一样点了他的穴让他昏过去,谁料万方元有一瞬清明,竟拉着他的手,不顾口中全是鲜血,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好徒儿……杀了我罢,杀了我罢!” 钟晚一愣,下一瞬,秋水剑便穿过了万方元的胸膛。 恩师的血溅在他脸上,再一滴滴落下来,滚烫腥臭。一代宗师万方元,在他徒儿的剑下,心满意足地殒命。 -------------------- 下一章应该会切回现在时,钟晚和万方元的陈年旧事,讲了很久终于讲完了。比起钟晚,万方元在这里的回忆更加完整,我写完的时候,感觉也像经历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有点感慨 感谢大家阅读~ 第86章 天地大 正值深夜,北斗山庄一片阒静,沙沙地落着今年最后一场雪。 摇光阁内,临近竹林的那扇窗依旧亮着烛火,叫人想起“闲敲棋子落灯花”之类的句子。少庄主沈沉今日一天都待在屋里。他复明不久的眼睛受不了雪光,只好誊抄一些平心静气的经文,却觉得越抄越心烦意乱,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就在这时,窗户被人“笃笃”叩了两下。 还没扣第三下,他便猛地起身,将窗“擦”地一声打开,伸手把外头的人拽了进来。 钟晚“哎呦”一声,肩头尽是落雪,似乎在外头等了很久。沈沉竟有些没来由地愠怒,道:“为什么不进来?” 那人眉眼弯弯,笑道:“太久没来,都有些不认得路了。” 他这句话无疑是在搪塞,但沈沉也不戳穿,只是就着他淡淡道:“你也知道许久没来了。” 钟晚笑笑,讨好般摇了摇他的胳膊:“莫要生气,今天是和你来说要紧事的。” 沈沉这才放开他,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茶水上的热气袅袅,升腾在半空,但钟晚迟迟不接,只是透过白雾,与他久久对视着。 他的身影在白雾后变得模糊、扭曲,仿佛刮一阵风就能吹走。 沈沉突然生出与先前一样的不安。 直到热气渐渐散去,钟晚的面容又逐渐变得清晰,依旧是那双漆黑狭长的凤目,秾丽得有些过分的相貌,无不张扬。他将茶杯轻轻一推,轻声道:“沈沉,我此番前来,是与你告别的。” 沈沉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响,明明数月之前,他们在平江夜宴上并肩而坐谈心,还近在眼前,怎么突然之间,这人就要一走了之? 他向来以少年老成为人称赞,此时却不由得方寸大乱,伸手去拽钟晚的衣袖,不顾滚烫的茶水被“哐啷”一声打翻,尽数泼在自己单薄的寝衣上:“为什么?” 钟晚手忙脚乱地帮他去擦袖口,却被他一把拂开,逼问道:“为什么要走?” 除了万方元,甚少有人用这等语气与钟晚说过话,但他也不恼怒,反倒觉得心虚,磕磕绊绊地撒谎道:“我就去几个月,等我写信给你,好不好?” -- 第127页 沈沉慢慢放开他的袖子,倒退一步,苦笑道:“……你在骗我。” 他明明是一个失明十几年的少年郎,却能一眼将钟晚所有谎言全部看破:“告诉我,为什么要走,不要骗我……”沈沉说到此处,已微微有些哽咽,只觉得眼前朦胧一片,除了钟晚,还有一个茕茕而立的瘦弱身影,长裙珠钗,面容如此熟悉,却模糊不清。他不知道是在对谁说,只是伸出手,乞求道:“……不要骗我,求你了。”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不知道是母亲,亦或是钟晚,但他牢牢地牵着那根救命稻草,怎么也不肯松开。刚复明不久的眼睛又开始钻心地疼痛,若能叫他回到最后一次用药那天,他还是会接过陈乔月的那碗鲜血;但若叫他回溯至一切的开始,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令自己胎死腹中。 那个人将跌跌撞撞的自己牵到屋外,满目的白,刺眼的雪光,墨黑色的竹,水珠一般的月亮,天地仿佛一卷暗淡的山水画。那人长舒一口气,道:“那时,就是在这里,我将你耍得团团转,拿着旁人的琵琶,骗你我是居心叵测的坏人。” 沈沉想说,他虽然目盲,却能看清很多东西,他从未将那时的钟晚当做恶徒。但他嚅动了一下双唇,终究没有开口。 钟晚自顾自说道:“其实,我同你说一件秘密。那次宴会上,我是故意弹错的……只是想看看,大名鼎鼎的少庄主到底能不能听得出来。” 沈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叫他发声也如此艰难:“我知道。” 听他这样说,钟晚反倒偏了偏头,笑道:“嗯,我早该知道你知道的。沈沉,你这样聪明,比我见过的所有小孩都要聪明……你应该知道的,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实在是……不能叫你知道,太危险了,沈沉。” 说罢,他便想松开拉着沈沉的手,谁知年轻的乾元越握越紧,执拗地开口道:“那么,我便更不能叫你这样走。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我会有办法的,一定会的……” 钟晚忍不住一笑:“小白眼狼,你会有什么办法?你先把我教的那些……” 还没说完,沈沉便打断他,无比坚定地说道:“我会是沈家未来的家主,北斗山庄的下一任主人。” 他语气中是远超十八岁的镇定和果决,钟晚先前当他对这一类事反感无比,不由诧异道:“你……” 钟晚想回头好好看看他,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沈沉已经比他高了这么多。二人肩头已经都是雪化开留下的水渍,这场雪竟有越下越大的势头。 沈沉还想说什么,只听得钟晚仿佛下定决心,道:“那好,你闭上眼,我有一件事,从未告诉过旁人,如今要对你说。” “我闭眼,”他终于妥协,却还是不放心,强调道,“你不许松开我的手,也不许一个人偷偷地走。” 钟晚重复道:“好,我一定不松开你的手。” 说罢,他撕下一片衣角,轻柔地覆在沈沉的眼睛上。 那一瞬间,刺目的雪光自眼前淡去,疼痛竟然被奇迹般抚平了。沈沉还没来得及反应,就闻到空气中除了凌冽的寒气,还有一种极其特殊、极其好闻的香味,一点一点蔓延开来,仿佛雪夜的落梅,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惊艳地盛放开来。 他忍不住闻了很久,才猛地反应过来这是什么:“钟晚,你,你……” 那人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嗯,我是个坤泽。” 这个消息实在太过震惊,他一时间竟无法做出任何反应,脑海中那些他明里暗里、装作不经意打听到的传闻,父辈们的描述,坤泽们的芳心,以及他在自己面前的情态交替着出现,以至钟晚凑上来,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的时候,他完全无法招架,只能任由那人将手搭在自己肩上,抚了抚他的头发,紧接着两指一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他的身后的穴位。 他浑身一颤,手心一阵酸软,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钟晚的手。就是那一瞬,钟晚和一只飞燕一般,毫无留恋地从他身前跃上竹林顶端,飞身而去。 钟晚对他一向口头严厉,下手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但这一回的穴点得实打实,他用尽浑身真气,才略微冲开了一些,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走到竹林底下。他运不起轻功,只能一步步踉踉跄跄地走着,脚印在雪地上拖得极长,然而纵使他跌倒又爬起,使出了浑身本领,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还是在他望得见,却追不到的地方。 “我会找到你的,”他知道钟晚听不见,但他还是一片跑,一边喊道,“我会找到你的……北斗山庄北面是齐鲁,关东;南面是江南,百越;再往西,是昆仑,天山,荒漠,西域……我都知道,大不了一直找,找一辈子,天大地大,我总能找到……” 他说到此处,已经再也坚持不住,腿一软,直直跪在雪地里。半梦半醒之间,他感到有人急匆匆地围过来,将他背到温暖如春的屋子里,紧接着周围乱成一锅粥,有人给他看病,喂药,擦身,施针,那些人又一个个从他身边退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只有沈沅守在他床边,也不怕过了病气,拿着一本圣贤书,困得和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一看就是一个字也没读进去。沈沉咳嗽了两声,他便猛地跳起来,惊喜道:“哥,你醒了!” 见他脸色苍白,沈沅忙将床边的温水递过去,道:“陈大夫说,你是急火攻心,一时烧了个迷糊。你这几天,老是被梦魇困着,可吓人了。哥,到底是什么梦,这么可怕?” -- 第128页 他一向觉得自己这个兄长无所畏惧、无所不能,竟也有皱着眉头浑身发抖的时候。沈沉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梦到了漫天大雪,自己一个人无穷无尽地走着,偶尔有琵琶声清越,偶尔有月桂香气氤氲,偶尔又有一点模糊的白,在他眼前摇晃,但等他眼睛一闭一睁,却什么都没有了。他一个人走了许多路,脚印拖得很长,却始终走不出这一片苍白的雪域。 他只是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化雪后的景色,语气淡淡地开口道:“阿沅,我问你,北斗山庄北面是什么?” 沈沅不明所以,答道:“是菩提禅院所在的齐鲁。” 沈沉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再往北呢?” “再往北么……就要到关外了。关外再北,我便不知道了。哦,哥,你要考我功课,对不对?” 沈沉不回答他,化雪过后的天格外明亮,刺得他的眼睛也疼。沈沅觉得自己可能等不到回复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却听他喃喃道:“北斗山庄北面是齐鲁,关东;南面是江南,百越;再往西,是昆仑,天山,荒漠,西域……这世间山水地域,我皆了然于胸,但天大地大……我就算找一辈子,又如何找得到你?” 沈沅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来,却见自己平日里最冷静自持的兄长,此时已经满面泪痕。 *** 沈沉醒来的时候,还有些不放心似的往脸上轻轻碰了一下,感觉没有湿意,便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帮身边的钟晚捻好被子,走到外头吹风。 昨日钟晚将过去种种和盘托出,缠绕二人心头多年的迷雾终于散去,散布在各年各地的碎片拼合,拼出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真相来。他本以为自己今晚无心入睡,谁知平江涛声起起伏伏,还是叫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还久违地梦到了多年以前,钟晚与他告别时的一段往事。 不知站了多久,他刚想转身回去,有人忽然从身后给他披了一件披风,半是埋怨,半是关怀地嗔怪道:“……大冷天的,冻不死你。” 月色下钟晚容颜竟与梦中无甚差别,叫他不由得一阵恍惚。钟晚有些莫名其妙,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没睡醒?沈沉,沈沉?” 他一把握住坤泽的手,拢进自己的披风里,应道:“醒了。”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四年的风霜雨雪,叫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然而犹如小儿蹿个,生长总伴着无可避免的疼痛。 钟晚见他脸色不好,刚想出言问几句,乾元却将他一同裹入披风中,十分珍重地吻了吻他的额心,这个吻不带丝毫情/欲,只有温存,仿佛月色星光在他额上一舐而过。 “天大地大……但我们再次相遇,便是缘分天定了。” -------------------- 来啦~终于把这一章写出来了!!!是我非常早就想好的一章qwq 大家晚安~ 第87章 疑窦生 二人在甲板上依偎站着,谁也不说话,像是在享受风雨欲来前最后一刻安宁。 许久后,灿烂朝阳自云层间喷涌而出,一道道落在平江水面上。远处龟船上的黄铜大钟又开始“当——当——”地响,昭告着今日的擂台比武即将开始,震得水波也微微荡漾。 沈沉替钟晚拢好披风,道:“走吧。” 谁知没走出几步,就有弟子匆匆跑上前来,道:“庄主!” 那弟子估摸着也听说了鹤船上的事,俨然没把钟晚当外人,直接开了口:“老庄主他……不见了!” 沈沉皱眉,脚下步伐越发快,身边的弟子几乎跟不上,只好边小跑边气喘吁吁地说道:“为了不再出意外,韩火一直守在老庄主房门外,但今早他迟迟不来,我们跑去一看,他竟已经被点了穴昏迷不醒……方才清醒过来,他说,子时三刻,他便意识全无了。” 韩火也算是北斗山庄有名有姓的得力弟子,可与贺枚一战高下。他被制服,北斗山庄船上的法阵禁制却纹丝不动,要么是船内出了细作,要么是来者武功高深。 三人一路走去,不断地有弟子对沈沉行礼问好。然而此时沈庄主顾不上回应,径直赶到沈林屋外,只见韩火站在门口,懊恼地叹着气,身边那少年一身劲装,虽然看上去有些疲惫,但已经有几分以往的神采利落——竟是贺枚。 见到沈沉、钟晚,他们顿时和找到主心骨似的抬头喊道:“庄主!时公子!” 贺枚语速极快,如同往常那样条理清晰:“我方才问了韩火,子时一刻之前,他确信屋内没有半点动静,一直到子时三刻,他打算与其他人换班,谁料刚起身,就感到背后门被人打开,那人动作极快,他来不及回头就被点了穴,昏迷到现在。” 沈沉点了点头,率先进了沈林的房间,在他的床榻上细细摸索,终于摸出三根雪亮的银针来。他对着光看了片刻,道:“是有人在帮他。但那人不通医术,且性格急躁。” 见几人不明所以,他将银针递到众人眼前,解释道:“我每晚都要为父亲施针,有三根必须施加内力,布在内关、三阴、神门三处穴位上,一夜不摘,用以宁息安神。如今这三根银针上头有几缕血迹尚存,若是通医术的人来取,必不会见血,若是父亲自己取下,这血又少了些。它们被人草草扔在被褥里,可见来接应之人不算心思缜密。” -- 第129页 程妙彤、蒋初阳、罗杉、宋夜南皆已埋在母虫窟中,现下的平江夜宴虽然仍虎狼环伺,但能做到这一步的却是不多。沈沉思索片刻,道:“莫要让旁人知晓此事……韩火,你着手去办这个。贺枚,你先领着弟子去龟船擂台比武,一切照旧。” *** 演武台上,唐寻文手握两柄软剑,长身玉立,正等着第一位对手。昨日贺枚弃赛,他风头尽显,赢得轻松又漂亮,一时间竟然无人敢上台与他对决。 梁从芝在一旁摇头,叹道:“遇上强敌,便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如今的小辈真是愈发没有血性。” 她丝毫不介意将自己的几个徒弟也一起骂了进去,倒是段如沛温温柔柔地笑着说道:“梁掌门这话言重了,兴许小辈们是打算谨慎些,先观摩几局呢。” 一旁的肖石晴抚着阿赤的毛,轻轻哼了一声:“我只知道驭兽讲究耗、熬二字,要耗尽野兽的力气,熬到它坚持不了,再恩威并施,才能让野兽为己所用,怎的从来不知,擂台比武也要讲求耗死擂主,自己捡便宜啦?” 她正说着,便见到有人提着剑走上擂台。一旁宣名的弟子见有人救场,忙高声喊道:“第一位,昆仑孟亥——” 底下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孟亥竟是第一个上场的。擂台上唐寻文却高兴得很,笑道:“孟师弟,你这是看师兄我在台上尴尬为难,来给我救急来了?” 孟亥冷笑一声:“你想得倒是挺美,只可惜,我是来把你赶下去的。” 唐寻文哈哈大笑:“好!要是能被孟师弟赶下去,我也算是服气了。师弟——请吧。” 二人在擂台上刀光剑影,台下的人看得目不转睛,而钟晚占着最好的位置,却偷偷与身边的沈庄主开了小差。他眼睛不离台上唐、孟二人,微微倾身凑到沈沉身边,看似与他讨论比武输赢,实则小声说道:“你觉得会是谁?” 能有如此功力夜潜沈林居室,必定与眼前这几人脱不了干系——除非沈林福大命大,自有奇遇。沈沉见赫连珏、梁从芝、明玄几人都神色动作如常,也不着急,道:“孟亥常年浸淫机巧符箓之术,在剑术上不如寻文。虽然占得一时先机,但‘巧’能打快仗,却经不起熬,最终还是要落后的。” 他话中有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果不其然,不过两刻钟,孟亥便败下阵来。唐寻文想扶他下台,被他不动声色地甩开,只好在台上哭笑不得。然而他俩这一仗打得颇为酣畅淋漓,虽为同门,但并无苟且包庇,不由得叫台下弟子们称赞连连。 梁从芝对赫连珏拱了拱手,道:“赫连兄,昆仑果真代有才人出。” 自赫连镜去世后,昆仑始终止步不前,如今能有唐寻文、孟亥两人,也算是挣回了前辈“昆仑出豪杰”的脸面。赫连珏虽然心中十分欢喜,但也知道昆仑式微,是因为自己不如同辈人的缘故,如今竟然要靠小辈争光,总有些咽不下这口气来。 有孟亥开头,接下来的打擂者便渐渐多了起来。钟晚见台上已经无需担心,便垂下眼,思索沈林一事。 照理来说,那人劫走沈林,无非是为了他久病自愈的秘密,兴许那人也猜到了这和乾坤本有关。眼前的这三人中,梁从芝为人刚正,一向磊落;明玄大师已臻完境,无欲无求;那么只剩下——修习震艮本无果的赫连珏。 钟晚心一沉,几年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怀疑自己的这位师兄。但目睹万方元与赫连镜决裂之后,他便明白待人接物要慎之又慎。 兴许是他停留在赫连珏身上的视线长了些,赫连珏似有所察觉,转头对上钟晚的视线,不由得一愣。二人尴尬地视线相交了片刻,便各自移开目光。 他们之间,竟然也如同各自的师父一般,从无话不说,走到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便在此时,只听龟船甲板上哗啦啦一阵响动。似乎有许多弟子接连地倒在地上。有个天山的弟子跌跌撞撞跑进来,直对着梁从芝那头喊道:“掌门,肖女侠,有个……有个小娃娃要进来,我们拦不住!” 段如沛“唉”了一声,奇道:“既然是小娃娃,又如何会拦不住?” 话音未落,便有一双小巧的绣花鞋在那天山弟子的头上一踩,踩得他“哎呦”地跌倒在地。绣鞋的主人却“咯咯”笑得开心,轻飘飘落到擂台中央,仰起头道:“大哥哥,我来同你比。” 果真是个小娃娃。 唐寻文与人过了半辈子招,头一回蹲下来,与对手视线平齐,柔声说道:“小妹妹,我们在比武,危险得很。你从哪里来的?我把你送过去。” 小姑娘嘟起嘴,似乎对他轻视自己非常不满:“我知道你们在比武,所以我也要比。师父说,等落落九岁了,就能来平江夜宴比武了。” 唐寻文听他这样说,不由忍俊不禁:“那么,落落,你师父是谁?” 落落扬起头,一派天真无邪:“我师父说,他叫玉华真人,瀛洲岛的玉华真人。” 钟晚一愣,只听耳边“啪嗒”一声,明玄大师的佛珠,已经掉到了地上。 -------------------- 最近在休养,顺便因为太久没写重新理一理大纲,所以更新不算快,还请大家谅解~ 感谢阅读! 第88章 妃色扇 玉华真人是何人?蓬莱琴岫,瀛洲玉华,方丈温无,乃赫赫有名的三山三散人,武功与中原不同,自成一派。 -- 第130页 琴岫和温无二位散人早已骑鲸化鹤,只留下蓬莱玉剑和方丈逍遥拳,供弟子们无穷无尽地解读。唯有玉华真人尚隐居在云飘雾缈之中,其武功之高深奇异,令世人遐想无穷。 明玄大师还用着梁柬这个俗名的时候,便是他的得意门生。只可惜自从他转入菩提禅院门下,他便始终未收过徒,自个儿云游潇洒去了,至今十几年音讯全无。如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小丫头,竟也称自己是玉华真人的徒弟,众人不由面面相觑,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 钟晚却始终在意着明玄大师方才的失态。当年他易师,本来是一桩不太体面的事,但玉华真人却一笑了之,颇不在意,菩提禅院见他天赋异禀又实在心诚,便应下了。谁知数十年后他风生水起,成为了菩提禅院中人人敬佩的明玄师兄,又在武林鼎鼎大名,却是当时谁都没想到的。 照理说就算是突闻恩师踪迹,也该是惊喜,并非错愕。明玄向来淡然,极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连佛珠都掉到了地上。 落落却察觉不了这些暗潮汹涌,缠着唐寻文不放:“大哥哥,你到底同不同我打呀?” 唐寻文一时也没了主意,看了看赫连珏,见掌门对自己轻轻点了点头,方笑道:“好,那我陪你打便是了。落落姑娘,你先请吧。” 落落也不客气,自顾自从袖中取出一把折扇,“哗”一声展开。钟晚眼尖,看见扇骨的木色,奇道:“这扇子可算是沉,亏她展得开。说不定,这小姑娘真的是……” 万方元醉心剑道,因此钟晚于瀛洲岛一派并不算太熟悉,只听说梁柬当年一把折扇翩翩,不仅名动武林,还俘获了空青仙子的芳心。但有几个见过玉华真人与梁柬风姿的,看到落落这一下展扇的姿势,已经将她的话信了七八分。 唐寻文的神色逐渐由自如变得凝重,目不错珠地盯着落落手中那把妃色折扇。只见才到他腰间的小姑娘足尖轻点,已跃至他头顶,折扇用力一扇,便有千百道劲风朝他面上袭来。 底下的孟亥猛地站起身,但唐寻文到底是昆仑大弟子,将一对软剑交成叉,使出昆仑剑术中“化蝶”一式,以柔克刚,将劲风化作绵绵微风。落落下坠的时候,却猝不及防地将折扇轻轻一掷,这回是作箭态,仗着妃色扇子小巧,直直穿过软剑间的缝隙,去点唐寻文右肩的大穴。 唐寻文自然不会叫她得手,屏息一瞬,再一声大喝,真气暴起,硬生生将折扇弹了开来。那柄扇子看上去轻巧,却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咚”,不难想象打在身上,至少得断一根骨头。 落落早已在空中扭转,接过飞开的折扇,稳稳落了地。她咯咯笑着,道:“大哥哥,你看我的扇子,是不是比你的剑好?” 唐寻文已经知道前面数个强敌都比不上这个九岁的小姑娘来得棘手,自己这个擂主想要守住,恐怕得费上点功夫,闻言苦笑道:“落落姑娘,你还有什么神通,就尽快使出来吧。” 落落眨眨眼,道:“好啊,这可是哥哥你说的。” 她又将扇面一展,握在手中轻轻摆动,如同海浪波涛。众人只觉得耳边忽有一声鸥鸣,紧接着落落早已如同一道旋风,直直朝着唐寻文冲去。 若是她刚刚的几招又杂又巧,如今的一套身法便是自成一派,开合攻守,皆是十分周全,仿佛大海浪涛起起伏伏;又如同海鸥般恣意灵巧。论真气底功,唐寻文远在她之上,但贸然迎战这样奇异的瀛洲扇术,依旧十分为难。 众人只见妃色折扇忽开忽合,像是一只翩迁蝴蝶,配上二人的身法,叫人眼花缭乱。正看得痛快,谁知落落又是一抖折扇,竟有几十根银针从扇中射出,直冲唐寻文而去。 这下可好,台下顿时一片哗然,赫连珏猛地起身,厉声呵斥道:“哪里来的小孩,这么不懂规矩!” 但他离唐寻文太远,有心无力。肖石晴也焦急得很,但此时有一只木鹞子飞上台去,展开翅膀,为唐寻文噼里啪啦挡下了大多数暗器。 那木鹞被扎得像只刺猬,摇摇晃晃地飞到孟亥身边,便“啪嗒”一下跌落在地,不动了。孟亥冷冷开口道:“落落姑娘,令师尊没有告诉过你,平江夜宴比武禁用蛊毒与暗器么?你这几十根银针,是冲着他的命去的吗?!” 他的声音冷得和冰碴一样,落落也被这阵仗吓得不轻,无措地绞着衣角,仿佛快要哭出来了:“我,我不知道……” 唐寻文有些于心不忍,开口道:“好了好了,应当是没人告诉过她,无知者无罪嘛……” 孟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若不是我,现在被扎成这样的就是你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同我说无知者无罪?看来我真是白操心。” “孟师弟——” 还没等他说完,孟亥便将木鹞子一拎,转身走了。 唐寻文想去追,但眼下赫连珏显然想他留下来探清这小丫头的底细,只好叹了口气,杵在了原地。 落落也知道自己犯了错,十分不安地挪到唐寻文身边,声音细如蚊呐:“大哥哥,对不起。” 唐寻文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然而小姑娘却嘴一瘪,大哭起来:“师父只告诉我九岁那年可以去平江夜宴比武,留下阿瑞陪我练武,便走了……好几年了,我好想他,他在哪里……” -- 第131页 她哭得实在凄惨,唐寻文不得不蹲下身,柔声安慰道:“阿瑞是谁?你师父是什么时候走的?同你说去哪里了吗?” “阿瑞是,是师父养的大仙鹤,”落落说一句话就要抽一下鼻子,“师父,师父走了三年了……他说,要是有人问,就说他去了,去了北海东虚……” 钟晚的心一沉,默默将“北海东虚”几个字记在心里。这二地皆为世人杜撰,玉华真人嘱托幼徒说自己去了那儿,多半是……知道自己要赴死了。但为什么不是璇霄丹台、三清之境,偏生是这两个看似不搭界的词拼凑在一起呢? 落落还没说完,便有一人缓缓走到台上,道:“落落,你认得我吗?” 正是明玄大师。 落落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位大师,我不认得你。” 明玄低下头,长眉如雪垂落:“落落,我是你的师兄,梁柬。” -------------------- 写完就跳帕梅拉去,嘿嘿~ 感谢大家阅读! 第89章 逆行诀 落落瞪大眼,眼睛和嘴一同圆滚滚的,明玄接着说道:“如今我虽为菩提禅院弟子,但对于玉华真人,却始终得叫上一声师父。落落,若是师门内有什么要事,你不妨与我商量。” 落落眼睛一亮:“那你可以帮我找师父吗?” 明玄垂眸笑道:“自然可以,我必当倾尽全力。” 小姑娘武功虽然惊艳,心智却还未开,闻言丝毫不怀疑,高高兴兴地牵着明玄的手,道:“那敢情好呀!大师……师兄,我饿了,先叫我吃个饭,吃完饭我就同你说说师父走之前的事……” 玉华真人的徒弟,自然是宝贝疙瘩。天山的朱宛白恰巧站在擂台边上,闻言忙道:“大师,天山的吃食清淡,不如由我带着落落姑娘去吃点小食,如何?” 明玄笑着点点头:“也好,你们那儿的点心,比菩提禅院的素斋要更合小孩儿的胃口。” 她牵着落落走出门时,依稀可听见小丫头一边上蹦下跳,一边嚷嚷要吃樱桃。朱宛白回她:“小丫头,樱桃不当季,我就算有千般神通,也给你变不出来呀。” 段如沛听了,忙起身,道:“先前有人赠了我一小篮樱桃,说是在瀛洲岛摘的,才会在这个季节成熟。我一直没舍得吃,今日正好,拿来与小师叔一同吃了。” 论辈分,她的确要叫落落小师叔无疑。钟晚知道她喜欢小动物和小孩儿,因此对这个刚认的小师叔十分喜爱。明玄却道:“如沛,等下还要你替为师主持大局。” 段如沛却说:“师父,那正好,我送完樱桃,看着落落吃得差不多了,便叫您过去,您与师叔叙叙旧。” 明玄还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抚了抚佛珠,道:“去吧,速去速回。” *** 然而说是“速去速回”,整整一时辰过去,三个姑娘一个都没有回来。梁从芝有爱徒在外,不由有些心焦,道:“什么金贵的吃食,要用整整一个时辰?” 赫连珏淡淡道:“梁掌门真是爱徒如命,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沈沉却难得开口道:“牵挂之人走了一个时辰,自然惹人焦急。” 赫连珏一向不喜他,便冷冷看了他一眼,却被沈沉平静地应下。那头明玄也有些坐不住,起身道:“我去看看罢。” 沈沉搀住他,道:“大师请坐,还是晚辈去就好。”说罢,他转头拍了拍钟晚的肩膀:“时晔,你与我一同去看一看。” 他此番,无非想要借机摆脱僵局,去外头找一找沈林的线索。急匆匆走到屋外,却有一只鸽子扑棱棱飞来,沈沉打开竹筒看了看,不由蹙眉:“韩火说,叫我尽早与他在龟船与鹿船的软梯口相见。”钟晚忙说道:“龟船不比鹿船,我们二人一起找寻,想必要费上点功夫,就此分头探查也好。再加上,去天山的屋子,你一个乾元嘛,总归不太方便。”沈沉思索片刻,也点了头。二人在菩提禅院的屋门外分了手,一个往南去看落落、朱宛白、段如沛几人,一个则去见韩火商议沈林的事。 这三个姑娘都随和的随和,开朗的开朗,照理来说应当笑语不断。但钟晚一路往天山弟子休憩的屋子走去,却悄无声息,静得可怕。他内心渐渐觉得有些不安,心想:“早知如此怪异,便叫沈沉与我一同来了,他在外远远看着也好。” 他身为坤泽,并不用避嫌,便一间间地去敲天山弟子的门。这些屋子仅仅供弟子们小憩,并不算多,只有约莫七八个。他统统敲了一遍,却无一应答。 那种诡异的不安越来越浓,钟晚皱了皱眉,还是打算叫沈沉过来一同查看。谁知此时,有一扇门,轻轻被人叩了一下,有人唤道:“有人在外面吗?救……” 话还没说完,便有利剑入肉的响动。钟晚再顾不上太多,一脚踢开那扇门,喝道:“谁在里头?” 一进门便是浓重的血色,这里确实有落落和段如沛,却不见朱宛白的身影。二人都伤痕累累,浑身血迹,落落趴在桌上,身子轻微地起伏着,段如沛则拼尽全力爬到房门前,刚刚的声音,便是她发出来的。一柄黑色长剑直直穿过她的小臂,将她钉死在原地。 握着剑的那个人将黑剑拔出,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好在段如沛意识尚存,拿完好的手将袖子团成一团,胡乱堵在伤口上,气若游丝:“是你,你,时卿……” -- 第132页 她后两个字十分含糊,若不是先前听过她唤过无数次自己的名字,钟晚也必定听不出来。 提剑那人桀桀一笑,转过身来,他的脸庞无比熟悉——竟是夜半走失,不知去向的沈林。 钟晚瞳孔一缩,手中银剑已然出鞘,直冲沈林而去。沈林也不含糊,抬臂轻轻松松接下这一剑。一黑一银两柄长剑相撞,发出一声悠长的“当”,却仿佛在钟晚心上狠狠敲了一记——怎么不过两天,沈林的功夫已然到了这等恐怖的境地? 他自重新入世,遇到的大多是朱宛白、唐寻文一类的小辈,许久未与强敌交手。事实上,单论剑术,除去沈沉,已经很少有人在他剑下讨到便宜。但一与沈林交手,他便陡然意识到,今日的沈林,说是与昔日万方元并肩也决不夸张。 沈林体内的真气并不雄浑,反而稀薄诡谲得很,但却总是能流走得恰到好处,剑式更是他生平所未见。兜兜转转,二人打回原处,钟晚好容易松口气,却见沈林摆出一个与方才一模一样的起势,紧接着,将那些剑招倒着施展出来。 寻常剑诀倒施,不仅毫无章法,还会冲得真气大乱,沈林这一套倒施剑法却说不出的刁钻,钟晚身形已经足够快,却还是左支右绌,一个不留神,便已经被沈林钻了空子,只见他袍袖中闪过一从白光,竟是用左手拿了段如沛的拂尘,双管齐下,一同向钟晚攻来。 情急之下,钟晚只好两害取其轻,举剑护住左肩,任自己的右半边身子暴露在拂尘下。只听“嗤啦”一声,右肩顿时添了不少细细密密的伤口,虽然都不重,但疼起来却是恼人。段如沛这柄拂尘名为“愁肠”,本就取此意,却叫他吃了苦头。 沈林扔下拂尘,还欲提剑再上,却见一柄霜寒长剑嗡鸣一声破门而入,如冬日劲风,朝他面门而来。 -------------------- 平江夜宴之所以会有一大堆事,是因为不止有一个人/势力在活动哦 : ) 大家晚安,感谢阅读~ 第90章 欲加罪 剑气一出,钟晚便知道这是谁的剑,忙大喊道:“沈沉!” 沈林没料到自己儿子会在此时出现,只得停下攻势,险险避过岁寒这杀气四溢的一剑。下一刻,沈沉已至他身前,握住岁寒,足尖微动,便是一式“天回北斗”,七道剑气如同飒沓流星直坠而下,分攻沈林眉心、脖颈、胸口、双手双足七处要害。 此时钟晚才意识到,当时千竹林一战,沈沉对他使的“天回北斗”到底是掺了水分,若是他真动了狠意,这一招威力竟然恐怖如斯,不愧为《曲有误》的点睛之笔。 沈林当年苦修此剑谱,可资质略逊于父亲和儿子,唯独参不破这一招。虽然他已经将整本《曲有误》倒背如流,但口头功夫和真刀实枪到底有异,再加上他卧床多年已然体衰,沈沉却正值青年,竟然抵挡不住天璇、摇光二星,只听“噗嗤”“噗嗤”两声,剑气已在他身上留下两个血洞。 沈林一个踉跄跪在地上,手中黑剑哐啷落地。沈沉一扬岁寒剑,剑锋直直抵住他的脖颈,直逼上头青色的血管。 这时,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竟是平江夜宴的掌门弟子们也赶了来,为首的梁从芝、赫连珏脸色阴郁,见到沈林如此猖狂,梁从芝不由怒喝道:“好你个沈林!我早就知道,你痊愈并非什么灵丹妙药,而是另有龌龊,如今终于露了马脚!说,你对落落、段如沛出手,是意欲何为?” 沈林笑道:“梁从芝,你一口一个我另有龌龊,倒是拿出证据来啊?空口污人,不是君子所为。” 赫连珏神色冷冷,道:“宛白,你来说。” 人群中的朱宛白上前一步,声音还有些发颤:“我……我去帮落落找点心,恰巧来晚一步,谁知还没进门,就看见门缝下缓缓溢出一滩鲜血……我忙扒着门缝看,只见有一人,背对着我,竟然在大口大口地……喝落落的血!段尼师阻拦不及,被打倒在地,他转身,我才看到,居然是沈老庄主……我当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他好像看到了我,眼睛缓缓地移过来,移过来,盯着门外的我看……” 众人被她说得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离沈林远了些。只有沈沉依旧提着岁寒剑,神色冷肃。 梁从芝的白绸已经绕在指尖,道:“沈林,人证物证具在,你还有何狡辩?” 沈林沉默了一会,抬起头,露出和许多年前一样精明的、友善的笑容:“好吧,那么,你们放开我,我就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 沈沉冷声道:“不可能。” 沈林看了看梁从芝,耸了耸肩,意思是不是他不配合。赫连珏皱眉道:“沈沉,你先放开他罢,我用昆仑的八巧锁锁住他的手便是。” 昆仑八巧锁,比七巧多一巧,乃昆仑祖师爷的得意之作,纵使如同钟晚那样有缩骨术,也难以逃脱。 沈沉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将沈林交给赫连珏,又吩咐几个弟子去救治落落、段如沛两人。谁知就在锁上好的一刹那,沈林却猛地挣开赫连珏,朝一旁的段如沛扑去,发狂般喊道:“血!血!” 他不顾一切地用舌头去舔舐地上的血迹,见不多,又直直往段如沛身上抓挠,惊得旁边的弟子尖叫连连,像一条可怜又可怖的蠕虫,丝毫不见当年的风采。人群中的女弟子们纷纷惊叫,梁从芝大喝一声,白绸如蛇一般缠住他的四肢,将他裹得像一个粽子。与此同时,岁寒剑挑破他右腿经脉,沾着他滴滴落下的鲜血,抵在他唇边。 -- 第133页 沈沉居高临下,对他说道:“父亲,你既然喜欢血,不如尝尝自己的,如何?” 沈林魔怔一般盯着剑锋,先是发抖,抖着抖着,开始放声大笑起来,边笑边喊道:“只要让我喝饱了血,我便无所不能,无所不敌,武林至尊,神功大成,到时候,到时候,我从害我残废的人杀起,一个一个,势必要将武林纳为我囊中之物!囊中之物!” 梁从芝道:“赫连掌门,看来你说的没错,他果然练了邪门歪道……” 但还没等她说完,沈林已经开始抽搐不止,最后他眼睛一翻,状如癫狂:“但我得不到的,你们也别想知道!” 说罢,竟仰起脖子撞在岁寒剑上。 沈沉不躲不闪,任由父亲的脖颈被岁寒剑锋割破,血流如注,将他长袍下摆与鞋底全都染得脏污。 他看似沉稳地呼吸着,但只有钟晚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忍耐着。 一片吓人的寂静后,沈沉淡淡开口道:“翻一翻他的身上,到底藏着什么。” 一时间还没人敢动手。沈沉又叫道:“贺枚,你来。” 贺枚应了一声,十分镇定地翻过老庄主的尸体,开始在衣物间搜寻起来。梁从芝见状,按了按眉心,叹了口气:“宛白,你也去。” 赫连珏道:“寻文,你去搭把手。” 沈沅跟在后头,抖得像个筛糠,见到父亲果真是死了,还是撞在兄长剑上死的,一时间六神无主,抓住沈沉的衣袖,大哭道:“哥,哥——怎么办,怎么办?” 沈沉抚了抚他的头,一言不发。 此时门口一阵佛珠碰撞的响动,明玄大师姗姗来迟。他的视线仅仅在沈林身上停留了一刻,便直奔后头屋子里的段如沛,见她奄奄一息,急忙跑上前去,蹲下身,按住她的肩膀,唤道:“如沛,如沛!” 段如沛失了太多血,始终昏昏沉沉,听到他的声音,却猛然睁开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钟晚,口中“啊啊”地响,显然已经说不出话来。明玄大师忙道:“如沛,你是想对时晔说点什么吗?还是说……想对为师说关于他的事?” 段如沛眼中泪意翻涌,又口不能言,只好蘸了血,在地上写字。刚写了几笔,明玄便沉吟道:“你是在写……杀你的凶手?沈林的同伙?” 众人忙一凛,围至段如沛身侧,只见地上有一个窄窄的“日”字,像是什么字的一半。她蘸了蘸身边的血还想写,明玄大师便猛地抓住她,问道:“如沛,你要写的,是不是‘时晔’?!” 众人一片哗然,段如沛身子一软,竟在这要紧关头,昏死了过去。 天山的弟子们一拥而上,为她把脉施针。其余的人,则齐齐盯着最早来到这里的钟晚,目光如同冷冷利剑,叫他想起当年他下山时被人诬陷的模样。 梁从芝身子一晃,道:“果真,果真是你,我还当那布条上写的是假……” 钟晚皱眉,与沈沉同时问道:“什么布条?” 梁从芝从怀中掏出一根黑布条扔给他,钟晚心一紧,只见上头密密麻麻绣着蝇头小楷,皆是阐述今日之事,竟一字不差,唯一改动的,就是将沈林的同伙换作是他。 梁从芝道:“这布条乃是天山绝品冰蚕丝织就,只有历代掌门与德高望重之人可得,寸寸珍藏。今日通过一箭射到我椅背上,我先前还不信,但现在想来……想必是哪位前辈高人给出的指点。我问你,时晔,这罪,你认还是不认?” 钟晚摇头道:“为何不是始作俑者要诬陷于我?我不认。” 此时沈林那头传来一声朱宛白的惊叫:“师父,师父快来看!” 她举起手,手中也攥着一根相同的布条,梁从芝大步跨上前夺过布条,只见绣着一封信,叫沈林耐心候在房中,自有人接应他,助他神功大成云云。 她刚向众人高声读完,唐寻文手一抖,战战兢兢地开了口:“诸位掌门……你们瞧这个。” 他都有些不敢碰这玩意,但还是捧着给掌门们看——那本石青色的本子封皮上,印着“乾坤”两个大字。 此本一出,钟晚顾不上自己污名缠身,先去看沈沉的神情,只见他神色一下子变得无比沉重——身为四大名门之首的北斗山庄,竟保管乾坤本不利,叫老庄主得了手,率先修习了去,那么谁知道他的儿子沈沉与此事,是不是有所勾结呢? 谁也不知道沈林的死竟然与《生死八转经》有关,纷纷惊惧交加,议论连连。梁从芝握紧手中白绸,道:“沈庄主,你作何解释?” 沈沉道:“我,时晔,沈沅,贺枚,乃至整个北斗山庄,都从不知晓父亲修习乾坤本一事。若有作假,便叫沈家由此断绝。” 他这个誓发得极狠,梁从芝点头道:“好,你平时高风亮节,是翩翩君子,平心而论,我不愿信你摆弄邪术。只是北斗山庄的乾坤本和时晔,我与其他掌门必须得带走。” 沈沉轻轻一笑,道:“梁掌门,我已经拿我沈家满门发誓,你不信,我不强求。但若是以沈家保管不利要带走乾坤本,那么您是不是该以身作则,先将天山差点被盗的坎字本送走呢?此外——” 他看了一眼钟晚,毫不犹豫地将他拉到自己身后:“要带走他?您想都不要想。” -------------------- 护妻.jpg 感谢阅读~明天应该会有长长一更 -- 第134页 第91章 真容现 沈沉年纪虽轻,却是乾元中的翘楚,凌厉起来,连梁从芝也不由得一愣,随即恼怒道:“我等一向敬重北斗山庄为四大名门之首,沈沉,你便是这样徇私枉法的吗?” 钟晚打断她,道:“敢问沈庄主徇的是哪门子私,枉的又是何方的法?沈林居心叵测,你我皆知,眼下凭这两根来路不明的布条,外加段尼师含糊不明的半个字,便要轻易定我的罪么?梁掌门,你一向清正聪颖,怎会想不明白,这可能是沈林和同伙偷梁换柱的戏码?不如等段尼师醒后仔细询问她来龙去脉,看看她未写完的那两个字,到底是不是‘时晔’!否则若是错抓了凶手,难道要任凭偷盗《生死八转经》的真凶逃之夭夭,危害人间吗?” 他一番话铿锵有力,梁从芝似有所松动,问赫连珏道:“赫连掌门,你有何看法?” 赫连珏昔日温文尔雅的脸上一团冷郁,良久才吐出几个字:“范之云的眼光,倒不至于差成这样。” 钟晚断断不会想到他会在这要紧关头帮自己说话,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见他别过头去,仿佛不想与自己对视,只好在心中暗叹一声。 梁从芝面色不由有些挣扎,四大名门中北斗山庄虽不占理,但势力实在庞大;昆仑不知为何,竟也帮了时晔一把,眼下她十分两难,只好道:“那我们便在此处,呆到如沛醒来为之。其余的,便不能再让了。” 朱宛白有些为难,拉了拉师父的袖子,道:“师父……段尼师受的是扭曲经脉的重伤,没个三五天,醒不过来。” “那就呆三五天,”梁从芝一锤定音,“遣送其他弟子回门,继续追查离字本。此事水落石出之前,请各位且先待在龟船上,不可离开半步。宛白,送走师弟师妹后,记得将随后把备用的小舟也敲沉了。” 始终沉默不语的明玄大师此时骤然开口,语气却十分古怪:“从芝,若是……有人能行于水上呢?” 梁从芝有些不解:“轻功水上漂已失传多年,又怎会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人?” 明玄用拇指、食指轻轻捻了捻那根给梁从芝的黑色蚕丝带,那薄如蝉翼的布条竟又分成两层,内层丝线颜色明显要光亮一些。他将那一面展开,对着众人道:“可是老衲记得,万方元的徒弟,风上客钟时卿,就有这一门功夫。” 只见那黑面上的蝇头小楷赫然绣着:“时晔,乃风上客之皮囊也。” 梁从芝夺过蚕丝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即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钟晚:“说,你究竟是谁!若你真是钟时卿那个畜生,我天山必要将你碎尸万段,报我十五个弟子性命之仇!” 一旁的天罡门掌门愤愤道:“是了,是了,如此一来,他会昆仑功夫便是理所当然的了。枉赫连镜掌门待他如亲徒弟,他竟如此恩将仇报,给昆仑抹黑!” 明玄幽幽叹道:“想知道他是何人,不如在此等六个个时辰。能做到昆仑都无法认出的易容之术,只有天山的易容丹无疑。但昆仑当真是没有认出?亦或是,赫连掌门想包庇昔日同门,不愿认出?” 崆峒掌门“哼”了一声,将花剑往桌上一拍:“好哇,我们就在这里盯着你,直到易容丹失效为止!到时候你是什么妖魔鬼怪,可就一看皆知了!钟时卿那个忘恩负义……” 他话刚说到一半,岁寒剑便已经出鞘,抵在他颈间。崆峒掌门想提剑,却不知为何双手发软,半点力气也无,但听沈沉声音如浸寒冰:“闭嘴。” 崆峒掌门虽然害怕,但还是嚷道:“沈庄主,你叫我闭嘴,是不愿相信,时晔就是钟时卿吗?” “——好了。” 钟晚缓缓抬头,从方才起他就一直垂着头沉默不语,众人以为他已经服罪,没想到抬眸对上的却是一双如此桀骜放荡的眼:“不用等六个时辰了——你们现在就看吧。” 他的脸庞暴露在夕阳之下,余晖一点点照亮他下巴,嘴唇,鼻梁,眼睛,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如果那不是一张,被武林上上下下追杀数月的脸的话。 一瞬间的死寂,紧接着是震天的哗然与怒吼。梁从芝第一个散开白绸,怒喝道:“钟时卿,我杀了你,为我十五个天山弟子祭奠——” 钟晚步法轻盈,堪堪躲过那几道白绸,毫不恋战地从窗口一跃而出。天罡门掌门大喊道:“他会水上漂,要逃走!抓住他!” 靠近门的弟子们哗啦啦涌出,纷纷往甲板上冲去。沈沉快步走在第一个,想赶在众人之前与钟晚说几句话,却见到甲板上,钟晚侧着身,垂下眼眸,慢条斯理地擦着一柄细长精巧的银剑。 他不由一愣,那剑上的水光实在太过熟悉,叫他此生难以忘却。有人也认了出来,喊道:“是秋水剑!钟时卿的秋水剑!” 这把美人剑如今杀意沉沉,仿佛蛇蝎美女,实在骇人。那人喊完,便有些发憷,往后挪了两步。 钟晚掀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嗤笑一声,随后将眼神锁在心急如焚的沈沉身上,在他说话之前开口道:“沈庄主,你被我骗得好生惨痛。真可惜,若并非今日之事,有你这样一个乾元,倒也不赖。” 沈沉心一紧,知道他是想与自己撇清干系,刚要直言叫他想都不要想,钟晚又开口道:“不光是你,北斗山庄上上下下被我耍得团团转,差点叫我庄主夫人呢。” -- 第135页 他字里话间,无非是在提醒沈沉,也得为沈沅、贺枚这些山庄中人考虑,沈沉苦笑着摇头道:“你看错我了。” 崆峒派掌门却放错了重点,十分愕然:“你,钟时卿,你是个坤泽?” 当日时晔身上的坤泽信香做不得假,众人这才被点醒,都震惊无比,谁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风上客,万方元的得意门生,居然会是坤泽之身! 梁从芝冷笑道:“早在你与沈沉来天山那天,我便开始怀疑你的来历,如今你骗人无数,杀人无数,你们又和他多言什么!我梁从芝今天就把话撂在这,若是谁帮钟时卿一回,便是与我天山为敌!天山弟子听令,即可捉拿,我必要亲自取了他的命!” 天山弟子早就听闻自己十五个同门惨死风上客之手一事,纷纷悲愤交加,提起长剑和白绸向前涌去。沈沉长叹一声,刚要动作,突然人群中几道剑光,将数个弟子的白绸统统斩断。 梁从芝定睛一看,不由恼怒道:“贺枚,你这是做什么?要污了北斗山庄的脸面吗?” 贺枚提着长剑,剑上仍有白绸飘飘荡荡洒下:“我今日不是北斗山庄弟子,只是贺枚一人,我不信时前辈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何不问个明白再下决断!” 沈沅也鼓起勇气,插嘴道:“我……我也不信。” 梁从芝快被气笑了:“怎么,他是给你们下了降头不成?那你问,天山弟子尸身上秋水剑的痕迹铁证凿凿,你问他如何狡辩!” “贺枚,”钟晚轻声道,“莫要为了我,坏了自己大好的前程。” 他像是在对贺枚说,又像是在对沈沉说。 还没等贺枚开口,沈沉便毫不犹豫地说道:“不可能。” 梁从芝转身对赫连珏道:“赫连掌门,你也要包庇不成?昆仑已经到这等落魄的境地了么?!” 赫连珏紧紧咬着牙关,胸口起起伏伏,最终还是吐出几个字:“……务必要,留活口。” 明玄大师双手合十,对身后弟子说:“老衲亦是此言。” 他们二人一声令下,身后的其余门派便找到了主心骨,一声高喝,刀枪棍棒,符箓法器,统统向甲板上被团团围住的那人涌去。 沈沉握着岁寒的手难得在发抖,不管不顾地拂开身边人群,朝钟晚的方向冲去,却见有一人拦在他面前,袈裟飞舞,禅杖叮当,明玄大师长眉低垂,道:“阿弥陀佛,沈庄主,便由老衲,来拦住你。” -------------------- 虽说长但也不太长…… 写的很纠结,但终于走到这一步了,离完结也不算太远了,当然有许多其他事还是要交代清楚 感谢大家阅读 PS.修了一个小bug,之前带走落落吃点心的不是李梦华,是朱宛白。李梦华是李仁的妹妹,拜在昆仑门下,朱宛白才是天山弟子 第92章 庄生蝶 钟晚抬头的时候,三枚金花飞镖正直直冲他而来。他拿秋水剑轻轻一挡,飞镖噼里啪啦地打落在地,紧接着是漫天的银针、白绸,数不清的剑锋。 他自被万方元收留起,便一日不废武学,他中过“柳絮飞花”,又是坤泽,自小骨子比旁人要轻。但万方元不但不嫌弃,还趁机教他灵巧功夫。当下在武林,论轻功,他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众人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只听“噼啪”“嗤啦”数声,地上便厚厚地铺满了一层暗器,天山弟子的白绸更是被斩断了一半,碎片随风漫扬。梁从芝指尖白绸却仍毫发无损,却见她一咬牙,从腰间取下长剑,将白绸三两下绑在剑柄上,作出“软烟罗”起势,又向钟晚攻去。 “软烟罗”是天山“绫罗绸缎”四章中最难的一式,先前朱宛白对罗杉就用过这一招,愣是将比她内力高上不少的罗杉逼退了好几步,遑论天山掌门梁从芝。她身形蹁跹之中又有乾元的力道十足,轻轻一挽剑花,剑上绑着的白绸便随风舞动。朱宛白虽然平日里娇蛮放纵,平日里看师父练功却是不敢不用心,见状大喊:“大家快捂耳朵——” 钟晚只觉得耳边传来银铃脆响,漫天白绸飞舞而下,将他困在这一方牢笼中,他却是头脑昏沉,一动也不能动。在这一片美丽旖旎的白里,有一道冷锐剑锋刺破白绸而来,已迫至他眼前。 肩上的疤开始剧烈地疼痛,此时却叫他清醒。钟晚用尽全力抬起秋水剑,两剑相撞,几乎擦出火星,飞花纹烫得几乎将衣服燃了,钟晚却咬着牙不敢松手,直到头顶的白绸再也撑不住,梁从芝一咬牙,大喝一声,长剑猛地又是往前一冲,狠狠扎下。 那一剑本是冲着钟晚心口而去,但生死关头,他竟然能在梁从芝这样的乾元手下挣动分毫,使得那剑只是斜斜刺入了他的肩膀。 朱宛白在一旁惊呼一声,钟晚却只是撕下一块袖子,草草将伤口包扎了一下,冷冷说道:“还有谁要来,便一同展了神通吧。” 天罡门掌门不屑地哼了一声,道:“钟时卿,你纵使有三头六臂,也难逃众手。我们一人出一招,也能把你耗死在这里,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叫喊声、金铁相撞的乒乓声不绝于耳,甲板上已然乱成一锅粥,几个昆仑弟子将贺枚、沈沅几人团团围住,斗得正酣;钟晚有意寻找沈沉的身影,却只见甲板另一侧有袈裟飞舞,便知道一定是明玄大师将他困住了。 -- 第136页 钟晚心想:“这倒也不坏,到时候我无论生死去留,都不管他们几人的事了。现下我的肩膀伤成这样,想要水上漂,也走不了多远,难道真的要在此地将实情说出?” 他明白,说出万方元一事,便无异于叫这一武学宗师身败名裂。师父于他是救命之恩,教养之情,他如何能够这样?如何忍心这样? 再者……难道他就觉得,师父做的是错的吗?难道他真的相信,四大名门乃至当今武林所作所为,皆为正派吗? 无数念头自他脑中纷然掠过,仿佛秋飞大雁,落下一片白茫茫的干净大地。钟晚又睁眼,心中却已经澄澈了然。赫连珏最懂他不过,见状一愣,叹道:“师弟,你当真要如此!” 沈沉心急如焚,但无奈明玄大师怎是寻常对手能及。他刚喊出一句“钟晚”,便有数颗白玉佛珠打在岁寒剑上,带着纯阳真气旋转飞舞。岁寒剑被烫得哆嗦,连剑气也不那么通透明亮。钟晚见状,微微笑道:“沈沉,你听着便好,之前我告诉过你许多新奇的功夫,什么缩骨术啦,左右互搏术*啦,我在闭关那几年,已经统统练了一遍,你若要学,可瞧好了。” 钟晚点头,对着乌泱泱的人群行了一礼:“诸位,请吧。” *** 此战名为“平江之争”,在江湖说书中流传最广,也最受欢迎。之后长长数十年,随意踏入一家茶馆,必能听到“那风上客钟时卿右手持剑,左手出拳,剑光飒沓,拳风强劲,剑如霹雳,拳似流星,一时间数十人难近其身”之语。然而纵使听上千百遍,也敌不过当日之震撼。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纵使钟晚武功绝世,也敌不过平江上高手如云。赫连珏、肖石晴始终收着力气,唐寻文甚至收剑不战,梁从芝、天罡崆峒等掌门却是拼了命。梁从芝出剑将白绸通通斩碎,出了“绫罗绸缎”最后一式“黄粱”。先前诸多繁丽锦缎,皆为天山祖师鱼也的黄粱一梦,梦醒之时她斩断白绸,提起身边长剑,才悟出了收尾这一式残忍的“黄粱”。 只听远处一声惊雷,借着此声,梁从芝的长剑猛然刺入钟晚腹部,他们二人骤然视线相接,钟晚在她眼中看到说不尽的恨与执念,突然轻笑一声,将空中白绸拈过,轻轻一推。 赫连珏双眼骤然瞪大,道:“这,这是当年万宗师生前唯独没有参透的‘梦蝶’……” “黄粱”对“梦蝶”,何等的凑巧,何等的机缘。 内功扎实如梁从芝竟抵挡不了这片蝴蝶般的白绸,被推出去几尺远。下一刻,钟晚撑着秋水剑跪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 天罡门掌门方才负了伤,更是对钟晚恨之入骨,刻薄地喊道:“钟时卿,你这下该服气了吧?” 此时明玄大师已经不敌沈沉,在岁寒剑下败下阵来,佛珠一转,便直直冲钟晚而去。但岁寒剑凌厉如北风,一剑挑破坚韧无比的金刚丝,无数白玉佛珠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滚落一地。 明玄大师叹道:“后生可畏,归泊,当真后生可畏啊。” 沈沉却置若罔闻,提着岁寒剑朝甲板那头走去。他脸色阴沉,眼神太过可怖,剑上又滴着血,叫众人都不由自主地为他让了条路出来。 岁寒剑在地上划出了一道血痕。他缓缓走到坐在地上低垂着头的钟晚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钟晚只觉得眼前一片阴影,抬头才发现是心心念念的人站在眼前,不由笑道:“这血腥味误事,我连你的信香也没能闻出来。” 旁人见沈沉一直不动作,议论纷纷。但沈庄主向来是正道栋梁,于邪道妖术从不心慈手软,连方才大义灭亲都做得出来,有几个天山弟子半是心安半是仰慕地拍着胸口,道:“沈庄主必定会一剑杀了那恶徒。” 天罡门掌门觉得空气中湿气浓重,似是风雨欲来,便忍不住催促他:“沈庄主,风上客弑师渎道,已经留不得了,您一剑杀了他,我们都没有异议。” 他这一言附和众多。赫连珏的心越来越沉,死死地攥紧手中剑柄不放。但思及昆仑,他到底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忍不住喊道:“——沈沉,你……不要叫我失望。” 沈沉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兀自垂着头,握着岁寒的剑轻轻颤抖,仿佛在极力忍耐着。梁从芝方才被“梦蝶”伤得不轻,攥着朱宛白的手,断断续续地咳着血说道:“沈庄主,咳……你再不下手,我就,咳咳……我就下手了!” 又是一声惊雷炸起,天边电光蛇一般狰狞地扭动着。顷刻间大雨瓢泼而下。就在这连天的雨幕里,沈沉终于动了。 他微微侧过身,转动岁寒的剑锋,以一个沉默却无可辩驳的姿势,护在了钟晚身前。 人群顿时哗然,连黑云翻涌、白雨落地的声音也被盖了过去。梁从芝气得几乎背过气去,大喊:“沈归泊!你是想同流合污不成!你视四大名门于何物!置沈家先祖于何地!” 天罡门掌门讥讽道:“原来正人君子如沈庄主,也会受这等恶徒的迷惑。沈庄主,你不会见他是个坤泽,才对他余情未了吧?我等真是错看你了!” 有人怪笑道:“曾闻风上客与沈庄主相识已久,现在看来,恐怕是早有勾结,也对,钟时卿这样的坤泽嘛……” 他还没说完,便觉得耳边一寒,拿手一摸才发现,鬓边发丝竟然都被岁寒剑剑气削了去。沈沉收回剑,冷冷说道:“下一回,削掉的便是你的嘴。” -- 第137页 那人腿一软,跌在地上,吓得失了禁。 钟晚这才从方才的震撼中缓过来,忙抓住沈沉的衣摆,道:“沈归泊!你这又是做什么?” 沈沉任他抓着,蹲下身去看他的脸,却被他躲过。方才还若无其事的钟晚此时却十分不愿,颤着声道:“……你别看,别看。” 沈沉知道他不愿让自己看到如此狼狈的样子,提起剑,朝着众人,沉声道:“诸位不分青红皂白捉拿风上客,有多少人是为了所谓正邪,又要多少人是为了一己私利?钟晚犯下何罪,可有人亲眼所见?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诸多私心互相勾连,便能随意定夺,一对向来友爱的师徒,竟会相互残杀;一向武功高明的风上客,竟会在尸身上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还大大方方曝尸野外。” 梁从芝不屑一顾,道:“铁证凿凿,不过是你对他另有私情,才替他狡辩。沈归泊,你前途大好,并非这等糊涂不明的人,你让开,我亲手要了钟时卿的狗命。” 沈沉颔首道:“梁掌门大可一试。” 钟晚几乎要将沈沉的衣摆攥破,心想:“到时候我拼了命也要站起来,绝不能让他一人对着那么多剑锋……沈沉轻功不够用的,又浑身是伤,他一定有几剑躲不过去……” 然而便在此时,有一把匕首“当”一声从桅杆上落下,将梁从芝手中的剑击飞在地。众人仰头,才发现瓢泼大雨里有一抹格外浓重的黑色,一个身着黑衣黑裙的娇小女人从桅杆上一跃而下。那女人整张脸都被面纱围住,只露出一双猫儿一般妖异的眼睛。 唐寻文如遭雷击,喃喃道:“是你……” 正是当年在陈府一见的司徒晓。 司徒晓一对匕首在雨中雪亮,身形轻盈矫健如猫,转眼已经放倒数个强敌。她对着崆峒掌门又出一刀,回头喊到:“我在底下备了船,走!我们回那里!” 沈沉点了点头,将钟晚抱起,转身欲去之时,突然想到了什么,对沈沅说道:“自方才始,我所作所为皆与北斗山庄毫无干系,由梁从芝、赫连珏、明玄三位掌门为证。庄主之位,由沈沅继任。” 众人不知道他竟然如此决绝,北斗山庄弟子在雨中哗啦啦跪了一地,哽咽道:“庄主!” 沈沅带着哭腔,大喊道:“哥!我不要做这个庄主!我才不要!” 沈沉轻轻摇头:“阿沅,听话。”又对众人道:“我心意已决,尔等不必再劝。” 沈沅和贺枚知道他的性子,明白一切木已成舟,再无回转余地。 梁从芝几位掌门,也是面色凝重,明玄道:“归泊,你这又是何苦!” 沈沉不答,反而对天罡门掌门说道:“王掌门,你方才所言差矣。” 天罡门掌门已经被司徒晓放倒在地,眼神惊恐无比,像是在看什么恶鬼。沈沉顶着这样的眼神,云淡风轻地一笑,道:“我与他,并非余情而已。” 说罢,他抱着钟晚,从龟船船头一跃而下,纵身跃入黑浪汹涌的平江之中。 -------------------- *左右互搏出自金老的射雕英雄传 今天这一章码的我好累orz 感谢大家阅读~晚安! 第93章 不是雪 自沈沉抱着他跃下龟船之后,钟晚的神志便恍恍惚惚,难以清醒,一会觉得身上发烫,一会又冻得发抖,伤口时而剧痛时而瘙痒,百般的不舒服,眼皮却始终睁不开。 他感觉到有人一直抱着他,细心地为他包扎疗伤,还有一个人坐在一旁,给他梳理真气。奇怪的是,他们二人的真气竟然无比融洽,仿佛师出同门一般。 渐渐地,钟晚觉得自己的身子不再那么颠簸,不久后,他又被抱了起来。再过了一会儿,便是一阵花香,叫他也觉得神清气爽。 抱着他的人似乎对另一个人说了些什么,那人嗤笑一声,便走开了。与此同时,好闻的乾元信香融在花香中逸散开来,让人安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得自己面上的穴位被猛地一刺,浑身一哆嗦,不由自主地“啊”地喊出声,睁开了眼。入目是完全陌生的床帐,原先约莫是梨花白,但已经被洗得微微发黄。 有人摘下银针,唤道:“沈归泊,他醒了。” 钟晚还有些摸不着头脑,想爬起来,谁知四肢无比酸痛,不听使唤。沈沉忙匆匆走来,把药放下,将他半扶着靠在自己怀里。司徒晓一副目不忍视的嫌弃模样,道:“要不要我避开,你俩说几句体己话?” 钟晚连忙干咳着开口:“咳咳……不用,不用,先告诉我这是哪儿罢。” 沈沉答道:“这里是‘不是雪’。” “‘不是雪’?”钟晚这下是真的有些惊讶,“我还以为,这等专门无声无息杀人的门派,只是万方元以前止小儿夜啼的时候杜撰出来的呢。” “他说的也不错,”司徒晓叉着手,道,“‘不是雪’不是什么门派,自始至终,便只有四五人而已。哼,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告诉你,你能活下来,全都要靠它。” 钟晚笑道:“哦?那‘不是雪’的当家人是谁?我可要好好谢谢他。” 司徒晓眉眼飞扬,道:“要求不多,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就成了。” 钟晚奇道:“你就是‘不是雪’的当家人?” “确切来说,”司徒晓道,“是北斗山庄的历任庄主夫人。” -- 第138页 原来当年孔秀儿嫁入沈家,孔家人人都为攀上沈有双这一高枝欣喜若狂,只有她的姐姐孔三担忧无比,生怕孔秀儿在山庄受了哑巴亏,一辈子沦为笼中雀。孔秀儿爱习剑法,天资聪颖,古灵精怪,但如何比得过一代剑圣沈有双和权倾武林的沈家? 是以孔三冥思苦想,从震艮二本中略加提取,再稍作改编,编了两套剑法赠予妹妹,一套名为《白梅》,用于自保,一套名为《白骨》,用以杀人,每一本皆克沈家剑术。 孔三在世时,孔秀儿只学了《白梅》一套,想着此生自保便足够,彼时她仍然天真烂漫,但数年后,孔三再次来访,叮嘱她千千万万要学会《白骨》,语气神态不同寻常。不出几日,孔三惨死屋中,昆仑连同其他三大名门迅速将消息盖得严严实实,半点都没有透露给万方元,她才惊觉自己多年处于虎穴龙潭,却浑然不知。 武林早已由四大名门扼住命脉,其中北斗山庄更是有独大之势。一旦无所制衡,必将走上绝路。 北斗山庄的庄主夫人岂是寻常差事?此时孔秀儿才明白姐姐话中的意思,好在还不算太晚。她趁沈有双出门拜访昆仑之际,苦练《白骨》,连亲生儿子都没有告诉。 沈林二十岁那年,凡间改朝换代,孔家在顷刻间分崩离析,一时树倒猢狲散,到处有人追杀流窜的孔家余孽。孔秀儿知道自己活着,不过是孔家和北斗山庄的一块心病,还有无数人要取她性命。危急之下,她便一不做二不休,演了一出因病早死。 这场戏演得太真,以至于她本不打算骗进去的沈有双也深信不疑。孔秀儿别无他法,只好于中秋那晚悄悄来到沈有双桌前,蘸着酒液,在桌上写了“秀儿留”三个字,奈何造化实在弄人,沈林于月夜下忽悟“望舒吟风”一式,等他归来之时,酒液早已干涸了。 “孔秀儿假死那两年,其实干了许多事。她将这一小方天地取名‘不是雪’,又教了身边不离不弃的几个侍女剑谱《白骨》中的基本功夫,叫她们惩恶扬善,匡扶正道。奈何因为不能暴露容貌行踪,‘不是雪’还是落得了亦正亦邪的名声。”司徒晓为钟晚拉开帘子,只见窗外一片雪白的梨花,当真像雪又不是雪,“听闻沈有双自尽后,孔秀儿心中愧疚难安。她曾同阿姊说,她觉得在不是雪的这些年,远比在北斗山庄来得快活,但沈有双对她拳拳情意,她也曾全心全意为之欢喜,至今仍不忍辜负,所以她将《白梅》《白骨》两本书交予阿姊之后,便也含泪自刎,嘱咐我们将她的骨灰撒在梨花树下。” 钟晚问道:“你的姐姐不会是……” 司徒晓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正是北斗山庄下一位庄主夫人,陈乔月。当年她出山庄坐诊时救下病危的我,便收我做了义妹。” 陈乔月贵为空青义女,又十分傲气,虽然拿到了这两本剑谱,也对孔秀儿十分敬重,但始终不以为意。直到沈林真面目逐渐显现,她望着镜中逐渐憔悴的自己,才心灰意冷,重新翻出它们,奈何当时长期取血气力衰竭,早已练不了了。 “她本来是想给你练的,”司徒晓望向沈沉,“但我劝他不要把孔秀儿和孔三制衡北斗山庄的一片用心付之东流。再加上你当时下定决心继承沈林的位置,她便死了心,转而交给我。” “如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你救出来了吗?”司徒晓对钟晚道,“我才不是这等爱管闲事的人,只是祖师爷有命,这把能杀死北斗山庄的刀,必须握在庄主的枕边人手里。我瞧着我侄儿这一副你死了之后一生不娶的鳏夫样,还是勉为其难地把你救了回来。” 钟晚心想,万方元的功法融合了震艮本,不是雪的亦是,怪不得他与司徒晓有师出同门之感,但听她这样说,不由失笑:“唔,可你当着沈沉的面说,不是一切白费了吗?万一他将我一刀捅死杀人取货,这不就……” 沈沉听他越说越荒唐,不满地捏了捏他的脸。钟晚笑得在他怀里发抖,司徒晓翻了个白眼,极其不满:“你们再这样勾勾搭搭,我就不说了。” 钟晚这才正色,将沈沉的手从自己脸上扒拉下来,正襟危坐:“您说,姨母,您说。” 司徒晓这才将理由说出:“因为我知道,你与沈归泊,和孔秀儿与沈有双不同,和陈乔月与沈林更不同。你一定会在拿到剑谱的第一个晚上就将它倒背如流,而沈归泊么……他一定不会拦你。相反,知晓了你握着制衡他的刀,他才能在晚上睡得安稳。” *** 来到不是雪的第五日,钟晚终于能够下床走走。他身子底子被“柳絮飞花”和七巧寒毒侵蚀,好得比旁人慢些,但好在司徒晓、沈沉二人都跟着陈乔月学过医术,愣是将他复发的余毒拔去了大半。 屋外梨花一年四季盛开,据司徒晓说,是孔秀儿香魂庇佑的缘故。梨花林外是一道瀑布,十分澄澈壮观,但钟晚却觉得有些眼熟。一问沈沉才意识到,那正是北斗山庄最北面的那一道。原来“不是雪”与山庄竟然如此隐秘地相连。 也是从沈沉口中,钟晚得知武林已经乱了套。当日他们二人被逼得一走了之,留下的烂摊子却叫梁从芝、赫连珏、明玄三位掌门好一顿收拾。沈沅、贺枚两人搀搀扶扶,竟也将山庄的弟子们一个不差地顺利带回。只是四大名门现下士气消沉,恐怕要好久才能恢复。 -- 第139页 “阿沅他们没能带走乾坤本,”沈沉叹道,“到底年轻,但他做得很好,将人都带回来,才是最要紧的。” 钟晚皱着眉,沈沉不让他多虑,只肯偶尔给他讲讲“不是雪”外面的事:“那么乾坤本去了哪里?” “天山丢过离字本,不宜保管,便由昆仑、菩提禅院各持一本。最要紧的乾字本,被菩提禅院拿了去。但由于明玄大师德高望重,又告知诸位离字本已经永远销毁,《生死八转经》永不可合一,大家都并无异议。” “说到这个,”钟晚突然想起了什么,“沈沉,你当真觉得,那日的离字本,被埋在了母虫窟下面么?” -------------------- 大家晚安嗷~感谢阅读! 第94章 半月疤 早在母虫窟外,钟晚就已经在疑心离字本的去向。离字本是程妙彤夺来的宝物,那一日宋夜南、罗杉未交代一句便任由它掩埋在窟内,沈沅、贺枚兴许相信,钟晚却总觉得有些蹊跷。 沈沉点头道:“我也正有此疑惑,但当时……父亲的事实在恼人,便只能搁下了。” 钟晚一锤掌心,道:“对!还有你父亲,那日将他带出来的是谁?他又是如何拿到沈家乾坤本的?与当年那个使得他残废的人,有没有关系?” 司徒晓正在一旁采梨花酿酒,刚听到他们这句话,便挎着篮子走来,道:“其他我不知道,最后一个,我打包票是半点关系都没有。” 钟晚问道:“为什么?那人是谁?” 却见司徒晓得意地一笑:“那人是我。” 她话音刚落,钟晚便“啊”了一声,去看沈沉的神色,只见他神情如常,才逐渐意识到:“你已经知道了!” “也不比你早多少,”司徒晓在他们身旁坐下,道,“你昏迷的时候,我告诉他的。要我说,沈家可真没用,查了这些年,都没查到‘不是雪’头上来。” 沈沉道:“其实我早有猜测是姨母所为,不多查的话,不是顺了姨母的心意?” 司徒晓“哼”了一声:“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反正沈林那畜生死有余辜,叫他残废了这么些年,真是便宜了他。” 等她走后,钟晚才小心翼翼地问:“沈沉,你知道司徒晓为什么要……?” “因为母亲,”沈沉叹了口气,“母亲的死,与父亲有关。” 当年陈乔月得消渴疾早逝一事人尽皆知,沈沉离得近,看得也多,总觉得母亲的死另有蹊跷。在葬礼上与司徒晓联手一查,竟查到了沈林手中与医师定下的生死血契。 “后来我们迂回许久才明白,原来母亲为我放血治病一事,父亲早已知晓,”说到此事,素日沉稳的沈庄主也依旧隐有怒容,“他不但不加阻挠,任由母亲病急乱投医,一味损害自己的身体,还为了日后能掩埋北斗山庄动用过人血邪方一事,联手医师。母亲本来只是失血、劳累,被他们一再折腾,竟到了死的境地!我当时年纪尚小,无力反抗,但司徒晓却已从母亲手中接过‘不是雪’,瞒着所有人,要为母亲报仇。” 钟晚才知道陈乔月之死背后竟有如此龌龊,不由也怒从中来:“他不配做你母亲的丈夫,也不配做你的父亲。” 沈沉冷笑道:“他从来就没把母亲当成自己的妻子,当年求娶的是空青义女这个头衔,哪里是陈乔月?只可怜我母亲明明聪慧,却受他蒙骗多年,还一心一意为他好,替他着想,连治好我的眼睛,一开始也是为了叫他高兴……直到后来,才看破沈林的骗局,只可惜为时已晚,终究还是折进去自己的命。我没法原谅他,纵使他叫沈家兴盛多年,纵使他教了我许多经验本领,我还是一辈子都原谅不了他。” *** 那日钟晚与沈沉思量许久,最后将疑惑放在了明玄大师、赫连珏两人身上。按照沈林的说法,他练乾坤本比赫连珏短上许多,已经癫狂渴血,赫连珏却至今如同常人,到底是不是因为震艮本是《生死八转经》中最温和的一本呢?至于明玄大师,他身上迷雾太多,出现的时间也都太巧,曾经钟晚觉得他这样的高人早已看淡一切作壁上观,但由平江夜宴看来绝非如此。 二人秉烛夜谈,将种种可能推来推去,最终还是推出一个字:等。 等着看看,没有沈庄主和风上客的武林,到底谁是先露出马脚的人。 与纷争武林相比,“不是雪”宛如世外桃源,在里头当真不知魏晋——如果司徒晓不会时不时提着两把沾血的匕首回来的话。 当年孔秀儿还将《白骨》教给了对她不离不弃的三个侍女,四个人在不是雪相依为命,一直到孔秀儿自刎。后来这三名侍女下山各收一徒,也就是如今司徒晓的手下,分别唤作江晴,胡雪,何雨,皆为坤泽,陈乔月生前,也在她身边做侍女。此番见看着长大的少爷回来了,都高兴得很,恨不得把藏着的好东西都拿出来。 他们四个人出去惩恶扬善,沈沉和钟晚就一同带着幕篱出门闲逛。沈沉自幼被拘在山庄严加管束,当上庄主后又为了稳定局势事务繁忙,甚少有如此闲暇的时刻,也算托了钟晚的福。 除了游山玩水,二人还常常坐在酒馆茶楼的隐蔽处,听旁人侃天侃地。多江湖中事流传民间,那又是一种风味。钟晚和多年前一样撑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听到精彩处,还要拉着沈沉讨论一番。 -- 第140页 一晃数日过去,已是平江夜宴过后的两个月有余。这段日子昆仑掌门始终以闭关为由,闭门不出,惹得众人好一通猜测。四大名门中天山被扒拉出和七巧同源而出,梁从芝为此头疼得很;昆仑掌门闭关多日,拒不见客,只有大弟子唐寻文和其师弟孟亥代为处理门内事务;北斗山庄庄主更是跟着风上客跑了,留下年幼的沈沅和贺枚主持大局——这样看来,似乎也只有段如沛重伤的菩提禅院好一些。 “只见那玉华真人的小徒弟一个飞旋,一个转身,就将昆仑大弟子唐寻文的软剑踢飞出去,一把妃色折扇滴溜溜转着圈,直向唐寻文命门而去,唐寻文哪里肯,只见唐寻文大喝一声,真气暴起,竟将那折扇弹落开去,然而那小姑娘实在灵巧,竟在空中运起轻功,稳稳将折扇拿在手里……” 钟晚一边吃茶,一边听得认真,时不时点点头,等到这一出“玉华真人小徒弟大战赫连掌门大弟子”说完了,才笑着给说书的拿了几个赏钱,对沈沉道:“倒是说的很详细逼真,不过,落落最后去哪了?” 沈沉道:“也被明玄大师带走了。他们二人也算是师兄妹,看上去也算合情合理。” 钟晚却摇摇头:“也就是‘看上去’而已。” “太巧了,”沈沉也赞同他的看法,“四大名门或多或少都出了岔子,只有菩提禅院损失甚少,还多了一本乾字本,带走了重伤的段如沛和落落,甚至顺带着赢了人心。要说全是巧合,我是万万不信的。” 钟晚若有所思:“我总感觉,到如今看来,《生死八转经》的事像是由一个人在前头牵着线,意外才会一个接一个地发生,从天山离字本,到昆仑震艮本,到北斗山庄震艮本,下一步是什么呢……若这个人是明玄大师……”他脸色骤然严肃,“那未免,也太可怕了些。” 沈沉抚了抚他的背,低声道:“宁可信其有。” 就在此时,酒楼后头传来一声惊叫,彪悍的老板娘叉着腰大喊道:“来人!我总算抓到这个偷东西的小畜生了!” 只见有一个猴子般黑瘦的人影从厨房一跃而出,后头的小厮们紧赶慢赶地追,又是骂又是砸,无奈都碰不到那人的衣角。钟晚见状微微一笑,从竹筒里捞了一只筷子,放在手里轻轻一弹,只听“哎呦”一声,那人应声倒地,捂着被打中的穴位直叫唤。 钟晚赶在小厮们对他拳打脚踢之前将他们拦下,问道:“老板娘,这是出了什么事?” 酒楼老板娘见面前的公子哥虽然带着幕篱看不出容貌,但身材高挑,气度非凡,一袭白衣用料那叫一个讲究,身份想必非富即贵,忙绽开笑脸:“让您见笑了,这小孩儿是个小偷,惯犯,在我们这儿偷鸡摸狗一个月了,前几回都叫他给跑了,这回总算给我们抓住了。” 说罢,她脸一板,对着那小孩啐道:“叫你偷,叫你偷!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小孩呜呜咽咽地哭,老板娘嫌弃道:“哭什么呢?给你妈哭丧呢?挤得出一滴眼泪吗?” 趁她骂骂咧咧的时候,那人看准机会,竟从小厮手底下挣脱,以惊人的灵敏直扑大门而去。围观的众人纷纷惊呼,但又听“扑通”一声,小孩龇牙咧嘴地坐在地上,身前站着一身黑衣的沈沉。 钟晚忍俊不禁,见小孩看他俩的眼神仿佛看黑白无常,只好蹲下身去宽慰道:“小朋友,你爹娘呢?来这里偷东西,是没有去处了吗?” 那小孩先前低着头,这会儿总算把头抬起来,脸上果真一滴眼泪都没有。他凶神恶煞地看着钟晚,又碍着一边的沈沉不敢再逃,只好嘴上倔道:“喂,要是有去处,谁稀罕偷他们家的东西吃啊?我,我告诉你们……” 他环视一圈,一不做二不休:“我告诉你们啊,这家酒楼的酒,是兑过水的!猪肉和白菜炒之前,洗都不洗!果盘儿切掉的地方全是烂的!” 老板娘气得直跳脚,抄起椅子骂道:“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椅子被人在半空中接住了,沈沉死死盯着那小孩露出的脸,和眼角半月形状的疤,疤旁边的红痣,抓住他的肩膀问道:“你是不是去过扬州?!” -------------------- 指路第三十一章 望舒风~ 终于在七天之内写完了1w5!可以试着继续申请榜单了~开心! 感谢阅读! 第95章 无妄灾 那小孩眼珠子一转,道:“扬州?这样的好地方,我怎么会去过?” 沈沉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钟晚顿时意会,笑嘻嘻地蹲下来直视他的眼睛,道:“小孩儿,你确定不说么?” 他虽然笑着,眼神却颇为可怖,把以前忽悠人的功夫拿出了十成十。那小孩虽然狡猾,却到底姜不如老的辣,语气渐渐有些心虚:“喂,你……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光天化日的,有没有王法啦?” 钟晚笑道:“唔,在我面前,可以没有。” 小孩的眼神顿时变得万分惊恐,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看上去正直一些的沈沉:“我我我,我不信!” 钟晚指了指沈沉,道:“不信什么?我告诉你啊,他是我的人,我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你叫破喉咙也没用的。” 换了副皮囊后他多有收敛,已经许久没有干这样的勾当,此时身心舒畅,对沈沉道:“先断他一条胳膊试试吧?” -- 第141页 沈沉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小孩顿时尖叫道:“我说!我说!” 钟晚笑着鼓了鼓掌:“好极了,这样才听话。” 说罢,他叫沈沉拎着小孩,彬彬有礼地对老板娘说道:“借您的雅间一用。”说罢,在一众惊奇诡异的目光中走上了楼。 一进门,沈沉便将小孩放开,那小孩一屁股跌在地上,刚要开口骂娘,看了钟晚一眼,又忍住了。钟晚忍俊不禁,指着椅子道:“坐,坐。” 小孩胆战心惊地坐下,只见刚刚佛口蛇心的美人拖了把椅子,也在他对面坐下,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搞不懂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要听话地如实答道:“……阿未。” “好,阿未,”钟晚继续问,“那么,你去过扬州,对么?” 阿未点点头,又听得那人问道:“那你认识扬州陈金鑫吗?” 他仿佛被噎了一下,见面前两人似早有预料,只好气急败坏地说道:“好了好了,我告诉你们算了!就是我逼得陈金鑫死的,行了吧!那本邪门的方子是我给他的,那几个先尝试的病人也是我劝的,什么都赖我,成了吧!” 钟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我倒是猜到了,只不过,我要你告诉我们,你的背后是谁?” 阿未不答,反而道:“两位大侠,你们都是有本事的人,对不对?” 钟晚对着沈沉努了努下巴:“看到这位公子了吗?这位是北斗山庄的人,你说有没有本事?” 听他这么说,阿未顿时扑上前:“那你们保证,不要让我被那人找到,不要让我被那人杀了……不,干脆你们先把那人杀了,成不成?” 一直沉默的沈沉此时开口道:“我向你保证,在我们二人力所能及内,一定不教你有半点闪失。” 他虽然刚才动作凶狠,活像黑无常,但毕竟做了几年家主,很有叫人信服的派头,说出来的话听上去也分外诚恳。阿未信了大半,犹犹豫豫开口:“那好,那好……那我告诉你们,我爹娘是大夫,本来身体康健,但莫名其妙也染了时疫,死得不明不白。他们名气大得很,却过得清贫,我正愁没钱他们下葬,忽然有个人找到我,说要给我一大笔银子,只要我替他办两件事。” “给陈金鑫良方,还有教唆病人?” 阿未点头:“是是是,可我怎么会想到,这居然是出人命的玩意?等我知道了,我死活不想干了,那人便威胁我,说想要活命就得这样……” 钟晚问道:“阿未,你还记不记得,那人长什么样?” 阿未努力回忆道:“那人总是蒙着脸,我看不清,只是我记得,他手腕上有一块老人斑,看上去年纪大了的样子,说话很慢,却很吓人,还有还有,我偷偷看到过他练功,是这样——” 他跑到二人面前,扎了个马步,右臂在空中画了个圈,紧接着狠狠拍向自己的胸脯:“这样!他拍得可用力了,但他胸口好像有什么法器,居然金光一闪,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是法器,”钟晚摇了摇头,神色凝重,“是菩提禅院的金刚护体之术,护身的时候用,练功练岔了的时候也会用。” 沈沉皱眉:“你说那人是菩提禅院的人?” 阿未叫道:“啊!你们这样一说,我想起来了,那人身上有一股子怪味儿,现在想想,似乎就是我家附近寺庙里难闻的檀香味儿!” 二人对视一眼,多少有些不可思议。钟晚道:“那人这样谨慎,怎么事成后还会放过你?” 阿未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是啊,那老头想杀了我灭口呢!还好我聪明,时疫里头不是死了个小孩儿吗,那小孩儿和我差不多高,又是个孤儿,我就悄悄去乱葬岗把他的尸体……找了出来,换上我的衣服,磕在我爹娘棺材上磕得面目全非,又留了封遗书说对不起爹娘,要给他们陪葬,然后连夜逃得远远的……事后我可做了不少噩梦,都是那小孩怪我毁他尸身,我心里难受,只好挤出买馒头的钱,给他烧了好多金元宝……” 钟晚沉吟片刻,问沈沉:“你怎么想的?”沈沉道:“那人会武功,又如此谨慎,想必不会摸不出一个人的骨相,没有追究,估计是另有要事,无暇分心。” “算算时间……”钟晚掰着指头算日子,“估摸着是平江夜宴开宴前几天……那人一定在夜宴上。” 见他们自顾自讨论起来,阿未都不敢出大气打搅,等二人都停下来,才小心翼翼开口:“二位大侠,那……那你们,怎么保证我不被他杀了啊?” 钟晚笑道:“放心,好办,我们把你带在身边便是。” 阿未舒了口气:“是,然后咱们悄悄地,必不会被那和尚找到。” 钟晚却摇摇头:“不,咱们要高调些,叫那人发现才好……因为咱们要抓住他,一了百了、” *** 沈沉给了阿未一点银子,叫他自己去酒楼里点些爱吃的填填肚子。钟晚见他出手大方,踢了踢他的脚,唤道:“沈庄主,也赏给我一点呗?” 沈沉睨了他一眼:“今日在‘不是雪’吃得还不够多么?” 钟晚一时语噎:“还不是胡姐做的菜好吃。” 胡雪已经四十又三,叫声“姨”都不为过,但钟晚硬是拿出之前讨好师父的架势,热络地叫“姐”,弄得江晴、胡雪都咯咯笑,对他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倒是何雨性子孤冷,常年在外打杀,不吃他一套,觉得自家少爷哪哪儿都受了委屈。 -- 第142页 见沈沉不答,钟晚不由大笑,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沈沉眯了眯眼,也轻轻吻了他一下,二人还没完全分开,只见阿未风风火火地从外头推门进来,把剩下的银子往沈沉怀里一塞:“沈公子,还你!我吃饱啦!” 钟晚把放在沈沉大腿上的手悄无声息地收回来,轻轻咳了一声:“嗯……怎么不多吃点?” 阿未摇头道:“我爹娘说了,吃饱了便是福气。时公子,我们现在是在这里住下吗?” “当然不,”钟晚笑道,“我们去别的地方玩玩,最好叫那人把你的行迹摸得一清二楚才好。” -------------------- 不好意思~之前想更新的时候得了急性胃炎,难受了两天……今天终于满血复活了!来更新~ 感谢大家阅读! 第96章 街头翁 带个拖油瓶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阿未跟着沈沉、钟晚二人,吃住都有了保障,但在外头依然穿得破破烂烂,打扮成逃难的模样。没过多少日子,果真有人悄悄地跟上了他们。 钟晚和沈沉始终小心掩埋着他们自己二人的踪迹,打算来一出黄雀在后,倒是苦了阿未,眼巴巴地没法和二人谈天。 好在终于有一天,那人动手了。 彼时阿未正扮作乞儿在包子摊前乞讨,那老板见他和苍蝇似的烦人得紧,骂也骂不动,撵也撵不走,只好随手扔了个隔夜的包子给他。阿未忙和狗儿一样接过,刚想溜之大吉,就听到身后有人说:“臭小子,这么多天不回家,原来是在这儿!” 那人的面孔粗犷而陌生,阿未不由一愣,指着自己:“你说我?” 男人没好气地说:“不是说你是谁!快,跟着老子回家去!叫你胡闹,叫你不省心不听话!” 包子店老板忙不迭问道:“这是你家的小孩儿?” 男人换了一副面孔,递了两个铜钱给他:“大哥,我家小子闯的祸,您见谅哈。” 周围的人渐渐聚拢,都开始窃窃私语,无非是说小孩儿怎的这么不懂事云云。阿未左看右看,竟找不到沈沉和钟晚的身影,忙心急大喊道:“我不是你儿子!” 那男人嗤笑道:“儿子还不认老子了?那日骂了你一通,就要反了天了不是?” 旁边有个妇人劝道:“孩子,你就跟着你爹回去吧,他也是为你好,啊?” 阿未这才懂得什么叫百口莫辩,只见那男人走到他身后,把他架起来,道:“走!” 他四肢并用地扑腾,刚要喊“沈公子时公子救我”,只听得一个老人慢悠悠开口道:“慢着。” 他声音不大,却在一片嘈杂中出奇地清晰。人群蓦然静下来,老人一步步走出,道:“依老夫看来,要带走这小孩,还得问您几个问题。” 那男人不可思议:“我带走自己儿子,都要上官衙盘问不成?” 老人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地在地上敲了两下:“年轻人,那你说,你儿子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男人道:“这两天刚跑出来的,这不,急着带他回去呢!” 老人又道:“既然是刚跑出来就找着了,想必住得不远,敢问阁下家住何处,看看这里有没有你的邻里啊?” “我家住隔壁县城,小孩是坐牛车来的,这还不成吗!”男人被惹恼了,刚想再骂两句,老人却指着他的背包,问道:“那阁下的背包里头,装着什么呢?” “我为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只觉得背上一轻,背包已经出现在老人手中。在一片惊呼声中,老人不紧不慢地打开背包,把里头的东西哗啦啦抖出来:“既然是来寻儿子的,为什么你的背包里带着迷药,绳子,和刀呢?” 人群一片哗然,纷纷往后面散去。那男人见事情败露,刚要转头就跑,阿未却拼死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他痛呼一声,手一松,阿未已经和泥鳅一般窜了出去,躲到了老人身后。 那男人气得大喊:“老不死的,坏我好事,待我杀了你,再拿这小子的命!” 说罢,他从旁边的包子摊上随手拿过一把菜刀,在手里颠了颠,便往前抡去。 阿未吓得一动不敢动,老人却叹了口气:“年轻人,浮躁。”最后一个字刚出口,他便抱着阿未往旁边一躲,正好叫男人砍了个空。男人也不是等闲之辈,手里的菜刀舞得虎虎生威,一招“猛虎下山”,向二人砍去。 老人却依旧镇定自若,将阿未往旁边轻轻一推,竟然空手接下了这一招,手腕轻轻一翻,便将力道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男人倒退几步,神色渐渐凝重,喊道:“老头子,有本事,你把我的刀还给我,我们堂堂正正地打!” 老人云淡风轻地一笑:“那好吧。”说罢,他将地上的刀掷给他,自己则走到路边垂柳旁,折下一条柳枝,道:“我用这个就好。” 男人嗤笑一声,像是在笑老人轻敌。拿到刀后他果然身法流畅不少,一声怒喝,往老人的方向直冲而去。他刀法甚是凶猛,但老人却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顺带着将阿未也挪到安全的地方。男人有些心急,深吸一口气,运起浑身内力,发出一声呼啸,只见刀上白光一亮,仿佛虎瞳骤然圆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老人胸腹。 然而这样生猛的一式,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只见柳枝仿佛金刚丝一般,抵在了锋利无比的刀口前,逼得男人不能动弹半步。老人轻轻一弹,柳枝如同舞女一般扭动,三两下便在刀上轻轻一拍,男人大声痛叫,竟被雄浑真气冲得连连吐血。 -- 第143页 “你,你……”他惊恐无比地看了老人一眼,转头就跑。然而此时原本已经走得空荡荡的路口,却站着两个人,黑衣人带着幕篱,身形高大,一言不发,白衣人笑嘻嘻地看着他,还有闲心同他打招呼:“阁下上午好啊。” 他眼睛只眨巴了一下,那白衣人便足尖一点,闪到他身后,“啪啪”两声点了他的穴,将他踢倒在地上:“本来想跟着你看看你将这小孩带到何处,现在有高手相助,倒省事。” 那头沈沉走到阿未身边,先将他扶起,随后对老人行了一礼,道:“有劳老先生了,敢问您是?” 老人笑着摆摆手:“一介闲人,不足挂齿。” 沈沉道:“您救了他,总该叫他报答您一些什么。” 老人笑道:“我不出手,你们难道会叫他伤着?不过若硬要报答,便告诉我,北斗山庄的路怎么走吧。老头子半辈子不出门,路都认不得喽……” 他此言一出,二人俱是一愣。沈沉问道:“敢问老先生去北斗山庄是找何人?” 老人长吁短叹:“我想找的人可算是难找,听闻他近日行迹不明,就算去了北斗山庄,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要找的,正是北斗山庄沈庄主。” 沈沉摘下幕篱,沉声道:“……前辈,我便是沈沉。” 看清他容貌的一刻,老人似乎愣了愣,抚掌笑道:“看到这张脸,那是错不得的了,你和你父亲长得当真像。” “那么,”沈沉恭声道,“现在前辈可以告诉我您是谁了么?” 老人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把折扇,“啪”地一声打开,依稀可见年轻时的风流倜傥:“我啊……我名为玉华。沈庄主,你认得我吗?” -------------------- 大家有猜到吗~ 感谢阅读! 第97章 芙蓉面 “玉华……玉华真人?” 钟晚本来在那头盘问人**,这下也顾不得了,瞪大眼,道:“可真人为何会在此?” 先前落落刚说玉华真人杳无踪迹,他便无巧不成书地出现在这里,难免惹人怀疑。那老人像是看透他心思,对他摆摆手,和蔼可亲地说道:“小钟,你过来,你且和我打一场便知道了。” 钟晚头一回被长辈叫得这么亲热,一时有些不适应,但见老人瞧着十分随和,他还是寻了块空地,轻轻一弹秋水剑鞘,道:“前辈,得罪——” 老人哈哈一笑:“不得罪,不得罪!”第二个“不得罪”还没说完,洒着泼墨山水的扇面便至冲他而来。若是岁寒,此时必然已受桎梏,但秋水灵巧,“哒”一声打在扇骨上,声音一出,钟晚不由一愣,心想:“落落的扇骨坚硬沉重,唐寻文才打不碎,但这老人用的只是区区竹扇骨,为什么遇到秋水剑锋,竟安然无恙?” 他再不敢对老人大意,老人合上扇子,赞赏道:“反应不错,方元教出了一个好徒弟。但手腕力道不足,若是叫沈庄主这样年轻气盛的乾元落这一招,恐怕得疼上一阵子。” 说罢,他将扇面轻轻摇摆,赫然是与落落相同的起势。钟晚目不错珠地盯着叫人眼花缭乱的扇面,一招都不敢落下。然而老人的扇术比落落的娴熟上百倍,若落落是轻盈海鸥,他便是老辣雄健的海雕,一柄竹扇如利爪,叫人无法招架。钟晚挡了一式,便有下一式如海浪滔滔不绝而来,扇面飞旋,敏捷无比,纵使他得万方元真传,也隐隐有败退之势。 他一咬牙,又出一剑“归虹”,老人手腕一抖,接连用第三、七、十一根扇骨接住他的剑气,再将扇合拢,退回自己掌心。便是在那一刹,钟晚竟放弃大好攻势,将剑往地上一插,源源真气不断注入,秋水一阵嗡鸣,惹得地面颤抖不止,老人手心一晃,刚要出的扇一偏,只擦过了钟晚的衣角。 旁边阿未看得目不转睛,见状不由问沈沉道:“沈公子,时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沈沉纵使聪明绝顶,到底没有与老人亲手交锋过,难言其中奥妙,闻言摇了摇头:“信他便好。” 到后来,老人每出几招,钟晚便重蹈覆辙,奇怪的是,老人居然也因此屡屡失手。二人又上下不分地过了几百招,老人终于另择他式,以扇为戟,直刺钟晚右肩。只听“砰”一声,一扇一剑相接又分开,钟晚气喘吁吁地收剑回鞘,右肩衣物破了一个大口子;老人收起扇子,大笑道:“好!不愧是万方元的徒弟,已经许久没有人破了我这一套‘浮天沧海’了!打得真痛快!” 钟晚失笑:“真人,若我没有猜错,‘浮天沧海’不过是您雅兴大发新编的扇术,给徒弟练虽好,一招一式却太过精微,扇面摇摆的弧度容不得一点差错,若我能破的了真正的‘瀛洲十八扇’,那您来夸我,倒也不迟。” 他说得并不恭敬,玉华却浑不在意,道:“这会,小钟与沈庄主总算信了我是货真价实的玉华了吧?” 一见这样的扇术,二人如何不信。沈沉担心路边不好说话,便带着几人到客栈,先将那人**丢进屋子里关得严严实实,再给受惊受怕的阿未点了吃食。三人在茶桌前坐下,玉华道:“此番来找沈庄主,一是听闻平江夜宴上一事,有心慰问,二是来助庄主一臂之力。” 沈沉道:“有真人相助,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好端端的,真人怎的出山了?” 玉华叹道:“不如你把那个人**抓出来,问问是谁指使的他。” -- 第144页 那人**被绑了这么久,倒也还算硬气,嘴闭得严实。但抵不住钟晚长于威逼利诱,还是被撬开了嘴,道:“我说,我说,送我的那人是……” 他刚要说出口,突然一阵抽搐,紧接着头一垂,没了声息。沈沉蹲下身翻了翻他的眼皮,道:“与那人签了生死血契,已经死了。” 玉华愤慨道:“多年不见,想不到他竟然变成这副样子……罢了,罢了!事到如今,孽徒的罪,只能让做师父的来担!” 他口中的“孽徒”自然不是年幼的落落,钟晚与沈沉对视一眼,问道:“真人,您说的是……” 玉华叹了口气,道:“你们以为我为何会抛下落落而去?北海东虚,若不是我太懂他,我如今怕是难以与二人相见,去了北海东虚了。想不到我昔日的得意门生,大名鼎鼎的明玄大师梁柬,竟然要我这个恩师的性命!” 钟晚刚要问个明白,玉华便道:“小钟,你要问为什么梁柬走到这个地步?那一切,要从我一时怜悯,将桃花女和你师父带出木兆岛说起。” *** “梁柬,那日的事,你打算从哪里说起?” 梁柬瞧着师父一向和蔼的面庞难得愠怒,忙跪下解释道:“师父,并非如此,阿桃不是故意的,只是她初来乍到……” “初来乍到?”一旁的万方元不可思议,“我们来了中原整整三个月了,她还能干出这等事来?” 玉华看了徒弟一眼,不免有些失望:“为了区区小事大打出手这样的事,下次再不许了。我们瀛洲一派虽然逍遥中原之外,但也要讲究这世间的规矩。” 他们二人很快便走了,只留下梁柬跪在屋中。不久,只听门外枝叶哗啦啦一动,便有一个粉色衣裙的少女翻窗而入,那女子生得一张芙蓉美面,双颊泛红,十分娇俏动人,见他跪在地上,不由长眉一皱,道:“也忒欺负人!我犯下的错,关梁哥哥你什么事!再说,那中庸偷看了你这么多次,又找你搭话,我没把她眼睛剜出来不错了!” 梁柬笑道:“你刚出木兆,那姑娘不过是来问路而已。” 桃花女不听,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跪什么呀,你又没做错什么!我问你,明儿个,你是去看你爹娘,还是陪我?” 梁柬道:“爹娘已经许久未见,我总要尽孝。” 桃花女却嗤了一声,闷闷不乐地坐下。梁柬当她初初进入俗世,心智幼稚如顽童,开解道:“你若是无事,也该和方元多亲近,毕竟是你的亲弟弟,旁人比不得。” 桃花女道:“那也成,不过今后的什么夜宴啦,比武啦,你都得陪着我才行。” 他们姐弟二人在岛上多年,玉华可惜他们绝世武功埋没荒岛,才将二人带入俗世,嘱咐徒弟梁柬多加照拂。梁柬不敢违背师命,只好道:“自然应当如此。” 桃花女这才喜笑颜开,消停了一段日子。 就这样相安无事了数年,直到万方元声名鹊起,桃花女不服气输给弟弟,也要去出人头地一番,梁柬便常常带着她抛头露面,任她徜徉在宴席之中,倒落得了自己清闲。 也正是因为这一份清闲,有一日,他终于碰到了空青。 -------------------- 最后一段回忆杀! 之前说明玄大师有问题的宝贝,天知道我有多想回复你但是怕剧透orz 第98章 半缘君 彼时空青正深陷沈有双另觅佳人的情殇中,纵使参宴,眉宇间也总有一丝淡淡的愁绪,好似弱柳扶风,惹人怜爱。梁柬几乎是一见她,便被那种若有若无的清愁所打动,忍不住上前询问:“空青仙子,今日可好?” 他手心一把玉色折扇,端的是如月清俊。空青见他如此,也有些羞赧地低头,答道:“一切都好,只是容易胡思乱想罢了。” 梁柬忙道:“家师于瀛洲医术也颇有研究,空青仙子若是不嫌弃,我便拜托师父帮您看一看。” 刚说出口,他便想到空青乃是大名鼎鼎的天山药宗掌门人,怎会缺了这点药,谁料空青竟欣然点头应下,盈盈行了一礼,便飘然离去。 梁柬看着那一抹青色的倩影,不由久久不语。 桃花女恰巧跑来,见他失神,不由噗嗤一笑,调侃道:“你是傻了不成?还是……”她话中逐渐尖锐,和带了刺一般,“还是又有哪个坤泽,上来与你搭话了?” 梁柬失笑,道:“没有的事。” *** 没过几日,瀛洲岛便迎来了贵客。万方元恰巧回来看玉华,闻言不由诧异道:“空青?她来这里做什么?” 玉华笑道:“空青仙子身体不适,想在瀛洲岛借住几日,调理调理。”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加了句:“她在这里呆了七日,我的好徒弟便去看了他七次。” 万方元亲眼见着空青苦恋沈有双无果,一直郁郁寡欢,倒也欣慰她有人作伴,但想了想,又皱眉道:“那阿桃……” 玉华摆摆手:“小年轻的事儿,叫他们自己想去。梁柬到底是与阿桃好,还是与空青仙子好,只要他不来吵着我,都随他去。” 万方元失笑:“您可真豁达。” 正说着,梁柬便走了进来,恭敬行了一礼,道:“师父,空青仙子说,天山门务众多,她明日便告辞了。” 许是听见了他们方才的话,他踟蹰了一会,补充道:“师父,我于阿桃……是师命之托,兄妹之情;但于空青却是……师父,望您应允。” -- 第145页 玉华长叹一声:“我自然不会不应允,只是阿桃那里,你得自己去说。她性子骄纵刚烈,又对你……怕是难过这一关。” 万方元也知道,凭自己姐姐的性子,认准了是谁就一定得是谁,不和空青大闹一场是不可能的,闻言不由为二人捏了把汗。 梁柬也有些苦恼:“阿桃初入俗世,看的人还不多,对我应当只是依赖,她这样,我也十分放心不下。到时候我寻个时机,请她吃一顿点心,再与她掏心掏肺地谈一次,想必她也能理解我对空青仙子的心意。” 然而他们都没有注意,窗外桃花树正扑簌簌地晃动,有一粉裙女子悄无声息地跌下树,边哭边跑开了。 跑到河边,她脸上悲痛神色渐渐隐去,变作一种可怖的、扭曲的执念和恨意。 *** 玉华真人的得意门生和空青仙子走到一起,在旁人看来堪称天作之合。玉华真人也似乎十分满意,为二人办了一场清宴,邀了众多亲朋好友、英雄人物出席。 万方元正与许久未见的老友们喝酒,喝到一半,却觉得有些蹊跷,走到梁柬身边问道:“我姐姐怎么没来?” 他知道在这个时候提桃花女属实不那么好,但毕竟是亲姐姐,还是放心不下。梁柬环视四周,也有些诧异:“是啊,阿桃去哪里了?” 正说着,便看到一人深粉色长裙逶迤,缓缓走了过来,面色冷淡。周围人都有些发憷,替她让开一条道。桃花女走到梁柬面前,仰头道:“梁哥哥,你过来,我同你说件事。” 众目睽睽之下,梁柬不好拒绝,只见她转头又对空青说:“空青仙子,也请您一起来。” 三人走到僻静处,梁柬有意缓和气氛,笑道:“阿桃,你去哪里了?到处寻不到你。” 桃花女天真无邪地一笑,却笑得让人毛骨悚然:“我去你爹娘那儿了。” 梁柬皱了皱眉:“你去找我爹娘做什么?” 桃花女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听这里的人说,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去你爹娘那儿,让他们给我俩定亲啊。” 梁柬叹了口气,耐心地说道:“阿桃,这句话不是这样用的。况且,我父母知道,我只会娶我自己所爱之人。阿桃,你很好,又漂亮,又聪明,会有大把大把更好的乾元爱你……” “他们也是这样说的,”桃花女淡淡地说道,“他们不肯给我俩定亲,我就说,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他们同意呢?他们说,死也不会让你娶我这样一个妖女,所以……” 梁柬猛地瞪大眼,抓住她的肩膀:“所以什么!阿桃,你对我爹娘做了什么!” 桃花女无辜地看着他:“所以,我只是想试试,到底他们是不是死了也不让你娶我啊,没想到他们真能做到,临死都没松口。梁哥哥,你爹娘真爱你,不像我爹娘一样,把我丢在了木兆岛……” 她还没说完,便被梁柬一把掐住喉咙:“你这个疯子!” 桃花女微微一动,梁柬的手就猛然失了力气,空青喝道:“妖女!胆敢如此!”然而她尚未抛出白绸,便被一把破破烂烂的木剑三两下打中穴道,动弹不得。 桃花女把剑锋抵在梁柬脖颈上,轻轻摩挲着,低叹道:“梁哥哥,你说,我们之间怎么就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呢?你说,你父母为了你的情情爱爱丢了命,该是多么不值呢?” 梁柬气得大喊:“歪理!是你,是你残暴无耻,可怜我爹娘平白两条性命……” “你好好想想,”桃花女在他颈上轻轻一划,便留下了一道血痕,“到底是值,还是不值……梁哥哥,我多么爱你啊。” 说罢,她再不理放声痛哭的梁柬和呆立的空青,转身翩然而去。 传闻说她神出鬼没,伤心欲绝,见到有情男女,便要想方设法拆散;也有传闻说,她回了木兆岛,老死在岛上,再也没有出来过。 三个月后,梁柬拜别玉华真人,剃发为僧。 他正要跨进菩提山庄大门,便听得背后有人喊他:“梁柬!” 空青鬓发凌乱,匆匆赶来,见他已经一身袈裟,不由泪如雨下,不住地摇头,质问道:“梁柬,只是为了桃花女,你便要断情绝欲,到这等地步?我竟不知你如此胆小懦弱!” 梁柬垂下眼,道:“我身上已经背了父母两条人命,罪恶难消,只有归入佛门,心中才有所宽慰。” 空青被气笑了:“人是桃花女杀的,又不是你杀的!说到底,是你懦弱,怕我与你相爱,再惹来更多事端罢了……” 梁柬道:“空青,那日之后,我回了家中,坐了整整一夜,看了那个血流满地的屋子整整一夜……父母死不瞑目,连家中仆从都被那疯女人杀个精光。我不是懦弱,是不能叫这么多人,再为我的一己私欲,白白丧命在桃花女的剑下!” 空青无话可说,只是紧紧抓着他袈裟的衣角,脉脉含情地看着他,唤道:“梁柬!” 梁柬却低下头,对她行了一礼,道:“施主,贫僧法号明玄。” 说罢,他从空青手中拉出衣角,一步步走上菩提禅院九九八十一阶长阶。空青看着那个陌生的影子,一点点消失在钟声、木鱼声、诵经声和袅袅的香烟中,一次也没有为她回头。 -------------------- 感谢大家阅读 第99章 恰相逢 -- 第146页 “梁柬虽然出家,心中却始终放不下对空青的执念,”玉华真人长叹一声,道,“多年来,我知道他一直在寻找弥补之法,谁知空青死后,他竟性情大变,表面上平静和蔼,私下却屡屡因此走火入魔,遍寻天下秘术。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打《生死八转经》的主意……” 沈沉道:“乾坤本转成败,震艮本转病老,坎离本转爱恨,巽兑本转得失,传闻加起来可逆转生死,化枯骨为红颜。明玄大师精心设计此局,可是为了如此?” “不光如此,”玉华摇头,“他执念多年,已然有了心魔,要亲自给这世间万物一个圆满,殊不知他的圆满,竟是建在无数白骨之上。” 钟晚不由摇头,道:“‘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常人自然没有这种超脱,但我本以为明玄大师修行圆满,应当如此,谁料他仍然囿于多年心结,做出这样欺瞒武林之事。” 玉华道:“小钟,自你出山以来,天山始终对你恨之入骨,说你杀了他们十五个天山弟子,对么?” 钟晚这一个哑巴亏吃了许多日子,终于忍不住道:“真人,其实……杀死天山弟子的不是我。” 沈沉虽然有所预料,但没想到他会在此时坦白,偏头看他,见他神色黯然,道:“是……是我师父杀的。那时他已神志不清,夺了我的剑乱砍一气,我本想去拦,谁知跑来十多个修行低微的天山外宗弟子,恰巧撞了上去。师父剑术奇快无比,我怎救的过来!后来我夺回秋水,亲手……了结了师父,再将那些天山弟子一一下葬。可惜被天罡门弟子看了去,竟生得这样的事端。” 玉华真人连连摆手:“你可知,这也是梁柬为了离间你和武林的手笔!我听闻此事,便觉得有所蹊跷,辗转到了仪林山脚下,听一名农家女说,是一名僧人,给那些天山弟子指的路。他们本来去追捕小贼,不应该有此飞来横祸!梁柬啊,梁柬啊!若不是我在你剑下假死逃过一劫,这一桩恩怨不知何时能了!” 几人对望,心中无不怖然,谁想到佛面金身的明玄大师,竟不惜手染鲜血,也要将《生死八转经》一一纳入囊中。如此想来,难怪钟晚觉得始终有人推动着他们一步步去寻《生死八转经》,又一步步看着它们看被“销毁”,或“另有归宿”。那些搅乱局势的黑布条,想必也是明玄四处搜罗,派人制成的。 沈沉道:“现在他手上已有巽兑本、乾字本,我疑心,离字本根本没有埋葬在母虫窟中,而是被他搜罗了去。” 玉华点头:“是,母虫窟乃是他与空青游山玩水时无意寻到的洞窟,当时二人死里逃生,他自然熟悉。至于后来被七巧一派用来炼制蛊虫,我也万万没有想到。” 钟晚越想越焦心:“糟了,天山用于看守坎离本的八苦阵本就是明玄大师亲手所绘,夺取坎字本于他而言指日可待,那么只剩下……” 玉华接住他的话:“只剩下昆仑。” “——不对,”沈沉皱眉道,“真人,我们先前从昆仑弟子孟亥处拿到一根黑布条,说震艮本已被调换,叫我们赶紧去查验。” “梁柬怕是想用此引导你们插手震艮本一事,等赫连掌门擅自修习禁术一事败露,他又能理所当然地分得一杯羹,”玉华道,“但他没想到沈庄主如此沉得住气,赫连掌门也苦苦撑到现在。” 纵使与赫连珏闹得不大好看,钟晚依旧视昆仑为第二故乡,不由有些焦急:“但无论如何,现在最危险的,都是赫连师兄。” 众人一商议,打算立刻启程,前往昆仑。阿未听说了,也吵着嚷着要跟着去。玉华道:“还不知道我那孽徒发现阿未没死,会下何等毒手,还是将这孩子带在身边罢。” 平心而论,钟晚十分舍不得离开“不是雪”,然而武林动荡便在眼前,他虽然被污蔑得名声全无,却不想就此袖手旁观。沈沉本就忧心大难在即,沈沅、贺枚难以支撑北斗山庄渡过此劫,也只好告别独自逍遥快活的姨母。 司徒晓听闻他们要走,不由冷哼一声,道:“他们爱恨纠葛、打打杀杀,那是他们的事,关我‘不是雪’什么事?”然而话虽这样说,却还是给了钟晚一只信鸽,叮嘱他若有急事,就来求助她们。 上回这样急匆匆赶往昆仑,还是他与沈沉闹了别扭,决心去自行质问赫连珏之时。不过数个月,便已物是人非。行到昆仑脚下,钟晚远远看去,见山下车水马龙,心中“咯噔”一下,小声对沈沉说道:“你看看,这都是哪几家的马车?” 沈沉做了多年庄主,于各家家徽标识了如指掌,一一辨认:“这是天罡门的,这两个是崆峒和松阳的,那边有天山的,还有……” 他皱眉:“还有菩提禅院的。” 眼下山下人来人往,他们几人都太过醒目,易容丹也不带在身上,骤然出现想必会引起混乱。三人带着阿未,干脆先藏身在山脚下的茶馆里,打算等人流散去再登山。 钟晚看着一拨拨武林中人接连上了昆仑,不免十分忧心,四处张望,却看不到另一个熟悉的门派,问道:“欸?北斗山庄怎么没有来?” 沈沉正要回答,只听到茶馆另一边传来一阵嬉笑,有一群纨绔子弟正嘻嘻哈哈地玩乐。有个身着红衣的男人拍案而起,笑道:“听听,诸位听听,我们林公子说什么?他说,他要找一个才学、相貌、武功都出众的坤泽哩!” -- 第147页 被他们挤在旁边的,正是一身素袍的林公子,见他们都讥笑不已,忍不出大着胆子反驳道:“笑什么?怎么会没有?” 红衣公子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道:“你要说才学相貌出众,那倒是有,但若是武学也要够格……嘻嘻,那些成天喊打喊杀的坤泽要么貌若无盐,要么毫无风情。不过嘛,坤泽有一样功夫倒是厉害,嘿嘿……” 他与其他几个纨绔相视一笑,目光皆十分淫邪猥琐。林公子看不下去,道:“我又不是这等意思,你何故要将坤泽们都一棍子打死呢!” 红衣公子正要反驳,便听得有人赞同道:“这位公子说得不错,相貌、才学、武功都十分出众的坤泽,自然是有的。” 他这一句话,惹得茶馆内众人都忍不住向他看去,只不过其他人是好奇,钟晚、沈沉二人是震惊。 那人对林公子友好地一笑,道:“世界之大,妙人众多。杰出的坤泽更是比比皆是,有些丝毫不输于乾元,几位公子为何有如此不堪的偏见?” 红衣公子不服气:“你光说的好听,不过胡编乱造罢了。” 那人摇头道:“非也,非也,这样的坤泽,我们便见过。那人不仅风姿卓然、侠肝义胆,更有无双武学,我们都敬佩不止。” 他说得头头是道,又一副气度不凡的模样,几个纨绔也有些怵他,纷纷没趣地回过头去喝酒。倒是林公子悄悄走过去,问道:“这位侠士,敢问这样的坤泽,您是在哪里遇见的?我可有幸结识?” 那人笑道:“林公子,若仅仅是结识,那自然是可以的。不瞒您说……那位坤泽,正是我的嫂子。” 那头钟晚已经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那人见他们出声了,也不再演戏,快步走到他们面前,单膝跪地,朗声道:“北斗山庄代庄主沈沅,在此恭请兄长、钟公子出山,重振山庄,重振武林。” -------------------- 弟弟上线了!!要一起推最后的大boss了! 第100章 出豪杰 他此言一出,茶馆中万籁俱寂。钟晚低头看沈沅,许久未见,他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几分成熟镇定的风姿,不由十分欣慰。 沈沉将弟弟扶起来,道:“阿沅,借一步说话。” 几人向激动得手足无措的茶馆老板借了一间雅间。经过几个纨绔那一桌的时候,林公子还呆若木鸡着,盯着他们看,直到钟晚驻足对他行礼微笑,才忙不迭地回了一礼,心想:“原来那人诚不欺我,天底下真是有这样的坤泽的……”但很快,白衣白幕篱的坤泽便如同清风一般从他身边翩然走过。 一进门,沈沅便暴露了本性,扑到沈沉身上,道:“哥!我总算找到你们了!” 他知道兄长和钟晚必定不会有事,但几个月不见,依旧有些心急,再加上武林暗流汹涌,他和贺枚虽然依旧力挽狂澜,但到底比不上沈庄主本人来得靠谱。 钟晚将玉华真人介绍给沈沅,便问道:“阿沅,你先同我们讲讲,今天怎么有这么多人来昆仑?” 沈沅叹道:“钟公子是不知道,前段时日,不知是哪儿来的流言,说昆仑赫连掌门私自偷练震艮本,传得沸沸扬扬,但赫连掌门始终闭关,不出来给大家一个说法,各大门派商议,决定在今日上昆仑质问……” 钟晚一拍桌子,怒道:“像什么话!昆仑岂是想围便围,想来便来的地方!” 沈沅附和道:“对哇!我和贺枚也有此意。但哥你一走,现下菩提禅院在武林威信最高,他们说要去,天山虽然颇有微词,也没法反对。” 玉华真人摇了摇头,悲叹道:“他要对昆仑下手……果真如此。” “哥,钟公子,玉华真人,”沈沅到底年纪还轻,遇到这样的事,还有些拿不定主意,“现在怎么办?” 他话音刚落,还不待沈沉、钟晚二人回答,玉华真人就一锤定音:“上昆仑。” *** 北斗山庄此次来的弟子也不少,众人一商议,决定让阿未和山庄弟子一起上山,沈沉、钟晚、玉华真人乔装一番,借轻功偷偷混入昆仑。 上昆仑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直到一个时辰后,沈沉才接到北斗山庄的信鸽,低声道:“可以去了。” 昆仑的山路上本应该有许多阵法抵御外敌,此时却已经消失殆尽。钟晚越走越觉得不安,看到那块歪歪扭扭的“昆仑”木牌,和山口空无一人、门户大开的景象,更是忍不住忧心道:“就算掌门闭关,也不至于如此!唐寻文和孟亥呢?” 他刚说完,便听得前头传来唐寻文的高喝:“我说过,掌门闭关,一切人不可打扰!” 钟晚往前一看,见唐寻文、孟亥和其他昆仑弟子守在主殿前,每个都长剑出鞘,严阵以待。主殿外团团围着许多其他门派,有人喊道:“唐贤侄,若不是赫连珏修习禁术,你当我们愿意爬这么长的山路,来你们昆仑?” 他这话说得无礼,孟亥横眉冷竖,也不客气地说道:“既然阁下这么不乐意,那便请回罢。昆仑的事,我们门内自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梁从芝有些为难,道:“寻文,赫连闭关已有数月,照理说,已经过了最要紧的时候。不如你进去同他说一声,出来澄清一番,此事便有结果了。” 唐寻文素来会做人,此时却分毫不让,道:“家师说了,闭关的时候,不见人。” -- 第148页 崆峒掌门道:“鬼鬼祟祟,必然有诈。越是这样,我们越要撬开这昆仑主殿的门,看看赫连珏到底在不在修习禁术!” 唐寻文百口莫辩,见明玄大师垂袖立着,忙道:“大师,您最了解昆仑不过,还望您……” 明玄却上前一步,转动佛珠,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唐小施主,还是开门罢。” 唐寻文长叹一声,仰起头,面有痛色。钟晚见状,悄声问道:“明玄一向沉得住气,怎么这一回竟自己出面,攻上昆仑?” 玉华道:“兴许是他发现我尚有落落这个徒弟,怕我留有后手,等不下去了。可怜落落仍在菩提禅院,不知道如今怎样了……” 他老来得爱徒,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十分喜爱。钟晚宽慰道:“落落的安危有许多不明真相的外人盯着,明玄不敢苛待于她。” 崆峒掌门道:“唐贤侄,你一向明事理,是你自己开门,还是我们打进去,你自己掂量掂量。” 主殿前的昆仑弟子虽然也不少,但究竟比不上各个门派人数众多,若要死守,想必只有落败一个结果。唐寻文却明白,今日开门,便是折了昆仑数百年的风骨,闻言一咬牙,道:“师命难违。” 天罡门王掌门摇头道:“迂腐!顽固!”说罢,一挥手,叫天罡门弟子蜂拥而上。 唐寻文尚未动手,从旁边便窜出来两个活蹦乱跳的人偶,各持一把雪亮宝剑,他们不怕痛,又使出了昆仑剑法,三两下将天罡门弟子放倒了一大片。众人正目瞪口呆,范之云吭哧吭哧推着轮椅从人群中出来,指着天罡门掌门的鼻子便破口大骂:“好你个王翼,也不看看你面前是你昆仑爷爷们,就在这里和狗一般撒泼!无礼,无义,打!” 那两个人偶又是乒乒乓乓一阵挥剑,打得天罡门弟子落花流水,灰溜溜退了回去。 唐寻文十分惊喜,唤道:“师叔——” 范之云“哼”了一声:“没用的家伙,连这点小场面都镇不住,赫连珏真是白养了你这个徒弟!” 唐寻文也不恼,赔笑道:“师叔教训得是。紧要关头,还是要靠师叔出马。” 范之云十分受用,又是一招手,便又有几个人偶“哐哐”地跑来,这回来的身形高大,手持铁盾,往主殿门口一站,还真让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下手。 崆峒掌门面色阴郁,道:“范之云,你这可就不讲理了。” 范之云哈哈笑道:“这叫什么不讲理!这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还学不来哩!” 便正在僵持之际,正殿的大门“砰”一声开了,赫连珏脸色青白,乱发披面,撑在门框上,冷声道:“够了。” 见他出关,唐寻文面色担忧,喊道:“师父!你可还好?” 赫连珏淡淡点了点头,环视众人,道:“明玄大师,梁掌门,请随我来。” 沈沅道:“为何没有我们北斗山庄的人?” 赫连珏道:“几个毛头小孩,也想担当大局?” “放肆!”贺枚眉眼冷冷,“英雄不问年龄出处,想不到赫连掌门也会说出这样的糊涂话来。” 赫连珏道:“那敢问,沈沅庄主看来,何为大局?” 还不待沈沅回答,他便听得人群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北斗山庄便是大局。” 众人哗然,纷纷回头,见沈沉一身黑衣,长身玉立,面色端沉,身边站着风上客钟晚与一名老人。 明玄大师见到他们三人,不由脸色大变,那老人对四面行了行礼,笑道:“不知各位有没有认得我的?在下玉华真人。” 这下连赫连珏也不由讶然:“真人?您怎么会在此?” 玉华真人看了明玄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我们进去说罢——算是给彼此一个体面。” -------------------- 定时发了第一百章 ~~ 感谢大家阅读 第101章 若游龙 楠漨 昆仑主殿中一片昏沉,只有几点烛火摇晃。梁从芝、赫连珏、明玄、沈沉、钟晚、玉华真人六人沉默而入,气氛却格外剑拔弩张。 梁从芝看到钟晚,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却被玉华拦下,道:“梁掌门,这你可就冤枉小钟了。” 他将那日仪林中的事一一道出。钟晚知道此时维护师父名誉也无用,众人听闻素日里名声赫赫的万宗师居然走火入魔,杀死十五个天山弟子,纷纷瞠目结舌。赫连珏更是惊道:“咳……咳咳,怎会如此!” 他边说,边不住地往外咳血,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其他几人见他已经如此虚弱,心中都各有疑惑。明玄大师不愧是一代豪杰,即使知道玉华真人在此,自己所作所为可能早已暴露,还是如以往一般镇定,先发制人地问道:“敢问赫连掌门闭关数月,是否真的在练那震艮禁术?” 赫连珏冷笑道:“原先我打算同四大名门一同商议此事,但事到如今,《生死八转经》一本接一本地出事,我如何还不明白,是有人在背后搞鬼!而这人……” 他环视一周:“便就是在这四大名门之中!” 他说这句话用了十成十的内力,烛火跟着摇摆不止,映在众人神色各异的脸上,更显得幽暗诡谲。 玉华真人长叹一声,道:“不光如此,那人还在我们之中。” 梁从芝、赫连珏不知情,纷纷瞪大双目;钟晚、沈沉却第一时间去看明玄,见他神色淡淡,拨动佛珠,在玉华要开口说出真相的前一刻,不紧不慢地道:“师父说得是,落落方恢复不久,不妨去问问她,或许能知道真凶。” -- 第149页 他竟要用落落来威胁玉华真人。 玉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无比,旁人却当他是忧心幼徒,并未在意。梁从芝问道:“真人,您说那人就在我们之间,可有证据?” 玉华此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这时,有人匆匆闯进门来,竟是唐寻文。 赫连珏刚要斥他不懂礼数,唐寻文便快步上前,伏在他耳侧讲了几句,赫连珏脸色一变:“什么?!” 梁从芝道:“赫连掌门,可是震艮本出了什么差错?” 眼下几位得力的大弟子和掌门本人都在主殿,四周守卫稀薄,若那人精通奇淫巧技,要夺取震艮本并非难事。唐寻文见瞒不住,从袖中取出一根黑布条,道:“那人还留下了这个。” 只见那黑布条赫然是从赫连镜遗物上撕下,上面绣着“八本合一,天下归元”几个字。众人刚看完,便听得殿外一阵骚动,出门一看,却是不远处的石岚殿正冒着滚滚浓烟。 有人惊呼道:“走水啦!” 石岚殿里摆设着历代掌门遗物,但鲜有人知,震艮本也藏在此处。赫连珏神色大变,再顾不上其他,运起轻功赶去。但火势浩大,纵使众人极力扑灭,依旧是徒劳。昆仑弟子眼看着百年老殿毁于火中,都纷纷哽咽不止。 便在此时,有一裹着火焰的横梁从殿内直直落下,向着几位掌门扑来。沈沉道:“小心!”岁寒剑便已出鞘,顺势将钟晚带到一旁。离横梁最近的明玄大师躲闪不及,紧攥佛珠,大喝一声,身上金光暴起,用菩提禅院的金刚护体之术挡下了这一击。 火焰哔啵声中,人群里突然有个小孩尖声喊道:“是他!就是他!” 阿未灰头土脸地钻出来,指着明玄,大喊道:“是他!那个让我把假的经文传给百姓的和尚,就是他!” 旁人尚不知如何,唐寻文和赫连珏如何不明白,目光无比震惊地看着明玄大师。 明玄身上尚有护体金光,似佛祖,也似妖魔。他双手合十,久久不语,任火星灼烧他的袈裟衣角,等到梁从芝忍不住质问之时,才道:“我亦有我的苦衷。” 赫连珏心中已有猜测,问道:“大师,那个拿走震艮本的,到底是不是菩提禅院的人?!” 梁从芝道:“还有天山的经文,前几天我就感到略有异样。明玄大师,是你把离字本给了程妙彤,好全身而退,前几日又趁平江夜宴混乱拿走了坎字本和坤字本,是也不是?那八苦阵说是‘六亲不认’,可武功高深如你……纵使师父,也想不到你会这样做。” 她一提到空青,明玄便睁开双目,道:“我说了,我亦有我的苦衷,空青她……从未真正认识过我。” 钟晚不由感慨,枉空青仙子对梁柬一片痴心,竟落得如此结局,若是他并未出家,恐怕空青也逃不过心碎的下场。 赫连珏冷笑道:“现在你已经集齐八本经文,怎的,你是要逆转生死,让天下归元不成?” 事到如今,明玄也欣然承认:“阿弥陀佛,正是如此。赫连掌门,你修习震艮本,是为了振兴昆仑;老衲修习八转经,则是为了天下苍生。你说,老衲是不是比你更有资格?” 赫连珏见昆仑百年珍宝毁于一旦,气得咬牙切齿,抽出两柄软剑,怒斥道:“倚老卖老,岂有此理!” 他飞身而上,正刺明玄面门。然而一阵金光闪过,赫连珏重重跌倒在地上,咳血不止。 唐寻文忙去扶他:“师父!” 孟亥打了个响指,便有一个人偶摇摇晃晃跑来,将他搀住。众人再看明玄大师,他依旧闭着眼,周身却环绕着金光浮动的八本经文,正是乾坤、震艮、坎离、巽兑一套《生死八转经》。玉华见状,皱眉道:“不好,他恐怕早已修习了大半,如今再也不可回头了!” 话音刚落,明玄身上的真气瞬间暴涨,如有实质,向众人压来。几个年纪小的弟子被压得干呕不止,只好退出殿去,但殿外是菩提禅院的如静大师几人,并无退路。 沈沉、钟晚几人依旧站立如常,但也觉得威压阵阵。玉华不禁摇头道:“想不到他的功力,竟然已经到此地步。” 便在此时,明玄大师猛地挣开双目,目中忽而精光闪闪,忽而暗沉无光,只见他身形一动,便向最近的梁从芝而去。 梁从芝虽然不似赫连珏重伤,但当时被钟晚“梦蝶”一击,养到现在,匆忙接招,竟往后滑了好几步。朱宛白急道:“师父——” 她不出声还好,一出声,明玄便如同鹰隼一般猛地看向她,看得她浑身一颤,战战兢兢地唤道:“师,师父……” 还没说完,明玄便五指成抓,往她脸上挖去。朱宛白尖叫一声,连白绸也忘了拿出来,眼看着美丽脸庞上就要多五道抓痕,有一把细长的剑“当”地挡在她与明玄之间。 朱宛白心有余悸地转头一看,却是钟晚。钟晚目光直视前方,嘴上却调笑道:“朱大小姐,你已经欠我第二个人情了。” 说罢,秋水剑“铮”一声挣开明玄的五指,剑身上水波荡漾,挽了一式“泽平”,便与明玄缠斗起来。 梁从芝见最看不惯的钟晚竟两次救了自己的徒弟,不由神色复杂。她自知自己功力不足以与明玄抗衡,现在插手,只能给钟晚添乱,只好走到沈沉身边,问:“沈庄主,现在怎么办?” -- 第150页 沈沉目不转睛地看着钟晚身姿翩若游龙,与犀利如鹰隼的明玄交织在一起,轻轻摇了摇头:“时卿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玉华仔细看了片刻,道:“梁柬还未将《生死八转经》的功法吸收完全,遇到修习震艮本纯熟的小钟,其实动作颇有滞涩。等他发现此事,照他的脾性,一定会停下,将八本都消化殆尽。” -------------------- 快要大结局了! 第102章 黄泉火 果不其然,明玄陡然收手,后退几步,道:“我当万宗师有多么天赋异禀,谁知竟是在武功中混杂了震字本罢了。” 万方元当年被孔三无意间传授了震字本,之后就算奋力避免,仍然受到这等绝世武功的影响。但他开始一心一意修习震艮本时,钟晚已然出师,再没有偷学之说。 然而这一番话,无疑将钟晚和万方元推到风口浪尖。钟晚听得旁人议论纷纷,倒不甚在意,反而是沈沅气不过,大喊道:“你胡说!就算钟前辈误学了震艮本,那又如何?他从没做过亏心事,杀过无辜人,倒是你,以武林前辈自诩,没想到如此道貌岸然!” 明玄听罢,哈哈大笑,道:“我道貌岸然?小沈公子,你年纪小,不知道那些你敬仰的前辈,比我道貌岸然数百倍!沈有双抛下空青另结良缘,赫连镜与兄妻私通,万方元偷学震字本,空青……” 他顿了顿,钟晚以为他要说出空青开母虫窟,创七巧派一秘事,没想到他改口道:“空青教导无方,出了程妙彤这个孽徒,便是你的父亲沈林,你的哥哥沈沉,也是两个只在乎沈家的伪君子——你说,老衲只是想集千古武学大成,逆转乾坤,这是不是不算道貌岸然?” 他的话真真假假,沈沅不敢信,涨红了脸:“你胡说八道!” 玉华真人喝道:“小沈公子,莫要与他多纠缠!” 只见就是这几句话间,明玄身上本来暗淡了几分的金光又亮了起来,他往身前虚虚一指,那本震字本便哗啦啦翻动。明玄还唤作“梁柬”的时候,曾凭一目十行被玉华真人称赞灵气十足,如今年岁已高,这个本事却没落下。众人只不过眨了几下眼睛,他已经翻过了五六页震字本,口中念念有词,显然已经牢记于心。 沈沉皱眉,低声道:“时卿!” 他说得不响,但钟晚似有所感,飞身后退,换沈沉出剑。岁寒许久未见血,此时精神抖擞,寒光四溢,威风凛凛,仿佛一阵朔风席卷而来。 沈有双论剑法与万方元不相上下,加之隔代的沈沉实在天赋卓绝,已经将《曲有误》练到了十成十,明玄在龟船甲板上曾经落败,此时陡然接招,也有些猝不及防,往后退了半步。 众人都在一旁暗暗叫了声“好”,沈沅更是紧张得很,又不敢说话,只好抓紧贺枚的衣袖。 为了打乱明玄的节奏,沈沉尽挑《曲有误》中咄咄逼人的招式出剑,什么“层峦叠嶂”“云外九天”,众人看得眼花缭乱,总算领略到沈家剑法之奥妙。 明玄将禅杖舞得风声乱响,脚下步伐已乱,手上却还是接住了这几十招。众人心中纷纷为沈沉叫好,盼着明玄能尽快败下阵来,别再大杀四方。 然而事与愿违,《生死八转经》是何等精妙的功法,光震字本中的拳法便傲立武林多年,更别提八本齐修。只见明玄脸色越来越苍白,招式却越来越凶猛,化解沈沉的剑法愈发得心应手。只见他又是古怪的一招,左手缓缓推出,沈沉的岁寒剑竟不能抵挡,脱手飞出。真气瞬间反噬,冲到他心口,钟晚见他咳出一口血,而明玄的禅杖又裹挟劲风而来,想去救却依旧来不及:“沈沉——” 便在此时,一柄竹扇从他耳边飞过,正巧将禅杖打到一旁。只见金光一闪,竹扇被击得四分五裂,玉华真人长袖飘飘,已挡在沈沉身前,道:“沈庄主,辛苦了,接下来,由我亲自教训孽徒。” 明玄与他皆已须发尽白,众人乍一看,竟分不出谁是师,谁是徒。明玄呵呵笑道:“师父,您现在,还能接我几招?” 玉华真人从怀中掏出另一把扇子,道:“梁柬啊梁柬,我们得打过了才知道,是不是?” 明玄骤然听到自己的俗名,不由一愣,紧接着道:“梁柬已经死了,现在只有明玄,明玄师兄,明玄住持,明玄前辈,明玄大师。” 玉华道:“那个在我膝下练武,将桃花女带出孤岛,被空青仙子拉住衣袖的梁柬也死了吗?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吗?梁柬,你斩断了发丝,但有没有斩断执念呢?” 明玄一愣,眼神怅然,仿佛有千万画面在眼前闪过。数十年前,他意气风发,拜入瀛洲岛玉华门下,在夕阳西下时追着师父的影子,二人了无牵挂,衣袖空空,乘舟而去。又过十多年,月夜下他手执一扇,翩翩而来,惹得无数人惊叹艳羡。画面忽转,夏夜萤火纷飞,桃花女撒娇般抓住他的手摇晃,要他看天上的牵牛织女,空青回眸对他粲然一笑,颊边一个小小的梨涡,眼中仿佛盛满漫天繁星。紧接着,血色晕染,他抱着母亲的尸体放声痛哭;他斩断发丝,披上袈裟,甩开空青的手;他在菩提禅院受人指指点点,不得清修;他终于功成名就,站在最前面,双手合十,说一句“阿弥陀佛”;他苦修近百年,却每晚噩梦缠身,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从未放下过。 -- 第151页 他错了,他兴许不该拜入菩提禅院,不该斩断情丝,不该修那断情绝欲的功法,到头来,却惹得自己走火入魔,无法安宁。 终于有一天,他浑浑噩噩地走进那个房间,拿起了巽兑本,看了一眼。 这一眼,便是万劫不复。 他浑身一颤,癫狂地大笑道:“死了!梁柬早就死了!” *** 钟晚见沈沅收回手,连忙问道:“如何?” 沈沅刚刚给师出同门的兄长输了太多真气,嘴唇有些发白,但还是勉强笑道:“哥没事的。” 沈沉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慰道:“时卿,我没事。” 几人重新看向玉华真人和明玄,但见二人已经斗了两炷香,仍然僵持不下。沈沅忧心忡忡,恨不得冲上去帮一帮玉华,却怕帮倒忙:“不知玉华真人还能撑多久。” 钟晚却若有所思,伏在沈沉耳边说了几句,沈沉点头道:“不无可能。” 他们不知在打什么哑谜,沈沅正想问,身后传来朱宛白的惊呼:“师父!” 二人回头,见梁从芝浑身浴血,一剑插入如静的小腹,唐寻文等几个昆仑弟子也已经将菩提禅院的人制住,为众人开出一条道来。 赫连珏边咳嗽,便说道:“孟亥,咳咳……让其他人先走!” 孟亥应了一声,拨动手里的罗盘,只见几个人偶咔嗤咔嗤走上前来,挡在众人与明玄、玉华之间:“快走!” 不消他说,各门派便都已往门口蜂拥而去。朱宛白离大门近,被人一推,险些跌倒,却是李梦华及时将她扶起来,道:“宛白姑娘,没事吧?” 朱宛白本想责骂推她的人两句,但见场面一片混乱,李梦华更是柔声细语,只好结结巴巴说道:“没……没事,李姑娘,你也先走吧。” 李梦华嫣然一笑,软剑出鞘,眉眼温柔却坚定:“我乃昆仑弟子,自当在这里守着昆仑派。” 朱宛白被她说得脸一红:“那我……那我也留在这里!” 天山几个外门弟子闻言,忙劝她:“师姐三思!在这里随时会丢了性命!” 朱宛白呵斥道:“几位掌门和玉华真人不顾性命,为我们开出一条生路,你们倒好,畏手畏脚,不顾局势紧张,逃得比谁都快,还是不是好汉,是不是我天山弟子!” 说罢,菩提禅院增援已到。朱宛白白绸飞扬,三两下将一人打翻在地:“你们要逃尽管逃,反正我不走!” 梁从芝本以为她固然漂亮伶俐,却有几分娇气,没想到在大是大非面前竟毫不糊涂,不由赞赏道:“不愧是我的好徒弟!” 她话音刚落,有人声音颤抖,喊道:“快看,快看……玉华真人也……” 朱宛白再顾不了这么多,转头一看,只见孟亥的人偶已经被尽数劈碎,激起火焰直冲天际,仿佛是从黄泉底下呼啸而来。玉华真人右手捧胸跪地,咳血不止,而明玄身影在火中显得模糊,只有八本经文光芒闪烁,袈裟在大火狂风中乱舞,仿佛地狱恶鬼,狰狞而来。 他口中念念有词,俨然在修习《生死八转经》最后一式。几个菩提禅院弟子听到,也忍不住盘腿坐下,与他一起诵经,声音迷迷蒙蒙,却刺耳至极,盘旋不去。 有人看到,不由悲从中来,大喊道:“吾命休矣——” 钟晚神色肃然,紧紧盯着震字本,心中念头不断闪过:“难道是我猜错了?不,若是这样,我宁可扑入火中,与明玄同归于尽,绝不可,绝不可让天下……” 他刚想到这里,沈沉猛然握住他的手。 只见明玄的身影一滞涩,诵经声猛然停歇。 震字本的金光闪了闪,竟逐渐暗了下去。 -------------------- 我来了~最近期末季很忙,身体也不太好,一直在看病吃药休养,所以更新很慢,这一章是存稿改的,希望大家理解~ 第103章 兰因果 玉华真人刚刚被明玄重重一击,数十年真气尽散,此时正断断续续地咳着血,见到眼前震字本突然熄灭,喃喃道:“这是……莫非?” 与此同时,明玄看着眼前这一切,轻声说:“……不可能。” 说罢,他再次运功,乾、坤、艮、坎、离、巽、兑七本经文依次亮起,唯独震字本明明灭灭,最终掉落在地,书页尽数散落。 那遍体的金光瞬间游走入他的身体,惹得他重重咳嗽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然而明玄却不管不顾,胡乱地去将震字本拢成一堆,一页页拿起来癫狂地看:“这,这,这绝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明玄猛地抬头,但见钟晚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手上提着的秋水剑水光潋滟,光华流转:“梁柬,你难道以为我师父带走震字本的那些年,是白费了吗?” 恰巧一阵风吹过,将一页震字本吹到钟晚脚下。钟晚拾起,扫了一眼,道:“好巧不巧,这一页正是我师父无意传授给我的,梁柬,你瞧,这一页上的手势,都是反的。” 明玄目眦欲裂:“不可能!我亲自看见,万方元将震字本还回昆仑……” “眼见不一定为实啊明玄大师,”钟晚叹道,“你单知道我师父为赫连镜掌门操持后事,看上去已经与昆仑重归于好,不知他死前仍在怄气,仗着昆仑没人会看震字本,将真正的经文隐匿起来,藏在了只有我与他知道的地方,又悄悄潜入昆仑,将他模仿的这本赝品放入其中。” -- 第152页 说罢,他眨眨眼睛:“说不定,他就是做给你看的呢。” 明玄沉寂半晌,终究苦笑道:“我算了一辈子人心,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可惜啊——”他长叹一声,沈沉已觉得不妙,一句“当心”尚未出口,就见明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惜啊,我扭转生死之愿已然不成,那么,只有让你们,同她一起陪葬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想明玄口中的“她”是谁,只见他禅杖上的金箔片片脱落,顶部掉落在地,最终变成了一柄玄色长剑。 明玄举剑道:“《生死八转经》虽十分通用,但若要说最适合练的,还是剑啊。” 那柄长剑看上去便十分沉重,裹挟着万钧力道,向钟晚而来。钟晚自知秋水接不下这一招,却只能咬牙挺上,却率先听到“当”一声重响,原是岁寒剑挡在他面前,为他接下了这一招。 紧接着,那柄被传得神乎其神、珍贵无双的岁寒宝剑,竟硬生生被折断了。 钟晚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一揪,半截岁寒落地,剩下一半也陡然失了光彩。然而沈沉却依旧镇定如常,道:“大师好厉害的功夫。” 明玄道:“只可惜,这样的功夫,是传不出这座殿了。” 说罢,玄色长剑又是一招,钟晚知道岁寒再不能逞强,刚要冲上前,沈沉却轻轻往后退了半步,在这危急之际,硬生生用一把断剑,使出了那一招“天回北斗”。 只见岁寒上陡然寒光凌冽,七颗星子呼啸盘旋而来,围绕在沈沉身侧,带得他衣袖袍角猎猎而飞。就在玄色长剑到眼前的那一刻,北斗七星齐齐飞舞而上,接连打在明玄的剑上。连续七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后,明玄被逼得连退五六步,手中长剑隐隐见了裂痕。 人群静了一瞬,顿时哗然:“老天爷,这可是天回北斗!”“一柄断剑,竟能使出这样威力强盛的天回北斗,怕是不输当日的沈有双……”“岂是不输,简直是……简直是青出于蓝……” 明玄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归泊,你为身后的人接下了我两剑,已然精疲力竭,我想想,你还能撑几剑呢?” 沈沉尚未答话,钟晚便站起身,道:“他接不了了,还有我,我接不了了,还有其他人。” 沈沉身后站着他,他身后却站着无数狼狈不堪、衣衫褴褛的人。钟晚自己也挂了好几处彩,好不到哪里去,但他依旧目光炯炯,道:“梁柬,你纵使有神通功夫,也休想将无辜弟子屠戮殆尽。” 明玄一愣,随即放声大笑:“万方元居然教出了这样一个徒弟,有趣,真是有趣!那么,你们尽管一个一个地上,就看看这儿到底还能剩多少人!” 他话音未落,剑光已到。钟晚早有准备,一把推过沈沉,用一式“藏拙”接下,喊道:“沈沉,你带他们走!” 明玄浑身金光暴起,面目狰狞:“一个都莫想走!我父母和空青的墓中,一具陪葬尸骨都少不得!” 他显然已经走火入魔,下手怎一个狠毒了得。钟晚跟着万方元学了无数剑法,仍然有些左支右绌,已然被他刺中数剑,鲜血汩汩而下:“梁柬,你个懦夫!你父母死在桃花女手中,空青则是被你自己抛下,如今竟让无辜之人陪葬,你有颜面苟活么!” “空青仙子最后被万蛊噬身而死,她若知道自己曾爱慕这样一个虚伪懦弱的人,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明玄癫狂地喊道:“闭嘴!闭嘴!” 他如今哪里是那个慈眉善目的明玄大师,吓得众人瑟瑟发抖,纷纷往后退去,却碍于菩提山庄的人守着,只能瑟缩成一团。然而人群里却有一人逆流而上,转眼已经悄无声息地走到沈沉身边。 沈沉还没来得及看他一眼,那人衣袖一挥,翩然上前。恰在此时,钟晚躲过明玄的一剑,却没料到还有一剑等着他。 明玄冷笑道:“时卿,你赢不了我的。” 只听“噗嗤”“噗嗤”接连两声,一柄玄色长剑刺入钟晚的小腹,而一把竹扇,则没入了梁柬的心口。 明玄暴喝一声,反手将身后那人掐住喉咙,死死扼在地上,待看清他的那一秒,却是一愣:“——师父。” 玉华真人这一式耗尽他多年内力,只见他嘴角尚余血迹,艰难地开口道:“梁柬啊梁柬,小时候同你说了多少次了,用这一招的时候,得防着你身后啊。” 明玄看着那柄插在他心口的竹扇,喃喃道:“你为什么要插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玉华真人笑道:“徒弟惹出来的祸,得由师父来担啊。从小到大……咳咳,你让我省心得很,我就当是……就当是一次操完心了吧。” 明玄的身体开始摇晃,他想松开手,挣扎了一会,却还是紧紧攥着玉华的脖子:“我罪孽深重,也不差弑师这一条。” 玉华平静地看着他:“有罪就去赎,有错就去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阿柬,你打小聪明,但……但怎么不懂这个道理。” 他仰头看着早已烧得一片破败的石岚殿,轻声道:“不过么,用我一条老骨头的命,换你停手,也算是值了……这一切,何尝不是……兰因,而絮果呢……” 明玄怔怔地看着他,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却见玉华真人面色平和,已经没了气息。 他静静地坐了很久,身后惊恐的人也看了他那么久。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要起身大杀四方时,他的身子一动,轰然倒在了地上。 -- 第153页 -------------------- 终于考完啦!整本文章也收尾了~谢谢大家阅读! 第104章 清平乐 沈沅醒来,见微光洒在窗楣上,外头隐隐有鸟鸣,便知已经不早。 自昆仑一战,他胆战心惊,许久没有好好安睡。还是梁从芝来送了一张方子,才叫他今日安眠。 明玄大师身败名裂,惨死当场,菩提山庄陡然失了主心骨,已是一团散沙、混乱不堪。其他门派也死伤惨重,正在好好休养生息。 北斗山庄此回又是力挽狂澜,先前失掉的威信重新建起,继续傲立武林之首。家主之位,也被沈沅一把推给了兄长。 沈沉知道他志不在此,也不为难,淡淡接下,又做回了沈庄主。 沈沅如今无官一身轻,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地洗漱后推门而出,在院子里乱转。东走西走,便走到了摇光阁边上。 沈沉当上家主后,以搬迁不便为由,仍然住在少时居所。但只有沈沅知道,兄长常常站在窗前,望着满园绿竹出神,像是在回忆什么事,也像是在等什么人。 此时初春已经翩跹而来,摇光阁的竹林一片葱翠,地上的春笋一个一个冒出尖尖。沈沅玩心大起,一个一个找过去,看到好的就用剑刨出来,打算给自己开小灶吃。 他刚回忆起腌笃鲜的味道满口生津,便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穿过竹林,走到摇光阁前。殿内一片寂静,想必主人还在休憩。 他打算轻手轻脚地绕开,谁知门“吱呀”一声推开,沈沉内着中衣,外头草草披了一件外袍,正平静地看着他。 沈沅莫名觉得有点心虚:“哥,早上好,嫂……钟公子呢?” 沈沉对他点了点头,又微微一笑:“他还没起。” “钟公子的伤恢复得怎么样?”沈沅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但还是忍不住关心自己嫂子,“天山的人昨日刚来过,是怎么说的?” 沈沉道:“伤势虽重,却不伤性命,需要再静养一段时日。” 钟晚那日被明玄的长剑刺穿小腹,虽然沈沉第一时间接住他为他疗伤,但《生死八转经》高深莫测,这一剑仍然让他当场真气对撞,昏了过去。沈沅发誓自己从没在哥哥脸上看到过这样心急的表情,将扫尾事务往他和唐寻文身上一丢,便请了天山数位名医浩浩荡荡赶到最近的客栈为钟晚医治。 好在吉人天相,伤情勉强被稳住了。钟晚中间醒了一回,说想回北斗山庄,沈沉便依着他,像送什么宝贝一般把他送了回来。 明玄之死,虽然是玉华真人一命换一命得来的,但钟晚也立下了汗马功劳。那日在场的众门派的人也都将原委猜了个七七八八,明白之前是误会了风上客,又见他是板上钉钉的庄主夫人,讨好的想讨好,关照的愿关照,于是这几日灵丹妙药、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送往北斗山庄,堆了几个房间。 沈沅拉着贺枚偷偷去看了一回,刚打开门就险些被灿灿金光闪瞎了眼。贺枚见他这样子,冷冷道:“没出息。沈二公子岂能被这些蝇头小利迷了眼睛?你锦袋里那些庄主为你置办的符咒丹药,随便拿一个出来,便不比这些差。” 沈沅嘻嘻哈哈,道:“贺枚,你是不是在学我哥说话?你和他可真是越来越像了。” 贺枚作势要打他,下手到一半,却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将手缓缓放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也许是,从那个暗无天日的洞窟出来之后。 *** 早膳之后,沈沉还有要务要处理,沈沅不敢打扰,刚要偷偷溜走,就听得背后沈沉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按回桌前:“阿沅,学着些。” 沈沅苦着张脸,又不敢反抗,只好拿起文书看了几眼,看着看着,猛地起身:“哥,这是要……” “是,”沈沉点头,“四大名门商议,要为玉华真人好好下葬。” 说是四大名门,其实菩提禅院已经只剩了一个空头,险些找不出人来参会;赫连珏内伤未愈,处理昆仑的烂摊子都有些不支;于是大事便由梁从芝、沈沉二人定夺。 “葬礼定在下个月初九,是个好时日。”沈沉往文书上批了几个字,“地点就在瀛洲岛,想必真人也盼望着能回到此处,无人打扰,一派清净。” 沈沅还没去过传说中三山之一的瀛洲岛,不由心生向往:“据说那里的泉水都是琼浆玉液……”等被沈沉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才反应过来传闻不可信,双颊微红:“那,哥,钟公子同我们一起去吗?” 沈沉刚要接话,门口有人说道:“去,为何不去?” 只见钟晚笑意盈盈,正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沈沉见了,皱眉走上前去:“胡闹。伤还没好就乱走,是想在床上多待几日不成?” 钟晚笑着举起双手讨饶:“沈庄主,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可我实在闲不住,来看看风景行吗?” 沈沅疑惑道:“这儿哪有风景?” 钟晚一笑,看向沈沉:“沈庄主办公务,便是一桩极好的风景。” 沈沅只觉得被这两人齁得慌,看到自家兄长回望的眼神,更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道:“贺枚,贺枚找我有事,我先走了!”说罢脚底生油,跑得无影无踪了。 沈沉笑着摇摇头,扶着钟晚一步一步走进屋坐下,正巧坐在沈沅先前的位置上。钟晚随手拿起那张文书看了一眼,倒不太吃惊:“是天山的主意?” -- 第154页 沈沉摇摇头:“是我的。” 见他面有讶色,沈沉解释道:“一是为了缅怀真人,感谢救命之恩,二是为了……另一桩大事。我已经与其他几位掌门商量好了,正要与你说。” 钟晚何尝不懂他,顿时了然:“是不是这件事的最后一环,需要我来帮忙?” “正是,”沈沉为他倒了一杯茶,“震字本的去向,只有你知道。恐怕等你好些了,我们得再去一趟千竹林。” “不用去千竹林。”钟晚笑道,“震字本不在那里。” 见沈沉难得一愣,钟晚忍不住上手搓了搓他的脸,在他唇边吻了一下,轻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那万竿绿竹,不是千竹林……” “……而是摇光阁啊。” -------------------- 应该是下一章完结~~ 感谢大家阅读! 第105章 乘风去 初九的日子,天气大好,北斗山庄一行人浩浩荡荡乘舟出发,前往传说中的瀛洲仙岛。 沈沅等几个弟子都东张西望、十分好奇,钟晚看他们趴在窗边指指点点,笑着摇摇头,走到沈沉身边,低声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沈沉微微点了点头,只见他袖口金光一闪而过。 约莫两个时辰后,大船闯入一片迷雾之中。从瀛洲赶来的舵手道:“诸位,请闭上双眼。” 众人依言闭眼,但觉得船摇摇晃晃,在风浪间起伏不止。许久,舵手喊道:“瀛洲岛到了。” 他话音刚落,白雾散去,许多只船接连靠岸,船上人纷纷高呼道:“到了!瀛洲仙岛到了!”但见入目一片碧玉般的苍翠林木,有几栋雕栏画栋的小楼遥遥矗立在群峰之上,仿佛凌空而建。外人这一呼喊,从林中惊飞一群鸟雀,羽毛五彩斑斓,不似凡物。 几个小弟子都看得傻了眼,直到贺枚喊了数次,才回过神来,跟着沈沉、钟晚下了船。 岸上早已等候了昆仑、天山等诸多门派的人,都佩戴白色绢花,以视尊敬。其中有一群人身着丧服,是痛失长老的不秋门。如今一切的来龙去脉已经分明,蒋初阳虽然有错,却也算是惨死,因此众门派经过李仁等人时,都躬身行礼,以表哀悼。 李仁眼眶通红,显然还沉浸在丧师的悲痛中。他正低头致谢,忽然听到眼前有个熟悉的声音道:“节哀顺变。” 他猛地抬头,正是沈沉:“沈庄主,请问……请问我师父临死前,可有留下只言片语?” 沈沉无奈摇头:“当时情况紧急,场面一片混乱,蒋前辈还未来得及交代后事,就……” 李仁抹了抹眼角,道:“我猜也是如此,多谢沈庄主,多谢时……钟公子。” 远处有一人匆匆走来,梁从芝点头对李仁示意,随即转向沈沉道:“沈庄主,一切都准备就绪。” *** 上一次武林中门派到得如此齐全,还是在平江夜宴,只不过这一回是为白事。瀛洲岛的主殿外熙熙攘攘,梁从芝、沈沉立于众人之前,待山上铜钟敲响,梁从芝道:“诸位肃静。”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落落身着素衣,领着一众瀛洲小厮,抬着玉华真人的棺椁缓缓走出。不过数月,她似乎长大了许多,但失了以往的活泼,不免让人心疼。 她抬头,一张小脸哭得惨白,但还是保持庄重,道:“今日我为师父摔瓦下葬。” 棺椁入土的瞬间,只听远处一声鹤鸣,一只翩翩白鹤从山上飞来,在空中盘旋不去,哀鸣不止,声声有如泣血。落落听了,不由潸然泪下,唤道:“师父!师父!” 然而再没有那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会回应她了。 *** 丧礼事毕,众人正要离去,沈沉缓步走到高台上,道:“诸位请稍等,还有一件要事。” 他一挥袖,七道金光闪过,竟是当日明玄拿来大杀四方的《生死八转经》。众人一片哗然,只见金光又是一闪,世人始终寻不到的第八本经文竟然也飞出他的袖中。 “《生死八转经》乃传世秘籍,记录着绝世武功,无上心法,”沈沉缓缓拔出岁寒剑,朗声说道,“然而,正是这八本经文,惹来杀戮无数,终至不可收拾。今日——”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不容置疑:“今日,由四大名门商议,决心将这八本经文摧毁殆尽,永绝后患。相信,这也是玉华真人,和其他先辈的心愿。” 众人早已目瞪口呆,但还不待有人开口,便见岁寒剑芒一闪而过,交睫间,八本经文便碎成雪花般的碎片,飘飘扬扬而下。沈沉又轻轻一扬手,火焰凭空而起,将漫天碎片尽数卷入其中,烧了个干干净净。 底下鸦雀无声,眼睁睁看着火舌渐渐熄灭,那承载数代人爱恨纠葛、引来世人纷争无数的《生死八转经》已经化为一缕青烟,在空中缓缓逸散。 片刻后,钟晚率先低头行礼,道:“愿山河平安,武林昌盛。” 他身后无数或强或弱的武林门生、或正或邪的豪杰枭雄都低头,齐声道:“愿山河平安,武林昌盛。” *** 待大船启航,已经是傍晚,余晖似火流泻而下。钟晚立在甲板上,背着手若有所思。 忽然,有人在背后轻轻拍了拍他,问道:“怎么了?” 钟晚不消回头也知道是沈沉,回头将他抱住,道:“在想今天的事……还有以前的事,以后的事。” -- 第155页 海风阵阵,鸥鸣不止,二人相拥,具沉默无言,直到沈沅跑来才分开。 沈沅似是忧心忡忡,问道:“哥,钟公子,你说……如今后,菩提禅院、七巧和昆仑,该何去何从?” 沈沉摸了摸他的头,道:“盛极则衰,衰极则盛,万物都有起起落落。如今他们沉寂,或许有一日另有造化、东山再起,如今我们强盛,也终有一日会像太阳西落、潮水退却一般,渐渐暗淡。” 沈沅有些无法接受,嗫嚅道:“可……可北斗七星,是不会灭的。” 沈沉笑而不语,钟晚道:“小沈公子,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但是,你至少能够尽力而为,将这七星平平安安地交到下一辈手中。至于后来如何,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沈沅想着这几句话,若有所思。钟晚看他渐渐走远,问沈沉道:“如果将来,阿沅真的长大了,有意接手北斗山庄,你打算怎么办?” 沈沉笑道:“你刚刚就在想这个?” 钟晚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叫沈沉伸出手,道:“我在你手上写一句话。” 他伸出手指,一如沈沉当时在他手上画下那一朵桃花,还不消他写完,沈沉就答道:“我欲……骑鹏背……乘风阅九州?” 钟晚亲了他一口,笑嘻嘻道:“正是如此!乘风阅九州!” 远处云霞翻涌,一轮水珠般的月亮升起,一时间日月同辉,无比绚烂。沈沉见他笑得眉眼弯弯,双眸晶亮,正如那年手捧月桂踏江而来,也忍不住笑道:“嗯,乘风阅九州。” -------------------- 完结了!!!没有想到,居然是在病房里一众病友小妹妹的陪伴下完结的hhh 感谢大家陪伴我到这里!之后还有几个番外,等我身体好一些了,会慢慢更新的 这个故事持续了一年,相信也会在轰轰烈烈的武侠世界继续延续下去~ # 番外 番外1 婚事 正是初夏时节,沈沅穿着件薄衫,边抹着汗,边喊道:“哥,你确定,是这里?” 沈沉自有真气护体,又素来沉稳,因此并不觉得有多炎热,此时依旧是一身黑衣黑幕篱,轻轻拨开灌木,道:“大差不离。” 钟晚在一旁笑道:“阿沅,你哥说的,什么时候错过呢?” 沈沉瞥了他一眼:“真的吗?我怎么觉得此话别有用意。” 沈庄主心思九曲十八弯,实在难以琢磨,钟晚却是个口直心快的,琢磨了半天,也没觉得“别有用意”,便一不做二不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道:“没有没有,怎么有啊,我夸你呢。” 沈沉轻轻按在他后脑勺上,让这一下亲得更结实点才放开。钟晚见美人计十分奏效,便顺势挽着他的手,笑嘻嘻道:“要我说,那村长说的‘独眼干尸’,约莫就在这个林子里。” 沈沅想起那村长的描述,不由打了个哆嗦:“独,独眼干尸……” “怕什么,”钟晚敲了他脑袋一下,“你不是读过圣贤书吗,‘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是村野怪谈罢了。” 他话音刚落,灌木后猛地发出几声“咯咯”的恐怖声音,仿佛真有什么恶鬼。沈沅吓得失了声,看上去立刻要昏倒过去。钟晚小心翼翼地拿秋水拨了拨灌木,只见一个枯瘦人影蹲在林子里,正埋头吃着什么。 听到身后的响动,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竟是一张骷髅般干枯的脸。 沈沅吓得大叫一声,那人迅速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往林子深处跑。钟晚和沈沉对视一眼,立刻追上去。但奇怪的是,那人瘦骨嶙峋,却跑得奇快,加之二人对这片树林人生地不熟,竟让他逃了个无影无踪。 二人只能往回走,见沈沅正蹲下身查看那一小堆吃食。见他们来了,忙招呼道:“哥,钟公子,你们快看看这里!” 只见地上散落着糕饼、干果等物,钟晚蹲下身去看,上头都印着红色的“囍”字。 沈沉道:“村长说,这干尸总是在新婚之夜前来偷盗食物,之后更要闹得婚宴不得安生,果然如此。” 钟晚摸了摸下巴:“可为什么呢?” 正在此时,沈沅喊道:“哥,快来!这儿有东西!” 灌木丛上挂着“干尸”的一小片衣角。钟晚想伸手去拿,却被沈沉轻轻握住,道:“当心有毒。” 沈沅拿树枝拨了一下,见衣角虽然破破烂烂,却依稀可见上头婚礼常用的百年好合暗纹:“看来这独眼干尸穿的也是件婚服。” 便在此时,只听树林深处传来一阵打斗声,隐约能听到剑声飒沓。钟晚与沈沉对视一眼,道:“去看看。” 三人顺着声音一路找去,却看见了那个独眼干尸被两个人打倒在地,“啊啊”地叫着。再看那两个人——不是昆仑的唐寻文和孟亥又是谁? 孟亥看到他们,似乎有些尴尬,唐寻文却心情很好的样子,打招呼道:“归泊,钟师叔,小沈公子,你们怎么在这里?” 沈沅道:“哥和钟公子陪我下山玩儿,恰好碰上这里的村长拉着我们,说最近村子被邪祟缠上,求我们为他们降妖除魔呢。倒是寻文哥,你和孟亥哥怎么一起到这个荒凉地方来了?” 唐寻文脸上笑意盈盈,春风满面:“自然是我和孟亥一同……” 他还没说完,只听旁边孟亥极重地咳嗽了一声。唐寻文立刻改口道:“一同奉师命与赣州的师弟师妹们汇合,途经此处。” -- 第156页 沈沅还欲再问,孟亥却不给他机会,冷冷开口道:“这东西,就是你们要找的‘邪祟’?看上去不大像。” 沈沉仔细打量了一番,道:“村长说,前来捣乱的是一具‘独眼干尸’,而他分明是一个人,只不过常年住在这荒郊野岭里,已经不成人样了。” 他说到这里,地上的“干尸”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钟晚蹲下身去,问道:“你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吗?” 那人口中只发出了几个含糊的音节,沈沉皱眉道:“他的舌头被人割了。” 钟晚一掐他的两颊,果然他口中空空荡荡,只留一个舌根。唐寻文笑道:“归泊,你猜得可真准。” 沈沉淡淡道:“不是猜的,是以前割过。” 沈沅猛地打了个哆嗦。 “你会写字吗?”钟晚又问,那人听力倒是不错,点了点头,指着一个方向,示意众人跟着他走。 在场的人都齐齐看着沈沉,沈沉也早已习惯了领头做决定,二话不说,便道:“把他的手脚解开,跟着他走。” *** 待众人回到村中,已经是黄昏时分。村长在村口翘首以盼,见他们回来了,忙搓着手迎上来:“各位大侠,可算回来了,茶水已经早早地备下了……” 钟晚笑道:“慢着,我们先把‘独眼干尸’的事同您说一说。村长,数十年前,这里可有一户姓林的人家?” 村长的脸色猛地一变,随即强装镇定,干笑道:“诸位这是查到什么了?林家人早就移居别地,走得无影无踪啦。” 钟晚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真的吗?那为什么,十三年前,林家的儿子还打算同您的女儿成亲呢?” 村长忙不迭抹了把冷汗:“这,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是不是过去的事,您心里清楚。”沈沉接话道。他板起脸起来颇为威严,连四大名门的掌门们都能被镇住,遑论小小村长。果不其然,村长被他冷冰冰一扫,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行行好,道爷们,行行好,我也料不到林泷那小子会回来索命哪!” 唐寻文摇了摇头,道:“既然有婚约,您便不该出尔反尔,见林家没落,便不愿将女儿嫁过去;更不该起了狠毒心肠,见林家老爷撒手人寰,便在新婚之夜将林泷赶到荒郊野岭,谎称他意外身亡……” 村长早就吓得魂不守舍,道:“是,是,道爷们说的是,是我老头子的错,可……可他如今化作厉鬼来索我们的命,可怎么办哇?” 他刚说完,路边突然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人,正是瞎了一只眼的林泷。十多年过去,他已然面目全非,但见到他的第一眼,村长仍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昏了过去。 林泷“啊啊”地叫唤着,对他怒目而视,还伸出一只手,想去抓他的脸。但他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放下了。 他穿着破破烂烂的新郎红袍,茫然地看着炊烟袅袅的村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万幸,林家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活着。那老管家是个热心肠,听说少爷的事,不但对沈沉一行人千谢万谢,还自告奋勇要带着林泷去其他地方生活。沈沉给了他们一些银钱,叫他们路上小心。 可他们不知道,老管家还在林家当差时,就有一个独特的爱好——帮别人说亲。 临走前,她悄悄将沈沅拉到一旁,问道:“小沈公子啊,你兄长当真是一表人才,人中豪杰,青年才俊,我有一个表侄女,是个坤泽,你看,要不要……” 他们偏远乡村不识得眼前的是大名鼎鼎名动武林的沈庄主,再加上一行人穿着向来低调,那老管家还当沈沉是个家境不错、气度非凡的年轻乾元,于是十分热心地要来给他牵桥搭线。 平日沈庄主清冷严肃,众多坤泽虽然爱慕与他,也只敢偷偷看他几眼,不敢上前搭讪;自从他与钟晚走到一起后,更是没有人敢给他说婚事,这回还是头一遭。 沈沅咽了口唾沫,勉强笑道:“我哥他,已经有良缘了。” 老管家扼腕叹息,可惜不已:“那位坤泽想必是位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美人。” 沈沅看了看不远处的钟晚,想起几天前他一人将二十多个土匪打得跪地求饶的情景,心想自己的嫂子恐怕只同“美人”这两个字搭边。 老管家独居多年,已经许久没有施展说亲的本事,这一次来了这么多人供她发挥,踢了一次铁板还有些不甘心,接着问道:“那那位白衣服的公子哥呢?他可有坤泽相配了?” 沈沅大惊失色,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钟晚带着沈沉走了过来,笑嘻嘻问道:“阿沅,你们在说什么呢?” 老管家见正主来了,忙道:“二位来得正好,沈公子,旁边这位是您的义弟吧?看他尚未婚配,不如……” 一向在外头彬彬有礼的沈庄主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老管家的话,隐隐带着笑意说道:“夫人,这位是……拙荆。” *** 山村附近的客栈不比山庄宽敞,头一夜钟晚怕两个人挤着不舒服,特意给他和沈沉各订了一间房。谁知晚上沈沉没来找,他自己先忍不住,摸着黑偷偷摸摸走到沈沉门前敲了两下,故意粗声粗气道:“开门!开门!” 屋里静了一会,传来沈沉的声音:“是谁?” 钟晚差点笑出声,但还是粗着嗓子装道:“收拾收拾细软,给爷递出来!敢叫出声有你好看!” -- 第157页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么无聊的事情,谁知沈庄主还真配合着他演了,打开门,递了一个小包裹出来。钟晚趁他还没收回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模仿着以前看到采花贼的语气说道:“呦,里面住着哪位小美人啊?爷变主意了,非要好好疼疼你……” 话还没说完,“美人”以一种惊人的力道和速度将他一把拖进门里。钟晚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即被按在门板上亲了个结结实实,等他险些喘不过气来,沈沉才放开他,眼中尽是笑意:“真的吗?” 钟晚的脸被憋得通红,缓了好久才缓过来。他有些时候是耍赖的一流好手,有时候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十分爱面子的执着。如今他觉得自己晚上摸来小辈的房里十分丢人,本来想调戏沈沉一番,谁知被沈沉反将一军,很有点抹不开面子,便梗着脖子道:“真的,谁说是假的?” 沈沉搂着他的腰,若有所思:“那我们等下可以一起试试。” 钟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赶紧把这个话题混过去。他往房里一看,见床头燃着一对红烛,觉得有些新奇:“欸,这是什么?” 沈沉道:“那位老管家知道我们二人的关系,有些过意不去,送了一对红烛给我们,祝我们新婚幸福,百年好合。” 他与钟晚当年走在一起的时候,武林波诡云谲,自然没法好好办一场婚宴;等一切安定下来了,二人早已如胶似漆,谁都不记得还有成婚这个环节,是以他们的床头还真没燃过红烛。 沈沉偏头在面前人的眼角落下一吻,轻声道:“等回北斗山庄,我便与长老们说,补办一场婚宴。” 钟晚刚要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一笑:“我小时候,觉得成婚是世界上第一庸俗的事情。两个人莫名其妙走在一起,就要这么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又有什么必要?等分化成坤泽,更对这种事反感不已——有谁敢在我面前提和乾元成婚,我能把他打一顿。” 说到这里,他不由有些感慨,心想,若是五年前他得知自己会和乾元成亲,必定会勃然大怒;但如果又知道了那个乾元是沈沉,说不定最后还是会半推半就地应下来。 红烛在夜里噼啪燃着,上头的龙凤花样栩栩如生。钟晚见沈沉轻轻放下床帐,突然笑道:“人家是三媒六聘,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再送入洞房,怎么沈庄主前面的全省了,先要和我洞房了?堂堂北斗山庄,竟这么没有规矩……” 他还想张口,沈沉早已凑过来吻了他,钟晚就算是想找茬说话,被他这样一弄,便瞬间把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扔到九天外去了。 -------------------- 拖了好久终于写完番外1啦! 感谢大家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