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尽天下风流债(古言NP)》 第一章:故人 仇红在明乐湖中宿了一夜。 萧胥前来见她时,她正在那扁舟里端坐着束发。 昨夜更深露重,她睡在船上,乌发被水汽湿润,今日醒来,颇有些凌乱。 萧胥步子极轻,自长廊走近湖岸,身上浅淡的墨香浓重些许。叁年前梁帝亲自任命,由他主持领崇文馆众人修史,他就像是在凌云轩扎了根,终日与笔墨相伴。 萧胥平日里便手不释卷,这史书一修,崇文馆那造价不菲的万年墨香更给他身上添了几分岁月滋味,十尺之外,仇红都能嗅出来者何人。 她头也未偏,正想说话,指间青丝却被人接管了去。 萧胥停在离她小舟叁步远的地方,人站得笔直,只是微微收住下颚,抬手,极自然地从她手里将乱发轻握进掌心,五指擦过她手背,一瞬温热。 “......却不知道为何要宿在这船中。” 语气极淡,却含了恼她的意味。 似不够一般,萧胥接着又评:“睡船上也罢,好歹也挑只看得过去的。” “方才听寺中僧者说,早上几个年纪较小的僧徒正要将寺中清算出的弃物一并收齐,拖到后山一并处理,却发现这只名在单上的竹舟不知去了何处……” 他边说边用五指梳开她发尾,动作很轻,语气却很揶揄,“没想到就几年不入朝堂,仇大将军就堕落到拾人'破烂'的地步了。” 仇红:…… 她才醒,被劈头盖脸打趣了一遭,意识还是懵的,接不上话。听萧胥这般一说,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般,自己的处境有多狼狈。 记忆回笼,想起昨日宴席上被几位朝中“旧友”争抢着攀谈的画面,她脖子一紧,想到什么,极为痛苦地开口:“是王长安...” “王大人,兵部那位?”萧胥顿了顿,看她肯定的眼神,脸色微变。 仇红不问朝堂数年,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哪怕在此之前,她在朝中身居要职那几年,也因为武将身份,不多涉文政,常年驻守云疆,游离于京城官场之外。正常来讲,这些文士是不会轻易与她打交道的。 但架不住如今朝堂风云变幻,两派矛盾之时,所有人都等着试探她的意向。 这些场合,往常有萧胥这个徒弟在一旁,替她对答如流,滴水不漏,她从不操心这些。 昨日她是不得不赴宴,萧胥又早已不是她徒弟,为了掩人耳目,她甚至未从正门进入,还是被王长安之流抓了个正着,将军短将军长的,她被逼得烦了,提前离席,又怕他们到她府上去堵,为图清静,才出此下策,半夜偷进明乐湖。 仇红不愿多提,只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方才还舌灿如莲的人一下却如哑了一般,萧胥不答她的话,只催促她快些从小舟里出来。 这小舟空间极窄,装她一个都是勉勉强强,绝无可能再多。 萧胥人高马大,自是进不来的,他嫌仇红此时的位置令他施展不开,动了动指骨朝外:“出来。” 仇红眨了眨眼,考虑到对方已经拿捏她要害,乖乖地从舟中起身,又借着萧胥伸出的手稳住身子,一步轻巧地跳上岸沿。 萧胥做事利落,绾发这类小事几乎不需费什么时间。 待他替仇红系好发带,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拉开两人的距离,伸了伸腿脚,舒展筋骨。 萧胥却并不满意她的头发,皱着眉去寻珠钗之类的饰物,让她的头发看上去更加妥帖。 仇红却不想再折腾,连忙打断:“找我何事?” 萧胥平日甚忙,一般不会轻易来找她,除非有要紧之事。 萧胥顿了顿,吐出两字:“东宫。” 仇红眼前忽地闪过一瞬宋允之苍白的脸。 “可是太子......” 萧胥察觉她语气,眸中微暗,浅淡道:“并非。” 接着又说:“太子一切都好,是.....” 没来得及说完,廊外传进一阵玉环清脆。 两人齐齐看过去,只见连廊拐角,一人身着鸦色官服,正朝他们二人所在疾步走来,腰上玉环相撞,不甚悦耳。 虽未看清容貌,但全天下只有一个人敢在来见她时,步伐这样张扬。 当朝丞相,寒赋。 下意识的,仇红走近萧胥身边,把萧胥往自己身后扯了扯。 萧胥却纹丝不动,摁住她的手,坦言:“你知他厌恶的从来都是你,并非我。” 仇红:“......” 见她主动靠近,萧胥顺势从衣袋中抽出一支木簪,顺手就要往她发间去,还未来得及动,寒赋已经停在他们二人不远处,那双乌色的眼眸扫过萧胥触碰她发丝的手,眼光尽是冰凉。 寒赋微微颔首,勾起一个极轻蔑的笑,开口,用他足以杀人的语气讽道—— “我竟不知仇将军已病到如此地步,竟连手腕也无法抬,绾发入钗之事也要劳烦萧大人这双修史镌刻金贵的手。” 果然。 寒赋。人如其名。 有时仇红这个被萧胥痛骂毫无感情、无知无觉的人,都深觉此人冷漠得可怕,心冷如寒。 仇红与他相识数十载,朝中无人不知,他们二人之间,确有血海深仇。 一个武将,一个文官。 倒不是历朝历代文武互相轻视那般的不对付。 仇红就从未把什么人放在眼里过,她我行我素惯了,数十年军旅生涯,舞刀弄枪,人心之间那些博弈纠葛,她不关心,也不在乎。 这也算是“目中无人”,但她也知分寸,尽量并不结仇,她实在对于人为敌毫无兴趣。 可是寒赋这人...... 嗯。他根本就不算人。 萧胥是从不与人起冲突的,而寒赋心肠之毒,萧胥在朝中以仇红之徒的身份为官的那几年,不晓得受了多少寒赋的漠视冷眼,冷嘲热讽。 他一向能忍,风轻云淡的性子,几乎从未与寒赋正面起过冲突。 按他以前的话说:“为了你和丞相起冲突,不值。” 仇红便指望不上他,但今日萧胥却不知中了哪门子怪病,还不等仇红反唇相讥,他先一步开口,声音不大,却落地清清楚楚。 “阿红是我叩礼拜请,名正言顺的师父,即使如今没有这层身份,往日情分也不减分好,萧胥自认,仍是分内之事。”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仇红倒不知道萧胥这小子竟有这般良心,当即目瞪口呆,被萧胥拍住后背,低声提醒—— 下巴收回去。 好在对面的寒赋似乎并未注意她。 寒赋的五官丝毫不动,脸色却已差到极点。 半晌,仇萧两人才听见他一声—— “阿、红。” 寒赋把这两个字咬得极轻蔑,那双墨色的瞳仁里极快地闪过一刃白光。 仇红只觉得浑身一颤。 时空仿佛凝滞,直到寒赋再度开口—— “却不知哪里的师徒道德,是互称其名?” 不等他们回答,寒赋又说:“你们二人有没有这样的情分,我不知道。” 他冷笑一声,“但有些人的确狼子野心.....我是清清楚楚的。如今少了一层身份遮掩,就连装装样子,都懒得了?” 寒赋这人的脾气是不是越来越差了。 仇红听得云里雾里,一旁萧胥却已面色涨红,仇红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的颤抖。 寒赋仍一脸云淡风轻,双眸安稳,一丝不乱。 半晌,像欣赏够了萧胥哑口无言的样子,他才大发慈悲地略过此事,发话道:“你,跟我过来。” 话虽指的是仇红,但他甚至没给她一个眼神。 ? 仇红当然不...... 她不敢不去。 萧胥反应过来,说:“我同她一起。” 寒赋稳站如山:“林无隅林尚书的婚宴,萧大人也要旁听么?” 林无隅的名字一出,萧胥和仇红几乎都瞬间失了言语。 寒赋:“我倒是并无意见,只是萧大人虽在朝中数年,却与林尚书关系实在陌生,我倒不知萧大人何时变得如此热切心肠,竟也开始关心同僚婚配......哦,想来也是从仇将军那儿习来的优良品德吧?毕竟你们师徒情分,天地可鉴。” 这番话说得萧胥忍无可忍,仇红当机立断,拉住萧胥,劝他:“萧胥,去外面等我。” 萧胥顿了顿,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权衡数秒,不再多话,忍着情绪走了。 萧胥一走,仇红只觉这湖边气温顿降十分,几乎是硬着头皮才问出口:“…林杨二人婚配,寒相来找我商讨什么?” 寒赋却没立即回答她。他仍是没看她,目光落在明乐湖中央波纹,神情是一贯的冷淡。 “仇红。” 他总算不装了,直呼她名,语气不善。 “林无隅娶的是杨知微。” “所以?” “所以,这不是林杨两家的事,也不是你和林无隅之间的事。” 这句话听上去更咬牙切齿。 仇红眨了眨眼,寒赋在这时终于看向她,双眼薄凉,道:“ 你心知肚明,这是谁的一步棋。也是万万不能出错的一步棋。” “所以,丞相今日亲自前来,是来警告我,别毁了这场婚宴?” 仇红几乎要笑,反问他:“试问丞相为何会觉得,我不愿他们二人婚配?” 寒赋却像被她这一句话刺痛神经,语气里竟有叁分哑然:“是啊......” 她向来如此铁石心肠。 怎会因任何人动容。 半晌,寒赋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说:“我怎会疑你。” 他低头望进她的双眼,仍是平静,一丝波澜也无。 说完这句话,寒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仇红以为他仍然不信,想了想,继续说:“至于林大人。寒大人,您也大可放心。他不是不会有半点差错。” 寒赋却像将与她对话的兴趣耗尽了一般,不再愿与她消磨半个字的时光,头也不回地走了。 寒赋前脚刚走,萧胥便立马回到她面前。 萧胥没有立即搭话,他今日来不也全为了东宫之事,林无隅的婚宴,也是他必须要来找仇红的原因。 他看着仇红,沉默半晌,只道:“林无隅,他分得清轻重的。” 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不过他并不在意,他真正在乎的...还是她会不会去。 “你…是要去的?” 仇红没能立即回答。 寒赋走了,她才有气力去回想他方才说了什么。 她忽然觉得林无隅的样子在记忆里模糊了,一别半年,如今听到他的消息,竟觉得陌生许多。 林无隅的书信还躺在将军府的书阁,字字句句,她好像从未读完过,又从未真正记得他写了什么。 只记得那年他自入京,走马上任要职。 皇城外重逢,旁人艳羡他春风得意,前途无量,他只追着她离席的方向,喊她姓名,剖白道: “我是为你来的。” -- 第二章:入局 萧胥将她送回了京郊兰石小筑。 自从她对外称病,不问朝堂之后,她便一直在将军府住着,闭门锁窗,鲜少见外人。 这兰石小筑本是某次梁帝赏赐的生辰礼物,其奢华铺张,金碧辉煌,尽显帝王专宠。 但,心意仇红领了,真要她住进去,还是恕难从命。 她是养病,修身养性,强身健体,往这兰石小筑一住,却总觉得自己离死期不远,随时要一命呜呼,死在这锦缎丝绸之上了。 要不是害怕王长安等人还在将军府纠缠,她才不会来这儿歇脚。 刚到地方,仇红便让萧胥先行回皇城,他不像她清闲,正儿八经身有重任,要是平白旷工叫人落了口舌才不好。 萧胥只沉默着,没有再问别的事,只叫她好好照顾自己,便拜别告辞。 跨过大门,仇红步伐沉重地往内堂去。 兰石小筑修筑极为不讲究,一是梁帝厌倦凡事工整,二是他私认为仇红亦不喜死板,便叫主持修建的大臣们随心所欲,用心即可。 这小筑内便修出不少九曲回廊,奇石怪树之景。但仇红无心欣赏,她只想快些松松筋骨,一夜宿舟真叫她有些吃不消,人还未跨过门槛,便发现主堂内已经有人等候她多时了。 在圈椅里安坐着的人一身玄色官服,衣襟绣有孔雀暗纹,面容光鲜,正低头饮水,听见脚步声,盈盈一笑。 “仇大人。” 仇红却笑不出来。 她什么时候又与大理寺扯上关系了。 还偏偏是其中的狠角色。 仇红只觉得最近见过的朝廷命官太多了。 这不是什么好事。 傅晚晴,大理寺卿,京城有名的蛇蝎美人,其行事泼辣直接,对于枉法者的处理手段更是令人闻之胆寒。 照例来讲,依照仇红目中无人的程度,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卿,是入不了她眼的,但傅晚晴不同。原因无他,傅晚晴是林无隅曾经的书院同窗,又因志同道合,便互引为友。 但仇红并未真正与傅晚晴相识过。自她与林无隅减少往来后,更是没了这种可能。 想到这,仇红一阵头痛,才解决了一个寒赋,又来一个傅晚晴,莫非都是来威胁她规矩自我,别毁了林无隅的喜事? 仇红暗做决定,若傅晚晴开口也是为了林无隅之事,她一定会直接将她扫地出门。 内堂里端坐的傅晚晴却动也未动,安坐如山,一双眼睛将仇红从上到下扫了个遍,只道:“看来大人的确是病了。” 傅晚晴本以为,仇红只是单纯厌倦官场,被逼无奈,才称病告假,没想到今日一见,仇红如今的样子的确潦草,薄衣在身,又发冠凌乱,面目苍白,看上去的确像久病难医。 倒与她从前见过的仇红,分外不同。 仇红仇将军,后梁第一不可惹的人物,十五年前绥云关一战,把濒临亡国的后梁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此后数年,接连在后梁国境往东、西延伸扩张。 边境周边诸国,但凡提到仇红威名,皆是闻风丧胆,不敢来犯。 那年傅晚晴还在为了不被嫁入皇家,一心一意扑进年末女官科考,仇将军收复云疆,率军凯旋的消息便已传进了京城。 百姓锣鼓喧天,朱雀大街上人满为患,傅晚晴抛下书卷,跟随家中长辈闯入人流,也只为亲眼一睹武神将军的风姿。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瞧见了仇红和她的万夜营。 傅晚晴从前只知兵器冷血,取人性命。 却不知道美色也可杀人。 仇红实在是耀眼过人,她甚至未着军服,一身简装,纵马于队前,身后是陪她出生入死的万夜营,角声连天里,昂扬之姿,傅晚晴当即忘了她纠缠几月有余的之乎者也,只剩下入眼天人之姿,仇红一瞬而过漂亮的侧脸。 那一面之后,她再没机会见过仇红。 今日前来,她却未想到,仇红真如传闻所说,染病养疾,不复从前。 傅晚晴顿了顿,压住心头情绪,只说:“下官原本以为,依照大人从前的作风,不请自来者,军法伺候,不掉一层皮,我是走不出这间屋子的。” 这话不是说笑,仇红性情残酷,触怒过她的人,下场可比傅晚晴大牢里关押着的囚犯还惨。 但仇红只把她的话理解了半秒,道:“所以你是来找打的?” 傅晚晴没料到她会这样回,顿了顿,“大人说笑,下官不敢。” 仇红耐着性子,“那你今日来做什么?” 傅晚晴清了清嗓子,正要将话引入正题,“下官今日前来,是为......” “我不关心。” 仇红几乎立刻打断了她。 “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关心。” “现在能离开了吗?” 意料之中。傅晚晴虽没受过这种冷遇,但对方是仇红,她可以一笑置之。仇红性格古怪,极难亲近,她对任何人都不客气,更别说素未谋面的自己。 但或许是年少的仰慕仍在作祟,反应过来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站起身,走到了仇红面前。 一走近她,傅晚晴才后知后觉,美人病中,依旧不减半分灵动。 这可是仇红。 五官如工笔镌刻,又浑然天成,眉眼挺阔,一双上挑明眸,端的是盛气傲人。常年习武,身姿修长挺拔,更是有着寻常女子不曾有的冷冽之感。 只是站在那儿,便让人心生不敢言的倾慕流连之情。 离得近了,傅晚晴能看见仇红眼中分明的波流。 似是大梦初醒,傅晚晴找回思绪,皮笑肉不笑道: “大人的性格倒是变了很多。不过这事不关己的态度,倒还是半分未变。下官还未曾说是什么事,就急着赶人。” “可惜,如今世道变了......” 仇红叹息,这世道是真的变了。 换做以前, 谁敢在她赶人的时候,说一个不字。 也罢。 就听听她要说些什么废话。 傅晚晴见仇红没赶人的意思,明白有戏,轻轻一笑,接着说下去。 “想必大人昨日已见过王侍郎。” 提起王长安,仇红又是一阵头痛。王长安这人,典型的官场人物,八面玲珑、面面俱到,极会做人。 仇红远在云疆的那些年,都能收到千里迢迢自长安寄来的茶点锦缎,逢年过节更是夸张,一整个军营都能收到来自王侍郎的慰问补给,收买人心之工夫,简直令人咋舌。 仇红本不喜欢这样的人际往来,可偏偏王长安这种人软硬不吃,不论她是明面拒绝还是漠视不管,都影响不了他半分。 这些年他单方面对仇红累积起来的交情,足以在朝堂之中树立他与仇红交好的假象。回京这些年,仇红已经尽量避开与他的见面,却还是能被他抓到机会“叙旧”。即使她称病离朝,王长安却仍像个狗皮膏药一般阴魂不散。 王长安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他的目的也很简单,他是漳州派的重要人物,为漳州派尽心尽力,图谋后梁未来,是他政治蓝图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点。 漳州派势力盘根错节,其中大部分都是世家门阀、皇亲贵族之辈。 本来仇红多年来的立场表明过,她从不参与党派斗争,也无心为哪一派效力。 王长安本来的算盘也只是尽量与仇红保持陌生以上的关系,但年初的一件大事刺激了他紧绷着的神经,元都派的新领导者,是仇红曾经的军营同僚,如今代替她驻守云疆的骠骑将军,裴照川。 裴照川的确是不容小觑的力量,不仅是裴照川本人,还有他身后滔天之势的裴家。裴照川的选择杀了漳州派一个措手不及,王长安恨得牙痒,却也不得不改变对仇红的拉拢政策。 从前的表面友好已经不足以让他安心。他如今一定要将仇红拉入漳州派,否则绝不罢休。 傅晚晴的声音打断了仇红的思绪。 “晚晴今日唐突前来,并非是想惹大人不快。而是如今迫在眉睫,不得不要您出面。” “大人从前想要置身事外,有梁帝默许,太子回护。” 傅晚晴语速飞快:“而今时不同往日,朝中政局已变,梁帝病重,太子明面掌权,而朝廷内部已是暗浪汹涌,如今两党相争,已到水深火热地步,如果不是有寒相在朝坐镇维稳,恐怕早已控制不了局面。” 仇红愣了愣。 的确。 她虽然烦,却也没真正觉得这事棘手。 毕竟后梁国内,政务军事,桩桩件件,都还有一个寒赋做主。漳州、元都两派虽闹得你死我活,却也不敢真的在寒赋眼皮子底下大动干戈。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傅晚晴接着说道:“但这天下又不姓寒,寒相再有通天的本领,也没办法凭一己之力平定局面。政局非沙场,不是兵刃相见就能解决问题的事。这个道理,大人比我清楚,不然也不会宁可戍边云疆,也不愿回京加官进爵。” “但曾经和您有相同想法的裴将军,如今也一改从前不理朝政的态度,大张旗鼓地加入了元都派,这就是一个信号。” “如今两党之争已经不局限于京城,更不局限于主陆十二州。连远在西北的云疆,也被拉入博弈。” “大人虽久不闻世事,但如今政局云谲风诡,大人今日不入局,不代表其他蠢蠢欲动的势力请君入瓮。今日不是王长安,不是我,也会是别人。” 一番话说得循循善诱,仿佛此刻正置身于她大理寺问罪堂,仇红听得仔细,待她话毕,只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要我入元都派?” 傅晚晴却避而不答。 “我只希望大人不要做错误的决定。” 沉默半晌,仇红才问她。 “你为谁卖命?” “待仇大人入局之后,自有知道的机会。” 仇红下意识觉得,傅晚晴这个人没那么简单。 “您不会后悔的。”傅晚晴笑着说:“本月十六,丑时,城郊断石崖。” “什么?” “是主子的诚意。” 想了想,傅晚晴又补充道:“邀人入局,定是要展现我等的诚意,才能打动大人。” “我家主子知道,本月十四您要出席林尚书的婚宴,所以特定将日子推后,给您足够的时间。” 傅晚晴笑得更灿烂,“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那么,就静候大人佳音,下官告辞。” -- 第三章:喜柬 傅晚晴走后四个时辰,萧胥便再度拜访兰石小筑。 彼时仇红正将武库里的长枪短匕、宝剑弯弓等物,按个头在院内一字排开,自己则端坐在中央,怀里抱着那把十五年前梁帝亲赐的揽月剑,借着还算清朗的月色,细细端详着着剑身纹路。 自从她卸任云疆,入京疗养以后,她便许久没有碰一碰这些东西的机会了。 不知为何,今日觉得十分孤独,迫切地想和这些老朋友说说话,见见面。 跑去后院武库将它们拿出来以后,却相顾无言,只觉陌生。 好在萧胥的到来让她减少了些无措感。 他仍穿着早晨那身官服,乌衣白冠,只是神色多了些疲惫,立在廊下,身影颀长。 仇红抬起头,示意萧胥跟着她到屋内说话。 萧胥抬了脚步,跟在她身后,问道:“...不用收起来?” 仇红摇摇头,“放在武库里也是吃灰生锈,倒不如出来晒晒月光,听听风声。” 两人相对而坐,萧胥点亮一柄红烛,替仇红倒上茶水之前,摸了摸壶身,果然触到一片冰凉,不由得叹气。 兰石小筑是没有下人的,仇红要静养,又不喜外人在身边,在兰石小筑生活,便要全靠她自食其力。 因此,你就不能指望仇红能自己给自己喝上一口热茶。 萧胥微皱了眉,收回要倒茶的手,发话:“明日便回将军府。” 仇红云里雾里,“为何?王长安已经放弃了?” 又见萧胥迟迟不给她倒茶,纳闷,起身准备自给自足,手刚伸出去,又被萧胥打了回来。 仇红手背一痛:“你要渴死我?” 萧胥没好气:“你要缺这一口水,早死在绥云关了。” 仇红:? 到底是谁在京城散播萧胥是后梁难得一见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不知多少无知少女被这弥天大谎骗得团团转,还真以为萧胥是什么温润如玉的良家公子呢……那些人应该因为散布谣言,违反后梁律而去蹲大牢。 仇红无语凝噎,只想赶他走:“那你又来做什么?一天竟然来见我两次,受了谁指使啊?” 本是无心一说,没想到话音刚落,萧胥脸色一变,看向仇红的眼神有些闪躲。 他顿了顿,自知无法避免,从怀里拿出一方锦盒,放在仇红面前。 仇红几乎是立刻便知道了那是什么东西。 楠木为函,以彰吉庆。柬帖亲书,以表诚意。 这句话,还是林无隅在修改《后梁婚律疏议》的时候,常在仇红耳畔翻来覆去念叨的。 锦盒之中便是楠木函,林无隅亲笔题写的柬帖就在其中。 见仇红沉默,萧胥有些艰难地开口:“...今日我顺路去将军府,叫管家提防王长安等人派来的家奴。之后管家便提起了这件事,我..我看了一眼,便一并带过来了。” 他刚说完,仇红才像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一般,回他道:“多谢。” 萧胥无法忍受这样的氛围,仇红安静得出奇,却也不去看那张柬帖,他又无法自作主张替她扔弃或打开,只能闷闷地等着她的动作,又像是等待着一个最终的答案。 红烛燃过一半,仇红仍然没有要动作的意思,萧胥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若你不想......” 话音未落,仇红已经伸手打开了柬帖。她将柬帖摊开,铺面而来的清香让她一时恍惚,红烛昏暗,她叫萧胥再点上一盏新的,放在她眼前,明光之下,她看见林无隅标致的小楷落在纸卷。 “礼同掌判,合二姓以嘉姻,诗咏宜家,敦百年之静好。赤绳系定,珠联璧合。静候佳客,光辉庭筵。” 落款:林无隅,携家妻杨知微,敬上。 烛火微颤,字字分明。 仇红看得有些出神,林无隅的字迹让她毫无防备地忆起了往昔。 他们曾经的确有过一段连她自己都艳羡的过去。 林无隅好像生来就是来包容、接纳她一切的人。 不必费神,不必猜测。 他们相识于云疆。 那时绥云关一战刚刚告捷,仇红打赢了一场几乎不可能胜利的仗。 在那之前,仇红只是投军参战的一个小小兵士。绥云关一战,梁军已行至穷途末路。对面是泯、武两国来势汹汹的骑兵,而后梁粮草紧缺,兵士伤残,几乎毫无战胜的可能,如今再战,只是为了死得其所,不做亡国之徒。 仇红上阵前,手里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武器,战至后来,才从死人手里借过长剑,继续奋战。 在上阵前,她便得知,此一战,她所在的偃月营只为慷慨赴死,死士百人,皆不改其志。他们彼此帮忙在衣襟处绣上姓名家乡,到了仇红这里,她只摇摇头,拒绝了递来的针线。 “我并不觉得我们一定会死。” 她语气淡然,披甲上阵,甚至没留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而事实也印证了她的话。 开战不过一刻,仇红便察觉到敌军懒散、轻敌之态,即使是军中尖锐之部,也毫无防备、预警之心。 一支打仗的队伍,如果像这般军心涣散,缺乏士气,当她们面对一支决心坚定、再无退路的军队时,胜负没有那么绝对。 仇红明白,只需一点意料之外的慌乱,足以让他们阵脚自乱,暴露弱点。 她找来一匹失去主人的军马,飞快疾驰,召集了就近的偃月营将士数十人,他们中有的已身负重伤,有的已失去武器,赤手空拳与敌军搏斗,仇红并未犹豫,说出自己内心想法,邀他们与她一起,朝西疾驰,共同突破敌军的尖锐之部。 “反正一死,不如与我多杀几人,黄泉路上,多个手下败将。” 残阳如血,暗草惊风,仇红一路纵马,朝着眼前乌色最深处而去。 旌旗猎猎,烈马嘶鸣,她所向披靡,挑枪断戟,跟随而来的偃月营众人,受她鼓舞,皆是热血难抑,提枪走马,与她里应外合,冲破敌阵,挥刃挽弓。 这一战,他们赢了。 仇红深入敌阵,以一敌千,斩贼首级无数,致使敌军全线溃败,被迫退至叁百里之外。 书写仇红战绩的邸报飞速传进宫城,本要悬梁自戕,以己殉国的梁帝,扔弃了白绫叁尺,双膝叩地,携领百臣,在含元殿双龙藻井之下,提笔写下对仇红的颂词。 天不亡后梁,赐仇红于云疆。 为仇红加官进爵的圣旨,一路上受到无数后梁百姓长跪相送。仇红一时间风头无两,名声大噪,后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那时的林无隅,是云疆卑门县的县令,给仇红的嘉奖之宴,就在卑门举行。 仇红从前不识得此人,但当她领着偃月营入卑门休整后,她便再忘不了林无隅这个名字了。 入眼所见炊烟袅袅,人家安居,在满目疮痍的云疆大地上,林无隅管辖的卑门,竟维持着秩序和稳定。 后梁如今形势,在职为官中不战而降者,弃官逃命者,借职搜刮者,数不胜数。 林无隅,却真正担起了县令之责。 可惜直到庆功宴最后,林无隅才姗姗来迟,而他一来,就直接掀袍下跪,叩谢仇红。 仇红自觉担不起这一跪,却没想到,之后林无隅的情,更让她担不起。 一年后京城重逢,林无隅摇身一变,横踏青云,入主六部,身旁多的是热切万分、急于与之结交的名流贵族。 而他却跟着她一并离席,追着她的马绕出叁条长街,只为对她吐露心声—— “我是为你而来的。” 那句话分量不小,仇红愣在当场,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林大人客气。” 她自认对七情六欲一窍不通,也不打算了解,林无隅却比她想象得还要执着。 他的执着却没能走向最好的结局。 仇红知他心意,又无法真心割舍掉与他的友谊,心中对他的愧大于一切,更让她无法做出施舍可怜他的更多举动。 仿佛命中注定,他们二人只能止步于朋友,无法求得更多。 七年前,仇红便对林无隅剖白过,他们之间绝无更多可能,这对林无隅并不公平,她只希望他想开,不必再执着于自己。 她这句话说得极为艰难,伤害林无隅的事她做不来,但偏偏又无可避免。 又一个七年过去,他们二人虽仍互称为友,林无隅却不再像从前那般执着固执。半年以前,他写来最后一封信,托人交给她。 信中内容,仇红到现在都还不曾读过,但在那之后,林无隅便再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 仇红还没来得及生出更多的情绪,一旁的萧胥已经忍不住要将她拉出回忆。 “阿红,阿红......” 仇红没有应声。她的沉默落在萧胥眼里却成了说不出口的在乎。 见她不答,萧胥的嗓音染上了毫不掩饰的急切,“阿红,如今木已成舟,你不必再因此介怀......” 见她神色恍惚,似乎仍沉湎于过去种种,萧胥更为不忍,伸手拉住仇红衣袖,恳切道,“林无隅若真心待你,如今又怎么会明媒正娶他人......” “萧胥。” 仇红如梦初醒,实在不解萧胥突如其来的情绪,她将柬帖合拢,放回函盒,再开口时,语气有着不怒自威的冷漠。 “你最好清楚你在说什么。” 萧胥深知自己口不择言,但他没办法在这件事上保持理智,很显然,他认为仇红也无法在关于林无隅的事情上对他抱有包容。 这让他更觉痛苦,并且难以忍受。 萧胥清楚地知道,横跨在他和仇红之间的鸿沟,不是曾经的师徒辈分,身份之规,而是林无隅,一个早就放弃了她的林无隅。 萧胥却无法张口为自己辩解。 因为林无隅同她有十五年。 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十五年。 而那是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过去。 萧胥哑口无言。 从他拜入将军府,称仇红为师的那一天起,他就从未逃出过与林无隅有关的阴影。 从未。 仇红见他不愿低头,似也失去了耐心,叹息一声后,对他道:“你走吧。” “我只当你没说过这句话。” 她眉心紧蹙,换做从前,萧胥是看不得她皱眉,一定要将她烦心揉散才好。 但今日,他不再舍不得了。 “不。”萧胥站起身,高大的身子投下一道化不开的阴影。 “你一定要记得,我今日说了什么。” 他一字一顿,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你必须记得。” -- 第四章:古怪 自萧胥那日与她不欢而散后,又过了四日,仇红才从兰石小筑离开,挑着夜半时分,四下无人,回了皇城之中的将军府。 老管家姓李,是从前偃月营的马夫,家中叁子无一幸免,全都牺牲在战场,云疆安定后,仇红便安排他入京接管将军府,虽不能缓解丧子之苦,但至少能忙于琐碎,不必终日沉于苦痛。 仇红到时,李管家正在侧门提灯等候。 皇城素有宵禁,但她一向有些为所欲为的权利,几年前尚未病重之时,她还经常半夜出城练马挽弓,披星戴月奔于群山之间。 没想到今日这特权只能拿来大材小用,掩人耳目,以便她躲开王长安之流的“友好交际”。 仇红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李管家,将军府里寂静冷清,除开李管家手里那盏八角宝灯隐隐透出的光外,再无其他可见之色。 仇红先行进了叁堂内宅,李管家安顿好马匹后,才从后厨将煮好的药汤端至寝卧。 她的疗养药方,梁帝有令,交至太医署全权安排,由太常寺进贡新鲜草药,药石按剂成方,再由例巡皇城的千牛卫统领亲自送至将军府。 仇红自认由千牛卫统领替自己送药一举,实属小题大做,本来由太医署为自己诊病已是皇恩浩荡,实在犯不着再让堂堂正四品武官,千牛卫中郎将跑动跑西,只为了给自己送药。 又怕梁帝驳回,头几个月她只能亲自拜访太医署,梁帝松口以后,便由李管家负责取药。 但萧胥不知道又是哪门子良心作祟,从李管家那儿揽了这活,亲自登门送药,一日不差,差点把仇红吓得半死。 看着眼前乌黑汤药,仇红脸色微变,顺势问道:“这药,萧胥送来的?” 李管家动作一顿,摇摇头,答:“不是。” 他惯会察言观色,听仇红这样一问,便知道他们二人定是出了什么矛盾,但又不好干预,只叫她快些喝了药,趁着夜深好些歇息。 仇红嗯了一声,颇觉得有些疲惫。 往常她也常有与萧胥意见不合,嘴上冲突的时候,但都不算什么要紧之事,没有谁会真正放在心上。萧胥虽在她这里任性,却也知道分寸,从没有这次如此莫名其妙过。 叫她喝个药也不安生。 算了,也罢。 她自认并不亏欠萧胥,也就无需因他情绪而反省自己。 更何况,她面前还有一个坎要过。 寒赋之言犹在耳侧。 “林无隅娶的是杨知微。” “这不是林杨两家的事,也不是你和林无隅之间的事。” “ 你心知肚明,这是谁的一步棋。也是万万不能出错的一步棋。” 仇红心中叹息。 她哪儿来的心知肚明。她甚至不知这位杨小姐什么来头,知微二字如何写。她能心知肚明些什么? 可惜寒赋面前由不得她吐真,即使她一无所知,也绝不能露半分胆怯。 寒赋倒给她提了一个醒。 林无隅与杨知微缔结婚姻一事,很可能是对她的一次试探,一次逼迫。 有人容不得她一退再退,以弱示外。 傅晚晴有句话说对了,仇红一日不入局,便一日有人设瓮相待。今日是林无隅,明日便可能是萧胥。 思绪间,李管家递上碗蜜茶替她解苦,仇红趁热饮下半碗,压去喉头苦涩,方才那一剂汤药见效极快,她已有了几分睡意。 夜已浓重,李管家收拾桌上碗盏,仇红瞧他动作,心想,太医署取药一事,还是她亲自去比较妥当。李管家每日操心将军府事务,已经足够,反正她清闲无事,多走动走动也不算坏事。 “李叔,今后你便不必替我取药,我自己前去就是了。” 话音刚落,李管家手上动作一顿,“大人要自己去取?” 仇红点头,“有何不可吗?” 李管家如实回答:“今日大人的药,是丞相府的人送来的。他还说,今后太医署的药都由他送来,大人不必再操心。” 仇红一口茶差点呛进喉口。 “丞相府?” 哪个丞相府? 仇红刚来之不易的睡意顿时跑了个干净。 李管家瞧她面色古怪,想了想,疑惑道:“京城里还有第二个丞相府吗?” 仇红回答得有些艰难:“万一呢......” 她现在开始怀疑刚才那根本不是睡意,而是剧毒袭身的前兆。 李管家却不懂她为何突然面露痛苦之色,只道:“那人还带话来,太医署的医官说了,如今已过一个疗程,接下来的药方要依大人如今身体情形做修改,还请大人找个方便的时间,他们好派人过来问诊。” 仇红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觉得喉咙烧得慌,见李管家等着她回话,仓促间嗯了一声,糊弄道:“你安排就是了。” 李管家得了话,收拾好东西便告退, 仇红却百思不得其解,寒赋这是什么意思? 已经到了明目张胆从她所服汤药下手,取她性命了吗?但这手段未免太没水准,她要是真因汤药出事,他不也难辞其咎? 或许是他丞相府里多得是下人仆役,赏给她一个而已?想让她欠他人情? 可高傲如寒赋,要她的人情做什么?她敢说,她的项上人头和她的人情,一定要寒赋选一个,寒赋肯定想也不想,定选前者。 仇红想不明白。 于是在心里把萧胥从头到脚骂了一遍。 若不是萧胥耍些小孩脾气,她现在费得着大半夜无心睡眠,猜寒大丞相的心思? 算了。 还是等五日之后,她早些时间,亲自去太医署取药,一定要先丞相府的人一步。本来就是她自己的事,自己负责,寒赋总不能批评她什么吧。 想到寒赋阴恻恻的脸,仇红恨不能明日一睁眼就是五日后。 这般打定主意,仇红解决心头大患,如释重负,又有了些睡意。 灭灯入榻,躺进她久违的柔软床褥,不到一刻,她便沉沉入睡。 *** 同时,后梁极北之地,殊柏城,嵬木林。 正值时令暑中,此地却雪屑飘零,彻夜极寒,整座城池静谧幽深,独立寒雪。 嵬木林内,古松遍布,枝叶萧索,头顶浅淡星辉,林中阴影深处,同古松一并沉默静立着的,还有数十个收敛声息的黑衣轻卫。 远处城池通明,隐约灯火可见,城门半开,薄雪之中,行出一队离城的人马。 藏在嵬木林中的黑衣轻卫屏息以待,此路人马自羲和关入后梁,一路往南,马不停蹄行过叁百里至殊柏城,未做半刻停留,立即动身出城,往嵬木林的方向而来。 半柱香之后,御道之中响起一阵沉而重的铜铃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几道正在争吵的声音。 “裴照川?”领头纵马的人不屑一顾,“匹夫蛮力罢了,真要指望他出征西凉,不如提前给万夜营收尸。” 话音刚落,有一人立即附和道:“裴照川几斤几两,你我几人不知,宫里头做主的人还不知么?若裴照川真有本事,怎么不见他受命领兵,与西凉一战?” 此语一出,队伍里皆是赞同之声。 “裴照川之流,大家心知肚明,无非是靠着祖上荫庇,才走到今日之位。要说换我们其中任何一人,谁要上有他那样的家族做持,估计早就在他的位置之上了!” “不错,你我不缺能力,缺的只是好命罢了......” 突然,在队伍前头的一人拉马停驻,横挡下后头的马队,这人面色不虞,像是忍无可忍才出声反驳。 “...若裴照川靠得是家族荫庇,自己没半点真材实料,当年仇红又怎会亲自将她的万夜营交给他?你们不信朝廷,难道能不信仇将军?” 他话音刚落,领头之人几乎要立刻讽刺,还未来得及出声,周围密林之中忽地凌空射出一道冷箭,击中他身下马匹。 马鸣凄怆,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密布整片松林。 “什么人?” “谁?谁在那!” 接连几发暗箭,为首几匹马上的人应声倒下,还未来得及反应,惨白雪地之中,瞬间染上赤红血光。 剩下的马队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调转马头,抽出兵器,仓皇奔向队伍中央的一处巨型车架。林中疾风呼啸,所有人乱了阵脚,只看见几道黑影逼近,却抓不出一点实体。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许多人嘴上来不及呼喊,就被不知何处捅出的长刀刺穿喉骨,鲜血淋漓。 惨叫声不绝于耳,刀风扬起雪尘,扑灭血液滚烫。 不过一炷香燃尽,马队百人,无一幸免,接连惨死。 待一切寂静,为首的黑衣轻卫召集手下,在众人面前,取下车架上火把,借着火光靠近马队中央的巨型车架。 裹布之下,映照出一个方正囚笼的影子,黑衣轻卫举起火把,拉下裹布,火光昏暗之中,照出一条粗重的铁链,铁链之末,栓着一个人。 那人好像感受到了火光靠近,乌发之中,睁开一只银色瞳仁。 妖冶的火光落在他的眼眸,如业火自地狱燃烧,覆灭人间。 -- 第五章:无隅 淮安林氏,自十叁朝起始便是家族荣繁,文人墨客辈出。却因铮骨敢言,一直未能受圣人青眼相加,受赏高官厚禄,多数人官场沉浮,几经波折,也无法当立潮头,只能抱憾终身。 百年来,也不过只有林无隅一人,一路扶摇直上,稳坐一部尚书之职,光耀门楣,显祖荣宗。 不仅如此,林无隅也备受梁帝信赖,修缮后梁律,主考科举等等,都可以略去不表。 真要谈起梁帝对他的宠爱,不得不提当年林无隅入京为官,因太过仓促,还未分得居所,梁帝听闻以后,亲赐永兴坊潜邸作为他安身京城之所,又赠亲书匾额,以彰盛宠。 上一个如此独得皇帝青睐的,还是为后梁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的仇红。如今盛宠易主,京中不少人以为,仇红失了这独一份的尊贵,和林无隅定是要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一番的。 却没想到,二人竟出奇和睦,无论殿上朝后,找不出半分两看相厌的样子。 两虎相争的戏码既然看不成,看点儿八卦轶事也是好的。 林无隅又生了一副女子青睐的好相貌,举手投足间皆是风雅二字,如此人物,更是逃不了百姓评头论足,津津乐道。 入京十四年,林无隅的婚配之事,一直在京城名门闺秀闲时谈天话题中久居不下。 如今终于尘埃落定,少女们心碎难抑,从此人生少了一大份乐趣,京城的天也应景地接连阴沉了半月,直到林无隅大婚当天,仍是半点阳光也无。 唯有仇红很满意这样的天气。 她睡足了精神,上街为林无隅的婚宴做准备。西市一向热闹,过了市门沿远池而行,一路往西,多得是高门华屋,商贩云集。 仇红一路闲逛,没想到随礼还没买到,耳边就已经听了不少热闹。这些热闹无一例外,都是关于林无隅的。 她此刻正停在玉石摊前挑挑拣拣,正巧听见摊主人在与客人交谈些林家秘辛,她到时那几人说得正热烈,摊主更是表情认真,高声插话道: “......他们知道些什么呀,那根本就不是林大人真正的母亲。” 此语一出,场面冷了几秒,摊主人趁几人安静下来,继续说下去。一旁的仇红也很难克制住好奇,微微侧耳。 “如今林家的正夫人,早些年是个无名无姓的流民之女,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十四岁的时候,被卖进一户山庄,给庄老爷做小,只是她命不好,还未行过正礼就被正室赶出家门。 “之后流浪各处,在淮安弘福寺遇上林无隅的生母吴氏。吴氏念其身世悲苦,将她带回林府照顾。 “此女心怀感恩,对林家上下肝脑涂地,更待林无隅如亲子。吴氏过世前,便亲自将她抬为正夫人,从此掌管林家......” 还未说完,交谈的其中一人发现了摊前的仇红,脸色突变,拿手肘捅了捅侃侃而谈的摊主,示意他收声,摊主说到兴头上,哪儿那么容易停,张了嘴要继续说,还未出声,被人摁着脖子回头,视线里,出现仇红面无表情的脸。 摊主怔愣几秒,“仇......仇将军。” “仇将军好。”接二连叁,几个人都跟着作揖问候。 “仇将军日安。” 仇红微怔,回过神来,见他们几人面色难看,仿佛大难临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来宽慰他们,只能举了举手上几枚玉料,问摊主价。 摊主哆哆嗦嗦地回她,因声音太小,她也没怎么听清。 半晌,只是哦了一声,便把手上的玉料放了回去。 “我不买。” 她的确没有要买的意思,而且现在故事听够了,该走人了。 她走得潇洒,玉石摊后的几人面面相觑,半柱香后才登时像活了过来一般,喘着粗气异口同声道: “那真是...仇将军啊?” 问完,视线又争先恐后往仇红的背影追去。 方才没有胆子细看,现在走远了反而肆无忌惮起来,个个擦亮眼瞳,追着仇红背影,丝毫没有松动。 长街之上,大片大片桐杨的浓荫之下,仇红的身影落在远处,她长发高束,一身简服,行走在高屋敞丽,楼阁艳绝的长街之中,却叫周遭转瞬黯然,失色无光。 仇红身量极高,又是一身女子轻骨,双足触地宛如蛟龙戏水,步伐之间皆是游刃轻巧。 “不愧是仇将军......走个路也跟画儿似的,怎么瞧怎么舒心。”只是背影,几人便看得分外入神,出声感叹到。 “是啊,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仇将军,真是圆我毕生梦想。” “得了,收敛些吧,也就是看看背影罢了,不知是谁方才与仇将军正面相视,大气也不敢出。”有一人突兀打破氛围。 “此言差矣,这反而才是正常之举,哪有人敢和神仙面对面的,还是活生生的武神!”很快遭到极快反驳。 这话极为夸张,却得到了几人一致赞同,正要继续感叹,不知是谁突然幽幽道: “看来我从前听闻仇将军与林大人私交甚好的传言,是假的呀,他们的确并无深交,不然怎么会连林大人家中如何都不知道。” 摊主则是一脸高深莫测,摇摇头,道:“只道是落花无意啊......” 仇红一路闷头走出一条街,才放缓步调,喘息一口气。 她大抵是不适合上街采买的,但好歹她和林无隅朋友一场,若是婚宴之礼都交由他人操办,她良心有愧。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挑选,这次她学会收敛声息,尽量不引起人注意,没想到误打误撞,到了全京城的饮酒宝地——镜村酒肆。 仇红仍记得林无隅也是爱酒之人,从前时光,她每每自云疆回京,都不忘带上些好酒招待林无隅。 更巧的是,镜村酒肆有专售云疆特产的货架,仇红在店外一眼便瞧见了那壶青雁沙,二话不说便入门买下。 刚一入店,店老板便认出她来,见她如临大敌,立马收声。 “将军可是有想买的酒?”店老板作揖问道。 仇红指了指他面前的青雁沙,惜字如金道:“两壶,替我包好。一共几两?” 店主摇头,笑眯眯地回她:“将军赏脸我这小铺,哪儿还能管将军要钱呢,您只管喜欢,拿了便是。” 仇红自然不会答应,好在她有应对的准备,先一步拿了银两出来,两指一捻,便将银两掷向了店铺悬梁上供奉财神的烛台。 店老板一时愣在当场,没了办法,收了钱像做了亏心事一般,面有难色,琢磨半天,才一拍脑袋,说道:“那,我就收下了,改日就叫人将这银两打磨成平安符......” 仇红不解:“......平安符?” 店老板连忙解释道:“我家夫人刚生过一场大病,身子不见得好,庙里的僧人都说,她实在缺极纯之气,我还不知道上哪去补这极纯之气呢!不过将军今天来了就好了,您用过的银子,肯定是世上最具纯气之物,自然也能驱病除秽。” 仇红只笑:“有你的诚心,相信夫人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店老板连连称是,替她将酒包好,又接连问了几声好,才目送仇红离去。 仇红心满意足,正要速速离开这耳目众多之地,前方一队燕人打扮的人马吸引了她的注意。 西市多外商,胡姬异客,外族打扮的商人数不胜数,本来不足为奇。 仇红眼前的这队人马却实在太过浩浩荡荡,不像普通商队,倒像王族出巡。 尤其是头尾驾马的几人,服饰上虽做过简化,做普通商人打扮,头缠汗巾,腰挂,手中绕着朱丝缰绳,但他们胯下的那几匹马,就足够让她警惕了。 各个都是一等一的品相,蹄阔腿健,战马中的翘楚,就她所知,这样的汗马宝驹,无非也就梁帝生贺,万国来朝,才能得几匹外域进贡。 这商队到底是什么来头,她倒不知何时京城里来了贵客。 还正巧是林无隅大婚这天。 想到这,她紧了紧怀中酒,心下不安。 林无隅是个不会向她吐露半分困境的性子,宁愿自己身陷囹圄,也绝不会开口向她道一声苦。他的婚事对她来说,是喜是危尚不得知,但近日种种看来,此事一定是危字更多。 事到如今,仇红已经避无可避,不得不小心提防了。 正兀自想着,仇红的视线仍停在商队前方,领头那人却突然反应,在人群之中捉住她打量的眼神,下意识地摸住腰间佩刀,仇红瞳仁一缩,迅速偏过脸,躲进暗处。 那人却像触电一般,迅速放松表情,眼神放缓,故意忽视仇红一般,不再往她的方向看。 此地不宜久留,仇红隐去身形,择了一条小道,飞速往永兴坊方向而去。 -- 第六章:冤家路窄 永兴坊内一向把守甚严,更不要提林府左右,光是京城巡军一日便要来回十趟,只是无论如何安防,总拦不住她仇红的。 更何况上林府的墙,她是轻车熟路。 永兴坊林府,前身是梁帝挚友已故秦国公潜邸,秦国公生时好喜文弄墨,潜邸中家居陈设亦有情趣,亭台林立,迭山理水,移一步换一景。 仇红一向随心所欲,拜访林府,从来不正儿八经递上拜帖,自报家门,由正门被恭恭敬敬请进府中,她习惯走不寻常之路,林府的亭台楼阁又修得极有格调,不亲自爬一爬,岂不浪费这风景大好。 林无隅纵有无奈,只能将她常登上的一处斗拱改得平了些 ,硬生生坏了这飞檐统一之景。 改了斗拱做平,林无隅心细如发,还给她设了放糕点盘子的小几。仇红不来时,偶尔会有几只野猫在此饱腹。 仇红到时,她已有许久未来,却并未清晰的陌生之感,林府内外,放眼所及之处皆是毫无变化,仿佛时间凝滞,未有半分之变。 仇红沉吟片刻,将自己准备的酒礼放到一旁,她专挑尚早的时辰前来,是有目的的。擒贼先擒王,林府婚事肯定是从林府打听来得方便,她不过多犹豫,快速地将长发束紧,腰肢一展,足尖轻点,便无声落地。 她来的是林府内院,一墙之隔的宴席外厅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夜晚婚宴。此时内院鲜少人影,仇红入室如闲逛,异常自在。 她目的明确,要去林夫人所居之地,印象中此人的卧房在内院之北,仇红还未跨过那斗拱门,便听得一阵啜泣之声徐徐而出。 仇红贴墙而行,靠近卧房窗棂之处便纵身一跃,停在屋上房梁,只听得屋内两道声线,一主一仆,一道泣音哽咽,一道不停宽慰。 “...夫人,别哭了,今日大喜,怎好这样哭得凶呀?” “你又叫我怎能不哭呢,我盼了大半辈子,如今终于盼到无隅得以成家,人生又一圆满,我心愿得以了全,实在是不得不欢喜......” 说罢,又哭啼起来,比之前更凶。 丫鬟只能替她擦着眼泪,嘴上仍一刻不停劝着,说干了口舌,林夫人仍是一点没收住泪水。丫鬟没了办法,正苦恼着,又突然瞥见窗外紫薇花,嬉笑道: “夫人欢喜就足够了,可再不要哭,晚上新娘子到了,见着您脸上泪痕,要叫人家姑娘难过的呀。知微小姐关心爱护您,要是见了您这样子,可不是心疼百倍,若是跟您一同掉了泪,那才是出了大事!” 一提到杨知微,方才还低声啜泣的林夫人忽然止了泣音,丫鬟的话戳中了她心中担忧,连忙清嗓拭泪。 “这倒是我想得不周全了,的确不能叫知微瞧见我这样子,她这姑娘心慈念善,又是难得地孝敬我,我这一哭,她指不定又要多为我伤怀...这可不行。” 林夫人说着,总算平静下来,又对丫鬟续道:“老天保佑,无隅能与知微这样好的女子相识相知,又情定终生,结了这辈子的缘,姐姐黄泉之下有眼,也定会祝福他们这一对眷侣,长长久久,恩爱不疑。” 仇红正听到这里,房外突然来了几个下人,脚步匆匆,听他们高声喜言,是前院布设已毕,林无隅来请林夫人亲自过目。 仇红没有多留,未等林夫人一行人先行离去,她先一步纵身翻过内院高墙,一路返回,重新到了她放酒的斗拱之上。 即使是在这里,她也已经能瞧见宴厅陈设,红绒锦缎,玉屏高座。 林府上下都在为了这大喜之事忙碌,仇红端坐下来,听得耳边人声嘈杂,却都无一例外,皆是欣喜奋然之声。她来过林府许多次,从没有一次见过所有人喜上眉梢,满面春风的模样。 或许这就是一场普通无过的婚宴而已,珠帘绣幕,合卺嘉盟。 仇红紧绷的身子松软下来。她微微垂目,看着那小几面上尘埃,忽觉脚下松弛,明明是平地,却也难站立轻松。 她只好稳坐下来,脊背后靠,才发觉触到梁木平滑,并不硌得她生硬,她心下一软,这些天难得能睡好觉的疲惫之感忽地涌上。 多年行军打仗落下的坏毛病,太过安静之时总是睡不安稳,反而人声鼎沸,一片闹声之中,仇红才能放心入眠。 将军府中就她和李管家两个活物,她不爱说话,李管家也是个沉闷性子,两个人凑一起甚至不能对话超过十句,别说人声了,就连鸟雀都不爱光临她府中林木,也无怪外国之间传她凶神恶煞,地鬼之气难近活物。 总而言之,她一向歇息得不大好,今日躺在此处,听着底下人声,竟觉得分外舒适,不知何时双眼一闭,睡了过去。 这一觉,竟直接睡过了吉时。 仇红是被一阵极冷的风吹醒的。她四下茫然,醒来时林府灯火通明,张灯结彩,看得她头脑混沌,不知魂在何处。 她刚站起身,精神还未清醒,就听得屋檐之下一道极冷的声。 “下来。” 简短两字,极冷的声调。分明是寒赋。 仇红循声望去,果然见到寒赋立在树下,周身是绕不开的肃杀之感,纵使眼前映着烛火融辉,也丝毫冲其不淡。 寒赋虽是仰头看她,仇红却没生出半分居高临下之感。 寒赋见她毫无行动,也不急,只是盯着她双眼,喊她姓名。 “仇红。” 仇红本不想下,奈何被这一声喊掉了魂,茫然之中动作一大,放在脚边的随礼就这么遭受一击,滑出斗拱,掉下檐台。 仇红眼睁睁看着它下坠,怕它摔个粉碎之余,又恐它砸到寒赋。 而寒赋早就预料到了,却是动也未动,任那礼盒自他肩旁擦过。 仇红:“……” 到底该是喜是悲。 仇红只得跳下斗拱,看也不看寒赋,就要折腰去捡,寒赋动作更快,先一步止住她动作,见她蹙眉,只又道两字。 “碎了。” 仇红不是不信,只是她习惯了与寒赋作对,他说如何她就偏不如何,只当他是哑巴。可还不及她伸手去捞,那礼盒尾端已经濡湿一片,晕成深色。 正如寒赋所言,碎得干净,酒液已经淌了满地,熏醉了林府地砖。 仇红不知该做何表情。 更让她难解的还在后头。许是这一声动静太大,府门外传来一道凌厉女声由远及近。 “是何人......” 推门而开,那声音主人见到寒赋,迅速话音一转,喜上眉梢。 “原是寒相到了!” 仇红站在寒赋身侧,垂目打量面前的妇人,眼眉贵气,打扮十分华丽,又一副主人姿态,仇红立刻警铃大作,猜出这人一定就是林无隅的泰水大人,杨知微的生母。 仇红顿觉不自在,往后一退,寒赋却更眼疾手快,扼住她腕骨,将她定在身边,动弹不得。 “我两手空空,这样去有失礼节......” 她理由正当,寒赋怎么能不同意,而寒赋到底是寒赋,不等她说完,寒赋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两只锦盒,堵住了她的话头。 在仇红惊讶的眼神注视下,寒赋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地陈词。 “一点薄礼,聊表心意,恭祝新喜。” 那两只锦盒由寒赋亲手交出,杨夫人立刻乐不可支,如蒙大恩,吩咐身后几个做事麻利的家奴带他们二人入府引座。 -- 第七章:喜宴 仇红一路上魂不守舍,寒赋走在她前面,早松掉了对她的桎梏,依旧是素日里目下无尘的样子,只当她是个陌生人。 仇红想着办法脱身,生怕妇人不开眼,要将他们二人安排同坐,好在她刚入中庭,便瞥见了席上一个熟悉人影,傅晚晴。 傅晚晴正巧注视着他们的方向,接到仇红眼神,速将旁边清出一席,她很给面子,也许太给面子了,起身便拜向仇红。 “仇大人。” 一声仇大人,四下鸦雀无声。 仇红僵在当场,已经不敢去看杨夫人的表情了,只能硬作面不改色,告辞道:“那么,我先入席。” 出乎意料,寒赋竟然对她嗯了一声,允她逃。 不等前头杨夫人作何反应,寒赋平声,“有劳夫人引我入座。” 顺便还替她带走了眼前棘手之人。 仇红一路走得如芒在背,傅晚晴但笑而不语。 待她入座,周遭仍是安静如死水,仇红见惯这样场面,分外从容,为自己斟满一杯酒,举杯自罚。 “今日来得晚了,还请诸位谅解我病中身乏,这杯酒我自罚便是,诸位尽兴。” 酒喝完,席下众人立刻活络起来,捧仇红的场,接二连叁也跟着举杯对饮。 傅晚晴笑得花枝乱颤,被仇红一个眼刀冷视。 好不容易整顿下来,仇红后知后觉,今夜的林府实在是高朋满座,勋贵封爵,朝中重臣无一不列席其中,梁帝尚病,仍派内侍总管送来贺礼,太子代临观礼,中庭贵气生辉,场面隆重。 仇红到得太晚,太子才想起那日萧胥带话说东宫有事,还没来得及说清到底是何事。不过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否则这么多天她毫无反应,宋允之应该早派人请她入宫才对。 这样想着,仇红放心下来。 身旁的傅晚晴却一刻都不得安生,她是个酒量深不见底的,今日褪去平日严肃打扮,罗裙在身,端得是美人模样,引得不少达官显贵近她席位,相邀共饮,无论是谁,她都照收不误,且没有半分要醉的意思。 仇红见她如此如鱼得水,只能自己闷头吃席,她惯没什么口腹之欲,硬着头皮尝了几个菜就不再动筷,正无聊着,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走到她身边,向她行礼。 仇红并不知面前何人,瞥见他腰间的云涛纹,辨出老者身份。前朝帝师,如今的松山书院之主,朝中几位重臣,就出自他的门下。 “却受不起您这一拜。”仇红起身回礼。 老者闻言,展眉微笑,他已活了太久,眉目间尽是岁月沧桑的纹路,轻轻一笑都像是要废掉全身的力气,不知为何,表情又十分悲苦,看着仇红的双眸尽是惆怅。 “不知大人为何忧虑?” 仇红直白,既然他都站到自己面前来,那就没有不问的道理。那老者听她一问,登时悲从中来,再一开口,竟带了泣音。 “后梁百年,老朽何其有幸,与后梁生,并后梁行,其中或经暴政,或遇外敌,但无论如何,后梁都挺过来了,十五年前至今,繁荣盛世,前后不曾有。 “但这些年,亦不太平。先是陛下染疾,退朝静养,又是您因病离云疆,主心失骨,老朽夜不能寐,心中忧虑,已是数年未能消愁。” 仇红听懂了他话中之音。 居安思危,忧盛危明。 她见多了利益相争,私欲滔天的人,面前这一颗赤诚为公的拳拳之心,她定不能叫它蒙尘。 无论如何,她也要出言宽慰。 “梁帝虽病,而太子监国,上下秩序井然,国运恒昌。我虽离疆,而边关素有良将勇者之辈,边土安宁。更不要提朝中您的学生,各个鞠躬尽瘁,为后梁尽忠,为百姓图谋。” 仇红边说,边为老者斟茶,“更不要提,后梁之中,还有千千万万个同您一样,碧血丹心,披肝沥胆之人。后梁之明路,您大可放心。” 举茶共饮,那老者终于面露欣慰,哽咽着道:“将军所言甚是...将军所言甚是啊。今日看将军气色甚好,吾心甚慰,将军一定要保重身体......” 转身拜别离去,失神般喃喃道明帝忠臣,后梁之幸云云。 老者刚走,傅晚晴便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她身边,仇红还纳闷,怎么王长安的爪牙还未找上门,她身边今晚过分安宁,只出现一个傅晚晴,还有方才意料之外的老者。 傅晚晴听了她的疑惑,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来,再度斟满杯中酒, “今日阎王坐镇,谁敢动你分毫啊?” 她话中有话,仇红不懂装懂。 “那我谢谢阎王。” 傅晚晴被她打败,转移话题道:“方才那人是谁?” “松山书院之主。” “啊,那老家伙。” 聊到书院,仇红突然想起,林无隅与她曾经在羽江书院共读,也不知他们二人的老师今日在席没有,顺口便问: “你们老师今日也来吗?” 傅晚晴表情一顿:“谁的老师?” 仇红:“你不是与林无隅少时同窗?” 傅晚晴脸色一变,“你如何知道?” “这是什么...绝密吗?” 傅晚晴半天不说话,独独笑得渗人,仇红面露不解,半晌,才听傅晚晴幽幽道:“除了你,没人知道我是他的同窗。” 仇红啊一声,“原来如此。”接着面不改色饮茶。 傅晚晴无话可说。 沉默弥漫,正当仇红兴致缺缺起身要寻个借口离去之时,傅晚晴冷不丁开口问她道。 “说真的,你真的舍得?” 仇红知道她言下之意,只微微一笑,回她一句:“若我要他,就是天王老子在世,也没法从我手上抢走。但若我不要,那就没什么舍不舍得的事。” 傅晚晴沉默须臾,只道:“你倒是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血。” 仇红不置可否。 “倒与那人绝配......” 傅晚晴话没说完,后头半句声量实在太小,仇红没听清,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傅晚晴却不再答了,借着酒意转移话题,伸手揽住仇红左肩,示意她往厅外桥下几个打扮的少女看去。 “仇将军,您耳朵好,您听听,她们在那儿嘀咕了半天,都说些什么呢?” 仇红顺势看去,那处石桥旁的确站着几个娇小的少女身影,穿着打扮不俗,应都是些名门闺秀,脸上明媚表情,颊边泛着活络红晕。 仇红费了全力,只听到寒相...卓尔不凡...俊朗...羞几个断断续续字眼。 不过她们面上表情实在是太过直白,即使不听她们谈话,仇红也能猜到个七八分,只是她万没想到,这些名门少女思春的对象竟然是寒赋。 仇红的脸色瞬间变得古怪。 一旁的傅晚晴看她脸色,只笑:“你不同意?” “同意什么?”仇红装傻充愣。 傅晚晴不说破:“心瞎了,眼怎么也瞎了?” “你敢说寒大人不是席上最俊朗,最卓尔群群,最......” 仇红拿一杯烈酒堵了傅晚晴的嘴,叫她说不出下半句。 另一头,寒赋早已离了本来的席位,杨夫人本以为他要提前离府,却不想他只是择了一处无人的亭台,屏退众人,自斟自饮。 那些少女自他喝下第一杯的时候就在了,几个人躲在桥下暗处,以为他瞧不见,肆无忌惮地以团扇遮面,叽叽喳喳地谈论着他的衣饰发冠,指骨尾戒。 几人互说狎语,毫无半分分寸之感。 果然是初生牛犊,骄纵成性。 寒赋酒过几巡,精神却还清醒,那几人失礼之语,落在他耳边实在聒噪。可惜今日林府喜事,冒昧扫兴之举,他不会做。寒赋微微蹙眉,抬目远望,瞥见某人偷偷摸摸探过来的视线。 寒赋心下平宁几分,再抬手饮酒时,微一挥手,将那桥下中的一人喊了进来。 仇红这边,她观这事态发展,万没料到寒赋会召那桥下少女进亭。而那少女面颊羞涩,涉世未深,还不知寒赋所在是怎样的龙潭虎穴,欢天喜地地进去了。 仇红心下挣扎,傅晚晴瞧见那边状况,煽风点火般道: “也不知这姑娘如此年纪就受了寒相之罚,是喜还是忧啊。” 仇红:? 傅晚晴仍是一脸云淡风轻:“仇大将军,再不去,出来的可能就是具骨头了。” 责任心驱使仇红最终起了身。 她往那处亭台去了,走到阶上,心中又打退堂鼓,直觉自己不该靠近,纠结之中,那姑娘竟已掩面从亭里逃也似地奔了出来。 仇红差点被她撞入怀中,好不容易侧身躲过,见那姑娘完好无损,自觉没了再去的必要,身体已先做了反应,抢先转身,而步子还未迈出,亭里的人头也未抬,只说两字。 “站着。” -- 第八章:寒赋 (本章上传时格式出了问题,但无法修改,带来阅读不便敬请谅解。) “站着。” 此二字简短,她品不出其中情绪。 寒赋也没有给她更多的时间去理。 “过来,坐下。” 他语调平宁地威胁,“否则叫杨夫人来此与你对坐。” 见仇红动也不动,寒赋也不着急,压壶自饮,颇为闲适,嘴上却没松动毫分。 “我向来言出必行,你又不是没领教过。” 仇红一窒,回身看向亭中的人,寒赋侧身而坐,挺拔肩骨撑起一道仪容卓绝的影,他的面目被头顶极高的月光折成分明两边。 是了,她的确领教过。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她初次见寒赋,却像从一具棺里看一个死人。 那一日,京城急雨,仇红宿在府中,还缠绵睡意之时,被宫中派来的内侍急匆匆请到了京城刑场。她到时才发现,除她以外,京城所有她叫得出名号的高官重臣皆已悉数到场观刑,却不知今日是何人受刑。 仇红转念一想,也罢人之将死,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毫无意义。 让她没想到的是,今日行刑,梁帝竟然亲自监斩。 但他看上去十分疲乏,要靠内侍搀扶才能勉力撑住身子,他双眸不明,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刑场上跪下的一众人影,一个字也没有说。 直到时辰已到,那柄高悬的刽刀应声而下,寒光一闪,头颅掉落,鲜血迸裂,尸首分离。场面之惨,纵使是见惯生死场面的仇红,也没能忍住微微侧开了脸。 战争的残酷与刑罚的残忍到底是不一样的,她自认受得了战场上的手起刀落,血肉横飞,却无法从容面对刑场之上,剥人夺命的刽刀。 再度抬头,观刑台上已经没了梁帝的身影。 底下的人还未能立刻散去。仇红收回探寻的视线,目光随意一扫,落在一众观刑人员里。她一眼就瞧见了寒赋。众人观刑时面色各异,但大都有着事不关己的麻木,或是恐惧引火上身,遭受牵连的胆怯。 唯独寒赋,衣冠齐楚,面容肃穆,旁人不忍直视,他却自始至终未偏移半分视线。 倒不像是来观罚,而是来送行。 仇红来了兴趣,盯着寒赋的方向,身旁众人散去,脚步凌乱,刑场再度空寂,只剩头顶这一片下不干净的雨。 寒赋却没走。 他就像是要融进这场雨一般,动也未动,平白地受这瓢泼冷意的刑。 他双目平视,望着的方向是刑台上的尸首。雨势太大,这些尸首暂无人来收,他们要等雨过天晴,行事方便的时候,才会来将尸体撤下,拉去乱葬岗草草掩埋。 仇红看着寒赋的脸,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他要为他们收骨。 像是要印证她的念头一般,寒赋倏地趋步上前,迎着瓢泼大雨,从容地走到刑台一侧,不失分毫稳重。 风中全是漫天的血腥气,仇红不必抽刀,就能于舌尖舔血。 寒赋就这样,他折腰弯膝,跪在那几具死状惨烈的尸体之旁,挽袖正冠,伸手将一颗摔得分裂的头颅捧起,搬回他的尸旁。 仇红一直沉默地看着他。 直到雨幕中走出另一人,仇红只瞧见那身影走近,看不清他相貌五官。 那人停在寒赋身侧,为他执伞挡雨,寒赋并未停下动作,只轻声道谢,身上那沾了血腥的袍子形状可怖,而那人也只是未发一言,丝毫没有胆怯。 “这些...是你家人朋友?” “不。” “那为何要替他们收骨下葬?” 寒赋眼前微颤,停了动作,望向雨幕中的深处,答道:“我今日所葬,并非这些受刑之人。” “那你所葬何人?” “我今日,借他们的骨,葬我自己。” “...什么?” 仇红耳边轰鸣,她猜错了,寒赋不是来为他们送行的,他是来赴死的。 雨中水雾交错,寒赋的嗓音被风揉碎,听不真切。 他将怀中尸身一一裹布,尽量遮去他们狼狈,俄尔抬头接雨,声线平宁地开口—— “既要拜天子,入朝为仕,从此便无清白,即是有罪。” “罪从何来?” “要么为天子杀人,要么被他所杀。杀人者犯戒,罪孽深重;被杀者则怯懦无用,既入此道,无为亦是有罪。” 寒赋人在仇红的眼前,却像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亡魂。 她被这一身死气煞住,直觉言语攻心,那雨打在身上总算有了痛感,她呼吸困难,目光落在雨中两人身上,再无松动。 那人听完寒赋的话,哽住几秒,又问道:“你既已清楚自己将来下场,为何仍执意入此道?” 寒赋答得坦荡:“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是为有意。” “既生我,这世间其余的路,都是死路。唯独通天之道,值得我所赴。” 那人听完他的话,只问:“若你所愿不成呢?” 寒赋头也未抬,“通天不成,我便以身殉道。” 好一个通天不成,以身殉道。 “那若成功了呢?” 寒赋眉眼微动,眸中几分流光转瞬即逝,启唇,字字珠玑,“那我今日所葬,皆是我明日所杀。” 一句话,让人遍体生寒。 那人撑伞的手微顿,沉默须臾,回他道:“那便也将我葬了。” 说完此句,留下手中纸伞,起身离去。 后来,仇红才知,那日梁帝亲自监斩,刑场所杀的,是他在这世上最后的血亲,从前同父异母的胞弟,齐王宋拓。 齐王府一家上下,共十七口人,皆被剥名除姓,无一赦免。 一朝王侯,一朝白骨。 唯余叹息。 但寒赋令她领教的言出必行,却不是这一次。 那日之后,仇红不久便又回了云疆,她以为此生不会再与寒赋有什么交集,毕竟他是要以身殉道之人,而她只想为广阔天地而死,道与不道,于她而言不如一次原野纵马来得畅快。 他们并不是一路人。 却不想,寒赋其人之绝,不过两年光阴,那万人之上的相位就成了他囊中之物。 京城再见,他已是群臣跪拥,众星捧月。 就是身上衣冠,也透着股盛气凌人的傲。 他今日所葬,皆是他明日所杀。 仇红在万人之中遥遥望向他,想起这句未被大雨冲散的话。 他的衣袍翩跹,不见一点污浊,她却明白,他血迹斑斑,身上的皮肉和白骨,都已经死过一万次。 仇红从不轻易回京,她自认与京城互尊互敬,但毫无感情。只有梁帝圣旨才能引她回京,但凡事轻一级,她万不会主动入城。 而那日,却是她主动入京,找上他丞相府的门,囚了他的人,锁了他的骨。 那时寒赋权势滔天,坊间传闻,如今天下过的不是宋氏百年,而是他寒赋的千生万岁。 她远在云疆,也把这些流言听得清清楚楚。她并不为谁卖命,也不是为谁杀伐,但今日谁要将这天下颠覆,她便杀谁。 仇红只身入京,一路摸进丞相府,正是夜半星重之时,寒赋仍为寝歇,他独自于雅居伏案,仇红入室之时,他正翻阅奏疏,五指压低,正要启页,被仇红凌空一鞭锁住腕骨,动弹不得。 仇红的力道未留分寸,只是一鞭,他就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几乎瞥得见森森白骨。 “在此处对我用刑,将军也不怕走不出我相府的门。” 仇红知道自己那一鞭打得有多重,她等着寒赋痛呼,却见寒赋像毫无痛感一般,甚至未去看一眼腕上伤口,只是缓缓转身,与她四目相对,唇角竟还噙着几分清淡的笑意。 “就凭你府上那些人?”仇红冷笑。 “不。” 寒赋否得极快,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骨立刻遮住陶案上明灭的烛光,仇红心神一滞,只听他道: “凭我。” 倒是一味嚣张。 仇红无心与他逞口舌之快,一鞭施力,扯住他腕部血肉,要将人制服,寒赋却丝毫不为所动,反着她的力道,张开五指握住她的长鞭,更无分寸地施力,直逼得他腕处鲜血淋漓,青筋爆裂。 寒赋毫不顾忌腕处那即将断开的筋骨,用反力制绳,将她拉近。 仇红是要杀人,却不想施虐,见寒赋腕处惨状,心下一怒,松下力道,斥他道: “你是没有痛觉吗?!想废自己的手随意,别在我面前脏了我的鞭子。” “我受伤,将军急什么?”寒赋却笑,见她松了力道,也不再施力与她相争。 血迹蜿蜒,滴在他脚下,他却视而不见。 仇红看不下去,收了鞭子盘回腰际,单刀直入。 “你要反?” 寒赋瞥她一眼,仍是没去理腕骨伤口,答非所问:“将军既然是来杀我,那不就已经有答案了?” “我只是不信你。” “无论你反或不反,我不信你。” 仇红把话说得明白,“你要通天,就要杀人,人是杀不完的,你只能夺权。” 寒赋反问:“即使我已经是丞相?” “我不认为你受得了一人之下。” 仇红不敢说她熟悉寒赋此人,但她绝对熟悉寒赋皮囊之下的野心。 “所以,你为何不反?九五尊位对你而言不过手到擒来,只要你想。”仇红看着眼前人毫无情绪的双眼,接着说,“但你算错一事。” “你杀不了我,动不了我分毫。” 寒赋听完她的陈词,不置可否。 他面容平静,看着她的眼神甚至带着几分轻松笑意,回她的话道: “我当然杀不了将军......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杀不了将军。但将军却不是不死的,悬在将军头上,要取将军性命的刀,将军比我清楚。” 轻飘飘一句话,却如泰山压顶。 仇红冷声回他:“我死或不死,与我杀不杀你,无关。” “是无关。”寒赋点头,“我也自知,我杀不了将军,将军想要杀我,却是轻而易举。” “所以?” “但寒赋不怕死。所以将军杀不杀我,也与我无关。” 仇红只想刀剑出鞘了结此人,但想到他的话,仇红又觉得分外无力,毫无招架之感。 求生之人容易奴役,而求死之人,她却无可奈何。 仇红不愿再与他多说,转身欲走,只放话道:“那你便等着一败涂地。” 乱影袭窗,京城倏地起风,仇红还未离开,就感受到一阵入骨的寒意。 步还未迈出,身后的人却突然开口,止住她脚步。 ——“我答应你。” 仇红心下一顿,只听寒赋的声音自身后徐徐而来。 “将军所在一日,我忠心为后梁一天。鞠躬尽瘁,绝无反念。” 仇红被这句话夺去了浑身的血液。 她停在原地,指尖体温已倏地冰凉。 “若你做不到呢?”她并未转过身,只是问他。 寒赋垂目,看着她的背影,道:“若做不到,寒赋引颈受戮,这条性命,将军随时来取。” 此言一出,到如今,整整十二年。 宋氏江山,在他寒赋手下,横开太平,独享盛世。 十二年,言出必行,她每一日都在切身领教。 -- 第九章:不欢而散 (不太懂为什么放文上来格式就变了没法调,有明白的友友能支招一下,感谢) 思绪回笼,仇红抬眼看向亭中自斟自饮的人,面前权倾朝野的寒相,和那日雨中收骨的寒赋,如此天差地别的,分明是两个人。 她心神混乱,却又迅速开解。 他自始至终是寒赋,她无非无意之中闯入过他淋的一场雨,仅此而已,如今他每日都是晴日风和,无需她费心。 这样想着,仇红仍拒了寒赋先前的邀,她不打算与他单独相处,他们二人,实在没有相处的必要。 “你我终归是两路人,还是少见为妙。” 仇红转身欲走,刚背过身去,身后便传来寒赋似笑非笑的声音。 “你走一步,方才那女子明日醒来,身上就会多一刀。” 简直无耻。 仇红牙关紧咬,简直想啐他一口,“你也下得去手。” “我不喜无礼之人,既然她家中无双亲相教,我代为管教,让她尝点皮肉之苦,不是刚好?” “那你便去!” 仇红愤然,转身转得更为决绝。 寒赋好整以暇,“我倒是并无意见,只可惜明日新妇醒来,便要为她胞妹哭悲了。” 见仇红身影不动,寒赋给她拾阶,道:“坐吧,我只有几句话想说。” 仇红最终还是留在亭中。 她倒要看看,寒赋到底有什么话想说。 坐下才发现,寒赋面前酒杯凌乱,已经喝下不少。 林无隅大婚,寒赋却在此地买醉?仇红解不出此景,抬眼却正对上寒赋一双清明的眼。 “......” “你倒喝得怡然。”她吐出一句念白,“也不怕喝多了失态。” 寒赋面无表情,“纵使我失态,今日有谁敢说出去半字?” 仇红:“......”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与寒赋嘴上交锋,她讨不到半点便宜,只能开门见山,让他速速把话说完了事。她实在不适应与寒赋相对而处。 寒赋却不急不缓,反而问她:“为何睡在檐上?” 哪壶不开提哪壶。 仇红面上一热,刚要脱口而出一句“关你何事。”又想到对面是寒赋,与他较劲不如直接坦白,少受点精神折磨。 但全说实话也不可能。 正措辞间,寒赋却问她: “你余情未了?” 五个字,掷地有声。 仇红真希望寒赋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她越是不想听的话,他越直白脱口得来劲。 总是这样,他们永远无法平宁相处,即使往来不过几句话,彼此之间的锋利也会毫不留情地伤到对方。 仇红眼前寒光一闪,压下怒气,反而从喉咙中发出一声笑,将问题抛还给他,“丞相以为,我与林尚书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寒赋看也不看她,把回答说得轻蔑,“我不屑启齿的关系。” “不屑启齿。”仇红把这四个字嚼了一番,“却又偏偏要问。” 她笑得明媚,唇角却噙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寒意,“寒相何必如此犯贱。” 她存心要折辱他,却没想到寒赋冷静自持,未被她的话激起一分一毫的情绪。 “这句话,你只该对今日大喜之人说。” 寒赋盯着她双眼,目光平和,一字一句。 他话里有话,仇红却听不懂,她微蹙了眉,想要他说个明白。 “什么意思。” 寒赋冷笑一声,“你既有嘴,为何不自己去问?” “在这一点上,林无隅比你,胜之又余。” 仇红以同样冷漠的态度回敬寒赋,道:“我倒不知我需要胜过林无隅什么?” 哪知寒赋目光比之前还冷上几分,启唇,讥道: “你不敢认自己有情。” 仇红怔在当场。 你不敢认自己有情。 一句话说完,像是大仇得报,寒赋心中竟有前所未有的畅快,他看着眼前人,发自内心地扬起一个残忍的笑来。 仇红喉咙梗塞,被这句话当头一棒,心海翻涌,竟找不出任何话语回击。 一时之间,他们二人所在如同硝烟燃尽,只余寂静寥落,谁也没有话讲,谁也掏不出更多的温度。 *** 林无隅头一回被天子赐婚,是十一年前。 那是贞徽二十年的冬天,宁王府的嫡女,梁帝当亲生女儿疼惜、抚养的玉竹郡主刚过了二八年纪,为其择觅良夫,便成了朝内外头等大事。 本该细琢慢磨的驸马人选,梁帝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 圣旨初降林府,天子为媒,亲自赐婚,莫大的荣耀再度光临林氏门楣,更何况许配之人还是身份尊贵的郡主大人,林无隅所受天子宠爱,有眼之人都看得清。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一向顺天子意的林无隅,竟然抗旨了。 他不仅抗旨,还抗得毫不留情面。林无隅堂而皇之地在紫宸殿前跪着,梁帝一日不收回成命,他就一日不起。 郡主颜面、天子之恩被他丢了个干净,梁帝降怒,而林无隅却毫不在乎,一心只求圣上更改心意,为郡主重觅良人。 梁帝又怎可能轻易回转心意。林无隅跪了叁天叁夜,连梁帝一面都未曾见得,内侍总管反而捎来口信,他再多跪一日,婚约便提前一日。 京中沸腾。 寒赋本不关心这事,旁人婚嫁丧娶与他无关,只是没想到,一个小小郡主竟被堂堂尚书视作洪水猛兽,避如蛇蝎。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林无隅慌不择路,竟亲自登门丞相府,求上了自己。 “寒相。”林无隅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平日里谪仙似的风雅人物,到他面前,竟是连尊严也无。 他牙关轻颤,拱手作揖,若不是旁人扶着,他早已站不住身子。 “还请帮无隅,劝梁帝收回成命。” 寒赋却动也未动,只道:“你求错人了。” 一句话,便像是抽了林无隅的魂。 寒赋眼瞧着林无隅倏地双肩坍塌,一身皮肉被博金抽骨,眼目无神,竟是失了心气。 赶人之前,寒赋问他:“你为何抗旨?” 林无隅笑中带泪,坦诚道:“我此生只钟情一人,若无法与她相守,也宁死不娶他人。” 倒是个痴人。 “很好。” 寒赋目不斜视,“那你便去死。” 林无隅到底是没死成。 梁帝金口一开竟也真的收回成命,旁人无从知晓到底何事扭转了此局。但寒赋明白,从此林无隅除了做梁帝的走狗剑刃这一条路外,其余的路,都是死路。 寒赋不懂情,从他明白自己此生所逐天命的那一刻起,他就将七情六欲从身体全部勾除。 林无隅这样为情所困的人,他只觉得蠢。身在局中,还明目张胆地爱人,将自己软肋暴露,落了个任人拿捏的下场。 他对林无隅的人,对林无隅的情,都是轻蔑而视,不屑一顾。 可事到如今,他有些可怜林无隅。 可怜他爱而不得,可怜他事与愿违,可怜他一颗真心只遭辜负。 可怜他爱的人是仇红。 *** “你说完了?” 亭中冷风拂面,仇红总算找回了些思绪,她打破沉默,当即要走。 寒赋却不许,他站起身来,比从前更果决地,止住她离开的动作,五指张开,毫不费力紧扼住她的手腕。 仇红反手去挣,动作间右手指腹却触到他腕上一条狰狞疤痕,她一时恍神,眼底略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 两人对峙间,她听见寒赋沉声问她:“你真心祝他么?” “...什么?” 寒赋身上的冷意直逼她眉心,仇红只觉得她脑中轰鸣,又听寒赋唇齿逼紧,一字一顿问她道—— “你,仇红,你真心祝他林无隅,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寒赋可怜林无隅,这番问脱出口,他却心知肚明,自己不是为了林无隅。 他等着仇红的回答,又像是等着一场意料之中的凌迟。 仇红的沉默足以杀人。 寒赋垂目,去找仇红的目光。 她实在有一双太过漂亮的眼睛。 就连并无情绪也是好看的。 月色破碎,落在她长睫轻颤。 他见过这双眼睛悲哀,见过这双眼睛雀跃,更多时候,见过这双眼睛愤怒......本以为看过它千百种样子,应该了却所愿。 心底有个声音却在说,这远远不够。 “若他只想爱你,愿和你共度这望得尽头的一生,为你放下所有,只求与你所念不移呢?” 沉默之间,这一句几乎是寒赋逼迫着自己问出来的。 而仇红听了,只觉得他今晚疯得太过彻底,口不择言,不知道中了哪门子邪。 她双眉紧蹙,听了他的疯话反而松动了挣扎力道,任他箍住她腕处,她不挣不扎,仰头对上他视线,只冷声道: “丞相倒是替别人思虑得周全,但独独忘了一事——若我不想呢?” 若她不想呢。 是啊。 寒赋如梦初醒。 他几乎是立马松开了箍住她腕骨的手,那短短五个字振聋发聩,他躲之不及,清醒看清了眼前人。 沉默之中,他们相对而立。 亭内大红喜字高挂,也衬得寒赋千疮百孔,一身鲜血淋漓。 仇红就这样背他而去。 良久,亭内狂风掠顶,寒赋森然冷笑,启唇,近乎低喃自语般开口。 “但你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 -- 第十章:不速之客 仇红自凉亭离去以后,也顾不上傅晚晴还在等她,只想快点离开这恼人之地,脚下生风,沿着回廊一路闷走,却不想直接走到了中庭。 舞姬奏乐,歌舞升平。 席位之上,有一人的身影格外熟悉。 那人端坐在兵部尚书上首,相比旁人衣冠齐楚,动作矜持,此人却格外放浪形骸,长发乱肩,仅着一身禅衣入宴,衣着极简,几乎能看见胸前肌理分明。 脖颈前挂着几串大小不一的符珠,动作间几次震荡,那符珠贴着他胸口肌肤,像一团燃着的火。 不知为何,他好似能感受到暗处仇红的视线,斟酒的手微微一顿,转过头来,竟万分准确地与她遥遥对上视线。 那人浅色的眸子映着月色清辉,远隔众人相望,仇红却能清楚看清他眼底分明狂烈的火光。 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气都在往下腹涌去。 不对。 仇红抬头望月,虽不成溢满形状,却已有逐渐圆满之相。 今日十四,明日......便是十五。 她暗叫不好,五脏六腑却在此时发起痛来,膝下一软,双腿脱力,本要倒下,却被身后一人牢牢接住。 天旋地转,她再抬眼,看见裴照川含笑的脸。 她起身要从他臂膀里挣出,开口要问,却被裴照川扼住下唇噤声。 裴照川安抚她道:“这儿不好说话,我带你去个地方。” 话毕,脚步飞速,裴照川架着她东拐西拐,一路走向了林府花园。 “你不会真如传言所说,命不久矣了吧?” 待四下无人,裴照川将她倚在假山旁,幸灾乐祸问道。 “我倒不知哪里的传言?” 裴照川脸皮厚如城墙,“我自己传的。” 仇红一拳打在他腹部,裴照川毫无防备,本以为仇红尚在病中,人亦柔弱,根本没想着躲,站在原地,完全吃了她十分的力,腹部当下狂痛不止,又不能大呼,差点在地上打起滚来。 仇红面无表情地看他无声上蹿下跳,靠在假山石上缓了缓,半晌,单刀直入。 “你何时入的京?” 裴照川面目扭曲,但总算收起吊儿郎当的模样,正色道:“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 那时京中并无大事发生。 仇红微微蹙眉。云疆军务繁多,虽不是战时,但素日练兵军演也足够裴照川抽不开身,更不要提他还领着她的万夜营,怎么有空偷偷回京,不走漏一点风声的? 想了想,她问道:“梁帝急诏?” “非也。” “你家中出事?” “非也。” 仇红不猜了,起身要走,被裴照川拉了回去。 “咳咳。”他装模作样咳几声,“你也知道,小爷最近有了新身份......” 仇红“哦”了一声,想起那日傅晚晴言语,“元都派?” 裴照川点点头,似乎很满意仇红知道他的近况,咧嘴一笑,“没想到你还是惦记着我的,真叫人感动,旁人说什么你先别往心里去,只待我来细细跟你说......” 被仇红中途打断,“我不感兴趣。” 裴照川一哽,“不是,你不感兴趣,那你问个什么?” 仇红上下扫他一眼,“你若因琐事抛了万夜营四处乱跑,我会亲自给你上上一课。” 裴照川当即表忠心,对天发誓,“我是真有正事,这事还与你有关!” 仇红睨他一眼,“你终于发现自己胜任不了万夜营营主一职了?” 裴照川闻言,作西施捧心状,痛心疾首道:“我哪儿有那么弱!区区一个万夜......” 受仇红眼刀一瞥,话音一转,“万夜营,的确.....还在磨合,但问题不大。我今日真是身负重任而来的,否则十个尚书婚宴也请不动我啊。” “你回京是专门为了参加婚宴?” 仇红问得飞快,一边问一边心下着急,只希望裴照川这个杀千刀的能快些把话讲完。 她没那么多时间跟他耗,她必须要走了。 但裴照川就是要跟她作对一般,说了几句,又卖起关来。 “一半一半吧。” 裴照川耸肩,总结道:“主要还是因为你。” 仇红咬牙,“把话说清。” 裴照川一脸无辜,双手摊开,“是真的,不是关于你的,怎么请得动我。” 他刚说完,假山石丛外起了风,风中捎带着一声干脆的打更清响。仇红脊背处倏地一痛,旋即五脏六腑之间漫出灼烧之感,被她咬着牙强压下去。 叁更已过,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有话快说。”她吐字都有些不清。 裴照川却突然收了音。 仇红的脸色几乎是一瞬间煞白,她痛得厉害,额上甚至闷出了虚汗,而裴照川默然看着她面上表情,此时不知起了什么心思,面色不明地朝她走近。 仇红能逐渐嗅到他身上寡淡的铁锈味,下意识地撇过头去。 裴照川停在她面前一尺之地,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身后天空中一片月晕。 像是要证明什么,裴照川又稍稍地移开了身子,侧开一边肩膀,叫月色照在仇红微微颤抖的脸上,果不其然,一旦她被那点亮堂的月光笼着,整个人就好似溺水一般,尽出苦相。 仇红紧咬牙关,逃也似的想要躲开那片月光下的地方,她痛得难以自忍,大脑还保持着清醒——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裴照川的表情却让她猜不透。他只是抬起手,撩起她颊边一缕乱发,替她别至耳后。 “你现在...是因为什么难受?” 她从未觉得裴照川的声音这样切肤入骨过。 “是从前四处征战,练兵打仗留下的旧疾作祟......还是,旁的?” 仇红登时心脏攥紧,掌心逼出冷汗,她几乎想立刻杀了裴照川,他若胆敢对她说半个不敬之词,她就算是一个死,也要拉他同归于尽。 而裴照川仍盯着她因为颤动而凌乱的头发,慢悠悠地问道。 “今日初几来着?” 仇红没力气说话,闭上眼缓着呼吸,裴照川摸着下巴自问自答,“啊,我记起了,那姓林的狗东西请柬上写了,今日是八月十四。” 他看着仇红,掀起一抹笑来。 “难怪。” “贼心不死啊。” 说完,裴照川收起了方才那副表情,又恢复那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模样,退开距离,拍了拍仇红肩膀,安抚似的,将她带进就近的一处回廊。 一避开月光,仇红恢复了一点气力,便立马出拳挥向裴照川。 拳未到,被裴照川一臂挡之,轻巧化解。 “不错,还能动手。”裴照川笑了笑,“说明我可以放心跟他做这笔交易。” 仇红咬牙切齿,一脚踢向他腿弯,嘴里骂道,“裴照川,你最好能解释。” “我当然能解释。” 仇红边打,裴照川边躲,他们二人都发现了,仇红如今被身体拖累得不止一星半点,放在从前军营互练,裴照川纵有十条命都不够他死的,但今日,仇红实在是太弱了。 “我错了姑奶奶,你悠着点儿啊。” 但即使仇红使不出一半功力,她也是个难缠的对手,裴照川不想再生事端,只能一个劲缩头道歉。 “我错了姑奶奶,真错了......方才那不是关心你身体嘛,你看我也没干什么,这不就把你拉到安全地带了吗......您就别打了放过我......” “我们能不能说正事!” 见仇红还是不放过他,裴照川也没法子了,只能突然大吼一声,将追赶他的人定在原地。 “你最好有。” 仇红也没力气再去追,懒得理睬他,转身就要走,被裴照川从身后揽住肩膀。 “哎呀很快的,你听我说——”裴照川趁着仇红无力,将人掰正与他对视。 “有人想见你。” 仇红读出他话里的意思,“你卖我?” 裴照川不置可否。 “没办法。”裴照川撇撇嘴,“他开的价码实在是太让人没法拒绝,你就见他一面,又不会缺胳膊短腿。而且我看那个家伙,长得就一副绣花枕头的样子,你使叁分力就绝对能把打趴下。” 裴照川竟敢说别人绣花枕头,仇红大开眼界。 “更何况......这个人,有大来头。” 见仇红沉默,裴照川乘胜追击,道:“你就再等等,等等......” “到底是谁?” 仇红问完,裴照川忽然默不作声,揽着仇红肩头的手紧了紧,而后松开。 廊外有人朝他们走近。 仇红循声望去,只见裴照川收敛表情,一张脸冷得像寒赋附身,他紧紧盯着那逐渐靠近的人影,目光如炬。 一阵深重的异香缓缓入鼻,仇红蹙眉,身体的疼痛却不知为何有所缓解,她顺着裴照川的视线向回廊深处看去,只见花影重迭之处,步出一个身形单薄的影子。 来者,竟然是他。 -- 第十一章:旧情人 是她在席上见到的那个人。 那个眼底烧着火,快要将她灼伤的人。 仇红不知为何,视线就这样被那人夺了去,她试图遮蔽,也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而对方的目的一直都很明确,他甚至看也未看一旁的裴照川一眼,视若无人,步伐稳健,直往仇红面前而去。 “擅自离席,这可不是我们商量好的。”裴照川上前一步,打断那人还想靠近的脚步,将仇红挡在他身后。 可那人身量实在是太高,即使裴照川将仇红挡在身后,以他的高度,也能轻而易举将仇红笼在他视线里,分毫不差。 “你晚了。” 那人毫不客气地略过裴照川,上下将仇红扫视了一眼后,方对着裴照川兴师问罪,语气不善道。 “毕竟我也不知道你要乘人之危啊。” 裴照川耸了耸肩,一副我有正当理由的样子。 他们二人你来我往,仇红却像被人抽了魂一般怔在原地,听见裴照川一句“乘人之危”,她才反应过来,瞳孔一缩,小小的变化被那视线紧盯着他的人尽数掌握,只听一声浅笑—— 那人薄唇轻启,唇齿间不紧不慢地落出一个“不”字。 他视线分明,落在仇红身上,“她需要我。” 仇红半个字也说不出。 裴照川听了这话,缓缓转过头来,盯着仇红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情绪,“......是吗?” 见仇红眼底有乱,裴照川脸色一变,又倏地藏好,扬起一个笑来,转开话题道: “这不是会说汉话么,平日里怎么装得那么一窍不通,半个字也舍不得回?” 那人却不再搭理他,像是耐心耗尽,直直越过裴照川,对着仇红的方向伸出一只手,五指摊开。 “哎,哪儿那么容易。” 裴照川眼疾手快,挡掉他的动作,挑眉,“答应我的条件呢?” 那人只盯着仇红,视线一刻也不曾放松,像生怕她下一秒就从眼前消失了一般,听了裴照川的话,也只是飞速从腕上取下一枚银镯,扔进他怀中。 仇红被他毫不掩饰的目光注视着,方才压下的紊乱气息现在又开始作祟,她眼见着裴照川收了东西,心情大好,以为裴照川这就要离开,心下混乱。 而对面那人也跟她一样,本以为这下裴照川就能让开,却不想裴照川嬉皮笑脸,东西收得稳当,又眼疾手快将仇红一拉,两人瞬间退出去几尺远,背过身去,只留背影给他。 “再等等,还有句话。” 裴照川将仇红拉到自己身边,摸出一把短匕首送进她衣袖,末了,冲她眨眨眼,道:“姑奶奶,小的告退,还有力气吧?玩儿得开心。” 见仇红一言不发,裴照川拿肩膀怼了怼她,笑道:“拿出刚刚你揍我时候的劲头啊,这小子脸皮忒厚,姑奶奶千万给他点教训。” “我还有事,真走了。” 不等仇红回答,裴照川回过身来,正见着那人阴沉着脸向他们二人逼近。 “不是吧狼主大人,就这么一句话时间,急什么呢?” 裴照川面露嫌弃,却从对面那人的表情能看出,他是竭力克制住了自己,才没把裴照川放在仇红肩上的手废了。 见那人脸臭,裴照川面上却更加雀跃,但时间太紧,他没空再逗留,躬身纵跃上梁,几次翻跳,人便不见了踪影。 *** 裴照川走了,廊下只余两道影。 没有人说话,沉默半晌,仇红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声线喑哑地问:“......狼主?” 她分明是,认得出这人的。即使方才宴上匆匆一眼她不足以认出此人,方才他一靠近,那张脸,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仇红纵使死过千万回,也绝不会忘记此人。 但他何时,成了狼主? 仇红来不及细想,只听对面那人轻声一笑,答非所问: “一别经年,将军第一句话,就对我说这个?” 一句话,叫仇红心脏一痛,她太久、太久没有这般兵荒马乱过了。 “我......” “你最好还记得我。” 那人走近她身侧,极高的身量投下一道躲不开的阴影,微压下肩,伸出两指,挑起她的下巴,一字一顿道:“最好......还记得我的名字。” 仇红喉咙梗塞,认命似的闭上眼,良久,唇齿交错,喊出一个她没齿难忘的名字。 “逐野......” *** 世人皆传,后梁的镇国将军,仇红,乃是天上武神降世,因梁帝心诚而蹉跎凡间,天赋神力,仙身不破,凡其之战,没有不胜。 也正因为是神,自然没有凡人所困所苦的七情六欲,于是并无人性,无惧战场,也从不手软。 这类传言在坊间,在仇红四处征战的头几年,尤为盛行。 本是听来荒唐的谬言,却被众人传得有鼻有眼,即使是仇红营中的身边人,与她出生入死的偃月营一众,也觉这传言至少有八分可信,尤其是无情无欲这一部分。 仇红在偃月营内,整日只晓得练武、出征,不知疲倦,无知无觉。 旁人叁两并行,结伴入城消遣之时,仇红在独自锻造顺手刀具。旁人告假回乡,拜亲访友之时,仇红在草原纵马武剑,练新的招式。旁人吹角连营,大快朵颐之时,仇红在帐中焚香打坐。 裴映山与她相处的第五个年头,总算忍也不住,直白问她道:“传言当真是真的么?” 见仇红怔住,裴映山问出口就悔了,忙低头阅书,道:“当我没说。” 哪知仇红反问:“什么传言?” 她是半点不知,眉眼间都是疑惑,裴映山见她,叹一口气,让仇红坐他对面,将坊间这些年的传言,各式各样,各类版本,都同她说了。 起初仇红还微蹙着眉,结果边听边入神,双眉也不知道何时抚平了,越听裴映山讲,越是来趣,有些裴映山自己也不甚清楚的,仇红还心有遗憾。 “你以为在这儿听话本呢?” 裴映山眼见仇红跑偏,顿住话口,只道:“你倒是说点什么?” 仇红见他不再说下去,顿时兴趣,起身要走,“你信?” 哪知裴映山犹豫几秒,忽然伸手将她拉过,认认真真看起她的双手来,将掌心纹路盯了个仔仔细细。 仇红:“......” 要不是偃月营不能没有裴映山这个营主,仇红一定将他乱动的手撕个稀烂。 裴映山却全然没感受到仇红的杀气,他仔仔细细将仇红掌心每一寸肌理都考究一番,包括仇红指腹处的薄茧,全都观察了遍,甚至还顺势摸上仇红腕处,要去摸她的脉搏。 仇红才不会让他得寸进尺,在裴映山靠近之时便毫不客气地抽刀入桌,劈进裴映山面前的桌案,仅差毫厘便要威胁到他的手臂。 裴映山识时务,立马规矩动作,坐回椅中。 仇红收刀入鞘,满意地看向桌案上那一处难以补全的痕迹,微笑转身。 裴映山贼心不死,在仇红掀帘离帐之前,扯着嗓子问她:“那你......可有什么牵挂之人啊?你有没有什么情感所系啊?” 仇红答也未答,转身离去。 *** 裴映山本以为仇红并不会纠结于他的问题,却没想到,叁日之后,仇红亲自来请假出营,要独自前往庆安城中。 裴映山不敢不同意,盖章落款,便放她出营。 一路上,众人整齐划一的好奇目光随着仇红上马,又随着马蹄扬尘而去,直至再瞧不见仇红身影。 庆安城,偃月营驻扎之地最近的一座城,也是云疆境内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 仇红守着这座城几年,却也从未真正来此消遣过,也并不知眼前这些华屋楼阁之间有什么异处,却不想,随意一去,便到了此城最为繁华的烟花之地——平康里。 铺天盖地的脂粉味几乎瞬间扼杀了仇红的五感,她直觉不对,转身要走,又被一声哭喊留住了脚步。 “大人你便放了我吧,奴实在不想......求您不要逼迫我。” 仇红寻声看去,只见阶梯之上,一女子遍体鳞伤极为骇人,仇红微微蹙眉,拨开围观的人群,只见那女子之上,站着一个衣衫凌乱,满脸横肉的男子,他正勃然大怒,嘴上骂些什么,周围人谁都不敢上前阻拦,那男子嚣张至极,甚至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向那女子刺去。 仇红眸色一暗,还未出手,眼前闪过一个道飞快的影,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将阶梯上的女子护在了身后。 “...平日里高价买你你也不出面,今日倒是肯出来了?也好,今日我便放过她,但你,要跟我走。” 那男子口中一笑,伸手要将那少年提起来,仇红默不作声,双指微曲,刺出一枚暗箭,直中那人咽喉,霎时血液如注,却不致死。 众人一骇,仇红不紧不慢,又掷出一枚金锭往那男子脚下,朗声道:“若你现在带着我赏你的钱去求医,还能活下来,若你晚个半秒,我不保证你还能有命再踏进平康里。” 一句话说完,那男子仓皇失措,捂着脖子捡起金锭便跑了。 真真懦夫,欺软怕硬。 看戏的众人散去,那女子被几个人搀扶着下了楼就医,仇红却没有走,她仰头看着那身影单薄的少年人,出声叫住他。 “别走。” “赏个脸吧。” *** 出乎意料,那少年态度很是顺从。 她一路跟着那少年进了天字一号房,一进屋便低头去解腰间的钱袋,放在桌案,却不想再抬头,对面的少年已经褪去了外衫,他指尖翻动,正在解最后一件贴身之物。 “你......” 仇红登时无措,而对方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让她登时心中一痛。 “穿上吧。” 仇红出声劝阻,而那少年动也不动,眼神麻木得叫她心生不忍。 “穿上吧。” 仇红终究叹出一口气,走到他面前,替他一件一件,将地上的衣物拾起,她目不斜视,盯着少年瘦削的脸颊. 在对方情绪不明的眼神里,替他穿齐了衣裳。 那一日,仇红没有想过,她为他穿上的一件件衣物,在日后不久,又会被她亲手一件件脱 下。 写在最后:看到这里的朋友,祝愿你中秋愉快,记得吃月饼! -- 第十二章:往事 仇红这几月出营出得太勤了。 事实上,相比起营中他人,仇红还算是出营出得少的,但比起她从前红尘不问,外处不去的“苦行”日子,如今她半月就要出营一趟,实在令裴映山摸不着头脑。 裴映山并不知道她有何去处,问也不敢问,打听也不敢打听,只知道仇红每日练完武,一身戾气黑着脸出营,回来时倒是柔和不少,就连对着他也多了几分耐性。 奇也怪哉。 终有一日他忍也不住,替她签字放行的时候脱口一问:“你这整日......都是往哪里去了?” 仇红也不知怎么形容,愣住半晌,只道两字,“有事。” “什么事?” 裴照川揪住不放,“不说清楚不让走,你这几日都消极怠工了......” 仇红额上还有刚练完武未来得及擦的汗,见裴照川如此纠缠,懒得与他周旋,一抽他掌心出营条契,也自觉没什么好隐瞒的,直白道: “平康里。” 不顾裴映山大惊失色,转身离帐。 *** 那日偶然救下那少年,仇红将钱袋留下之后便离去了,刚一出门,又被方才阶上所困的女子拦下,说什么也要跪谢她的恩情。 那女子自称“阿珑”,粉雕玉琢的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仇红没法冷脸相拒,只能先把人扶起稳定情绪,再听她娓娓道谢,半柱香后,总算是不再落泪,方觉自己唐突,耽误了仇红的时间。 仇红看着眼前女子的脸,对方眉眼深邃,有着明显的胡人血统,本想以此辨别她与那少年是否有亲缘关系,结果脑海霎时空白,那少年是何模样,她竟想不起来。 仇红心中叹息,方才她怕自己行为越矩,轻薄了那少年,竟然连对方眉眼如何都没有细瞧,现在一出门,更是脑袋空空,什么都不记得了。 唯有鼻尖还残留了些那少年身上浅淡的药香。 仇红只得向阿珑顺势打听了那少年的身世,却见她眸有神伤,眼角泛红,半晌,才道:“来历不清,无亲无故。” 竟与仇红一样。 是个可怜人。 不过仇红已摆脱了从前卑微,而他还挣扎在宿命旋涡,仇红心中一丝少得可怜的怜悯之心作祟,终究还是问了,那少年的姓名。 逐野。 倒是个好名字。 后来再见,仇红留心观察,只见逐野生得一副极标致的眉眼,凛冽之中又带着柔和,额骨挺阔,鼻梁隆正,定有胡人血统,却也不知到底是哪个异国。 她也无从知道这答案,因为逐野从未开口向仇红说过一句话。 仇红本以为他是个哑巴,阿珑却解释道,他幼时生过一场大病,伤了喉咙,出声极难,从此话也讲得少。 仇红心中那点怜悯之心燃得更旺,从此这平康里,她是不得不来了。 *** 仇红闲时便来看逐野,有时带些书籍话本,有时又不知哪里淘来的稀奇玩意儿,总之都是哄小孩儿用的,她没有什么经验,只是营里有几个家中添子的同僚,她照猫画虎,应该能学得八九不离十。 但逐野显然不是一般孩子,他对这些无甚兴趣,甚至在仇红最开始来的那几天,仍然衣着轻薄来见她。 仇红花了几天,才将他此举纠正过来。 渐渐地,逐野也适应了这样古怪的迎客生活。仇红从不要求他做任何事,每日到他房间,也只是安坐在圈椅之中,她有时看书,有时小憩,甚至连饮茶都要亲自动手,不让他出半分力气。 一张小小的圈椅,一本书,一笔墨,她能沉浸其中许久。 逐野明白,她其实并不需要他,也不需要这间屋子,她只是心肠柔软,施舍他一些善心罢了。 她来此地也极有规律,半月一次,一次半天,半分不会多,也绝不会少。 今日也是如此。 她在太阳刚爬过平康里角楼以西时准时拜访,却未从正门,而是从梁下飞檐突然现身,从窗框跳进房中。 逐野什么都没问,一路看着她到了老位置上去,后背一靠,整个人却不似往常那样从容,肌理紧绷,放松不下。 她双眉不平,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逐野也并不发问,只是与她相隔着软玉屏风而坐。 逐野能感受得到,她心中积虑,足以伤神,方才匆匆一眼,他瞧清了她眼下乌黑深重,眼眸混沌,应该是许久未曾睡过好觉。 她用过这里的墨,看过这里的书,却从未动手触碰过这里的丝竹乐器。 逐野不知道自己能回报她些什么,好在他能拿手管弦之乐,就算不能让她安眠,至少也希望能将她眉头扶平。 乐声奏起,圈椅里的人微微侧过脸,什么也没说,逐野却知道,这是她的默许。 他俯身吹笛,一曲悲歌被他婉转吹奏,少了些苦调,多了些平缓柔和,阳律阴吕,玉振金声。 一曲吹毕,屏风上的影子不动,逐野侧身去看,她竟不知何时闭目,如今已安睡了。 逐野心下一动,轻放下手中竹笛,起身振袖,朝她走近。 窗外夕阳醉红,融进她朱颜玉面。 逐野屏气敛息,一步步走近那如画中的人,在她腿边伏低双膝,仰头,目光望向她眉眼深处。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他往日毫无感触的诗词,今日却大彻大悟。 她究竟是谁呢?逐野并不知道她的姓名,只知道自从她来,并且只做他的客,平康里的其他人便分外眼红,妒忌如狂,几次叁番找他麻烦,更有甚者直接威胁他性命,最后还是老板娘出手干预,他才拣回半条命。 逐野不明白,究竟她是何身份,如何会引得那些人如此妒火滔天,甚至不惜对他痛下杀手。 老板娘却笑而不答,只道,她是城中屈指可数的贵人,一旦得她垂青,他就是麻雀变凤凰,从此高枕无忧,纵向富贵荣华,安乐一世。 逐野心里却明白,不该对这么一个云端之人妄存幻想。 然而一瞬情动如何以理智相控? 他参不透,也悟不出。 只明白今日她的施舍也罢,善心也好,他得此沐恩,便不会浅尝辄止。 却不想,那日一曲笛乐之后,再见到她,竟是叁月已过。 *** 仇红那日自平康里刚回营中,战报急至。 裴映山召她入帐相商,仇红来不及多想,拿过战报细读。 庆安以北六百里,阳城山贼勾结甫族遗部,纠集万人霸占山头,为祸一方。 仇红单手成拳,牙关紧咬,她近日所忧之事终成了真。 一年以前,她领兵在阳城以西乱壤之地与甫族部落一战,主帅是从前后梁第一大将莫问愁,他们军见并无什么不同,那一仗也打得顺利,雷霆之战,兵贵神速,不出半月就将甫族所占云疆之地尽数收回。 甫族五万军队,剿灭半数,俘虏一万,剩余的散兵四处窜逃,莫问愁主张穷寇不追,但仇红心有后虑。 一年时间,足够他们休养生息,卷土重来,却没想到他们竟与当地山贼相互勾结。 此事偃月营责无旁贷,仇红身为领袖,更要不辱使命。裴映山作为西北军军中主将,要留下坐镇,仇红便单独领兵,往阳城而去,与当地军兵汇合作战。 这一战打得极为漫长,山贼狡猾,买通村民,一为拦路,二作掩护。 军令如山,不得伤害无辜百姓,军中一时一筹莫展,战线停滞。 仇红却将计就计,既然对方买通村民,那不简单,她褪去铠甲,化作良家妇女入村,对方果不其然上当,趁月黑风高掳她上山。 仇红一路刻下标记,方便偃月营追踪前来。 还未被押入简牢,仇红便无声将扣押她的小卒解决,她与偃月营里应外合,她只身捉拿山头首领,其余兵卒由偃月营伏击。 不出一个时辰,此仗顺利拿下,仇红在军中威望更盛,阳城首领请她留下赐教练兵,仇红出于此仗情谊,不好推辞,便留下来替他们排练阵势。 没想到再回庆安,竟然是叁个月过后。 她自觉忘了些什么事,却又想不起,裴映山早早等她凯旋,在伯乐楼设宴,仇红盔甲还未来得及换,就被裴映山一拖二拽拉入了席。 还未尽兴饮过几回,热闹的众人突然哑然无声,仇红正听裴映山滔滔不绝,见周围人屏声收气,微微皱眉。 众人面面相觑,视线都看往一个方向。 裴映山和仇红一并看过去,只见她身侧站着一人,面色阴沉,目有火光。 正是逐野。 仇红登时回魂,眼前人一袭银领青袍,云卷织边覆袖,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竟已有颓山玉醉之姿。 “你......” 仇红正要说些什么,逐野的眼眸却停在裴映山攀着她腕处的手,一动不动。 “这小子,什么来头?” 裴映山察觉到来者不善,伸手要将仇红拉至身侧,却听仇红微压声线,唤那人道: “逐野。” 竟是熟人。 裴映山正要放手,忽想起前些日子,仇红坦言她拜访之地是“平康里”,又见面前此人一副妖孽皮相,登时大惊失色。 而仇红却满腹疑虑。 她看向逐野,那人从前澄澈眼眸之中,分明有了毫不掩饰的邪气。 不过叁月而已,他遭遇了什么? 一丢丢预告:肉在路上...... -- 第十三章:情债 “你怎会在此?” 逐野目不斜视,紧盯着裴映山的手,对于仇红的问,毫无表示。 他无声地站在那里,不走也不动,仇红才后知后觉,短短叁月,逐野身量长得极快,竟要与自己同高了。 裴映山实在看不懂这阵仗,自觉有责任出来打圆场。 “这...是阿仇的...朋友吧,不如一道坐下喝几杯,正好庆阿仇打了场胜......” 话还没说完,逐野一声不吭,迈出了伯乐楼的门。 仇红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在同她闹别扭,却不知道这别扭从何处来。 裴映山还是头一回吃闭门羹,黑着脸要问仇红要个解释。 仇红让他别急。她往逐野离开的方向看去,阿珑正面有踌躇,不知是去追逐野,还是到仇红跟前来。 两相权衡半晌,她只能缓步上前来,替逐野解释道:“姑娘...哦不,两位大人还请息怒...小野他并不是有意要冒犯诸位的...还请诸位切莫怪罪在他头上...他只是......” 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 裴映山被这忽如其来的尊称和敬意搞懵了,想他入伍为军数年,还是头一回被自己的百姓捧起官架子。 再去看仇红,她脸色也不太好,裴映山不好当着外人面直白,只能压低嗓子问她道: “......这什么情况?” 仇红没答,自逐野走了后,她便一直皱着眉头,听了阿珑的话,她脸色更加阴沉,直把桌上众人看得胆战心惊,阿珑见她面色,心中忐忑更甚,话更说不清。 “...把话说完。” 沉默半晌,仇红先行开口,她看不得阿珑欲言又止,不如让她将想说的都说了。 阿珑闻言,如蒙大赦,竟朝她一福,道:“奴斗胆一言,若将军对阿野有半分情谊,无论如何都不应不告而别。” 此话一出,偃月营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唯有裴映山一脸“果然如此”。 仇红微微一怔,当下不知作何反应。 叁月不见,那又如何? 她行兵打仗,是正务,难道有什么事情比歼敌平乱更重要? 见仇红一脸莫名其妙,裴映山插嘴道:“我是搞不懂你...既然要买人家,又把人家当空气,你怎么想的?” 仇红想为自己辩白,又听阿珑道: “旁的话,不应由我来说了。但将军,阿野是有心之人,并非无情之辈。若将军无意,还请,勿要给予他妄念。” 说完,阿珑盈盈一福,行完礼便走了。 剩下偃月营众人鸦雀无声,生怕一时无心掺和进去,军法伺候。 只有裴映山敢揪着仇红不放。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戏码叫众人摸不着头脑,一时也没了举宴的兴致,仇红更是没了胃口,一句话不说提前离席,裴映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偃月营众人推着去追。 “老大,多少帮帮将军,好不容易铁树开花,红尘开悟,得有个人为她指点迷津。” “是啊是啊,你就快去吧!别管我们,哦对,记得把帐结了。” 众人态度热切,裴映山不好推辞,追仇红追得有理有据。 伯乐楼外,仇红方一上马,便见裴映山气喘吁吁追出,她没空问他想干什么,只警告他:“别跟着我。” 裴映山才不听,纵身上马跟在她身后,边打马边问:“你要去找那小子?” 哪想仇红摇头,“回营。” 裴映山:“啊?你不去找那小子?” 仇红莫名其妙:“我为何要去。” 裴映山将马骑得更快,“你们不是......不是,你们到底是不是?” 仇红皱眉,“是什么?” 裴映山无语凝噎:“你把那小子当什么?” 仇红想也不想:“当人。” 裴映山只想把仇红踹下马去。 他没敢那么做,但他一把拽住了仇红的马缰,逼停了马蹄,在仇红发怒之前,先发制人:“我说木头,你懂情吗?” 仇红脸色一变,裴映山嘿嘿一笑,极为欠揍地将马缰收到自己手里,道:“不懂是吧,不懂没关系。” “但,欠债你总懂吧?” 仇红看他一眼,缓缓点头。 裴映山接着讲,“这就好办啊,情这个东西呢,就跟欠债差不多。” “一般来讲,有这么两种情况。最皆大欢喜的,就是两情相悦。两情相悦,也就是互不相欠,谁都不欠谁,这是一种。” “还有一种呢,就是一厢情愿。一厢情愿你懂吧,单相思,一方苦情,一方却毫无感受。用情至深的那个人一味付出,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一直亏损。而被爱的那方,感情只进不出,可不就是欠了人家一屁股债嘛。” 这番话通俗易懂,裴映山自觉自己颇有为人师的天赋,哪想仇红听完,先发问道:“人的感情是可以这样比拟的吗?” “你管它呢!”裴映山气得魂颤,“你一个无情无心的人还好意思发表对感情的见解?哪儿来的自信!把我的话听进去准没错,知不知道?” 仇红不作声。 裴映山只好单刀直入,问:“你想欠那小子情债吗?” 仇红一怔,阿珑的话又响在耳边。 有心之人,无情之辈。 仇红只觉眉心疼痛。 她是全然不知,逐野何时对她有这样情愫的。 裴映山还在滔滔不绝:“......再说了,你堂堂一个镇国将军,好死不死去欠了人家平康里伶人的风流债,这要是传出去,那多影响我们偃月营形象啊。” 仇红:“......” 裴映山见她不反驳,当即拍定,发话道:“就这样吧,你现在就去找那小子,把话说清,怎么说清随便你,反正就,别留后患。不解决好不让回营啊。” 裴映山将马缰掷回她怀里,“对了,朝廷那批赏赐,我挑几样送回去给我弟,小照川也到了吴钩揽功的年纪了......” 说着,兀自离去。 *** 再度造访平康里,仇红依旧是走的梁下飞檐。 上一次这样走,是因为时间紧急,走正门她就要迟了,便干脆从窗口进来。 今日这次却不同。方才裴映山一言叫她忽然醒悟,她可以不顾及自己,但不能不顾及旁人。 “名声”两个字是虚的,她从不在意,外面如何传闻,她从来不屑一顾。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样。 阿珑今日称她为将军、大人,强调他们身份隔阂,其实就点醒了仇红。 她并不觉得自己不告而别是什么大事,也并不觉得逐野会因为她不告而别就暗自神伤。 真正出问题的,是她的身份。 自绥云关一战到如今,已是五年有余。她一直在摒弃“镇国将军”这个身份给自己带来的不同,但无论她怎么努力,总有些事是注定要被改变的。 逐野房内,博山炉徐徐焚香,乳白烟雾袅娜。 仇红极为轻巧地落地,房内寂静,她掀开眼前珠帘,隔着软玉屏风,见到逐野单薄而高瘦的影子。 陶案飘烟,奉着一杯热茶。 他在等她。 仇红微微垂目,五指不由得发紧,四下皆空,竟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若这事真想裴映山说那般简单就好了。 欠债便还钱,如此两清,哪还有什么旁的纠葛。 她当下是真心实意地怨怼起自己,如何就参不透“情”这一字,怎么就突如其来欠了债,还不得不去还。 若是换做别人,她肯定管也不会管,但偏偏逐野是她自己惹上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必须得面对。 仇红喘息几口,逼迫自己静下心来,去和逐野好好谈谈,至少,把话说开。 却不想倏地脚下一软,接着四肢如抽空,体内燃起一把无名的火。 她几乎瞬间看向那屏风旁的博山炉。 香有问题。 肉在赶来的路上...... -- 第十四章:真心(擦边) 她向来警觉,今日却心神混乱忘了设防,如此雕虫小技,竟然都没识破。 那博山炉明目张胆熏着软骨香,她竟是半点未曾留意。 仇红狠狠咬牙,四肢发软,五指松弛,连紧握成拳都做不到。几乎是毫不可控的,她缓缓软下双膝,整个人将坠欲坠之际,屏风后凝滞的身影终于动了。 逐野一步步向她走近,手上还端着那盏茶。 下意识地,仇红阻止了他的靠近,用尽全力挥臂,茶水震荡四溅,泼了他满身滚烫。 “你要做什么......” 逐野却不说话,也不去管自己满身滚烫,他蹲下身来,伸臂将她打横抱起,靠近的一瞬,仇红嗅到他脖颈处的药香。 他双臂纤长,薄薄的一层肌理包裹着骨,却不知哪儿来的怪力,将她抱起也轻而易举,气息丝毫不乱。 青灰色的帷帐破出一道轻柔的缝,逐野将她放在床榻之上,此间昏暗,他点起一柄红烛取光,影影绰绰,仇红浑身乏力,只能在眼前混沌之景中,依稀瞥见他深灰色的眸子。 “你想做什么......” 她深陷柔软,心上却丝毫没有松弛,本能的反应让她不断告诫自己绷紧神经,奈何那软骨香过于猖狂,仇红力所不敌,败下阵来是迟早的事。 但她绝不可能轻易认输。 “你到底想做什么!” 她的怒火却只换来无边沉默。 一室清冷寂静,只有她忍痛时偶尔发出的细喘。 孤烛照着帷幔,屏风,满室丝竹弦器.......还有逐野无声起伏,高瘦单薄的影。 逐野就这样看着她,眸中晦暗不明,任她怒火燃烧,在所有的情绪爆发之前,伏身下倾,五指扼住她的后颈,一手揽腰,将人拉入怀中。 天旋地转,仇红眼前霎时只余逐野那张漂亮得惊心动魄的脸。 熟悉的药香萦绕,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仇红无力反抗。 她的视线被那双深灰色的眸全部锁了去,咫尺相隔,她才发现,逐野眼尾之下,竟生着一颗小痣。 来不及细看,再下一秒,他扣住她后颈的五指滑过脸颊,她的下颚被他温热的指腹捧起,那双深灰色的眼眸离她更近,而其中深邃,她却读不懂里面万分之一情绪。 逐野也没有再给她读懂的机会。 他一手遮灭她双眼,伏低身子,浓烈的气息打在她唇上,半晌,竟落下一个喘息紊乱的吻。 他吻了她。 带着全部的气息,突然涌进她的五感六识。 带着滔天的情和不可说。 仇红愣在当场。 逐野吻她吻得认真,唇齿发颤,指腹厮磨。 仇红甚至能听见他衣衫之下心如擂鼓。 她毫无力气,平白与他纠缠这漫长若隔世的一吻,烛火燃过一半,她唇齿已近发麻,逐野才放了她。 再抬眼,却不知何时落了满目苍凉。 逐野揽着她腰肢的手并无松动,他将她拥在怀里,垂眸去看她发红的唇角,眼中有万般缱绻,仇红却逐渐反应过来,哑声道: “你最好能解释......” 她牙关紧咬,他是听得出的,但神色没有半分松动,反而五指收拢,拥她拥得更紧。 他垂眸看她,微微启唇,竟真的答了她的话。 “我认为没什么需要解释的。” 仇红第一次听见逐野的声音,没有想象之中的古怪可怖,竟是真切的少年音,清朗明脆,还带着生长中的微哑。 “我对你有情。” 他兀自剖白,“想这样做,便做了。” “你......” 仇红微微一怔,对这忽如其来的表白始料未及,一时无话可说,又见逐野前胸绸袍凌乱,仇红下意识侧过头去,被他摁住下颚,再度吻住眼尾。 他吻过那处肌肤,又极轻柔地离开,喉间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可我不该对你有情。” 这是...什么意思? 仇红心下一动,还不及反应,只见逐野从枕下摸出一柄短刀,寒光闪过,仇红当即警铃大作,咬牙质问—— “你要杀我?” 她眼中血光霎现,方才面上犹疑之色登时不见,声线也不自觉狠戾。 逐野却置若罔闻,他抽刀擦刃,动作轻缓地如同翠鸟梳羽。 “你到底是谁?!” 逐野不答,捏住她下颚,迫使她看着自己,那把匕首握在他掌心,五指却发着颤。 “仇红。” “你是仇红。” 他又似自嘲,又似恍惚地低喃,滚烫的身躯忽然再度压下,仇红瞬间便感受到他的吐息落在耳侧。 逐野摁着她膝头,一边发狠般摩挲方才他热切吻过的双唇。 “我怎么没想到呢,庆安城的大人物,人们为得你的青睐可以不惜相互残杀...我怎么会没猜出你是谁呢。” “毕竟你是如此,大名鼎鼎,无人不晓。” “我怎会认不出你——当年亲率六军,淮川一战中,大败燕军,一路领兵讨伐至燕国境内,大破陪都舜叶城,于鹤浮山刻石记功的盖世之将,仇红。” “我怎会认不出你......” 他喉有泣音,身体颤动,几乎要呕血般痛苦,握刀的左手高举,直直往自己胸前划去—— 他扼住仇红的下巴,整个过程,令她直视着自己。 刀锋飞快,将他胸前衣物破了个干净,仇红避无可避,又听逐野压抑的声音在耳边落下。 “你睁眼看看——” 一瞬空白,仇红的瞳孔倏地睁大,只见逐野腰腹肌肤之上,刻有一片蜿蜒的银色痕迹,烛火之下,正闪着妖冶而诡谲的光。 仇红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纵使她眼前发昏,逐野身上的纹路,她也绝对不会认错。 那是烛蛇纹。 逐野是燕人。 仇红瞬间便明白了,逐野那句“不该”,是什么意思。 贞徽二十年,后梁与燕一战,为了叁座城池的纠纷,国境一线的争夺。 朝廷对她给予厚望,出征之时,梁帝亲自慰问,边境百姓夹道相送,一时之间,仇红又成了万众瞩目,众望所归的天赐上将。 如同四年前绥云关一战一样,此战关乎后梁国威,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输。 四个月。 燕地正是苦寒时候,条件苛刻,熬死了不少军中病残,又因地势复杂,行军之路皆为天堑。 但好在仇红挺下来了。最后军临淮川,石破天惊一战,她亲手血刃千人,一路过关斩将,几乎快杀入了魔。 后来燕人形容那一战,只用了八个字——杀神临世,万鬼夜哭。 燕人死伤无数,横尸遍野,目之所及,皆是枯骨。 后梁举国欢庆,对仇红的崇拜更为热烈。 仇红却明白名声虚无,她披甲是为了一方安宁,为了目之所见,百姓安居。 也从来深知——她的功勋,也是他人的苦难。 她曾午夜梦回,梦见那些死在她刀下的燕人尸体,他们腹部的银蛇秘纹相互纠缠,头尾相衔,相互吞噬,直至万千条汇集,化作一条鳞片巨张的银皮巨蟒,对她吐出獠牙森森,要让她还数万燕人血债。 仇红觉得自己被这个梦境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提起刀,在万鬼凄厉哭嚎中,斩下那巨蟒蛇头的她。 一半,是对着那巨蟒尸身双膝下跪,连磕叁响的她。 “我不该对你有情。” 逐野那把匕首近在咫尺,明晃晃的,仇红心神一动,忽然生出一股邪念——若那把刀刺进自己的胸膛,会是什么滋味? 如果说前一秒她会杀光每一个想要取她性命的人,但现在,她或许能让逐野下这一刀。 就当是还了债。 仇红抬起头,逐野凝视着她,无声悲泣,眼眸是凉的,泪水落在她手背,很痛。 她叹息一声,又似认命般妥协,微微抬眼,柔道:“...你可以刺我。” 一句话,让逐野瞬间乱了呼吸。 “但我的命不能给你。” 她颇为无奈地笑了笑,“若你不满,也只能如此, 毕竟如今我的命也不是我的命了,我还得......” 话未说完,逐野便带着颊边冰凉的泪痕吻了下来。 他堵着她的齿关,竟比上一次还要发狠地去吮她的舌,边吻边扼住她的脖颈,仇红一时呼吸急促,面色也跟着涨红,完全摸不清逐野这突如其来的情绪。 逐野呼吸极乱,额上汗珠分明,仇红被吻得浑身酥软,迷乱之间,却嗅到一丝血腥气。 视线往下,逐野竟用掌心握住刀刃,他是用了狠劲,又像是花了全力在克制自己,仇红霎时脑海空白,只能看见逐野淌血的掌心。 “你为何......” “我总该惩罚自己。” 他竟然甘愿自困,也不愿对她动手? 仇红失言,她是真的不懂情这一字,但今日,也是真心为之动容。 “...你又何苦。” 仇红从不怕血,而逐野掌心的血迹,真切地刺痛了她。 “我不会伤你。” 逐野的呼吸仍有不平,但声线清朗,落在她耳廓,极为干脆。 “你也不用对我感到愧疚。” 他视线清明,深灰色的瞳仁包裹住仇红,一字一顿,“我认了。” 他无比坦然,又无比脆弱。 “我认了。” 室外皓月当空,少年声线如铃,皆让仇红心悸。 “我爱慕将军,纵使云泥之别,纵使身份之殊,纵使...我仍有不甘,仍有余恨。我都认了。” -- 第十五章:情毒 仇红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已是深更露重。 她已痛得麻木了,月光破开云层照在她身上,有如切肤。 一路上,她强迫自己走得勉强,到将军府门下时,已经像丢了半条命般的野鬼。 李管家开门迎人,见她不人不鬼地趴在门前石阶,像被抽了骨,当即俯下身来,极快地将她送进府中。 四下死寂,不见半点烛火。 仇红已经神志全无,只觉皮肉之下五内俱焚,一阵急促的颠簸之后,竹帘掀起,冰寒之气扑面而来,钻她骨缝。 她勉力睁开一缝眼,只能微弱视物,周遭寒气凛冽,白烟绕梁,竹鹤屏风之后,李管家正为内室中央的冷泉添水。 四周门户紧闭,不透一丝月光,李管家安置好冷泉,又将琉璃熏炉内点香,做好这些,他回身疾步而来,见她有了意识,忙退到一侧,垂首等她吩咐。 “无妨。” 仇红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人声。 “我自己来,你出去便是。” 李管家应声离去。 仇红从软椅上爬起来,她脚步虚浮,掌心发汗,浑身燥热与这周遭冰寒之气互为排斥,打得不可开交,直叫她头皮炸沸。 冷泉四周皆是玉石为阶,坚冰覆面。 仇红为自己宽衣解带,她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破坏的欲望,没有将身上的衣物毁坏。 赤脚踩上冰凉地面,缓她一刻疼痛。 仇红再等不了,纵身坠入冷泉。 刹那间天寒地冻,砭人肌骨,五内之痛稍有缓解,她恢复了些气力,半个时辰之前,从逐野那离开的场景,再度浮现至眼前。 七年。 一别七年,故人重逢。 要问仇红什么情绪,她只是没想到,他们二人,竟都还能活着再相见。 但显而易见,逐野不是来与她“叙旧”的。 当年她离开得太仓促,太不体面,太伤人。 把他们二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推向了不可知的深渊,但她一身疲惫不愿再管,只想快些抽身离去,甚至不惜伤害他。 仇红自认是个薄情薄性的人,旁人如何究竟还是牵动不了她分毫动容,她所系所念皆是空无,无所惧,也无所求。 如今的逐野,却叫她生出了几分压不下的骇意。 仇红明白他为何偏偏要选今日,回到她面前。 他从来都是知道的。 每月十五,就像一个逃不掉的噩梦。 她为鱼肉,人为刀俎。 仇红却不明白,逐野还想要什么。 林府月下,她记得裴照川那一声“狼主”,记得他们二人的交易,记得逐野已经陌生的脸。 她痛得神志不清,拼了全力才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面前的逐野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毫无威胁的少年。 现在这个人,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她得逃。 但逐野怎会放她走。 任凭她怎么费尽口舌。 “让我走吧。”仇红强忍着疼痛,“我不知道你和裴照川做了什么交易,但那与我无关” “让我走。” 她尽量吐字清晰,但体内的火烧得她骨缝都痛,几句话下来,几乎无法清楚地撑到末尾。 而逐野就那样居高临下,看着她狼狈的模样,他深灰色的瞳仁里毫无情绪,甚至半点波澜也无。 仇红再说不出更多的话,她默默垂眸,背手摸住方才裴照川递来的短刀,刀柄纹路紧紧硌住她掌心皮肉,迫使她保持警觉。 沉默如海,仇红连自己的呼吸都快感受不到之时,逐野终于开了口。 “我当然可以放你走。” 他的面目从未如此清晰又陌生过。 逐野垂眸看着仇红,一只手不紧不慢探至她身后,五指捏腕,迫使她掌心一松,那柄被她握得发热的短刀便掉入了他的掌中。 “但你的将军府,拦不住我。” ——前胸又是忽地一痛,仇红从回忆抽身,咬牙去摁胸前那处,耳边却突然响起一阵鸡鸣破空。 仇红呼吸一窒。 十五已到。 她下腹倏地一软,腿心之间不可控地,晕出一片湿泞。 *** 一个身着轻甲的暗卫从阴影中现身,他动作极轻,甚至未扬起半点尘埃,伏身下跪,垂首行礼。 此地光线极暗,旁处还能敞在月光之下,足以视物,唯独这墙内楼阁古怪独立,一点月色也找不到。 逐野便立在这无边阴影之中,却未看那暗卫一眼,他垂眸深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平月哑。 不知沉默多久,等逐野微微颔首示意他说话时,那人双膝已近发麻,强撑着禀道:“狼主,交易已成。” “知道了。” 短短叁字,毫无情绪。 那人心有余悸,行礼告退,很快在黑暗中隐去了身形,待他走后,逐野微抬起头,月光已近微弱,只露半面隐于云中。 “十五已至。” 他侧身看向眼前这座陷入死寂的华屋,周遭零星灯火,唯独此处暗色汹涌,不见一点光色。 就像他曾经与她偷欢的每一个夜晚。 *** 将军府内,清居。 逐野踏入这冷泉的第一刻,仇红便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逐野身上的药香一出现,便即刻缓了她身体疼痛,然而那效果极为短暂,不过须臾,她五脏六腑之间又极快地燃烧起来,腿心酸胀,脑海之中有一个迫切的念头在叫嚣着,疯狂着—— 逐野就在那竹鹤屏风之后,仇红能瞥见一道青灰色的影子向自己靠近,她的每一寸肌理也能感受到,逐野的气息是如何缓慢而轻柔地浸入她骨缝之中的。 她费力地呼吸着,挫骨的冰寒和体内的乱火折磨得她心神俱疲,她长发皆湿,眼眸无神,嘴唇赤红如吞血,皮肤青白之色,真真如厉鬼形状。 逐野绕开那屏风所见的,就是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仇红。 “没有我的时候,你就这样为自己止痛吗?” 他衣冠齐楚,面目从容,仇红甚至能从他言语平淡之中,听出他是如何好整以暇,闲庭信步。 她半个字也说不出。 她浑身赤裸地泡在这冷泉之中,毫无遮掩,毫无退处,而下身的凌乱更让她羞耻得半个字也不敢说。 “就这样,靠这寒冰之泉?” 逐野把她的狼狈尽收眼底。 他当然知道步入这清居会见到怎样的画面。 方才他踩着仇红一地凌乱的衣物,缓步入室,就明白仇红已经陷入那铺天盖地的情热之痛。 光是想到仇红赤身裸体,眼眸湿润的模样,逐野的心脏就痛得发紧。 他费了很大的气力说服自己,慢慢来,慢慢来,他有很多的时间让她想起自己,让她离不开自己。 但真正见到那冰泉之中,仇红竭力忍痛的模样,逐野又难以抑制心中愤怒,极为轻蔑地一笑,开口讽她到:“就凭这寒冰,凭这泉水?” 宁肯折磨自己,也不愿向他低头。 逐野几乎要笑。 他停在仇红面前,视线如刀,刮过她水线之上赤裸肌肤,那处春色随着水浪而动,他微微展眉,又见仇红双眸失神地看着自己,逐野几乎立刻便丢了防备。 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该做什么。 “哗啦——” 他带着满目的温柔,只身下水,刺骨的冰寒袭来,他却毫无所感。 他没有立刻靠近她,只是满怀柔意地注视她,说出的话却如毒蛇吐信。 “以我旧日所见……泡在这冷泉之中缓解你体内情毒,怎么能敌得过,亲手杀几个人来得痛快?” 话音一落,犹如一道惊雷炸开。 仇红掌握成拳,越捏越紧,被他说得脊背发软,几乎是退到了池边,才勉力撑住身子。 逐野却紧跟而来。 他衣着整齐,甚至连发丝都根根不乱,浑身的药香裹着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迫使仇红咬住下唇,侧开脸,才能让自己保持理智。 但逐野比她动作更快,他毫不费力地将人圈禁在双臂之间,伏低身子,把话音落在她耳边。 “哦,可惜,将军人在京城,早不在云疆了,杀人,哪有那么简单。京城那么多双眼睛,你能杀谁?” 仇红几乎立刻软在他臂弯之中,呼吸紊乱。 她仰头看向面前的人,眸中映出水光波澜,几分悲凉情绪未有掩藏,单单一眼,压了逐野全部的怒气。 逐野霎时沉默,被她眼里的悲刺痛,唇齿之间颤过几回,才终于问道:“痛吗?” 仇红捏成拳的手松了,垂在身侧。 她微微一怔,点头,答他:“痛。” “但我愿忍。” 在逐野目光注视之下,仇红阖眼,似叹息般剖白道—— “或许,能抵你当年之痛。” 话音未落,来不及反应,逐野的手扣住了她的肩膀。 她肌肤滚烫,他禅衣冰凉。 唇齿却都热烈,如此靠近,竟也相得映彰。 逐野的吻几乎是用咬的,他几乎是发狠地扣住了仇红的肩膀,将人牢牢地锁入怀中,吮着她的犬齿。 仇红避之不及,只能微微侧开头,问他道;“你选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个?” 逐野却笑,吻落在她脖颈,道: “不然?” “难道你希望今日陪着你的,是昨日大婚之夜的新郎?” -- 第十六章:引诱 逐野伏身吻住仇红耳垂软肉,张嘴,犬齿摩挲,手也不闲,轻车熟路滑向她腰腹,边好整以暇地享受那处柔软肌肤,边在她耳畔吐息—— “林、无隅。” 他脖颈处冰凉的符珠坚硬,激得她浑身一颤。 “是叫这个名字吧。” 他摸着她腰腹的手不安分,趁她战栗,顺势钻进双腿之间的凹陷,霎时叫仇红软了双膝,她呼吸急促,被人抚弄的快感钻进骨头缝里,叫她舌尖都发痒。 逐野还在续说着—— “裴照川递给我请柬,要我好好认清这个人的名字。” 他的指节蹭着她的腿心,那处软肉毫不设防,被他温热的指节一碰,像是酷叶逢火,霎时燎原。 “别——” 她情不自禁,唇齿里泄出一丝喘息,旋即耳边沉来一丝哼笑,极轻的。 “别什么?” 惩罚似的,他的指节蹭过她下身最敏感处,仅如蜻蜓点水,但让仇红霎时软了腰肢。 “他说他把你抢走了,我却不信。” 逐野抬起手,举在她面前,那温热的水液放浪地勾着那双如玉般的手,画面狎昵而香艳,仇红几乎要逼自己别过眼。 逐野却不肯,捏着她的下巴,迫她看着自己,炫耀似的,唇贴在她颊边说话—— “毕竟能叫你快活成这样的...只有我。” 在她急切的喘息里,他伸出舌,舔去裹着他指尖的蜜痕,津液囫囵,炸在她耳侧。 “七年。” 逐野将她箍在怀里,隔着一层衣料的滚热身体压在她身躯之上,皮肉相贴,犹如榫卯契合,毫无一丝缝隙。 耳边呢喃,话音切齿。 “......你想我吗?” 仇红全身的血都烧了起来。 “想过我吗?” 迷乱、狂热的吻落下来,他的手游走在她腿间,或是捏,或是蹭,勾得她心神皆乱,不自觉夹紧了腿根—— “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逐野的手向上,掌心兜住她浑圆雪白的臀,指缝间轻轻一挤,便是放浪的柔软。 “想你如何弃我。” 他指腹粗粝,带着一丝怜惜,又带着满腔的怨,剐蹭着她的肌肤,激得她痒,激得她脖颈高扬。 “——又想如何把你夺回。” 他是真切咬着牙将这话说完,又是真切地留恋她臀肉的触感,一手撑池壁,一手掌握她的股肉,游刃有余。 “仇将军。” 逐野压抑着体内乱窜的火,眸色晦暗,扣着身下人的后颈,在这一池冰泉之中,在她耳侧,呵出一团滚烫的潮气—— “你我之间,真得能如你当日所说,恩怨两清,一笔勾销吗?” 满室春乱,欲火撩人。 “哗啦——” 又是一阵破水之声,他将她打横抱起,带出了泉水之中。 仇红下意识地去寻平衡,腿根一颤,缠住了逐野的腰。 下身几乎是立刻撞在了一起。 她未着寸缕,他身上只一层单薄禅衣,避无可避的,她能感受到,那难以启齿的地方,逐野滚烫而昂扬的硬物隔着那层单薄得可怜的衣料,戳着她身下湿泞的穴口。 岌岌可危。 几乎是瞬间,天旋地转,她被人摁在冷泉旁的竹席之上,动作间激起珠帘凌乱,户外那惨而淡的月光霎时透进。 逐野毫不客气,捏住她的下颚,逼迫她看向那已近微弱的月色。 膝盖破开她的腿心,不紧不慢地,一步步接近那处幽闭的艳色,俯下身来,又似爱怜又似残忍地问道—— “京城的月亮,和云疆的月亮,哪一个更叫你心慌意乱?” 她被刺激得说不出话,舌尖抵着齿列,忍不住颤抖。 “不,别——” 她仅剩的理智迫使她抗拒,而身上人的气息如此浓烈霸道,她甚至能感受,因逐野迫近她下体,而那处生出的一股热意。 “不什么?” 逐野轻声笑了,“我汉话不好,听不懂。” 仇红耻得咬住了下唇。 他向来都是这样,明目张胆,故意招惹,而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现在,想要你。” 逐野的胯骨贴着她的小腹沉下来,她呼吸一滞,那熟悉的药香沁入肺叶,又似甘霖,叫人渴得钻心扒肺。 “我不希望我们重归于好的第一次,有个不愉快的开始。” 逐野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发,“你想在哪里?我都听你的。” 仇红气息混乱,除了叫他的名字,什么也说不出。 “逐野......” 被喊了姓名,逐野的脸上总算有了几分笑意,他不语,垂眸看着她,耐心等着她说话。 这般安静缱绻的模样,就如他们初尝男女之欢那日一般。 月上大漠,吹角连营。 他们二人纠缠着身体,背着满营的兵士,在帐后案前,如墨泼开的作战图上,偷尝鱼水之欢。 逐野忧极,也兴奋极,仇红软在他怀里,口腔中还有他方才激吻交换给她的齿液,她浑身燥热滚烫,衣袍凌乱,一双腿纵情地攀着他的腰,逐野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但这不是梦。 仇红主动带着他逃到了这里,避开了雀跃的人群,她急切得很,明明自己的营帐就在不远处,但她等不及,扯着逐野的衣领便将人推进了商议战事的军帐。 双唇交缠,迫切而狂热。 逐野仿佛天生便是她的解药。 燕人善毒,自出生到死亡,他们的一生要与千万种草药作伴。 逐野便是在万药浸泡下涤荡了魂体,得满身的药香,只是嗅着他的气味都能叫她心神俱荡。 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扣着她脆弱的脖颈,她却只觉得安全。 终于,终于。 她不用再克制自己体内的冲动,不用每一月的十五都要承受这非人之痛。 剥皮抽筋,断骨焚心。 她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月复一月,毫无出路。 但如今终于有逐野了。 他的身体,他身上的气息,他能满足她的,全部的入骨之欲。 “将军......” 他那样唤她,察觉她身体的渴,眉目却还是溢满了化不开的柔。 “你想在这儿吗?” 收敛自己全部的欲望,克制自己全部的渴,他乖乖地,温顺地垂下脖颈,像头被驯服的野兽,只等着主人一声令下,才肯亮出森森獠牙。 仇红就陷在那无边的温驯之中,忘乎所以。 逐野带给她的欢乐,太无法比拟,但今日与他欢好,还是从前那般入骨滋味吗? 仇红回过神来,跨过七年又看向眼前的人,目光竟有一瞬停滞。 逐野仍在凝视着她。 坦荡,直白,几乎要用目光将她就地正法—— 良久,仇红败下阵来。 “就在这里......” 她抬起一只软如无骨的手,攀住逐野的肩膀。 “就在这里。” 支起一只腿,莹白玉润的脚抬起,搁在他的肩头。 彼此呼吸一窒。 她的脚腕处挂着一只翡翠环镯。 抬高,搁在他肩膀,一阵金玉之声。 她打开自己的身体,在月光下,暴露出下身糟糕而潮湿的软穴。 视线相撞,她快被逐野眼底压抑的火光点着,珠帘轻晃,他们彼此心照不宣—— 谁都等不了了。 下章继续。 -- 第十七章:春潮 逐野拥有一副完美的躯体。 一身匀而称的骨架,均匀的肌肉漂亮得附着其上,微微一动,线条随之舒展,如同观画。 尤其他腹处那条巧夺天工银蛇,盘在他肌肉纹理,一呼一吸之间竟也随之生动,张嘴吐信,却同于她梦中的巨蟒,而是条魅人的淫蛇。 他俯下身来捉她的唇去吻,两人鼻梁相撞,仇红微微眨眼,被逐野的目光烫到,脚心忽地一痒,下意识收回腿—— 脚腕又被人轻巧握住,环镯翠色欲滴,衬得他掌背青筋凸显,逐野顺势抬高她的膝弯,直到她呼痛才停止调整,将她的腿重新架在自己的肩膀上。 仇红只觉得自己的腿被打开得太过了,逐野稍稍一动,便牵着她腿根神经,叫她吃痛。 而偏偏是这样极不体面的姿势,逐野挑定了便不再动,就着满室的月光,把自己嵌进了她的身体。 “啊......” 她脚掌一缩,环镯随之一动,却是爽得发颤,并未退却。 彼此都从喉间吐出一声喟然叹息,仇红的眼尾晕出鲜红,下身被填满的鲜活快感炸裂,喉咙里毫不受控地漏出一声呻吟,一旦失桎,便再也绷不住任何的矜持,她眼眶一热,抿紧了嘴唇。 “怎么了。” 逐野温声问她,手上却绕着她胸前双乳打转。 仇红的身体,一如既往得敏感。 也一如既往得勾人。 很早之前逐野就知道了,藏在那具藏青铠甲之下的,是一副如何销魂,如何撩动人欲的胴体。 一对双乳生得翘而软,随着他挺身的动作摇晃,腰肢纤薄又极为有力,欢愉时弓起线条,像一道虹。 逐野脊背发汗。 传闻的确是真,仇红的美足以摄人魂魄,杀人吐息。 他的指节挑逗着她的乳,腰胯的动作极为放肆地控着她的呼吸,身下挺动得缓,她便喘得缓,一旦快了频率,那喘息就变了调,成了挠在心口的呻吟。 “慢、慢......” 她不成语调地求,逐野闻声,温柔地将这一副赤裸的身子嵌入怀中,下身却毫不放松,将性器如琢如磨地贴着她肉壁撞。 汁水泛滥。 “你...逐野......” 她五指攥紧,扣着他肩头。 “......舒服吗?” 那硬挺还贴着她软穴磨。 他的唇贴着她双乳而动,鼻梁刮过乳晕,犬齿舔过乳头,下身凿得更凶,就连自己都乱了呼吸。 仇红受不住这样的挑弄,几次舔舐便叫她失了控制,两股之间流出一阵粘腻温暖的春流,浇在逐野龟头。 “啊——” “这便到了......” 她的舌头打了一个颤,被逐野更深地吻了进去。 下身已经舒服得发麻,逐野却忽然退开身体,突如其来的松弛令仇红一下子喘了出来。 “你......” 来不及问,下身水穴便迎来了一处温热。 是逐野的舌。 游走在她阴户,又是舔,又是吸。 仇红哪受得住这般,下意识地便蹬着腿要逃,被逐野锁了脚腕拉回身下,环镯撞骨,清脆一响,他唇齿间还残留她的春液,透明晶亮。 “不许......不许逃。” 他说着,将她拽回自己怀抱,摁着她腿根,朝着那吐水的阴唇落下一个吻。 然后将她抱起,掀开那晃得不成样子的珠帘,一步步,迈入这幕天席地之下。 月色孱弱,但也勾人。 逐野将她拥到清居外一处书案前,从背后搂着仇红的小腹,抱着她慢慢地跪下来,而后轻轻分开她的双腿。 霎时间阴处被彻底暴露,凉意陡然传遍全身,仇红不禁仰起脖颈,又被人掐着喉咙深吻。 “唔,,,,,,” 屏风上纠缠出一团乱影。 仇红压低了喘息,将军府静谧,光是听到自己呼吸颤乱,就足以让她面红耳赤。 但逐野毫不在意。 她悄悄撑起上半身,要将自己的身体舒展出他怀里,还未成功,逐野滚热的掌心一按,她的腰部便塌了下来,臀部高抬。 浑圆顶翘的两团,叫逐野头皮炸沸。 逐野呼吸一乱,被这艳景夺取理智,仇红等他半晌毫无动静,回过头看向他,眼睛还是红的。 “你......怎么了。” 逐野不答,手从她腿间穿过,往胸前摸去,捉住一只乳,揉捏。 另一只手牵过她的五指,朝自己身下探去。 他真是硬得发疼了,但再度入她穴内之前,他想再尝尝她掌心滋味。 仇红的掌心带着一层薄茧,那是她十几年习武所得,那只骨节纤长的手,握过剑如寒霜,握过红缨长枪,掌心血脉交缠,只消碰一碰他下身,便叫他神魂皆沸。 这是仇红用来杀人的手,如今却用来取悦他。 这个认知足以让逐野濒临失控。 她的五指紧握住他的阴茎,掌心贴敷之时,那处不受控制地一跳,马眼晶亮,吐了些水液,缠在她指节之上。 逐野带着她的手替自己撸动,又是忍又是迫地享受着。 却不想仇红回过身来,视线落在逐野正兴奋的阳具之上,微微一怔,忽然道: “你怎的...长得这般大了?” 若说方才逐野还能忍着不立即插进她穴口,现在他是一点不想再忍了。 一把将人拎起,摁在书案之上,压低她的腰,抬高她的臀肉,先是一掌送到臀上,得了两团晃动,又是一掌打在软穴,也不管那处已经湿得一塌糊涂。 仇红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方才她受情毒所控,只晓得自己被肏弄,却感觉不出来那阳物具体尺寸,只知道欲望难耐,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 直到逐野带着她让她手淫,真切地握住了那物,她才惊觉逐野是真的长大了,又心生后怕,她下身是如何将此物吞纳的? 但想也无需再想,因为逐野已经渴得不可收拾,从身后分开她的腿,两指并拢搓开她的湿穴,阳物贴着她臀沟往里,直而狠地挺入。 “呜——” 这下仇红是真的再说不出话了。 下身剧烈摇晃,她睁眼去看沉溺与她交合的逐野,因欢愉而扬高单薄的下颌,深灰色的眸。 “小野......” 或许是情难自禁,又或许是毒物作祟,总之她叫出了那个久违的爱怜的称呼,而这一唤,又让逐野恨不得将自己全部嵌入她的身体。 “怎么,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他气息迷乱,话却是清醒的,仇红听出他的醋意,只是轻笑,五指攀上他腹处绷起的青络,道: “不,我不知道,只是你肏我的时候,好生熟悉,叫我想起了他。” 她是故意的。 逐野牙关紧咬。 故意在此时恼他,故意让他平白无故呷自己的醋。 无妨。 逐野捏住她的臀将下身贴得更紧,私处的毛发已经湿漉成几簇,互相纠缠在一起。 他有的是时间叫她适应一个新的自己。 这场情事到最后,仇红几乎呻吟得喘不过气来。 逐野一刻不松,将她锁在怀中,被重新压在身下进入时,她的双腿都还在颤抖。 彼此意浓,连情这种无形之物也似有了骨。 就在对方的唇齿,就在对方的胸廓。 *** 他们从黑夜做到了白天。 又把日光熬成夜色。 仇红实在疲累,嚷嚷着要睡床,逐野边吻她锁骨边顺她心意,重新将硬得发烫的阴茎插入她穴里,就着这个下体交合的姿势将她带出了清居,又迫迷迷糊糊的人为他指路,一路颤动着下身,步入了她的寝房。 一室糜乱。 仇红发渴,逐野无奈下了榻为她取水,却不轻易叫她喝,而是以口为盏,让她自己来饮。 于是唇舌追逐,又成了调情。 他扣住她的腿,牢牢地缠住自己的腰,挺动地比前几回还要狠。 仇红只觉得自己的小腹都要被戳破了,却又不喊停,双腿也从未停止过与他纠缠。 她能看见自己脚腕处的翡翠环镯时时刻刻晃动不停,晕成一片青绿色的影。 体内的情毒在被压制,人欲带来的快感让她五感清明,她太久未曾这样痛畅过。 不知疲惫的交合最后是如何停下的,她也没了印象,只晓得后半夜自己又被逐野吻醒。 她好不容易才睡下,但时辰一到,体内翻涌的欲望又再度涌上来,睡得极不安稳,逐野感受到她的不适,撑着身子起来。 剥了她腿间夹紧的薄被,仇红侧着身子,一条腿被他抬高,那湿漉漉的性器便滑进来,硬得发烫,堵了她满穴的湿润。 他动得极小心,又照顾着她的睡意,又安抚着她的躁动。 最后,他嗅着她的发,她枕着他的肩,彼此都睡得安稳。 -- 第十八章:毒蛊 天还未亮,只见几颗孤星寥落。 仇红醒来的时候,神清气爽,浑身轻松,四肢百骸毫无半点痛感。 身旁无人,窗被推开一半,照进半边星光。 仇红撑起身子,乌发绕肩,她发着呆望天,身后一阵风过,无需回头,便感受到了身后人的气息。 药香纯粹,那人从身后走近她,她的身体还在情热之余,轻微的靠近便叫她身下湿软。 “...你如今是谁?” 她动了动膝盖遮腿心,仍有些酸软,见逐野盯着自己薄被下的动作,脊背一僵,干脆就这般蜷着不动,一出声,没想嗓子也是哑的。 果真纵欲过度。 “你以为我死了?” 逐野轻笑一声,并未对她的欲盖弥彰发表意见,也没到她跟前来,而是先倒了一杯茶,递向她。 仇红面色一红。 想起昨夜颠鸾倒凤,两人互换唾液,她连一杯水都喝得辛苦,仇红心有余悸,耳廓发热,抬头,又见逐野眸色清朗,没有半分轻薄意思,登时更觉自己污浊。 “......” 她闷声喝水,茶是热的,灌进喉咙里,刚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的踪迹。” “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关心。” 逐野坐在她身旁,接过她喝完的浅杯,放置一旁。 他说得毫无起伏波澜,但仇红听得心下一惊。 “我并没有......我问过裴......我问过他们,有关你的事情。” 仇红叹了口气,“我并不是不关心。” 她本以为自己的话说得足够诚恳,却见逐野毫无反应,他面对着窗外,抬头望天,对于她说的话,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分。 这般沉默,仇红又觉得喉舌干渴,又不好越过逐野去拿那杯茶,只能吞咽自己的口水,压着渴望。 逐野看也没看她,薄唇紧抿,神色之冷,叫她心慌。 他不肯正面瞧她,也不答她的话,这放在以前,是从未有过。 场面之凝滞,仇红一瞬心软。 终究是她欠他的。 她眨了眨眼,长睫在眼下落出一道深色的痕,思绪半久,梗着喉咙道:“我知道自己有错,从前不该那般对你......我......你别生气。” 逐野的手却不知何时钻进了她身下薄被。 “你问他们,却从没想过亲自问我。” 逐野嗓音压抑。 仇红心脏巨跳。 他五指温热,爬过她膝弯凹陷,骨节亲热腿心,轻车熟路如回自家门户。 仇红紧张得下意识夹紧了腿。 这一行为却叫逐野哼笑出声。 “这叫什么?”逐野终于转过来看她,“留我,讨好我?” 仇红本想摇头,又见那深灰色的眸子总算有了光热,一时意动,也不去否认,沉默着眨了眨眼,被衾下双腿缓缓送了桎梏,她打开了腿,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视线相触,却没有那该死的火光四溅。 哪想,逐野只是微微一动,五指并拢,抬高,轻轻拍了拍她有些湿润的阴唇,叫她颤动两下,便毫不留情地撤出手来。 仇红:“......” 她连喘都未来得及。 四目相对,逐野视线含笑,仇红羞愤欲死。 撇过头去,只想拿薄被遮面,被一只手止住。 “肿了。” 逐野只道,语气有些热,“忍着。” 他的手重新回到她腿间,却不去挑弄那有些红肿的那处,只是安分地替她揉着酸软的腿心。 仇红舒服了些,换了个姿势看他,想到方才他那句“你问他们,却从没想过亲自问我”,心下又是一乱。 什么叫亲自问他。 她...不太明白。 明明她让裴映山安排他重回燕国,以彻底断情,两不相见。 她又如何跨越国境去打听一个燕人的消息呢? 在仇红之前,后梁处境,是中陆十叁朝乱世,八姓十叁君割据一方,战乱纷繁。 在仇红之后,罕见的太平盛世自此揭幕,后梁国力渐雄,周边各国陆续臣服于后梁国威,愿以藩属自居,边境安宁。 七年前,她逼迫逐野离开的时候,只想着永不再见,一断则断。 也从未考虑过,他一个在云疆身负奴籍的燕人,又是一个与敌军将领深切纠缠的燕人,再回到那片土地的时候,该如何自处。 如今清醒,仇红倒是真心实意有些后悔。 她闭了闭眼,觉得有必要解释。 “逐野,我当年考虑确实不周全......” “不重要了。” 逐野打断她,捏着她腿心的五指撤开。 仇红却喉咙发涩。 当真不重要吗。 可他看起来那么像需要她解释,需要她安慰的样子。 但仇红也是真的不会说话,也自知言语弥补不了伤害,她只能裹着被子往床榻里缩去,留出一个空位给眼前人。 也罢,往日之日不可追,也由不得她悔。 如今待他好一些,总归是不会错的。 “时辰还早。” 仇红伸出一只手,拍了拍身旁空位。 “歇息吧。” 好在,逐野没拒绝。 *** 仇红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再一睁眼,竟是日上叁竿,太阳晒屁股。 她猛地被日光照醒,腾地起身,见身边无人,只希望逐野未从正门大摇大摆离去,叫人落了口舌。却没想到微微侧头,逐野正端坐在月牙凳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什么。 她微微转过身子,只见逐野正点着案上的几味草药,神情很专注。 那药实在眼熟,仇红凑近了看,眼见那药物形状,登时五雷轰顶。 今日是十六,她本该赶在丞相府的人之前,去太医署替自己取药,断了寒赋拿捏她的路。 却没想到,终究是一败涂地。 “这药...谁送来的?” 逐野挑眉,“你以为是谁?你很在乎?” 当然在乎。 她头疼得要命。 早知道不留逐野睡下了,叫她睡得一塌糊涂,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抛在了脑海。 她一时不知道该气谁。 仇红闭上眼,气若游丝,“你没跟送药那人碰上面吧。” 逐野想了想,回她道:“没有。” 仇红心吞回嗓子眼。 那就好。 还没算死透。 下次还有机会。 逐野却来了兴趣,刨根问底道:“什么人叫你如此心慌?” 他面色不好,仇红眼睛眨也不眨,吐出两字:“仇人。” 逐野顺时不吭声了,转过身去,继续点她的药。 仇红见他如此专心,顺嘴一问道:“这药,有什么不妥吗?” 逐野摇头,食指点了点几根长相怪异的植株,道:“并不。” “这两样草药,珍稀罕见,相辅相成,药汤拿来治你气血瘀滞,神经之痛,绰绰有余,假以时日,就会见好。” 仇红并不识得那两味药,也并不关心,礼貌性地“哦”了一声,便四处去找自己的衣物。 才想起,昨日放肆之前,她的衣物都放在了清居冷泉处,逐野抱着她回寝房时,她是赤身裸体,全靠逐野臂膀遮挡。 ...... 现下她只能裹着被子去衣匣里拿东西了。 好在逐野极为专心地研究这她的药,根本没工夫管她,多年行军的素养又叫她动作飞速,不消几刻,她便将自己收拾齐整。 紫袍玉带,发冠简约。 刚拾掇干净,那边逐野出声,问她道: “京城暑热多雨,将军府又低洼潮湿,你身子不好,为何不离京避暑?” 仇红想也不想;“还能因为什么,懒。” “不想动。” 逐野一个字也未信。 他将案上的草药收好,起身,往她面前来。 他还穿着昨日那一身禅衣,想来今日晨时他醒来的那一遭,就是去了清居收拾狼藉,顺便把两人的衣物清理了干净,只是很明显他只顾着自己有衣服穿,忘了她。 逐野停在她跟前,两人视线对上,仇红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眼见着他蹲下身去,头挨着她膝下。 “你要干什么......” 逐野不答,专心埋头在她裤脚处,她长靴裹腿,一只却紧一只却松,逐野看不惯,伸手替她整理。 仇红没那么心安理得,却又不好叫停,没想到他整理完,末了,忽然伸手握住她脚腕处,隔着靴皮,握住那处的翡翠腕环。 “与这有关?” 仇红根本没想到逐野会如此洞察一切。 她本想敷衍,话到嘴边,只说出几个字。 “你别管。” 逐野当即放手,毫无犹豫,回她:“当然。” 一时间谁也无话,仇红心虚,往后一退,脚下生风便跑出了寝房。 *** 她一路走得飞快,也不管下身还有些酸肿,闷头往大门而去,却不想推门所见,裴照川倚着她府前石狮,正昏昏欲睡。 “你......” 彼此都是一惊。 裴照川先反应过来,见她要出府,忙拉住她手腕,口中飞快道:“今日不要离城。” 仇红微微皱眉,躲开他桎梏,“为何?” “你就别问。” 裴照川心急,凑上来要劝,又忽地嗅到仇红身上气味,霎时一愣。 仇红没注意他的表情,不耐烦道:“让我别离城,行啊,先告诉我你为何要入元都派?” 哪想裴照川不似前夜坦率,闭了闭眼,只说:“我自有我的考虑。” “那就别拦我。” 仇红闪身,吐出两字。 “让开。” 她今日还得非就出城。 断石崖。 她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本来并不觉得有什么,但裴照川偏偏今日守在她门口,不让她离城,事有古怪。 她预感不好,把裴照川甩在身后,往大理寺方向而去。 下一章喜闻乐见争风吃醋,懂的家人扣1 -- 第十九章:挑衅 日上叁竿,大理寺人员应当用过廊食,正是休息时候,她来打扰,也不算突兀。 却没想,到处瞅了一圈,没有半点傅晚晴的影。 帮她找人的大理寺少卿语速飞快,手头正点着几份案卷。 “将军,您来得不巧,傅大人昨日刚休沐,今日是无值的。” 休沐。 什么意思。 仇红摸不清思绪。 本想再打听,眼前的少卿明显分外专注于手头事务,已入无人之境,一双眼睛快跌到卷案上。 她不好再多问,收了表情离去。 傅晚晴偏生挑着这个时间点休沐。 奇也怪哉。 仇红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浓烈,裴照川之言犹在耳侧,不要离城。 这城外有什么狼豺虎豹,值得她主动避开? 她直觉,傅晚晴送的诚意,和裴照川要她回避的,是同一件事。 但有什么东西能既是诚意,又是洪水猛兽? 在这之前,逐野与裴照川的交易又是什么?肯定也与断石崖一事脱不开关系。 仇红一路闷头行走,脑子乱得像一团麻。 一时间,所有的事情来得这般巧,汇在这一个时间点,彼此千丝万缕,织成一张天罗地网,缚得她措手不及。 请君入瓮。 她从前是真小看了这眼前宦海,竟能把她逼到这等地步。 也罢。 就当她是从前血债,不得不还。 她倒要看看,这天罗地网,困得住她几何。 日光正盛,仇红急速趋步,眼前被晒得出了虚影。 脑海中只有一个方向。 约定的时间已过,再去断石崖的风险是不去的数倍,她求稳妥,与其再去断石崖,不如直截了当去找傅晚晴。 *** 此刻, 将军府内。 裴照川与逐野两相对峙。 裴照川本想追仇红而去,脚刚迈出一步,只听身后有人靠近。 是逐野,仍穿着那身极不得体,薄如蝉翼的禅衣,脖上符珠却不在了,胸前更无遮挡,明晃晃晾着胸口肌肤。 裴照川看得鄙夷。 巴不得将那人衣领处黏在一起,规规矩矩,别冒犯自己的眼睛。 但他又没法动手,他不得不去确认逐野的胸口有没有什么旁的痕迹。 裴照川忍着情绪,飞快地往那处瞥了一眼,没瞧见什么红痕,登时松气,而后又心虚自己太明显,咳了几声以示清白。 逐野却全然不觉。 他一脸心事,似乎没察觉到裴照川的小动作,又像早知此人会在这里守着一般,毫无惊讶,发问道: “她去了哪?” 裴照川气不打一处来,反问他:“你一直待在这里?” 逐野的表情就像在骂他白痴。 他懒得与裴照川多费口舌,微微蹙着眉往仇红消失的方向看去,却也没追,而是想了想,转身重新往将军府里进。 裴照川忙闪身挡在他之前。 “你干什么?这儿可不是你的狼窝。” 逐野理都不理,将军府门阔纵深,又岂是裴照川那身板能拦得住的,侧开身子,目不斜视地往府里进。 裴照川咬牙切齿:“你不要欺人太甚!” 逐野置若罔闻,脚下走得自若。 裴照川口齿一凛,视线里一个人影急急慌慌地从廊尾跑来,裴照川认出是将军府管家李叔,刚要大喊,李叔快来帮我将这人赶出去,却不想那人直直略过他,对着面无表情的逐野熟络道: “逐公子,早膳做好了,您现在用吗?” 什么早膳? 什么逐公子? 裴照川不敢置信。 “李叔,你叫他什么......” 他一出声,李管家才发现他,转过头来,上下扫他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潦草。 不知去哪儿鬼混了一夜,眼下乌青深重,眸中血丝密布,身上衣物又脏乱,关节处都是灰痕,实在叫他不忍细看,黑了脸色。 再对比一旁的逐公子。 李管家不自觉带笑。 实在是翩翩公子,仙人下凡。 “照川,怎么这样没礼,不打一声招呼就从云疆来了,这一身又是什么情况,你又惹祸了......” 裴照川咬着牙自辩:“什么啊,李叔你先别管我了,这人,你怎么跟他......” 话没说完,被人打断。 “现在用便好了,还劳烦您带路。” 逐野说着,那张万年死人脸上,竟然还露出一个春风和煦的笑来。 裴照川看得目瞪口呆。 “你他妈什么时候汉话那么好了?!” 他咬着牙忍怒,逐野却没那个兴趣答他,仍旧对李管家笑得热切。 裴照川真想当即把逐野那张假脸掀烂,面前气氛和谐的两人却都将他视若无物。 李管家并未察觉这两人间的刀光剑影,先行去了客堂准备,一时之间,廊下只留他们两人。 裴照川气得牙痒,右手已经不受控制地去握腰间的剑柄。 逐野察觉到他的动作,不急不缓,微微偏头,一只手抬起,往上,拨开了他腰间束着腹部的绸带,五指一张,从绸带里捻出一柄裴照川不能再眼熟的短刀。 那晚,他离开前,递给仇红防身用的短刀。 裴照川登时如雷击。 逐野的目光带着笑,“她都没对我下手,你着急什么?” 裴照川一个字也说不出。 仇红,竟然没对他动手。 他毫发无伤。 还如此明目张胆地宿在将军府?! 若说他之前是抱着看乐子的态度将逐野引到仇红面前的,现下那点乐子只成了滔天的妒火,烧得他五内俱焚。 “你他妈到底是谁?!” 逐野对他的愤怒毫无感觉,甚至呼吸都没有起伏,他仍不急不缓,动手将那把短刀重新收好,绸带系紧,做完这些,才如恩赐般对裴照川开口道: “既然来了,那便一起坐下,毕竟是客。” 一副主人姿态,他游刃有余。 “不过这饭,没你的份,她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将军府待客,但不留饭。” 一句话,说得流利工整,音节准确。 裴照川那点理智被烧得灰飞烟灭,刀剑出鞘,寒光一闪,他想也未想,对着逐野胸前就是一剑。 逐野察觉到他的动作,却压根没躲,他站在原地,完全收了裴照川这一剑,刀锋破肤,胸前登时绽开一道血口,腥味缓渗。 裴照川的瞳仁微微放大,逐野的血顺着他手中剑身挥动之轨溅落,滴答几声,跌在他脚下石板。 那清晰的血迹让裴照川收回了剑。 却不是因为怕了。 他不得不收手。 仇红的将军府见不得血。 他不能在她家里伤人。 裴照川将剑收回剑鞘,眼中的杀意却未消。 “我不管你是谁,你休想对动她半点心思,你最好清楚,仇红是我的人,不是你能随意觊觎的。” “你的人?” 逐野的前胸还渗着血,那道长而狭的伤口刻在他霜雪似的肌理,分明异常。 他却完全不顾,听了裴照川的话,只从喉咙中挤出一丝嘲弄的笑。 “仇红若真是你的人,早死过千百回了。” 裴照川闻言,面上闪过一丝痛色,嘴上却毫不退让,只道:“从前我不够格,但今日以后,我会护着她。” “护着她,就凭你?” 逐野森然一笑。 他几乎想问问裴照川如今有几斤几两,敢夸下如此海口,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要护着她。 讥讽之语已到嘴边,他却真正愤怒不起来,说不出口。 逐野心脏骤痛。 他又有几斤几两去护着仇红呢? 裴照川至少敢认自己不够格,至少即使不够格,仍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站在她身边。 他却什么都没有。 连重新站在她身边,都要借一层皮。 他不再去反驳裴照川了,双肩陡然一松,阖眼,几乎是逼着自己说出那句话。 “那你便护好她。” 他心中清楚,仇红需要人站在她身边,哪怕不能护着她,至少能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人清楚,总有人愿意为了她赴汤蹈火,她不是孤身一人。 回想起仇红今晨敷衍他的话,逐野心中一阵绞痛。 为何不离京。 怎会是因为不想,不愿。 她哪是不想离京,她是不敢离京。 她多年征战,落了一身的顽疾,每逢暑热潮雨,就是骨痛身疲,苦不堪言。 京城多雨,将军府又在低洼之处,夏季雨势连绵,她不知要疼过多少次,才能把一整个夏天熬完。 她为什么不走呢。 逐野眼前一痛,闪过那翠青色的影。 那翡翠环镯箍在她腕骨,即是情色,也是圣洁。 在逐野眼里,却是永远的桎梏。 若他没猜错,仇红脚腕上的,不是什么简单无害的饰物,而是江湖之中失传已久,罕见异常的玉烟蛊。 在燕国境内,毒不胜蛊,毒要人命,蛊却控人心。 玉烟蛊,便是那毒中之圣,万蛊之王,此蛊如其名,有着异常美丽的外表,却也有实在令人胆寒的狠毒。 逐野善毒,却自始至终没碰过蛊,他自知能力不够,养蛊只会遭反噬,死无葬身之地,他对蛊敬而远之,哪怕是在燕国境内,真正有那个能力养蛊控蛊,甚至用它害人的人,也不过屈指可数。 仇红是什么时候被下蛊的? 又为什么偏偏是玉烟蛊。 逐野颓然,从未如此无能为力过。 玉烟蛊,他至多也只是听过这个名字,知道它蛊如其名,以人养玉,再以玉养蛊。 其余的,他一概不知。 不知它如何被驱使,不知它能作用到什么地步,更不知,如何将它解除。 -- 第二十章:试探 逐野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裴照川一脸莫名,耳畔还停留着逐野那句情绪不明的话。 什么叫那你便护好她。 逐野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我认为这话无论如何都不该由你说。” 裴照川冷笑一声,“少在这儿发号施令。这是后梁境内,不是你那刁寒敝破的狼窝,认清自己的身份。” 出乎意料,他话说完,逐野竟没有第一时间开口与他对讽,他神态凝滞,下颚紧绷,嘴唇被抿成一条线,像是在忍,又像是在避。 裴照川才不想猜这人到底是什么毛病,他耐心耗尽,仇红不知道去了哪里,他得快马加鞭把人找着,好好守着,没工夫在和这毫不检点的燕蛮耗费时间。 “还有,既然会说汉话,那就别再装样子了。” 裴照川扬起下巴,“公主那边儿,还等着你觐见呢。” 他把话说完,也不去管逐野什么反应,一身轻松地跳下了石阶,往日光下头一站。 欲走,又想起什么,侧过脸,不屑道: “哦对了,记得换身体面点的衣裳。我们后梁,讲礼仪规矩,把你们的野蛮粗俗给我收好了,少穿得暴露在仇红面前晃。” 裴照川说完,一副大仇得报的样子,一甩发尾,腾云似地走了。 青砖上血迹已干,日光正盛。 逐野听着裴照川的脚步声远去,才慢慢地缓过意识。 公主。 呵。 若不是裴照川提起,他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与仇红的重逢,实在让他对其余事情都顿失了兴趣。 七年过去,分毫未改。 他垂头看向自己胸前已经凝血的伤口,抬手,指腹毫不留力地擦过,激起一阵密集的刺痛。 裴照川是收了力,却也带着十足的狠。 收力是顾忌仇红,发狠是的确妒忌。 逐野几乎想笑。 裴映山怎会有这样的兄弟,实在是家门不幸。 逞一时之快,莽夫蛮力,丝毫不动脑子。 逐野微微阖眼。 怪不得这么些年,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在仇红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相较之下,那个林无隅,才算得上是棘手之难。 逐野未和林无隅打过照面,也不知这人底细,更不晓得他和仇红到底有没有他不知道的旧情。 昨日欢好,他趁着机会套仇红的话,故意以林无隅激她,仇红的表现并未透露几分对那人的喜欢。 但女人在床上的心不可信,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仇红。 林无隅,不得不防。 至于裴照川...... 逐野看了看食指上凝成暗红的血痕,唇角微抬。 护不护得住仇红另说,他倒是给了自己更多机会,留在她身边。 逐野从腰间再度抽出那把短刀。 抬头望天,日色浓得焦灼,人躲在廊下,也能感到浮尘之中的滚烫。 阳光刺眼,他微微蹙眉,手里的短刀凛冽,逐野抬起手,目视着廊外园内的一处茉莉花枝,毫不犹豫地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血色弥漫。 *** 此时,崇仁坊。 仇红双手叉腰,被眼前富丽堂皇的府邸迷了眼。 傅晚晴的府邸修得极为...张扬。 仇红并不知道大理寺卿俸禄如何,但光看傅晚晴府门口两座浮夸金狮,她大概能猜到几分。 她刚到地方没多久,就被这华屋锦楼吓得收住了脚。 她呆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本想直接报上姓名叫人通报,又觉自己空手而来,实在不好意思进这敞亮尊贵的宅院。 纠结间,有一人迎过来,仇红转身去看,是个身材结实的护院,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似乎是早知她会来,朝她行礼后,便麻利地掏出一张名帖,双手呈上。 刚拿到手里,仇红就被这张名帖散发的香味熏出了胃海翻涌。 “这是何物?” 她被迫伸长手臂拿远了点,问护院这是何物,那人嘴却像缝了针,丝毫不答,立在她面前,尽职尽责当根木头。 仇红没有撬人嘴的习惯,只好收回手臂,屏住呼吸去看那名帖上的字。 龙飞凤舞,行笔张扬,写着叁字——迎月楼。 仇红看见月字就犯晕,直觉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又察觉到名帖材质十分粗糙,细看下去,迎月楼叁字之下,似乎别有重影。 她微微抬高手,借着日光将名帖透过,只见迎月楼之下,竟刻有傅晚晴姓名的暗纹。 这是一张名帖形式的门契。 她却没听过这迎月楼名号,抬头,眼前护院一动不动,仇红上下扫他几眼,道: “这迎月楼,怎么去?” 话说完,护院这才动了,转身朝着他们身后吹出一哨,仇红跟着他的方向看去,只见长街之上忽地行出一辆马车,一路疾驰而来,停在她跟前。 那马车同样的雍容华贵,布设敞亮,跟仇红眼前的宅院相得映彰。 马车一到,那护院就像任务完成般不见了影,徒留仇红与车夫四目相对。 仇红:“......” 许是沉默得太久,拉车的马忽然打了个响鼻,仇红反应过来,叹息一声,将那名帖收进怀中,纵身上车。 “有劳。” *** 仇红对迎月楼没有半分好感,她与月亮八字不合,不宜相交,但今日又不得不去,也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马车一路上四平八稳,仇红一次也没有掀帘看过街上,只闭目养神,注意耳边人声逐渐嘈杂喧闹,鼻尖萦绕气味渐多。 她正数着耳边有多少种声音时,马车停了步,车夫掀帘请她下车,仇红微睁开眼,只见眼前楼阁娟秀,坊面开阔,一只仙鹤石像塑在楼前,惟妙惟肖。 仇红步下车来。 没听见什么丝竹绕耳,更没有什么淫词艳语。 这竟然是个正经地方。 仇红微微放下心来。 少了顾虑,她脚下便走得飞快,推门而入,一股浓香铺面,仇红躲闪不及,呛了满喉,咳嗽间手边突然凑来一杯淡茶。 解她燃眉之急,没有不喝的道理,仇红接过茶水便饮,不忘道谢。 “谢了。” “一杯茶水,不足挂齿,将军言重。” 递茶的人声线之柔,仇红循声望去,是个身材娇小,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子,冲她笑得十分温婉,眼神却无端让仇红想起傅晚晴。 仇红下意识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那女子没察觉仇红的动作,仍旧笑得和煦,问她道: “敢问将军可有名帖?” 仇红掏出那张名帖,递与她。 女子双手接过,来回翻转,又借光一验,确认无误,脸上笑容更浓,对她盈盈一福,道:“将军请随我上楼,傅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仇红应了声好,便由她带路,走上那金栏玉柱的梯。 方才光顾着咳没注意,仇红这才发现迎月楼之宽大,陈设之精巧。 双梯姿态玲珑,似蛟盘旋,贯穿上下。主堂天顶镂空,内种有一棵参天巨树,叶翠欲滴,迎着日光明朗。 每一层即是一室,室名各不相同,外头装饰用的浮雕、玉柱也形状各异。 仇红一路走,一路看,心下疑惑,这迎月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正思索间,带路的女子忽然停了脚步,侧过身来,请她道:“将军,请进。” 仇红并无犹豫,走上最后一阶,推门而入,眼还未来得及看,耳边先响起了一阵放浪乐声。 再一看,室内竟人头攒动,气氛鼎沸。 仇红愣在当场。 她微微退开点身子,却被身后女子占去了地盘,动弹不得。 只能硬着头皮往里去,还未完全进入,眼前迎上来个粉雕玉琢的妙龄少年。 “将军大人来了!” 说罢,红着脸挽住仇红的手,将她完全拉入了房内。 仇红面容凝滞,来不及反应,视线往下,眼前人衣着清凉,胸前更是毫无遮蔽,比逐野更过分,交领散开,甚至直接一路直下,开到了腹沟。 看得仇红眼睛一痛。 喉咙也跟着失了声。 此景眼熟。 迎月楼。 怎么还是个风月馆。 不等她叹息,那边人群聚集处听见这边动静,皆是噤声,齐刷刷回头而看。 也亏得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仇红带着一脸不耐,总算看见了人群中央,被众人簇拥包围的女人,傅晚晴。 她此刻正眉眼带笑,身姿放松,倚在一男子臂膀之中,看戏般地盯住仇红。 “稀客,稀客。” 稀你个头。 仇红想杀人的心都有。 -- 第二十一章:作怪 “月儿,怎得如此没有规矩,仇将军也是你能碰的?” 傅晚晴嘴上这么说,眼中却兴味十足地盯着被少年牵住手臂的仇红。 她在旁人搀弄下支起上身,将仇红眼中的愠怒视而不见,嘴上慢悠悠道: “冲撞了将军大人,还不快些道歉,如此失礼,叫仇将军第一次来迎月楼就没了好感,往后都绕道远行,这个罪过你担得起吗?” 闻声,那少年忙松开手臂,双手抬起挡在额前,垂身,冲仇红礼道: “是月儿唐突,只因心中对将军心有崇仰,今日难得一见,失了规矩,还望将军不要怪罪。” 这话尾音是带着颤的,听来竟是真的害怕,仇红只得先行安抚,扶起那少年的手腕,开口,话却是对着傅晚晴说的。 “你何必阴阳怪气。” 仇红面无表情,“我并没有保证过我一定会去断石崖。” “啊,原来将军今日来,是为了与我谈这事的?” 傅晚晴一脸恍然大悟,同身边几个身段窈窕的男子对视几眼,那厢乐声不知何时又奏起,缓了这屋中氛围,傅晚晴的骨又松散了些,躺回身后人怀中,懒洋洋道: “我还以为将军只是来给我解释,那晚林无隅婚宴后,怎么突然离席消失的呢。” 声线调侃。 “那晚,我可是在席上等了大人好久呢,便消失了踪影,可真叫人好奇。” 她边说边偏开视线,目光看向那台上表演正酣的胡舞。 仇红都快忘了还有这回事。 她就知道傅晚晴是个难缠的人物,现下也不会轻易与她相谈,只能先行放下满腹疑惑,顺着她视线回头。 台上所演舞蹈并不尽然是胡舞,夹杂了些后梁传统民舞的改编,刚柔并济,张弛有度。 仇红来了兴趣,定睛一看。 只见那台上甩袖弄腰,眼波流转的舞姬,竟也是个男人。 穿着与平日舞姬无异,腰腹镂空,流苏裹胸,实在是...... 想不到,实在想不到。 傅晚晴竟是个寻欢作乐的豪放派。 仇红一时说不上话。 傅晚晴看得津津有味,脸上带笑。 仇红便不出声打扰,好在这舞蹈接近尾声,看过精彩的一段之后,傅晚晴的兴致便淡了下去,一挥手,便叫那舞姬带着乐师离去。 她身旁侍奉着的几个男子也纷纷起身,跟着出了此室。 经过仇红身边,皆是朝她浅笑告别,仇红梗着脖子目不斜视,还是被那一阵阵涌起的香风搞得浑身疙瘩渐起。 傅晚晴对她这样的反应分外不满,一手搭着膝盖,一手举起酒盏,摇头道: “我听闻,将军从前在云疆之时也找过这样的乐子解闷,怎么回京后反而变得束手束脚,拘谨起来了?” 仇红倒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找过这般的乐子,转念一想,这坊间何时传过关于她的风月传闻? 傅晚晴还在续说:“莫非,是云疆那处的乐子,后劲太大,仇将军也无福消受了?” 一句话说得仇红心头火起,“你喝了多少?” 傅晚晴举杯自证,“这是茶,不是酒。大理寺有规矩,白日禁酒,我可一向谨遵。” 仇红:“休沐也算?” 傅晚晴笑了笑,“将军抱病休养至今也有四年,都还保留着从前从军习惯,我区区休沐几天,怎么能轻易忘规啊?” 仇红不置可否。 “不过嘛,凡事有例外。” 傅晚晴放下茶盏,起身,走到一处博古架前,轻车熟路地取下一樽银壶,冲仇红道: “难得仇将军亲自拜访,我不拿些好酒招待,心里过意不去。” 仇红赏她这个脸。 坐于傅晚晴对面,等着她布酒。 傅晚晴手上斟得极快,嘴上也跟着不停,瞄了一眼仇红,又把话转到方才话题上: “方才那舞,与将军从前云疆所看,哪个更胜一筹啊?” 仇红不答,傅晚晴更好奇,换了个问题道:“还是说...以将军的性子,更偏好听曲儿,而非赏舞呢?” “不该问的别问。” 仇红自认与傅晚晴的关系,没到这种可以随意聊天的地步。 见她抵触,傅晚晴笑得更为欠扁,一拍膝处,爽朗道: “无妨,那云疆的野花到底是不入流的,脏了将军的眼,坏了将军的兴致,是他们的罪过。” “日后将军常来迎月楼,我傅晚晴打包票,绝对会让你乐不思蜀,尽情开怀。” 仇红却不知道傅晚晴本职是个老鸨。 “你还记着自己是个朝廷命官吗?” “为何不记得,这冲突么?”傅晚晴眨眨眼,“你我二人皆是未婚女子,事业有成,大把大把的银钱,大把大把的好时光,春色莫空负,及时行乐,有什么不好?” 仇红不说话,举杯闷酒,一口入喉,只觉得胃里都在烧。 她从晨起到现在滴水未进,突然喝下烈酒,五脏六腑仿佛都被揉挤在了一起。 她却眉也不皱,为自己满上第二杯,喝下之前,冲还在等着她回答的傅晚晴道: “不好。” 傅晚晴喉头一噎,又听仇红道慢条斯理道: “试问,一个被你们迫着入局的残将,不得不卷入你们这些纷争,为你们驱使,那她还算得上拥有什么好时光呢?” 在傅晚晴无言的注视下,仇红饮净第二杯。 “所以,就别再拐弯抹角了。” 她嘴唇辛辣,“告诉我,断石崖的事,还有转机吗?你们到底有什么诚意?” 仇红说完,对面傅晚晴的脸色终于舒展开来,一双美目微眯,唇角掀起,道: “看来将军是真想通了。” 仇红补充:“还是那句话,不得不。” 傅晚晴眉眼含笑,不去纠结仇红那叁番五次强调的“被迫”,为她添酒,道: “既如此,我也不好再拐弯抹角。” “断石崖之事,的确有变。这是我们意料之外的,那不速之客十分难缠,惹了不少乱子......本来我也头疼得紧,不过好在丑时已过,您也没有出现在断石崖附近,少了不少麻烦。” 见仇红脸色微变,傅晚晴的笑意更浓,“这方面,我还着实要感谢那‘困’住将军的人。” 仇红微微凝眸,开口,把话重新转到正事上。 “所以,断石崖之事,现在做如何打算?” 傅晚晴的话被纠过来,也不急,自斟自饮,颇为闲适,“一切都已经解决好了,不用担心。既然将军今日出面,那就代表今日一定有空。” “今晚,断石崖,一切准备就绪,定不会叫将军失望的。” 仇红把话听完,笑也不笑,吐出四字,“你最好是。” 她得了答案,也就没有再留下的理由,撑膝起身,面前的酒杯已经空荡。 傅晚晴没拦,也并未同她道别。 仇红刚迈出步子,就听身后人慢悠悠对着她身影,发出一问: “那晚,林无隅婚宴上,带走将军的人,是裴照川吧?” 仇红脚步一滞,回身警觉地看向她,“你跟踪我?” 话音刚落,只听楼下堂内嘈杂,瓷器破碎之声。 仇红心下一紧。 傅晚晴对着她的视线,笑得毫不心虚。 “非也,只是猜测。” “但很明显,有人等不及送上门来,验证我的猜测了。” *** 迎月楼主堂内。 数十个伶人七倒八歪地滚落在地衣之上,抱臂痛呼,各个都面目扭曲,五官皱缩。 他们身侧,主堂内到处凌乱散落着瓷器碎片,狼藉一片,分明是打斗过的痕迹。 仇红心生疑虑,下楼查看情况,人刚到,还未来得及去看那些伶人身上的伤,只见那棵通天巨树之上,坐着一个张扬跋扈的影。 不是裴照川又是谁。 虽以面盔覆面,但在仇红面前毫无作用。 仇红面露愠色,上前一步,正要降怒,却没想到裴照川迎上来,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问她有没有按时喝药。 仇红霎时愣在当场,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忍着怒气道:“你这是干什么?” 裴照川看了一眼四周东倒西歪的人,简洁道:“我想进来,他们拦我。” “所以你就硬闯?” “我担心你......你一个人在外,我怕你出什么事情,我......” “你担心我?” 仇红不敢置信,“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裴照川简直昏头了。 他如何说得出这种话。 裴照川却一脸坦然,回她道:“我当然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被人下药了?” “我没......”裴照川面上一白,百口莫辩道,“我说的是实话,我真的担心你,我不该拿你做那个交易,我一开始不知道逐野他......” 仇红没工夫听他解释,逐野的名字一出现,她的额就疼得不行,她连忙打断裴照川,压低声音,稳住声线道: “我没兴趣听这些,你不用解释......但你的确得好好解决一下现在的情况。” 她指了指身旁这些被裴照川收拾得四肢散架的伶人,“要是让谁传出去,你偷偷入京,还明目张胆伤人,别说万夜营了,你再想回云疆都得先被御史台那群人扒一层皮。” 仇红说完,管也不管裴照川的反应,起身便走。 裴照川见状,下意识地要跟着她而去,又听身后一道高昂的女声。 “且慢。” 有人叫住了他。 -- 第二十二章:桓涛 傅晚晴站在裴照川身后几尺远,目光在地上一圈哀呼痛叫的伶人身上扫了一圈,触到众人关节处明显淤血,眼眸微凉。 “也不知我这些伶人是何处惹到了大人,下手竟如此之狠,不惜重伤?” 裴照川闻声微蹙了眉,因仇红方才的警告,克制住了转头的冲动,只从衣袋里摸出几锭银两,抛掷在地。 “不够再来找我。” 丢下话,便要去追已经走掉的仇红。 身后人却不急不缓,也不弯腰捡拾,对着他匆忙背影,只笑,“裴小将军何至于如此迁怒。” 话音一出,裴照川眼眸微凛。 傅晚晴朝地上一个伶人的位置迈了几步,微微俯下身来,一双洁白如玉的手自袖中抽出,眼中带着怜惜,去探那人腹处的伤。 “人各有不同,不过是同一份职当罢了,何至于这样指桑打槐?” 她话中所指,裴照川再清楚不过,心中疑窦顿生。 她是谁? 一副对自己了如指掌的样子。 裴照川却没有轻举妄动,按捺心思,侧过身子,尽量平和开口: “你认得我?” 傅晚晴面色从容,头也不抬,细细查看着眼下的伤势。 裴照川出手还是这么狠戾。 她心头一跳,这些伶人无一例外都被伤透了筋骨,裴照川没有使任何武器,只赤手空拳,次次到肉,几乎要把伶人的骨头都卸了。 偏生面上却不见一点血红。 这不是泄愤,傅晚晴想不出第二个答案。 她真想当即给裴照川点教训,躺在地上的这些人,十有八九,都再无法再度起舞弄琴了。 她简直想扒了裴照川的皮。 裴家的人,除了裴映山,其余人是真不知道“轻重”二字如何写。 尤其是这个裴照川。 她胸口隐隐作痛,面上却还要不动声色,忍着情绪,道: “裴小将军,一别数年,别来无恙啊。” 裴照川却不知她是哪位故人。 京城势力人物繁杂,他远在云疆,不觉得自己在此地,有哪位值得别来无恙的旧相识。 再不去追仇红就来不及了,他心下权衡,直觉这女子难缠,不宜久留,嘴上抛下一句话,便要转身离开。 “我却不识得你是谁。” “你不必记得。” 傅晚晴看出他想走,也不着急,拍了拍地上人的胸口以示安抚,再起身,慢悠悠道:“我无足轻重,不足挂齿。” 哪想裴照川已迈过堂前碎玉屏风,身影只剩半截。 傅晚晴终于说出那句她压了许久的话: “若小将军入那元都派,是为了仇红,我劝小将军叁思。” 一句话,踩中裴照川雷池。 她颊边几乎迅速地撩过一阵寒风,刮过皮肉,强烈的痛感生起,却也未伤她分毫。 傅晚晴身后衔瓶含盏的叁彩架却遭了殃。 是一枚自裴照川指尖掷出的飞镰爪,十成十的力,入木叁分,登时四分五裂。 傅晚晴被这一下彻底激怒,也彻底放心。 裴照川,还是如此容易拿捏。 “说话之前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他隔着一层面具看她,目光却如暴雷将至。 傅晚晴只想笑。 “我字字句句发自肺腑,身份之别,也无法挡我吐露真言。” 傅晚晴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周遭静默一瞬,裴照川的身影还停在那碎玉屏风之侧,与旁的影子混在一起,视线之窄,有些看不真切。 “裴小将军,领元都派不似领万夜营,后者你或许还能试着摸索,前者,则是你无论如何都把握不住的。” 世人皆以为,裴照川得圣令接替仇红领万夜营,从此以后便活在仇红的阴影之下,四年以来,他们二人从未停止过被比较,从功绩到能力,营员、百姓之间,桩桩件件,都是被拿来鄙薄阔谈的话题。 傅晚晴呼吸微微一缓。 裴照川虽出身武将世家,颇有天赋,于常人而言更胜一筹无可厚非,但偏偏遇上的是仇红。 武神之身,天纵奇才。 裴照川无论如何都比不上。 四年前仇红因病引辞,自云疆返回京城养病,梁帝亲临城门迎接,随之而来的还有圣旨一道,即刻起,由裴照川接任万夜营营主一职,官至一品,散官连升叁级。 一时间,裴照川被推向了风口浪尖。 敢与仇红相提并论,在仇红病重之时全盘接下她旧时心血。 这一举,掀了滔天巨浪。 旁人只觉得裴照川少年狂妄,野心十足,权欲星火撩人,他裴照川也是个凡夫俗子,怎么不想大权在握,沽名霸王? 傅晚晴却明白裴照川的别有用心。 他从来就没有活在仇红的阴影之下,困住裴照川的,一直以来,其实是裴映山的影子。 傅晚晴心尖顿痛。 很多年前,先帝与裴家离心,自古帝王疑将,裴家也难逃被背弃的命运。 好在先帝崩逝,新皇继任,急需笼络朝中旧部势力,才将已经式微的裴家从生死线上拉回。 裴映山就是在这个时候,请缨投身行伍,既是报恩新皇,也是放手一搏。 他要重拾裴家门楣,重振百年风光。 天不负他。 裴照川用兵灵活,注重方略,任用贤能,门下归麾之人,皆是有胆有识之辈,仇红入军抗敌之时,便是义无反顾地入了他的部下。 不仅如此,裴映山还凭一己之力起了偃月营。 之后数年政局变幻,势力划分,偃月营沦为了权力动荡的牺牲品,被迫瓦解。 在那之后,仇红花费了无数心力才将部分偃月营旧部重聚,又改制增规,成了万夜营。 裴照川从来不在乎什么名声。 他不够强,不够格。 他得保住万夜营。 偃月营已经没了,他不想万夜营一并败在他手里。 他要借元都派的力,在京城立足。 裴映山、仇红,两个人前车之鉴,足以让裴照川警醒,此番宦海深不可测,他也要放手一试。 一腔孤勇,当傅晚晴只觉薄凉。 “你无需同桓涛比较。” 她出声道,眼眶竟有些凉意,说完,才发现裴照川眼神凛冽,直直盯着自己。 “你如何知道我兄长的字?” 傅晚晴微顿,她方才竟不小心说出了裴映山的字,本想解释,又听裴照川“兄长”二字,眉头一皱。 “兄...长?” 裴照川到如今,竟然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傅晚晴只觉可笑,也不逃避,正对上裴照川质问眼神,坦然道: “为何不识得?他若还活着,说不定还没有什么胆量敢站在我面前,与我正立而对。” 语气之狂,反倒让裴照川无所适从。 “...你到底是谁?” “你只需知道,我对你并无恶意,所劝之言,也是发自肺腑。” 裴照川冷笑,“我并不觉得,对于一个连身份都不愿摆明的人,她的话有什么好听的。” 倒是固执。 裴照川说完便转身离去,未留给傅晚晴半点转圜余地。 她的视线落在那处碎玉屏风,含了些易碎的落寞。 裴照川走后,身后的寂静被打破,自玉梯缓缓步下一人,正是方才为仇红引路的妙龄女子。 她神色有些焦急,目光追向裴照川离去的方向,见傅晚晴魂不守舍,犹豫着开口道: “裴...映山,是父亲的名字吗?刚才那人,是我的亲......” 话未说完,被傅晚晴厉声打断。 ——“你没有父亲,也没有亲人。” 字字沉声。 女子知道自己失言,眸中闪过一丝受伤情绪,但又很快藏好,扫过地上受伤的众人,微微一惊。 “这...这是方才那个人干的?” 傅晚晴也回过神来,视线下落,对她吩咐道:“将他们带回去诊治,今日发生之事,一点风声也不可走漏,明白吗?” 女子闻言,“明白。” 当即着手去叫人。 傅晚晴叹息一声,又道:“他们的伤,纵是华佗在世,也难复原了。”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皮下可怖的淤血,微微一顿。 “尽量医治便好,重要的保住性命,其余的,就别求了。” 一句话,说得女子胆战心惊。 “竟...竟有如此严重?” “多给些银两安抚吧,能有些安慰也是好的,这次,是我欠他们的。” “却不知,那人为何要下这么重的手?” 傅晚晴不知该如何作答。 有些事情,她也只了解两叁分的事实,其余的,全靠猜测。 仇红于她而言,是个谜,裴照川,也无非是解密过程中的一环。 她还有很多必须要知道的。 比如仇红云疆的旧人,比如断石崖献给仇红的诚意到底是什么,比如......裴照川对仇红到底是什么心思。 她有些吃力地闭上眼,脑海浮现出一双与裴照川有七八分相似的眼睛。 裴照川活在裴映山的阴影之下,试问他对仇红的心思,是恨多一点,还是......贪多一点? “你且去办吧,迎月楼闭馆几日,风头过了,再开门迎客。” 她声线疲惫,轻唤面前的人,“月儿。” 傅晚晴看着眼前人的双眸,还是有些不忍地开口: “你无需抱有期待。” “裴映山不是你的父亲,裴家与你毫无干系。” “我们的存在只为了一件事。” 她抬眸,望向头顶日色—— “仇红。” 走两章剧情 -- 第二十三章:起浪 仇红回府喝药时,并不见逐野。 说不清到底什么情绪,她既庆幸他走了,又想起早晨他们二人不欢而散,心中仍有些不平的情绪。 过了垂花门入后厨,本想着再寻些吃食填肚子,围着灶火煎药的却不是李叔,而是个身形窈窕的女子。 仇红步子微微一顿,那女子听见响动,侧过身来,露出一张因烟熏火热而湿漉的脸。 ......竟然是玲珑。 两个人都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彼此,皆是一愣。 仇红差点忘了,既已见了逐野,那避无可避的,定会再见玲珑。 她一时有些无措。 当年她背弃逐野,不惜伤他,论最对她心有芥蒂的,必然就是玲珑。 玲珑待逐野如亲弟,一向回护疼惜,当年之事,她不可能不与仇红计较。 她今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仇红眨了眨眼,只见玲珑微微起身,敛了敛衣裙,朝她一福,竟面色柔和,并没有半分情绪外露。 仇红不知作何反应。 玲珑还是那般貌美,只是衣着发饰皆随了梁风,不似从前平康里那般混杂打扮,一眼看去,倒有模有样像个京城名闺。 “你......” “是小野叫我来的。” 玲珑知道她的疑惑,解释道。 她手头还攥着控火的蒲扇,不时掀动着风,一边照看着这边的砂罐,一边转过来伏在案上碾药。 “李管家去为将军跑马,又怕没人提醒将军吃药,小野便叫我来了。” 仇红:“哦......”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不好让气氛冷着,见玲珑碾药的手法熟稔,不免问道:“你如今是医者?” 玲珑摇摇头,“只粗略地学过一些,并不是很熟练。” 又想起什么,眼中泛了些光彩,“裴将军说过,希望我有些技艺傍身,但奴...玲珑实在愚笨,复杂些的,总学不会。但好在我还能熬好药。” 那句“奴”的自称,竟还是没改掉。 仇红微微垂眸。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太多交集,唯一的关联也只是逐野。 显然,她们并不能将逐野当作一个话题。 还是不说话得好。 好在药很快便煎好,喝过药,仇红又简单地吃了一餐饭。 她向来没有什么口腹之欲,吃饭也只是为了不挨饿,食物好坏之分,她品尝不出,一直以来颇觉得浪费了李叔的手艺。 今日正好玲珑拜访,她又替自己煎药,于情于理,总该要留她一起用饭的。 玲珑一直吃得很安静。 仇红也不是个多话的。 两个人沉默地吃着,竟也不觉得尴尬。 用过饭,玲珑便起身告辞,仇红送她到府门,两个人告别,十分利落。 玲珑走后,仇红满腹心绪,李管家半个时辰后回到府中,跑在前头的,是她从前战马烈风。 烈风已经是匹十一岁的老小子,腿脚不便,同她一样,也落了一身伤病。 但这伤病丝毫不影响它纵情奔跑的乐趣,每半月一次的惯例,李叔都会带它到沙苑松松腿脚。 烈风一身黑亮的皮毛在日色下熠熠生辉,仇红靠近它时,它亲昵地蹭了蹭仇红的腰腹,仰起脖子,打了个响鼻。 “这就跑开心了?” 仇红见它心情愉悦,脑中的思绪跟着一扫而空,抱了抱烈风的脖子,便让李管家带着它去护理马蹄了。 烈风却始终没动,站在原地来回甩蹄,怎么都不肯跟李管家走。 “是还没过够瘾么?” 仇红牵过它缰绳,安抚性地抚了抚马鬃,烈风性子随她,执拗非常,若是没跑尽兴,是不愿意乖乖回马厩休息的。 仇红正好有空,便打算亲自带着它再去跑一跑。 刚一上马,烈风便迫不及待地扬蹄嘶鸣,管也不管准备叮嘱的李管家,倏地回转身子,冲府门方向而去。 一般来讲,烈风跑得并不快,它上了年纪也开始注重休养生息,尤其是腿上关节的地方。 今日却撒了欢儿似的跑。 而且目的明确,直往一个方向而去。 将军府本来不在皇城之中,是四年前仇红卸甲归京之时,梁帝金口玉言,特给她的恩典,将将军府挪移至鸿胪寺以南,特纳入皇城警戒范围之内。 既是方便她入宫,又是方便她跑马。 沙苑在皇城以北,出将军府门直行即可,梁帝有令,特许一路畅通无阻。 而烈风却未向北而去,反倒是一路向南,奔皇城外而走。 仇红微生疑虑,这并不是去往沙苑的路,而是往外郭城。 仇红心下一动。 外郭城一百零九坊,一百五十五座寺观,烈风一路驰骋,循着佛香而去,路无婉转,一直领着她到了凌霄寺。 茉莉芬芳,树下有一人徘徊。 竟是,很久未见的萧胥。 *** 十六日朝堂之上,十分热闹。 林尚书大婚一事,那日婚宴上多数官勋贵爵都悉数到场,场面之大,几年所未有。 按照后梁风俗,凡大婚者可免去当值叁日,免于政务,这是难得的福泽,林无隅却并未遵循,未休婚假,十六日卯时晨起,按时上朝。 诸官免不了一番寒暄,既夸赞林无隅勤于政务,又调侃他疏于儿女情长,如何与妻室交代。 林无隅毫无半点被调侃的不适,回得滴水不漏,字字平和。 “然西凉之事未平,无隅不能有半分松懈,家妻虽处内室,同样记挂边防大事,今日只是例行上朝而已,实在担不起诸位夸赞。” 此语一出,众人的思绪又回到了如今近在眼前的西凉内乱。 西凉地处后梁以北,地广人稀,内划叁部,分为喀峰、启昭、祝叁族。喀峰、启昭皆为西凉本土所有,祝氏则是战乱之时,后梁一支北上逃难,与二族通婚繁衍而来。 在贞徽二十五年以前,叁部一统,为喀峰一族所领。 与后梁互尊互敬,通商通教,本是睦邻友好之势,却不料启昭一族始终不满与后梁平起平坐的局面,多次派人扰境,抢掠平民,制造骚乱。 后梁却无法讨要说法。 西凉土地瘠薄难以耕种,每逢严寒酷暑,常有牧民因饥饿困苦越境抢粮。 后梁只能派军镇压,却无法根治难民骚扰。 这在外交上算不得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大事,可年年如此,再有启昭一族别有用心借题发挥,后梁也无法一忍再忍。 贞徽二十九年,赵敏领命镇守羲和关。 赵敏是有名的好战分子,面对启昭骚扰,赵敏无所畏惧,领兵直指西凉都城,以雷霆之势速攻,迟则生变。 他本意并不是攻城,只想彰显国威,解决启昭后患,令他们不敢越境,却不知此一招正中启昭下怀,喀峰见后梁起兵,也不顾往日情面,下令迎战。 西凉骑兵之雄,又颇具地势之优,命中注定,这是一番苦战。 两年过去,各有损伤,却仍未出胜负。 直到前些日子,西凉陡然内乱,才让事情出现转机。 此日,朝堂之上。 王长安身边几个兵部大臣,眉间紧蹙,相谈道: “殊柏城如今困难,兵报来禀,情况不容乐观。” “赵将军独守羲和关已有两年,孤军奋战,如今西凉内乱,才有了喘息的余地,也不知依太子之见,应当拍谁前去增援,将西凉一举拿下。” “增援?如今这朝中还有谁能担此重任,哦,倒有个裴照川,万夜营在他手里,倒是不容小觑,或许值得一试。” “裴照川...呵,简直有辱裴家门楣,看看他在前线打的仗,次次险胜,伤敌一千,也要自损八百......” 话音之外,皆是鄙夷。 “不算裴照川,那命谁去,仇红么?” 仇红的名字一出口,几人纷纷哑然,互看几眼后,才有一浅色官服的人说道: “仇红?诸位,如今时过境迁,谁还能寄希望于仇红?才过而立之年,正是当打之时,天天推脱,连朝都不上,说养病,一养就养了四年,这是什么道理?奈何梁帝宽厚,太子也敬她颜面,这可就苦了北境老百姓......” 说话的人名程超,昔年进士,今日尚书右丞,模样中规中矩,话却处处带刺。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这话情绪过盛,不知如何接上。 可他的话确实在挑不出什么明显的错处来。 仇红赋闲避政,不问朝堂,这是众人皆知的事,仇红自七年前回京,那是众望所归,京城百官都期待着那久负盛名的战场杀神,能回京中做出一番事业,要不是整顿禁军,要不就是替各藩王练兵,壮大后备。 却没想到,仇红只是在朝堂领了叁年闲职,除了监考两年武举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建树,兵部、御林军请她前去教学,她也总是一再推脱,称病不见。 一晃七年,她就这么游手好闲,凭着旧日的功勋和荣耀消极怠工,偏偏梁帝仁厚,对她一向宽容,他们在朝官员,是一点不敢明说。 有一人思索半晌,斟酌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说,那可是仇红仇将军,若她愿意领兵,那必然还是......” 话被打断,仍是方才义正言辞的程超,“仇红,她隐退之心根本不藏,看看她回京以后悠闲懒散,还有几分从前沙场点兵的样子?终究还是一介女流,受不了战场严酷。” 末了,想起什么,压低声音补充道:“诸位有所不知,当年赵将军出京赴羲和关之前,是专程来请过仇红的。”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竟有这事?” 赵敏出军之前,京中已有风声,黎民百姓本来就对西凉蛮夷之举怨声载道,奈何却无法真的对他们反制,因此赵将军出军一举,是顺应了民心,也备受朝廷关注的。 可西凉骑兵势力雄厚,赵将军又年纪尚高,不免有怀疑、犹豫之声,当时部分人还反对过由赵敏带军,觉得他太过鲁莽,可若赵敏实际上是邀了仇红一道出征,那就能说得通了。 “当然,我朝虽有文士,但实在缺武将,仇红到底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赵将军启程之前,是专门请过她出山的。” “这样,那她不明摆着不去的么。” 程超眼中鄙夷更盛,“那是自然,她不仅拒了,拒得还相当干脆,甚至还劝赵将军。”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这仇红究竟是怎么了?她可是百战百胜的天纵之才,从前力挽狂澜都不再话下,怎么还未与西凉开打,就如此消极? “如何劝的,劝了什么?” 只听程超字字泣血道:“仇红劝赵将军,原话只有十叁字,她面无表情,拒赵将军道;‘何必与西凉大动干戈,得不偿失’”。 话音一落,众人皆是心头雷震。 仇红的心思,他们是万万没想到的。 “...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 程超微微收了表情,目光回转,拨开众人身影,望向不远处面色苍白的一人。 “我所言非虚,林无隅大人当日就在现场,自然可为我作证。” (好久不见的林·弃妇·无隅向大家say hi) -- 第二十四章:规矩 程超的目光似有千钧之重,隔着众人抛向林无隅所在,搅得他气息混乱。 “我说的是吗?林大人?” 他唇角含笑,等着林无隅的反应。 林无隅被那眼神一压,微微垂头,竟是一语不发。 众人皆当他默认,心中哗然,几人霎时变了脸色,方才还犹豫斟酌的人倏地情绪上涌,脱口而出:“不愿大动干戈?!得不偿失?她仇红怎就知道后梁一定会输?这是什么话!” 话音极重,登时惹了四周官员的目光,一时间鸦雀无声,皆注视着这方热谈。 那人浑然不觉,还在情绪中,双目圆瞪,面上血气翻涌。 “我是没想到,这仇红竟有如此怠惰心思,她是怕了谁?惧了谁?” “这话也不能这么说......仇将军在前线冲锋陷阵那么些年,诸位有目共睹,许是的确病得重了,十分厌战,以和为贵嘛......”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完,立刻点燃了众人不满气焰,接二连叁,都对仇红之举不吐不快。 “以和为贵?刀都架在边境脖子上了,你要我们以和为贵,实在荒谬!若无家国,哪儿来的她居功伟业?若无百姓,哪儿来的她名声浩荡?实在是见识短浅,妇孺之心!” “前些日子还有先帝在时的老将自请披甲,要去驰援羲和,老将投路无门,竟在我府前相跪,看得我眼热难抑.....哪想她仇红竟连旁人半点赤诚之心都无,难道我泱泱大梁,到最后只能请老将出山吗?可悲,可悲啊。” 叁言两语,各自气焰。 谁都没想到,被奉之为天纵上将,受百姓爱戴,皇帝敬佩的一国之将,竟生出了这样懈怠懦弱、渎国之心! 一时之间,怨声四起。 “诸位,恕我直言,且看她在朝中这些年,于国于家,除了打仗练兵以外,还有些什么贡献.....” 说话的人是程超,他趁着众人情绪甚躁,压了压唇角,将话题引到仇红入朝之后,朗声道:“众所周知,仇将军无心朝政,拜官入朝后所做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便是将那萧胥自九品校书郎,破格提拔至四品卫尉少卿,美名其曰,师徒情谊。” 萧胥的名字一出,众人皆回忆起那道数年前仇红亲自向梁帝请的恩典,七嘴八舌起来。 若说方才他们还对仇红心有忌惮,不敢高声语,但提到萧胥,诸人的胆子立马壮出十倍,口无遮拦,毫不留情地批驳。 从前,碍于仇红极高的身份,和梁帝的庇护,他们一再退让,本就对仇红女流之辈的身份诟病,奈何不敢言,但一提到萧胥,就如同鬣狗嗅腥,立马一扑而上。 女人嘛,成也男人,败也男人。 仇红也逃不过。 若其他的事情评判不了,那萧胥这事,是无论如何她也洗不干净的错。 其中,有一人不满最甚,声量之大,百官噤声。 “也不知萧胥算个什么徒弟......无非就是明目张胆的男宠罢了,她仇红最会的弄刀武枪之事,萧胥一点没学到,这算什么师徒,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还非要安个合理的名头,我所不齿。” 程超闻言,只淡笑劝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谁都知道萧胥出身不好,将军一贯是有仁心的,多加照看也无可厚非,诸位切莫会错意,我只是觉得,仇将军对于朝政,是否是太过轻浮,心有不尊了呢?” 在他们之中,林无隅出奇得沉默着,任周遭言语毒辣,他只字不言。 此刻,百官班于殿庭左右,巡使二人分位于钟鼓楼下,林无隅就这样将耳边尖锐之语熬着,从未觉得等朝之时如此漫长。 直到一声怒喝乍破,将他从无人之境拉出。 ——来人竟是萧胥。 “林无隅,无非完婚娶妻,你就成哑巴了?任他们对仇将军轻贱口舌?!” 他是气极了,怒发冲冠,横眉冷对,一向齐楚的衣冠竟落了凌乱。 林无隅从未见过他如此失礼的模样。 林无隅不动也不恼,任萧胥走近,也任旁人续嚼口舌,他发现自己也可以做到无知无觉,只要内心够狠。 “林无隅,你聋了?听不见他们怎么污蔑将军的?” 怒斥间,萧胥已走到他跟前,两人身量相当,双目交接如同刀锋卷刃,互相刺探。 “...萧大人奉命修史,免去朝务,今日怎么有空问政?” 林无隅无心与他争执,朝前按品级分班列,萧胥擅自跨班已是犯错,他再多说句话的工夫,巡使便会前来将他押下,拉去领罚。 “林无隅,你不要故作姿态,最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萧胥气极,也瞥见了正朝这处而来的巡使,面色一滞,嘴上却仍不松口。 “祸从口出,诸位大人满嘴胡言之前,最好先想想自己怕不怕丢掉身上这件官服。” 这话惹了众怒,几乎是立刻便有人反驳道: “普天之下,谁敢轻贱仇将军......说她一句不是啊......萧大人慎言,这罪名我们可担不起,那是要遭口诛笔伐,唇枪砍头的。” “你——” 话未出口,听得一声玉环相撞,十步之外一人长身挺立,前呼后拥而来。 诸人登时收敛气焰,低眉行礼,皆毕恭毕敬道:“寒相。” 寒赋抬眼,轻飘飘地扫了众人一圈,脸上是素来不变的冷漠。 “何事喧哗?” 四个字,平白叫人魂飞魄散。 寒赋的到来如同冷水泼面,方才还高声批驳的众人登时清醒,对于之前所言不免后怕,皆是面面相觑,不敢回话。 无人应答,寒赋的脸色愈发阴沉,指节的白玉扳指转过半圈,抬眸,身后忽然有一道声音响起。 “估摸着又是殿前小谈罢了,许是羲和关的战事吃紧,叫诸位大人乱了分寸,一时情急,高了声量。” 说话的人是王长安,他是跟着寒赋来的,亦步亦趋,不敢怠慢,到了殿前,先在众人之间找到了程超,与之对上视线,明白事情顺利,于是放下心来,清了清嗓,替众人解释起来。 “是吗?”寒赋冷笑,“区区一个西凉内乱,竟然叫诸位乱了分寸?” 王长安脸上发汗,“那毕竟是边防大事,诸位也是关心则乱嘛......” 寒赋毫不买账,唇边的寒意更盛,“关心则乱,怎么不见你们披甲上阵?” 众人脊背一寒,无人敢应。 寒赋并无耐性,指了指众人之中的萧胥,道:“萧少卿,你来说。” 众人皆是惊心动魄,又松了口气。 无人不知,寒相的忌讳便是仇红,因为厌恶,顺带着连萧胥也跟着被打压,萧胥若识相,便不会在寒赋面前将事情闹大,他肯定知道如何管住嘴巴。 却不料,萧胥只是定了定神,整了整衣冠,而后朗朗开口,将方才听到的言论只字不漏,原原本本地说给寒赋。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四下皆噤如寒蝉。 谁都不知道寒赋会作何反应。 寒相的性情,就是是个大罗神仙在世,也把握不住。 他们没这个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王长安,他唇舌还算利落,先一步解释道:“萧少卿毕竟是仇将军的徒弟,这话不免有偏私,诸位大人怎么可能不分青红皂白乱嚼口舌,一定有......” “王侍郎。” 寒赋发话了,“我且问你,萧少卿如今在朝内担什么职?” 王长安喉口一颤,自知失言,垂头道:“萧少卿......” 寒赋并没有耐性听他犹豫,指了指萧胥,道:“萧少卿,你自己说。” 萧胥闻言,抬眸道:“梁帝亲令,命我主持崇文馆学士,为后梁修史。” 寒赋问王长安:“修史讲究几字?” 王长安头也不敢抬,咬牙答道:“...一曰简,一曰真。” 其中最重要的,是真。 寒赋扫过殿前众人,厉声道:“太子仁慈宽厚,替父理政上朝,念及诸位德高望重,从未肃清规矩,却不知道你们上朝这些年,恐怕连‘约束’二字都不会写了。” 寒赋今日是动了真怒,众人屏息不敢言,生怕自己触了霉头,横死当场。 “林尚书。”寒赋微抬下颚,“这朝堂之规是你修的,你来说,朝前妄议同僚,该当何罪。” 林无隅远在众人之外,他本想抽身而去,可不知为何动弹不得,他先看着萧胥不卑不亢的模样,心中嗤笑,而后怀疑起寒赋的态度,却也捉摸不清。 出神之间,感受到寒赋越过人群递来的视线,五指下意识相握,有些艰难地道:“...罚俸一月,杖责叁下。” “我却觉得太轻。” 寒赋听了林无隅的话,唇边竟显出点笑意,只见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扳指,不紧不慢地落话道:“今日妄议同僚之人,每人十五下廷杖,不见血的,不停。” 王长安登时哀叫。 众人皆是缩脖,心中痛呼。 寒赋回眸,“怎么,王侍郎有情要请?” “没有……” “那便利落些,赶在太子临驾之前做好。” 寒赋眼也不抬,几个内侍匆匆往殿上设黼、蹑席,再过半刻钟,便要鸣鞭,太子上朝。 “别脏了殿下的眼。” 如此收场,众人再不敢多言。 *** 辰时下朝,萧胥于宫门前叫住了寒赋。 “丞相请留步。” “我今日去太医署为将军领药,是丞相府的人......” 出乎意料,寒赋停了脚步,不过仍面无表情,听了他前半句,微蹙双眉,提步要走。 萧胥只好换了语气,坦明来意:“为何是丞相府的人替仇红代领?” 寒赋并不答,沉默之意便是,与你有何干系。 萧胥不折不挠,“丞相何时对将军的事如此上心?” 寒赋终于开了金口:“我若不管,等着她无药可吃,病死?” 萧胥一时无话。 以仇红的性子,推脱领药,忘了吃药,实在是意料之中。 他思索片刻,只能道:“丞相不希望将军死,这倒稀奇。” “她不能死。” 寒赋语无波澜,“至少现在不能。” 萧胥无话可说。 正当他打算就此放弃,告辞便罢之时,一向对他惜字如金的寒赋却突然开了口: “萧少卿若有心,与其在殿前与人争执冲突,不如去劝仇红。” 萧胥明白他意有所指,面上毫不显露,“劝她什么?” 寒赋再度面无表情,“回来上朝,自然无人敢嚼她口舌。” 萧胥当即否定,“朝堂之事只会惹她心烦,我不会......” “我不是在建议。”寒赋打断他,“只是在我逼她重入朝堂之前,先让你给她点提醒。” (仇红:我谢谢你,你没事吧?) -- 第二十五章:白月光 月黑风高。 断石崖在京城以西,往后十里一座连绵隆起的山脉,上有一座桓昌馆,那是皇家历年祈福拜祖之地。 仇红并不礼佛,也不信鬼神。 那地方,她此生只去过两次。 其中有一次,是为了给裴映山上香。 世人总觉得时间残忍,但仇红浑然不觉,她有着天生的顿感,对于人情,对于时间。裴映山死后,她才真切觉得,世事无常,时间有痕。 裴照川回来得太猝不及防,仇红本以为回京之后,她能逐渐地忘却云疆的人和事,包括守不住的万夜营,包括逐野,包括他们裴家人。 裴照川自小与她不对付,仇红也从来不知怎么与孩童相处,裴映山军务繁忙,带孩子的事抛给了偃月营众人,仇红又是主将,于情于理也得替裴映山分忧。 裴照川是个皮性子,她就耐心地追在他后头跑,云疆天高地阔,裴照川玩儿得不亦乐乎,仇红就在他后头守着,跟着,寸步不离。 裴照川烦她,问她要裴映山,仇红哑口无言,又说不来哄孩子的话,每回都吃裴照川的闭门羹。 几年过去,人长得大些了,裴照川一改往日脾性,愿意过来招惹她。时过境迁,仇红的性子一点未变,对于裴照川的亲近,却一反常态,选择退避叁舍,尽量不与之结交。 她心里清楚,与其说是避裴照川,实则是避开那张与裴映山有几分相似的脸。 她心中叹息,裴映山于她有知遇之恩,当年力排众议助她领军,又毫不犹豫将偃月营托付给她,若说战前是仇红为自己提刀,那人前,就是裴映山为她立足。 裴映山德行之好,世间找不出第二个。 今日再见玲珑,仇红本意料之中会吃她脸色,玲珑对她发难,理所应当,她该受。玲珑却不表露出一星半点的芥蒂,想来也是故人相见,在仇红这里,想起了裴映山。 仇红心头有涩。 裴映山死前,只交代了仇红为他做两件事。 一,无需为他埋骨,他愿意化在野上,云疆的风沙里。至于家中亲友,只需取下他的铠甲送回京城,为他修一座衣冠冢即可,若有人挂念,至少能来他坟前一哭。 二,去往平康里,为玲珑赎回自由身,告诉她,天地之阔,只需找到自己的归处,好好活。 这其中有情吗,仇红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与裴映山朋友一场,他的遗愿,自己无论如何必须完成。 玲珑走前,并不知道裴映山人之将死,只是雀跃垂泪,在仇红面前千恩万谢,感激裴映山大恩大德。仇红说不出话,面前玲珑大喜过望的容颜太过美好,她不忍打击。 于是送她出关,目送她如归燕般还巢。 玲珑走前向她许诺,自己会如裴映山所言,好好活下去,活出一个样子来,到那时再回云疆,与他们重聚。 仇红哑口无言。 玲珑走后过半月,裴映山的死讯传遍后梁。 仇红不知道玲珑会有何反应,她只知道裴照川此后一年未同自己讲过半句话,只知道她当时未对裴映山有过的想念,时至今日,终于全部蔓延至五内。 裴映山,如今是真有些想念你。 她有些疲惫,烈风在她身侧安静地衔草,鼻息温吞,马鞍暗错鎏金,在草地上映出点破碎的光来。 瞧见烈风,仇红又无法避免地想起今日凌霄寺内,萧胥所言。 凌霄寺不是个拐弯抹角的好地方,那里人多眼杂,口舌众多。萧胥挑在此处,目的明确,一是不想她动怒,二不想她逃得轻而易举。 小半月未见,他人又清瘦了些,本该合身官袍穿在身上,竟有些不胜衣重的脆弱。 仇红本打算先开口,至少关切他两句,再说其他。却不想萧胥并无与她寒暄之意,见烈风顺利带着她来,开门见山,要她择日回朝当值。 “你大费周章叫烈风带我来,就是说这个?” 仇红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眼底有极浅的怒,萧胥当然知道,但他不想去顺,也不想委婉,朗声再道:“这是太子的意思。” 仇红一怔,宋允之的事情早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她自顾不暇,对于宋允之少了必要的来往,经萧胥一提醒,才想起东宫禁内,还有一个人需要她在左右。 萧胥见她表情瞬变,心中滋味翻涌,呛在他喉口,最多最浓的还是苦。 仇红总是如此,她想偏袒,想在乎的永远表现在外,不在意,不关心的也从来不屑一顾。 要她还朝一事,若是他萧胥来劝,她必然有怒,但如换了一个人,说是太子的意愿,她就会立马换一张脸色,那双眼睛里还会溢出些他平日都瞧不到的关切。 萧胥费了很大力气才没将五指成拳。 他们彼此沉默着结束了这一次见面。 仇红心烦意乱,出了城到现在,一颗心就没停止动乱。脑中有另一个声音劝自己:想的事情太多,干脆就不要想,眼下只有一件要紧事,除了断石崖,什么都别放心上。 如此理顺,仇红静下来。 她比约定时间来得还早,既然已经出城,那便干脆与烈风再悠悠地跑上几圈,累了便在树上歇息,城外寂静,歇足了,月色晒到眼帘才慢吞吞醒神。 眼缝未开,只听得耳侧马蹄哗然,火光渐近,林中有箭簇破空之声。 “咻——” 竟是起了乱子? 仇红登时回神,跳树上马,牵着烈风便躲入暗处。她潜藏身形,手中缰绳拉紧,从怀中摸出几片单薄铁刃,闭气凝神,悄无声息地探察前方景象。 箭簇声还在响烈,甚至在朝她藏身之处靠近,仇红并不妄动,脑中却活泛,断石崖今晚到底会出什么事?傅晚晴是不是在诓骗她?! 风声鹤唳,仇红绷紧神经,一个赤足散发的少年忽地撞进她的视线,随之而来的是紧跟不舍的一队人马。 仇红定睛一看,那十余人一缕着黑衣,披斗篷,戴纱帽头笠,满身肃杀之气,弯弓搭箭,已将那手无寸铁的少年团团围住。 仇红能听见那少年喘乱的吐息,他步伐已近跌撞,形似鬼魅,本还在奋力逃跑,脚下却一滑,骨头全碎了似的,轻飘飘扑在草间,登时膝处血流如注。 那少年衣物零碎,可以瞥见满身触目惊心伤痕。 仇红微蹙眉心,那队人马已经将少年所在围得水泄不通,其中领头人物居高临下,接过身边人递来的弓弩,调整准心,直直地指向少年咽喉。 这一箭,是直冲着他咽喉命脉而去的。 仇红下意识想到“诚意”二字,来不及反应,本能快过理智,两指一迸,铁刃登时出手破箭,将那催人性命的箭身折在半空。 “谁?” 众人齐齐看向仇红藏身之地,皆是亮刀搭箭,向她逼近。 仇红隐在树后,听见脚步声迫近,也不急,只是看清了这些人的阵仗,兀自想着,或许本没有什么诚意,傅晚晴只是想要她的命。 可她的性命要是真那么好取,某些人何必对她如此提防呢? 仇红躲也不躲,替自己蒙面,自阴影中现出身形,眯了眯眼,数清面前人数。 区区十叁个人头而已。 领头的人见仇红步出,虽着简装,但分明是个女子模样,笑有轻狂,毫无波澜地发话:“一并除之。” 话毕,众人围上前来,毫无犹豫,连放两箭,只听嗖嗖两声,却没有穿破肉体之响。 仇红毫发无损,不知何时已经攀上了树梢,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仇红根本没想过今日要动武,身上除了几片铁刃防身外再无其他,保她全身而退定然毫无问题,只是...... 来不及思考,又是一阵剑雨袭来,仇红几个腾身躲过,寻了空隙掷出铁刃反攻,几个人影应声倒下,仇红曲指吹哨,在场的马匹皆是忽然受惊,扬蹄乱拱。 场面混乱,有些来不及控马的人直接被甩下马身,腰背弯折。仇红从容地跳下树来,正打算速战速决,脚边却突然一响。 是一把弓箭,那奄奄一息的少年不知何时喘过了气,费尽气力才扔给她。仇红接过,背后突然一凉,那为首之人不知何时已绕到身后,一剑擦过她手臂,霎时见血。 仇红见血,瞬间燃起杀意,弯弓射箭,箭箭穿颅。剩下的几人身形陡然一滞,几近仓皇地想逃。 仇红没给他们这个机会。她杀人喜静,长剑穿胸,于己于彼都是解脱。 一切重归寂静,远处响起悠然的马蹄,是烈风回来寻她。方才仇红救人之前,就先松了它的缰绳,叫它先行离开,待她解决好,烈风便自会赶回。 仇红并不着急,走到那少年身旁,查看他的伤势。 他的确遭过非人的凌虐,肤色青白,四肢布满血痕。仇红撩开他颊边乱发,只见那少年以面纱遮脸,仇红指节微颤,下意识地去揭。 一张她铭心刻骨的熟悉面孔,暴露在月色之下。 仇红五雷轰顶。 她一定是在做梦。 不可能。 仇红一生只去过两次恒昌馆。 两次都是为了已逝之人。 一次是为了裴映山。 一次,是为了宋池砚。 -- 第二十六章:圈套? 仇红不清楚她是怎么将人带到悟剑山庄的。 她只知道自己心急如焚,怀中人微弱的气息几乎快要了她的命,烈风一路狂奔,马上的颠簸让那奄奄一息的人更贴近她的身侧。 仇红从未如此惊慌失措,只觉得那人冰凉的体温如刀如剑,冲她体肤千刀万剐,只为让她尝尽锥心之痛。 已至深夜,山庄四周唯余几盏掌灯照路,听见马蹄疾驰响动,庄主张烨披衣起来开门,一见是仇红,喜出望外,又瞧见烈风驮着的一人满身血迹,立马大惊失色。 “仇...将军,这是发生什么了?” “救人...救人!” 仇红声线颤抖,尾音竟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 张烨不敢犹豫,从内室叫来了已经歇下的夫人黎源,两个人一起将满身鲜血的少年送进了医房,窗纱内点起烛火,只能看见模糊的影。 仇红并没有跟着去,她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指尖残留着那人几近冰凉的体温,她甚至不敢闭眼,害怕眼前浮现出那人千疮百孔的模样,只能竭力撑住身子守在门口。 屋内,黎源和张烨将人安置在榻,掀衣看伤,皆是一惊。 这少年模样的人伤势之惨,即便是行医多年的黎源也难免为之一震。 “这......” 夫妻俩面面相觑,都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又联想起仇红张皇失措脸色,不免叹息。 黎源让张烨帮忙脱掉少年身上的衣物,自己则弯腰为他束发,烛台上火光一动,她视线往下,借着亮堂撩开那人紧成几节的长发,顺势清理起他面上的血污。 张烨将人剥了个干净,他手脚一向麻利,做好分内事却见妻子立在跟前,动也不动,黎源正双眉紧蹙,嘴唇微颤,不知看见了什么。 “怎么了?可是脸上也有伤?” 张烨循着妻子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烛火之下,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庞映入眼帘。 张烨几乎立刻便知,仇红今日的反常是为了什么。 他与妻子对视一眼,都含着同样的苦涩。 “这人......”黎源欲言又止,又瞧见榻上那人面容稚嫩,叹息,“偏偏年纪也如此相仿。” 张烨并不回答,也许是天命弄人,也许是有人故意设计,总之都不是他能涉足参与的,将军既然叫他们救人,他们救了便是,其余的,他们管不了。 张烨吩咐了妻子尽快准备,自己则掀帘出屋,马不停蹄地去取热水,回来时瞧见树下仇红失魂落魄的模样,几欲开口,实在不忍她心力交瘁,又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再去了一趟后厨取酒,带给仇红。 “将军,你且放宽心吧,您来得及时,那伤只是皮肉,看着唬人罢了。阿源的医术你也是知道的,那孩子不会有什么事的。” 张烨是个会照顾人情绪的,他开悟剑山庄,整日同庄中的学子打交道,知道怎么安抚人心最为有效,更何况面前的人是仇红,哪怕是扯谎,只要能先让她放心,比什么都重要。 他把那壶酒搁在桌上,“将军莫急,人救得回来,你现在要考虑的是怎么好好养伤,这孩子遭了那样的罪,定是要好好休养的。” 他还得去给妻子帮把手,转过身来见仇红面色有所缓和,拍了拍她的肩,起身要走。 “你觉得他像吗?” 仇红叫住他,手里已经握住了酒壶。 张烨面有难色,“...这并非我能多嘴的事。” 仇红闭了闭眼,像是在忍住情绪,“你直言不讳,我不会怪你。” “并不是将军怪不怪我。将军从不会感情用事,我是知道的,只是将军所问之人,实在牵扯了太多,哪怕将军不计较,我自己也无法不计较。” 张烨说话滴水不漏,既回绝了她的问,还给她提了个醒。 是啊,何必将活人和死人牵扯到一起呢。 仇红暗骂自己糊涂。 她开酒开得极快,一杯烈酒入喉,烧得她眼眶发烫。 “你去吧。” 她让张烨走,脸色又恢复了煞白。 “将军,真的不必担心,人会好的。” 他这样说了,还是抚不平仇红心乱如麻。 她恨不得现在就杀到傅晚晴府上,问她讨要个说法,更想把她背后的主子揪出,一刀封喉,别再他妈的拿什么狗屁诚意逼自己入局。 她很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那张脸就如同刻进她四肢百骸一般,只要想一想就叫她痛不欲生,仿佛七年前痛失所爱的噩梦再度重演,她还是那个回天乏术,无能为力的仇红。 月色寒凉。 仇红在室外守了一夜,烈风也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它与她心心相印,能体察到她的情绪起伏,自方才仇红入山庄起,它就一直用自己的脸蹭着她的身体。 但那一向奏效的亲昵却在此刻于事无补。 直到天光慢升,仇红冰冷的身体才终于停止了颤抖。 黎源一脸倦容地从医房走出,掀帘见到仇红,并不意外。 她心中为仇红苦涩,又不好明面表达,硬撑着支起一个笑来,主动宽慰道: “将军请放心......人已经睡下了,并无大碍,只是伤到筋骨的地方需要好生养养,旁的再无其他。” 仇红见她眼下乌青,双手发白,心中过意不去,对黎源拱手作揖,轻声道谢:“多谢。” 她嗓子是哑的,黎源听了心疼,又看见桌上那已经见底的酒壶,暗中将张烨骂了个遍,好在经过一夜不眠,仇红已经慢慢冷静下来,情绪也比之前好了很多。 她视线极为坦然,落在窗纱轻薄之处,问黎源道:“依你所见,他的脸,是真的的可信度有几分?” 黎源知道她肯定会纠结于此,不免还是叹息,不过不怪仇红,她昨夜为那少年疗伤之时,也下意识先去验了验他那张脸,是真还是假。 但她心有忐忑,无论验出任何结果,于仇红而言,都不算什么好事。 是假又如何,是真又如何。 只会暴露出一件事,时至今日,七年已过,仇红还是放不下一个已经连名字都不能再提的人。 黎源并不回答,只说自己要回屋歇息,仇红也不逼她,事实上她自己也能判断那人是否使用了易容之术,她自己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只是非要别人向自己开口而已。 她是怯懦的,但又不得不面对,她要去看看屋中的人,便拜托黎源顺路带着烈风去马厩。 它跟了她一夜,现下也是疲劳地不行。 黎源点头答应,走前收拾掉了桌上的酒壶。 仇红跨过门槛,掀帘之前,心有忐忑。她想了一整夜,明知屋中那人断然不是宋池砚,可看着那张与宋池砚几乎无差的脸,她如何也无法欺瞒自己,她在乎那人的安危,做不到置身事外。 她也明知这人的相貌是一个精心策划的局,可还是身不由己,清醒着步入。 珠帘晃动,室内细尘漂浮,光线温和而充足地照进。 少年人静躺着,呼吸很平缓,仇红能瞧见他胸口起伏,身上的伤处已被细麻绢布包扎,黎源手艺极好,向来他昨日受诊时,也没吃太多的苦头。 仇红控制着自己不要立即去看那人的脸,先检查他伤势最重的四肢和腹处,已经无碍之后,才允许自己向那张她魂牵梦萦的脸看去。 是极像的,眉骨、脸颊、嘴唇......如果不是知道宋池砚已经死了七年,仇红定会以为,面前人就是她的小十一。 可惜,他不是。 一个赝品冒牌货,怎么敢有小十一的脸。 她控制不住双手,紧握成拳,却发现那人的左眼眶有异,那里被一块陨铁打造的眼罩遮盖,银线穿铁而过,系在他耳后。 “...他的眼睛?” 张烨本伏在案上小憩,让妻子先行休息,自己在此处照看,也预料到仇红定然会来看人情况如何,一听响动便醒了个大半。 “送来时就这样,昨日小源验过了,应该是有眼疾。” 他抻了抻身子,对仇红解释道。 仇红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只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张烨明白她的意思,经过一夜,仇红现在恢复了理智,对于这张有着故人相似脸的人,以她的性子,就算是有情,也绝不会轻易放过。 “将军要审人?” 张烨试探,斟酌着语气劝道:“将军不要急,这人伤成这样,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既然人都已经在此处,想问什么,知道什么,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情,何必急于一时。” 仇红又如何能不急呢。 这些人算计她都算计到一个死人身上了,她难道还要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吗? 她必须搞清楚他的身份,并且让那些企图以此要挟她的腌臜明白,宋池砚的脸,不是他们可以拿来随意作弄的工具。 仇红闭了闭眼,稳定心神,问道:“你可知何处可制造这陨铁眼具?” 张烨一哽,没想到仇红情绪转变之快,已经要着手解决眼前这个人,于是飞速往肚子里搜刮一圈,可惜想不起任何能对上她问题的答案,面露难色起来。 仇红也不急,只道:“这眼具是个突破口。” 张烨顺势看去。 昨夜一是因为太过匆忙,二是因为那张脸实在叫他忌讳,他都没怎么专心去看,现在白日之下,倒是真切看清了那陨铁打造的眼具。 做工极为讲究精细,厚度极薄,且是量身打造,光是银线穿铁的工夫,就是多少铸铁匠一生所不能及的手艺。 张烨沉吟片刻,明白仇红的意思,这眼具的确是个突破口,查到它就能查到此人的身份,只是这东西虽稀奇,想查却也不是那么好查的,更何况他人还在这里,保不齐这精巧的东西能不能取,应该还是小心为上的好。 张烨将自己的想法一说,末了,问道:“...将军打算怎么做?” 仇红的眼神很冷静。 “你且先照看着他,我去寻一个人。” 看到评论区宝贝分析剧情,我的哈特大大的快乐,谢谢每一个喜欢这个故事的宝宝,勤奋码字争取本周都日更! -- 第二十七章:入宫 她要去见宋允之。 她先回了将军府换衣,又沐浴过一次,赤着身子从浴池里走出,正要从衣匣里选衣,突然想起端午过节的时候,宋允之差宫人送来几套新服,都是江南运来的丝绸锦缎,经尚衣局女官亲绣,直接送到府上的。 她还一次没有穿过,送来时就匆匆瞄了一眼,无甚兴趣,便叫那几个丫鬟替她收进屋中。 宋允之待她,如敬重功臣,以礼待之,关注她吃穿用度,日常起居。心思之细,白日里除了操劳国事,还要分神想着她。 仇红看着那几套被她塞在箱底的衣物,想了想,念及太久未曾拜会东宫,叹息一声,随意选了一套衣物穿上,再替自己绾髻。 如此准备后,她从马厩里挑了匹品相不错的马,启程入宫。 将军府距离皇宫不算远,宫道十分宽阔,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宏伟开阔的宫门便近在眼前。仇红并不急,打马往西处去,抬头便远远望见骊山巍峨,宫阙华美。 很长一段时间,华清宫汤池寥落,殿宇萧疏,直到梁帝称病,带着几位妃子搬入骊山休养,这处地方终于活络起来,远看去朱墙碧瓦之间才又显出些活气。 想起梁帝,仇红心思又泛滥起来。 好在今日她入宫不必拜见梁帝,不然这一趟行程只会更加糟糕。 入宫前需核对门契,今日守门的是个面生的右司阶,仇红下马,见前方车辇随从甚多,场面十分热闹,顺口一问:“今日宫中有宴?” 那司阶满脸横肉,体格粗壮,本是凶神恶煞,见仇红孤身一人前来,心有防备,极不客气地拦人,核对身份。 走得近了,才看清仇红的脸,又怕自己认错,上下将人扫了一圈,确认是她,登时哑然失色,软了声线,结巴道:“...仇,仇将军?” 这实在怪不得他迟钝,仇红今日穿着打扮,与往日不同,卸去了英气,没有半分凶光,衣青碧撷,飞鬓柳眉,流露出难得的柔意。 美人如画。 那司阶只听闻仇红美名,之前从未有幸真正见过一面,今日不知撞了何运,不仅见到仇红,还见到着褪去甲胄,着丝绸裙裾的仇红。 一时舌桥不下,半天没能答她的话。 好在仇红并没有怪罪他的态度,耐心地等着他。 司阶反应过来,飞快地核验身份,开门放行,回她之前的话道: “是,将军。今日麟德殿有宴,前面那些官员大人,都是太后亲邀而来的。” 只看到前方轿辇远行,分不清身份,仇红暗道不好,“...太子现在不在显德殿中?” 若是她来得不巧,还要在宴会上,众目睽睽之下把宋允之借走,场面就显得十分不得体。 可一个小小的司阶如何知道太子身在何处,面露难色道:“这,下官属实不知,还得请将军亲自去看。” 仇红意识到自己无意间难为了他,心中暗恼,面上扬起一个笑来宽慰对方,“无妨,我自去看看便是。” 这一笑惊天动地,那司阶看得痴了,也顾不上什么礼仪,目光随着仇红而去,嘴上还喃喃: “将军慢走......” 仇红消失得太快,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听没听见。 仇红脑子里装着事,驾马的工夫就更急,现下又担心着宋允之忙于宴会,分不出心神与她商议回朝一事。 宋允之不会贸然要她回朝,一定是事出从权,与心腹商议后的决定。 她第一反应,是寒赋那边出了什么事。 宋允之这个储君位置坐了许多年,真正能令他烦心的事并不多,唯一的可能便是,那权势滔天的宰相整出了什么幺蛾子。 可不知为何,仇红下意识觉得,或许并不是寒赋惹事。 如今两派之争水火不容,估计是光靠一个寒相也稳不住朝局,于是需要一个“德高望重”之人出面,与寒赋各司其职,各压各的火。 放眼整个朝堂,配得上德高望重一词的人不少,可真正能叫宋允之完全信任的,恐怕只有仇红。 他们是有些少年情分在的,仇红成功保卫绥云关,入京受封领赏的那一年,也正是宋允之临危授命,登上储君之位的那一年。 彼时他们都是少年模样,眉眼间尚未完全褪去稚嫩,但都已锋芒毕露,一个临阵沙场,一个运筹帷幄,各有各的坦途。 那时仇红因为女子的身份,朝堂内外多少有些排斥、议论之声,宋允之身为储君,却始终表明态度,一直倚重、尊敬她。 仇红进京免不了应酬,到他面前却绝无那些虚与蛇委的弯弯绕绕,他亲自布图与她商讨战事,交谈之时从不自视甚高,永远自谦聆听,在她面前乖巧地像个学生。 有时宋允之事务繁忙,仇红在殿外等到深夜,他们便只好秉烛夜谈,宋允之屏退旁人,在她跟前亲自举烛,两个人话语投机,一谈就要谈到天光大破。 仇红常常想,史书里的“明君”二字,或许便是眼前人这般模样。 相敬如宾的关系到如今也已有十多年,仇红经历了大起大落,如今卸甲赋闲,身边人来来去去,从军营到京师,不知换过几个春秋。 宋允之却始终是形单影只,虽然贵为储君,在这偌大的宫城之中从来踽踽独行。从前仇红只当那是帝王必经之痛,现在觉得,宋允之在那九天之上的位置,实在有些孤立无援。 仇红本不愿意与皇族血脉结交,毕竟她身为武将,该避的嫌分毫逃不过。 可宋允之这人实在有些过于得......好,仇红有时会可惜,他为何偏偏身在帝王家。 墙头马上,几株凌霄攀援,仇红驻足片刻,听见身前一阵少女娇笑,抬头,是一群宫人簇拥着几位年轻女子,正朝她所在的方向而来。 见她们穿着打扮,是宫中的后妃无疑,皆是云鬓玉容,红袖生香。 仇红等着她们经过,微微行礼,再去往东宫显德殿。 那几位妃子远远地便瞧见她,其中一个性格活泼的嫔妃先行出声,老远便问:“那是那位妹妹?不在马场纵马,在宫道上也骑?” 旁边一个妃子接话呛她:“你管那么多作甚,妹妹愿意就随她去,你何必多嘴。” 另一个模样俊俏的妃子一直未曾讲话,光听身旁二人互呛,眼神在仇红身上打了几转,落在她身下那匹马上,轻叹:“呀,这马可是非比寻常,极好的品相,真是稀奇。” 末了,又先几步到她跟前来,自来熟似的摸了摸马身,问她道:“这马可是陛下赏的?” 扬起脸方与仇红对视,霎时愣住,结舌道:“你可是,仇红仇将军?” 仇红见她面容,并不熟悉,只能回她道:“娘娘认得下官?” 那嫔妃红了耳垂,朝她一福道:“将军说笑,后梁境内有谁不识得将军呢?” 后头那两个妃子此刻也赶过来,许是走得急了气喘吁吁,接话道:“怎么聊上了,不是问马吗?” 被身旁人小声提醒:“这是仇红仇将军,你悠着点说话!” 那活泼之人登时哑然,忙冲她行礼,挽回道;“啊,原来是仇红仇将军,我鲁莽了,我莽撞了,我十分歉疚,对不起仇红将军......” 语无伦次,颇为紧张。 仇红笑笑,缓她情绪道:“是下官思虑不周,冲撞了各位娘娘,还请恕罪。” “将军言重。”最开始与她搭话的妃子再度出声,许是的确熟悉仇红,跟她说起话来毫无旁人那样的紧张,她扬起笑来,颇为自然地问起仇红为何进宫。 “有事去寻太子,娘娘可知现在殿下身在何处?” 仇红顺势便朝她打听。 没想到刚问出口,那几个妃子登时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交汇,都有掩不住的笑意。 仇红看不懂,目光迷茫,方才搭话的妃子捂嘴掩笑,解释道:“将军去东宫便是了,太子是在的,我们还要往麟德殿去,好不容易赶上梨园的乐队班子表演,断然不能错过。” 仇红云里雾里,谢过她们,便与她们分道扬镳。 那几位妃子走后,她身边再度安静下来,头顶的凌霄花仍饱满绽开,仇红想到方才与她面对面的那些年轻窈窕身影,情绪并轻松不起来。 梁帝病重,每年却还是仍不辍选秀,大批大批的良家子入宫,许多人的面孔她陌生非常,也不明白她们的母家与朝堂又有何关联。 一时头大,叹息,她的确离开朝堂太久,如果要再回去,前朝后宫之事,她一件也不能放心。 四年闲人时光,让她磨灭了不少对人心的算计,一方面的确是碍于身上病痛,无心分神。另一方面则是,她私心希望自己远离朝堂政事,这样就不必为谁养花,更不必亲手将花毁灭。 仇红收好情绪,牵着马走在这珠宫贝阙之间,她对外称病后不见外人,自然也鲜少入宫,可去往东宫显德殿的路,始终是刻在记忆里的,不多时,便到了东宫境内。 显德殿,宫阙雄浑,雕饰简洁。 海棠树叶繁枝茂,树下内侍守门,于朱墙边瞥见仇红,来不及以笑相迎,只听得院中一声娇哭,震天撼地。 “弃疚哥哥为何不愿娶我......” -- 第二十八章:看戏 弃疚,是宋允之的字。 宋允之为梁帝嫡子,文皇后唯一的儿子。文皇后拜后之前,便是王府正妃,与梁帝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可惜自幼病弱,病骨难除,梁帝为其求医多年,也难根治。母体的孱弱导致腹中胎儿也难逃同样命运,宋允之自出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饱受药石之苦,好在皇帝上心,太后偏爱,他的病也就在众医官妙手下慢慢好起来。 文皇后作为母亲,虽眼见着宋允之身体康健,内心还是始终放心不下,于是十五岁取字时,选了这二字,压他的命格。 这字仇红也许久未听人提起过了,突然从一个略显稚嫩的女声口中喊出,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那是......” 门下的内侍看了看殿前,迎上来,同她解释道:“那是太后母家裴氏的表小姐,小名隽柳,是太后老人家那一脉到如今唯一的女孩儿,所以格外疼爱,恰逢生辰便被太后恩典入了宫......” 仇红似懂非懂,“啊”了一声。 内侍接着说道:“本来人是该往兴庆宫送的,只是这表小姐说什么也要先见殿下,我们做下人的也拦不了,您看这......” 只见那表小姐不屈不挠,竟是已经爬上了殿前的柏树,一手抱树枝,一手放在唇边作扩音状,坚持不懈地替自己宣爱。 几个丫鬟围在树下阴影里束手无策,又不敢让她别喊,又不敢催她下来。 是很棘手。 仇红下意识想起,那些年追着裴照川臭小孩满云疆跑的日子。 不愧是裴家的。 小内侍倒是在显德殿待久了,什么人都见过,八风不动,丝毫没被那表小姐的阵仗唬住。 仇红也不打算参与进去,她与小孩子八字不合,还是避开为上。不过那表小姐的嗓子出奇好, 一句话说得圆腔滑亮,吐字清晰,还带着少女特有的活泼气。 倒是个替她练兵呼号的好料子。 仇红迈过门槛,忽然想起什么,面有犹豫道:“楚良媛,没听到这些吧?” 小内侍明白她担心什么,苦笑着摇摇头,“将军,您这话说的,良媛听见了又如何,殿下总归是要娶正妻的,东宫需要个女主人帮殿下分忧的呀。” 仇红又“哦”了一声,她不太理解嫁娶的礼仪,只知道宋允之是娶过人的,但娶进门的这个女子不能被称作妻子,而是妾,因着他太子的身份,又稍加尊称。号为太子良媛。 宋允之做太子的第五年,文皇后亲自为他指了这一门婚事,梁帝龙颜大悦,虽只是良媛,但给她的排场规格之高,就连公主出嫁都难比得上。 天下共贺,礼部特批一日假以供同庆,仇红远在云疆,裴映山是个喜欢凑热闹的,借这个由头直接在军营摆宴,一来二去,也算是吃了宋允之的喜酒。 只是那太子良媛嫁入东宫之后便没了什么声响,无所出也不得宠,倒叫人十分惋惜,不过又听说她人淡如菊,整日便诵佛念经,鲜少见外人。 仇红最频繁出入东宫的那些时间,也几乎没见过她几回。 唯一能记起的,就是她的名字。 楚翡。 “弃疚哥哥!你便娶我吧!我今日就满十六了!今晚就可以和你洞房......” 思绪被这实在狂放的一句哀嚎拉回,小内侍脸色一变,哀叫着“姑奶奶”便急跑到树下,仇红回身,终于眯起眼,正儿八经瞧起那表小姐的模样。 是极粉雕玉琢的一张脸,精巧的眉,黢黑的眼。 太后从前就是以美貌名冠京城的,裴氏一族也频出美人,这表小姐自然也不会差。 宫中的丫鬟太监都齐齐出动,围在那树下,搭梯的搭梯,劝阻的劝阻,场面一团乱麻,众人七嘴八舌,更加聒噪 仇红安静地走向树下,也不做什么,抱着双臂抬头,看着表小姐曲腿缩在两道树桠之间,一边躲开一个小太监的手,一边继续扯着嗓子喊。 她面色很焦急,不耐烦地冲底下的人喊:“别管我,你们别上来!滚开啊,我在和弃疚哥哥说话,你们安分点!” 边说边挥舞双手,视线烦躁地向下,在这些讨厌的阻挠她追求真爱的丫鬟奴才们脸上兜了一圈。 ——直到,她瞧见一张极有威胁性的脸。 极漂亮的一张脸,即使未施粉黛,也没有多余的装饰,可那张脸就是能夺走你所有的目光。 “你,你是谁?” 裴隽柳抵抗的动作微微一滞,脑中警铃大作,那个人就那么抬头看着她,与其他人不同,她是一脸的漠不关心,毫不着急,就像是顺路而过,抬头看戏。 也不回她的话,像是看够了乐子,收回视线,一副要走的模样。 裴隽柳立马反应,扯着嗓子喊:“你去哪!警告你不要在此处乱走动!” 话音极有敌意,仇红扬了扬唇,指了指面前的显德殿,道:“来拜见太子。” 裴隽柳登时身陷危机,手足无措,语无伦次道:“什么就拜见太子!他不见!通通不见!你不许去!” 仇红管也不管,转身就走,十分利落,她大步朝着显德殿门而去,身后突然哐当一响,估计是裴隽柳气急,直接叁步并两步下树,没掌握好平衡,摔了个底朝天。 一干丫鬟太监们迅速地将她围个水泄不通。 裴隽柳咬牙要站起来,去阻拦仇红,刚动了动腿,膝盖就痛得撕心裂肺。 她龇牙咧嘴,“啊——我摔疼了——好疼——” 仇红听见了,头也不回:“现在去太医院,你的膝盖还保得住。” 那是纯吓唬孩子的,别人上不上当她不清楚,但姓裴的会。 果然,不出片刻,那声势浩大的表小姐就被众人不由分说“押”离了东宫。 仇红待身后清净了,才回过头来。 方才那个小内侍立马迎到她面前,嬉皮笑脸,为解决了一个大麻烦而高兴。 “还是将军能拿人!这表小姐真能折腾,累死我了......” 仇红并不笑,想了想方才裴隽柳要死要活的模样,问:“这表小姐同你们殿下熟吗?” 小内侍“嘶”了一声,像是没想到仇红会主动问起这些,想了想,斟酌用词道:“说熟,勉强也算吧。您晓得的,我们殿下他就是兴不在此,文皇后也常说太子是否太过于不近女色了......楚良媛您也知道,这么多年来东宫就她一个,殿下他,就是没有要扩充内室的意思。” “这表小姐这阵仗您也瞧见了,那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虽没来过宫里几次,按理来说也见不到我们殿下几次,可就是这么弥足深陷了,谁说得清......又是个难缠的主,不在宫里的时候就到处差人送信送东西,独独那么几回在宫里......您也瞧见了,殿下想不认识都难。” 裴家的表小姐不常入宫,这是情有可原的,裴氏被打压的那些年,他们这一脉被迫迁离京城,连皇宫的门都摸不到,裴家窘迫的境况,是靠裴映山投身军营,居功至伟后才彻底改变的。 不过他们并不着急着迁回京城,已经尝过一次伴君如伴虎的痛楚,不会上赶着感受第二次。 更何况太后与裴氏必然要避嫌,裴家人不受皇帝亲自召见就频繁进宫,只会适得其反。 仇红想了想,道:“那这表小姐要饱尝相思之苦啊......” “可不是......”小内侍知道不少内幕,“你要说喜欢旁人,凭太后的面子,皇帝是干脆就许婚的,可偏偏看中的是我们太子殿下,这不就更难成了么。就算,就算太后妥协,皇帝被说服,愿意让表小姐嫁入东宫作妾......” “我们殿下估计也难点头答应。” 仇红并不意外。 宋允之此人,的确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性子。这不能怪他,从出生起便注定是天下江山的继承者,也就不可能过与常人无异的生活。 就是兄弟手足之间,也是充满了隔阂嫌隙,无甚真情可言。 凉薄的性子于他,反而是储君路上的助益。 有时仇红也想,如果她不是将军,资质平平,没有宋允之能赞赏、看重的地方,她也不知该如何在宋允之面前自处。 估计会自卑得主动保持距离,不愿以卑微之身在他面前,碍他的眼。 不过现在看来,宋允之身边,或许就是差了表小姐这样性格的人。 东宫一向是宫中最清净的地方,仇红一路走过来,见过后妃玩闹,听闻麟德殿欢庆举宴,唯独裴隽柳离开后的东宫,安静无波。 也许宋允之真该考虑考虑。 仇红不再多想,让小内侍先替他入殿通禀一声。 小内侍却面有犹豫,劝道:“将军...您还是先,再等等。” “...里头有事?” 那内侍面上一哂,犹犹豫豫道:“...您知道的,沉太医在。” 仇红立即收回脚步。 (节日快乐-v-) -- 第二十九章:分寸(女主绿帽预警) 半个时辰前,显德殿内。 台阶之上,是一地女人凌乱而艳美的衣裙。 从外到内,丢了个干净。 赤裸丰满的酮体毫不收敛地散发着诱态,腰肢上两朵浅窝耸动,浑圆顶翘的臀起伏着,因为迷离而乱颤双腿打乱了案几卷轴,下身湿漉,一地淫乱而动荡。 “殿下,殿下......呜......要到了......” 毫无顾忌地娇喘,女人无骨的身体柔软而滑腻,挑逗地隔着衣物蹭动敏感,娇声喘息之间眼波媚态,双腿交缠耸动着为自己私处抚慰,她一边取悦着自己,一边娇而诱地往高台之上的男人看去。 那是个极俊朗的男人。 五官极冷,眉宇之间皆是高不可攀,端坐于台上,衣冠齐整如供佛。 听见她放浪的呻吟,那人低低地看过来,审视般看向地上,沉溺于自慰,下身一片狼藉的她。 只是一眼落在她双腿之间,女人霎时浑身燥热,仿佛被这一个施舍来的眼神狠狠插入了穴内,登时咬唇呻吟,下身不受控地喷出些水液。 “呃...啊...殿下......” 说不清那人有没有被她取悦到,从她入殿后脱掉第一件外衣之时,他面上一直是气定神闲,即使被她撩出了一点欲望,却也并没有全心全意专注于这场活色生香的艳景。 宋允之面色平淡,看着台下大张着腿的女人,气息不乱,脑海中还在回想那日萧胥秉上来的话。 十六日朝堂之热闹,虽然这些人有意瞒他,并未走漏风声。只是他们没料到萧胥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向他缕清,顺带也提了,寒赋最后要仇红回朝当值一事。 “你也看清今日林无隅在朝所为。” “萧胥,你是聪明人。” “林无隅之妻,表面上是江南富商之女,实则与王长安漳州派脱不了干系,这是圣上的一次斡旋,也是一次维稳之举。” 寒赋话外之音,显而易见。 林无隅为保仇红,从前也坚定并无派别,但朝中势力不平,极易生祸,他自入京,备受盛宠以来,从此林无隅便变成一个符号,代表着圣人之心。 今日林无隅娶的不是什么正妻,而是漳州派。之后,圣心有变,为求稳定,还会再命他另娶他人。 成为棋子,就注定身不由己。 哪里还有他护着仇红的份呢? 一想到仇红,宋允之颊边的肌肉微微松动,他目光和缓了些——身下的女人不知何时已经自作主张爬向了他,双乳故意垂于地面,柔软的乳首被绒毯蹭着,激得她连连娇喘不已。 她自桌下的空隙爬上,赤裸着身体,讨好而引诱地将脸颊贴在他膝头,将他从思绪拉回。 宋允之眯了眯眼。 脚边的女人一副任君采撷的姿态,楚楚动人,眼波,抬起脸,露出脆弱而白皙的脖颈,圆润肩头泛着些水红。 宋允之慢慢将视线往上,伸出两指,抬起那人的下巴,有些迫切地望向那人的眼睛—— 登时呼吸一乱,下腹燃火。 女人几乎立即颤抖了一下,在他身下吐出一声绵软的喘息。 宋允之只盯着那双眼睛,林无隅怯懦窝囊,本就不是仇红的良配,如今难抗帝命另娶他人,仇红心中更不可能有他的位置,不足为惧。 宋允之唇边终于有了一点笑意,施舍些注意给自己脚边的女人。 “张嘴......” 像是讨来了赏赐,女人即刻迫切地弯下身子,解开他衣带,迫不及待地吻住他身下那物。 女人丰满的乳肉放浪地蹭着他膝头,乌发埋在他双腿之间,双唇张开,含住了那根她视为至宝的阳具。 皮肉相触,两人都是一叹。 只不过女人的被压在了唇舌之间,只能用力吮吸,而宋允之的,则是毫不顾忌,轻声从唇齿中泄出。 “阿红......” 水声清晰,宋允之被身下人登峰造极的唇舌工夫伺候得出神,激得他欲望翻涌,微微挺起身子,捏住女人的下巴,狠狠一抬,整张脸映入他泛着水潮的视线。 ——身下的人不是仇红,是楚翡。 这个认知让他立刻中止了情动,毫不留情地从她喉舌之间退出来,忍怒道: “...你的面纱呢?” 他寻欢过后的嗓音还带着哑,即便吐出的话语凉薄,女人身下也立即晕湿一片,水液模糊,弄脏了地毯。 “殿下,我...我不想......” 美人求饶,却丝毫没引起宋允之半分怜惜。 “你知道我为什么偏偏选中你吧?” 宋允之的指腹蹭过楚翡的眼角,如刀,“...不知道吗?” 楚翡终于落了泪,她早不知把面纱扔去了哪儿,以为今日已经足够令宋允之动情,可以不与她计较面纱之事,没想到还是惹他动了怒,一时之间慌乱失措,只能用双手遮面。 宋允之睥睨着女人手足无措的模样,心生厌烦,“...罢了。” 宋允之全然失了兴趣,起身,毫不怜惜地驱赶。 “滚吧。” 叶公公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画面,太子良媛衣不蔽体,浑身上下都是暧昧痕迹,双手覆面正替自己遮掩的狼狈模样。 他见怪不怪,眼观鼻鼻观心,女人妖媚的曲线在他眼里无非是盆栽植物,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太子殿下这山雨欲来,阴郁难测的脸色,实在让他不敢轻易触霉头。 上一回殿下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是月初的时候。因为萧大人没能顺利将仇将军带回东宫,反而瞒着殿下,让将军参加了林尚书的婚宴。 萧大人一向是聪明的,在将军与殿下之间,从未做过错误的选择。没想到还是一朝头脑发昏,竟拿太子教令当耳旁风,一个文人的身子骨如何受得起宫里头的棍棒伺候,叶公公在旁观刑的时候都心生不忍,可那看上去文文弱弱的萧大人愣是一声不吭地受了这十杖,背上血肉模糊,也未曾开口呼痛一声。 却不知他这样的坚持,只会让殿下与他更为离心。 说不清这阴云在东宫顶上盘桓了多久,殿下虽然面上不显,但叶公公知道,那只是殿下习惯了这般收敛,可真要有不长眼的前来触怒,只怕此人终生不得好活。 他一边想着一边收敛情绪,等着殿下发话,好在宋允之听见响动,头也不回,“说话。” 叶公公方低眉顺眼,朗声禀道:“殿下,将军来了......” 果不其然,“将军”二字一出,那张酝酿风暴的脸上终于有了缓和的迹象。 他的主子,在这方面的心思可是半点儿藏也不藏。 宋允之自肺中吐出一口浊气,扬眉,“在路上?” 话音不自觉带了些雀跃。 末了又问:“沉太医呢?” 叶公公眉眼舒展,“殿下放心便是,宫门那边儿一传来仇将军入宫的消息,我便着手派人去请沉太医来了。” 他是知道宋允之所想的,一心一意替主子办事,每回那位人物来,沉太医都是必不可少的部分,所以一听见宫门那边儿的消息,着手便叫人去请了,得赶在那位人物之前,先到显德殿内。 宋允之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吩咐道:“先把香点上。” 他方才不觉,现在才发现鼻尖女人的脂粉气实在浓重,她向来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气味,得在她来之前先处理掉。 叶公公着手去办,地上的楚翡已经飞快地收拾好自己,很是踉跄地爬起,从叶公公身边过的时候脚步虚浮,眼看要摔,叶公公瞧见了,但丝毫没扶,任她摔了个趔趄。 他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效忠的是主子,除了主子以外的,别来沾边儿。 宋允之向来不在乎楚翡,听见她彻底离开后才又睁开眼,想起什么,道:“裴隽柳是不是还没走?” 叶公公点好香,又拢袖蓄了阵风,回道:“在院儿中呢,将军来时她也该还在。” 他主子那点儿心思,叶公公自认是能拿捏全的,那位大人物要来,主子是想替自己挣点儿“印象”。什么印象不是印象呢,哪怕是记得点儿无伤大雅的旁人,也是印象。 算算日子,那位人物也已有许久不来了,也怪不得他主子这些天都没好脸色。 本就是个天边儿的人物了,日常又阴沉一张脸,更是叫人望而却步。 好在这张脸就快有笑意了,叶公公想着,肩上也不免轻松起来。 这厢殿内的气味驱得差不多了,那边沉太医便风尘仆仆地被迎进来,速度倒是极快,沉太医到时气息还喘不匀,擦了擦汗,方才焦急问道:“可是殿下身子不舒服?” 叶公公叫人为沉太医沏茶,和颜悦色道:“还请太医为殿下施针。” 一听要施针,沉太医本就发汗的脸上更渗出些冷意,犹豫地看向殿前的人,“殿下,这......” 宋允之已经换过一身衣裳,人显得更加清俊,却又更加脆弱了些,听出沉太医的犹豫,他只淡笑,道:“无妨,沉太医只管施针便是。” 屏风隔断之后,宋允之坐于椅中,任叶公公伏身替他掀衣,露出修长有力的小腿。 沉太医没辙,卸了身上医箱,蹲下身去挑拣工具。 殿内已驱赶了旁人,唯有香烟盘桓。 沉太医已年近花甲,满头白发,是看着宋允之长大的,他深知宋允之的身体,也深知这施针之苦,虽说已经劝阻不能,但还是话到嘴边,不得不说。 “殿下,您何苦次次如此,这银针入穴,扎进皮肉,每回都是锥心之痛啊。” 沉太医满头大汗,虽已不是第一次为太子施针,但每回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出一点差错。 锥心之痛,常人经历一次已是脱去半条命如何能忍,太子千金之躯,又怎么能堪堪受这皮肉之苦呢?他是搞不明白的......更何况太子的腿早些年已经大好,本不需要再靠施针活络神经,只需服药休养,双腿就能恢复从前。 又何必...... 正叹息间,往宋允之膝处埋下了第一针。 那是极痛的,他自己都不忍去想,却见宋允之面无波澜,只凝神看着自己膝处的银针,嘴角上扬,竟是落出一个笑来。 “...没有所失,如何有所得呢?” 本文唯一非处男宋允之登场,请诸位用拳脚欢迎。 本周的日更结束啦,谢谢大家的捧场支持~风流债马上也要破百收了,期待搓手ing。 -- 第三十章:假戏真情 仇红入显德殿的时候,沉太医正将宋允之膝处所施银针尽数拔出。 隔着几步之远,她能清晰瞧见宋允之颊边紧绷的肌肉抽动,他膝上一片瘀紫,凡银针所扎之处,皆是密密麻麻的血珠漫渗,从白皙的皮肉之下透出,格外骇人。 宋允之的腿要治根骨,施针就不能似寻常深度,而是要由内刺激经络。仇红曾经是受过这样苦的,由此格外明白那痛楚有多难忍,不是刀剑割肉般痛快,而是绵长入骨、挣扎不能。 宋允之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酷刑,取针时一声不吭,只眉宇间淡淡发汗。 仇红十分不忍,偏过头去,下意识躲开这揪心的场面。 他腿上的伤,如今要受的苦,毕竟都是因为她。 仇红一想到宋允之本就病弱的身体,又因她落了个双腿残疾,多年以来始终是她的心病,每回拜见之时总心绪难平,下意识避开宋允之受诊的场面。 于是微微侧开身子,退回了屏风之后。 里头的叶公公眼尖,瞧见影子晃动,高声道:“是哪位大人求见?” 沉脸快步走出内间,见到仇红,面色和缓,轻声道:“原来是将军......” 肉眼可见,屏风里端坐的身影一动,宋允之微微抬眉,沉太医几乎立即加快了取针的动作,差随行医官取来药汁浸泡后的锦帕,为宋允之擦拭膝盖上的血迹。 处理完毕后,宋允之不紧不慢地撩下了衣袍,遮住已然瘀紫的腿,对着屏风外的仇红说话。 “怎的突然想起过来?” 叶公公并不多留,冲仇红一拜便出了殿,仇红本来进退维谷,但既然宋允之已经知道她在此处,再躲就不礼貌了,干脆从屏风后绕进。 沉太医仍在,仇红不方便直说,只是挪了挪身子,“...总归要来看看你。” 离得近了,才瞧见宋允之正脸,是比印象中消瘦了些,不过精神倒还足,因着刚刚施过针的缘故,面颊上几分红晕,眼睛也晕着水雾,竟有那么几分病弱美人的模样,像极了文皇后。 思绪飘得有些远了,再回神时,发现宋允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一时无话。 仇红反应过来,她都快忘了自己身上这套衣服是面前人选的,本以为他不会想起,却发现这人比她想象得还要记忆超群。 宋允之坐着,仇红站着,他只需平视,便能将仇红今日的模样看个完全。 这身衣服...他在吩咐设计的时候便想过,应该会很衬她,然而亲眼见到了,又是另一回事。 青衣挽波,出水芙蓉。 尚衣局那些个女官,该赏。 在仇红看来,宋允之看她看得得实在有些久,不过见一旁的沉太医并没什么反应,又好像没那么久,但仇红受不了这般直白的视线注视,毕竟宋允之是她的正上级,任何一个人被自己的上级这样注视着,都很难,即便他长者一张漂亮脸也不行。 正当仇红以为他要发表什么意见时,宋允之收回眼神,并不拆穿她方才的漂亮话,只说:“也好,来得极巧,也让沉太医为你看看?” 仇红听见这话,面色十分抗拒。 “这倒不必......” 沉太医立在一旁,对这分外和谐的场面屡见不鲜,再看太子殿下和颜悦色,虽面上不显雀跃,但他是有些心知肚明的,但又不敢蓄意揣测几分真假。 好在仇红是好说话的人,他不能光站着不发挥作用,干脆接过两人话题。 知道仇红向来嫌麻烦,面上挤出一个不算虚假的笑,替她打圆场,“太医院开的药,将军可按时吃了?” 仇红点头:“自然。” 答得大言不惭。 沉太医也不戳穿,太医院那些人虽是个个守口如瓶,但实际上也少不了私下八卦,将军府领药这事,早传了十遍八遍,已经不新鲜了。 嘴上仍说:“那便没事了,那药按时吃着就只会见好,殿下不必多虑。” 什么叫殿下不必多虑。 仇红满腹疑惑,看向宋允之,那人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什么,不过她仔细想了想,便弄清了沉太医的意思。 应该也是知道了她要回朝的事情,所以更加要保证身体。 “等我一下。” 仇红没多犹豫,跟上沉太医离开的脚步,出了殿内。 沉太医原本以为她要问问自己身体情况,已经打好腹稿准备好好与她说上一说,没想刚迈出显德殿的门,仇红开口便问: “依沉太医之见,殿下的腿,还要多久才能好?” 两人并排行走着,沉太医避无可避地迎上仇红的目光,她的眼神是从沙场上磨出来的,鹰眼似的,叫人说不出谎话。 可......一想到方才殿下那句——没有所失,如何有所得。 无论如何,这个谎他也必须得撒。 沉太医顿了顿脚步,叹息一声,将编好的说辞一字不落地说给仇红听。 “这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还在常人身上,本是早就能好的,之所以殿下到如今还需按时施针以便行走,还是由本就病弱的身体所致,依臣之见,还需再接着治疗,至于多久么......” 沉太医盯着仇红渐渐冷下去的面色,硬着头皮违心道:“兴许还要过个几年。” 几年。 仇红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她下意识的沉默让沉太医不免紧张起来,但一想到自己这是在为储君撒谎,登时理直气壮,也不着急,等着仇红出声。 仇红没有沉吟太久,身体这种事本就不是人力可以完全控制的,她自己就能体会,又何必为难一个医官? 便拜别了沉太医,转身往显德殿走去。 再回殿内之时,宋允之已经服下一帖药,坐回了殿中央的位置,伏案批红,听见仇红的响动,头也不抬,“今日来,是问我回朝之事?” 仇红点点头,“那日萧胥......他没怎么详说,我便想着来问问。” 话中隐去了一些细节和情绪,宋允之面色不变,仍埋头看奏章,问她:“你是如何想的?” 仇红:难道她还能说一个不字? “殿下要我回朝,我自然愿意。” 她是真说不出不字的,她欠宋允之不止一双腿,他开口向她提要求,就算刀山火海她也会答应。 宋允之的话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倒答应得爽快。” 仇红心说也不算,如果她有得选,定会离这些事情远远的。 更何况......她想到那个被她救回来的人,心下一顿。 但上级的面子还是要给,“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是合情合理?” 宋允之把那句“合情合理”在口中嚼了千万遍,理字他倒听得懂,但合的哪门子情呢? 他压下情绪,并未回仇红这句话,仇红也并不在意,正要询问她之后在朝中应当什么职,叶公公入殿来请人,说是宴席将开,宋允之该启程了。 宋允之看了一眼仇红,“一道去吗?” 仇红下意识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生生咽下。 “既要回朝,不是先认认人的好。” 这话的意思,宋允之压根不想给她回绝的机会。 仇红不得不从。 本以为是要去太后举办的宴席,却不想轿辇在太液池拐了个弯,一路往南,看起来是往金銮殿的方向而去。 之后便弄明白了,太后今日在麟德殿举宴,参与的多是家人亲友,每个人的姓氏都在后梁境内有响当当的名号。而太液池南岸,宋允之在金銮殿所举的宴会,则是召见文人墨客,几乎没什么身家显赫之人。 今年宣政殿殿试,太子宋允之亲自坐镇,万人参考,他亲自批阅,当堂宣布成绩,本以为能选出不少贤能才干,没想到经他赋分后的成绩,最后仅有叁人通过。 几乎是万里挑一的水准,而若依往年的数据来看,每年至少要录取数十人,才能满足后梁日益所需的人才数量。 宋允之双眉紧蹙,当场将这仅剩的叁人安排于京城辖内就任。 考官的说辞呈在奏章:“每年赴考基数之大,参与人数之大,其中不免有滥竽充数之辈......” 仇红明白宋允之忧虑所在,他为培养人才以供国务这事操心,所谓“长才靡入用,大厦失巨楹”,泱泱大梁如果连有才之人都培养不出,那何来国威国力,何以在诸国之间立足? 仇红想着,突然福至心灵,想到自己回朝后要做什么了。 -- 第三十一章:金銮殿 金銮殿酒兴正酣,宋允之与仇红相继步入殿中之时,大堂之中已是舞热酣畅,丝竹悦耳。 宋允之的到来让本就融洽的氛围更为热烈。 自梁帝称病,他接过监国之权以后,亲临朝政,群臣上下,百姓之中,名声都是一等一的好。 他为人勤勉,又是真切圣明,储君做了十几年,一直都是众望所归,百姓咸仰。 金銮殿散着不少热切相谈的人,有的是声名显赫的诗人词者,有的则是清廉自衿的学者,都是些崭新年轻的面孔,他们无一例外,都对宋允之仰慕有加,迫不及待要与这位文韬武略的太子殿下洽谈方略,共商国是。 金銮殿辉煌,因着宴席之故,于池前立起灯阵。 金焰流火,缭绕着檐下银铎,脆鸣之音。 仇红已有许久没踏入过金銮殿了。 从前她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策马巡疆的仇将军的时候,每逢领命入京,梁帝必在此处设宴,亲自见她。 雕钩兰壁,玉鞍赤栋,象床绮席,端得是皇朝盛极之景。 梁帝曾说,金銮殿自设百年而来,她是其中最令殿中生辉的贵客。 那时她也年轻,用不完的精力,永不畏惧的自傲,金銮殿纵使再阔再深,高台上的皇帝再远再遥不可及,她仰面昂首,身姿挺阔,没有动过一分一毫退却之心。 如今,那样的场景,也早已在记忆中远去了。 仇红仰头,秋空瑞明,青龙阁近在眼前,桐花盛开,入耳是殿中高谈阔论,热切来回之声,人影相迭,一张张年轻而生动的面孔攒动,她眸心骤松竟真切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那时裴映山还在,她身边总是有此人相伴,在京中即使无所依傍,与裴映山并肩而立之时,却不觉孤单。 那时偃月营也还在,他们互为兄弟姐妹,生死之交,行如莫逆,每每入京,她总记得,还有他们远在云疆,等着她快马加鞭,回到他们身边。 不过也是一眨眼的事。 什么都变了。 裴映山死后,偃月营就像要与他同去一般,多等不到一刻,就被打散。 她做了很多努力要保下偃月营,但都是徒劳无用的。她只会打仗,只会奔赴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朝廷上龙争虎斗的事,她做不来,尔虞我诈算计人心的招数,她学不会。 万夜营是她最后能给裴映山的交代。 但她知道好景不长,万夜营建成,她自此在云疆便再过不长久,那人尸骨未寒,一道从天而降的圣旨便将她请进京中。 金銮殿中梁帝圣颜依旧,她长跪不起,双肩平直,接过那一道圣恩浩荡的旨意,从此命运掐断,竟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一日,梁帝炯明的目光几乎是烙在了她的骨血之中。 这个于她有知遇之恩,重用之情,后梁史上最负盛名的皇帝,对于他的帝国,他的臣子,向来有着最果决的心肠,最雷霆的手段。 金銮殿成了仇红的噩梦。 如今,它的主人换成了身边的宋允之,仇红有些恍然,退后一步,躬身,与他距离一丈。 她后知后觉,身为臣子的规矩,竟也忘了。 往事不可追,她收好心绪,但仍旧有些忐忑。 倒不是因为从前种种。 而是,殿中那些人。 回京七年,她曾经力挽狂澜、救国于危难的名声虽还在,但已经被她近些年的“无所作为,消极怠慢”渐渐空蚀,虽在百姓之间仍有余威,但在这些年轻的学者身上,到底早不剩下些什么好话。 她曾战功显赫是不争的事实,但近些年消极避世,无所用心,也是板上钉钉,众人有目共睹的。 当年她满载功勋回京,后梁上下,哪个不曾对她寄予了滔天之期,哪个不曾盼她尽瘁鞠躬,护国安宁? 但她入京后,先是领闲职游离于外,不察民情不理朝政,再是称病推辞武举,甚至在朝不过叁年,就要病重乞骨,离京休养。 如此种种,让无数对她给予厚望的人大跌眼镜。 但她毕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而且从前为国尽忠,为民舍身的数年也不是假的,因此偶有流言,也终究是起不了浪。 仇红的心思从不遮掩,即使她身困京中,她也从来明确,无心将自己奉献给朝野、天家的,她的命是自己的,她好不容易保住的东西,不会这般轻易地让出去。 她一直在为逃离政场,逃离天家而努力,也不在乎什么流言,什么厚望,她的人是自己的,不需要被任何声音驱使着去做什么。 可惜,事与愿违,身不由己。 后梁虽大,人才也济济,但不知怎的,这么多年来除了仇红,愣是再没有出过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武将。可以镇守一方,使边疆安稳,百姓和乐。 这是国政大忌。 无人能领兵受命,护国于危难之间,那诸国之中,哪里还有后梁的生存之地。 仇红的退路仿佛被斩断了。 她记得自己四年前,向梁帝请命离朝之时,他对自己说的话。 叁年,她对他避而不见,如今受够了这般虚无的生活,终于以命相挟,请求他放自己走。 梁帝是个清瘦的人,穿一身簇新的玄袍,眉眼舒展,像个闲云野鹤的智者。 他听完仇红所求,并不急着给予回答,而是抬眼看着壁上的袅娜的仙女壁画,她们流袖舞动,展臂飞天。 再看向眼前的仇红,终于缓缓开口。 “朕,老了。” “这后梁的江山,朕想保住。” “不仅想保住,还想将它传下去,万世不可,只求百年安稳。” “今日放你离去,如同朕自断臂膀。” 他话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仇红屏气凝神,只觉面前的人遥远不可及,连带着他的话落在耳边,也毫无真切可言。 所以当他话锋一转,抬眸,应允今日放她离朝的时候,她一时发蒙,竟没反应过来。 “但你去心已决,朕再留你,于心不忍。” 他没说谎,当真就此放她归去。 但仇红知道,并不是真的因为于心不忍。 而是民意已至,她逃无可逃。 敬之深,怨之切。 已经得了从前那般安稳的庇护,如何能轻易放手,将自己置于为难之中? 就算他今日放她走了,她又能撑多久? 果不其然。 不过四年,她不是再度回到了此地? 回过神来,仇红已跟着宋允之入殿内。 因着自己的身份,她不好随意插话,但宋允之授意,让她坐于自己下首,与众人相谈之时,不忘偏过头来,问她想法。 太子亲问,仇红不得不答。 她是知道的,眼前这些文人学者,多少是心高气傲,自视高人一等的,尤其与她们这样只晓得舞刀弄枪的“莽夫”不对付,更何况她还“游手好闲”已久。 对于他们的轻视,仇红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所谓,文人都有这样的通病,她没必要去计较这些。 但就怕他们不满她一边无所事事,又一边在政事上高谈阔论,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叫人笑话。 奈何看宋允之的态度,是必须让她融入。 她也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加入进来。 “将军便随意一说,今日不是正宴,无需拘谨,只是众人间随口一谈,说说便罢。” 这些人听她讲话,本是想各自喝酒,不甚在意,可一观主位上太子专注神态,谁还敢走神?于是放松情绪,听仇红说。 没想到仔细一听,仇红言之有物不说,甚至还很有文采,一番话讲完,竟是十足十说服人。 宋允之察觉到了氛围的变化,但笑不语,点了几个学者的名,要他们与仇红互谈。 他的心思很简单,为仇红回朝铺路。 自古文人笔墨不容小觑,她冒然回朝,那些老学究老匹夫少不了一阵风言风语,十六日朝堂之事就是个摆在眼前的威胁,他不得不防。 尽管寒赋处理得极好,用杖堵了他们的嘴,可那只是一时,并不能真得叫他们学会收敛。 更何况。 他垂眸看向与众人相谈甚欢的仇红。 那些个腌臜有句话说得极对。 他就是要天下人,不敢说她一句不好,不敢说她一句不是。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 第三十二章:春梦(宋允之剧情) 金銮殿的宴席大半散去,人影迭乱,耳边唯一道平缓的吐息。 宋允之伏案,侧过身子问仇红,她没听清,视线不可控地,全落在宋允之丰润的唇上。 说话时轻巧地开合,隐约能看见齿列间滑动的舌尖。 宋允之一向是爱洁净的,即便喝了酒,身上也寻不到一点乱味,仇红凑得近了些,想听清他方才说了什么,发觉自己眼前雾蒙蒙的,微微眯了眯眼。 为什么,她从内心腾起一股燥热,极剧烈的,不是酒气上涌,而是一种羞于启齿的渴望,烧得她双腿轻颤。她一定是在发梦,她记得很清楚,明明之前宋允之见她不胜酒力,安排人将她送回府中歇息,她还感受到轿辇颠簸,想来是应该睡在府中卧房了。 再看眼前场景模糊,除了宋允之以外的,她都瞧不太清,大概是真的在梦中。 也许是梦的缘故,宋允之雍容明眸近在眼前,从未如此刻骨过,仇红喉头不自觉发渴,视线向下看去,去捉宋允之隐在华服下的腿。 仇红柔软了起来。 “将军?” 宋允之的嗓音像镀过一层水雾,不真切,但十分惑人,仇红抬眼看向宋允之,九重天上的人物,在她眼前几乎触手可及,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却不是去往他的脸颊,而是指心一软,握上他膝头。 宋允之眸色一暗。 她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腿,那双手明明是带着怜惜的,可他心中有欲,经不起一点撩拨。 “将军,你......” 仇红的眼睛迷蒙着,她喝了酒,是真的偏醉,手下却知道分寸轻重,像片羽毛似的蹭着他的膝,可偏偏是这种若有似无的触碰,才更加撩拨压抑已久的渴望。 宋允之垂眸,心思全乱,手中的卷轴不知何时落了满地,眼前人专心致志地隔着衣料瞧他的腿,因着姿势,顺势地趴下身去,脊背舒展成一条柔线,后臀浑然不觉,已经将饱满曲线高高翘起。 宋允之不受控地硬了下身。 再低头,她的唇,朦胧的一点红润,微张开着,他膝处能感受到真切的吐息。 偏生仇红像对他的反应无知无觉似的,隔着一层衣物瞧他的腿已经不够,手指往上,几个翻动便将他玉带松懈,两指一拨,便脱了他的外衣。 她是心疼他这双腿的。 眼眸低垂,又是怜又是怨,唇边喝出的热气像云,宋允之如坠九天。 “将军...揉揉吧。” 替我揉揉。 只是不是膝盖,而是他已经剑拔弩张的阳物。 仇红是在梦中,许多知觉由不得她掌控,她只感觉到宋允之那双拿惯了杀伐性命的手,无甚温度地握住了自己的, 而后引着她,朝一个隐秘而滚烫的地方而去。 隔着亵裤,仇红懵懂地握住了那处硬挺,她眼有迷茫,抬起头看向宋允之。 宋允之哑着嗓子鼓励她,下身往她掌心里顶弄,低声道:“将军,为我揉揉吧。” 仇红下意识地听话,右手顺着那形状,上下撸动,她仍是跪趴的姿势,有些嫌累,干脆将脸搁在他双腿之间,嘴唇隔着已经浸润的湿痕,擦过宋允之已然涨得难受的龟头。 他忍得很辛苦,几乎要克制不住冲动,直接撬开她的嘴唇,将阴茎送进她的唇齿,狠狠肏弄。 可他不敢。 如今的亲近欢好是偷来的,他怕她被惹得急了突然醒来,怕她双眼恢复清明,看见这场面,会从此与他割袍断义。 他不敢赌,只能忍着欲望循序渐进,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他在等,等仇红腕骨酸痛,她就会自觉松掉手,又怕自己没有将他揉舒服,在他叁言两语的撩拨指导之下,就会乖乖地趴下身子,撩开自己的衣物,双腿打开,主动地蹭到他下体,用已经湿润的别处,为他补偿。 她的嫩穴那么软,那么热,那么紧。他尝过许多回,犹觉不够,恨不能天天吮吸、插弄。 但不能急,慢慢来。 她已经自觉褪去了衣裳,那具漂亮到让他发慌的身子,暴露出了下身湿泞,衣物顺势滑落,遮盖到脚踝位置,半诱半遮。长而细的腿微微张开,仇红摸索着,用自己的穴凑到他身前,习惯性地浅浅地含住他暴起的阳具,并不直接吃下,而是用那张湿润的肉唇代替双手,在同样滑腻的柱身上来回地磨。 她现在只有一个意志——叫宋允之舒服。 她连淫荡也是勾人的,宋允之微微扬起头,抵御着濒临失控的危险感,露出深刻的喉结,下巴抬起,口中几乎抑制不住呻吟。 “将军...阿红......你怎么那么软。” 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欲望。 仇红被这声喘息熨平了心脏,她下意识地卖力讨好他过于粗大的阳物,两指往下,绕过阴处湿漉漉的毛发,蹭过敏感处时身体微微战栗,惹得她脚趾蜷缩。 那两根指头继续往下,抵达她湿润得一塌糊涂的小穴,双指将肉唇两瓣分得更开,从而将龟头咬得不剩半点空隙。 “嘶——” 宋允之爽得头皮发麻,仇红此刻的姿势背对着他,他只能看见她高耸的肩胛,和顺着起伏晃动的两瓣乳影。 他伸手去托那两处浑圆,下身凿得更狠,往她穴道里猛冲,却又不完全进去,故意在外处打圈,甚至故意去顶弄她穴口的手指,激得她身形不稳,唇角吐吟。 男女之间放肆的皮肉厮磨,快活得如登极乐。 宋允之玩弄着仇红的穴,又仰头去捉她胸前晃荡的乳,一只手架着她腋下,迫使她手臂高抬,方便他掰过她的身子,整张脸埋入她的圆乳。 仇红下身的水多得如同溪谷泛滥,浇在他性器上,像一场洗礼。 宋允之边拿鼻梁揉捏她的乳,唇舌含住乳晕,边握住她为自己打开血肉的两根手指,微微挺身,将自己全部送进去。 下身的契合挤压着每一处敏感,她爽得骨头缝都好像在被他进入,意识恍惚起来,胸前还一刻不停被人舔弄。 她被肏弄得有些头晕,眼前发昏,臀肉下的双腿结实而有力地顶弄着穴口。 这个姿势太深,她生出了些脱离梦境的实感,仇红如全身溺水,嘴唇不自觉地张开,为自己争来更多空气。 她低头,只能看到宋允之发冠全乱,乌发之下矜贵俊朗的脸,埋入她白而丰软的双乳。 他的舌尖递出温度,在她乳头打转,齿列带出唾液,磨得她乳晕又痒又麻。 真是个荒唐的梦。 仇红下身被顶弄地畅快,她能感受到彼此性器之间放肆的纠缠,那感觉太好,沉沦欲望的神经每一处都经过舒展,她一时不愿醒。 宋允之身体的每一处肌肉都在用力,他将仇红的臀部托起,双手打着圈抚捏她的臀肉,又顺势将人按倒,就着这个背面的姿势,从后面趴着干她红润的穴。 仇红软了的嗓子发出的呻吟叫他发狂,他一边将自己凿入她的肉壁,一边寻着她的唇去吻。 她的眼神还是迷离的,乌发散乱,只有快活的喘息证明,至少此刻,她的身体是清醒的,因为他的肏弄而舒爽。 宋允之有片刻失神,他捧着仇红的脸,对上那人失神的双眸,心中暗自发问,如若她清醒,她会否自愿这样雌伏于自己身下,与自己不眠不休,放浪地交缠? 宋允之不敢想。 殿中空荡,烛火昏暗,只照出他们这一双苟合身影,淫乱香艳。 宋允之伸手扣住仇红的腰,肆意地在她已经吐水的穴内作乱。 他只要此刻,哪怕是机关算尽,哪怕是见不得光,他只要仇红。 不受控地,宋允之的手顺着腹处往上,绕过她因快感而挺立的乳首,滑过肩膀,掐住她高昂的脆弱的脖颈,仔细感受着那处跳动的脉搏,和仇红因为交欢而高热的皮肤。 他要她,全部的她,最好是......另一只手五指向下,爱不释手地抚摸仇红小腹处柔软的单薄皮肉,感受着自己的阴茎放肆将她腹处顶弄出的形状。 最好是她有了他们的孩子,这样一切都顺理成章,他得偿所愿。 宋允之只要一想到仇红为他孕育子嗣,他埋在她穴内的阴茎就更粗壮几分,激情高涨地在里头四处征伐。 他快要疯了,唇边皆是她的气息,耳边全是她的呻吟,快感和负罪感一并涌来,他被刺激得两眼发黑,又一刻不停地捅进她穴里,双手支撑起她瘫软的身体,狠狠挺腰—— 全部的精水一滴不剩,全部送进了她的穴里,犹嫌不够似的,在最后迸发的一刻,捉着她的腰将人往下送,让彼此交合得更紧。 高潮持续了几波,他射了好几回,才将积蓄已久的精水全部射光。 宋允之吐出一口浊气,眼前仍有快感泛滥后的晕眩。 身下的人已然疲累到无力,宋允之俯下身来,在她穴里又动了动,感受到里头精水晃荡,满足地扬起一个笑,捏住她的下巴,温存般地再深入一个吻。 这厢殿内安静下来,那厢配殿之后步出一道身影。 宋允之理了理身上衣物,将它们恢复齐整,末了,垂头,贪婪而迷恋地欣赏着仇红被玩弄后的艳色躯体。 屏风后的人还在等。 宋允之餍足后的神色十分松弛,也不在乎那人未得指令就入殿的失礼,他一只手仍陷在仇红泥泞的穴里,朗声道:“什么时辰了?” 屏风后的人影一动,半天,缓声道:“...已是戌时。” 宋允之闻声,并不意外已经过去了如此长的时间,只是怜惜仇红身子骨还不大好,于是垂头吻了吻仇红的发,起身,头也不回地步出殿外,对那屏风后面色难看的人吩咐:“把将军好生送回府中,其余的,照从前办。” 那人领了命,低头,朝他行礼。 -- 第三十三章:卑微的爱 宋允之走后片刻,金銮殿重回寂静。 那安分立在屏风后的人终于动了脚步,他步出身子,垂眸看向地上蜷缩着身子,呼吸均匀的女人,面容隐在屏风阴影之下,看不清表情。 他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将地上的仇红抱起,任她赤裸的躯体紧贴。 配殿之中,浴池氤氲,水汽伴随着浅淡的花香。 仇红闭着眼,只感受到梦中突然陷入温热的舒适,她下意识挣了挣腿脚,脚踝处的环镯泡进热水,脚腕处少了桎梏,又让她舒服了几分。 她模模糊糊地沉在漂浮不定的意识里,只感觉自己被温热包围,犹如婴儿般养在母体,四周安宁,没有什么事值得费神。 直到耳边有一道不算和缓的破水之声炸开。 她感受到自己的手臂被人握住,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那人用一只手握住她两只手腕,而后用胸膛抵住她身子,让她有所依靠。 那人身上的气味很熟悉,太过熟悉,可她意识昏沉,记不起来,却又下意识地靠近,身体后仰,臀浑然不觉地撞向那人下身—— “你......” 如若仇红现在睁开眼,她就能知道,现在面前面色阴沉,要为她擦拭身子的人,正是萧胥。 萧胥的脸色十分冷,他感受到仇红贴着他下身的臀,也感受到自己怀中温香软玉曼妙的躯体。 但怒火压制了欲望。 他一只手仍箍着她手腕,另一只手握着绢帕,从脖颈开始擦拭,为她洗去方才被宋允之玩弄过的痕迹。 他是咬着牙做的,手上捏着力道,生怕在她身上又添了更多红痕。 可越是给仇红擦身子,看到的越多,他体内的怒火就更盛。 宋允之手下惯没有轻重,仇红身上肉眼可见的地方几乎都有他施虐过的痕迹,更不要说——那些他不能去窥视的地方。 可“不能”两个字,就是有着引诱人的巨大魔力。越是不能,就越渴望,越渴望,就越压抑,越压抑......就越想要。 萧胥呼吸一重,勉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往轻薄她的方向而去,可胸腔内的妒火烧得剧烈,他盘桓在她肩颈处的五指几乎要将绢帕捏碎。 怀中的人察觉到了他的变动,本来正沉浸在他柔而缓的抚弄,忽然这种舒适停止,惹得她十分不快,微微动了动腰,后臀随之贴近。 萧胥下意识退开身子,可怀里的人呼吸紊乱,面色潮红,下意识地伸出双臂,竟像一个暧昧至极的挽留。 萧胥六神无主。 她是难受的,那药劲上来就烧得人遍体发慌,轻易压不下去,往常这个时候,萧胥总会为宋允之善后,他怀里存着那粒缓解她燥热的药丸,只要立刻吃下,她就能安静地沉入睡眠,安分地呆在他怀里,让他完成对她的清理。 可。 他的五指因为压抑的克制而颤抖,绢帕随之掉落,坠入水中,跟着波流打了几个转,瞧不见了。 萧胥垂眸看着怀中人,她的乌发顺着水流停在自己的肩旁,赤裸的手臂环在胸前,似遮非遮地虚掩那处诱人春光。 他喉结耸动,不可控地将视线看向她漫着潮红的脸。 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坐怀不乱。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捏住她的下颚,吻上她,虔诚而又热烈,几乎不费余力地用滚烫的舌尖撬开她的齿列,勾住她柔软而红润的舌,紧紧吮吸。 萧胥的心快跳到嗓眼,这个吻是他意料之外,他一向善于克制自己,可今日还是破戒,也来不及去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后果。 他只想吻她。 只想与她双唇交缠,呼吸融为一处。 他不敢真正对她做什么,只能窃来这一点亲近她的时光。 哪怕有几个吻也好。 他扣着她的后脑,深而柔地吻她,带着她的舌尖与自己的厮磨。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雷,能感受到自己胸膛战栗,然而更令他惊喜又发恨的是,他的身下,仇红一只腿已经缠住了他的,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子,在水流温吞中,一下一下地蹭着他的衣物。 她没有意识,只是凭着本能去缓解自己身下的渴,全然不知这对清醒着的萧胥来说,是多大的诱惑。 萧胥再也忍不了了。 他松开仇红的后脑,结束那个令他恋恋不舍的吻。 他要缓解她的情热,不靠他怀里的药物,而靠他自己。 他于水下托起她的臀,抬高,埋下身子,用方才与她口齿热切交缠的舌尖吻了吻她的腿心。 突然暴露在温热之外的认知叫仇红下意识夹紧了腿,即使一个吻落在她腿肉,也没缓解这突如其来的凉意困扰。 萧胥是知道的,于是迁就,抱着她往池壁而去,将她放在池沿,自己蹲下身,握住她一条腿架在自己腰间。 他并不急着为她解决情热,而是亲昵地用鼻梁蹭了蹭那处花穴,讨好似的研磨。 他不是第一次瞧见她的私处,然而每一次都犹如第一次看那般充满好奇和渴望。 她的私穴长得如她的人般漂亮、美好,是真真的一朵艳极的花。 萧胥的口腔下意识地吞咽,嘴上低声哄着:“好师傅,把腿张开吧......” 仇红是听不真切他的话的,他也知道,可他就是想温柔地,哄着她,让着她,希望她心甘情愿,希望她也觉得欢愉。 “师傅,腿张开,让徒儿给你止止痒,好不好?” 他边说边试探性地用唇触碰那处湿泞,怕她又像方才那般吓着,先从唇齿间喝出一口热气,喷洒在花心,察觉到腰上的腿一紧,于是浅笑,她应该......是舒服的吧。 不再犹豫,他吻向那处花心,舌尖抵住穴肉的一瞬,他听到身上传来的一句轻柔的呻吟。 那一声呻吟极大地鼓励了萧胥,他放肆地将口舌与她的软穴相贴,水波荡漾,激得他喉口发痒,激得她穴肉轻颤。 她下身浸出来的水液颇多,打湿了他鼻梁,他吞咽不及,许多呛进了喉口,惹得他喉管巨痒。 可是好甜。 太甜,甘霖比之不及,他恨不得如饮水般源源不断。 他吮得极专心,五指抓着她大腿的软肉,留下几道掐痕。 他虽沉沦性欲,可到底人是清醒的,他不能在她身上留下印记,这样她清醒之后察觉不对,是要坏事的。 萧胥如梦初醒,慌张地睁开眼,松掉了舌尖对她的抚慰,退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息。 浴池中水波激烈地一荡。 他平复着情绪,舌尖在齿列舔过一圈,将最后残留在口腔内的爱液舔舐干净。 “...还要。” 仇红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眼尾红润,正低低地看着他,因着干渴,口齿不清地求。 这是,把他当做谁了? 林无隅、宋允之......还是旁的,他不知名号,来不及提防的人? 萧胥的眼睛烧红了,嫉妒和渴望在他体内放了一场火。 “......你知道我是谁吗?” 仇红不管不顾,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即使听到了,那些字音也会化作一连串不成语调的乱符,她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身下的空虚,需要人来缓解。 萧胥眼眶泛红,几乎是自嘲一笑,伸手抚摸仇红湿润而绯红的脸颊,眼眸闪过一道贪婪的光。 他重新埋下身去,打开她的腿,为了不在她身上留下痕迹,他双手撑着池壁用来保持平衡,将仇红的躯体锁在自己双臂之间。 再度与花穴相贴,他舌尖飞快地戳弄着已然湿润泛滥的软穴,又似泄愤又似埋怨,双唇紧紧吮着肉唇,如同交换一个长而湿的吻。 他克制着自己不去寻她,克制自己对她的渴望,而她呢?她身边从不缺自荐枕席、投怀送抱的男子,因此也从来就看不到自己的心意。 哪怕是当朝太子,万人之上的储君,都愿意用下药蛊惑这般下叁滥的手段,只为了得到她,与她窃香偷欢。 可萧胥怎么舍得怪她呢? 她那般好,那般迷人,受人痴迷,也是理所应当。 但他还是恨。 萧胥对宋允之做的那些肮脏事心知肚明,可他身如蝼蚁,自保尚且困难,又如何救她于水火之中? 他吮着花穴,下身因为高涨的欲望而硬挺,他不敢去碰,也不敢为自己抚慰,那是对她的侮辱,在得到她的允许之前,他不会做如此轻薄她的事。 就这般厮磨了片刻,仇红终于在他唇舌间攀上高峰,水液喷了他满嘴,包不住的顺着唇畔滑下,滴在浴池荡漾之中。 她是真得了趣,也是真满足了,气喘吁吁,趴在池壁上,什么也不管了。 萧胥不由自主地拥住她,在她颈间,贪婪而疯狂地嗅着她的气味。 “师傅...仇红...” 他低声呢喃着,后知后觉涌上满腔苦涩。 “等我,你一定等我。” 似许诺,又似钦定终生。 -- 第三十四章:转折 悟剑山庄,马厩。 烈风在仇红前来拜访之前,就已经先感受到她的气息,在自己的马厩内来回踱步个不停,摇头晃脑,很是欢快。黎源喂它的马草也吃得干干净净,半分不挑。 张烨此刻正带着学生们在广场上练剑。 仇红一身赤色骑服自大门而入,广场上登时鸦雀无声,今日是个艳阳天,她眯着眼将这些小豆丁齐刷刷看过来的面孔扫了一遍,并没有那人的身影。 “将军来看我们啦!” “将军来了!” 正枯燥练剑的孩童见到仇红宛如见到救星,登时七嘴八舌,从紧绷的学习状态中松懈下来,正要欢天喜地地往仇红方向一涌而上,就被张烨横跨一步拦住。 张烨把这些心不在焉的学生们赶回自己的位置,便要求他们认真学习招数,边解答仇红的疑惑,“人在屋里。” “醒着么?” 张烨不好说,“总之比前些日子好些了,不过醒来的时间还是很少,今日我还未曾去看过,将军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剑庄不大不小,分内外两院,外院配有操练场和会客堂,内院则是学生和张烨夫妇休息的居所,马厩则在安在后门夹房之中。 她当日救下来的少年被安置在梅室,内院最里的那一排厢房之中,仇红找过去时耗费了些时间,不过并不紧要。 梅室的门是虚掩着的,仇红推门而入,内里空间并不算大,四下扫了几眼,发现根本没有人在的痕迹。 她微蹙着眉,并没有退出屋子去找人,而是微微俯下身子,判断这屋中何处有可藏人的地方。 果不其然,在墙壁与书案之间的空隙,瞥到了一处皱巴巴的衣角。 那衣角分毫不动,仇红下意识觉得不对,抬手挪开书案,还未将空间完全敞开,只见迎面一处寒光,扑面而来。 人还是那个人,不过手里分明握着一把刀,朝仇红刺去。 仇红根本不躲,那战战兢兢的动作实在可怜,面前的人紧缩着身骨,眼睛怒泛凶光,如同幼猫失去庇护,为自保不得不亮出稚嫩爪牙。 仇红知道,他吓坏了。 他一身衣服脏兮兮,脸也灰扑扑,想来是在这里躲了很久,忽然眼前亮堂,吓了个胆寒,见到身前人的影子,也许觉得熟悉,眼里那抹杀意转瞬即逝,可仍旧弥漫着浓烈的不安。 仇红说不清什么感受,一时也愣住,没有反应。 后入房内的张烨见到这剑拔弩张的场景,下意识往前一步,出手,直接打掉了少年手里的刀具。 “哐啷——” 应声落地。 “你想杀人?” 怒气冲冲。 那少年并不说话。 张烨更无奈,皱着眉头将那刀具踢远,“自保?” “觉得我们会害你?” 仇红无声地直起身子,在房间内转了个圈。 “若是想害你,何必当日插那么一脚,费尽心力把你救下呢?怎会如此不识好人心!平日里对我们有所提防也就罢了,对你的救命恩人也这样,真是狗咬吕洞宾” 张烨的话并没有让少年轻松多少。 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甚至将自己蜷缩得更紧,那只泛着水色的眼睛微微垂下,像是明白自己犯错,又像是必须要维持着自己的尊严,长睫翕动着轻颤,仇红看得清楚,只觉心口如湿漉羽毛拂过,无比酥痒。 她察觉到自己心境变化,下意识攥紧了拳,恨不得唾骂自己。 怎么偏偏没法对这样一张脸保持原则? 甚至听不得张烨对他厉声呵斥。 她忍不住出声,“罢了你去上课便好,这里有我。” 仇红都这样说了,人是她救的,自然由她管,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只能无奈离去,想到自己是来送饭的,于是搁下食盘,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他一走,仇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想到自己还必须探清他的身份,无奈在房中找来纸笔,在他跟前一放,道:“不会说话,写字总会吧。” 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年终于动了,不过只是轻飘飘的一眼,既不从他的据点起身,也不打算听她的话写字,像是打定主意不与她交流。 “你何必如此?”仇红想硬下心肠也无法,就算这人没有宋池砚的脸,这样小的年纪,又想到他满身所受非人的伤,也没办法对他厉声强硬。 “我不想害你,你那日被人追杀,我救了你,如今至少得知道你的身份,知道我救下的是个身份清白的无辜之人,这很合情理吧?” 她一口气说了长串,余光里那少年仍是一动未动,眼神却变得闪躲,可那闪躲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浅淡的歉疚。 仇红登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霎时大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是不是,听不见?” 那少年终于动了,看懂她的手势,抿紧了唇,在仇红视线注视下极缓地摇了摇头,眼神很落寞。 仇红瞬间明白了今日为何会有这一出。 应该是他醒来以后,突然发现自己既出不了声,耳边又听不见,害怕得无以复加,所以才为自己寻了个“安全之处”躲起来。 这是仇红不曾料到的,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还是低估了这张脸对她的影响,若是换作别人这样无比碰巧的先失声、再失聪,她早就怀疑对方的动机和目的,不由分说将人送上刑床,军法伺候,直到真的让对方失声,失聪,再谈下一步。 可面对这个人。 她满身的戾气都化作了破碎的歉疚。 实在是,太像了。 尤其是醒来后,活生生地杵在她面前,仇红几乎控制不住眼前泛热。 她有些不敢想,若是当日她没去断石崖,这少年的命运又会如何?是横死京郊,还是被带回去饱受折磨? 仇红心中梗塞,蹲下身来,在纸页上写下两字,递到他跟前。 “名字?” 那少年沉默着,两人终于视线齐平,对上眼神,他茶色的瞳仁霎时映出她的脸,仇红竟下意识先侧开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没有动,并未回答她的问题,仇红梗着脖子,假装不耐烦写下:“你不回答我就自己取了?” 少年瞥她一眼,终于动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大段。 仇红接过来看时,呼吸一滞。 他是被家人卖出来,已经沦为贱籍,被剥去了姓名,所以不能回答她。 仇红想起那日他被追捕,任人宰割的模样,登时心口一痛,于是作罢,不再问询,又想起他到现在滴水未进,仇红便将饭菜端来,先挑了几个菜,自己吃下,然后示意他。 他仍然不为所动。 仇红没想到情况会变成这样,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说这少年不可怜是假的,更别提还顶着宋池砚的脸,仇红只觉得他身上受过的伤,几乎是往自己心脏挨刀。 她把饭菜留下,自己先行离开,她是能感受到那少年对陌生人的抵触的,与其与他硬犟,不如顺其自然。好歹先让他一个人舒舒服服地把饭吃完。 她刚出梅室,便见黎源牵来了烈风,绕过影壁朝她走来,按照惯例,黎源以为她看完那少年便走,不想仇红沉吟片刻,摇摇头,道: “不,我这段时间就待在这儿。” 自与宋允之达成回朝共识之后,她在将军府待得寝食难安。 不仅是因为如今太过波云诡谲的朝堂,两派之争,群臣分裂,她已经陷入群狼环伺、虎视眈眈的险境。还因为断石崖那个不知来历的少年,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被追杀,又为什么和宋池砚长得那么相似。 以及,她进宫面见太子的消息一时间在京内传开了,王长安等人听到风声,马不停蹄打发家奴送东送西到她府上,又是寒暄又是问暖,搞得一贯清净的将军府登时门庭若市。 她一边疲于应付这些人,一边暗自担心逐野、裴照川这两个恣意妄为的人在这时找上门来。 除了这些诱因让她不得不换个地方呆着,还有一件事,是她至今没有忘得下的。 那场她羞于启齿的实在称得上诡异的梦。 她自认与宋允之多年来君臣相待,相敬如宾,未曾有半分逾矩失礼,越过男女大防之举。 那场梦又如何突如其来,肌肤之间太过真实的触感让她白日清醒之后,也难以快速忘怀。 她醒来后在冷泉度过了整一日,察觉到体内的情毒比起之前更胜一筹,想来是那日与逐野的荒唐使她破戒,这才导致情毒更加嚣张,迫使她心生渴望,连梦境都不放过。 这些年,她靠药物和内力压制体内作祟的毒物,往年她能披甲上阵,亲手杀人,以血腥暴力填补心中的空缺,入京之后她如修禅般自克,在府中修葺冷泉,再辅以药物,虽然过程极为痛苦,但至少能让她自控,不必犯错。 那日与逐野冷泉纠缠之时,她已经能感受到体内的情毒泛滥,一旦被人欲所控,她现在的身体,只会步步沦陷,要得更多。 她只能先躲一躲,至少离开将军府和兰石小筑,哪怕只是暂时。 好在她还能来悟剑山庄。 悟剑山庄的来历已有许久,本朝尚武,一反历朝以来重文轻武的官场传统,不仅朝堂之上武官地位与同等文官平起平坐,每年除科考以外,还加设了武举。 后梁境内,更是剑庄繁多,以大举培养武才。 认识张烨夫妇实属偶然,仇红称病回京的第一年,便得梁帝令坐镇监考武举,那年的武举状元,正是悟剑山庄出身,由此,与张烨夫妇打下交情。 仇红颇为赏识那状元,并且在后来推荐此人随赵敏大将军一道驻守羲和关。 可惜,自从那年出了一个状元之后,悟剑山庄便再无人出人头地,靠武举跻身官列。 张烨一直忧心忡忡,担心是否是自己能力不足,几次相邀仇红替他给学生上课,仇红从前称病,再叁推脱,不过既然打定主意回朝,那就没什么需要顾忌。 她堂堂镇国将军,万夜营她都掌过了,如今只是培养一个武举状元,手到擒来的事。 黎源对她选择留下并不意外,只是摸了摸烈风的头,对仇红道:“这样也好,你许久未来,孩子们也想念你,那我叫张烨替你将房间收拾出来?”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 仇红下意识叫住她,“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她闭了闭眼,“他今日不知为何听不见了。” “听不见?” 黎源本还以为是那屋中人又使脾气闹出了什么事,惹得张烨怒气冲冲,没想到竟然是听不见。这可就太奇怪了,她对自己的医术十分有信心,再说他身上的伤根本未有一处伤及听觉,又怎会平白无故听不见。 仇红见她脸色不对劲,上前几步宽慰道:“也许是暂时的,看他那个样子,应该也就是今天一醒来才发生的事,你且再替他瞧瞧,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黎源僵着脸点头,心中却还是疑虑万分。 -- 第三十五章:密谋 断石崖凶案过去了已近八日,大理寺仍未寻出那一口气残忍杀了十叁人的幕后真凶,顺利将其捉拿归案。 十叁具无名尸首曝日呈堂,皆是同样的无头、无臂,身形赤裸,因时间腐化,皮皱骨突,散发阵阵滔天瘴气,闻者胆寒。大理寺上下除验尸官和大理寺少卿严科之外,无人再敢接近。 一连八日,严科废寝忘食,整日将验尸官的呈报翻来覆去地看,一边愁眉苦脸,一边抓耳挠腮。 十七日早,这十叁具尸首突现大理寺门前,毫无遮蔽、掩饰,十叁具横陈阶上,因其无头无臂,状态可怖,当即吓走了前来当值的护卫几人。 严科到场时,这十叁具尸首被远远地围住,众人只敢远观叽叽喳喳,不敢上前一步,他只好维持起秩序,驱散人群,然后叫来验尸官当场验尸。 经验,这些人都死于同一人之手,但他们的死因并不是割头,而是在割头之前就被贯穿重要脏器而死。 根据观察,脏器贯穿伤和头部的割伤,时间上相距不远,所以无法确定是不是同一人或同一伙人所为。其次,从这些死者剩下的躯体可以看出,他们生前都是一等一的武功好手,体型健壮、肌肉拔群。 这样一只小队,即使是在京中,也足以和御林军的力量相媲美,就这样被人轻而易举一次性全灭,还落了个尸首异处的下场。 严科的眉毛越拧越紧。 不能大致确定行凶者......这些尸首又已经被刻意割头削臂掩盖身份,甚至还堂而皇之地亲自送到大理寺门口,不用想也知道,这是个棘手的烂摊子。不论最后的主事人是谁,都是京城滔天的势力,有这个胆量与大理寺叫嚣。 严科边听边摁着自己的眉骨,看着眼前的尸首,只觉头疼欲裂。 近些年朝堂政局不稳,他不是没感受到,但一想到东宫太子仍在掌权,最令人胆寒、只手遮天的寒相又一直顺于宋氏天下,漳州、元都两派再怎么打也总是不搬到台面上,平日里私下斗法也就算了,怎么现在连人命都明目张胆地夺?! 他不由得火大,不管造成这件凶案的幕后主使是谁,他还偏要查出来不可。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直接都欺负到大理寺门前了,他若还置之不理,荒谬判罚,倾向于任何一派势力,与他们同流合污,那这身官袍穿在身上有何用? 不如去他们府中穿奴服! “先去查查今日京城和附近县城的报失案,叫琳琅她们多带些人去查,动作要小,不要打草惊蛇,另外时间局限于近两年,近十年的都给我查,尽量对上这些人的身份......” 严科呼出一口浊气,忍着额角发痛,语速飞快地吩咐。 冷静下来,他让人将这十叁具尸首妥当地送进府衙,再差人去向休沐中的大理寺卿,他的顶头上司傅晚晴递口信,让她速归。 做完这些,严科又陪着验尸官去查验尸首,摆在眼前的,是明明白白十叁条人命,叫他如鲠在喉。 此等恶性事件过于骇人听闻,若传播出去,定是要在京城掀起无端风浪的,严科当场做决断,所有人收住风口,一点消息都不能走漏,此事只能上禀东宫之后,再做打算。 东宫那边的消息也来得极快,考虑到治安舆论,此事不能公然处理,再者案件情形之重,可找刑部、督察院,叁司合并处理,一定要速将凶手捉拿归案。 刑部与督察院也飞快表明态度,愿意配合协同调查。 可八日过去,仍是一点头绪没有,虽然已经查到了点蛛丝马迹,确认事发地是在京郊断石崖,也找到了那片十叁人被杀的密林,可那处已经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草中留下的大片血迹,再无其他。 派琳琅去查找的人口报失也毫无音讯,纵使把时间扩大到十年,还是没找到任何符合条件的人物。 严科焦头烂额,几乎快与这些无头尸首日夜相处,那边刑部的人和大理寺的人又在整日因鸡毛蒜皮的小事互相推诿扯皮,督察院的人更不要说了,自视甚高,个个都是大佛,请也请不动。 好在他终于等到了傅晚晴。 傅晚晴休沐连休一月,再回大理寺时优哉游哉,一脸的流光溢彩。 听见脚步声,严科用来偷眠遮光的案卷登时从面部滑下,脸色苍白,面有怨气道:“你还知道回来。” 傅晚晴皮笑肉不笑,“这不是想起来,自己还有职掌邦国折狱详刑之责么。” 严科不理她,将手中的案卷一抛,直接引着她去亲眼瞧瞧那十叁具尸首。一路上,守在外头的大半官员都被那扑人的血腥腐臭熏得面目扭曲,面上都覆着白绢以供净气。 唯独严科面不改色,因着前几日的亲力亲为,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气味,跟在后头的傅晚晴则是强力克制呕吐的冲动,保持面无表情。 她边走边在心头腹诽,这才短短八日,怎么就腐烂成这样?陈尸堂明明是做了防腐处理,因着天热,还搬来了冰块降温,怎么会造出这么大的气味? 于是开口问严科,“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气味?” 严科摇摇头,唇色还是发白,“能做的我们都做了,但是他们腐烂得都非常快,查不出什么原因......” 傅晚晴也不打算马上弄明白,她跟在严科后头进了堂内,里头烛火集中,只亮在尸身之上,扑面而来的寒气夹杂着腐味扑鼻,十分难忍。 严科将遮鼻的绢布递给她,傅晚晴兀自戴上,毫不迟疑地往那十叁具尸首而去。 一走近,那骇人狰狞的伤口顿时扑面,饶是她见过不少奇形异状的尸体,也足以被眼前这些死状可怖的无头尸骇住心神。 她微怔片刻,而后俯下身细看造成这些人死因的贯穿伤,尸检结果表明,这些人少部分死于心脏贯穿,大部分则是肾脏、肝脏被穿而死。 足以看出凶手杀人时之从容,甚至能精心挑选他们的死法。 傅晚晴两眼一黑。 “...有什么发现么?” 她边看,严科边亦步亦趋跟在她后头,紧盯着她的脸,指望她破局。 然而傅晚晴总不能跟他说,死于心脏的,是因为对那俘虏太过嚣张、残忍的,死于肝脏、肾脏的,则是对那俘虏下手没那么严重的。 全凭仇红心情决定? 就算是严科想听,傅晚晴自己也说不出口。 她在迎月楼料理那些伶人已经够焦头烂额了,一回大理寺还要为仇红善后,实在是造孽。严科派人来请她时,本想撂挑子不干,但随之而来的便是主子的密信,要她着手解决此事,不得拖延。 本来这事不该由她来管,那日断石崖之事,她也料到了,以仇红的脾性肯定会对这些人下杀手,她都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善后,没想到临门一脚被主子乱了计划,善后的小队并未被派出。 “那谁来解决那些尸体?” 怎么可能指望仇红。 只管杀人的主怎么会想过处理尸体。 然而轿辇中的主子一言不发,只是沉着眼看向远处飞速纵马的身影,那眼神叫傅晚晴不寒而栗,她在主子身边待了十年,自然知道那张脸上如今正是风雨欲来之势。 仇红带着那俘虏走了,这本来就是他们计划当中,设想的能发生的最好的结果,主子不应该高兴么?怎么这样一副死了人的表情,直叫她胆战心惊......虽然确实死人了。 傅晚晴半句话说不出,竭力保持着沉默以听指令。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上的寒意都快攀上了脖颈,那轿辇中的金贵人物才终于开了口,叫她即刻回京,之后的事,再听吩咐。 主子的心思一向深不可测,她只有领命的份,想质疑?她掂量过自己,没有多出来的一条命可供驱使。 密信与严科的传话几乎前后脚赶到,傅晚晴先读了密信,便知道了严科所求何事。她下意识想避,但主子命令如山,她没有不从的份,虽然还是硬生生拖了几日再回大理寺,但心中已做权衡,查便查,能查到哪步算哪步,主子向来不做没准备的事。 这样想着,她尽量保持镇定地一一审视过这些尸首,边走边不忍细看,心中想着,还好她没真得惹急仇红,不然如今横尸陈野,被扔在这尸台之上的,可能就是她自己了。 严科见她一直没有说话,知道情况还是没能立刻好转,登时苦着一张脸,低声抱怨:“连你也看不出什么,那还怎么把案子查下去啊。” 傅晚晴不耐烦,“我看出什么非得和你说?你自己一点长进没有?好歹也是大理寺少卿,没了我难道你就做不成官,查不出案子了?那大理寺要你有何用?” 严科许久没被训,登时哑声,缩成鹌鹑,一溜烟回到自己工位去了。 傅晚晴没工夫和他闲扯,先唤来大理寺录事,要他与刑部做好沟通,录事受理并尽快分发案件情况,她心里对这桩案件已经大概有了个底,人是仇红杀的,但头却不是她割的,依主子的意思,并不是想让她真的查出割头元凶。 而是见风使舵,将这十叁具尸首捏在手里,哪派肆无忌惮、为所欲为,那这笔血账,就会归在哪派身上。 他们毁尸灭迹的时候,想着浑水摸鱼,泼敌人一身脏水,却料不到,这也方便了傅晚晴从中作梗。 傅晚晴动了动有些酸涩的脖颈,最后看了一眼那十叁具尸首,唇角扬起一个极为轻松的笑,撩袍离去。 -- 第三十六章:他谋 同一刻,京师茶铺。 裴照川方才目送着傅晚晴入府衙,听见两旁众人迎接,纷纷称呼她为大理寺卿,这才知道了她的身份。 他并没有停留多久,眼见着傅晚晴身影消失,便后一步跟着离开,随意找了一家茶铺点单,吃着茶等人。 自十六日断石崖,他错过了从漳州派的人手里将那西凉俘虏劫走以后,他的脸色便再没有好过一分。 那十叁具尸首送进去,到现在整整八日,大理寺这群酒囊饭袋,竟是什么也查不出,什么都查不清。不知道是成事不足,还是不敢查清。 他都已经将尸首送到他们跟前来了,没被漳州派那些人毁尸灭迹,可这群人磨磨蹭蹭,一去八天,连个屁都没查出! 裴照川双眉紧蹙,心中隐隐不安,漳州派那群欺上瞒下的孬种,什么时候将手伸到大理寺来了? 宋允之这个太子是怎么当的?连司法叁司都保不住? 裴照川怒气汹汹,一脸的凶神恶煞,将茶摊四周的食客吓得魂飞魄散。茶铺的老板为他端来茶点时也被他的凶相吓住,战战兢兢,视线不经意瞥过他腰间凶器,艰难吞咽,本以为见此人着装打扮十分显贵,定是一份大单,却没想到这人一看就不好惹的人物,小小茶摊登时凶相环生,岌岌可危。 茶点端上来,裴照川并无食欲,他正焦急等着探子回禀。他已经等了大理寺八日,没等出分毫的所以然,耐心已经耗尽了,再等下去可不是他的作风。 若探子来报,大理寺还是准备一切照旧,按下这桩案子,那就怪不得他来帮他们一把。 他有十叁颗人头攥在手里,还怕拉不下漳州派几个人? 他们作威作福、欺上瞒下,真当朝廷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羲和关赵敏那群废物,在北线战场上节节败退,瞒而不报,硬生生将被压制的局面拖了两年。裴照川几度想自请出征,不是被他们先散播的舆论压下,就是被他们在万夜营使下的麻烦牵绊。 他往日不知官场险恶到如此地步,明明是他亲自带领的军队,怎么会一夕之间涌出那么多为他人效忠的狗腿,不仅专门与他意见相左,甚至想从内瓜分蚕食万夜营,各奔各的利益。 裴照川心系西凉战事,但无可奈何,他自身都难保,分身乏术。 万夜营他不能不管,西凉的战事只能寄希望于赵敏匹夫的良心,他从龙多年,即使是入了漳州派,也不是卖国通敌的那一类货色,最起码他能守住羲和关。 裴照川如此想着,待在云疆,静心整顿万夜营。万幸的是,万夜营毕竟是兄长偃月营的传承,经历了仇红的带领,纵使有与漳州派勾结之辈,那也实在是少数,清理起来也不算太困难。 他整顿好万夜营,便打算入京向太子请命,无论如何,西凉战事再也拖不得。 他此番入京目的明确,且不能打草惊蛇,北上途中北线的探子来报,眼下天赐良机,西凉内部正酝酿一场内乱,最好的坐收渔翁之利的机会。他快马加鞭要赶到京中,却突闻那赵敏却忽然按兵不动,主动休战了不说,甚至还自作主张,退兵至战线外百里。 不仅如此,漳州派除了唆使赵敏按兵不动以外,还胆大包天,竟安排驻守的后梁军夜中偷袭,从西凉人的牙帐内俘虏出了祝氏王的亲子,也是唯一一个儿子。 祝云破。 裴照川霎时明白了漳州派这群人打的算盘。 朝上那群匹夫天天商议,口上哭悲,西凉之事兜兜转转吵了两年,无非是他们互相遮掩,等待时局的把戏罢了! 如此勾心斗角、机关算尽,不就为了除掉那一个眼中钉仇红吗? 仇红因病退朝,是梁帝首肯。他们没有那本事,往华清宫请一道圣旨,将她赶到前线上去,妄自叨扰了圣躬,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所以他们处心积虑,只为了等待一个时机。 西凉战事一旦出了转机,这就是天时地利,只差人和,为了让仇红入套,赵敏只需要阵前称病,而裴照川又被困在云疆,如此一来,朝中只有仇红可担此重任。 也无需担心她的“病”,西凉人内斗,自顾不暇,她就是带病上阵,凭她旧日威风,也足够将他们一举拿下。 这样好的一个陷阱。这样一个天衣无缝的陷阱。 裴照川恨不得将漳州派的人扒皮抽筋。 他们要洗牌,清洗朝中势力,信奉非我派类,其心必异那一套。王长安是只千年的老狐狸,对权欲有着病态的渴望,一切与他为敌,能威胁到他的人,他都会不遗余力地将其铲除。 裴照川记得,早在云疆之时,他便数次向仇红示好,以求亲近关系,但仇红是他能轻易攀上的高枝么?裴照川本以为王长安只是个趋炎附势、八面玲珑的鼠辈,却没想他心中城府如此之深,一面讨好仇红,一面暗地设计,要将她置于死地。 他小看了王长安。 他在朝堂之上恪守己分,又处事圆滑,他麾下的人也从不妄议政务,装模作样如此之乖顺,叫裴照川放松了警惕,可仔细探察才知,这两年,他养了不少弄文弄墨的文人,刊发书册,已经在京城之中养起了自己可控的舆论,随时可供驱使。 裴照川是知道那些人的嘴和笔,多能杀人于无形。 当年他领圣旨,接下万夜营,后梁境内文人学士的唾沫快要将他淹死,他能不知道其中厉害吗? 王长安的棋补补紧逼,先是坊间舆论,百姓热议,再是学士文人口诛笔伐,最后朝堂之上,不用他动动嘴皮,仇红就已经被架起来,怎么逃得过他的五指山? 他想要的,无非就是要逼仇红回朝,领命出征! 战场上刀剑无言,仇红病重,若是身死前线,也是意料之中。 纵使她不死祝氏王的嫡子捏在他手里,与之勾结,互通往来,轻而易举。仇红一日在前线,她的性命也就一日岌岌可危。 裴照川从没有如此想杀人的心。可他此番只身入京,这事情突如其来,打得他措手不及,只能向逐野借兵,说什么也要把那祝氏嫡子抢回自己手下,断了王长安的念想。 可他还是去晚了。 那俘虏不知所踪,留在原地凌乱血迹,和十叁具已被割头的尸体。 *** 日色焦灼,裴照川不知已等了多久,碗中的茶水已经凉透之时,探子终于从大理寺带出了消息。 “她打算怎么做?”裴照川接过大理寺等人梳理好的案情,并不急着打开。 探子斟酌语句,“回将军的话,依目前来看,大理寺这边,还是想将不声张地将事情压下。今日傅大人的意思,仍然是照旧之前的方法下官担心,若大理寺一直将案件拖延,迟早会被漳州派的人从中动了手脚,此事就被糊弄过去。” 果然。 裴照川五指一紧,捏紧了手中茶碗,茶水被激得一荡。 若这凶案被漳州派的人插手,别说是查清案件,那些尸体恐怕只会极快地被毁尸灭迹,哪他处心积虑将人送到大理寺门前还有什么用?! 裴照川不能坐以待毙。 他想也未想,是时候让他们“发现”那些人头了。 既然大理寺不闻不问,那就别怪他以假乱真。漳州派特意割掉这些人的头颅,就是怕暴露身份。 可惜,无非是十叁个人头罢了,又不是什么难以获取之物,既然漳州派的人想撇清关系,那就别怪他顺水推舟。 裴照川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吩咐下去,“将备好的人头按计划送出去,把风声透露出去,越快越好。” *** 悟剑山庄。又是一日天晴。 虽然立秋过后京郊的气温便降下来,但太阳始终挂在天上,一连数日都是晴朗,这极为方便了仇红替张烨带学生操练,每日鸡鸣而起,日落而息,与学生们共同习武,一切有模有样。 除了那始终不知姓名的一人。 悟剑山庄里的学生轮流为他送饭,与他交流,这成了每日习武后的必修课,并且不管梅室当中的人什么反应,他们每人都必须跟他说完十句话,待够一刻钟,才能从悟室中出来。 这法子是张烨想的,仇红没阻止。 毕竟练武以外,心态的锻炼同样不容小觑,那小子是根难啃的骨头,叫这些学生们提前碰碰硬钉子,对他们也有好处。 但这不代表她可以高枕无忧,眼具的事根本查不出个所以然,她在京中又没有什么可用的人脉,要查就得亲自去查,只会更惹人注意。她如今又是要回朝的人,无论如何低调些得好,少出乱子。 更何况,傅晚晴既然敢献上这个诚意,那就是对此人的身份知根知底,仇红若每天还提心吊胆,实在有些贻笑大方。 区区一个人而已,除了长了一张和宋池砚一模一样的脸以外,没有什么别的稀奇。 仇红在悟剑山庄的这些日子,她要求自己每日必须与他独处半个时辰,也不说话,只是为了适应他那张脸。 她每日去的时间不定,有些时候撞上他换药,有些时候是用饭,有些时候则是看着他睡觉。 从前,都是宋池砚守着她睡觉。现在角色颠倒,这感觉十分奇怪。 更奇怪的是,那人分明就不是宋池砚,可见他对自己一脸抵触,保持距离的模样,仇红心中不免一阵揪痛。 今日练武结束的时间尚早,仇红送一些学生下山回家,边走,路上边闲聊几句。 “将军,你又要出征去打仗了吗?” 问话的是个年纪极小的女童,长相十分水灵,练武也很刻苦,仇红心目中极好的学生。问一出口,本来闹腾叽喳的队伍登时静默,仇红弯下腰,摸了摸女孩的发顶,回她:“你听谁说的?” “都在说呀,就连我娘种地时都在说,现在西凉人忙着狗咬狗,正是我们后梁进攻的好时机呢!”女孩被摸了发顶,面上羞红,一双眼睛咕溜溜地转,模样很是可爱。 她一说完,周围七嘴八舌,都开始热切讨论,好像都对这传闻十分熟悉的模样。 仇红并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传言,并不放在心上,但西凉内乱一事倒是给她提了个醒,想来赵将军应该快不辱使命,一举将西凉攻破,凯旋回京了吧。 这样想着,她回道:“羲和关有赵将军在守,哪用得着我?” “啊,这样啊可是赵将军不是已经” 女孩听了回答,不免有些失望,可又很快高兴起来,对仇红道:“可是将军很厉害,很想看将军威风的样子,不过将军不去也好,留在山庄教我们剑法!一样很威风!” 惹得众人频频点头。 这话题一过,一路上再无别的事端,仇红顺利将他们送回家中之后,折返山庄,却在门口撞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 第三十七章:因果 趴在山庄门口的,是只狗。 还是只十分漂亮的大狗,毛色纯净,四肢修长,听见她靠近的响动,本来百无聊赖地守在门口,突然来了精神,黝黑的鼻头耸动两下,晃着尾巴朝她奔来。 “汪!” 极欢快的一声,弄得仇红更莫名其妙,那狗体型很大,但并不健硕,身形十分优美,朝她本来也只是礼貌地停在近处,并不鲁莽地扑她怀抱。 仔细一看,那狗脖子上铜铁项圈之中,竟然还卷着一捆信笺。 大狗仰起脖子,在她身边来回转了几个圈,意思是让她将那信笺拿走。 仇红虽莫名,却还是照做,蹲下身来,将那信笺取出,“给我的?” “汪!” 大狗见她蹲下来,十分欢快地往她跟前凑,不依不饶地在她腿边蹭来蹭去,一边蹭一边拿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用头顶着她的掌心,趴下身,嘴里嗷嗷叫着。 仇红会意,在它头顶轻抚两下,那大狗舒服地眯起眼睛,晃晃身体,从地上站起来,心满意足地离去。 仇红就这么状况外地拿着这信笺进了门,张烨正在院中清扫,见她手中信笺十分精致,出声打趣:“有信来,还不快快打开看看?” 仇红一脸莫名,“别人送信我就一定要看吗?” 有理有据。 张烨目瞪口呆,被黎源捂着笑拖走,去收拾内院的厢房。 她把那信笺揣进怀里,并不感兴趣,这东西一拿到手,她就闻到了某人身上绝无仅有的气息,激得她呼吸一颤。 她保不齐里面会写什么,总之与逐野相关的东西都十分危险,还是不看得好。 时间已不算太早,仇红掐指一算,今日还未曾去拜访过梅室,干脆就顺路去一趟。 梅室里安安静静。 把他带到山庄已有大半月,经过黎源的妙手回春,身上的伤好得大差不差,之前出现的耳疾也治得颇好,人看着也精神了许多,只是性格仍孤僻,不愿与人往来,平日里有个眼神接触已经是万幸,要他主动开口说话比登天还难。 张烨是没了辙,于是发动手下的学生们,一个个轮流对他展开攻势,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山庄里的孩子大都是随了张烨的教导,各个都是极热极好的心肠,并且有着打不倒,坚韧不拔的意志,上到十七岁少年,下到五岁幼童,轮番拜访梅室,虽然无一例外都吃了那人的冷脸,但他们没有放弃过。 甚至不在乎那人的冷漠,反而同情起那人的身世和病体,仇红有几回还撞见几个女学生围在一起偷偷抹泪。 也有极少部分人对他的态度有些不满,大都是与他同龄的,天天吃一个人的闭门羹,换做是谁都会难免生气,不过后来都被黎师娘哄好了,虽然嘴上抱怨,但每回去悟室的时候还是很积极。 仇红这边,她跟那人之间也毫无进展,他对旁人怎样,也就对自己怎样。 虽然这举动无可厚非,但仇红就是忍不了对方顶着一张宋池砚的脸,又态度冷漠,拒自己于千里之外。 可她还是舍不得走。 有些话她即使没说出口,旁人也比她看得清楚。 她过了七年没有宋池砚的日子,那样痛苦又麻木的生活看不到头,她过够了,几度想要结束这般行尸走肉的自己,可哪有那么容易。 她脚踝处的毒蛊吸着她的血气,贪婪而嚣张地霸占着她的精神,当她下意识反抗那个人的意志的时候,这些已经刻入她骨髓的蛊虫就会肆意作祟,让她痛不欲生,一遍又一遍回忆起那日宋池砚在她怀里咽气的画面。 她几欲寻死,可她的性命已经被蛊虫掌握,它们蚕食着她、控制着她,将她的一切,事无巨细地传递给那个人,一旦她有轻生的想法,这些蛊虫就会瞬间以剧痛将她拉扯出识海,完完全全掌管她的身体。 识海之中,她会被一遍又一遍地折磨,宋池砚死去的画面,裴映山死去的画面,偃月营被分解的画面......还有那个人如鬼魅般刻心入肺的嗓音响在耳边。 他折磨她,要她认错,要她愿意听话,要她好好活下去,她只能跪地求饶,点头答应,那毒蛊才终于听从主人的话,放过她,放过她的心神,安安分分地回到她脚踝处的环镯,让她重新像个普通人一般活着。 仇红是明白的,她除了听话,什么也做不了。 那个人知道自己最害怕什么,他拿宋池砚的死变着花样地折磨她,有些时候是真实的画面,有些时候则是他设计出的,其他的死法,交由幻境里的她去实施。 宋池砚就这样在她手下死过千百次。 她没有一次能成功逃开这样的噩梦。 只能认输,只能求饶。 七年来,卑躬求全。 仇红站在梅室门前,风中静默,她并不急着进门,而是停在树下,抬头望起了月亮。 她承认,留着屋中那人,既是自己的私欲作祟,更是她想要奋起反抗的一次尝试。 傅晚晴的主子送他来是出于什么目的,她不清楚,或许是知道她曾经对宋池砚动过心,想要以此牵制她,又或许是知道她因宋池砚在被人牵制,想要出手帮帮她。 无论哪种,都不重要了。 仇红只有一个想法。当年因为宋池砚成了她的软肋,她自此被人拿捏、设计,听命于人,可委曲求全的后果是不仅葬送了宋池砚的性命,而且让她受制于人直到如今。 她过够了这般苟且的生活。 她不会再任人拿捏玩弄。 宋池砚的确是她的心魔,但从今往后,不再是了。 她要亲手斩断这一切的因果,干干净净。而屋中的人,正是她迈出这一步的重要一棋。 梅室,烛火已歇。 床榻上的人已经睡下,窗纱外朦胧月色照出他轮廓,仇红入门的时候动作极轻,并没发出什么声响。 他睡眠很浅,仇红已经摸清了他的习惯,最开始有她在的时候,他根本不会入睡,也不理睬仇红,自顾自发呆,跟仇红耗着时间。一定要仇红离开了,他才会盖好被子睡下,十分固执。 仇红明白,这是对她的抵触,她也不急,有的是时间跟他耗,她专注力很强,往那儿一坐就是入定,最后肯定还是他先抵抗不住睡意,歪着脑袋在她面前睡着了。 有一回就有第二回,慢慢地他也不再跟她犟,有些时候仇红专挑他睡觉的时候来看他,他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安排自己睡觉,眼神瞥都没瞥过他,仇红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不是适应了她,而是根本没把她当回事了。 这样也好。 仇红也有些庆幸他是这样的态度。 但凡他示弱或者主动亲近,靠着那样一张脸,她很难说服自己不去心软。 今日大抵也是如此的相处,她打算照旧待半个时辰,往旧座一坐,垂眸想着事情,那床榻上的人却突然动了动,仇红下意识屏住呼吸,不发出任何声响,可床上的人似乎并不是因为外界的事物而动。 仇红下意识起身去查看,以为他身上不适,靠近了才发现,那人紧闭着眼,双眉紧蹙着,额上不知何时已经全是细密的汗。 嘴唇被咬得青白,不住地发颤,口中含糊不清地呢喃着什么。 仇红微微附身去听,本是细碎的含糊音节,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靠近,那呢喃突然变得清晰,她可以听见他带着哭腔的呼唤。 “母亲...母亲,求求您......别不要阿云......” 仇红僵住了身体。 耳边的声音太哑,太脆弱,每一个字都带着极为的不安和崩溃,让人听了无比揪心。 “求您...求您...别不要我......” 他被魇住了,情绪陷在梦中,情急之下竟然动起了身子,两只手臂不自觉地抬起挥舞,那是个伸长挽留的动作,仇红来不及反应,就被人锁住腰肢,旋即贴上一片温热。 那人紧紧抱着她,脆弱不安,像是随时要碎在她怀里。 “别不要我...带我一起走......” 仇红能听见急促的心跳声。 这个拥抱太重,彼此都有些喘不过气来,那少年虽然消瘦,可发起力来当真凶悍,将她牢牢钉在他怀抱,分毫动弹不得。 可他们不能这样抱下去。 仇红几乎是瞬间就将拎着他的后脖子,将人从她腰上拉开,他还在睡梦中,意识混沌,睫毛上全是水雾,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被这样狠狠地一拉,顿时清醒过来,看着眼前的仇红,霎时结舌。 “...对不起。” 他飞速地松开手,规矩地垂在身侧,心中懊恼不已。 他已有许久没梦见过父母,这些天来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连梦也不敢做,不想露出一分一毫的把柄,一直以来都克制地很好,今日却不知为什么如此松懈,先是睡得极熟,连她何时进入房中都不知道,甚至还在她靠近的时候下意识觉得安全,竟然主动伸了手......抱了她的腰。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祝云破垂着眼,心思乱成一遭,也不敢抬头再去看她,将自己缩在一起,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仇红不知道他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她也被方才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闹了个心慌,现在虽然缓下来,可看那人的模样,似乎是不敢再入睡了,就这般直起上身靠住墙壁,也不看她,揪着被衾的十指还在颤抖。 仇红大抵是看不下去的,方才听他梦中呓语,大概能猜到几分困住他的梦境。 也是个可怜人。 仇红心中叹息,眼前人刚哭过的脸苍白而迷茫,她无论如何无法坐视不理。 于是抬手,松开了用来束发的绸带,将它理顺,然后将温热的一端递给他。 “握着吧。”她拿捏着分寸,“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真的很喜欢写小男生哭TAT -- 第三十八章:撩动 眼前人的轮廓隐在暗处,手中的发带像一团燃着的火。 祝云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平缓而有力,因为眼下这一团太旺的火,竟不受控地加速起来。 刚哭过的喉咙不免有些干涩,喉结滚动,扯动着酸痛的肌肉,迫使他吞咽。 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 祝云破不敢接那端赤红色,他在世界上最亲的两个人,父亲和母亲,都不要他了,她一个陌生人,为何对自己如此好?无非是做了噩梦罢了,她何至于这样体贴关心自己? 祝云破下意识觉得,她对自己是有所图的。 可图他什么呢? 他无非是个利益权衡之下的弃子,有什么好被图谋的呢? 他记得那画面,外头浓云密布,寻不到一丝风,漠上的寒酷沉闷如见血封喉,这样的气候持续了整整半月,母亲记挂着前去喀峰境内商谈的父王,先一步带着人马赶往伏寺城,他则带着家眷,依照原先的进程后一步跟来。 漠上的天气变化莫测,军师夜观天象,嘱咐他最好在暴雨将至前带着祝氏家眷赶到伏寺城,大漠中的暴雨会带来不可测的异象,这是他们担不起的,只能快马加鞭赶往城中,与父王母亲汇合。 牙帐中点了几盏油灯,焰苗忽明忽暗,本是该停马歇息的时候,祝云破揉了揉眉心,望着阴沉的天色,吩咐下去即刻启程。 待一切妥当准备出发之时,探子来报,十里之外有一队精锐人马,已经封锁了漠上独路,呈包抄之势,来势汹汹,已将他们团团包围。 他下意识让人带走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弟,却被部下瑟缩着告知,接父王的命令,他的弟弟已经提前被转移出了大漠。 他当时尚不知这是一个无比危险的信号,只以为是父母始终放心不下弟弟的安危,所以提前如此安排,却不想,这只是父亲同后梁人所做的交易。 一命换一命。 很公平。 祝云破起初以为,围住他们的,是启昭那群好战的疯子。他们在边境大肆骚扰后梁,又在内与喀峰争执不断,几个月来不知打了多少场出师无名的仗,现在竟又把矛头对准祝氏,是恨不得西凉大乱,叫人有可乘之机吗? 祝云破恨得牙痒,心里痛骂启昭人匹夫鲁莽,于是放松警惕,倒要看看他们敢对自己耍什么花招。 却见乌压压朝牙帐而来的一行人面孔陌生,虽然穿着西凉服饰,可他们的眉眼平阔,分明就是后梁人的长相。 后梁人怎么会到漠中来?! 是不要命了,还是他们本就是西凉人的细作? 祝云破预感不妙,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对他们是不利的,他这一队人都是祝氏家眷,手无缚鸡之力,无论是被谁围困,能反击突围的几率都不大,他们是瓮中之鳖。 祝云破手中的弓弩紧了紧,终究还是没能抬起。 远处一声雷霆之势的吼叫传来,那队乌泱泱的人马已近牙帐。帐中的家眷都被吩咐,在祝云破允许之前,任何人不得迈出帐中一步。 祝云破虽未亲自上过战场,但他知道迟早会有兵刃相见的这么一天,可惜他没法反抗,若是他一人他大可以拼个鱼死网破,可他身后还有祝氏家眷一百余人,他们的性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断送的。 他是怕的,可再怕不能退,独立站在牙帐之外,屏气候着那队迫近的人马。 “小子!你就是那祝氏王的亲子,祝云破?” 为首的大汉身量粗犷,长相凶恶,腰间一柄虎头宝刀,自马上跃下,每一步都有地崩山摧之撼,祝云破站在他面前,像只尚在卵壳中的鹌鹑。 “我是。” 他并没有犹豫,回那彪形大汉。 “我瞧也是。” 那汉子朗声,抽刀在掌中玩儿了个刀花,看得人冷气倒吸,人人自危。 “...你父亲说了,你天生异瞳,想来也是换不了人假扮你的。” 汉子边说,边不紧不慢将举起刀,嫌累似的将重量架在他脖子上,那弯刀分外锋利,只需轻轻一碰,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上下扫视着祝云破,盯着他右眼的银色瞳仁,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颇为专注地盯着那处天然的银色,那色泽妖冶又透亮,看得人心头发慌。 “...什么意思?” 祝云破下意识撇过头,又被大汉扼住了头转回来。 “你很快会知道。” 大汉朝身后的一人示意,那人很快地从包袱里取出一封密信,祝云破看见了那上面的祝氏铜徽,分明是父亲的王印! 那大汉见他认出此物,拿过密信在他眼前晃动,“你可瞧好,这是你父亲亲自送给我们将军的密信。怕你小子看不懂,里头汉话西凉话各写了一封,你仔细看看吧。” 什么叫父亲送给他们将军的密信? 这难道不是通敌之罪?父亲怎么可能私下与敌军将领联系?这不可能!定是他们栽赃陷害,他父亲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不可能。 天边一声惊雷,祝云破几乎是吼出声:“你究竟想要什么?!” “只是一场和平交易罢了,我们后梁人可不像你们西凉人那边野蛮不讲理,既然是交易,那就是有来有往,按照规矩一样一样的来。” 那大汉知道眼前的小子肯定固执己见,祝氏虽然是后梁西凉混血,可毕竟国境有别,这么多年的分居生活,祝氏骨子里淌着的后梁血是一天比一天少了。不仅脑子转不过来弯,还生出这样的异色双瞳,实在是怪物。 不过不急,那祝氏王已经答应了交易,把儿子送到他们手里,这已经是莫大的耻辱了,祝氏再怎么自视甚高,还不是得向他们俯首称臣? 大汉面上多了几分笑意,将手中的密信“啪”一声拍到祝云破的脸上,“拿去,好好看看。” 祝云破没敢看。 他已经能猜到几分了,可那大汉不放过他,将他牙帐中的军师揪出,让他大声地诵读出他们奉之为王的人,是如何怯懦、恭顺地写下这封丧权辱份,抛弃亲子的密信的。 祝云破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他父亲选择牺牲他,他不应该有怨言的,可那密信中的言语实在分外凄凉,惹得那架住他脖子的后梁人破口大笑,一边抹着泪沫一边嗤道: “什么祝氏王...自贱身份跟西凉蛮夷配了种,以为可以呼风唤雨,独据一方称霸王,结果还不是孬种,连亲子都保不住......” 那一天,祝云破成了后梁人的俘虏,从此就不再是一个“人”,他被关押在囚车上,每日受尽折磨,有不同的后梁人如观猴似的来看他,嘲笑、轻蔑他异色的双瞳,用鞭子、棍棒折磨他的身体,又要他拖着身躯自己给自己医治,伤好后再暴力地打破他的血痂。 每日皆是如此。 他以为自己就这样了。 成王败寇,他既已被抛弃,那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为之惦念、珍重的呢? 可偏偏这个人。 他不明白。 为什么救他?为什么治他?为什么将他安顿,甚至无限容忍他? 祝云破不明白。 那个人的脸,他在马背颠簸上奄奄一息之时,并没有被获救后的轻松,而是陷入了更加深不可测的恐惧。 她是谁。 以及之后,他被带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他在恐惧,在猜测,这些人的身份和意图,他们想要什么?他们受谁驱使? 可她偏偏没有恶意的,祝云破知道,她从未逼迫他做任何一件事,甚至她身边的人,为他诊治换药的那对夫妇,还有每日变着花样与他搭话,试图让他融入进此地的那些孩童。 他们都没有恶意。 被人在意、保护的感觉太好,好得过了头。 让他惶恐,让他不安,让他午夜梦回,都在一遍遍重复被抛弃、折磨的画面。 只有一点是明确的,他们是不知道自己的底细的,不知道他的身份,所以愿意对他好。 可若有朝一日,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又当如何呢?他不想欺骗任何人,可偏偏命运到此处要他抉择,他不停地在跟自己对抗,又在不停诘问自己。 说不被打动是假的。他无法否认,每一回梅室的门被推开被敲响的时候,他脑中那些不安、恐惧的情绪都会顷刻灰飞烟灭。 尤其是,当她来看自己的时候。 她的眉眼是那么陌生,可她的亲近和温柔做不得假。 祝云破既下意识抗拒这样无条件的好,那滋味如同饮鸩止渴,一定会害了自己,又偏偏无法抵抗,在心底贪婪而渴望地祈求—— 能不能,再多关心我一点? 今夜,他心底一直被压抑的声音好像被听见了。 那人愿意留下来,怕他再度坠入噩梦,于是陪伴他入睡。 近在咫尺的温暖让他无法拒绝,他太需要这样一个支撑了。 他颤抖地伸出手去,寂静之中,他听见自己如雷心跳,五指小心翼翼地探出,将那发带紧攥。 像是紧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指尖已经有了她的发香。 祝云破再顾不得其他。 -- 第三十九章:关我什么事 今日山庄课间之余,仇红混在学生中间,缩起身子竖起耳朵,听他们谈天说地,吵吵嚷嚷。 她有些困顿,昨日在梅室待到太晚,那个人且就叫他阿云吧,阿云做了噩梦后很是缓了一会儿,估摸着辗转反侧能有叁刻钟,才沉沉睡去。 仇红是守信诺的,真的等他睡着了才起身离去。 不过等她试图把那发带拿走的时候,却见阿云的五指已经把她的发带攥得死紧,小小一根发带可怜兮兮皱成一团。 这还让她怎么拿? 于是早上只能麻烦黎源替自己绾髻,去找人的时候发现张烨不在,一问才知道,他去马厩牵马,今天要给孩子们上马术课。 “马术课?谁教?” 这山庄统共就他们叁个大人,仇红和张烨教的是实战,黎源教的是必要医术,现在又多出来个马术,谁来接? 黎源的眼神不言而喻。 “你指望张烨那把老骨头教孩子们御马?未免对他太残忍了些。” 仇红:我也没年轻到哪里去。 但又不能真的让张烨去教,只能认命揽过课程。 早上刚上完一节防御课,现在正是休息,等着张烨从马厩牵马过来的时候。孩子们一听说要骑马,各有各的兴奋,平日聊天都有气无力,今天聊天的时候都个顶个声如洪钟,吵得本来昏昏欲睡的仇红丝毫不敢再有睡意。 她没加入他们的谈话,但人被他们围在中间,自然而然,他们聊什么她都听得见。 “什么什么,你们是不是也在聊那十叁尸身案?!”说话的小子名叫赵叁,今年十六,山庄里的刺头,最大的梦想就是领军当老大,不过他心比天高,仇红最看中的还是他的好嗓子,隔着百里都能清晰听见他的悄悄话。 “啊呀!赵叁真烦,我好不容易忘了这件事,他怎么又提起来!能不能有人捂住他的嘴让他不要说了啊!” 仇红身边的女孩儿游艺捂着耳朵尖叫起来,她身边几个女生也跟着凑过来,频频点头,七嘴八舌朝赵叁的方向吼:“赵叁你别说了!没人想知道!你们要聊离远点儿聊,我们没兴趣!” “就是就是,没兴趣!” 赵叁听见了,面上很不屑,冲女孩子们做鬼脸,耀武扬威道:“我不!我偏不!就你们这胆子,将来还怎么做大帅!我就还偏要说,锻炼锻炼你们!” “啊——不要!” 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要把赵叁从休息的地方赶出去。 眼看着要吵起来,仇红皱了皱眉,适时插话:“什么十叁尸身案?” 游艺没跟她们去赶人,端坐在仇红身边,“老师您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 游艺摇摇头,“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的话会做噩梦的!” 她言之凿凿,又想起什么,吐舌道:“啊呀说错了,老师是武神!神仙是不会怕这些东西的,怎么可能做噩梦?” 仇红哭笑不得,“怎么又扯到这些了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啊呀总之不是什么好事情!” 游艺心有余悸似的,她平常是个极大胆的姑娘,仇红还从没见过她这么小心翼翼的时候,心中好奇更盛,偏要问出个所以然。 “所以到底是什么事情?你真的害怕?” 游艺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也不是害怕就是邪门。” “邪门?” 那边胜利的女孩子们已经凯旋,她们成功地把赵叁这个讨厌鬼赶出休息区,架着他让他去帮张烨牵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回来,分别回到仇红身边的位置上。 本是喜气洋洋的,结果刚坐回来,竟听到她们心爱的仇红老师也在哪壶不开提哪壶,问起那桩让她们毛骨悚然的悬案。 “哎呀游艺,怎么你也开始说了,不要说了,真的很可怕!” “不是我要说的!”被指责后的游艺耳朵都红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解释道,“是老师不知道,问我我才说的!” 仇红速速将罪过揽到自己身上,点头,“是,是我问游艺的,所以到底是什么事?” 见是仇红在问这事,女孩子们顿时哑了嗓,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开口,又怕不开口伤了仇红的心。 毕竟老师竟然连十叁尸身案都不知道,恐怕全京城的人,除了又聋又瞎的人不知道这案子以外,再找不到谁了吧。 想不到老师竟然这么可怜,众人在心头达成一致,就算再怕,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师被时代淘汰,身为一个京城人怎么能不知道十叁尸身案呢! 于是纷纷七嘴八舌,开始给仇红讲起了这个事情。 好嘛,不说的时候都不说,打算说的时候又全都开口,仇红看着眼前一张张声情并茂的嘴,实在不知道该听那个。 还是游艺救了她。 “老师,这案子其实就是,前些日子,大理寺那儿凭空出现了十叁具无头尸体,本来太子殿下令他们速速查清凶手身份,快些结案的,但是不晓得为什么,他们不仅没能找出什么线索,还硬是把这件事情压下来,不许走漏风声。” “这奇怪吧,大理寺一向是雷厉风行,他们的头,那个傅晚晴!很厉害的女人!”游艺话锋一转,还贴心地问仇红,知不知道傅晚晴,仇红点了点头以示参与感,游艺才继续把话说出去。 “她一直嫉恶如仇,与罪恶不共戴天!大理寺在她手下,这些年破了多少奇案悬案,可偏偏这十叁尸身案,她竟然也没辙!你说这其中没有猫腻,反正我这个十六岁少女是不信的!还有还有,这事情本来以为会不了了之,毕竟大理寺那边能压下风声,只要不传出来,我们不知道这事,他们想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可偏偏就是这时候” 话说到紧张处,仇红也不自觉跟着吞了吞口水,正急着听下文,那边一声凄厉的马啸乍破,随之而来的是赵叁凄厉的喊叫。 “别!你别跑了!救命啊!” “啊!”女孩子们被这喊声吓了一跳,沉浸在恐怖氛围的情绪也没有了,怨声载道地往喊声的方向看去。 只见赵叁被捆在马背上,人被甩得摇晃不已,仇红正要去帮忙,张烨随之步入院内,冲她递来一个没事的眼神,方才坐回去。 “刚刚说到哪儿了?” 游艺心有余悸,呼出一口气,稳了稳情绪道:“哦,刚才说到,正是大理寺要掩人耳目把事情草草覆盖过去的时候,一夜之间,京城内各处竟然出现了那十叁个丢失的人头!不敢相信吧!好像就是料到了他们会掩盖这事情一样。” 旁边人插话;“对!而且这些人头不是被官兵发现的,都是百姓发现的,前前后后一起报了案,最后数清一共十叁件,才知道这就是那十叁个消失的人头!” 仇红微微皱眉,这可太古怪了。 她还想问些什么,身边的人都已经被马背上痛哭流涕哀嚎的赵叁吸引了注意,散了个干净。 无奈间起身,肩膀却被人按住,是不知何时走来的黎源,面色严肃地看着她。 “你就没什么想法?” “啊?” 仇红不解。 黎源叹气,“你连你杀了多少人都不清楚?” 仇红哽住,“什么意思?” 黎源在她身边坐下,“那十叁个人,如果我没猜错,就是你杀的。” “那个孩子,是你从那十叁个人手里救下的吧。” 话说到这份上,仇红终于懂了,她的确没算过她那晚杀了多少人,毕竟那太变态了,她又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而是不得不杀。 黎源看她表情,知道她想起来了,心情复杂,“那十叁个人头又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干的。” 她从没有这样的癖好。不过这话倒提醒了她,那晚在她之后,的确还有第叁波人。 不过不可能是傅晚晴。如果是她,她应该一早就处理干净这些尸体,后面这些事情也不可能发生。那这第叁波人会是谁?他们故意让大理寺插手,应该是想让凶手被发现,可惜傅晚晴要保仇红,所以不得不拖延,他们没有办法,才留了人头这个后手。 仇红想通这些关节,心情却不轻松,倒不是因为大理寺或许会查到是自己杀了人,而是这些割头的第叁波人,他们的目的是针对自己,还是想顺势找出阿云所在呢? 问题又回到最初,也是仇红自己最纠结的一点。 阿云,到底是何人? -- 第四十章:被马驯 “你想什么呢?” 仇红思考的时候很专注,黎源在她耳边说了一堆话她都没听见,只好一拍她的脑袋让她回神,听自己说话。 仇红摇摇头,“想了点事。” 黎源:“不能和我说?” 仇红反问:“你怕我会入狱?” 黎源的表情很难看,“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应该不会。” 仇红耸了耸肩。如果不能杀,傅晚晴献上诚意的方式,就不是让她目睹阿云被追杀了。所以,只要傅晚晴还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仇红就不需要去蹲大牢。当然这些话不能对黎源说,她操心得够多了,没必要把她卷进来。 仇红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宽慰,“别担心,不会的。” 说完,起身加入了闹作一团的院中。 赵三已经被张烨从马背上解救了下来,但因着他方才挣扎过大,又是拳打脚踢,又是失声大喊,被救下来以后又是气不过,竟然一怒之下拿了剑来冲马儿挥舞,报复性地往马腿打。 这几下惊天动地,敌意暴露地明显,马儿胡乱受了惊,一失了束缚便在院中撂着马蹄乱奔,一连带倒了好几排兵器架。 那马是枣红马,虽然算不上什么名贵的马,但性子是出了名的坏,一旦惹它生气,想要再制服就是难事,且它攻击性也极强,马蹄下没个轻重,什么都要踩个稀巴烂。 张烨已经有些手足无措,方才挤过去看热闹的女孩子们被疯狂的马蹄冲散,各自蹲着趴着,都是惊魂未定的模样。 “大家都别动,小心!” 内院的空间是极大的,当年张烨不惜砸锅卖铁也要盘下此处,就是看中了这极为宽敞的内院,不仅训练方便,就是让学生们在里面玩儿马球也绰绰有余。 不过现下他估计只有后悔的份,因为太宽敞,所以枣红马毫无阻拦,能在院中随意地上蹿下跳,惹是生非,他还不好去把它制服。 只能先安抚好最近的几个学生,将她们拉到一块儿,找了个能躲的地方躲着,猫着腰探出身,等待一个好的时机,再一把扑出去将马缰狠狠拽住。 还不等他动作,仇红已经先一步看准了时机,她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院角落的香樟,蹲着身子双手下撑,看着那马儿在一排盔甲架旁横冲直撞,正要往庑廊方向冲去,她一只手抬高,食指弯曲作哨,一鼓作气,嘴边发出嘹亮的一声。 “吁——” 祝云破就是这时候走出梅室的。 他这一觉睡得太好,醒来时竟然已经过了辰时,日色照过珠帘,晒得他脸上红烫,他下意识惊醒过来,梅室空无一人,外头的院子也是安安静静。 他额头被晒出了些汗,抬臂去擦,发现手里还紧紧攥住了什么东西。 是昨晚她递给自己的发带。 已经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紧紧地缠绕着右手五个指节,有着和他体温一样的热度。 竟然不是梦。 祝云破垂眸看着掌心那一抹鲜红,微微收掌。 他起身穿衣,将发带抽出掌心,整齐地留在屋内,洗漱后推开半扇窗,望着院内叶绿花重,微风翻滚,心下平宁,竟头一回有想要迈出梅室的冲动。 他被俘虏之后极少走动,后梁人视他为奴,不允许他直立,更不要说行走了,他一双腿也是伤痕累累,若不是被黎医师救治,估计也是要废的。 这些天他待在梅室,每日仅在这方寸空间里简单地活动手脚,他对外面的世界是有恐惧的,也对自己的身体有恐惧。 但今日,说不定可以试试看。他心境是坦然的,既然自己命不该绝,那就应该试着去扭转乾坤,呆在梅室自困自哀,不如痛快地死在被俘虏那日的大漠之上。 前院并不远,他虽不识得路,但后梁人的院府建筑十分规整,看过一次就能比之类推。 他堪堪迈过了拱门,人到了西北角廊下,便听得前院吵嚷混乱之声,眼下狼藉一片,学生四处逃窜,黎医师面色焦急,双臂之下护着几个年纪尚小的幼童,再往外,张院长躲在一处假山之后,猫腰缩头,抬着头,瞠目张嘴地望着什么。 祝云破视线往上。 那一声呼哨之后,发疯的马儿忽然被定在了原地,仇红抓住时机,迅速从树梢上跳出身体,衣角倏地腾飞,她在空中连续翻转过两回,而后舒展双腿,精准地落在了马背之上。 这一落,被定住的马儿又开始暴躁起来,前滚后跃,使出了比之前还狠的力气,誓要将身上的人甩出,喉咙嘶吼,发出凄厉的叫声。 被张烨护在身后的游艺已经吓破了胆,一边不敢看,一边颤着嗓子道:“仇老师小心!” 马背上的仇红要冷静得多,她试着去摸缰绳,却发现这烈马靠着横冲直撞,竟误打误撞把缰绳都磨破了,她没法拉绳,又因着发狂,狠狠地将她身下已经松垮的马鞍直直甩出。 她现在仅能靠自身的力气扒在马身上,才不会被扔出去。 “仇老师当心啊!” “仇红你小心!” 仇红咬着牙,从马身上艰难地移动着身子,她被带得浑身颠簸,力气没处使,马儿已经完全癫狂,若她再不能驯服它,估计张烨要拿出家伙伤它了。 仇红有怜马之心,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意做伤害马儿的事情,只能靠着自己慢慢地抚摸马儿的皮肤,好好安抚,在被它甩下去之前,让它信任、接受自己。 她费力爬到了马儿的前半身,竭力伸出一只手圈住马儿的脖子,整个人前倾,保持着放松的姿态地和马儿贴在一起。 “没事了,没事了。” 她的脸贴着马儿的鬃毛,控制着自己夹住马肚的力道,手上顺着鬃毛抚摸。 底下的人看得大气不敢出,生怕弄出什么声音,让马儿更加疯狂。他们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和不确定,有几个胆小的孩子已经掉下了眼泪。 而祝云破。 他没有因为面前的场景产生恐惧或者担忧的情绪,也并没关注着枣马发狂的动向。 他只是失神地望向仇红伸出去环住马身的手。 那双手。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右臂,伸出五指,抚上了自己的脖颈。冰凉的触觉让他战栗,回忆起昨晚,仇红的双手穿过他的脊背,贴着他的身体。 那么真实。 他的耳垂开始泛红,又见那马儿没有要冷静下来的趋势,仇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快要失力被甩下去,他从廊下走出,拦在枣马跟前。 他什么都没做,但那冲撞的马儿突然看见他,竟是四蹄一滞,马身停驻,奇迹般地停在了他跟前。 仇红从天旋地转中找回了一点意识。 她差点以为自己要人仰马翻了。 她在驯马这一方面的确手艺不佳,方才是冒险一试,骨子里天生的莽性总是趋势她去做一些没有十足把握的事情,刚刚在马背上被甩得翻江倒海、小命不保的时候,她都怕自己最后人仰马翻,怎么和张烨交代。 好在这折磨终于到头了,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仇红从马背上下来,人还是晕的,但必须站稳,正要看看发生了什么,只见阿云面色坦然,一身衣袍纤尘不染,抬眸看向满身狼狈头发凌乱的她。 ? 什么情况。 有点丢脸。 也由不得她再想什么情况不情况,丢脸不丢脸的了。马儿一被控制住,那边张烨就带着黎源赶了过来,马不停蹄地把这马牵制住,往马厩里送。 孩子们惊魂未定,但都被黎源赶回了屋内休息,本来还闹闹嚷嚷的前院登时只剩下仇红和祝云破两个人面面相觑。 奇也怪哉。 祝云破不打算先说话,也不打算走,就这么看着仇红。 本以为她要问自己怎么出来了,或者方才他是怎么做到的之类的话,他都已经准备好了腹稿,只等她问,却没想到仇红皱了皱眉,上前一步,问他道: “你能告诉我,那天追杀你的人,是什么身份吗?” 这个问太始料未及,不过她有理由问。 祝云破神态平静,语声温和,回道:“如果我说不知道呢?” 仇红不买账,“我觉得这话不可信。” 祝云破不喜欢仇红脸上那带着寒意的表情。 即使是自己在撒谎,但他就是不喜欢仇红用这样的表情看自己。身份、身份,他厌恶死这个词了,他本来就被身份害死,难道又会因为身份被救吗?不可能。她没法知道自己的身份,就打算从那天追杀他的人那里下手,是这样的。 可他能阻止她弄清真相吗? 不能。 他只能以另一个交易,保全自己。 “那你要先回答我。”祝云破苍白的唇色像一片散开的云,“那一日,为什么救我?” 日常求珠珠求留言~ -- 第四十一章:旋涡 京城,王长安府邸。 正是换季时候,气候变得无测,一会儿的艳阳天就能换作狂风骤虐,冷意来得猝不及防,泼天的寒气直叫人哆嗦。 十六日就是个教训。 王长安被寒赋点名,留下观刑。 先前在殿前因口无遮拦,妄议同僚的十来个官员都被清算出列,依照内侍的引导,俯身趴地,再一个个,由衙役举棒挥打。 廷杖之刑,由于人体五脏近脊,所以遭此刑罚之人,不是惨死便是重伤。 哪儿能轻易用在朝廷命官之上。 可偏偏寒赋说一他就不能提二。 十五杖,可真是下了狠手。 王长安端坐着主位上,旁有内侍奉茶,耳边凄厉嚎叫,他一口都喝不下,微皱着眉,满眼疼惜地看着眼皮子底下躺着的这十来个人。 他本是有些气恼的,没想到寒赋竟有为仇红出头说话的一天,甚至不惜对这些手足同僚用上了廷杖之刑。寒赋的态度让他一时警铃大作,一向视仇红为死敌的人,如何朝夕之间态度转变,竟愿意为了她责罚群臣? 王长安想不通,莫非不知何时,这两人已经沆瀣一气,珠胎暗结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两人为敌时,他大可步步为营,一个一个分开解决,但若这两人联合起来互相照应,那哪里还有他能兴风作浪的份?这是万不能发生的事,他清楚明白,自己必须做些什么,让他们保持从前的敌对,才能为漳州派进一步兴盛扫清障碍。 不过,他转念一想,看向了眼下这些受罚的人。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孔,有他漳州派的,比如那个咬着牙不与他对视一眼的程超;也有中立的,几个吏部的熟面孔;自然也有寒相的人,和裴照川那小子的心腹。 尽管在挨这十五杖之前,他们都各自奉主,政见不一,但挨过这要人命的十五杖之后,无论他们从前奉谁为主,在将来都会有一个统一的敌人。 仇红。 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本来他只想着,让程超在朝中为边缘仇红而造势,却不想凭空落下一场杖责,表面上堵了风言风语,实际上这些皮肉之苦,只会让这群心有不忿的官场人物,更加心怀不满。 寒相还是太狂妄自大了,也是,他一向视人命如草芥,又怎么会低下身份去算计在他眼里分文不值的人心呢? 王长安想到此处,面上盈盈露出些笑意。 他那日亲自陪着最后一个受完刑的官员出宫,已经是寒气初降,他不紧不慢地让出轿辇,先将人妥当送回府中,自己则在寒风中冻着,果不其然第二日便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第二日还未醒来,已经下朝的朝中百官,有前往拜访的,有送礼问安的。 王长安十分满意,觉得自己往寒赋送来的廷杖之刑上,又成功添了一把苦肉计的火。 就是染了这场风寒,那也是物超所值了。 本想拖着病体见一见这些来拜访的官员,外头的探子突然来报,说本来该今日入京带进王府的人,竟然凭空消失,不知所踪了。 王长安将来见的官员都婉拒了,以病容唐突,恕不见客为由。 本就脆弱的身体受了这一击,竟真的如他传出的那般,一病不起,缠绵病榻。 到今日,已有半月未出过府中。 王长安在榻上想了半月,那个人竟这么平白无故丢了,丢得出乎意料,猝不及防,将他本来的计划打得全乱,他要如何交代?而偏偏又不是随意丢了个人那么简单。 他费了大力气才叫赵敏松口,愿意冒险去俘虏那祝氏王的亲子,祝云破。 本想着以此做要挟陷害仇红的后手,派了大队人马,从羲和关入关开始,就密切地关注探察着,不能出一点差池。可偏偏眼看着要到了京城,他等待已久的杀手锏就要安稳地到他掌心,为他所用,结果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竟然把人弄丢了! “大人...属下不知,那明明是我们的人,也与我们对上了暗语,可偏偏他们并没将人带给我们,我们反应过来不对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找不到一点踪迹了。” 借口,通通都是借口。 他听不下任何解释,祝云破的失踪让他辗转反侧,若他死了还好办,若他还活着,落到了仇红或者她爪牙的手里,那他千辛万苦将他俘虏还有什么用! 他气不过,从榻上起来,身子仍不大爽利,口干舌燥,想寻些水喝,杨知微缓着步子从外头进来,手里奉茶,一身浅粉襦衫,人活泼又精神,眉眼带笑地冲他一礼。 王长安敛了怒意,杨知微目不斜视,直直往他走来。 “干爹可觉得身体好些了?” 赶过来扶着他起身,顺道送茶,替他揉着肩膀。 “恐怕是还需再休养几天。一把老骨头了,病不得。” “哪儿的话,干爹不老,如何能这样说,知微才不听呢。” 杨知微是娇养大的,讲话行事颇有一番惹人怜爱的娇气,即使是刻意说讨好话也并不唐突,简简单单就把王长安的怒容哄得眉眼带笑。他这个干女儿,终究是体贴的,他自病了就主动从林府过来侍奉着他,任何事都亲力亲为,不让下人插手。就连为他守夜,也不假手他人。 正事上的不顺,王长安是不会牵代到家人身上的,更何况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干女儿,又如何能在她面前动怒。 被杨知微纤手捏着肩膀,那点怒气更烟消云散了。 正闭目养神,外头一道通报的声音传来。 “老爷,程大人求见。” 捏他肩膀的手听了,杨知微懂规矩,打算离开,让出空间给他们谈事。 “无妨,你留下。” 王长安叫住了欲走的人,她也不忸怩,寻了个位置坐下,等着程超进来。 程超步入室内,一身的药气浓重,但人看着精神了些,那日杖责为了掩人耳目,他安排了衙役,让程超伤得最重,导致他也一并在府上休养到今日。 “如何?身子不打紧?” “劳大人挂念,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程超面有血色,不像说假,话锋一转,关心起王长安的身体来,“大人身体如何了?可有好些?” 王长安微微点了点头,“倒也算不上好,至少能活。” 语气并不好,听得杨知微、程超心头都是一惊。 王长安想起什么,突然开口道:“我这缠绵病榻多日,也不见林尚书挂念,看来这成了婚以后,也终究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也是,他官高一截,应当是我们尊敬他。” 杨知微无言,她就知道这一茬是翻不过去的,只能硬着头皮回:“无隅他并未对干爹不敬……他只是......” 解释是半天说不出的,林无隅那态度,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不过十六日朝堂那事,他也出了力帮了大忙,王长安心眼虽小,但也知道让步。 “无妨,何事有你替他操心着,想来他也是个甩手掌柜,就是不来看我又能怎么?干女儿都亲自来照顾我了,我还能说他一句不是?” 杨知微松出一口气,干爹的脾性他是清楚的,愿意这样说话,意思就算翻篇了。 那边程超却不安了起来,他今早本来还在家中服药,是突然被请过来的,来人是王府的家奴,却是只字未言,叫他心头发慌,还未离去,不过片刻,那头自己的管家便闹哄哄急冲冲地进来,提起了京中凭空出现的十三个人头。 王长安叫他来, 应该就是为的这事。 “我这一病,头昏脑花,竟疏漏了要事。” 王长安的嗓子惯是尖细的,发起怒来捏住嗓子,显得那道声音更利,直刮着人的耳廓。 他心头雷动,情不自禁地弯下背脊,等着王长安的训。 “区区一个被重伤的俘虏,底下的人都看不住。凭空消失了不说,一向被你们吹捧为武功盖世的虎贲军竟也被人弄得全军覆没,一个不剩。” 果不其然,先前的温和假象霎时破败,王长安怒容顿显,大发雷霆。 “人死了也就死了,生死有命,我难道还要怪罪几个死人不成?!可偏偏你们这些活着的竟也猪狗不如,连怎么将事情处理干净都做不好,做不对!……这身腥我今日若不管,我看明日大理寺那群杂碎,就要直接往我身上泼了!” 程超被说得抬不起头,浑身战栗,“...大人,这...的确是我们的疏忽,下官立刻着手,安排人去解决。” “解决,凭你们?我还能信你们么?”王长安横眉倒竖,“拿人头逼大理寺查案,哪儿来的人头......早被我剁成肉泥喂狗了!裴照川这小子当真以为我好欺负,领了个元都派就能在我头上兴风作浪,为所欲为了?!” 程超埋头,王长安盛怒之下,他是说不得一个字的,只能由他发完火,舒畅了,才能出声。不过,他是了解王长安的,这并非他动了真怒的状态,他现如今还肯见自己,冲自己发火,那就证明他已想好了解决之法。 果不其然,骂够人的王长安吐出长气,眉眼也变得舒展,“也罢,他既愿意与我斗,那就不要怪我,以其人知道还治其人之身,以牙还牙。他能凭空变出十三个脑袋来,我也能将这祸水东引……” 他微眯着眼,唇角扬起一抹残忍的笑。 41、42是反派们的剧情,到42章结束后续剧情就都会设置付费了,明日更新完42章后将一次性更新3章,喜欢的朋友们可以多多支持,感谢大家。 付费统一设置为清水剧情章3K字-30Po币。 预计本书250章以内完结,每一位主要男主剧情尽量端水,结局是分线式剧情。 再次感谢大家对风流债的喜欢~不会有人还不愿意赏我珠珠和留言吧! -- 第四十二章:旋涡(2) 程超汗如雨下,“大人的意思是......” 王长安没理战战兢兢的程超,而是眼色一转,看向了一直沉默的杨知微。 “那些传言散播得如何了?” 杨知微起身顿首,“回干爹的话,都散出去了。” 传言?什么传言? 程超迷惑不解。 也无人回答。 榻上的王长安续说着:“那十三个人的身份,就看着捏吧,依我看,读书人最好,共同点么......做得深些,就都对仇红有过或多或少的不满,有明目张胆的,也有小心翼翼的......放出钩子,不要打草惊蛇,叫大理寺的人慢慢查。” 王长安不紧不慢地吩咐,“再找几个附近的走失过儿子的村民,年迈的妇人最好,耳聋目瞎的不要...领着人去大理寺哭闹,认尸。” 若说方才程超还听不懂什么传言,现下他是全明白了。 谣言成立的标准,就是人与人之间必需的纽带。若说仇红先前与此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可等这些被编造得有模有样的谣言发出,再经口口相传,添油加醋,假的说成真的,她就算真是清白,在别人口中,也与这桩案子脱不了干系。 当年她杀神在时,嗜血如狂的传闻,不也是这么来的吗? 还一并传到了诸国之间,而且到如今仍然有人相信。 程超咽了口唾沫,为王长安操控人心的能耐折服。 一旁的杨知微本安安静静,听完王长安的吩咐,想起什么,突然出声,补充道:“还有一个村民...之前我们的人跟丢了仇红,于是私下悬赏征集消息,他就主动向我们提供了线索。” 漳州派的探子遍布整个后梁,凡是王长安要求的重点监视对象,一般都会有三到五个探子轮流监视,随时随地报告动态。 仇红这种人是重中之重,但她警惕性很高,而且神出鬼没,跟着她的探子既不能暴露身份,又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时常会有跟丢的情况发生。 但眼下这个节骨眼,找不到仇红人在哪里,王长安是寝食难安,食不下咽。 前些日子她进宫面见太子,回朝的事,看来是板上钉钉了。他们两派打得激烈,太子再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太难,也想着是时候请仇红出山,稳定局面了。 不然以她和梁帝之间的岌岌可危的关系,仇红那般说一不二的人物,这后梁皇宫她恐怕是死也真的不想再踏进一步。 也是,七年平白遭了那么一场罪,皇帝金口一开就除了她万夜营将领的身份,也不许她再度踏入云疆,说得好听将她接入京中疗养身体,安乐享福,其实就是架空她的兵权,软禁在京中。 这般的冷血无情,换做是谁都不能接受。 但,圣令难违啊,仇红就是再怎么神通广大,在皇帝面前,也终究是个要言听计从的臣子罢了。 王长安嗤笑一声,说不清是感叹谁,回起杨知微的话来,“什么线索。” “他说近日仇红都待在悟剑山庄,他的孩子就在山庄中学习,亲眼所见。” “她好好的不待在将军府中,东跑西跑,那就别怪我顺势栽赃陷害了。”王长安的话转了个弯儿来,“悟剑山庄,呵,看来是为自己回朝铺路了。” 仇红是不会算计人心那套的,军营里出来的兵疙瘩,哪里会他们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人心似海呢?只有这般笨拙的方法,亲力亲为,才能为她自己本就日渐衰弱的名声笼络点人气儿。 王长安轻笑一声,“也好,就让此人来做这事。不过不要急,做得稳当些,冒冒失失不像话。” 他是不管这事最后能不能算到仇红身上的,他只有一个目的,搅乱这场局。 裴照川既有意拉他下水,那他就不介意再拉更多的人。总之是一滩烂泥,当然要人多才能玩儿得尽兴。 如此,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王长安顿觉舒坦,方才的不适一扫而空,直起身来品茶。 上好的龙井,茶香扑鼻,除了他方才忧虑。 “对了,宫里头那位,最近有什么动静?” 话问的是程超,突然被点名,顿了顿,“...卑职无能,没能成功将吴公公拉拢,还请大人责罚。” 程超说得心惊胆战。 要拉拢宫里头那位老人物,是何等的难事啊,先不说人都已经不他们眼皮子底下,随着圣驾一并去了华清宫,想要接近就非易事,更何况吴公公此人御前服侍皇帝多年,早就与常人不一般了,凡人喜欢的金银珠宝,娇妻美妾,他只嫌俗气,万瞧不上眼的。 可事到如今,若他们不先从皇帝身边的亲信,先下手为强,这先机落到别人手里,他们不就成瓮中之鳖了吗? 你在朝上、城中怎么呼风唤雨,那只是一时的事,怎么要拿权,还不得看圣人偏心如何。 自梁帝移驾华清宫已有四年多,这四年建国之权交由太子宋允之,辅政大权交由丞相寒赋,他们底下两派,虽是分占了地方,但终究是小打小闹,无法触动后梁的根本。 要想正儿八经地控制国家,还不得将手伸向宫里头去? “吴公公一心护主,那是无可厚非的。”听了程超的禀告,王长安的表情辨不出喜怒,“...只是他若一直当个难啃的木头,我王长安还是真容不下这颗眼中钉。”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 “...大人的意思是?” 王长安的眼风扫过了一旁的杨知微。 他的这个干女儿,是他捧在心头的宝贝,模样水灵,仪态端庄,就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没有的风度和仪表,还生得一副玲珑心肠,一个女子,也能像他手底下那些人一样替他排忧解难。 王长安是满意的,但这满意还远远不够,他要的是满足。 “吴公公养在江南的干女儿,如今什么岁数?” 程超即答:“已过及笄。” 王长安“嗯”了一声,一旁的杨知微像是突然反应出什么,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看向榻上的人。 她不是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从她自漳州被接入京中,再见到王长安的那一天起,她的父亲就告诉她,杨家的命运,全都握在她手里了。 她那时就明白,没有王长安的庇护,杨家做不到今日的富甲一方,她也不会再有安逸妥帖的生活。她被送到京城来,是来知恩图报,结草衔环的。 王长安说什么,她就算没了性命,也不得不从。 “也大了,是要出嫁的年纪。”王长安并没对上她的视线,而是用一种事不关己的声线说道,“...倒不知吴公公眼中,林尚书可是良配吗?” 一语惊人,杨知微像是被抽出了魂灵,霎时没了气息。一旁的程超也不敢妄言。 果然。 她自知逃不过,但真正听到王长安毫无犹豫的安排,还是忍不住心痛。 若说从前受命嫁给林无隅,她是犹疑不定,并不情愿的,她与林无隅素不相识,这场婚姻只是一次交易,她是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对他无需有情,只需有利用。 可被他明媒正娶之后,她才发现这个人太好,世间再找不到这样的良配了。 她昧着良心利用他,他却全然不知,仍然与她举案齐眉,处处尊她敬她。 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如何舍得去利用他呢? 更遑论,要将自己的夫君让出去,和别的女人共享? “...知微,你如何觉得?” 王长安的视线重如泰山,看得杨知微直不起身。 她心中天人交战,几乎是将所有的痛楚都尝了一遍,几近挣扎,最终说出的还是只有那一个回答。 “一切仅凭干爹吩咐。” 王长安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看得杨知微肩膀颤动。 “...我的好女儿,干爹总是没白疼你的。” 连更四章,求珠珠求收藏求留言 -- 第四十三章:挑衅他一向可以的(裴逐修罗场 悟剑山庄。 十三尸首的事情已经闹到了满城风雨,黎源与张烨前几日外出采买之时,一路上都在听人大肆谈论猜测,黎源将那日与仇红的对话说给了张烨,问他有何看法,张烨说不出个实际,人是仇红的杀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事情怎么会一夜之间闹成这样,他们都摸不着头脑。 胆战心惊,真是害怕查到仇红头上。 今日上街一路上遇到的贩子都在谈论此事,京中太久没出过这样惊世骇俗的命案,热度空前,张烨黎源走到哪儿都逃不开,每家摊子都硬拉着他们夫妇讲这无头尸身案,从事发说到如今的进展,说的是有鼻子有眼,言之凿凿。 张烨本阴着脸要走人,结果从身边一个小贩口中听到了仇红的名字。 “还不知道呢吧,这无头尸身案的幕后凶手,就是我们鼎鼎大名的仇将军......” 夫妇二人心头都是一惊,张烨开口便斥:“胡扯!” 那贩子见他们不走了,还与自己争执起来,得意一笑,“两位客,这可是正儿八经的事!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随意揣测仇将军呀,但这回是真的,板上钉钉了,听说大理寺都已准备齐全,要去将军府拿人了。” “怎么可能.....” “我骗您做什么呀,我有银子拿?嗐,要说这也没多大的事儿,她堂堂一个镇国将军,就算杀了几个人又怎么样,她在边关杀的人还少吗?估计也就是散点金银罢了,哪能真怪到她头上是不是。” 张烨心头一沉。 这话说完,街道两旁就近的摊贩,都是七嘴八舌,各说各去。 夫妇二人再待不下去,心急如焚,但仇红那头却瞧不出一星半点的在意,每日照常作息,眼瞧着甚至气色还比刚来山庄的时候好了。 看上去好像事不关己,如此处变不惊。 张烨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愁。 连带着看祝云破的脸色也跟着带了怨气。 仇红是知道他们在关心什么的,可她现在没法儿和他们说明事情到底是如何,每日张烨和黎源拿狐疑的眼神扫她,看得她坐立不安,他们见撬不开她的嘴,山庄又是个人多嘴杂的地方,干脆停课几日,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仇红自然是不理解的,但也没法反对,只能眼巴巴等着宋允之那边的消息,候着一道教令唤她回朝,名正言顺地重回将军府。 不过太子教令没等到,倒先等来了逐野。 他是半夜敲她的房门的,礼貌过了三响,自觉地开门进来。 仇红本衣衫不整地坐在床边看书,明明天气渐凉,可她身体的情毒燥热日益旺盛,叫她受不住热,独自一人呆着的时候便习惯了乱穿衣裳,肌肤裸露,不成体统。 听见靠近的动静,忙不迭整理衣衫,本以为是黎源或者张烨什么人来找他问话,视线一转,却看见 逐野那张美得叫人心慌的脸凑上前来。 她心跳一乱。 那人穿着一身后梁人正经的衣冠,同那张异域风情的面孔极为反差,但偏生他人生得气度不凡,如此一穿,像个多情风流的世家公子。 他耳垂上还挂着一只孔雀蓝耳坠,脖颈处照例是敞开的,锁骨上搭着赤红天珠链,衬得他整个人更足风情。 如此招蜂引蝶,十分......秀色可餐。 仇红强迫自己稳住心神,他怎么找上来的? “你?” 逐野将她的眼神变化看得一清二楚,暗自失笑,俯下身用直白的目光将她衣襟凌乱处扒了个干净,唇瓣吐出的气息直往她耳垂敏感之处去,“...你如今清醒着么?” 什么意思? 今日又不是十五,当然是清醒着的,何必明知故问。 “...你怎么突然来?” 这话不大中听。 逐野压了压眼神,故意说荤话勾她,“...你是我的恩客,我来找你,不是天经地义?” 说罢,也不等,垂头与她耳鬓厮磨,唇瓣轻车熟路地往她唇上贴,舌头一撬,钻进她香甜的口腔。他是惯会拿捏她的,从接吻到欢好,一向是能捉住她命脉的。 仇红被这突然而来的一吻吻得迷迷糊糊,但克制不住心神荡漾,下意识侧过脸回应,伸出软舌与之交缠。下一刻便被人托着腿压在了床榻之上,下身顿时失守。 “怎么突然......” “我可不是突然的。”逐野倾身,孔雀蓝的耳坠摇晃出一道光,一只手托住她的臀肉,不怀好意地捏了捏,“...我递过情信了。” “情信?”仇红被捏得浑身一颤,疑惑,而后又想起什么,“...你说那只狗?” “它有名字......”逐野忘情地吻着她肩骨,“下次记得叫它,它会很开心的。” “它为什么会开心?” 逐野并不打算告诉她,他独自在燕国的那些年,只有小福陪着他,他用带着仇红气息的衣物驯养它,它长大了自然会认她做主。 “你没看是不是?”逐野察觉到身下人的茫然,也不急,这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但该罚的还是要罚,于是一只手精准地捉住她的胸乳,隔着衣物揉。 “啊......” 仇红怎么也没料到这样就被人制服了,偏偏嘴上还扯不开谎,一时无措。 但身上的人倒是没动太大的怒。 “无妨。”逐野专注于手上柔软的触感,连着呼吸也重了几分,低下身子来,引着仇红的腿往自己的腰探去,“...这种事,还是亲口说得好。” 他染了情欲的嗓音低而慢,带着无限的诱和惑,听得仇红神志飞天,身下潮热。 “将军,我想在你清醒的时候,同你欢好......” 仇红语无伦次,脑海中仅存的清醒让她反应过来,他们不能在这儿......于是伸出手去,推他胸口。 “嘶——” 换来逐野一声忍痛。她并无故意用力,于是察觉出不对,直起身来查看他胸口,发现那处光滑的皮肤不知何时突兀地落了极长极深的一道疤。 “怎么回事?” 逐野不语。 在后梁境内,他一个身份尊贵的燕人受伤,这是要闹出事情的。 仇红的神色立马显出些焦急,“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的焦急落在逐野眼里,成了万般柔情的抚慰,逐野情不自禁,抚上仇红的脸,哑着嗓子道:“...你心疼我么?” 仇红失语,答不上来。眼前的人轻笑一声,辨不出喜怒,微微垂头,咬住她的脖颈。 “——你他妈占便宜占够了没?” 本来虚掩着的房门忽地被人一脚踹开,仇红下意识要推开身上的人,却被摁着小腹压倒,身体被牢牢箍在那人双臂之间,逐野慵懒地撑着身子,在她脖颈处的牙印上舔了舔,而后分外轻佻地看向闯入室内的人。 裴照川一脸愠色,眼珠嵌死,颊边肌肉抽动,从齿缝磨出这几个字来。 “从、她、身、上、起、来。” “你怎么......” 眼看逐野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便知道,她是被设计了,他们二人是一道来的。她顿觉被戏耍,双手去推逐野的胸膛,再度误触了那道伤口。 “嘶——将军,饶是再生气,也不好真叫我痛吧?你当真舍得?” 她没心情听这些俏皮话,只想快些从他的桎梏里脱身,不知为何,裴照川带着怒气的眼神竟让她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这感觉太奇怪,她竟一时有些受不住。 逐野哪肯轻易放她走,面上却假意顺着她的力道,让她顺利起身,实则是等她直起上身的那一刻,双手一托环住她的腰,上下颠倒,让她稳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这般姿势,裴照川应该能看清,仇红凌乱的胸口和身下的衣袍,脸上润泽的红晕,还有......她脖子上自己舔咬过的痕迹。 如他所愿,裴照川的确瞧见了,清清楚楚。 他方才在门外等着的时候,听见里头的动静,就已经要气得将逐野千刀万剐,如今亲眼见到这一幕更是被刺激得气冲天灵。 逐野他怎么敢?! 还是让仇红趴坐在他身上?! 两人亲密紧贴的画面让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体内的杀心。 他忍不了,几步走来,一只手摁住仇红的肩,要将她从逐野的怀中拖出。 “看来狼主阁下真是不怕死,那日给你的教训还不够是不是!看来我这一刀还是太留情了。” 仇红被这不知轻重的一下捏得肩骨酸痛,又听裴照川咬牙切齿的威胁,霎时反应过来逐野胸口上的伤是哪里来的了。 “...你干的?你平白无故发什么疯?” 出乎意料,裴照川对她的问话理都不理,他气得发狂,现下除了要将仇红带走,远离这个该死的燕人以外,没有别的想法。 “逐野,我再警告你一次,离她远一点!” 仇红受不了这样的场景。 一个逐野一个裴照川,是存心与她过不去么?吵得她头大,也不管身下的人还受着伤,两手一推,用了力道,将自己挣出了逐野的桎梏。 她刚站起来,人还没稳,那边裴照川手下毫不客气,押住她一只手腕,扣着她小臂往自己怀中带。 逐野料到他的动作,同样站起身,伸出一只手轻车熟路揽住仇红的腰,垂目,平视着裴照川目露凶光的脸。 唇角竟还好死不死噙着挑衅的笑。 日常求三连 -- 第四十四章:他们的打算 “你们闹够了没?” 仇红一只手还空着,凌空握拳,威胁似的沉声:“我数到三,再不松手,你们两个人都通通给我滚蛋。” 逐野和裴照川互换了一个眼神,像是妥协,一个不情不愿,一个面上不显,但都达成共识,同时松开了手。 对于仇红说一不二的脾性,他们还都是清楚的,好不容易到此地把人见着,哪儿能说走就走。 在这件事上无需多费口舌便能达成默契。 “说吧,平白无故,到这里来找我干什么?如果只是想在这里做没有意义的争吵,那还是请你们滚。” 被两人同时松开的瞬间,仇红得以喘息,迅速地背过身去,替自己飞速整理衣袍,她的速度是在军营里练出来的,不到片刻就好。 期间裴照川目不斜视,瞪着眼睛警告逐野:不许乱看。 逐野唇边挂着浅笑,回击: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看了,裴小将军能奈我何? 裴照川:你! 两人眼神交锋,本又是腥风血雨,好在仇红极快地理好礼服,回过身,问他们道:“所以,到底什么事,请动了你们两尊大佛?” 裴照川被仇红的敬称搞得有些飘飘然,顺势往椅上一坐,张口就要措辞委婉问询。 还不等开口,那头逐野已经先一步抢了先机:“告诉我,十六日断石崖杀人的,是你吗?” 裴照川气了:“哪儿有你这么说话的?什么叫杀人的是你吗?你这燕人登徒子,懂不懂什么叫礼......” “是我。” 仇红面无表情地打断裴照川的话。 裴照川被这利落的一声弄得一时无言,逐野倒是意料之中,为自己沏了杯茶,轻抿一口。 仇红料到了,能把他们两个凑一块儿的事情不多,眼下也就这一件满城风雨的事。 傅晚晴还是能力不够,这么久了还没将事情处理妥当,怎么叫裴照川逐野两人都卷了进来。无语。 明明是来问事的,但眼前这两个人竟然都没有谁对这个答案感到惊奇,即使是刚刚嚷嚷着逐野失礼的裴照川,也像是早有预料到一般,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这让仇红有点不安。 难道那夜她在断石崖救人的时候,暗处竟还有她不知道的人在窥伺? 她心下一沉,如果真是如此,那她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了,她的感知力在逐渐衰退,竟然连埋伏在暗处中的人都察觉不到。 “...所以,你们想做什么?” 她勉强将不好的情绪压下去,眼看着面前方才还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竟在此时同时沉默,她一时无措,难道事情真到了什么无法挽回的地步了吗? “不说话?”仇红蹙眉,“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裴照川听出她话里的催促,一时欲言又止,往逐野那边看去。 逐野的脸色并不算太好,但也称不上差,从方才得到仇红的肯定回答的时候,他便一直垂眸,心里想着事情,感受到裴照川递来的视线,他才缓缓回过神,对仇红道: “将军,若我们没想错的话...你在断石崖上做的事情,恐怕已遭人利用了。” 他和逐野本不会凑在一起。 自将军府那日不欢而散,逐野和裴照川各自在京中做着自己的事,他们在这之前本就只有一场交易的关系,现在交易结束,两人自然而然没了关系。 他此番入京,实际上,承的是当朝富阳公主的情。 燕国自贞徽二十年,一举被后梁国将仇红攻破国境,火葬舜叶城、占领鹤浮山之后,便被迫归顺后梁,俯首称臣。但燕地诡谲,山川灵异,并不是后梁靠打仗就能征服的土地,也不是他们想控就能轻易控制的,于是十一年来,只能挂上藩属国之名,却无藩属国之实。 燕人自傲,本就是被迫屈服于后梁,再加之近几年,最令他们闻风丧胆的杀神仇红早已卸甲,边境无人镇守,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蛰伏已久的一部分燕人早受够了这般辱没,已在暗中逐渐崛起,相互团结成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势要将燕人从后梁手里,夺回国权。 遥领燕地都护府的富阳公主听闻了燕地正在酝酿的动荡,虽未有实际性的动作,但她一向未雨绸缪,于是将算盘打在了燕国境内新任狼主,逐野的身上。 再过两月,便是梁帝圣诞。 后梁境内规格最高,礼仪最盛的节日,千秋节。宴请百官,举国同庆,共乐三日。也是诸国使臣来梁,御前叩见梁帝,进贡金银宝物,并于花萼楼与百官共献万寿酒的日子。 按照礼制,燕国本该派王子或公主之类身份的人物前来觐见,但富阳公主心思颇深,先在千秋节之前,点名要见实际上手握燕国兵权的狼主,逐野。 两人在京郊听风阁相见,富阳公主并不客套,直言与逐野互惠互利,开出条件,只待协商。 逐野并不急着与她达成共识,富阳公主也十足耐心,两人听曲看戏,言语间虽平常,却也已经是刀剑交锋,不得不防。 席间有下人禀报,京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十三尸身案,近日出现了新的说法。 “胡说,这事如何又与仇将军扯上关系了?” 下人耳语,逐野目不斜视,但听富阳公主蹙眉厉声,还提到了仇红的名字,敛眸侧耳。 “...荒唐,仇将军是什么身份,怎么会平白无故,堂而皇之在京郊杀人?百姓无知也就罢了,大理寺这群人也信?” “回殿下的话,这事并不是空穴来风......那些个尸首已经有亲属前去认领了,大理寺顺藤摸瓜,发现这些死者生前都是些身份普通的读书人,他们的家属也没有什么异处,唯一的问题就出在,他们生前或多或少,都对仇将军有过不满。” “简直荒谬!”富阳公主拍案怒斥,“这是什么话,就凭这个就能怪到将军头上?难道说将军还要将他们从各处汇集,一并拉到京郊处死不成?” “大理寺已经查清了,那十三个人里,并不全是与将军有过节的读书人,还有武艺高强的暗卫......” 逐野听到此处,暗道不好。 “小的本来也是不信的,但...现在冒出来个目击者,说是亲眼见到十六日晚上将军人在断石崖,还瞧见一个被绑着的人被一队人马驱赶着。他就是断石崖附近的居民,而且言之凿凿,通过了大理寺的测谎,想来是半分没做假的。” 逐野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从最开始裴照川向他借人的时候,他便密切关注了裴照川的一举一动。他只身入京,身边没有可供驱使的人马,还是同自己交易才借走了自己的狼队,而时间如此恰好,正是十三尸身案发生前后。 他本以为是裴照川要去杀人,不过回禀消息的狼队主力却说,他们到时人已经死了,想来裴照川计划已败,是完全扑了个空。 逐野对裴照川要做什么并不感兴趣,并未多问,却没想到这事情几天之后竟闹到了满城风雨,如今竟跟仇红惹上了关系。 方才富阳公主同属下来回的几句话,逐野就大概猜清楚了事情脉络,那日在断石崖杀人的的确是仇红,但割头绝不是她做的。想来她杀了人之后便离去了,还有人在后守着。 这后面的人,却不是裴照川。逐野自然猜测,十六日晚,在裴照川这只黄雀之前,还有便是一只蹲在暗处,在断石崖割人头颅的螳螂。 他们二人之间达成过共识,非必要不会联络对方。但他知道,裴照川为了掩人耳目,一直歇在驿站,于是辞别富阳公主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寻人。 本来,裴照川没有任何理由要同逐野表明当日发生的事。但当逐野怒气冲冲地斥责他自作聪明,已经有人要把矛头对准仇红的时候,裴照川顾不上逐野的身份,将十六日之后他所做的安排,隐去了那被俘虏的西凉人之后,和盘托出。 逐野听完,不得不想出一个算不上好,但见效极快的方法。他要裴照川的线人把化骨香送进大理寺,不出两日,在化骨香作用下,尸骨无存死无对证,虽然堵不住悠悠众口,但证据无了,他们还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裴照川答应了,派人着手去做,却仍一脸郁色。 他并不知道,那日在断石崖杀人的,竟是仇红。 也就是她劫走了祝氏王的亲子? 她为何要这么做? 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说什么也要同逐野一并去见仇红,要将事情弄个清楚。 -- 第四十五章:修罗场之2 “所以你是如何牵扯到这事中来的?” 裴照川等不及便问,他大概猜到,仇红不仅劫走了那祝氏王的儿子,应该还顺势就将他藏到了此处。 他不太了解京中这些培育武才的学院,但方才已经四处探过,此地远离人烟,靠山傍水,占地开阔,的确算得上极佳的习武之地。也是很好的藏人之处。 而且看仇红这模样,那俘虏的处境应该还算好。 他暂时能放心,所以眼下必须弄清仇红是什么时候被牵扯到此事之中的。 “我先问问你。” 仇红不喜欢上来就被人盘问,尤其问她的还是裴照川这小子。 没大没小。 “你如何离了云疆到京城?” 她自然而然端起长辈架子。 林府两人再见那夜,裴照川想说,她却不感兴趣,但如今情况骤变,她不得不打探清楚。 “还有你。”她转过头看向事不关己的逐野,“你一个燕人,如何隐藏身份大摇大摆地入京,你又有什么目的?” “你们二人的交易是什么,之后又打算做什么,不回答的话,那也别想从我口中知道任何事情。” 说完,她悠闲抱臂,走到房门前,脚尖踢了踢门槛。 哐哐两声。 裴照川对于能在仇红面前挣表现这回事非常积极,听仇红这么一说,耳朵直竖,眼前一亮,上赶着回答:“我当然能告诉你,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话毕看了看逐野,轻哼,“但不能当着他一个外人的面说。” “他走了我马上全告诉你。” 裴照川一双大眼亮晶晶,扑闪扑闪像夏夜里蛰伏的狼,脸上就写着“赶紧把逐野赶出去”几个大字。 仇红没说话,略过他期待的眼神,看向一言不发的逐野。 他一向是寡言的,人也沉静,情绪在他身上几乎难以有任何的表现。 但今日却不同,他浑身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毫不掩饰的柔意,哪怕是方才与裴照川争锋相对,他看着仇红的眼神,他的肢体,都是柔然得像片随时能承载她的云。 现下,他微微抬眼,长睫下深灰色双眸颤动,视线如波,无比平宁地开口。 “将军。” “我是为你来的。” 裴照川气得脸色铁青,一拍桌子就要起身。 “你好好说话会死是不是?还不如从前不说话呢!你一个燕人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别信他在这儿巧言令色,花言巧语,他能安什么好心” 仇红打断他,并未对逐野的话有任何表示,面上毫无变化,转过头来问作势要将逐野拎起来揍的裴照川。 “那你呢?” 裴照川被她眼神一扫,不情不愿地规矩自己,安安分分地坐回位置,拿后背骂那死不要脸的逐野。 “我说了,他走我就会告诉你。” 仇红无奈,敲了敲门框,示意逐野,“你先走。” 逐野很顺从,优雅起身,路过裴照川时身上带起一阵香风,裴照川当即面目扭曲,夸张捧腹直吐。 “快滚,快滚!” 逐野置若罔闻,走到仇红跟前,垂眸,耳垂上那一抹孔雀蓝迎着月光,分外璀璨。 “需要我的时候叫我。” 仇红不轻不重“嗯”一声,手被人轻轻牵住一刻,而后松开,逐野跨过门槛,离去了。 逐野一走,裴照川脸色好了许多,但他还是对方才的事气不过,沉着脸问仇红道:“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仇红哪儿会理他,将门一关,坐回方才逐野的位置,为自己沏茶。 “关你何事。” “不说我就不说。” “是你把他带来的。” “我那是形势所逼。” “我和他的关系。”仇红沉吟片刻,“也算是形势所逼。” “我不管,你不告诉我那小子什么来头,你别想从我这里套出一个字。” 裴照川人犟不是一天两天,从前仇红还年轻的时候就没能治住他,现在人老了,更没那个力气对付。 告诉他也无妨。 毕竟这事曾经在偃月营里也不是个秘密,她曾经有过一段醉生梦死,无比荒唐的时刻,与逐野的纠缠格外张扬,几乎没什么遮掩。 裴映山,偃月营她都没瞒,裴照川就更没有理由瞒了。 她垂眸灌水,迎着裴照川审视的目光,波澜不惊道:“我是他恩客。” 裴照川脸色一黑。 仇红无谓耸肩。 “是你要我说的。” 裴照川咬牙切齿:“我以为那些风言风语是假的。” 万夜营里头,有不少从前偃月营的旧人。 如今都已不再是什么小兵小卒,而是有头有脸,带着官衔的人物。本早应该有了沉着稳重的形象他们却不然,一个个却还是收不住从前偃月营养下的活泼性子,插科打诨,动不动就是不务正业,在营中吆五喝六,不是凑牌就是划拳,再就是一堆人扎聚酣饮。 裴照川是他们眼看着长大的,自然大多数情况下没什么威信,于是这些娱乐场面,哪里都少不了裴照川被迫加入的影子。 酒喝多了,气氛一足,嘴上便没个门把,什么都往外说。 裴映山早逝,自然是说不得的,于是唯一能留给他们谈论的,只有仇红。 “若说这仇将军,我当初真以为她是神仙下凡,没什么人欲的大家伙那时候都在,有目共睹的,仇将军没人不是练武,就是教人,最多最多,就是同裴将军一起跑跑马什么的。每天的作息,我都能摸得清那时候不都传么,多好看的一张脸,多冷的一颗心,就没见过她除了对打仗以外的事情感兴趣!” 裴照川是个喝不醉的,被灌了几壶烧刀子,喉咙除了有点泛辛之外,旁的一点没有影响。 他本是百无聊赖,一手扣酒,一手执剑,望着大漠广袤无垠的天,并未专心听身旁的人在说什么。 直到仇红的名字出现。 那是仇红进京度过的第一个初春,裴照川能想到,这样的时节下,关内应该是花鸟应阑,新绿次开。她看了那么多年大漠的风雪不歇,不知道头一回在京中赏春,能不能适应得好。 他正想着,身旁的几人突然热络起来,带着仇红名字的话语抛来抛去,这些人喝醉了说话颠三倒四,他撑起身子,废了大半力气才把他们的话理顺。 “谁不是这样想的呢,那时是多久来着!我记得,我们哥儿几个,入营得有”醉意正浓,脑子怎么也不够用,掰开手指一根一根用上,“得有第五年了!仇将军五年都是那么过来的,就没见过她有什么像常人的地方!” “嗨,这都是小事,关键是每回朝廷下来的赏赐,那叫一个空前绝后,好几次都是越了礼制的,裴将军当年都看得羡慕,结果我们仇将军愣是没给关注,看都没看一眼,要不就是给手底下的人分了,要不就是让营里处置。我当时后悔了好半年,没赶上去仇将军手底下” 说罢,掩面假哭起来。 裴照川无言,此人现如今已经腰缠万贯,钱几辈子都花不完,怎么还惦记着从前得失。 但他兴趣颇高,喜欢听他们讲跟仇红有关的事情,主动添酒,问道:“那之后呢?她不是一直都如此吗,你们不是说她‘没有物欲,也没有人欲,天上仙也’?” 这一段他是有印象的,他每年盛夏都要专门自京中到偃月营里去,和兄长待在一起生活,他们口中的这些,正是他童年有目共睹的。 没有物欲,也没有人欲,天上仙也。 这话还被营中传得经久不衰。 “哎呀,裴小将军,这你就不知道了” 众人见他好奇,皆是眉目一转,互相递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偷笑掩面。 “我不知道什么?” “那时候你还太小了,这事啊是营中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仇将军没想过瞒人哦,你当时也不待见我们将军,那就更怪不得你不知道了。” 裴照川耳根发热,“我那不是不待见算了,你接着说。” 喝醉的人哪会去抓这些细节,嗯嗯点头,大着舌头续说到;“当时啊,咱们不都以为将军是个无情无欲的神仙么,结果没成想,将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瞒着我们,直接干了件惊世骇俗的大事。” 裴照川:“什么大事?” 众人嘿嘿一笑,异口同声道:“将军她啊,宠上了一个青楼男妓。” 裴照川五雷轰顶。 “什么?!” 那时他尚不知,这个青楼男妓,将来会成为燕国狼主,也尚不知自己在未来会再度引狼入室。 他只在心里暗骂。 小个屁。 他仔细算了算,那该死的男妓就比自己小了那么几个月。 他在给仇红甩脸色,到处惹是生非惹她生气的时候,这小子已经精通媚术,将仇红哄骗,拐到了床笫之间! 可恨,实在可恨! 他恨不得把此人挫骨扬灰。 但又听那些人饮酒后叹道:“唉,却也终究是昙花一现罢了。将军到底不是真的有心之人,回京之前,就与那人一刀两断了,那是毫不留情,一点余地无啊。不过也是,将军那样的人物,怎么看怎么不与凡人相配,要我说,将军还是独身的好” 最后一句话,竟引起围坐之人的共鸣。 是吗。 明知是酒后之言,裴照川却心中难平。 -- 第四十六章:演的吧 ——仇将军这样的人,还是独身自守得好,凡人如何能与她相配? 关于仇红的流言蜚语诸多,诸国之间,后梁境内,上到追溯她真正仙躯,下到她日常生活琐碎。有的满纸荒唐,白纸黑字无一言可信,有的则颇为考据,口口相传,一直流传至今。这些流言,大多都能在坊间人言中博个颇多关注,但真真假假,总有争议热切。 唯有这一点,却几乎能得所有人的心照不宣。 贞徽十六年,久经沦陷、战火不歇的绥云关北,已是哀鸿遍野,冻骨作土。 后梁行至末路,百年根基即将毁于一旦,泯、武两国虎视眈眈,骑兵雄武,铁蹄踏碎云疆城池,入目皆是残垣断壁,败马哭天,军俘悲地。 那一年,裴照川八岁。 裴家的命运飘摇,如今也同后梁一并,到了最终湮灭的时刻。 府中死寂,素裹门梁,裴照川被母亲抱在怀中,父亲已与百臣入宫,御前随侍。 后梁颓势不可逆转,梁帝去意已决,以身殉国,方保全天家颜面。 裴照川那时已经懂了摇摇欲坠大厦将倾之痛,被母亲抱在怀中之时,只觉风雨飘摇,无比屈辱。亡国之徒,要如何以清白之身,挺拔之躯存活于世呢? 终究是人不如猪狗,从此贱身为奴罢了。 那一日深冬,素雪飘零,宛如悲歌。裴照川在佛堂之中枯等,香烛缭绕,却只觉浑身冰凉,人之将死。 却没等到天丧亡国之诏。 而是等来了长平之战,梁军大获全胜的消息。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仇红的名字。 开河一战,十三朝新启。自此诸国云立,纷争未止,战火不休。 后梁因地处中腹,战局颇优,又兼地广物丰,成了诸国之间虎视眈眈,争相夺取之地。 裴照川有记忆起,边境便从未停止过混乱。 他身为旧将的父亲从不展颜,家中向来氛围死寂,不闻人声。裴映山早早离家投身行伍,虽承亲父教导,足以力敌千钧,次次胜捷,但终究孤立无援,只能保住一隅,分身乏术,不能顾全全局。 裴照川很小的时候,便被父母教诲,裴家的人,终究是要为家国而死的。 亡国之日近在眼前,裴照川虽年幼,却也做好了与国赴难的准备。 但一切都改变了。 史书载:“贞徽十六年冬,天降杀神于后梁,一己之力,平滇北之乱,定西疆之祸,复地揽权,其功显赫,论赏赐勋,无人敢称其右。” 诸国之间传闻:“是有此者,乃梁帝拜求青天所得武神转世,青面獠牙,面目可憎,双目暴突,形似修罗。平日以青发缠腰蔽体,见者之人,皆是噩梦缠身,厄运当头。其性残暴,杀人如麻,嗜血无情。” 裴照川并未这些传闻流言里认识她。 仇红拜于偃月营,在裴映山手下为将。 在长平之战以前,没有人知道她的底细,她从哪里来,是何方人士,又如何有这般天赐武才? 没有人有答案。 裴照川入偃月营,裴映山将他扔给仇红照看,他是存了莫大的好奇,又有十分的敬畏之心。但他在家中严肃谨慎惯了,即便有如此的心思,也可以丝毫不表露。 他是不信那些流言的,也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真正见到仇红本人,他还是真切心下波澜,一时无措。 他是愿意亲近她的,他那时不过是个孩子,对于敬仰之人是存了讨好之心的,但很快他就发现,无论他怎样千方百计与她相处,仇红自始至终避之不及,甚至待他、待任何人,都是永远的同一副模样。 面色如常,眼无流光。 裴照川纵使再有亲近的心思,在那人刀枪不入的防线下,也终究碎成了无法重融的齑粉。 裴照川幼时观画,金刚怒目,观音慈悲。 他们尚且心有所系,仇红却四大皆空,毫无半分心意所向。 裴照川是明白的。 本以为她会一直如此,多年来独身,绝不会与任何人,任何事有过超出常情的纠缠与交织。 却没想到,除了兄长和如今的万夜营以外,竟还能有一个燕人出身的逐野。 裴照川心乱难解。 再看向眼前人。 七年,仇红变了许多。 不变的仍是那张惊世出尘的脸,如玉如琢,眉眼挺阔。 只是比从前更多了几分萧索,融进她眉头,叫她更为远离尘世,远离喧嚣,端端坐于面前,却不像相见,而似他诚心仰望,才可窥见的一尊天云神像。 这样的人,竟还能生出一颗真心来,供他人享有吗? 裴照川心有不甘。 你若真是神像,为何不能普渡众生,而非要让情归属于一人呢? “我说完了,你该交代了。” 仇红等得太久,已经有些疲乏,面前裴照川的脸色有些复杂,她瞧不明白。 她出声问话,那人却如充耳不闻,心神沉浸于外,不知在飞天神游些什么。 仇红无言,微微歪头,启唇,不轻不重地落话:“西凉战事如何?” “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西凉”两个字一出,裴照川果然猛地回神,眉眼一凝,漏出点警惕的锋芒来。 “不然呢,你回京不是为了这事?” 她说得十分有底气。 裴照川不会无缘无故入京,更不可能是偷偷入京。 他本来因着万夜营将领的身份,在境内十分敏感,若有意隐瞒私自行事,稍不注意就会落人话柄。 他不是那种蠢货。 再放眼内外,如今真正能算得上时机恰好,又与裴照川挂上关系的,除了西凉战事,仇红想不出第二个。 她优哉游哉喝茶,心中已有定论。 那头裴照川还在解释:“为何是为了这事?西凉有赵大将军镇守,我在云疆待得好好的,何必平白插上一脚?” 裴照川自认巧言善辩,更何况仇红还是个笨嘴笨舌,自然是说不过自己的。 哪想仇红微微抬眼,启唇,用一种慢的磨人的声调,一字一顿地吐字:“是吗?若他真在镇守也就罢,那若他玩忽职守,不仅不战,还鸣金收兵,撤退战线呢?” 裴照川登时心口骤停。 仇红微微眯眼,瞥见裴照川颊边肌肉抽动,微微一笑。 方才这话纯是诈他的,她早不问朝政多少年,怎可能知道远在羲和关的西凉战事内幕? 全是靠半猜半演。 不过八九不离十。 羲和关战事,两年以来,对内都是统一的话术,梁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定能将西凉妥善攻下,捷报大传。 仇红本不问朝政,只偶尔与萧胥闲谈时,会从他口中听到一些琐碎,西凉的邸报传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她听完萧胥对西凉战事的转述,脑海里只有四个大字。 放你的屁。 先不说西凉,就是主将赵敏那个一点就着的暴性子,稳扎稳打这四个字就能要了他的命,更何况他一人独裁,怎么可能甘心慢慢同狡诈多变的西凉人耗? 再者, 打仗这事,劳民伤财。西凉的地界,兵马倒是不缺,但粮草却是紧俏,他们是打不起耗时战的,只要抓住一点机会,一定会和赵敏拼得你死我活。 如今这种战线拉到两年之长,只能说明一件事。 赵敏压根儿就没打算好好打。 裴照川听完她方才的话,心下无措,嘴上也松动,“你既知道,又何必问我?” 仇红好整以暇:“其实刚才是不知道的,现在多亏了你,确实知道了。” 裴照川才反应过来。 又中计了。 仇红:裴家人,永远年轻,永远被骗。 不过她倒没心思取笑裴照川。 既然猜测是真,那她就不得不面临一个新的问题。 仇红人虽在朝外,但到底对于朝中之事十分敏感,前段时间学生们随口一谈,问她会不会出战西凉的时候,联系今日裴照川的表现,再将十六日断石崖串起来。 大概就将事情在心中捋了捋,一个不好的猜测在心头涌现。 如今漳州派的算盘,可能是真朝着自己来的。 闹得沸沸扬扬的十三尸身案、羲和关按兵不动的赵敏......还有她救回来的阿云。 一个念头突然福至心灵。 如果没猜错,她应当是阴差阳错,救回来一个颇有身份的西凉人了。 留言——珠珠——收藏——打滚——滚回来——滚回去——感谢支持的读者们—— -- 第四十七章:你把我当什么?(逐野ANGRYSEX “你同逐野的交易,是什么?” 她还需一点点信息,来印证自己的猜测。 裴照川并不隐瞒,一五一十,将他和逐野的交易,全告诉她了。 他问逐野借人,逐野要他带自己见仇红。如此简单。 仇红不知道该有什么心情。 裴照川借人也要劫下来的人,不用想,身份也绝对足够晃动大局。 意思是,阿云的确是西凉人。 傅晚晴的诚意,究竟是指的阿云那张脸,还是他的身份? “你和逐野,是如何认识的?我记得七年前,他重新回到燕国了,你们应该不认识才对。” 裴照川也是一顿,“你也知道已经是七年了。” 他不太想聊跟逐野有关的事情,将话扯回来,“所以,你的确把那人救了?” 仇红扮猪吃老虎,“嗯,顺手救的。” 她十分入戏,毕竟自己最开始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并没料到之后的发展。 “他怎么了吗?” 裴照川私心不想将仇红牵扯进来,口上撇清:“没什么,算不上太重要。” “他人呢?” 仇红面不改色:“找了个地方。” 裴照川点头。 人在仇红这里,他也放心,自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完了,人也该走了,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即使想留,这地方人多眼杂,他不想给仇红惹麻烦。 *** 裴照川一走,仇红在后院池塘边上,寻到了正低头观鱼的逐野。 还不等她靠近,那人平静无波的声线响起: “你的学生方才来寻过你。” “是谁?” “一个姑娘,叫游艺。”逐野认真复述,“说她父亲这几日上山捕猎,本应该于今日到家,却始终不见人影,她放心不下,想从你这儿告假回家。” 仇红微蹙双眉,为游艺的遭遇担心起来,逐野又说:“我已替你允了,方才她已经跟着她母亲走了。” 仇红遂点点头,放心下来。 逐野的声线却陡然泛出些凉意。 “为何平白杀人?” 若说仇红这段时间以来都毫无负罪之感,现下被逐野这般目光审视,这般声线审问,她竟也破天荒觉得微微难受,骨子里生出些紧张。 竟是无法开口,回答不了。 逐野并未朝她靠近,他的身形隐在池边的水雾中,有些朦胧,有些凉意。 “别骗我,可是情毒又犯了?” 竟只是,担心这个。 仇红提到嗓子眼的心咽下去,诚实作答,“有一点影响,但的确不是失手杀人。” 逐野应该能从她话里明白的,仇红不杀他们,他们自然就会杀仇红。 杀人,是迫不得已的选择。 并不是受本能驱使,也不是旁的什么。 逐野听了她的话,面色缓和下来。 “大理寺会派人来审问你。”他顿了顿,“或许是明天,或许是之后。” 仇红并不意外,只是想到要以嫌疑犯的身份,被傅晚晴审,实在不爽。 “你想好怎么脱身了吗?” 仇红一顿,她是个从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人,脱身二字,与她沾不上边。 逐野也料到了,并不意外。 “明日我会帮你。” 仇红叹气,下意识对逐野的好意拒绝:“你无需把自己牵扯进来的。” 他身份不便,何必为了她卷进这朝堂的乌七八糟?于己于彼都是不好,还是少生是非为妙。 ——你无需把自己牵扯进来。 而在逐野眼里,这句她不痛不痒说出口的话,却像是一刀泾渭分明,要将他们二人隔绝。 她一向是这样,巴不得自己与世上所有人毫无关联, 多少年了? 逐野心脏一痛。 他如何将真心付出,如何视她如挚爱,还是换不来她一点点甘心主动的信任和依赖。 哪怕是一点。 逐野看着眼前的人,七年不见,她的冷漠和拒绝一如既往,从不动容分毫。 就像七年前,她一句轻飘飘的话,就要他离开,断情绝爱,此生再不复相见。 “将军” 逐野的呼吸有些困难,仿佛七年前那一幕重现,眼前这个人又要将他抛弃一般,他眼中水光透彻,像迎接了整整七年的雨。 “在你心中,与我算得上什么关系?” “我的确需要你。” 仇红的声音像是隔着万世而来,“但也止步于此。” 她向来是这样,是非分明,连假话也不愿说。 “逐野,如果你” 她的声音是有犹豫的,像是最后一点慈悲,可怜他。 如果什么呢? 逐野在等,但明显,仇红根本没想过接下去的说辞。 她把话停在如果,然后,再无下文。 没有如果。 逐野一直都是知道的。 “这样最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说。 像是妥协,又像是,早已接受。 “不是需要我吗?” 逐野开口,看向仇红的目光少了最澄澈的情绪。 他看着眼前人,语气冷淡。 “既如此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也不能拒绝。” 言之凿凿。 不容拒绝。 *** 他们回了将军府。 在逐野失控前的最后一刻。 她从背后被顶在龙纹衔凤的影壁上,身下的衣物被剥了个干净,双腿赤条条地被分开,前胸触到冰凉砖石,影壁的突起卡进她柔软的乳峰,激得她浑身僵硬。 “别,我们进去” 请求的话被逐野捏住她脸颊迎上去的吻打断。 他的舌缠住她的,从齿间带出涎水,往下吻过她高扬的脖颈,再顺着她被扯开的衣服尝过后背。 他一只手控制着她雪白的肩胛,另一只手撩开小衣,从前头探下去,一路绕过湿漉的毛发,摸她已近泛滥的湿穴。 她的情毒被勾起来,在五内中翻腾,浑身滚烫,逐野的手控制着她的身体,往影壁上突起去,她燥热的身体贴上冰凉的转世,刺激得她神经发麻,坚硬而粗糙的凸起蹭过乳粒,又痛又痒。 逐野今晚格外发狠,丝毫没有怜惜。 他一边让仇红的身体与影壁紧紧相贴着摩擦,一边伸出两指送进穴心,又是搅动,又是深勾。 “咕啾——咕啾——” 水声作响,他伏身凑到仇红耳边,咬住她耳垂,含糊又清晰地吐字。 “将军很喜欢这样?这才多久,已经湿成这样了” 他两根手指在穴内作怪,力道很重,拇指蹭过水液,狠蹭过颤动的阴蒂,仇红一下痛得呼告,下意识求饶。 “疼,别这样” 逐野充耳不闻。 继续掌控着她的下身,这次是三根手指,并不收拢,而是大肆张开,在她穴肉中来回直撞。 仇红受不了,咬着唇忍痛,逐野的手抚过她皱紧的眉毛,又是嘲弄又是嗤笑地说:“这就不行了将军你有点太弱了。” 逐野是故意的。 他只是需要她痛。 他发觉了,这段关系里只有他一个人在意失控,是远远不够的。他要仇红和他一起堕入这痛苦,哪怕只是欢爱中带给她的,也足以让她记得一辈子。 他用手把仇红的穴玩儿得通红发麻才放过她,再将人掰正,身体正对着自己,沾了她水液的五指黏腻,拍在她后臀,激起一阵战栗。 “抬腿。” 他是不想自己动手的,要仇红自己抬起腿,方便他进入。 受情毒控制的仇红是很难保持清醒的,他一向知道,从前他怎么也不愿仇红完全沉沦于情毒作用下,与自己交欢。 但如今看来—— 他垂眸,望进仇红因渴望而失神的双眼,潮红双颊,无意识微张而吞咽的嘴。 和她乖乖听话,为自己而打开的双腿。 她就该沉沦进肉欲。 而不是整日像尊入定的女佛,那样清高,那样拒人千里之外。 逐野摁下心海泛滥,解掉衣带,放出早已硬得发烫的阳物,无需任何的爱抚,而是纵容自己怒张的头冠,直直往她闭合的肉穴而去。 破开那紧致穴道的一刻,他满足地叹息一声,而仇红则因突然的疼痛弓起身体,下意识推拒他的进入。 “不要,疼,不要——” 被他抓住一边跳动的乳,狠狠揉捏。 这般面对面进入,逐野皱着眉看向仇红,他没有伸手将她环抱,也没借给她足以依靠的力,她就这样一下一下被顶弄着穴眼,人被摇晃得颠三倒四,仅是站也站不稳。 逐野不想帮她,任她被自己肏弄得站不住,必须被迫抬高腿缠上他的腰,以求平衡。 他知道,无论他怎么对待她,这个时候,她只会是欢愉的。 但可笑的是,仇红受情毒控制的身体,无论是谁,她都会是欢愉的。 不会拒绝,不会反抗,甚至会讨好,讨要更多。 逐野眸中一暗。 他心海翻涌,耳边叮当作响,是仇红脚踝处的环镯,他微微垂眸,心中又是一沉。 七年前,仇红的情毒是如何被下的,他不知情。 七年后,她身上又如何莫名其妙出现的玉烟蛊,他也丝毫没有头绪。 他向来被她视作外人。 他手指拂过那环镯,心如刀绞,似真心又似随口一问:“你究竟招惹了什么人?” 被肏弄得意识漂浮的仇红,听见这一句轻飘飘的问,呼吸一滞,眼前不知为何,忽地浮现宋允之的眉眼。 他正神色专注地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从来平和的眼睛里,一半闪着滔天的怒气,一半,却又显出无尽的欲望。 那太荒唐,太荒谬,仇红像是被吓到,慌忙伸出双臂,下意识将逐野的背抱紧,喘息道:“一个我杀不了的人。” 逐野被这一抱,顿住了身下的动作,静默片刻,又更加发狠地往她酸软的穴心里凿。 闻言,托着她胸乳的两指动了动,指缝朝那红透的茱萸一夹,“是杀不了,还是不想杀?” 仇红半个字都答不出,她的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 “我有些时候也想知道,你到底还要招惹多少人?” “你总是不满意的,不是吗?” 仇红不知道逐野到底想说什么,但那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他看上去很生气,她却不理解他在气些什么。 于是这场情事变成了仇红单方面的投入,逐野单方面的施虐。 他毫无感情地在她穴里抽插了百余下,而后拔出尚硬的阳具,一只手迫使仇红伏低身体,他五指握住滚烫的茎身,撸动几下。 精液顷刻喷出,尽数射在她脸上,眉骨、眼下、唇边既淫又洁。 仇红只觉得脸上凉意深刻,浅淡的腥气混着逐野的异香扑面而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下巴被人抬起。 “做得很好。” 黑暗中,逐野扬起一个笑,“将军,你让我很满意。” “我们就该这样,好好地利用彼此的身体,得到欢愉就足够了,不是吗?”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 第四十八章:开门,吃药 仇红再醒来时,时辰尚早。 床榻上并无别人。 昨夜的混乱场景,她记得不太清了,只晓得现下动一动身体,身上各处就有不可忽视的痛。 她甚至没眼看自己身上被留下了哪些痕迹。 好在逐野是有良心的,昨夜荒唐过后,仍记得为她拭净身体。 说来奇怪,这并不算她第一次清醒之时与逐野行事,但对昨夜具体发生了什么,她真的记不太真切。这不是个好预兆,只能证明情毒的作用越来越不可忽视,即使不是十五,她的神志也要受其影响。 正出神间,听见李管家从外头禀报,说是贵客来访,请她到兰庭一叙。 贵客? 她将军府向来是不迎客的,哪儿来的客,又是哪儿来的贵客? 无论是谁,仇红都不好磨蹭,叹出一口气,急忙将自己收拾齐整,换衣时才发现逐野在自己脖颈留下了一处咬痕,只能换上足够遮掩的交领胡服。 她照例还是马尾束发,匆匆往兰庭而去,却不想见到的人,竟会是寒赋。 他来做什么? 仇红不太记得上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不过不重要,无论何时见寒赋,他面上始终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漠表情。 锦袍、云靴,十足的派头,世上无人可称其右的冷脸。 兰庭是种满了花草的,寒赋往那儿一坐,仇红只觉得满园生机都霎时凝成了坚冰寒蹉。 “寒相。” 官大一级压死人,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先叫人。 寒赋抬眸了,却是看也不看她,也不为所动。 仇红无言,寒赋这人的脾性就是莫名其妙,毫不避嫌地来她府上,见了她人又不说话,到底什么意思? 要换从前她倒也能和他犟上一犟,但是她昨晚荒唐,现在双腿发软,只想快些找个坐处舒展舒展腿脚。 于是自顾自往寒赋对面一坐,屁股还没沾地,那垂眸观棋的人启唇,用两字阻她。 “站着。” 竟是不许她坐。 “这是我家” “是吗?”寒赋动了,抬眼睨她,“我怎觉得,将军只当这里,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歇上一脚的驿站呢。” 什么意思? 怎么如此阴阳怪气。 仇红狐疑,难道是撞见了逐野? 不过那又怎样,她带谁回自己家,还得经过他同意?未免管的太宽。 “即使是驿站,那也是我仇红的地盘,我想坐就能坐。” 她毫不犹豫回呛,一屁股坐下,坐得有点狠,动了酸软处,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在寒赋面前,是千万不能出丑的。 好在寒赋专心自奕,并没兴趣与她互讽,也没兴趣看她面试表情。 他一直如此,连多看她两眼都觉得厌倦。 有时候仇红也佩服自己,天下大事纷扰,都没见寒赋分神恼怒,她却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而易举叫寒赋因自己面目有憎。 仇红受不了与他同处,耐着性子要问他来此为何,还没开口,便听不远处廊下,一声通禀。 “寒相,傅大人带着大理寺的人,已在将军府门前等候。” 仇红警铃大作。 大理寺效率如何变得这么高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现在,还非得在寒赋面前? 却见被她顾忌的那人八风不动,仍是闲情逸致布棋,面上一丝情绪也无,看来,他也是知道了。 仇红面上一哂。 这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传到寒赋耳朵里,他保不齐又要如何看不起自己。 作孽啊。 “呃那我只能先去见上一见了” 仇红硬着头皮,只能希望寒赋此程不是专门来看自己笑话的,正要起身告辞,却被那人一道声线绊住脚下。 “让他们等着。” 五个字,向来惜字如金,多一点也不肯说。 仇红垂眸去看寒赋,那人还是端着一张死人脸,不过眉宇间蹙了几分并不掩饰的戾气。 规矩二字对寒赋从来都只是摆设。 只有他颠覆规矩的份,没有规矩束缚他的理。 他这般开口,就算是仇红想出去,大理寺的人也不敢将她拿下。 气氛一时沉闷,好在不过须臾,寒赋再度开口,他声线平稳,与她内里的焦灼格格不入。 “你倒是真不想活了,是不是?” 什么意思? 她没听懂,又见廊下一人端着陶案进来拜见,案上玉盏药汤浓郁,已是不沸不凉,刚好下咽的程度。 “你这药既不想吃,又何必劳烦太医?” 她后知后觉。 算到今日,她竟已缺了好几回的药未喝。 她怎么就将这事抛之脑后了。 实在是哑口无言。 仇红硬撑着为自己辩解,要是她自己取药就好了,这样没人可以拿这事牵制她,“不过几回而已,下次不会忘了” 却听寒赋淡笑道:“区区一点旧疾,怎会要你的命。” 他直直看向仇红,“将军虽贵人多忘事,但也的确是惜命之人,若此药真举足轻重,将军又怎会轻而易举让我接手?” 这话有些危险,仇红下意识喉咙吞咽,“你怎么知” 寒赋怎么会知道,要她命的另有他物? 那人必不可能将此事透露给旁人,唯一的可能便是,她遮掩得不够好,叫他猜出了点蛛丝马迹。 还是太大意了。 又或许是,在那人给自己下蛊毒的第一刻,寒赋也就同时知道了。 无论哪种,都叫仇红不好受。 寒赋没让她说接下去的后半句,“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仇红呵呵两声,极勉强的笑,“丞相竟然管我死活?” “你现在不能死。”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竟闪过一丝真挚的光。 仇红不想试探他了,将玉盏里的药喝完,抬袖便擦,动作十分豪放,寒赋却破天荒没讽。 不等再开口,廊下又传来一声通禀。 “寒相,萧大人带着太子教令前来” 话未说完,被寒赋打断。 “我的话你听不明白?” 他的声线终于有了波澜。 “叫他们等。” 权臣做派,装都不装。 仇红唯恐这副做派牵连自己,好声好气开口—— “那可是东宫” 被寒赋撩起眼皮,轻轻一瞥的目光压下。 话锋一转,“所以你来,到底有什么事?” 寒赋抬眼看她,四目相接,仇红不禁打了个寒颤。 “西凉战事,打得并不算顺利。” 他用词还算委婉,不算顺利,囊括了赵敏在前线干的一堆子乌七八糟的事。 “所以?” 仇红大概明白寒赋前来是为何了。 想来这段时间,漳州派在羲和关应该是坏事做尽,压不住的风声,终于要传进京内了。 “西凉之事,我要你来管。” 他倒是不客气,实话实说。 仇红被这口吻气笑了,“我若说不呢?” 寒赋面无表情,“没这可能。” 哈。 她真心厌恶他这般胸有成竹,不容多话的语气。 “我已卸甲还官多年,武艺生疏,西凉战事兹事体大,实在无法担此大任。” 她是答应了宋允之要回朝没错,但不代表她就得全心全意奉献自己,提携玉龙为君死。 不值得。 “还请寒相另请高明。” 她话说得不绝,但态度分明,本以为寒赋会被惹怒,却见他眉目无变,手下的棋子不慌不忙布出,抬眼,“你觉得自己能躲到多久?” 仇红十分坦然,“能躲为何不躲。我又不是真的武神降世,百战百胜,真叫我出征,西凉人强大,打了败仗,那岂不是丢了寒相的脸?” 她是真的不想去,甚至不惜拿寒赋的颜面做后果,表明态度。 寒赋却始终处变不惊,对她明显带着情绪的话不为所动。 “七年前,你会说这样的话吗?” 他淡声开口,“怕是巴不得同你的万夜营,身死疆场,尽忠尽义吧。” “那又如何?”仇红面不改色,“寒相也说了,那是七年前。要换我来说,七年前的寒相,也定不会将守关重任,放心交由我来做吧。” 回应她的,是寒赋声平容静,万般坦然。 “你错了。” 仇红呼吸一滞。 “后梁之大,却真正只有一个仇红,能守住任何一道关。” 他声线明朗。 “我从来是这样想的。” 我从来是这样想的。 这声线笃定,怎么能从寒赋口中说出。 仇红一时发怔,只觉得这句话耳熟至此,且同样出自寒赋之口,但她无论如何捉不住那一闪而过的画面。 万分烦躁,没料到他如此难缠,竟是非要她出征不可。 她胸口郁闷,只觉气短,高领束着她脖颈十分不适,干脆拉开,让出些缝隙。 “我为何一定要答应你?我不认为寒相一句话,就能让我心甘情愿卖命。” 哪知寒赋向来胸有成竹,只答她道:“你会答应的。” “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什么意思。 她解不明白,又见寒赋的目光不知何时已落到她敞开的衣领—— 完了。 本是寂清的视线,陡然转寒。 那目光算不得好,却也看不出什么更为恶劣的情绪,却让仇红凭空,浑身起了寒意。 “仇红。” 寒赋垂眸。 他叫她全名的时候,唇齿间的气总是格外冷。 又来了。 一提她的本名,肯定没有什么好事。 “我很好奇。” “你既念此人的旧情我很好奇,为何不念林无隅的?” 果不其然。 -- 第四十九章:影帝的诞生 傅晚晴带人在将军府门前等了有几刻钟,皇城之内戒严,大理寺也不能轻易拿人,但此番前来是奉了东宫的旨意,快马加鞭,不得不来。 但她还是极悠闲的,毕竟这东宫旨意看似来得迅疾,实际也只是表面做做工夫,并不是真要他们在将军府耍官威。 但面上仍要摆出一副焦灼等待的样子。 一旁的严科倒是很紧张,一会儿抬头看天看地,一会儿摸着将军府门前石兽絮絮叨叨。 还是太年轻,不知道在紧张个什么劲儿。 傅晚晴等得有些久,但她是有坐处的,并不劳累,更何况将军府里头还来了尊煞气十足的阎罗,她是能晚点儿进去就晚点儿进去,不愿意身先士卒,触寒赋的霉头。 寒相到此她并不意外,但没想到一向沉稳克己的太子殿下竟是坐立不住,听说寒赋到访,立马派人带着新的旨意到将军府,像是生怕寒相先大理寺一步,对将军府做什么一般。 本以为来的人会是太子殿下近侍叶公公。 却不想是萧胥。 他倒是张熟面孔,但傅晚晴见得不多。 人人都知萧胥萧少卿最是风光霁月,不食人间烟火,实乃月上仙君。 倒与仇红消极避世不同,他是生一副这样超凡脱俗的性子,即使人在朝中,也如位列仙班,干的是天上不染凡尘的活儿。 傅晚晴对仇红的情闻八卦了如指掌,自然知道这看似不沾红尘的仙君,并不是真正“超凡”、“脱俗”。 甚至还要因为心有所属,甘愿方下身段,为人东奔西走,甚至也要同她一样,被拦在这将军府大门外,等候发落。 傅晚晴看他一眼,那人的脸色并不算好,但仍维持着体面,两人对视,潦草点头,并不多话。 不知过了多久,将军府里的寒相像是终于处理好私事,大发慈悲,允他们进去了。 *** 傅晚晴入内的时候,还好没正面迎上寒赋,府中只有仇红一人。 她也并不多话,直接向仇红表明此番来意。 仇红人看上去没什么精神气,但人到底是挺拔的,堪堪站在那儿还是极有威严,两人打过照面,直入正题。 “不知将军可有耳闻,近日京郊发生的断石崖十三尸身一案?” 仇红并没看她,把她带来的人环视一圈后,视线停在一处,点点头,“有。” 傅晚晴晓得她在瞧什么。 萧胥默不作声跟着他们一行人走进来,此刻正站在门外,只露出半边身子。 她虽想看这两人见面场景,但实在不能如此大胆,只能按下兴奋,咳嗽两声,道:“既如此,下官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便是。” “就目前大理寺掌握的证据来看,此案与将军有密切关联,我们需要同您核实些信息。” 仇红“哦”一声,十分配合,“需要我同你们回大理寺?” 傅晚晴并没这个打算,本就是做戏的一审,带回大理寺还怎么掩人耳目。 于是道:“将军在此受审即可。” 她端起官架子毫不含糊,并不多言,切入正题。 仇红也不好多说什么。 “这无头尸身一案,实在棘手,物证极少,大理寺介入调查之时,一度陷入停滞,难以推进。”傅晚晴简短道,“直到五日前,有一人证主动向大理寺投案,提供了线索,我们才得以继续追查下去。” 仇红并不意外,“这线索,有关于我?” 傅晚晴点头,“正是。” “但人证......”傅晚晴顿了顿,“今日早时被发现横死在山郊。本应该与将军对簿公堂,但现在死无对证,所以下官只能快马加鞭,唐突拜访,要与将军核实此事。” 这是仇红万没料到的。 从傅晚晴有意递来的眼神,她瞬间明白,本来以傅晚晴的手段,是可以免去今日来审她的这一道程序的,但偏偏人证平白受害,给此案又添一条人命,就是傅晚晴再想一手遮天,也是在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仇红叹息。 漳州派,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条人命在他们眼里,真是不如猪狗。 她暗暗握拳,眼底又热:“敢问此人是何身份?” 傅晚晴的脸色未变,“此人只是京郊二元村的猎户,十六日当晚,他正好在断石崖附近。” 仇红不太记得那晚的经过了,“他看见了什么?” 傅晚晴十分佩服仇红的坦荡,也不犹豫,道:“他的证词里说,十六日当晚他看见了你从断石崖方向离去,并且不是独自,而是带着一个人。” 仇红“啊”了一声,差点要道出“确实”二字。 好在被傅晚晴眼神警告,即时止住,正忖度着如何自辩,一道声音自厅外传出,打断了傅晚晴的审问。 “不必问了,当日将军出现在断石崖,是为了救我。” 逐野是从内院步出来的,突兀的一道声线,就是仇红也没料到。 厅内众人面面相觑,都被这突然出现的人高马大,长着异族面孔的男人吓了一跳。 而逐野十分招摇,对众人打量目光视而不见,一身过度隆重的燕人打扮,身上配饰琳琅满目,清脆作响,闲庭信步地朝正中央仇红的位置走来。 傅晚晴看了他一眼,眸中有隐隐的兴奋,末道:“你是何人?我倒觉得十分眼熟。” 仇红:却不知道是不是在你迎月楼里,有这模样的小倌。 她实在恨死傅晚晴这副装模作样公事公办,实则暗看好戏的模样了。 逐野却十分坦荡,站在仇红身侧,定住,接过她的话,顺势而道:“在下燕国使臣,逐野。” 话音刚落,众人皆是一默。 傅晚晴显然没料到,这将军府里藏龙卧虎,引来了东宫、丞相不说,还来了个身份尊贵的燕人首领。 “原来是燕国的使臣。” 她恍然大悟,眼神又变得极深,一时忘了自己的身份,直白往仇红那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 “又为何宿在将军府中?” 一语惊人,众人面色各异。 严科amp;大理寺众人:? 门外萧胥:...... 仇红:。 唯有逐野面色如常:“傅大人问得正好,这正是下官要解释的。” “下官此次入京,实际上是受了富阳公主的命。富阳公主遥领燕地,有监管总决之权,恰逢两月之后便是庆祝梁帝万岁的千秋节,经过商议,燕王允我先行,向富阳公主禀报国内事宜。” 他话说得清楚,富阳公主的名号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惊,悄悄互望。 傅晚晴和仇红互换了一个眼神,前者纯粹看戏,投来好奇的眼神,后者则是一脸不关我事。 富阳公主是本朝唯一的一位公主,生母早逝,由文皇后抚养长大,颇受梁帝宠爱,自及笄后便入朝为官,在户部任职。 贞徽二十年,燕地归降后,梁帝便将遥领之权赐给了她。 富阳公主要见燕地使臣,合情合理。逐野的话,他们若想找出错处,只能去公主府叨问。 逐野话未说完:“但此番前来,毕竟不是正式拜会,又因我曾在后梁生活过多年,十分熟悉,所以选择独自入境,与一只商队同行。” “在入京前一切都很顺利,但为防不测,还是在入京拜会前寻人护送,却没想到仍是走漏风声,反遭设计,护送的队伍中混入了刺客,就在十六日当晚,我们一行人遭到袭击,寡不敌众,一与我同行的几人,皆是当场被害。” “本是寡不敌众,眼看我也要被奸人所害,好在将军及时赶到...”他微微侧过身,平淡的声线多了些柔,“将我救下,才让我幸免于难。” “若大人对我的证词存疑,大可一验我胸前伤口,正是那日遭到袭击后,为奸人所伤的。” 此番陈白,言之凿凿,听上去天衣无缝,千真万确。 一个外族人,何需拿此事作假? 把在场众人各异的脸色,全都唬成了一样的将信将疑。 傅晚晴呼出一口长气,“竟是如此?”目光看向仇红,她还是一脸的不关我事,但逐野身上的的确确有伤,昨晚她才瞧过。 明明说了不希望他卷进来,却没想到这回连富阳公主都被他拉下水了。 仇红只觉自己罪孽深重。 傅晚晴倒是乐坏了,这简直得来全不费工夫,都不需要她来糊弄人,没想到仇红还藏了这么一手,直接把漳州派的算盘打了个稀巴烂,仇红直接从平白杀人变成了救世英雄,简直不要太方便自己从中作梗,不费吹灰之力将风声扭转。 她越想越高兴,眉眼弯弯,“那使臣可知,伤你们的是何人?” “那些人的身份……”逐野顺势说下去,“我自然是不清楚的,我信任后梁人民如同信任燕国子民,完全没想到,会在京郊发生这种事。” 这话明摆着是道德绑架。 但偏偏在场几个后梁人,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不是。 “兹事体大,将军本愿独揽,待我好转后再亲自禀报太子,却不想被有心人利用,我前些日子静休养伤,今日才知道,这事沸沸扬扬,竟传到此地步。” “仇将军出手相处实属大义,要将她怪罪为杀人凶手实在荒谬,还请大理寺彻查。” 字字恳切,伏身拜首。 仇红无言以对。 逐野字字凭空捏造,要大理寺上哪儿去查。 更何况坐镇的人是傅晚晴,她又怎么会真去查。 -- 第五十章:选择 “既如此。” 傅晚晴像是终于解决了心头大患般轻松,连带着眉眼松散,看人的眼神都变得柔顺了许多。 “倒是我们大理寺办事不周,唐突至此了。还希望使臣切莫怪罪,至于京郊遇袭一事,还请您和富阳公主放心,大理寺定会早日查清真相,捉拿真凶——也早日还仇将军一个公道。” 看向仇红的目光饱含敬佩之意。 看得仇红只想揍人。 眼看尘埃落定,一旁闭口不言的严科却在此时突兀开口,道: “下官有一问不得不说。” 他从进门起就被傅晚晴交代了,半个字不能乱说,审人的过程,只能交由傅晚晴全权负责。 这并不合规矩,但傅晚晴的话很有说服力,要是仇红单独在,他们倒还可以掺一脚。可保不准寒相在不在场。 经过方才的审问,他确认寒相定然不在,不然肯定会露脸。既不在,他忍了许久的困惑终于能脱口而去。 “就使臣方才所言,您对选来的护送之人并不相熟,又称自己对此事缘何发生一概不知那么,停在我大理寺的十三具尸身,为何是被燕地所产的化骨香催化,尸骨无存了?” 严科此行,是带着一定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的目的。 若说他从前还将这案子定性为凶案,一心一意捉拿真凶,平定民心的话,如今看来,他是大错特错。 先是无故出现在各处的头颅,引得他们各处东拼西凑,找出线索。 然后是莫名陆续冒出来认尸的家眷,半路哭嚎,好事人群在大理寺门前堵得水泄不通。 再是一夜之间尸骨无存,又到今早,人证暴毙荒郊 严科东奔西走已近疲累,也不得不承认,这场凶案,摆明就是党派相争下的荒谬产物。 大理寺无非是被迫推着,照幕后操纵之人所计划的那样,一步一步,往他们设计好的方向而去—— 最终将目标,引向了仇红。 这案子有多处扑朔迷离的地方。 以现有的证据来看,根本无法给任何一个人定罪。 更何况那个最大的嫌疑人是仇红。 他们的镇国将军。 一尊活生生的功碑,万人咸仰。 严科从前想,如果行凶杀人就能搅乱政局,影响民意的话,这世道被毁,早就要天下大乱,不成体统了。 但现在这些人已经猖狂至此,毫无尊畏,无视律法,竟能如此草菅人命,并借此发作,竟是能将罪祸,引向任意一个与他们为敌的人。 哪怕这个人是仇红。 严科不敢想,此事要是传进了华清宫,梁帝的耳朵里,天子一朝降怒,那又是何等的血雨腥风。 大理寺存世,又是何等的可笑。 所以他必须尽可能,把事情问个清楚。 众人皆有所隐瞒,又有所添油加醋,私自篡改。 这不是他能接受的。 所以有一点蛛丝马迹,他也要锱铢必较。 化骨香一物,虽为燕地之产,但极为珍贵,并不是随意能获。 更何况近年边境管控甚严,梁燕通商的马队,都要经过严格细致的筛查,防止偷带禁物,以生事变。 这化骨香之类的毒物,就是排查的重中之重,无论逐野知不知情,查出来,都是大案一件。 “还请使臣,为下官解惑。” 严科说出这句话,无视了傅晚晴向他投来的警告眼神,脊背挺得笔直。 仇红从未听说过大理寺尸首被毒物催化一事,听完严科的话,瞬间便知晓,肯定是逐野命人去做的。 她一时情绪复杂,按捺着,试图先一步开口,未来得及出声,只听身后一人朗声道—— “你们大理寺就只会问问题,从来不会自己查,是吗?” 寒赋信步而来,如在自家府上,十分自然。 跨进门厅前,瞥了萧胥一眼,不作停留,看向厅内,扫了一圈。 案前的傅晚晴抓住时机看向仇红,眼神多了些调侃,和钦佩。 仇红:滚。 傅晚晴面上毕恭毕敬:“寒相。” 大理寺一众人等:“寒相。” 唯有仇红面上无奈:“你还没走?” 这话本意只是单纯疑惑,明明她已给他指了后门的路,请他走,难道他寒赋如今金贵到只走正门了吗? 却在这场合下,不知为何带了些埋怨意味。 在场几人都是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寒赋却面色无改,唇角微动,“我认为,我们二人之间的事情,还未谈妥。” 仇红还没作出反应,一旁的逐野居高临下,先一步抱臂,看向了眼前的人。 “您就是,寒相?” 燕人天赋异禀,都长得身高肩宽,纵使逐野身上没长几两肉,但身量在那,看人都用俯视,哪怕是一向受人仰视惯了的寒相,见了他,也不得不抬眼。 但比起与人视线相触,寒赋显然更喜欢目中无人。 他甚至连眼睛都懒得抬,毫不在意,往主位上一坐,才慢慢悠悠道:“燕地使臣受富阳公主的命入我后梁。” “可是燕地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出事就出事,还我不知道的事。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权臣还是怎样。 仇红在寒赋坐了主位的那一刻就开始不断腹诽。 那是她的位置!那是她的椅子! 给钱! 坐了就要给钱! 当然只敢在心底呐喊。 一旁的逐野听了寒赋的问,并不,仇红疑心他又要开装不懂汉话,正想提醒他别在寒赋面前耍这把戏,否则就是她也保不住他。 结果逐野很是识相,微微垂眸,浅笑,字正腔圆道:“寒相多虑了。此番前来,只是为了两月后,梁帝千秋节一事罢了,燕地境内一切安好,后梁福泽深广,燕地受益颇多。” 这场面话,仇红自叹弗如。 “既如此,当然是最好的。” 寒赋的表情看上去毫无变化。 话锋一转,“燕地远在西南,尚能善治,你们堂堂大理寺身处京中,皇帝脚下,却是连个凶案都破不明白。” 一句话,说得人遍体生寒。 大理寺众人噤若寒蝉,严科被这话讽得当头一棒。 他平日里受惯了傅晚晴管教,本是对这般的呵责,但还是头一遭面对当朝丞相的怒气,霎时被寒意泼了个满面,哆哆嗦嗦,半个字说不出来。 “寒相教训得是,既如此,我们一众人等不好再叨扰将军,当立即速回大理寺酌清此案。” 傅晚晴打了圆场,“不知逐野使臣身体如何,能否随本官回大理寺中,细录陈案?顺道厘清这化骨香一事。” 如何厘清? 仇红并不想再要逐野为她圆谎,当即要拦下,身旁的人却先她一步,缓缓点头,道了一声好。 “化骨香确然是燕地所产,且为后梁禁物,兹事体大,逐野虽不知此物受何人所用,但身为燕国使臣,有义务与大理寺诸位共同查清,竭我所能,早日结案。” “” 她话梗在喉咙里,并说不出口。 寒赋在此,大理寺众人自然不敢多留。 傅晚晴朝仇红抛了个眼花儿,意思是她现在要快些跑路,仇红自己自求多福。 仇红无奈,又听傅晚晴道:“使臣且随我们来吧。” 逐野很配合,出乎意料的配合,他仿佛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事情解决好。 且不经仇红的手。 仇红并不喜欢这样,她自认无需任何人为她做任何事,更妄论这个人还是被她伤过的逐野。 “你无需同他们去的。”她这样说,“我能自己解决,你没有必要把自己扯进来。” 逐野看都未曾看她。 略过她,直直往傅晚晴方向而去。 “逐野!” 仇红有些急,为他这般置若罔闻的样子,深感内疚。顾不得其他,追上逐野的步子,却是没有伸手,只能情急将他拦下。 “你听我的,这件事真的无需你” 话未说完,逐野微微垂眸,冰凉的眼风扫过她的脸。 “相信我。” “你不会有这个空闲再来管这案子的。” 他不紧不慢,压低声音。 仇红蓦地一顿,又听他说: “昨日在山庄。除了游艺以外,还有一人来寻你。” 仇红本来想开口劝他别去的话愣住了,心上一紧。 逐野垂眸时,能看见她眼前毫不遮掩,明晃晃闪过的一瞬犹豫。 她向来是果决的,从容的,很少见她这般欲言又止,吞吐梗塞的样子。 逐野心底猝然发笑,却是苦的。 果然。 从他昨晚见到那不速之客的第一眼起,他就该想明白的。 仇红。 她虽是天地无我,不生七情的人,但始终有泼天的慈悲作祟,驱使她拯救苍生,驱使她以己度人。 然而救下眼前这个人,只是纯然发自善意,怜悯为怀吗? 他觉不然。 仇红自以为她瞒自己瞒得很好。 却不知那只是自己一味的纵容,允许她欺骗,允许她隐瞒。 允许她借着自己,去掩藏对宋池砚的感情。 逐野站在池边,水雾分外冰凉。 “你为何不让我见她?” 他垂眸望着枯荷下安静的几尾鱼,眼前人孱弱的影子映在那枯荷之上,甚至无法撑起更多的阴影,供那瑟缩的几尾鱼躲藏。 “我想见她让我见她几句话就足够了。” 逐野有些想笑。 那人固执想见仇红一面的样子那么眼熟,恍若七年前被她一脚踢开的自己,那样卑微,委曲求全,甚至不惜双膝颜面,跪地叩求。 然而能换来什么呢? 逐野眯了眯双眼,眼前人掌心紧攥,但他能看见,微弱的月光之下,一条簇新鲜红的发带被他小心翼翼地攒在掌心之中,那样视若珍宝,那样摇摇欲坠。 那样可怜可悲。 逐野心中恶劣的情绪作祟,他终于侧身,撩起眼皮,似嘲弄又似怜悯地看向眼前人。 ——你可知,你今日所获的全部怜爱,并非她发自真心。 而是借了一个,死在七年前的亡魂的光? -- 第五十一章:局外 仇红只觉心脏突然被攥紧了。 还有一人来找她。 能在那时候前来,并且逐野刻意隐瞒不曾告诉她的。 只会是一个人。 “他出了什么事?” 她下意识问到,竟没发觉自己就真的将逐野的事情抛之脑后了。 阿云为何平白无故来找她? 仇红不知为何闪过一丝慌乱,那日在山庄里,她再度问了他身份以后,两个人再没对过话,阿云有所隐瞒,她又向来不是执意逼迫之人。 就这般彼此僵持,不言不语,竟是到今日。 “你为何昨晚不说。” 仇红万分无奈。 面前的人将她的表情看了个透彻,他目光沉沉,像是在思考,更多的,又是在猜测。 最终,吐出一句话:“他又不是你的学生,我何必告诉你。” 这话毫无人情味,仇红不可思议地发怔,逐野并不是个冷情之人,缘何这样对人抱有如此明确的敌意? 他还在生自己的气? 可他为什么生气,生哪门子气? 从昨晚起就莫名其妙,这般不近人情。 但她顾忌着寒赋在场,自然不能发作,只是轻轻抿唇,压低声音道:“...他可说了什么?” 没想到说完这句,逐野的面色更冷,说话吐字,带着分外无情的音。 “我说了,我不知道。” “将军既有嘴,为何不亲自去问?” 这话太过于计较,仇红不敢置信地看向逐野,“你这是什么话?” “难道将军认为我说的不对吗?你与旁人的私事,我如何能贸然越矩,随意掺和呢?” “你...这般阴阳怪气做什么?” 仇红耐着性子,无论如何要把话说清。 “就不能把事情讲清楚?” 逐野并不退步,“将军难道忘记了,从来不想将事情讲清楚的,从来都只有将军自己罢了。” “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还是这样。” “你瞒了我多少,你自己心中清楚,我何时逼过你?” “只是没想到时过境迁,整整七年,你究竟是一点变化也没有,什么也不愿说,什么也不愿做。” 逐野想起昨晚那人的眉眼。 他饶是只见过无法提及名字的那人仅仅一次,却也能深刻记得他的音容相貌,记得他如何,记得仇红那颗,为了他跳入凡尘的心。 所以昨晚只是见到那人的第一眼,他就大彻大悟了。 明白了仇红如何不声不响被卷入这无妄之灾,明白她如何不惜一切也要将人藏好、救下,留在身边。 这七年,不是只有仇红一个人在痛。 逐野有些时候,同样痛之如狂,五内俱焚。 恨不得当年死的那个人是自己,也好过如今还要与他的替代品,去抢夺仇红的心。 他看着仇红的脸,从没有一刻痛得这般分明过。 但无论他如何,她始终是不在乎,无所谓的。 从不会分给他一点点多的在意。 “将军,还请为我让路。” 逐野开口,唇关止不住的颤,“此案定要有个了结的。” 说完这句,逐野好似耗尽了与她相谈的耐性,竟是头也不回,往等候中的大理寺众人而去。 逐野才发觉,原来不必处处迁就她的情绪,是这般痛快,即使心中酸涩更盛,但也总好过只有他一人独吞苦果。 这样最好。 那便一起,痛个畅快。 *** 大理寺的人走得快极,逐野不过是刚刚走出她身侧,那边马车已然备好,仇红怔愣的片刻,本想与逐野把话说清,已经来不及追上那人的身影。 一切发生得太快,仇红被留在原地,脑子发蒙。 逐野的心思,她是越来越拿捏不准了。 仇红却也不能生气。 七年前她都那般对待他了,今日也无非吃点脸色,她甚至连皮肉之苦都未曾受,怎么敢去评他个不是。 她一时无措,望着逐野离去的方向,不免在心底嗤笑自己。 都这个岁数了,对于人情关系,始终是没有办法的,也不知道这些年的岁数空长到哪里去了。 没了办法。 那就随他去吧。 ——毕竟,眼下还有个更棘手、更恼人的寒赋要处理,她只能暂且将旁的事缓一缓,解决寒赋为上。 寒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请神容易送神难的主,更又与她八字不合,论私,他们二人真真是没什么好说的。 偏偏这回真是要论公的时候。 仇红无语凝噎。 这碗公家粮她是一天都吃不下去了。 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微微侧身,掩住庭门,仰头,半是催促半是无奈道:“寒相还有何贵干?” 眼前的人端坐在主位上,好整以暇,并不搭话,而是目视着两人之间稍远的距离,等着她主动上前一步,再把话说。 这官架子拿捏得恰当,仇红不好发作。 “寒相......” 她尽量缓着语气,不情不愿往前挪了一步。 那姿态太勉强,仇红能瞧见寒赋眼底冷意更盛,那神情并不好,仇红下意识再往前一步,低声道:“寒相,西凉之事我心意已决,您又何苦对我浪费口舌呢......” “还是快些回府去吧,您日理万机,耽误时辰可不好。” 她自认这话说得还算顺耳,为了彰显诚意,甚至还硬挤出点笑意。 虽然很难看就是了。 寒赋动也不动。 他像是打定主意跟她耗到底一般,安坐于上,目不斜视,一脸风轻云淡。 仇红看不得他这副欠揍的样子,没了耐性,收起笑意,直接道: “你不走我可赶人了?” 没用。 主座上的人甚至懒得动动手指。 仇红倒也不想再多费口舌,你不走是吧。 行。 你不走我走。 谁还没点办法了。 腿长在自己身上,这你还能管得着我? 她冷笑一声,转身就走,腿还没跨过门槛,背后传来一声寒凉。 “西凉之事,我今日暂且放过你。” 他这般开口,语气随意。 仇红肩脊一抖,不及回身,寒赋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他个子高过她一头,又是惯常地垂眸看人,离得近了,那眼睛里的瞳纹似乎都带着漫不经心的冷意。 仇红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拉出距离,接上他的话道:“那你还不快走。” 管他什么暂且放过,她今日与寒赋见得已经够多了,再共处多一刻都是要了她的命。 “急什么?” 寒赋像是看穿她的心思,她越急他便越要不紧不慢,拿捏着她的脾性,一点点迫着她慢慢容忍自己。 “我只说西凉之事,今日暂且放过你。” 他缓声道,“别忘了,方才我那一问,你还没答。” 什么问? 仇红抬眸,有一刻失神。 寒赋那一向冰凉的眼里,竟然转瞬即逝几分似笑非笑的情绪。 她跟活见了鬼似的,哑在当场,然后忆起了,方才她从寒赋这里落荒而逃,急着去见大理寺的原因。 “你既念此人的旧情...我很好奇,为何不念林无隅的?” 寒赋说这话时看似漫不经心,可那双眼睛直直盯着她,像是锁住猎物,不给她任何一点喘息机会。 他真便是她的克星。 仇红有些时候也疑惑,他寒赋整日日理万机,应该是无暇他顾,怎么对她的这些七七八八私事,这么了如指掌。 甚至知道逐野与她有旧情。 还能好死不死将林无隅牵扯进来。 “寒相什么时候,对我的私事这么感兴趣了?” 仇红双手抱臂,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寒赋。 她本意是恶心此人,让他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越矩之举。 却没想到,这话出口,那人的脸色变也不变,反而眼神一转,以一种嘲弄的情绪看向她。 “仇红。” 寒赋的语气甚至带了些嗤,“如果你脑子没坏的话,应该明白,我对你的私事,向来提不起半分兴趣。” 仇红脑子发蒙,又听寒赋道: “可惜,你都这般问了,证明你的确病得不轻,而且已经伤到了神智。” “那我不得不把话说明白。” 仇红听见这话,不知为何头皮一阵一阵发麻。 寒赋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一字一顿—— “你与林无隅,到底是有旧情...还是有不可告人的宿仇啊?” 身体不适,更新不易,还请读者朋友们多多支持。 -- 第五十二章:宋悠(绿茶太子即将上线) “你什么意思?” 仇红微微一怔,寒赋这话来得猝不及防,让她一时无话,甚至连思绪都断了。 什么叫,与林无隅是旧情,还是宿仇? 她是真的不解,双眉微蹙,要论结仇的话,怎么说也只有面前这个人的份。 又与林无隅何干? 而寒赋笃定而深沉的眼神,却让她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 这仇,出自何处? “为什么我听不明白?”她实话实说。 许是她话中疑惑混乱的情绪太重,目光相接许久,寒赋也一时无话。 他面上仍是定的,但心思翻了无数转,最终目光落在仇红欲言又止的唇上,开口: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 仇红下意识抬脚跟上去。 这一无所知的滋味并不好受,她还从来没料到过,有一日仇这个字,会落在她和林无隅之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 混乱间,她脚下生风,一道声线自背后传来。 “仇将军。” 身后有人叫住她。 声线很熟悉。 是萧胥。 “什么事?” 她脚步一顿,望着前头寒赋趋步的身影,有些犹豫地转过身来。 前头走出去的寒赋,脚步停都不停,像是无所谓她跟不跟上一般,只留给她背影。 ...真难伺候。 不过停都停了,也罢。 她与萧胥自上次凌霄寺一别,也是很久未见了。 萧胥一贯是忙的,不像她,闲人一个,一点话语权没有,甚至没法管这些人随意的进进出出。 长叹三声,仇红只能自认倒霉,转过身去,等萧胥的话。 “今早的懿旨,十三殿下从洛阳别宫送回了京师......” 十三殿下?宋悠? 仇红蓦地一惊。 “为什么这么突然?” 萧胥面不改色,续道:“将军莫急,并不是突然之间发生的事。” “十三殿下是皇后娘娘为了万岁的千秋节召回宫的。” 千秋节,皇帝圣诞,除了要与民同乐,百官相庆,宫中的皇家子嗣,也应当团聚朝会,共贺千秋。 宋悠作为皇帝的十三子,理应入宫为父祝寿。 若真这样也罢,但偏偏宋悠是个不受宠的儿子,处境一向不好。 明明是皇帝的亲子,却因家族旁系惹了圣怒,不受宠也便罢,梁帝锱铢必较,为了给他母家最为深刻的警告,竟一纸圣令将他送至洛阳行宫,交于内侍省抚养,整整七年,不曾过问过半分。 宋悠虽承皇姓,继龙血,但与街上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弃孤,并无什么区别。 这七年的千秋节,他的兄弟姐妹,都能在御前承欢膝下,而他只能从别宫送来寿礼,连圣颜都难得一见。 如今也只有皇后懿旨,才有这个权力将他解了禁制,召回宫中。 然而这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仇红暗自攥拳,心头发闷。 七年。 宋悠离京七年,她离朝七年,这世道乱了七年......宋池砚走了七年。 如今,一切却又再向七年前的境况翻覆。 宋悠返京,她计划回朝......悟剑山庄,多出来一个与宋池砚模样几近一致的西凉人。 这一盘局,真真假假,确将她逼到了不得不一探究竟的地步。 萧胥的声音还在继续: “太子殿下派臣向将军通禀此事,奈何方才寒相不放人,没能及时送到消息。” 他说:“方才东宫来报,小殿下他......” 话有犹豫,瞥了一眼仇红的脸色,接着说:“总之,将军入宫一看便知了。” 这般欲言又止,让仇红一时心乱如麻。 急着脱口而出的问盘桓在喉头,仇红闭了闭眼,平复呼吸道:“他可是惹祸了?” 见她猜到几分,萧胥也不好再瞒,沉声道:“小殿下方入京,华清宫里陛下便亲自派吴公公带诏接人......” 仇红心提到嗓子眼。 梁帝一向疏远宋悠,此刻要亲自见他,是出于病中生出的父子情谊,还是旁的? 仇红宁愿是前者。 “小殿下落脚十王宅却不愿面圣,现下被皇后娘娘罚了禁闭......” 禁闭事小,不愿面圣才是问题所在。 她听不下去了,懊恼宋悠怎么如此胆大妄为,忤逆圣意? 她急着要见人,想也不想地问:“他人在哪?” “人在恒昌馆...面对柳婕妤的画像抄经思过呢。” 恒昌馆。 仇红再待不下去。 “我现在便出发。” 她走得急,也忘了同萧胥告辞,直直地将人甩在身后,让萧胥那句伴她同去都来不及脱口。 仇红心急如麻,宋悠离京七年,她恪守本分不过问半分,也怎么都没料到这小子竟长成了如此不服软的性子。 梁帝从没有亲自召见过宋悠。 但今日不论他出于什么原因要见宋悠,宋悠作为儿子,都没有半分拒绝的理。 可他偏偏要忤逆。 不见皇父,违抗圣命,这是天大的罪过,就是铁了意要与梁帝离心。 这是个极危险的信号。 仇红不管宋悠是如何想的,她只明白,宋悠本就是梁帝可有可无的儿子,自七年前他的母家妄图干涉国务,紊乱朝纲以后,宋悠自己的处境如何岌岌可危,他自己还不清楚吗? 如今再这般触怒梁帝,保不齐圣上病重气结,要落下如何的惩戒。 仇红是不敢想的。 梁帝的手段,她受过的,经历过的,还少吗? 无论如何,不愿宋悠重蹈覆辙。 好在今日有文皇后做主,她是整个后宫之内最有贤德仁慈声名的女人,对于宋悠,也有着如同亲母般的挂念关照。 罚他入恒昌馆禁闭,面对着已逝生母的画像思过,也无非是迂回手段,既让他免于皇帝盛怒,又让梁帝思及已故的柳婕妤,体恤亲子,对宋悠多一点包容。 仇红从心底感激文皇后,但怕只怕宋悠并不轻易妥协,又闹出什么事来。 仇红一路冲到将军府大门,远远便瞧见丞相府的车辇,寒赋正立在石阶之下。 竟真的在等她。 可惜她现在脑中分不出更多空余,只想着恒昌馆里的宋悠,于是看也没看他一眼,略过便走。 寒赋向来是一个仪态肃穆,不形于色的人。 此刻却因为她要走,那张向来冷淡的脸上,却意外生出些旁的情绪。 “你去哪?” 他脱口而出三个字,竟是自己也没料到的猝然语气。 “...我有要事。” 仇红并不忸怩,“就再说吧。” 就、再、说、吧。 这四个轻飘飘的字眼,也就只有她敢这么轻易地说出口,且不顾及寒赋的脸色了。 “你最好不要后悔。” 她有什么好后悔的。 她本来就没话再同他说。 仇红理都不理他语气中的警告,淡声道:“我有要事,寒相自便吧。” -- 第五十三章:罚 恒昌馆地处望山之南,两座山脉隆起交接之处,除去每年相定的朝礼拜会之期,通常并无人烟。 仇红一路赶马上山,快马加鞭,并未遭多阻拦。 恒昌馆设有八十八间佛堂,其中神龛灵位高悬于月柱之下,高僧佛子诵经之声供之。 柳婕妤叁年前因时疫病逝以后,她的灵位和画像便设在馆中后妃祭奠之所。 引路的小僧走得极快,仇红跟着他的步伐,不消片刻便到了供奉所在。 还未走近,已经瞥见一道单薄消瘦的身影。 洛阳别宫里头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见宋悠不受宠,自他被流放至别宫起,便从未将他视作主子侍奉。 他受了委屈也无处可说,七年一别,从前珠圆玉润的皇十叁子,如今竟瘦得只剩一把随时可拆倒的骨头。 但偏偏脊背挺得笔直,看不出半分仪态萧索。 身上的孝衣衬得他整个人更为惨淡,仇红一时无措,竟是不敢靠得更近。 堂外零星站着几个御林军打扮的守卫,堂中有两人站在宋悠身后,风过檐下,仇红逆着日色瞧见了两人的脸。 竟是叶公公...和吴公公。 吴公公在此,估计是替圣上监罚。 至于叶公公,他从前在悦颜宫主事的时候,也跟在柳婕妤后头伺候打点过。 对于那些子陈年往事,他也是极清楚的。 柳婕妤的母家势力极深,柳婕妤自己虽是个出水芙蓉,琴棋书画精通,又是极体贴人的可人儿,入宫多年受宠颇深,但皇帝念及君臣大防,权利之争,始终也只不过给了她一个婕妤的位份。 但即使位份不高,皇帝的偏私仍然高于一切,皇十叁子从前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叶公公也算是看着这个原本前途似锦的皇子长大,又看着如日中天的柳家在七年前突然陨落。 一切不过是皇帝一念之间,如今宋悠如此狼狈,叶公公怜幼之心动起来就收拾不住。 “十叁殿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他忙蹲下身子,好言相劝,“您何必跟皇上置气呢,那到底是您的皇父,您的生身父亲呀...今日好不容易要与您相见,您这样软硬不吃,叫皇父寒心,吃苦头的也只会是您自己啊。” 宋悠动也不动。 他闷声抄着经书,自被带到此处之后便保持着跪姿,埋头,从未抬起眼过,僧人找来了他母亲的画像,他也是看都未看,只顾提笔写字。 “他让我吃的苦头还少吗?” 叶公公的劝言在他听来只是徒劳。 他当皇帝的儿子当了这么多年,最坏的下场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苦头是不能尝的? 也并不顾及吴公公在场,这样直截了当得愤懑。 “小殿下慎言啊!”叶公公急得为他解释,“小殿下一时失言,吴公公千万莫计较......” 他话中带急,人却是并不失礼的,也不显得奴颜婢膝,极有分寸地替宋悠赔不是。 吴公公本是站得离宋悠稍远的那一个,他受的指令,只是替皇后娘娘观刑,人罚够了便够了,至于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他是聪明人,并不会过多计较。 听见叶公公这般情急,只是微微展颜,示意他放宽心。 毕竟今日不仅是皇后娘娘的面子,还是他正主子的面子。 他在御前伺候着,当然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他伴着皇帝这么多年,随圣上久居华清宫,知道每天皇帝过的是什么日子。 皇帝不见外人,身边也并无后妃伺候,清心寡居,连最宠爱的太子殿下都少见,昨儿个却从皇后那儿听闻了十叁子从洛阳别宫回京,今日便命他将人带到跟前来瞧瞧,这是什么心意,他这个做奴才的,能不明白么? 柳家人当年虽然的确妄图越矩染政,祸乱朝纲,但后经御史台核验,拨乱反正,柳婕妤和十叁子却的确清清白白,柳家勾结谋逆之事,她们却未参与其中。 然而不罚如何足以平息天下人的怒气?如何足以维护天家的颜面? 皇帝是皇帝,先为后梁的皇帝,然后才是柳婕妤的夫君,皇十叁子的父亲。 如今时过境迁,七年前的罪过终也随着柳家上下伏诛,柳婕妤囚居冷宫病逝,画上了一个句点。 至于这备受牵连的皇十叁子。 长了一副与柳婕妤极像的脸,要是方才与他乖乖去了华清宫面圣,皇帝睹人思故,小殿下只消拿捏圣上心中的愧,他们二人之间究竟是父子情深,断不掉的。 莫说是从前所失的万般宠爱,就说是现在要了后梁最繁华的封地,梁帝也只会欣然应允,绝不迂回。 梁帝坐拥皇位叁十载,从前如何一统江山,大刀阔斧勤政戍边,到如今华年已过,最为记挂的,唯有膝下的子嗣。 这远在洛阳的十叁子,终究是皇帝久病不愈的一块儿心病。 吴公公察言观色,知晓如今宋悠如何作弄,只要仍在可控范围,都不算个事儿。 于是对他的大不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做没发生。 直到在馆外瞥见了一人的身影。 红衣长身,眉宇带寒。 分明是仇红。 这姑奶奶怎么突然到了此处! 吴公公心下一惊,并不急着动。 静观其变,脑子里却警铃大作。 先前若还说场面可控,但仇红出现了的话,这事情可就变了味儿了。 七年的教训,难道还不够她受的么!怎么这样白白撞上枪口,是等着被人抓住把柄弹劾一通么! 这祖宗,简直一天不叫人安生。 他琢磨着先去馆外将人好说歹说拦下,这十叁子已经是桀骜不驯、铁骨铮铮,真要让他瞧见了仇红这个救星靠山,指不定又要做什么大不敬的事! 这叫他怎么为他兜底通融? 吴公公见状,递了个眼神给叶公公,飞快地步出堂中,去迎仇红。 “将军,您何苦过来。” 他先行了礼,而后忙道:“您还是先走吧,您要见十叁殿下什么时候不是个见法,怎么偏偏现在过来?” 仇红就这样被硬生生拦住,吴公公本不是个人高马大的体态,但为了拦她硬是挺直了脊背横在她面前,像是生怕她要做什么伤天害理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 仇红哭笑不得,她本就不打算莽撞直冲,被这么平白拦了一遭,心中自有不快。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头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堂内人的注意。 “将军。” 宋悠先一步发现了她,方才还好好的人一下子红了眼睛,挣扎站起来,一旁的羽林郎静观已久,突然见到仇红,生怕要出事,竟是拿起刑棍,照着宋悠的膝弯处就是一棍。 宋悠未能从蒲团上站起,而是被迫受了这一击,再度跪下,双手撑地。 叶公公生怕羽林郎还要动手,忙上前去拦着,“大人留点情吧,这可是皇十叁子啊,打伤了以此惨容,如何去见圣上呢?” 这一打叫吴公公也失了措,顾不上仇红,忙回到堂内。 那头宋悠受了这一下,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哑着嗓子道:“打便打吧,我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至于吴公公,您便早些回去吧,实话实说,将我今日所言,一字不落传给皇帝听吧。” 话音一落,在场的人皆是屏住呼吸。 吴公公叹了口气,在场这么多人,他就是想装作无事发生,天子颜面大于一切,哪怕是皇子,也容不得开恩。 “放肆!”羽林军怒喝一声,“敢对圣上不敬!” 宋悠仍想迎上仇红,没来得及站起来,就又被打得跪了下去。 一声痛呼出口,喉咙里呛出血腥。 宋悠仍要站起来,他像是受够了跪着的委屈,绝不再以跪姿受刑,无论如何也要站起起来。 一旁的羽林郎面色不善,刑棍举起,竟是当着仇红的面,还要再直直落下一棍。 “住手!”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突然蹿出,挡在仇红面前。 那一棍直直落在那人的腿上,毫无偏移,骨头被击打后发出一种骇人的闷响。 为宋悠挡下那一棍的人,是宋允之。 所有人愣在当场。 堂堂储君,竟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挡罚。 霎时,叶公公哭天抢地,“殿下...殿下,您的腿!” 吴公公高声呵斥:“放肆!没有我的命令怎么敢私自动刑!如今伤了太子殿下,你们该当何罪!” 仇红冲上前去,宋允之已牢牢地将宋悠护在怀里,方才遭受的那一下,像是浑然不觉痛楚一般,一声未出。 哦莫!风流债有200收了!完成一个小目标,感谢读者朋友的支持~马上加更! -- 第五十四章:他愿意当小 “宋允之你是不想要你这双腿了吗?” 仇红几步上前,蹲下身要替宋允之查看伤势,那一棍她亲眼所见,是直直往宋允之腿上招呼的。 宋允之的腿有多宝贵,她一清二楚,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当即要为宋允之验伤。 宋允之呼吸有些重,声音却还是柔的,回她那怒气冲冲的话时,不带一点旁的意味。 “难道要让他们伤了小十叁?” 这样温和平缓,不似为自己开解,倒像是安抚仇红心上那道无形的伤。 他的手缓慢地罩在仇红冰凉的手背上,皮肉相触的一刻,他微微掀起唇角,摇摇头,示意她自己无碍,无声无息挡了她要为自己验伤的动作。 堂内佛香清净,遭了方才血腥已是分外不敬,若她还要在此处掀了堂堂储君的伤处,并不合乎礼法,是要遭人口舌的。 仇红一顿。 都到这步田地了,宋允之仍全然没有为自己考虑过,仇红心中向来都是颜面礼法事小,宋允之安危事大。 他却不然。 反其道而行之,一定要顾全她的体面。 她也并不能拗过他。 仇红抬头,见宋允之面色苍白,唇齿微颤,那分明是在忍痛,还要替自己考虑,一时间禁不住眼眶发红,道:“那也不应该由你来挡!” “我知你心疼他”他额上疼得发汗,但仍浅笑着安抚仇红,“我又何尝不挂念小十叁?他是我的弟弟。 他甚至以玩笑的口吻道:“我就这么一个乖弟弟,你还不许我为他挨板子?” 宋允之软着嗓子,“别生气了。” 他道:“抱抱他吧?” 微微侧开身子,将怀里发着抖的宋悠送到她眼前。 “将军!” 见到仇红的那一刻,宋悠顾不得其他,方才受的那几下杖刑已经叫他狠狠吃痛,不过是为了颜面,只自己蓄着眼泪咬牙忍耐,现如今见到可以依靠的人,哪儿还管得了其他,直直往她怀中扑去。 仇红将他接了个满怀。 七年了。 宋悠忍不住眼底发酸,方才硬撑着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处温暖的怀抱里决堤。 仇红只觉得,这拥抱太重,她一时竟无力承受,要生生被宋悠拥去了全部气力。 怀中人瘦弱身体不似雏鸟,却像一把枷锁,扣在她双肩沉重,迫得她跪下身去。 宋悠将全部的重量压在了她身上,仇红虽痛,但并不吭一声,任他靠近自己,死死地蜷在自己怀中。 叶公公已将宋允之扶起,他张皇大乱,心惊胆战,从没这样忧形于色。 方才那一下,仿佛不是打在了宋允之腿上,而是落到他心尖儿,将那处娇嫩打了个体无完肤,疼得满面愁容,双眉紧蹙,并消不下来。 “殿下,您可还好啊?” 他们的太子爷,从生下来就是金枝玉叶,享的是穷尽后梁之力的盛宠,就是万岁爷也没做如此体罚!这下好了,平白无故遭此一打,他可不疼在心里,要死要活么! 那一下棍击,他的背霎时被顶得如同火棍,面上血色全无。 但也不敢轻举妄动。 吴公公怒发冲冠,余怒尚未平息,方才鲁莽行事的羽林郎已被他一声令下,五花大绑,拉去祭了祖宗。 此刻他领着其他的御林军一道跪下,自陈罪过,请宋允之的情。 宋允之并未看他一眼。 他静静地听吴公公说话,待他一句一句都说完了,这才将视线从仇红脸上移开,悠悠地转向地上战战兢兢的人,道:“那人如何了?” 一旁心急如焚的叶公公,察觉到了主子那毫不掩饰的眼神变化,面上一白,心下一松,又很快地掩了去。 “回殿下的话,按罪当斩,但奴才顾忌着恒昌馆清净地,便叫人拉下山处理了。” 对这样的处置,宋允之并未言语,他无法自控地再度将视线看向仇红。 他已太久没见到她了,忍着心底的狂热到了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人,如何叫他将视线轻易移开? 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一般,仇红也在此时抬起了头。 宋允之闭口不言,他生怕仇红听了方才吴公公的禀告,对他们这样轻易草菅人命的罚有任何一点的不满。 他不安的情绪感染了喉咙,那处渐渐生出一些无法自控的痒来,逼得他眼下泛酸,还要竭力去忍。 四目相对,须臾,宋允之只觉得喉咙里涌上一口滚烫的辛辣之气。 而仇红却一个字都没说。 只是换了目光,望向他的腿。 “殿下,你的腿” 宋允之心中雀跃,喜不自胜,快满溢出来。 “不碍事。” 他轻声开口,又吩咐道:“吴公公起来吧,我无大碍,这罪也并算不到你头上,既已解决,不必再因此陈罪了。” 话说完,吴公公同身后跪着的御林军如蒙大赦,皆是齿关一松,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 “殿下”吴公公却仍面有难色,“圣上还在宫内等着呢。” 闻言,仇红垂下眼来,怀里的宋悠伸出一只来捏住了她的衣袖。接着噌地一声从她的膝上弹起。 仇红扶住他的背道:“怎么了?” 他是想说,我不要去的,可眼见着仇红眼周泛红,生生将话咽了下去。 宋悠心中纠结如麻,半个字也说不顺。 他知道自己逃不过,但因仇红在场,骨子里那点儿本该早就磨碎的任性竟然重活过来,驱使他向仇红求情。 他是知道的,只要自己开口,哪怕是刀山火海,将军也会保全自己,在所不惜。 但他犹豫了。 万籁俱寂之时,眼前衣冠明洁、仪态出尘的太子殿下却先仇红一步,温声开了口。 “阿弟若愿意,兄长可陪你一同前去。” 对于这个太子哥哥,他是有好感的,他从前在宫中,虽因身份处处避讳着此人,与他并不亲近,但柳家失势,他被贬入洛阳别宫,再不得回京之后,他却深觉太子殿下心肠仁厚,竟真对自己保有手足之情。 堪比流放的七年,他的亲父都不曾过问过一句,而千里迢迢对他嘘寒问暖的人,竟是日理万机的宋允之。 方才,甚至还为他挡了一棍。 想到这,宋悠的神色松散下来。 “你可愿意?” 宋允之又说了一遍,宋悠心中已有了答案,抬起眼看了仇红。 见她并没有任何要阻拦的意思,宛如受了鼓舞,他点头应声,站起来,整衣理帽规规矩矩地跟去了宋允之身边。 仇红也跟着起身。 太子发过话,吴公公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忙附和道:“两位殿下请” 他们已耽搁太多时辰了。 仇红并没追上去,她自知接下来的事由不得她插手,只能立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 宋允之却仍站在她身边。 “见完父皇之后,我会带着小十叁回东宫。” 宋允之垂头,声音淡淡的,每一个字都在照顾她的情绪。 “十王宅到底冷清,小十叁年纪尚小,也是需要人陪的,东宫虽算不上热闹,但好歹占一个人多的好处。” “你觉得呢?” 仇红并说不出话。 宋允之立在门前,青白色的身影立于穿门而过的秋风中。 “你想他了,便随时来见?” “殿下。” 仇红终于开口了,她抬起眼,与宋允之的眼神正对。 她并说不出话,他全然理解,人仍是柔的,“照顾好自己。” 说完便离去。 仇红看着那两道一高一矮的身影并肩而去。 秋色已深,丹枫如画,日暮穿过玲珑欲翠,那两道并走的身影融于其中。 这画面太好,太不真切,她艰难地收回视线,逼迫自己不再去看。 鲜有人知道。 宋悠是宋池砚养大的。 有时候仇红也会叹然,宋池砚自己都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如何能照顾宋悠,还将他养得这般好? 皇城礼官教养出的皇子皇女加起来,都比不上他养出来的宋悠一星半点。 这么多年,她不敢见宋悠,不仅是迫于那人要她安分守己的警告,也是怕再见宋悠,就会无法抑制地,忆起宋池砚。 如今见宋允之与宋悠相携,她忍不住眼眶发酸。 心中疼痛难言,她回身,看向堂内中央,香火燃烧中,那幅需她仰面而视的画像沉沉静默。 她驻地凝视了很久,画像上美人栩栩,眉眼含笑,一如昨日。 宋允之(试图成为宋悠小爸版):如果是将军的话,做小也是可以的。 -- 第五十五章:游艺 严科并没能成功随大理寺同僚一道回寺,与这突然冒出来的燕国使臣逐野好好叙上一叙。 他自知方才将军府里那口开得太莽撞,若叫有心人从中作梗,惹了外臣事小,真叫寒相怪罪下来,就不只是饭碗不保,而是小命都堪忧了。 傅晚晴打发他避嫌,是为了他好,严科不得不从,只能领了命带着几个大理寺的人手,往京郊二元村去。 路上严科心不在焉,这案子事到如今,摆明了就是死胡同一条,查不清断不出,就是党争下双方拿人命互相试探的手笔。 这事傅晚晴比他看得清楚。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松了她拼命三娘的劲儿,对此案并不上心。先是告假置之不理,回职后又自然而然当起了甩手掌柜,对于严科的催促毫不着急,能拖则拖。 傅晚晴懂什么叫明哲保身,严科为官多年,自然也是懂的,只是从前,他未曾有需要用到这四个字的时候。 皇帝手里最不得受外人染指的大理寺,如今也一脚踏入了这党争的旋涡,后梁才太平了几年,这些人便赤头白脸,粉墨登场,势利使争,嗣自相戕。 严科只觉可笑。 而他身如浮萍,又能做些什么呢?这事如今还牵扯到了外臣,更远在他能力范围之外,不是他所能触及到的了。 叹息一声,严科打马带人,往京郊二元村,死者游十万所在而去。 二元村虽毗邻京城,但却是皇城脚下出了名的穷乡僻壤。 而这出事的游家,又是二元村最为穷困潦倒的落魄户。 但若放在三代以前,游家却也算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可惜家业传到这一辈,死者游十万的手上,那点看上去还十分可观的财富,就尽数落进了赌场中其他人的钱袋子里去了。 严科了解过,死者游十万生前是家里的独苗,因此格外任性,自小便养成了个耽于玩乐的脾性,青年时期无恶不作,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好好的家业就这样轻易自毁,人过中年才后知后觉无法养家糊口,被家里的娘子以死相逼,学了点打猎的手艺,再靠着娘子日夜辛勤替人纺织,这么些年也能勉强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严科对游十万的改头换面并不感兴趣,只在乎他呈上来的口供。 但没想到,就在他们拿到消息后的几日,游十万便死于非命。 先来大理寺闹事的,是游家的大儿子游大山,此人典型的刁民做派,哭天抢地,硬要严科一行人给个说法,张口闭口就是要钱。 严科对那人的撒泼打滚毫不在乎。 游十万的死几乎给了尚因此案脑热心急的严科当头一棒,泼天的凉意袭来,严科能感受到,一把无形的刀已经蓄势待发,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游大山还在吵吵嚷嚷,哭爹喊娘,严科沉默地拭掉额上的汗,五指紧握。 角落里,站着游家的小女儿。 她似乎注意到了严科的动作,面上却不显,与地上的兄长不同,她冷静自持,扶着她的母亲静静地立在一旁,并未做一分一毫过激的行为。 严科与她视线相对,方才胆寒的一瞬,顷刻被她坚定而的目光抚平了。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气魄,实在难得。 但今日再见,她却全然没有那日的气度了。 女孩儿本就瘦弱,如今穿着并不合身的孝服更显弱小,跪在草席上的影子摇摇欲坠,像株已近枯死的草。 她面前属于游十万的棺材,是现在游家唯一值钱的东西。游家穷得付不起一具棺材,现在用的这只,还是傅晚晴自掏腰包,派了人从京城里拉出来的。 他们来得晚,丧事已进行到尾声,里头却忽地吵吵嚷嚷,冒出来一个酒鬼模样的男人,严科越过栅栏往里瞧去,正是那日在大理寺闹事的游大山。 他脚步虚浮,圆头胖肚,并未穿着孝服,一手捉着酒壶,一手凭空扬在天上,不知发哪门子的疯,突然要去扯地上跪着的女孩儿。 “你跪,跪了有什么用?老子都死了!你现在跪着有什么用?” “老子没了,谁来养你们,嗯?还不如早点听哥哥的话,学什么狗屁武艺!你这样的,就该去花春楼里卖笑!现在爹没了,你不去卖我们都得饿死,快和我走!” 游大山边吼边伸手去拽地上少女的胳膊,力气之大,直把地上瘦弱的身影拖出了草席,滚向地面。 “你放手!放开我!” 少女嘶哑的哭喊激得游大山变本加厉,他毫不犹豫地往她挣扎的双腿间踹上一脚,嘴上骂骂咧咧道:“跑什么!你现在不去,将来不还是也会去卖?哥哥都给你找好路子了,你就好好去享福,别在这儿不识相!” 其他村民都见惯游大山之前的气焰,谁都不敢上去拉,只好将二人围在中间。正在僵持,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众人回头,风大得迷人眼,暗红色的门怦怦作响。 严科立在门前,想也不曾想地吼出一声:“什么样的杂碎,敢在大理寺面前放肆?!” 游大山被紧跟而来的大理寺的人围住,被这仗势吓了一跳,赶紧缩头缩脑地退下去。冷不防后脖子里钻进檐上掉的一梭子纸钱灰沫儿,惊得他打了好几个摆子。 “如果我没听错,你方才要当着本朝廷命官的面,拐走你的亲妹妹,将其贩卖?” “官爷...不是的官爷...”游大山直打哆嗦,酒醒了个大半,“我就,随口一说,随口一说,我喝醉了,我发酒疯,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啊!官爷饶命,官爷饶命!” 他贴着石头狮子,一屁股滑坐在地上,又连忙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还不等大理寺几人坐什么,便已经撒丫子跑没了影。 地上惊魂未定的少女才反应过来,一言不发,忍着泪重新回到草席上,恢复之前为游十万守棺的跪姿。 游十万死于非命,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严科心中有愧,面对这个小女儿,更是抬不起头,但该做的还是要做,他走到那草席旁,弯下腰,将手里头的银袋交递出去,地上的女孩儿纹丝不动,梗着脖子,看也未看他一眼,并不主动来接。 “收着吧。” 他劝道。 “...我不要你们的脏钱。” 细弱又尖锐的声音灌入他耳,让严科无话可说。 “游艺,不许对官老爷无礼......” 从内屋里走出来一个花白头发的妇人,她面容憔悴,脸上的纹路纵深,同样穿着丧服。 这是游十万的遗孀,女孩儿的母亲。像是怕极了女孩儿再做出什么任性的事来,妇人急匆匆上前,又是劝又是哑道:“还不快对官老爷答谢。” 那女孩儿充耳不闻,默然垂头。 眼看着那妇人急红了眼,严科摇摇头,示意她自己并不介意,“无妨,我们此番前来有所唐突,惹了小姑娘不快,是我们的失职。” 他将钱袋放在女孩儿膝边,站起身来。 “官爷既来了,那便留下来吃些素饭再走吧。” 严科本是想拒绝的,但他心尤不忍,面对境况如此之惨的母女二人,说不出一个不字。 他留在这里,至少那游大山不会再不识相地回来找麻烦。 但陪同而来的几人并没有这个兴趣,严科并不留人,允他们先走一步,自己则留下来,吃这一顿饭。 跟着妇人往屋里走,堂内空荡,只支出几张破烂的桌子招待来客,又勉强凑出些高矮不一的板凳供坐。 正对面的墙上供着香蜡,白烟被风吹得破碎,严科看了两眼,并不急着寻个位置坐下。 这房子并不大,只有两间里屋,朝东的那一户,门窗是紧闭的,但木门做工粗糙,与地面相距着极大的缝隙。 严科瞧见里头还有人,木门下映出一双绣鞋的影子,那鞋的做工极为精巧,像是富贵人家的千金才能使用,一时疑惑,这穷困潦倒的游家,怎会有如此的金贵人物? “...是家里的远房亲戚。”妇人注意到他的视线,回过身来,开口解释道,“年轻的姑娘家,很多年没见了......听着小艺她爹的死讯,赶回来看看,只是一直怕叫大山撞上,又闹出什么事情来,我便让她待在这里屋里,不见外人。” 严科视线一退,点点头,表示理解。 桌上粗茶淡饭,见不到一点肉沫儿,但已经是游家母女能准备出的,最体面的极限了。 严科自己为自己盛饭,他这一桌没什么人,他能安静地吃完这碗粥,然后就可以回大理寺复命。 这桩案子,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必须放下了。 那粥口感算不得好,甚至有些凉了,严科还是一口一口地咽下去。 粥咽下半碗,他却忽觉眼皮沉重,眼前一大片灰色的影挥之不去,他试图抬手去推,只听哐当一声,他上身一软,直直倒在了桌上。 这几章案子了结过后就到了小裴的剧情,小裴吃上肉以后将军准备收拾收拾回朝搞事业了!打滚求三连~ -- 第五十六章:反击 游艺是在大理寺狱中被杨知微带走的。 当时她手中的剑已出鞘,又被身旁突然出现的人强摁了回去。她虽然不甚明白为何会有人来阻止自己,也搞不太清楚那人的来历,但她清楚,面前这个人,一定是来救她的。 阿爹死了。 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只留给她们母女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他明明已经要变好了。 他当了那么多年失职的父亲,终于在这几年里有所长进,听了阿娘的话,老老实实操持家中。游艺在山庄求学的那段日子,阿娘托张院长转达来的消息里,都是阿爹已经改过自新,勤勤恳恳,与阿娘一道忙碌活计,养家糊口。 他先前去大理寺报案,还得了一笔不小的赏银,也没拿去四处挥霍,而是存起来,为游艺将来参加武举,好好攒下。 那赏银游艺是见过的,足足十两银子,别说够她参加武举,甚至还有余裕叫她补齐在山庄求学的学费。 她那不成器的一直大哥对之虎视眈眈,想尽各种法子要偷去花天酒地,游艺本以为阿爹会纵容,并且也会死性不改,同他一道将其挥霍,却没想到阿爹竟将银钱直接交给了张院长,让他代为保存。 他是真的想从头来过。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 游艺感觉,自己好不容易就要有真正的父亲了。 可他怎么就忽然死了呢? 脑海中一阵钝痛一下子把她从回忆里拽到了眼前大门紧闭的山庄上。毫无准备。 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沉重的,快要在五脏六腑中掀起滔天巨浪。 游艺艰难地昂起头,明月高挂,她能清晰地看见眼前匾额上书写的四字。 她脖颈上被枷锁摩擦出的伤口触目惊心,喉咙里一阵一阵发辛,前胸的闷痛伴随着喉口的腥气,她唇齿发寒,不得不摁住自己狂跳的心脏,才能缓和一点痛感。 从阿爹死了的那一天起,这钻心之痛就伴随着她的每一次呼吸,让她生不如死。 好在方才,这要人命的钻心之痛,终于伴随着游大山的死,缓和了毫分,让她得以喘息。 “人我已经绑好了。你想要他死,现在就可以动手。” 杨知微的声线毫无波澜。 她替游艺母女做好了一切事。 先是从大理寺狱中救下游艺。 她太小了,也太天真,堂而皇之便孤身去大理寺,要为父亲不明不白的死讨一个说法。 衙役的棍棒并不长眼,仅凭游艺只身闯入,他们便可以不分青红皂白,杖刑相加。 游艺以为自己会死在他们的棍棒之下。 奄奄一息之时,杨知微从天而降,救了她的性命。 但不至于此。 救了游艺还不够,杨知微跟着她回了二元村,然后着手为已是孤苦伶仃的母女二人,解决游大山这个心头大患。 游艺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自己的亲哥哥,说着要将自己转手卖出,换钱养家的话了。 也许是报应。 游大山完美地继承了阿爹顽劣的秉性。 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不是阿娘四处求人,找上了张院长,再以命相逼,一定要送游艺入山庄求学,说不定她真的早就被兄长卖了出去,充作奴籍或是给人当妾,清白不保。 但这也只是权衡之计罢了。 游艺是知道的,她一个女子,能够参加武举,一举夺魁的可能少之又少。 但无论如何她都想搏一搏。 却万没料到家中会再遭这样的变故。 游艺是能承受的。 她没有什么好看不开的,她已经经历得够多了。 阿爹死了,也就罢了,大不了从前恩怨是非一笔勾销,她为他最后争上一争,有没有结果也便罢,再为他守孝,尽了一个女儿最后的责任,便当世上没有这个阿爹,好好与阿娘生活。 但还有一个游大山。 如同身体里的恶疮,除之不去的隐患,时不时让她作痛,不得安宁。 游艺不知道自己能如何逃。 杨知微给了她答案。 她的计划天衣无缝,甚至给了游艺选择的权利,是杀了游大山,还是只是将他五花大绑,像他威胁游艺那样,把他扔到千里之外的边疆自生自灭。 “朝廷命官在此,你和你母亲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个时候动手,你们不会有任何嫌疑。” “你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考虑,等药效过了,他就要醒过来了。” “杀了游大山,一劳永逸。你和你母亲,都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让他走,也可以,但我不保证,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再回来找你们母女寻仇。” ...... 游艺怎么会听不懂。怎么会分不清其中利害。 她只是从未迈出过“害人”的那一道坎。 好在,杨知微并不急着问她要答案。 但是时候,谈回报了。 “我...我又该怎么回报你?我不会杀人,我...我杀不了人。” 一个全然陌生的女子为她做到这份上,游艺就是再傻也会懂得知恩图报,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心中忐忑,命运从未如此深刻地摆在她眼前,让她神晕目眩。 她害怕,但必须做决定。 而面前女子冷冽又从容的脸如同一道劫,让游艺不得不逼迫着自己冷静。 “我不需要你杀谁。”杨知微的身形从日色下显了出来,她神情自然,毫无一分波澜。 “你只需要,带出一个人。” 游艺心提到嗓子眼。 “什么...什么人?” “你不清楚么?”杨知微看着她的眼神分毫不变。 “你的老师,已经为了这个人,先是杀了断石崖十三人,后又为了掩人耳目,害得你父亲死不瞑目。你说,我指的是哪个人?” “什么...什么意思?” 游艺一下子红了眼睛,挣扎着站起来,又被杨知微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挣扎间,她身上粗制的丧服被撕扯开来,破开的缝隙处钻进几股凉风,贴着她的躯体,激得她蜷缩。 “你只需要将他带出来,交给我。”杨知微对她的挣扎视而不见,捏着她肩骨的手毫不留情,像是警告,又像是加以疼痛的安抚,“没有任何人会因此受伤。” “这是一桩好事,那个人消失了,有利无害。” 杨知微伸出一只手,将她额前被汗润湿的头发拂开。 “弥足深陷,如何能一错再错?” 这话难解,游艺却浑身剧烈的一颤。 “他...他是谁?” 杨知微却不答了。 游艺再不能有更多犹豫。 没有时间了。 她回想起那晚,阿娘匆匆赶到山庄,要接她回家的那晚。她得知消息后心绪不宁,直觉什么坏事发生,想要去寻仇老师。 却撞见了那个不速之客。 那人同她一样,是来找仇红的,却有万分犹豫,不似她那般脚步笃定。 游艺放缓步子,只见他手中紧攥一物,分明是仇老师平日,绾发所用的绸带。 游艺恍然懂了什么,却又捉不住。 她借着模糊的月色望着那人广袖之中修长干净的手指,他的指温停滞在带结上。也没有抬头,月光却烧在他的眼中。 他是惯常带着眼具的,只用一只眼拿来瞧人,大多数时候,他的神色淡到无处去捕捉。 山庄里的孩子,大多都是调皮好奇的年纪,曾经无数次私下讨论过,他那被眼具遮盖的眼睛,是天生半瞎,还是遭了什么重创。 游艺从不去谈这些,她恪守着做人的本分,旁人的事不多过问,于己于彼,留出恰到好处的距离。 但这个人,她却难免多加留意。 他太特别了,并不单单只是那精雕玉琢的长相。 而是他身上那沸腾而来,沉得让人无处可逃的冷冽气息。 十分危险。 而那晚,他不经意垂眸,望着手中绸带而流露出的神情,却颠覆了向来以清冷示人的假面。 游艺像撞破了什么,喉咙中一时失了节制,发出一声不小的惊呼。 那人终于发现了暗处的她,却并未有所忌惮,而是被这一声催促起了脚步,转身,往院内走去。 游艺不敢再窥伺了。 但那只烧着月色的眼睛仍然烙进她的视野。 月色还淡着,门推开的那一刹那,游艺眼中如同破开了一个光洞。 直到再度被杨知微一语道出。 游艺才懂了。 好一个天降祸水,害了仇老师不说,还连累了如此多的人,害得她平白丧父。 这样一个人,如果能消失。 的确是,最好不过了。 “游大山,我会替你杀。” “你只需要过,毫无后顾之忧的人生。” “而我只需要你...”杨知微循循善诱,“把那个人带出来,交给我,当做回报。” 励志把每一位美女写成狠角色(摘墨镜)同样打滚求三连~小裴太子逐野上线倒计时~小修罗场预警 -- 第五十七章:骗局 祝云破做了个梦。 下人们点了十几盏灯过来,将原本暗沉的牙帐照得透亮,连最细小的尘埃,都在人脸上沉沉浮浮。 他的母亲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头上是沉重的连垂,珊瑚玛瑙爬在她乌黑的发,金银铃铛悬在脖颈,轻嗽一声,都是连荡的响。 西凉人的婚俗,王的新娘要赤脚走过大荒龟裂的旱地,取月牙草的汁液烙上体纹,再以肉身淌过火烧的银泉,得到诸神的祝福,方可成为大地之母,子民的王后。 这是他的十四岁。 他的母亲,整个家族里最为珍贵的女人,在天姥的授意下,嫁给了祝氏王。他从此更名改姓,成了西凉祝氏王的儿子,祝氏领地的继承者,祝云破。 大婚那日,银泉的烈火烧得他瞳孔发麻,母亲最后吻了吻他的额头,冰凉的手抚过他银色的眼,抬起嫁衣的一角,头也不回地往大火中去。 很多、很多的人影接踵而来,他看不太清,只记得自己肩上一沉,呼吸就这样被凭空夺了去。 祝云破凝视着眼前漫天的火光,银泉落在地上,像一面去除波纹的镜子,他低头,能看见天姥就站在他的身侧,一只手慢而缓地托着他的掌心,眉目慈祥,却无端叫人发寒。 母亲的身影已经寻不到了。 祝云破已经快被强烈的火舌烧去了所有的感知,但他仍不愿离去,而心底又有一个可怕的声音在问询,一个时辰之后,再从火里走出来的那个人,还会是他的母亲吗? 他眼前发黑,觉得自己快被火影跌撞撞碎,画面又陡然一转,是他在铁牢颠簸之中,头一回瞥见羲和关的影子。 祝云破记得,羲和关名字的由来,不是源于对太阳之神的崇拜,而是频繁发生在此地的战争,致使千千万万条性命自入此关,便再也无法见到明天的太阳。 百年以前,后梁与西凉终于肯结束这望不到尽头的战争,元气大伤的统治者彼此划定,以此关为界,子孙百年,不得越过。 从此,羲和关内外,西凉的骑兵和后梁人的军队无声对峙,荒漠之中,风沙漫天。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第一个祝家人带着后梁皇帝的节仗越过了此关,奔进了西凉无尽的草原和荒漠,以夸父之力,重新将后梁人的血脉延续至此,百年之约就此告破。 祝云破从囚笼里瞥见了它的影子,但他很快连眼前最后一点的风沙的色彩也失去了。 牢狱之中,是分不清白日还是黑日的,一柄染着黑油的油头布火把日夜不停的烧在他的眼前,暗了又被换掉,而后,又慢慢再一次黯淡下去。 月悬中天。 他被反锁着手臂推入大营的时候,中将正用一把匕首挑着青铜盏中的灯焰,焰影跳跃在人面上,致使其面目明明暗暗。 祝云破的影子落在他面前,与此同时,镣铐摩擦地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被迫仰起了头,多日以来的黑暗让他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火光,他下意识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以压下心悸。 那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站得极远,整个人是静的,唯独那道视线是活的,落在祝云破身上,像条吐着毒信的蛇。 祝云破直觉不好,但他已是任人宰割的鱼肉,身如浮萍,无处可逃。 而那中将的反应却更令人费解。 他不像旁的将领那般,急着要将他押解献宝,又或是对他的身份恨之入骨,要像对待其他西凉人那般,叫他受尽苦肉之刑,尝遍钻心之痛。 他什么也没做。 看着祝云破的目光却很沉,似乎不满于灯火之暗,他反手扣灭了烛台,几步向前,一手拽起祝云破的领子,将他拉到惨白的月色之下。 当祝云破的脸完全地暴露在月色之中,那道视线中全部的情绪,也毫无保留地,撞入祝云破眼前。 即使身陷混沌,祝云破也能从那人的眼神里,读出几分猝不及防的心慌。 而那一点自乱,却在触及到祝云破右眼那一抹无法忽视的银以后,彻底散去。 “可惜。” 他松开手,祝云破脱力倒在地上,还不等他听懂这句话,那人的目光陡然一凛,手中挑过灯火的匕首忽地转向他银色的眼,寒风乍起,在那刀尖要刺入他眼眶的一刻,画面再度一转,是那道断崖上,后梁人穷追不舍的追击,和他狼狈零落的奔逃。 他能听见自己胸腔之内的喘息如雷,也能察觉自己腹处鲜血淋漓,但他不能不逃,他必须要逃。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三年前被大火吞灭的银泉,族人早已散去,天姥在半刻钟之后便失去了耐性,唯独他等到了仪式的最后一刻,但从火光深处里走出的女人,却不是他的母亲。 她们有着一模一样的脸,同样的姓名,和身上受天姥祝福的嫁衣。 但她不是祝云破的母亲。 她是祝氏王的女人,领地的王后。 却不是他的母亲。 但好像只有他一人发觉了这偷天换日的一幕,之后的三年,那个女人一步一步鸠占鹊巢,真正地、完全地取代了他的母亲。 噩梦从那时候便开始了。 一直持续到三年后的现在,他即将葬身于后梁人之手。 祝云破不知道今晚,是不是属于他自己的死期。 他只能看见惨淡的月色,和鬼魅一般追逐而来的影。 直到很远很远的远方,突兀现出,那飘在长发之间,如血一般赤红滚烫的发带。 被月焰带出来的细风撩动了尾巴。 祝云破从梦中醒来。 细汗爬满了他的前额,他浑身如火烧,呼吸紊乱,下意识去寻一物。 他将它保存得极为妥善,存在铜匣之中,平日里规束着自己,绝不轻易触碰,此刻却像是拽着自己的性命一般,将它紧紧地攒在五指之间。 他梦魇时易会心悸发作,头疼欲裂,从前如何服药都无果,唯有捏着这发带时,才能好受一点。 祝云破垂眸,凝视着掌心里那道红,良久,直到发软的五指终于停止颤抖,肺叶里吐出一道浑浊的气,他才如梦初醒,找回了一点清醒的意识。 太久了。 没能见到她,已经太久了。 他五指间的发带被揉皱,他后知后觉地懊恼,去怪自己的手,为何头脑发热,就又将它毁成这样子。 祝云破无言,沉默着将已经沾了他体温的发带合入掌心。 也罢。 她既不回,这发带成什么样子,她又何曾关心。 祝云破已经习惯了频繁的发梦,每个夜晚同梦魇一道入眠,却还是没能习惯她的离开。 今夜,黎医师按时前来,为他施针。 他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但仍需好好根治。 但祝云破知道这只是幌子。黎医师想治他的眼睛。 今日施针之后,屋中二人一坐一立,对峙般地沉默着。 黎医师是柔软的,她习惯让步,不愿逼任何人。 “你的眼睛。”她终究叹出一口气,妥协道,“你总得放在心上。” 祝云破并不做声。 他不清楚那日营中中将对他的右眼做了什么,但目前来看,这异色的眼,还是不要暴露得好。 黎源不好再劝,收拾好东西便离去了,他肩膀陡然一松,身子后仰,将自己陷入阴影之中。 本以为送走了她,今日可以不必再与人交道,却不想不过片刻,堂内便又迎来一人。 “...有,有人吗?” 那声音极怯,又透着微弱的颤。 他眼里的警惕淡下去。 “是谁?” “...是我。” 少女怯怯地从阴影里走出来,祝云破注意到来人,眸中明显地一顿,却又很快地恢复神情,“你有何事?” 这个女孩,他是眼熟的。 只是若他没记错,她此时应该在家中为父服丧,为何会突然回来? “...黎老师,不在么?” 那女孩并不是为他而来,她环视了堂内一圈,只见到祝云破,一时语调更弱,不费心听,是听不见的。 “她走了。”祝云破不愿多话,只希望她快些离去,却不想那女孩犹豫半晌,仍是未走,脸上纠结神色更浓,她无措地咬着唇齿,呆立在原地。 “是...”她眨了眨眼,极不自然地垂眸,忽而话锋一转,提起他心尖上记挂着的一人。 “是仇老师,她......” “她出了什么事?” 祝云破苍白到极致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却是急迫的。 见女孩不答,祝云破眸中急色更甚,吐出两字,“回答。” “我......”像是被逼到极致,她才抽抽噎噎,道:“你...随我来便知道了。” 光影之中,游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来之前是做好了死缠烂打的准备,为以防万一,杨知微甚至交给了她软骨香,作麻痹之用。 她隐在身后的手就没有一刻不在发着颤,既为她可能要下手害人而感到恐惧,又为自己下不了手而担心。 游艺心中清楚,此人是难以接近的,要他相信自己,并且跟着自己走出山庄,堪比登天之难。 她硬着头皮,浑身僵硬,那人暗中投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恍如凌迟,她的咽喉好像被架了起来,直到嗓中激动,下意识交出仇红的名字,那人眼中最后一丝怀疑消耗殆尽,他竟真的就这样毫无防备,站起身来,跟着她走了。 “带我去找她。” 这五字落地,游艺隐隐松气,眼眸怔忪片刻。 怎会...怎么会这么容易。 如此不分青白,竟真让她轻而易举,毫不费工夫地骗了去。 她心底五味瓶打翻,但来不及细究,杨知微在山庄外等候多时,她没有时间犹豫。 -- 第五十八章:圣旨 恒昌馆偃月堂,仇红结束了今日的抄经,正兀自洗衣,浆洗的木桶里泡着她冻得发红的手,主事的僧者亲自送饮食来,她忙擦干净五指,抬手去接。 “将军每日在偃月堂,既要抄经祈福,又要亲自洗衣,实在辛劳。” 说着,他看了一眼内室。见层门洞开,灵位清明,其上烛火照人,不由叹了的一声。“将军不在时,偃月堂诸位的香火,却无法被关照得如此之细” “职责所在。”仇红回话,边说边将手中的食盒放于一旁,“还得谢过您免我叨扰之过” 话未说完,却见一个小僧跌跌撞撞地扑进来,险些撞翻了仇红脚边的木桶。 “师傅!师傅!” 僧者转身道:“这是仇大人的地方,慢慢说。” 那小僧这才把声音压小下来,抹着额头的汗道:“回宫——陛下回宫了!对大人……对大人下了圣旨。” 一个“回宫”出口,一个“圣旨”作结。 庭中的僧人皆怔住,继而有人脚下一软,跌跪下来。 圣旨,这是帝王的最高权力。 无论庶人或大夫,妇孺或僧侣,迎圣旨如迎皇帝,皆要扑跪于地,行最高礼。 仇红头一回接圣旨的时候,裴映山彼时与她讲《周礼》,曾数次提起,圣旨即下,她该如何反应。 而真当仇红面对千里迢迢自京而来,为她加官进爵、大肆封赏的圣旨时,却只做了一个令裴映山心惊胆战的反应。 那时她正伏案练字,专注于笔墨之间力道运转,哪怕是礼官唱和完毕,她也未曾停笔。 直到裴映山唤了她一声,她才头也不抬地回了三字。 “我不接。” 并不十分狂妄,但底气十足。 裴映山不敢抬头,起手抹汗。 梁帝一直等在偃月营外。 他一身素袍,安坐于轿中,凝神静思。 直到礼官颤颤巍巍地传来仇红抗旨的消息,他才睁开眼。 “你怕什么。” 礼官如临大敌,跪得笔直,双膝伏地,等着他的罚。 梁帝无言,只是个传话的人,又非他抗旨不遵,这般如履薄冰,又是为了什么。 梁帝掀了珠帘而下,一路走得安静。 偃月营一众人等也跪得胆战心惊,他略去不看,只有尽头那个人专心致志,思居物外。 秋雨声细细,敲着头顶的青瓦。 梁帝独自撑着一把伞,推开庭门,踩着雨水走了进来。 仇红在临摹书帖。 好巧不巧,写的正是《周礼》。 她平心静气,写了半个时辰有余,但官纸上字迹并不如她的人那般舒展,反而纠结起乱,笔墨混沌。 梁帝走到她身旁,正瞧见她这一副乱作。 伏低身子,低头,亲自纠她的笔画。一面运笔一面道:“提刀枪、拒我的旨,你的手丝毫不软,怎么到了写字,就这般留情?” 他个子高,陶案又过于矮了,但是为了便于抓握仇红的手,他并没有坐下来,仇红也并没有为他让出分毫的位置。 这样的姿势,并不亲近,但彼此之间,都毫不放松。 雨声伶仃。 一个守着帝王的规矩,不准自己起心动念,一个陷在滔天的抗拒之中。 终究是无心之人占了上风。 仇红将手从他掌下退开。 “陛下。”她仰起头。 “陛下。”她又唤了一声,不带任何情绪,“赏臣字即可,臣无需任何的官爵。” 梁帝顿了顿笔杆。 “我何时逼过你。” 说着,他挥袖引着她的手臂肆意摆开,在官纸上大笔拖曳,力透纸背地,亲自再写了满页。 “这并非圣旨。” 梁帝没有动一分怒,冷静自持的语气。 “你我之间。”他坦然,低头看她,气息丝毫不乱,“便无需这君臣的远。” “只要这同心同力的近。” 仇红不曾答过一句。 直到寒风乍起,梁帝手中余温渐退,他才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望进仇红的眼睛。 “这是你应得的。” 随行的礼官应直而上,双膝伏地,跪在仇红面前。 “这是后梁百姓心之所向,并非朕的用臣之策。” “接或不接,这些荣华,都已刻录你仇红的名字。” 梁帝所言不假。 此后十五年,仇红所受恩赏,再无一次能成功被她所拒。 尽管那日她仍然执意不接圣旨,而是长跪叩首,将梁帝写下的那一张官纸铺于掌心,千恩万谢,还是没有逃掉这刻录她姓名的命运。 如今,圣旨再降,仇红不由看向庭中行跪的僧人,他们惶急匍匐,面相恳切而姿态麻木。 什么都没有变。 她喉中一哽,却见回廊通明处,步出一道熟悉的影。 今日执行此务的礼官,竟是林无隅。 *** 林无隅穿过正堂,转进阴长的甬道,走近灯火圈子里,隔着一道门,看见了安坐在地上的仇红。她背脊狰狞地弯曲着,顺着沉重的呼吸,肩膀一阵耸,一阵颤。 佛堂清净,法相庄严,她却形如弃孤,得不到一点垂怜。 这个场景,令林无隅恍惚想起,七年前在含元殿上,她跪在梁帝面前,不是为自己谢恩,也不是为自己陈罪。 含元殿上的漆瓦、金铛、银楹,穷极伎巧。 仇红从前,是这殿上明珠一般的存在。 那日却形如骷髅,红粉皮相被那道赐死的圣旨扎了个粉碎。 她声嘶力竭,语尽赤裸,为一个已经命丧黄泉的人喊冤。 高台之上皇帝阴沉的侧脸,犹如一场洪撞山倒的噩梦。 那是万伥之乱的最后一年,在帝京的一片杀戮之中结束。 京城血流成河。 很长一段时间里,史官噤如寒蝉,对皇帝治世的雷霆手段,和帝京几大世家发生的惨案闭口不言,甚至连这动荡都无法以名相称。 死了多少人,他们是否清白,已无需再考。 风凛冽地刮上石阶。 世事弄人。 林无隅无法免俗,激流之中迎风难行,唯有明哲保身。转眼七年已过,一切风平浪静,七年前的事情,才终于再度破土见光,史官定史,给七年前的动荡盖棺定论——万伥之乱。 林无隅代行检阅之权,对于史书上白纸黑字,他脑中激荡,仿佛七年前尸山血海再现眼前,腐臭熏天,又听闻皇十三子回宫,仇红只身前往恒昌馆,心下紧拧,以为她不改当年心性,竟然仍未忘掉故人。 却得知她终日宿在偃月堂,并没有一次去跪过那人的灵。 不闻不问,如同不识。 已经七年了。 她应该早忘了,真心已经耗尽,无需再为那个故去的人一跪了。 断爱欲,戒憎怨。 生逢乱世,活着毋庸一心慈悲,但凭两手杀孽。 这才是他认得的仇红。 偌大的偃月堂,草痕寂寞。 林无隅停在她的身侧,两相无言,却并不平宁。 他们已很久未见了。 林无隅却丝毫不觉得陌生。 他与仇红的关系一直是这样,十多年来,他不停地追逐,望她的背影,永远做她身后的人。 她有时会停下来与他并行,更多时候,她忙于自我,走在所有人前头,任谁都无法绊住她的脚步。 但即使如此,林无隅也毫无怨言,他已经习惯了望着她的背影,更习惯她偶然之间回过身来,望进他双眸时的眉眼。 “需我屏退旁人么?” 林无隅缓声,不等仇红答话,便轻挥衣袖,遣散堂内众人。 与她并肩而立时,他做什么决定,都是合她心意的,无需多言。 僧者散去,此间更为静谧。眼见已是深秋,堂前的一对铜鹤上结了一层薄霜,林无隅抬头望了望天上的阴云,开口道:“你近日如何?” 她却避而不答,回身问他,“圣旨呢?” 梁帝回宫,亲召仇红还朝的消息在帝京传的满城风雨,然而除了人言喧闹之外,朝内竟静得可怕。 林无隅领命携旨,朝中也未曾有一人敢说三道四。 天子毕竟是天子,天子之威,七年前万伥之乱足以警醒世人,只要宋氏江山稳坐一日,其余肖想者,都要掂量自身头颅,重余几分。 但林无隅并不觉得轻松。 天子之威,是由什么簇拥,由什么堆砌,他比谁都清楚。 也因此,手中的圣旨无比沉重,几乎要将他掌心纹路嵌进。 林无隅垂眸,此刻大片大片的云影落在仇红身上,她穿着一身绛色的云纹对襟,如同料峭的寒梅。 “给我吧。”她依然不跪,虽是安坐,矮人一截,气度上却仍压过他。 “你当真想好了?” “没什么不好。”她说,从他手里接过那玉轴,“辛苦你走这一趟。” 言语简洁,像是要赶人。 林无隅喉头发哽,只道:“你我之间”要生分到如此地步么? 却不敢问。 “无隅。”仇红温声,一语捅破他七层心思,“你我之间,什么都无需改。” “这样就足够了。” -- 第五十九章:万伥之乱 仇红是聪明人。 换句话讲,她怕麻烦得紧。 那日寒赋所言,她记得很清楚。 与林无隅是宿仇么? 若换做七年前,她定会断然否决,嗤寒赋心术不正,竟想着离间他们二人。林无隅为人如何,与她什么关系,旁人不知,她仇红自然是清楚明白。 可这七年。 仇红一顿。 受她牵连者,为她所累者,因她生恨者,多如鸿毛。 她看着眼前林无隅的脸,十多年了,林无隅还是当年的模样。甚至在前朝之中眉眼间的戾气都跟着时光一起消隐了。他是个很好看的的男人,早年间游历四方,在地方上实实在在地做过官,有了功名以后,才入了前朝,荣华加身,身上却丝毫没有士族子弟惯有的文弱气质。 仇红望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这么些年,她自己老了不少,可这人还是朱颜未改,让她一时恍惚。 或许何时真生了冤仇吧。 这七年她过得浑浑噩噩,自顾不暇,身边人如何,她早已无心去管。 只是,不要再树敌即可。 林无隅待她如何,她心知肚明,哪怕是他真的因她生了怨,那也是她的过错。如今他已为人夫,除了顾却自己,还有偌大的一个林家,他的妻子。 仇红万万不可再牵连他。 所以比起折腾,她宁愿明面上,先与林无隅说'清'。 该说的都说了,恭迎圣旨的礼节,她还是得做。 跪过一次,便要跪无数次。 仇红收回视线,将手中的圣旨捧呈上来,五指摊开,双臂抬高。 跪在林无隅面前,伏低身子,青衣素面。 三叩首,三称万岁,谢主隆恩。 “臣仇红,谢主隆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无隅受了她这一礼,后背仿佛被人硬戳了一下,僵如顽石,动弹不得。 他下意识捏紧了衣袖。 论普天之下,有谁能心安理得受她这一跪呢? 林无隅无言。 梁帝尚且不能安心受此礼,他区区一个林无隅,被她这一跪,总是肝肠也要断的。 但这些不必开口。 于她而言只是礼,他开口说破,只会显得自己矫情不识大体。 还是不说的好。 他别过眼,不去看她匍匐的身体,喉结滚动。 他此行,本还有话要讲。 圣驾回銮,梁帝却并不急于回朝议政,只是从宫中递出了这圣旨一道,紧跟着便是亲驾史馆,酌评七年前,祸乱朝纲社稷的万伥之乱。 七年,逃的不只是仇红。 人与人之间,总要承担些什么。 在忠臣的空冢前,在破碎的江山前,梁帝,并不能因冷囚柳婕妤而自咎。然而,独自承受这份令他痛苦至深的自咎,却也是红尘为夫妻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担当。 柳婕妤嫁于梁帝,数十年夫妻,其心纯粹,其意真切。 后宫女子如海,而如柳婕妤,令帝魂牵梦绕、念念不忘者,数十年来,并无她人。 纵使为母家所累,身陷谋逆之乱,一朝沦为冷宫废妃,孤影难怜,自断性命。 梁帝也从未,真正恨过她一分。 七年。 是尊位之上的天人,能还她夫妻之恩的最高极限。 帝王终究是帝王。 一时自乱分寸,再经岁月更迭,也会重修完璧。 偌大的史馆东堂,千头万绪的祸乱自因起,到果灭。柳氏上下、旧日党羽,京中几大门阀世家,凡牵连者,皆是字字清明,一丝逃脱不得。 而关于柳婕妤的只言片语,已几经史官周折,斟字酌句,落在白纸黑字,在长达数年的万伥之乱间,显得渺小又微茫。 梁帝原本可以毫不在意,但事实上,当他看见史书上关于那个已经弃他而去的女人,她的姓名跃然纸上,后头紧跟着她短暂而仓促的一生,他便再瞧不进任何一个字。 林无隅伺候笔墨,侍奉在侧。 梁帝尚在病容,眼底却有一丝足够令林无隅胆寒的凄怆。 然而,也无非是万千种情绪中的夭夭一丝。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那段不容启齿的过往,该折进去的,该弃的,该忘的,都凝在这每一个思忖好的字里,由不得再温。 关于柳婕妤的一切,就随着这万伥之乱的盖棺定论,从此进了帝王的心坟。 仇红呢。 梁帝观此过往,找的是从前柳氏,也是从前自我,既是忆,也是忘。 而仇红呢? 她并不身陷这万伥之乱,在内政外战,她是完全的清白。 只因钟情的那人,身份之殊,锋芒过盛,沦于政乱之沼,最终下场惨烈,身死当涂。 当她听闻,她以身心护过的那人,最终被史官口诛笔伐,成了罪孽深重,为虎作伥的伥鬼,她真能如梁帝一般平宁自持,全然无怒吗? 林无隅不敢猜想。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 他最清楚,仇红对宋池砚,付出了多少真心。 从前林无隅是不会想过,断情绝爱,大荒血月之中丢弃了腑脏的仇红,有朝一日,竟会对一个皇室之中的人,生出七情六欲。 皇家薄情,她却不知如何便义无反顾地,钟情于那素来无闻的皇十一子。 宋池砚。 彼时林无隅仍自困于他“好友”的身份,瞒情忍意,怕一时逾越分寸,伤了二人之间的关系。 但她却不知何时,破了情戒,奔赴了他人的怀抱。 仇红自认,后梁宫墙之中的天与地是最浑然天成的一道牢,困人于无形,杀人于无声。她厌弃这道牢,无时无刻不想逃离这道牢,皇帝、太子,与之有关的每个人,她避之不及,从不剖露真心。 可却偏偏又爱上这道牢笼里,命运最不可测的一个人。 七年。 林无隅并不知道她能否自愈,宋池砚于她而言是心口最后的一处柔软。 如今这处柔软再遭横生的伤,她又会如何受痛,如何自处? 无论如何,她迟早会知道这事。 林无隅想得明白。 但无论如何,不该由他来,首先开这个口,揭她的伤疤。 “既如此。”他眼见着仇红再度起身,捏在衣襟处的手仍然不肯松,“下官便告退了。” 他是懂体贴的,他们二人如今身份有别,又不再是从前的少年情谊,于情于理,再私下相会,拖延时间,都是不妥之举。 仇红回朝本就会闹得满城风雨,这些人现在装聋作哑,无非是圣驾回銮,彼此吊着一口紧气,不敢越矩。保不齐将来又会如何。 他是不愿再让仇红陷入口舌之争的。 但仇红却抓了他的称呼,疑惑道:“哪儿来的下官?” 林无隅一顿,不解,“不就是下官我么?” 仇红官复原职,循制而言,她是正二品镇国大将军,他是正三品礼部尚书,官高一级,礼数不能不全。 从前他们也如此,所以这般称呼,林无隅并不觉得奇怪。 “有何处不妥?” 仇红并不立即答他。 林无隅后知后觉,望向她手里头未曾启封过的圣旨。 今日他携旨而来,梁帝曾特意吩咐过,礼官不必唱和其内容。本是逾制之举,不合规定,但天子之意大于一切,林无隅虽不解,却也觉妥帖。 现在仔细想来,应该是这内容出了问题。 “你...并未官复原职?” 仇红并不迂回,点头答道:“是。” 那日宋允之携着宋悠面圣,左不过一个时辰,紧接着便是吴公公差人来请,倒不是请仇红去面圣,而是询问她,对于回朝一事,有何自见。 仇红只有一个条件。 回朝,可。官复原职,不可。 西凉战事风雨欲来,她这些年不问世事,虽然将自己的心思养得迟钝了些,但不至于蠢,官复原职,真要她拖着一把病骨头老骨头,上赶着为赵敏这帮子蠢货擦烂屁股? 做梦。 更何况朝中这些人虎视眈眈,不知道筹谋了多少法子等着害她。 她早不是当年那个只晓得四处打仗,与人斗个你死我活的毛头小兵了。 林无隅沉吟片刻,他自然知道她有自己的打算,他不好插手,但毕竟回朝是大事,不可儿戏,还是问清得好,他也好早做打算。 “所以,是何官职?” 仇红并不想提前声张,只道:“总之你在朝中,之后自会知道。” 林无隅无言以对。 “我便不送你了。” 如今圣旨已下,正是要她好忙的时候了。 好巧不巧,眼下就有一场排场十足的宴席,等着她去参加。 京中除了仇红还朝这件大事之外,便是裴家的掌上明珠,裴隽柳,年及十六的生辰之宴。 裴家男丁兴旺,女儿却不多,裴隽柳自小便是裴家的珍宝,又独得太后宠爱,她的生辰,自然是要大肆操办。 仇红不在朝中还好说,但圣旨已下,她是个‘炙手可热’的官场人物,若不卖裴家面子,只会引来更多议论。 京中已是深秋,再不多时便要入冬了,仇红才觉得有些冷,回府一趟添了件夹袄,又从库房内挑拣了一只玉笛作为贺礼。 每天免费的两个珠珠,还请大家多多打赏,感谢感谢 -- 第六十章:反被多情误(太子、萧胥一点点修 裴隽柳生辰当日,裴府红绸高挂,高朋满座。 仇红独自前来,未带小厮奴役,人也格外简洁,作旧日马尾骑服打扮。 或许是因为在恒昌馆待的那些时日,人养回了些精神,看上去格外飒爽,又因久不露面,今日一现身,几里开外,便有人摩肩接踵,沿路而视。 仇红一路走得很辛苦。 倒不是因为这沿路的行人,而是因为今日要赴宴的地方是裴府。 说来惭愧。 她虽与裴映山交好,但与裴府的关系却是一塌糊涂。 仇红是个不会爱屋及乌的主,对待裴府与旁的世家大族一般一视同仁,能躲则躲,避之不及。 她也惯不会迁就,当年京中谁人不知,裴家主母三次相邀仇红入府举宴,皆次次遭拒,哪怕裴映山出面邀她回府,她也斩钉截铁,毫不松动。 这场面并不多见,裴家和仇红,都在后梁之中享有着鼎鼎大名,仇红贵为新秀,却毫不给面,眼见着裴家没能在仇红这儿讨要了一点儿好,有心之人风言风语,皆是嗤笑裴氏不自量力,真以为出了个裴映山,便能重保门楣。 但真正令仇红与裴家割席断义的,却不是这简单的三次相拒。 而是裴映山的死。 仇红与裴映山,她是新秀,裴映山是旧贵,她官于裴映山之下,本该为人下属,谦卑恭顺,却又偏偏被圣意和百姓的加持,名声远架在了裴映山之上。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口口相言,裴映山弗如仇红,论迹论心,相去甚远。 裴府到底是百年的名门,少主裴映山平白遭此口舌,数十年功绩被贬得一无是处,无论如何也会心生芥蒂,从前裴府欲与仇红交好,看的无非是裴映山的面子。 但裴映山一死,偃月营一散,朝中无人与仇红分庭抗礼,圣旨一道接着一道,重任一关接着一关,仇红平步青云,荣华加身,名与誉,远在故去的裴映山之上。 于裴府而言,死了少主,已是大不幸,曾经的属下又将他的荣华一一掠去。仇红在他们眼里,本是个毫无礼数的兵匪,如今看来,更是个背信弃义的窃贼。 裴府上下,从此避仇红如蛇蝎。 仇红对此心知肚明。 拜帖送到恒昌馆偃月堂的时候,仇红狠吃了一惊。 圣旨没叫她心慌,这刻着裴家家徽的拜帖却让她手足无措。 她与裴家,这么些年,就剩了个裴照川,因着万夜营的关系在走动着,裴隽柳跟她也不过一面之缘,远不到要递拜帖相邀的程度。 匆匆翻了内页一看,落款竟是裴家的家主,裴庆。 这倒是真让她难拒。 硬着头皮也要去。 大理寺传过来的消息,断石崖一案已结。但因涉及毒物私贩,此事还要再经富阳公主的审,总之麻烦棘手,傅晚晴忙得脚不沾地,并未前来。 傅晚晴不来,仇红也松了口气,宴饮交际之事她本就不热衷,傅晚晴若在,不知道又要给她惹多少麻烦。却没料到还能在此处遇到熟面孔。 裴府人声鼎沸,仇红面不改色递了贺礼,待小厮唱和后步入府内,黎源却已不见了身影。 仇红只当自己没瞧见。 晃晃脑袋,要为自己寻个坐处。 她来的时辰不早,庭内百桌都已零零散散地坐了些人,她扫视一圈,竟找不到一张远离中心的空桌供她躲藏。 今日的生辰宴将裴家的家风贯彻得极致。 去陈规,循简洁,来者是客,平起平坐。 不会对专人有所安排,也不会因官阶位份而虚与委蛇。 这是军营里的那一套,仇红本该熟悉得很,但眼下这些人,有哪些敢与她平起平坐呢? 一直站着也不是个办法,她光是步入中庭,就惹了一众的目光,有些面熟的人打过招呼便没了下文,有些面生的早已埋头躲闪,生怕与她撞上视线。 他们不会自讨没趣,这些子人,大多都各自投身了朝中水火不容的两派,不好与她同坐,情理之中。 更何况。 仇红自认,自己是一趟浑水。 若想蹚这一回,得仔细掂量自己有几条性命可供挥霍。 仇红沉吟片刻。 这就不怪她了。 独坐一桌也非她本意嘛。 这也是民心所向。 于是挑了张靠得不远不近的桌,自顾自坐下,身旁的几人面面相觑后,同她打过招呼便一溜烟地各自散去,得来全不费工夫。 丫鬟赶紧递上热茶,仇红道了声谢,便将那茶盏留在手旁,方便自行取用。 宴席一般来讲都是无聊透顶的,但裴家的宴,倒还有一点吃头。 她盯着百桌中央筑起的戏台,又挑了些瓜果放在手边,等着开宴。 裴家的惯例,并不请戏班舞姬前来助兴,而是请裴家武院教导出的学员,展示剑舞、刀斗、拳法等剧目供人观赏。 裴家武院的名号在业内数一数二,能够一窥学员风姿,对于仇红来说,是难得的机会。 她总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偷师学艺的机会,裴家又是武艺精湛的翘楚,她自然看得更为聚精会神,专心致志。 这头她正襟危坐,那头戏台上铜锣一响,数十个身着武服的少年横空跃出,手中剑法犀利,寒光四起,引得台下高声叫好。 仇红看得口齿生津,头却不回,只摸索着去寻自己的茶杯。 却猝不及防遭烫了一手。 她回头一看,萧胥不知何时坐在了她身旁,换了她手里的凉茶。 “萧胥?” “总是不长记性。”萧胥温声,“就看得这么认真?” 仇红没回,反问道:“为何坐此处?” 这是萧胥意料之中的问,但真当仇红如此问到,他还是不免觉得心上一痛。 他们二人关系不复从前,他又久未缠着她,她与他生分,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从他那日因林无隅大婚与她开口争执时,他便料到了。 但他不后悔。他心里清楚,他不甘心一辈子只当她的徒弟,守着为人徒的规矩,不可动念、不可肖想,不可正大光明亲近、贪慕她。 既不甘心,便要为自己争取。 可惜他才来得及为自己陈明心意,东宫里那尊玉面修罗,便早洞察出他那见不得光的心思。这数月,他被困在凌云轩,修史是假,限住他的人才是真。 前朝的史书,前人仿佛校对修改,少说已有百回,所需工作,也不过是誊抄新册,妥善保存。 但太子金口已开,指明要他萧胥亲自修史,百年光阴,国史皇家,斟字酌句,不得有重。 凌云轩众人不解,宋允之,堂堂太子,何其尊贵的一个人,何必将手伸向一个小小的校书郎? 只有萧胥明白。 再尊贵的人,面对情之所钟,眼里也丝毫容不下一粒薄沙。 萧胥想,宋允之应当是后悔的。 东宫主位上的人,一生都在算计。 连中意一个人,也要借着莫须有的名头,用尽百层周密的心思。 萧胥还记得。 他是如何凋敝身体,受尽折磨被送到仇红眼前。 萧炔在地方贪腐揽权,残杀官吏,暴虐猖狂,御史台桩桩件件破得清楚,刑部奉命锁拿萧胥的前一刻,他还在京中阅文馆的书堂里,与同窗们共读诗书。 萧氏满门下狱,三司衙门在给萧胥定刑的时候,却着实很为难。 其父的罪行罄竹难书,可萧胥身为外室之子,自出生起便遭宗室背弃。萧家风光时并未受其恩惠一分,如今受他牵连,却反而要因他丢了光明磊落的人生。 关于萧胥的发落始终没了定数,三司一再搁置,最终等来的是东宫一纸教令,将人要了去。 经过数日的刑讯,从前那个温润君子早已全无了体面的人样,被架着进了东宫时,半条命已经埋入黄土。 高台之上的太子,面目都是模糊的,萧胥跪在地上,只隐隐听得“将功折罪”这四字。 萧胥只觉荒诞。 他已是穷途末路,竟还有将功折罪的份么? 却没料到,数日后与仇红一面之缘,她竟真得伏下身子,伸出双手,要将他从鲜血淋漓的地上扶起。 一切都如宋允之所愿,他千方百计献这一场戏,赌对仇红恻隐之心,要将萧胥送到她身边,做好他的眼线。 他布好一切,千算万算,却没算准自己会如此妒忌发疯,恨不得当庭砍下,萧胥碰过仇红的那一双手。 也未曾算准,仇红留萧胥在身旁,认他为徒,朝堂之上与他同进同出,数年来,未曾更改。 利用和控制化作了滔天的杀心,这原本是一件斩草除根的事,留下萧胥这个人,无本来就异于给自己留下无穷的后患。 宋允之早就做好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准备,原本不需要过多的思虑,将萧胥彻底交给廷尉。然而,令他犹疑不定,甚至最后被迫要留下萧胥的原因,却是一桩令他自己漏怯的心事——他怕伤了仇红。 伤了仇红。 凌云轩。 在那莲花纹雕的玉璧后面,殿门洞开,迎向萧胥铺开一张莞席。莞席旁架着漆红的刑具。宫人们屏息肃立,耳中连风扫寒枝梅的悉索声都清清楚楚。萧胥望着那根冷冰冰的刑具,抿紧了嘴唇。 这是宋允之,用来破他心防的东西。 他的手段并不高明。 但足够折磨。 萧胥忍下来了。 他受得了皮肉之苦,光阴蹉跎。 也受得了储君之怒,容他不得。 唯独受不住的,只有她的有意疏远罢了。 萧胥不得不发笑。 纵是太子又如何。 在仇红面前,他们是一样的卑微、渺小、不可言。 谁都胜不过谁。 他就算恨他,嫉他,还不是要等着他将仇红今日如何一一道完,才能赏他一顿皮肉之苦,才能找回属于储君的尊严? 没什么忍不了的。 -- 第六十一章:生死信(前夫哥来咯) 所以,萧胥再忧愁,也胜不过东宫那位,哪怕当面吃了仇红的一点闭门羹,也兀自展颜,状似无意道:“扰了你清净了?” 又替她剥起手边的瓜果来。 他的手好得不全,终日上了药,快见好时又会被拉去凌云轩受刑,反反复复,终究还是落下了病根。 但若连为她做这些小事都要假手他人,萧胥是真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值得她惦念的地方。 一边忍痛一边又道:“瓜果性凉,少吃为好。” 手被人轻抬了去。 仇红低着头,宽袖挽折压在膝上。手上轻重适宜,力道像是刻意拿捏过的。 “师傅”萧胥被她看得一晃,下意识去遮手上的伤处,又被仇红止了动作,动弹不得。 她偏过身子,看了他几眼,他一边心脏狂跳,一边面不改色等她的话。 仇红对他,终究是保有心软的。 “你的手。” “不妨事。”他缓声,“做木工的时候,不小心弄的。” 他自认仇红不会深究,也自然赌赢,仇红对他仍有恻隐之心。 半晌静默,仇红终究是什么都没说,视线扫过他的手,又飞快地落回那气氛正热的戏台。 默许了他坐于身旁。 却不许他再剥吃食给她。 萧胥按捺住心头激荡,乖顺地坐在她身旁,同她一道观赏。 然而仇红,却再看不下去那台上精湛的武艺之演。 萧胥惯不撒谎。 如今却什么时候,也学着面不改色,说假话来搪塞她? 他手上那伤,旁人看不出,她却再熟悉不过了。 十指连心,宫中刑罚与之相关者,只有一用,即为诛心。 身体发肤,四肢腰腹处重伤尚且可避之而养,而手一旦受了刑,却退无可退,无处可避。 仇红虽未受过此刑,却真切见过,宋池砚那双被刑罚糟践了的手。 *** 每逢入京,免不了太医院走过一遭,既是不负梁帝好意,也是让仇红自己放心,检查她身体各处,又顺走补药几方。 那日也不例外,她走过流程,并无大碍后取过药方便走,路过太医院后门,却见一只眼熟的玳瑁等在门口。 那猫的品相极好,眼眸明亮,四爪修长,端端是等在那里,都有不可轻易亵玩的风仪。 越是不可亵玩,仇红便越起了要与它过过招的兴致,于是转了脚步,往它跟头凑去,那猫并不搭理她的举动,仍然不动如山地等在后门。 仇红蹲在它前头,放下手头的方子,一边凑近,一边嘬出几声。 那猫并不理她,仇红好奇更盛,它越躲她越勇,一边直起身子,一边伸出脸去。 额头却撞到了一人冰冷的手指。 她忙抬头,面前的人仍然沉默地站着,伸向她的手正干干净净地向上摊开。 绝色美人啊。 日影一点一点往东边移去。黄昏降下来,仇红仰头只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全然地叫日色融了去。 有如神迹。 仇红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听那人咳出一声,才缓过神来,视线下移,才发现他玉袖之下,十指上新旧交错的红痕暴露了个完全。 那伤痕太突兀,本是汝瓷般青白纤细的十指,白白添了这横错的红痕,像是极好的画遭了刀割,突兀分裂,一下子刺痛了她的眼。 堂堂皇十一子,如何受了这耻辱之刑? 他生母早逝,后宫之中无所依仗,抚养他的庶母心术不正,数十年无所出,一面假意逢迎梁帝,一面暗自将气撒在他身上。 可她明明记得,那庶母早被宫人揭发,梁帝大怒,斥她毒妇,将她打入冷宫,从此不见天日。 那他如今的伤,又是从何而起的? 仇红径直站起身,一时有些六神无主,直到与他对上视线,在那道沉而温的目光下,终于勉强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但她来不及问。 他一向来去匆匆,太医那儿要过了治伤的药便要走。随行的玳瑁往他怀中一蹿,最后冲她轻喵了一声,一猫一人便就此离了她的视线。 那十指上的伤却烙进她心口,挥之不去。 直到很久很久,他们二人互通情意后,宋池砚才松口,终于对她剖白。那日的伤痕,并不是何人施加,而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惩戒。 那是贞徽二十三年。 极难熬的一年。 年初的那场雪下得极不逢时。秋夏相接时,长江之南发过一场蝗灾,杭州府呈报,江南的早稻几乎都被蝗虫啃了个精光。 当地百姓北上逃荒,洛阳城惧内乱,紧闭城门不肯让百姓入城。入冬后,大雪封道,一路尽是上冻死、饿死的人,一时之间尸横遍野,灾民没有活路,甚至割私人腐肉而食。 然而,朝廷根本顾不上这惨死的数万灾民。 内忧至此,外患也丝毫不平。 西南乱象乍破,本在两年前归顺后梁的吐谷浑卷土重来,在一夜之间纠结五万边沙骑兵,突破了关隘防线,不出半月,越州主城告急,血流成河。 腹背遭难,风雨飘摇。 偃月营死士八千无一人留驻云疆,皆披甲上场,驰援西南。 那是一场仅仅一月,却叫人苦不堪言的熬仗,吐谷浑与后梁积怨已久,见梁军如见死仇,招招是殊死一搏的猛攻,即使不伤及后梁的根本,也要凭自己蛰伏已久的獠牙,生生从这已经风平浪静多年的帝国之躯上,咬下一块血肉来。 西南关隘,顷刻间便成了吞噬人性命的修罗地狱,不见天与地,不分白与黑,深夜的寒风里翻滚着流矢的飞声,举目疮痍,火燎后落败的草灰卷尽风沙,哀嚎与恸哭都是血腥的滋味。 此时,京中正覆雪,苍苍茫茫的雪影中,传信之人手执邸报,快马加鞭,行于宫墙之中孤寂的甬道。 满朝文武提气以待,长颈相望。 等来的却不是战事告捷,战乱平定。 而是主将裴映山的死讯。 力量悬殊,偃月营寡不敌众,主将裴映山冲锋在前,以身殉国。 而副将仇红,于穿月关一战中,叫敌军首领长枪洞穿了肩骨,身受重伤,翻身坠马。 待休战后去寻时,竟是不见踪影,下落不明。 四个字,令满堂失色。 利落又无情。 令苦等她凯旋的宋池砚,失了最后一点可以枯守的念想,肝肠寸断。 高台之上的梁帝缓而沉地仰起头来,只道三字。 “一个月。”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一月后又是一月,转眼冬日已深,换过新年,仇红的下落仍是不明。 整整三个月,她生死未卜。 圣意不可催促,礼部却仍是早早备好了国丧。 她的遗物从云疆,经由沿路百姓长跪相送,遥遥而至帝京。 比起旁人足以纪念的颇多,她留下的东西,少得可怜。 空冢寂寞,碑前风雪乱逐。 宋池砚此生,再没有比那更难熬的一个冬了。 窗外的北风夹着雪,抨在漆门上。 除此之外,万籁俱寂,烛焰跃然。 又是一年的冬。 但今时与往日不同。 腊八佳节,宫中张灯结彩,欢庆隆日。 金銮殿歌舞升平,宫妃大臣位列其中,梁帝与人同乐,气氛融融,而殿外太液池则显得寥落许多,冬日已深,湖面上寒气深重,一眼望去是远不见边际的墨色,遥遥地望去,只见湖边零星地散着几盏花灯,与金銮殿中灯火辉煌相比,微弱得几乎要看不见。 没有人会晓得。 正在宴兴正酣的此时,被墨色吞噬的湖心中央,一只毫无所依的小舟之中,一对鸳鸯瞒天过海,逃了皇帝的席,心照不宣地相约这冷池舟中。 小舫四角的碎珠流苏震颤,珠帘相撞,灯影摇晃,紧扣的窗页被一只舒展到极致的手推出一道窄缝,一声柔到极致的娇呼随之泄出,滚烫的情意灼烧了晚风。 船顶悬着一盏绸纱灯,温柔的灯光笼着一双交颈缠绵的影。 一个时辰后。 夜静下来。 仇红安安宁宁地枕着宋池砚的臂膀,肩处披着他的狐氅,手边是一册书。 她看书,宋池砚看她。 她做完后便犯懒,但书是借来的,得掐着时间还,不能不看,于是他全然揽了累手的活儿,那双将才撩动她春心的手现在规规矩矩本本分分,一只替她举书,一只替她翻页。 时不时她看得慢了,他还能得空抽出那只翻页的手,伸进大氅里,捏一捏她交握着取暖的五指。 一切都很平宁,直到仇红兀得掀起眼皮,问他道:“为何那日太医院再见,你的手又添了新伤?” 前半夜闹得荒唐,仇红的思绪有些沉,直到平静下来,灯下映出那双匀称纤长手上的伤痕,她才反应过来,要问他原因。 话音刚落,宋池砚并不急着回答,而是低下头,在她唇角落了一个吻。 “去年与吐谷浑一战,你生死未卜之时。”他捏着她的指腹,声调平柔,“你的东西,所剩无几,都葬入了衣冠冢。” “但父亲执意要找到你赴西南战事前,留下的生死信。” 生死信。 仇红的目光清明起来, 这是军中习俗,将士出站前都会留下一封生死信,以告慰生者。 但她从未写过一次,也不打算写。 来去无牵挂,死了便死了,何苦再留这样一封生死信折磨生者。 “我写了。”宋池砚张开口来,几乎是用气音吐出了这句话。 烛焰将他额前的碎发染成微微发金的颜色,空气里清晰的游丝浮絮,明明暗暗地衬于人面上。 “若将军,无法平安归来。”他垂下头,将她的手纳入自己五指之间,“我欲与将军,共赴黄泉。” 透彻又伤情的一句话落在仇红耳边,令她唇齿发颤。 “但写完我便悔了。” 宋池砚紧攥着她的五指,与她掌心相贴,他低垂着头,眼睫微颤,那模样如同数罪一般,虔诚而认真。 “我不要与将军死别。” 他齿缝里抽了一气。 眼底的泪光晶莹。 “写完那封信,我便悔了。” 所以。 自罚十指。 以陈罪自省。 “从前我恨着养母,恨她轻贱、折辱我。” “可我如今真切谢她,若我那日不来太医院,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再遇上你?” 小十一(死了都要爱版):爱是一个字,我要说无数次。 -- 第六十二章:“我将自己交付于你”(前夫哥 仇红忘不了与吐谷浑的那一战。 关隘上破碎的夜,连风里都荡着残血的气味。苟活下来的战马眠于厩中,偶有一两声呼痛的长嘶划破寂寂长夜。 仇红并未因这一仗之艰难,杀意肆虐已近癫狂的敌人而退缩半步,但当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和侥幸活下来的部将一起清理战场时,见到那些死去的将士,尸横遍野中净是偃月营的军旗。 仇红心乱如麻。 偃月营里同吃同住,朝夕相伴的战友死的死伤的伤,面目全非的士兵被拖上车架,她替他们裹布,却认不出他们究竟是哪一个。 到最后,她只能以生死有命四个字来宽慰自己。 穿月关的那一战,她恍惚以为自己要死了。 那长枪瞬间破开了她肩骨的血肉,她平平受了这一击,只觉得天旋地转,窒息濒死。 再醒来时,已不在梁军大帐。 她受困于吐谷浑,整三个月。 被俘后的生活并不适合回忆,她只记得三月之期一到,她死里逃生,历经千辛万苦,重回了后梁。 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逃的,一路艰辛不必去说,她本就习惯了如此颠沛的生活,只是万想不到,千里之外的宫城之中,宋池砚记挂她,竟自乱到如此地步。 明明从前她交代过,生死之事自有天命,若她真不幸死于阵前,不要哭,也不要记挂,他的人生还长,为了一个死得那么早的人沉湎痛苦,不值当。 但爱一个人,是不会论值不值当的。 仇红静静地望着他,她眼眸一软,满腔的动容化作仰起头,不管不顾的一吻。 宋池砚闭???了???眼???承???受???着???,???睫???毛???颤???得???厉???害???。 那一吻缠绵,唇齿之间银线交缠,仇红吻着他,与他十指相扣,指腹贴着他的伤痕来回轻抚,却觉不够。 “若我真死了。”她浅浅地将舌头退出来,匀着呼吸,柔着嗓子道。 “十一。”她叹息一声,雪白的齿轻轻磕在一起,望进身下年轻恋人的双眼,“不必记得我。” 本意是宽慰宋池砚那颗因了她担惊受怕的心,却适得其反,戳中他心尖上受伤的一处,急促呼吸间肉身颠倒,她被人摁在身下,来不及说话,换来更加猛烈的一吻,他的唇舌直直堵上了她的呼吸。 他恼了,因她这随口便能将他抛下撇开,又轻飘飘的一句。 但只是一瞬。 他对眼前这个人,爱大于一切,除了爱,便只有心疼。 “朝廷将你交付与天下。” 宋池砚抬手,侧面将她耳旁的发向后挽去,他的手很暖,在耳后这样敏感的地方摩挲,引得她浑身颤栗不已。 “但我却明白,我是要把我自己交付与你的。” 仇红呼吸一滞。 只觉从前数十年被岁月蹉跎的残缺之身,被眼前这个人,这句话,轻而易举地填满了。 湖色潋滟。 明明是深冬,却在此时荡出了盛春的艳。 两个人都衣衫轻薄,几乎不需什么扯拽,就已然皮肉相挨。 仇红从未如此迫切地要去追他的气息,宋池砚高扬起头,直直吻住她的肩膀,那处长枪洞穿后的伤。 仇红本不在意这痕迹,她行军打仗,身上的伤林林总总,若每一条都要去顾上,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但唯独这一处。 宋池砚受伤的眼神总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仇红明白,这于她而言,或许只是简单的一处伤,但于宋池砚而言,这道伤却是他的天堑。 仇红不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能为他做的十分有限,唯独这里,她按时用药,妥帖护着,那处的伤疤,便渐渐在药物作用下,淡成花簇般的痕迹。 宋池砚连她上药也心疼,总觉得每每碰上一次,都会叫她痛, “???将军,我是你的。???” ????? ????????宋池砚舔???去她肩上的湿液???,???哑???着???嗓???子???说???道???。 耸动的发贴着她的下颚,她???的???脖???颈???扬???起???,???眼???睛???被???沉???进???暗???流???的???情???欲???中。 ????? ????? 脆弱的喘息从齿缝中泄出,又很快被温热的唇堵了去。 仇红几???乎???不???可???抗???拒???地???发???现???下???身???在???不???断???吐???出???灼???热???的???液???体???,???堆???积???在???穴???口???,???又???迅???速???地被他不知何时窜进的冰凉的手???冷???却???,???最???后???凝???成???一???片???冰???凉???,???与???身???体???里???尚???未???熄???灭???的???热???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 ??? ???熟悉又???汹???涌???的???失???控???,???刻???骨???刺???心???的???快???感???与情到深处的爱意一并迸发。 ?????????? ??????????? 那???刚???刚???对她吐露情意的???舌???头???,?????此刻脱了纯情的外衣,危???险???地???在???赤???裸???的???肌???肤???上???游???走???起???来???。 ????? ????????她???的???乳???尖???,隔着薄薄的衣料,已???经被磨得???硬出一点痕迹??????,衣衫下???浅???浅???隆???起???,如雪堆般的纯洁。 ????? ???????? 然???而???他???的???唇???舌???没???有???丝???毫???仁???慈。 就???这???样???情色又???贪???婪???地???从???细???腻???的???肌???肤???上???划???过???,???流???下???光???亮???的???水???痕???,???舌???头???划???过???乳???肉???边???缘???,???刻???意???避???开???了???奶???尖???,???顺???着???隆???起???的???痕???迹???,?????又张开嘴,将那整团含进。 ????? ???????? 他沿???着???白??嫩乳???下???缘???的???曲???线???舔???了???下???去???,???舌???根???用???力???,???将???那???可???怜???的???、???轻???浅???的???乳???团???在???舌???尖???上???玩???弄???,???荡???起???一???阵???阵???细???腻???又???醉???人???的???雪???浪???。 “别玩儿了......”仇红哑声,微喘着将腿弯蹭上他的腰,“十一,十一......” ???????? 痒???。 ????? 极???痒???。 ????? ???????? 又带着极为潮湿的水意???,?混着??滚烫的鼻息,烫???得???要???化???开???,???每???一???寸???都???是???窒???息???的???快??感???。 宋池砚从来对她只有应允和满足。 方才早已有过一次畅快淋漓的欢爱,现如今再进去,舒畅顺利得多。 甫一进入,小穴便已经撑???到???能容纳的极???限???,???只露???出??肉红色???的???一???条???缝???,???软???腴???的???穴???瓣???含???着???他???勃???发???的???阳???具???,???嫩???肉???舔???舐???着???性???器???上???盘???着???的???青???筋???,???毫无休止地淌着???水???,???将???他的柱身???都???染???湿???了???。 ????? ???????? 宋池砚天灵发烫,一边忍耐着下身狠凿的冲动,一边压下去,细???细???舔???过???她???的???唇???线???,???探???了???舌???尖???进???去???,???裹???住???她???的???舌???头???,???缠???绵???悱???恻???。 ?? ?? ???????? 身???下???含???得???越???发???紧???了???,???耻???骨???抵???着???耻???骨???,???最坚硬的两处撞在一起,焦灼地摩???擦???出???滚烫的???热???来???,???有???些???疼???,???有些麻,但???更???多???的是,???不???满???足???。 “将军......” 湿热的气息,潦草地浮在每一寸皮肤上。 仇红被这压在她肩骨的柔柔一声,喊得六神无主。 “别抛下我。” “别抛下我。” ?? ???????? ???然???后???下???身???动???了???起???来???,???全???插???了???进???去???。 ????? ???????? 到???底???。 ????? ???????? 仇红???足???尖???绷???紧???,??????身下的穴???也???绞???了???起???来???。 宋池砚???捕???捉???到???了???身下人已淋漓尽致???的???沉???溺,张开嘴,用湿润的口腔???忽地含???住???她贴着他面颊,发着颤的五指??,???极尽柔情???,???百???般???吸???吮???,???磨人至???极。 “我是你的,你不能不要我。”他身下发着浑,口上却老实委屈,一遍一遍,说着叫她怜惜的话。 ????? ???????? 仇红浑???身???哆???嗦???着???,???承???受???着???他???的???撞???击???,???滚???烫???的???肉???棍???贯???穿???着???她???的???敏感深处,???逃却也逃不掉,腰??????也???牢牢地被???他???的???掌???心???囚???住???,???只???能???无???助???地???承受,一边含糊地应着他柔声的求,一边扬起身子,紧紧贴着他腹处的???纹???路???。 ????? ????????穴???口???被???怒张的???头冠???不???断???撞???开???,???湿???烂???成???红???润???一???片???,???细???缝???被???碾???弄???得???泥???泞???,???黏???腻???在???两???人???的???性???器???间???牵???出???羞???耻???的???丝???液。 ????? ???????? “将军、将军......” 爱人柔软又渴望的呼唤将她骨缝中的渴全激了出来,仇红浑身发烫,腿心被撞得失去知觉,但双臂仍牢牢地拥住身上人宽阔的臂膀,片刻不松。 ????????????? ???? 仇红在他身上,总是毫无保留的纵情。 也毫无保留的依恋。 云雨过后,她借窗外月光看他那张残余泪痕的脸。 那双叫她心疼的手搭在她腰侧,指腹轻轻地挨着她的肌肤,月光下伤痕淡成一道仿佛快要愈合的枷。 仇红一夜未眠,盯着那伤痕,整夜。 叫她如何能忘得了? 关于宋池砚的回忆,都是令仇红伤情的,只是今时今日,她触景生情的缘由却全然不同。 这伤阴差阳错,有朝一日竟会落在了萧胥身上,一瞬的慌乱过后,仇红心乱如麻。 她强迫着自己不再去回忆和宋池砚有关的一切,靠戏台上锣鼓铮铮将自己硬扯出心境,勉强稳住了心绪之后,才缓了呼吸。 萧胥是个读书人。 清白、自持。 终日在史馆内,做的是最安分守己的活计,如何惹上,又受了这夹手之刑? 她心中有万般不解,但方才他宁愿撒谎也不愿直言,难道她还要逼他开口不成? 她一时心烦不宁,戏台上的演出看也不看不进去,又在席间瞥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宋悠。 -- 第六十三章:唯有牺牲,才能制衡。(200珠加 细看过去,宋悠那一桌身旁只坐着两人,仇红有些面熟,认出他们二人正是宋祈、宋念两兄弟,是如今已封王的皇七子、皇八子。 他们曾是秦王的儿子,因生父早逝,托孤于梁帝,梁帝才将这一对兄弟收入宫中,位列皇子,代为抚养。 皇室之中,这两人的德行、脾性算得上不错,想来是宋允之做了安排,让宋悠跟着他们前来,仇红瞧见了,也好放心。 他们三人来得算晚,庭内七七八八落座了些人,但离近戏台的地方,还空余几桌,这三人无需周折,便选了一桌入座,好巧不巧,与仇红所在离得不远。 宋悠今日看上去气色颇好,比恒昌馆那日再见,倒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少年模样了,坐于案前,背脊平直。 身旁两位皇兄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说着话,他彬彬有礼,时不时开口应答,几人看上去融洽得很。 宋悠回京不久,仇红本以为,还要在梁帝跟前待些时日,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允许离宫参加裴家的宴席。 仇红收回视线,此地人多口杂,她不好与宋悠亲近,但想来梁帝如今真真是慈父作派,她也能少操点心。 见着宋悠,仇红后知后觉,今日哪里是这表小姐的生辰。 那日在东宫,她两只耳朵听得分明,这姑娘明明当时便吵吵嚷嚷,说当日就是她的生辰,要与宋允之洞房花烛,一刻缓等不得。 怎么到了裴府这里,生生推迟到了今日? 仇红一顿。 今日...是十一月十四。 她深呼出一口气,心底隐隐有个猜测,却不能明说。 这厢戏台上最后一场武艺散了,只消等铜锣一响便准时开宴。 仇红等着吃饭,一旁的萧胥见她方才视线,同样瞧见了宋悠等人,知她关心,便顺嘴提道:“宫中要选吉日设宴,晋封十三殿下为王。” 眼前交错的人影一下子沉寂下来。 仇红心思渐乱,顿时没了口腹之欲。 她抬眼,只见宋悠那桌,不知何时已拥了些举杯攀谈者。 人心难控,却是最好揣度的。 众人簇拥之间,仇红隐隐瞧见宋悠那张尚未褪去稚嫩的脸稍稍扬起,眼眸之中,竟有一丝坚毅之气。 册封他为王吗? 这才短短多少时日,梁帝竟如此心急,要做个爱惜儿子的好父亲。 宋悠无母家依仗,封王多少能改善他的处境,想来他年幼,梁帝也不会令他赴任藩地,而是留于京中,天子近侧。 京中趋炎附势之人不在少数,于他们而言,谄媚献颜是最无需成本,却又最简单易做的事,既不伤自我,又能讨得好巧,何乐而不为。 但于宋悠而言,这恩情来得太好太快了,他才刚被接回京中,这么快又要受封。 树大招风,他孤身一人,若有心之人图谋不轨,他能拿最不可测的圣意去敌吗? 仇红一时无言。 但这都不是她能为宋悠考虑的事。 梁帝既打算要给宋悠位份,意思是七年前因柳氏而起的祸乱,他终于要与天下臣子百姓,给出一个明而确的交代了。 仇红记得,当年民怨激愤,怨声载道,就是云疆偏远,也多有议论哀声,更慌乱京中朝臣口诛笔伐,弹劾奏疏、谏言多如飞雪,这些声音,进言的无非一事——要梁帝杀柳忆雪以肃清朝廷。 梁帝却迟迟不肯动她,哪怕柳氏罪责板上钉钉,三司清算确之凿凿,他也始终未动过柳婕妤一分一毫。 哪怕后来迫于无奈,当庭攫夺其封号,打入冷宫,也不过是为了众人面前,保全她的性命。 但他的偏袒,只换来更加来势汹汹、势不可挡的人心。 后梁波谲云诡的政坛之中,朝廷与地方,皇帝与臣子,相互猜忌和抗衡之间,阳谋阴谋行于日夜,亘古不变的道理是,唯有牺牲,才能制衡。 梁帝不愿杀他的女人,必然要将刀挥向,其余有罪者。 柳氏满门落斩,不够,与柳氏共谋叛反者株连九族,不够。 梁帝不眠不休,亲理案宗,三司长官皆陪侍身侧,整整七日七夜。 梁帝梳理出的名册,牵连者甚广,一些人的身份,甚至与在场三司长官脱不了干系,众臣惶恐,长跪请罪。 梁帝长捏着眉心,他已数日未曾阖眼,疲态尽显,坐于九龙宝座之中,威仪却不少一分。 “诸位爱卿,可满意了?” 声中不闻波澜,却似风雨欲来。 三司长官齐齐高呼:“臣等,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梁帝站起身来,他的影子铺在诸臣面前,挡住了地面上所有的光。 “你们哪里是不敢妄言。”梁帝鼻腔中笑了一声,他手指案上累如薄山的案牍,“这字字句句,有些人的笔怕是都要写秃了!” “你们觉得,是朕徇私枉法,要保柳婕妤,不是吗?” 梁帝深吸了一口气,阖目仰面。 “若要论罪,诸位爱卿锱铢必较,却未曾论过朕的。朕识人不清,用人不当,诸位爱卿,为何不弹劾朕昏庸无能?” 字字如刀催性命,跪着的人心中波澜迭起,如临大敌,身颤不止。 梁帝垂眸,将地上一个个跪着的影收入眼底。 这些人,是他江山的肱股之臣,他们身上深重的玄色朝服,本该凝着帝国最为闪耀的光辉,然而如今落在他视野之间,却像无数溃烂延展的血色创口。 “死一个女人,柳氏造的孽,后梁百姓受的苦,便就能赎清了吗?” 他说完这句话,手指猛地一握,此生第一次,他为一句话颤了喉咙。 “你们啊。”他低下身子,垂头看着地上跪着的,他的忠臣,他的左膀右臂,视线扫过这些人的脸面,“把自己的颜面看得比谁都重。若今日,你们真是为了黎民百姓喊冤,为了后梁社稷呕心,朕不会多言一句。” “但你们扪心自问,你们今日要逼她死,到底是为了你们口中的仁义道德,还是你们各自的利益?” “想清楚了,再上奏疏,亲手交于朕。” “否则。此事,不许再议。” 月偏西。 博山炉中烟尽,他的影子斑驳地绣在窗上。 “你们要朕做明君,朕兢兢业业,这数十年来,在功绩之上问心无愧。柳氏祸乱,毁我后梁,其心可诛,该罚的,该责的,事无巨细,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朕有错,朕认了,朕愿意自罚,愿意弥补。但你们推脱责任的方式,就是把一个羸弱卑微的女人推到生杀予夺的政治刀山上?” 他说到此处,胸中郁结一口浊气,咽不得,吐不出。 “她入了冷宫,此生便也如此终了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诸位,且多思量。” “朕,不会再去看她。” 最后那几个字,他脱口不易。 那一夜,京中无人安眠,窗外大抔大抔的枯蕊被秋风吹落了,拂扫过地,又飞向石壁,穿过殿前的金鹤,继而摇响了殿檐上的铃铛,如同他今日在含元殿上,对朝臣说的那些话一样,铿锵入耳,喧嚣了整整一夜。 悠悠众口终究被血流成河的帝京,和天子之怒堵了喉咙,无人再敢言。 仇红不苟同,但理解。 梁帝不过是想留一个人给自己罢了。 江河日月,斗转星移,黎民百姓将他奉为天命,却无人可抚慰他那颗尚且鲜活的人心。 他想留一个人给自己,这愿望朴质,是他抛却帝王身份后,作为凡人最虔诚的心愿,纵使难以实现,他也愿意为之一搏。 但终究事与愿违。 三年前柳婕妤病逝,香消玉殒,梁帝信守承诺,即使她死了,也未曾再见她一面。 彼时仇红不知在何处醉生梦死,与红楼里模样清俊的小倌花前月下,吴公公拖着夜雨来请时,她浑浑噩噩,对于那尖声细气又带着哀切的话音,听不真切。 “罪人柳氏,病逝了。” 直到那嗓子一颤,仇红清醒了半分,垂眸,借着杯中酒,为逝去之人念了三声阿弥陀佛。 她依稀记得,那个令梁帝念念不忘的女人,生有一双温柔的远山眉,她惯不梳髻,任一头鸦色流瀑一般地垂在肩头,身着苍青色的绸衣,像极了金銮殿中高悬的神女图。 那种美,极其的内敛深邃,像一把柔软而薄刃的刀。 柳婕妤死了,这刀便扎进梁帝的心脏,他受过此伤,想来此夜,血流不止,无药可医。 仇红不面圣,不愿跪在他跟前,陪他分担这永失所爱之痛。 她一夜未眠,等着梁帝苦够了,痛够了,坦然地接受柳氏的死,然后彻底将四年前的事尘埃落定,天光大亮,却等来梁帝称病避世,又三年。 偏偏拖到如今。 仇红咽茶,喉咙一热。 “七年前柳氏祸乱,朝中可有定议了?” “如何写的?” 她朝身边望去,萧胥的侧脸温和。 他是不知她从前龃龉的,因此她能格外平宁地开口,他也能极为自然地答她,毫无保留。 萧胥正为她布菜,他低垂着眉,听她一问,如她所料,平声回她道:“是兰台令几位长官,一同商议着定下的,我听闻,是取了四字,作——万伥之乱。” 仇红听完,淡淡应了一声:“嗯。” 眼前恍然有一团血红色的雾气腾起,仇红闭上眼睛,却怎么也拂不开。 “这个伥字选得好啊。” 她淡声道。 对于梁帝,她是毫无妄念的。 无妄念,所以,无所求。 他做什么,都再伤不到她了。 却忽觉脚腕处疼痛,那沉寂许久的蛊毒发作,痛扎在脚腕,如今却一血封喉。 本来今天工作太忙更不了,但是一爬起来发现已经两百珠了,速速安排上加更TT,鞠躬感谢读者宝宝们! 小照川的肉真的真的在路上了!读者宝宝们多多珠珠!下周也日更! -- 第六十四章:席上(萧胥逐野1、、修罗场) 仇红咽下喉头的血腥。 蛊毒发作,于她而言算不上要命的威胁,她可以淡然处之,于是抬起竹筷,一口一口,旁若无事地吃着食物。 她学乖了,从前负隅顽抗的时候,这蛊毒总会磨得她更加痛彻心扉,但一旦她置之不理视若无物,这痛便如鸦羽扫肤,痛过劲儿,便留不下什么了。 开席以后,旁几桌因着仇红“威严”而空出的席位,都被来得晚的宾客填了个实,一时周遭人声鼎沸,显得他们这桌惨淡寂寥。 好在,安安静静地吃完这顿饭也不算坏事,仇红便心安理得地与萧胥一同霸占了这张桌子,可饭菜才吃了开头,对面的空位上竟又陆陆续续地坐上了人。 这几人一道来的,打扮得都很随意,但礼数周全,朝仇、萧二人打过招呼后,方才入席。 想来是没认出仇红,入座后,仍然热热闹闹,旁若无人地说着话。 听他们所言,讲的是这坊间八卦,仇红倒没料到还有听奇闻轶事下饭这样的好事,慌忙往自己碗中填了饭菜,专心致志地扒饭。 席间却突发骚动。 引得说得正酣的几人停了话头,齐齐朝外看去。 仇红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也看过去,但她坐的位置不好,那头发生了什么根本瞧不见,往左右两张桌各听了一耳朵,才知道,原是富阳公主大驾光临。 皇室之中,富阳公主既是长,又是唯一的一位公主,因此格外受梁帝宠爱,不仅令她以女子身份在朝中掌管要务,更让她殊荣加身,遥领归顺的燕地。 天子荣宠倒不难得,难得的是,富阳公主却有如此的本事,当得上梁帝命她的职。 坊间赞誉,富阳作公主,亦成豪杰。 可惜,公主声名远扬,却是个难见庐山真面目的主。 倒不是什么体弱多病,公主身体康健,只是简单的,不喜外人。因此也不曾参加过什么宴席,即使是必要外出,也会覆面纱示人,公主长到如今,除亲人、近臣、谋士之外,见过其容貌者,寥寥无几。 因此,席间听见富阳公主大驾光临,皆是热闹活络,交头接耳起来。 “富阳公主亲自贺裴家小姐生辰,想来这裴家还是如日中天啊。” “其实呢,说不定是卖兄长的面子,太子不是和这裴表小姐关系亲近么,依我看哪,估计是好事将近,富阳公主提前来拜会嫂嫂了。” “君此话有理,东宫主位空悬已久,这么多年就纳了一个楚良媛,且肚子一直没什么动静,就是太子不急,但子嗣乃皇家大事,裴家小姐又是这样尊贵的身份,我看,大喜之事,应当是八九不离十。” 旁的几桌都已脖子拧成麻花,这边听那边传,生怕漏了什么讯息,仇红听他们说得有鼻子有样,津津乐道,她与萧胥对面的几人倒没那么夸张,只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跟富阳公主有关的秘闻。 仇红正襟危坐,安坐如山。 她倒想听听这坊间传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听到富阳公主五岁时为了博圣颜一笑,穿鲤鱼装要在雨花池扮小鲤鱼,一头扎进池中,却撞了满头的冰。 仇红想了想,忆起富阳公主巴掌大的脸上满额头的包,忍俊不禁,冲萧胥点点头,答:“的确。” 听到富阳公主十岁时因不喜欢自己的带教老师,便与自己的幼弟互换装扮,互相顶替着上学,一连五日瞒天过海,直到梁帝抽查,才将此事揪出。 仇红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对着萧胥道:“富阳公主,从小便精通谋略。” 听到富阳公主三年前大婚,一晚后便立马休夫,是因新婚之夜新郎掀了她的面纱,因她真面目而大为受惊,退避三舍,惹了公主不快。 仇红皱了皱眉,答两字:“放屁。” 这一声太大,对面热闹的几人登时哑了嗓子,说得正是高兴时候,被突兀地一扰,当即不管不顾,冲她嚷嚷道:“你谁啊?怎么富阳公主的事情,你在这儿评个没完?” 仇红没说话,双手抱臂。 她是不屑于解释,也不想多费口舌的,这宴反正也没了意思,干脆走了便是,但一旁的萧胥并不肯走,而是留她在座位上,不紧不慢为她添了杯滚茶,轻笑,从容一句道: “诸位口有失言,我家师傅只是好意提醒,否则今日诸位还能吃好宴席,明日可就说不准,还能不能用上自己的舌头了。” 他温温柔柔地讲完,又规矩地将茶盏放回案上,面上是春风拂面的笑,整个人温润雅致,与方才脱口而出的狠绝之语,对比强烈。 仇红侧目。 萧胥从她身上旁的没学到,这些江湖习气倒学了个十成十。 名师出高徒。 她算理解了。 “你、你是什么恶霸,竟敢在裴府这样威胁人?” 仇红笑了笑,接上萧胥方才的话,道:“我是恶霸之母,威胁的就是你。” “齐兄,何必同他们一般见识。”见势不好,其中一人慌忙拉住自己的朋友,“富阳公主快到了,我们安静着点,此人狂妄嚣张,说不定会怎么惹怒富阳公主呢。” 颠倒黑白倒是有一手。 论资排辈,小富阳追在她后头,喊她仇红姑姑的时候,这些人还不晓得在哪儿玩儿泥巴呢。 仇红也不愿多费口舌,只道:“且等着小富阳过来,与我说上几句,吓破你们的胆。” 但很快她便笑不出来了。 富阳公主的确来了,一身锦绣珠翠,仍戴着轻薄的面纱,身形却比前几年出落得更加窈窕了,远望过去,便是个绝顶出尘的美人,仇红心底腾起一股子不可名状的骄傲,正得意地双手抱臂,雀跃等着她到自己跟前来。 她坐得笔直,有个长辈模样,但突然发觉富阳公主并不是独自前来,她后头跟着一道熟悉的高挑身影...正是逐野。 遥遥相望,仇红与他四目相对,却遭廊下的玉柱挡去了光影,逐野的面目,连唇角的笑容都是模糊的。 她定睛一看,那个人,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却悠悠视线一转,分明就是,向她身边坐着的萧胥而去。 警铃大作。 因着方才倒茶的关系,萧胥坐得比之前更近些,两人之间便只隔着要命的几寸距离。 逐野的心眼,仇红是了解的。 果不其然。 逐野的目光毫不掩饰,他上上下下将坐着的萧胥打量了个遍,末了,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凤眸眯成一道窄缝,深灰色的影在他瞳仁之中凝成一道危险的芒。 “那位燕地的使臣......”萧胥察觉到那来者不善的眼神,却是八风不动,迎着那人的目光,同样上下回敬了他一圈,而后将视线收回,面不改色,对上仇红的双眼,道,“这张脸,这眼神......若徒儿没记错,是自己做事不当,曾害得师傅落了个杀人凶手嫌疑的那位无能之辈,徒儿没记错吧?” 仇红想将这个话题避过去。身子也试图坐得远些,从萧胥身旁撤出去。谁知他却忽地压低身子,伏在她桌前,仰起头来,续说道。 “那日将军府,我亲眼见着他跟着傅大人一道去了大理寺,本是要走好些流程,只是后来听说富阳公主出面,不到半日便将他接了出去,傅大人也没法子呢。” 萧胥直直地回望过去,一边同廊下面色不善的人接上视线,一边将五指轻轻搭在仇红手边。 ! 手上轻轻触碰的肌肤叫仇红浑身战栗。 仇红望向萧胥的手,那纤细的手指,如羽翼般轻轻地拈着她手背的肌肤,这是一个称不上冒犯的动作,且他双眸清明,唇边漾起浅淡的笑意,也是恰到好处,丝毫挑不出错。 “倒是从未见过,富阳公主何时这样关照一个小小使臣......明明是国政大事,却轻易这样让他走了。像是怕伤着他似的.....小心翼翼。”他一面说,一面状似无意地提及道,“师傅倒与富阳公主交好,师傅可知道富阳公主为何如此特殊对待?” 仇红扶额,无言。 萧胥啊萧胥。 如果我说,这是因为你的师傅我,真真惹上了事,这二人串通一气,只是为了保我...... 算了。 锅还是让他们背吧。 做师傅的,左右不能丢了颜面。 对面的逐野仍未收回视线。 他定在廊下,眼神死死盯着仇红,无声开口,一字一顿道。 仇红本在恍惚,但被那双极美的眸一引,又下意识地将目光跟随了去。 她恨自己能读出逐野说的那几个字—— “将、军、好、能、耐。” 这不是个好兆头。 今日十四,明日又是十五。 桌上几人却丝毫没发觉此处的暗潮涌动,一门心思去看前头正朝席间而来的富阳公主,梗着脖子对仇红道:“喏,说曹操曹操到,富阳公主如今来了,看你怎么......” 话未说完,却已见不到仇红。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三十六计,走为上。 她...先跑为敬。 -- 第六十五章:反骨 裴府西楼阁,暖房。 日沉西山,天渐暗下来。 暖房前面是一片十米见方的院子,四面围着牡丹花圃,此时花叶皆凋零,景致肃杀。 屋内的蝴蝶兰却开得极好,陈夫人裹着厚实的大毛氅衣,一身鹅黄绫子,屈膝坐在炭火炉子旁,手头盘着檀香珠串。前些日子发了场热病,磨坏了食指上的甲,上头杏色蔻丹落了个残缺,尚来不及补,此时拿一株花梗在手头,显得人愈发的羸弱。 比起她的迎风消瘦,一旁的裴照川,却如青云之松,卓然挺阔。 陈夫人掐着手头的花梗。 于他们母子而言,这般静静共处一室的辰光,太过难得了。裴家的子孙,仿佛自出生起,就打上了要与家人亲族背离的命运烙印。 映山是如此,照川也是如此。 从前照川还小,还由她在身边照顾着,不过八九岁,便又被送去了云疆,赴了同他兄长一样的路。他走得太急太仓促了,她对幼子的记忆,便也跟着停在了他八九岁的时光。 什么时候,照川也长得这样高,这样挺拔了。 比起他的哥哥,还要有余。 陈夫人垂眸看着手里的花,将它们重新插入了广口瓷瓶之中。 她极一生之力,供养出来这样一双贵子。 陈夫人抬头,裴照川立在簌簌的飞雨之中。墨绿色的袍衫随风而动,即将湮灭的天光在他身影之下,沉入无边无际的地线。 她的一双儿子。 一个,峥嵘一生,却在盛年之时平白断送了性命,另一个,如今好好地站在她眼前,心却不知道,也葬去了何处。 每到这个时候,她便会恨极了那个女人。 “你倒长进了。”陈夫人开口,端起案上凉透的茶盏,“回京这么久,竟是不知道同父亲母亲问一声好,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这个裴家?” 裴照川并没应声。 “木头似的,只晓得远远站着,谁罚你了?还等着人赐座?” 女婢迅速地抬了圈椅进来,裴照川垂眸,那椅子安在陈夫人身侧,案上的茶盏笼着水烟的香气。 这是母亲亲自为他泡的一盏桔梗。 “孩儿知错。” 他坐于母亲身侧,却并未饮茶。 他自知今日是来受过的,这盏中的茶水,无非是在盛怒来临前,保全他体温的手段。 帘外秋叶有影。 母亲的面容就融化在这朦胧的影里。 “你就没什么要同为娘说的?” 裴照川的手搭在膝上,乱影落在他指尖,他张了张嘴,平声道:“还请母亲明示。” “明示?”陈夫人笑了一声,竟有些怔然。 裴家一向被规训得好。 百年来追随后梁皇室的后果,便是家不像家,血肉与血肉之间,规矩和体统铸成一道牢,永生永世地将裴家的人困于其中。 母与子,竟还要用“明示”这样沉重的词。 她喉咙里叹出一声,却是拿捏过的力道,落出口来,几不可闻。 然而。 她看着自己的孩子,他在自己面前,尚且眉眼低垂,不曾松动过一分。在那个人面前,又会如此礼仪生疏,规训自己吗? “你敢为了她入元都派,连性命都要交付出去。”她五指收得极紧,喉中涌上一道辛辣之气,“却不敢在为娘面前,提她的姓名吗?” 云母屏风掐断茶盏之上那道冒着热气的香影,炉上热着黄酒,地龙烧得极暖,裴照川却觉得极冷。 他低眼,握于双膝的手指关节发白。 “...与她有何干系。” 他沉声,唇齿之间漏了一气,是疼的。 “孩儿自作主张,娘亲不满,罚我便是。不用牵扯无辜之人。” “与她没有干系?她无辜?”陈夫人搁了茶盏,喉咙一哽,又飞快地翻着唇齿道,“是你上赶着轻贱自身,上赶着为她卖命?” “映山在时,我就曾百般告诫,无论裴家是何处境,仇红于我们,是味再毒不过的毒药。”她声音不大,但字字真切,如刀割。 “映山用她,捧她,那是时局所致,你分明清楚。裴家早并非旧日威望,要重新立足,取信于皇帝,亲她用她,不过是权宜之计。” 陈夫人偏头,摁在额发的食指发着狠颤,“只是你们啊,到底是赤子之心,把戏当了真。” 裴照川坐着,只字不言。 诚如母亲所言,于整个裴家来说,仇红的确是味毒药。 从前,为裴家所用的时候,式微的裴家要靠这一味毒到极致的毒物浸入骨髓,以毒攻毒方可回光返照。后来,等到裴家借着这毒性的狠劲恢复元气,这味毒却成了裴家的催命符。 于是害怕、畏惧,又渐渐地生出杀意,妄图除之后快以自保。 按母亲的筹谋,戏应当唱到卸磨杀驴这一码。 只是没料到,兄长与仇红同生共死,情分已难说清,宁可一退再退也绝不抽刀伤她分毫。 “映山死了,还不够吗?你硬生生也要把自己搭进去?” 也没料到,裴照川自己也重蹈覆辙,死心塌地,不肯动她半分。 仇红是他们的孽。 陈夫人却不能容忍这孽,再祸害裴家一丝一毫。 她深吸一口气。 “万夜营起于她手,兴于她手,陛下向来重她,又为何平白横刀夺爱,又将它推向你的手中?这便是再直白不过的警告。” “皇帝要你们离心。” “你是装糊涂,还是执迷不悟?” 她声音很细,几乎融进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当中,眼睛却发着比雨更烈的潮,“元都派......你要政斗,为她站上满手血腥?娘不许。” “你这条命是为娘给的,是整个裴家给的,如今却要拿这条命,整个裴家,为了一个女人去搏?” 她越说越痛心,喉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辛辣之气,逼得她唇齿发颤,“你要连这些都不顾了吗?那你的妹妹,隽柳,她还那么小,那么年幼,如今才刚过十六年纪......你忍心日后,她若遭此牵连,从此受尽折磨苦楚,万劫不复?” 这话不见血,却叫裴照川遍体鳞伤。 可,“万劫不复”究竟是什么? 他眼前闪过很多画面。 灵柩里兄长残缺而凋敝的尸首,苍白的面孔破开一道巨大的血洞,血色沉寂而孤绝,灵堂之中灯焰缥缈,托出一道孤魂的影;颓势之中裴家满门落狱,母与子分离,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子放声哭啼,囚牢之间,骨肉破碎。 而真正令他唇齿发寒的一幕,是他受皇帝命,领万夜营的那日。 仇红与他擦肩而过,他们一个往下,褪去了浮华与荣光,青衣素面,要走向沉默的人世间,一个往上,鸿光照铠,大殿之上的皇帝眉眼含笑,双目殷切,等着他步步青云,到他身边。 裴照川觉得,万劫不复,便是那日,他身居于庙台之高,低头望着仇红的背影,与他渐行渐远。 而她赠他的临别之语,只是一句—— “你若毁了万夜营,我会亲自杀了你。” 裴照川回神。 人到痛极的时候,五脏六腑之间,反而会生出一副莫名的畅快。 母亲的话音仍在继续。 她是不肯轻易罢休的人,今日要他来此,就是抱定了要他服软的主意。 裴家的女人有着比男人更为刚烈的骨,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母子二人相对而坐,裴照川垂眸凝向母亲的眼睛,只听她语调平宁,听不出一丝情绪地向他下最后通牒——“若你还认自己是裴家的二郎,今日便要对为娘起誓,从今以后,与她桥归桥,路归路。” “一刀两断。” 裴照川站了起来。 垂帘半遮。 他仰起头,颈上的青脉随之翕动着,薄薄的肌理之下,裹着滔天的巨动。 “母亲。”他道,“兄长并非因她而死,这么多年您错怪她,怨她,让她背负这骂名,为自己开脱,还不够......” “与她分开,这也是你父亲的意思。对你与她,都好。”这话讲到痛处,陈夫人没有容他说完,话赶话地逼了上去,“这便是你同娘讲话的规矩?照川,坐下。” 裴照川止了话音,人却站着没动。 两相僵持,夜至,下人们点了十几盏灯过来,将原本暗沉的院子照得透亮,雨中深色的影也一并敞亮开来,露出原本青色的痕迹。 裴照川挡住陈夫人面前所有的光,他阻隔灯火而落下的阴影,沉默地将面前的人包裹了起来。 “母亲不愿认,我不逼您。” “但有些话,儿子必须说清。我并非欲将整个裴家拉下,卷入争斗,裴家百年,能走到如今已是不易。孩儿并非自私自利之辈,将裴家视为手中棋子,可以随意驱使,为己所用。” 他比她还要平宁,甚至因为坦荡,多了几分势在必得的从容。 “只因我命是我命,且此生注定要为她牺......” 后头两个字,陈夫人不敢听,到底是身上掉下的肉,一旦涉及生与死,便是真真拿刀尖儿在她心上划。 “我要你避其锋芒,有那么难吗?”她的嗓子软下来,态度也跟着松了几分,“天下女子多如过江之鲫......” 裴照川呼出一口气,稍微抑平声音:“而我非她不可。” 帘外逃席误闯的某红:这是我能免费听的吗?日更打卡再加一,珠珠们摩多摩多!鞠躬感谢 -- 第六十六章:喜欢我,何错之有。 仇红隐在雪帘后的角落,正闭目塞听。 方才席上她逃得仓促,于是失了方向分寸,只晓得一味往人少的地方而去。 却不想撞见,暖阁内这一对母子。 暖帐层层迭迭,裴照川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透出来,并不真切。 她并不想偷听,本想坦坦荡荡地走出来,却听得裴映山的姓名,一时止住了脚步。 在此处躲一会儿也好,可凝神静气,正好地歇上一歇。 但那对母子说得太久了,本澎湃的雨势渐渐弱下,可月已上梢头。 惨白的月光铺陈,屋檐之下毫无隐蔽,照出仇红所在,这一方阴暗角落,脚踝处阵痛作祟,惊得她身形不稳,不得已,被迫往雪帘后撤了几步。 “把话收回去。” 帘子里头忽传出一声呵怒,那惊天动地的四个字落地,陈夫人再顾不上方才的从容,惊也似的站起身来。 “你才何年岁,就敢立下这样的誓言了?” 誓言? 仇红将自己尽量缩在月色照不到的地方,一面忍着痛,一面听得帘中人的话。 裴照川立下什么誓言了吗? 什么样的誓言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竟叫一向心淡如佛子的陈夫人,动怒成这般。 仇红仰起头,一道高挺的身影柔柔地在雪帘上拉扯着。 裴照川背对着雪帘,背对着月光,挺身而立,骨重神寒。 仇红屏气凝神,侧耳听着他欲开口说的话。 她倒是十分好奇,方才裴照川怎么大逆不道,忤逆了自己的娘亲。 “母亲明鉴。”帘中人的声线清淡,但落地字字真切,仇红屏息,侧耳,只听后头紧跟着惊雷乍破的一句——“我对将军之心,天地昭彰,至极至诚。” 仇红低头看自己的五指。 将军? 哪个将军? 她脑中转了一圈,后梁武将不多,数得出来的,也就羲和关的赵敏,西南军的孟棋,东南军的黄毅......都是些出类拔萃的骁勇之辈,裴照川中意谁? 哦,还有一个她自己。 裴照川中意谁......还真有点难说。 “你这般真心以对仇红。”陈夫人吞了口气,“她又何时看重过你?” 仇红一怔。 双眸中混沌清明一瞬。 裴照川的心思。 从来犹如一道隐而不发的烂疮。 不痛时,仇红可以视而不见。痛时,便牵一发而动全身,烂疮吐血,却药石无医,只能逼仇红自愈。 不因别的。 仇红恪守本分。 裴映山死前,将唯一的弟弟,托付给了仇红。 没有交给裴家,交给双亲。 而是仇红。 即是托付,从此仇红待裴照川,便有且只能有,“本分”二字。 仇红自认她做得很好。 所以即使裴照川的心思昭然若揭,即使裴府百般轻视贬低,仇红也能为保全本分,通通视而不见。 可惜今日,她好像无法再坦然装作若无其事了。 少年人的心思可贵。 不掺任何一丝杂质,纯粹、简单。 世间难得。 仇红能瞧见,裴照川的影子一动不动,户外起风,撩起雪帘一角,月色缓而柔地倾泻进来,仇红默默地再往里缩了缩,目光所及之处,裴照川遥遥眉眼,融进澄澈却危险的月纹。 “若她对你,有一星半点的真意。” “又怎会看你如此轻贱、贬低自身,沦为政斗之中一枚生死不由命的棋子?”陈夫人咳了一声,“你有何脸面,做裴家的二郎?” “跪下。” 裴照川应声落了双膝。 那一声响,令仇红五内晃荡。 “母亲。”裴照川垂眸,一丝月光从他睫下溜走。 “照川今日愿跪,不是为认错。” “而是希望母亲,能记住照川今日所言。照川的心思,不会改,也不愿改。跪一次,照川便自陈一次。” 果决的话音一落,陈夫人促急地吐出一口浊气,松力,坐倒下来,双拳握得极紧。 面前长跪不起的儿子令她不愿再看,视线逃也似地一瞥,却阴差阳错,捉到雪帘后,一道熟悉的身影。 今日裴府有喜,家主宴请四方来客,那个人的姓名本不应该出现在名帖之中,但宫中久病的皇帝不晓得又从哪里偷来一口仙气续了性命,圣驾回銮,第一件事,便是彻底将拖延七年的柳氏祸乱做了了解,紧接着第二件事便是圣旨一道,片刻等不得似的,着急忙慌复了那人在朝中的职。 如此明目张胆的偏爱,裴府能不卖圣上颜面,将她邀入府中,共贺大喜么。 陈夫人扣紧了五指。 她恨那个人,却也无时无刻不在忌惮她。 拿捏着圣心的女人,比能杀人的女人,更可怕。 而自己的儿子,还偏偏要为这样的女人赴汤蹈火。 怎能叫她咽得下这口气。 “仇大人既已入了我府,坏了从前我同大人立下的规矩,如今又听了犬子的胡言乱语,何必躲藏在雪帘之后?” 仇红怔愣几秒,没想到陈夫人嘴毒眼更毒,多年未见,光凭一道影就把自己揪了出来。 让她跑也来不及。 也罢。 “夫人误会。” 她站起身,拍了怕身上灰尘,掀了帘步出来,尽量面不改色地,迎上屋内两道情绪各异的视线。 裴照川远远望了她一眼,喉中气灼黏。 仇红步入屋中,将帘外的最后一丝月光避开,灯焰下显出她玲珑面庞,一别数日,她人清减了许多,轮廓愈发清晰,映入他浅色的瞳孔里。 “将军。”他按下眸光,急急地将目色撤了去,怕再多一刻,就要让自己无法遮掩的情绪泄露。 “仇大人藏了不久了吧,可......什么都听见了?”陈夫人敛眸,笑意不达眼底。 “母亲。”裴照川急急唤了一声,脸色微变,生怕陈夫人借此发作,阻道,“我什么都没说。” “怕什么。”陈夫人笑了笑,声线却是冷的,“方才在为娘面前英勇无畏,怎么见到了人,反而怕了?你也知道有些话不该说......” 她向来果决,只是念着照川是自己的幼子,又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言语规劝,尚且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分内事。 可如今他执迷不悟,倒不如直接打碎梦境,一了百了,将他体内仇红的毒尽数拔出,给他一个痛快。 “现在知道悔了?”她捏着手串,冲两人微笑,“也罢,戏言而已,自然可以收回......” “说都说了。” 仇红出言断了陈夫人的话音,她身形尚有些不稳,走到裴照川身边时,颇费了些气力。 “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月色铺陈在她的长发,灰色的影子落下来,裴照川的眼里却亮起一丝光。 “抬起头来。” “喜欢我,何错有之。”她朗声,冲他伸出一只手,“站起来。” 裴照川抬头。隔着朦胧的灯影,看见了仇红。 她穿了一身紫色的骑服,粉脂不施,清清白白的一张素脸,眉目间干净的风流如夜中月华。 像梦。 “这么多年未见,仇将军还是这副不懂礼数的烂脾性,叫老身发笑。” 陈夫人伸手,掐断一朵翠微的花茎。 仇红立着没动,只是道:“你再不拉我的手,我可收回去了?” 裴照川不再犹豫,借着她的手站起身来,又迅速地将她挡在身后,开口,连同那话中的刺一并还了回去。 “将军面前如此失礼,母亲糊涂。” “你替她挡什么?”陈夫人垂眼笑了笑,手中的端出的花汁在掌心散出一个破碎的图案,缝隙处露出她的五官来,那柔善的眉眼让她十分满意。 “仇大人自己都不屑于躲,轮得到你为她操心?” 裴照川低眸看了她一眼,仇红站在他身侧,方才十指短暂的触碰,他能感受到她的指尖已经冰凉,此刻蜷缩在身侧,羸弱得如同雏鸟。 十五之期将到。 他知道的,她苍白面色下,正着力地忍着痛。 “关心则乱。”他站得更近了些,“母亲如何能不理解?” 这句话真是好。 被人护着真是好。 仇红稳了稳心神,暖室里浸润着花香气的沉闷叫她气浮神虚,听了这句话,倒觉得有底气起来,缓了她心头痛楚。 “够了。” 陈夫人话声中带着某种令人后怕的怒,“今日是你幼妹的大喜,你便要偏将这个家弄得鸡犬不宁么?” “出去。” 她厉声,“不懂礼,便不要在为娘眼前,惹为娘动怒。还在仇大人面前丢人现眼。去,祠堂里静心思过,没有为娘的令,不可踏出半步。” 末了,又道:“仇大人留步。” 要——来——了 今天也勤奋日更了 -- 第六十七章:他引诱的手段并不高明 陈夫人并不喜欢和仇红独处,但今时今日,她有满肚子的话,即是忍着情绪,也要不得不说。 “不知大人,方才除了我儿胡言乱语之外,还偷听到了什么?” 她自知与仇红关系恶劣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因此坦荡,可以直白开口而问,无需拐弯抹角。她并不害怕仇红到底听见了什么,方才她所言,句句属实,只怕是还不够狠绝,若是她早知道仇红在外,定当要将每个字都磨成锋利的刀,一定要伤到她才好。 却不想,仇红沉默了一阵,并没答她的话,而是微微俯身,朝她一礼,道:“请夫人安。” 她吐出这句话的时候,陈夫人的背脊上像爬上了一只吐信的毒蛇,在骨髓里乱窜。 “大人可是聋了?” “夫人何必揪着这事不放。”仇红笑了笑,“我听见什么,没听见什么,有什么紧要的。” “夫人留我,只是想羞辱我罢了。” 一针见血。 仇红怎会不明白。 陈夫人恨她入骨,这恨意难以消解,每每想到就会发作全身,丧子之痛泣尽继以血,世间最苦。 仇红自认无错之有,但面对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很长一段时间,陈夫人那张灵堂前兀自垂泪的面孔都叫她辗转反侧,不能坦然。 “还请大人口下留德。”陈夫人丝毫不乱,“老身惶恐,裴家惶恐,我的长子已受大人牵连而死,这般刻骨的教训,我又怎敢做羞辱大人的事。” 果然。裴映山的死是陈夫人心生怨怼不肯原谅的最大症结。 仇红试图平息着在情毒发作下而混乱的呼吸,她有些站不直身子,一只手攥紧衣带,咬牙道:“裴映山到底因谁而死?” 一阵窒息之感,令她的心跳声也变得断断续续。 陈夫人悠悠噙着笑意,目光是凉的,“大人慎重。我曾告诫过大人,勿在我面前,提及我那惨死的儿。” 惨死两字彻底让仇红失控。吐谷浑一战,裴映山身死阵前,为国捐躯不假。但牺牲并不能与惨死作等,裴映山是个将士,牺牲于他而言是最好的归宿,他没死在言官笔下,没死在奸佞小人恶毒阴谋,没死在皇帝滔天猜忌。 他死在战场上,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功德圆满。 死者尚且慷慨,但生者不屈不挠,紧咬不放。 仇红苦涩,喉中发颤,道,“若我偏要提呢?” 陈夫人面色不改,“那就勿怪老身,无故揭你的伤疤。” 仇红觉得心口有些闷闷地发疼,“时至今日,夫人仍认为映山之死因我而起?” 话音刚落,陈夫人偏头凝向她的眼睛。 这是太清明,太坦然的一双眼。 她有这个天下最坦然的一双眼眸,她是将军,后梁唯一的救世神,想什么,要什么,都不必藏于心中,但有欲求,只需坦坦荡荡地流露于眼中。 她没有必要骗任何一个人。 但陈夫人,却永远不愿去相信她那颗早已为他人奉献出的心。 那双眼睛的主人还在说话:“夫人究竟是怪我,还是借怪我,来怪罪那个夫人不敢怪罪的人?” 陈夫人捏紧了五指,她实在讨厌仇红,如此知心知肺来剖白她。 “仇大人。” 陈夫人不拐弯抹角,她说得直白,又云淡风轻,但话落出口,却像是两败俱伤。 “你是个甘愿为皇帝,为后梁肝脑涂地的人。” 灯火一晃,她唇边的笑瞬时看起来有些残酷。 “因此可以毫无犹豫,万般果决地牺牲映山,牺牲他的心血,牺牲整个偃月营。而我们裴家,百年来已为皇室赴汤蹈火,早已无愧于皇家,无愧于天子。” “我们早不愿再做牺牲品了。” 仇红被她说得一窒。 雪帘吹起一角,暖室之中的女人的身姿嶙峋纤弱,却是如今裴家,最主心的那把骨。 “家”是一把锋利的刀,一下子砍入女人的骨头之中,将她们作出称意形状,既可挡风雨,亦可撑脊梁,还可作利刃,杀一个血流成河。 “照川年幼,尚且保有赤子之心,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但你我都知,赤子之心可贵,若是放在了大人身上,在如今,却只能为照川引来杀身之祸。” “照川心软,做不了了断,老身只能拜托仇大人,高抬贵手,放过我儿。” 陈夫人的声音喑哑,落在仇红耳侧,激得她全身血液奔涌。 “这是最后一次,仇大人请务必将老身的话,真切地放在心上。” *** 裴家祠堂。 仇红一路走,一路迎着抬头惨白的月色,耳边隐约能听见中庭缱绻的丝竹声。 叁进门中,深重的檀香凝成一道玉手似的雾影,窈窈浮动,洞开了祠堂轻扣的门。 也许是情毒作用。 仇红停在廊下,抬眸,远远地瞧过去。明明是灵堂之中香烛之下潜心受戒的人,仇红却能从他背对着自己的身影里头,看出几分极力克制的情动。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双肩平而阔,隆起的背肌似朴拙的山体,连绵横亘,呼吸之间,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巨震。 仇红脑中嗡嗡作响。 方才陈夫人求她什么来着。 高抬贵手,放过裴照川? 她怎么回答的—— 目光左偏,往他低垂的侧脸凝去,那张俊逸非凡,又惯常带着笑意的脸此刻凝着神情,双眸之中收敛声息,夜色之下,他朦胧侧影透出一股子天上仙的清冷。 ——“若我说不呢?” 仇红抬腿,跨进静谧的祠堂,呼吸变得很重。 “我说了,别来打扰我。出去。”裴照川听见响动,并未回头,双手仍撑于双膝,丝毫未动。 仇红脚步未停,视线凝在他垂头后暴露在她视线里的那截脖颈,那处柔软的骨干干净净,隔着一层凝脂似的皮与她遥遥相见,勾得她心烦意乱,脚步一刻也停不了。 “我说的话你听不懂吗?还不快出......” 话未说完,裴照川的怒气凝在喉口,耳边的脚步声仍不紧不慢,分明不是什么误闯此地的下人。 匆匆回眸,仇红近在咫尺的身影落在他跟前,他的喉咙如同被火烫了一般,辛辣地冒出痛感。 “你母亲,叫我放过你。” 仇红冷笑一声,目光之中那截柔软的骨随他动作撤开了去,她隐隐有些不爽,但眼前人正对向她,仰起头,那双方才还无甚情绪的眼,在淡青色的帘帐之中完完整整地映出了自己的身影......她又忽然觉得满意起来。 “可我不明白。” 仇红浅弯下腰。 男人肩宽体壮的身体优势向来在她这里从不成立,她行走沙场多年,一身天地难破的本领,手下败将比比皆是。 但今日的裴照川,纵使跪着,却仍叫她觉得危险...又迷人至极。 让她情不自禁。 “仇红自认虽不风流,却也不是个安分的人,但对于裴小将军你,却是规规矩矩,严于律己。陈夫人,为何平白认为我轻贱了你?” 仇红伸出手,掐住了裴照川的下颌。 手一点一点捏紧,指甲几乎抠进他的下颚的肉中,他因疼痛而喉结颤动,却并未抗拒一分。 屋中的暖光透过他单薄的衣衫,隐隐约约地透出其中玲珑的身段。 仇红耽于肉欲来消解苦闷,一晃多年,她最知这薄衣之下,会是一身多么令她销魂痛快的皮肉。 月上西楼。 她体内的欲望横冲直撞,五脏六腑之间烧了个遍体滚烫,低眸,对上他的视线,“平白受了她这么多年曲解,我却一点好处没有捞到,未免太亏了......” 两人之间鼻息几乎可闻,仇红能透过裴照川的眼,看清自己染上欲火的双眸。 不体面。 不清醒。 毫无克制。 但她喜欢。 “你说,我要是在此处要了你,陈夫人知道以后,会不会扒了我的皮,抽了我的筋?” 最后一字话音落下,仇红五指往下,顺声掐住了身下人的喉咙。 她五指微微使力,裴照川被掐得呼吸一窒,被迫将头抬得更高,那双眼睛里蓄了晶莹的光,仰面迎上仇红的视线。 从喉咙里挤出几字,毫无畏惧地迎上—— “你...大可以试试。” 仇红心下一顿。 他引诱的手段并不高明。 明知要在此地下跪受过,天气又凉,却偏偏要剥去外袍,只着一身聊胜于无的内衫。 仇红视线往下,能瞧见他腹部肌理贴着衣料,一呼一吸,挺阔的曲线,他砸在她指腹的热切呼吸,像是个无声又盛情的邀请。 但她现在,不想偷欢。 她想杀人。 “可惜。”她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下,“我没兴致。” 松开钳制他喉咙的手。 利落痛快。 “不许走。”裴照川企图匀平呼吸,但适得其反惹得声线更为喑哑,“...就是和我云雨一场,又如何呢?” 仇红抬眸。 他的眉眼一向是不柔和的,又因着常年沙场风来雨去,那俊逸之容更显惊心动魄,有远在苍穹之上的峻气。 此刻却尽数染上摄人心魄的欲。 “将军,不敢吗?” 裴照川:被掐喉咙也乖乖不反抗的仇红的小狗一枚呀~ 日更再+1 敢问各位看官老爷敢不敢用珠珠淹没我 -- 第六十八章:床上过招(前戏play) 裴照川本以为,自己会受不了仇红钳制在自己咽喉,毁尸灭迹般的气力。 她用了十足十的狠劲,尽管她的人是滚烫的,她的欲望是滚烫的,但裴照川能感受到,她体内之中,如今隐隐压抑的,是千百倍胜过欲火的杀意。 裴照川恍惚之间,以为他将要死在仇红五指之内,意识被拔空,悬浮于肉体之上,无数的云聚拢在他眼前,又飞快地散去。 但那手松得太快,毫不留情地,他一时得了呼吸解脱,心中又登时空掉一块。脑海中有个无比清晰而确切的认知——眼前的人,带给他无边的痛楚,更多的,是他从未体验过,羞于启齿的快感。 那只手松开了,连带着他的魂也飞了去,他恋恋不舍地看向那只手,那个人,祈求她再度施舍,垂怜于他。 “将军,敢吗?” 他呼吸急促,体内的渴无法按捺,激得他灵台巨震。 真是无解。 明明是眼前人得了情毒,对于欲才会叫嚣不休,无尽渴望。 但怎么偏偏是自己,行坐不安,如火烧身。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为了留她,竟连这般不知羞耻的话都能撩拨出口。 但他不后悔。 这样能直白表述心意的感觉太好了。 好得让他仿佛置身于云端漂浮。 “裴照川。” 仇红古井无波的声线响起,落在他耳侧。 “这世上从没有我仇红敢不敢做的事。” “只有我想不想做的事。” 她抬起头,目光在这烛焰清明的祠堂内扫过一圈。 裴家人的地方。 少待为妙。 裴家人。 不必留情。 “我说过了。”她后退一步,拉开与地上人的距离,“同你,我不想。” 语毕,她不再留恋,体内作祟的情毒,她不能久留,久留便会坏事。 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抬腿便走。 “逐野在忙着与富阳公主你情我愿——若将军若想去寻他来泄火......” 仇红回过身,裴照川没动,仍直直跪在蒲团之中,身影落在她眼前,未弯折一分,“将军就找错人了。” “将军何必舍近求远?” 仇红动也未动。 裴照川忍着,喉结滚动几番,见她神色仍未松动一分,自嘲道:“再怎么着……轮不到他睡你啊,是不是?” “裴照川。”仇红终于动了,居高临下,用一种近乎轻蔑的眼神俯视他,“你放肆。” “我就要放肆。” 裴照川毫不退缩,顶着她的视线迎上去,仰面道:“他睡得,我睡不得?” 仇红仿佛被火棍顶住背脊,裴照川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话都敢放在她眼前说,全然没有一点该有的礼数和规矩,逼得她从齿缝中挤出几字:“你不怕我杀了你?” 裴照川却更近一步,仰起头,闭眼,虔诚而柔情万丈地,吻住她方才掐住他喉咙的食指,呼吸颤抖地道出一句—— “死在你刀下,值了啊。” 顶到头的火焰,一下熄了。 裴照川抬手,袖口滑落至臂弯,手腕上交缠的鳞甲珠串隔着衣物硌进仇红的后腰,逼得她退无可退。 两个人一挨上,什么东西就不一样了,呼吸顺时滞重,四肢百骸间的灼热烧遍全身,仇红定定地看向眼前人,那张微红的脸,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类似吞咽的声音,视线痴缠在一起,裴照川的脸颊贴着她的手背,含糊又勾人地叫她。 “将军。” “别走。” “要了我吧。” 夜风骤起,吹灭一屋暗灯。 少年人毫不设防的身躯虔诚而清明地展露在她眼前。 “裴照川。” 仇红不再忍了。 “不要后悔。” *** 卧房含怯,烛台凌乱。 裴照川被仇红掐着手腕抵在了床榻之间。 她跨坐在他身上,大腿压在他腰腹,双手被反剪,牢牢地束在她五指之间。她慢条斯理,拿眼神剥他的衣服,上下流转,从肩骨到脚腕,彻彻底底,隔着衣物仿佛也能将他的躯体洞穿。 裴照川被看得发耻。 他本忍耐不住心头的渴,想看看她和自己亲无距离时的模样,可稍稍一抬头看去,对上那双迷离而撩拨的眼神,便觉得浑身的皮肉都烧起来了。 她不急着步入正题,自己养了他数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亲手养大的小人儿,竟会眼巴巴地送上门来,求着她,央着她,要与她做那种事。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这个小崽子,她垂眸看去,他比自己小多少来着?记不大清了,裴映山将他送到自己手上的时候,他只有那么一点,还不及自己腰高,堪堪那么一个小东西,仇红那时候照顾他照顾得囫囵,觉得天底下小孩子都一个样,五官相貌都不出奇,她有些天生的脸盲,初见裴照川,竟是花了小一个月来认他的脸。 这样想着,她伸手撩开了他的额发,露出饱满额头之下,一双眼波动人,含情脉脉的眼。 从前这双凌厉至极的丹凤眼看着自己的时候,只会好不耐烦或是无限调侃,从没像如今这样,情意吐露,毫不设防。 什么时候改变的? “裴照川。”她轻笑一声,勾得身下人魂都乱了,“你不老实。” 她手上用了点力,掐住那精瘦无比的腰肢,裴照川的身体一向练得好,宽肩窄腰,在军营里的时候,穿铠覆甲或者只着练服,他都是身材姣好,无比出挑的那一个。 仇红从未对这具身体有过亵渎之心。 “...你什么时候懂过我?” 他实在是疼,忍不住牙齿缝里吸了一口冷气。 仇红听见了,笑,倒是怪上自己了。 但她却生不起气来,这嗔怪的模样多了几分情致,仇红灼灼看着他,欺近了,再欺近,裴照川腰上那点儿疼忽然卸了劲儿,他预感要发生什么,倏地闭起眼,等着挨一拳那样地紧紧闭着,上下睫毛交错缠在一起,拧成一条好看的线。 她要低头,赏他一个吻么?这个想法从来没有过,裴照川稍一想,便觉得四肢百骸都颤抖了,坐立难安。 “我不老实。将军罚我吧。” 那温热的唇却擦过他的唇瓣,只是迫近地贴下来,与他鼻息可闻,却未曾落下一个纠缠的印记。 熟悉的气味近了,裴照川不雅地有些喘息,这样被仇红的味道包围着,他贸然地意乱情迷:“将军.....” 不等仇红答话,又越轨地曲起一条腿,膝处撩起她一侧头发,感觉那乌鱼似的发烧蹭过自己的皮肤,“将军没在其他人身上尝过的,我都想让你尝。” 这是真心话,他心疼她的牺牲、她的忍辱,也为她床笫滋味全然来源于情毒作祟的不得已酸涩......但更多的是折服,是此人只应天上有的倾慕。 仇红却误解了,哦了一声,道:“这么说,你很有经验?” “不是。”他急急地为自己辩白,“我没有,我不是,从未有过。” 仇红一怔。 守身如玉这样的情状,仇红自觉,用在他们二人之间并不合适。 裴映山将他托付给仇红,可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宝贝弟弟,为一个抚养他的人守身如玉,这是大逆不道,罔顾人伦的。 但裴照川生来是要打破她该守的原则一般,仇红能感觉到,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挺动自己的腰,下流的蠢动立马鲜明地撞进她腿心之间,一下一下,顶得她措手不及。 而罪魁祸首还是一副纯情模样,被她压在身下,又似怨又似嗔,委委屈屈地喊冤:“不许误会我,不许冤枉我。” “...冤枉你又如何?”仇红摁住他作乱的腰腹,试图阻了他的挺动,“裴小将军声名在外,不知是多少春闺梦里人的意难平?竟是一个都没有么?” 这话摆明了调侃,裴照川不服输,他到如今都还是处子之身是为了谁啊?这个人不仅不心疼,还反过来调侃他,他心上一涩,顶嘴道:“...难道将军阅人无数,就很神气了?” “阅人无数,倒不神气。”仇红听出他话里的恼意,又见身下人赌气似的将脸往旁边一侧,不给她看了,仇红失笑,拿五指去戳他气鼓鼓的脸,哄道:“拿下了裴小将军,令他对我魂牵梦萦,倒真值得仇红我沾沾自喜啊......” 一句话的工夫,哄人便奏效了。 裴照川被她戳弄地心都软了,下意识地拿脸颊去蹭她滚烫的手心。 从前她养他的时候倒从未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裴照川不由得想,长大了真好,长大了能被她哄,还能被她抚摸。 但不知怎的,思绪一转,又觉仇红哄人的工夫太过精湛,想来又是从那阅人无数的野男人那儿练出来的,刚平复的心又乱,咬唇,颤声道:“你愿意留下我,是今日的你,不得不选一个人泄欲,还是因为...你尚且对我有情?” 最后几个字,他脱口不易。 仇红有些时候理解不了男人争风吃醋的心思。 “你以为呢?”她好整以暇,想了想,竟是松开了箍住他手腕的绳带,落下一句,“随便你怎样想,但我准你后悔,你不想了,现在就可以走。” 裴照川说完那句话便悔了,他当然知道仇红是什么意思,她本就是个无心的人,如果不是情毒控制,恐怕连身体也不可能交付出去。 他从知道情毒秘密的那一刻就明白了,逐野这些人,无非都是她用来泄欲的工具罢了,没什么新奇的,就是再讨她欢心,也终究无非得到完全地得到她。 也就是说,他还是有胜算的。 从前他看不起逐野,不屑如此这般急吼吼地自己送上门,靠床笫之间的工夫讨她亲近欢好。 但现今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 想着,他撑起身子,不管不顾地凑上前来,得了松的两只手臂圈出了仇红的腰,乌亮的眼睛凑得极近。 “所以,你和逐野......也并不是因为爱,是吗?” 他好像又燃起了什么,心里已经势在必得了,像个红眼的妒夫,急躁的痴汉,边搂着仇红,边露骨地摸索着她衣袍下的身体。 骑服单薄,并且好解。 他一只手从下面探进去,捏着脚踝往上,隔着绸料抚摸她的肌肤。 仇红被箍住腰,又一下在裴照川手下失了城池,喘息全乱了,“你非要在这种时候,提别人是吗?” 裴照川心都飞了,感觉到她的喘息打在自己耳侧,一边撑着身子偷偷欣赏她颤抖间露出的一点雪白肩头和一双浅淡的肩窝,“这种事,没有爱又如何做。” “人在世上,不止活一个情字。” 裴照川拿唇吻在她脖颈,堵她无情至极的话,“可我没有将军的情,活不了。” “那将军,愿意与我日久生情吗?” “你是我养大的。”仇红一边喘一边试图匀平自己的呼吸,“这日子还不够久吗?” “将军会错意了...”他一边说,一边拿自己早已硬热到极致的下身,隔着布料去蹭她不知几时已经湿哒哒的穴口,“不是这么个‘日’法......而是用我的这里,进去将军的那里......” 仇红听不得裴照川伏在她身上说这样的淫词艳语,一听,浑身就像被开水烫过,受不住地战栗发抖,可怜兮兮地,冒出滑腻腻的汗珠来。 祠堂play什么的!小照川还是第一次就要玩儿这么刺激的,你们大大滴坏! -- 第六十九章:会被玩儿死的 裴照川是不懂怜香惜玉的,女人那点玲珑心思,温香软玉,被称作温柔刀的利害,却动不了他六根深处,凡心一分。 裴照川从来不谈女人。 裴家的男人们都在沙场上孑然一身,心无旁骛。红香软玉,芙蓉帐暖,只存在于每每遥望关内,随春风托梦之中,每一个不可言说,醒来后清冷孤独的遐想里。 避无可避,裴照川步了裴家男人的后尘,举案齐眉、鹣鲽情深这样的字眼,女人的荤号,闺房之中滚着脂粉气的名讳,字字风流滚烫,却与他无关。 直到,裴映山将他托付给了仇红。 女人的气息好像近了些,却也好像更远了。 从此以后,裴照川每每想到女人,那些本该撩拨春心的念头却通通反过来,兀得化成冷雨劈啪作响,云疆震荡,雨幕之中,他只能看见一道挥洒刀剑的傲骨身影 是仇红。 他只能想到仇红。 但女人并不只是仇红。 他却只能想到仇红。 所以,女人究竟是什么,裴照川搞不明白。他也不想搞不明白,当他思及女人,却只能想到仇红挥剑身影之时,这直冲脑门的血气又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他不停地逃避,不停地搪塞自己。 直到。 十五岁那年,他误闯了仇红的冷泉,丝织屏风后一道颀长的影,他走得太急,踏入冷泉的时刻太过不妙,于是如此分明,瞧见了她青色的外衫之下,皙白如好玉,与自己全然不同的柔软身体。 他知道仇红是女人。 但她从前暴露在外的身体与营中身姿矫健的男人没有什么区别。 她注重力量,臂膀的线条甚至比男人的还要漂亮利落。 裴照川从前瞧她,与瞧旁人没有任何区别。 可为什么,当他不小心瞧见了更多她衣袍之下的身体,他竟堪堪移不动眼神,定在当场。 仇红很快地将自己收拾齐整,可自己的脸却怎么也降不下温,她坦荡地坐在池石上,一双白脚,淋淋带着水光,灰蒙的灯焰照上去,如羊脂玉一类的东西,让人克制不住想要触碰的欲望。 想到触碰,裴照川莫名激动,指尖也跟着颤抖,不好意思看了。 但冷泉空荡,没地方给他藏,他不知道能去哪儿消解这莫名涌上来的血气。 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裴照川能感觉到。 他五指攒得死紧,用了狠劲,像是在抵抗些什么。 “来都来了,便也去泡一泡。”似乎没注意到他的手足无措,仇红安坐在一旁,抬手,慢条斯理地看起了军书。 一句话将他膨胀起来的心脏捏出个凹陷。 是了。 他是她养大的,但对于她而言,就像养了条阿猫阿狗在身边无甚区别,不,或许更糟,他于她而言是负担,是她巴不得丢之而后快的累赘。 而他还在这里,因为意外撞见一瞬她赤裸的身躯,而浑身震颤,悸动不已。 冷泉到底是没泡成。 他离开得匆匆,偌大的将军府明明天地开阔,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被束进了这四方之间,仇红的气息遍布周遭的每一次缝隙,他一闭上眼,眼前便立刻显出仇红青衣之下姣好的身体曲线,他试图将那画面挥去,但紧跟着便是一双混着水色,在他眼前晃荡不停的赤足。 纠缠不宁。 裴照川自知,他越界了,他打破了与仇红之间那一道无形之戒,五内之间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一旦剖白,一向宠他护他的兄长,一定会巴不得将自己揍个半死,而母亲,定要将他罚跪在祠堂叁天叁夜不休,让他对着裴家满门英灵彻底断了这不该有的念想。 但这些都不是最糟的。 如今不能说便不说,他可以忍,也可以等。 但他不懂女人,更不懂仇红。 可仇红,却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懂起了男人。 ——他妒忌得发疯。 埋头在仇红肩窝一刻,裴照川猛吸了一口她肌肤间染着体温的气息,那感受太好了,仿佛他陷在了全然由仇红组成的美梦里,手指动一动,就能触碰到她温热的肌肤。 “将军还没回答我。”他一边用下颚蹭着她的肩窝,一边凑近,同她的呼吸缠绵在一处。 “愿不愿与我日久、生情呢?” 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实在露骨,他自己都不免红了脸,但两人的下身已经紧紧地贴在了一起,隔着衣料,他都能感受到仇红身下的湿润,和自己不受控的硬热,若这时候不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他不想等了。 现在就要。 仇红的呼吸全乱了,他的手已得寸进尺地蹿进她前襟,正要触碰到那处玲珑宝地,怀中人却忽地扬起下巴,抬腿,直直地冲他腹部去了一下。 裴照川早有预料,却还是没躲,生生受了仇红脚上这一下。 是疼的,但他甘之如饴。 他知道,这话惹她羞愤,又惹她生气,但更多的,却是撩拨,令她浑身战栗不已。 他受这一下又如何呢,终究是他占了便宜。 仇红像是没料到他竟没躲,那一下不轻,他疼得齿缝间倒吸了一口气:“嘶” 仇红一怔,条件反射般的往后撤去,那只作乱的脚却被裴照川轻松一拽,拿捏在了五指之中。 “将军这就想跑了?” 他疼得皱眉,但眼睛却盈盈泛着笑意,多情眼将仇红纳入双眸之中,一只手捏着她的脚踝,极宝贝似地,抱在怀里,边抚,边拿眼在那上面流连。 “上一次见它还是在八年前。” 裴照川沉声喃喃,情不自禁垂眸,像是得到一件举世珍宝般,五指捧起,指腹中都拿捏着最柔的力道。 八年前。 这话落在仇红耳边,却带了另一番味道。 那时他才多大?! 恍然间,一道少年人的身影与眼前这个以下犯上的贼子模样重合在一起。 逼得她眼前一瞬清明。 裴照川却坦然至极,对上她质问般的眼神,也只是轻笑一声,捏了捏她温热的脚掌,道:“引狼入室将军这回可受教了?” 仇红不理他,她气得气息混乱,前胸颇深起伏,而裴照川只是痴痴地看着她的脚,净白的、泛着水光的柔软皮肤,握在手心里生动温热,脚窝很深,脚跟却小巧圆润,脚趾蜷缩在一起,裴照川一定是疯了,垂眸低头,竟然用唇在足弓处碰了一下。 仇红撩起眼皮看他。 那一下如蜻蜓点水,来不及细究便没了踪影,叫她哭笑不得。 面上却调侃,道:“八年,长进也并不大。” 裴照川浑身发着颤,“将军还没试呢,过早下定论,是不是太武断了?” 一面说,一面握住她脚踝上已近玉色的环镯,道:“这又是什么” 仇红懒洋洋地看过去,裴照川的手大,自己的脚踝被他握住,堪堪只在那五指之间占了极小的分量,再看脚踝上的玉烟蛊,蛊毒今日发作过一次,颜色便格外浓些,也格外紧些,箍得她骨头缝都叫着痛。 但仇红很满意。 发作得真是时候啊,仇红半眯起眼,抬腿,将自己的脚从裴照川手上挪开,猝不及防地落向他肩头。 她半阖着眼,眸色迷离,齿缝间哼出一声,细白的脚趾隔着裴照川前胸的衣料踩了他胸膛一下,听得他一声痛呼,又飞快地从他衣襟间钻了去,先是脚趾,再是整个脚掌,她肆意地在他衣内作乱,从他的胸廓而下,踩过硬朗的腹部,再到一处危险的禁地。 仇红注意那处很久了。 裴照川的分量不小,甚至估量来说,他的尺寸还有些骇人,方才他隔着亵裤往自己穴里顶的时候,仇红就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处耀武扬威不可忽视的粗壮。 磨得她腿心筋骨都酸。 这种不听话的小东西,当然要好好调教。 她眯起眼,裴照川已被她作乱的脚撩得止不住喘息,胸前蜜色大敞,胸膛连接着腹处的线条起伏在灯焰之下,如此美丽的肉体,怎好轻易放过? “将军,你——” 裴照川红着脸,受不住这样的撩拨,开口欲阻,却被仇红一脚踩上了裤裆,喉咙失了节制,喘出一声难耐的喘息。 “裴照川。” 仇红轻声唤他,一面将脚踝上的环镯晃得叮当响。 若没记错的话,为她埋下此蛊的人,能在蛊毒发作后,无论身在何处,都能借他身上的母蛊,感知到她如今的情状,事无巨细,细枝末节,都能清清楚楚。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她脚下蹭动的动作旋即粗鲁了些,隔着亵裤,拿柔软的脚掌踩在他已经开始吐水的前端,一下一下地蹭。 在她的掌控之下,裴照川两条腿难耐而不受控地大张,所有的神经抽筋似地勾在一起,他一边止不住喘息,一边仰起头,露出疯狂翕动的喉结,他头皮都麻了,脑子里一团乱麻,只剩一个念头。 他会被仇红玩儿死的。 -- 第七十章:请君入瓮(尽情享用) 仇红一边拿脚趾蹭他,隔着裤子搓弄那早已顶出帐篷的阳物,亵裤的丝料被她一踩,细密地往阳具上每一个敏感点上扎去,情欲无孔不入从每一个与之贴合的缝隙里渗出来,裴照川喘得心乱,又听仇红露骨地在他身侧耳语:“裴小将军在战场上玩得狠,床上呢?” 他咬着唇,恨不能一把抓住那只荒淫作乱的脚,再抓住它的主人,摁在自己的怀中,任他予取予求,大肆发泄。 但他甚至不敢低头,他的衣袍已经大乱,那只白玉似的脚陷在自己蜜色的皮肤之中,两处鲜明的颜色对比在一起,那画面太刺目,又太勾人,他闭上眼都能想象,那粉润的脚趾是如何勾过自己的腹沟,像只翩跹的蝶,又似猫的尾巴,刻意挑逗,被它所触碰过的地方,没有一处不发着痒,发着烫。 他真得要被仇红玩儿死了。 “这就不行了?” “裴小将军这般不经事,可怜动人,叫我如何是好?” 而当他陷在这欲生欲死的快感之中时,跨坐在他身上的仇红,却缓缓清明了双眼。 她体内的情毒汹涌,但旋即而来被腕骨处的蛊毒压制去了劲头,蛊毒顽劣,与之两相冲撞,在她体内打得不可开交,她额上发了汗,脚上的动作堪堪一滞,连带着自己的呼吸也全乱了,但却还不能停。 她在试探。 却不是试探裴照川,而是试探,如今不知身在何处,却遥遥纵蛊的那人。 裴照川已然完全沦为她掌控之下待宰的羔羊,但这还远远不够。 仇红好整以暇,体内两毒相冲,她四肢百骸疼得麻木,人也跟着被逼着清醒了许多,她暗了暗眸子,脚踝处的玉色已然翠浓欲滴,就像一个鲜明的警告,刺入仇红的意识之中——他在。 他在看着这一切。 透过那晃眼的玉色,仇红仿佛能看见,那双阴沉霭霭的眼。 仇红扬唇一笑。这正是她想要的,那人在自己体内埋下此蛊,操控蛊毒控制了她那么多年,仇红无以为报,为遥遥纵蛊的那人演一出活春宫,权当是自己的谢礼吧。 她定了定心神,爬坐起来,裴照川那处已经湿泞狼狈,但攀到顶的欲望无法纾解,直直地挺立在那儿,因着她松了脚,失了唯一的抚慰,又瑟瑟地抖了两抖,好不可怜。 “别急。” 她直起身脱衣,露出一片千金难买的春光。 “好戏还在后头。” 裴照川呆呆看着她,烛火映着她斜飞的眼睫,仇红一只手捏着他的下颚,抬高,要他注视着自己,在裴照川想躲却又舍不得移开的赧然的目光下,她挺起胸乳,扭着腰褪下下身的丝裤。 有些事仇红早该明白的。 她抬起腿,踩在裴照川的肩头,往下,点了点他的肩窝,示意他到床榻下去,裴照川照做了,因为心急,不小心误踩了自己的裤脚,堪堪往床尾一撞,磕了膝盖,但来不及呼痛,因为紧接着便是一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画面—— 仇红高高地半躺在他的床榻之上,斜撑着上身,遮羞的衣物已经全没了,只剩一点,横在她腰腹,隐约露出小巧的肚脐,玉杵似的腿正面着他,大张开来,蜷曲湿润的毛发之下,那处吐着水的润色宝穴,直直地对着他的眼睛。 裴照川连呼吸也不敢了。 仇红高高抬起的那只腿,搁在他腰腹,那只挑弄过他下身的脚点在他胸腹,圆润殷红的脚趾刮过腰侧,激得他酥痒无比。 仇红从没这样直白且露骨地,让人看去了下身。 但当她这般做了,且在张开腿的那一瞬间,脚踝处的疼痛同时刺进了骨髓,蛊毒从未这般深而烈地妄图击溃泛滥成灾的情毒。 剧烈的疼痛作用下,仇红却忍不住笑了。 那个人,对她的肆意妄为,很不满意。 但不满意又能如何呢?仇红能感觉到,在她身体各处游移作乱的蛊毒无非是负隅顽抗,控蛊的那人在看到她如此荒淫无度,勾引男人的画面之后,也失了节制,蛊毒被同化,在此刻也受千里之外的主人影响,化作了滔天的情欲,伴随着情毒一起,啃噬着她紧绷着的最后一道理智。 眼底的光燃得更凶了。 下身的瘙痒密密麻麻,肆无忌惮地爬上骨髓,叫她连呼吸都发颤。 连带着软穴也跟着紧张起来。 裴照川已说不得话了。 这是仇红的身体。 仇红的秘密之地。 他竟可以,靠得如此之近。 下身的火烧得更凶了,他低下头以掩饰心头震荡,却因低头的动作,理所应当靠那处翕张的穴口更近,呼吸也跟着打在那水穴之上,本想激得那穴口一缩,却适得其反,勾得自己欲望更盛,下身胀得愈发难受。 他能闻到那里淡淡的腥气,不似他从前闻过的任何一种气味,那样纯粹,那样勾人,带着纯粹直白的野性,只对他暴露出一个信息—— 来咬我。 “将军,可以吗?” 做都做了,却反过头才能问她的意见,仇红发蒙,一波又一波的快感袭上,她痒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连呼吸声都有些发颤,却强忍着不愿意流露出半点。 “我说不可以,你肯滚吗?” 自以为恶狠狠地说,然而出口的话却带着喘息,滚烫情热旋即落口,再难严正端方,尾音反倒埋了钩子,勾得身下人心慌,勾得自己也方寸大失。 回应她的,是刺入穴中的软舌。 裴照川埋在她双腿之间,仰起头看向她。 唇上是潋滟的春色,沾着她下身流水似的爱液,雪白的齿列中鲜红的舌勾着津液纠缠在一起。 仇红蜷缩紧了脚趾。 四目相接,石破天惊。 “将军准我进去” 再不需要多话。 裴照川那血脉喷张的东西从亵裤里放了出来,仇红能瞧见那分量可怖的玩意儿,头冠透着鲜红的水色,像头狰狞可怖的野兽。 纵使见过许多不同的器物,但仇红还是退无可退地,被裴照川天赋异禀的那处烫到视线,偏头,不敢去看。 不敢看的后果便是,裴照川这个愣头小子,堪堪只舔弄了那么一下,便顾也不顾,像个急不可耐的村头莽夫,再不做别的前戏,直直地往她穴里凿去。 “你——” 喘息都被顶出了颤音。 甫一刺进,被潮湿的嫩肉一夹,裹得这么紧,又胀得这样厉害,两相都是到了磨人骨头的折磨,连青筋上的搏动都成千上万倍地膨胀。 仇红的腔穴被撑得严严实实。 两个人都发出一声暧昧而羞耻的喘息。 出乎仇红的预料,裴照川并不着急,这般彼此厮磨,亲密无间,是破天荒头一回,他浑身发着巨汗,对仇红的占有欲在此刻攀到了巅峰,他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想要,只愿永埋在她的身体里,细细瞧着她脸上被自己占有后的神色。 她陡然被这样打开身体,穴眼被插了个结实,尖尖一点小牙咬得嵌进下唇中,许久没做了,她的身体又恢复到了从前被外人一碰便要颤栗的敏感。 眼中俱是水色,朦胧又潋滟,能把裴照川这一身钢筋铁骨都泡软,眼尾飞起一点媚意,漾开薄红直染到太阳穴上。 只瞧一眼,颤栗便又蹿上了脊骨,裴照川的手心痒了起来,恨不得身下人化作自己的掌中之物,任他予取予求,任他随意采撷。 无比蓬勃的占有欲在此时攀上了颠覆,裴照川双眼发红,腰肢无师自通地一挺,阳物狠狠地往深处刺去,明明已经进到了底,却仍然像利刃一样刮过湿滑的内腔。 仇红禁不住地颤起来。 裴照川察觉到她的颤动,明白那是得了趣,舒服到了,不由得心生满足,腰挺动得更加卖力,他现下已听不了别的,思考不了别的。 仇红身体的滋味让他再无法冷静自持。 他俯下身,顺势抓去了她的五指,每一处指节都用牙关细细磨着。 舔完五指,尤嫌不够似的,俯下身来,去捉仇红胸前那两只晾在外头,却无人问津可怜兮兮的白兔。 他五指惯常生茧,剃刀磨枪惯了的一双手,如今裹在她雪嫩的胸乳上,竟也不晓得怜惜,奋力一抓,竟是直直地将一双雪乳裹在掌心,又故意拿指腹的茧去磨乳粒。 仇红吃痛,瞪了眼睛低头去看他,却被他俯下身咬在脖颈,痒意伴着潮热占领了她脖颈上的筋脉,呼吸微微一动,都满是那人侵略无比的气息。 “将军把我养大,却一次没叫我吃过将军的奶呢” 他的人隐在灯焰的光幕之后,上挑的眼没在暗中,却闪着野兽般凛冽而夺人的光,直直地盯着她因被顶撞而晃荡的胸乳,同时,阳具刁钻地从颤抖的媚肉上磨过,正如他拿粗糙的指腹磨她胸乳的频率那般,上面下面,没有一处肯将她放过。 仇红羞得发耻,拿眼刀剜他,却适得其反,被他抓了喘息的空档顶得更深,作怪得更凶。 “没有奶水吃,还要长得这般高,还要练兵打仗,我真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小孩,是不是?”他一面说,一面用腰暗暗动了起来,又是磨碾又是深插,下身动得放浪,上身也不闲着,搓弄着她的胸乳,又哑着嗓子撒娇。 “不过我不怪将军,将军日理万机,从前顾不上我也便罢了,我都理解将军。”话虽这样说,但仇红仍听出了几分忍耐的咬牙切齿,且他手上揉捻的动作不休,甚至带了些惩罚的力道,勾得她又痒又痛。 作弄完胸乳,裴照川得寸进尺,趴在她耳边,终于说出最后条件:“现在补给我,好不好?” 她喘得更厉害了,但也更生气,原本在攀在他肩头的手心松了开来,往上一攀,一下拧住了裴照川的耳朵。 “裴照川!你说什么浑话?” 她恶向胆边生,干脆地绞紧穴眼,要逼得他从自己身体里退出来不可。 “这哪里是浑话。” “分明是我的肺腑之语。” 裴照川微抬了头,他在家从不束冠,学着仇红那样仅一根绸带束发,虽不合礼但方便,平日里用着,也有一番儒士模样,可现下那作斯文装扮的绸带早已不知所踪,长发随之散下,他嫌遮眼,五指后梳,露出饱满的额头,眉心微蹙,微微发着汗。 仰头,喉结上下滚动,下颌勾出极漂亮的线条,明明还是那副少年人模样,却因眸中激烈燃烧的欲望,显得色气无比。 仇红方才那使坏的一绞,让他猝不及防,却也让他爽到了极点。 但他远不至于这样缴械投降。 看来,她曾经睡过的那些男人,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自己当然得好好得让她尽兴。 这样想着,他一手掐住身下人的胯骨,一手掌握着她的臀肉,浅浅地退出那穴来,又毫不留情地尽数插了进去。 痛快又舒爽,插得连他自己都方寸大乱,喘息得毫无章法。 肉体拍打的声音听得人耳根都要烧起来。 仇红没料到裴照川一个处子竟还有这样的定力,一时失策,下身更加不堪,原本搁在腰腹上的衣物不知道被他扔去了哪里,手边只有凌乱潦草的被褥,她被撞得身形不稳,下意识想抓紧手边的被褥,却被裴照川先一步拍开了床具,令她只能依附于自己。 “裴、裴照川,见好就收” 话音被撞得松散,不成语句。 反而让他愈发凶狠,低头一口咬了她另半边乳,鼻梁深陷柔软的乳肉,用牙齿舌头折磨起她来。 仇红被吮吸的力道折磨得灵魂出窍。 裴照川下身不歇,捏了她挺翘的臀,迎着口中咬吮的节奏,一下一下更狠地抽插。 “见好就收”裴照川哼笑了一声,“可我这才尝了多少甜头啊,是不是?” 阴茎从穴里猝不及防地抽出来,湿淋淋的水色泛着白光,全是她腔内泄出来的爱液。裴照川定了两秒,趁着肉缝还未完全闭合,又整根插入进去,穴道被撑得极满,无助地吞咽着阳具上的青筋。 而后就是不知疲倦地抽插,毫无克制,不知收敛。 捏着她的腿心,大开大合地肏弄,床榻被撞得摇晃,吱呀作响,仇红耻得一句话说不出,喉咙里泄出的全是情色无比的呻吟。 人快被撞碎了。 眼前的画面也跟着混乱。 仇红半阖着眼,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有一副世间难得的美好躯体,曲线分明而有力,端得一副夺目又令人血脉偾张的画面。 他埋着头,专心致志地干她,汗液从脖颈滴下,滚落在她腹间。 仇红竭力稳着心神,撩眼所见,是男人修长而曲线隆起的躯体覆在自己身前,乌发瀑似地落,垂在两人腰侧,纠缠不休。 喘息是熟悉的,仇红也能感觉到,他五指间陷在自己肌肤间的体温,长发撩动间的痒意也抚不去,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又好像随时都会破碎。 她发晕得紧,头重脚轻,本被抛出肉体的意识被这一凭空冒出的念头,生生拉回了五内。 仇红猛地睁开眼来。 本该近在咫尺的,裴照川的面目,却在此刻模糊了。 “照川” 伏在她肩头的那人应声,仰起头的一瞬,漫天的雾气却不知从何而起,将他的眉眼尽数吞噬殆尽。 仇红喉口一滞。 血腥气翻涌,逼得她舌尖发麻。 屋内明明灭灭的灯火,透过薄纱,错落地铺在那张被雾夺去五官的脸上。 直到顷刻后,一双阴沉而煞气深沉的眼浮现而出,屋内最后一盏烛火随之燃尽。 -- 第七十一章:幻境 这双眼睛,像他又不像他。 仇红一时恍惚,对上那道寒气乍破的视线,只觉浑身的血液忽地逆行倒流,方才肉体之上带来的欢愉顷刻消失殆尽,她恍如置身绝地冰窖,呼吸肺腑之间,都是致命的疼痛。 脚踝处的玉烟蛊,已然凝成一道上好的翡翠色。 仇红垂眸看去,唇紧抿成一线。 玉烟蛊,毒中之圣,万蛊之王。 世人皆知燕地善蛊毒,纵蛊之术多发,奇人异士层出不穷,蛊毒巫术令人闻风丧胆,却无人晓得,远在更西方,吐谷浑氐族人的群落,一座凋敝破败的神庙流传出的玉烟蛊秘笈,才是最摄人心魄的上绝之术。 如果可以,仇红希望能忘记,自己是如何屈辱地以战俘之身,被人按在神庙诸神之像前,未着寸缕,从心口抽去半身的血,四肢浸没于大殿之间的瘀池,施下此蛊的。 那日是个风雨天。 天刚发亮的时候响过一阵雷,厚重的乌云压在青黑色的屋脊之上。 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之间,仇红被施礼者从瘀池打捞上来。 十日曝刑已过,她还剩最后一口气,体内的血液重归正流积于末端,此刻,已到了引蛊入身的最佳时机。 仇红什么也感受不到,十日来她被泡在瘀池之中,不见光明,不闻人声,早形如槁尸,一只脚踏进了黄泉路,现下悬着的一口气,也仅仅是她意识之中最后的坚持,能撑到几时,都说不定。 她受俘到如今,早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日的光景,本以为会被吐谷浑的军队拿去当作与后梁谈判的资本,却不想押送她的囚笼一路未停,竟从阵前不断行进到了吐谷浑腹地,一座雪山之下,形容肃穆的神庙。 起初,氐族人想拿她祭天。 在他们眼里,仇红作恶多端,杀人无数,手下吐谷浑人亡命以千万计,杀之而后快,再枭首以挂城墙十日,这是最简单也最痛快的刑罚,足以告慰英灵,还能削弱后梁士气,一举两得。 却被此地的庙祝断然否决。 对于仇红的性命,他兀自沉吟,只道,仇红若死在吐谷浑三千大地,亡魂必将作祟,到那时亡界天翻地覆,生者也将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之下,永无安宁之日。 此举不可,应当从长计议。 这番说辞出口,整座神庙陷入了无尽的争执之中。 各持一词的境况持续了整整五日。 同时,仇红被五条铁链分锁住了头和四肢,以跪姿匍匐在神像脚下,忏悔罪过。一个年纪尚小的氐族女童嫌她脏污了神庙庄严,又硬生生扯着她的脖子,让她背过身去,不许以目视神像。 仇红便再没看清这神庙之中,供奉的是何方金尊。 直到双方的争执终有了定论,庙祝降下活罪,要在她身体之中埋下万蛊之王,既让她饱受肉身煎熬,又保证纵使蛊毒发作要了她性命,她的亡灵也早已被蛊虫驯化,无法再度作恶,为祸阴间。 一锤定音之后,便是毫无间断的十日曝刑。 曝刑惨无人道,仇红虽无求生之心,但生生说了 仇红挺过来了,被捞出瘀池的那一刻,她面上的污糟被迎面泼来的圣水冲净,双眼勉力撑开一条缝隙,让她可以窥见,这神庙之中的景象。 芸壁彩画之中,神像周身聚业火,火光之间金身破败,神像三头六臂,分指宇宙乾坤,宽额之下一双单眼怒目而张,瞳珠拱火,眼尾却有一滴泪。 仇红看见了那滴泪,被人抬去石阶之下的蛊台之时,竟伸长一只手,想去握一握那神像冰凉的五指。 但她的手刚刚伸出,就被神庙外金光灿灿的日色烫得缩了回去。 风雨不止什么时候已经歇了,现下是亮堂到令人无法直视的天光大亮,压得人脊骨都弯,分毫抬不起。 曝刑是有效的,让她很长一段时间,对日光产生了无法磨灭的恐惧。 蛊台之上并无一人的身影。 氐族人将捆着仇红的担架放入了一只巨大的铜盘,之后便脚步匆匆地跪身下台,留她一人被刻字的火烛围拢。 阳光铺天盖地地烧,仇红躺在天地的影子之中,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去向何方。 她的身体已到了濒死的地步,再往前一点,或许就到了一了百了的时刻。 在那个人出现之前,仇红想过,或许就死在这里也是不错。 身上疼得她唇齿发颤,对于日光的恐惧让她禁不住四肢蜷缩,但她很久很久没有能这样平和地躺下,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了。 风撩起烛火的热度烘在她几近干涸的身体表面,她疼得一缩,眼前白光一闪,恍惚之间竟想起很多人的面目来。 却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模糊的影子,浮在她眼前,像明明灭灭的梦境。 那个时候,她什么也感知不到,只能任由这些人的影子将自己包裹,他们浪潮似的涌上来,又飞快地离去,仇红一个也没有留。只是当看见裴映山和宋池砚的背影时,她忍不住用视线追着他们的身影去了,但也只耗费了一点点念想。 再多的她也给不了了。 理所应当的,最后一切都散去了,仇红的世界陷入了一片空得可怖的纯白之中。 但这并不是结束。 仇红在这片空白里,瞧见了一双赤金面具下的眼睛。 “仇红。” 这声音不像是人声,像是冥冥之中五内的回声,那双眼睛的主人深深地凝视她,那视线落下来,她身上某个地方的骨头尖锐地疼了一下。 之后,便是蛊毒刺入脊髓的啮咬感,铺天盖地。 *** 屋内烛火灭掉的一瞬,雾气全散了。 那张脸却仍掩在赤金面具之下。 身前的男人面上没有露出一丝的悲怒,他的人被屋内的暗色挡去了一大半,仇红能看到的,只有一张笼在阴影下的脸,薄情的嘴唇,下颚的线条如刀切剑割一般分明。 与他对上视线的那一瞬,仇红能听见自己胸腔之中,无限停滞的一瞬。 外面天光还没有大亮,雨声淅沥,一大片雾色茫茫入眼。 衬得对面那人双眼滚血而通红,愈发凄厉,像只索命的恶鬼。 仇红笑了笑。 这样子真是一点没有变。 当年为她下蛊时是这样子,恨不得将她抽筋扒皮,挫骨扬灰,如今附在了裴照川的身上,那滔天的血腥和怒意也丝毫没有半分消减。 但仇红看得出来,除开那巴不得将她拆吞入腹的盛怒之外,那人隐藏在面具之下的,正是对自己疯狂到极致,荒唐到刻骨的欲望。 没有这欲望,当年仇红无法从氐族人的手里逃出生天,也无法重回后梁苟活至今。 但同样拜这欲望所赐。 仇红从此,便活在了这个人的阴影之下,无处可逃。 蛊毒催梦,脚踝处的毒蛊吸着她的血气,贪婪而嚣张地霸占着她的精神,这个人的意志蚕食着她、控制着她,每当她触怒他,冒犯他,梦境之中,她会被梦魇一遍又一遍地折磨,这个人如鬼魅般刻心入肺的嗓音会一遍又一遍地响在五内。 他在折磨她这件事上,乐此不疲。 但当她精疲力尽,狼狈不堪求饶的时候,他同样愿意在梦境中现出他的模样,以一个施舍者的姿态,给予她拥抱和安抚。 他将这视作对仇红的驯化。 八年以来,只要他一时兴起,仇红便随时要受这蛊毒的操控,无法逃脱。 可今日还是头一回。 他愿意借着蛊毒,遥遥施展幻境,夺去她的意识,现出他的面目。 或许是彼此之间都忍耐得够久了。 又或许是...时机已到。 但无论哪种,对仇红来说都不重要了。 她如今只有一个念头。 报复他,伤害他,让他疼,让他流血。 让他害怕,让他恐惧,让他逼不得已显出真身,然后再亲手杀之而后快。 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他还在我里头呢。” 仇红笑了笑,那笑带着摄人心魄的欲望,却又干净得令人无地自容。 “你便快走吧。” 她摇了摇挂在“他”身体上的腿,那只被玉烟蛊束缚的脚踝搁在“他”肩膀,耀武扬威似的,“你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 “仇红。” “你若想见我。” “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 那声音是撕出喉咙的,腔调骇人,一字一句都往她心房刻去。 仇红敢肯定,若他真能借幻境伸出一只具象的手来,几乎就要把她生吞活剥。 但他做不到。 幻境只是幻境,他无法催动具象以改变人身,所以仇红肆无忌惮,十分坦然地将挑衅做到极致。 “所以呢?故意又如何。你能怎么样?杀了我?” “你杀得了吗?” “我是无法对你出手。” “但这个人呢?” 他牵动着嘴唇笑了笑,那模样十分诡异,明明脸已经变成他的,但落在仇红眼前,又硬生生变成了裴照川的模样。 仇红拼命地稳住心神,不停地告诫自己,幻境只是幻境。他偷了裴照川的身体,却无法掌控。蛊惑了她的意识,却无法真正带她脱离。 不要被他欺骗,不要相信他。 “你什么都做不了。” 她笑,“若你能杀了他,会在他进入我的第一刻...哦不,换种说法,应该是我同第一个除你之外的男人上床前,你就会当场将那人开膛破肚,而不是一忍这么多年,而且只能用幻境的方式,向我宣泄你的怒意。” 她自认自己一个字都没说错。 也不出她所料,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那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为古怪的笑声,而后仇红眼前一暗,再睁眼时,一切的幻境都消失了。 但...是错觉吗?幻境消失的一刻,仇红只觉穴内被狠狠地一撞,眼前发昏,再能视物时,幻境全然破碎,伏在她身上的人,仍然是裴照川。 她长出了一口气。 忽地觉得安全,身体不自觉地往身后人滚热的怀中靠去。 “照川。” 裴照川正专心致志吻着她的背,从后面,他能看见她承受他时脊背的耸动。 仇红侧过脸,能看见裴照川低眉时眼眸中的柔意,她忽地心上一软,仿佛候鸟归巢般,找到了落地安处,情不自禁喃喃道:“照川......” “我在。” 裴照川扣住她的手,两道身影紧紧勾缠在一起,不断朝着彼此迎去,直至天光大亮。 喜欢看男人发疯的请扣1,无奖竞猜这位能控蛊的高人是我们小红的谁~今天加班码字,要珠珠加餐v -- 第七十二章:与子同袍 十二月即将过去的时候,京城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落了。 洋洋洒洒,不大,雪花的影子缓而慢地将帝京的朱墙玉瓦笼下。虽不冷,却也是寒冬即将降临的预兆,每到此时,将军府便会严防死守,闭门不见客,生怕漏了一丝风雪气入侵,伤了仇红的病体。 直到几日已过,雪的簌簌声才随着尚衣局掌事太监临门拜访,撞进了将军府的青墙。 却没见着仇红本人。 将军府虽严防死守,但这雪一连下了数日,天乌压压的,气温也跟着一降再降,仇红又是个疏于保暖的人,一个不设防便染了病气,病上了一回,旁得倒不厉害,但是精神不济,怎么都提不起气色。 这场病来得不巧,朝内正火热朝天,押解西凉俘虏进帝京的事情在后梁境内掀起了不小波澜。年前,赵敏手下的几元大将,分别在羲和关西、南、东三线上逐一击破西凉防线,反制百余里,消息传进京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梁帝甫一回朝,西凉战事便有如此大的突破,到底是真龙坐镇,有心之人不得不硬着头皮收好作乱心思。 与此同时,元日佳节将近,各国使臣进京朝贺之事同样也在京内不胫而走。 这些消息,仇红本无心去听,她尚在病中,有正当理由做甩手掌柜,但可惜,有一个裴照川在身边,她想刻意错过些什么都不行。 渴望洗掉记忆的后果便是一夜荒唐。 仇红一时的纵容让这场本来目的性极强的床事风向一转,真成了裴照川轻易拿捏她的把柄。 荒唐到最后已是天光大亮,仇红累得连眼皮都倦,被人拥着起来喝了些水,便又带着满身红痕疲惫地蜷缩睡去,清醒后想要抽身都无法。 裴照川血气方刚,又比寻常年轻人精神头更加足,仇红吃不消,只能动嘴将此人里里外外骂了个遍,但总适得其反,她骂一句,裴照川便低笑着从善如流,去吻一次她的唇。 “我喜欢将军骂我。” “好听。” 语气带着一股子烟花地的腻歪味道,不,不对,就算是百年名店的青楼里都找不出几个像他这般黏人的妖孽。 仇红没法了。 最后还是不得已,仇红皱着眉喊饿,将裴照川骗去为她取吃食,她才得了空,踉踉跄跄地逃出了裴府。 生辰宴已过,裴府院中恢复了往日的寂静,仇红逃得时候十分小心,生怕一个误闯又撞见什么了不得的场面,好在只在路中匆匆遇上了裴隽柳,小姑娘正独自一人蹲坐在池边观鱼,身旁没有丫鬟跟着,那模样很专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仇红看了两眼便走了。 之后打道回府,本想着回朝的事情按部就班,却不料入冬后一场雪,竟让她病了个结结实实。 往年也会生病,但到底不严重,这一回却不知怎的,反反复复总是不见好,提不起精神。 李叔迎了尚衣局太监,收下朝服的辰光,仇红正卧病榻上,睡得并不安分。 卧房里没有地龙,只用炭火炉子供暖,但仇红病了后愈发娇气,只觉得那炭火带出来的烟味熏鼻,干脆连炭都撤了个干净。 李叔问她夜里冷怎么办。 仇红不答。 她前脚刚病,后脚一连安分了数日的裴照川便自作主张登门,要为她侍疾。 他来时匆匆,还穿着朝服未换,也未撑伞,落了满肩的白雪,眼睫上都是湿漉漉的痕迹,仇红推门瞧见他的时候,他已在廊下等了半刻钟的辰光。 整张脸冻得颇红,眼睫微颤,一双眼发黑得要命。 人却局促,本是思她心切,推了兵部的要务来见她,真见着人了,又顾忌起自己身上的寒气,硬生生在药房炉子跟头,等着整个人暖了以后,才跨进仇红的门来。 仇红的卧房冷得出奇,他去暖身子的空档,她便又缩进了被窝,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个出气的地方也不留。 裴照川二话不说便将人提溜出来。 裴小将军说一不二,侍疾便是真要亲力亲为。 为她煮药是一遭,为她暖被又是另一遭。 他自身就是个自动发热的火炉,仇红屋里不燃炭,他便理所当然应下来这个位置,将自己剥得只剩中衣,横七竖八往她被窝里一躺,双臂一张,等她入怀。 仇红本十分戒备,愣在床沿上,不敢动。 哪想裴照川当真一点旁的心思没有,安安分分,除了给她暖手暖脚以外,旁的都没做过。 两人躺在一处,合衾而眠的时候,仇红忽然想起了云疆,与偃月营征战四方,共睡一处的岁月。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但仇红仍难睡好。 挑衅纵蛊之人的下场便是,一旦入梦,他就能逼得她退无可退。 她发梦也不喊,响动也并不大,自认毫无破绽。 但裴照川就是能知道,她睡得不好。 仇红发了一身的冷汗,手脚冰凉,醒来时见到裴照川,那张与宋池砚全然不同的脸,又被他双臂揽入怀中,温热的体温包裹住自己,驱赶了梦中宋池砚冰凉的指温,那梦魇才减下去几分,还她喘息的机会。 有一回她发梦发得深,青天白日里竟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 裴照川发急的模样少见,听见里头轻微的响动便慌不择路,脚下一乱,带翻了正呼呼作响的药炉。 满身的药气不显得冲鼻令人作呕,倒有一股凝神静气的味道,很令仇红安心。 被裴照川紧锁在怀中,一遍一遍喊着名字从梦境中解脱出来的时候,仇红恍惚便想,留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也好。 至少,日子没那么难捱了。 这一留,眼看着便要留到了元日。 漫天的雪声大起来的时候。 仇红才再度转醒。 她醒来时身上并不舒服,裴照川不在。 这个认知令她心下忽地一空,不过旋即便释然了。 她于裴照川,终究还是利用为主。 可惜那个人仿佛探知到了她的念头一般,整一个月的时光,她脚上的蛊毒安分得恍若无物,哪怕是情毒发作,裴照川找上门来与她交欢的时候,那个人也没再透过幻境,出现过一次。 仇红头疼,房中很静,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呼吸声,她支起半边身子,将自己往尚存着热气的被窝里挪了挪,裴照川一走,这被窝里便留不住温,她只能蜷缩起身体,好让自己不那么冷。 就这样缩在被子里出了一会儿神,稍晚些时候,外面起了风,院中的落竹扑打在无名的素窗上,鹿皮靴底与干粉雪地摩擦的声响已经传了过来。 仇红听见这响动,回神,懵懵懂懂地支起半边身子,嗓子发着干得疼,但来不及管,余光瞥见了漆盘上规整收在一处的朝服,微微一愣。 清风在前。 仇红推开卧房的门,料峭的冷风与檐下角灯温暖的光一道铺面而来。 裴照川在廊下制着炉子煮药,他头一回时十分生疏,煮坏了药不说,还毁了李叔一只锅,现在倒是熟门熟路,熬煮的工夫行云流水。 裴照川等着她喝药,见她起来,便匆匆地跨几步走上来,去捉她的手往自己怀里藏,“这回睡得足够久了。” 仇红胸口本发闷得紧,不知怎的,看见方才廊下缩着身子为她煮药的画面,那点淤积的气登时松了。 裴照川看出来她不舒服,一只手拍她的背,另一只手包住她冰凉的十指,给她取暖。 裴照川冲着手掌和了一口气,“药便待会儿再喝,先去院子里走几圈,醒醒精神?” 仇红摇摇头,拒绝了。 她看见那漆盘上的朝服,脑海一荡,自知这是梁帝的意思,元日以前,她必得回朝一次。 想来也是不能再拖了。 仇红去换衣服的工夫,裴照川将药盛出了碗盏。 药汤浓郁,隔着老远气味便直冲天灵,裴照川一边吹着面上的浮沫,一边挑拣出个头匀称的蜜饯,等着给仇红解苦。 他这厢做得专心致志,但等仇红从那道乌木屏风后步出来,乌发绾髻,簪刀束发,赭红朝服贴着曲线而过,淡青色的流苏盈盈在侧。 看得他手头一抖,蜜饯落入碗盏,溅了他一手心的汤药。 但无心去管。 尚衣局的人紧赶慢赶,但她人病过一场后又清减了许多,前些日子量好的尺寸竟又松垮起来显得不合身,只好腰上束得更紧了些。 他从没这么近见仇红穿过朝服,绣线在烛光下闪闪发亮,裙褶在腰肢两边层层迭压,流光溢彩妥妥帖帖束在那一把纤腰上,他看一眼,便觉得骨头都酥了。 喉咙里没了声音,裴照川情不自禁朝她蹭过去,偷偷拿眼看她。 气氛黏糊糊的,很是暧昧。 仇红只当没看见他那道过分热切的视线,只是换了个衣服,她便又觉得身上累了,闲坐在一旁,眯起眼睛打量裴照川。 他也穿着朝服,人在灯外却不显得暗淡,十足的好气色。 与自己全然不同。 想来病还是得抓紧治好,于是拍了拍椅背,道:“药呢?” 裴照川一愣,赶忙停了步子往回走,里头的蜜饯已经泡了药汁,没了甜味,他便重换了一碟,递去仇红跟前。 回朝+各国使臣入京,buff迭满,真正的修罗场要来咧~许久不见的寒相也终于要加入战场了=v在这之前先让小裴小甜一下 -- 第七十三章:皇室武教 药汁颇苦,仇红皱着眉一口气喝尽,末了还有股味道直冲嗓眼,但好在方才干疼的喉咙经这药汁一烫好受了些许,仇红顿觉舒畅,砸吧着嘴,竟是连蜜饯也不用吃了。 裴照川也不劝,把碗碟重放到桌上,视线还黏在她腰处,动也未动,来回打了几个转,只觉得那腰怎么看怎么纤弱,看得他心痒又心疼,微垂眸道;“这衣服可还要叫尚衣局的重改?” 仇红摆手,一件朝服而已,若是从将军府重传回去再改,未免太过兴师动众,只是这些天养病显得人松垮了些,待过些时日精神头好了,估摸着这朝服便也合身起来。 裴照川也觉合适,收了仇红喝过药的碗盏,便起身往小厨房里去。 用完药便要张罗着吃饭,她养病的这些时日,裴照川虽一切事务都亲力亲为,但有些事没有天赋就真得不能胡来,仇红虽是个没味觉的,什么山珍海味放嘴里一嚼都吃不出咸淡,又尚在病中,只需清淡饮食,但即便如此,当她头一回吃了裴照川熬煮的米粥,还是忍不住直皱眉。 后头便不许他再擅自入厨房。 今日则不同,李叔除了要迎尚衣局的朝服,还要迎吏部的差役,一直忙在前厅,晚膳的事情,便只能落到裴照川的身上。 好在裴照川提前联系了饭馆,早些时候便有人送了餐食上门,只是等的这些时候放凉了些,只消热热便好。 仇红目送着他离开,外头的雪下得小了些,但裴照川掀帘时仍带进一阵不小的寒风,仇红搓了搓被药气捂得发热的食指,方才那点消下去的懒劲儿又冒出头来,昏昏欲睡。 还没来得及真休息一会儿,那头李叔风尘仆仆掀了帘送了折子过来,此时近黄昏,火红的夕阳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往天边坠去,仇红醒过来时,那道影子正巧落在她瞳仁中央。 “将军,吏部定下的武卫郎人选送过来了。” 本还有些困倦,但一听“武卫郎”三字,仇红便悠悠将眼睛睁得透亮,道:“拿来我瞧瞧。” 李叔将折子递过了去,这密折被封得极其严实,上烙吏部官印,从宫里头送过来的时候,统共不经过三个人的手。 仇红拿到手里头掂了掂,鼻中哼笑了一声。 武卫郎的人选,从她向梁帝上书到如今,也有两月余了,这吏部的人一拖再拖,竟是拖到如今才紧赶慢赶送过来。 估摸也是听见了尚衣局送朝服的风声,不敢再延,前脚朝服上门,后脚也派人将人选折子递到她跟前,生怕慢了半分。 仇红懒得跟他们计较,让李叔将折子上的封蜡化开,取出内信查看。 先是内侍省总管吴守忠的代帝亲笔,虽只有寥寥几句,但言简意赅:“皇室武教,兹事体大,然卿所谏前后百余事,皆称朕意。为政之要,惟在得人,卿忠诚奉国,武卫郎为卿部下,今所任用,必以德行学识为本。” “皇室武教?” 李叔站在一旁,听了这词,心下一动,慌忙抬头看仇红。 仇红垂下手来,站起身,冲李叔意味不明地露出一丝笑。 “李叔,你没听错。”桌前的火烛已经烧暗了,将她的脸显得模糊了些许,但眸中明灭的光却显得更为透澈,“此番回朝,我不会重执军中,梁帝已与我达成共识,今后我在朝中,要为皇室宗亲开设武学。” 自古皇室教育以文治为主,修弘文、崇文两馆,鸿儒大学讲经授课,尊儒学为上,教法严科,帝训井然。武功则为辅,虽不轻视,却也终究不成体系,只设教武场于宫廷禁苑,骑术射术皆修习于其中,对于皇亲国戚,从不作硬性要求,有涉猎即可。 这样的安排,从前来看并无太大缺陷,但自从十三朝战乱以来,其中弊端便暴露得一干二净。 仇红投军的头两年,便出了许多藩王因自身武艺不佳,惶恐懦弱导致弃城而逃的荒唐事,这些人虽保住了一时性命,但之后也被梁帝贬为庶人,逐出玉碟,落了个罪有应得的下场。 梁帝在所有的兄弟之中,是个武功卓绝的佼佼者。他深感武教之缺长此以往必成大患,从前与仇红共商军事之时,便有意向她提起,要在皇室之中重武教兴武学的想法。 奈何开创之难,皇室教育百年来谨遵大统,轻易难改不得,梁帝有心无力,仇红虽愿为君解忧,可七年前遭了万伥之乱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岌岌可危,彼此都是元气大伤,别说皇室武教之事便就此搁置,他们二人就连平心静气地彼此相见一面都难。 但终究都过去了。 仇红此番回朝,既要避西凉战事的风头,又要为自己寻个分量不小的差事,她心中一来二去处处思量,想来这皇室武教,最为合适。 据她了解,战乱之后,后梁开创武举的这些年来,地方上的武学发展倒极为兴盛,官方有折冲都尉夏冬练兵,私有各地武院百花齐放,仇红此时再提及这皇室武教,既不突兀,顺了这武学发展的大流,又正合皇帝许久未平的心意。 仇红提笔上书的时候仍有些忐忑,宋允之要她回朝,估计也是抱了让她官复原职,重操就业的心思,却是万没想到她还有这般打算的。 仇红并不想经宋允之的手替自己周全安排,华清宫里的人,她已躲了七年,于己于彼都是心神上的彼此折磨,她还有半辈子要活,不想再这样处处回避,处处掩藏。 终究是要面对的。 尽管提笔上书写完这一折,仇红的背难以避免地僵成一面墙,但好歹是尽了为人臣的本分。 秋末的风里渗着寒气,帘子一被撩打开,仇红袖旁的青釉灯盏就吹灭了,露在袖外的半截子手腕被吹得钻骨痛。吴守忠来接信的时候,手头摇着一盏八角宝灯,步入房中来时,那灯笼里的光接替了仇红手旁的灯盏,将整个屋子烘得亮堂堂的。 连带着吴守忠的面目也变得清晰可见。 “将军,还是这样彼此通透些的好么不是?”他一边收下她手里的折子,一边抬手理正头上的顶戴,笑容可掬,“容奴才多话...从前您跟主子,各自都憋着一口气,明明彼此记挂着,偏要叫那不打紧的旁人这么一闹,令彼此都伤着了。这一伤可太要紧,奴才看在眼里...整整七年啊,奴才是怎么陪陛下熬过来的,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无处去说啊...这下好了,将军是想通了,为时不晚。” “陛下从未放弃过将军,哪怕是从前将军去意已决,陛下也从未松口一次,真让将军解甲归田,做了区区一介凡人......” “您看,这不是么,听闻您要回朝的消息,陛下紧赶慢赶便遣着奴才来了,将军你可放心,无论这折子里写的什么,陛下定然是说一不二......” 他挽袖拣出一枚火折子替她重新点灯,仇红一语不发,只牵动了嘴角,不应声也不答话。 吴守忠这番话,明里暗里,字字句句,无非都是在劝她四字——重修旧好。 可她哪儿来的旧好去修呢。 无非是顺者昌,逆者亡。 但在吴守忠跟前,她半个字也不愿多说了,往后的时日,她便只是等。 好在她的提议算得上极有分量,林无隅带着圣旨来找她的时候,她便知道,此举稳妥可行,梁帝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只是大改皇室武教并非易事,其中所涉官制学制,关联颇多,要商议妥帖的事务繁杂。仇红顾忌自己的身份,不好事事插手,只在梁帝亲自派人问询她意见的必要时说上两句,并未过多参与,直到一切有条不紊,仇红才松下一口气,与此同时,梁帝在朝中也慢慢叫人放出了风声。 一切蓄势以待。 只是这武卫郎的人选,还有待她一锤定音。 武卫郎是梁帝拟定的新职,正四品下,算是皇室武教中仅次于仇红品列的武官,行监督、考核之职,同兼文书之能。 按理来说,这武卫郎是梁帝拟定的新职,自然也该由梁帝来择人选,但他不知怎的始终未曾有属意之人,便将选人一事抛给了仇红。 仇红说不清这是试探还是什么,总之选择摆在她面前,就是硬着头皮也要做。 朝中那群豺狼虎豹听闻此事,表面上虽波澜不惊,实际上暗潮涌动,仇红都不想过问这武卫郎的拟择人选在吏部那儿已经换过了几遭,也不想知道这其中牵扯的又是哪门哪派。 她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此人从前身在何处,一旦成了她的人,便只能认一个主。 仇老师上线,新身份解锁~ -- 第七十四章:绊子 折子摊开,上写林林总总数人的姓名、籍贯、履历,清晰明了,不费心神。 仇红凝神静气扫了几眼,皇室武教是大事,兹事体大,她又是开天辟地的先行者,定要小心为上。 夜深,李叔为她掌灯,光有些晃眼,她避开灯影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时,外面的风已经停了。 “这原岁,今年四十又五,长安县人士。”李叔给她递笔,指着第一个人的名目,解道,“年轻时在亳州做过折冲都尉,后任秦王府典军,想来是个可靠的,能力上挑不出错。” 秦王府典军。 仇红一怔,本来此人年龄正好,资历也足,确实是个好人选。只可惜怎么偏偏是秦王府的人。秦王与梁帝、皇家关系太密,秦王府里出来的人,能不用还是尽量不用。 于是摇摇头,“下一个。” 李叔忙在这人姓名旁点了个叉字,接着道:“这一位,周观。将军应当有印象的,此人年二十四,籍贯剑南,是贞徽三十年的武举探花。” “去年的武举探花?”仇红顿了顿,只是不知道自己怎么该有印象,“此人颇有才干啊,那如今任什么职?” 李叔闻言摇头,“听说是未曾赴任,此人志在鸿鹄,虽为探花却并不满足,开榜那日连太子设宴都未曾参与,打道回府,说要再战一回,不摘头名不罢休。” “有点意思。”仇红本对此人毫无兴趣,听完李叔这一说,忽觉此人竟有些难能可贵的江湖习气,想来此人应当不适合为官,倒适合做个行走江湖的傲绝剑客。 笑了笑,问道:“可他若未曾任官,按理来说,是不够资格参报武卫郎一职的,吏部如何松的口?” 李叔手往衣襟上搓了搓,顿了一顿,续道:“是...寒相的授意。” “寒赋?” 他来插一手做什么。 仇红直起身来,直觉不妙,再细细看去,发觉这人的姓名十分眼熟,仔细想想,竟是从前偃月营同僚周确的亲子。 不过仍有些不确定,冲李叔求证道:“周确的儿子?” 李叔肯定道:“的确,是周长史的长子。” 仇红从前与周确在云疆当过三年同僚,周确此人,武艺虽马马虎虎,确实在是个军略好手,曾任偃月营军中参事,深受裴映山的信赖。 可惜与仇红关系并不密切,周确志不在云疆,只是形势所逼。当年境况,只有在云疆这个动荡的地界,只有投奔裴映山这样心无偏见的主将,才能让他一个未考科举,家无背景的寒儒一展身手,就此跨入士官行列。 他在偃月营做了三年,后受裴映山举荐,本是要调回京中为官,这是难能可贵的高升之事,可惜后来好像出了点什么差错,并未成功。 仇红对他的印象很一般,他们志趣不同,周确又是个目的明确,要逃离云疆的人,仇红与他同僚那几年,没少给他坏脸色看。 但如今心境全变了。 偃月营出身,且能活到如今的人,这世上还剩多少呢? 想着,喉口有些发酸,顺嘴问道:“...周确如今在何处高就?” 李叔躬身,答:“现任凉州军长史。家中妇女老幼,一并迁去了凉州。” “凉州距云疆不远,却比云疆安定得多,虽不似京畿繁华,却远离纷争,倒也是个好去处......” 仇红沉吟片刻,“只是他的儿子...为何如此不避讳,竟愿投奔到我门下?不过他真心投奔,也不算什么大事,若当真才干出众,我更是没什么好说。” 仇红坦荡,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周观却是个可造之材,她才不在意什么旁的乌七八糟。 只是这么一个人,怎么偏偏要寒赋为他行方便? 又想到什么,一拍大腿,补充道:“寒赋拿刀逼他了?” “非也......”李叔失笑,“是周观亲自登门,求寒相将他的名帖报上吏部的。” “哦?”仇红肩膀松弛下来,没有说话。 跟寒赋沾上边儿的,还能有什么好事。 这些人一个个都打些什么算盘,她只想找个清白的手下回去复命,怎么就这么难,谁都要来搅一趟浑水? 可恨,实在可恨。 李叔知道她在气什么,忙出声开解道:“将军莫恼,周观此人...虽是周确的亲子,为人品性却十分不同,他自小便受大师点化,剃发拜于洛山武院修习,直到十六才下山认祖归宗,回了周长史身边。依我看,此人......” 仇红打断他:“即便如此,他也不该借寒赋的手向我递投名状。” 倒真有些可惜。 “也罢,再看下面的吧。” 这两人看过后,仇红的困意慢慢地又爬上眼皮来,她还在耿耿于怀寒赋插手了周观,后听李叔讲了四五个候选之人的时候,都兴致缺缺,听完也毫不犹豫,没一人合她心意。 “好好一个周观,怎么偏偏沾了寒赋。”边说边叹气,又去瞟折子上最后一人的信息。 “这人...”仇红往上看去,名帖上只有两个字,途鸣。 履历干干净净,竟是一字没写。 “什么情况?” 李叔一愣,面有难色,探头将此人姓名看了几个来回,反应过来,犹豫道:“此人...虽然才干出众,是吏部属意的人选,但他对将军...貌似颇有微词,迟迟不肯递交名帖,吏部的人没了法子,便只好呈个空名头上来。” “既不想来,还呈个空名?欲擒故纵?” 仇红面无表情,不知道是吏部的做法更让她恶心,还是这途鸣的傲气更让她无语。 心烦意乱。 难怪梁帝要让她亲自揽下选人这活,这是要她体察圣心不易,感同身受一回么? 既要不失偏颇,又要名正言顺,还要兼顾任人唯贤。 难。 仇红不想再看了,越看越觉病气加重,定人选的事便就这么搁置下来。 这边刚延了选人的事,那厢裴照川也带着热好的吃食进来,李叔忙着布菜,两个男人随着她粗茶淡饭,一张桌上几乎见不得什么荤腥,但几人从前都是军营里粗糙日子过惯了的,清粥小菜也能吃得茶足饭饱。 仇红吃过一顿后有了些精神,李叔将餐盘收走,房内又只余他们两人。 仇红本想着去院中散步消食,顺带去马厩牵烈风出来跑跑,她病的这些天烈风也跟着恹了好几日,想来是时候带它出去松散松散筋骨了。 这时候雪已经停了,时机恰好,仇红刚从位置上站起来,又想起屋里还有一只赖着不走的哈巴狗,撇嘴道:“你还不走?” 裴照川本在灯下站着看庭外的雪景,听见仇红的响动,十分自觉地往她跟前一凑,“你还发愁着呢,我就这么走了,谁舍得?” 他从不过问仇红政务上的事,她是个有打算的人,事事都能料理得妥当,裴照川不想自作主张插一脚,惹得她不快。 但眼看着她愁眉苦脸,他自己又怎么好受,明明兵部的差事催得极紧,他今夜怕是要挑灯熬烛才能勉勉强强赶上工期,奈何他这脚怎么就是迈不出她将军府的门,明明也无事可做,她药也喝了,人也精神十足,不需要他在此处照顾,可他就是舍不得走。 “别想烦心的事...你还病着呢,好不容易养回来点精神,别一下又给我磨没了,我还得伺候你......” 他人站在仇红后头,弯腰,下巴轻巧地抵在她肩膀。 仇红听不得他这些张口就来的腻歪劲,耳根子一热,推他,“你就没有正事要忙?” “万夜营那头最近如何?你许久不在营中,要是出什么乱子我......” “你第一个要我的命。”不等她说完,裴照川飞速地接上话,把尾音拉得老长,“一切妥当,不妥当我敢来见你吗?” “别的事倒也有,我待会儿就回去忙了......兵部那几个老迂腐,好像没了我这兵部就不会转了一样,真不知道皇帝留他们有什么用。” 他一边小声抱怨,一边小心翼翼伸手将她的食指勾进自己的掌心,外头风小了许多,李叔走前拉起来半边的帘子透风,站在此处,能正好看见院中的早梅含苞。 仇红被牵了食指,并不恼,裴照川的手很暖,靠在一起总是舒服的,“年末忙不是正常?总之都是要在元日前处理妥当的,不然谁能过好这个年?” 裴照川轻哼两声,“但我就是不想......” 后头的话太娇嗔,他及时刹住了脚,岔开话题,道:“说到元日......各国使臣已经陆陆续续进京了。驿站人满为患,前些日子同几个羽林郎吃酒,说是护卫一事已然忙得脚不沾地,宫中抽不开人手,京中几个亲王府都调了私卫应急。” “今年人手怎么这么紧缺?”仇红凝了眉,“按往年的定制来讲,也不至于到要调用亲王府军的地步。” “还不是托你的福。” 他刚说完,外头又起风了,寒得糊人眼睛。 仇红禁不住,往后一退,疑惑道:“托我的福?” 想不出骚话了,直接开要珠珠(理直气壮) -- 第七十五章:马球赛(村里新人亮相) “仇红仇大将军归朝重任,消息不胫而走,这些接连远道而来的使臣...不远千里不辞辛苦,可都是只想着一睹镇国将军风姿,哪怕是仅仅一面也甘之如饴呢。” 裴照川这话说得既酸又恶心人,仇红听了直打摆子,不想再听,一巴掌捂住他的唇,却被预判,裴照川任她捂了自己的嘴,眯眼一笑,低头吻了吻她的掌心。 占便宜占够了,见仇红瞪着眼睛瞧他,这才愿意好声好气地讲话,“...还有些远道而来的云疆牧民,似乎是梁帝授意,特命了专人接入京中,允他们前来拜见你呢。” 听见云疆,仇红的耳朵动了动,骨子里的血又痒了起来。 只有在这种时候,仇红才会觉得,回朝是一件上好的事。 至少还能名正言顺地与云疆挂上关系。 她赋闲在家的这些年,避讳这个忌讳那个,自困于京,一点点关于云疆的人和事都不敢去探听,生怕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扣她一个图谋不轨,乱臣贼子的名号。 如今...也算熬出头了。 裴照川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却也不言明,仇红是个讨厌煽情的人,他自然不会在嘴上明明白白去挑明她的柔软之处。 他是个极粗糙的人,却愿意事事周全她的心思。 “除了这些牧民......”裴照川轻声道,“万夜营中的几位老部下,也会在年前随同入京。” “宫中设宴,你们可以正大光明地相见。” 正大光明这四个字来之不易,声音落到地上,似乎都有千钧之重。 仇红肩上一松,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说起来,真是足够讽刺。云疆和万夜营,她一生的心血几乎都凝结于此,从前梁帝任命仇红为镇国大将的时候,整个后梁的人都是敬佩她的。她对云疆的捍卫与守护令满朝上下都倍感宽心。可一旦当仇红真正与云疆不可分割的时候,这些人反而觉得她危险至极,是个不得不除之而后快的心腹大患。 人心的确是最简单,也最愚昧的东西。 但仇红无话可说。 她那时太骄傲,也太年轻,自认清白坦荡,无需为自己辩白澄清,甚至太自以为是,以为自己金戈铁马出生入死,次次以性命交付,已经足够让九五尊位上的那人,明白她的人和心。 却不想她的盲目只换来了偃月营分崩离析,换来了万夜营拱手让人,换来了七年自困于京。 这些教训比敌人插进她身体里的刀还要来得痛。 所幸,现如今真的学乖了,只消轻轻服了软,这效果竟如此立竿见影,曾经失去的一切,好像又变得没那么遥远了。 今夜,裴照川到底仍是没能成功离了仇红卧房的门。 像是要印证他所言不假一般,次日将军府便收到了东宫的邀帖,说是初雪后天色尚好,请京中皇亲贵戚及尚在驿站休整的各国使臣入宫,以击鞠为戏,权当提前为元日佳节庆热。 消息来时仇红虽还睡得迷迷糊糊,但身子已好得大差不差了,早晨裴照川先一步梳洗上朝之时,就已哄着她服下了早药,睡过回笼觉后嗓子也不痛,身上也清爽,被李叔的催命声叫醒的时候,已是气色颇好。 既是看马球赛,那自然穿得简单得体便好,穿衣梳洗并用不了多少时间,出将军府门的时候,东宫的车辇已等候多时。 宫中还是老样子,只是宫道旁摆放的寒松似乎又育出了新种,立在一堆白雪里头,独一份的青翠。 到场地上并未多费什么时间,草场已被清扫出来,几个小黄门正穿梭其中安设球门,仇红到时人已来得七七八八,场上已是人声喧哗,好不热闹,她一路走一路与人作揖招呼,没说几句话便又觉得嗓子开始冒烟。 她小病初愈,自然而然在观战席坐得理所应当,寻了一处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对面的位子领头坐着富阳公主,后头是几位打扮各异的异族公主,远远见了仇红,皆是各行各的礼,少女们活力满满,花团锦簇的一幕叫仇红眉开眼笑。 开赛前押输赢的惯例照常,仇红甫一坐下,便有个模样白净的婢女呈上托盘,等她押注。 仇红不好赌博,但今日球赛兴致颇高,她不好拂面子,微笑着示意婢女走近些,再一看那托盘里诸位押上的数额......打扰,十分打扰,脸上的笑容僵在一处。 要是传出去堂堂镇国大将军囊中羞涩,手头连一个子都蹦不出,是不是太丢脸了? 总不能在这里赊账吧。 眼看着那婢女等得手都酸了,仇红狠心闭眼,正要开口让她去下一家,一只手横在她面前,递出一枚金元宝。 “?” 是裴照川。 仇红抬头看去,裴照川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整个人挡去了冬日那一轮红日残影,连带着颊边的绒毛都镀了层鎏金似的滚边。 这人早晨还在自己被窝里黏黏糊糊地要她摸摸头才肯走,现如今穿着一身利落的骑服,衬得他肩宽腿长,模样出挑又俊俏,一双眼睛乌黑发亮,明媚无比的少年模样,还真是...让她有些移不开眼。 “走得急,忘带了?” 摆给她台阶下,仇红从善如流点点头,示意苦等已久的婢女将元宝收下。 赌注的问题迎刃而解,只是...押谁好呢? 圣上虽未露面,却钦点十人,抽签分为两队。 仇红一看抽签结果,不禁眉头一皱。 其中一队,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便是裴照川和逐野两人的名字,之后跟着端王宋思、皇十三子宋悠以及一位外国王子的姓名。 仇红:“......” 裴照川耸耸肩表示自己无辜,这结果纯属天意,仇红不能乱怪。 “再说,谁稀得和他一组,那细胳膊细腿,别给他们燕人丢脸就算不......” 仇红看了他一眼,裴照川才收了尾音,乖乖地不再逞口舌之快。 仇红重新思忖,对面那一组人的姓名她倒没认真看,只是现在押注的这些人...心思太过明显了,仇红反其道而行之,不再犹豫,当即决定押给了对面。 裴照川脸色很不好看,“你就不觉得我会赢?” 仇红十分欲言又止。 单说裴照川的实力定然是足够的,只是他们这一组...想也不用想,开打后定是个场面混乱的乱摊子。 她口头上不好说,只能催促裴照川快些过去准备。 裴照川不好多留,磨蹭了几下便乖乖跟着指引去候场。 十人十马,分开集结于场地两侧,练习热身,等候太子尊驾。不多时宋允之便到了,群臣簇拥间,两人目光交汇,他淡笑着冲仇红扬了扬下巴。 多日不见,宋允之的气色比起之前好了些许,只是肤色仍较常人更白,一身朝服虽端端正正,坐在主位上,却难掩眉目间仍有些病态的风流。 仇红遥遥望了他这么一眼,旋即同场内众人一起作揖行礼。 “今日击鞠胜者,奖赏并不拘束,凡胜方五人,皆可向东宫讨赏。诸位同心争胜,却也不可伤了和气。” 日头已经升起来,明晃晃地有些扎眼,仇红往后退了退,只见场地一侧,逐野着一身轻巧的藏青色骑服步入场中,他惧寒,骑服关节处皆绣上狼绒,额前挂着青色海珠额链,几束长发成辫,上坠玛瑙玉石,衬得他整个人面目矜贵,高不可攀。 他是场中身量最高的人物,打扮又如此张扬,方一步入场中,便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仇红一怔,猝不及防与之视线相对,正一时无措,没想到逐野脚步一转,竟直直要往她跟前来。 仇红暗道不好,忙低头避开眼神,逐野已走到她跟前几丈远,见她如此,齿缝间挤出一丝笑意,说不清是什么情绪,脚下不停又方向一转,去往了富阳公主所在的帘帐,引起一阵不小的低呼。 “逐野忙着和富阳公主你情我愿。” 这是裴照川之前对她说的话。 仇红当日听了,虽并不吃醋,她是个冷情冷心的人,对于逐野,始于意外,又沦陷于情毒,抛开这两层而言,平心而论,也就谈不上感情。 却实实在在欠了债,这债难还,逐野最好的少年时光都耗在她身上,终究是她欠了他的。 但如果真如裴照川所言,逐野与富阳有些什么,她倒可以一试,尽可能周全他们二人。 回过神来,已到了要开赛的时辰。 果然如仇红所料,一开球没几下,裴照川的队伍便被冲得落花流水,但是对面的队伍竟然也没好到哪里去,逐野、裴照川两人虽无配合,却也齐头并进,开赛后不久便各入一球。 有些人铆足劲拼个你死我活,有些人却是十足的毫无斗志。 一个小国的使臣一开始便表现得畏畏缩缩,开赛后也只是躲得远远的,只敢在外围游弋。 这场面奇怪,仇红一问才知,此人所在国名为突昉,正是从蒙州四十五部独立出来的,因根基不稳,又是小国寡民,国力薄弱,难怪他如此小心翼翼,也叫人无法苛责。 好在这一队其中竟有两人格外出挑,一人是个容貌张扬的年轻人,另一人则打扮古怪,一直沉默寡言,一张陨铁面具将脸遮得严严实实,虽奇特,却与他一身墨色的骑服相得映彰,他们二人以二敌五,严防死守,竟慢慢稳住了局势。 那年轻人的球术实在好,球风稳健,球技又犀利,这场中放眼望去,竟无人能超越一二。 仇红看得入神,一边抓来瓜子磕吃,一边看得聚精会神,此刻场内的球被人重重一击,竟是直直往仇红面门而去。 仇红欲躲闪,但手中剥好的瓜子仁实在太多,她这一动定要满盘皆落,实在不舍。 打便打吧,别伤着我的瓜子。 闭眼等球,额前却闪过一道凉风,那容貌分外张扬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竟赶到她面前,举杆将球打了回去。 仇红来不及道谢,那人骑于马上,头也未低,只撩眼看了她一下,便一勒缰绳,半刻不停地走了。 裴照川屁颠屁颠赶过来,“没受伤吧?”飞快看了她两下,确认她无误后,又打马重新加入战局。 逐野遥遥看了她一眼,眸中没有什么情绪。 仇红回过神来,只是刚刚帮了他的那人...怎么这么不给她好脸色看。 身旁的座椅忽有了动静,裴隽柳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坐在她身旁,带起一阵不小的香风,小声道:“这是途鸣。” 本章内容总结——好多人啊(周迅脸),应该有聪明宝能发现谁来了吧! -- 第七十六章:试探 啊。 仇红瞪大眼睛。 怪不得。 场上途鸣的身影已然蹿得难以捕捉。 裴隽柳啧啧两声,并未发觉仇红的出神,边嚼着瓜子仁边拿眼睛盯着途鸣,继续说道:“这余杭途郎的名号还真是名不虚传,这身姿气度确实要比京中一些庸脂俗粉来得好。” “怎么个说法?” 仇红见她兴致颇高,顺嘴搭了一句。 裴隽柳一扬眉毛,眼珠子咕溜溜地转,她生一副明眸善睐,此刻发着促狭的光,更是叫人移不开眼。 “余杭途郎。江南烟柳不及途郎水眸,入画催梦只求途郎相守。途郎途郎,春闺何处留?” 虽早知裴隽柳不是个深闺里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但真见她边浮夸地挤眉弄眼,边在自己耳边沉吟酸词,仇红心头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裴隽柳丝毫没注意她的变化,兀自道:“这途鸣嘛,可是江南有名的美男子,体态风流,玉树琼枝,不仅身份显赫,是永国公唯一的遗腹子,还精通六艺,是个不可或缺的人才。” “永国公的遗腹子?”仇红一顿,“那不就是扶摇长公主的儿子?可,永国公不是姓‘涂’么,怎么变成了如今这个‘途’字?” “永国公原姓便是途,只是为了避忌讳,改成了如今这个涂。” “避忌讳?”仇红不解,“哪门子的忌讳?” 裴隽柳讳莫如深,做了个不可说的手势,要仇红收收好奇心。 仇红十分怀疑她并不知晓这忌讳到底是什么,但她好奇心并不强,干脆顺了裴隽柳的台阶下,又假意赞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裴隽柳是个自来熟,一面自信哼哼,一面将仇红剥好的瓜子仁往自己嘴里放,“我将来可是一国之母,自然什么都得知道。” 仇红失笑,“一国之母怎么还迟到?” 裴隽柳面上一红,神色飘忽,慌道:“一国之母怎么能被随便质问,看赛看赛!” 途鸣这边的局势一稳,对面的问题也就显现出来。 逐野与裴照川二人之间,明明是队友却表现得像死敌,彼此争锋相对,火光都快燃了整个场面。 “传球!” 裴照川一声高喝,逐野却像是没听见似的,独自带球突进,直到被两面夹击,球果然被断下,顿失良机,引得在场众人狂憾不已。 裴照川见球被斩断,顾忌仇红在场,不好发作,青着一张脸,捏了捏眉心,继续抢球。 端王宋思和皇十三子宋悠则完全游离在球赛之外,宋悠常年散养在洛阳别宫,除了念书便是念书,马球之类的竞赛,通通一窍不通,宋思许是看出了他的无措,便在开赛后打马领着宋悠,竟不管不顾在场中是找了个位置绝佳的地方,一对一教学。 “宋悠真可怜。”裴隽柳在一旁啧啧两声,“从前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不见得这些人对他好,现在身份不同了,这些人就上赶着巴结...好歹是亲的兄弟,怎么做如此令人笑掉大牙的事。” 端王乃皇六子,为当朝裕妃所出,封王后便就藩蜀地,此次入京是奉旨述职贺年,想来也才入宫不久。 仇红听完裴隽柳这番话,没什么大反应,皇室亲缘淡薄又不是一两天的事,她自然看得淡,却不想裴隽柳贱兮兮地凑上来,“别装了,我的东宫又不是白去的,宋悠天天念叨你,你还在我面前避嫌。” “这不是避嫌。”仇红装模作样深沉道,“你堂堂一国之母,难道不晓得祸从口出?端王如何那是他自己的事,但你若随口评说,叫有心之人借题发挥,给东宫引火上身,这可如何是好?” 裴隽柳一怔,果然吓得当即噤声。 如此几回,裴照川也再不寻求配合,次次径直抢了逐野的球,自己挥杆前进,却又总在临门一脚被后头追赶上来的敌队包夹断球。 逐野和裴照川单打独斗,端王只负责教学宋悠,两人恍入无人之境,对于场上发生的一切都不闻不问。 还剩一个外国王子的行径更是让人绝倒。 此人个头比在场众人都小了不少,却也雄赳赳气昂昂,仇红本以为他会大展身手让人刮目相看,却不想此人上场以后,心并不用在球上,而是忙着到处嘴碎。 对着攻势迅猛的途鸣,他扯着嗓子道:“你们汉人不是讲究礼让么,怎么如此粗暴,将球打疼了可怎么好!它能去哪儿处说理。” 对着自己水火不容的两个队友,他插在中间,道:“哎哎哎悠着点,你们太子都发话了,和气为上,和气为上,你们别动手啊!要打出去打!我第一个看!” 对着场外喝彩的达官贵人,他扬唇一笑,露出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道;“多谢多谢,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其自娱自乐的精神,甚至连裴隽柳都自愧不如,“这外族王子...” 她咽了咽口水,“话也太多了!有没有人能用马球塞他嘴里。” 仇红但笑不语,从前的马球赛,从分队开始就是互相暗暗较劲,各族之间斗个你死我活,谁都不曾松懈,今日这场倒别开生面,颇有些乐趣。 对面两人趁势全力组织反击,途鸣奋勇争先,覆面具的年轻人则熟稔配合,助攻途鸣连进数球,引得在场数次叫好。 那使臣仍畏畏缩缩,明明要往前奔去助攻,马刚一跑出,又被他拉紧缰绳瑟缩了回去。 “你倒是冲啊!怕个什么劲!”不知是看台上哪位情急之下吼了出声,使臣本就胆小,平白被这么一吼,更加手忙脚乱,缰绳脱落,竟向一旁栽倒而去。 那覆面具的年轻人离他最近,当即反应过来去救人。 仇红与他同时而起,一个脱镫下马,一个翻栏入场,两只手分别伸出,一前一后相迭在一起,将自马上坠下的使臣托住,他已惊出一身冷汗。 仇红的站姿并不稳,闪到了脚踝,膝弯一软,暗道不妙,整个人便往前栽倒而去,却被后来的人稳稳拉住了手腕。 那五指紧紧地将她的腕骨抓牢,一声马鸣穿耳,仇红回神,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 回身看去,却不是神色紧张的裴照川,而是不知什么时候赶过来的途鸣。 他脸上还坠着薄汗,额发散乱在眉骨之前,整个人的气息滚烫而热烈,眸中星月游觅,即使背着朝阳,那水瞳中的亮色也不减毫分。 “你......” 途鸣抿紧了唇,见她无事,视线又触到她与旁人相迭在一起又并未撤开的手,眸中一暗,飞快地松掉了五指,往旁后撤了一步,便打马飞快地重入场中,一刻不愿多留。 仇红被这突如其来松掉的力道又撞得意识一荡,好在身形已经稳住,并无大碍。 只是这途鸣的态度可真让人恼火啊。 她双眼一瞪,手腕处被他捏过的地方疼得要命,僵在半空,又见周围的人也都齐齐看向他们这处,莫名其妙地有些尴尬。 对面的年轻人也意识到自己失礼,却不像途鸣那样反应极大,而是端端正正地正冠振袖,后撤半步,直直对她行了一礼。 “小王拜见仇将军。” 仇红回神,僵住的手顺势握拳,回礼。 “敢问阁下是?” 覆面具的年轻人朗声,“小王乃薛延陀副使,此番入京奉旨觐见,还未来得及拜会将军,多有怠慢,请将军海涵。” 此人的礼数是极周全的,对比一旁的途鸣,简直不要太好。 仇红眉眼舒展,轻声道:“无妨。” 方才离得远倒没看出,此人脸上的面具,竟完完整整将他的五官盖了个严实,连眼睛也不怎么瞧得见,这倒稀奇,如此遮挡视线,他方才是怎么在场上行云流水的? 嘴上便飞快道:“不知为何以面具示人?可有什么说法?” 年轻人并未囫囵,而是正正经经地答了她:“小王幼时调皮,遭过一场大火,虽未祸及性命,却因抢救得并不及时,脸上落下了烧痕,并不雅观,若唐突摘下,只恐冲撞了将军。”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但仇红觉得这话真真假假,各占一半。 使队入京面圣,从未有任何人敢以面具示之,这是扫天子颜面的大忌,薛延陀国力虽盛,却从不敢在后梁面前摆谱。 更何况堂堂副使,又怎会选个面容有缺的人来? 但她未将话点破。 晌午已至,天光大亮,照得满场。说完这话,他便不动声色地往后处的阴影一退,像是真的担心那面具之下的脸被天光冲破,暴露在外,冲撞到她一般。 仇红察觉到他的动作,微怔了怔,她刻意偏了一些头,让自己的目光没那么直接地落在他的脸上。 “副使可知一句话?” “请将军明示?” 仇红笑了笑,“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 “副使马术精湛,又有铁骑之风,在仇红看来,已是这场中的上上好。” 落下这句话,此刻一声锣响,比赛结束,至此再未出别的岔子。 中招了ε=ε=ε=(#gt;дlt;)?头疼欲死,朋友们一定注意防护TT -- 第七十七章:复仇 仇红重回自己的位置,还未坐稳,裴隽柳在一旁便热切地凑上来,先是感叹了她身手矫健,又十分亲昵地拍了拍她肩膀,道:“那薛延陀的副使,近看可能看出他什么样子?” 仇红被肩上这俩下拍得恍惚,力道并不重,挨在她肩上却有些莫名的疼。 抬头正对着裴隽柳的目光,仇红一怔,她终于晓得裴隽柳给她的古怪感来自哪儿了——若不是身着女装,身上还有脂粉浅淡的香气,眼前的裴隽柳真像活脱脱的另一个裴映山。 这个认知令她一时有些怔然,沉默半晌,才回裴隽柳的话道:“这么好奇,怎么不亲自去看?” 裴隽柳皱起两道弯柳似的眉,“那这可太失礼了,我做不得。” 又一哼,撇嘴道:“只是一开始见此人面具遮脸,以为是与富阳一样的习惯,却不想好像是真毁了容貌,不得已才以面具示人,这可当真可惜。” 这两个动作一做,裴隽柳身上那点与裴映山的相似顷刻便无了。裴映山虽是个不着调的人,他的表情却永不会像裴隽柳这样放肆恣意。 仇红心头松了些。又想起方才与那副使的接触,心下一动,轻声接她的话道:“你倒是很了解这个副使嘛,还有什么,都说来听听?” “什么什么,也有你好奇的事情啊。”裴隽柳先是展颜一笑,又想起什么,如临大敌道,“等等,为什么光打听他,不打听别人,你该不会是......” 仇红被她跳脱的思维弄得云里雾里,她是有意想打听那人的身份底细没错,却绝不是出自裴隽柳想偏的私心。 她心中有些疑云,却不好明说。 自梁帝回鸾,重主朝政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从前梁帝宿病于华清宫,不见外人,不理朝政,每年各国使臣例行来朝觐见的重俗,便一直有所松懈。太子宋允之虽代理国政,却也并未继承大统,只在朝中接见薛延陀、燕、回鹘几个大国的使臣。 其余小国或附庸,只需按时上供,并不能得入京殊荣。 如今梁帝回鸾,重启旧制,各国争相恐后,皆需遣派使臣入京觐见朝贡,以表对于后梁的诚心,对于后梁皇帝的尊崇。 此番规制重启,于旁人不过是遵循旧俗,但对于仇红而言,却如同一个再隐秘不过的信号。 从各关通行,鸿胪寺正式接受外宾入京起,仇红便暗暗在等,等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出现。 贞徽二十四年春,吐谷浑国灭。 那是仇红被俘后逃出生天,重回后梁的第二个月。 彼时,后梁已与吐谷浑商定战平,此战苦熬,双方都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后梁兵力虽足,却失去了裴映山和仇红两员大将,得不偿失,朝中诸臣急急上书梁帝,及时止损才是唯一的出路。 事仿佛已成定局。 但仇红不甘心。 她来不及去管自己满身的重伤,也来不及去为入京归葬的裴映山守灵,便领着偃月营愿与她共赴生死的三千部下披甲上阵,直指吐谷浑硝烟之中的都城——伏俟。 对于这场来势汹汹的反扑,早已偃旗息鼓休养生息的吐谷浑始料未及。 更令他们无法预测的,是整个偃月营上下的雷霆之怒。 主将裴映山战死,副将仇红受俘,同袍兄弟前赴后继牺牲于阵前...... 军人的血在此刻滚沸,欲于刀枪间试比高下。 偃月营攻城的第五日,朝廷的支援才姗姗来迟,在这之前,朝中甚至不知道是该因“仇红没死”而震惊,还是因“仇红重征吐谷浑”而胆寒。 消息传进京中,满城沸腾,民声四起,朝中上下诸臣也就此事态度泾渭分明,水火不容。仇红私自带军征战到底是罪是功的争辩,在朝堂上争了个你死我活,文臣之间恨不得用唾沫星子将与自己政见不同的宵小之辈淹死。 第五日,梁帝上朝理政之时,此事才终于有了定论。 对于苦战在前的偃月营,梁帝并不多言,拨军援助。 朝廷的支援一到,偃月营的攻势便愈发势不可挡。 但在此时,战胜对于仇红而言并不重要。 她只要那个人的命。 她被困在神庙之中,日夜受着蛊毒折磨之痛,神志模糊之时,对着氐族人的神像发过誓,她一定会亲手杀了他,了结他的性命,用他的血淹没这座让她生不如死的神庙,然后用他的尸体,他的血肉,为自己解蛊。 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吐谷浑大势已去的第二日,仇红一人独自扬马,凭着记忆去寻那座雪山,烈风在一望无际的冰原中驰骋了三天三夜,最后找到那座雪山之时,仇红眼中的血光已经被寒风磨成了刀霜。 那座雪山脚下却空无一物。 神庙和祭坛消失得无影无踪,仇红翻身下马,试图在满目苍白中寻找到一砖一瓦它们存在过的证明,回应她的却只有沁入骨寒的漫天大雪。 雪砸向眼睫的那一刹那,仇红觉得心像被镂了一个血洞。 冰山是沉默而灰白的,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默默地垂视着她,青灰色天穹之下,她的怒与哀似乎都被这苍茫的雪原虚浮地凝住,成了这天地万物中的一份,解不开,忘不掉,无处不在。 这个时候,她忽然就明白了,那人轻而易举放她离开的缘由了。 彼时他那双笼着煞气的双眼,仍隔着一副赤金面具,懒散而不经意地瞧着她。 “我会杀了你。” 这话几乎是从胸腔中挤出来的,五脏六腑之间都是骇人的疼痛,说完这一句,仿佛全身的血肉都被紧攥在了一起。 蛊毒发作了,数不清是今日的第几次,她痛得面目狰狞,整个人几近脱水,四肢蜷缩地躲榻前的一侧,骨缝间瑟瑟发抖,像只待宰的羔羊。 “我知道。” 对于她的狼狈和歇斯底里,他只是笑,那笑意浅淡而轻浮,却又浑然天成。他斜撑着身子在她面前,那双毒蛇似的眼睛凝成竖瞳,好整以暇地瞧着她因疼痛入骨而无力发颤的模样。 她的肢骨都已软了,整个人脱力又苍白,乌发散成一片,明明是如此狼狈且难堪的模样,落在他眼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蛊惑和柔顺。 “我知道。”他喉中又道出一句,五指搭上她颤抖的肩骨,他对于她总是有些意料之外的情不自禁。 也许是母蛊与子蛊生来的相吸引,也许是旁的,仇红不想理解,也不想清楚,她下意识地偏头躲开男人的靠近,上齿因抗拒而尖锐地咬向下唇。 可难以否认,被他触碰过的地方,皮肉下异动乱窜的蛊虫渐次平静下来,她好像得以呼吸,身体前所未有的舒散下来,痛感被一点点压下,随着那人指腹间的温度,一寸又一寸在她的肌理中漫开。 “看着我。”他的声线贴着她的耳侧,“别咬嘴...松开...看着我就好。” 男人的体息就在这一声声情似抚慰的呢喃中逼得她退无可退。 他的五指下移,逼迫她与之紧紧地交扣在一起。 十指紧握的一瞬,男人顺势低头,吻向她的前胸。 仇红眼眶通红,眼睛里甚至渗着血丝,喉咙里一口一口缓慢地吞咽,她能感受到,身体里的蛊毒在一点一点消解,可随之而来的是更令人绝望而痛苦的事实——情毒发作了。 他几不可闻地从喉中泄出一丝轻笑,他抬起脸,唇齿从她双乳之间撤出,他含笑轻柔地解下一边的幔帐,一边压向她半边身子,一只手揽住她已然松软的后臀。 “...我会杀了你。” 第一颗绳结解落,他的手攀上她的锁骨,仇红的脖子情不自禁地牵长。脖颈上的血脉一阵颤抖,遏住了她口中颤抖的音节。 她不害怕死,可她害怕这避不开的羞辱。 “我知道。” 对于她的杀心,他仍从容。 无比坦然。 “我等着。”他吻了吻她因脱水而干涩起皮的唇,将它们上下含进了自己的口腔,舌尖伸出,细细去舔舐着上面的纹路。 那撩人耳红的水声隐隐地勾着她身体里躁动的欲望,男人的嗓音变得恍惚而渺远,却又字句凿凿,落在她耳边。 “所以我会放你走。” “但能不能再找到我。”他笑着吻她的发,“这得看你的本事。” 就像发了一场清醒无比的梦。 雪幕之中,一种恍惚的疲惫认命之感爬遍了她的全身。 是梦吗? 不,绝不是。 一望无际的冰原正是她亲身体验过的监牢。 心跳声清晰可闻,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并未活着。 他死了吗? 不,不可能。 他只是逃了。 懦夫。混账。 漫天大雪之中,仇红张开口,想吐一口胸中的浊气,谁知口中血腥粘腻牵丝,又抿唇将其抿断,顺势低头,抹开眼尾的滚泪。 那个男人,连带着他留在自己身体里的蛊,从那一日起,在她的世界里,成了一个无比宏大又残忍至极的谜。 她的人世被这个谜打了个粉碎,从此以后她的死是完整的,她的生,就此破碎。 -- 第七十八章:殊死一搏 面具则是仇红唯一能触及到的线索。 她被困氐族神庙两月,除了那人的身体和他从不摘下的面具,仇红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氐族人崇拜他,却也更深地忌讳他。 对于他的姓名,竟是无一人敢直白脱口。 想来,他不仅仅对于仇红来说是个无解的谜,对于千百年来与世隔绝崇尚宗教的氐族人来说,也是个无法窥知一二的不可说。 仇红便只能从那人遮面的赤金面具入手。 那面具浑然天成,不似由人力铸造,仇红还深刻记得那上面青蟒盘旋的纹路,鬼魅异常,每当他抬眸看向她时,那面具上的青蟒也仿佛睁开了眼,竖瞳迫而紧,死死地盯住她。 那被当作猎物之后,任人生杀予夺的感觉令她胆寒。 方才见到薛延陀副使脸上的面具,仇红只觉浑身的血液倒流,一刹那,她以为是那人,如此狂妄且明目张胆地再度出现了。 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呼吸,面上波澜无惊,甚至状似无意地强迫自己不去留心那人的动静。 她觉得自己的手在发颤,那种被人监视和控制着的奴役感再度涌上脊骨,她拼命地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耳边裴隽柳的声线成了她救命的良药,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续上裴隽柳的话,只希望那人多说些东西,好叫她保持清醒。 直到帘帐中迎了一道冷风进来,身子一冷,头脑也跟着慢慢冷下来。 救人的那一刻,仇红便抱着试探的心态。 只可惜,在两手双手相触之时,仇红便敏锐地发现,这薛延陀副使,与那人并未有一分一毫的相似。 说不上是庆幸更多还是失望更多,仇红不死心地去细看他的脸,与那人的赤金面具不同,薛延陀副使的面具是由陨铁制成,材质并不相同,且陨铁之上,并无一分一毫的纹路。 不是他。 然而,这一丝轻松只在仇红心头生息一瞬,垂眼之间的便散了。 她回到帐中,思绪仍未休止,那面具的模样片刻不停地在她脑海中转,越想越觉不对,只觉这面具为何如此眼熟。 她想了半晌,脑中灵光一闪,这薛延陀副使的面具由陨铁制成,若她没记错,阿云的眼具同样也是由陨铁制成的。 想到阿云,仇红不可避免的一怔。 仔细想来,她竟已有许久未去过悟剑山庄了,对于他如今的情形如何,她竟是分毫未知。 人声皆消。 周遭的一切好似都没了声音,仇红心下一紧,只觉胸前有些闷,离开悟剑山庄前,她便抱着有意与阿云疏远的念头,紧要的回朝关头在前,她不能再出什么岔子。 不过张烨夫妇并未传递任何消息过来,想来阿云在山庄之中过得仍安稳。她以此来宽慰自己,而后很快地想起另一件事。 从前她顾忌良多,现如今觉得,阿云倒像个天赐良机。 仇红仍记得,吐谷浑国灭后,那人消失得无影无踪,除开留在她脚踝上的玉烟蛊,仇红几乎找不到任何能证明他存在过的证据。 她强迫自己一切如常地生活下去,不去回忆,不去想,不知为何,脚踝上的玉烟蛊也从未发作一次,那蛊虫竟也真安安分分地活在她身体里,仿佛进入了无休止的眠期,一切平静无波,真像一场荒唐的梦。 但宋池砚身死之后,一切就都又变了。 旁的仇红已记不清了,只晓得那日的雨劈里啪啦地打着琉璃瓦顶,她大步地朝前而去,含元殿里皇帝的身影已被她甩得老远。 她这一路上走得飞快,死过人的皇城透着一股子闷而朽的气味,混杂在雨迹里,逼得她呕出几口干血。 雨大,她的朝服从跨出含元殿玉阶的那一刻就被打湿了,乌发凝在眉前,整个人消瘦而佝偻,像一道无处可去的鬼影。 直到林无隅迎上来,站在她面前,将她遮进雨里,她才停下茫然的脚步,将自己轰隆作响的心摁灭下来。 雨打在伞面上隆隆作响。 林无隅的脸被雨模糊了,连带着他的声音也被模糊了,仇红察觉到他的人颤抖个不停,那双眼睛雾沉沉的,像是一场骤雨,随时要将她淹没,比起方才龙椅上薄情的皇帝看她的眼神,竟还要哀切万分。 仇红却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唇齿之中都是血腥的气味,若是唐突开口,恐怕要吓着他吧。 这样不好。 她很累,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林无隅的身子挡在她前头,她却连抬头与他相对的力气都没有,全身上下只有身侧蜷缩的五指还能再动一动。 宫道上天色寡淡,仇红垂眸看着自己冻得发青的十指,方才在殿上,她这一双手死死地护着宋池砚最后的遗物,那只被他养大的玳瑁,却被冲上来的羽林郎掰开了手掌,而后双手捆缚在背,摁住她的头颅贴地,当着她的面,以长枪活活地将那只玳瑁穿身而死。 它流了好多血,瞳仁倒映着大殿上的金光辉煌,呜咽从哀嚎到一点点渐渐虚弱下去,最后四肢蜷缩,再动不了一星半点,就这样屈辱地死去了。 仇红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她恨不得用这双手将这些人的骨头捏碎。 但她更想做的,却不是杀这些人。 她从没那么清楚地看见过皇帝的脸。 也从没那么清楚地看清了自己的命运。 雨势大起来的时候,林无隅往前一步,将伞更多地往她这头倾斜。 仇红回过神,颤抖的十指微微抬起。 方才在含元殿上,她终究没能当着皇帝的面去做这件事,已经后悔非常,现如今她还站在这宫城之中,无论如何,她得了却自己这个心愿。 林无隅还在说些什么,仇红却什么都不想听了,她后退一步站进雨中,而后很轻松地笑了笑,那笑并不惨淡,自然而温柔,干净又动人,看得林无隅一怔,又听仇红轻声对他道: “我不能辜负他。” “什么?” 那声线太轻,落到耳边,被雨声冲散了,林无隅一时有些怔然,却见仇红摇头,再往后撤了一步,离他更远。 “别脏了你的朝服。” 这一回的话是清楚的,林无隅听见了,心头酸涩更盛,却不想话音刚落,面前的人反手从袖中抽刀,抬臂,竟直直地刺进了自己的喉咙—— 刀光在林无隅眼前扬起的那一刻,天边登时炸开一道惊雷。 仇红的血就这样痛快而果决地,洒进了宫道上的青苔蔼蔼的砖石。 没有一滴溅到了他的朝服。 手中的伞倒下了,雨幕之中,林无隅飞快地去夺她手里的刀,可惜来不及了,此刻已经刀光封喉,血腥铺天盖地,仇红的身影就在他眼前,倒向了无尽的雨泊之中。 那一刻,远处的雷声恍如一声掐颈断喉的悲鸣。 仇红却在这悲鸣之中,寻得了前所未有的解脱。 她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血从自己的喉咙喷涌而出,也能感觉到林无隅慌乱的脚步和急促的呼吸,他将自己揽在了怀抱里,这还是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的头一回,他顾不得礼法周全,破了男女之戒,揽住了她的身子。 仇红说不清是想笑还是想哭,又发觉自己到底还是弄脏了他的袍子,她觉得抱歉,可连拽一拽他衣袖的力气都没有了。 只能安慰自己,死在他怀抱里也是好的。 仇红望着雨幕之中分外阴沉的天。她一生的局,终究要在这一日的雨里,彻底走死了。 意识就这样淡去,林无隅的眼底的哀色也逐渐模糊了,正当她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就此了结的时候,消沉已久的蛊毒却在这一刻骤然发作,将她从濒死的边缘拉回—— “仇红。” 声影凌乱。 那是她再次见到他的人,时隔多久已记不清了,他的模样没有一分一毫的改变,可她比从前还要不堪狼狈,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仇红只觉得他真可恨啊,恨不得在此刻与他同归于尽,可她没有力气,而那人竟也反常地没有折磨她,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的眼睛。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仇红也因喉咙上的伤而无法开口,两人就在这幻境之中,坦然而无声地对视。 没有一句话。 无尽沉默的尾声,他编织了一场美梦给她。 关于宋池砚的。 那是仇红第一次被幻境生生掐断了自戕的念头。 那梦太好太好了,好到仇红在林无隅的府邸醒来之后,心中千倍万倍地加倍痛苦,她恨不得当头撞上梁柱寻死,又被林无隅抓了双手紧锁在怀抱里,挣扎间,她喉处的伤痕渗出血丝,刺眼的鲜红隔着雪纱裂出一道缝,她痛得唇齿都颤—— “仇红。” 那人的声线再度在她五内之中响起。 “不要试图寻死。” “永远不要。” “你的性命,是我的。” 他说到做到。 而后每一次,当她因沉湎于宋池砚的死而痛苦,试图自刎或自伤,他的幻境都会抢先而至,先让她在美梦之中迷失自我,再打破美梦将她折磨,逼她回心转意,不敢再动一点伤害自己的念头。 她的命不是她自己的。 从前,梁帝也对她说过这话。 仇红不认。 下场便是天诛地灭,最爱的人惨死宫中。 现如今又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 她不敢不信了。 可信下去的后果又是什么呢? 仇红回望自己这麻痹自我,受人奴役的七年。 俗世之中,有的人活一张皮,有的人活一颗心。 仇红从前为了在皇帝面前争那一张皮,于外头破血流,于内双膝长跪,恨不能阴阳界下,也要做最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那一个。 后来又为了红尘之中坠了情网的那颗心,不愿辜负,不愿抛弃,哪怕是交付性命,也要抵死相守。 教训是血的滋味。 她想要的那一层体面的皮,被明枪暗箭之中,扎了个粉碎。 她想要的那一颗情真意切的心,尚来不及交付,就已断送了这一生最紧要的缘分。 她什么都不曾保有了。 仇红垂了眼,来来往往的人影从她的身上晃过,明暗交替之间,她暗自捏紧了拳。 七年已然荒废。 未来如何,她不敢猜,不敢想。 但她敢,为自己尚且有救的年华,搏一个从容。 仇红(搞事业版):你好,我是后梁镇国将军仇红,请为我即将腾飞的事业送上两珠祝福,否则有你好看;) -- 第七十九章:可乘之机 若想不受制于人,最为紧要的,便是要解掉这困了她数年之久的蛊毒。 阿云是一个能够令她引蛇出洞的突破口。 那一张足以以假乱真的脸,乱了仇红的心,同样,也足以能令隐没踪迹七年之久的那人感到威胁,心烦意乱。 从前对于阿云,仇红处处避讳,处处克制,百般劝诫。 现如今都不需要了。 那个人向来见不得她为宋池砚心乱。 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一次又一次,拿宋池砚的脸,宋池砚的身体,扭曲梦境,幻化鬼影,来百般折磨她。 男人的占有欲是这世上最无理,却也最好解的。 宋池砚在尘世之中,的确死了。 可在仇红心里,他不仅没死,还日复一日,活得更明了,更清白。 仇红从未放下过他,若在这时出现一个与他长相几近相似的人在她身边,让她心头对份对宋池砚本就未了的情再度有了奔赴之地 那个人又当如何呢? 仇红不由发笑。 从前阿云,是傅晚晴背后的主子给自己设下的陷阱,等着她再度为情所困,不顾一切地跳下,如今却不仅未能达成目的,反过来还为她所用,成了她自救的工具。 到底是命运弄人啊。 想到此处,仇红意不由衷,喉咙里发出一声笑,那笑声极淡, 甚至压不过风声,更听不出悲意。 垂眸饮茶,她暗自思忖这些的时候,裴隽柳已在耳边滔滔不绝,说起了这薛延陀副使的底细。 她的话音很活泼,话语也是娓娓,一点也不聒噪。 落在耳朵里,很解了仇红方才涌上喉口的苦意。 “我听闻此人在薛延陀颇有威望,他手下有千来帐游牧民的世袭遗产,并且军功傍身,薛延陀数次平乱都有他的功劳。” “此番入京,梁帝是要论功行赏,任命他为押蕃部落使,掌管薛延陀与后梁边境共军三万人。” 裴隽柳一面说一面打量仇红的表情,却见此人神游天外,仿佛并不在意她在说什么。 当即提高嗓门,道:“我还听说,他是薛延陀小可汗薛若的亲信” 见仇红仍没动静,裴隽柳猛地往她跟前一凑,龇牙咧嘴道:“你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我在说薛若,薛若!薛若!你听见了没” 仇红一怔,仰面,对上裴隽柳几欲喷火的视线,开口,拿话将方才的走神糊弄了过去。 “薛若?”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个梁帝亲封的女可汗?” 裴隽柳一哼,“我还以为你故意装没听见呢。” 她何必装没听见?仇红开口欲解释,却发现裴隽柳的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薛若。 “啊”仇红喘了口气,“是从前差点嫁入后梁的那位薛女?” 国家之间互通联姻,皇室女子外嫁以求两国和平、边境安稳的事,时有发生。尤其在十三朝乱世开启后,一些国力衰微,不得不依附于他国而求存的小国,负担不起战争代价,便只能以和亲这一迂回手段,保全自我。 梁帝即位至今,宫中只有一位秋安夫人司马氏,为南诏国王室族女,其余后妃,皆是后梁汉人。 后梁在十三朝诸国之间威望日盛后,周边小国关于请求联姻的折子便如雪花般源源不断地涌来。 贞徽二十五年元日大朝会,薛延陀有意向后梁进献宗室女薛若。 仇红对此印象很深,那一年,正是她带着万夜营,护送薛若的马队一路入京,拜见皇帝的。 京城还是那副模样,富贵城中的寒,她一刻消受不得,急匆匆将人交给了宫中的接应,便带着万夜营打道回府,片刻不停地赶回云疆。 至于那一身嫁衣的薛女什么模样,她记忆全无。 她走后三天,宫中却未曾传来薛若册封,留于宫中陪伴圣驾的消息。 薛若完璧归赵,返回薛延陀,既无册封也无赏赐。 天子之意如何? 营中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仇红不感兴趣,却隐隐为这个前途未卜的女子担忧。 却没想到,仅仅一年之后,梁帝圣旨即下,封薛若为女都督,辅佐国务为重。奇女子啊,那时仇红遥遥听得此事,只感叹此女颇有才干,想来也不过几年的光阴,如今竟都已成小可汗了么。 仇红不免再叹,却见裴隽柳表情纷繁复杂,一双眸死死地盯着她的脸,似乎试图想从她的表现中挖出些什么来。 仇红凝眉,不解道:“你为何用这种眼神看我?” 裴隽柳心直嘴快,想也不想脱口道:“你同皇帝不是那什么嘛!我想看看你什么反应。” “什么跟什么?” 恍然听出裴隽柳话中的意思,仇红只觉得喉中被茶絮堵了一般难受。 从前也有人有意无意,来试探她对庙台之上的那个人,有没有存过一星半点越矩的心思,却从未有人像裴隽柳这般直白痛快,连她的肯定或否定都不消问,就好似已将这一段不可说看破。 “我可听人说过”她言之凿凿,“薛若这个女子,品性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皇帝从前巡疆时,在漠北见过她一面,称赞过她的风姿,所以薛延陀可汗才专门要将她送给皇帝” 她越说声音越小,目光不敢跟仇红的相触,即便不小心扫到了,也像挨了火星烫一样的弹开。 “然后呢?” “然后本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薛延陀本都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陪嫁和依仗都按国女的规制来,给足了体面,千算万算却没料到,送亲的那一路是你带着人马前去的皇帝在京中不晓得此事,直到送亲的队伍到了城门下,才晓得是你一路相送皇帝就此发了大怒,这才将薛若退了回去。” “不然好好的一个女子,怎么会落得被一国之君退亲的下场” 最后一个字音含糊地落下,身旁的人声顿时止息了,须臾之后,一丝卑弱的叹息声传入仇红的耳朵。 仇红心头一窒。 这话说得,可真是字字句句都往她雷池里踩啊。 她不晓得自己该有什么表情。 裴隽柳的神色太坦荡,也太无辜了,一时之间,她甚至找不到能去怪罪的地方。 只能宽慰自己,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谁说的?” 这一声她压得极低,裴隽柳听见了,不光听清了这三个字,更听清了其中的隐怒。 裴隽柳不安地咽了咽口水,心里一万个后悔。 她本该谨慎言行的,尤其是在仇红面前,姑母曾经千叮咛万嘱咐,官场上、宫里头的人都要离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尤其是这个仇红,千万不可与之亲近。 裴隽柳本也克制了自己,但就像她无法不去接近弃疚哥哥那般,她好像也无法在仇红面前守口如瓶。 仇红看上去,太亲近,也太好好说话了完全不像姑母形容得那般惨无人道不近人情,她一时失控,竟真将这些掉脑袋的秘辛,堂而皇之摆在当事人面前去说了。 “我姑”裴隽柳一顿,暗叫不好,迅速回转话题道,“我姑且再把话说回来。” 她心惊肉跳,但又直觉仇红不会对她做什么,两相矛盾之下,生硬地开口: “我们重新说啊,话说薛延陀那头,如今的老可汗怕是已到大限,梁帝前月便特派了喇嘛入境祈福,但并不乐观,只怕是撑不过明年早春了老可汗一死,新可汗就要即位,只是这人选嘛,还没有定数的” 裴隽柳一面说一面去擦额上不存在的汗,又将身子坐正了些,见仇红没有揪着不放的样子,才安心继续道:“据我所知,此次入京的使队之中,正使支持可汗亲子即位,而这副使则支持女都督夺权,想必两人此番共同入京,都是为了争得梁帝的支持。” “两方在国内势力持平,如今谁得了梁帝的支持,谁就能更胜一筹。总得来说,我们还是有些好戏看的。” 最后一个字说完,裴隽柳还是不敢去看仇红的表情,她有些坐立不安,又不好意思开口提前离席逃跑,心中上窜下跳之时,身边的人才垂眸,淡声道: “说了这么多,你却还没说,那薛延陀副使姓甚名谁啊?” 见她愿意再同自己讲话,裴隽柳展颜一笑,听完她的问题后又茫然,耷拉着脸道:“呃我好像确实忘了打听。” 没打听好啊。 仇红皮笑肉不笑,这不正好就给她可乘之机了么。 -- 第八十章:暗流 两人说话间,场上参赛的几人几马整顿后便共同迈步上前,仇红抬头一看,里头却不见裴照川的身影。 “你哥呢?” 裴隽柳反应了一会儿,顺着仇红的视线往那处看去,方才的小风波已然平息,那小国使臣因受了惊吓冷汗直冒,被领到太医署照看,除他以外,队伍里还有个裴照川不在。 “啊,方才被什么人叫走了,可能是什么要紧事吧。” 旁的话没讲清,仇红一怔,裴照川这些日子的确忙,说来好笑,这段日子,他们夜夜抵足而眠,白日里,彼此却都心照不宣回避着,生怕暴露了一点各自政事上的事情。 马球赛毕,主位上的宋允之还未发话,一旁的富阳公主先出了声,她双眼含笑,面上的薄纱袅动,“今日马球,逸趣横生,分外精彩。多谢太子哥哥相邀,才让我们得此机会共赏此赛。” 裴隽柳眼睛一亮,高声帮腔,仇红不禁捂了半边耳朵,“是啊是啊,多谢弃疚哥哥!” 众人齐呼:“多谢太子殿下。” “今日球赛,的确如富阳所说,颇具情趣。”宋允之朗声,“途鸣,你作为队伍之首,带领诸位获取胜利,应当奖头赏。正如本宫赛前所说,赢者,可随意向本宫索要任何东西作为奖赏。” “回殿下的话,臣心无旁骛,对于物外之欲,并无所求。” 途鸣开口,那张俊朗得过分的脸在众人之中格外惹眼,他的确生得极好,五官阔而精致,脸既窄又小,仰起头说话的时候,若将注意力放在这张脸上,只怕是很难集中注意,总会疏漏他话里说了什么。 “只是...臣确有一求。” 话音刚落,裴隽柳一惊,从位上不安分地凑到仇红身边,一伸手,竟是将仇红的五指握住了,嘴上惊呼道:“呀呀呀,坏了!他不会是要向弃疚哥哥赐婚吧!呀呀呀,真有好戏来看了!这一回没白来。” 仇红没弄懂这其中的关系,手上被抓得一愣,裴隽柳看着面小,力气却大,一时竟将她抓了个结结实实,“...这又是什么跟什么?” 裴隽柳一拍大腿,激动道:“话本上不都这么写么!” “哦?”主位之上,一直兴致缺缺的宋允之听闻此语,也来了些兴趣,他垂眼看向这个永国公的遗腹子。 因着身份特殊,幼年便丧父,长公主自小便多加疼爱,叫他养成一副特立独行,跋扈孤傲的脾性。宋允之一向不待见他。他这个太子当得已经够累了,途鸣这样的麻烦,他从前是能避则避,懒得对付,只要不危及他的储君之位,悉听尊便。但如今不行了。 他的皇父惯会给他找麻烦。先是千里迢迢,不打一声招呼送回来一个宋悠。送回来也便罢,从前的事,算皇帝对不起他们母子,如今要弥补,大不了也就是废皇子重获恩宠,封个远处的藩地,享一辈子虚无的荣华富贵,算不上什么威胁。 但他的好父亲却好像不止要给宋悠这些愚宠。 封王大典就在这些时日,有些风声不胫而走,内容听上去像无稽之谈,但......宋允之看向场中并肩而立的宋思宋悠二人。 他的好弟弟宋思,裕妃的好儿子...整个宫城之中最会见风使舵的一对母子,一把软骨头,趋炎附势,如今见宋悠盛宠在身,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处处谄媚献忠,知道的以为宋悠即将封王...不知道的还以为宋悠即日便要代替他,成了这后梁的皇太子。 宋允之嘴角噙着笑。 他肺中烧着一把火,不浓,烟却呛人,逼得他眼尾发红。 前些日子,吴守忠便带着皇帝口谕,亲自来东宫接人,将宋悠接出了去。 接人的阵仗不小,宋允之正在配殿理政,被这突来的声响一惹,断了思绪。 他虽知道宋悠并不能长久地呆着东宫,但却没料到他的好父亲,病过这一场,如今对父慈子孝竟是如此的渴望,多一刻都等不得,天正擦黑的时候,就要派人来接。 宋允之没说好还是不好,吴守忠弯腰亲手端上来的那一壶茶,他问也未问,就令吴守忠保持着那个姿势,狠立了半个时辰,宋允之才从公务中暂且抽身一刻,撂话道: “去接人吧。” 只是没料到,宋悠与宋家别的子孙不同,他竟是个实心的人,受了他这段时间的恩惠,竟牢牢记在心里,临走前还到他配殿的书案前,低眉顺眼地同他道谢。 对于皇室而言,尊重一词并不真心地存在,所有的无非是权力倾轧下的被迫屈服。 可那一瞬,宋悠在他跟前同他行礼作别的时候,宋允之却感到了几分真心的意味。 他微微一滞,宋悠的脸庞在灯下显得有些不真切。 忽的一刻,他仿佛从宋悠轻声答谢的模样里,寻出了一丝他从前并未注意过的端倪。 他不太想提起那个晦气十足的名字,但宋悠真诚而坦然的样子,令他无法自控地去想到...那个人。 从前,宋允之并不晓得,仇红到底喜欢他什么。 但今日,他好像有些理解,又好像更茫然了。 少年人真心实意道谢的尾音听起来真叫人舒心,宋允之温和地注视着他的双眼,直到宋悠跟着吴守忠离去,背影消失在屏后,他嘴角的笑意才一点一点,收拢成面无表情。 可即便如此,该防的仍得防,该拉拢的,也仍得拉拢。 这途鸣...宋允之转过视线,暂且有用,卖他个便宜便是了。 “想不到你还有求本宫的事?”宋允之淡笑,“且说吧,本宫定当全力满足。” 位上的仇红此刻正兴致缺缺。她脑子乱的很,一团麻似的打圈,片刻不宁静。方才又遭裴隽柳那般说辞恶心了一番,更觉这宫城之中胸闷气短得很,只想快些结束过场打道回府。 她正直了半边身子,偷偷摸摸起身要走,却不想那头场中的途鸣开口,一字一句朗声道: “事关武卫郎一职,臣确不能胜任......请殿下开恩,将臣的姓名,从武卫郎之选中去除。”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噤若寒蝉。 仇红那是什么样的大人物,梁帝偏宠,太子近臣,皇室武教又是那是他们抢得头破血流都甘之如饴的差事。 这小子,竟说要就不要?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齐齐向仇红所在而去,裴隽柳的目光更是沉重十足,压得仇红如芒在背,逃跑的动作还未做完就得中止,一口气没咽下去,只觉得口中隐隐发了火牙疼。 关我什么事? 她活了三十余年,还是头一回吃这样的哑巴亏。 “武卫郎一职尚未有定论,途鸣,你是否太过......” “殿下。”途鸣断了宋允之的话头,“臣此番恳请,殿下允我更好。若不允,请恕臣向圣上再求。” 呵呵。 仇红一愣,面上的表情有些挂不住,天地良心,她到底何处惹了这个祖宗,惹他不快到这种地步。 宋允之看向仇红,之前在场上,宋允之不肯刻意看她,如今得了正当时机,大大方方地将视线转过,压去了方才的隐火,目光之中,只剩一丝微渺的柔情。 宋允之盯着,仇红哪敢发作,只得假笑应声道:“殿下,武卫郎一职,梁帝确交由我全权负责,途鸣确实在吏部上呈的人选之中,只是......” 她试图礼貌地同场上的途鸣眼神交流,却不想那人脊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直直地看向宋允之,哪怕是自己在说话,他也未曾分过一点注意力到此。 这目中无人的模样硬是把仇红逼地话音一转,“殿下无需为难,对于武卫郎一职,微臣心中已有定数...至于途鸣,确不在臣的考虑范围之中。” 仇红本认为,好歹她是长辈,不能将话说得太绝,显得她小肚鸡肠。 如今来看...她就是小肚鸡肠怎么了? 不服来打我。 “既如此,便将途鸣从武卫郎候选中撤去吧。” 话音刚落,途鸣从地上捡好自己的马具,跪直起来,向着宋允之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 “臣,谢殿下恩典。” 谢你个头啊。 仇红皮笑肉不笑,裴隽柳面上正赞叹仇红肚量之阔,凑到她跟前去拍拍她的肩,没想到刚一凑近,便听到她腹语中,咬牙切齿吐出一句:“这场上的马不行啊,怎么不来个马让他出门就被撞死。” 仇红:早知道出门带烈风了。 烈风:无所谓,我会出手。 -- 第八十一章:人祸 马球赛后,仇红在府中休憩了整一日。醒来之后,被李叔盯着喝完补药,才将自己关入书房,细细思忖起武卫郎一职的定论。 她在宋允之面上夸下了海口,但实际仍是一点头绪也未有。 这事情本就不明朗,又经了途鸣这么一闹,更让仇红无从下手,本她想着,此人再对自己有芥蒂,相对而言,总比周观这些明晃晃的陷阱要好,无非就是个打下手的差事,左右仇红习惯自给自足,大不了给途鸣这个职位,晾着他便罢了。 谁能想这苏杭途郎名不虚传,真真是个宁死不屈的烈郎啊。 叫仇红恨得牙痒。 但好在并无人催她,时间就这么一下子晃到十二月末。 月底的时候,宫中出了一件不小的事。 皇五子宋斐,承户部之任出差,却在纵马途中不慎损伤右腿,当场截肢。 秋安夫人在宫中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便一病不起。 秋安夫人本是个随和的人。她出身不高,南诏国宗室女的身份在后宫之中并不显赫,没有皇帝的宠爱后宫之路便是如履薄冰。为梁帝诞下皇五子宋斐后,为保周全,秋安夫人拖着刚刚生产完的羸弱身体,亲自将宋斐送入兴庆宫,由苏贵妃代为抚养。 她无心卷入后宫之争,只求孩子与自己各自安好,皇帝看中她淡薄包容的品性,皇十三子宋悠出生后的抚养问题,皇帝几乎无所犹豫,便命人交给她抚养。 她恪尽本分,尽心尽力照养宋悠。柳家倒台,宋悠受此牵连被押入洛阳行宫后,她也未表露过一星半点的怨艾,皇帝可怜她形单影只,便重将宋斐送回她身边,母子团聚。宋斐虽不拔群,人却本分忠厚,自幼在太子左右辅佐,深受太子的信任,之后的亲事也精挑细选,王妃家世显赫,家事也再不用她操心。 皇帝病中的那些时日,仍亲封了亲王于他,赞他敦厚稳重,于太子身边鞠躬尽瘁,是难得的手足兄弟。皇帝如此恳切,宋斐这一生的富贵荣华,定然都是在安稳中度过,秋安夫人,本也就没什么可求的。 谁知好好的儿郎,如今却成了一条腿缺失的残废。 秋安夫人胸中起了郁结,再难疏解,一时竟心悸发作,吊气不咽,接连病了五日不见好转。 太医向皇帝报病势的时候,宫里来的小黄门同日造访了将军府的门。 仇红微微有些一怔。她与皇五子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最多与秋安夫人间牵扯了一个宋悠,可这也不代表她们之间的情分到了需要探病的地步。 那小太监守口如瓶,只躬身说了一个“请”字,便再没了话音。 仇红暗忖不好。 裴照川这几日不见人影,一次也未造访将军府。 仇红心里一怔。 *** 入宫城的时候,雪已下得渐大起来,到延英殿的时候,月台上已积了厚的一层雪衣,玉柱上停了一只花色纯净的鸟雀,听见人声,又飞快地扑闪翅膀飞去了。 仇红一路走得很快,直到视线之中出现一片一动不动乌压压的影。 延英殿前,正跪着一众人。 离得近了,仇红认出,跪在最前头的那人,正是几日不见的裴照川。 她停了脚步,前头引路的小太监回过身来,微微劝道:“大人可别看了,仔细着些,万岁爷正在气头上,可千万千万......” 仇红没把话听完,她几步走上月台,脚步匆匆,目标明确地停在了裴照川身边。 裴照川就是跪也比别人跪得笔直,他听见渐近的脚步声,仍是动也未动,哪怕那阵熟悉的气息已经告知他,来者是仇红,他也仍未轻举妄动。 仇红并未开口。 她将裴照川上下扫了个遍,还好,他只是跪在这里,身上并未有旁的伤。 眼前的延英殿大门紧闭,雪越下越大,落在裴照川肩头,濡湿了他的朝服。 他双目直直地盯着那道紧闭的门,雪混着泥土的味道散入鼻中,仇红走近一步,天边流泻出来的光一下子便收敛进她的影子。 彼此沉默。 仇红沉思,裴照川既肯跪,那就是认了错,否则依他的性子,与皇帝争论个日夜颠倒也绝不会心甘情愿领罚,更别提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长跪折罪。 但他的姿态又看不出一分一毫的端倪。 他在示弱,却又不是单纯地示弱。 更像是...在反逼些什么。 她往前去了一步,开口,声音有些硬,像憋着一股无名的浊气。 “...是因为我吗?” 没有回应。 裴照川保持着跪着的姿势,唇紧抿作一条线,这副模样,让仇红忽然洒脱不起来,没法心安理得地从他身边迈出步子。 她忽然有些发慌,裴照川的沉默令她心中的不安发酵得更凶,她不可抑止地想到一个念头...裴照川被罚跪在此,与她有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若是没有,只是裴照川自己有错,她会觉得轻松些,入殿见皇帝的时候,脊骨能挺得直。 若有...哪怕是一星半点,让皇帝借题发挥罚裴照川跪在此处以示众人,仇红无法排解心头的浊闷。 她不想欠任何人。 直到一道不轻不重的声线响起,打乱她的思绪—— “你站在这儿,是嫌皇帝罚得还不够重吗?” 一阵细碎的薄风从身侧传来,拂动她的耳发。 仇红怔然,回过神,风雪中走近来的那人,竟是寒赋。 她慢慢转过身看向寒赋,寒赋也正凝眸望着她,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 仇红失语。 寒赋的视线没有一分一毫的情绪,一如往常,只是莫名地,被这道视线注视着,仇红却觉得轻松起来。 “要么和他一起跪在这儿,要么就跟我一起入殿面圣。” 天闷得厉害。 雪太大了,如刀一般铺面而来,仇红仰面,寒气便无孔不入钻她鼻息,寒赋走过来时,那风就全被他的背脊挡得一干二净。 “我认为皇帝叫你来,是为了后者。” 仇红没有反驳。 小太监往门边走去,仇红沉默地转身,默不作声地等他推门。 门甫一开,仇红跨步而入,寒赋在后,门旋即合闭,所有的风都被挡在外面。 光影一下子沉寂下来。 炭火燃得不旺,一缕沉厚的吉贝真香从殿中的铜花香炉里流泻出来,仇红微微站定身子,那香扑鼻而来,令她一时有些眩晕。 延英殿上的一切,好似都没有什么改变,仇红轻扫一眼,抬头一盏孤独的悬灯。 仇红仰面看它,穷奢极欲的藻井之间,仇红忽觉这烛光摇摇欲坠,又好像随时都会将这殿中的天顶点燃。 炭火噼啪一声响。身后的人的气息近了。 “两位大人且等着吧,容奴才进去通禀一声。” 小黄门掀帘步入殿中,仇红回过神来。 身边人不发一语,仇红主动开口,向寒赋讨话说,“我许久没见到你了。” 圣人的影子遥在屏风后。 仇红扫了一眼,便凝神看向寒赋。 “寒相近日在忙些什么?” 意料之中,对于她的提问,寒赋一个字也不想答。 仇红从前并不会自讨没趣,但今日稀奇,哪怕寒赋不答,仇红也并不在意,而是自说自话似的将话题继续了下去。 “今日又怎么这样巧,一同受了召见?” “哦对了。”她又想起什么,脑中闪过几个月前的画面,那时的寒赋脸还是像如今这般欠揍,只是他当时好像急匆匆,有什么要事同她讲。 “之前在将军府...你说有事要告诉我,是什么事啊?” 仇红并不是真心想问,她确实在同寒赋没话找话,当日他傲慢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卖关子卖得她几度不耐烦......一晃都这么长时间了,这京中不还是太平得很,想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嘛,寒赋又在搞虚张声势这一套,还好她没上当。 不过...她到底是好奇的,寒赋当日,到底要和她说些什么呢? 但很明显,寒赋不会是那种会轻易给人第二次机会的人。 方才那几问,寒赋完全当耳旁风,置若罔闻,一双眼平静无波,眼睫都未动过一分。 直到仇红说了最后一问,寒赋才微微动了唇,却不是要破天荒开恩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慢条斯理转了身子。 出乎他的意料,仇红方才发问的时候,竟是直直地正对着他讲话的,那双眼温和而平静地盯着他,看上去,无害且纯粹。 寒赋却从中看出一丝微妙的端倪。 “...你在怕什么。” 他其实早注意到了她的无措,但他并不想用“紧张”这样柔和的词去形容,因为实在太过明显了,不是紧张,不是,仇红在怕。 可她在怕什么? 方才寒赋不解,但如今对上仇红的眼神,寒赋便顷刻心知肚明—— 仇红如今,并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地去面对皇帝。 -- 第八十二章:余地 正确,是个很有意思的词。 寒赋还记得,仇红初入云疆,金戈铁马为后梁稳边戍疆的那几年。 百臣除了安心于内稳固朝政以外,对于这个威震十三朝的天赐神将,更多的,则是无孔不入的惊惶。 文臣锋芒过盛,尚且能压于朝廷之下,而能真枪实战攻守天下的武将...除了高台之上的帝王,还有谁能防?他们指望着皇帝,以何种方式都好,灭一灭仇红那几乎要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威风,于己于彼,于国于民,都给一个再好不过的交代,令彼此安心。 寒赋并不与之同流。 君臣之道,依仗的不是规矩本分,而是心。 在这一点上,仇红做得一向好。 云疆是仇红唯一的志趣,云疆属于后梁,属于天子,她便忠心耿耿,甘从玉石,绝无二心。 这是她的论道,也是她为人臣的“正确”。寒赋虽不苟同,但理解。 皇帝却一反常态。 忧思过重,怕她强盛,又怕她羸弱,如此两难,将自己置于了矛盾而无所解的境地。 既给了她绝无仅有的殊荣,宠冠天下,又处处提防,折断她的翅翼,断掌拔牙,偃月营...裴映山...万夜营...云疆。他要她高高在上,万物瞻仰不得,又要她接受君恩浩荡的时候,伶仃孤绝。 兵不血刃。 帝王心术,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发挥得淋漓极致。 寒赋从前,对于此二人间的纷繁,只做壁上观。 皇帝孤独太久了。仇红是除了文皇后之外,唯一一个走进他生活的女人,于是难免情难自禁,难免电光火闪。 难免自乱阵脚。 寒赋还记得,吐谷浑一战,仇红生死不明三月,国丧欲举。 寒赋却在此刻,接到了一纸追封的诏令。 其上字字泣血悲鸣,笔锋如刀割面而来。 这是皇帝的亲笔。 寒赋沉默地看完最后一个字,皇城中此时正一片愁云惨雾,雪白色的灵幡被雨水打湿,整座宫池孱弱地立在风雨之中。 皇帝苦心孤诣了这么多年,如今人死的时候,竟要疯这一场,孤注一掷,要将仇红以后妃之身,葬入皇陵。 仇红下落不明的这数月,或许令皇帝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心。 情和爱这些固存在人性之中的东西,帝王做得久了,遭心术蒙蔽,早已难寻踪迹。如今竟又被一个女人的死,剖开了血肉唤醒。 但寒赋不会容忍皇帝“后知后觉”的。 寒赋想也未想,将此大逆不道的诏令,拧碎了个一干二净。 此诏即下,仇红在这尘世之间,便再没有一个坦荡而自由的余地了。 天子之怒随之而来,寒赋跪在他面前,只觉皇帝雨中申斥自己的模样,当真有些疯魔。 他站着,寒赋跪着。 皇帝却是摇摇欲坠的那一个。 “请陛下节哀。” “追封一事,臣,定不能允。还请陛下三思。” 寒赋忽然觉得有些痛快,终有这么一日,在人间纵行杀伐的皇帝,也被这世间最真实惨烈的爱恨情仇,伤得身心俱焚。 “陛下三思。” 他已经不太记得,那日最后皇帝是怎样心神俱伤离开的,寒赋只记得自己跪了许久,雨落在他身上已毫无,他抬眼看着苍穹,若仇红在天有灵,如今是在笑还是在哭? ...他忘记了,仇红是不会哭的。 这个女人没有眼泪,也从不孱弱。 即便在皇帝的困局之中,她那一身钢筋铁骨也从来宁折不弯。 寒赋强迫自己从追忆中回头。 恒昌馆此夜长明,白烛燃续,寒赋遥遥地面对吐谷浑战场长跪,雨夜不歇,也算为她守灵。 那一夜之后,皇帝恍如清醒,又恍如更加痛苦。 寒赋的寸步不让,逼着皇帝凭最后一丝理智,断了差点便要生死纠缠的情。 ...但仇红没死。 不仅没死,她比从前还要不可测,还要令人忌惮。 对吐谷浑的复仇,朝中吵得昏天黑地,恨不得彼此之间皮开肉绽大伤元气才好,寒赋冷眼看着这些人彼此倾轧,高台之上的皇帝一言不发,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臣在殿下吵得你死我活,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大殿外的天,神情专注而悲悯。 寒赋头一回,猜不中皇帝的心思。 直到五日静默后,圣旨即下,后梁即刻迎战吐谷浑,出师伏俟。 寒赋如梦初醒。 风中有透骨之寒。 这一战,胜了,便是仇红死,偃月营活。输了,便是仇红死,偃月营活。 有些事情,帝王看得比他透彻。 仇红死了比活着要好。 偃月营,活着比死了好。 帝王却并不亲自决定他们的生死,而是给了这个令自己动心的女人,最后的一丝仁慈——一命换一命。 无论最后谁活下来,都是命数。 但他低估了仇红,也低估了自己那颗凡心。 吐谷浑国灭,仇红凯旋,偃月营半数存留。 邸报回传入京的时候,殿中鸦雀无声,几位重臣两股战战,不知是吓得还是惊得,只有寒赋镇定自若,躬身,领头恭贺大喜。 “仇将军洪福齐天,吐谷浑一战告捷,臣恭贺陛下,后梁江山,万世无虞。” “臣恭贺陛下——” 齐贺声毕,皇帝一语不发遣了众人,独独留下了寒赋。 众人散去后,殿中寂静,皇帝长久地沉默,直到风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叹息,他才回神,唤寒赋道:“寒相。” “臣在。” 寒赋应得并不轻松。 “这一场仗,寒相以为,当初是该打,还是不该打?” 天家宫室,刹寂的陈设,压抑之下,喧浪涌动。 “此仗...单若论迹,分外冒险,吐谷浑国力虽不及后梁,但军防迫重,以硬碰硬,并非上上之策。”寒赋沉声,“但若不打,就此迂回议和,不仅于国威有损,亦是陷边疆百姓于不义。”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朗。 高台上的皇帝沉默半晌,方道:“寒相,你有私心。” 这一句有千钧之重。 寒赋却挺直脊背,道:“愿后梁安稳,愿边疆平定,即是臣的私心。” 皇帝不言。 整个帝京城的人,不论是官员也好,百姓也好,都因为这一年不太平的风波与颠沛而变得惊悸。 寒赋身处其中,却并未受其影响一分一毫。 然而今日,在皇帝面前,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胆颤,逼得他唇齿发颤。 “吐谷浑一战,偃月营出征,损失惨重。主将裴映山牺牲,副将仇红,战中受俘后不甘屈辱,逃出生天,勇气可嘉...本应受朝廷慰问,却武断徇私,再起战端。好在二战之中率军凯旋,且算戴罪立功。”皇帝的声线犹如一道天音,“有功当赏,有罪当罚。战事已毕,即是清算之际。” “既无主将,偃月营便就此修生养息,所剩部下,交由兵部规划。副将仇红,赏白银千两,撤去偃月营军职,一年之内不可上阵,休养于云疆,以彰惩戒。” 这诛心的话,皇帝平和地脱口,又平和地将蹉跎偃月营的任务,交给了寒赋。 “寒相,即刻去办吧。” 寒赋原本要脱口而出的是:“陛下三思。” 这四个字,然而,话到口中,却又被一种十分安静的力给抵了回去。 他抬眸,看着皇帝的眼睛,皇帝神情中目空一切的决绝,令他生畏,那原本的四字便化作一句——“臣遵旨。” 寒赋奉旨为仇红卸官的那日,仇红头一回,心平气和地叫了他的名字。 “寒赋。” 裴映山的死伤着她了,被俘的那三月又令她肝肠寸断,还未来得及好好休整,如今又要将她抽离出出生入死数年的偃月营。 寒赋脊背僵硬。 “他怕我吗?” 她却比他平宁地多,眉目间皆是柔顺,不见一分一毫的怨与憎。 寒赋无言。 “他最好一直怕我。”仇红淡然地笑了笑,“并且,只是怕。” 只是怕。 寒赋脑中电闪雷鸣。 她既自由,不肯为谁停驻,哪怕他是坐拥天下的皇帝,仇红恐怕也只会轻嘲地说一句——“你的江山都是我打下来的。没有我,何来你?” 她的坦然,令皇帝的欲盖弥彰显得滑稽至极。 可如今,为何变了? 寒赋微微一怔,他还以为,她面对皇帝,一向坦荡清白。 若说对于林无隅这类人,她会思忖着如何“正确”地与之相处,但对于皇帝,她的态度从一而终,丝毫无所变。 可如今,她面对皇帝,不仅怕了,竟还生出茫然,不知如何与之相处吗? 寒赋轻咬了牙槽。 转念一想,她对于自己,却从不曾考虑这些问题。 他不痛快。 从寒赋的角度,能看见屏风后的皇帝。 未坐,立在日阴里,摘窗的纹路在他脸上投下多少有些诡异的阴影。 仇红在怕些什么? 从前她不是个示弱以求和的,如今这副模样,求怜给谁看? 寒赋十分不痛快。 “你在犯什么糊涂?” 他这一句是砸脸而来的,把仇红问懵了。 她张口欲说些什么,里头来了动静,方才传话的太监小步过来,请寒赋入内。 仇红:请打开麦克风交流。 寒赋:您已不是对方的好友。 -- 第八十三章:杀鸡儆猴 殿内。 一人跪在屏风前面,额头上映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看起来是磕了很多个头了。他目光有些恍惚,身子也跪得不稳当,手颤颤巍巍地抠在大殿的云砖上。 “陛下饶命——” 那一声喑哑,仇红一怔,认出跪在地上的人正是刑部尚书冯括,他旁边,正站着监察御史常宇。 皇帝着一身石青色暗花缎常服袍,衣下的胫肉和骨骼紧绷,仿佛在竭力忍耐些什么。 仇红候在外头,隐隐约约听到太医与皇帝的声音,一个惶恐,一个压抑。 “回皇上的话,药已灌下,只是到如今,仍不见什么作用,秋安夫人至今仍是未醒。若挺不过明日,只怕是性命堪忧啊” 性命堪忧四个字一出,在场所有人心惊肉跳。 跪在地上的冯括绷紧了身子,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悲容。 顶灯的火星一跳,屋内暗下来,雕花窗的阴影缓落,笼到皇帝渐渐捏紧的手上。 皇帝沉默了良久,强把火压了下去,回身,看向入内的寒赋,启唇问道:“晋王呢?” 寒赋答:“护送晋王的队伍已至徵县,今夜便会入城。” “太医署里的人莫抽调多了。”皇帝垂眸,神情便掩在了阴影之中,“他的腿,保不住便不保了。” “人才是最要紧的。”他道,“休整好后,他若想去陪侍他的母妃,就让他去吧。” 吩咐完这些,皇帝便命太医重返甘露殿诊治秋安夫人,侍奉在侧不得有误。太医一走,地上的冯括又重重地往地上一磕头,沉闷的声响伴着喑哑的声线响彻整座大殿。 “臣罪该万死——” 晋王伤腿截肢,仇红本以为,是一场无法预料的意外。 却不想,此事正牵扯到了朝廷正暗中行进的反贪之策。 宋斐承户部之任出差无非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实则是为了掩护监察御史常宇赴剑南东川暗探寻访。 本案看似寻常,事由锦州小吏关也贪污受贿而起,常宇着手调查后,发觉此案竟与锦州刺史有千丝万缕之系,层层往上,最后竟一路追查出前剑南东川节度使杨骏勾结京官,官官相护,贪赃枉法的大案。 杨骏曾诬陷良民参与叛乱,并几度以此为名擅自没收了千户人家的良田家产,没收后并未向朝廷如实上报,而是全部占作己用。杨骏作剑南东川节度使期间,在朝廷规定的两税之外,以军费亏空为名擅自向百姓征收赋税,并且将收来的银钱全部挪作私用,前后贪污达数百万两。 此外,杨骏揽权期间,结党营私,大肆铲除异己,其下属七州的刺史,经他操作,皆为他的亲信走狗,一同参与了这样的横征暴敛。 常宇着手将此案一一调查清楚,按规程上书弹劾,并着手回京禀报,不料途中被杨骏耳目察觉,还未离开剑南东川,人便被诬陷扣押在狱。杨骏旧部下黄琮欲将常宇灭口,晋王不得已亲自出面救人,随从军马一并护送,不料黄琮丧心病狂,表面答应放人,实则在晋王返京途中设伏。 晋王为保常宇,与黄琮军苦战,才落得重伤残疾,右腿残缺。 “横征暴赋,不奉典常,擅破人家,自丰私室。” 皇帝不轻不重地说了这一句,然而字字如斧凿,往地上冯括的脊梁而去。 “甚至胆大包天,为自保竟敢杀晋王他们可还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可还知道这是谁的天下?” 冯括说不出话来。 “我看朕是病得够久了。” 珠帘一晃。 “病到这天底下的人,都不晓得,当今世上,还有朕这么个皇帝。” “不仅是他们,朕看如今殿中诸位,也都忘了,朕是病了,不是死了。你们头顶上,还有朕这个皇帝。” 这一声中,颇有些自嘲的意味在。 皇帝在自剖痛处,殿中人闻言,乌压压跪倒一片。 仇红听到这里,不禁咬住了嘴唇。望眼看去,前殿中跪着的一众官吏,皆是肩头颤抖,少有几个镇定自若。 杨骏发迹,正是世道最乱的那几年,地方上为官几年就能赚个盆满钵满。京官苦于内忧外患,没有捞钱的门路,有心之人只能空吃户部。 境况好起来的时候,地方官则献给京官冰炭敬,以互通有无,结党营私。地方与京城就此联结,上可蒙蔽御史台,进而蒙蔽皇帝,下可打通渠道,捂嘴百姓,整个贪腐之流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皇帝执政三十一年,始终未能除去这心头大患。 贪腐的症结到底在于何处? 初入官场的小吏,绝无此熊心豹胆,贪赃枉法。 真正令皇帝束手无策的,无非是有恃无恐的门阀世家,和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宗族势力。 皇帝即位之初,江山并不太平,若非门阀世家有意支持,各自维稳,皇帝的皇位,没法坐得如此轻松。 皇帝知晓这个道理,世家大族有意扶持,他只需借力坐政,待一切安定之后,再慢慢收拢大权,逐渐拔除世家大族在朝廷的势力。 却不想,紧接着便是十三朝乱世,混战之中,安内维和谐稳,才是上上之策。 但好在门阀世家懂得适可而止,始终顾忌着皇帝最后划给他们的那道底线。可惜这几年皇帝称病远政,又给了他们蠢蠢欲动的机会,一些活得飘摇的人就此卷土重来。 制衡之道,再度被打破。 “这就是朕的臣子。”皇帝陡然拔高了声线,“这就是江山的肱骨。” “整日算计着如何压榨他的百姓,如何诓骗他的皇帝,如何掏干这江山的最后一滴血。” 这话是残忍的。 既伤了皇帝,也伤了这一众跪着的官吏。 “冯括,这就是你的好女婿啊。”皇帝回过身来,“如果不是他,朕如今还被蒙蔽在鼓。” 皇帝垂下眼,地上瑟瑟发抖的冯括乱了鬓发,花白的前额颤颤巍巍,喉中几欲吞咽又生生作梗。 这是陪了他三十余年的老臣啊。 他心头一痛,哑然,胸腔中的愤竟不知往何处泄。 冯括老泪纵横,声若游丝,“杨骏死不足惜,臣死不足惜伤了晋王,又害得秋安夫人缠绵病榻,臣就是死一万次都绝不喊冤。” 说着,他颤抖地抬起头,对上皇帝的眼,“只是臣的女儿臣的女儿,她养在深闺,是个再本分不过的妇人,她与此事绝无关系,还请陛下明察” “明察?”皇帝长吐出一口浊气,“朕若再明察,今日你还能跪在朕的面前,替你的女儿喊冤?冯括,问心无愧这四个字,你是真的毫无敬畏啊。” “陛下!臣有敬畏之心,对于陛下,对于朝廷,臣为官三十余年,鞠躬尽瘁,臣问心无愧。杨骏之过,臣只恨自己老来昏聩无所察觉,陛下怪罪,臣当仁不让,陛下要臣死,臣亦无怨言。只是臣就这么一个女儿,臣愿以命换命,还请陛下开恩,饶她一命” 语毕,长跪不起。 皇帝瞧着他颤抖的双肩,眸中却毫无一丝动容。 “你有何脸面,向朕讨这一条命?” 冯括心头一寒。 “朕不欠你,江山不欠你,百姓不欠你。” “你以为,你有何资格,向朕讨这一条命?” 话音如锤。 皇帝慢慢攒紧了拳头,“事到临头,你竟还敢以旧情要挟朕?你这是作践自己,还是作践朕?当真可恨。” “寒相。”皇帝目光阴鸷,“接朕的旨意。前剑南东川节度使杨骏,贪污腐败,上行下效,联其耳目重伤晋王,今被查实,朕痛之入骨,愤不能平,处以极刑,琢赐连坐家族。刑部尚书冯括,于公看管不力,于私徇情枉,行刑于午门前,以儆效尤。” 至此,挫骨扬灰,尘埃落定。 “你若是有恨。”皇帝最后看了地上那个长跪不起的人一眼,“朕百年之后,黄泉之下,再来向朕讨债。” “陛下,天家待臣不薄。” 事已至此,再无转圜,冯括缓缓抬眼,布满血丝的眼底却渗着穷途末路的绝望。 “此生所憾,来世再报。” 话音刚落,被一前一后两名羽林郎押解,拖下殿阶。 殿中无一人敢言。 “裴照川呢?” 直到这一问,仇红才渐渐看明白,此事与裴照川有何牵连。 为杨骏养军买马的黄琮,曾是万夜营的骑都尉。偃月营拆解后,仇红停职一年,官位连降三级,罚期将满的时候,她欲着手重组万夜营。 那个时候,乱世之象已到尾声,想要像从前那样一战封侯,比登天还难,仇红要想重新爬回原来的位置,并亲自组建万夜营,不得不接力于地方上固有的势力。 黄琮入万夜营前,直言与仇红互惠互利,此人有野心,又有家族支持,在仇红创业之初,他飞快地晋升,一路平步青云,坐到了骑都尉正五品的位置。 仇红想动他,奈何毫无把柄,此人虽张扬,却处处为自己留下余地,仇红治下期间,他本分守己,莫说贪污,他府中连一个妾室都不敢娶。手下的人但凡有错,他定会坦然交由仇红处置,绝无二话。 仇红便一直与他互不相犯。 卸任万夜营主将后,黄琮仍行事低调,在裴照川入元都派后,黄琮便称伤退伍。 仇红从前并未注意,如今想来,其中缘由,竟如此不言而喻。 -- 第八十四章:饵 仇红恍然懂了,裴照川此举,是不是想借皇帝的手,为自己铲除异己? 这是个险招。 万夜营不比偃月营,在仇红手里积下的弊病已久,如今裴照川要剜疮必然艰难。 裴照川选黄琮这个人开刀,一来是看中他背后盘踞一方的锦州黄氏,二来是黄琮足够罪大恶极,只消捅破那一层掩人耳目的膜,将其大白于堂前,便足够令皇帝震怒。 但裴照川此举,好听点,是为江山社稷着想,既是开了肃清万夜营的头,又助力了朝廷反贪治污 。难听点,便是算计皇帝,以饱私欲,但凡皇帝咬定裴照川此举,私心大于为公,这就成了掉脑袋的大罪。 仇红想通这些关节,本能地攒紧了拳。 此刻,吴守忠小心地回皇帝刚才的问话,“皇上...裴小将军,还在外头跪着呢。” “...跪了多久了?” “已有半个时辰。” 应完此声,皇帝仍未发话,沉默地看着书案。 众人胆战心惊地等着皇帝发话,谁都拿不定万岁爷的心思,是放还是继续罚,谁都不敢猜测。 那么大的雪,那么冷的天,行军打仗之人最要紧的便是这一双膝,皇帝沉默的这半晌,仇红不免担忧,顾不得旁的,往屏风那处凑近了些,抬眸看向侍候在一旁的吴守忠。 她本来站的位置,里头正是瞧不见的,现下为了给吴守忠递眼色,堂而皇之地站了出来,这一动,不仅里头的吴守忠看见了,众人之前的寒赋也瞧了个清清楚楚。 呵。 寒赋冷笑。 裴照川的膝盖难道是泥捏的吗?区区跪这么一下,就要了她的命? 余光中能瞧见仇红大半的影子,她表情坦荡直白,压根是一点也不藏。 胆大包天啊。 仇红。 他偏偏不想让她如意,脚下不动声色往外一撤,堪堪挡了吴守忠能往外瞧去的视线。 外头正努力递眼色的仇红:??? 寒赋心头扫过一丝愉悦,眉眼舒展了几分。 “今日,不是叫你们前来敬听圣训,痛哭流涕,以醍醐灌顶的。朕明白,从前便有人感怀先帝仁德,恨朕严苛,总是不留余地,进而伤及你们手头利益。” “但你们行此龌龊事端的时候,可想过你们读的圣贤书,写的,冠冕堂皇” “臣等愧对皇上。” “但愿你们真心有愧。”皇帝疲倦地捏了捏眉心,“今日,朕话尽于此,你们跪安吧。回去仔细替自己斟酌,朕今日给你们提个醒,朝廷清查,不容再缓,若是还不晓得收敛,别怪朕不留余地。” 地上跪着的一众人等如蒙大赦,千恩万谢,一道退了出去。 这些人一走,延英殿内便空寂下来。 吴守忠领着众臣出门,仇红眼疾手快,将他拦了下来。 “吴公公。” 吴守忠是个察言观色惯的,仇红不消多说,他便递了个眼风瞧了瞧外头。 裴照川仍跪着,一动不动,只是发冠上都已白雪皑皑,整个人仿佛成了雪雕。 吴守忠沉声,“依奴才看,陛下也有要放人的心思了,只待一个台阶罢了,您且放心,奴才这便去做。” 吴守忠躬身往里头去了,为皇帝看茶。 手头的茶托失手而翻,茶水一出,滚水燎泡,吴守忠的手背立马起了一片鲜红的痕。 却顾不得手上的的伤,急急地撩袍下跪,“奴才罪该万死。” “行了。”皇帝仰头,下颚淡淡的泛出青色,“这茶滚烫,换个人伺候吧,去治治你的手。” “奴才不敢,只是奴才一走,换谁来伺候陛下的笔墨呢?奴才不放心啊。” 吴守忠跪在地上,“...依奴才看,这裴小将军跪也跪了,倒不如......” “伺候笔墨。”皇帝冷然一笑,“亏你想得出。裴将军那一双手,如何能大材小用?” “陛下这话可说得不对。”吴守忠把身子伏得更低,“战事于外要紧,政务于内要紧,那都是顶天的大事,怎么能叫大材小用呢......” 皇帝捏了捏眉心,借着窗向外瞧去,“行了。” 外头的风雪更大了,像是要压死人,皇帝垂眸,松了口,“你便去带他进来吧。” 吴守忠眉开眼笑,当即磕了几个头,“奴才这便去请......” 不消片刻,裴照川入殿内,路过仇红时,视线未有一分的偏移。 那一身的风雪气极重,他在熏炉前暖了暖身子,才步入殿内。 寒赋目不斜视,只在裴照川靠近的时候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 “微臣叩见陛下,谢陛下恩典。” 裴照川领了命伺候笔墨,便真就撩起袖袍,侍立于一旁,认认真真地研墨。 皇帝坐在那紫檀椅上,正翻着几道折子,听见他磨墨的响动,仍没变脸色。 只是道:“跪了这么久,你的头脑可清醒了?” 闻言,裴照川停了手中的动作,撩袍下跪,“...陛下英明,臣已知罪。” “知罪知罪。”皇帝一面翻手里的折子,一面道,“朕看你是胆大包天。” “你是万夜营的主将,你想处置一个旧部下,还得借朕的手?” 皇帝抬眼,目光中没有怒意,却叫在场众人胆寒。 “朕该说你是无用,还是,太过精明,竟敢算计到朕的头上?” 万夜营不似偃月营,其中沾亲带故之辈多如牛毛,仇红离开后,就愈发成了个烂摊子,强弩之末。 皇帝对此心知肚明,裴照川有心想除此弊病,奈何力量不足,进而要借力于朝廷,借力于自己,皇帝本来是并不恼的。 裴照川此举,最多算一个不得已,还远不到大逆不道的程度。 但他们彼此都未曾算准这个意外。 “你告诉朕,在你的筹谋里,可有料到晋王受伏,就此毁了一腿,落下残疾?” 裴照川闻言,心悸,头皮发麻。 皇帝的面上渐渐显出悲容。 奔袭而来的冷风,吹动所有人的袍衫,沙沙作响。 晋王仁善,出身虽低,却是皇室之中难能德才兼备之人。 皇帝从前并不重视这个儿子,却因他踏实肯干,忠诚纯粹而改观,可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 方才皇帝一直忍着没发作,但到底是亲的骨肉,他养于膝下,亲眼看着他成人,这样好好一个儿郎就此落下残疾,可能从此一蹶不振,叫他如何不痛心? “你算计这些的时候,可有料到无辜之人会因此遭受牵连,就此断送一生?” 越是痛的时候,皇帝便不由地朝外面看去。 那女人在屏风后的熏炉边站着。 那一把骨头,明明靠自己如此近,却如堆在雪气盈满的寒风里,遥遥不可及。 就如七年前,每个与他共处的日夜。 分毫未变。 岁月如轮,轰然碾过的破碎感,在这抬眸一眼,煎沸了他浑身的血。 七年前。 两个人在含元殿前相错,一个几乎被践踏成泥,一个坐在锦绣之中,说不好究竟是谁更心碎。 那一个场景,皇帝并没有刻意去记。 只是仇红在崩溃,肝肠寸断之时,在殿中嘶吼出那一句—— “但愿与君死别。” 那个场景皇帝早就想忘了,只是这六个字却时常敲入他骨缝和心口,痛得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 他是病了,大病一场,她却说到做到,毫无所顾一头扎回了云疆,哪怕后来他使了手段,逼她卸下万夜营,逼她回京,她也始终不肯服软。 七年不复相见。 如今呢? 她学乖了吗? 她肯低头,同自己示弱吗? 皇帝,很想看看。 “仇红。” 猝不及防被点了姓名,仇红脊背微微一颤。 “裴照川曾是你的部下,你来说,他筹谋这些,论功论罪,该如何处置?” 仇红步入殿中,伏低身子,呼吸有些急,“...臣惶恐。” “惶恐。” 皇帝轻声笑了,面上却毫无笑意。 仇红始终低着身子,不肯抬头看他半分。 “你是不敢说,还是不愿说?” 这话逼她退无可退,仇红无话可说,只得垂眸听训。 “裴将军既然愿开这个头,事到如今,朕便遂你的心愿。” “黄琮,徇私枉法以致上行下效,又伤晋王,罪大恶极。革职抄家,处以极刑,凡其宗族皆需严查,清白者流放,贬为奴籍,有罪者下狱,论罪而处。” 皇帝的声音冰冷,“寒相,即刻协理三司去办吧。” 寒赋领旨。 皇帝仍没打算放过仇红,“你既不愿插手裴照川的事,那朕也没什么好说的,便一并交由三司,是非功过,都交于他们......” 仇红打断了他的话,“陛下,此举并不明智。” 到这一步,她仍想迂回,“皇上今日若重处了裴将军,太后难免寒心。” “太后仁德,却绝不徇私。”皇帝毫不退让,“寒相,便卸去裴照川的袍服,戴罪下狱...” 一切仿佛没了扭转余地。 仇红在这时终抬起眼,对上皇帝毫无一丝情绪的视线。 那双眼柔和,吐出的话却伤人。 “只不过今日是晋王涉险,若或作他人遭受此害,陛下会如此盛怒,要重罚裴将军吗?” “裴照川纵容有错。”仇红垂眸,“但陛下明察之心,不可被私欲所蔽。” 仇红:我超勇的。 皇帝:我超气的。 寒赋:我超。 -- 第八十五章:秘密 “裴照川纵容有错,但陛下明察之心,不可被私欲所蔽。” 仇红挡在他身前,语调平宁地说完这句话的画面,令裴照川一瞬恍然,记忆重回七年前的那场噩梦。 裴映山战死后,并未立即以国礼下葬。 尸首运回京中,裴照川跟着族人一同去迎,却不是要将兄长的尸首带回裴家祠堂安放,而是遵照母亲的命令,平静地抬棺,一路长驱直入,最终停在朱雀门前,整整三日,任凭吊唁。 三日后,如母亲所料,宫中的皇帝亲自带人将兄长的棺椁迎进了宝华殿。 裴照川明白,那是母亲要向朝廷做最后一场振聋发聩的呐喊,裴家已为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和皇室献出了一切,他们必须得时刻铭记裴家的恩德,不能轻易忘怀。 裴映山死了,裴家遭此重创,在朝廷中最后举重若轻的筹码就此失势,若是不能在此时逼朝廷明确表态,保证裴家的荣华,裴家只会重蹈覆辙,走向穷途末路的深渊,再得一个宗族凋敝的下场。 兄长的死既残酷,又给了裴家最后一个残喘的机会。 裴照川被母亲勒令,不能前去宫中吊唁。 她用了很多法子拖延下葬的时辰,甚至不惜于殿前长跪恸哭,将下葬的时日一拖再拖,礼官们束手无策,皇帝的赏赐如流水般入了裴家的门。 但这远远不够。 仇红重征吐谷浑一事,又给了母亲最后一个机会,兄长的尸首便一直保存在宝华殿的冰棺之内,直到仇红率兵凯旋,母亲听闻大捷的消息,紧绷多日的身心登时松懈,紧接而来的便是一场久病缠身。 皇帝再度重赏裴氏,以国礼安葬裴映山的圣旨随之而来。 裴照川趁此机会,赶在黎明前入宫,去见兄长最后一面。 却不想,那个本该还在返京路上的人,竟不知何时已到了宫城之中,守着自己兄长的棺材,寸步不离。 雨细若烟尘。 裴照川在仇红面前站住脚步,抬头打量伞下的人。 她独自一人来迎。 京中曾有传言,仇红重征吐谷浑时,泼天的身段和架势,眉目之间的神色,皆是泯灭人性的杀意。 而今去看,她眉眼间寡淡又贫乏,莫说杀意,就是连一点情绪都捕捉不到。 满眸凄清冷寂。 仿佛一具活着的空壳,装了一个死去的魂灵。 裴照川心中情绪翻涌,他不想去看仇红,起码是在这个时候不想。 她穿着一身素孝为兄长跪灵的样子,他看不得。 于是侧身让开,往殿内而去。 “裴二公子。” 却不想,她拦在他前头,寸步不让。 裴照川没有应声,径直从她身边行过。 “裴二公子留步。” 这一声落,她再度平静地挡在他前头。 裴照川顿住,低头看了一眼仇红,又抬头朝朱漆殿门望去:“我要见兄长的遗骸,你也敢挡?” 仇红的目光清淡到无光:“裴二公子,你该听夫人的话,你不该来此,快些回去吧。” 裴照川面上略起愠色,“你凭何传这样的话?” 仇红没有回应,只道:“不要浪费时间了,走吧。” 周遭殿宇笼在青黑色的阴云之下,雨幕之中,漆瓦金踏,银楹玉柱融成一片腾跃之势,如此冰冷的高阁巨殿,没有让裴照川心寒过一分。 面前仇红面对着他,让他离开的姿态,却让他心如刀绞。 “退下。” 他张嘴吐出这两个字。 “我的话你听不明白吗?我命令你退下。” 裴照川冷声,“圣旨已下,你已经不再是那个万人之上的仇红了,你的一切,你的所有,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你没有资格拦我。” 仇红仍是一动未动。 裴照川不肯再多言,回头对身旁的侍卫道:“把她拖走。” “公子,可...将军她...” 他一咬牙,齿列相错,痛得发麻,声音暗暗裂出了锋刃,“她不是什么将军了!她现在就是个庶人,你们是听不懂我的话吗?将她拖下去,她若敢还手,你们照例惩处便是!” 说完这句话,他耗尽了所有的耐心,肩膀与仇红相撞,大步跨进了宝华殿。 仇红欲阻止,却反被扑上来的侍卫团团围住。 这一刻,她面上维持的平静终于被打破,裴照川已入了殿中,方一进入,她便听见厚重的宫锁之声。她暗道不好,不能在外与这些人斡旋浪费时间,无论如何得尽快让裴照川离开。 “我看谁敢动我。”她怒吼一声,“想死的尽管动手。” 殿中,檀香沉沉。 冰棺停放在大殿中央,此刻天阴,四方的灯柱只燃着几盏白烛,光线昏暗,裴照川只隐隐看见,冰棺一侧正立着个身材短小的太监,小心翼翼地挪着棺盖。 是来为棺内换冰的。 裴照川心下一沉,兄长的尸首已停放得太久,迟迟不肯下葬的后果,便是尸体快速的腐烂和衰败。 他稳了稳心神,试图不去想兄长可能会变成哪副模样,往冰棺方向而去,试图帮那有些吃力的小太监一把。 小太监听见脚步,回过身来。 本以为是外出归来的仇红,却猝不及防见到裴照川的脸,方才还松弛的神色立马惊恐起来,脚下一乱,踢倒了木桶内的冰块。 噼啪碎了一地。 “奴...奴才打扰公子了,奴才这就走。” 他慌慌张张地提桶要走,走前顺带将已经挪开的棺木重新盖了回去,俯身行礼后便颤颤巍巍地离开。 裴照川甚至还未能走到他跟前。 侧门启闭,一声闷响,裴照川一怔,随即若有所思,而后飞快地反应过来。 事情不对。 联想方才仇红的反应,他额上渗出冷汗,大步疾驰走向殿中的冰棺,徒手覆上,五指扣入缝隙,狠力撬开了紧闭的棺盖。 寒气扑面的一瞬,旋即被入眼的画面击了个五雷轰顶——棺中那人,分明不是裴映山。 与此同时,殿外,驻守此处的侍卫顾忌着仇红的身份,无一人敢上前。 殿门被牢牢锁住,仇红不能破坏,只得从后绕行。 等她自侧门入内时,正撞上裴照川开棺的一幕。 雨声轰隆作响,天边炸开一道青色的闪电,裴照川头皮发麻,几乎茫然地看向闯入殿中的仇红,“...你做了什么?” 仇红仍然平静,她闭了闭眼,而后道:“你不需要知道。现在,把你看到一切咽进肚子里。” 这是什么意思? 裴照川压抑着怒气,“...兄长呢?” “你不需要知道。”仇红的声调毫无一丝波澜,“现在,离开,什么都不要说,什么也都不要问。” “你凭什么命令我?” 她毫无变化的态度彻底点燃了裴照川,他二话不说,几步走到她身边,伸手狠狠一推便将她抵在墙壁。 那一下令仇红疼得倒吸一口气,但她面上仍未动容过一分,只是抿了干涸的嘴唇,轻道:“...若你想裴映山死无葬身之地,裴家遭此牵连,便大张旗鼓将此事闹出去吧。” “你以为激怒我有什么好处?”裴照川咬牙,“...兄长对你那般好,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面对他的愤怒,仇红只字不言。 她平宁地看着他的脸,眼神中既有悲悯,又有叹息。 裴照川被这样的目光注视,五脏之内的怒火烧得更盛,一只手抵住她的咽喉,几乎是嘶吼出声—— “...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话音刚落,一滴泪砸向仇红的面颊,她怔了怔,面对裴照川破碎而盈满泪水的眼,她忽地一痛。 他才十四岁。 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兄长。 他想知道真相。 她不能那么自私。 “裴映山。”仇红垂眸,无比艰难地开口,“并非战死的。” “住口!”裴照川嘶吼出声,牵带着脖上的青筋抽痛,“你可知你在污蔑谁?” “在战前,他自戕过,被我发觉了。” “他的右手臂突如其来毫无知觉,军医查不出缘由,药石无医,紧接着他的右腿也跟着丧失知觉,军医仍是束手无策,只能靠药物暂缓病情。”仇红的声线有些发颤,“可是没有用,不出三日,他的十指都无法正常地动作,连刀剑都拿不稳,根本上不了战场。” 裴照川怔了一时,继而所有绷紧的神经都猛垮塌下来。 “你应该懂那是什么滋味。”仇红仰起头看他,“他比你懂,比你痛,所以他...” 最后几个字,她不忍说下去。 “裴映山纵然有错。” “但他已然为了裴家献尽所有了,你不能怪他。” “他不愿毫无抵抗之力地死在敌军面前,所以才尝试自戕。被我劝下的那一回,没有成功。后再度随偃月营上阵一战,虽然侥幸胜利,但他受了重伤,即便保住性命,也是废人一个。” “那场战役的末尾,他仍然选择了自行了断。” “这一回,他成功了。” 最后一个字,隐隐带着颤抖的哭腔。 “你要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桎梏着她脖颈的手,在这一刻松了。 将士自戕是大罪。 更不要提,他是堂堂偃月营的主将,后梁数十年来最为名声显赫的功臣。 他若死于自戕,尸首暴露遭人发现,一旦大白于朝廷,这是比临阵脱逃更重的罪,不仅他死不安宁,整个家族也会毁于一旦。 裴照川痛得五指发颤。 “我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素色的袍衫被风吹皱,凌乱地扬起。 “裴映山也不会有事的。” 雨停了。 红色朝云如同被火焰灼烧一般,映照在宫城的大地之上。 仇红身着缟素,静静地站在火烧云前,辉煌的晨光翻滚过她的眉眼。 裴照川仰起头来,天上滚烫的云影映在他的面容之上,喉咙里同时滚过一股带着血腥之味的甜腻。 她就这样站在他身前。 既是拦他,也是护他。 恭喜读者已触发【裴映山的秘密】(1/2) 下章吃肉~ -- 第八十六章:回头 但裴照川想要的,不是她挡在他前头,替他承受一切的模样。 此刻,延英殿内。 随着仇红那一声——“只不过今日是晋王涉险,若或作他人遭受此害,陛下会如此盛怒,要重罚裴将军吗?” “裴照川纵容有错。但陛下明察之心,不可被私欲所蔽。” 话音刚落,一根无形的针便刺进了皇帝的脊梁骨,刺痛从他的脊骨升起,逼得他双肩起伏,激起一阵很久不曾有过的颤栗。 “你是觉得朕有所偏私,只因今日是晋王受害,才大发雷霆,针对裴将军吗?” 仇红低着身子,姿态是谦卑的,然而字字句句扎扎实实地往皇帝心头剜去,逼着皇帝发怯。 “臣罪该万死。”她低低地俯下身去,抽丝剥茧般缓而轻地开口,“但黄琮等人更加该死,不仅行事张狂损害国体,污了朝廷,还要逼迫皇帝,在晋王受害一事上,做枉顾朝廷铁律,偏私人伦亲情的罪人。依臣所见,裴将军该罚,臣今日妄言也该罚,但更该罚的,是黄琮这等居心叵测,危害国家社稷,折损帝王颜面的宵小之辈。” 此间寂静。 伴着最后一个字尘埃落定,铺天盖地的痛意便伴着女人玉石如铮般的话音,一并沉了下来。 皇帝握掌,垂眸。 灯焰的光落进她的衣襟,将她整个人笼进柔和的光影里,却将她的轮廓显得更为锋利。她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将将笼住帝王掩在阴色之下的眉眼。 “仇红。” “在你心里,其实最该引咎受罚的,是朕吧?” 此言一出,殿中里浓烈的焚香之气忽地涌出了一股残酷的血腥之味。 仇红抬头,正欲开口,一旁的裴照川见状,先行一步伏低身子,开口。 “陛下。” 一股无形的力一阵一阵地扑向裴照川的背,他微微颔首,对面前的圣人坦言:“此事,是臣一时疏忽,方铸此大错。” “万夜营积病已久,臣有心肃清,奈何弄巧成拙,牵连晋王涉险,损害秋安夫人病体,此举鲁莽,鉴臣之过,臣甘愿受罚。” “仇将军与此事毫无关系,还请陛下明鉴......” 话说到中途,被仇红出声打断。 “是。” 她仰起头来,正触向皇帝的目光,坦荡而清明。 “陛下有错,陛下也应当自罚。” 不同于任何人,仇红向来是明着狠,毫无所顾,所以她带给皇帝的痛,永远是酣畅淋漓的。 寒赋立在前头,对殿内暗涌着的一切,视而不见。 从仇红开始为裴照川求情的那一刻,他便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味。 所有对仇红动情的人物里头,裴照川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他永远站在裴映山的阴影之下,与仇红的纠葛是拿她对裴映山残留的余情换来的。他永不能独立于裴映山之外,对于仇红来说,他无非是一个亡人留给她最后存活于世的念想,她永远不可能,对这样一个人,生出比裴映山更多的感情。 他们二人之间,寒赋意兴阑珊。 至于皇帝。 寒赋沉默。 圣心向来难测,从前无非是他明目张胆的偏袒与动情,才让寒赋有迹可循,发觉了帝王的心迹。可如今时过境迁,一个从前令帝王求而不得,又将他视之如微的女人,经过这七年彼此蹉跎,皇帝对她的心意,还能完璧如初,包容她如此恣意妄为吗? 他猜不透。 但寒赋明白,如今已然不一样了。 若说从前,仇红一句话还能割得皇帝心肺乱颤。从前他要顶起周身所有的力气,才能去与之对抗,从而保持一个皇帝应有的姿态。 但现如今—— 寒赋抬头看去,皇帝眼白里绷出红色血丝,眸中了无情绪,全然没有一分一毫的破碎之感。 “你认为朕有错。”皇帝的目光定在仇红的脖颈,“朕却以为,朕没错。” “若不罚裴照川,是不是这天底下的人都能效仿其中,算计朕,算计朝廷,若他们都不能为自己的过错负责,那谈何公平,谈何章法?若今日只是因为受害的是朕的儿子,朕便要忍气吞声,不加以惩戒,那岂不是这世上乱臣贼子都毫无敬畏之心,一个二个争着抢着都要来冒犯天家?” “仇红。你关心则乱啊。”他缓缓地坐位圈椅之中,“所以一叶障目,甚至不惜诟病朕,以满足私心。” “但你方才有一句说对了。黄琮鼠辈该罚,裴照川该罚。” “...你也该罚。” 皇帝冷冷地吐出这四个音。 “依寒相看呢。” 话音轻飘飘的,寒赋凝了那跪在地上的一双影子一眼,拱手只道:“陛下圣裁。” “裴照川,既有心肃清万夜营,一月后便启程归返云疆,主将之位暂保,但剥夺其决策之权,再命其驻守绥云关一年,期间不得入关,不得返京。”皇帝摁了摁眉心,“至于仇红,出言不逊,以下犯上,夺俸三月,待裴照川离京之日,当庭廷杖二十,以示惩戒。” *** 皇宫之中静默的冬夜,一场寒消磨了富贵城中所有的人烟,宫人提灯行过,晃出一道一道金色的虚像。 裴照川行走其中,一路走得艰难。 “裴照川。” 仇红在后头追,雪已停了,风却仍惨烈作响,衣襟被吹进无数的寒意,逼得她双肩发颤。 从延英殿出来,裴照川便将她甩在身后,一句话也不说,她还未来得及同他讲些什么,他便错开她的身侧,走得毫无留恋。 仇红一路追,他却始终不肯停下脚步,裴照川那副拼着受罚也绝不肯示弱的模样,令她内里气血翻涌。 但她没有旁的办法,皇帝心意已决,怕只怕此事暴露,裴照川只身返回云疆,被有心之人设计,招惹来更多的麻烦。 她只能接着追。 “裴照川!”她气喘吁吁,“停下来,听我说!” 不出意料的,裴照川丝毫不为所动,他的衣袍在夜色里融成青黑色的影,宫道之中踽踽独行,迫切地要将她远远甩掉。 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彻底令仇红彻底丧失耐心,裴照川的身影在前头,即将消失在拐角,她脚下钻心得疼,再追是赶不上了,于是一把抽下发髻间的玉钏,腕上一转,将玉钏狠狠地掷了出去。 “嗖”的一声,玉钏挂住裴照川的衣带,将其狠钉在朱墙之上,裴照川被迫停了脚步,仇红追上去,一肚子的火在触到裴照川发红的眼眶时,避无可避地灭去了。 “...你满意了?” 他道。 “为什么要把自己牵扯进来?” 仇红哑然,她试图让自己去忽略裴照川的眼泪,垂眸,低声道:“我答应过映山,要好好照顾你,我不能食言......” 好。 极好。 这种时候,她仍要将兄长从坟墓中刨出来,伤他的心。 裴照川十指紧握成拳,腰间的衣带狠狠一扯,玉钏应声落地,砸向地面。 “那你有没有问过我,我根本就不想要你的照顾呢?” 仇红一怔,旋即道:“裴照川,你不明白,这不是照不照顾的问题...映山死了,但是裴家不能死,你是裴家的儿郎,裴家理应由你来支撑,他寄希望于你,只是拜托我能给予你帮助,你不要这么任性......” 裴照川反问:“任性?...我不想当他的影子,这便叫做任性了吗?” “什么叫做当他的影子?”仇红微怔,“这话太荒唐了,你觉得我帮你,替你受过,是因为我觉得你......” 最后几个字,她无法脱口。 “难道不是吗?”裴照川逼着自己压平双肩,“如果他还活着,你会如此豁得出,这般照拂我吗?只不过是因为他死了,所以你的愧,你的情,都没了归处。” 他眼尾坠下一滴清泪,映出她的面庞。 “但我不是他,所以你没必要拿我来赎。” “不是...”仇红企图在混沌找找到自己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不是怎样?”泪痕在裴照川的脸上化作一道残忍的伤痕,“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替我受过,无非也是替他受过,你的心有缺,但他死了,所以借我来补偿。” 留下这一句伤情的话,裴照川头也不回,将仇红扔在原地,大步地朝前奔走而去。 仇红怔然,被这番话当头一棒。 这些字眼戳进她的心肺,将她的五脏六腑搅得混乱而疼痛。 身体的疲乏让她挤不出更多的精力去追了,气血涌在一处,起伏不平,她望着裴照川的身影远去,又垂眸看了看摔落在地的玉钏。 夜色很凉,透过衣衫,寒意入骨。 仇红干脆利落地转过身,朝着相反方向而去。 “裴照川。” “你最好永远不要回头。” 相背而行,寒风钻骨。 仇红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躲,她想离开这座宫城,却觉得自己逃无可逃。 裴照川的话伤了她,又令她在这个寒冻人心的夜晚,陷入惶然无比的迷茫。 把裴照川当作裴映山的延续,或许是她做过最自私的决定。 但就像她无法劝说裴映山不要放弃性命一样,她也无法劝说自己,不要把裴照川看作裴映山的影子。 她后悔过,也自省过,但和解永远无法达成,执念永在作祟。 最终酿成这样一个局面。 裴照川为了挣脱裴映山的阴影,竟不惜走此险境,如今一朝被遣派绥云关,整整一年不得返京。 一年。 其中会发生什么,仇红无法预料。 苦果已成,她无话可说。 艰难地行走在宫道之中,不知何时,双眼泛红。 急促的脚步声却在此刻从身后追赶而来,还来不及反应,人便被翻转过来,双手被牢牢地锁紧一只手掌,紧接着便是压袭而来的滚烫气息。 唇被咬住了,舌尖抵开了牙关。 裴照川带着满身的风雪,吻住了她全部的呼吸。 预判错误,下章开肉TT -- 第八十七章:疯魔 这一吻很凶,很急。 在风雪之下,烧成一把灭原的火。 仇红的呼吸被夺走了,下一秒人被抵在了朱墙之上,背后的冰凉激得她浑身一颤。 ——这可是在皇宫之中! “松、松开!” 然而她的推搡只被裴照川轻而易举地化解,他将她锁进怀抱里,放肆而疯狂地亲吻。 仇红半分不肯放松,连骨头都僵硬了,可越是这样对抗,唇上的纠缠便越背叛她的意志,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从骨头缝里钻出来,渗进每一处经络里,难受之外,痛快的畅意又攀上那发着颤的精神末梢。 这种滋味在裴照川吮住她的舌尖,咬向端口时,到达了巅峰。 血腥味蔓延,裴照川受此蛊惑,更加放肆猖狂地侵入她的口腔,辗转吮吸。 裴照川凝眸看着怀中人。 只有抱着她,吻着她的时候,拥有她的感觉,才是真实的。 他想将万夜营完完全全地握在手里。 这很难,但一定要做。 所以头破血流,也在所不辞。 就像他一定要将仇红完完全全地占为己有一般。 即便有千重万重险,也一定要求得圆满。 “放...手。” 被咬得疼了,仇红迫于裴照川的手力,不由自主地踮起脚来,眼睛却还是不依不饶,直直地凝着他。 “放开......”她喘息着,字音发颤地滚进他耳朵里,“这里是皇宫,裴照川你怎么敢......” 裴照川鼻中哼出一丝笑意。 “我怎么会不知道这里是哪。”他垂眸看着她,舌尖退出来的时候,狠狠地舔过她的上膛,水渍声清明,血丝伴着银线抽出,勾缠着舌尖,带着浓烈的体液交换的味道。 “这里是皇宫。”他眸色深沉,覆又吻上她已破红的下唇,“天子脚下,外人翻覆不得。” “方才在殿上,我已领教过一番了。”裴照川吻着她,眼底却闪着清冷的光,“...可惜,皇帝还不够狠。” “至少我并不怕,他自以为狠绝的惩戒。” 仇红被他说得一颤,下意识向后躲去,可身后便是冰冷的朱墙,她退无可退,被圈禁在裴照川双臂之下,无路可逃。 “我如今对你做的,这才叫名副其实,要掉脑袋的大罪啊。” “你不是什么都可以替我挡着吗?”比他的身体更有压力的,是那双眼投来的视线,说不清楚是怒还是怨,直白的残酷恍如刀锋,叫她无法直视。 仇红偏头躲避的一刻,裴照川便立刻擒住了她的下颚,双唇相触,却毫无怜惜,只是一味的占有和吐纳。 不出所料,痛感让仇红在他的舌尖上迅速的挣扎起来,喉咙里溢出破碎而迷乱的呻吟,说不清是痛苦抑或快感,嘶哑占了上风,总算不再似之前在殿上一般,而是混上了欲望的痕迹,带着人的热度,有千钧万钧重,勾得他压下脊背。 “如你所愿。” 他吻得连自己都窒息,却仍不肯放松,一只手向下,探进她华而矜贵的绸袍,隔着一层昂贵而精巧的丝物,五指一紧,擒了她滑软的臀,握了满掌,舌尖越发深地探进她肩窝的骨,放肆啃咬。 仇红挣扎起来,却被他一下禁锢住了手腕,慢条斯理用拇指压向腕处凸起的那一块骨,一下下粗粝地磨过,逼得她发疼。 仇红被吻得五感皆乱。 裴照川掩在乱发下的眼神,在漫天飞雪之下,将他的眸子衬得愈发苍白,冰霜冻住了他的神情,可只需细看一眼,便能被那下面压抑又疯狂燃烧的欲火烫得发怯。 “这一回,你也可以挡在我前头。” 他呼吸急促地咬着她的颈项,拇指直接探进了她唇中,戏弄着她带着伤口的舌。 “只是这次,如果被发现了...我们就一起死。” 仇红怔住了,却不是因脖颈上,他几乎快要刺进她骨头的齿。 她真正入心的,是裴照川这句话。 一起死。 这话声一度将她的记忆送出去很远,眼前闪过一个人的影子,模糊而隐约,她看不真切,心口却密密麻麻地泛起痛楚。 “仇红...如果我救不了了你。” 他抓住她的手。 “这条命今生我难以偿还。” 雪山脚下荡涤起寒气,一丝一丝往他骨血中灌去,他的手却滚烫,紧紧握住她冰凉的五指,一刻也不放松。 “下辈子,我再同你一起死。” 那一丝极其缥缈的诀别之痛渗入仇红的心头,然而,任凭她打起全身所有的力气,也不能在此刻抓攫住它。 身上的疼痛令仇红回过神来。 视线里天旋地转,一侧的宫门被裴照川粗鲁地撞开,她的人紧跟着被抵在门后的夹角。 就在裴照川的衣袍卷入门后的一刻,宫道外响起一阵叮当的角铃,车辇缓慢而笨重地驶过,宫人的脚步声踏进雪里,又被风刮去。 仇红心跳欲裂,喉咙艰难地吞咽几分,她试图平息呼吸,唇却又被人夺去,裴照川伸手,撕落了她的玉带,而后十指从袍尾之下侵入,触碰她的腿心,绸服堆在他的臂弯,皱起一堆丝褶。 “你要做什么......”下身受凉的一刻,仇红不可控地紧缩了身子,然而她的紧张只会令裴照川更加兴奋,他喜欢仇红撕下无畏面具的模样,露出其中颤抖而脆弱的内里。 就像她可以在裴映山面前毫无所顾,主动而真心地坦露所有一样。 也要有这么一回。 她要因裴照川而颤抖。 也要因裴照川而毫无保留。 “我要做,该做的事。” “嘶啦——”绸袍下随风颤动的亵衣被撕碎,其下两条纤长的腿,便暴露在夜色之下,落入裴照川发红的眼底。 滚烫的呼吸打在仇红颤动的腹处,裴照川轻吻了吻肚脐,而后一路向下,隔着蜷曲的毛发吻了吻那处颤动的敏感。 这些时光毫无休止的亲密纠缠,令仇红的身体对裴照川的每一次触碰都无比熟悉且渴望,几乎是他吻上去的一刻,仇红的后腰便酥麻一片,僵硬的身体便顷刻松弛,身下的敏感处火热地灼烧起来。 裴照川在此时,抬头看她。 眼底满是翻腾的浓浊欲望,挺阔的眉眼在此刻犹如倒山之势,步步紧逼,明明是干干净净的少年模样,心机手段却似泥沼恶鬼,要将她一并拉下万丈深渊。 仇红被这道眼神看得口舌生津。 可本该毫无停留的车辇却在此刻停驻。 透过门的缝隙,仇红能看见,车辇上撩袍走下来一人,双肩被按平,却仍暴露出倦意,踏下车辇时,后头紧跟着一道递伞遮雪的影,掌灯太监一手提灯照路,一手将伞遮在那人前头。 “依您看...万岁爷,这回是铁了心要罚...那位啊。” 话音有些细碎,那人沉默,并不回答。 只是微微俯下身去,手探低,五指陷入宫道上的雪迹,像要找些什么东西。 掌灯太监并不多问,紧跟着俯下身去,将宫灯凑近,雪迹覆盖之下的玉钏便落进这一片融融的灯影里。 “这是哪位大人不慎遗落的......” 残留的体温融化霜痕,其上裂缝星星点点,那人沉默地将玉钏放于掌心,微微侧过身的时候,他的眉眼也一道暴露在宫灯之下,无所遁形。 是寒赋。 寒赋正与他们二人一墙之隔。 这个认知令仇红混沌起来,她看着寒赋捏着那枚玉钏,他的目光牢牢地锁在那枚玉钏身上,却并无厌烦和冷漠,不知是错觉还是旁的,那目光被宫灯跳跃的火影一染,竟破天荒地露出几分柔意。 仇红怔然。 “寒...赋。” 仇红全然混乱,却下意识地,叫出了他的姓名。 声音很轻弱,却令她和裴照川彼此都一惊。 裴照川被那这一声恍如呼救似的嘤咛刺痛了神经。 她在自己手上,未能成一朵被风雨浇透的孱花,此刻却因为旁人而卸下提防,喉中柔软地唤出一声。 裴照川愈发红了眼睛,再无犹豫,舌尖成了入侵的利器,硬生生地撬开了眼前怯生生闭着的穴。 只往上这么一勾,就如同卸甲剖心的薄刃,让生涩的穴肉颤抖着张开自己,露出其中的甘甜和生腥。 “别——” 一声惊呼喘出嗓,仇红浑身发麻,下意识地去捂住自己的嘴。 裴照川眼底的欲望又浓了一分。 舌尖是软的,却因裴照川的怒而张扬着狠力,舌面上的痕路磨过柔嫩的内核,用力一擦,便被敏感的神经抖得厉害。 他干脆地将脸贴上去,鬓发擦过她的腿心,磨着她将腿更大程度地打开,舌尖挑弄起那嫩得发红的阴蒂,逼出汁水,用舌尖打磨那柔韧的一小点,又贪婪无比地去汲取里头源源不断淌出的穴水。 宫墙外。 寒赋垂眸看着掌心的玉钏,沉默半晌,便将它收进袖袋。 “你方才问什么?” 掌灯太监低声道:“嗐,奴才就是随口一问,万岁爷毕竟...什么时候罚过那位啊,突然说要罚,还不是立刻动手,得等个足月才行罚,这不是叫手底下人胆战心惊的,没个准数么。这才斗胆问问您。” 寒赋张了张口,本无心说些什么,耳边忽地传来一阵匪夷响动。 是在墙后。 他抬眼看去,那处的宫门露出一道窄细的缝,冷风正呼呼从中灌入。 袖中的玉钏贴着小臂,冰凉的触感清晰入骨。 寒赋凝了凝眉,抬腿,向那并不严实的宫门而去。 “照川。” 仇红能感受到寒赋由远及近的脚步,这个认知令她浑身不由自主地发颤,小腹一紧。 而裴照川却好像听不见似的,仍然埋首在她双腿之间,舔弄着她的穴眼。 “照川...求你。” 而只这两个字,她的穴便像绕着裴照川的舌尖撒娇,湿热的穴道划过舌根,她的手微曲,不知何时已经搭在了他的额发,那只温软的手轻轻地抚过他的鬓角,又一路挑上去,最后落在他头顶,无比温柔地抚摸。 “照川,求你,起来吧......” 这一声温柔的呢喃奏效了。 裴照川从她身下撤出来,他的口腔盈满了她的汁水,他缓慢地站起身来,唇周的水光令仇红发耻到窒息,可裴照川只是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眼,摁着她腿心的手仍未松动一分。 不。 他不对劲。 可反应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腿心被打开得更多,随之而来抵上穴口的滚烫物件,令仇红四肢百骸失控地发麻。 裴照川没有给她任何的缓冲时间,就着方才湿润的穴道,挺腰将自己送了进去。 就在阳具被全然纳入的一刻,寒赋靠近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什么叫修罗场啊(战术后仰,朋友们圣诞快乐~ -- 第八十八章: “寒相,您这是?” 宫灯一晃,光影在仇红潮红的脸色上打了个旋,她下意识仰头,脖颈拉长,下巴便抵在裴照川的肩骨,有限的视线只能看见寒赋停在门外被风扬起的衣带。 太近了。 门后的人是,身前的人也是。 她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连呼吸都困难。 她艰难地撇开头,喘乱的气息打在裴照川的眼睫,他伏低身子,细细地瞧她因紧张而失控发潮的眼,带水的双眸漾出勾人的波纹,逼得他呼吸一紧。 “...怕了?” 他沉声,旋即下身不怀好意地轻撞了她穴内几下。 发出的声响极小,却足够令仇红面红耳赤。 “怕什么。”裴照川在她耳边轻笑一声,撑着墙的手放下,令外头宫灯的光尽数透过缝隙打在仇红赤裸的身体上。 “将军不想被人发现的话,就得乖一点,不要弄出动静来就是了。” 她能感受到,裴照川一只手探进她前胸,放肆而情色地揉捏着她的乳团,另一只手则滚烫地从脆弱的穴缝上缓慢地抚过,摩挲着吞吃间的每一寸起伏。 手掌的弧度恰好契合了胸乳的曲线,他握住那团白软的肉,腻得挪不开手,轻轻一动,便如水波一样在手心微微荡漾。 他温了声线,在耳后低语一般呢喃:“对...就像这样,安安静静的,一点声音也不要出。” “寒相日理万机,过不了多久就会走的。” 仇红已不敢透过门缝去看寒赋了。 她试图躲开视线,一只手发着颤捂了自己的嘴。 千万,千万不能被发现。 那可是寒赋。 若是被他看见自己这副受尽凌辱,浑身颤抖的模样......仇红不敢想。 下意识往身后人的怀里躲了躲,裴照川笑了一声,安抚性地吻了吻仇红湿润的眼睫,“但如果将军你,实在忍不住叫出声来了,那我也没办法了......” 他又似哄骗又似引诱地低声唬道。 同时,手指悄然滑进了两瓣蜜桃一样的肉缝中,指腹从那细细的隙间,沿着软腴的肉划过,状似不经意,却又偏偏十分故意地—— 指尖微微向上一勾。 只这一下,便让仇红浑身颤抖,喉咙失了节制,穿过五指,呜咽出声。 裴照川最后藏在口舌里的那句话,也同时在她耳边落下——“...只能和将军一起死在‘奸夫淫妇’‘秽乱宫廷’这样的恶名里了。” 太过了。 实在太过了。 指尖不轻不重地挑过,却如惊雷一样在敏感而湿泞的穴眼里炸开快感。 喘出那一声后,仇红短暂地清醒过来,门后几近死寂的动静令她陷入一种无言的恐惧之中。 宫道之上。 寒赋立在朱门之外。 身旁的掌灯太监大气不敢出一声,天降磅礴的大雪,天色暗得厉害,再不出宫城,怕是要到下钥的时辰了,但他可不敢催身边这尊祖宗,挨冻也只能生受着,一边举伞一边拿眼睛去瞧寒赋的神情,他只是站着这儿,凝着那道宫门,旁的...什么也没有。 掌灯太监听了又听,里头的动静微乎其微,还没他耳边的风雪声大呢,这寒相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等他琢磨出个什么,一直沉默的寒赋终于开了口。 “你方才问。” 他的眉眼间看不出喜怒,只是沉在这风雪之间, “皇帝是不是真要罚她。” 门后,仇红听见寒赋古井无波的声线,只觉心坠冰窖,浑身上下的血液都被冻住。 “不过二十下而已。” 那声音真像是从棺土中挖出来似的,带着不怒自威的冷硬煞气,光是入了耳朵,仿佛就要顺着筋脉令身体玉石俱焚。 寒赋微微侧过身,视线回转,恰好停在了仇红所在的那一处门缝,视线差点交错,仇红受惊,梗着脖子向一侧躲去。 她心惊肉跳,身后的人仍有恃无恐,好整以暇地瞧着她的反应。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仿佛没有尽头。 仇红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泛起一阵细密的疼痛。 直到雪地里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寒赋没有再靠近,也没有再犹豫。 他走向了停在一旁许久的轿辇。他走得太快,身影迈出了伞面之下,当他的双肩触碰到风雪的时候,背脊也跟着凌厉地起了一阵寒疼。 “皇帝愿意罚,她愿意受,你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有什么舍不得的?” 最后一个字音砸向雪地,还未来得及消解,就被铺天盖地的寒意镀上一层金刚不坏的硬甲,直直往仇红心肺里钻。 这是...什么意思? 她解不明白。 车辇紧接着重新启程,马蹄声落沓,雪屑尘土似的扬起,车轮滚滚向前,一阵纷繁的声响,仇红恍然听见,什么玉石之物轰然被碾碎的声响。 来不及细想,身后的裴照川在她耳边低声诱哄,话语里藏着轻微的恶意。 “看来。”他略带遗憾地目视着寒赋的轿辇离开,“今日还不能跟将军死在一处。” “没关系。” 他呼出一口气,滚烫的阳具从已然糜软的穴中撤出,“我跟将军......来日方长。” “裴照川......别乱来。” 仇红的话刚落下,随即,那只一直在揉捏着乳尖的手,落到了她的腰间,将她狠狠往身后一带。 本已撤出穴外的滚烫阳具,被这突如其来牵带的动势,完整而饱满地再度刺入了穴内。 仇红发颤,却咬牙忍着不出声。 “叫出来。” 裴照川不满她的克制,恶狠狠地又往里头作乱似的接连撞了数十下,“这里没有人。” “将军可以放肆大胆地叫。” “不必忍着。” 裴照川几近下流地去磨她穴心,穴眼被一下下冲撞,不自觉变得更加湿润滑腻,更加方便入侵者的动作。 他调转了个角度,按着她的腰将自己送得更狠更深,有几下几乎要将她的灵魂都撞出来。 这样放肆而暴露于外的性事令仇红无比发耻,却也无比欢愉。 隐秘的快感从下身泛滥,她口中吐出的温热气体,在风雪里凝成朦胧一团水汽,裴照川的眉眼就笼在其中。 他陷入情欲的眼神燃着熊熊火焰,然而火焰之下,却是令人伤情的大片大片凋敝的灰烬。 方才他眼尾的泪已经干涸了,那脆弱的模样却仍藏在这些灰烬之中。 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仇红才能轻松地去回想,方才裴照川脱口而出的那些真心实意的话。 一起死。 这三个字太重了。 就是连生死战友之间,也不敢轻易托付。 裴照川却将之视为执念,毫无保留地交于她。 到底是令她心软了。 这样笨拙却干净的真心,是破开她心防最好的利器。 算了。 仇红松开紧咬的牙关,努力地匀平自己的呼吸。 陪他疯这一次,又有何妨呢。 未来的事,暂且归于未来。 今日,便暂且与他荒唐一回。 “照川。” 她眼底发热,梦呓一般地唤他。整个人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感,令裴照川欲望更盛,只想狠狠地将她压在身下,予取予求。 滚烫的性器,有意加快了速度,有力又痛快地进出。 下身不可抑制地湿了个透,肉体拍打的声音与水液混沌的噼啪在风雪之中格外入耳,仇红被刺激得羞红了耳垂,浸润的黏腻在进攻的阳具和包裹的穴肉间恣意厮磨,阴阳清液黏在相交的性器间,将彼此的下身打湿得一塌糊涂。 裴照川捏着她的臀,将自己凿进去更多些,下一刻,他的阳具便无比深地刺开她湿润的水穴,埋进了最深的地方。 脆弱的穴口被肏得流出爱液,内里的褶皱吮吸着性器上的青筋,几近亲昵和讨好,仿佛要将浆液全部从里面裹吸出来。 裴照川被这无法言喻的吮吸刺激得头皮发麻,下身失了节制,毫无章法地在穴内抽插了百余下,阳具的温度几乎烫进了穴内的每一寸皮肉。 肉体晃动间,仇红的脸映入他清明的双眸。 她的发丝上落了纯白,雪影从她潮红的脸上晃过。 那么美。 那么圣洁。 那么珍贵。 令他心生缱绻,无论如何,要将这一副画面永生永世刻进心尖。 裴照川无法否认。 他喜欢仇红只在这种时候,眼睛里迷离而清澈的神采。 只在这种时候,因他发红而柔软的皮肤。 喜欢她只在这种时候,混沌之中喊他的名字。 叫他照川。 这个时候,他才真的是裴照川,不是裴映山的影子,不是偷了万夜营的小贼。 这个时候,他会冲破某些桎梏而承认,仇红是他一辈子也无法触及到的女人,在她心里,或许永远也无法将他和裴映山彻底分割开来,但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她是他深爱着的,此生无法割舍的最珍贵的那个人。 “我认了。” 裴照川喘息着,此刻肉体的欢愉已攀上巅峰,他刺进了她身体里的最深处,将她的腔内填得满满当当。 却在理智上,彻底地败下阵来。 “你把我当作裴映山。我也认了。” 他声音带着暗暗的哑,轻拂过耳后,引出一点让人骨头发酸的心碎。 仇红怔然地望向裴照川。 莫名地,一句话也说不出。 “绥云关我会去守。”他道,“这一年的罚,我心甘情愿地领了。是我有错在先。” “但是那二十下。”裴照川吸了吸鼻子,“我不会让你受的。” “别生我的气。” “好吗?” 本章诸多细节,大家细品,细品~ 小裴之后不出意外剧情就少了~接下来就是绿茶太子和冷面俏佳人寒相(不是),还有死小子途鸣,以及懂得都懂的战场啦。 -- 第八十九章:回朝 贞徽三十二年的元日大朝会,在入冬后的一场晴日徐徐展开。 仇红被宫闱令催着出府上朝的时辰,正是五更点卯,天未大亮。 宫闱令弓着腰替她掌灯,一路上驱马驱得妥帖。 再过五点,金吾于鼓楼擂鼓,声震帝京。 大路向北,百官行进到建福门等候宫门开启。武官骑马,文官坐轿,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但仇红回朝第一天就打破这规矩,大摇大摆坐在轿中。 倒不是她刻意为之,而是昨日那一场荒唐,实在令她心神俱疲,无暇自顾。 ——“别生我的气。” 裴照川红着眼睛同她道歉的模样,仇红只要一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他因懊丧而发颤的睫毛。 那双眼睛里水影斑驳,但真真切切,只映照了她的模样。 仇红没法子,对着这一双眼睛再生起气来。 也许是欠他的吧。 仇红算是个迟钝的人。 但裴照川与她,糊里糊涂,鸡飞狗跳地走到如今,看似是裴照川在小心翼翼又满怀真心地试探、接近她,其实也未尝不是她早在不自知的时候,便一点一点为裴照川挪移了分寸,卸下了心防? 仇红垂眸。 她想起裴照川因逐野而吃瘪时涨红的脸,裴府里孤注一掷招惹她要她爱怜的模样。还有自己病时与他同榻而眠,他呼在耳边的气息,和十指相扣,半分也不肯松懈的指温。 这漫长无边,无所寄托的日子,因为他的率真和纯粹,竟也令她尝出了崭新的酸甜滋味。 “我不生气。” 风雪之中,她在裴照川的眼睛里触到一丝柔光,“但你得答应我。” “一定要万事小心。” 话音刚落,五指便被人珍重地握住了。 指隙一点点相扣,裴照川垂下身子,发红的鼻尖与她的相错。 “仇红。” 他从前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只是疏离严肃,与她刻意泾渭分明。 如今这样叫她,却只是因为饱含对她的爱恋和贪慕。 鼻尖呼吸相缠,他的目光落下来,像只无形的绒尾,盯着她的时候,撩得她呼吸都痒。 视线相缠到极致的时候,裴照川的唇贴上了她的。 这是一个比雪还易化的柔吻。 仇红没有推拒,被裴照川一只手扣着后脑,仰起头,完整而轻柔地接受。 “张嘴。” 他低声道,并不像方才那一回莽撞而冲动,等着她自己张开了唇,才缓慢而郑重地将舌抵进她的口腔。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便难以中止。 放任他在雪地里与自己再度纠缠整整半个时辰的后果便是,回府歇下的时候,仇红果不其然又发起了烧。 她发烫得迷迷糊糊,裴照川喂了药也不见得好,后半夜的时候,身子才逐渐消停下来,宫闱令入府催促的,仇红也才将将睡下去几个时辰。 宫闱令前脚刚踏入将军府,裴照川后脚翻墙离去,走前他依依不舍地吻她的眉心,又将药煎好了才离开。 他走后,仇红才迷迷糊糊地转醒,人仍是困倦得不行,可今日是大朝会,场面盛大,不好在旁人面前失仪,但实在疲乏无比,便只得用了轿子,赶在上朝前偷偷歇息几刻。 轿辇行进得平稳,她眯着歇了会儿,途经太常寺的时候,轿辇停了一停,宫闱令掀帘垂问:“大人,前头三位宰相正在太常寺歇脚,大人可要下轿拜会?” 前朝设立的群相制沿用至今,只不过到梁帝手里,群相改为了三相。 刑部尚书冯括,曾经就是群相之一,梁帝改制后,冯括便领头,主动放弃了刑部尚书后头的宰相之衔。现如今朝中三相,门下侍中张乾和中书令曾寂,都是从前的群相之一,只有尚书右仆射寒赋是后来居上。 张乾和曾寂,都是皇帝尚为亲王时的府中幕僚,而寒赋,则是在乱世中凭一己之力坐上了宰相之位。 起初,三相之间应当彼此制约牵制,以求制衡。 但乱世之中局面动荡,张乾曾寂两人,并不如寒赋敢作敢为,他们老来崇道,对乱世局面,只希望以怀柔之策对敌,国土能保尽保,尽量避免大动干戈。 梁帝无暇与他们相争,便有心偏颇于寒赋。从前的三相独立,经由此转,便逐渐演化成了寒赋一人大权独握的局面。 但即便如此,梁帝也从未真正将张乾曾寂二人的宰相之衔夺去。 这些年来,寒赋一人掌权,三相之间竟也安稳如故地相处至今,并未出过任何乱子。 仇红听闻,此三人在上朝途中,偶尔在太常寺内歇脚议政,途中经过的官员,无论大小,通常都会弃撵,亲自拜会三位宰相。 她一怔,掀开的帘幕在轿辇中破开一个不小的光洞,仇红下意识偏了眼,“不必了。” 昨日那一场惊心动魄,她实不想体验第二遍。 能避则避吧,就如以前一样。 只是。 她有一事想不明白。 昨日她因裴照川的那一句“一起死”而恍然忆起的那个画面,当时她未曾反应过来,但事后想起,那分明是氐族人供奉仙台的神庙,那座巍峨磅礴的雪山之下。 可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仅在她身边,还对她说了“下辈子我再同你一起死”? 他是谁? 仇红心里很乱。 是幻觉吗? 她试图去回想起什么,可方才动了一点要去思索的念头,脚踝处平宁已久的蛊毒,竟在此刻发作起来。 此刻宫闱令得令,轿辇重启。 一时的晃动令喉中的血腥气霎时便涌上了喉口,仇红逼着自己颓松肩膀,转移注意。 “我此番回朝,已间隔多年,不知如今朝内的规矩如何,还请宫闱令指点一二?” 她此刻迫需外头有人声的回应,蛊毒发作得太急太凶,她一时竟有些招架不住。 好在轿外的宫闱令闻声,便即刻谦卑地躬下身子,不疾不徐地回她:“朝会的规矩,较从前并无大改。大人若怕出错,且听奴才细说。大人需在东西朝堂候朝,通乾、观象门外,由御史行立班序。武次于文,至宣政门,文由东门而入,武由两门而入。至阀门亦如之。其退朝,并从宣政西门而出。丹凤门后,双阙相对,千官一行。” “经广场步入金水桥,自龙尾道入殿,日华门和月华门内廊下序班等待,直至上朝。接下来,便是各方官员呈报政绩,各国使节轮流献宝。” 被这道声线一缓,仇红从痛楚中挣扎出来,额上发了层细密的汗。 好在这一场蛊毒发作得快,去得也快,就这么会儿说话的工夫,便又很快地消散下来。 “多谢宫闱令倾囊相授。”仇红缓过劲,扯出一个苍白的笑,“仇某受教了。” “不敢当。” 轿辇一路向宫城而去,大街尽头,含光、安上两大门外,已聚集了许多朝臣。 仇红在这时下轿,与宫闱令作别。附近大大小小圈子的朝臣见了她,皆向她伸手作揖行礼,行至门前最内圈,仇红看到了两位熟人。 林无隅衣冠齐整,模样还是那么清淡雅致,远远地瞧见她,冲她抬眉一笑。 仇红冲他微微颔首的时辰,富阳公主不知何时已走上前来,白净的脸上绽出一个笑容。 仇红一怔,见她身侧并无逐野的身影,这才放心地同她搭话。 “仇大人近来安好?上次马球赛一别便又少见了。” “劳公主挂念,一切都好。”仇红振了振袖,“少见么?只怕是日后见得太多,公主就会烦臣了。” “只愿将军不要嫌富阳笨拙才好。” 仇红淡笑,“怎么会。其一,富阳并不笨拙。其二,纵使是笨拙,皇室武教的意义不就在于此么?野蛮体魄,助长力威。若你们一个个都有撼山掠海之力,那我岂不是只需卸任了?” 此一番话,说得富阳眉眼弯弯,她笑了笑,应声称是,又想起什么,道:“只是,富阳还听闻,此次皇室武教大改,入内修习的学生,貌似数量极多,光将军一位老师,是不是会忙得脚不沾地?” “怎么会?”仇红一怔,“名册不是都定下了么?” 仇红病中的时候,便草草过目了底下人呈上来的名目单子,人不多不少。 皇室武教本就是个人人攀援的香饽饽,能有幸入其修习的学生,其家族不是皇亲国戚便是与之沾亲带故,要不就是家世显赫。其余能入内者,皆是皇帝嘉赏,特允入学,但总体而言,这类人也是屈指可数。 仇红带兵打仗那么多年,又在悟剑山庄里游历实操了一番,怎么看怎么游刃有余,怎会有“脚不沾地”这种说法。 富阳但笑不语。 仇红从这意味深长的笑容中猜出了几分:“...皇帝又要塞人?” 塞人这种说法,用在皇帝这种上位者身上并不妥当,仇红反应过来,忙道:“呃,皇帝...又有新的安排?” “将军之后便知道了。” 仇红耸肩,塞不塞人这事,其实她并不在意。 只要皇室武教顺利开展,她仇红稳坐这个做主的龙头,就足够了。 西凉的战事,漳州派到现在都紧咬她不放。 仇红从前与之迂回不成,现在回朝领了皇室武教,就坦然得多了。 想让她带兵打仗,冲锋在前? 可以。 不介意,她把他们的儿女也一道送上战场吧? 师生一道,齐心合力,保准给他们打个胜仗回来。 仇红:计划通(???) 浅走一波剧情~ -- 第九十章:受封 与富阳寒暄完,监门校尉立于门前阶上,取门籍唱籍,翻至首册,点仇红之名。 仇红出列,应声:“在。”经搜身后便于宣政门前续班列队。 方一跨入宣政门,正面便迎上了今日即将封王的宋悠。 他整个人神采奕奕,一身玉白色的朝服在身,衬得他模样更为周正,此番看来,倒真有些亲王的气度了。在他之前,正是他的八哥宋念,两人一前一后列于队尾,正低声交谈些什么。他们前头,宋慕宋故这些无职亲王本无需上常朝,但今日大朝会,无论有无职位,仍需在列,但他们不熟悉朝中事务,相较于其他人循循有秩,他们则更显得百无聊赖。 队伍最前,正是齿序最长的太子宋允之,他今日着一身海青的朝服,在一群淡色簇拥之中,最为出挑。 他未曾同任何人讲话,单单站着,身高而肩阔,此刻日好影静,他的脸庞映在这冬日粹色之中,显出一种风光霁月的俊朗。 仇红远远地看着他。 十多年了。 她尚未入朝,只在云疆做个无名小辈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后梁的太子了。 十多年过去,他仍在那个高不胜寒的位置上,极好极正地做着自己的本分。 无论世事怎样改变,他的那颗为君之心,都没有经受一分一毫的蹉跎。 若说仇红对这后梁皇室,还存着最后一丝侥幸。 那应该就是对宋允之的信任。 发怔得久了,仇红缓缓回神,此刻富阳公主也已跨进宣政门,前头的几位亲王见了她,皆是抱拳行礼,以笑相迎。 富阳公主是后梁皇室中唯一一位公主,同时也是皇室宗族之中,唯一入朝领职的女眷。 从前朝中本还有一位扶摇长公主领职于身,不过经历了亡夫之痛后,她便忧思过重,皇帝体恤她,但对于她卸职归家的请求,一直未曾允下。直到途鸣年满十六被允入京后,皇帝才允她卸职返乡,为亡夫守丧三年。 想起途鸣,仇红便又开始头疼。 这小子...她到底何处惹过了他? 竟让他如此厌烦自己? 正想着,途鸣本尊便闯入了她的视线,此人经过校验身份后,也一道排在了宣政门前。 后头还跟着一位,正是上回马球赛与他起头并进的薛延陀副使。 两个人都是卓绝的身段,堪堪入内,便引去一大片目光。 令仇红惊奇的是,途鸣这孽障今日竟然人模人样,颇有些风韵在身。 一身翻领窄袖袍衫,鸦色的服段衬得他器宇轩昂,玉似的面庞眉眼如琢,远看过去,还真是应了那句“江南烟柳不及途郎水眸”。 不仅如此,他今日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柔和许多,并无那日球场上的跋扈,他正垂着眸听身后薛延陀副使讲些什么,不知道是何内容,竟让他唇齿一扬,面上显出一个动人无比的笑来。 他越笑,仇红越觉气不打一处来,那张张扬的脸怎么瞧怎么面目可憎。 要是能在这儿揍他一拳就好了。 仇红这么想着,一时忘了控制视线,想揍一个人的眼神忘了遮掩,竟直直地往途鸣的脸上而去。 途鸣是何等敏锐的人,仇红甫一看过来,他便察觉到了。 他微微仰眸,注意到仇红的视线后,面上的笑容顷刻便熄灭了,整张脸笼进一片化不开的阴色里,整个人又恢复了之前生人勿进的模样。 仇红:好样的。 好狂妄的人啊。 更欠揍了。 仇红没好气地偏转视线,心头火起未平,却正迎上一对含水的柔眼。 是林无隅。 “仇大人。” 他上前一步,弯腰振袖,冲仇红行了个全礼,此举俏皮,但林无隅来做,仇红分外起不了任何讨厌。 不像某些人,猝不及防看上一眼,就要令她恨不得一头撞死。 不过话说回来,与林无隅并肩入朝,互为同僚,这事也真叫人久违了。 仇红舒展了眉眼,将方才的礼还他:“林大人。” 两人正与说些话,富阳公主同自己恼人的兄弟们一一招呼过后,便又来寻仇红,正好插进他们二人之间。 “林大人。”富阳公主扬眉,“前些日子听闻林府有喜,可惜公务繁忙,还未来得及道贺,今日正巧殿前偶遇,富阳便正好亲自同大人贺喜了。” “有喜?”这话说得仇红微怔,“可是夫人...?” 林无隅摇头,耳垂微红:“不是大人想的那样...但也确实是知微的事。前些时日我不在府中,母亲染了时疫,她亲自侍疾在侧,恐遭了些罪,照顾好母亲后,自己便又发病,整日整日不见好。” “我人在京外,得不到消息,她又有意瞒我,不令我担忧...”意识到自己说远了,林无隅轻咳一声,将话讲回来,“好在如今人大好了,多谢公主挂念。” 他提起杨知微的时候,神色很是自然,眉宇间那种初为人夫的悸动和含羞虽仍浓烈,但他的人是坦荡快意的,在仇红面前,没有半分的怯和犹。 他如此对白从容,仇红自然也是欢喜的。 从前她颇觉欠他良多,但如今见他家庭和睦,夫妻之间举案齐眉,彼此携手,真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仇红由心一笑,“既如此,更应少些公务,多体贴你的妻子。” 富阳公主附和,“夫妻之情能到如此惺惺相惜地步...可真叫人艳羡。”说着,又注意到了外圈惹眼的途鸣两人,道:“他竟还戴着那严丝合缝的面具。” 林无隅本被说得面皮发烫,垂下眼去,听见富阳公主转过话题,便也顺着她的视线瞧去,“公主是说,薛焰薛副使?” 听到这个名字,仇红一怔,“...薛焰?” 林无隅颔首,“是。焰火的焰。” 仇红心头片刻的怔然旋即散了。 富阳公主续道:“改日也应向他求一张上好的面具来。” 林无隅问道:“为何?” 富阳晃了晃脑袋,面上的轻纱随之摇动,“面纱戴得久了,重要换些新鲜的。” 话声刚落,殿前的号声便奏破了苍穹,紧接着宣政门前原本凌乱的人影子一下子齐整起来,纷纷依序而立。 千牛、金吾、羽林三军顶盔贯甲、全副武装,位列于道路两旁,举目森严,朗日高照。 一刻钟后,百官入殿。 仇红如今位列三品,与林无隅同起同坐,两人并肩入殿。 中朝之内,香案熏炉,宝灯流华,仇红甫一迈进殿中,便被满目的金碧辉煌摄了心魄,心海一荡,颇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从前这个时候,她身边总站着裴映山。 这个人总是不得安分,哪怕步入朝内,嘴皮也管束不住一分,颇为自在地东瞧西看,将这殿内的装潢彻头彻尾地评价一番,又是说这金龙攀柱磨了金漆,又是说那珠红御座看上去就硌屁股,不好坐......将这殿内里里外外批了个遍以外,末了还要补一句。 “这宣政殿也就那样...还是我们偃月营的中军大帐好。” 从前仇红受不了裴映山这张碎嘴,恨不得将此人腮帮子捂个紧实。后头却也忍下,因为不是裴映山在一旁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她还不敢那么明目张胆,去偷瞧队列里,与她相隔甚远的宋池砚。 中朝之内,宋池砚,正与她隔着泾渭分明的一条界。 他在前头,背影如这殿中的横梁高木,珠翠玉璧一般冷。 但仇红要的不多。 只待散朝之时,与他肩膀相错,他回眸一眼就够。 殿上梁木高悬,十二龙柱光影如阵。 这一年在外行军打仗,飘零奔波的苦,都在宋池砚回眸,光影斑驳中,与她遥遥相望的一眼,尽数消解了。 许国即许卿。 我守着国土,也就是守着你。 仇红怔然,这回忆中珍贵的一幕几乎让她疼出了眼泪,此刻殿外起了一阵风,猎旗鼓动,礼乐丝竹穿厅而响。 众人颔首,仇红紧跟着垂下头去,迎皇帝依仗。 冠冕庄重之下,皇帝姿态从容,一身绣龙衮袍,五爪真龙与日月相辉,金丝银线相错,直呈张牙舞爪之势。 寒赋曾寂张乾三人为首,众官持笏板躬身相拜。 仇红平息心绪,叩首于地,同百官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寒赋着一身青色朝服,于百官前列出,朗声:“元正首祚,景福惟新,伏惟皇帝陛下与天同休。” 门下侍中张乾出列:“有制!” 引众臣伏拜,又曰:“履新之庆,与公等同之。” 再呼万岁。 至此,大朝会礼毕,依次序,宫中朝廷和外地文武百官进贡于圣前,再呈祥瑞,而后各国使节轮流献宝。大殿之内一时珠光雍华,触目琳琅。珍稀旷世之物争奇斗艳,朝中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献宝毕,门下侍中张乾踏步出列,朗声,宣表:“有制!封皇十三子宋悠为燕王,今日当朝,百官之前,授玉册。” 宋悠出席跪拜,朗声:“臣受封。” 皇帝望着宋悠的目光,很是慈怜,“燕王。今日后,你便要担责于朝廷,担责于世人。朕愿你勤恳为民,立身择世,莫叫江山空度。” 宋悠眼眶发热,“儿臣谨遵圣训,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宋悠回列后,张乾续道:“有制!” 仇红一怔,应声出列。 “臣在。” 张乾道:“今有仇红,曾为云疆主将,功绩斐然,世出无二。本朝皇室武教,自先帝起旁落至今,乱世之中屡遭横挫,现万世太平,理当承奏启新元,特命仇红担职于朝,重振武纲,承圣命,规视听。” 仇红抬起头来。 高台之上的皇帝,明黄色的衮服铺于仇红面前,仿佛要将她的影子都淹没了。 阴阳之交的地境上,仇红垂首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半明亮,一半灰暗。 “...臣,受封。” 为什么勤奋日更珠珠还少了TT,丫头们,是不是在玩欲擒故纵、、 另:无奖竞猜:寒相今天为什么穿青色朝服? -- 第九十一章:皮相之下 今日朝会,除宋悠封王,仇红回朝事宜外,并无大事呈禀。 一切妥帖,吴守忠高唤退朝,撤去仪仗,百官齐送皇帝。皇帝走后,殿中的人影便次序地外散了,仇红与林无隅并肩迈下殿阶,正走向宫道旁的铜台,身后却响起了宋允之的声音。 林无隅知趣,先一步告退,仇红方回身,冲宋允之屈膝行礼。 “殿下。” 不同于从前见宋允之,今日仇红心头,到底是有些心虚的。 因裴照川之故,晋王涉险受伤,今日大朝会,就连身无常职的宋慕宋故两位亲王都列席参加,而从前身兼要职的晋王,却因身体残缺而缺席。 说不愧疚是假的。 那日皇帝在延英殿上字字铮鸣落下的话,仇红虽不能完全辨别其中真情有几分,但对于发生在晋王身上的切肤之痛,仇红到底还是无法不去共情的。 就像裴映山一样,本该尊贵明丽的一生,就这样因为一场无法预料的灾祸终结,来日已无所期盼,就此黯淡成灰。 而晋王的湮没,对于宋允之而言,又是一场论心论迹的打击。 其余兄弟还在母妃的怀抱里牙牙学语,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候,宋允之就已经被迫成了这江山的储君。从他成为太子的那一刻开始,人伦亲情、手足兄弟这些浮于尘世的情感于他而言,就是在迈向帝王之路前夕,必须断掉的心念。 晋王却是个例外。也许是承袭他生身母亲的脾性,他对于宋允之,既无艳妒,也无叵测,只有忠心耿耿为其所有的根骨。他是这些手足兄弟之间,唯一以真心待宋允之,又足够助宋允之的人。如今却也这样湮没了,既失兄弟又丧臂膀,面对宋允之,仇红难免有愧,不得不低下头去。 宋允之向仇红走来,每走一步,海青色的袍角就扬挫起一层晶莹的雪。 “这样垂着头,那二十下不是还没罚吗?” 他低头望着她雪白的脖颈,“晋王的事,他自己都还未这样愁云惨淡,你又何必先自责如此?” 仇红一怔,不解抬头。 “今早的消息。”宋允之似乎浅浅地叹息了一声,“秋安夫人见好了,晋王随侍在侧,母妃一好,他也就跟着轻松了很多。他想来是个看得开的人,身残一事,并没令他打击消沉。所以一听闻陛下因他的事发了大怒,他便即刻向东宫呈禀,待休养好后会去向陛下陈情,撤去对你的杖责。” 宋允之说这话的时候,宫廷之中徐徐起了风声。 仇红怔了怔,“我怎能平白受晋王如此的恩惠?” 宋允之闻言一笑,“恐怕你不用想着法拒绝他。” 仇红抬眸,“什么?” “因为寒相已经将晋王的求情驳回了。” 仇红哑然,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寒赋...应该是知道了。 却没有当面戳破。 他怎么想的。 是留给她最后一点颜面,还是已经厌恶她到骨子里,若昨日撞破那一副场面,只怕会脏污他的眼睛? 怎么想都是后者。 这二十下罚,算寒赋对她这种枉法的下流之辈法外开恩了。 “我今日找你,可不是为了这事。”正头疼间,宋允之笑着牵回她的思绪,“皇室武教从来就是个烂摊子,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且来与我商量。” “能有何为难之处。”仇红想了想,状似恍然大悟道,“殿下,为何如此对我的学生没有信心,好歹都是你的亲戚,一脉相承的血缘,你怎能如此看低啊?” 宋允之磨了磨牙,脸上却露了浅笑,“你这话,是故意讽我?” “属下不敢。” 宋允之展颜笑了,“用作教学的校场就要竣工,你若得空,便顺路去看一看。周围的屋筑,还是林尚书亲自监工过的,想来也会合你心意。” 仇红颔首:“那是自然,臣得空便会去的。只是...殿下的腿,入冬后可还有痛疾发作?” 宋允之闻言,眉眼舒展:“与其嘴上关心...不如将心思用在工作。你勤恳做事,宫中太平,我这腿自然也没工夫去疼。” 他这话是有意宽慰她了。 仇红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宋允之还要要务在身,不得久留,与他拜别后,仇红一路迈过金水桥,林无隅正站在宫门之外,躬身同延英殿的掌事太监说些什么。 仇红等着他讲话讲完,才走到他身边。 “是今日麟德殿晚宴的事。”林无隅并不瞒她,主动开口道,“我恐要推辞不去了。知微身子仍弱,我总归放心不下,还是亲自照料得好。” 林无隅的柔软和体贴,当真是世间找不出第二的超绝。 寻常男子嗤之以鼻的顾家之道,在林无隅这里,却是为君为夫的根本。 仇红看着他,不免感慨:“...之前你大婚之日的时候,我没来得及贺你。如今这一句恭喜,还真是要补上的。” “无隅。你我相熟十五载,我视你为知己,时至今日从没变过。” 仇红心中,林无隅总归与自己是不同的。 他在这世间有来处,自然也要有一处归地供他栖息。 若与她同落这孑然一身的苦果,作为朋友,她怎么忍心。 于是真心实意有这般圆满的念想:“作为朋友,我真心希望你与夫人琴瑟和鸣,但求与之相携,好好地过完这一生。” 两人并肩行走在积雪的宫道之上,林无隅安安静静地听着仇红说话,这场景很熟悉,他们二人从前也会这般悠闲地漫步,或许是在宫中,或许是在京外,又或许是在这尘世之间的某处。 天慢慢地落雪了。 仇红仰起头,大片大片的雪便在她身上投下冷冷清清的阴影,林无隅一怔,望着她乌发间的白雪,道: “从前,我固执己见,总觉得,那个应该要携手一生的人,是你。” 他的声线很柔,很轻。 “皇帝命我改撰《婚律疏议》的时候,我需坦言,面对着旧律,我真是一点想不出,有什么可作修改,可供革新的地方。直到...当我开始想着,未来要如何迎娶你过门,笔下才终于有了思绪,我才终于能写出些东西,足够搬进律法的齿面。” “阿红,我活到如今,没有什么后悔过的事。” “所以明知这辈子无法与你承结百岁之好,对于情之一事,林无隅此生,便不奢望,也不强求了。” “我心悦你,便不愿作另娶。这话我从前忍着没能在你面前说,一怕伤及你我友谊情分,二是我还想给自己留些余地。迎娶知微,从前于我而言,是不得已的。但如今想来...比起我,她才是更为不得已的那个。女子如浮萍,世事如洪流,她嫁于我,一生便就此交付,若我仍不肯放下执念,将她顾全,那这世上令她流离,令她蹉跎的洪流,就都来源于我了。” 大雪悄无声息。 “所以。”林无隅望向仇红的眼睛,“阿红,我向前看了。” 仇红一怔。 “但诚然,我还有私心。” 天光被磅礴的大雪遮去了大半,林无隅的眼睛却明亮如昔,“更希望,你也能拥有这尘世间的幸福。” 他温和的声音,若绒羽抚心,关照到了仇红一缕心魄,令她的心绪潮退波平,宁和慰藉。 “关于...他,你还是没有放下,是吗?” 对于宋池砚的情,仇红瞒得一向好。 如果不是七年前含元殿外,她当着他的面引刀向颈,将这段不见天日的情彻底剖开来,林无隅到现在,恐怕也无法窥知一二。 他甚至无法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去问,这段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为什么会是他? 毕竟,无论再怎么轰烈,仇红再怎么爱过他,这个人已经死在了无法回头的过去。 但林无隅深知,仇红沉湎旧情不是一天两天,对于她的消沉,他看在眼里,也为她伤怀。 可仇红还是那般闭口不言。 林无隅无法逼她回答,只能在风雪中沉默地拥了拥她的肩膀,只道:“无论如何,照顾好自己。” 落下这句话,他便与仇红话别。 仇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还不及去理心头的思绪,后头一道人影便凑了上来。 此人比仇红还要睡眼朦胧,走得近了,正对着她的脸面打了个哈欠,“别问了,多亏你那位燕国狼王,给我们大理寺的人找了些事做,出了好几趟外差,一直忙到如今,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 仇红没转过来弯,“什么?” 傅晚晴言简意赅,“之前说的毒物私贩。那个燕国的小狼王,真地交了一条贩线出来,为了保你。” “这么多年来,燕人居心歹毒,常在西南边境偷渡药石,以致毒物泛滥,赌坊、妓院,瘾君子成灾,为了那么一粒芝麻大小的毒物抛妻弃子,抢家劫舍的大有人在。黑市里,燕人的药石更是被炒上了天价。朝廷从前因为战乱,无暇所顾,后来燕人受降,主动与后梁开通了药贩通道,朝廷碍于面子,更不好斩草除根。” 傅晚晴挺了挺肩背:“还真得多亏你啊,才让我们有机会,头一回这么有底气地查抄燕人的窝藏之地,将他们关进大牢。” 仇红听得出来,这是傅晚晴有意在恶心自己,但她只当耳旁刮风,并不搭话。 傅晚晴见她稳如木桩,不免觉得无趣,眼珠子转了转,望向方才林无隅离去的方向,忽道:“不过,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 “何事?” 傅晚晴并不卖关子,而是一反常态地严肃起来,看向仇红,“西南有两家酒肆假借通商之名,实则暗通款曲,买通渠道私贩毒物。这两家酒肆都是个人的私产,我们顺藤摸瓜查出来,发现这两家酒肆...” “都在林无隅的名下。” 前排提醒:①所有男主除了宋允之身不洁外,其余男主都身洁+心洁。 ②林无隅这个人比宋允之还要疯批绿茶。 -- 第九十二章:暗箭 林无隅怎会在西南有两处私产? 仇红顺着傅晚晴所言,下意识替他作解释道:“他祖籍淮安,从前也只在云疆各州县为官,西南之地,他分明并未踏足过。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傅晚晴眨了眨有些酸的眼睛,不反驳也不肯定,只是悠悠道:“你便这么笃定?” “私贩毒物,一旦查出就是大罪。”仇红并不急着与她争辩,只说,“他堂堂礼部尚书,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险,远去西南做此行当?若真如你所想,他是为了牟取暴利,以他礼部尚书的身份,还怕不能在京中贪赃吗?” 对于仇红指出的这一点,傅晚晴不置可否,但她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只道:“我可没说...他是为了钱。” 仇红一怔。 傅晚晴仰头凝了凝雪,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西南与京中,却是截然不同的两面景象。 “后梁所接壤的十一国,堪堪西南两州边境,便占其中五国。因其地势,自乱世起便战火不断,西南三关几经巨创,贫民流离,残兵颠沛。朝廷自顾不暇,无力维稳,张乾曾寂两位丞相观此大局,曾上书直言,要将西南两州拱手让人,以期求和了。” 傅晚晴一面说,一面往累雪的宫道外走去,偏了偏头,示意仇红跟上。 “这些事情,你比我熟悉。”她对仇红说到,“你同裴将军一向视国责为己任,偃月营虽需稳固云疆,镇守西北,不到万难之时,本不应援救西南之乱。但国难当前,偃月营义不容辞。” “贞徽二十年,裴映山领着偃月营迎战燕军,淮川一战,你手刃燕人首领,取其首级,使得燕人受降,归顺后梁,再不敢侵扰西南边境。贞徽二十三年,又再度披甲迎战吐谷浑,那一仗——”傅晚晴长出一口气,唇边登时凝了一团白雾。 后头的话,她哽了哽,咽下去了,眼尾有些发红,“好在结果是好的,偃月营神兵天降,仇将军你...威风依旧,直接灭了吐谷浑整个国。” “但眼前的风波平了。之后的呢?” 傅晚晴的声音很淡:“我们麻木得太久了。只把战乱当作灾祸,政乱就不是了吗?各方势力盘踞,他们要争,就必不会放过这举足轻重的西南两州。” 傅晚晴话尽于此,不再多说,“有些事啊,倒是真不能细想。一想,便要牵一发动全身,最后不知道要动了谁的骨头。” 风吹起仇红额前的碎发,苍白的脸被寒风吹得血色全无。 傅晚晴这话,她听入耳了,却难入心。 “...是谁要起乱都有可能,却绝不可能是林无隅。” 一个甘愿在地方上鞠躬尽瘁,为百姓,怎会以这种方式,祸害? “诚然,也不一定是他。”傅晚晴叹了口气,“我们此番探查,足足在西南耗了整三个月,最初探查的时候,遭到了地方的强烈阻拦。西南积病已久,有足三成的人依赖于药石苟活,当地官兵插手药物私贩的不在少数。此一查,困难重重,但既然得到了线索,我们便不会轻易放弃。” “中途一段时间,我们毫无进展,直到圣驾回銮,皇帝重新主持朝政,并增派人手,我们才得以继续查下去。” 傅晚晴凝眉,“可谁都没想到,最终竟查出来个林无隅。” 仇红心一沉。 两人已并肩行出了宫门之外,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两人肩头。 天色被压得很低。 傅晚晴侧过脸去,“最初的时候,我同你一样,对这个结果有几分怀疑,但当我听到皇帝圣旨已下,命你回朝入职的时候,我细细去想,或许一切就都对得上了......仇红,你还没明白吗?” 仇红肩头一动。 她觉得自己的背脊有些发痒,像经历一个漫长而望不到头的阴雨季节,地砖的青苔都霉烂了,和湿泞的泥肉纠缠在一起,散发出腐朽的感觉。 一个答案在心头呼之欲出,却因喉中生出的腐烂之气而被生生阻塞。 “若真是有心之人设计,要栽赃嫁祸给林无隅。”傅晚晴顿了顿,有些不忍说破,她尽量把声音放得很轻,“那他们,不是冲着林无隅来的。” “而是你。”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仇红的手在袖中捏紧了。 傅晚晴说得没错。 “仇红”这个身份,给她带来的桎梏太多了。 尽管她已尽量地避去锋芒,对于从前的军权在握,大兵独揽,她都小心谨慎地规避开来。 但他们仍是不肯放过她。 她才方一回朝,有些人便这么等不及了。 放眼朝中,与仇红关系最为密切,且身居高位的,唯有林无隅一人。 林无隅出事,仇红能独善其身吗? 或者说,第一个令林无隅出事,之后又会是谁来替仇红挡灾呢? 想通这些关节,仇红心头起了一层悲意。 而很快的,悲意之下,便复燃起了滔天的怒火。 仇红轻呼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和,“...此事,你已秉承了圣上?” 傅晚晴听出她情绪不对,只见仇红浑身散发着骇人的煞气,她虽有意收敛,却还是叫傅晚晴吓了个猝不及防。 “仇将军,咱们好好说话,收收你的煞气行不行?这事情不还没个定论呢嘛,我这都提前告诉你了,就是要让你早做准备。” 说完这话,仇红的脸色果然松动了些。 傅晚晴心有余悸,她敛了敛嗓子,歪着颈项轻松道:“至于皇帝那边,我当然没去了。元日佳节,一年一度,难得彼此轻松轻松,别给自己找罪受。更何况,今日还是你风光回朝的大日子。我秉承了此事,不是扫了你的兴。” 仇红对傅晚晴这种时不时的插科打诨已经免疫,她肩头一松,只道:“这二者又并无关联。” 傅晚晴耸耸肩:“有人觉得有便是有咯。” 说着,她又忽地又展露出个玩世不恭的痞笑来,一手把住了仇红的右肩,态度变化之快,叫仇红摸不着头脑。 “想来,你同我一样,也是个孤家寡人,好好元日佳节,没有亲友共度,不如就同我一起去迎月楼快活快活?” 仇红往旁边退了一步,躲开傅晚晴的手,“你方才说林无隅私开酒肆不是为了钱财。那你堂堂大理寺卿,开此风月楼,又是为了什么?” 傅晚晴笑得更为开怀:“为了给每一个像你这般不开窍的笨女子一个家。” 仇红懒得与她争辩,只道:“今晚麟德殿有宴,你要逃?” “嘘。”傅晚晴食指在唇上抵了抵,“在含元殿那位那里,我傅晚晴还在西南勤勤恳恳地查案呢。” 仇红不解,“今日大朝会,你没参加?” 傅晚晴一脸理所应当:“谁说我今日是来面圣的?” 仇红一怔,傅晚晴人到宫中却不参会,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你的主子?” 提到“主子”二字,傅晚晴不笑了,脸上忽地愁云惨淡,怎也抹不开。 仇红觉得稀奇,道:“怎么,你做了什么,惹了你主子不高兴?” 傅晚晴眨了眨眼,小声地腹诽道:“你怎么不反思反思你做了什么。” 话音太小,仇红没听清。 傅晚晴当然不会再说一次,只是又叹一口大气道:“算了,不开窍,不强求。” 末了,又问:“你真不同我一起去?” 得到意料之中的否定回答,傅晚晴也不再劝,走向等候已久的傅府马车,扔了句“再回”给仇红,便弯身上了车辇。 傅晚晴走后,仇红一路回了将军府。 未来得及用膳,而是先去了一趟书房,傅晚晴的提醒来得十分及时,想来三日休沐之后,皇帝再上常朝,此事就要被拉去堂上众议了。 她得早些与林无隅通气,让他早做准备才是。 林无隅此刻,如他所说应当正在府中照顾妻子,她不好亲自前去,想来只有提笔写下密信送去。 方一提笔,仇红的眸色便暗淡下来,屋外凛冽的北风吹响檐角铜铃,一声一声从堂内深灌过来。 对于林无隅,她从前并不觉得有所亏欠。 爱与不爱之事从来不能强求,她既选择当他的朋友,便从一而终,不会越矩,也不会退后。 却不想,这份她自以为纯粹而真实的情谊,最后却仍成了叵测之人毁害他的把柄。 仇红咬了咬牙。 最后一道笔划收尾,墨色在绢纸上落下一点痕迹。 她在这世上能保全的人已不多了。 她不会再令林无隅,成为下一个宋池砚。 明天跨年,本来和朋友约好去嗨,但是谁让咱们现在是有四百珠的人了呢~加更安排! 还差几个收藏就到300了,新封面也要安排上! -- 第九十三章:为奴 写完信,嘱咐李叔快马加鞭地送至林府后,仇红心头如释重负,解下了厚重的外袍,往卧房而去。 熏炉上燃着草木香,灯焰的灼烧之气随着人影而动。 卧房之中不设书案,仇红懒得在休息的地方还见文字,但甫一迈进卧房,仇红便敏锐地察觉到,屋内有一个漏网之鱼。 她抬眼四周扫了一圈,只见木施的最上头,正挂着一封极为眼生的拜帖。 拜帖的模样十分周整,仇红顿了顿,以为是哪门哪户送来的新年贺帖,随手一摘欲往食桌上放去,指腹方一触及到拜帖上凸起的字纹,仇红浑身上下的血液便在顷刻间尽数倒流。 她不敢置信地将手中冰凉的拜帖摊开,目光颤动地往那封页上的文字看去。 她没有记错。 封页上的“拜帖”二字。 正是吐谷浑国灭后,氐族人失落已久的文字。 五指下意识地退缩,掌心一松,拜帖便直直砸向地面。 “哐啷——” 仇红心头一震,她慌乱地向后一退,口鼻之中皆是凌乱的气息。 怎么会。 这种东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府邸?! 她眸间闪烁凌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要逃,但铺天盖地的香气已自散开的拜帖向她袭来,一股无形的力道将脚踝处的蛊毒唤醒,成千上万只蛊虫自休眠中破壳而起,蛊毒入髓,意识被迫推向了肉体之外。 鲜明的痛使仇红的喉咙立里一下子倾出一口血腥的气。 她不无绝望地发现,此刻脑海中最后残存的一丝清明,也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被掠夺而散了。 *** 意识重回肉身的时候,仇红眼前所见,是她此生再不愿踏足的鬼域之地。 雪山。 神庙。 祭台。 她看见自己被捆缚在其中,手脚蜷缩,满目是苍茫的白。 这是蛊毒入体的第三日。 仇红其实,已感受不到太多的疼痛了。脚踝的经络仿佛被麻痹一般,她无知无觉,但可怕的是,她能清晰地听见蛊虫啃咬她血脉神经的齿啮之声,那声音令她头皮发麻,她能感受到成千上万只蛊虫已经钻入了她的皮肉,通过四肢百骸,掠夺着她的身体,将她的五脏六腑变成它们的栖息之地。 “仇红。” 她还能看到那个形似鬼魅的人,那张赤金面具下洞射深寒的眼睛。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受苦,指尖轻轻一挥,蛊虫便浩荡地追随他而去,在她的血脉里混乱作祟,逼得她眼眶爆痛。 更可怕的是,这些折磨,还远远不够。 男人似乎并不满足于这些皮肉之苦,他漫不经心,居高临下地看着鲜红的血液从她的咽喉里渗出,脚踝处破掉的皮肉被铁锁穿过,微一挑动,便可见筋肉之下的森森白骨,那骇人的场景就是连地狱修罗也要避之不及,他却双眸眨也不眨,全然不在乎,她的肉身之躯,此刻已到了何种濒临崩溃的地步。 他从容地看着仇红失态的模样,三日来的折磨已让她丧失了理智,痛到极致的时候,她甚至会去撕咬自己的腕骨,可即便这样,她竟还在守着那一点虚无缥缈的体面。 她甚至不怕喊痛,不惧于在他面前露怯,可她被迫蜷缩于地,以低微的姿态弯折脊背,眼泪不止的模样背后,一抬眸,却仍是要同他拼命的灼怒。 这样的冥顽不化,倒真是一点没有变。 他垂首看着祭坛里仇红的惨状,喉中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还是不肯服软吗?” “到现在,还想着怎么杀了我,就是死,也要与我同归于尽?” 对于他居高临下施舍于她的“开恩”,混沌之间,仇红只浑身发颤地吐出三个字—— “你做梦。” 她狠命地吐出一口浊气,带着血沫的唾液旋即喷溅在他冰凉的赤金面具上,仇红看见那封霜的眸子闪了闪,眼底的惊涛凝成一道凛冽的寒。 她是害怕的,但恐惧并不足以使她低头。 “同归于尽?”仇红逼迫自己去笑,肺中的疼痛逼得她咳出几声,“你配吗?” “我们之间,只会有一个人,带着屈辱和痛苦死去。” “而那个人,一定是你。” 费尽全力说完这句话,仇红眼前一阵晕眩,在那双封寒眼眸的注视下,她终究再度疼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人已被撤下了祭坛,神庙之中寂静无声,只有雪的呼号在响。 庙祝在神像之下冥想,感觉到她醒来,他仍未睁眼,只是叹息一声,脸上一根根的纹路便跟着舒展开来。 “你被放弃了。” 仇红尚不明“被放弃”三个字有何意味。 她只知道,接下来整整五天,她再被氐族人虔诚地送上祭坛之后,却没有一次再见到那祭苍穹之上的幻影。 没有见到他,身体里的蛊虫也跟着安分得恍若无物。 但这诡异的状态却让仇红一点也轻松不起来。 氐族人将她从祭坛上抬回神庙中,庙祝看着她的眼神,却早褪去了从前的厌弃,而是带着一种感伤的怜悯。 “我不杀你,你也没有几日的辰光好活了。”他的语息都带着空寂,“我会把你交给吐谷浑的军队,他们已在雪山脚下等候多时了,他们会送你去伏俟。” “被放逐的人,此生此世,不会再寻到内心的安宁。” “这是对你最好的惩罚。” “你的一生,都会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对于庙祝的临别之言,仇红并没有费心去解。 她不在乎什么惩罚,也不在乎什么内心的安宁。 她只想杀了那个人,用刀一点一点剖开他的血肉,就像他对自己曾做的那样,也要让他体会到这切肤之痛,并且让他跪地求饶,在自己的膝下痛哭流涕。 她只想要这个。 *** 吐谷浑的军队一路押送她回城。 却并没有如仇红预料一般的那样,给予她皮肉之苦。 而是将她以铁笼囚之,手脚反绑高悬于城楼之上,如同一只受捕的雌兽,待价而沽,供人随意轻贱观赏。 他们说了些什么,仇红听不懂,但也依稀能从男人们毫不掩饰的恶劣笑容,和女人们红着眼睛的控诉声中,感受到来自于敌国百姓最深的恨意。 仇红尽量让自己不去想,不去听。 还不到要死的时候。 她不希望自己就这样被人心撕裂。 说来奇怪,越是这样困难的时候,她反而越是冷静自持,逼着自己好好地去想退路。 吐谷浑人每日只给她送来一道饭食。说是糟糠也算抬举了,泥碗中搅成烂糊状的食物腥臭扑鼻,仇红无暇去想这里面有些什么,她只希望这些东西吃下肚子以后,对她恢复身上的伤有好处。 吐谷浑人从不给她喂水,仇红便只能仰脖去舔舐铁笼上凝结的露珠止渴。 这样苟活了几日,仇红的体力已到了极限,一日黎明破晓,悬挂在城楼之上的铁链终于发出了一道沉闷而刺耳的声响。 囚门被拉开,迎面走来身高力壮的几名吐谷浑战士,他们不由分说地将仇红架起来,一路押送她去往伏俟城的中心。 今夜,是吐谷浑的狂欢夜。 后梁在对抗战中节节败退,连失两位主将令偃月营士气大伤。 吐谷浑乘胜追击,几乎要将战线延伸到魄门关之后,直指蜀州。 一切都在吐谷浑的掌控之中。 今夜,是他们犒劳将士,慰问百姓的胜利之夜。 想到这里,仇红喉中便不由得生出苦涩。 臀上却忽地挨了一阵钝痛,一下子把她从失神里拽到了牙帐前的草地上。 这一下极疼,令仇红猝不及防地痛喊出声来。 “啊!”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嚣张至极的脸。 却不是令仇红受俘的主将慕容云泽,而是他的胞弟慕容丘拓,这一对兄弟不仅长着相似的脸,而且品行也一样的粗野鲁莽,方才仇红臀上那一下,就是他以马靴踢下而致。 听见这一声呼痛,慕容丘拓双眼放光,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稀奇事,道:“我以为,无往不胜的仇红,是不会因为这点小伤而喊痛的?” 像是要试验一般,慕容丘拓紧接着又冲仇红的左面颊扇了一掌。 “啪!” 仇红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金晃晃的光,疼得叫出声来——“啊!” 这声音瞬间点燃了在他们周围锦衣华服引颈而望的人群,有人甚至鼓掌叫起好来。 人心的混沌在干净利落的殿堂上被凸显出来,没有人同情她,没有人可怜她。 仇红顶得僵直的脊背还没来得及放松,第二下又紧接着冲她的右脸招呼了过来。 这一下,她的唇齿间渗满了血腥。 却没有呻吟一声。 慕容丘拓扯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脸拉离了地面,贴着她的耳骨道:“这一回不叫了?真是扫兴。” “不过没关系。”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复又将马靴踩在了仇红的肩背之上,“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欣赏你的‘哀叫’。” “你以为,我大发慈悲将你从神庙里捞出来是为什么?” 慕容丘拓发着笑,狠力将仇红一边肩膀踩塌下去。 仇红痛得面目扭曲,却还是一声不吭,生生忍了下去。 “那尺八老儿一心想拿你讨好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慕容丘拓一边踩着她的肩膀,一边俯下身,鞋尖勾了勾仇红滚烫的耳垂。 那处小巧的玉白因着疼痛正泛着血色,慕容丘拓觉得这景象极美,心中畅快,连语速也放慢了。 “我却觉得,有些可惜。” “既然都是献祭。” 他的脚尖从仇红的脊背往上,重新踏上方才挨过疼的臀处,他狠戾地往仇红腰间踏去,逼得她腰肢耸塌,臀部被迫高高扬起。 “你这后梁女将的滋味儿,我可没有拱手让人的宽宏大量。” -- 第九十四章:反击 话音刚落,一股力道将仇红从地上拽起,她踉跄不及,旋即被身后的人抵着脊骨往殿堂中央逼去。 “仇红,你和你的军兵,杀了我们吐谷浑族人成千上万。”慕容丘拓淡笑着从腰际抽出一把匕首,寒凉的光在殿下灯火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光,“可有想到一日落败,便成了我们的掌中之物?” “后梁不是宣称,你是那天赐的神将,无往不胜吗?”慕容丘拓笑了一声,“那今日我们就看看,你这神将,是如何在我身下婉转求欢,娇哭呻吟的吧?” 刀尖划过了仇红前胸的衣襟,啪嗒一声,丝扣断裂。 周围围观的人群彼此喉间凝着的一股气,也顺着这一声泵然断了。 有的人大呼着痛快,等不及要看仇红崩溃失措的场面,兴奋的气声压在每个人的舌桥之下。有的人则要求慕容丘拓不应该如此缓慢地对她施辱,他们要求慕容丘拓给予这个战犯最为残忍且利落的侮辱,就像他方才承诺的那样。议论纷纷不说,甚至有人企图走上殿去,先慕容丘拓一步对她动手。 却没成功,反被慕容丘拓的人拳打脚踢赶出了殿外,慕容丘拓对此并不恼怒,他当然知晓仇红这个人在自己族人心中有多被仇恨,又同样知晓,作为一个女人,仇红多么地吸引着殿下这些蠢蠢欲动的男人们的心。 对于这些露骨的想法,慕容丘拓并不在乎。 他只在乎,他是不是第一个。 叫好声催促声此起彼伏,殿堂中央的光线,和围观人群的目光,全部都聚集在仇红的身上。 无比残酷而凛冽地,将她暴露在人心的沉浮之前。 诛心的言语和轻蔑的注视足够让一个干净的人泥泞不堪了,尤其是对身为一国之将的仇红,这是夺去她尊严最好的武器。慕容丘拓满意地看着这副审判的画面,但仇红的反应却令他不够痛快。 她十分平静。 除了开始那一声痛呼以外,她便散尽了所有的情绪。 没有求饶、没有呻吟...甚至没有恨。 她很平静,眼底无波,即使前胸的衣襟已被他挑开了,其下起伏的轮廓已然暴露在人眼之上。 她却仍是平静,甚至有些...顺从,慕容丘拓颇有些意外。 “怎么。”他莫名地有些心悸,手背拍了拍仇红红肿的脸颊,“这就投降了?还是...仍在打着要逃脱的鬼算盘?” 对于这一样一个以骇人军功而闻名于世的武将,他不能像对待寻常女子那般掉以轻心。 她越是平静,他就越是要警惕。 说明方才的这一切,都还不能令她心防彻底崩溃。 也说明,他需要用更残忍的手段,诛她的心。 “如果你是想着,你的手足同胞,会前赴后继,不计一切地跨过战线来救你。”慕容丘拓的手滑向仇红的后腰,刻意在那处隔着轻薄的衣料将五指揉进她的皮肉,“那你就想都别想了。” “从你被俘到如今,不到十天的光景。”他的指腹在她腰间流连,“后梁人便开始准备你的丧事了。” 他轻声说着,语调犹如毒蛇吐信,“明明是生死未卜,他们却连找都不愿找,十天而已,就准备坐实你的死讯了。我和兄长实在不忍,你好歹也是一朝名将,就这样不明不白被自己的国家认定身死,岂不是太可惜?” “昨日两军交战,我放话于阵前,告诉这群愚蠢至极的后梁人,你还活着,我们愿意与他们做交易,只需他们让出西南十座...”他伸出手指,在仇红面前晃了晃,“只要十座城池,善良诚恳的吐谷浑人,便会将你完璧归赵。” 仇红只觉自己的眼耳口鼻要被窒息之感全然包围了,她试图去调整呼吸,指尖却下意识地颤抖起来。 慕容丘拓察觉到她的变化,心下一动,旋即更为亢奋地,循循善诱地伏低身子,对仇红说道:“可你知道,在阵前与我们对阵的那位宰相,做了什么吗?” “当我说完你没死,人还活着,并把你受俘时留下的残剑摆在他们面前,你们的队伍便开始躁动了,一个游兵,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去找城楼之上的宰相,一路奔一路跑,口中不停地叫喊着,‘仇将军没死!’‘仇将军还活着!’” “但这位宰相,他可真是厉害啊,狠极又果决,不允许任何扰乱军心的人或事出现,对于那个哭喊着要迎回你的士兵,他当即拔了那人的舌头,血溅了城楼满砖,他还是面色不改,徐徐道;‘仇将军已于抵御吐谷浑一战中捐躯,其生时尽忠,死亦慷慨,我后梁军人,当承其遗志,奋勇杀敌,以刃血仇’。” 这句话,几乎是贴着仇红的心骨而去的。 才,十天吗? 她以为自己都要把这一生的苦难都经历干净了。 竟然才十日吗。 她艰难地从喉中吞咽下苦涩之感,眼底一阵阵发黑。 慕容丘拓在说的话,她试图逼自己不去听,可事与愿违,当后梁两个字出现的时候,仇红便不可抑止住心头的泛滥。 那是她的家国。 她的手足。 即便知道慕容丘拓在试图以这样诛心的话撕碎她,但仇红还是忍不住,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听进肚子里。 “仇将军已于抵御吐谷浑一战中捐躯,其生时尽忠,死亦慷慨,我后梁军人,当承其意志,奋勇杀敌,以刃血仇。” 她几乎能想到,寒赋说这话时的神情。 她对寒赋没有期盼,所以并不失望,只是对那个因她而失掉口舌的游兵,仇红抬不起头。 寒赋没有做错。 此刻扰乱军心是大罪,军法森严,若是仇红在场,也不会轻饶。 可他到底触动了仇红心头那份被惦念的人欲。 指尖的颤抖蔓延到了全身,她有些站不稳,喉间蹿出一股灼烧之感,令她齿间钝痛。 “冠冕堂皇,虚伪至极。”慕容丘拓不屑地扬了扬唇角,“...最巴不得你死的,原来是他们。” 每一个字,都比身体发肤之痛更摧残她的心。 被自己誓死守卫的家国抛弃,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崩溃绝望的? 慕容丘拓能瞧见,在他话音即落后,面前的人身形已近摇摇欲坠。 但她还在忍,竭力地匀平呼吸,面上仍未松动一分,慕容丘拓不禁暗骂一声愚蠢,可紧接着视线之中,仇红侧开的颚线之上,竟然滑落了一滴清泪。 那泪可是比一万条后梁人性命还要令慕容丘拓兴奋的东西。 他下意识地将人掰正,怔然地看着仇红眼尾,指腹忍不住发着颤,去探向那滴泪光。 仇红是烽火地里走出来的女人。 耀人夺目的风情,赤蛟一般的身段之下,是一颗狠绝而残酷,刀枪不入的心。 但如今,这刀枪不入的心,也被世事毁出了一道淌血的伤口。 伤口之下,因失节制而袒露出来的柔意,令慕容丘拓偾张的血肉,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他着了魔般盯着那滴泪,喉咙一紧,发出一声轻蔑的笑意,“呵,所以我说,你们后梁人都是孬种,竟然要一个女人出来为他们保家卫国,挥刀拼命。” 但这恻隐之心,不足以支撑他放过她身上累累的血债。 “女人。就该做女人该做的事。” “他们不懂怎么让你物尽其用。” “我来教你。” 反手将仇红压在身下,慕容丘拓的视线从她泛红的面颊一路滑过,到那纤细而脆弱的脖颈,再到方才大乱的衣襟间,起伏不平的轮廓。 女人的身体在此刻彻底成了催情的魔药。 慕容丘拓情不自禁,手掌抚向了仇红的臀,在圆滑柔软的皮肉之上大力揉捏了几下。 大殿之上,众人屏气凝神,只待慕容丘拓步入正题,将香艳的场面暴露于前。 而就在此刻,一直沉默的仇红却突然发出了声音。 她口腔中含着血,讲话囫囵,慕容丘拓听不清,但方才那滴泪已然挑动了他敏感的神经,鬼使神差,他迫不及待地想从仇红干哑的喉咙里,听出几个肺管中挤出来的颤抖无比的声音。 他慢慢地俯下身去,仇红朦胧的眼睛里逐渐倒映出他的轮廓。 慕容丘拓有些恍然,这感觉令他十分飘然,于是更果断地压低身子,“...你要说什么?” 他的身子与她的几乎毫无间隙了,慕容丘拓却来不及感到畅快,因为身下人那双泪眼之中投出来的目光,不过一刻之间,便忽然变得狠戾至极。 电光火石,女人扬起的下颚直直错开了他的唇,猛然一低,森然的白齿一把咬住了他的喉咙! 新年第一天,随机抽个炮灰反派死一下吧!大家元旦快乐~ -- 第九十五章:变故 咬破血肉的一瞬,痛感迫使着慕容丘拓后撤身子,但仇红紧咬不放,牙关紧紧地在他喉处咬开两处血洞。 “啊!你这个疯女人!你怎么敢!”慕容丘拓双眼逼红,狠往仇红身上踢去,但受限于姿势,根本使不上力。 反倒令仇红更加容易地撕咬他的喉咙。 铺天盖地的血腥味令慕容丘拓怒意更盛,“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怒吼一声,也不去管仇红咬住他的喉咙了,而是双手紧握着仇红的头,使力捏住头骨,旋即狠狠地向下,将仇红的头往地面砸去—— “我杀了你!” 沉闷的一声巨响,仇红痛得眼底发昏,被逼得松了口,但也仅仅是一瞬的晕眩过后,她便重新燃起了斗志。 慕容丘拓本料想这一下足够令仇红退却,却不想那一下骇人的声响之后,她微微闭了闭眼,再度睁眼的时候,眸中的火光却燃烧得更盛了。 那视线令慕容丘拓全身上下发起寒来,他虽听哥哥的话从了军,却始终未能上主战场,也根本未与仇红交过手。 对于仇红的实力,他根本就没有一个底。 他从来料想的是,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女人,除去那护体的金刚铠甲,单是肉搏肉,她占不了上风。 喉咙处的伤口还在源源不断地冒血,痛感撕扯着慕容丘拓的神经,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心中狠骂了一句该死,他还是轻敌了,但不服输的念头还是迫使着他硬着头皮与仇红对抗。 “这是你自找的。” 他再度从袖口抽出匕首,压下身子,冷冽的刀光直冲仇红的胸口而去。 仇红的手被铁链反绑着,瞥见刀光的一瞬,她微微挺身,右腿踢向了慕容丘拓握刀的指尖,这一下极狠,瞬间将他的指甲踢翻,血沫霎时冒出了甲缝。 “啊!” 仇红顺势趁他吃痛的一瞬,将落掉的匕首踢回自己身侧,五指一捏,又顺着慕容丘拓的姿势,双腿在他的后背一跨一旋,借力将两人的身位调换,手上的铁链随之向上一扯,堪堪抵住了他的咽喉。 殿上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围观的人群哗然,侍卫一时发怔,面面相觑,竟忘了反应。 慕容丘拓狠一咬牙,被仇红抵住喉咙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疾声厉色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将她拿下!” “恐怕不行。” 仇红轻声道。 她微一用力,铁链压迫着他喉咙处的血洞,迫使着慕容丘拓抬起头。 经过方才这一遭,仇红的面色已近苍白,她发间凌乱,唇边鲜红的血迹更衬得她眉眼凝寒,但整个人却在殿内的灯火辉映下,又将她显出一种残忍之外的柔色。 “我劝各位,最好老实一点。”她手里的匕首从慕容丘拓的腹处往下,“嘶啦——”一声,毫不犹豫地划开了他的下裤。 “否则这匕首,下一次会划向哪里,就说不定了。” 慕容丘拓涨红了脸,试图去拉上自己的裤子,殿上的众人纷纷别开脸去,唯恐冒犯了他。 “你怎么敢?!”慕容丘拓低声咒骂,“你会死得很难看,我保证。” “嘘。”仇红紧了紧抵着他喉咙的锁链,“再说话我会直接扒掉你的下半身,再用这把匕首割下你的命根。” “你不是想被看吗?” 仇红面无表情,“我成全你。” 慕容丘拓被她这句威胁彻底吓软了脊背,硬逼着自己保留体面,梗着脖子发着颤问道:“你想做什么。” 仇红淡声:“我要一匹马。” “还有足够我过关的粮食。” 慕容丘拓咬着牙,“你做梦。” “我当然能做梦。”仇红的匕首毫不客气地在他下身点了点,“那小将军从此以后,也只能在梦里见你的命根了。” “你愿意为了吐谷浑‘捐躯’吗?” 慕容丘拓唇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他微微垂下头,思忖良久,这进退维艰的场面令他颜面扫地,懊悔又丧气,他已无能为力了,放仇红回去,无非是放虎归山,但眼下他必须保全自己。 殿中静默了足有半刻钟,慕容丘拓终是松了口,狠下决心地道:“...按她说的话做。” 侍卫惊疑不定,有的人犹豫万分,并无动作。 慕容丘拓失了耐心,他能感受到仇红的匕首耀武扬威在自己的下身环绕,这种紧迫感逼得他破口大骂:“还不快去!” 半刻钟后,侍卫便牵来了马匹。等待的空隙,仇红已经将被捆缚着的右手从铁索之中硬扯了出来,在她受俘之前,右手掌上的骨头本就有几根被踩断了,慕容云泽倒比他这个弟弟厉害得多,废掉右手好削弱她。 说来好笑,起初慕容云泽这一下害得她战时失利受俘,如今却方便她更好地控制他弟弟。 侍卫牵马而来,仇红扫了几眼这马的品相,又清点了食物,慕容丘拓见状,问道:“这下你可以放了我吧?” 仇红用右手扯了扯勒住慕容丘拓脖子上的铁链,淡笑道:“不急。” 慕容丘拓额上青筋直跳:“怎么不急?!” 仇红翻身上马,道:“只要我过了关隘,善良诚恳的后梁主将仇红,便会大发慈悲,允许你完璧归赵的。” 方才他在她身上留下的辱,她通通,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慕容丘拓不敢说一个不字。 宫殿中的人群纷纷向后一退,让出一个圈来。 仇红并不多留,甚至不愿意再回身看一眼这殿中表情各异的人群,她只扯了扯牵制着慕容丘拓的铁链,像招呼猫狗一样招呼他道:“我们这便启程了。小将军,脚程快要快些。” *** 吐谷浑多草原,然而出伏俟城之外,却是一片鬼影森森的白色沙漠。 吐谷浑人崇尚秘教,在他们的信仰里,这片白沙世代守护着吐谷浑族人,抵抗着外来者的入侵。 是他们的母亲沙。 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自入了白沙起,慕容丘拓便显得没那么胆怯了。 他的眉眼舒展开来,虽被绑着脖子,却也神态自若,甚至眼白中的红丝也褪了大半。 整个人显得十分亢奋。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天色完全沉下来。 入夜之后,慕容丘拓显得更为兴奋,仇红在沙漠中起火休整的时候,他才安分了一点,但当她走过他身侧时,他会用隐隐压下去的狂热目光注视着仇红的眼睛。 “你会死在这儿的。” 他低声道,每个字音都带着因激动而迸发出的气声。 仇红面无表情,无心去理他神经质的反应,她唯独担心的是这白沙之中莫测的天气。 她隐隐觉得不妙,这天色汹涌得太快,一片暗景之中,仿佛正酝酿着一场风雨欲来。 慕容丘拓还在神神叨叨地说些什么,仇红嫌那声音聒噪,弯身,从他身上撕下衣料去堵他的嘴。 秋雷惊开,夜幕里划过一道淡青色的闪电。 放眼放去,遐景是白沙一片。 而仇红方一抬头,在她的面前,有一人一马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片鬼影森森的白沙之中。 瞥见这一人一马,慕容丘拓登时激动地从仇红的桎梏中挣扎起来。 “这下。”他胸中溢满了大仇将报的痛快,“你还笑得出来吗。” “我说过。你会死得很惨的。” 慕容丘拓低声道;“这么多年,被尺八老儿献祭给他的玩意儿,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神庙的。” “你也快死了。”慕容丘拓大笑起来,“他来收你的命了。” 仇红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她借着不慎明朗的光线想远处看去。 白沙之中的那个人,正是祭坛之上,那个令她痛苦不堪的幻影。 男人随意束着一件白袍,衣襟半敞,露出了大片蜜色的胸膛。 全身不饰一物,便连头发也是散着的。 脸上那一只赤金面具之下,露出的那双眼睛深邃而空寂,眸色浅到极致,半人半兽古怪狰狞,似晦似明蚀人魂骨,愈发令他不似常人倒似鬼魅。 仇红却没有惧怕,在与之视线相对的一刻,她清醒过来。 “等着。” 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沸腾,“我先杀了他,再来了结你。” 毫无犹豫,仇红挥刀向那几丈开外的鬼影奔去,可她手里抽出的刀,却在触碰到那人胸膛之时,尽数化作了粉末。 “这么久不见,何必这么着急呢?” 男人的嗓音不疾不徐。 “不如。”他垂眸看着仇红,“我先帮你杀了他。” 沙漠之中忽地传来一声哀叫,仇红回身看去,慕容丘拓不知何时自己爬向了点燃的火丛,火舌霎时将他的身躯吞噬,不过片刻,一个活人便在她视线之内,被火焰扭曲成一片灰烬。 叁次太忙,要恢复隔日更了TT,想要日更的朋友只能多多珠珠了(不是,虽然没到300收还是提前换了封面嘿嘿~ -- 第九十六章:怪物 那一滩灰烬湮灭在野火的噼啪声中,风一吹,便连最后一点透骨的焦味都散在这茫茫的白沙之中了。 一瞬间,毛骨悚然的惊觉爬遍了仇红全身。 她不敢置信地往后看去,荒沙里,只有夜风在吹,方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便顷刻消失在了火堆之中。 脑海中仿佛有神经断扯的声音,仇红咬着牙齿,冷气倒吸。 无比怔然道:“...你做了什么?” 男人只是站在她身后,对周遭的一切变故都不为所动。 听见仇红的问,也只是堪堪凝了凝她的眼睛。 那目光短暂,那毫无人气的双眸看向仇红的时候,令她天灵中蹿过一股令骨缝都发颤的寒气。 然而,他只是看了这一眼。 对于仇红的话,他不屑于回答。 没有回答,仇红的声音便多了几分歇斯底里:“...你到底做了什么?” 白漠之中,苍白的月色透过云层,将男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的光线之下。 这个人只是堪堪站在这里,便令风中没有了活的气息,周遭的沙丘暗淡下来,夺去了天穹的帷幕,围成一座足以困死任何生灵的鬼域。 仇红对此感到绝望。 而终于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候,男人开口了,安安静静地回她一句: “我做了你想做,但是没能做的事。” “为什么...” 仇红发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但很快她就将这颤意压下,硬逼着自己用镇定的声线对上他的话,“为什么他会这样死?” “你不是明白吗。” 男人低头看向仇红。 面具之下,他的眸色深如沉渊。 “你的血。” 叁个字。 仇红的呼吸都缓了。 胸腔之中鼓动的声响一下比一下沉重,一个令她不敢置信的念头自心底破土而出,她当即失了方寸,低垂着眼,试图去回避男人沉在耳边的声线。 脸却忽地被人抓住,力道极狠,令仇红冷不防吃痛,冰凉的指腹旋即抵上了她的颚骨,迫使她抬起头来。 视线相错的一刻,仇红不由得抽出一口冷气。 “你忘了,你的血里有什么了?” 男人的指骨抵着她的下颌,字音敲进她的耳穴,直抵得她发麻。 仇红无措,试图挣扎却恍觉身体不受控制,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时候,她整个人便抽空了,无法再生出别的任何的违抗想法。 两个人的呼吸极近,男人的身形压下来,微垂脖颈的时候,后肩隆起的弧度,像极了那座困住仇红的山。 仇红凝望着男人的眼睛。 他微微屏了呼吸,垂眸,睫毛扫下一片灰影,眸中仍是没有情绪的,只是直直落在她沾满血污的唇上。 他在看什么? 仇红的呼吸轻得已近虚无,而男人的神态十分专注,他只是凝着她下唇,那处糟糕成一团的血污,他看得极为出神,连带着眼神也跟着松散起来。 仇红正无措的时候,男人却忽地抬手,拇指狠擦过她下唇的血迹,指腹相触,她却不觉得痛,唇肉之上,竟被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仇红眸中有一瞬的怔然。 而随着这粗暴的一下,方才她心中一切的困惑就变得迎刃而解了。 是蛊虫。 方才她咬向慕容丘拓的时候,口腔中的血便将蛊虫顺着喉上的血洞渡了进去,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蛊虫不会轻易杀人,是他控制了慕容丘拓身体里的蛊虫,微微操动,便迫使慕容丘拓背叛了自己的意志,不由自主地爬进了火中,引燃自焚。 多残忍的手段。 如果说从前仇红还对自己身体里的蛊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到今晚结束,她已经彻底识到了其中的可怖。 不过是短短片刻之内发生的事情。 仇红却觉得度日如年。 面前这个人,拥有如此可怕的控蛊之力,仇红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将其反制。 但她仍不想低头。 “所以,你留我一命,是为了什么?” 她出声问道,声线已经恢复了平静。 男人却只是垂眸,在她问出这句话时陡然松掉了桎梏着她下颌的手。 血污刻进了指腹的纹路,在惨白月色映照下显得极为骇人。 他却微微出神,旋即张口,漫不经心地,将带着她血迹的手指,送进了唇中。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不紧不慢地抬眼,道: “他是自己爬进去送死的。” 却是对她的话充耳不闻,不紧不慢说起令话,“没有脏你的手。” “为什么不杀我。” 仇红不管他的话,再度开口:“为什么不杀我?想折磨我,还是将我留下来养蛊?还是二者皆有?” 对于她的疑问,男人没有闲心回答,将指腹上那点血迹咽下之后,喉中便有了血腥气的味道,那气味太好了,久违得让他的气息里沾染了些活气,勾得他五脏六腑之间,施虐欲渐起。 指腹上又回味起她下唇的触觉,柔软、滚烫,再用力一点,就能从那一层皮下面逼出鲜活的血来。 想到这里,他指尖有一瞬的颤动,抬眸看向面前的人,月色之下,她凌乱的头发和脏污的衣袍显得很狼狈,不过无所谓,从他再次见到她的第一面起,她就从没有以正常的情态示人过。 但他也不怎么在乎。 比起从前她那副乖巧唯命是从的模样,他更喜欢现在这个仇红。 像是随时可以被人揉烂、撕扯,又随时可以以残缺的身心,咬断他人的喉咙。 最重要的是,自己还能看着她,一点点完整。 男人的目光有片刻的怔忪。 视线扫过仇红胸前的衣襟,那处断掉的丝扣松垮地挂在她的锁骨之下,月光撒上去,露出一片柔白的光。 慕容丘拓还是死得太轻易了。 可惜人死不能复生。 否则他一定亲手卸下他的五指喂蛊。 “所以是哪一种,还是两者兼有?既想折磨我,又需要我的身体来养蛊?” 他想得正深,耳边突然被这一声拉回了思绪,男人微微皱了眉,视线回到眼前,仇红还在梗着脖子要他的答案。 他讨厌喋喋不休的人。 但仇红...... 他仍然无法避免觉得她吵闹,但又会诡异地希望她继续说下去,让自己的耳边都充斥着她的声线。 这感觉很好。 也许是被氐族人供奉得太久了,他迫切地需要仇红来为他找回一点属于人世的牵绊。 他按捺住了自己的不耐,破天荒松了口,道:“你很想知道?” 他微微松了松肩骨,轻巧地扔下一句:“你杀过我。” 这四个字,令仇红登时失了声。 杀过? 什么叫,杀过? 面上显出一片茫然的神情,男人看着她双眸微微发怔,微微抱臂,身子向后一靠。 “果真忘了。” 他垂下眼,嗓音毫无波澜。 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他并不指望仇红记得什么,但真在她面上看见了这般茫然而一无所知的神情,他还是无法压下自己想杀人的冲动。 仇红却完全不明了他平静表面下的暗潮涌动,还在咀嚼他方才的话,她怔然片刻,旋即道:“我杀过你,所以你这样折磨我,是因为恨?” 意料之中,男人不答。 仇红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她的确不记得此人,也不需要记得,既然他被她杀过,成为她的手下败将,那今时今日他妄图复仇,就别怪她让他为此而后悔。 “你不应该向我复仇的。” “你说我杀过你,但如今你还站在这儿,证明杀你一次,还远远不够。” 她一字一顿道:“但是一次不够,我会杀第二次,第叁次,第四次...就算你阴魂不散,我也绝不让你好过。”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整片白沙之中,起了一阵令人寒颤不止的狂风。 而男人一动不动,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面具之下,没有任何情绪。 在仇红看不到的心底,却起了一层久违的波澜。 还是一点没有变。 这副不顾一切要与他拼命的样子,还是那么令人痛恨,巴不得抽她的骨饮她的血,又偏偏无比得令人怀念,令他兴奋不止,恨不能现在就见她挥刀擦血的模样。 “我说到做到。”那般令他血脉偾张的嗓音还在继续,“你的下场,会比慕容丘拓的,更惨。” “我会亲手杀了你这个怪物。” 她虽然仰着头看他,言语却仍放肆无度。 这大不敬的语调换作旁人来说,他只会当即拔了那人的舌头。 可若是仇红说出来。 他只想狠狠地侵犯她的唇舌。 他是这样想的。 也就这样做了。 一手扣住她的发,压向自己。 前排剧透:此男主是所有男主里唯一与阿红身世有关的,所以自带神秘光环(不是 -- 第九十七章:情关 这是一个丝毫不带感情的吻。 只有纯粹的欲望在作祟。 男人已有太久没有被仇红的气息所供养了,被氐族人困在这神山之中的几年,祭坛上呈上来的,都是些他看不入眼的污糟货色,他都快忘了世间还有这么一个人,她的血,她的身体,能多么令他兴奋和餍足了。 男人沉下肩去,五指扣住她的后脑,唇齿避无可避,磕碰在了一起,只一下,血腥的滋味透过撕咬一般的吻蔓延。 他发了狠地去尝她唇齿间的每一寸,力道又深又重,擦过她的上颚,激起一阵痛意。 齿关被撬开的一瞬,仇红下意识推拒,指尖抵住那个人的胸膛,衣料之下的身体竟冰冷刺骨,她的五指推上去,就像针回扎在了指尖,扎得仇红十指都麻木了。 他的身体竟如同死人一般凉。 “你——” 男人并没有停止这个令他欲望更盛的吻,他只堪堪地退出一点舌尖,旋即继续咬向她的下唇,间隙之中的片刻,他轻笑一声,道:“怕了?” 旋即拉上她的手,覆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这一下,令仇红更为发颤。 五指可触,那横纵的肌理之下,竟是空洞的,沉闷的,胸廓之间,毫无一声有力的搏动。 她不敢置信地抬起眼,那赤金面具中的双眼也正牢牢地盯着她。 那眼神仍然毫无一丝生气,寒冰如坠深窖,让仇红头皮发麻。 “...你到底是什么?” 仇红摇了摇头,试图从他的吻中逃脱出来,“...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慕容丘拓说他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氐族人却将他奉若神灵。 极限矛盾撕扯下的人物,他究竟是个什么? 她必须要一个答案。 “怕什么。” 男人只是蜻蜓点水地吻了吻她被撕咬折磨后红肿的唇面,“我的确与常人不同。但你无需害怕。” “看着我。看着我。” 他低声地贴着她的耳廓。 旋即说出一句令仇红天灵震颤的骇人之语。 “...因为很快,你会同我一样的。” 这句话说完,仇红便感觉到全身的经络之中,蛊潮肆虐地翻涌起来。 男人似乎在黑暗中轻笑了下,冰凉的手不知几时已经覆上了她的前胸,他甚至不需要动手,掌心只是轻轻抚上,她的胸乳便贴上他五指的弧度,任他捏了个满掌。 “蛊毒,会把我变成你这副模样吗?” 回答她的,是比方才那一吻,更为漫长而窒息的唇舌交缠。 作乱的舌尖舔舐着她喉间的血腥,仇红试图的挣扎都被男人更为凶烈的吻化作乌有。 这句话好像戳中了他,仇红能瞧见,那双寒凉的眸间有一瞬的恨意闪过,但很快就被更加汹涌的暗潮席卷过了。 仇红并不明白这句话如何戳中了他,而更为令她无措的是,当她试图去推拒他,阻止他靠近的时候,身体里却有股莫名的力量,在她抗拒之时,更为疯狂地叫嚣着,渴望男人的体息一寸寸地入侵她的身体。 一定是蛊虫在作祟。 就像方才他的手一靠近自己的前胸之时,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贴上去一般。 蛊虫的力量,比仇红想象得还要可怖。 但她绝不会就这样服软,她铁了心要与之对抗,可是越反抗,呼吸便越紧地交缠在一处,体内的蛊虫便愈加狂热地在她心潮作乱。 男人不知道哪里来骇人的力气,让她毫无抵抗之力,耳鬓厮磨间,躯体便毫无间隙地嵌在彼此每一寸起伏上,稍一动,便蛊惑出无数的陷阱,等着她一跃而下。 男人的手臂环上她的腰,将她彻底地圈入怀中,每一寸触感都落到了实处。 她有再好的身手,这时也使不出来一分半毫,只能牢牢地被他锁在手臂与胸膛之间。 气息被掠去大半,血丝缠在厮磨的唇角间,她试图发出的话音都被他的舌尖舔舐后尽数吞进了喉中。 “回答我——” “回答我的问题——” 毫无反应。 就像是石子坠入深井,连回响都被吞了个干净。 仇红不记得那一吻有多漫长了,唇齿间的血腥已经快让她整个人都失温,而身前的男人却还是贪婪而不肯罢休。 那一夜,白沙中的寒风格外冷,月藏在云后,仇红感觉自己的唇快被撕咬得几近麻木,这个堪称掠夺的吻让她无比清晰而震然地认识到一件事。 她逃不掉了。 *** 回忆戛然而止。 浅淡的香气还残留在仇红的鼻尖。 她恍然地醒来,本以为身体会有灼烧的痛感,每当她从幻境中脱身,无一例外,身体都会经历一次被撕裂的痛感。 但这一次,身体却全然没有任何的怪异之感。 她睁眼便发觉自己正躺在床榻之上,身上衣物完整,毫无不适。 反应过来,她旋即探身去看,那封令她坠入幻境的拜帖已毫无踪影。 仇红心下一沉。 屋外起了一阵风,裹着冬梅的寒香飘进屋中,仇红怔然地下榻外望,雪帘之后,正堪堪立着一道人影。 不用想,她也知道了,他的人,此时此刻,就站在帘后。 这个认知令仇红有一瞬的失神。 他竟...真就这样轻易地出现了? 她甚至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 他就这样轻易地出现了? 不知为何,仇红竟生出一点胆怯。 雪帘被风吹起一角。 她的视线望出去,能看见那道挺拔的影子,立在她的院中。 他背对着她,外头极冷,他却只着一件玄色的袍衫,甚至没有遮雪的斗篷,长发散开,正迎着漫天的雪。 大地的风雪气将他裹挟,他的人立在那里,满园的寂清,唯有梅花皎洁地盛开。 这场景...很奇怪。 仇红从没在除了神庙和白漠之外的任何地方,与他真切地相见过。 更不要提,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出现在这里,就站在她的府邸,她的院中。 是真的。 不是幻境,也不是梦境。 他也就那么抬头,正看着那一株迎风盛开的寒梅。 眉眼之间的专注,竟流露出些赏花的情致。 像个再普通不过的人。 这个念头让仇红再度失神,她不知不觉地竟迈出了门槛,走到了廊下,雪帘被撩起又落下,打向门框的一瞬,一声轻响,惊动了院中的人。 他却没太大反应,像是早知道她就在身后一般,动也未动,仍然凝眸看着那盛开的梅花,他整个人苍白得要命,面色因着那梅花,才晕出一点点血气来。 “这便是人间的新年?” “为什么让我回忆这一段?” 同时开口,同时沉默。 令仇红意外的是,男人竟破天荒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不是我让你回忆的,是你自己选的。” 他转过身来,面上的血色随之消散,赤金面具仍在,那双眼睛也仍然毫无情绪,却在廊下灯火的映照里,有了些闪烁的碎芒。 对视上的一眼,仇红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平静得多。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对于他的回答,只字不言。 男人也不在乎她的沉默,自顾自道:“看来你还是很在意那个问题。” 仇红呼吸微微一滞。 是的。 她还是很在意那个问题。 蛊虫究竟会不会把她变成跟他一样别无二致的模样。 她不敢想,也不敢猜。 每每想起自己的体内存在着一股随时能将她异变,同化成与他这样相似怪物的力量,仇红便觉可怖。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刀枪不入的一具躯体,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她宁肯去死。 她不肯变成那样,而他却从来没有松过口,没有一次确切回答过她的问题。 这令仇红恐惧更盛,哪怕是逃离了他,得以喘息的这些年,她也丝毫没有停止过对蛊毒的恐惧和隐忧。 “所以你现在肯说了吗?”她道。 “我说过了,这个问题并不重要。”男人仍是那副表情。 冷的,无关紧要的,眉眼之间,毫无任何波澜。 仇红意料之中。 她闭了闭眼,登时丧失了与这个人共处一室的所有兴趣,她转过身,脚还未跨过门槛,手就被人握住了。 他的动作很快,而且丝毫没有响动,行走之间毫无破绽,仇红根本就分辨不了。 “与其在意蛊毒。”他的身子挡住了大半的寒风,站在她后头,传递来的气息,却比凛冬还要冷,“不如试着接受,你本来就是不同的。” 这话又是一个谜。 仇红懒得去猜,自顾自闷头入了屋中,五指却被人扣住,身子被拉扯回那人的胸膛,紧接而下,是一个带着梅花香气的吻。 某神秘男主:我只是想来和你过一个新年。 -- 第九十八章:阳谋 这个吻比记忆里的,要温柔得许多。 男人的唇轻轻贴上她的,并不急着入侵,而是唇揉着唇,一点点压,一点点碾,直到唇面交碰的温度彼此交融,仇红的呼吸乱了,他才轻笑一声,舌尖递出去,轻轻地去舔她的唇缝。 他浑身上下都是凉的,就连舌尖也毫无人的体温,甫一舔上仇红的时候,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很快体内的蛊虫便沸腾起来,随着他留在她唇上的触感,一点点发酵,一点点放大,牵动着她神经的每一处,一并燥热起来。 唇缝被舔出一道湿痕,仇红有点呼吸困难,无意识地微喘着张开唇,男人旋即递进去一点舌尖,毫不费力地撬开了她的齿关。 他越吻,便越有些发急了,仇红能感觉到,他本想慢慢地开始“享用”她,就像从前在神庙里做的每一次一样,他想将这个过程无限地放慢,放长,却还是没抵过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原本温柔的动作也变得粗暴起来,在犬牙与她的唇肉磕碰在一起时,毫不犹豫地便张口咬向她饱满的下唇。 “嘶——” 她疼得哼出一声,男人却没有安抚,他在闻到血的那一刻,整个人静了一瞬,旋即面具之下的那双眼有了神采。 他仍站得很直,肩膀持平,面上毫无血色。 呼吸却乱成一团糟。 他一边吻她,一边伸出冰凉的五指攀上她的脖颈。 五指微微收紧,指骨紧紧贴着她肌肤之下绷紧的青线。 疼和麻的滋味交织在一起,窒息的感觉令仇红的意识仿佛抽离了身体。 ...可体内的蛊虫却叫得更欢畅了。 仇红只是怔住了一瞬,便微微仰起脖子,顺着他的力道,承受这个吻。 男人逼迫她抬头迎合自己,这样他不需低头,就能几近病态地去舔弄她下唇上,流着血的伤口。 舌面粗糙的倒刺舔过那道血痕,令仇红又疼又麻。 血沫从他的舌尖被卷走,又入侵她的口腔,与她的唇舌交织在一起。 她的呼吸全乱,脖颈上的窒息之感令她只能下意识地顺着他掌下的力道,去找一个可供安稳的姿势,她已经完全扬起了脸,但还是不够,不足以让她完全顺应他的力道。 但她不想踮脚,于是这个吻便成了男人单方面的施虐。 他隐隐察觉到了她的脾气,眸中暗了暗,旋即一把掐上她的腰,微微用力,将人整个带起,随后抵在了一旁的墙壁的窗台之上。 这下,她要高一些了,但他还是没松开箍住她脖颈的手,反而更加使坏,指尖向后摩挲,去摸她的后颈。 唇同时也不放松,他吃够了血,便又去纠缠她的舌,舌尖勾着舌尖,津液在交抵之间于唇缝浅浅地溢出一道银线。 这个昏天黑地的吻不知持续了多久,院中的风从闹又到了静,直到男人肺腑之中全都渡满了她的气息,他才勉强饱了胃口一般,堪堪放过了仇红,却只是微微拉开了一些的距离,并没将她从怀中剥离。 这一吻结束,仇红却不自在了。 只不过是这样掐着她的脖子,吻着她,便有隐秘的潮湿在体内暗暗酝酿,下身无声无息地晕开一点湿痕,亵裤已经湿泞一片,她微微一动,穴缝便黏腻得厉害。 这感觉令她失措,旋即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动作很轻,却还是被男人捕捉到了。 “把腿分开。” 这四个字几乎是从舌尖上逼出来的。 亲吻过后,他的嗓子哑成一片,话音混着响,每个字都带着无比的难耐。 仇红静了一瞬,察觉到然后出口骂了句脏。 以往她不痛快的时候,绝不会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咽,而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她却只能用这种口头上的方式,企图占一点上风。 “你这样大费周章地出现...就是为了这个?” 男人此刻正与自己的耐心做着斗争。 他隐隐有些懊恼,因为方才那个操之过急的吻,他实在是想慢慢来的。 他们这么久没有见,他实在不想操之过急,更不想...吓到她,不想令她抗拒。 可他还是没做好,话没有说上两句,就又到了这种地步。 他没办法克制自己的眼神不去往她衣物之下的地方看,也没法克制自己掐住她脖子的手不往别的地方探去,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地去摸她脖颈上的肌肤来解渴。 他不想把这事做得太唐突。 却还是适得其反。 这一吻尽的时候,他隐隐对自己有些不快,他已经忍不了了,仇红只是站在这儿,什么都不做,就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他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他们曾经有过的肌肤之亲,也没法克制自己现在做个体面的正人君子。 可仇红的反应却令他惊喜。 她微微夹紧了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那是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只是这轻微的一下,他心头那些不快便一扫而空了。 “回答。”她的脸色还带着被他吻过后凌乱而暧昧的红,“你就为了这个来的?” 男人微微一顿,话到嘴边,却又忍了下去。 旋即在她泛着水色的眼神注视下里,极为混蛋地挑了挑眉,似乎是在说:“还能为了什么?” 仇红闭了闭眼,体内的气息莫名翻涌,克制着不知从哪升腾起的想要杀人的欲望。 “听话。” 男人却似乎是一刻都等不得了,五指摸进她双腿之间,低声诱哄道:“把腿打开。” 这一声,昏昏沉沉间,有一瞬斑斓色彩擦过眼底,留下暧昧的残影。 仇红心头像有蛊虫在咬,面上却还是不为所动,看着他,仍旧默不作声。 男人的下身已经硬得发疼了,看着仇红的时候,脑中从前暧昧的残影依然在眼底不断翻涌、闪现着。 他耐着性子,闭了闭眼,试图将那些艳景挥灭,顿了顿话音,打算再哄哄人,忽然一个极热的身体直直落进了怀里。 女人的身体,带着极致的柔,撞上他的骨头,仿佛都要变形,又滚烫得很,恨不得将他烧化。 这一刻,男人天灵之中的神经,全炸开了。 仇红从没有主动投怀送抱过。 她一向抗拒他,远离他,即使短有的被迫屈服于蛊毒而安分在他怀中,她也一定要以彼此折磨为乐,从不肯像现在这样,主动且温顺地被他圈在双臂之间。 男人的呼吸缓了一瞬。 “你想让我放松警惕,还是做了别的打算?” 他当然知道,仇红一定动不该有的念头,从那一晚,她与那个该死的男人同床共枕来挑衅自己,逼迫自己出现的时候,他就猜到了。 她想杀自己。 她天真得以为,自己这么多年不露面,是有所忌惮,害怕她找出一个法子,能对付自己。 她还妄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逃出他的掌心,过回从前自由的生活。 可是仇红。 男人的眸子暗了暗。 是不是自由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你真忘了你从哪里来,身上又背负着些什么了吗? 把她困住吐谷浑的那些时日,男人本不想将她放走。她当年那样潇洒,那样不顾一切地转身就走向了自由而明艳的大千世界,她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恨? 把她困在身边,给她下蛊,真算他仁慈了,他原本的计划是,将她一辈子囚于身边,让她赎罪,只做自己的祭品,百年之后再与他同归于一葬,这才算圆满。 却被那些该死的蠢货打乱了计划,不得不将她放回后梁,这么多年,也无法再将她重新抢回身边。 不过之后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他真切想她得紧,也十分有兴致,她既然想杀他,有意布局,那他大不了陪她玩一玩。 他寂寞了这么些年,是时候该尝点甜头了。 而且...老实说,他的脑子已经不足以提供理智,能再去思考仇红的目的和想法了。 他脑海中现在只能存在一个念头。 眼前的人,活生生的,散着热气,衣襟之下裸露了些许光洁的肌肤,只是光闯入他的视线,便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快感。 那些记忆里的艳色在这一刻凝了实状,化了层层迭涌的波浪,入侵了他身体的每一寸。 软而嫩的胸乳点在他胸膛上,蹭上他的胸怀,隔着那一点聊胜于无的衣料,不要命一般地胆大妄为,乳粒轻刮着他的衣物,肆意蹭弄。 连大脑的神经都被麻痹,荒谬又溺人的快感层迭地涌上神经末梢。 但她给他的刺激还远远不及于此。 她不知何时已褪去了亵衣,身体下面,那一方软肉淌着湿液,不轻不重地撞上他已硬得发疼发烫的阳具。 一下、两下、三下...... 而怀中的人,还顺着这节奏,微微闭了眼,轻轻地叫起来。 那真是一把叫他灵魂都发痒的嗓子,含着不该有的媚,勾着颤着,叫人发疯。 她在勾引他。 明目张胆的、游刃有余的、势在必得的。 他的骨头一根根腐蚀在这臀浪里,消融殆尽,脊髓都跟着酸软。 人到底为什么要上班TT -- 第九十九章:惩罚(sp预警) “别动。” 他几乎是压着自己的呼吸去说这句话。 怀中的人却跟听不见一般,仍然放肆地往他已经挺立的阳具撞去,臀浪带动着裙褶的流苏,一下一下往他下身勾。 仇红正微微眯着眼看他,外头的风雪大了起来,她呼出的热气都在唇边凝成了白雾,眼皮微微撩起,暗凝着他,眼睛里隐隐有着不耐和催促。 这眼神很不乖。 却在他心海里撩出了点潮热。 仇红还在不紧不慢地往他身下撞。 他伸出掌去,把那在自己下身作乱的臀肉握了个完全,冰凉的五指贴上那浑圆的一团,仇红受这么一下,有些猝不及防,上身失了平衡,堪堪两臂撑在他的肩膀,才安稳下来。 仇红能感受到他的指腹摩挲着自己后臀的触感。 她的体温惯比常人要热上一点,而他又总是冰凉,每每当他触碰她,冰凉的体温透过柔滑的肌理渡下,都能带给她最为蚀骨而销魂的欲浪。 就真如一场天穹风雪扑进了绝地轰烈的火。 火光吞噬冰晶,冰雪掩埋舌焰,玉石俱碎,兰艾同焚。 男人的五指将她一边臀肉掌握了个完全。 却不是要直入正题,而是掌心微微使力,托着她的身体向上一抬,让她拦腰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整个人倒悬起来。 这一下颠倒,仇红的视线便只能看见男人的脊背,她微微一怔,慌道:“...你要做什么?” 男人理所应当地不答。 她被架起来,完全看不见他的动作,这太没安全感也太伤尊严了,仇红试图挣扎,却觉自己双腿已经被他一只手臂牢牢箍住,半分动弹不得。 他要干什么? 仇红更慌了,这被人架在肩膀上的姿势本来就羞耻,更不要说这还是在外面,自己的院落之中。 “松手。”她道,气有些不匀,小腿用力往他胸膛踢了两下,“让我下去。” 男人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分,微微皱眉,手握住她试图再补几下的脚踝,只道: “你想让我把你绑起来吗?” 仇红对他话里的威压充耳不闻,她动了动腰,只觉自己的臀这样大喇喇地敞在他肩膀上太过不雅,面上绯红一片,道:“别废话!让我下来!” 男人却还是没动。 除了她自己的呼吸之外,只能听到些不寻常的声响,仇红能感觉男人的掌心从自己的臀上撤去了片刻,她微微一怔,旋即便感受到,自己的小裤被人提在了手里。 他食指漫不经心地提着她的裤沿,作孽似地往上紧了紧,小裤被拉得极开,一下就擦过了还在淌水的肉缝,微微用力,绸料便慢慢悠悠地往肉缝的中心蹭去。 痒。 好痒。 湿热混着痒意,让她躁动不安。 她情不自禁地夹住腿,本意是让他不要再作乱,却不想这一夹,却让下头湿泞的布料贴着自己更紧了。 也更方便男人轻轻巧巧地扯弄她的小裤,一点点擦弄她敏感而发烫的肉缝。 这被人把控的感觉很不好,仇红试图克制,大腿收得更紧了,狠狠夹住那裤料,试图让他不再作乱。 男人察觉到她的动作,却不慌不忙,只是饶有兴味地将食指在她后腰上点了点,旋即轻哼出一声: “这么急?” 这是摆明了羞她。 仇红下意识就往他胸前踢去,耳畔便传来清脆的一声—— “嘶拉——” 她的小裤被撕开了。 臀肉猝不及防地在他肩膀上暴露了个完全。 趁她反应的一瞬,男人提着她裤沿的指尖便微微使力,一手向下,便将那弱不禁风的布料撕得细碎。 外头的风雪极凉,他就这么撕开她臀上最后一张遮羞的衣物,绸料破碎的声音激得她耳廓不停发热。 她被这一下结结实实地吓住:“你到底要——” 话没说完,臀上就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 “啪!” 极为干脆的一下。 男人的五指拍上她的白生生的臀,留下鲜红的掌印。 这一下把仇红打懵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人这样打过屁股。 入骨的羞耻感和莫名的快感同时涌上了神经末梢,那冰凉的指腹甫拍上她的臀,似乎立刻便潜进了皮肤里,冲着骨髓而去,麻痒感填充了骨头的缝隙,直刺着身体每一寸的经络,无处可躲。 她微微一滞,旋即羞得发耻,咬牙切齿道: “你怎么敢——” “今天不干你好不好。” 男人却刻意不顺着她的话,而是自顾自慢条斯理地开口,一面说,一面蓄力,又在她臀上落了结结实实的一下。 “啪!” 这一下比方才那一下更重,更疼。 掌风干净利落,在臀上掀起一道情色至极的肉浪。 “啊。” 仇红受了这一下,喉中短促地哀叫一声,还未来得及从臀上的疼麻感缓过来,底下的人又继续说着:“你平常不乖,都无所谓。” “但今天是新年,我不想跟你置气。” “但是总得给你点惩罚,是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将她掂了掂,从肩膀上放下,挪进自己的怀抱。 却不是让她正对着自己,而是将她调转了个个,脊背贴上自己的胸膛,他双手穿过她的膝弯,握着她的腿心,将她抵在自己怀里。 这是个比之前还要羞耻的姿势。 她的双腿被男人打开到极致,裸露的下身暴露了个彻底。 她还来不及慌张,身后的人就这样抱着她径直往院中的池塘走去。 池面上已经浅浅漂着浮冰,正是寒冻的时节,池面无波,池底也空无一物。 男人就停在这池旁,微微侧过脸看她,以命令般的口吻吐出两字: “低头。” 仇红还发着懵,下意识照做,低下头去,入眼的却是自己裸露着臀,双腿大张,被男人抱在怀里软若无骨的模样。 更要命的是,水面反射之清晰,她甚至能看到自己腿心之间,穴缝被打开后下意识一张一合的情态。 情色至极的画面令她霎时冲红了脸,慌张地移开头,口中叹息般地躲避着:“别,不要。” “乖。” 他贴着她的耳廓道,“你想让我掐着脖子让你低头吗?” “还是想让我把你扔进去?” 这句话令仇红羞愤至极,但她嘴上却仍不松口,梗着脖子,逆着他的话斩钉截铁道:“那你把我扔进去吧。” 这一声可真果断,男人一怔,旋即微微垂眼看她。 她的脸还涨红着,眼底泛着水光,这样柔软而勾人心魄的模样,说出的话语却还是带刺,根根往他身上扎。 男人默了一瞬。 “你刚刚问我,今日出现,是不是只是为了这个。” 旋即开口,一面说,一面将手指,刺入了肉穴。 这一下将仇红惊得一颤,不自觉往他怀里退了退,男人的手指却刺入得更多,食指蜷缩,向上刮了刮内壁,听见仇红情不自禁的一声呻吟,他轻笑一声,旋即将拇指覆上外阴,有一下没一下地抠弄着颤抖的阴户。 下身的刺激太过,仇红差点缓不过来,这个姿势又别扭又羞耻,她动弹不得,只能沉溺在下身唯一的知觉里。 他的食指还在穴内作乱,咕啾咕啾的水声源源不断从下体传来,听得她面红耳赤。 蛊毒在体内横冲直撞,因着他的动作而无比亢奋,她浑身的意识都被夺去了,只能被蛊毒驱使着,下意识紧紧贴着身后的人,感受他身体上凸起的每一根骨头,感受他冰凉的体肤。 男人垂着头,专心致志地弄她的穴缝,眼底却是清明的。 垂眸看向怀中因情欲而眸光荡漾的仇红,她的呼吸错乱地打在他衣襟,两手无力地搭在他的腕骨试图阻止,却又被他手上的动作撞得肉身迷乱,毫无抵抗之力。 他手上动作没停,嗓子却哑了,伏在她耳边,轻声道。 “...今天是新年。” “...你从前会为我守岁。” 这句话,他沉在喉咙里,字音都带着模糊。 “...什么?” 仇红被情欲折磨着,整个人起伏不定,耳边的声响都被下身的作乱搅成一团浑水,听不真切。 “你说什么?” 他却沉默了,盯着她浑身潮红的模样,眼底暗了又暗,最终吐出了另一句话: “从前的新年,你都会来找我求欢。” 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久到足以被遗忘,却又艳情地刻进他骨血里,让他一辈子都要为之沸腾,为之发狂。 他仍记得。 那是他苏醒后过的第一个新年。 苍狩山上久违地染上一片尘世之中的喧闹,廊檐拱底红笼高挂,香火熏热了佛塔之上的残蜡。 椒花颂声,一片炫目之中,最为静谧的庙宇深处。 佛像之下,少女温软的皮肉正毫无保留地缠上他的肢体,她被他抱着,下身紧紧地纠缠、作乱。 她放肆地叫着,不顾这屋内的法相庄严,不顾外头的人声潮沸,喉间哀哀的声音被烛火撩出湿润,缠绵地钻进他的耳朵。 膏肓+上班=肉身双重摧残 -- 第一百章:除却巫山 劫蛮还记得,她慌慌张张闯入庙中,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的模样。 门嘭得被推开,却没被合拢,闯进来的不速之客好像无暇去管,她慌忙地闯进来,又很快地失了声响,外头席地而起的寒风趁虚而入,风尾扫过绸幔,扭曲铜台之上跳跃的焰舌,光影晃了一地,搅乱劫蛮眼前的经文。 他微微侧过头,身上的符文被风带起,应声而下。 风叩响台檐,铜铃急急相撞。 符文吹落一地,又被卷起,飘向燃火的铜烛,火光之中,烧了个粉碎。 劫蛮盯着那符文燃烧后的余烬,微微敛眸,耳畔的嘈杂却没能即刻声消云散。 窸窣的声响如同蚁类啃啮神经,低低地盘桓在庙殿之下,成了风声之外,一道突兀而挥之不去的磨人之噪。 劫蛮眼底闪过一丝愠怒。 那个误闯进来的不速之客,还在这里,她是这片空谷之中唯一的躁动不安。 搅了他的清净,令他心烦意乱,只想除之后快。 脑中有一根紧绷的弦被拉断了,他闭了闭眼,竭力克制着心头的不快,缓而慢地收回了抚经书的手,微微松动掌上的筋骨,从蒲团之上起身,而后轻缓地敛了声息,冲那人藏匿之处而去。 她就躲在幔帐之后,地上落的是凌乱的影子,冰凉的空气里,劫蛮微微闭眼,就能察觉到她纷乱而嘈杂的呼吸。 那声响太乱、太吵了,混着一股陌生女子的滚烫体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感官,折磨着他的心神,吵得他鸡犬不宁,眉心紧皱。 而这种令他厌烦的感觉,越是靠近,就越加强烈,他脑海中的意识就越乱。 他恨不能现在就让她安静,最好是一劳永逸的那种安静。 嗒、嗒。 脚步停在了那唯一阻隔他杀心的绸幔之后。 他微微缓了缓心神,偏头,借着月色审视里头待宰的羔羊。 窗外的月亮很圆,月光之下,劫蛮能看见她因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肩骨,和她背对着自己,微微挺起的纤腰。 他还能闻到血的味道,这令他不自觉有些发狂。那血液十分干净、清澈,闯进他嗅觉的时候,令他无法自控地浑身发颤了一瞬,但因为他厌恶这个吵闹的人,不屑于用她的血,那点狂热便迅速地从他体内冷下去,烟消云散。 心底只有一个念头在响。 他只想快些解决她,让她安静。 五指微微收紧,一只手撩开了绸幔,可他心头积攒已久的杀意,却在看清少女侧脸的那一刻,灭了。 那一双带着水光的眸子,在月色之下,隐隐闪着微芒。 这个场景他曾经看过无数次。 这双眼睛的主人他也曾铭记过无数次。 却没有一回,这样令他心头震荡。 *** 劫蛮垂眸便能看见,怀中人的身体被自己顶弄得微微发着颤,圆润玉白的脚趾就蜷缩着搭在自己的腿边。 他们做得很急,很粗糙。 她甚至来不及去脱他的衣服,也来不及将自己剥干净,便急匆匆地张开腿,将自己的穴打开来,迎接他。 刚进去的时候,她疼出眼泪,下身好像撕裂,却不敢喊,只敢在他耳边怯怯地叫。 劫蛮试图退出去,他已经隐隐闻到了她齿间血的味道,那会让他无法自控,他试图退出去,可她却不依,察觉到他的动作,那底下的水穴更一刻不停地缠上来,磨着他,她的人也是,依依地用胴体碾着他身体的每一寸轮廓,每一寸肌肤。 她很乖,又十分卖力地将底下戳弄的阳具狠吞进穴内,甚至忘了疼,更会迎合着他挺腰的动作,一下一下往下坐,方便他将那东西戳刺得更深。 她这样索求,这样欲望翻腾,劫蛮只觉得自己被抛上了云端,只想沉溺在她带来的无比快感之中。 甚至也忘记了顾忌她尚且嫩生的穴,只管一下一下往里顶,往最深的地方撞进去,要将每一寸都纳进她的穴道。 她被撞得腿心发麻,身体不自觉地在他怀抱之间舒展成一个漂亮的弧度,她的脸微微仰起来,眼底的水光是模糊的,纤长的脖子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眼下。 劫蛮强忍着自己撕咬的欲望,他只是这样看着她,看她的眼睛,腰挺动得更凶,更猛,一下一下,都往她的最深处去。 只有在不断撞入她身体的时候,劫蛮能感觉到自己空洞的胸骨之下,好像有什么声响在缓慢地回笼。 他沉睡的时候,也总是做这样的梦。 关于她的。 场景却不同。 有时候是一副很和睦的场面,她乖乖地跟在自己后头,低眉顺眼,依依地唤他姓名。有时候又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她拿剑指着自己的喉咙,毫不怜惜地在他喉间留下一道血痕。 但无论是乖巧地唤完他姓名之后,还是拿剑伤了他也好。那个最后仍然在他怀中乖乖献吻,毫无保留地与他肢体相缠的,也是她。 或是舔舐他的伤口,一点一点用舌尖却安抚他的伤处,或是坐在他腿上,居高临下要他仰头与自己唇齿相缠。 都是她。 沉睡的时间是漫长而孤独的。 劫蛮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黑暗之中度过多久,他被沉入了深海,眼看就要完全沉进那水底,却又在无比死寂里抓住了最后一星要湮灭的神智,他想起了她,于是硬生生挣扎起来,拼尽全力争夺自己的意识。 如此反复不迭,如此一遍又一遍自我拯救。 直到有人揭开了那尘封百年的冰棺,将他从深海之中打捞而起,再用残忍的仪式复活他。 再睁眼的时候,天地已换了人间。 劫蛮却并不能真实地感受“死而复生”。 一切是陌生的没错,但一切也是乏味的。 同他被葬入冰棺之前,没有任何不同。 他不屑于活着,也不惧怕死亡,他洞悉这些人的筹谋,却无心干涉任何野心勃勃的宏图霸业。 他甚至开始怀念起沉睡的日子。 至少还有旧梦可温。 但今天,一切都不同了。 直到少女温热而赤裸的酮体贴上自己的。 直到他们再度有了一个呼吸纠缠的吻。 劫蛮才生出一种能够重活于世的侥幸。 他垂眸看着怀里的人,她仰着头,安安分分地被他吻着,那模样和记忆里的别无二致,甚至比记忆里的还要先后,还要温柔。 她的发丝纠缠着自己的,彼此胸膛紧贴,她的腿搭在他的腰,脚踝随着撞击擦过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像是骨头相撞,激烈得令人面红耳赤。 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心潮澎湃的了。 怀中人浸在灭顶的高潮里,肉穴一阵阵吮着他闯进来的性器,卖力又热烈地讨好,每撞进去一下,劫蛮都能感受到被寸寸包裹住的头皮发麻的快感。 她细白的手指抵着他的肩膀,微微用力,似乎要将他的衣物抓得变形。 她颤得很厉害,腰上泄了劲,整个人往下坠,穴瓣却被可怜地撑得更开,裹着吮着他硬得发疼的阴茎。 声音却是欢愉的,无意识地泄出呻吟,声音被撞得摇晃,吐字的时候,差点咬伤自己的舌头。 “痒、还痒......” 她诚实地吐露着欲望,难耐地用乳尖去磨他的胸膛,眼尾的一抹水红微微掠过他眼底,劫蛮的呼吸不自觉地停滞了一分,旋即更凶地挺起腰来,往泛滥的穴内狠凿而去。 如同溺水一般,两个人的意识在清醒和沉迷之间上下来回,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欢愉,只觉得灭顶的窒息中又生出无尽的快感。 那是荒唐的一夜。 直到月亮彻底被隐在了云层之后,她才脱力地倒在他怀中,彻底不省人事。 在她昏去之后,劫蛮的双眸一点一点清明起来。 他轻轻地撩开了她的额发,烛影之下,少女的眉眼完整而彻底地落入他眼眸之中。 劫蛮很清楚,怀中这个人,已经不是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她了。 但没有关系。 无非是没那么相似罢了。 他只需要一些时间,一点一点,就能把她重新变成他记忆中的模样。 *** 京城,将军府。 仇红在池塘外头遭过那一阵凉之后,身体就又开始发起热来。 她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也忘了自己是怎么被人抱进屋中榻上的,只记得那冰凉的体温浅浅撩过了自己的额发,便彻底消失在了五感之外。 那人走得十分干脆,就像他随心所欲便能来一样。 仇红心头十分不快,试图睁开眼,也试图说些什么,但意识竟沉得令她无法抵抗,只能无力地感受到那人逐渐远去。 算了。 他能走也好,至少她无需心烦意乱。 本以为再醒来时身上免不了又是一阵折腾,次日转醒的时候,却觉自己的身体格外地清爽舒适,毫无半点病过的痕迹。 这简直...奇了怪了。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是那冰凉的一下在自己额上抚过起了作用,但仔细想来又觉荒诞,心头还是有疑虑,吩咐李叔再熬上药以防万一以后,才刚歇下,裴隽柳便打着拜年的名头跨入了将军府的门。 开口却并不是恭贺新年之类的好话,而是一句中气十足的—— “宫里头出事了!” 一百章按爪! -- 第一百零一章:神女 “宫里头出事了!” 裴隽柳人还没跨进仇红的别院,这一把好嗓子便穿过了青墙,惊动了隔窗边的冷梅。 仇红虽不大清楚,她何时与裴隽柳关系这么熟稔了,大年初一的好时候,她竟还记得来拜会自己。往年这种阖家欢乐的时候,仇红总是一个人独过,裴映山还在的时候,除开战事吃紧的那几年,他们共在军中同过,其余时候,裴映山都会在裴府与家人团圆。 不过一到初一,裴映山便又跟在仇红身边鞍前马后,像是要把什么补回来一样,一整日都片刻不离。 想到裴映山,仇红一下子想得有些远,却还没真正来得及伤感呢,又被廊外传来的一嗓子打乱了思绪。 “出——事——了!” “宫里出事了!” 仇红眼睁睁看着隔窗外梅上堆的雪霜一颤,轻抖落了雪屑,声响晃了叁晃,通廊尽头才渐渐地显出个人影。 先入眼的是裴隽柳身上水红色的夹袄,整个人嫩生又柔美,只是她走得极快,将那袄衫的形制活脱脱叫风撞散,白皙的面色也因脚步过快而泛出些红来。 真一个转角远远瞧见仇红了,她反而慢下步子,收了方才不正经的态势,悠悠地挪过步子去,板正身体朝仇红一福,弓下腰,发钗上的流苏也随之一荡,亭亭立立地立在屋前的石阶上。 “元正启祚,万物惟新,仇大将军尊体万福。” 眉目秀静,仪态端庄,做足了礼。 讲八卦之前,她还没忘了正事,先冲仇红拜了新年。 仇红受了她这一拜,也不含糊,虽然每年元日与将军府来往的人不多,但李叔总备着压岁钱,方便仇红哪日在外应酬取用,今日裴隽柳算是来得巧了,摘得头筹,成了领将军府压岁钱的头一人。 她抬了抬手招呼裴隽柳进屋,然后拿了压岁钱给她。 裴隽柳收了红包,规矩地收好,笑得更甜了,黏着嗓子同仇红说了声谢谢,便随即落座在罗汉床的另一头。 “方才听你府上的管家说,你病啦?怎么开年就病了?” 仇红正要张口就来些胡话搪塞,话还没出口就被裴隽柳打断了话头,不知是错觉还是如何,仇红抬眼看裴隽柳,只觉得她今日格外兴奋,眉飞色舞,整个人笼罩在一股莫名的光环之下。 这种感觉在裴隽柳开口的下一句话得到了验证。 “病了也没事,我说个宫里头的笑话,保准你开心,一开心,病气就全跑了。” 仇红一口气闷在喉咙里,她虽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歪理,却不好搅裴隽柳的兴致,只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让裴隽柳开讲。 宫里头能出什么事,能让裴隽柳如此幸灾乐祸又大动干戈地跑来她府中传话? 仇红左眼皮隐隐跳动两下,微微有些不妙的预感。 好在裴隽柳不打算卖弄关子,她只微微清了清嗓,便微微压低声音,道:“昨日大朝会,各国不是按例进献奇珍异宝么,这薛延陀啊除了照常进献给皇室那些稀奇玩意儿以外,竟在大朝会之后,偷偷给皇帝送了一个女人。” 她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仇红靠着一方软垫听她说,表情很淡地盯着她的眉眼,没什么反应。 “你知道他们那个主使怎么说的么,这是他们薛延陀的神女,有通晓古今之力,窥探天机之能,此番入后梁不为其他,是为遂旧时心愿,只祈求皇帝能在京中给她一席之地令她自活,其余都无需皇帝分神。” 裴隽柳越说越激动,义愤填膺般的,说到嗓子都跟着颤了几下。 “这话也太假模假样了!”她一面咋舌,一面自顾自给自己沏茶润喉,“美人计就美人计吧,这薛延陀还真是一个烂招用个没完,这回竟还搞这种花头,真是受不了。” “从前那个什么薛若还不够,现在又来了个神女......我看真是贼心不死。” 仇红本对她讲的事情提不起来兴趣,但看她这副颇为在意的模样,不禁有些失笑。 “然后呢,皇帝怎么说?” “你问到点子上了,你猜怎么样,皇帝还真收了!简直稀奇。”裴隽柳说着,掰了掰手指,“虽说宫中这些年也的确新人不断,但亲眼看见皇帝将一个外族女人收入宫中安定,还真是令我有些......” 或许是没想好怎么安分又准确地描述自己的心境,裴隽柳下意识收声,不说了。 她一不说话,屋中便沉默起来,仇红的思绪也跟着沉下去。 这些年,皇帝虽称病移居华清宫,宫中的新人却一年都不曾断过,说来是极可怜的,她们之中的有些人,这几年甚至都不曾见过自己的夫君一面,独守空闺也就罢了,年华就这样在一日日无果的等待中空负,实在令人扼腕。 想到这,仇红微微有些头疼,她朝外看去,缥缈的雪影像一丛如雾气般的纱花,两叁只寒鸦落在梅花枝头,她的目光就随着那寒鸦而去,声音淡淡道:“这事情也不大,你怎么就这么急了?” 裴隽柳轻咳两声,“我还没讲完呢,昨日宴席...哦对,昨日你还逃席了你知不知道,我都只能和裴照川坐在一块儿...他这个笨人一听说你没来就茶饭不思了,一顿饭也没吃上几口,不知道在和谁耍脾气,哦好像说漏嘴了,不对,你知道他喜欢你吗?不知道我就先替他说一下,他以为自己瞒得可好了,但是我早就知道哼哼哼......” “想问我为什么知道吧,呵呵,其实很简单。”裴隽柳无奈一笑,“他每回出去打仗写的家书都不往家里寄的,每次都往将军府送,你不晓得吧?因为都是我拦下来的,不仅拦下来,我还要帮他写家书假装送去姑母那里,不然你、我、他,我们叁个都得玩儿完!” 她这一通话说得毫无停顿,仇红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眼见着她越说越远,只得连忙打断道:“说重点。” “嗯嗯重点来了,你不在我很无聊啊,又不能明目张胆地偷看弃疚哥哥,便只能赏个脸看看宫中的妃子们表演了,那个时候本该由越贵人献舞的,一切都很好,结果这越贵人不晓得为什么,羞带怯地推脱,皇帝当着众臣的面问她缘由,她不说,就是不愿跳,到后面皇帝都有些不耐了,脸色沉地我都有些害怕......” 裴隽柳说到此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可那越贵人还是不肯跳,一个劲推脱,正当我以为这宴席肯定要以悲剧收场的时候——” 她拍了两下掌:“德妃出来解围了,结果是那越贵人已有身孕,太医嘱咐不得擅动,以免损了胎气,有伤腹中龙子。” 仇红的手轻轻地在袖中捏握。 皇帝子息淡薄,宫中虽有十叁位皇子,但真正是皇帝血脉的,也无非十位。 这十位之中,大皇子尚在襁褓便不幸夭折,叁皇子宋岁出生不久便招惹时疫患下脑疾,四皇子宋言又因嚣张跋扈屡屡犯禁,被皇帝贬入蜀地就藩后郁郁寡欢离世......几日前,五皇子宋斐又遭腿伤变故。皇帝的这些儿子,虽出生天家,却免不了人祸天灾。 子息之痛,便一直成了皇帝心头挥之不去的隐忧。 说不清是避讳还是旁的,自十五年前宋悠出生后,宫中虽仍有后妃得一时盛宠,却再无新生儿降世。 如今越贵人喜得龙脉,单单从表面看,或许对于天家,对于皇帝,的确算得上好事一桩。 “皇帝龙颜大悦,当即抬了她的位份。”裴隽柳并未注意仇红的变化,她正说到兴头上,专心致志,“还赏了好多好多东西呢。那越贵人的爹嘴快咧到天上去了,一个劲谢恩谢恩。” 仇红边听她说,心中的思绪却缠成一个结,怎么也绕不开。 “不过好笑的是,昨晚皇帝却没去这新晋位份的越嫔殿中,也没照惯例与文皇后共度新年......而是到了那薛延陀神女,远在京郊的摘星阁。” 仇红听到此处,心头一动,困惑道,“为何?” 在仇红眼里,皇帝并不重欲,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讲,他甚至到了六根清净的地步。 这样一个人,他为什么在元日之夜,不顾正妻和嫔妃,选择远赴京郊,去寻一个虚无缥缈的‘神女’? 裴隽柳的声音还在继续:“而且,一晚过去,宫中也并无任何旨意传出。神女还是神女,皇帝还是皇帝,什么都没有。但是......那越嫔听说了皇帝的去处,据说寻死觅活,一早便去寻了文皇后那里哭天抢地。” “她闹得极凶,文皇后念及她身子,不好阻拦,只得任她撒气,却不想这越嫔实在是个刚烈的性子,竟一不做二不休...狠动了胎气,我来你府中的时候,太医也正往立政殿赶去。” 裴隽柳叹了一声,“新年的第一天,难道就要见血么?” -- 第一百零二章:皇后 裴隽柳话说完便没了下文,自顾自吃上了茶点,仇红闻言,却暗自为越嫔捏了把汗。 因一个外人生妒,此事不大不小,后宫常有,可事情坏便坏在,越嫔生妒也就罢了,却因此擅自伤了腹中龙子,那可就是招致祸患无穷的大罪。 仇红虽与越嫔非亲非故,但若新年便迎此不幸,既失了孩子,又引皇帝厌弃,她将来的日子只怕是如履薄冰,仇红不得不替她伤怀。 她出神的间隙,裴隽柳在一旁顺嘴道:“我今日正要去宫中同皇祖母拜年,如今想来也是去不成了,还是躲躲风头吧,不然一会儿圣驾回銮,宫中指不定又要怎么......” 话未说完,罗汉床对面的仇红却忽然站起身子,一整衣衫,对她道;“你要入宫?不妨带我一起?” 裴隽柳“啊”了一声,摸不清仇红想干什么,一时舌桥不下,呆愣地望着她。 “反正顺路。”仇红揉了揉手腕,“你不是喜欢看热闹吗,还等什么?” 裴隽柳本不想动,但听了仇红这话,也觉有理,微微擦了擦嘴角的残渣,便答应与仇红作伴。 一路上二人畅通无阻,裴隽柳时不时拉着仇红说话,可方一入了宫门,她便自觉安静,整个人都规矩了起来。 两人就这样各自安静地迈入立政殿,殿门口正挂着遮雪帘,一群新服绫罗的女人正垂首低眉,立在殿前的石阶上。周围的宫人站得丈把远,整个画面仿佛凝住了一般。 立在最前面的女子仪态出众,肤白若雪,远远的,仇红便能瞧见那一身缎绣玉兰氅衣,在雪色之中亭亭的模样。 这便是后梁的文皇后,宋允之的生母。 裴隽柳一见着这场面,暗道不好,心里直打退堂鼓,但又因旺盛的好奇心作祟,强压下了恐惧,还没来得及跟仇红通气,一旁的人将这殿外的架势扫了一眼,竟对她说:“我便送你到此处,你好好同太后拜年。” 这就想跑? 裴隽柳眼疾手快,拉住了仇红的手腕,强硬地把人留住,一边拉一边咬牙切齿:“都走到这儿了!你怎么能卸磨杀驴!” 仇红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快,早知道方一入宫就该把她甩掉,但仇红丝毫不慌,一面躲着裴隽柳抓她的手,一面有理有据反驳道:“第一,你不是磨也不是驴,切莫自降身份,第二,我本来就只是顺路,我都送你到这儿了,已经仁至义尽,这位施主还是快些放我走吧。” 但她显然低估了裴隽柳的难缠程度,她越说裴隽柳便纠缠得越起劲,本来她自己也有些害怕,想着要不就打道回府得了,结果现在看仇红这副模样,她今天还非得看这戏不可了! “没门儿!你今天偏就得留下来!我要是放你走我就不姓裴!” 这一声动静太大,引得立政殿宫人闻声呵斥:“何人在此喧哗!” 裴隽柳一听这声音,更来劲了,嘴上嚷嚷着:“来人啊!来人!快来人!快来助我一臂之力......” 却没如愿把宫人叫来,而是把文皇后从殿前唤了过来。 正在纠缠的两人瞥见那抹窈窕身影,都是一惊,旋即各自松手,安分下来。 “何人在此吵...仇大人?”文皇后本面露急色,匆匆地赶来,却没想到会在此地见着仇红,免不了一怔,话也哑在喉口,正困惑间,旋即又瞧见她后头的裴隽柳,登时了然,眉眼间的忧色一散,“原是隽柳带着大人入宫了。” 仇红想走走不了,只得与裴隽柳齐齐行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 文皇后摆了摆手,垂眼看向仇红。她实在有些恍然,她在宫中的时日待得太久了,已有许久许久未见过仇红,如今猝然一见到她的模样,时间仿佛便从身体里倒流,她恍惚又想到了经年之前的一些时光,不知不觉声线放得极轻:“...我与大人,也已有多年未见了。大人近来身体可还安好?” 仇红还是那副模样,待人待物,却规矩了许多,闻言,躬身道:“多谢皇后挂怀,臣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么。 这分明是假话。 政务上的事情,她虽不干涉,却也多少有些耳闻,仇红的遭遇,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那都是要扒层皮削断骨的, 皇后心中一叹,面上却微笑,道:“那便好。今日大人入宫,可是有事?” “皇后娘娘,是隽柳与大人有约在先。”裴隽柳先一步截了仇红的话,“本想等隽柳同皇祖母拜完年,我与大人可以一同去校场,大人可以在武教开学前教我叁招两式。却不想皇祖母不在,兴庆宫的宫人说皇祖母来了您这儿,还说越嫔出事,宫里头的娘娘们都赶了过来?” 她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仇红闻言,不知道是先苦笑裴隽柳将来要做她的学生,还说先叹息她现在真是退无可退,无处可逃了。 只得面上不漏破绽,微笑示意。 文皇后闻言,伸手怜爱地抚了抚裴隽柳的头,道:“隽柳有心了。的确是越嫔出了事,现下太医正在殿内医治,太后也在内守着。” 她沉默半晌,眉眼间又聚了些愁,淡声道:“你既来了,便也在外头一同候着吧,太后今日心气不顺,见着你也能高兴些。” 末了,又对着仇红道:“只是多劳烦大人你了,还得在此处等候。” 裴隽柳目的达成,乐不可支,面上却乖乖收敛笑意,对着文皇后温声道:“多谢娘娘。” 仇红有气无力:“臣多谢娘娘。” 立政殿外,本沉默候立的一众后妃远瞧着皇后一行人入内,皆是面面相觑,却又无人敢作声。 裴隽柳像是见惯了这场面,轻车熟路地带着仇红往队伍末走去,两人正站好,只见一宫人慌里慌张地便迎上文皇后,压低嗓子通禀了些什么。 裴隽柳作势欲偷听,被仇红捏了后脖颈往后提。 两人视线之内,便之内瞧见文皇后的脸色微微一沉,旋即又侧过脸轻声询问了些什么,那宫人闻言摇摇头,旋即又擦了擦额上的汗,撩袍往殿内去了。 裴隽柳心里着急,低声嘟囔:“说了什么啊?” 仇红没去管她,只专心致志地看着视野之内的文皇后。 她遣回了宫人后,便侧面,朝东角楼的方向看去。 仇红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处是佛堂, 此时正摆香案。明明是新年初日, 这天色却暗淡得化不开,香案之中的白烟也仿佛被压制在下,积化不散。 仇红只觉心头更为闷重了几分。 她今日不该来的。 无论最后越嫔的结果是坏是好,她都不该来的。 究竟还是不该动那一点侥幸的心思。 她这样想着,心头又梗住几分浊气,正不痛快的时候,立政殿的宫道上传来一声势如山倒—— “皇上驾到——” 闻声,一众人软了双腿,齐齐下跪,在殿门前请安。 皇帝的黄金撵停在殿门的石阶前,吴守忠将皇帝迎下来,低头看着这跪地的一群妃子,人影重重迭迭,莫名地让他有些脊背发凉。 今早宫里头一来消息,吴守忠便从心肚子里叹出一口长气。 这可是新年第一天,这越嫔怎么就想不开,要去犯这种弥天大错? 明明身怀龙裔,整个后宫那就是一人之下的尊贵,皇帝怎样优待都还来不及,偏偏要去犯这种蠢,争这种宠?还如此不识相地牵扯上了皇后?想着,他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皇后,心中一叹。 今早越嫔寻死觅活的消息传到皇帝耳根子里时,吴守忠替皇帝更衣的手都没颤过一回,意料之中,皇帝听闻此事,虽然生怒,却也没真动气,直到那传事的小太监提及了皇后,说太后因越嫔出事罚了皇后,让她带着一众后妃在殿外头守着,越嫔不见好便不许离开,皇帝才真正沉了脸色,当即从摘星阁返回京中。 皇后身子骨一向弱,当年冒死生下太子爷以后,就更是伤及了根本,最初的那几年,一到寒冬,差点便熬不过来,都是皇帝费尽心思,寻遍名医为皇后疗养,皇后这些天才眼见着一点点好回来。 太后今日一罚虽是事出有因,且念及她身体没让她跪,但就只是让她在外头挨冻,也足够伤她的身子骨了。 回京的路上,皇帝的脸色就没好过一分。 吴守忠那时便知道,越嫔这一回,就算是侥幸保下自己,保下孩子,将来的路,那也是凶多吉少。 果不其然,皇帝方一下撵,便急着朝皇后所在而去。 可越走近,那动作却越慢,皇帝的视线往跪着的人群掠过,百人之中,忽地有一道身影吸引住了他的目光。 像是没料到这些人之中还有一个仇红,皇帝微微一怔,他并没有刻意去发现这个人,她只是站在那里,一群燕环肥瘦之间,她一身素朴,整个人甚至显得有些寡淡。 他却还是一眼便瞧见了她。 这使他的脸色微微有些和缓。 仇红倒没正眼看皇帝。 她今日入宫,并不是为了看这场戏来的。 也自然不想见皇帝。 所以连眼都懒得抬,只低着头。 仇红(高贵版):别来沾边 -- 第一百零三章:刺痛 皇帝沉默了片刻,视线在那队伍之末的人身上扫了一圈便收回,而后将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皇后身上。 她跪得极直,帝后之间本无需这样的大礼,更何况皇帝一向对她恩宠有加,他什么时候要求过她以这样卑微的礼侍候过自己?更何况此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何必将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但今日,皇后像是执意要表态一般,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那一张本来温润顺眼的脸也藏在这低头的动作里,半瞧不见。 这颇令皇帝有些不快,他微微垂眼,欲伸出将她扶起的手也僵在身侧,动也不动。 吴守忠跟在后头瞧,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但脊梁却被迫晃了个颤儿。 诡异又沉闷的氛围之下,殿外忽地吹过一阵寒风,皇后本就煞白的脸色更淡了几分,皇帝垂眸凝着她,想了想,关心的话吞下肚子,脱口的只有两字,沉道:“人呢?” 这一声过后,文皇后才松了气,仰面答道:“在殿中,太医仍在诊治。” 皇帝闻声,面色并无波澜,只道:“你随朕入内。” 这是宽恕她的意思。 末了,又对着外头惶恐不安等着的一众人道:“都入殿吧,在外头等着,人就能转好了?” 众人如蒙大赦,齐齐谢礼,队伍后头的裴隽柳闻声,忙舒展了一下腿。 仇红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地跟着入了殿内。 *** 一众后妃被留在主殿等候,帝后二人则前后入了配殿,不过一墙之隔的寝宫之内,方一踏入,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夹杂着女人尖细的吐息便直冲天灵而来。 皇帝双眉微蹙,还未坐上主位,便问道:“太后也在?” 皇后点头,皇帝便头也不抬地吩咐:“让太后回兴庆宫。里头除了太医,不要留人。” 说罢,看了一眼吴守忠,“你们都出去。” 吴守忠闻声,同立政殿里的宫人对视一眼, 压低了呼吸和脚步声, 双双退到外面的地屏前去候着了。 人影一撤个干净,殿内便显得更加冷寂,文皇后看着坐在主位上的皇帝,却并不慌着迎上去。 天很沉闷,明明是白日,宫中却早早地掌起灯,配殿内的烛火燃得极旺,皇帝又坐在灯旁,轮廓便融在这光晕中,脸上明暗交错分明,皇后远远站着,便能瞧见皇帝眉眼间的翕动。 仔细想来,她其实已有许久许久,未曾这样近,这样清楚地看过自己的夫君。 也许久未曾与他独处,与他说上几句夫妻之间的话了。 方才雪地之中,他低头问她话的那一句,还是他回宫之后到如今,对她讲的第一句话,将才那垂眸的一眼,也是两个人头一次四目相对。 若换做从前的自己,怕是要为了这一眼,这一句话,辗转执念许久。 但今日,皇后全然没有那样的悸动。 她在暗影之中瞧着皇帝的脸庞,他侧着身,手上不紧不慢地磨着佛珠,眉宇之间,全然寻不到一点焦灼。 对于越嫔,无论是她的性命,还是她腹中胎儿的,皇帝都显得并不急。 这个残酷的事实令皇后心口一痛。 但她尚来不及说些什么,太医便匆匆地寝宫内出来通禀,他方一迈出步来,整个人便跌在了殿内,扑通跪了下来,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禀皇上,越嫔娘娘...此番已有血崩之兆...臣等,臣等已竭尽全力,可观如今之形势,怕是大人孩子,只、只能择其一保下...臣等...臣等......” 哆哆嗦嗦,字音模糊,每个字都带着心惊胆战下削尖了的颤。 皇后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绢帕。 而主位上的皇帝只微皱了眉,“舌头捋直再说话。” 太医忙打直身体,道:“越嫔娘娘执意要保下龙子,甚至甘愿牺牲性命,太后在一旁劝说不停但无果,越嫔本就有身崩之像,若再拖下去,只怕凶多吉少...一尸两命,臣等,臣等实在不知如何定夺,还请陛下......” 风吹,劈里啪啦地打着琉璃瓦顶。 皇后屏住呼吸,眼中不知何时已泛红了,她抬起头去,寄希望于主位上的人一句大恩的话,将她从这样的焦灼中解救下来。 皇后明白,皇帝虽然冷情,但对于越嫔,至少是有心的。 不然只堪堪回宫的这数月,怎么就只越嫔独得恩宠,还一举孕得龙子? 本着帝后的情分,嫁入天家的这些年,她从不细究皇帝的偏爱与恩宠。而身为皇后,这么多年她将这把风椅坐得极稳,不争不抢,不妒不怒。 于情于理,她都对得起他。 所以他宠谁,给谁无上荣耀,其中又有几分真几分假,皇后从来不在乎。 但作为他妻子的那一部分,却仍然希望皇帝,或许仍保有人之常情,对于一个爱他念他的女人,他能褪去那作为君主的冷硬和铁血,只是以丈夫的身份,给予一些温柔和情意。 所以今日,她是真的恳切,对于越嫔,皇帝到底还存着一分的于心不忍。 然而她真切地在猜测圣心这事上犯错了。 皇帝摁着额角,声乏软下来,说的却是皇后意料之外的话—— “她既心意已决,那便照她的话做。” 那声音极平,却一把扎碎了皇后的心。 太医两股战战,听到皇帝这句话,总算咽下了定心丸,如蒙大赦地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正欲退出殿内。 皇后却再按捺不住,红着眼阻道:“万万不可!” 太医却已经入了殿中,沉闷的一声响,宫门紧闭,带去了最后一点声响。 皇后再忍不了,走上前去,“皇帝真要这般不顾越嫔的性命?” 她脱口而出这质问般的语句时,耳畔还能隐约听得,越嫔挣扎之下,嘶哑的呻吟。 主位上的皇帝微微抬了眼。 皇后方才便一直与他保持着距离。 直到方才,她才上前一步,说的却不是什么顺耳的话,而是质问他为何如此无情。 这令皇帝微微沉了脸色,抬眼,看向殿前的皇后。 她本是个乖顺的女人。 皇帝从前便觉得,就像皇帝之位生来就属于他一般,皇后之位,本身也为她量身定做。 皇帝还记得,初见皇后的那一日,宫中也是这样的大雪。 先帝设宴,一众大臣携妻带女入宫觐见,皇后就身在那浩如烟海的人像之中,却是一众女子内,最为出挑的那一个。 皇帝记得那画面,他同自己的皇兄一并下席,她正与几个同龄少女提着花灯谈天,见了他们一行人,忙敛了笑,远远地朝自己一福,垂首低眉,温声请安。 人本身的气质,和雪中朱墙翠瓦的温雅相容在一起,很顺眼。 那模样,皇帝记在心头,直到洞房花烛,将她娶作妻子,也未忘却一分。 如今那令他难忘的样子却变了。 “越嫔不能有事。” 她看着自己,却不像洞房花烛那日的含羞带怯,也不像初见那日的低眉顺眼,而是惨白着一张脸,颤着嗓子同他对抗。 “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不为所动。 皇后却也没服软,而是直直地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道:“陛下,您真要做昏君吗?” 话一脱口,皇后只觉寒气无孔不入地钻了脊髓,逼得她弯下腰,迫使她屈服下来。 但她仍撑着身体,一字一句,把话说全:“昨日的柳婕妤,今日的越嫔。因为您一时昏头而送命的女人,陛下还嫌不够多吗?” 这是大逆不道的话,皇后毫无遮掩,只拿最重最直的话去说,可主位上的人听入了耳,却意料之外,毫无反应。 皇后有些发怯,可心头涌上来更多的,却是苦。 他不会一直没有反应的。 只要她提起那个人。 皇后闭了闭眼,像是认命一般,淡声道:“仇大人还活着,是不是给了您一丝侥幸?” 二十余年夫妻,她当然知道,如何能一针见血地刺痛他为人的那一身血肉。 她不是看不见,不是感受不到,只是顾忌他,顾忌他的体面,顾忌他的身份,顾忌自己作为妻子最后的一点尊严。 但他好像全然不在乎。 他既不在乎。 那她何必处处容,处处让。 “在我们之中。仇红明明是最恨你的那一个。” 话音刚落,皇帝啪的一声掐断了手中的砗磲佛珠,白色的珠子哗啦哗啦地滚了一地。 因殿中无人侍奉,那走珠便一通乱响滚落满地。 “陛下您知道吗?”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过了,皇后微微有些失神,但她仍没止掉话头,而是齿中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而她恨不恨您,其实与您杀不杀宋池砚,无关。” 说到此处,主位上的人终于有了一点动静。 “你怎么敢。” “臣妾没有什么不敢的。”皇后很快地对上他的话,说到此处,眼底的红已然全散了,“无非只是希望陛下,在事情不至于覆水难收之前,回头。” 是谁要上到年前最后一天,我不说:) 资本家吃我一拳 -- 第一百零四章:秋虹(前夫哥剧情) 仇红跟着那一众后妃,正要往正殿去的时候,她目光扫过头顶那片灰得快沉下来的天,脚最终在门槛外打了个转,往相反的方向而去了。 裴隽柳并没注意到她,她正忙着细声细语安慰前头心慌哭啼的妃子。 那后妃同她差不多年纪,却已嫁入深宫,少时活泼的打扮都已被这深宫的规矩彻底改变,眼眉之间粉黛妆容,都是这宫墙之内的烙印。 裴隽柳颇有些难过,见她哭啼,顾不得旁的,主动伸了手挽她,温声细语地安慰起人来。 仇红目视着她们二人并肩入了殿内,这才转了脚步,往殿外而去。 她一路走得极快,立政殿很快便被她抛在了身后,眼前雪的影子凌乱, 但除了鞋底与青石板摩擦的声音外, 再无别的声音,天光暗得仿佛剩下最后一丝了,但仇红的脚步却越发轻快起来。 离立政殿越是远,便越是觉得松活。 越松活,便越急迫。 脚下一刻不停,穿行在网错的宫道之中,仇红目不斜视,只觉心快要飞出喉咙口。 直到视线之中足以瞥见那楼阁的一隅。 她才一点点缓下脚步,允许自己放慢动作,一点一点地前去靠近。 行到此处,宫中的人影已至荒芜。 宫门之后,只余一座数年无人问津的寝宫。 推门而入,便可见凋敝的门楼,落寞宫阙碎瓦残壁,青石板中荒草丛生,没有一处,不透露着萧索和破败。 仇红踏入此间,微微抬眸,目光从那楼阁之上空寂的花窗,飘向石券门面上饰雕的缠枝鎏纹...最终又避无可避,落向那悬在楼阁之上匾额上刚劲有力的字样。 ——秋虹斋。 这一刻,仇红心中无法自抑地,默念起那个她许久都不敢提及的名字。 十一。 她的十一。 这漫长无边,痛苦无望的日子,终于在这一刻,因为再次踏入这个曾与他相关联的故地,而有了一丝值得的滋味。 她走上石阶,仰头望向那黯淡的匾额。 秋虹斋三个字,在分外沉寂的天色之下,却显得那么刺眼入目,几乎要刻进她的眼底,剜下她的心肉。 今天。 新年的第一日。 “阿砚,我来看你了。” *** 仇红第一次踏入宋池砚的寝宫之前,这地方本没有名字。 这里从前是流华殿的一间偏房,从前用作下棋饮茶之所,宋池砚入宫以后,念及国库吃紧,便强行将此间改成了寝宫。 总体而言并无大的格局好动,就只在中间放了一座紫檀木雕云纹屏风,屏风后置床榻妆台,前安条桌圈椅,又在西面的窗户下摆了花草瓷瓶。 这陈设相比其他皇子而言格外清贫,但宋池砚本身便是个毫无需求的人,寝殿对于他而言无非是个起居之地,富丽堂皇无需与之沾边,简洁足够即可。 宋池砚一直奉行这样的生活原则,却不想不久以后,他便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 不为别的。 仇红头一回赏光他的寝殿之前,宋池砚便飞快地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寝殿之中可供歇脚的地方,就那单单一张圈椅,仇红要来,他们二人便必有一人要站。 宋池砚绝不会在这事上亏待她,但又不愿她在这种细节上与自己软磨硬泡,于是赶在她光临之前,宋池砚便从日常的课业时间之外挤出空闲,亲自动手改了一座长榻,她来时,便可靠在那里歇息。 夜夜动工是很耗费心神的事情,宋池砚盘算着仇红入宫的时间,定好计划按部就班。 却不想在宋池砚为那张长榻熬完第三个大夜后,仇红便看出了端倪。 宋池砚本有意隐瞒,但仇红只要稍稍一抬了眉,面色稍稍得有一点不对,他便招架不住,乖乖地全盘托出。 “那长榻做好之后,你便能好好歇一歇。” “我不想你累。” 他十分诚恳地说着这话,为防仇红生气,他提前侧了身体将她离开的路堵住,微垂着头,毛茸茸的额发在暖光之下镀上一道柔和的金边。 仇红就沉默地看着他垂下的头,一言不发。 她越沉默,宋池砚越是忐忑,眼巴巴地抬眸望着她,试图求饶乞怜。 仇红听完整个来龙去脉,其实早已经不气了。 她只是喜欢宋池砚朝她卖乖的模样。 毕竟他从前可是对她爱答不理的一把好手,现在肯这样乖乖服软撒娇,她可不得多尝点甜头么。 她越是使坏,宋池砚便越是上套,整个人都快往仇红身上倒了,但顾忌着宫廷禁地,还是克制住了冲动,只能可怜兮兮地去勾她的小指。 “将军......” 他拿指腹蹭着她的,“我保证没有下次。” 仇红是个见好就收的人,宋池砚开口叫她“将军”的时候,她便招架不住,松口了。 长榻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但宋池砚后面几日,却更加不见踪影。 这一回,仇红懒得问话了,所以不请自来,直接到了他的寝殿。 梨木雕化屏风挡住越水而来的大半日光,宋池砚正在书案上趴睡着,眉眼舒展,整个人笼在那柔和的光影之下。 仇红走到书案后,小心翼翼地绕开睡着的宋池砚,伸出手去,试图撑开他掩在肘下的字卷。 她一边盯着那张赏心悦目的脸,一边格外轻手轻脚。 她不想打搅他的清梦,但实在好奇,除了那张长榻,他这些时日还在“偷鸡摸狗”些什么。 手方一触到纸页,掀起一点,正趴睡着的人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笑盈盈地盯着自己。 仇红本以为是纸张摩擦的声音暴露了,宋池砚却说,他只是闻到了她。 “人如何能闻到。” 仇红嘴上不信,脸上却已笑得无法自持。 竟然人都醒了,那就无需遮掩,她要光明正大、大摇大摆地偷看宋池砚到底在忙些什么。 “我看了?” 宋池砚没阻止,他有许久没见她,只想好好地借着这大好的阳光多看她几眼。 字卷一摊开来,仇红目视着那满页重复的两字,颇有些怔然,“...秋、虹?” “父亲说。”宋池砚慢慢地同她解释,“我这寝殿到现在还没有题名,是该有个正式的牌匾了。礼部那边并无提议,父亲便说,题什么字,可以由我自己选。” “所以你选了......”仇红脑中一阵发白,她一时有些无措,“可这......” 宋池砚接她的话:“可这很合我意。” 他点了点纸页上他已练习过千百遍的秋虹二字,对她道:“我很喜欢。” 宋池砚盯着仇红的眼睛。 仇红从来没有觉得,那双眼睛会如此深情款款,又明亮万分。 “因为仇红就是我的家。” 他这样真诚地剖白。 仇红一个字也说不出。 正当她眼热心烫的时候,宋池砚微微垂眸,将书案上的笔送进她手心。 “所以...将军肯赏脸,赐我这新居两字,供我参考一二吗?” 仇红怔住了。 方才的温情荡然无存。 她手足无措地看着掌心里的笔,只觉得手心要烧起来。 宋池砚还在期待地看着她。 而她只觉心虚。 毕竟...谁能想到,名声在外的仇大将军,其实...算个不通文墨的白丁呢。 她刚入行伍的那段时间,只是凭一张看上去像读书人的脸唬到了所有人。 但其实。 她根本不会写字。 只会照猫画虎,有样学样。 她不确定自己能在宋池砚这里写出什么样子的字来,只觉得手指要被手中的笔烫出火星。 她不想在宋池砚面前出丑。这是实话。 但心中又十分坦然,在他面前,哪怕露怯也是可以的。 于是对上那期待已久的眼神,微微抬臂,想也不想地挥笔而就。 ...果然在雪白的纸页上落下几道歪七扭八堪比爪印的字迹。 她写完就后悔了,忙去抓揉,试图毁尸灭迹。 宋池砚却先她一步,一只手牢牢握了她两只手,放在怀中,另一只手抬起那纸页,颇为正经地审视起来。 他垂眸,仔细端详着。 他越是认真,仇红脸上便越是烧得厉害。 快憋死人的沉默之后,宋池砚终于开口了,他的视线仍停在那歪七扭八的两个字上,仇红紧张地看着他唇齿开合,吐了两字。 “好看。” 分明是来讨好她的。 但仇红却怎么也生不起气。 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但她总是低估,在宋池砚心里,她又有多少的分量。 “你这样偏心。”她有些眼热,嗓子也跟着发颤,说出来的却还是不正经的话,“我可要亲你了?” 身旁的人果然顿时乱了分寸,脸红到脖子根,连带着眼睫都跟着颤动两下。但牢牢抓住她的手却没有松动的迹象。 “我说笑的。”他这反应极为好玩,于是仇红起了心思,故意得寸进尺地逗他,“我怎么敢在这里对十一殿下撒野,微臣很惜命的。” 她一面说,一面抬高手做求饶状,饶有兴味地去看宋池砚因为害羞而垂下的眼。 “十一殿下行行好,放过微臣吧,微臣再也不敢......” 话未说完,宋池砚抬起了眼。 天光将漏尽,他又是背光而立,身上那件氅衣的银线绣折出些碎晕来,烘出他眼中深邃而静谧的柔情万种。 “你敢。” 他说着,气息乱了,连礼数都不顾,甚至伸手去抓仇红的腰。 “我准你敢。” 字音往她耳边砸。 他的手比寻常男人要纤瘦,一握住她的腰,那骨感就切实地渡给了皮肤。 皮肉相接的时候,两人都是一颤。 他迁就地将她拉下来,往自己双臂中送,甚至做得更亲近,更...越矩。 彻底将她纳入怀中的时候,宋池砚在心里暗骂自己。 一张圈椅...足够了。 他这样想,眼色盯着她泛红的唇,抱着她,喉结滚落几遭,最终毫无犹豫地,吻了上去。 圈椅:瞧不起谁? -- 第一百零五章:殊途同归 人与人之间的关联,是有大限的。 皇后从前养在深闺,冷清的环境将她包裹其中,世俗的际遇和人心的混沌远在深闺之外,她并不能真正读透这道理。 直到嫁给他,做了他的妻,她才一点点窥探到这人世的俗情与纠葛,并深陷其中的旋涡,无法自拔。 皇帝是她的如意郎君吗? 直到出嫁前的一刻,她仍不明朗,甚至心怀忐忑。 可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出乎她意料的好。 他待她,样样妥帖,事事上心。他那时还未称帝,只是个闲散王爷,有大把大把的时间陪着她,伴她左右,他甚至愿意静下心来陪着她做些女儿家的活计,不厌其烦地候着她,守着她。 “云容。” 情到浓时,他一遍一遍唤她的小字,字音几经翻转周折,去熨她心肉的每一寸。 直到。 直到他称帝,她为后,人生天翻地覆。 他不再唤她的小字,而是改口,称她为皇后。 她是极敏锐的,冥冥之中从那一声起,她便明白,那月上柳梢,二人对膝的好时光,迟早会在这日复一日一声声冰冷的“皇后”二字之间,成了无法回首的旧梦。 他们之间,作为爱人的关联,气数好像要尽了。 后来,他身旁有了许多许多的人。 她们的样貌,脾性,各有各的好。皇后尽量周全着每一个人,效仿着皇帝在前朝,她在后宫,也同样尽着自己作为六宫之主的本分。 这个过程是极为艰难的,她没有那么快地自认自知,于是,学着成为皇后就像重新降生于世一般,磕磕碰碰,糊里糊涂,是好大的一场考验。 她熬过来了吗? 皇后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这看似风光无限,金玉满堂的日子里,她的枕边人,在一点一点,同她离心。 每月的十五,他按时来,按时离去,他仍关心她,仍在意她,仍对她有柔情万丈。旁人面前,帝后之间总有超出一般的情与恩。 可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 柳忆雪入宫的那一年,那是第一个十五,皇帝未留宿立政殿。 他惦记着柳氏,惦记着她腹中,属于他的第一个孩子。 于是顾不得十五帝后相处的日子,无论如何也要宿在柳氏身侧,护着她和她腹中的孩子。 消息传到兴庆宫,太后勃然大怒,呵斥皇帝不懂礼数,硬生生差人将皇帝留在立政殿,陪伴皇后。 那真是极苦的一夜,皇帝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天未大亮,他赶着上朝之前的最后一点时光,急匆匆披衣赶往含凉殿。 他走了,皇后合衣躺在冰凉的床榻之上,心里便想,终究到了这一日,她也成了皇帝御桌之上,惹他烦心的一道折子了。 太后的安抚来得很快。 但纵使太后怎么苦口婆心地说些令她心宽的话,皇后也只是沉默,并不展颜。 太后把她的失落看在眼里。 那日佛堂中的香催发了一场青天白日的梦,皇后睡得很沉,在梦中,她回到了与他初见的那月夜。 月华寒照,花台初见。皇帝还不是皇帝,只是个名不见经传,位于齿序之末的低微皇子。他比他的兄长们都要内敛,对于她们这些名门世家的小姐,他甚至不敢抬眸与之相对。 只在与皇后擦身而过时,匆匆抬起一眼,视线甚至未能对上,他便飞快地侧过头去,咳嗽几声,掩饰发红的耳尖。 梦醒,皇后仍是皇后,只是克制着自己,不再去回忆从前。 一切如常,直到变故突生,大皇子夭折在夏秋之交,柳氏就此一蹶不振,拒皇帝于千里之外。 皇后尚来不及为此惋惜,兴庆宫的姑子便紧赶着送来了成堆的补品香料,皇后怔了片刻,旋即很快地明白过来。 这是太后在同她表态,令她宽心。 无论如何,她都是这后梁的皇后,只有她的孩子,才配称长称嫡。 皇后脊背发凉,而后很快地认清一个现实。 他是皇帝,他娶她为妻,先因她家族势力,足够支撑他身后的九龙之位,其后,才是因为,她是他心中一个,还算得上中意的女人。 这样的衡量真实而残忍,但皇后幡然醒悟之后,仍认了。 她对他也同样有所图。 在这个朝廷,世家大族中女人们的婚姻,便是政治的祭品。 他们二人之间的关联,从来就算不上清白。 彼此牵制,互相揉搓。 她总要在他身上寻一些除开情以外的东西供自己惦记。否则,宫廷寂寞,一旦那些可怜的情意被漫长的日子消磨耗尽,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在这宫墙之下求生。 但柳忆雪却好似永远被“情”这个字困住了。自大皇子夭折后,很长一段时间,她便在后宫中销声匿迹,皇帝再未踏足过含凉殿一步。 后宫中的新人浩如烟海,龙床上的锦绣换过一床又一床新的纹样,有的人承宠,有的人失落,在这些人里,皇后却慢慢地,已全然没了喜怒。 哪怕后来柳忆雪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重获盛宠,皇帝好似又对她燃起了不灭的热情。 她顺利地宠冠六宫,诞下皇十三子,与皇帝朝夕相伴。 皇后都毫不关心。 她开始学着去除一些在意皇帝的本能,学着怎样冷静自持,既已做不成此生的一双人,她更希望自己能做一位好皇后。 比起皇帝,后宫中的女人更需要她。 所以,初次看破皇帝与仇红之间的端倪时,皇后并不在意。 相反,她理解起了皇帝。 一个女人。又是能为他打江山,守天下,这样一个好模样的女人。 皇帝动情也是应该的。 所以,只要事态仍在可控范围之下,一切都不是问题。 她需要做的,只是等。 等皇帝的兴味消磨干净,等他的人欲一点一点,等他彻底厌倦仇红。 就像他从前对这后宫中的每一个女人一样。 可等来的,却是宋池砚的死。 世道正乱。 柳氏叛变,勾结外贼企图夺权一事板上钉钉,柳忆雪遭此牵连,太后一声令下将其关入掖庭,皇十三子随即被送入洛阳幽禁,此生不得入京。 可,为什么要死一个宋池砚? 皇后不明白,这个默默无闻的皇十一子同柳氏叛乱有何关联,皇帝的旨意却已经十万火急,北衙禁军提刀,严阵包围了六宫,只为了赐死一个宋池砚,片刻不等。 皇后坐立难安,尚来不及安抚魂飞魄散的后妃,便差人去寻吴守忠。 却不想他只带来了一则荒唐的消息。 柳忆雪入掖庭,宋悠被幽禁,朝廷乱成一锅粥,而皇帝回朝的第一件事,却是要去毁秋虹斋的匾。 皇后登时从凤位上站起身。 秋虹。仇红。 一切的惑在此刻迎刃而解。 有些情,是不能堂而皇之宣之于口的。 可越是压抑,就越难看,越是让彼此折磨,两败俱伤。 皇帝对仇红,便是如此。 皇后不知道自己该有何情绪。 可当她看破皇帝心中已至泛滥的,对仇红的欲与念时,她下意识地反应,仍是去维护他的体面和周全。 秋虹斋的匾一旦毁了,多年来世人心中明君泽世的形象,也会就此跌入尘土,毁于一旦。 她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皇后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但来不及心碎,她要赶去含元殿劝阻皇帝,却不想,在那里看见了长跪已久的仇红。 她安安静静,沉默地跪着。 在她前头,那只已毫无声息的玳瑁躺在血泊之中,皇后能听见,仇红艰难地张嘴唤了一声“十一”,而后她整个人的精神便全散了。 直到皇帝出声斥她,“仇红,你再欺君,朕就摘了你脑袋。不光你的,你身边的那些人,但凡有半点不忠,违逆朕意,朕看,脑袋也都别要了。” 她找回了一点神色,却还是沉默。 “你可知为人臣子的本分?” 殿前的砖台被空荡荡地留出来,人的影子被吞噬着滚入阴影里静默着,皇帝的声音在其间显得可怖而遥远。 “你是朕的将军,提携玉龙为君死,这是你的宿命。” “为君死?” 仇红却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猛地从喉口咳出一记,而后一发不可收拾,咳得心肺都颤,眼底发着猩红。 “不为朕死。”皇帝的面色和口吻沉得如千钧之重,“难道你要为了宋池砚死吗?” “不是为他死。”仇红摇摇头,很快地抵了他的话,“他比谁都希望我活着。” “而仇红所求。” 她抬眸,艰难地站起身来,沾满血腥的十指在风中被一点点剥掉人的体温。 “但愿与君死别。” 她声音里的情绪不多,竟不像在说一件攸关她命运的事。 皇后立在一旁,被这话里的决绝震慑了心头。 天底下竟还有她这样傻的人。 她不是真正因帝王的权威而折骨。 而是因她在意的人死了,她也愿意陪着他一道覆灭。 皇后看出了仇红求死之念,她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 本能的,她想去追仇红,至少救一救这个可怜的女人。 却又因仇红如此痛快的诀别,生出一些扭曲的开怀。 以死了结,这是她永远做不到的事。 或者她又清醒地明白,纵使她死了,在皇帝心头,也无法讨得半分的怜与憾,至多是死了以后,与他共葬帝陵,分去最后一点,作为皇后的体面。 但这金律之下的体面有什么用? 皇后回身去看大殿之上神色凄怆的帝王。 旋即无可救药地发现,自己还贪恋着这个男人。 她还寄希望于他回头,看一看这么多年,仍对他怀着一丝希冀的她。 这贪求是可耻的,是可悲的。 并在最终,会将她推向了一望无际的深渊。 她同仇红,一个爱而不得,一个恨而难逃。 却都殊途同归,不得好死。 -- 第一百零六章:阿奴 “陛下。”皇后仰起头来,耳旁的金镶玉坠子轻轻摇动。 越是知晓自己注定悲惨的结局,便越是可怜那尚在执念之中苦苦挣扎的越嫔。 皇后听见那里间传来的痛苦呻吟,只觉得心如刀绞。 她沉重地伏低身子,几乎是用着哭腔道:“越嫔待您,真心实意,还请您收回成命,留她一命,不要辜负她的真心。” 字音渐弱,皇帝的肩膀慢慢耸塌下来。 皇帝目光一动。 竟真正地怔住了。 皇后侍奉了他二十多年,他还从来没看见过,她那张向来温和的脸上,露出那样悲意不绝的神情。她眼底的东西说不上来是痛还是怨,看得久了,甚至能从那一贯温柔的眼中,看出些零星的冷寒。 她就这样梗着脖子,不退缩半分,全然没有往日的顺从。 皇帝垂下眼,只觉心口郁结,喉头漫上辛灼。 从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既提仇红,又斥他无情。 但今日,皇后一次,便犯了这两个大忌。 皇帝垂眸看着地上的女人,身子伏得极低,那半截白的不像样的脖子藏在交领之下。 明明是顺从的姿势,可偏偏是拒不低头的姿态。 这便是他的发妻。 他的好皇后。 皇帝收回目光,鼻中笑了一声,“皇后入宫这么多年,从前,是在教你规矩。” “若我没记错的话,是你的陪嫁姑姑,早已出宫嫁为人妇的刘氏吧。” 话音刚落,皇后煞时白了脸。 纵使之前再怎么强硬,此刻皇后的态度也全软下来,她颓然地耸了肩,“陛下,是臣妾的过错” “朕让你说话了吗?皇后,你自身难保!” 他把她的话,原封不动地抵了回去。 自身难保四个字的威慑力几乎杀灭了她心头所有的不甘,皇后跌坐在殿内,一时只觉得耳畔人声皆消,唯有如雷的恐惧在耳边惊炸。 这一声震怒,守在外头的吴守忠见势不好,忙赶了进来,瞧见这地上的狼藉,满地佛珠滚落,忙跪下身去捡。 皇帝却厉声止了他,冷道:“让皇后去捡。” 这可如何使得,吴守忠方欲开口,却见地上的皇后,双眸之中一闪而过凄凉的悲意。 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一坐一立的两个人,生怕自己出一点声,就会绷断两人之间已到大限的弦。 好在皇后尽管是通红了双眼,也仍然在忍。 “吴公公。”她默了良久,才道,“便让我来吧。” 丝绸衣缎将她的皮肤衬得越发白皙柔软,她跪下去,膝盖砸地,而后伸出手去,一颗一颗,将那滚落满地的佛珠攒进手心里。 这手段并不狠,也不残忍,却绵绵地往她心头扎。 她捡得极慢,动作细致而谨慎,人却偏偏空了,跪行至皇帝脚边时,甚至忘了那立着的黄铜香炉,十指覆上,猝不及防便遭那滚烫的炉身烫了满掌。 来不及收手,紧接着皇帝便一脚踢翻了那香炉。 皇后躲闪不及,或者说她压根便没想躲,撑在地上的双手便被这滚烫的香灰烫了个完全。 真是疼啊。 她却不能出声,亦不能抬头,自虐般地,任由自己陷进这痛感里。 皇帝的声音已经逼到了耳边。 “知道朕为什么生气吗?” 皇后未抬头,“臣妾不知。” 多痛快的四个字。 皇帝却也不恼,他垂眸看着脚边匍匐着的女人,视线在她手上的烫伤一扫而过。 “这伤便无需诊治了。” 他撂下话。 “留着。”皇帝振了振衣袖,“皇后不知规矩,也无心去学,朕不想勉强,那便将此伤好好留着,万事有个提醒。” “是。” 一旁的吴守忠胆子都麻了,心惊胆战,连眼都不敢抬。 外头太监的声音适时传来,破了这残碎的局面:“陛下,皇后娘娘,太后出来了。” 太后被两个姑子簇拥着到了配殿,皇后敛了悲容行礼,捋下阔袖将手上的烫伤盖了去。 皇帝一言不发,连劝太后走的话尚来不及出口,外头的太监便又火急火燎地跪进来通禀: “陛下,不好了——” *** 薛延陀的神女闯进宫中的时候,仇红方从秋虹斋离去。 宋池砚死后,秋虹斋便成了禁所,平时人迹罕至,仇红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更不要论,皇帝为了斩草除根,七年前万伥之乱之后,后宫也效仿了前朝,做了一次大的清洗。 大半的宫人被遣送出宫,一批新人被送进宫里伺候,这些人的家世身份都经了完全的考据,是正经的清白,才被允许入宫,而他们方一入宫便会被万般训诫,秋虹斋是皇宫禁地,平日不可擅闯。 亏得这森严的戒律,仇红足足在此地待了一刻钟,虽然院中大半的东西都已被撤走销毁,但她只要凝着那匾额,就像重回到了与宋池砚相依的时光。 她贪恋这一点点的温存,哪怕只是冰凉的旧物,也足够她流连。 离了秋虹斋,仇红本想打道回府,出宫的路上,她听闻了那薛延陀神女自京郊擅自入宫的消息。 没有多想,几乎是那神女前脚闯入了立政殿,仇红后脚便跟了上去。 她还记得裴隽柳的那句话。 神女有“通晓古今之力,窥探天机之能”。 通晓古今,窥探天机。 呵。若不是她是薛延陀使队送来的,仇红还真以为这是哪来的江湖术士,要坑蒙拐骗,狠狠地在皇家讹上一笔。 她向来不信这些,对于这个神女,和薛延陀,她都提不起半分的兴趣。 可她隐隐有些预感,却又不能准确地说上来。这神女的出现实在太过蹊跷,真要仔细计较的话,那人露面的同时,神女便已经被送给了皇帝。 这其中,会有关联吗。 仇红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去立政殿一探究竟。 立政殿内,皇帝抬起手臂松了松肩。 皇后站在他身侧,太后则不紧不慢地饮茶,视线在地上跪着的女人身上,打了一个转。 这个女人,昨日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留了皇帝,不仅叫皇帝坏了规矩,如今还酿得越嫔母子危在旦夕的局面,帝后二人还因此生隙。 自己还未同她算账,她倒稀奇,硬赶着送上门来,尤嫌事不够大一般。 太后可没皇后那么有容人之量,此女一闯进来,太后便责令她跪,本以为她要哭闹一番,却不想她识相,说跪便跪,且尽了礼数,殿中的众人,她一并都行过礼。 举止大方得体,竟是挑不出一点错。 再加之那我见犹怜的容貌,有那么片刻,太后的心也跟着软了几分。 但她再美再听话也无用了。 太后缓过神来,心中冷笑了一声。 因为皇帝此时此刻的耐心,已到极限。 主位上的皇帝,自方才起便冷了面容,神女闯入到如今,甚至没看过她一眼。 若说昨日他还对这个神女有那么些微的好奇,因她确实“预言”中了一事,就在晚宴之前,她对皇帝道,若她预测宫中有喜,一语成真,皇帝就需君子一言,今夜去她的摘星阁。皇帝本以为是玩笑之类的随口一言,却不想她确实猜中,他微微有些惊讶,旋即兑现承诺,当夜去了她的摘星阁。 却不想宫中会发生这事。 他本想好好地解决,至于旁人,能不牵扯便不牵扯。 可这拎不清的女人却在这时闯进来,还大言不惭地请告,要他允她为越嫔诊治。 皇帝向来厌烦女人自作聪明。 仅剩的那么些好奇全都消磨干净了,不愿与之纠缠,当即就要将她打发出宫,还未来得及出声,配殿外又渡进一个影子,皇帝一怔,瞥见了那人,这才觉得自己胸口的气稍微顺下来。 仇红是偷摸着进来的,好在裴隽柳就站在最外,一见到仇红,她的脸色变了又变,考虑到如今的场面,裴隽柳忍了下来,微扯了仇红的衣袖,将她拉到身边。 底下跪着的女人却在此刻突然提高了声音,虽跪着,目光却直迎皇帝。 “还请陛下,允阿奴一试。” 答话的是太后,她同皇帝一样,耗尽了耐心,于是言辞之中都带着杀伐气,“你可知道,你若救不回越嫔,会有什么下场?” 却没想那神女无畏无惧地很,抬眸对上她的目光,只道:“越嫔命不该绝,小皇女吉人天相,而阿奴与其说是出手相救,不如说,是顺应天意。”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仇红盯着那女人势在必得的表情,心下一沉,竟不知该有什么情绪。 主位上的几人表情各异,皇帝微蹙了眉一言不发,太后则松散了目光,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皇后,她下定决心要保越嫔,所以顾不得其他,先皇帝太后之前,对地上的人道:“你姑且一试。” “千万保住越嫔的性命。” 半刻钟后。 沉郁的气氛,被寝殿之中,婴儿一声嘹亮的啼哭打破。 随之而来的,是一句喜上眉梢的悦然之音:“陛下,陛下!越嫔母女平安,小公主顺利降生了!” -- 第一百零七章:麻烦 新年初一,永安公主降生。 宫中迎此大喜,新年之乐沸然,皇帝携太后懿旨大赦天下,举国欢庆,御前一众伺候的奴婢,也跟着喜笑颜开。 仇红与裴隽柳离宫前,还受了太后的恩典,一人得了一柄上好的玉如意,算是“满载而归”。不过离去前,仇红嫌那玉如意太重,将它搪塞给了裴隽柳,裴隽柳则又脑瓜子一转,将两柄玉如意转手当作给新生儿的贺礼,两人便又顺理成章两手空空。 却不急着走,裴隽柳还想看一看小公主的模样,亲手抱一抱,仇红则念头简单,只是想再探探那神女的底细,但她不好多留,便只能将此重任交给裴隽柳。 立政殿已经热闹成一团,太后先散了殿中一干人,而后被裴隽柳扶着先行入了寝殿探视。 妃子们冲皇帝贺喜,行完礼后便渐散去,仇红便顺势跟着人流往外。 她走得极快,毫无留恋之情,因此也丝毫不曾注意,主位上的人,在她身影迈出殿前,遥遥投来的那一眼。 皇帝凝着已闭合的雪帘。 人影渐散去后,殿中安静下来,隐约能听得内殿新生儿的啼哭,和女人喜极而泣的嗫嚅。 为人父的喜悦,却在这和睦的话音里一点点消下。 皇帝沉了视线,腕上的空落令他片刻失神,脚边翻倒的香炉已全然熄灭,余烬扑出一种破败的干腥之气。 正失神间,阿奴从内殿出来,面上仍是那副处变不惊的表情,见了他,微微露了笑,冲他行礼道喜。 “恭喜陛下,小公主一切都好。” 皇帝没答。阿奴却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她偏头打量着他的模样,继而伸出一只手到他的肩膀,轻轻伸出手去扶平他衣襟处的衣纹。 鼻尖的呼吸与她的手指在一瞬间温柔地纠缠。 一双手攀上皇帝的肩,柔软的十指覆上,拿捏着力度,一下一下去松他因紧绷而僵硬的肩颈。 “你知道该来何处寻我。” 这句耳语,躲在一旁窥伺的裴隽柳并未听清,受限于角度,又只能看见阿奴倚在他身侧的背影,因此后头对仇红汇报,嘴巴添油加醋了一堆猜测,却也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 之后的几日,风平浪静,皇帝安于宫中,亲自照拂永安公主,太后则整日于佛堂抄经,皇后则一如既往地安稳着后宫。 唯一称得上大的事,便是帝王对越嫔母家,孙氏的拔擢与赏赐。越嫔的位份只在四妃之下,按制不能再抬,皇帝便破格重用了她的兄长,连带着她的父亲也跟着升了官位,孙家如日中天,朝夕之间便成了京中新贵。 这本该见怪不怪的事,却令仇红不大痛快。 大雪若鹅毛一般封闭武思馆前的视野,承晖殿管事太监梁睿在通廊上冻得双腿发颤,后面捧着陶案的小太监嘴唇青紫,哆哆嗦嗦地打着摆子。 越嫔穿着簇新的短袄,下身一件织绣的水色敛裙,肩上罩着一件红狐的大毛氅子,方一迈入校场,便吸去了这场中几乎大半的目光。 她人很瘦,生产后更加清减得厉害,如同一把孱弱的骨头裹在皮毛之中,却因这些时日的恩宠,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憔悴与黯淡,反而是人逢喜事,更显得她明眸善睐,风姿绰约。 她本该是要休养的,但一听闻自己家中的幼弟,今日也被恩准入了武思馆受考,便向皇帝请了恩,亲自来看。 孙家位卑,按制,莫说武教,就是想进入弘文馆进修儒学,也是难如登天。而如今能轻而易举拜仇红为师,承袭武教,完全靠得是家凭女贵。 永安公主降生,泼天的恩赐便都如流水一般入了孙家,越嫔的胞弟孙成沾了自己外甥女的福泽,名正言顺地入了武思馆,题写大名。 仇红在台上看见孙成这张陌生面孔的时候,越嫔便大摇大摆地坐在屏风后头,她的派头是极足的,铜鎏香炉烧得正旺,那一张造价高昂的贵妃榻后头,数十个奴婢屈膝候着。 这些架势,仇红其实都不大在意,哪怕是今日天晴方好,越嫔稍动一动,那满头的珠翠,便在天光大亮下晃得仇红措手不及,她也完全可以忍。 更令她头疼的,是这些人不着边际的想法。 今日,新年初五,朝廷已恢复了常朝,武思馆也同弘文馆选定时辰,前后脚正式开课。 因此,今日的皇城格外热闹。 上朝路上,官员携着子女一道入皇城,子女入武思馆修学,官员则入含元殿上朝,队伍浩浩荡荡,一路上灯火通明,几乎快把天催亮。 好在仇红提前一日便宿进了武思馆,不然依她从前作息,今日定是要迟到的。 却不想,这越嫔比她还要勤勉。 天蒙蒙亮,她便带着一众人入了校场,除雪的除雪,烧火的烧火,安榻的安榻。仇红便被这一阵叮咚作响催醒。 仇红并不知道越嫔大驾光临,打的什么主意,作为臣子,她只能做好分内事,尽量忽略场外这突兀的画面,静心工作。 辰时刚过,学生们便基本到齐。 军队选拔,人分三试,依成绩划入各营,仇红沿袭这一传统,对于今日报道的学生,通通要求他们经三试考核,任何人不得因故缺席。 这世家的子孙太多了,但仇红只有一个,她还不想早死在这岗位上,因此将人各自以能力分出来,才能方便她的管教。 而就在她说完规矩后的下一刻,还未来得及同底下的学生答疑,越嫔身边的掌事太监梁睿,便摸搓着过来,往她掌中不动声色塞“喜钱”:“大人,还劳您费心了......” 仇红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揍人。 但眼前被那珠翠一闪,她眼前一酸,便只能忍了。 但也只是忍这一时。 仇红目送着梁睿回去复命,而后偏了偏头,场外一打扮精干的年轻人便飞快停了手中事务,飞奔到她跟前。 此人正是周观。武卫郎一职最终的胜者。 昨日,他便到仇红跟前报道,与仇红一同在武思殿做预先准备的事项。 校场的草地,都是选用上好的草种,哪怕是深冬也长势正劲,干冷的风都吹不斜。仇红领着烈风在这草场一圈一圈地试,确认明日学生比试的时候,不会出现大的问题。同时,周观则在核验比武台,和比试当日所要用的武备。 学生需历经的三场比试,一为武,比的是交手之能,二为速,比的是身体耐力,三为骑,比的是御马之术。 三场比试,以赋分制相加,分高的前十位,可跟着仇红修习,排位靠后的学生,则只能跟着武思馆其余的老师。 考核成绩一式两份,一在仇红处留底,二则送入宫中交由皇帝检阅,根据成绩好坏,则有相应的奖赏。皇室武教,也因此堪称世族之间的武举。 做好准备工作后,仇红把周观打发走了。 周观也不磨蹭,仇红说什么便是什么,哪怕夜已过半,他也乖乖地收拾东西,片刻不留,不去碍仇红的眼。 听话得有些匪夷所思。 更令仇红怀疑,寒赋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用周观。 武卫郎一职,仇红本着能拖再拖的原则,迟迟未向皇帝复命,本以为他喜得贵女,能将此事放上一放,却不想她前脚刚回将军府,后脚皇帝的催促便紧跟而来。 仇红一想这事便头疼,但如今是真拖不得,本想听从李叔的建议,抓阄便算,但纸条还未写,一封自千里之外的来信便阻了她的想法。 写信的人,竟然是寒赋。 仇红仍记得,他身负重职,上回延英殿,处理剑南东川节度使黄琮一事,寒赋殿前领命,当即远赴西南,着手去料理此案牵涉的一众世家。 寒相出京执政平乱,这是许多年都未曾见过的阵仗。不光朝廷上下,后梁举国,都未曾有所预料。 顷刻之间,帝京抵西南的官道沿路,都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仇红有所听闻,寒赋的车马出京,一路向西南,所到之处,地方官员噤若寒蝉,沿街百姓人人自危。 不因别的,只因寒赋,仍是后梁唯一一个奉行严刑峻法的酷吏。在朝中多年,凭着他雷霆的手段,牢牢把握着后梁政坛的命脉之处,对于枉法者,皆是毫不留情,赶尽杀绝。 乱世之中,皇帝重用寒赋,借他的手除乱平反,收效立竿见影。乱世之后,百姓休养生息,皇帝感念仁德,仁治为怀,寒赋便只能避其锋芒,逐渐收敛了手段。 而今黄琮一事,皇帝重派寒赋出京处置,几乎是前脚寒赋刚抵梓州,京中便有些风言风语,传寒赋滥用刑罚,逼死了地方上的几名清正官员。 而这传言随着寒赋在西南所待的时常,愈演愈烈,几乎要到收不住的地步。 碍于争议,皇帝增派人手前往西南协助寒赋一行人,一个多月来,却一直无所回音。 直到昨日,才有两封寒赋亲笔的书信,千里迢迢传回帝京。 一封直入宫城交于皇帝复命,另一封,则大摇大摆地进了将军府的门。 写给皇帝的那封,规制工整,流程周全,将这一月多的审讯和处置情况,禀明得透彻,皆是合规合矩,无可指摘。 写给仇红的,则只有三字。 “用周观。” -- 第一百零八章:过关 仇红一怔,旋即,即刻要将这烫手山芋般的信纸扔进脚边的炭炉,烧了。 却不料抬起的手臂被人噌得止住。 一只手牢牢地扼住她的腕骨,仇红抬眼,送信到府中来的,竟是周观本人。 这两人打得究竟是什么算盘。 仇红缓住了动作,沉默地看了两眼周观,视线刚触到周观的脸,那人便跪下去,拱手,抬臂,冲她请任武卫郎一职。 膝盖砸得毫无犹豫,脊梁在仇红眼皮子底下弯下去,一寸寸地伏低。 这一跪,确确实实令仇红有些骑虎难下,她确也找不到比周观更为合适的人选,交名之期迫在眉睫,而周观又如此无所顾忌。 于是两相权衡,只能妥协。 “约法三章。” 她松了手,仰面朝后靠去,只道:“你若惹出半点祸端。” “我绝不轻饶。” 好在就目前相处而言,周观表里如一,是个可用之才。 半刻钟不到,周观便带着四个身着简服的中年人走到校场前向仇红报道。 仇红一见着他们,身上松快下来,眼中有了光亮,还未走近便先一步迎了上去。 这些中年人,从前都是仇红在偃月营的同僚,裴映山还在时,他们都是裴映山手下的肱骨,与仇红,都是沙场里并肩作战数年的情分。 定远将军陈末,与仇红相识最久,贞徽十六年仇红一战封神的长平之战,陈末也同样成绩不菲,但可惜他在此战中伤及手臂,无法征战,本欲告老归田,却被裴映山留下来做偃月营的讲师,每年入营的新兵,都要经他的操练。 昭武校尉方亮、昭武副尉顾岸,则是贞徽十九年,寒赋称相之后的那一年,他们应召入伍,在五军联合大试中脱颖而出,选拔入偃月营,就此安营扎寨,成了裴映山的得力干将。 偃月营参军佟易,曾与周观之父周确互为偃月营军事筹谋的表里,但与周确不同,佟易从未断过报效偃月营,驻守云疆的念头。可惜在吐谷浑一战,裴映山身亡后,佟易也就此一蹶不振心灰意冷,仇红生死未卜的第一月,他便主动请辞偃月营。 偃月营正式散后,按照朝廷的指示,他们中的陈末、佟易,被从偃月营抽调到了渤海军,方亮、顾岸则在之后续入了万夜营,这些年来,四人始终分散各地,未能重聚。 仇红与他们有许久未见,见他们走近,仇红莫名心里一抽,却来不及别过脸,两拨人一碰面,便条件反射地互行军礼。 “仇将军,近来可好?” 陈末一行人面上一丝不苟,但话音是极为热切的,他们自年前入京,便一直盼望着与仇红再见的这一日。 裴映山死后,偃月营便成了个不可说的“旧闻”,朝廷的威压,岁月的洪流,将从前的戎马岁月践踏得面目全非,他们这些老去的人,也各自在历史的尘埃中被掩去了鼻息。 但如今再见到仇红,那些从前光耀的岁月就好像活过来了一般,拂去了满目的疮痍,干干净净地重见天日。 天光在这时穿破了云层,陈末一行人按捺不住内心的闪动,眼眶一热,慌忙别过脸去,道: “真是想不到,我们四人,还能有活着再见将军的这一日。” 陈末望向对面的人。 女人活到仇红这个年岁,也算不得多年轻,但她那双眼睛中还是辉映着清明的光芒,哪怕身上堆的是朴素的衣缎,着的是最简约的发冠,她身为后梁之将的那份卓绝,那份超然却丝毫不折损一分。 就如她当年初入偃月营一般,别无二致。 陈末低下头去,“这一晃,多年都过去了,见着将军还是如此英姿,如此飒爽,陈某真是...不胜感激。” 仇红觉得自己的脊背有些发痒,陈末言语中喜与哀,她都听得真切,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 陈末是个比她想象得还要感性的人,偃月营散后,凭着陈末从前的军功,他本可以荣归故里告老还乡,但凭着军人的一番热血,哪怕是被抽调入了渤海,离家千里之外,这么多年,他还是坚持地做下来了。 仇红看着他,又想了想自己,难免有些自惭形秽。 好在周观及时站了出来,点了她正事。 他们这一番重聚,是没什么叙旧相谈的机会的。朝中不稳,千万双眼睛盯着仇红,她骤然回归,又领下来皇室武教的重任,如今再与偃月营旧时同僚重聚,保不齐又会被掀起什么风浪。 但这是裴照川的一番心意。 他这些日子没来见仇红,但答应她的事却没忘。 元日大朝会之后,他便着手安排仇红与陈末等人见面的日程。本来定好日子在初三,京中的酒楼相聚,但仇红思来想去,最终把酒席散了,私下让周观把这些人一并领到武思馆来。 裴照川没问缘由,周观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唯“仇红”马首是瞻者。 陈末等人也与仇红颇有默契,几乎是在酒席被推后,他们便立刻明白了仇红的意图。 她此举,于武思馆光明正大与他们一行人相聚,能堵朝中悠悠众口,不招惹半点是非。 但除此之外,第二,仇红有一些私心。 ...说句实话,皇室武教,她没底。 从前的皇室武教,仇红做过功课,后梁历代,皇室武教都在皇权的迅速集中和膨胀下,充其量成为一个美化皇族标榜皇室的形式。传授武艺的老师,不仅待遇地位不及儒学老师半分,基本上,就是给世家子弟当奴才。 仇红翻阅史料得知,从前皇室武教的老师传授武艺,比试弓箭骑术,其实便是娱乐皇室的表演。 她还来不及咋舌,宋允之那边,便让人送来了户部前些年存档在册的账簿。 历年,国库之中投入皇室武教的银两,数量庞大,而宫中的校场和马场却设施老旧,仇红不用猜也知道,多少人从里头偷工减料,中饱私囊。更令仇红无话可说的是,这样的传统持续了三代之久,直到梁帝登基,乱世之中皇室武教有了些微的改善,但因内外阻力过大,始终未能成行。 如今乱世结束,天下太平,仇红却深知,如今骤然改革,前路却仍然不是坦途,指不定还要吃多少苦头。 于是盘算着,若是能在陈末几人的帮助下,在这群世家子弟面前,为自己立威,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些人都是实打实的兵“匪”。不然也不会得裴映山的重用。 有这些人来帮仇红做第一日的“下马威”,再怎么样,之后的路都会好走些。 听完仇红所言,陈末一行人便默契地交换眼神,还不用仇红再开口,他们便各自分了任务,去往各自的场地准备测验。 效率之快,令周观瞠目结舌。 “将军,偃月营的前辈们,还真是......” 话未出口,又想起自己的父亲从前也在偃月营,脸色一变,没把话说下去。 仇红倒没什么所谓,接了他的话,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多学着点。” 然后心安理得地当起甩手掌柜。 周观连忙称是,而后便紧跟在佟易后头帮忙登记。 他们一行人各自开工,有人却坐不住了,越嫔几乎是眼瞧着些不对劲出来,便令梁睿立马迎着仇红而去。 不等他走过来,仇红先一步退到武思馆里头,梁睿到底挨着身份之差,不好跟得太紧,仇红一跨过大门,他便只能规规矩矩地弓腰问询。 话还没说完,仇红便将大门一关,把人彻底拦在了门外。 世界清静了。 她松快下来,打算等陈末几人将学生们测个七七八八,便出来准备收尾的事。 现在么。她抬头看了看武思馆的横梁,昨日歇息得匆忙,她尚未来得及看看这武思馆,到底是什么尊容。 武思馆总体为木制架构。色调偏暗,灰瓦青墙,浓阴淡影,雕梁错落,丝毫不见宫城金碧辉煌的浮华之像,整体开阔,设计颇有巧思,正合仇红的意。 不愧出自林无隅之手。 上回傅晚晴提醒之事,李叔匆忙拜访林府,林无隅得到消息之后,回了仇红“安心”二字,便没了下文。 仇红听此二字,松下心来,林无隅这样的反应,她自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林无隅与她都是无需彼此操心的人,他都这样说了,她便只需按兵不动,彻底专注地去忙自己的事了。 仇红查户部的账的时候,留意到了武思馆的支出,数目看似中规中矩,但若仔细计较起来,是远远不够的。 当日在殿上,宋允之提起,是林无隅接手武思馆建筑一事时,仇红还纳闷,他一个礼部尚书,自己都忙得脚不沾地了,还有闲心管这烂摊子。 如今看到这数额,仇红便了然了,若不是林无隅这种能将每一笔钱都花到刀刃上的厉害人物,她眼前这武思馆,指不定要怎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 正在心头无声感激林无隅之时,周观不知何时已走进了殿中,后头竟还跟着满头大汗的裴隽柳。 见了仇红,周观面露难色,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旁的裴隽柳看不下去,先一步开口道:“途鸣!途小世子没来。” 裴照川:我超爱 林无隅:我更爱 途鸣:我还没爱 对不住宝宝们!过年一直在老家陪老人TT昨天才回来上班已经累死TT马上更新!!谢谢大家的珠珠!!鞠躬感谢!! -- 第一百零九章:出手 途鸣? 仇红一抬眉。 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武思馆开学之前,扶摇长公主曾有一封家书送入京中,除却问候皇帝及太后身体康健外,便只提了一事,便是希望皇帝不要过早将途鸣安排入朝廷做事,他年纪尚轻,仍需历练学习。依长公主所言,皇帝便暂停了途鸣本该于年后入户部的职,将他安排在弘文、武思内修学。 仇红得知消息后,一个头两个大,但也没烦恼多久,途鸣一旦入了武思馆,那按规按制,都得尊称仇红一句老师,上下尊卑分明,仇红再怎么样也不会让他惹出什么祸端,或者骑到自己头上来。 却万没想到,她低估了途鸣的脸皮。 摁了摁眉心,仇红对周观道:“他可提前报备过?” 周观意料之中地摇了头。 仇红却没松口,接着问:“为何之前点名的时候没查出来?” 周观一怔,面上发窘,犹犹豫豫道:“之前...有人...替途小世子应声了。” 还偏偏是这么糊弄人的手段。 仇红看着周观,一时不知道是该先批评他,还是先骂胆大包天的途鸣。 沉默之中,后头的裴隽柳抬头瞅了一眼僵硬成木头的周观,又看了一眼已然丢魂的仇红,想着仇红再这样盯下去,周观怕是人都要烧着了。 仇红就在那儿站着,一句话没说,但脑子里必然正认真摩拳擦掌,盘算着怎么“处理”途鸣,她越想,裴隽柳眼见着她的面色就越沉,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裴隽柳见势不好,她本就是想来偷个懒躲个闲,她刚测过耐力,跑得双腿都酸,就想着歇歇脚,躲开外头那群精力旺盛的少爷们,安安静静地休息会儿,顺便来看途鸣的好戏。 但眼见着仇红脸色不对,武思馆可能即将迎来一阵雷霆,裴隽柳眼疾手快,跑为上策。 于是微松了眼,笑出整列白齿,道:“那,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先回去接着比试了。” 这句话仇红压根没听见,她神游天外,正想着怎么把途鸣踢出武思馆,越琢磨越觉可行,裴隽柳什么时候走的她都不知道。 思忖完了,再看周观出了半脑门的汗,但人还是站得笔直,一点不见胆怯,十分抗压,仇红看他顺眼了些,于是叫人跟在她后头,一并出了馆。 外头的比试进行得井然有序,一个时辰,经过比试拿到成绩的学生,数量已经过半。 仇红瞥了他们一眼,外头的天气仍冷,还未参加测验的学生正搓着手站在校场外头等待叫名。测验过的学生,成绩好的,则三两成圈聚在一起,个个喜笑颜开的模样,成绩差的,则垂头丧气,闷头沉默,不与任何人攀谈。 在成绩不俗的那一堆人里,仇红一眼便瞧见了九皇子宋故、十皇子宋慕,以及十二皇子宋观,这兄弟三人自幼便在皇帝的授意下,督促着习武弄剑,如今看来收效不错,各自都能在不同的领域拔得头筹。 仇红却并舒心不起来。 这些皇子的成绩越好,便越显得宋悠难堪。 在武思馆开学之前,仇红便听闻,皇帝对宋悠宠越优渥,顾虑到他从前在洛阳行宫,并未修习过正统的皇室武教,皇帝便特地为宋悠免去了武思馆的课业,无需同他的兄弟一样入馆考试。 这是个不太妥当的法子,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皇帝对宋悠的偏宠实到了一种过度的地步,而且无人敢出言置喙。 对仇红而言,宋悠来不来,有好有坏,他如今在京中,在朝廷,都还没有一席之地,若他来了,能结交些朋友伙伴,这对他之后的仕途定有裨益。他不来...倒也无妨,既无需在这些自视甚高的世家子弟面前露怯,又可以专心于手上的其余事务。 反正无论怎么选,都有好的一面。 仇红便没有多管,但无法否认的是,宋悠若真要入武思馆修学,那他面对的压力,可就不止当好皇帝的儿子这一项了。 想着,仇红抬头看了一眼正悠闲谈天的宋故三人,又四周搜寻了一番,并未寻到宋悠的身影。 馆外突然传来吵嚷的几声喊叫,仇红以为是途鸣赏脸姗姗来迟,正打算抱臂看戏,却定睛一看,那乌泱泱入馆而来,打扮各异的,分明是各国驻京的使队。 皇帝的寿辰在月末,这些使队庆贺元日后,便要停留到千秋节结束,才会启程归国。 但他们到武思馆来做什么? 疑惑间,周观迎上来,对仇红解释道:“方才朝上,陛下有令,各使队也可参与武思馆今日的比试,与馆中诸子一较高下。” 仇红一时想不通,皇帝这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还是纯粹给她找事做? 但圣上有命,她这个做臣子的不得不从,看了眼周观,又看了眼乌泱泱不断涌入的人群,只能认命,前去与陈末等人通气,安排这些使队的人马各自列序等候。 仇红忙碌之时,并未发觉,本来大摇大摆在草场上等着与她理论的越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逃之夭夭了。 后妃与朝臣必须避嫌,越嫔眼见势头不对,便在梁睿的安排下起驾匆匆赶回了宫中。 她的胞弟孙成分身乏术,此刻正因射术不合格而焦头烂额,灰心丧气地在场边闷头踢着石子。 使队一加进来,本来偌大的校场就显得拥挤了起来,光靠陈末几人是远远不够了,仇红便只得去接手佟易的工作。 佟易正在榜前登记着成绩,仇红走过去,将他换下来去帮顾岸的手。自己则留下来帮忙登记成绩。她看了眼榜上的姓名,上下扫了一番,有些惊诧地发现,裴隽柳的成绩,在这一众世家子弟间,竟还算得上出挑。 裴家子息虽旺,但都是男丁居多,十年难得一个女子,裴隽柳算得上是家中的掌上明珠,自幼便娇生惯养,仇红本以为,裴家夫人会对裴隽柳格外疼惜,不令她苦练武艺,却不料裴隽柳的身体素质远比一般人都要好。 仇红正打算夸一夸裴隽柳,抬眼朝可供休息的雪棚中找去,却没见着裴隽柳的人,视线往正在进行骑术比试的草场看去,竟瞧见裴隽柳寸步不离地跟在宋悠身边,牵着他的马绳帮他适应纵马的节奏。远看去,只能看见裴隽柳的背影,她正费力地仰头,耐心地同马上的宋悠说些什么。 马上的宋悠却没能很好地放松,他的十指紧紧拽着缰绳,大腿紧夹着马肚,浑身僵硬如木头。 仇红微怔,看了眼榜上的成绩,不出意料,宋悠被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再细细一看,他的射术和耐力两项成绩,算不得很差,但比起他的兄长们和裴隽柳,可以说...是差得极远。 仇红还记得,前些日子的那一场马球赛,要不是端王宋思在宋悠旁边,亦步亦趋地帮衬着他,为他保驾护航,宋悠别说成功摸到球,指不定方一开赛,就要被甩得人仰马翻,当场出丑。 现下要比的这一场骑术...恐怕宋悠也并不能取得什么不错的成绩。裴隽柳如今帮他,可能也起不到什么太大的作用。但仇红并不打算制止裴隽柳的好心,总比她自己过去帮宋悠,要好得多。 然而她也就放心了这么一会儿,草场上便传来了几声不大和谐的声响。 草场西北角,几个同样身着骑服的少年人,各拉着马缰拦在了正欲练习的宋悠和裴隽柳跟前。 他们面色不善,其中一人看了眼宋悠,便极为不屑地收回视线,鼻中讽出一声,而后将视线往地上的裴隽柳看去,十分刻意地“哎哟”了一声,不怀好意道: “燕王殿下,听说你们柳家祖上三代,从前也出了个威震西北的武卫大将军,怎么到你这里,竟是连马都骑不好,还要劳烦裴家的表小姐,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帮你?” “嚯,你是真敢说啊,柳家这么晦气的东西,你也说得出口,我们燕王殿下可是圣人的好儿子,柳家那肮脏的血统,怎么可能还在我们燕王殿下身体里延续呢。启元兄,小心祸从口出啊。” “哎呀,三弟此话甚是啊,燕王殿下,还劳烦您原谅我口不择言,我实在是忘了,柳氏罪恶滔天,一个个都死干净了,祖坟都被圣人迁出了京郊,我们燕王殿下定也是要与柳家划清干系的,更不可能承袭他们的血脉。我实在是太过失言了!” 这刺耳的的话音夹杂着刻意压低的讥笑,隔着老远,仇红都能听出里头的心怀不轨。 她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仇红垂眸握了握拳,抬眼,方亮不在考官棚内,其他四人正在各自的场地忙于比试,都未注意到草场上的吵嚷。 仇红看了眼自己有些发烫的掌心,闭了闭眼,并没什么犹豫,便顺手从一旁的器架中抽去了一支长鞭。 鞭子挥出手去,凌空发出两下厉声,仇红试了试手感,颇觉不错,便收鞭在手,准备往草场去。 刚一迈出步子,后衣领却被人拽住了。 仇红回头,拽住她的人,竟是途鸣。 他还是那副模样,那副表情,看了仇红一眼,就收回目光。 但手还是没动。 他伸了两根指头,拽住了仇红的后衣领,微微使力,将她的身体定在原地。 “你是老师,不是匪徒。” 他上下扫了仇红一眼,没什么情绪,而后极为不屑地看了看围在宋裴身边的几人,对仇红撂下两字:“等着。” -- 第一百一十章:报复 仇红就怔了半分,旋即想也不想,将话顶回去,对着途鸣的脸道:“不等。” 等你个头啊。 末了,长鞭在地上甩出一声,将将蹭过了途鸣的鹿靴。 途鸣微皱了眉,从她身侧撤出几步,道:“别不识好人心。” 他没有低头看仇红,似乎是嫌多此一举般,明明是跟仇红说话,却自始至终不看着她,人站得笔直,目光放的老远,说出的话也没什么感情:“你这样明目张胆去教训人,是嫌燕王惹上身的祸还不够多?” 仇红心中只有“莫名其妙”四个字:“那就放任他们为非作歹?哦,原来途小世子姗姗来迟,不是因为不想来,而是有高见在心,准备大显身手?” 话毕,她懒得跟途鸣掰扯,径直便要往草场上去。倒不是怕那些人敢如何挑衅,也不是怕他们动粗,而是怕宋悠受不了挑拨,在这里失了分寸,当着众人的面口有失言。 哪成想,步子还没迈出去一丈远,后头立着的木头桩子,悠悠地出声问了她一句: “你很在乎我来不来?” 你在说什么?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仇红脚步一滞,感觉胸口有点疼,她一时发蒙,甚至不知道途鸣说这话是为了讽她还是为了什么别的目的。 总之,她被恶心到了,甚至有些迈不出脚。 她停下脚步的这档口,途鸣也没闲着,几步便赶了过来,却不是接上方才的话,也不是要同仇红对呛,而是沉了眉眼,指着草场上那几处人影,对她道:“我没有什么高见。” “但是那几个人都是万伥之乱中平乱柳氏的功臣之后。” 仇红一怔。 途鸣的声音一下子显得有些重:“你当然可以去维护宋悠。但代价是他今后的路会更难走。” 仇红有一瞬的为难。惹安⒉恢勒庑┗煨∽拥纳矸荩晕皇切┛床还咚斡频亩雷妫比豢梢砸岳鲜Φ纳矸萑フ傩蘩硭且环久饷匆惶嵝眩鸷煳蘼廴绾味疾荒芪斡瞥稣飧鐾贰� 宋悠封王是真,但柳氏叛乱,祸害朝政为举国之敌也是真。无论怎样,纵使有皇帝的千般宠爱,也无法改变他是罪臣之后,有愧于天下的事实。 仇红看了一眼草场上逐渐聚拢的人群,五指紧握成拳。 但面对途鸣,她的嘴仍硬着,毫不放松道:“你犯得着来管这些?” 途鸣意料之中地回答她三个字:“犯不着。” 仇红心口又涌上一股闷气,想也不想,迈步出去,不打算再打理此人一分一秒,但很快便被途鸣追上,他微微侧身,就轻易把她的路挡了个完全。 仇红彻底失了耐性:“你还想怎” 途鸣先一步堵了她的话:“犯不着是犯不着。” 说到这里,他像是思及到了什么,眼中零星的光点攒成微渺的辉晕。 他在仇红面前低下头,今日头一回,垂下眼睛,看向了她的脸。 “但我想让你欠我一个人情。” 仇红把这话嚼了一番,抬眉,道:“你想拿捏我?” 途鸣的视线在她眼前打了个旋,“或者换一个词。” 他仰了仰头,一字一句道:“我想报复你。” *** 途鸣已走出去很远了。仇红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度阻拦。 她立在原地若有所思了半晌,而后冲着途鸣的背影喊道:“处理得不好你就等着跟他们一起从武思馆滚蛋。” “至于你想要的报复。” “我们各凭本事,看谁拿捏得了谁。” 途鸣没回应,但仇红不知怎的,心头轻松下来,不止轻松,她甚至觉得有些愉快。 虽不明白途鸣到底与自己有过什么过节,但他选择用这种明面上的你来我往与仇红剖白,也算得上正人君子。仇红便没道理再同他置气。 得了,小孩子的事情便放手给小孩子解决,仇红心安理得地坐回原位等候消息,外头天冷,她将越嫔匆匆离去而忘在场中的炭炉捡过来,一边取暖一边等。 草场的另一头,在那几人刻意吵嚷和怂恿下,围观聚拢而来的人越来越多,竟将宋悠和裴隽柳两人裹了个严严实实。而草场之外,宋故等人只是远远地瞧了他们一眼,便当作无事发生一般,继续着自己手头的事。 仇红看着宋故几人的模样,不免叹息,皇家的子弟,薄情寡义最甚,他们皇父旁的优良倒没见他们如何学习,偏将这单薄的人情味学了个十足十。 但这些人再怎么无情冷漠,仇红都不在乎。 她唯一在乎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这皇室之中的血脉相残勾心斗角,她也真的无心去管。 连冷眼旁观都提不起兴味。 好在途鸣没让她等太久,半刻钟的时辰过去,草场上便恢复了秩序。耳边吵嚷的声音一消失,仇红便抬起头来,作乱的人不知躲到了何处,裴隽柳在场外陪着宋悠准备比试。 途鸣没回来,而是破天荒地领了号牌等候比试,倒是周观脚步匆匆地回来向她报告,但还没开口,就被仇红止了话头。 仇红对途鸣到底做了什么毫无兴趣。 周观不解:“大人不想知道?” 仇红摇摇头:“我只要结果。” 托途鸣的福,接下来的比试进行得格外顺畅,宋悠比完了三场便进了武思馆内休息,裴隽柳则精力十足,宋悠前脚一走后脚她便黏上了仇红。 仇红正在榜上登记,裴隽柳一凑过来,上下看了这榜上苍劲有力又不失秀雅的字迹,瞪大双眸,不敢置信道:“这字是你写的?” 还不等仇红回答,裴隽柳紧跟着便道:“可你不是白丁一个,目不识字的吗?” 一句话,令仇红面色变了又变,“谁说的?” “呃。”裴隽柳察觉自己失言,慌忙躲避眼神:“那应该是我记错了。” 又指着榜上自己的名字,摸了摸“柳”字上的笔锋,拍马道:“大人你的字真好看,把我的名字写得这么名如其人。” 仇红轻哼了一声,没再计较裴隽柳方才的话。 其实想也知道,能在裴家对着裴隽柳提起自己的,想来也只有裴映山一人。 “我从前的确像你说的那样。”仇红平声,“白丁一个,目不识字。” “但后来不一样了。” 后来,有人一笔一划,指尖贴着指尖,掌心贴着掌背,用无数个日夜不厌其烦地教着她,如今的字,当然会好看。 仇红写完手头最后的几个字,便收了东西同裴隽柳闲聊。倒是没问宋悠的情况,而是先夸起了裴隽柳的本领,直说裴隽柳深藏不露,把裴隽柳夸得耳根飞红,脸颊饱胀。 仇红一夸便收不住嘴,预测道:“照这个成绩,说不定你会是女学员里的头名。” 听到这句话裴隽柳像是想起什么,脸上的血色褪下去一半,耸了耸肩道:“这可说不准。” “怎么,有人比你还厉害?” 裴隽柳不答话,只是将目光向校场的方向看去。 仇红顺着她的视线,果不其然在校场看到了富阳的身影。 而在富阳对面,与她对阵比武的,竟是逐野。 有多久未见了,仇红也不好说,视线有一瞬的滞缓,但逐野这些日子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人清减了些,白玉鞓子的纤纤腰身,竟比对面富阳的还要细。 仇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再细一看,两人竟打得有来有回,不上不下。仇红不太清楚逐野的身手如何,但料定,这一局他对富阳定然有所收敛,而未展现全部的实力。 再一看富阳,她这一局打得不仅留有余力,面上的笑意更是明朗灿烂,连面纱都遮不住。 正出神间,肘弯被人重重一捅,裴隽柳压低声音凑过来道:“坏了。” 仇红回过神:“什么坏了?” “途鸣三场比试都拿了头名。” 仇红疑惑:“你怎么会知道?” 裴隽柳冲嵌饲懊媾伺欤八敲荒猛访庑┤四苷飧蹦Q穑俊� 仇红循声看去,只见途鸣被众星捧月般簇拥而来,三次比试之后,他身上微出了汗,眉眼之间微微有了疲色,却不像旁人那般灰头土脸,倦怠无神,而是将他的神采显得更为琳琅华绝,不染一尘。 他被众人簇拥着往榜前来,后头跟着的人亦步亦趋,挤脖缩肩,而他们越是如狗尾黏人,途鸣就越是面色寡淡。 仇红缓缓地收了目光。 “他要是得了头名,你不就得教他了。” 裴隽柳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看戏还是该替仇红良心受伤。 仇红脑子里正盘算着怎么将途鸣踢出武思馆,她边想边侧了目光向草场看去,万里晴空之上,几只寒鸟独自飞过,草场中央,有一人独自纵马,弯弓搭箭。 那背影有些眼熟,再一看那人脸上的面具,仇红想起来,此人正是薛延陀的副使。 再一看他的姿势,万般松弛又尽在掌握,手中所出之箭,箭无虚发,次次稳中红心。 仇红还记得,他叫薛焰。 焰火的焰。 -- 第一百一十一章:余地 薛焰纵马的时候,已到了馆内比试的最尾声。人群聚在一起,为了躲开正燥的日色,叁两凑在廊下,周观正忙前忙后给学生们分去茶水,生怕他们因待遇不足而遭了罪。 考棚底下日影稍轻些,仇红跟裴隽柳并肩站着,都没什么渴意,但裴隽柳听见旁边的响动,还是拦下周观给仇红递去一只矮杯,捏了捏她的衣角示意她饮水润嗓。 仇红接了水,但身子没动,眼嘴都朝着一个方向,仍直直地看向草场中央,薛焰牵纵马绳驯马的模样。 她已许久没见过如此行云流水的纵马之术了。 十叁朝乱世,北方六国皆是马背得天下,以骑兵为盛,纵马的本领仿佛与生俱来,便刻入游牧一族的骨血之中代代相传。仇红从前便警醒,汉人与之的差距之深,不是勤勉投入便能稍加弥补。 骑兵之强悍,步兵哪怕再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也难望其项背。 仇红还记得与吐谷浑苦战的那几月,屡战屡败,被人摁着脊骨占下风的滋味,她此生不想再尝第二遍。 想得远了些,耳边一时叫好将她从思绪外拉转回来。 薛焰方驾马接连飞跃了叁处半人高的草垛,动作简单却有力,胯下的黑马四蹄生风,几乎是毫无停滞地一往直前,鬃毛如云翻滚。 前头无聊歇息的学员,接二连叁都被草场上这一幕吸引,除开本就在场外的薛延陀使队之外,人群又叁两地聚到草场外围。 裴隽柳也不闲着,贼兮兮地凑上来,直把头往仇红怀中贴,抢嘴道:“这薛延陀副使有备而来啊。瞧他这身姿,瞧他这指法,瞧他这” 仇红被她话中的尾音激得直起鸡皮疙瘩,忙往后退了几步,道:“你好像过分关心他啊?” 裴隽柳打起哈哈:“非也非也,只是听闻一些轶事,觉得此人有趣罢了。” “你还说我呢,你不也看得起劲。” 仇红尚还没细究“有趣”二字有何深意,裴隽柳又续嘴道:“难道你不喜欢看到有人能在成绩上压途鸣一头?” 仇红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道:“你方才说的‘有趣’,是什么意思。” 裴隽柳果然被吸引,有些兴奋地压低嗓音道:“我听闻这个薛延陀副使本事极高,皇帝有心属意将他归化入后梁。” “归化他?”仇红一怔,“归化他做什么?” 这一问令裴隽柳措手不及,她也只是在席上听叔伯谈天时随便捡来几句之后,又四处打听东拼西凑而出的,具体如何她当然也不清楚,但嘴上还是能胡乱猜的:“驯驯马?” 仇红微微眯起眼看向草场边上已经下马的薛焰,方才那几下,能看出薛焰驯马的功夫是不错,但却万万到不了皇帝要主动归化的地步。后梁泱泱大国,太仆寺人才辈出,无论如何不至于要归化一个副使来担任驯马一职。 裴隽柳也觉自己这话毫无说服力,沉默地蔫了下去。 “不是驯马,那就只能是旁的事总之皇帝自有他的想法,我怎敢私自揣测啊。” 仇红没搭话,沉默的空档,全部的比试已结束,周观带着分册急匆匆赶来给她过目,仇红翻看两眼,果不其然这薛焰其余两科的分数也极为出挑,却没压过途鸣,而是在射术这一门上稍稍存了些余力,略逊途鸣一筹,只是因他另外两科太过出挑,最后的总分竟令他与途鸣并列第一。 这是想做人情却未做成啊。 仇红不禁有些困惑,这场上分明还有皇帝的亲儿子,薛焰都毫不在乎他们的脸面,却偏偏对途鸣如此上心,上一回马球赛也一样,甘愿给途鸣作配,他是有什么把柄在途鸣身上,还是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交易么? 仇红思绪发乱,将分册递还给周观,令他跑快些去揭榜。 周观一走,裴隽柳又接着凑上来道:“或许是这薛副使还有什么我们不曾发觉的过人之处嘛!你先别急着下定论!” “这可是开国百年来头一回啊,皇帝亲自属意,从前都是这些人抢得头破血流的。后梁到如今归化而来的蕃将屈指可数,这事要真成了,你别看他现在只是个小小副使,明日说不定他就千古流芳了。” 裴隽柳这一番话说得极具戏剧性,仇红听出来点说书先生的意味。 但这话并没能完全说服她。 蕃将这个身份,向来是皇帝不会轻易给,外族人不敢轻易接的。 哪怕如今后梁国力强盛,或列诸国之首,但即使如此,仇红想,皇帝也并没那个十足的把握,去信任和重用归化之下的外邦将领。 能力之前,血统仍是一国之内唯一的通行证。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是后梁人从乱世之中存活之下唯一信奉的圭臬。 即使是如今眼下的太平盛世,诸国入我后梁,万臣朝拜,但仇红坚决否认,皇帝绝不会如此轻易地归化蕃将于麾下。 除非。 仇红手中的筋骨紧了紧。 遥目的天野之间,草场广袤无垠,薛焰引绳纵马,驰骋在一片碧色苍茫之中。 皇帝不会轻易地信任一个异族。 除非。 他想让那个人死。 仇红的思绪有一瞬的怔然。 她已有很久没想到那个背负骂名,投江而死的可怜人了。 连他的名字都已记不太清,记忆中只留下冬日长江奔沸的模样,黄昏余晖郎朗,明明是美极的景致,仇红能感受到的却只有肃杀。 人死在江中,手脚沉石,尸首都是捞不到的,仇红在江边立了很久,江水拍打着岸礁,冷气卷进她的心肺。 仇红也说不上自己为何要留在这里。 毕竟死的是一个罪人,后梁的罪人,她的敌人,她不应该对他有任何的情绪。 但她就是移不开脚。 她仍记得这人出入含元殿,伴圣驾左右的样子,皇帝离不了他,大小事事无巨细与之商洽,茶室同坐,案牍共读的画面。 皇帝甚至要赐他入姓“李”氏,追随先朝皇族的遗光,让他彻底地成为一个后梁人。 但偏偏是这样一个人,毫无征兆地死在这滚滚东流水里。 “他犯了什么罪?” “阿那川假意投诚,实则通敌共叛,欺君罔上,戕害辜民。滔天大罪,罄竹难书,十恶不赦,不配再世为人,地狱烈烈焚火,当有无尽之罚!” 但这白纸黑字的说辞,没有令仇红全盘接受。 她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敢脱口。 她试图蹲下身去碰一碰冰凉的江水,想从这不绝的呜咽声听出些什么,人已散尽,只有裴映山上前宽慰她,即使真的能留下尸首,以那人的罪名,也不能入土安葬,甚至不能立碑留于后人。 “就这样与江同眠,于他而言,或许也算最好的归宿了。” 裴映山把话说完,又觉得用词过于残忍,微微低下身看仇红的眼眶,斟酌着道:“阿红,无论如何,我定会让你落叶归根的。” 仇红没说好还是不好,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借着裴映山的手偷一点热度,然后步履蹒跚地互相扶持着,一步步走向湮灭的黄昏。 *** 从回忆抽身,仇红从心肺中吐出一口浊气。 眼前薛焰纵马的身影淡去,她回过神来,将视线放回自己有些颤抖的掌心。 她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裴隽柳方才所言为真,那薛焰,怕此生不可能名留青史,而只会无声无息地湮灭在皇权作弄之下,并且毫无翻盘的胜算。 仇红说不清心头什么滋味。她本不该对他有什么怜惜的情绪,他们素不相识,就是一点的交集也无,可如今薛焰活生生地站在她眼前,她无法不去移情于他。 阿那川的死不足以令仇红心有余悸,但却真的让仇红见识到了皇权手段,比起真刀实枪的血肉相撞,这样杀人不见红的逼迫,真正叫她如鲠在喉,无法释怀。 阿那川的确有罪,但就仇红所知,他却绝不至于如此残酷的结局。 但谁都没法在这天下留有一丝余地。 仇红有些心慌,她不明白薛焰做了什么,竟至于皇帝这样大费周章,竟不惜再用那数年前的手段,只为了置他于死地 还偏偏在杀人之前,把他送到自己眼皮子底下来。 仇红忽地觉出些不对劲来,远处薛焰那张掩在面具之下的脸闯进视野,只是一瞬,便猛地令她浑身发起寒来。 想也不想,拽过裴隽柳的手腕,脱口道:“你可知薛焰的底细?” -- 第一百一十二章:症结 武思馆开学第一日,收效甚好,坊间内外口舌详谈榜上有名者。隔日常朝,仇红炙手可热,诸臣眼疾手快,个个凑上前来,要同仇红好生商谈自家儿女的首绩。 皇帝称病,太子宋允之主持朝政,对于武思馆开学,简要赞赏几句后,便将话题引到寒相赴西南肃清地方政务一事之上。 仇红听得心不在焉,对于寒赋,她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在的,这人之前撞见过她与裴照川行苟且之事,虽没在面上将她批驳得一文不值,但已经足够令仇红在他面前抬不起头了。 可这人偏偏不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本分,不仅不与仇红划清界限,还非要在武卫郎选职一事上掺了一手,这就令仇红怎么避也避不开了。 于是现在听到寒赋的名号,怎样都内外不适,浑身不自觉地发起痒来。 她本祈祷着,宋允之像提及武思馆那样,简单几句便带过寒赋的事,好让她从这不适的情绪中松活下来,却不料宋允之面目一凛,五指一松便将手中的奏章掷了出去。 当啷落地,惊得人脊骨一寒。 “此番西南平乱,朝中非议甚多。” 他微微抖动衣袖,面目在羽扇阴影之间沉下去。 “皇帝从前不过问,并不是放任诸位,有口乱言。只是念及诸位颜面,并不挑明。诸位心知肚明,寒相主政多年,向来赏罚分明,从不行逾矩之事。于国于政,从来忠良不二,此番西南平乱,寒相只身前往,不过数月便查清案情,数罪并罚,呈告于刑部。” 龙位之上的宋允之微垂下眼,五指收在袖口,整个人坐得笔直,肩平面窄,只是开口,便将殿中众人的心神震了一震。 这话真假参半。 甚至是假居多,真甚少。 仇红在底下听得心惊肉跳,在宋允之下一个凿凿句音之间,仇红微微抬起头,悄悄地看向龙位之上的人。 说皇帝不过问,是念及朝臣颜面,的确为真,但绝不是最紧要的理由。说寒赋赏罚分明,此番平乱雷厉风行,勉强也对,但若论起“从不行逾矩之事。于国于政,从来忠良不二。”—— 仇红反对。 寒赋狼子野心,欲颠覆天下于鼓掌,这分明是世上最不争的事实。 如果不是皇帝仍在位,光凭一个宋允之,这宋家的天下不知已被寒赋侵吞了几回。 可偏偏龙椅上的人态度十分明朗,义正言辞地替寒赋陈白,丝毫没有任何的迟疑。 仇红默了片刻,若她没记错,这还是头一回,宋允之以太子的身份,在众臣之前,维护寒赋的声名。 寒赋并不拥护宋允之,也不属于太子党,同东宫的关系,自然极为淡薄。但不仅是对宋允之,寒赋对皇子们一视同仁,无论谁做皇帝的接班人,他向来不过问不干涉。旁人以为他是明哲保身,但在仇红看来,无非是因为在寒赋心中,除他自己以外,谁都不配坐上那九龙至尊之位。 可偏偏是这么一个野心昭然若揭的人物,宋允之却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还要堂而皇之地为他陈白。 苦衷真是一个将“无可奈何”诠释到极致的词。 哪怕是贵为太子,也要因顾忌寒赋手里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柄”,而小心翼翼,陈词斡旋。 仇红有些头疼,不过托诸事太平的福,常朝很快便散了,仇红的筋骨也跟着松活,但这些视儿女如命的朝臣仍不肯轻易放过她,三两地追上来与她“客气”相谈。 仇红不善言辞,便将与之斡旋的事留给得力助手周观来做。 正打算快些逃掉这场面,身后却传来一声叫喊。 “将、将军留步。” 仇红以为自己听错,但仍转身寻人,只见视野之外,叶公公一路冲她所在趋步而来,像是一直在寻她般焦急,她当即反应过来,忙迎着叶公公所在而去。 她步子大,人又走得快,几步便找对了地方,叶公公感激她此举,忙躬身行了一礼,喉咙匀平了气,方道:“将军,殿下有请。” *** 散朝,宋允之便换下锦袍,素衣在身。 自皇父回鸾后,他作为太子的日常仍如旧,白日几乎不得闲。 于是少了很多的空隙自顾,也少了很多心思去顾一顾明明近在咫尺的仇红。 就像现在,人虽到了后殿,但六部往来的奏章文书不断,轻重缓急纷繁复杂,全然一个混沌的乾坤。他躬身伏案,人的精神被入眼的字目搅得有些混散。 叶公公侍奉在他身边,有些疼疚地替他安神,却没起什么作用,宋允之的面色还是淡得吓人。 叶公公急得乱转,要去寻太医诊脉,宋允之面色淡然地将他拦下来,只道自己无妨。 他知道自己的症结在何处。 于是微闭了眼,轻声道:“领将军来见我罢。” 仇红迈步进来的时候,宋允之并未抬头。 他知仇红为了不打搅他,会刻意放轻步子,屏息凝神。但他就是能感受到她。感受她身上那股独有的,属于天高云淡的旷野气息,琉璃熏炉传出的淡香被瞬间冲散湮灭,嗅入鼻中,简直令他灵台滚沸。 她总是令他很舒心。 宋允之舒展了眉眼,手中的笔墨行得更为舒畅,看上去并未对仇红的到来有何反应,实则在仇红还未走到他跟前来行礼的时候,他便先一步止道:“将军免礼。” 仇红意料之中地轻“啊”了一声,旋即真的不再行礼,在他面前盘腿坐下。 却还是顺嘴一句:“殿下万安。” 这一声令宋允之的心神彻底地开阔。 他同自己妥协,终于舍得抬起头来看看她。 不看还好,真得抬起头看见她近在咫尺的面容,宋允之才发觉这相思入骨,烧得他浑身都发起痒来。 仇红穿朝服时与平日不同,棱角虽柔和,眉眼却还是冷淡,可看着自己的时候,那零星的光点动人,隐在长睫之下的神色悦然。 这一幕,四目相对,宋允之说不清是爱欲更多,还是单纯的怜惜更多。 但总之无论如何,他现在心乱如麻,奏章是半个字再看不进,于是搁了笔,理所当然地与仇红对视起来。 仇红却显得更正襟危坐了。她是个绝不逾越本分的人臣。对于宋允之,她总是有着远超常人的敏感。但凡是奏本文书上的字,都不会拿眼去看。 宋允之喜欢在这时候见她,因为这样仇红就没法拿别的东西搪塞,只能将视线放在他的身上。 哪里都逃不掉。 看得久了,仇红觉出点不对劲来,于是微微眨了眼,道:“殿下的腿疾如何?” “将军行课可有疲乏?” 却不想异口同声。 为了不使两人再度沉默,仇红先回了宋允之的话:“昨日只是学生试炼,累不着我一星半点。” “途鸣没给你惹麻烦?” 仇红警铃大作,忙否定:“没有。” “是吗?”宋允之被她这副认真说谎的模样打动,忍不住浅笑,“我听闻他桀骜不驯,对将军你很是不尊啊。” 仇红不太想提如此丢脸的事,忙扯开话道:“殿下叫我来可是有事?” 哪想宋允之根本不肯轻易放过她,仍道:“他做了什么?” 仇红打定主意不答。 宋允之放软声线:“可有惹你不快?” 仇红仍不做声。 宋允之也不着急,又拿起方才搁下的笔,一边抬手往工部请求拨款千两的奏章上写了一个“准”字,一边继续问仇红道:“让你受委屈了?” 仇红面色一滞,竟从宋允之这话里听出几分打趣,可偏那人的面色仍正经,瞧不出半点端倪,让她一时心乱,忙辩解道:“没有。” “一切都好,殿下不必费心。” 宋允之只是轻抬一眼看了她,没管她话里几分真假,只道:“我会处理好他,旁的你不用放在心上,这样可以吗?” 也不管仇红答好还是不好,宋允之便断了这话题,状似无意地开口道:“皇父今日称病回华清宫休养,我本欲为父亲侍疾,吴公公却差人回话,说父亲身边已有薛延陀的神女伴驾左右,让我不必操心。” “却没想到这神女除了窥探天机的本事,竟还能妙手回春,行扁鹊之能。” 仇红对皇帝如何不感兴趣,却能听出宋允之话中的无奈,但她也不好贸然开口为他解愁,只能话锋一转,道:“殿下真的信‘窥探天机’这一说?” 宋允之淡笑看了她一眼,轻声道:“鬼神之说,宁信其有。但这神女,的确太过莫测了。之前,我也多有疑虑,不过...她好像真的说准了一事。” “何事?” “就在昨日,她说宫中会接连有喜,天降祥瑞。” 仇红顺着他的话说:“殿下以为,会是如何的祥瑞呢?” 宋允之抬袖饮了口茶,不知为何,一双眼也慌乱地移开了视线,仇红只能看见他耳尖渐泛起血色,却不知他因何突然如此。 于是好奇更盛,“所以,是什么祥瑞?” “嗯...允之以为,祥瑞已入我殿中。”宋允之语声平和而温软,抬眼对上仇红的视线,一字一句道,“所以不再求其他。” 品茶时间到,请有序入座。 -- 第一百一十三章:剧变 叶公公一见这场面,眼观鼻鼻观心,飞快地屏退旁人到殿外去。 殿内霎时只留这一双影子。 仇红却没懂宋允之话里的缱绻意味,但习惯使然,面上先一步做了反应,恍然大悟道:“啊——” 旋即扬眉道:“那微臣就先恭喜殿下,喜得祥瑞了。” 这话挑不出一点错,甚至话音里真带着些欣喜,宋允之听去,却并笑不出来。 宋允之并不是急着要挑明什么。 他心知仇红心上陈伤深重,不是区区几年就能消磨愈合。皇帝那样重伤了她,一而再再而三戳她痛楚,夺她体面,以仇红的性子,就是对整个天家都恨之入骨,也毫无半点出格之处。 她却偏偏仍留于京中,甚至听从自己的话回朝入仕,可以想见,在她心里,宋允之这个人,仍有分量。 宋允之原本想着,凭他在仇红心中的地位,与她重修旧好不过是时间问题,他对她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与时间,大可以同她慢慢兜转,彼此试探。 这事急不得,也催不得。 仇红不是世家中那些浮于尘世的女人,靠着卑微的身份和羞耻的体态拿捏男人们耽于皮肉之欢的俗心。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垂怜,也不需要任何尘世之中简单的欢愉,她简单地过活,微末处的幸福便能让她发自内心地满足。 人和情,于她而言,有些时候是累赘。 宋允之以为自己,很了解仇红。 因此,当他窥探到仇红那颗不求俗世之情的素心之时,出于对仇红的爱恋与尊重,他硬生生压下自己的人欲,在仇红面前,他愿意做成全她、读懂她的那个人。 可他的委曲求全换来了什么? 换来另一人悄然间的登堂入室,换来一段避人眼目下的暗度陈仓,换来他真心错付的天大笑话。 她并非不解风情,也不是毫无人欲。 宋允之只觉自己的心肺疼到发指。 她从前是怎么同自己那个名义上的“皇弟”卿卿我我,郎情妾意的,宋允之不瞎,也看得分明。 更恨之入骨。 所以在宋池砚的死上,宋允之或多或少有些共情自己的皇父。 坐拥天下的男人,却偏偏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心。 这是绝不可能被原谅,被容忍的事。 但在宋允之眼里,让宋池砚死,不仅不会令仇红回心转意,反而只会令这两个骄傲至极的人两败俱伤,到一个谁都不肯回头的地步。 但他无需去惋惜些什么,他的皇父是什么德性,他当了他的儿子这么多年,他比谁都要清楚。 拥有仇红? 他不配。 *** 贞徽二十三年春。 寒赋在雨中严拒皇帝追封仇红为妃的诏书之时,宋允之正在等宋池砚的死期。 宋允之或许是这世上,对于仇红的死讯接受得最快、最平静的人。 至少比起他那个荒唐的父亲,和秋虹斋里那个肝肠寸断的皇弟,宋允之不仅显得冷静非常,眼中甚至瞧不出一丝破碎。 并不是不为她痛。 只是不甘心。 邸报传进宫中的那日,宋允之在殿上看得分明,皇父双眸之中,有什么轰然倒塌了。几乎是一瞬间的事,皇帝的肩脊被一寸寸地压低,不受控地跌坐进冰凉的龙椅。 吴守忠飞快地迎上去,脚步在玉阶上打滑,双膝便砸下去,但他惦记着龙体,丝毫不敢怠慢,就着跪姿挪移,去问皇上的安危。 宋允之回避这一幕,转过身去,看了看这殿内的所有人。 他们神色各异,但或多或少,都露出了如临大敌的心怯与胆寒。 林无隅是其中悲容最甚的人,尽管他已尽力让自己自控,避免失态,但宋允之只需轻轻一眼,便能看出他皮囊之下的惊涛骇浪。 宋允之忽然就有些失神,像是怕林无隅的悲痛伤到自己一般,他飞快地将眼神移开,看向了这殿中唯一一个如置身事外般冷漠如常的人。 寒赋还是那副模样,他眼中就从未有过旁的情绪,即使仇红的死或许意味着后梁国运的转折,他也丝毫不怕,不惧。 感受到宋允之的视线之时,他甚至有那个余闲回看他,微微颔首,用只有他们二人听得见的气音,一字一顿道:“殿下节哀。” 说完这句话,皇帝便散去了朝会。 在这之前,他交于宋允之监国之权,而他自己则拖着身心俱疲的病体,由吴守忠伴驾,深一脚浅一脚地躲进后宫之中。 宋允之离殿之时,头顶的天灰蒙着,好似不会再亮。 他却没空沉湎于这悲哀,只是稍整了整情绪,便将自己的全部投入进国政之中。 而他唯一分神去管的一件事,便是宋池砚。 宋池砚人在秋虹斋,依传信的太监所言,自仇红生死不明的消息传进宫中,宋池砚便寝食难咽,滴水不进,整个人如游魂一般浑噩,行如走尸,不知昼夜更改。 真是好深的情啊。 宋允之喉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但笑完,全身却又无法避免地发起疼来。 他已有几天几夜未阖眼。 战事和政务将他绷紧成一根无法放松的弦,他也硬逼着自己去承受这其中最大的张力,不到柳暗花明的那一刻,他也不会允许自己阖眼。 而宋池砚的动向,竟成了他繁复生活唯一的调剂,他喜欢看这人因仇红而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样子。 只要宋池砚不好过,他好像就能汲取到一点可怜的欢愉,推着自己走下去。 可宋池砚好像天生宋允之的克星一般。 他不知如何乔装,竟躲开了宋允之的眼线,逃出宫去了。 禁军将他捉回的时候,他甚至不惜跳崖来躲避,宋允之本怒火中烧,但当他看见宋池砚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的时候,他忽地就懂了。 “决榆关。” 宋允之摁了摁眉心,唇齿撞在一起,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地颤声道:“你他妈要从这里去吐谷浑?!” “你想给她陪葬是不是?!” 宋允之从没有这么恨过宋池砚。 恨他坦荡的眷恋,恨他不顾一切的爱。 几乎是使出了杀人灭口的气力,宋允之恨拽起宋池砚的衣领,将他的人撞向殿中的红墙。 宋池砚本就瘦,被他这样一撞,几乎背骨快折在当场。 可他还是不发一声,喉咙中血腥蔓延,却还是死死地咬紧牙关。 这模样跟仇红可真像啊。 但宋允之却没有半分的怜悯之心。 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若仇红真的死了,那宋池砚也没有什么活着的必要了。 绝不是成全。 只是他想,她那么爱宋池砚,甘愿为他堕情,甚至陪他在这宫闱中偷欢。 那如果宋池砚死在自己手里,她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 秋虹斋内香烛孱弱。 宋允之五指之中,拿捏着宋池砚的脖颈。 他几乎有些癫狂地收紧十指的力道,享受一般地去看宋池砚痛快的模样。 宋允之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急速的,迫切的。 一点一点,鼓噪如雷。 就像宋池砚一点点弱下去的呼吸一般。 只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 文皇后一巴掌将他的好梦拍醒了。 她从来是个温柔克己的母亲,在将他养育成人这件事上,她付出了最多的耐心和柔意,虽然碍于后宫之规,十五岁之前,宋允之由太子师抚养,文皇后也从未少过对于他一分一毫的疼爱。 这还是头一回,她这样下狠手地斥他。 “宋允之!你简直大逆不道!” 人影开始变乱。 眼前的光晕开始混沌。 脸颊上的疼痛如火烧,宋允之嗅到了口齿中弥散的血腥。 终于,从感受到清晰的痛楚的这一刻开始,失去仇红的苦和悲,开始无孔不入地钻进他心肺的每一处。 “娘。” 他颤声地喊着,伏下身去。 五指死死地拽着眼前人锦绣的衣裙,蜷缩着身体躲进母亲的阴影里,然后痛哭,然后心碎。 *** 宋允之以为,或许他们都能从这一次的失去中学到什么。 可即使仇红完好无损地回来了,有些人也仍旧死性不改。 偃月营没了。 她引以为傲的将军一职,也被撤下得一干二净。 皇父还是皇父,即使是真的对一个女人动心,后宫中的新人也未曾断过一刻。宋允之无心去了解这些千篇一律的女人,无心去探看她们或多或少彼此相似的音容笑貌,也无心去体察,日渐衰弱在这花团锦簇中的皇父。 咎由自取这个词是极公平的。 管你是什么尊贵无边的身份,管你是什么云端之上的地位。 昨日铸成一错,就要拿此生来还。 皇父幽居华清宫的那些年,其实是宋允之作为他的嫡子,作为仇红的爱慕者,过得最为轻松的几年。 不必以儿子的身份侍奉在帝王左右,更不必因此在仇红面前抬不起头。 他只是宋允之。 可以坦荡地爱她,更可以因她对自己的薄情,而理所应当地施恶,占有她。 宋允之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寡情的人,他的生母是这世上仁善最甚的皇后,因她所赐,他也生有一副多情泛滥的心肠。 但对于自己的父亲。 宋允之却很少能真正地去感受他的情绪,甚至总会站在与他对立的那一面。 从前文皇后不说,却会因他与皇帝的不同,而发自肺腑地开怀。 “你无需成为像你父亲一样的人。” 她总这样说,佛前殿下,不厌其烦。只希望久而久之,这话真正地应验。 但可惜,宋允之越长大,便越发觉,自己好像处处都同他那个恶劣到极致的皇父一样。 不仅一样,他好像比他还要更加不择手段,更加疯魔不悟。 比如。 宋允之抬起头,看向面前仇红的眼睛。 “将军以为,我会是个好皇帝么?” 仇红一怔,尚来不及回答,殿外便传来一声慌张的通禀—— “殿下!荆州急报,寒相归京的车马于双良道受伏,一行人皆死于匪徒之手...寒相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宋允之:嘤嘤嘤争宠好难,哥哥们好吓人,还好我是真疯子。 寒赋:滚。 ps,现在绿茶对寒赋下手是为了夺权哈,目前男主里没人知道寒赋对红红有情~ -- 第一百一十四章:顾她 一时之间,殿内寂静无声。 仇红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 寒赋? 遇刺? 生死不明? “谁敢?” 这是仇红的第一反应。 倒不是口不择言,只是仇红真实所感。 先于宋允之,她先一步反应,站起身来,不知为何一只手搓住了袍袖,抛出去的话也有些荒唐。 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后,仇红飞快地敛了表情,重新坐回到原位上,五指蜷进袍袖之中。 “臣失言。” 宋允之只看了仇红一眼,便侧过脸,眉目霎时凌厉了起来,沉声道:“这是何时的事?” 信使起初并未注意到宋允之对面的仇红,忽地听见声响,一边恭敬地弯下腰行礼,一边回宋允之的话。因着事出紧急,声音都透出掩不住的慌乱,好在人是冷静的,将禀上来的情况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回太子殿下的话...杨俊一案尘埃落定后,寒相回京复命,先于刑部几位大人之前启程,身边仅有数十人护送。昨日戌时时队伍已至荆州官道,据来回马探所报,寒相的人马本应在两个时辰之后到官驿休整,却迟迟不见踪影,驻守官驿的县丞察觉不对,立即派了人手搜寻,这才在半个时辰内于青云道外寻到寒相的人马。” “不过他们去得太迟,赶到的时候,一行人已全部死于贼手,尸身全部都在寒相所在的马车附近,死状惨烈,而马车内除了大量血迹之外,却空无一人,寒相不知所踪,县丞集结数百人查过方圆十里的树林之后仍一无所获。” 殿内陷入了死寂。 仇红将最后一个字听完,袍袖中蜷着的五指有些无所适从,案上的茶凉了,她却突然有了喝的想法。 寒赋跟‘死’这个字,多少是沾不上边的。 仇红见过了他唯我独尊,嚣张跋扈的样子,突然要去想他遭受刺杀,受伤流血的模样,一时还真有些难。 更不要想,或许他会因此丢了性命。 这感觉非常古怪。 仇红是与寒赋不对付,甚至巴不得对方遭受苦难,但若让她去想象或者接受寒赋死,她竟做不到。不仅做不到,甚至会莫名地难受起来。 或许她还是仁心太过? 又或许,在她眼里,寒赋不算十恶不赦,就这样死于贼手,到底也算荒唐。 冷透的茶水滑进食道,仇红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肩头一颤,这一下并不明显,但对面的宋允之察觉到了。 他试图说服自己去忽略仇红古怪的反应,可越是忽略,心火便烧得越旺。 寒赋? 她竟,在为寒赋着急? 宋允之忍不住咬了牙。 今夕是何年啊? 仇红竟也有为寒赋担忧的这一日? 这是何时的事? 宋允之禁不住要冷笑。 他放手让她专心务事,不追着她逼着她与自己亲近,是让她悄无声息地与寒赋破冰修好的吗? 可余光中仇红那张脸却偏偏瞧不出什么过激的神色,除开方才那不合时宜的一句“谁敢”,和那一杯毫不犹豫下肚的冷茶之外,她表现得极为平常,眉眼之间甚至寻不到一点该有的悲容。 宋允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仇红这模样还不及她当年担忧宋池砚安危的十万分之一,寒赋不足为惧。 殿内忽地吹进一阵令人清醒的风,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宋允之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肩骨,骨缝之间挤压的痛感使他冷静,仰起头,问信使道:“此事可走漏了风声?” “殿下请放心,陛下有令,在找到寒相踪迹之前,此事将严控于内,不得公之于众。” 宋允之听罢,顿了顿,垂下视线,不去看仇红的脸,旋即极重地从喉中叹出一口浊气。 “可查到什么线索?” 仇红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在此时离殿,避免在这场合里参与过多。 倒不是避寒赋的讳,只是她隐约猜到,寒赋遇刺这事,或许与自己对面的那个人,脱不了干系。 就像她方才反应的一般。 放眼后梁境内,谁有这个胆子敢去讨寒赋的命? 除开她仇红从前敢与寒赋论生死,这世上有谁敢真刀实枪,去威胁当朝宰相的性命? 寒赋手中,握着东部十州的军马,这是他在乱世之中便紧攥在手的筹码,战事平定之后,为安抚皇帝,他主动将军权一分为二,一归皇帝,一归丞相,但皇帝幽居华清宫的那几年疏于国政,宋允之为使寒赋安心维稳元都、漳州两派,便重新将军权还于他手。 不止军权,寒赋名下良田粮草数不胜数,每年国赐甚多,其财富已到了不可估的地步。 仇红从前多希望那些读书人多多对寒赋口诛笔伐,可惜寒赋比她这个莽夫多了不少玲珑心肠,他知道读书人的口沫和笔头杀得死人,他便兴修书院,普惠天下寒士,从前憎恶他作风严酷,手段残忍的那些儒生,都被这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养乖了口舌,养顺了纸笔。 因此,杀寒赋,好比登天之难。 但有些人,生来就是“天上人”。 在政事上,仇红算不上多了解宋允之,或许是因为他们从前互引为友的缘故,仇红宁愿避开他在政务上的杀伐果决,也不愿主动地去了解他作为东宫之主,一国储君的那一面。 但仇红太了解他的皇父了。 而宋允之作为梁帝的嫡子,作为他最为属意的继承人,在成为皇帝的这条路上行了十余年,对于攘权夺利的手段,只会多不会少。 寒赋同仇红一样,既是朝廷的功臣,同样也是皇权长久忌惮的隐忧。 因此,不论是皇帝或是宋允之,一旦对寒赋动了杀心,那便真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可宋允之眉眼之间的忧色不像假的。 仇红撑着额去看书案对面的人。宋允之的脸色本就没有几分血色,听过这个消息后,他眉间的阴郁集聚得更多,整个人显得更无生气。 他虽是皇帝的嫡子,但在很多事情上,他与他的父亲截然不同。 更何况,这时候对寒赋动手,对宋允之有什么好处? 寒赋此番出京是为朝廷解忧,若真是宋允之下手,岂不是太师出无名,遭人诟病? ...但很快仇红便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借刀杀人。 果不其然,就在她思忖的这片刻,前来禀告的信使便立即又通禀了另一则消息: “荆州刺史已查清,行刺者二十余人,皆出身剑南东川,是为杨家剑庄中供养的武士。” 一语中的。 时机、缘由、替罪羊。 仇红飞快地将这些字眼拼凑出来。 却还是不愿将这些词与宋允之联系起来。 沉吟片刻,她微垂了眼,轻声道:“殿下请放心。丞相吉人自有天相,此番定会化险为夷。” 这话,似试探也不是。 仇红倒真希望此事与宋允之无关,但若真是宋允之或是梁帝下的手,那她也没有任何可以怪罪他们的理由。 寒赋嗜权如命,从他开始做权臣的那一天,他就能预料这兵戎相见的一幕不是吗?哪轮得到仇红来为他操心。 想着,仇红朝宋允之望去,见他也正望着自己,严肃之余,只一层纯粹的隐忧。 这神色让仇红轻松了一些。 她起身作揖,辞别宋允之。 对方并没犹豫,轻点头肯允了她,“将军慢走。” 不知是错觉还是如何,仇红回身离殿的一刹那,竟觉得外头的天发阴得可怖。 *** 不同于宫城之内似要咽气的氛围,武思馆内场面融融,正是最后一堂课的时辰。 不出所料,这些认真修学的少年少女中,并未途鸣的身影。但仇红没心思与他计较,她飞快地在馆内找到了周观,将他带到无人处,便脱口逼问道。 “你祖籍剑南?” “是。” “可认识杨骏?” “...他不是早已下狱?” “他府中可豢养武士为其卖命?” 听到此处,周观有些明了了,忙撇清道:“将军,我人在武思馆,又不在刑部,这事你无论如何不该审我啊。” 仇红立刻换了问:“你同寒赋到底有何关系?” 周观一脸“怎么又来”的表情,虽不耐烦,见仇红神色略有不对,仍是耐着性子解释道:“将军,我同寒相之间清白可鉴......真的毫无关系啊。” “那到底为何他要担保你来做这武卫郎?” “将军你傻吗?”周观不解道,“若不是我来做,你是想完全沦为太子的附庸,还是被元都漳州两派参上一脚?” 她竟无话可反驳。 “不过将军。”周观没继续深究这个话题,而是想了想,语出惊人道,“寒相此次出事,与将军没有关系么?” 仇红:? “我以为将军同寒相交恶......”眼见仇红脸色不对,周观又悻道,“嗯,竟不到要互取性命的地步么。” “什么意思?” 仇红微挑眉,“你是说,寒赋想杀我?” 周观回得迅速:“我可没这么说。” 这话可信度不高,但却点醒了仇红。 寒赋是谁。 比起被杀,他分明是那个会提前铲除异己的人。 坐以待毙可能是任何人,却绝不是寒赋。 这样一想,仇红整个人轻松下来,但却仍觉得有何处不对。 “不对。”她后知后觉,“你是如何知道寒赋遇刺一事的?” 周观一脸“你才反应过来”的表情,却没卖关子,在仇红的注视下,一字一顿道:“寒相启程剑南之前,留过话给我。” “什么话?” 周观笑得十分欠揍,竟是整了整衣冠,沉下面色,模仿着寒赋那千年不变的冻死人的语气道——“无论我出了何事,顾好仇红安危。” -- 第一百一十五章:他谋 什么叫顾好我的安危? 仇红微皱起眉,只觉这话比寒赋如今下落不明还叫人起鸡皮疙瘩。 她又咂摸出些别的意味,伸手将周观往竹台下推了推,“不对。你是我的部下,凭何听他差遣?” 力道有些没轻没重,周观生挨了这一下,人跌了个踉跄,忙回手撑力,才不至于真跌下去,摔个惨状。 面上却坦荡得很,也不怪仇红这偷袭的一手,朗声道:“竞选武卫郎一职这事上,寒相助过我一臂之力,作为回报,我当然也可帮他一回。这是君子所为。” 君子你个头。 仇红真想往他额上招呼一记,但拳头撩在半空,想了想,还是忍了。方才众目睽睽之下,大家都瞧见,若周观带着伤出去,指不定她又要遭如何诟病。 “罢了,饶你一回,但接下来的问题,你都要事无巨细地回答,不可有半点隐瞒。”说着,仇红冲他扬了扬手臂,“否则,别怪我将你扫地出门。” 周观没有不从的理由。 仇红见他配合,便飞快地抛出第一个问题:“寒赋在此事上,究竟是被害者,还是蓄意者?” 她发完问,连带着脸色也跟着沉了几分,影子落在周观面上,将他眼前的光遮了个干净。 说实话,仇红穿着朝服,这样背光垂眸问话的样子,有一种不可冒犯的肃穆之态。 弄得周观明明无辜,却平白紧张起来。 但也只是不安了一瞬,他在仇红面前,本就毫无隐瞒的想法,像是早等着这一日般,听仇红这般问,反而轻松起来,直起身子,开口一五一十将他所知的全部抖落了个干净。 “将军问到点子上了。”周观换了个轻松的姿势盘坐,试图让自己自然地开口,“观浅薄,却也斗胆赞将军一句,料事如神,再世诸葛......” “说重点。”仇红没了耐性,“寒赋到底在此事上,筹谋了些什么。” “咳咳。”周观握拳掩唇,假意咳嗽了几声,又故作姿态地仰头四处瞧了瞧,确认此地安全无隔墙之耳后,才道:“将军大可不必将寒相想得太过邪恶,别的周观不敢担保,但寒相在受伏遇刺这事上,确确实是受害的一方。” “只不过...他也确实在那些人动手之前,便洞悉了他们的计划。至于寒相是怎么洞悉,怎么部署的,这些周观就不清楚了,若将军感兴趣,大可以等寒相回京后向他讨教。” 仇红对向寒赋讨教毫无一点兴趣,却借机讽道:“那他还自投罗网。” 周观扶额,“将军,还有个词叫将计就计。” “哪门子将计就计?” 周观长吐出一口气,似是有些为难这话该怎么说。 他盯了仇红的脸盯了半晌,眉心皱了又展,展了又皱,最后像是下定决心般直接剖白道: “节度使杨骏犯案一事,正是我向监察御史常宇常大人,通风报信的。” 仇红心中轰然便炸开来。 那日延英殿上,杨骏一案的始末她都听得清楚,皇帝话里话外,只提及常宇查案,晋王因此重伤。 却忽略了一点,杨骏能在剑南东川为非作歹数十年,欺上瞒下,又怎么一朝之间被常宇抓住把柄,暴露恶迹的? 没想到,这引火人,竟就在她眼前。 “将军查过我的底细,应该知道,我在十六之前,一直拜于洛山武院剃发修习。”周观边说,边回忆般地抚了抚自己头上发冠。 “其实,观本不需登洛山拜师学艺,洛山与剑南相隔千里,观却不得不受此苦。不因其他,只因剑南境内,大小武院,皆为杨家所控,杨骏借兴办武院为由,实则是为他自己豢养死士,为杨家横行霸道作掩。” “有这些人前赴后继,杨家在剑南的地位便无人可撼动,观还算幸运,因父亲做官,还有这个余裕远赴千里之外求学。但观幼时玩伴却没有我这样的幸运,他们有的被迫入武院作苦役,有的则被杨骏侵占良田,一家人无以为继......”周观说到此处,喉中有些颤音,“这些事实,令观无法释怀,但我深知,仅凭我一人要推翻杨骏,推翻整个杨家和他们的爪牙是远远不够的。” 仇红听完他这番话,手在袖内慢握成拳,面上却压淡脸色,接他的话道:“所以。” “所以,我参加了武举。”周观说到这里,竟笑了笑,“可惜未曾遇到将军主考。也可惜并未一举夺魁。” “但你之后,并未直接入仕。”仇红还记得。 “我一人做官,能解决剑南如今惨状么?”周观垂下眼去,“我入武举,只是想试着,能不能借朝廷的力量,向杨骏施压。” “监察御史常宇,真是清正的好官,我只不过试着投过几封诉状,他便真就较起真来,二话不说要赶去剑南巡访。”周观说着,面色柔软起来,“于是我便赌了一把,亲自找到常大人,与他长谈剑南种种乱象,他听完后便着手要上报朝廷。” 仇红听到此处,难免动容。 “但,此事凶险,观一不想连累家族,二不愿牵扯无辜百姓,常大人为了使我安心,当即从京中联络了晋王为我担保,却没想到杨骏此人丧心病狂,竟连晋王都敢伤,不过好在这事彻底暴露在朝廷眼下,后来的事,将军想必也知道了。” 仇红顿了顿,道;“那寒赋在这其中,又是什么角色。” 周观不直接回答,而是扬笑反问道:“敢问在将军眼里,寒相是何种人啊?若把将军比诸葛,那寒相便是......” 仇红抢话:“李严。” “错。”周观已无心去指摘仇红话里有话,无奈道,“将军若为诸葛,寒相...却也是诸葛。” “只不过,将军你这个诸葛,会因为主上呕心沥血后病重而逝,凄凄惨惨戚戚。寒相这个诸葛么,却会取无能者而代之,致治之盛,江山以昼。” 仇红欲反驳。 却无话可说。 “我本也以为将军和寒相之间水火不容...但究其源来说,您二位在观眼中,其实本是同根生。” “你想说什么?” 周观仍仰着那张笑脸:“与其彼此争锋相对,做无谓相残。倒不如握手言和,和气生。将军惯思,我说的这话,有几分利弊,将军一定能参透。” 仇红连呵都懒得呵,“少在这里拐弯抹角。所以寒赋做了什么。” 言辞上的过招毫无意义,周观自然知道适可而止,“敢问将军,这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在何处?” 仇红真心有些佩服周观说话之道。 “寒赋硬要将你塞给我,是想让我保你?” 仇红一怔,“他凭什么觉得......” 周观一脸理所当然,“难道将军不会吗?” 仇红再度无话可说。 这一句话,令她心中所有的不解都通了。 怪不得。 周观这个人,没有理由对她献忠,以他的出身,心气和能力,根本不必来做这既无风光也无前途的武卫郎。 他却偏偏上赶着来做她的部下。 只是因为寒赋觉得,在仇红这里,足以保周观性命无虞。 难免,仇红又想起那封仅有三字的书信——“用周观”。 原来如此。 但这一惑解了,她心头却涌上另一些,不可说的古怪。 所以,寒赋知道这一切,并算好了这一切,甚至连她的反应都预测得别无二致。 只为了将计就计。 仇红十分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寒赋不惜受伏重伤,也要引蛇出洞。 她试着问了问周观,周观却只道:“小人怕蛇,不敢随意揣测。” 周观现在十分轻松,像是卸下什么重担一般,整个人显得喜气洋洋。他从台上站起,舒展肩背之后,对仇红说起另一件事:“将军,今日缺课之人,不止途鸣小世子一个。” 他将随身携带的名册递于仇红,指了指上头几个“宋”姓人士,道:“看来昨日小燕王受辱的场面,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一传十十传百,传进圣人耳朵里了。” 昨天那几个带头凌辱宋悠的学生还在,不在的却是宋故三位皇子。 心细如秋红,自然明白,看似是皇帝在惩戒皇子,教育他们兄弟仁爱,其实是在以儆效尤,皇子之间对宋悠冷漠忽视尚要挨罚,更不要论其余人等。 但仇红并高兴不起来。 偏周观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燕王啊燕王,从前皇子之中,也就太子宋允之享受过这般无二的待遇和宠爱,没想到时过境迁,柳家的子孙,还能这般堂正地享沐皇恩......” 周观越这样说,就越有要在她面前点破什么的嫌疑。 仇红却不接他的话,而是反问:“怎么,你有何高见?” 周观摇头,撇清干系道:“非也,只是给大人提个醒罢了。” “大人是我的上级,大人如何就是我如何。”周观拱手作揖,“还请大人耳清目明啊。” 之前的消息,倒没令仇红烦心,但周观最后的这番话,却真折损了她的血气。 仇红不由一下子想远了。 恍惚间见宋悠在隔扇门前迟疑。 -- 第一百一十六章:好得很 京中一连五日,风平浪静。 武思馆内除开途鸣照旧旷课以外,并无大事发生。 这五日,仇红专心于手底下这些气血正旺的少年少女们,励志做后梁第一良师。 忙到十三这一日,终于有别的事令仇红从工作上分出一点心来。 寒赋终于有消息了。 周观先一步犯贱,一路小跑到仇红跟前来,说了四字:“将军大喜。” 被仇红赏了一顿暴揍后才龇牙咧嘴地走了。 周观走后,紧跟着来的是宋悠。 他上回便有话没同仇红讲完,一直惦记着什么时候再到她跟前来共处。 上回仇红发觉宋悠后,便飞速赶走了周观,把人拉到自己身侧。身边空下来,宋悠便再忍不住情绪,先是委屈哭诉仇红是不是要与他生分,又在得到仇红的安抚后撒了好一通娇,黏黏糊糊地说了许多话。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端正都是装出来的,一旦到了亲近的人面前,话里话外全是娇气。 仇红耐心地陪着他,两人待在一块儿,一下便忘了时间,后头还是裴隽柳四处找人,要同宋悠一并下学,他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了仇红。 今日过来,宋悠不只是单纯地黏着仇红,而是一并带了燕王府的饭食要与仇红共吃。皇帝好像真是父爱迟来泛滥了一般,就连宋悠的饮食也要亲自照料,每日的菜谱都要经由他过目以后,才送入燕王府准做。 这些时日,宋悠已长了不少个子,连带着人也有劲了些,舞刀弄枪之类的花活儿,练上半个时辰也不喊累。 宋故等人,对宋悠的态度好了很多,却也不会主动地与宋悠亲近,但一旦宋悠主动与之交谈,他们也并不会有意避开,而是耐下性子与宋悠相谈,称他一声“皇弟”。 对于此,裴隽柳感慨万分,还十分体贴地提醒仇红,稍稍顾及一下宋故等人罚字后落下的手伤,让他们不至于在众人面前再度丢脸。 仇红欣然允之。 在人前狠狠剥皇家子弟的大体面,这是皇帝对宋悠、对这窥探着皇家浮沉的有心人表达态度的方式。 仇红虽有疑虑,但也无话可说。 至少目前,宋悠受到了来自父亲的偏袒和宠爱,这足以令他活得安全自如,不至再战战兢兢了。 和宋悠一并用过午饭,武思馆便提前下学了。 周观这几日辛苦,仇红一并放了他的假,此人十分欣然,连说了三声“将军功德无量”后,兴高采烈地走了,临走前对仇红说武备库的梁木似乎有些问题,让她过些时日找人来瞧瞧。 仇红嘴上应过,但自己一忙便忙到傍晚,眼见着天幕暗下来,突然想起周观的话,反正她已事毕,不如自己先去看一看情况。 武备库离她办公所在有些远,仇红提了盏灯,慢条斯理地往那边挪,却不想经过草场之时,会撞见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并不知道武思馆内除他以外,还有一个身在暗处的仇红,此刻正肆意在草场之中纵马射箭,天幕中只有箭簇划破夜空的声响。 仇红盯着那人的背影,想了想,将手头的灯盏吹灭,旋即蹑手蹑脚地往那人所在靠去,挪到仅有几丈之远的时候,方冷着脸厉声道:“违规私用草场,当罚十两。” 吓得途鸣差点从马背上摔下。 “你?!”一声怒喝基本传遍了整个草场,却在看清来人的脸时瞬间降低了音量。 见途鸣吃瘪,仇红心中畅快,笑得心满意足。 “记得十两啊,我就不打扰途小世子好兴致了。明日准时付到周观处,否则你就等着身败名裂吧。” 仇红说完,也不等途鸣的反应,便飞快地溜进夜色中跑了。 说实在的,她并想不到途鸣竟还有如此童真的那一面,在所有人都下学返家之后,他还偷偷摸摸地补练,啧啧,真是怎么想怎么小孩子心性。 仇红越想越觉得途鸣的幼稚行径情有可原,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武备库。 这是武思馆内唯一一座独立于诸楼阁之外的建筑,不过同样也是出自林无隅之手,内外的风格和装潢都极为统一。 武备库通常不上锁,以方便日常使用,仇红在外头重新点燃了灯芯,才托着灯盏往里头走。 周观将屋内收拾得极为妥当,马具、剑具等分门别类地码好,一眼看过去极为舒心。 仇红抬头看了看房梁,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她举高了灯盏也看不清房顶的情况,略作思考了几下,便打算借着一旁的木架爬上去仔细瞧一瞧。 稍稍活动开了四肢,仇红便一脚踏上木架,刚要借力将自己往上一送,身后便悠悠传来一声—— “无故私入武备库,仇大人怎么还当起了自己的家贼?” 仇红想也不用想,定是途鸣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子。 果不其然,途鸣在仇红走后,状似不经意,实则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待她进了武备库,才蹑手蹑脚地跟进来。 还专门挑在她要上梁的这个时间点想吓她一回。 可惜仇红是何许人。 面对途鸣的一报还一报,仇红唯有无奈。 途鸣见她没被吓住,登时兴致全无,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 仇红是懒得开口,途鸣则是因戏弄失败而气恼。 沉默地对峙一阵,途鸣觉得无趣转身要走,但仇红转念一想,他来都来了,正好的苦力不用更待何时? 于是便借机与途鸣商量,让他上梁瞧一瞧这屋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途鸣当然是不答应的。 但仇红只看了他一眼,伸出一根食指道:“抵那十两。” 途鸣没好脸色:“我缺那十两?” 仇红:“抵你的名声。” 途鸣:“” 仇红做作地挤了挤眉,悲伤道:“若是传出去,途小世子白日里对仇红爱答不理,对武思馆不屑一顾,实则一到夜半三更,就忍不住偷偷来修习补课,这要是传出去,途小世子你还怎么做人啊。” 途鸣咬牙;“你倒是惜得把自己也恶心了。” 仇红一脸慷慨大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言末,拍了拍一旁的木架,道:“途小世子,小试身手吧?” *** 途鸣的轻功也算得上极佳,就几眨眼的工夫,人便轻巧稳稳地落在了横梁之上。 但与他游刃有余上梁的画面分外不和谐的是,仇红恍惚听到了一声木头受压发出来的扭曲之声。 她恍惚以为自己听错,见途鸣又在那梁上东转西转,耳边那刺耳的声响紧跟着他的脚步一阵一阵焦灼起来,仇红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正要让途鸣快些下来时,梁上的人脸色一变,先一步察觉到什么,飞快地从梁上跳下,对她道:“快走。” 仇红反应过来要去捉灯,人却先一步被跳下的途鸣往外推去,而后便是一声轰然倒塌的巨响炸在耳边。 也就一瞬间的事,悬在二人头上的房梁,塌了。 逃出去是来不及了,两个人被迫倒下去,途鸣眼疾手快将仇红挡在身下,飞扬起的尘土扑进二人的口鼻,仇红却连咳都咳不出来。 不幸中的万幸,是一旁的木架被顺势压空在他们二人之上,尽管崩塌还在继续,但到底没伤到他们二人,仇红顺势将途鸣扶起来,两个人各自蜷缩在木架一角。 大概片刻之后,耳边的塌陷声停止,仇红先开口在黑暗中问途鸣:“途小世子,这件事我们都别说出去,我丢不起这个人。” 途鸣没想到仇红还有心思玩笑,但他细想了想仇红的话,觉得十分有理,于是咳了几声,道:“同意。” 这般说好,两个人之间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说实话,与途鸣共处一室,本应该是令仇红浑身不舒坦的,但或许是两人现在同病相怜,仇红提不起更多的精力来顾及他们之间途鸣对她单方面的恩怨,两个人竟格外和谐地相处着, 仇红找了个姿势打坐小憩,途鸣就在一旁闭眼冥想。 谁也不打搅谁。 但途鸣究竟还是个难沉住气的,“所以,这屋子为什么塌了。” 仇红想也不想,“你太重了。” 途鸣被噎得无处发作,“那岂不是我还要给你道歉?” 仇红摇头,“不至于,但你若想,我也不阻止。” 途鸣;“你想得美。” 沉默了片刻后后,途鸣又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 “明天一早,周观来清点东西的时候。” 途鸣本能地想要抱怨,却又觉得无话可说,诚如仇红所言,最好的结果便是明天一早有人发现他们,除此之外,他真寻不到别的什么可能。 “该死。” 他握拳往地上砸了一下。 仇红本不为所动,也不打算顺一顺途鸣的脾气,但途鸣这敲地的一下,令她听到些不寻常的声响。 她坐起来,将耳朵贴向一旁的木架残骸,途鸣感受到她的动作,好奇问道:“你听见什么了?” 问完,又看了眼自己的手掌,“不会又是我的过错吧?” 仇红只让他收声,不要妨碍她听动静。 途鸣乖乖照做。 仇红仔细听着头顶的动静,窸窣的声响贴着地面滑动的声音极为刺耳,她心中隐约有种预感,伸出手去往上拍了拍,耳边静默了一瞬,但很快便是更大的动静响起,不过半晌,悬在他们头顶之上的砖瓦便被飞速地移开,一盏灯束落进来,一下子照亮了二人之间的黑暗。 仇红扬起脸,顺着这难能可贵的光线往外看去,光洞之中,一个人的脸令她措手不及 寒赋。 “仇红。” 寒赋垂眸看了她一眼。 也许不是错觉,仇红竟觉得他那张万年不变的死人脸上,竟要扯出一分笑意。 可那笑意还没展露,他便视线一转,瞧见了仇红身后那团挨她极近的黑影。 “你好得很。” 寒赋:九死一生赶回京城,家被偷了,对这个世界很失望。 -- 第一百一十七章:劫后 他脸上根本没有血色,说完这一句话,便从洞口撤开了去。 外头灯火通明,寒赋一走,仇红的眼睛一下子有些适应不过来,眼前霎时乱成一团光晕,什么也瞧不见。 一声呼唤将她的魂唤了回来。 竟是一身夜行衣的傅晚晴。 仇红费了些气力才认出她的脸,这个间隙,身后的途鸣戳了戳她的衣角,问道:“是谁来了?” 仇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方才被寒赋冷不丁瞧了那么一眼,整个人就跟哑巴了一样,也不回途鸣的话,一动不动。 傅晚晴见她此状,又唤她一声,“将军,需要搭把手么?” 仇红没受伤,倒不至于借力才能出去,但傅晚晴问都问了,她也不好拒绝,于是乖乖伸出手去,被傅晚晴拉上一把,到了相对安全的外面。 途鸣紧跟在她后头爬出来,因着方才那一挡,他整个人显得要比她狼狈得多,两个人站在一起,途鸣更像是劫后余生的那一个。 人站在外头,被夜风一吹,霎时便清醒得多,仇红反应过来,礼节性地问了问途鸣的状态,方一开口,傅晚晴便抢先一步问道:“将军,这里头可还困着其他人么?” 仇红这才回身看去,武备库已彻底塌了,房木堆成奇形怪状的一团,到处可见尘土和木屑。 这时候,她对方才的经历才有些实感。 “没了。”仇红愣神的空隙,途鸣先回傅晚晴的话,“就我与仇老师二人。” 傅晚晴了然地点点头,见途鸣身上狼狈,便指派一个人带着他去清洗整理。 这空档,仇红已经离了傅晚晴的视线,独自一人提灯往废墟四周查探去。 好好的房子,怎么就突然塌了? 仇红无法理解。 这武思馆,可是工部承建的项目,她为官十余年,还没见过皇城之中有那幢建筑开用不到半月便轰然倒塌。 这其中有什么猫腻? 仇红没法冷静,在夜色中皱了皱眉,环视一圈周遭正在清理废墟的人群,道:“我留下来同你们一起。” 傅晚晴一直紧跟在她身后,听见仇红这样说,脸色霎时变得十分为难,“这...怕是不妥。” “不妥在何处?” 傅晚晴嘴动了动,欲说还休,叹了口气道:“将军方才受困,现下还是先寻医一趟为好,此处有足够的人手......” “我留下来帮忙。” 在傅晚晴说“不”之前,仇红先蹲下身去,从脚下的残墟中刨出一根断裂的杉木。 这是极新的新木,纹路浅淡,指腹抚摸上去,还能触到大片大片的潮湿。 仇红沉默,继续埋头在残墟之中寻找其他梁木,果不其然,找到的木头基本都与她方才发现的杉木一致。 仇红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这样脆生的木头,仇红活了这么多年,还真是头一回见。即使不是今日断裂,凭这些木头的韧性,恐怕也难再多撑几日了。 想也不用想,一定是工部承接武思馆修建之时,某些尸位素餐之人中饱私囊,以次充好,将本该用于房梁架构的金贵楠木,换成了这批廉价的杉木。 身后有人冷笑一声。 “原来家贼不在此处,而在朝中啊。” 已换过衣物,收整好自己的途鸣,站在仇红身后,嘲讽意味十足地开口。 他本想提前离开,懒得趟这浑水,但远远见到仇红蹲在此处,埋头专心致志细细地查看着什么,他便脚步一顿,也鬼使神差地跟来了。只一眼,他便瞧出了其中的端倪,遂冷笑着说出那番话。 仇红和傅晚晴却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下去,并未答他的话。 仇红将找到的梁木堆在一起,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不容分说道:“我留下一并清理现场。” 傅晚晴仍不肯松口,人虽对着仇红,脸却不知在看哪个方向。 “将军,夜深了,您还是先回府休息吧,我们会处理好此事的。” “多我一个又如何。”仇红没了耐性,“你一个大理寺卿,这事再怎么转也轮不到你管吧?为什么不让我留?此处是武思馆,我的地方,我不留谁......” 傅晚晴正欲再挣扎一番,只听身后有一道不合时宜的冰冷声线响起。 ——“让她留。” 正是寒赋。 他远远地站着,声音不大,穿透力却很强,字音落下的时候,空气中隐隐飘散出几分血腥气。 仇红的脊背霎时一僵。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漫上来了,喉咙不自觉发起痒来,仇红尝试吞咽却无果,她抬起眼来,甚至有些不敢去看寒赋的脸。 这也太窝囊了,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但在寒赋面前,却怎么也抬不起头,这感觉也太怪了。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又想起周观那极不着调的“同根生”论,她和寒赋怎么可能同根生,有哪门子同根生中的一方会这么委曲求全的吗? 仇红腹诽得欢,面上却不显出一分。 周遭陷入死寂,寒赋那叁个字一落,所有人都是大气不敢出。 仇红身边却有一道影子突兀地动了动。 途鸣本一直在旁沉默,看见寒赋时,人却变得活跃起来。 他上下扫了寒赋一眼,从阴影处踱出,拱手,不紧不慢道:“见过寒相。” “不知寒相为何在此?” 寒赋看也不看仇红:“入宫述职,顺路。” 傅晚晴欲笑又止。 途鸣面色平宁,“无论如何,谢过寒相今日搭救。” 寒赋没答他的话,也没去看仇红,只睨了傅晚晴一眼,两人便一前一后,一并离了废墟,往灯火通明的草场上去。 就目前而言,眼下的状态称得上和谐,但他们越是平静,仇红就越觉得不安。 她现在回过神来了,寒赋方才伏身在洞口处看她的第一刻,那神色分明就毫无敌意,可一当他看见途鸣的时候,看仇红的眼神便也跟着剧变。 这个时辰,孤男寡女共处,还偏偏被困在一个地方。 在寒赋那样的老古板眼里,仇红本就有过白日宣淫的浪荡前科,今日又被他亲手抓了个正着,和自己的学生不清不楚地搅在一起。 指不定寒赋又要在心中怎么批驳、看轻她呢。 仇红脑子霎时乱成一团麻,人也跟着僵硬起来。 也许是她表现得太为明显,途鸣一眼便看出了她的不对劲,他先是看了眼几近呆滞的仇红,又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几人之中脸色最冷的阎王,沉默半晌,轻轻扯过仇红的衣角,将她拉近低凑下身道:“仇老师,方才寒相说你‘好得很’,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是指你没受伤呢。”途鸣拿捏了一下语气,“还是指...你保护了学生我没受伤?” 在仇红伸手往他腹处击打之前,途鸣便飞快地往后一撤,仇红这一下便落了个空。 “没想到啊。” 途鸣本还拿不准他的猜测,不过见仇红的反应,现下颇有一种窥破天机的痛快之感,“看似最为不和的二人,竟还有这层关系么。” “途鸣,你混蛋可以,但却不能胡说。” “我胡说什么了?”途鸣笑得十分放浪,“男欢女爱之事,不表露于心,便表露于形。方才是黑,但我听得一清二楚。” “老师真是令人...不容小觑啊。” 若说方才的话还带有调侃的性质,现在途鸣脱口的言语,就是十足十的挑衅了。 仇红再忍不了,怼他道:“小心你的口舌。” 途鸣冲她扬了扬下巴,“有本事便叫我闭嘴。” 这副欠揍的模样惹得仇红十分不快,但她越是气的时候反而越会冷静,眼见着途鸣得意洋洋,她心头便越平宁。 甚至冒出一个十分跳脱的念头。 “是啊。”仇红点点头,“你说得没错。” “不过呢,不是你情我愿。” 仇红盯着途鸣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是他寒赋,苦恋、贪慕我许久,而我从未答应,他爱而不得罢了。” 想也不想,途鸣便反驳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仇红耸了耸肩,“不信是吧,不信我找他问给你看。” 说罢,便丢下途鸣,大摇大摆地冲寒赋所在而去。 仇红人还未到,傅晚晴远远瞧着她影子的动向,在她走到之前,便先一步退了出去。 寒赋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于仇红的到来,没有一分一毫的表示。 仇红心头打着鼓,人却是不发憷的,因为她到他跟前来,的的确确是有正事。 有些时日不见,寒赋的人清瘦了一些,不知是不是错觉,仇红总觉得寒赋轻飘飘的,全然没有往日的不怒自威。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会变成一个好说话的人。 于是开口也只能硬着头皮。 “寒赋。” 意料之中,寒赋不理她。 “寒相。” 仍是不理。 “寒赋!” 还是不理。 仇红无奈,只能不管他,先一步开门见山道:“你及时赶到,是因为这梁木受损,房屋倾覆,也在你的猜测之中吗?” 寒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终于有了变化。 却是比之前还要更为冷漠,更为疏离。 张口,一句话堵了她之后所有的声音。 “仇红,你与其怀疑我,不如去问问你的‘挚友’,你最信得过的林无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关于寒相的肉:爱就是要在架吵得最凶的时候做,意思是真的快了=v下章再来一架。 -- 第一百一十八章:明朗 烛火把天幕之下很多柔和的物影,经由火光的晕润,投向寒赋眼中。 而他对面那个人,那张脸眉眼中受伤的神色,却一瞬间擦破那些柔和的影子,扎扎实实地撞毁他眸中全部的平宁。 “寒赋。” 她微微垂下眸去,长睫颤动着,眸光有说不出的破碎,“你厌恶我就罢,何必处处说林无隅的不是?” 仇红这个人,时常急怒,言语撒得跟冷刀子似的,哪怕自损叁分,只要能伤到寒赋皮毛,她就会为此付出十二万分的努力。 却从没因为什么,肯在寒赋面前主动示软过。 所以她如今这副软下面色,为了另一个人在他面前放低姿态的模样,的确稀奇。 却更令人上火。 “这事同他有什么干系。寒相高抬贵手,就不能放过他么?他究竟做了什么值得寒相如此惦记,如此就认定是他呢?”她这样为林无隅说话。 寒赋从没这么希望过仇红是个哑巴。 他已经不想再同她在这里浪费口舌了。他今日就不该来的,他千里迢迢从荆州马不停蹄赶回京城,不是想见到仇红跟他人夜半共处,也不是想听久别再逢之后仇红开口第一句却是对他的怀疑和争吵。 “你最好敢拿性命担保他对你忠诚。” 他本想将话说得更狠绝一些,最好是能将她心头那些错付的信任全部付之一炬,但开口之时唇齿却擦过一瞬的犹疑。 她不像自己,孤独惯了,她当林无隅是朋友,这么些年与他并肩受他照拂,若自己一旦将事实全部脱口伤着她了,到底最后难受的还是自己。 算了。 何必自讨苦吃。 可对面那个人却一点也不懂他的心思。 “我为什么不敢。” 本能一般,她的话追着他离去的背影,不依不饶般,像是一定要在他这里争个高低。 寒赋却也无心去驳了。 仇红目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寒赋走后,傅晚晴才重新步到仇红身边。 “你便这么信林大人么。” “为何不信。” 仇红就是有那个底气,她敢说今天这件事,与林无隅绝无半点关系。 “如果我连替朋友担保的勇气都没有,那我算什么朋友?” 傅晚晴没有接她的话。 夜风一吹,皇城之中就显得空寂了更多。两个人站在一起,影子也萧瑟。 傅晚晴瞥了一眼仇红的手,方才她蹲着身子认认真真扒过残墟,现下指缝都缠着余灰,傅晚晴看了几眼,便收回视线道:“将军,也许从前我看错你了。” 仇红没动。 她仍气着,为什么总有人要这样千般万般地试图说服她,她结交十余年的好友,其实是个行迹卑劣的小人?她仇红是不精于人心,但身边之人,哪一个不是对她真心相付? 罢了。寒赋不就是习惯否定她的一切吗? 她何必抱什么期待。 可这心头的难平为何一直扰得她心绪难宁。 “这件事,或许是与林大人无关。” 直到身侧的傅晚晴再度出声,才将她的心绪牵回。 傅晚晴知道她在气什么,在一些事情上,她能够理解仇红在友情上的格外执着。因着这层共情,傅晚晴无法做到对她全然隐瞒。 虽明知提前告诉了她,也定会惹得她不快,更会招来更多的麻烦。 但。 傅晚晴想到那人一路车马不歇,连肩上的刀伤都来不及顾,披星戴月也要赶着回京的急切。 明明是为她做足了打算,生怕慢下一步,就无故令她遭受牵连,却偏偏又软不下脸色,最后仍闹成这般不愉快。 傅晚晴看不下去,就算她也昏头一回,掺这两人的浑水罢,上苍有眼,也定会知道她这是在积德行善。 “此事或许与林大人无关...但与林夫人的发妻杨知微,和杨氏脱不了干系。” 傅晚晴做好了仇红万般的反应,却不料她只是站着不动,不看天也不看地,眼神飘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风中的气息又冷了许多,仇红才终于回神一般,出声道:“你这样说,就是寒赋有足以让杨家倾覆的证据了。” “所以,杨家会如何?” 傅晚晴没想过,仇红出声的第一个问题,竟会是杨家的安危。 一时之间,她反而成了堂皇的那个,唇舌纠结,半个字都说不出。 仇红却好像也不在乎答案,转过来看着她的脸,又问:“依你们今晚的架势,明日一早,杨家的气数便要尽了。” “为什么愿意告诉我?” “我只是希望,你对寒相...你们二人之间的误会,能少上一些。”傅晚晴斟酌着话语,她方才的确是私心作祟,才将实话道出,可真脱了口,又察觉自己失态,忙补救道,“卑职本不该越矩,话尽于此,夜里风大,将军还是早些回去吧。” 仇红只默了一瞬,便轻声道:“你的主子,是寒赋吧。” 傅晚晴没说话。 仇红明白,傅晚晴自登她府门,向她表明身份的那一日起,就从来就没想过瞒着她,她是,寒赋也是,只是仇红自己不愿戳破罢了。 可今日,傅晚晴和寒赋一并出现在她眼前,傅晚晴这般为寒赋辩白,这样直白的地步,仇红就只能逼着自己把前因后果想清楚。 天一瞬间便冷下来,夜幕中一颗星也瞧不见。 仇红觉得脑子乱得很,却也前所未有的清明。 寒赋啊寒赋。 这辈子除了算计,你还会什么。 仇红突然就倦了,对傅晚晴道:“你也不怕哪日折在他手中。” “就像我之前所言。”傅晚晴却仍是那副淡然的表情,“但愿将军,少误会寒相一些。” “却不知道,我哪一处误会他?” 仇红说完,便再无留恋地大步离去,她走得太快太急,因此未曾听见,夜风中傅晚晴那句几乎不需要思考的——“全部”。 *** 就像仇红预料的那样,次日破晓,病中的梁帝便回朝理政,审理杨家贪污,贿赂工部中饱私囊一事。 武思馆坍塌作为主证,几封监察御史上奏诉状及贪污官员证词为辅,牵扯出杨知微生父,借林尚书泰山大人的虚名结交贪宦,参与承建,以中间商贿赂两头中饱私囊的罪行。不止武思馆,近些年兴建的殿宇,经查勘之后,几座配殿梁木虽不与武思馆相同,却也并非官用上等楠木。 至此,杨家倒台,已是板上钉钉。 甚至常朝未散,大理寺的人马便已将永兴坊林府围得水泄不通。杨知微被收押之时极为平静,据傅晚晴所言,她甚至不关心自己将来要遭受的刑罚,只在离府之前,跪拜了林无隅的母亲,说了一声“知微不孝”后,便顺从地同大理寺的人走了。 仇红本并不在乎杨知微如何,她只担心林无隅。他人不在京中,几乎是年关刚过与他见那一面之后,朝廷便安排他出京公干,一路宦游至青州,察看沿路各州春田境况,本预计在叁月才能返程。 可如今杨家出事,林无隅就不得不中止公务,即刻返京。 “无隅。”梁帝面中带忧,对于林无隅,他多有自责,“这桩婚事,从前还是朕替他允的,本以为才子佳人,尚能促成一段佳话,却不想知人不知心,如今却害得他遭此变故,是朕的不是。这缙云杨氏...实在是胆大包天,可恨至极。” 他尚在病中,面色有些苍白,提起杨家,那股气便又郁结在心肺之中。 “无隅何其无辜,依朕看,他也无需回京趟这浑水,便安心公干,待事务了结之后再回京也不迟。”这便是天大的偏宠了。 “太子,你来做此案的主理。”梁帝摆了摆袖,“传朕的旨意,凡与此事有牵连者,皆要从严处置。杨家人,不论男女,一律充作奴籍。” 仇红整个常朝都表现得极为平淡。 哪怕散朝之后,先是宋允之来问她是否安好,后又是裴照川支支吾吾想试探她的情绪,她都平静地与这二人相谈,并未表现出一分一毫的不对。 裴照川这些时日都在刻意避着她,他是真心在反省自己鲁莽之举,因着即使想她至极,也硬生生罚着自己不许去见她。 但今日,一听闻杨家出事,事关林无隅,他便坐不住了,生怕仇红担心。 但好在仇红并没像他以为的那样关心则乱。 甚至,她看上去好像比他还要冷静。 这样裴照川便放心了,只嘱咐她一句“注意身体”后,便先一步回了兵部做事。他知道仇红不会留他,但离去的时候还硬是磨蹭了几下,在仇红身旁待够一刻钟后,才奖励自己去做事。 仇红全然没有感受到裴照川这些心理。 今日早朝,寒赋不在。 因此,她就失去了,与寒赋对峙的绝佳机会。 昨日挑破了傅晚晴与寒赋之间的关系之后,仇红这一晚便彻夜未眠。 她想到了很多事。 首当其冲的,便是寒赋借傅晚晴之手,献给自己的“诚意”。 -- 第一百一十九章:独木 阿云。 是寒赋煞费苦心,从西凉带回来献给仇红的“诚意”。 仇红从前猜不透阿云的身份。 眼下却也豁然,瞬间便洞悉了阿云真实的来处。若她没猜错,阿云便是传言中祝氏王那位死于时疫,英年早逝的长子祝云破了。 传言中祝云破并非祝氏王的亲子,只是祝氏王迎娶新妇后,过继到膝下的长子,因其品性端正,才干出众,虽与祝氏王并无亲缘,却受其宠爱至深,父子之间情谊浓厚,就是亲生子也无可比。 因此,祝云破死于时疫魂归九天之后,祝氏王心中悲痛,一连半月避人不见,甚至连西凉王的召见都一而再再而叁推拒,甚至主张祝氏军从与后梁对峙的前线撤下,休战火以为祝云破灵魂祈福。 仇红越查证,脑子便越乱。她实在想不通,寒赋这样大费周章,偷渡祝氏王的长子到自己身边,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又有什么计谋。 她真是愈发猜不透寒赋的心思了。 也愈发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今日常朝之后,她本想找寒赋说个清楚,却不想此人压根没来上朝,也没想到,本该驻守青州的林无隅在听闻杨家下狱,杨知微被充作奴籍的消息之后,竟公然违抗圣意即刻返京。不仅要返京,他甚至在听闻噩耗后的片刻之内,便一纸诉状报上了刑部,要替杨知微喊冤。 仇红前脚方回了将军府,后脚便听闻,本要重回华清宫休养的梁帝,行轿途中得知林无隅不仅不感激鄱鳎炊党庵髡牛タ故チ睿踔烈丫舫谭稻┑南ⅲ奔戳沾笈鲋涂窨炔恢梗匠葜渚股鲅础� “好。”梁帝咳完一场,心肺中的辛辣之气逼得他眼尾血红,“朕替他着想,他反而倒成了那个因小失大,拎不清的混账。” “陛下息怒。”吴守忠惦记龙体,“林大人无非关心则乱,罪人杨氏是林大人的发妻,且成婚之后一直对林大人忠贞不二,林大人如此心慌,自然情有可原。依奴才看,这正是林大人心思单纯,为人纯粹的印证。陛下应该高兴才是,怎可因此气坏身体?” “什么为人纯粹?”梁帝却不买吴守忠的账,“朕从前看他玲珑心思,万事妥帖,怎么一旦耽于男女私情,整个人就愈发显得蠢笨起来,如今连朕的心思都体察不了了。当庭违抗圣意,他还知不知道他是朕的礼部尚书?” 吴守忠见状,忙顺台阶道:“那可要叫裴小将军出马,将林大人拦了去,在此事完结前,不许他回京?” “呵,他林无隅既铁了心要回,朕何必阻拦。就让他回!”梁帝摁了摁眉心,“等他回京,不是要替他的发妻喊冤么,刑部大牢外头有的是空处,就让他待在那儿,哪儿也不许去,待案子结清,看他究竟还有何话说。” 半个时辰后,吴守忠便带着口谕去寻裴照川,令他带着百名千牛卫于城门把守,一旦林无隅回京,无需禀报,只需当场将人送往刑部大牢即可。 裴照川受命,因着仇红的缘故,很是为难,却也不敢违抗圣令,只在出发前打发了小卒去将军府传信。 几乎是前脚他们刚到城门,后脚仇红便得知了这噩耗。 而坏消息接踵而至,紧接着而来的,竟是杨知微被去除良籍,充入青楼做妓的悲讯。 仇红再坐不住了,城门那头,她自知拦不住林无隅,更劝不了皇帝,只能拜托裴照川能拖则拖。而她自己,则要赶在杨知微被送入勾栏之前见她一面,至少能保她一时是一时。 天阴得极快,仇红驾着烈风一路驰行,赶到刑部大牢时却仍晚来了一步,押送杨知微的车马已经出了皇城,仇红想得知杨知微的具体下落,却只被告知四个字——“无可奉告”。 仇红没工夫与他们较劲,时不等人,她没时间耗费,刑部的人无可奉告,她便只能去找傅晚晴打听消息。 来不及休整,仇红快马加鞭赶去大理寺,路中却与来刑部做事的傅晚晴撞了个正着。 “将军。” “傅晚晴。” 仇红勒马,开门见山,“杨知微被押去了何处。” 傅晚晴一怔,“将军此事怕是不好提前透露于将军。” 仇红反问,“有什么不好透露的,朝廷都敢把一个好好的女子送到青楼去,你还怕提前同我透露?” 傅晚晴摇头,“却不是朝廷所为。太子主理此事,是发了仁心的,罪人杨氏最差也不过发配到醉音阁做官伶,但罪人杨氏一听闻林尚书为了她冒犯圣颜,便要求刑部快些将她转移,甚至自愿要入平康坊的勾栏瓦肆。” 仇红心口一下便疼起来,“她被送去了平康坊?” “卑职已不能透露更多。”傅晚晴冲她拱了拱手,“职责所在,还请大人宽恕。” 仇红知她苦衷,对傅晚晴还愿意向她透露这些表达感激过后,便迅速骑着烈风马不停蹄地赶往平康坊。 天已完全黑了,平康坊内却灯火如昼,方一入坊,仇红就被铺面的胭脂水粉掠去了鼻息,入目琳琅一片,女子香袖轻纱袅动,丝竹声缠绵不绝,一整个颠倒乾坤的金玉荒唐。 仇红眼花缭乱。 平康坊内香铺酒肆鳞次栉比,秦楼楚馆更是数不胜数,杨知微被送去了哪儿,她毫无头绪,只能硬生生一家又一家地找。 为了掩人耳目,仇红换上了男子打扮,将烈风交由马夫后,便从南到北,挨家挨户地寻。 这是最蠢笨的方法,却也是唯一能令仇红安下心来的方法。 半个时辰后,仇红已走遍了平康坊内半数的青楼,却一点没瞧见杨知微的影子。膝盖已隐隐地发疼,仇红却不敢慢下来,生怕如今懈下半分气力,杨知微便要被眼前的龙潭虎穴吞了去。 想着,仇红便来不及休息,转身向前曲的方向而去。前曲楚馆多为世代名妓,仇红之前一直没去那里找,是想着杨知微如今身份特殊,贸然将她送往前曲,于朝廷没有任何益处,但眼下只有前曲所在她没有去找寻过,只能试上一试。 长巷内人影攒动,仇红尽量避免着与人相撞,但还是不免被人触碰到身体,就在擦肩的一瞬,一道少女甜柔的嗓音猝不及防往她耳边留了一句:“将军若要寻人,今夜摘星阁,或许是个好去处。” 仇红下意识转身去寻这声音的主人,回头却只见人流不息,没有一点线索。 摘星阁。 仇红闭了闭眼,五指无意识地攒成拳。 怎么偏偏是摘星阁。 宋池砚下葬后的足月,仇红便成了平康坊的常客。 寻醉、买欢,昼夜晨昏撕裂成两半。 仇红靠这些东西勉强撑着自己活下去。 在失去宋池砚之前,她竟不晓得自己脆弱到这地步。 平康坊摘星阁,她曾光临过无数次,多时独自一个人喝酒,冷眼看着这楚馆之中痴男怨女,红香绿袖。情毒发作的时候,便挑选些看得入眼的,模样清俊的小倌厮混,在皮肉之乐里,杀掉自己五内之中沸腾的苦和痛。 皇帝的病榻前,批驳仇红的奏本飞如白雪。 却一封也未曾得到回音。 久而久之,朝臣们将仇红的“疯”视作了“常”。 久而久之,仇红也将摘星阁,视作了她的葬身之地。 但仇红终究是仇红,就算真的心死了,也没法一辈子低头,真的沉沦于宿命。 什么时候不再去摘星阁的,大抵她也想不清了,大概就是有一日清晨醒来,吃过李叔亲手做的早膳,遛过烈风,在校武场酣畅淋漓地练过剑法后,她忽然觉得眼下的一切都好,好像日子也没有那么难熬,摘星阁她便不再去了。 清醒的那一日,她趁着天色正好,去了一趟望山恒昌馆。 自宋池砚下葬之后,她还一次都未曾来过这里,拜一拜宋池砚的墓。 这对她来说真是难事,但好在她做到了。宋池砚的墓碑没有姓名,自然也就没有供台,仇红便也正好两手空空,心安理得地躺在他坟冢前头的草地上晒太阳,直到日色西沉。 离开前,她对宋池砚保证。 “以后不会再去摘星阁了。” “以后也不会再来恒昌馆了。” “小十一,你便干净地离去,什么也不要记得。” “是我配不上你。” -- 第一百二十章:迷局 平康坊,摘星阁。 仇红赶到地方的时候,就已察觉到此处的氛围与别处不同。 正是夜色正浓的时候,各处歌舞升平,香粉飞浮,唯独这摘星阁前却门可罗雀,气氛凄清,仇红登门之时,摘星阁的大门甚至未开。 太不寻常。 仇红走上前去正欲敲门,却正遇上里头开门的小厮。 “吱呀——”,四目相对。 仇红正欲开口,对面那小厮却不耐烦地赶她道:“没长眼睛么,今日摘星阁有贵客相迎,旁人恕不接待,快些找别家去吧。” 仇红并不着急同他置气,而是慢条斯理地抱起臂来横在胸前,一字一顿道:“哦?却不知哪位大人,竟比我裴小将军还要金贵?” 想也不用想,仇红搬出了裴照川的名号来用。 果不其然,那小厮霎时变了脸色,慌忙上下地打量仇红,见她气质出众,眉宇之间颇有煞气,当即狗腿一笑,恍然大悟“认出”她来,“原来是裴将军!裴将军切莫怪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出言不逊,将军莫怪。” 仇红哼了一声,“不怪,现在可迎我进去了?” 那小厮却没让开身子,而是为难道:“将军,实在是不凑巧,今日我们摘星阁,却有贵客相迎,我们可不能失了礼数,您看您能否通融通融,改日再来光临?我们定当恭候您大驾。” 仇红越听越觉不对,心下着急起来,嘴上也是分寸不让,“是么,可若我今日就定要在你们摘星阁寻消遣呢?你们有几个胆子敢拦我?” “别!别...将军您可切莫动怒,伤了和气。”小厮被仇红的眼神吓住,当即改了想法,“要不,您先等候一会儿,小的这便去同我们娇娘商量......” 说完,连滚带爬地上楼寻人。 仇红一见他走了,紧跟着立马也步入摘星阁中,轻车熟路要往女妓所在的后院去,可还没来得及掀帘,楼上便噼里啪啦响起一串脚步,紧接着便是一声拔尖儿嗓:“我管你什么将军!就是开朝将军也不行!快些将人赶出去,磨蹭什么,知道今天谁要来么!” “娇娘,您可警醒着点儿,这位裴将军也是个不好惹的,若激怒了他,我们摘星阁也捞不着半点好啊......” 两人谈话间,仇红收回脚步,镇静地寻了处空桌安坐,侧耳听着两人争吵。 “你懂什么。”她瞥见那娇娘一身轻衣红纱,头冠沉重,作十分盛装打扮,相隔几远,仇红便嗅到她身上那张扬的脂粉味。 “若今晚伺候好了这位爷,什么将军,我们摘星阁根本不放眼里。我平日里说你脑子糊涂你还真不开窍,知道这女子今晚要见谁么......”红衣老鸨说到此处,柳眉挑了又挑,“都识相点,别说放眼整个京城,就是放眼整个后梁,谁敢同那位大人抢女人。” “娇娘,你这说的,不会是...皇帝御驾亲临我们摘星阁了吧。”小厮浑身打了个颤,“那还真是......” 话未说完,头上被赏了极干脆的一巴掌。 “打我作甚,难道不是皇帝么。” “你这嘴怕是不想要了。”红衣老鸨恨铁不成钢,“不是天子又如何,依我看,那大人啊,更是名副其实的万人之上。” 话听到这份上,仇红再冷静不了了。 几乎是她猜出来者身份的同一刻,摘星阁外,响起一阵轻亮的银铎之声。 仇红朝外看去,一派奢靡之景中,一辆净素的马车在摘星阁不远处停下。 仇红下意识地看过去,而比她反应更快的是红衣老鸨,几乎是在听到银铎声的同一刻,她便挂上笑容,满面春风地迎了出去。 一只手撩开了马车的帘布,银边的衣袖荡下,滚在深红的帘布边,霎时夺去了仇红所有的目光。 在后狂奔的小厮立刻伏跪在地上,双膝磕地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不免牙酸,马车里的人却毫无所感一般,目无斜视地踩背而下。 他缓缓地撩起眼皮,平康坊里奢靡的灯火霎时挤进他冰冷的眸色,只一眼,道路两旁的所有人霎时喉中倒吸一口凉气,却又下意识节制,不敢发出半个音节,生怕被那人的眼神剜上一眼,便横死当场。 摘星阁内,仇红心海翻涌。 果然是寒赋。 不同于有意掩人耳目,甚至作男子打扮的仇红,寒赋几乎是毫无遮掩。 一身繁复的重袍,冠发一丝不苟。 红衣老鸨眼前一亮,迎上去殷切道:“寒相驾临,有失远迎。” 寒赋却没看她,而是径直步入了摘星阁,后头老鸨小厮两人也紧赶着跟了进来,谄媚地步步紧随。 却不料,寒赋这尊阎王,在步入摘星阁的第一刻,便陡然变了脸色。 他的视线直直落向角落里的仇红,脚下的步子停顿,双眉微蹙,却又很快地散开。 开口,嗓音极冷,“我记得我要求过,今晚除了我,不应该再有其他的客人。” “这...这......寒相饶命啊,这人是误闯进来的。”老鸨见到仇红也是一愣,听出寒赋话中的不满,当即便头脑发热,催促小厮赶人,“我们这便将他赶出去,莫扰了寒相兴致。” 小厮闻言,当即过来催促仇红快些离开。 仇红却一动不动,抬眼瞧了一眼寒赋,张口想也不想便讽道:“没想到啊,寒相大忙人,没那个闲上朝,却有这个精力,到平康坊来逛青楼。此等不务正业,寻欢作乐之法,还真叫我等开眼。” 话如利剑,恨不得戳穿寒赋的骨。 “岂敢。”寒赋却一点没伤着,不仅没伤着,竟比她想得还要淡然,他面上仍是素来不变的冷漠,看也没看她,眼皮都懒得抬起一寸,“若论起不务正业,寻欢作乐之法,想必还是将军要略胜寒某一筹,不是吗?” 仇红被戳中痛楚,登时咬牙,却发不出半个音节。 寒赋却尤嫌她怒得不够一般,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环视摘星阁一圈,又慢条斯理道:“巧。此地还正好是将军最为熟悉的摘星阁,看来寒某今日没来错地方,将军都流连忘返的温柔乡,寒某还真是好奇,这摘星阁到底特殊在何处。” “不过可惜,寒某并无与他人共享之好,将军若是要寻消遣,还是出门,另寻别处吧。” 说完,寒赋点了点下颌,道:“赶她走。” 老鸨和小厮双双惊恐不安,万没料到今夜还有这样的场面,两个人脸色都极为难看,四肢颤抖着,但被寒赋一句话安排了工作,还是只能硬着头皮照做,两个人一并上前来,要将仇红赶走。 “别碰我。” 仇红在对方的手要碰到自己的一瞬之前撤开了身子,她现在情绪很不好,任何人撞上枪口,她可保不齐会发生什么。 “也最好别轻举妄动。”她道,“否则后果自负。” 红衣老鸨被吓了一跳,喉中止不住吞咽,瑟瑟道:“寒相,你看这......” 寒赋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话直直地冲仇红而去:“将军是要在这里欺侮平民百姓么?” 仇红心头的火被这句话浇灭了。 她忽地就丧起气来,垂在身侧的手毫无征兆地发起抖,她从没想过自己在寒赋面前竟然一点都占不到上风。 这个一败涂地,处处露馅的样子,怎么救得了杨知微? 她忽然就对自己有些失望,像是怕犯更多错一般,仇红手指紧握成拳,想也不想地大步流星,直直错开寒赋,从摘星阁离去。 见她此状,红衣老鸨和小厮都松了一口气,又挂上笑容迎着寒赋上楼,殷切道:“寒相,这下清净了,便快些随我上楼吧,莫要辜负了好时辰。” 好时辰。 仇红的眼有些红。 说不上什么情绪,总归是乱成一团,连她自己都理不清了。 走到门楼之时,身后却响起一道沉沉的声线。 “回来。” 寒赋在叫她。 他站在原处,一动未动。 仇红停了脚步,却也没回头。 见她毫无反应,寒赋微侧过身子,道:“不是都追到此地,大费周章地想见酥桃姑娘一面么。” “酥...桃?”仇红这才回过头来。 “怎么。”寒赋见她这副疑惑模样,不由勾唇笑了,“你不是急着见她,却连她的花名都记不住?” 顷刻,仇红浑身上下的血都陷入沸腾。 “寒赋,你不要欺人太甚。” “究竟是我欺人太甚,还是将军在蹬鼻子上脸。” 寒赋唇边的笑意一点一点淡下。 “见,还是不见。” 他这回没有再等了,而是转身步上台阶,将背影留给仇红。 “将军自己选吧。” -- 第一百二十一章:刀锋 仇红捏了捏拳。 几乎没有犹豫的,在寒赋转身上楼的那一瞬,她便也紧跟着他的脚步步上了台阶。 哪怕真是陷阱,为了林无隅,她也得跳上一跳,看看是死是活。 摘星阁的二楼与她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帘幔重迭,古香四溢。 庭堂中央流苏飞泄,席位对面,纱帐隔断之后,摆放着一把上好的古琴。 寒赋不疾不徐,落座在首位,仇红却没那个闲心与他同坐,只着急道:“她人呢。” “急什么。”寒赋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又不是没来过此地,怎么会不记得点倌的规矩。” “你离了这事便说不来话吗?”仇红自知理亏,却还是要怼,怼完才不情不愿,在寒赋身侧盘腿坐下,末了,又补一句,“非得抓着此事不放。” 寒赋看她一眼,道:“将军曲解了。寒某只是希望你自然一点。” 他几乎不用正眼观察,就能知道,仇红方一坐下,心便提到了嗓子眼。 她非常紧张。 若不是手上空无一物,或许她还能抱着剑入怀给自己分散点注意,但现在她手头什么也没有,还紧挨着他坐在一起,一举一动都无所遁形,垂于膝侧的十指从坐下的那一刻开始便不自觉摩挲起来。 因为要见到杨知微,仇红紧张。 她事到如今,甚至都还没亲眼见过,杨知微到底是什么模样。 林无隅大婚那夜,她自己心头也乱,又因十五月圆重逢了逐野,错过了见上新人一眼。那之后她也不常去林府拜访,对于他们二人婚后的生活,也只是通过林无隅口中只言片语才有所了解。 仇红还记得,林无隅同自己说起杨知微的点滴。他向来是个温柔的人,提起杨知微对家中的照顾,口吻便更加细致柔和,仇红听了很是安心,虽对杨知微了解不多,但却真切地从林无隅的话语里体察到这个女子一颗剔透的心。 某种程度上,仇红对杨知微,是存了感激之心的。 却没料到世事无常,头一回与她正式相见,竟要在如此窘迫,双方都意料不到的场面里。 寒赋没分心去管仇红暴露出来的紧张。 待两人都落座,红衣老鸨才婀娜地到他们二人跟前来。不似之前的慌乱,她眼下已调整好状态,姿态十分婀娜,玉臂探出递上酒案,纤指握杯替他们斟完酒后,才含羞带怯道:“寒相...可唤酥桃来?” 仇红微皱了眉,对于这腻到发齁的称谓她真是半点消化不了,却没发作,忍了。 看一眼寒赋,他倒是平稳得很,坐在这花红酒绿之中,竟毫不显得突兀,反而这庭堂之内因他所驻,竟从风尘之中凭空添了几分出世之感。 仿佛这里不是什么皮肉腌臜之地,而是坐而论道的学经之所。 此人衣冠楚楚,山眉海目,光是坐在那里,就叫人无法亵渎。 却偏偏开口,以一种风月场老手的口吻道:“叫她久等了,便令她入内吧。” 红衣老鸨闻言,喜笑颜开,“哪儿的话,寒相大人这样的人物,肯纡尊降贵关心酥桃,她感激不尽还来不及呢。” 话毕,微一拍手,唤道:“酥桃,进来罢。” 一道娉婷的影便缓缓从纱帐之外步入庭内。 仇红下意识攥紧了指节。 视线之中,杨知微由远及近,仇红鼻中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清香,她目视着杨知微缓挪着步子往庭内走,身上珠光摇曳,发鬓的步摇一步一晃,走到古琴前,她停了步子,隔着纱帐,仇红能见到她扬起一个不算勉强的笑,冲着寒赋的方向微微一福,做全了礼数,方道:“丞相大人,承蒙错爱重金点了酥桃首夜,酥桃无以为报......” 隔断之外,杨知微的身影隔着一层浅纱隐约地显露在烛光之中,夜色袅娜,她声线甜腻如,只轻轻几字,便叫仇红酥了骨头。 却更令仇红坐立难安。 她的心霎时被拧紧了,若不是旁边坐着一个寒赋,恐怕她早已控制不住迈步冲到那帘帐之外,不管不顾地要将人带走。 杨知微却比仇红冷静自持得多。 她表现得极为自然,影子映在纱帐之上,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仇红却并没从她的体态中捉到一分一毫的怯和惧。 杨知微的举止如常,说罢方才迎客话,又清了清嗓,手指抚上古琴,蜜似的嗓音和着琴音一并泄出来,“今夜大好良辰,皆付于丞相,还望大人莫弃。” 仇红五指紧握成拳。 再看寒赋,他坐得比仇红还自然,手中的酒盏晶莹剔透,被他指节抵着,清透的酒液环杯绕出一个旋儿。 在仇红不知道的时候,寒赋已饮过一回,眉眼也蒙了层朦胧意味,他抬眼看了一眼隔断之后的人,唇角轻扬,道:“酥桃有心了。” 两人一来一回,竟是自然非常,全然视仇红无物,话语间全无刀光剑影,竟真是男女之间的有来有往。 仇红霎时胸闷气短。 寒赋却怡然得很,见她此状,抬眸便对杨知微道:“只是今夜除了我,还有一位大人慕名来见你。” “多谢大人厚爱,酥桃位卑,不敢问大人尊名。”隔断后的杨知微轻笑一声,那声是极媚的,朝着仇红的方向一福,“那酥桃便自作主张,从奴拿手的《淮阳曲》唱起,替二位大人解解乏吧。” 话毕,手便拨上了琴弦,几下挑弄,乐声便流淌而出。 琴声一起,仇红便再坐不住,压低嗓子对着寒赋发怒:“你对她做了什么?!” 寒赋却刀枪不入,压低声音反问仇红道:“你怎么不问问,她在嫁给林无隅之前,是做什么的。” 这话外之音,叫仇红心悸,她微一皱眉,话被堵在喉咙口。 寒赋是什么意思。 “仇红。”见她那副茫然模样,寒赋从齿缝中哼出一声来,那声息极轻,落到耳边的讽意却一点不少。 他说:“有些时候我真的不懂,你到底在乎林无隅吗。” “你认识他多久了?十多年。”寒赋边自问自答,指尖边绕着杯沿画圈,动作看上去漫不经心,语气却带着直戳她痛肋的狠劲,“十多年的好友,我突然有些好奇,你对林无隅的事,到底知道些多少?” “我猜,寥寥无几。”指节猛然叩向桌案,寒赋微微后仰身子,道,“可能比我这个外人知道的都少。” 仇红无话可说。 因为她发现寒赋说得极对。 她自认林无隅是朋友,却从未关心过他的生活。 这便导致,他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于仇红而言,都是无比陌生的。 甚至还不如寒赋清楚。 仇红忽地便愧疚起来,对于林无隅,她总是失责的那一个。 寒赋这句话,让仇红真正领教到自己待人的凉薄,她一时有些失神,摘星阁外却忽地吵嚷起来,连同仇红的思绪和庭内的琴声,一并扰乱。 而琴声只断了一刻,便又重新恢复原态,续上前曲。 仇红一怔,看了一眼割断之后的杨知微便立马便起身探窗,去查看底下的动静。 她方一离席,背后寒赋的声音却追来,道:“不过,也正因为你不了解林无隅,所以才能与他以友相称这么多年。” 这一声,寒赋并未控制音量,“林无隅”叁字脱口而出之时,杨知微的琴声也一并到了高昂之处,那字音便合进曲符里,仇红听得惊心动魄,也不知帘帐背后的杨知微听没听见。 “寒赋。”她忙低声阻止,一手探窗,咬着牙道,“我从前竟不知道你这么热衷于挑拨离间。” “你什么时候了解过我?” 寒赋冷笑,把她的话堵回去。 又转头看了眼窗外的夜幕,淡声:“这会儿才到,看来裴小将军听了你的话,为了将他拦住,很是努力了一番。” 仇红一怔。 “你如何知道。” 寒赋没答。 寒赋的沉默令仇红胸腔之中不受控地立刻鼓噪起来。她刚要下意识去否认,耳边又闯进一道熟悉的嗓音:“我说大人,你何苦为难我一个生意人,这女子都已经入了奴籍了,木已成舟,你何必......” 尾音湮没在喧嚣起来的人声中。 糟了。 仇红再站不住,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寒赋却没什么反应,就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安坐如山,杯中酒空了又满,眼眸之间,唯有清明。 守在楼下的小厮在这时连滚带爬地闯入庭中通禀:“寒相,大、大事不好,底下有位大人在摘星楼前闹,一定要见酥桃一面不可......” 寒赋被扰,面色极冷,连眼皮也未抬,道:“拦着。” “可是大人,那、那是尚书大人,小的,小的怕误伤了......” “伤了又如何。”寒赋自斟自饮,“先坏规矩的,难道不是他?” “依您的意思。”小厮微微咽了咽喉,“小的明白了,这便去......” “别伤他。” 仇红再管不了那么多了,出声阻止后便转身要走,动作太急,衣摆撞翻了酒盏,惹得一片狼藉,她却并没回头。 在她背后,寒赋的脸色,终于一点一点,全部冷了下去。 最近又开始忙得晕头转向了,更新暂变为隔日更,请大家谅解TT -- 第一百二十二章:恶趣 摘星阁门廊外。 俗人多爱俗艳之事,聚则凑恶趣。 尽管知道林无隅、寒赋都是身份尊贵之人,轻易口舍不得,但人欲熏心,天大的热闹亲眼摆在自己跟前,哪有不谈论的道理。 仇红赶下来的时候,耳边几乎要被人群嘈杂的口舌吞没。 一酒客抻脖道:“据说这摘星阁新来的歌姬,正是林尚书去年明媒正娶的发妻,因着家族之祸满族下狱,现在人就被除了良籍,被发落到这烟柳地来了...一朝天一朝地,真是骇人至极。” 人群中有人接话道:“这种事还少么,不过我记得这杨家不是才攀上林府做亲家么,这是犯了什么事,怎么突然到此地步了?” “嗐,缺斤少两,骗了皇粮,可不就到这地步么...自讨苦吃。不过这林尚书可真是有情有义之辈啊,我听闻,他是一路从城门闯到平康坊来的,违抗圣令不说,竟还与裴小将军动了武。当真是要护那杨家女子到底了。” “此般重情重义的男子,世间能找到几个,可叹可叹!那眼下这又是情况,为何林尚书被拦在外头,入不了摘星阁啊?林尚书连裴小将军都压过了,却不知这阁内又是什么人?” “京城里,能比林尚书位阶更高的,还能有几位?”一道女声顺势接茬道,“我方才就在此处,瞧得清清楚楚,眼下叫人拦林尚书的,不是旁人,正是那阎王爷寒相...我一个半老徐娘,可从未见过他什么时候踏足过这地方。” “还有这回事?”此语一出,围观着的男女皆是一惊,纷纷叹道,“这女子可不是一般人啊,竟有这样的本事。” 仇红从人头攒动的人海里撞出一条路,唇紧抿着,耳边的风声渐大起来,莫名地,天幕之下,竟忽地飘起细密的雪。 人群前头的空地里,风雪之中,林无隅眉眼憔悴,衣冠凌乱,人被数十个精壮的武夫拦在门楼外,从未有过的落魄失魂模样,叫围观的众人啧啧称奇。 林无隅身后,远远站着的,是裴照川手下部将,他们一路追赶到此,却没对林无隅做什么,只是远远掌控着他的动静,虽面无表情,心头却焦急万分,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般四处观望。 仇红的身影出现在门楼前时,外围处的铜甲千牛才不动声色地隐没进人群中。 林无隅所在,众人的目光几乎要将他的脊背洞穿。 仇红走过去的时候,他却如浑然不知一般,只凝眸看向二楼随风而起的窗纱,他长久地沉默着,人一点一点在寒气之中消磨。仇红顿住脚步,朝风雪中看去,林无隅扬起的眼目下正淌出一丝晶莹,但他仍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望着视线之中无法企及的那一扇窗。 仇红心中闪过一阵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恼痛。 “回去吧。”虽心痛,但理智告诉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心软,她无声无息地走近林无隅,几乎是按捺住全部的情绪,温声开口。 “回去。皇帝已怒不可遏,无隅,若你坚持在此处,只怕会令事情愈加难看。若你出了事,那杨知微就算真的脱罪了,她还能去依仗谁?” 林无隅却未动。 “回去。”仇红见他不动,也不想多费口舌,上手去拽。 她手上没有多余的动作,猛地拽在林无隅的腕骨上,那迟钝的痛使林无隅喉咙立里一下子倾出一口滚烫的气,可他却仍然执意原地,一动不动,咬紧嘴唇,闭紧眼睛,硬生生地忍回了痛声。 “她还好。”仇红只得收起力道,闭眼,不得不用话去触动林无隅,“我...见过她了,她比你想象得要好,所以别担心,先回去吧,一切还能从长计......” “从前。”林无隅忍痛笑了,开口,声线极平,“我也该这样为你做的。” “阿红。”林无隅仰起头看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线,极缓极轻地道,“我林无隅此生做过许多后悔的事。但如今想来,最令我痛彻心扉至今不能忘怀的,是未能在七年前,陛下的手里保全你。” “你记得吗,那日你从含元殿中出来,整个人如游魂一般,你对我说,你不能辜负他,也不想弄脏我的朝服,然后你便在我面前自戕。”林无隅痛苦地闭上眼,“我无法释怀。除了愤怒、痛苦,更多的,却是羞愧。” “我什么都没能为你做。” “我对你有亏欠。” 林无隅看着仇红,“所以更不想再去欠别人。” “阿红,你我都知情。罪人杨氏...知微,她不是自愿嫁给我的。”他的唇齿颤抖着,“但她别无选择,在这个世道里,女子的命运唯有在婚姻和家庭中沉沦,她被设计,推波助澜嫁给我,本应该以婚姻胁迫,逼我为他们做事,她却没有做一件对不起我的事。” 林无隅从未向仇红坦白过,他这段不易启齿的婚姻的真相。 诚如他所言,如今的世道,女子沉沦于婚姻和家庭,男子兜转在权欲和力量的股掌,没有人是自由的,而这些碌碌终生的奴隶之中,杨知微,或许是最不该受苦的那一个。 林无隅很清楚。 他本以为杨知微会如他们操控的那样,对自己步步设计,为他们卖命求全,却不想她宁愿自损,也绝不将他拉进这浑水。所有的事,拉拢官员、贪污国库,只经了杨知微的手,所以如今杨家倒台,林无隅才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牵连。 混沌之中,林无隅从自己的喉口中嗅到几丝血腥气。 “我自认,对她毫无人欲之上一分一毫的情。”林无隅抿紧了唇,“她却真心对我,以妻子的身份,顾我良多。而反观我,作为丈夫,却连唯一的一点荫庇和体面都给予不了她。” “难道我不也是害她到如今地步的罪魁祸首吗?” 他说完,眼泪便坠落。 那滴泪太疼了,仇红的心脏也瞬间被攥紧。 “在我眼里,她无罪,她是个好姑娘,所以无论如何,我要为她搏一搏。” 仇红望着林无隅守在雪地之中的身影,那豁出去一切的姿态,勇气,让她忽然就懂杨知微事到如今,全部的退却和避让,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不是妥协,亦不是顺从,只是像林无隅在为她搏一个出路一般,她也在用尽全身的气力,为林无隅争一个安全无虞的归处。 林无隅与杨知微,二人也许不是能够相互扶持一生的良配,他们那种相似的莽撞,也在冥冥之中彼此摧毁,林无隅救不了杨知微,甚至会令让她陷入更艰难的境地。但即便如此,仇红还是觉得,自己突然不配林无隅从前的那些年。 仇红自认疏远俗世之情,如今却也忍不喉中发辛。 但仅仅是一瞬,一道极冷的声音便从背后响起。 “我以为,林尚书如今应该身在刑部才对。” 闻声望去,寒赋立在门廊之下,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互相搀扶着的两人。那眼神极空,目无一切,街巷的灯火映进去,却像撞入深不见底的死潭。 仇红先一步站起来,本能地要拦在林无隅跟前,手腕却被轻轻拽住,林无隅的腿脚已经麻木了,却还是起身,绷直了身体,与她并肩站在一处。 “不知寒相可否放过知微。” “我以为林尚书会更有骨气些。”寒赋睨了他一眼,视线上下漫不经心将林无隅打量一番,齿缝间落出道几不可闻的气声,道,“城门都闯了,裴小将军也伤了,皇帝面前,怎么不见林尚书英姿?” 话里话外,讥讽之意毫无保留。 凛冽的北风骤起,一声一声从仇红心肺空洞之中深灌。 “寒赋你......” 却被林无隅握了握指节,摇摇头阻拦,重新将她的人往后拉了拉,圈在自己的身影之下。 “是我鲁莽,辜负陛下好意,又怎可再去惹圣颜不快。”话到此处,林无隅受寒,喉中不可控地咳出几声,“但无隅有愧,今日无论如何,也需见一眼知微,还请寒相高抬贵手......” “你跟他说什么高抬贵手。”仇红红了眼,喉咙中发出一点气声,“他摆明了要把事情做绝。” 寒赋反倒笑了,盯着他们二人不知不觉间贴在一起的十指,冷声道:“眼下看来,真正要将人逼到绝路的,恐怕不是我。” 仇红毫无察觉,听完寒赋这话,登时被激得几步便逼上去,声音几乎要贴着寒赋的耳廓刺去,“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 寒赋低头,凝眸看向她,毫不退让。又抬眸,看了一眼后头的林无隅,捕捉到那人眸中转瞬即逝的暗色,寒赋微微敛眸,重新看向仇红道:“不是想知道答案吗?” 寒赋波澜无惊的声音之中,林无隅却听出一种隐而不发的挑衅,直冲他耳侧刺去。 果不其然,几乎是他察觉到威胁的下一刻,便听寒赋对仇红一字一顿道:“跟我走。” 要——来——力—— 本章我愿称之为林无隅影帝的登基之座,苦肉计什么的最拿手了,可惜被寒相半路截胡 -- 第一百二十三章:失忆 仇红明知,这是一个陷阱。 下意识的,她攥紧了五指,作出一个抗拒的动作。 寒赋其人,是最大的危险。 她不该跟他去。 可真当寒赋垂眸,要自己跟他走的时候,仇红却犹豫了。 她的确有很多需要知道的事。 比如祝云破,比如杨知微。寒赋明明与她是泾渭分明,互不相犯的,却在不知不觉中,多出这千丝万缕。仇红猜不准,想不通,但对寒赋本能的拒绝已经话到嘴边,“不”字囫囵在齿缝中,正要出声,寒赋却先一步微微俯身,从身前握住了仇红紧攥着的的那只手。 体温相触,寒赋的体肤竟滚烫得吓人,仇红想要挣脱,腕力相拧,却被霸道地拽了回来。 这一下,他握得更紧了,滚烫的体温顺着相贴的体肤渡进仇红指间肌理,一瞬间,仇红筋脉之间,忽地开始发疼。 寒赋什么都没说。 只是拉紧了她。 仇红忽然就失神,朦胧灯火之中,寒赋的眼眸前所未有的清明,他就这样垂眼望着她,无边沉默不发一言,却又好像在对她说着无尽的话。他睫毛微垂,在眼下映出一点细长的影子,瞳孔却朗朗,干净无尘,将她的轮廓,一点一点地印拓进他眼中的琥珀海。 寒赋从没有这样看过自己。 几乎是一瞬间,仇红便失神在这几乎称得上恬柔的眼眸之中,脑海之中不可控地,闪过几幅模糊的画面。她看不清,却能记起一些细枝末节,一种古怪的熟悉感攀上她的脊柱,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这样的画面曾经发生过。 这个认知令仇红竟下意识地,鬼使神差般,想去点头应面前的人。 寒赋你到底想说什么? 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仇红的心思全乱了。 身后却忽地响起一声哀切的唤。 林无隅正深深地望着她,双肩重重地颓下去,眉眼之间凝着化不开的怅然:“阿红。” 这一声,唤回了仇红全部的理智。 如触电般,仇红忽地甩开了寒赋紧握着自己的手,摆脱掉那滚烫体温的一瞬,脑海中闪过的模糊画面一并落了空,她浑身如失重一般一颤。 但无论如何,她应该先去顾好林无隅。 她这样说服着自己,回过头,毫无犹豫地对林无隅道:“我们走。” “我送你回去。” 不再去看寒赋。 也不再去看身旁的任何人。 像是怕自己反悔一般,仇红飞快地去搀起林无隅的手臂,将他牢牢地支撑住,倚靠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出人群之外。 她的每一步走得极艰难,像是要逃离这一切一般。 在她身后。 寒赋没有阻止她。 甚至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仇红耳边能听见的,只有林无隅忍着痛,从齿缝间发出的小口小口的喘息声。 仇红摇了摇头,试图把方才寒赋带给她的古怪的熟悉感甩开,她牢牢地握住十指中林无隅的手臂,呼吸之间把全部的浊气吐出肺叶,等到她终于带着林无隅走近了人群外的千牛军,她才觉得肩头一轻。 “将军。”领头的千牛卫冲她一礼,“请将林尚书交于我等,陛下面前,卑职自会为两位大人解释。” 如此善意,定当是裴照川吩咐打点过了。 仇红本该在这个时候,问一问裴照川的境况,裴照川为她做了许多,现下不知担着什么压力,但不知为何,她心乱如麻得很,不仅顾不上裴照川,就连身边的林无隅竟都觉得难以负担。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只想快些将这些令她心恼意乱的事解决好。 她的心跳得极快,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 即使她再怎么想说服自己,怎么试图去压下那古怪而汹涌的熟悉感,怎么去否定这感觉竟是寒赋带给她的。方才被那人收进掌心紧握的那一刻,那一瞬的眼神和体肤相触时便凌乱掉的心跳做不了假。 仇红从前面对寒赋,无畏无惧,有恃无恐,就是因为她对寒赋的一切都不在乎。 不在乎,所以毫发无伤。所以肆意妄为。 可如今,她变了。 这样的感觉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就在不久之前,她被裴照川压在宫墙之上乱情的那日,她脑海中也闪过同样模糊却熟悉的画面,心头同样浮起这古怪又深刻的痛感。 林无隅已被送上马车,赶马的铜铃声急如催令,风声之中,骏马扬蹄踩乱了砖上浮雪,千牛卫严阵以待,列阵成队,仇红远远地站在外围,仰头能看见林无隅伸手忽地拦住守卫,他一只手横前方,固执地掀起帘来,目光脆弱而茫然,努力地在人群中找寻她的身影。 仇红本该回应他,给予他安定。 可她忽然就想回过头去,寻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这么想,也就这样做了。 回过头,广阔的天地间,那人的身影被雪地衬得深远。 万丈尘息中,寒赋立于红楼之下,雪风牵起他玄色官服的一角。 仇红回头之时,正是他背身离开的那一刻,仇红目之所及,他的身影在夜幕中一点一点被吞噬。 只遥遥一眼。 记忆中早已淡忘的一幕却被唤醒。 仇红忽地便心口发疼,眼前画面重迭,满目茫茫纯白,同样是背影,同样是寒风牵起了那人的衣角。 仇红却清醒地知道,记忆与现实的不同。记忆中,在她眼前飞扬而起的不是眼下这剥人体温的雪,而是翻作鬼影汹涌,夺人性命的白沙。 沙粒硬而糙,刮过脸颊,会留下几道残酷的血痕。 细密的痛感贴着血肉而过,一点一点蚕食着意识。 仇红有些茫然。 她为何,会把这一幕忘掉。 来不及去想为什么,几乎是她重新忆起那一幕的同一刻,那日被白沙刺痛体肤的痛楚便瞬间活过来,重新落到了身上。 她一边忍痛,一边后知后觉地抬起手掌,掌心之上,交错地布着几道伤痕,仇红失神地看着那些此生无法愈合的伤口,几乎是低声自喃道:“白沙吐谷浑。” 她此生唯一见过的那一场白沙纷飞,只在吐谷浑。 可既是在吐谷浑,这一幕为何又会有寒赋有关。 莫名地,胸腔之内,涌起一股不可言说的心悸。 几乎是肯定的,仇红闭上眼,五指慢慢收拢,紧握成拳。 她一定忘记过什么。 而被她遗忘的记忆中,寒赋是那个,被抛弃掉的人。 仇红想通这些关节,同时天灵颤抖,猛地抬起头,视线在茫茫雪影中凌乱。 她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身体有如千钧之重,她不得不蹲下身去,才能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被栽倒。 她将自己蜷缩起来,借着头顶的烛光,试图平和自己的情绪,可尝试无果,她越想平和,心头便越乱,不停地冒出不同的声音拷问着自己。 她真的忘了寒赋吗? 这,太荒唐了。 她难以相信。 她仔细地将关于吐谷浑的一切回想,她记得,被困吐谷浑,后梁之中传遍她生死未卜的时候,寒赋已经默认她身死阵前,为国捐躯,要在世间将她彻底抹去了。哪怕是之后,慕容丘拓主动于阵前,将她还活着的消息告知于他,他也只是极为平静地陈白:“仇将军已于抵御吐谷浑一战中捐躯,其生时尽忠,死亦慷慨,我后梁军人,当承其意志,奋勇杀敌,以刃血仇。” 仇红将他这番话记得清清楚楚,字字真切地记着。 她对寒赋从没有期待,记下这番话,只是因为,这番话可能是她活着的时候,还能听到的,从后梁传来的,关于她的最后的话言。 尽管字字残酷,她还是都记着了。 这样想来,寒赋对于她的生死毫不在乎,又怎会出现在吐谷浑?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记忆里,又被平白抹去? 仇红想不通。 但可怕的是,在她回想在吐谷浑发生的一切时,她忽地发觉,自己关于吐谷浑的记忆,的确出现了破损和空缺。 蛊毒被种入血脉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仇红整个人是混乱的,蛊虫入髓,操控她的肉体和意识,她没法主宰自我,更无法保持记忆。 仇红闭上眼。 她真得忘掉了一些事。 一些,本不该忘掉的事。 而她不打算就这样永远地忘了。 她还记得,方才与寒赋一瞬靠近时的心跳。 她得找到他。 找到他,才能将眼下的,连同从前所有的未知,一并,问个清楚。 -- 第一百二十四章:吞噬 仇红一路追着寒赋的马车而去。 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悄无声息地隐入进夜色中。寒赋却并未回丞相府,马车一路直行出京,过了城门,直到半里坡外一片人迹罕至的竹林。 仇红一路跟了上去,马车停驻在竹林深处,赶马的小厮将马拴好,又在车外问询了什么,便急也匆匆地走了只一瞬的光景,仇红便寻不到小厮的影踪了。 车内,只余下寒赋一个人。 仇红尚不知寒赋此举意欲何为,但如今正是个与寒赋当面谈一谈的好时候。 丞相的马车,大而阔,苍穹之下,像是平地竖起一道牢。仇红掀帘进去的时候,甚至不需躬身。 车内的空间是极黑的,仇红的马靴踩上极软的羊羔皮,一瞬间,脚步声全散了。 这过分的静谧让仇红有一瞬的不安,黑暗中,她寻不到一点影子,于是不免出声道:“寒赋?” 却无人应答。 仇红下意识地去抓头顶灭着的烛笼,指尖刚刚触碰到尚存余热的陶台,手腕却忽地被一道力握住,紧接着天旋地转,那道不知轻重的力竟硬生生地将仇红拽了下去,身体不可控地往下坠,却没直直摔进地上的羊羔皮,而是撞进一片滚烫的体肤之中。 一瞬间,仇红下意识地要躲开,可手腕被人牢牢地梏在股掌之间,紧贴的体肤摩擦着,灭顶的力道快要在她腕骨处擦出火星。 “你......” 她又气又急,“松开”两个字还来不及说,对面那人只平声吐了两个字堵她的话。 “...别动。” 气息冷淡得要命,却让仇红更急了。 怎么能不动?! 仇红已经搞不清事态为何突然变成了这样。 眼前黑得如同浓墨一般,辨不出一点色彩,但,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与寒赋体肤相碰的触感。 她的手被人拽着,整个人跌进他怀里,另一只手为了平衡,撑在他腰后的椅背上,却没能将距离拉开。膝盖顺着跌倒的姿势往下滑,为了不落空,她顺势找了个能依靠的地方,却不想,直直抵住了寒赋的大腿。 这是个极不妙的姿势。 仇红稍稍动一动,便能听到一些令她不免牙酸的声音。 衣料摩擦之下,细密的响砸进耳膜。 太奇怪了。 她受不了,整个人紧绷起来,不管不顾地逃,“...松手。” 寒赋没答话。 仇红简直要疯,她呼吸都乱了,实在想不通寒赋突然唱得是哪一出,她试图撤走膝盖,拉开两人的距离,身下的人却像突然察觉到她的意图一般,一只手横在了她腰后,将她整个人圈得严严实实。 明明刚才还装死,现在又反应得这么快?! 仇红气急,“你到底想做什么?”话毕,忍不住挥拳打了寒赋的肩。 这一下她完全没收力,车内静谧之中,突兀地响起一声清脆,被打的那个人却不声不响,一点反应也无。 仇红彻底没法子了,败下阵来,求情般地动了动被寒赋握得生疼的手腕,“...你不累吗?” 这回寒赋没再装死。仇红听见了一声细微的响动,然后便是寒赋古井无波的嗓音。 “一路从摘星阁,过城门,追到这里来,你不累吗?” 仇红不想答,岔开话题道:“我们非得这样说话么,你到底怎样才肯松开我。” 寒赋对仇红拐弯抹角的态度无甚情绪,他扫了仇红一眼,“为什么来。” 仇红一怔,立刻反客为主,“应该是我反问你吧......你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今晚这闹剧,你到底......” 话未完,马车外,竹林中响起一阵叶木喧哗,风骤起,月色撩帘,冲破了车内阴暗的恐惧。 寒赋的眉眼一瞬间清晰起来,仇红仰眸,后知后觉,面前的人脸色苍白,额上不知何时已浸满了细汗。 仇红察觉不对,正要出声,却听马车外一道声音由远及近。 “寒相,傅大人已带到,现在便请她入内么?” 仇红登时天灵炸沸,“什么?!” 寒赋的眼神瞬间变得玩味起来,他抿了抿唇,好整以暇地看着仇红,对于车外人的等待,并不急着答。 仇红被他看得眼眸发烫,无助地吞咽了几下,“傅晚晴为什么会来?” 寒赋没答。 反倒是马车外,傅晚晴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嗓音兀得响起:“主子,谢医师已带到,即刻便可为主子医治。” 医治? 仇红一时失语,再看眼前人,一张脸瞧不出一点血色,拿捏着她腕骨而紧绷着的指节也苍白得发狠,浑身上下,异常滚烫的体温将他的眼眶烧得通红。 仇红反应过来,方迟钝道:“你...受伤了?” 寒赋闻言,似乎对她的后知后觉很不满,本一直紧箍着她腕骨的手,在她问出这句话的下一刻便松了个彻底。 仇红反应不及,腕骨被人扔了个结结实实,紧接着一直拦在她后腰处的手臂也撤了去。 但她没理由喊冤,只能结结巴巴地道:“你...何时受的伤?” 寒赋却不说话了,就像同她较劲一般,松开手以后,他整个人恢复了之前规矩安坐的模样,衣冠齐楚,仿佛什么都没法发生过。 对于仇红,他就当没瞧见。 仇红急得抓心挠肺,也顾不上什么旁的别扭,直直迎上去。 寒赋不看她,垂眸凝神,她便矮下身去,对上他的眼睛,认认真真道:“是之前荆州遇刺的那一回么?不该啊,你不是都算计好了,怎么会受重伤......难道你算错了,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她说得越是言之凿凿,寒赋越觉自己心肺绞痛。 “你以为。”他试图平静五内之中乱掉的气息,可偏偏仇红靠得太近了,像是全然忘记方才那个无论如何也要躲着自己的人是谁一般,她就这么横冲直撞地仰起头看着自己,这个距离,这个模样,寒赋几乎不需任何气力,就能看清她瞳孔的纹路。 最后一点,能坚持不理她的底气,也在这一眼中,全部消解了。 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下去,“你以为,杨知微侍奉的酒里,掺了些什么。” 酒。 仇红恍然大悟,今夜摘星阁,寒赋的确饮过几杯。而她因为一直惦记着林无隅,不论是茶或酒,都是半点没碰。 经寒赋这么一说,仇红霎时便紧张起来,双眉拧得极紧,“那酒里......” “你怕什么。” 见她此状,寒赋反倒笑了,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仇红肉眼可见,寒赋整个人竟难能可贵地放松下来,盯着仇红的眼神也平和下去。 叫人一时分不清,他到底中毒了没有。 “你倒很自在。”仇红不由哼了一声,“看来那毒也不怎么厉害。” 寒赋没说话。 只是看着她。 把仇红盯得浑身发毛。 “看着我干什么......” “你以为,那酒里是毒?” 仇红一怔,“不然?” 座位上的寒赋一动不动,那双眼却沉得很,视线压下来,让仇红顿时失语。 不是毒。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在一点点放大。 眼前,寒赋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一呼一吸之间,他胸前的起伏顺着丝物的贴合,在仇红视线里,完整地律动。 仇红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神志不清了。 “...主子?”车外,傅晚晴的声音带着些犹疑,“您的身体要紧,卑职这便让谢医师入内?” 窸窸窣窣,响起一阵靠近的步声。 仇红本该逃的,从傅晚晴他们看不到的另一侧,跳窗而走,她却迈不出步子。 寒赋一直在看她。 烧红的眼眶里,琥珀色的瞳仁闪烁着细碎的光晕,他微微仰头,垂目,那双深不可测的眼将视线里的仇红完完全全地包裹住。 触探、吞噬。 她被他的眼神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傅晚晴的声音还在催促:“主子?您还好吗?主子?” 寒赋仍然不做反应,他这副不动如山的姿态,说不上是令仇红心如火烤,还是更令他自己坐立不安。 仇红心头仅剩的一丝理智,迫使她将手放上了隔窗。 寒赋仍没有动。 可仇红分明就瞧见了他眼底的暗色汹涌,和他搭在膝头,紧扣进衣料的指节。 到如今还在忍。 仇红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抬眸,窗外烧得热烈的圆月立在苍穹,月色耀眼,令她一时炫目。 算了。 他不开口,就让她来。 “给我一个留下的理由。” 她转过身,对上寒赋的视线。 ——“让他走。” 寒赋终于有了反应,话是急不可耐,对着傅晚晴脱口的,可他的视线从头至尾便没离开过仇红。 “你们...都离开。” -- 第一百二十五章:想。 今夕何夕。 仇红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同寒赋沉在男女欢爱里。 她本想着,竟然如此不巧,她撞上了情毒发作的时候,寒赋也正被合欢散算计了个完全。那何必舍近求远,她在这些事上没有什么原则,皮肉之欢而已,跟谁都可以做。 更何况。 仇红有些劣心作祟,她倒真想看看,平日里冠冕堂皇,好不正经的阎王,如今屈服于情毒,人欲泛滥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车外的人影散了个干净。 此间,静谧得很。 竹林里漾一起一股蜜风,仇红从窗边离开,不紧不慢地往寒赋身侧挪。 她站着,他坐着,许是因为情热的缘故,他额前的发乖顺地撩了下去,垂在颊侧,人也坐得安分,肩平挺阔,就如一座塑像。 该说不说。 这样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竟还有些顺眼。 仇红慢吞吞地冲这难得顺眼的人挪过去,她虽身经百战,但面对寒赋,还是头一回,这阎王也是该死的不解风情,竟一点反应也没有,呆呆地坐在那儿,毫无表示。 仇红等了半晌不见动静,也慢慢失了耐性,心头不知道骂了寒赋多少回,但身体本能地先一步朝他靠过去。 反正待会儿她情毒发作起来,估计也是要主动的那一方,早主动晚主动都免不了一死,不如先占个便宜。 假模假式地咳了一声,双手撑在桌案,对寒赋道:“脱了吧。” 正闭目凝神的寒赋闻言,慢悠悠撩起眼皮瞧她,“...你倒是很积极。” 嗓音已全哑了,听来有股别样的撩人意味,仇红骨缝间酸胀起来,哼了一声,“少磨叽。” 英勇就义一般,直直伸手,拽住寒赋的腰带。 被拽住腰带的人却一下变了脸色,寒赋一怔,旋即握住仇红作乱的手,阻道:“你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仇红眨了眨眼,“哦,你想自己脱?” 她表示没有意见,正要把手松开,却见寒赋像意识到什么一般,微蹙双眉,竟是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 “仇红...你以为我想让你做什么。” 仇红被这一声的冷意搞得彻底懵了,“什么,你不是中合欢散了吗?” “是。” 寒赋比她更困惑,因着中药的缘故,眼睛陷入了潮湿,长睫翕动,闪晃着水色,整个人恍如置身云端,刚欲说再些什么,又瞬间懂了仇红的意思,一时不敢置信,瞠目道:“仇红,你......” 气氛凝滞了几刻。 明白过来的仇红只觉五雷轰顶。 “那你留我做什么?” 这句话几乎是冲着寒赋吼出去的。 寒赋却没发作,搭在膝上的指节紧叩,“...区区合欢散,你难道不会解?” 仇红被噎了一下,火气更旺了,撂下“不会”两字,便作势要走,“你爱找谁找谁。” 却没能逃开。 寒赋握着她手腕的五指紧紧收牢。 一点挣扎的余地都不留给她。 “松手。”仇红喊道,“松开。” 寒赋却不动。 仇红懒得同他多话,挥拳便往他肩膀袭去,这一下却没成功,寒赋躲开了,不仅躲开了,还顺势将她的另一只手也牢牢缚在掌心。 “你在生什么气。”寒赋的气息有些不匀,他微微蹙眉,像是不理解仇红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一般,竟开口问道:“你为什么想。” “你难道不想?” 仇红顶得很快。 寒赋被仇红毫不掩饰的几个字堵住了话音,垂眸,看着仇红的脸,像是认真思考了一番,方答:“我不想。” 那眼神冷静得可怕,话音刚落,甚至连箍着仇红的手也松了开去。 仇红更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了,咬牙:“你好样的。” 她真想暴揍这人一顿,但那样太不体面,只好生忍了。 简直是...奇耻大辱。她的耐心到这一刻,已经耗得一干二净,一刻都不愿再待下去,毫无犹豫,起身便走。 手却被牵住了。 这一回,不是腕骨。 寒赋的指尖缠进了她的,掌心厮磨相贴,十指毫无防备相扣。 身后的人微微使力,她便栽倒被牢牢地圈入了寒赋怀中。 下一瞬,唇被堵住了。 寒赋的吻。 很冷静。 却又很迫切。 仇红猜不明白,明明是中了合欢散的人,为什么在情事上,却还能保有如此多的理智。 灯下,寒赋的轮廓清晰无比地镌刻入眼,仇红无需凑近,就能看清他瞳仁里泛滥成灾的水光。 唇舌抵着唇舌,她整个口腔都被人霸占了去,寒赋吻她吻得极凶,像是要将她的呼吸完全夺去一般,舌尖舔舐着她的唇肉,一下一下,逼得她受难般往后退去。 从未有这般暴风席卷的热切。 仇红觉得呼吸困难,越是被吻,心肺越是窒息。 可身体里的渴望越是热烈。 寒赋的气息,太好了。 侵入她口鼻,带着他独有的冷淡空寂,完完整整地,将仇红包裹进他的领地。 仇红气喘吁吁,潮红爬上耳尖,让她整个人都晕晕乎乎,却还要逼着自己清醒一瞬。 “你不是...不想吗。” 这一声毫无威慑力的质问,几乎要湮灭在两人亲吻咂摸出的汹涌水声里。 但寒赋肯定听见了。 他只是不想回答。 他专心致志地吻仇红,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迫使仇红抬起头迎合。 动作下了狠劲,仇红不需观察就能知他的迫切,可那人的气息偏是平和的,哪怕吻了仇红那么久,他整个人却仍是一丝不乱,如果不是他过热的体温紧贴着自己,仇红几乎要以为寒赋根本没被下药。 一时不知道谁才是更需要解药的那一个。 可恶至极。 仇红心想,口是心非到这地步,寒赋的脸皮简直刀枪不入。 她愤愤不平,人虽被吻得颠三倒四,却还是本能地推拒身前这个人。 仇红的气力一旦用上便不容小觑。 寒赋之前遇刺受伤,整个人还未恢复过来,硬要和仇红比高下,自然是不占上风的。 他本想把这问题糊弄过去,但转念一想,真的怕仇红与他置起气来,那便得不偿失,于是不再装作闭目塞听。 “不想。”寒赋最后吻了吻仇红的唇角,撤开身子,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在脖颈处细腻的皮肤上滑出一道痕,“那又如何。” “不想就不许。”仇红虽被吻得神志不清,但骨气仍在。 “......” 寒赋沉默了片刻。 正当仇红以为寒赋又要耍赖糊弄的时候,一只手忽地环上了她的腰,她整个人被转过去,背对着寒赋落进他怀抱。 严丝合缝。 身下,一处滚烫而又沉甸甸的地方,贴着她的臀缝,狠狠地往上一顶。 “...这下,可以了么。” 仇红的耳根顿时烧了起来。 寒赋平日引以为傲的耐心也在这时消失了个干净。 想也不想,捏住怀中人的下巴,呼吸便贴上去,一个湿热的吻缠进她的唇舌。 仇红也只怔愣了一秒,便顺着寒赋的力道,迎合他的吻。 这一回,两个人的身体不管不顾,完全地撞在了一起。 衣物摩擦的声响入耳,撩得人脚趾蜷缩。 仇红被吻得燥热难安,上身的衣物不知何时已被剥开了。 寒赋吻着她,手却没闲着,轻车熟路般,指尖从她宽大的衣领伸进去,只消几下拉扯,便将她的肩头握在了掌心。 锁骨被他粗糙的指腹磨过,他蜷起指节,挑逗般地在她肌肤上滑,他的意欲明显,锁骨处的肌肤已不够他止渴,他指尖几次触到丝物下呼之欲出的胸乳,白嫩的一团挤出浑圆的沟壑,他却次次只在边缘触探,没有一回彻底使力,将她胸前最后一层衣物剥离开来。 他游刃有余地掌控着她,仇红的喘息被他的举动逼得渐渐有些急促起来,她吃羞,却没阻止寒赋的动作,只是本能地侧头,避开他毫不掩饰又过热的视线。 寒赋察觉到她的动作,眼眸一闪。 本该顺势作乱在她胸乳之上的手,却忽地撤开,顺着肩头滑下去,直到后腰。 仇红还没来得及反应,重心一歪,整个人便被托了起来,这一下,胸前晃出一个极荡的弧度。 “放过你前面好不好。” 他竟同她打着商量,“但是下面,我就没法心软了。” 寒赋说着,喉中不由自主吞咽。 “脱了。” 他贴着她的耳侧,低低地道:“脱给我看。” 好久没写肉,手生了TT -- 第一百二十六章:掌中之物 仇红的思绪全飞了。 寒赋的躯体太烫。 用双手搂住她,胸膛贴着她肩头的时候,她的身体恨不得瘫软成一团泥,筋骨全被他滚烫的体温烘软了,浑身上下,任他的手指作乱般的捏来揉去,每一寸紧密相贴的触感,都牢牢地化在掌心。 可即便如此,面对寒赋的时候,仇红仍不肯乖乖就范,她嘴上保留着最后一寸不肯轻易妥协的反骨,对于寒赋那句几乎要将她烧着的邀请,她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反将一军道:“不” “就这样”仇红面上被弄得发红,唇齿却清晰,一字一顿,指挥他道,“就这样做。” 边说,边撩起眼皮,垂目看着底下环抱着他的寒赋。 不得不说,在寒赋上面的感觉,真是好。 此人惯是一副居高临下又盛气凌人的模样,仇红从前与他相处,他连正眼都不带瞧个几分,说话又冷又硬,只会给她添堵,那副死人样仇红每每想到气便不打一处来,心中不晓得腹诽过他千句万句。 眼下这活阎王却一改往日冷漠自持的姿态,不仅拿正眼看她了,那双眼还浓得让她心慌,映着火光将她牢牢地嵌入眼底,人还被乖乖地被她摁着肩臣服在她下头,抬起眼目低眉顺眼地听她说话,这百依百顺,非她不可的模样实在令仇红爱不释目。 那点作祟心便涌上来,非得要在这事上为难他几分,不让他那么简单就享了痛快。 “就这样。”她挑衅似的,往他耳边呵气。 寒赋到底还能忍耐到几分呢? 她很好奇。 跃跃欲试。 两条手臂软软地将他臂膀攀住,还欲再凑近着撩拨他些,却不料,一直看着她的寒赋眼眸一沉,旋即波澜无惊地接受了她的不配合,落下几字,道:“这可是你说的。” 身下的人,方才那手还饱尊礼仪地在她后背滑移,说完这句话,突然猛地扣住她桃肉似的两瓣臀,就着这抱坐的姿势,猛然前进了一下,他底下那团硬东西就这么隔着一层一层衣裤,带着雷霆之势,朝她双腿之间的嫩穴狠狠撞了上去。 这一下极深,仇红能感受到她打开的双腿之间,异物入侵那一瞬的慌,和仿佛即将被嵌入时,身体本能反应出的痒和欢愉。 嫩穴被磨出水光,两瓣软肉被力道撞开,吐出一点蜜涩,她难耐地夹了夹腿,腿缝却被人霸道地顶得更开。 寒赋拿膝盖蹭着她的臀肉。 不紧不慢,慢条斯理地在她臀肉和前穴相连处的沟壑打着转。 他是真的不着急。 也万般顺着仇红的犟,说不脱便不脱,规规矩矩地,与她行着本该酣畅淋漓、赤裸相见的房事。 寒赋一边拿膝盖磨她,时不时地去蹭她穴口那处紧密的凹陷,一边掌握住她的腰,五指扣上去便再不放松,他垂目听着仇红的喘息声,神情很专注,在她呻吟的尾音之间寻到一处破绽,在她以为这边缘的肏弄快结束时,又猛地将下身撞进渐渐合拢的肉穴,延续她下身痒意的余韵。 仇红眯缝着眼睛,人被这猛烈的一下晃得神志不清,呼吸全乱了。 整个人失了分寸,毫无章法地倒进寒赋的臂膀之中。 大腿被撞得通红,偏偏那人还乘胜追击,见她承受不住,一只手便抚上她的腿,看似温柔的几下轻抚之后,便一把将指腹嵌入她的腿肉,用力将她的腿根掰开,怎样都合不拢。 而后贪得无厌般的,接连撞了数十下。 仇红能羞耻地察觉到,小裤在如此的作弄之下,无数次被填进了肉缝之中,又无数次被撑开,重新回到原位,穴缝之中挤出来的蜜水贴着穴眼一股一股地淌出来,黏腻潮湿的感觉令仇红更加发耻,她试图合上自己的腿,跪坐起来,可这一举动刚要实施,就被寒赋发觉,他面无表情地在她腿心施了力,沉声道:“腿张开。” 仇红摇摇头,口干舌燥地要命,一边躲着寒赋,一边纳闷,他是怎么做到,不碰她胸乳,也不脱她衣服,便将她撩拨成这副尊容的? 却没法认真思考,寒赋的气力像是用不完一般,明明是最耗体力的姿势,他却跟无事人一般,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只动着下身便叫仇红无力招架。 他甚至有那个余闲,一只手空出来,替仇红理好了方才凌乱耷拉至肩头的衣领。 “不要不要了。”仇红放弃了,她真的意识到,哪怕此人中了合欢散,在忍耐力这回事上,她也绝对毫无胜算。 于是挣扎着,终于将求饶说出了口,可吐字含混不清,软得能滴水一样。 不像求饶,更像欲拒还迎。 身下的寒赋闻声,却丝毫没有要放过她的迹象。 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哄小孩似的,把人往怀里拢了拢。 却只是假模假样地给了她片刻喘息的时间:“就这样。” “就这样做。” 寒赋偏头,把方才她撂下的话,重复了一遍,一只手顺势抚上她的发,温柔地将发梢在指尖梳开。 语气十分平淡,但能听出一万分的恶劣。 仇红被狠噎住,泛过潮热的眼眶不由自主地一酸,齿关松懈,竟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猫似的叹息。 “呜嗯” 寒赋落在她发间的手一滞,抬头。 仇红后知后觉,手脚不由自主蜷缩起来,脸颊肉却被人掐住,寒赋的指节抵在她唇边,仇红睫毛颤抖了半分,垂下眼来,对上寒赋的视线。 难能可贵,他竟掀起一个笑来,盯着仇红的眸子,道:“再叫一声。” 仇红不可能遂他愿,摆了摆头要把这人的手挣脱掉,寒赋却也没轻易放过她,方才仇红那一声简直像猫尾往他心尖上扫了一圈,涟漪层层荡起,他浑身上下都起了痒意。 “再叫一声。” 哄诱似的,哪怕明知仇红不可能再叫,寒赋却还是喜欢看她发窘而不得不老老实实缩在自己怀里的模样。 逗一逗她,这是从前他想都不敢想的事。 现下却这么轻易地实现了。 寒赋不知道该去感谢谁,只能更加无比珍惜眼下这一刻。 大好春光,不容浪费。 于是收了那作弄她的意趣,指尖重新去捉她的手来牵。 “脱了做,好不好?” “我想看。”他难得于今晚柔顺,鼻尖抵住仇红的鼻尖,若有若无地蹭了蹭。 仇红浑身恍如过电,这鼻尖上似有似无蹭过的一下,叫她灵台清明,指尖发颤。 “仇将军。”那人压低嗓子,拿喉咙间低沉的颤音磨她,“百战百胜的身体。” “我想看。” 寒赋知道仇红犟,在他面前,始终不肯轻易低头。 从前他硬要与她争个高低,两人之间,一定要闹到千疮百孔才好看。 但今夜,无妨。 他来低头就好。 无需大动干戈,只需唇齿间气息相融。 仇红在寒赋给的台阶里,顺势地遂了他的愿。 却也不点头,也不说好,只是从寒赋的怀抱中起身。 像是下定什么决心般,她一只脚踩在绒毯上,卷曲细软的绒毛撩拨着皮肤。很痒,但她没躲,踩实了以后,又轻轻地在寒赋注视之下,抬起了右腿。 寒赋懂她要做什么了。 几乎是仇红站起来,面对他的瞬间,寒赋身下那处便有所感应般地更硬了几分。 他忍到现在已经尽足了本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想不了,仇红抬起腿的时候,他从齿间“嘶”了一声,而后抬起两指,并拢,隔着小裤拍了拍她发着抖的小穴。 “啪——啪——” 仇红被这突如其来一下刺激了泪腺,痛痒一并爬上了脊柱。 “别” 下意识地去抵寒赋的手。 却反被他擒住,不仅没护住下面,还被寒赋微微仰身,抬臂往前胸招呼了一下。 嫩乳被不轻不重地掌了这么一下,凭空便荡起来,仇红的心跳声快要掩不住,耳根子都快滴出血来。 “继续。”寒赋却没让她缓冲,而是后仰着靠上了椅背,以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指挥道。 “这里。”他又指了指仇红仍在晃荡的胸乳,“老实一点。” “不许晃。” 简直贼喊捉贼。 仇红却没那个气力跟他争,只得一只手裹住前胸,压平晃荡的动静,而后,抬起另一只脚撑在寒赋位置上的绒皮,寒赋往后退,为她让出一点可供支撑的位置,脚尖便紧绷着踩了上去。 脚踝被握住了,寒赋的手停留了片刻,便顺着她小题的肌肤,一路攀上了她的膝弯,男人肌理那种特有的高温与肤感,霎时轻浮又张狂地舔舐上那处紧绷的筋骨。 仇红被烫得无措,顾着前胸的手不知不觉也松开了,胸前的两团失了桎梏,便顺着她发颤的身体又开始放肆地晃荡起来。 而底下的人却没给她惩罚。 “腿张开。” 寒赋垂着头,目无斜视地,看着她两腿之间。 仇红在这一眼里,湿了个彻底。 -- 第一百二十七章:纵情 寒赋在灯下凝视着,仇红为他打开的双腿之间。 她遮身用的衣物已经被褪去了,下体如今已完全赤裸地、寸缕未地展示在他眼前。 他垂下眼,可以看见那一丛疏密的毛发,尾端被湿痕濡去,纠缠在一块的景象,也能看见,她难耐地磨着腿心的时候,挤出来的穴肉啪嗒啪嗒地互蹭着,一张一合的动况。 他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烫,阴影中,视线不由自主地便暗下去,握住仇红膝弯的手失了节制,忽地就着这个把握她的姿势,猛地将人拉近。 却不是把人纳入怀里,而是突然伸手,指尖横冲直撞,正触在那小小窄窄的湿痕上,那本幽闭着的穴口指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一般,在他指尖轻轻地颤抖着。 仇红咬了下唇,被这一下刺激,齿间有些无措地发出嘤咛。 寒赋喉间滑动了一下,他感受着指尖纠缠着的湿热,那股过于滚烫又亲昵的潮勾着他指腹处的纹路,指甲间的缝隙也被这黏腻的水液填了个满满当当。 寒赋却不满于此,他垂下眸子,认认真真地端详起仇红的穴来。 像经手一篇公文般,寒赋的视线变得专注而深沉,他曲起指节,硬逼般迫着穴眼为他打开,指节长驱直入推进去,先在穴口磨,待沾够了水液后,才就着这姿势往里推,肉壁被刺入,肉瓣紧跟着蠕动着涌出一股新热,扑个正着,温润着舔舐他的指尖,将那里厮磨成一团泥泞。 “别” 仇红被他捉弄得腿心发痒,人站不住,不自觉地便要倒。 “别这样弄。” 她低低地喊叫,撩起眼皮看底下的人,却只能见到一个专注埋头于她双腿之间的发顶。 她试着再打商量,小声地叫着,“别这样弄我站不稳” 寒赋却仍然充耳不闻。 握着她膝弯的那只手又滚烫了几分,塞在她穴眼的手更是不老实,几次三番往穴眼里去,顺着小缝的形状来回勾磨,弄得她一口气在喉间烧了又烧。 痒 实在是太痒。 身下缠绵不绝的水声直往耳膜里撞。 仇红难耐,再一看,底下始作俑者却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沉稳模样。 仇红低头看人,寒赋的面目丝毫没有异乱,灯下,他正襟危坐,除了方才她动作间弄乱了的袍袖,他整个人一丝不苟,丝毫看不出半分狼狈或迷乱。 可他埋在她穴里的手分明搅得那样欢。 仇红被寒赋这副说不上到底是淫乱还是正经的模样搞得不上不下,只觉体内那作乱的手更加猖狂了,她一下吃瘪,干脆地双腿一夹,把他的腕骨捏在腿心,巴掌结结实实落在那人肩头,道:“都说了不要这样” 寒赋“嗯”了一声,喉咙跟着共振,发出极低的一声。 “知道了。” 他边说,边腾出一只手,托住她的臀,将人的重心结结实实地掌握在自己手里,然后拍拍她腿心,诱哄似地道:“打开。” “站不稳,往我身上倒就是了。” 说罢,趁仇红分神不注意的片刻,便又将指节递进她穴中。 无比坦荡地指奸她。 “你就不能换个姿势” 仇红下意识夹穴,她能感受到寒赋的掌心覆在自己的后臀,也能感受到他似有似无地在臀上滑移。身下被刺入挑逗的感觉也愈发明显,寒赋似乎在认认真真地开发着她的穴,他将这个过程拉得很长,把仇红的每一丝呻吟都纳入耳中,而后随着她呻吟的变化,去改变指尖在她穴中搅弄的动作。 “啊嗯” 仇红站不住,便真的往他怀里倒,寒赋从善如流,手便更加放肆地在她臀上揉捏。 直到指尖在她穴内扩张抽插了数十下,仇红伏在他肩头彻底软了身子,寒赋才将手移开,肉唇分离,发出“啵”的一声响,从穴眼带出的湿液竟挂在指上,拉扯出纠缠暧昧的痕迹,连着指节,坠出粘稠的丝线。 “乖。”他吻了吻仇红有些湿的额发,“我忍得很辛苦了。” “但是不帮你先舒服一下,一会儿我进去,你会很难受。” 他这样道,仇红在他低低的话声中反应了过来,合欢散的药力,是极强的。 若她没记错,从前穆顺侯曾在合欢散作用下,于宫宴散去后,逼迫宫女与之奸淫,宫女怕他权势不敢不从,却几乎要被这一场情事夺去性命。合欢散作用,不仅使男子受情欲所控,更能搅乱心智,使其毫无理性,控制全无。 穆顺侯从前便是个军中莽夫,再受合欢散驱使,下手更是没轻没重,那宫女无妄之灾,娇嫩的下体便被生生撕裂,叫声极为骇人,惊扰到了诵经的太后。 皇帝闻此事,龙颜大怒,当即削去穆顺侯爵位,并禁止其再入京城一步。此一事件之后,合欢散便在京中成了禁药。 仇红尚来不及想,杨知微是如何拿到这合欢散的,身下忽地一烫,穴眼处,有什么东西怒张着抵了上来。 “我进来了。” 寒赋捏了捏她的耳垂,将她的人托起来,双腿盘着靠在他两侧,以坐着的姿势,一点一点将他纳进去。 他等这一刻很久了。 体内的情欲横冲直撞,一点一点在骨缝里堆积、燃烧,逼得他眼眶滚烫,指尖都忍不住发抖。 但他顾忌着仇红的身子,所以一直忍,一直等着她适应下来,才敢真正地步入正题。 合欢散是很厉害。 寒赋能感受到,骨缝中仿佛有蚂蚁在寸寸啃咬,眼前的画面,仇红赤裸的身体是最为生动的线条,勾引着他的视线,逼迫着他去靠近,去揉捏,去衔取,去搓拿。 全身的血气都往下身涌去,他底下硬得发疼,青筋不耐地鼓起,龟头怒张,一寸一寸地挺立起来,却始终被他压下去,得不到释放。 他在和自己作斗争,如今终于到了可以放肆的时刻,寒赋心底的声音却还存留一丝理智,叫他轻一点,不要伤着她。 他照做,爱惜地将人托起来,掌心抵着她的腰肉,她看不见,他便细细地盯着那画面,肉穴重新合上了,被龟头抵住的一刻,忽地瑟缩一下,而后在他几番磨蹭之下微微张开一点缝隙。 仇红已经开始叫了。 她叫得很小声,很克制,寒赋还能听见外头竹叶窸窣的声响。 慢慢来。 寒赋这样告诉自己。 龟头在穴眼上磨,红润的穴心,与青筋盘旋的阳具,中间登时牵扯出一抹滑腻的水丝,拉扯着牵动,色欲横生,荒淫至极。 寒赋吞咽了一下,微一挺身,试图将自己送进去一些,可龟头忽地被滚热肉壁吸纳的一刻,他天灵炸沸,喉中失了节制,一声沉有千钧之重的闷哼便泄出齿间。 慢慢来这他妈怎么叫他慢慢来。 他只觉得那地方极热,热得要将他的阳物化掉。 那穴眼那么小,穴肉那么嫩,紧紧绞着,不留一点空隙。 他恨不得现在就将自己凿进去,完全地挺入,完整地被仇红纳进身体去,两人的搏动都贴在一起,严丝合缝,谁也离不开谁。 刚刚用了一分力,仇红便像被折了骨头一样叫得缠人,声音细得很,却含着一点媚,将压抑全然氤氲成湿热的情潮,直烧得人耳朵发烫。 寒赋却再没怜香惜玉之心。 他被那娇声催着,愈发红了眼睛。 下身成了坚硬滚烫的楔子,猛然一挺,直往那怯生生闭着的穴撬去。 归功于方才的耐心,进入的过程并没有十分艰难,龟头全部推进去之后,柱身便顺利地一点一点全被仇红的穴吃进去了。 完整进入的一刻,仇红的呻吟变了调。 “呜啊!” 此刻两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蒙上一层汗,仇红更是泪眼朦胧,她有一段时间没做,对于情爱之事,忽地变得有些生涩起来,再加之与她行事的人成了寒赋,莫名的紧张便笼罩了她全身。 寒赋完整地操进去的一刻,仇红还沉浸在这一刻是真是幻的泥沼里,她双眼发蒙,睫毛颤抖着,下体极酸又胀,她难耐地挪着身体,却反被人摁着腰钉在原地,阳物刺进穴道,填满穴心的感觉一下子将她从朦胧中拉扯出来。 “寒赋” 寒赋的物件实在是有些不容小觑。 她虽看不见,但穴里头被填得满满当当的感觉,已经给了她答案。 她咬了下唇,脸上泛起潮红,眸底漾起水色,因着下身的不适,双手不自觉地攀上寒赋的脖子。 实在是,太涨了。 寒赋的东西,太粗太硬,她只觉得小腹快被戳穿了。 可坐着的姿势,让她整个人被牢牢地锁在寒赋怀中,别说是逃了,就是她稍微有点动作,只要穴眼离了他阳物分寸,他也能立刻感觉得到。 可下身实在是太饱胀了,穴眼完全被打开,穴道被一寸寸撑满,柱身贴着肉壁分毫不错的感觉,令她呼吸都急促起来。 “你最好能让我舒服。” 她在寒赋耳边放了狠话。 -- 第一百二十八章:酣欢 寒赋清醒了一秒。 旋即,对准身下那湿软到一塌糊涂的深穴,狠狠凿去。 一股火从丹田一路烧蹿到下身,将那处的筋络都快烧化了,燥郁无从排解,唯有层层的欲望越涌越烈,只有不断地进入、抽插,才能消解。 他只想撞进去,不管不顾全部埋进她身体里,让她的小穴绕着坚硬的阳具讨好一样地舔舐,全部射出来,再要她全部纳进去。 这样想,便这样做了。 仇红正为他打开着身体,这是恩赐,寒赋没有理由浪费,于是抽动着下身,一下一下将自己往她身体深处送去。 肉体拍打的声响彻底盖过了风吹竹叶。 仇红趴在他肩头,经过数次的顶弄,身体软成水,发丝无措地垂下来,纠缠在他的背。 寒赋的视线在药效下模糊起来,仇红的躯体在他视线之内化作一团光影,极致延展,肉身捏揉的形状,被他撞得颠簸的乳无数次擦过胸膛。 挺起来的乳尖勾过寒赋肌体,霎时擦出密密麻麻的痒意,寒赋头皮发麻,下身被吮吸接纳的快感已让他气血炸沸,偏生这人的乳还似那般不安分,颠晃着坠下,那一团白兔儿似的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荡来荡去,寒赋心神不宁,下身的血烧得更凶。 他本想放过那里的。 女人的胸乳脆弱,是最不能经人事的地方,寒赋手力本就毫无轻重,若真去捉了她的乳儿入掌中把玩,以他现在的状态,只怕是这饱满细嫩的奶肉,只会落一个青红相间的惨状。 他不想那样,不想惹得仇红难受不快。 于是一直去忽略那蹦得极欢的一对乳,忽略它蹭着自己胸膛时留下的有如蜜糖般缠绵的触感。 可越忍欲望便烧得越凶,寒赋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手,也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去触碰,去将那雪团似的柔软全权掌握的意图。 他下身进得更凶,试图转移注意,可越是刻意忽略,仇红那对不听话的奶子却欲要反其道而行,刻意去勾引他一般。 不仅仅满足于蹭过,而是更加放浪、大胆地贴向他,拿它蜜团似的肉感和体温,在他胸膛前挤压成各种形状,拿他的身体作抚慰,一点一点地搓揉,一寸一寸地细磨。 那对挺起来的乳粒,更是堂而皇之地翘起,往他眼下怼去。 那一团雪白,张牙舞爪般地,似乎是执意要往他脸上撞去。 寒赋鼻中,全是那一对乳儿喷发出来的奶香,混着浓烈躁欲的情热,勾得他下身饱胀,青筋暴起,掌心无端发起痒来。 寒赋忍不了了。 “啪——” 一巴掌打在那软绵绵的乳团上,寒赋眼眶蹦出血点,视线中,那一团嫩生的白上兀得多出鲜红的指印,那场景淫色无边,寒赋只觉身下硬到极致,对准穴心又是狠狠地几下抽送。 “自己管好它,不许晃。” 一边发号施令,一边用手狠掐着仇红的腰,将她往下送。 仇红被这几下撞得心思全散,迤逦的眼眯起,延成一条锋利的弧线。 前胸被打的那一下,滚热席卷了敏感的乳晕,仇红吃痛,欲躲却被寒赋掐腰掐得无处可躲,呜咽着下身失守,肉体拍打的声响一下一下往耳膜里撞。 “又不是我让它晃的寒赋你讲点理” 她委委屈屈地喊,五指攒成拳,却没能成功教训寒赋。 几乎是她出声的同一刻,挨过掌风的双乳便忽地被一只手攒进了掌心。 高热的体温瞬间席卷了每一处肌理,仇红尚来不及惊呼,挺立着的乳尖忽地被什么东西蹭过。 “啊!” 仇红忽地失神,旋即垂眸发觉,寒赋不知什么时候竟从桌案上挑出一只墨笔,不沾水也不点墨,而是直接就着干涩的毫毛,往她胸乳上勾。 奶眼被刺了个痛快,无数细软又卷曲的兔毛,密密地擦过白嫩的乳肉,刷着敏感泛红的乳晕,还有一根立得格外尖的,深深刺进小小的奶缝里。 仇红被激了个痛快。 胸前身下,快感各处堆积,将她吊起来,逼得她手脚瘫软,脊柱发汗。 几乎是呓语般,齿间的喘息越发浓烈,口中吐出的热气滚烫而暧昧,仇红半张脸被此间浓烈的情热熏得潮红,而一切的始作俑者犹嫌不够,他指尖摆弄着墨笔,一边拿干涩细密的毫毛去故意磨她的胸乳,一边低声问她:“舒服吗?” 舒服 仇红下意识这么想,可又觉得差了什么滋味。 细密柔软的触感正一寸一寸舔舐着前胸,刺激得人头皮发麻,可到底是干燥的无温物,胸乳被玩儿得多了,那点干燥的挑弄便起不了什么作用,快感霎时便在体内不上不下,焦灼起来。 仇红迫切地需要一些湿滑又滚烫的东西,来满足前胸的寂寞。 于是下意识推拒寒赋手上的动作,软绵绵的手试图去夺他指尖的笔,却无力,几度未能得逞。 胸乳还平白挨了几下,寒赋沉眼,对她不听话的举动有所反应,很不客气地往她胸乳上招呼。 “乱动什么?”他呵出一声,在她耳边低着嗓子转,“不喜欢?” “不要这个”仇红被吊得浑身发痒,寒赋这个坏种,不仅不肯放过她胸前,底下撞穴的动作也停了,仇红不得已,只能自己慢吞吞晃着身子磨,可刚一动腰,屁股上又挨了一下。 “不要这个?”寒赋微微歪了脖颈,垂眸看她神色松散的模样,似乎是被她这无辜的样子取悦了,低声道,“不,你想要这个。” “你想要的。” “我不要了”仇红摇着头,试图去阻寒赋再拿墨笔玩弄她的动作,手刚一抬起想要护住前胸,腕骨却被人摁住,死死地压在怀里。 一只手抵在乳下,往上抬,前胸被迫挺起,仇红一怔,胸前旋即感受到一股氤氲着的潮热。 就是怔愣的一瞬,乳尖便被含入一处高热而湿润的口腔。 寒赋垂首,将她胸前的乳,送进了自己的口中。 这一下十分满足,仇红舒服得整个人不自觉地挺立了前身,几乎是不可控地,要把更多的胸乳送进他口腔中般挤弄。 出乎意料,寒赋并没拒绝。而是顺着她的姿势,将唇张得更开,接纳她的更多,舌尖翘起来,让出空间,舌面平铺开来,忽轻忽重地磨着入侵他口腔的乳肉。 他将她的乳吃得啧啧有声,唇齿毫不怜惜地卖弄着气力,衔着乳晕一寸一寸游弋。 仇红舒爽得脚趾蜷缩起来,腿心紧紧地贴着寒赋。 可此人坏到骨子里,偏要使坏。 本舔弄得极好,舌头却故意作出虚软无力的样子,只轻轻地从乳首上掠过,挑起欲望,却不给她痛快。 把仇红弄得口齿生津,却无处可解。 “你你就不能”仇红气极,可刚一发火,埋首在她胸前的人立马学乖,认认真真地舔弄起来。 津液滑过乳尖,声响极重,仇红一下又无法招架了。 寒赋从善如流,见仇红的态度又软下去,便立刻卖力地动起下身,重新动起来,往湿润的穴眼里操。 但仇红却怎么都觉得不够起来。 仇红察觉到下身源源不断涌起来的痒意,她难耐万分,不自觉地将本攀在寒赋肩头的手移开,退了身子让出一点空隙,将手往自己身下探去。 却半路被人截去了五指。 大概是心有所想,一只手遂了她的愿。 寒赋腾出一只手来抚慰她。虚虚地从她腿根开衩的缝隙伸进去,滚烫的指尖触上皮肤的一瞬间就起了颤栗。 满意地看着她的身体如何被自己操纵,在他的指下颤抖,仁慈地给予奖励。 他指节从她腰上撤去,搅过案上冰凉的茶液,指腹的冷揉进她腿根脆弱处,落在了隐秘的地方,缠绵的水痕纠缠在肌肤上。 带着茧痕的掌心,大力地磨在膝弯内侧,爱不释手地把玩因紧绷而透出来的骨,薄茧上的刻痕擦过,正好是久不经磋磨,最无辜敏感的腿心,手一覆上去,即刻就有酸痛的胀感窜上尾椎骨,密密地缠着,把她的神经一并崩裂。 握住臀肉的时候,那只手停住了,缓缓地覆盖,满满握实。 他握住仇红白软的臀肉,一把将她的人完全地压向自己的怀里,不再是缓慢而磨人的折腾,多了些粗暴与直接。 “嗯”仇红眉毛皱了起来,双腿交迭在一起,膝骨彼此擦蹭,两人的身体又撞在一起,暗暗磨来蹭去。 “快点”她催促。 有低低的笑传了过来,潜进去轻轻地挠着耳膜,让她不自觉耳热,她在混沌里生了一点羞耻,那点羞耻让感官都放大,蒙上一层暧昧的雾。 还不待她反应,那只捏着她臀肉的手,往下,重新回到她腿心,目的极强地往穴缝处去,在穴眼外满满地将水液裹住指节之后,便尽情地去蹭她高热的外阴,直接了当地,动作坦荡又勾引人心。 他尽情揉着那处软肉,让那小东西在指腹滚来碾去,甚至主动去缠穴前已被打湿的毛发。 一边刺弄,一边下身用力,往里进得更深,伏在仇红身上的气息也渐渐粗了起来,低沉又带着喘,让人听了连心尖都慌起来。 羞耻蔓延开来,仇红无力地想用手掌支撑起身体,可她支起一寸,身前的人便又恶意地将她拖回一寸。 他的身体从两腿间嵌了进去,坚硬的胯骨生生刻过大腿内侧的细肉,骨头刺着皮肤。 那粗硬的阳物便长驱直入,就着黏腻湿泞的穴肉,往更深处探。 仇红额上起了细细的汗,从身体里起了焦躁,每一处都像放进正在变热的温水里煎熬,下身密密麻麻的快感涌上,伴随着抽插的节奏,撑得发酸,手臂一寸寸软了下去,肩颈随之脱力,慢慢沉了下去。 抱着她的寒赋,也在此刻忽地沉吟出一口气。 抽送的动作愈发快,龟头抵着肉壁的力道一下下更狠更深,嫩生的肉穴被迫替他吮着硬到极致的阴茎。 寒赋的五指陷进仇红单薄的背沟,挺腰凿开穴眼,又抽身撤回数十下,可怜的?穴眼被他?捣出了汁,碾成了泥,湿泞一片,除了吮吸,再做不了旁的。 这样插了个痛快,寒赋在失控中感觉仇红的穴抽搐起来,她的瞳仁睁圆了,呼吸加快,锁着他腰腹的双腿发起颤,一股热液淋头浇了下来,肉壁霎时咬紧柱身,紧得他发疯。 寒赋却没就这样退出去,而是就着紧窄的肉缝,极艰难地又进了几下,再要射出的边缘将身体撤出,粘稠的乳白霎时喷在两人的小腹之间,随着重量的积蓄,不可抗拒地往下一寸寸滑落着,虬结的棱沟里堆出一点饱满的赘余,然后落在盘旋的青筋,包裹着暗暗跳着又勃发的阳具。 仇红彻底松了意识,倒在他怀里。 寒赋吻了吻她的发顶,握着阳物,将仍怒张的龟头蹭着她酸软的穴缝滑过,将头部一点乳白挤进穴中,方才放过了她。 -- 第一百二十九章:拨云 宣平坊,宰相府。 仇红醒来的时候,昼夜喧呼于一瞬,天边挂起鱼肚白,光线悠然地铺进窗格。 身旁无人,她独自枕在偌大的床榻上,房内点着香,不浓,但足够落她一身,如同竹叶翻飞间带起的冷意,霎时包裹住她全部的鼻息。 仇红在这股寒香里转醒过来,偏过头去,在被子里伸了伸臂膀,而后枕着手撑起身子,垂眼,看向榻边的烘炉。 香木燃烧着,零星的香气从火焰中喷出,明明是既暖的场面,燃出的香味却这么冷。 仇红一怔,伸手敲了敲内里劈啪作响的烘炉,冷香便带着热扑向她,霎时将指节尽数染上。 仇红垂首将那香气带到鼻尖去嗅,果真从里头闻出点竹木的气息,混杂着三分浅淡的雪气,极淡地萦绕在指尖。 寒赋并不是个惯用香的人。 朝中大臣多有品香用香的雅俗,皇帝也像赏赐后妃那般,向有功的大臣赏去各式名香。仇红每日上朝,除了口舌遭殃,鼻子也惨遭沦陷,朝会上走过一巡,几乎要丢了嗅觉。 寒赋是不随流的那一个。 如此,仇红便对眼前这燃着的香木起了兴趣。 这香味初闻上去平平无奇,但在这香池里泡得久了,仇红只觉得精神和筋骨跟着一道舒泛起来,竟是解乏又消愁。 肯定是价值连城的好物件。 仇红一边想,一边从榻上坐起来。 这个时辰,正是接近常朝的时候,想来寒赋应当早早地入皇城去了,仇红倒不如他勤勉,今日只打算旷工。 又嗅了两口寒香入肺,仇红满意地起身,抽了木施上备好的衣物披身,便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她是没料到,昨夜最后,寒赋竟如此不怕麻烦,把她带回了丞相府安置。 本来在仇红的计划里,他们二人榻上一拍即合,各取所需爽快一番之后,她便自行告辞,回她自己的地方休息去也,可惜千算不如万算,她的精力真是一日不如一日,昨夜也不见得折腾得有多很,她怎么就昏昏沉沉地先投了降。 后悔也无用,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趁寒赋上朝这空档,早些离开吧。 仇红这样想着,试探般地往卧房外去。 不知是她起晚了还是如何,明明方才还明亮的天,忽地转起阴来,天色昏沉得很。 仇红出门,凭直觉沿着后院的抄廊游走。 丞相府位于宣平坊一角,正对朱雀大街,不远便是皇城,微一抬头,便能窥见朱红殿宇张牙舞爪之势。 仇红仰头,一边漫无目的地寻着门,一边打量着眼前的景致。 越走,闯入眼前的宅景便越多,仇红赏着冬末迎春的景致,越看却越觉得眼下的风光有些熟悉。 直到瞥见檐上那一双并排而立的玉兽,仇红才瞳仁一松,反应过来。 丞相府从前为先王旧邸,历经几朝沧桑,白石青砖,一条条绿斑由潮气浸润,刻进潮湿的纹路。设计极简,既无雕梁画栋,又无金屋瑶台,一砖一瓦却仍颇具雍容,峨峨高门,玉堂明净。 寒赋未当上丞相之前,仇红就早已眼馋这处府邸已久。 那时她还未对朝廷失望,未被人心消磨精气,在京中有自己的府邸,也是她所期盼的。 将军府的选址成了她除开练兵以为最放在心上的大事。 皇帝那时也格外看重将军府的营建,几次三番在朝中提及此事,与裴映山等人商量过无数回,但最后都被仇红一一否了。 她唯一看中的就是此处,于是坦荡地向皇帝表明心迹,可却没能成功。 只因一事。 先王身世凌乱,在世时,一生所遇苦艰,颠沛流离不说,与身旁人的缘分皆流转无恒,独行半生后意欲阪依佛门,却在入寺的初夜遭遇天火,肉身随着庙宇付之一炬。万古更迭,从此只留一个凄名于世。 仇红对这段过往并无甚抵触情绪,斯人已逝,但皇帝心有余悸,无论如何,不肯松口。 仇红那时候没有更好的理由与之相争,于是与这处心仪之地就此错过,却不想数年后,有一个叫寒赋的宰相,在她之后登堂入室,拒了皇帝的提议,入主此间。 仇红慢悠悠地回忆起从前。 视线里,屋脊之上,琉璃双兽精雕细琢,在天色下折出迤逦的光。 她那时喜欢这处府邸,不因旁的。 就因这一双并肩望远的脊兽。 别的地方,屋脊上的镇兽,或形单影只,或成列前后相缀。 唯有此处,是一双并肩而守。 仇红说不出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或许她与修筑此间的工匠心意相通了,总之她喜欢这一双玉兽,也喜欢这间宅子,可惜有缘无分。 不知不觉便走到池塘边上,耳边水声嶙峋,仇红抬眸,视线中央,亭台隔池而望,寒赋安坐其中。 他竟也没去上朝。 仇红怔了一瞬,轻手轻脚地往池上的亭台走去。 脚步停在屏风后,刚好能看见寒赋,却又不被他发现。恰在这时,侍奉的宫人鱼贯而入,素白的瓷盘上盛着形状不一的药罐。仇红让了一步,宫人们将素瓷盘一一放于桌案上,目无斜视,并无言语,只身行礼而后又默然退了出去。 仇红静静地凝向寒赋。 寒赋也正凝着她落在地上的影子。 未回头,只是轻声,“要走?” 仇红撇嘴,也不再藏,大大方方地走到前头,反问,“不然?” “难道还得给寒相点赏钱?” 寒赋却忽略掉她话里的刺,专注于手上的动作。 仇红瞧见了,那些药罐在他跟前依次排开,寒赋轻车熟路地撩起右臂长袖,左手备药,往伤处上敷。 仇红一怔,往他伤处上瞧。 小臂处一道极深的刀口,伤状骇人,皮开肉绽到见骨的地步,一看就是下了死手,直往他筋脉劈去。 仇红拧起眉。 他伤得这样重,昨晚还怎么那样胡来?! 一时又怔住,回忆起昨晚荒唐的几幕,后知后觉,昨夜她被人剥得一丝不挂,但这人上半身仍齐楚,看上去人模人样,规整得很,仇红才没注意到他的伤处。 情绪一时复杂,仇红又反应过来,寒赋此人,如今肯在她眼前为自己疗伤,证明,这臂上的伤,说不定是他如今身上,最轻的一处。 寒赋敷药的力道极敷衍,似乎是糊弄了事般只为解决一时之急,亭台有灯,灯下他微微皱着眉,仇红眼瞧着他不适地动了动肩,一动便拧紧了眉,显然牵扯到了伤处,手指也不如之前的灵活。 寒赋调整了一下手的位置,牙齿轻轻咬合着,却还是忍着不吸气。 仇红皱了眉,不由分说道,“给我。” 她跪坐下来,接过寒赋手中的敷料,垂眼为他止痛。 寒赋的手凝在半空。 烛火撩起细风,暖烘烘地拂着仇红耳旁的柔软碎发,她眸间闪动着,透出一股灵动的风流。 他眼底滑过一瞬热烈的情绪,但却隐而不发,只默默地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 仇红为他上药,却无法坦然地问一问他的安危,不知怎的,关心寒赋的话只会让她舌头打结,于是她只能估摸着,拐弯抹角地问:“所以你...昨晚到底是为了什么。” 寒赋从眼前人的美色中清醒过来,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再度代替了方才一瞬的柔意:“你问我,是因为信我,还是只为了护着林无隅。” 又来。 仇红本想好的说辞,登时无法宣之于口。 像是早预料到一般,寒赋轻呵了一声,那声音辨不出情绪,飘在风下,尚未听清便散了。 仇红却下意识觉得,她好像伤到了寒赋,正欲说些什么来补救,寒赋却先一步答了她的话。 “杨知微,缙云杨氏。无非是剑南杨氏,与王长安勾结之下,养在长安的傀儡。”寒赋的声音变得有些远,“杨知微为他们做了不少事。这里的不少,绝不止如今因武思馆倒塌而牵连出的贪腐案一件。” 仇红尚来不及去完全梳理好这番话的细枝末节,寒赋紧接着又道出一句令她脊背发寒的话:“祝云破。这个人,你以为,是我费尽心思要送给你的,是吗?” 仇红脸色剧变。 寒赋的眼神在烛火映照下,凝成一道坚冰。 “你不是一直想问这事么。”寒赋道,“关于祝云破,他的来历,他到底是何人,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后梁,又为什么会被你所救,这背后的目的是什么......” “我以为,从赵敏蓄意挑起西凉战事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明白谁是幕后推手了。” 仇红恍然,如梦初醒。 “祝云破本该在王长安手里。”她在寒赋的话里察觉到了什么,一顿,“却被你中途拦截,送到了我手上,是这样吗?” 寒赋抬眉,对于仇红,的确不需要大费周章地多费口舌。 只需只言片语,她就能想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 但他还是忍不住讽道,“仇红,你不在朝中这些年,当真是...迟钝了很多。” 他把本该脱口的词吞下去,换成没那么苛刻的“迟钝”二字,在仇红变了又变的眼神注视下,面不改色道:“本该像你说的那样。但很明显,我们当中有一个人失策了。” 仇红一怔,替寒赋挽结的手一顿。 “...什么意思。” 寒赋却没正面答她。 而是将她顿住的手凌空一握,冰凉的指温登时收紧在她腕骨。 “你以为我这么大费周章,就真的为了和你好友的发妻共度良宵?” 接下来可以开始一点点解答前文埋的伏笔了~搓手手 -- 第一百三十章:暗涌 “王长安要杨知微嫁于林无隅,表面上看,是意图借林无隅朝中势力笼络党羽,贪赃谋财。”寒赋偏过头来看仇红,也看周遭的潭水。 在他的视线里,仇红安安地坐在他身侧,垂在肩侧的发丝被风吹开又依归,贴着她的躯体柔成一段浪。她正垂眸凝着他的伤处,因他的话指尖紧绷了又松开。 “但实际上呢。”寒赋注意到了她手上细微,抬眸,将视线抛远,“杨知微这一嫁,真正的作用,只是为了能牵制你。” 风吹起草影,阴云在眼前揉出碎光,零星地落在他眼中。 余光里,仇红搭在他臂上的手垂了下去。 臂上一空,紧接着涌上脊骨的便是无穷无尽的失落感。 寒赋面上神色却未变,接着一字一句将话讲开:“杨氏这一枚棋,从被抛出手的那一刻,就注定是王长安股掌之中的弃子。” 杨氏行于明面,无论是剑南杨氏,还是缙云杨氏,这么多年来,都在王长安的助长下,光天化日地大行其道,偷赃枉法,极尽狡邪之事。 王长安不是傻子,任由杨氏在他的羽翼下这样明目张胆,不是图那几分白银,更不是图那点为利往的人心。而是因为,王长安从头开始,根本没想过要保住他们,甚至...在铲除杨氏的这件事上,他或许比朝廷还要更加迫切。 “杨氏总归是要倒的。”寒赋的声线极平,“王长安比谁都清楚这个结局。只是在那之前,为什么不将它的作用发挥到极致,在它行至末路之前,再替自己铲除掉一个心腹大患?” “心腹大患”这四个字,他咬得极重。 似乎是想让仇红深刻地清醒,这里的心腹大患,不是林无隅,也不是元都派。 而是她仇红。 仇红听见了,把这句话听得极清楚。 她忽地觉得心上一沉,但真要说难受也谈不上,只是一瞬的不适,疲倦感霎时夺走了她全部的意识。 她不太想听寒赋继续说下去了,骨子里的逃避本能驱使她起身,快些逃走,但寒赋的声音又硬生生将她的肩骨压下去,把她的人钉在身侧,哪儿都去不了。 只能安静地听他说。 “王长安的计划里,杨氏倒台,林无隅顺势遭受牵连,一向与他交好的你不可能坐视不管。为了林无隅的安危,你一定会有所行动。而放眼京城,你唯一能去求情的,只有皇帝一人。”寒赋的神情无变,“可一旦你问皇帝要恩典,王长安就会推动朝廷,借势逼你还君恩。” 攻于心术之人,人常难安。 仇红回朝重领政务的这些时日,王长安要么称病避朝政,要么多拜寺庙寻神佛。 看似退而求守,避其锋芒,实则寒赋明白,一切暗流都在他算计之中,有条不紊地冲仇红席卷而去。 寒赋回顾自己这半生,几乎大半的时日耗在心局筹谋,尔虞我诈之中,却没有一刻真正觉得难熬,无法延续。 唯有在替仇红着想的时候,心神俱疲。 “还君恩,无非是西凉战急,要推你坐阵,领兵维安。”寒赋望向面前的深潭浓影,“可一旦你真的被逼着去了西凉——” 谁也保不住你了。 深潭无涟漪,周围无边的高草却起起伏伏,围潭而立,像一个变化无解的局。 这世上其实不是每一个人都必须从混沌之中整理出头绪,循规而破,大部分的人是可以随性而为,不用在意世道章法地过活。 可一旦入局,人便从此行如傀儡,再无自我。 寒赋深谙此道,自然知晓,深陷泥沼无法脱身的痛苦。 所以,比起入局,他宁愿设局。千方百计浑身解数,他自请君入瓮。他习惯性地旁观,习惯性地审视,在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飞蛾扑火、作茧自缚于局中,寒赋不仅不同情,甚至在看到一些人落一个投身自灭的凄怆下场时,竟有淋漓尽致的快感涌遍全身。 这么多年,他就这样毫无心肝,踩着他人的血骨,一步步走上丞相之位。 寒赋明白自己的品性。 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所以登上相位后的每一日,无非是作前日的变本加厉,绝不回头。 可。 若那局中,被吞噬被湮灭,被推着走向末路亡途的人,不是那些蝼蚁飞蛾,而是仇红呢。 寒赋很多年前,想过这个问题。 在皇帝为了仇红之死,要翻天覆地为她争一个顺理成章的名分,将她留在自己身边,从此生生世世与皇家,与帝王藕断丝连的时候。 寒赋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道不同不相为谋,在寒赋与仇红相识最初的那几年,他们二人便毫不掩饰地彼此回避,彼此视而不见,彼此眼不见为净,彼此阳奉阴违。 仇红看不上寒赋,从他的为人到作为,没有一处满意。 寒赋不喜仇红,以仇红厌他之道,还之彼身。 与仇红交恶是极简单的事。 更别论,仇红厌恶他到骨子里,毫不掩饰,甚至直逼他性命,要他时时小心。 寒赋还记得那振聋发聩的一鞭。 真是疼啊。 叫他切身体会到,仇红的疯。 寒赋并不是个轻易忍让的人,但在仇红只身闯入相府,于雅居之中要挟他性命的那一夜,寒赋只能向她低头。 诚如仇红所言,他动不了她,他没有她强。 所以,寒赋权衡利弊后,选择按兵不动,向她低头。 所以,才有了那番话—— “将军所在一日,我忠心为后梁一天。鞠躬尽瘁,绝无反念。” 寒赋还记得那日自己的神情,仇红的背影,和腕骨上撕心裂肺的疼。 “若做不到,寒赋引颈受戮,这条性命,将军随时来取。” 这番话,寒赋诚心不多,但却绝无欺骗。 却也绝不是,真正向仇红服软。 只因,他在说“将军所在一日,我衷心为后梁一天”这句话时,便已料想到,眼前的仇红,时日无多,此生命短。 不足为惧。 在寒赋眼里,人心这种混沌的东西,一旦沾上了恶,便总会在利诱驱使下,彻底地沉沦。由此,寒赋喜欢人性恶的那一部分,也喜欢抓住这一部分,尽情操纵。 在遇见仇红之前,寒赋几乎与人心里的血腥交熟到不分你我的地步。 这世上真会有至纯之人么。 他没想到。 竟真会有。 仇红那时候,身旁有裴映山,身后有偃月营,这些东西加起来,竟组成了她的全部。她比寻常人少了许多欲望,所以比起俗人的贪念痴嗔,仇红的身心都显得简单至极,纯粹至极。 可纯粹到极致的人,愚昧也会到极致。 这样的人。 生比死难。 比恶人更易自毁。 更易在自毁后,伤及哀鸿,令所有人痛苦。 寒赋想到了,猜到了,仇红活不长久,不是他人所逼,她自己也会将自己送向死路。而偏偏她死了,也绝不会令世人安生。 他猜想到这些,于是远离,就像他之前作壁上观那样,轻车熟路地袖手旁观。 可,在意仇红,是比厌恶她更容易做到的事。 寒赋从前不觉得仇红在自己心上能占去几分几两。 直到那一晚宫宴,金銮殿上灯火辉煌,他却无心与皇帝相谈,亦无心与官臣筹谋,对于佳酿美人,更是无心分神。 视线中,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寒赋本以为,只是无意间瞥向她而已,却不料这一眼落了,便再移不开。他看了许久,看着仇红饮水,看着她小口入食,看着她百无聊赖。 看着她,将视线移向皇帝下首,皇子所在的那一列席位。 耳边觥筹交错,曲乐升天。 寒赋却力竭,大事不好。 五指紧握成拳。 而后承认一个事实。 他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在乎仇红。 不然怎会从她一眼,就看出她对宋池砚隐而不发的爱意情深。 因为他看着仇红的时候,也是用着这样,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状似无意,却缱绻至极的眼神。 他在意仇红。 但幸好为时不晚。 这份在意不足以伤他要害。 他可以管束好自己的心。 那夜宫宴尾声,皇帝酒醉,下意识去寻仇红,席上毫无人影,仇红不知所踪,皇帝气结,却又不能将恼火宣之于口,最终与前来服侍的娴妃不欢而散,独自回了华清宫。 大臣们三两成伴出宫城,赶在宫门下钥之前离去。 寒赋却一直未曾离开。 太液池的亭台,他造访过屈指可数的几次。 都是伴着圣驾,恩赐般地令他陪侍在侧,共赏太液池盛景。 皇帝那副嘴脸,寒赋记得清楚,所以纵使太液池再美,他也坚决不愿再踏足。 今夜却不得不来。 他站在亭台中,倚栏而望。 说不清过去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看见那一双人影,并肩跌撞着从舟中离开。 寒赋把那一幕记住了。 记得很深。 以此告诫、拿捏自己那颗心。 千万、千万。 不能再因她起波澜。 配合前文食用更佳~ -- 第一百三十一章:祸心 寒赋并不觉得遗憾。 甚至因撞破仇红心有所属这一事实,而顿觉轻松。 他无需在乎一个爱着别人的女子。 太液池一夜,寒赋看清自己的心,又飞速地将它打碎,重塑。 他还是那个与她水火不容的寒赋,什么都不曾改变。 仇红如何,宋池砚如何,他们之间如何。 与他无关。 只在偶尔间,寒赋还是会下意识地去抓他们之间的蛛丝马迹,在万人影重的场面里,捉住仇红自以为藏得极好的把戏。 寒赋看得出来,仇红对待这份感情,无比小心,又无比真挚。她最纯粹的精神和最瑰丽的热烈全都捧给了宋池砚,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次,她逃席与之幽会被寒赋撞破的画面,也不会有,秋虹斋的匾,堂而皇之地高悬。 寒赋本是不知道秋虹斋的存在的。 皇帝子息不多,但真正能闯入寒赋视野,在朝政上举足轻重的,也无非那么几位。 宋池砚这个名字,寒赋只在他入宫改姓的那一日,匆匆瞥过一眼。 过继来的儿子,既与皇族无血缘牵连,又无尊贵的母家依傍,皇帝将他留在身边,无非是念着他生父的忠与诚,在他生父为国捐躯后,以最体面的方式悼念亡灵。 但一旦身为皇子,宋池砚前途之黯淡,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所以寒赋从未将他放在心上,他宁愿花心思去对付皇帝身边那几位如鬣狗般难缠的阉人,也绝不会在这个身世之悲的弃子身上,耗费一丝一毫的心神。 所以,仇红喜欢他什么。 寒赋只觉,仇红的眼光,同她的人一般差劲。 不过她如何好坏,都与他无关了,寒赋只抱袖旁观。 寒赋不在乎,但有一人,却因仇红的情窦初开,而心乱到底。 贞徽二十二年,对于后梁和皇帝来说,本是极好的一年。 这一年的开头,皇帝在前朝是大刀阔斧地修政,扭转户部亏空为先,后又清查地方藩库,总共补全了数十万两的白银收归国库,而后亲自坐镇殿试广纳贤才,翰林院新儒入仕,在他主持下着手修书。待到新一年,一切事务都已瓜熟蒂落,于是,皇帝突然有了闲心,将注意放在了身边人上。 后宫的妃子们,或多或少借着这东风得了赏赐,前朝的重臣,也跟着沾了光。 而仇红,她远在云疆,却是皇帝这么些年来,最惦记的身边人。 她的表现一贯不俗,皇帝要赏她,一贯是不需拐弯抹角的,今次却犹嫌不够,他思来想去,总觉得,白银土地,宅邸兵器,都是以朝廷的名义送到她手上,这一回,总该有些不同。 皇帝想要与仇红有关联,于是,就要亲自以帝王的身份,赐仇红赏。 皇帝要赏人,内务府的人听闻消息,当即鱼贯而入,摆了百样不同的金银玉石到御案上。用红木托盘盛着,金玉珠宝交相辉映,看得人眼睛发花。 吴守忠寸步不离地陪着皇帝。捡了这个递到皇帝跟前,小心翼翼去探皇帝的反应,又时不时添嘴几句,说这有这的好,那有那的妙。主仆二人整整挑了个把时辰,皇帝最后却还是犯难,吴守忠也跟着愁眉。 这一拖延,寒赋本该与皇帝相商的时辰就也跟着延后。 但他的人已到了,便只能静静地等在帘外,看着外头的杏花树影子在眼前轻轻摇动。 他看了极久,直到杏花影从肩头洒落到脚边,皇帝才总算做了决定,指节在什么玉件上叩了叩,吴守忠喜出望外,当即连呵三声:“陛下好眼光!” 寒赋回神,只见帘中,帝王那向来肃面的脸上,竟浮起了堪称雀跃的神态。 可很快他那抹笑意便被杀得干干净净。 “陛下,还有一事。十一皇子那处的匾定下来了,您可要过目一番?” 皇帝还沉浸在悦然里,大手一挥,叫吴守忠抬上来。 秋虹斋的匾额,便这么被送到皇帝眼底。 也叫寒赋看了个干干净净。 平心而论,宋池砚自己题的这几字,但从书法来说,自成风骨,笔力入木,上绝佳品。 只可惜,偏偏要写这么两字。 寒赋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去探皇帝的反应。 殿阁内,皇帝的身形仿佛凝在了阴影之中。他垂目看着那匾额上的字,神情仿佛封入死灰。 一只鸦雀落栖在屋外杏树,鸟羽上的青灰抖落,羽翼震颤之声袭入寒赋的耳中。 皇帝会怎样呢。 寒赋很好奇。 在他的视线里,皇帝掩于袍袖中的手捏紧了,五指收拢,在袍下隆起一个弧度。 尽管他面上并无大碍,但寒赋还是察觉到了,那如当头一棒的震颤,正令皇帝心乱难安。 不知过了多久,殿阁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一贯灵通的吴守忠竟也闭目塞听,品不出皇帝的心思,战战兢兢地问:“陛下,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皇帝的思绪才被这一声牵回来,他缓缓闭上眼,从心肺中抽出,道了一个“好”字,然后便令吴守忠将此匾原封不动地送回宋池砚处。 吴守忠一走,他的人便颓下去,狠狠往圈椅里一栽。 再无旁的处置。 寒赋觉得无聊了。 皇帝的心意,也不过如此。 不过也是。 寒赋自认,皇帝与自己,某种意义上,是同类人。 情爱这样扰乱心神的事,敬而远之才是上策。 所以即使真的对仇红动过心,也只允许短暂地弥乱,绝不会令她燎原。 之后的日子,所有人相安无事。 仇红与宋池砚再怎么浓情,落到他们眼里,所有人只当闭目塞听,视而不见。 寒赋觉得,自己是这些人里,做得最好的那一个。 时间兜转到贞徽二十三年。 原本被天运眷顾的后梁却突然陷入了内忧外患的境地。 西南乱象乍破,吐谷浑卷土重来,半月间突破关隘防线,直冲后梁腹地而来。偃月营临危受命,自云疆驰援。 偃月营出征前夕,寒赋与仇红于宫城擦肩。 此人还是那副轻松无比的模样,什么事都不能让她忧上眉梢,寒赋与她撞见时,她正独自在绿岸边坐着,这回不见裴映山在她身侧兜转。 她一个人蹲坐在池上,屈膝玩着丛中的花草。 寒赋察觉到仇红的时候,仇红也才发现他。 他们猝然相望,或许是因为躲不开了,仇红便坦然地与寒赋迎面。 寒赋目无斜视,却还是注意到仇红身上披着的甲胄。 吐谷浑战急,偃月营马不停蹄,事态紧,仇红连铠都来不及卸下,匆匆奔入宫中,不是为了见宋池砚还能是为了什么。 只是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宋池砚被点去了京郊俸神,没个十天半月回不来。 仇红自然是不知道这事的,专门入宫一回,却扑了个空,找不到宋池砚的人,也不舍得走,反正离出发的时辰还早,便干脆在这绿岸旁磨耗着时间。 寒赋不过看了仇红一眼,便将她的心路猜了个十成十。 寒赋不知道这算好算坏,但这种能洞悉仇红所想的本能,令他从繁重的政务中脱身片刻,感到开怀,尽管嘴上仍想出口讽一讽她。 她是真的全身心爱着宋池砚。 那人却真的能护好她么。 宋池砚的处境,仇红不聋不瞎,自然清楚,可为什么偏偏还是要选他,甚至专门奔波这一回,只为了和他道别? 寒赋心气不顺,讽话快要脱口,垂目却见,仇红身上,处处都是肉眼可见的伤。 偃月营是被紧急挑拨到吐谷浑前线的,在这之前,仇红正忙于剿匪。 寒赋凝着她臂上、脖颈、肩骨处,大小不一的伤,忽地有些心烦意乱。 仇红却带着满身的伤,冲他展颜一笑。 “寒相,仇红先行告辞。” 她走得毫无留恋。 绿岸的浅草被她踏出一条深浅不一的道。 寒赋凝了她背影许久。 在她即将消失在视野的时候,寒赋出声喊住了她。 “仇红。” 被叫住的人本想装作没听见,但碍于一些莫名的缘由,仇红硬逼着自己回转过来,重新转身与寒赋相对。 “寒相,还有何事?”她笑得极僵硬。 寒赋忽略掉她面目中的挣扎,以他一向公事公办的冷漠对着她,一言不发。 他叫住她没有旁的要说。 只是不想再看着她的背影从自己视野离去了。 他要做先走的那一个。 然后以此背影,将仇红划出他的世界。 -- 第一百三十二章:解局 寒赋下定决心离仇红,走出宫城的时候,却在景运门外,撞上裴映山。 不止裴映山。 寒赋的脚步停在宫道上。 内医局外头,远远地站着一对人影。 裴映山背对着寒赋,身形拢在大氅里,远看过去,他的身影薄薄一片,瘦得骇人。或许是舟车劳顿,又或许是临战压力,他看上去气色不佳,整个人,像是随时要倾倒。 但是面对着眼前人,他还是尽量地柔和了面色。 在他对面,站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傅晚晴。 她的气色也算不上好,但比起裴映山便显得正常许多,她正仰头对着裴映山,张嘴,试图说些什么。 余光瞥见到树下的寒赋,傅晚晴的面目流露出一丝错愕。但她又极快地收好情绪,并不躲闪目光,对着裴映山道:“一路平安。” 四个字,窥不出半点端倪。 裴映山闻言,下意识地扬起一个笑来,那笑十分灿烂,却因他颊肉全无,面容消瘦,眼下的纹路堆起来,把这个笑莫名地显出些古怪。 但傅晚晴完全没有神情上的变化,她说完这句,便颔首与裴映山告辞,与裴映山擦肩时,没有半分留恋。 裴映山却好像有话要说。 他的目光追着傅晚晴去了,但张口却无声,目光在秋雾氤氲中闪动,最终他望着傅晚晴走远,将欲说的话尽数吞咽了下去。 寒赋仿佛窥探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含义都没抓到。 但无论是哪种,他都无心去细究。 “一路平安”那四个字挑动了他的神经,他忽地就悔起来,一只手覆上左心口,掌下温吞的心跳无力地搏动着。 偃月营出征吐谷浑的那一夜,京城落了好大一场秋雨。 皇帝并未亲自前去送行。吐谷浑一战虽来势汹汹,但帝国对偃月营的信任无可比拟,裴映山为主将,仇红为副将,百战百胜的神话足以让全军士气大振,沿街百姓夹道欢迎,整个帝京都笼在声潮里。 寒赋登上城楼,望着城门内乌压压的人头,又望向那逆流直驱的偃月营军马,将士手中红缨成浪,蹄声踏山。 寒赋没有刻意去寻仇红的身影。他沉默地注视着偃月营出京,直到队伍的影子在视野中,再瞧不见,他才回神。 宫中传来阵阵钟声,寒赋回头,身后屹立百年的恢宏宫宇,在阴雨吞噬下,却显得无坚不摧。 那个时候,谁都没料到,这看似注定胜利的一战,会给后梁带来覆水难收的重创。 裴映山的死,是命运落在后梁血肉身躯上,残忍的第一刀。 血流如注,帝国的心脏霎时紧缩,阵痛穿破了金身,随之而来的,是直冲咽喉的剑影。 那一日,寒赋称病避朝。 丞相府雅居内,他于案前独自安坐,为自己修印。指尖握捏扁刃,一下一下地在玉石上划,陶案上有些狼藉,散着大大小小的玉屑。 此间静谧,他自日升坐到日落,玉印在他磋琢下已出雏形,唯独边角处锋利被他尽数保留,置于手掌之时,硌得人疼痛难安。 不及刻字,屋外忽地闯入一道慌声——“寒相,不好了——前线急报,裴将军战死,吐谷浑军大破昌州府,连夺三镇......” 寒赋没将后头的话听进去。 他安坐着,姿态未变,手中的相印被握紧,五指一寸寸地收拢。 宫人胆战心惊地齐齐下跪,雅居内,灯火的影子凌乱。 唯独寒赋不动如山。 在朝廷之前,他便知晓了裴映山的死讯。 前夜,傅晚晴在夜雨潮湿中闯入相府。 “寒相,此番吐谷浑挑起战火,看似是要争夺土地,实则有诈!前线的态势不妙,是因为朝中有人弄虚做鬼!”她直直地跪下去,乌发和身体全部被雨水打湿,她却一动不动,“这些人绝非善类,您绝不能坐以待毙,我们必须有所反应......” 寒赋无心听她的话,转身欲走。 却听傅晚晴悲愤交加的声音穿破雨幕:“裴映山已经被他们害死了。” 她道:“仇红是下一个。” 延英殿。 两股战战的大臣们,跪了一地。 皇帝一身中衣,面色铁青。 致命的静谧快要杀死在场的每一个人。 吐谷浑主将,在阵前杀了裴映山,此讯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几乎是须臾之间,本来平和的夜晚霎时被推向深渊,皇帝出了一身的冷汗,虽面目冷静,双眉却难舒展。 裴映山死了,他来不及去想别的,眼下燃眉之急越烧越旺,逼得他心肺疼痛。 谁能代替裴映山。 边防驻军不可轻举妄动,放眼朝中内外,还有谁能胜任这一职以安军心? 殿内鸦雀无声,皇帝的双眉,在这沉默的氛围中拧得愈发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声音响起来——“寒相从前拜于剑南军中,实力不菲,又有从军之经验,为何不能由寒相出京,领军驰援?” 皇帝的眼瞳霎时削寒。 殿中响起此起彼伏的骚动。 “你们只知道,寒相有从军之历,却鲜有人知寒相身世。”皇帝摁了摁眉心,许是烦闷至极,他垂手落在膝上紧握,闭了闭眼,道,“他一家上下,全死在吐谷浑人手上,如今叫他领军与之对抗,这是在诛他的心。” 搁下军报,封页撞向御案,发出“叩”的一声重响。 同时道出两字:“不可。” “陛下仁德。”殿中另一道声音响起,“可眼下战事紧急,寒相已是最好人选,皇帝体谅寒相,那为何不问过寒相意见后,再做决断?” 相府,雅居。 寒赋听完吴守忠的口谕,默了半晌。 吴守忠站立难安,拿眼去探他的响动。 寒赋一直垂眸看着陶案上的相印,玉身在灯火掩映下生辉。 静默之声将此间笼罩。 直到加急的邸报传来,吴守忠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到寒赋跟前去,“寒、寒相,仇将军...仇将军下落不明了。” 穿月关一战中,偃月营副将仇红遭长枪洞穿了肩骨,身受重伤,翻身坠马。 待休战后去寻时,却不见踪影,下落不明。 生死未卜。 不知怎的,前夜傅晚晴带着泣声的话音,再次传入了耳中。 仇红是下一个。 寒赋闭紧了眼。 他失措了。 可明明,他早有预料,也在等这一刻不是吗。 他明明早就猜中了仇红的结局,知道她定然不能得有善终,早死于前的不是吗? 就像看着无数个形形色色入局之人,被吞噬被湮灭,被推着走向末路亡途,他早习惯了不是吗。 可为何当那个注定要的人变成了仇红。 他却做不到坦然,并在这个问题里,彻底困住了自己。 而自缚也仅仅是一瞬。 几乎是在真切听闻仇红生死未卜的下一刻,寒赋撩袍跪下,拱手陈词。 “臣寒赋,愿领军前往。” 西南关隘,风沙中都是血的滋味。 第一夜,寒赋并未宿在中军大帐中,而是面对着仇红从前的营帐,守了一夜,彻夜未眠。 失去仇红的痛,终于在天光大亮的一瞬有了实感。 寒赋沉默地领兵赴前,关隘之上,乌压压的人影踏破了边境的沙地。 寒赋在日色逼迫下眯起眼,视线所及,是吐谷浑军嚣张至极的战旗鼓动。 队伍前头,一人大马金刀地纵马盘桓,腰架鬼头刀,颊上横肉颤动。 他正挑衅地看向城楼之上的寒赋,扯着嗓子用他不清不楚的汉话说着什么。 “寒相...”守关的将领吞吞吐吐道,“此人,正是伤仇将军的罪魁祸首。” 寒赋握紧了拳。 临阵于前,他能听见那狂徒嚣张至极的声线,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他刻意放慢了语速,让自己的话准确无误地穿进寒赋的耳朵里。他大声地说着他是如何如何将长枪捅入仇红的肩骨,如何将她掀翻,滚落下马,如何令她痛苦扭曲的。 寒赋面上的疲色一点一点,被狠戾取而代之。 那一场仗怎么赢的,寒赋已记不清了。 也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 他只有一个念头。 揪住那个狂徒的交领,将他的头颅砸向黄沙大地,面目模糊、血肉成泥才好。 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伤她。 寒赋觉得自己快疯了。 他杀到最后,浑身上下多少伤痕已经无法令他疼痛,唯独硝烟散去,吐谷浑的军马在视线中逃之夭夭的时候,他才恍然,竟是无法自控地要追上前去。 “...把她还给我。” 还给我。 仇红下落不明的这数月,令皇帝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心。 也令寒赋幡然。 原来。 原来他也不能没有仇红。 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毁掉,被吞没。 寒赋从前要做权臣,要只手遮天,要行自己的道。 他下定了决心,算好每一步,他连自己的结局都想好了。 每行一步,杀一个人的时候,寒赋便一直在想“下场”两个字。 却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前路担忧过。 但面对仇红的局。 他却无法这样坦荡,这样置身事外。 仇红的局。 他不想回避,也不愿只是旁观。 他愿来解。 愿为她以孤掌响巨鸣。 喜报:寒相他超爱! -- 第一百三十三章:昭心 眼前的灯盏已燃过半巡。 仇红抱膝坐在寒赋身侧,正仰面看着亭头的银铃,灯下铃身光华流转,落在池中的尾草上,将绿绒笼了完全。 寒赋方才说的话。 仇红都听入心了,所以一时有些怔然。 她明白自己的处境。 但真有人如此鲜明地将事实剖开摆到她面前,仇红一时之间还真有些难以接受。仇红不太懂世俗,也不太懂人心,从前在云疆,偃月营的保护下,她对这些外界的恶意充耳不闻,直到云疆的保护被夺去了,她活了这许多年,陡然才发现,自己竟是那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的存在对他们来说犹如跗骨之蛆,眼不容沙,她多活一刻对他们而言都是折磨,只想除之而后快。 仇红茫然,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会引起那么多人的仇视。 好在她并不在乎,所以哪怕身边没了裴映山,没了偃月营,被革职幽囚于京中,她也没有自暴自弃过。 也对那些人的心思,向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惹自己烦心。 可越是躲,那群人的气焰便越是嚣张,明枪暗箭不知不觉间将她围了个严严实实。她就又不得不从与世隔绝的状态里把自己抽离出来。 与从前不同,仇红如今是孤身一人,而她行如孤岛般的处境令那些伺机而动之人的胃口变得越来越大了,从前只是针对她,如今连她身边人都一一算计其中,为了除掉她,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仇红拧了拧眉。 林无隅大婚,想来也不过是去年夏末的事。 她还记得自己赶去林府参加婚宴,却重遇逐野,当晚情毒发作,她不仅没来得及见一见林无隅,备好的酒也未能送出手。 但对于这桩婚事,仇红从头到尾并无戒心。 林无隅某种程度上是比她还要固执的人,除非逼他到极致,否则他绝不会违心,更不要论嫁娶婚姻这样的人生大事。 仇红还记得林无隅送到自己手上的婚帖,“赤绳系定,珠联璧合”这四个字是他亲手写的,仇红认认真真读过,对林无隅的心境,她自认能与之同感,这桩婚事对他而言,或许真是难得的良缘。 却没想到,珠联璧合之下,竟是阴谋暗生,骗过了仇红,也骗过了林无隅自己。 杨知微。 仇红把这个名字在齿间嚼了一番,说不清什么情绪。 “所以,你今夜无论如何要见她,就是为了逼杨知微就范?”她吸了一口气,“可王长安打错算盘了不是吗,杨知微虽然为他卖命,却确确实实地没有将林无隅拉下水,林无隅安然无恙,王长安没能得逞。” 仇红一面说,绿岸边芙蕖悠悠伸展,叶影荡起来,发出窸窣声。 “如今杨知微,无非是王长安的弃子,王长安既然敢抛她,就做好了不被你抓住把柄的万全准备。”仇红说着,把事情摊开,双膝撑地,“你还能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寒赋本在灯下垂眸看向手臂处仇红留下的痕迹,那结打得极为潦草,看得出手法粗糙,但寒赋还是端详了又端详,才将袍袖重新掩下去。 仇红的问抛过来,寒赋方回神,抬起头来,道出石破天惊的一句:“祝云破在她手上。” 叶丛声一瞬卡住。 仇红的表情凝在当场。 从前对于寒赋,仇红总觉得他百无一用,无一处超与常人,但尽管如此看他不起,但仇红始终认为他身上有一点极好。 那便是有话直说,从不弯绕。 却没想到他的毫无遮掩,如今竟令她当头一棒。 猝不及防听见祝云破的名字,仇红的脸色变了又变。 寒赋十分冷静,说完这句,他便默然不语地饮茶,对于仇红故作镇定模样,自然而然地略过。 时间静了一瞬,仇红才回寒赋的话:“什么叫,在她手上。” 寒赋仍面无表情:“我以为,以仇将军的能力,不至于连一个人都看不住。” 他这句话,是带着斥她的意味去的,可闻者却并没因此发作,她仍浸在祝云破被困这件事上,她面容都怔了,肩膀肉眼可见地抽动一下、 “发生了什么?祝祝云破怎么会在杨知微手上?他明明在悟剑山庄,我把他托付给了” 混乱。 仇红如今极为混乱。 这是何时发生的?她为何竟浑然不知?仇红慌乱起来,关于祝云破的蛛丝马迹登时在脑中铺展,她仔细回忆着最后再见他的那几日,明明一切都安稳如初,是何时突发了变故?祝云破出事,黎源夫妇为何也毫无反应? 不对。 “到底发生什么了?”仇红心中有根弦绷紧了,下意识捏紧五指,“出了什么事?” 祝云破出了什么事。 寒赋的视线落在茶盏上,听出她话音间的不安,眼眸垂下,开口,声线极凉。 “仇红。” 他喊她的名字。 吐出的话却冷极。 “我以为你真心爱着宋池砚。” 答非所问的一句话,令仇红瞬间遍体生寒。 寒赋的声音仍在冰冷地继续:“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从王长安手上,截下祝云破给你?” 这是一句听上去过于简单的话,可隐含的意义又十分深。 仇红听入耳,被这话中平淡的语调牵去了心思,她怔住,寒赋侧身对着她的面庞忽地变得模糊起来。 一直以来,仇红还以为,她藏得很好。 朝廷群狼环伺,有心之人虎视眈眈,她与宋池砚从与之互表心迹的那一刻起,他们彼此就已经做好了一辈子掩人耳目的准备。 所以,即使再痴再念,人前,他们是彼此不通姓名,从无言语的擦肩者。只有人后寂静时,两个人才能得以在对方的怀抱里喘息。 与宋池砚相爱的那些时日,情意不会轻易被宣之于口,他们无比小心,无比珍重地躲在光后,虽然辛苦,但仇红却真切地觉得满足。 只是百密一疏,这段隐秘,还是被窥探出了踪迹。 仇红一时怔然,不知道该作何想法。 从前她恨不能将与宋池砚相恋之事昭告天下,如今真被人抓住间隙挑明了他们的从前,她却全无当时心境,如今只心慌如麻,无法坦然。 寒赋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仇红无从得知,下意识拿眼睛去探他,视线里的人面庞平静,眸中无一点波澜。 这让仇红更加坐立难安。 可越是慌,她面色便也越宁和。 无论寒赋是如何知晓此事,又挖出其中几分,今日在他面前,仇红怎样都不会认。 宋池砚人死了,肉身和灵魂都被付之一炬,人世间落了个干净的归处,何必再与自己扯上关系,往生路上都不得安宁。 仇红的心凉下来。 头顶的阴云不知何时攒成一团浓色,亭檐淅沥沥地坠下雨丝,仇红便在这雨声中开口,道:“所以,寒相以为,我对宋池砚有情,自认也会对着一张相似的脸格外怜惜谨慎,于是顺水推舟做了此番人情,坏了王长安的计谋,又馈了我人情。” 她将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一面说,一面伸出手去,接檐下的雨。 雨珠打在手面,是疼的。 握了满手雨,仇红方续上话,下定论道:“寒相如此煞费苦心,又是截人又是傅晚晴来探看来寒相是真的想拉拢我。” 从方才开始,寒赋就一直沉默。 他的沉默是常态,寡言索居,是他惯常的自我。 在寒赋看来,口舌是上天赐给人的最称心如意的武器,臂膀虽能伤人,言语却能攻心。 从前他讲话,只言片语便杀人无形。 对于仇红,他也常用诛心的言语,去抵她,与她兵戎相见。 眼下,他也下意识地要说令她不痛快的话,令她皱眉,令她双眼焚火,他明知眼前人在刻意逃避与宋池砚的话题,明知她在兜转话锋,顾左右而言他 但寒赋想顺着她。 不愿戳穿,亦不愿与之反行。 “错。” 寒赋的眼眸变得清明。 “我想保全你。” 心头千思万绪,彻底不得安宁。 “你什么意思。” “仇红。”寒赋终于再度看向仇红的眼睛,“你若想装不懂,我随你。” “我不懂你。”仇红不甘示弱,把话还回去。 “你可以试着。”寒赋却化了她话中的执拗,垂眸,道:“懂我。” “为什么不是你来试着懂我。”这话里的柔意很浅,但将仇红的心忽地攥紧,可她面上仍寸步不让,毫不松口。 寒赋也不在乎她的执拗,只道:“不需要。” “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落字成声。 仇红在这一刻,仿佛懂得了些什么,她凝着寒赋的眼睛,终于将那盘桓在她心头已久的问,说出口了:“你去过白沙吗?” -- 第一百三十四章:他心 “你去过白沙吗?” 这一问极轻,声量却足,寒赋听入耳,抬起头,眼神却没同仇红的对上,而是越过并她的肩,看向她身后,本来空无一物的池面。 几乎是仇红将这个问抛出口的同时,急雨砸出涟漪的池面之上,绿水涌动成潮,水波悄无声息地漫出池面,凭空之中,凝出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又出现了。 悄无声息地,忽地化出身形,站在仇红身后的位置,赤金面具在阴暗中,折出一点黯淡却危险的光。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寒赋,又看了看背对着他的仇红,其间,视线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沉默地站在雨中的湖面之上,不发一言,眉眼凝固,犹如一尊雕塑。 寒赋却没法忽略他。 在注意到水面上波纹鼓动的痕迹之时,寒赋全身的血液,都在一刻内滚沸起来。 那一夜,也是这般寂静无声,此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竹林之中,拦住了寒赋归府的车马。 穹顶的月光十分清亮。 竹林荫里,无名鸟张翅,腾枝而起,从竹木梢上飞过,直直地向烧得正圆的月亮冲去。鸟羽上的尘埃轻盈地落在轿顶的金尊上,虽然轻,却渗入了锈蚀的缝隙,金尊便在月色下一点点割裂。 夜已极深了,怀中的人,却无论如何睡得不实。 她明明将才才累过,折腾得太凶,到最后四肢都软,只能栽倒在自己怀里,撩眼的力气都被作弄得一干二净,直直闭上眼,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后,便心安理得地歇去了。 寒赋任她睡在自己怀里,夜极深,竹林露重,他本有私心,想留仇红与自己在此地夜宿一回,但外头的天气糟糕,夜一凉下来,怀中人就蜷缩得更紧。 寒赋强压了留人的欲望,召来轿夫赶马,要带她回丞相府。 车马还未行出竹林,怀中本来蜷成一团的人却忽地拧起眉头,搭在他腰上的手不安地躁动几下,她的脸颊滚了滚他的肩衣,唇齿间含糊不清地呢喃了什么。 寒赋注意到她的动静,捧起她乱动的脸颊,抬起来垂眸去看,不知何时仇红的脸竟已闷红到极致,耳垂如滴血,她浑身上下奇热无比,睫毛上甚至浸出了几分汗。 寒赋察觉不对,试图寻来茶水喂给她,但仇红却始终抗拒着他的动作,摇摆着头拒而不喝。 她梗着脖子挡他,一边拒他的水,一边又情不自禁地拿下身黏他更紧。 热气灼人,仇红黏上来的滚烫身躯,将寒赋的神经都烧了起来。 可越是情形热烈,寒赋便越觉古怪。 怀中的人如浑然不知般,仰着脸往他肩颈处埋,一边寻他的手来捉,一边打开腿心 “再快些。”寒赋抬声,“半刻钟内要回府。” 本该在下一刻提起速度的车马却忽地止住了行迹。 寒赋抬首,车帘被风掀起,竹叶纷飞,扬起的尘屑之中,一道颀长的人影堂而皇之地站在轿前,将他们的路拦了个严严实实。 赶马的轿夫已经不知所踪。 眼前空无一物,唯独那道融于黑夜的身影,缓缓转过了身子。 寒赋一眼便认出了他是谁。 下意识地,握着仇红肩头的五指,更深深地陷入肌理之中。 车外,那人的赤金面具在月色下更显招摇,他的眸色却依然无波无澜,他直直看着轿中,视线却根本未曾擦过寒赋。 而是干脆地落在了他怀中的仇红。 她的衣物分外凌乱,肩头裸露,连着大片的背,一并暴露在月色下。下身也只由绒毯轻裹,经过方才的折腾,一双腿早蹬开了身上的毯子,雪白的肌理便呈在寒赋怀中,一派活色生香的春景。 见状,寒赋下意识将人揽得更紧,不知不觉间,手掌覆上了她的腿根,使了些力,将人紧紧地扣在怀中。 “眼睛闭上。” “你这样会弄疼她。” 死寂般的几秒对峙之后,两人同时开口,语气各有各的不善。 寒赋额上的青筋跳了两跳。 像是要印证劫蛮的话一般,仇红拧起的眉皱得更深了,吃痛一般,将身子往外挪,去抵他施在腿上的力。 劫蛮在这个时候,朝他们二人更近了一步。 “你若不想引祸上身,最好现在就停在那里。” 对于寒赋的威胁,劫蛮却充耳不闻,他视线中仅有仇红的影子,她的躁动不安令他意乱,头顶的月色残忍地铺陈,不仅让仇红难受齿软,也令她体内的蛊虫濒死般挣扎。 劫蛮是没有痛觉的,但仇红的苦痛会牵动他的情绪。 他无法忍受仇红的不安,于是无论如何也要替她将那搅得她识海混沌的毒物解决掉。 哪怕是一时。 寒赋却不肯松手,劫蛮也不想再废话。 他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放在仇红颤抖着的后背上,月色打在他的侧脸,将他的眼眸镀成剔透。 寒赋眼前,灯影乱摇。 目之所及,不过是几下安抚,仇红便瞬间平静下来。 脸上的潮红一点点褪去,揪着他衣角的手也松弛而下,她的腿安分地挂在席上,整个人老老实实地卧在他怀中。 她没事了。 寒赋一怔。 旋即伸臂,捉住劫蛮搁在她后背上的手,狠狠地将它甩出去。 “你现在可以滚了。” 劫蛮受了这一下,表情并无变化,寒赋的力道虽狠,但落在他身上,几乎是轻羽过身,毫无感觉。 他也并未发作,他的情绪很少,几百年来一直如此,哪怕是面对来自一个人类的滔天怒气,他也丝毫不会遭受影响。 他只在乎他在乎的。 仇红睡得很安稳。 那毒物现在被他收入了掌中,她得到解救,整个人便放松下来,睡颜十分平宁。 劫蛮来这一趟,只为了这个。 于是,他并未再阻止寒赋将仇红带走,只身退出轿内,而后落下四字。 “照顾好她。” 那话真叫人窝火,寒赋欲反唇相讥,可竹林中已经空无一人,马夫再度回到了他本该在的位置,一切如常,看不出丝毫端倪。 他到底是什么。 寒赋从很早之前就在思考这个问题。 他从不信鬼神之说,即便偶然发现了劫蛮的存在,令他从前的认知天翻地覆,他也始终未臣服于鬼神之禁,始终未真心实意地惧怕过什么。 有着超凡一般的能力又如何。 寒赋从不小觑自己。 再者。 他已经战胜过劫蛮一次了。 那一次,他赢得很彻底。 寒赋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回忆那简直如人间炼狱般的几日了。 风雪正烈的时候,氐族人的神庙,在雪山脚下形成一道巨大的牢笼,其间,寒赋自愿成囚。 漫无边际的白沙,夺人性命的沙漠,波谲云诡的气候,他是如何狼狈,又是如何求全。 仇红如何痛苦,又是如何被操纵,几番寻死不能,两个人纠缠着、叫嚣着,却又无论如何分不开 他很久没回忆这些想来都痛的画面了。 寒赋从前不喜欢仇红的纯粹。 可当他真正知晓自己的心意之后,却怕,这世间的恶,但凡有一星半点的锋刃伤着她。 从他下定决心要为仇红解局的那一刻起,他便抱着与对方玉石俱焚的决心,无论生死,他愿意堵上一切。 对仇红和盘托出一切? 不需要。 她只需安稳地、平宁地,活在他视线里,这就足够。 所以,哪怕她想起了什么,要追问什么,想要从他这得到什么。 他的答案只有一个。 寒赋将看向劫蛮的视线收了回来。 仇红的面庞近在咫尺。 有没有去过白沙吗? 白昼散去,他的声音被收束进最后一丝光线里。 “没有。” 落子无悔。 -- 第一百三十五章:秘密 在他脱口的同一瞬,仇红和她身后的劫蛮,都露出了截然不同,又却分外神似的表情。 仇红闻言,恍神一瞬。 “我就说。”她垂下头,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会是你......” 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情绪,好坏她都有些品不出来,脑中一钝,本就细碎的记忆又变得模糊不堪,混沌的,混乱的,将最后她能瞧清的几个画面一并扰乱。 白沙中与她背道而驰的身影,雪山下那道凄怆至极的声线。 她究竟忘了什么? 眼前人给不了她答案。 寒赋端坐着,维持着方才被她上药的那个姿势,人影寂寥在一片暗色中。 雨声凌乱,搜刮着五脏六腑之中的浊气。 仇红看着寒赋,他端正的姿态,玉琢眉眼,近在咫尺的距离,可偏偏怎么都望而不及。 他答她的问,十分漫不经心,开口那两字,好像耗光了他对待自己的耐心极限,语气冷在雨中,同凉意相得益彰。 显得她方才那一问,无比突兀,不合时宜。 仇红收回视线,思来想去,寒赋是天底下,最没有理由与她兜转,对她隐瞒任何的那个人。 所以方才,实则真是自己唐突了。 于是干脆就不再多想,她思考罢,从跪坐的姿势换成盘坐,与寒赋相对。 她一下子轻松了起来,眉眼舒展开,整个人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自在感。 不是寒赋,那便无所谓了。 她从前怕自己忘掉的记忆中,有什么是与寒赋有关的,所以担惊受怕,毕竟亏欠寒赋的罪过太重了,他们两人之间,本就是不要相欠的好,千万千万维稳如今平衡,这样才自在。 所以眼下的纠缠也快些厘清最好,省得他们彼此还要被迫碰在一起,谁都不爽快。 “那我们接着方才说的。” 她真的不纠结了,就像抛开杂念一般简单,没有怀疑,也没有猜忌,无比利落地将此事翻篇,道:“王长安要祝云破干什么。” 寒赋摁了摁眉心,无法避免地,他心口一疼,张了张口,雨雾灌入喉咙,一下子灼热了他的五官,眼耳鼻口同时酸疼起来。 不死心般,他略去了仇红的问,反将话题折返回去,试探道:“...那是什么地方。” 仇红沉了半晌,耸了耸肩,把视线抛远,满不在意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所以连记忆都损坏了,想也不起。 寒赋把“不是什么好地方”这句话,在口中嚼碎了,咽进喉咙里。 眼前仇红那张不染纤尘的脸近在咫尺,震得他灵台清明,无论如何,他没法再说出更多的话,去挽回、维护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仇红。 你最好笨一点。 不要把我看破。 寒赋连心事也懂得适可而止,他在心中将这个念头摁下去,而后便启唇,自然而然地将话带过:“我本以为杨知微将祝云破从悟剑山庄劫走,是听了王长安的命令,却不想,祝云破消失的这数月,王长安也对他的下落毫不知情。” 寒赋一说,仇红便懂了,杨知微多年效忠于王长安,如今却反其道而行之,她活到如今,生命中便只有一个变数。 她反应过来,一拍膝盖,道:“为了保林无隅?” 寒赋不答,但仇红已然心知肚明。 “不。”她飞速地想通,又飞速地否认,“不完全是这样。” “她拿捏祝云破在手,不一定就是为了把握筹码保林无隅。” 仇红回想着与杨知微的初见,与其让她说,杨知微是个痴情的女子,倒不如说,她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王长安视她为棋子,拿她的婚姻做筹码,将她随随便便地嫁于他人,杨知微不是傻子,自然知晓自己在王长安心中的轻重,所以,她极卑微,又清醒。 这种清醒在遇到林无隅之后,彻底地觉悟了。 她不能伤及无辜,更要学会...自保。 “她在自保。”仇红拿指节抵了抵眉心,“她为王长安做的那些事,不一定全部按照王长安的意,一件一件毫无破绽,她定然给自己留了后路,否则不会做的如此绝,甚至敢对祝云破下手。” 祝云破是何等重要的人,他在王长安的计划里,是不可出错的重棋,杨知微敢动他,是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的。 而这种决心,显而易见,足够让王长安自乱阵脚,也足够让寒赋也参不破。 几月过去,凭他们二人在京中的势力,却连祝云破一根毫毛都寻不到,杨知微...简直不一般。 仇红越想,心中对杨知微的情绪便越复杂,心也跟着愈发痒了起来。 她得再见一见杨知微。 她一定还错过了什么。 不过在那之前,仇红还得问清一件事,“西凉战事,到如今,是何情状?” 寒赋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忽地起了倦意,对仇红所问,他视线未动,懒得开口详说。 “我会托人将西凉的情报着重点誊抄一份,送到你府上。” 参破蛛丝马迹令仇红异常兴奋,她一拍脑袋,道:“东西不就在书房么,就别劳烦你的家仆了,我自己去翻看便是。” 寒赋的脸色一点点冷下去。 仇红察觉唐突,见好就收:“那我便安心在府中等着。” 也听懂寒赋话外之音。 她是该走了,本来从醒来开始就应当拍拍屁股走人的,偏偏还磨蹭了这样久,实在是不像话。 好在补救还不算太迟,“告辞。” 起身,飞也似地走了。 她一走,整座亭子便冷下来。 寒赋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寒意。 一直在池上默默注视着仇红的劫蛮,在她离去的下一刻,便跟了上去,追她的脚步。 寒赋站起来,振袖,将身上的寒意抖落,出声拦住他。 “我说过吧。” 他冷冷地看着池面上那道鬼影。 “你不该再出现在她眼前。” 劫蛮收回步子,微偏过头,声线借着雨风直冲亭下人而去,“我想我也同样告知过你。” 他说着,关顾周遭,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允许你将仇红带出白沙,也允许你将她重新带回后梁。” “但从始至终,有一件事你无法改变。” 寒赋在他渐近的话音中捏紧了拳。 劫蛮收敛了情绪之后的话,仍带着切皮劈骨的狠劲。 他平视前方,目光追向廊下快要消失的身影,一字一句:“她是我的。” “不再是了。” 寒赋此声直逼他面门。 “早就不再是了。” 寒赋赫然提高了声量,“你如今纠缠她,不过仍然是痴心妄想罢了。” 雨声慢慢没有生息了,只剩下淅沥的声响,一步步走向绝路。 “你千方百计让她忘了我。”寒赋笑了笑,“可她却从始至终不记得你。” “我们之间,谁更悲哀啊?” 这声发自腑肺的叩问,令劫蛮不由得一滞。 然而此一滞只在他心头掠过了蜻蜓点水般的痕迹,他很快又变得漠然起来。 “你可以让她记起来。”劫蛮开口,声线无变,“我从不管束她这些。” “记得,或不记得,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无论是她还是你。” 劫蛮一边说,一边在池面上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向池上亭。 两个男人的身影便一点点在暗色中对压下来,彼此寸步不让。 劫蛮对上寒赋的眼瞳,开口,将方才的话续上,“我不像你们这群废物。在意她的心意所向,在意她记忆里与谁有过缱绻辰光。” “甚至,在意她同谁云雨,肉体之欢......” 寒赋打断他:“我不在乎。” 劫蛮抬眉,反问;“你不在意吗?” 视线如刀,刮过寒赋的眉眼,“明明你只身闯进神庙,看见仇红被我压在身下进入的时候,你的眼睛分明就只在说着几个字——” “你想杀了我。” “不只是我,这世间同仇红有过关系的,精神上,肉体上,你恨不能将他们挫骨扬灰,拆骨吞血,不是吗?” 劫蛮笑了,笑得发自真心。 “你瞒她便算了。”劫蛮戏谑道,“在我面前,就别藏你那脏污不堪的真心了。” 寒赋的表情,在这一刻凝固成冰。 被彻底说中了心事,寒赋的表情也仍然严丝合缝,不漏一点破绽。 “那又如何?”他甚至有着无比的坦然,面对劫蛮的挑衅,他甚至可以做到平心静气,“在不在乎又如何。难道最令你不安的,不是我的存在,而是仇红的态度么。” 寒赋反问,“比起我,她好像更厌恶你,从头到脚,从始至终,你是最令她厌烦抗拒的那一个。” “你有什么自信,能令她心甘情愿地回心转意呢。” 在这一瞬,寒赋觉得,身边有什么东西凌然破碎,又飞速地重塑了。 劫蛮站在他面前,但肉眼可见,他的身形,在一点点地化进风中。 “...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斩不掉的。” 劫蛮不紧不慢地张口。 “比如你对她的情。” “比如...她跟我的血缘。” 周末两天更新四章当作千珠的福利,岗位调动还没结果TT踩踩我自己 -- 第一百三十六章:线索 仇红离了相府,便马不停蹄地前往摘星阁。 白日里的平康坊,尘气中也漂浮着浅淡的脂粉味,不过比起夜晚,这股脂粉味在晨光里则显得轻柔许多,仇红鼻子并不遭殃,十分清爽地寻路。 还未走到,远远便瞧着摘星阁门楼上匾额空空荡荡,有一人蹲坐在门槛下,正是昨日殷勤接待寒赋的老鸨,可她今日全无昨日的神气,丢了魂似的,手头握着把艾草挥舞祛祟,青天白日见到仇红,仿佛撞鬼失声尖叫道:“你、你不是裴将军么?” 昨日的小厮闻声奔出,见到仇红,认出她来,瞠目结舌道:“她、她是仇将军!” 仇红的名号一出,两人霎时拥作一团,瑟瑟发抖。 仇红懒得解释,略去他们二人的惊恐,直奔主题:“杨知微她人呢。” 老鸨惊惧过盛,说不出话,小厮虽怕,却还是先行答道:“将、将军明鉴,酥桃,已不在摘星阁、呸!已不在此地了,将军找错地方了!” 见仇红困惑,小厮才捋直舌头,把今晨发生的事一桩一桩细说。 皇帝听闻了昨日摘星阁前的闹剧,数罪并罚,落在林无隅身上,停了他的职,撤了他的务,将他禁足在府中,任何人不得探视。 至于杨知微,皇帝亲自派人将她从摘星阁里带了出来,人已被马不停蹄地遣送进掖庭。 皇帝动怒,朝廷大气不敢喘,今日早朝,诸臣皆是小心翼翼,尽管再三谨慎,上奏之时还是被皇帝提面训斥了大片人,诸臣惶恐,好不容易挨到散朝,吴守忠去寻人到御前伴驾哄人,却并非找来皇后也微曲寻风头正盛的越嫔母女,而是被皇帝安置在京郊摘星阁的薛延陀神女。 封妃的苗头,一下从后宫传入了街坊,闹得沸沸扬扬,满京城的热闹事像说不完一般,小厮越说越起劲,人也松弛起来,不过说到京郊摘星阁的时候,他人又蔫儿了下去,一抽肩膀,竟是从眼眶挤出眼泪道:“唉!唉!这都是什么事!从前皇帝也不见得如此斤斤计较,咱们摘星阁的名头都多少年了,若真论起早晚,分明是先有平康坊摘星阁,后有那京郊的摘星阁的...明明从前皇帝不计较,怎的今日就紧抓着不放,非得要改......” 末了,叹一口大气:“咱们还能改叫什么名儿啊!” 一旁的老鸨已从惊吓中缓过气来,她听着小厮的抱怨,越听越觉不对,怼了怼小厮的肩头,示意他不要多话,小厮肩上一痛,反应过来自己失语,又忙解释道:“不是、不是这样,将军明鉴,草民、草民什么都没说。” 仇红只当自己没听见,从兜里掏出碎银几两,扔进小厮怀中;“换块儿新匾吧。” 末了,一路打道回府。 无论怎样,她松一口气来,眼下这情状对她来说尚有转圜余地。 林无隅停职,既免了他在外露面沾惹是非的可能,又让他在府中被保护起来,静心凝神,而杨知微呢,以她如今身份,押入掖庭已算是破格,皇帝此举,怕也是看破了此局,要保杨知微性命。 只是不知道,皇帝的耐心,能容忍她到哪一步。 *** 寒赋的效率极高,仇红前脚到府上,后脚他的信报便紧跟着来了,仿佛掐准时间一般。 仇红简单收整后便入书房细读,寒赋送来的信报十分规整,同他的人一样,依时间、事由分门别类理好,仇红置于案上,可以一件一件梳理清楚。 待她一一大略看过之后,果然如她所料,如今传进京中的捷报,唯少数是真,多数真假参半,避重就轻。 赵敏不战只守,一退再退,主将之风如此,边境线其余地方,只会更加效仿,消极对敌,如今已使后梁失了大量城池,只不过这些地方便是历来的争议之地,从前就荒凉人稀,且物产不丰,所以并未激起民怨。 但这些地方松懈,战事的全部压力,便将倾斜向一个地方——符齐关口。如今战局看上去维稳,全凭着此咽喉处在撑。 符齐关口,若仇红没记错的话,此地是在乱世之末,归顺于后梁的契丹群落。朝廷虽每年派汉官坐镇,但实则在区域内实施自治。此番迎战西凉,也是由契丹人独自组军,后梁朝廷多日未曾施以援手,只怕怨怼加深,对后梁失去依附心,尤其此地主战的昏乾,人颇有雄才大略,此番若趁战乱独立,那才真是令后梁腹背受敌。 仇红面上刚显出愁色,下一页,寒赋的回信,便消解了她全部的忧虑。 朝廷遣出去的粮草军马,寒赋抽调了三分之二,全让人暗中送去支援符齐关口。 仇红定睛一看,开战的这几年,以朝廷名义拨出去的物资,总共有七批之多。 赵敏虽不战而守,但羲和关作为主战口,每一回朝廷的支援,都必然已羲和关为先。 仇红霎时明了,漳州派此战,前线有赵敏假意迎战,中有六部之内借此名义催款,其后,国库洞开,雪花银源源不断,通往西凉前线的路上,经数只手层层搜刮,多数进了他们自己人的口袋,最后送到前线的,早不剩几个子,中饱私囊这一招,他们吃得肚满浑圆,符齐关口却成了真正遭殃的那个。 好在有寒赋此招,反其道而行之,令他们空吃哑巴亏,当真是拍手叫绝。 但符齐关口到底能撑到何时,仍是个未知数,而就寒赋收集的情报来看,西凉军正源源不断地集中兵力南下,仿佛瞄准了符齐关口一般,势要将其攻克。 而后梁这边呢,赵敏等人仍然“寸步不离”地各自守着各自的地盘,符齐如何,与他们无关。 仇红愁上眉头,她长而慢地吐出一口气,眼中有无可奈何之意。 西凉战事,当真是叫王长安玩儿出了好些花样啊。 他教唆赵敏与西凉开战,此一举,一石二鸟,既叫朝廷猝不及防,又将仇红推入风口浪尖。而王长安,只需隐在人潮后,既收渔翁之利,又暗箭穿仇红的心。 他一直想将仇红在西凉战场上除掉。 从前仇红只猜测,王长安大抵是买通了军中眼目,一旦自己入前线,便会性命不保,现下却觉得自己狭隘了。 那将洞穿她胸口的箭,到底来自眼前,还是来自身后。又或许,眼前身后,都早已有人蓄势待发。 这样想来,有一事仇红便想得通了。 王长安敢做到如此地步,不惜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事,兹事体大,他如何能保证不会惹祸上身,引火自焚呢? 祝云破便是破局的关键。 今晨,仇红虽没能与寒赋深谈,但祝云破的重要程度,她已在心中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王长安一面与西凉开战,一面又偷偷将祝氏王的儿子拿捏在自己掌中,显而易见,这是他为自己能毫发无损脱身而设的万全之策。 自乱世结束后,西凉多年避世,除接壤的几国以外,鲜与其余国家有往来,其内三部族,三部一统,喀峰主领,启昭、祝氏辅佐臣服。 论起实力,喀峰最盛,启昭、祝氏平分秋色,两者看似彼此牵制,但祝氏实则因其血统不纯,被启昭人诟病已久,在西凉流传至今的种姓制度中,祝氏人始终被迫以下等身份自居,喀峰作为主部,虽有心缓和两者,但碍于启昭人施压,多年来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真正有所行动。 此种情局下,后梁皇帝曾有心向祝氏王伸援,联手灭启昭威风,但祝氏王一心投诚喀峰,不愿有所作为,后梁朝廷便不再问津此事。 而去年,偏巧在西凉与后梁开战的这个时间点,西凉内乱,祝氏借题发挥,与启昭公开对峙。 如此果决,其下必有内幕。 祝云破,怕是祝氏王与王长安达成合作下的一枚重棋。 想到此处,仇红拧紧了眉。 祝氏王不肯与朝廷合作,却愿意与王长安同盟,甚至甘愿把祝云破拱手让作质子。 王长安拿什么作为回报? 仇红想不通。 想不通,所以更加不安。 她长叹出一口气,脑子愈发疼起来。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还真把祝云破弄丢了。 黎源夫妇,他们或许是最不愿惹祸上身的人,仇红孑然一身,毫无顾虑,但他们身上还牵着数百学生的性命与前途,所以,祝云破出事,无论他们有没有被威胁,他们最终选择对仇红隐瞒,仇红无法对他们有所怪罪。 但祝云破。 仇红唯有歉疚。 他这株浮萍,终究还是没能在她掌下寻一时安稳。 想着,仇红心海便有些沉浮。 外面的天暗得厉害,雨如帘帐一般落于屋檐下。 仇红在雨声里停止了发愁。 也罢,再怎么担忧,事情也已然发生了,好在她现在已知晓祝云破此人的关键之处,除了这个,仇红什么都不在乎。 她望着窗外的雨,只想着,要快些再见杨知微才好。 昨天因为网络原因没能上传这两章,今天四章一起上传。 -- 第一百三十七章:反被多情误 次日天晴,仇红独自入宫。 今次入宫城,她是借了面见太子的由头。 她一个外臣,随随便便入宫是大忌,好在宋允之的名号好使,她方一通禀,守着宫门的金吾卫便即刻放行。 仇红一路直奔主题,宋允之那边她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心急到这种地步,生怕晚一步计划就落空了。 宫道上无人,身后却忽地有脚步渐近,一宫婢行色匆匆追赶上来,唤她道:“将军!将军留步!” 仇红心里不想停,但奈何礼仪为上,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我有要事在身,你有何话,速速讲来便是。” 那宫婢一路追赶得辛苦,步子却丝毫不乱,停在仇红眼前,也很是娉婷的模样,听出仇红话中的催促,也并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皇后娘娘请将军入望云亭饮茶。” 这么突然? 仇红想也不想,张口便来:“臣有要事在身,需禀明太子殿下,此事缓和不得,恐怕没有这个空闲” 那宫婢截话道:“将军,十分不巧,太子殿下今日,实际不在宫中。” 仇红面色一变,迅速反应道:“更何况诸位娘娘赏园雅兴,臣冒然入内,怕惹诸位娘娘唐突。” “不唐突不唐突!”裴隽柳不知从哪儿个犄角嘎达冒了出来,她已换上春衣,做明丽打扮,一头珠翠却不显繁重,整个人粉扑扑的,直奔仇红而来,“老师我来接你了!” “将军,您还是去一回罢,今日茶会,不仅有诸位娘娘在。”宫婢继续劝道,“总之您还是赏我们娘娘的面儿吧!” 裴隽柳见那宫婢为难不好开口,便自己凑到仇红耳畔,补上她的话道:“薛延陀的神女也在。” 说罢,不等仇红反应,抓起她的胳膊便跑。 “你再来晚一步便瞧不上好戏了!越嫔那眼白简直同不要钱一般,竟赏给那神女了!在座的诸位娘娘脸色也是各有各的精彩,谁都没料到皇后今日请了她来。” 仇红被她拽得毫无反抗之力,一边听她说,一边想象望云亭中的场景,不仅咋舌,“皇后实有容人之量。” 裴隽柳眉飞色舞地接嘴:“我日后也定当做此贤后。” 仇红对“贤后”一词无感,但对裴隽柳的热衷十分不解,“为何一定效仿文皇后?” 裴隽柳正色:“文皇后品行高洁,使后宫井然,又辅佐政务,为世人敬仰,最重要的是,她与皇帝举案齐眉,鸿案相庄。” “没有任何感情,这样也好?” 裴隽柳道:“感情一事,本来就并不长久,难道老师你真的相信白头偕老、长相厮守一说么?” 这话将仇红套牢了。 她一时答不上来,因为她真心想过。 好在裴隽柳没注意到她的失神,而是自顾自地续说道:“老师你也知道,我恋慕弃疚哥哥已久,你肯定以为,我对他,是少女怀春,芳心暗许,非他不可,一定要和他长相厮守对不对?” 仇红被裴隽柳的话声牵回了思绪。 “其实不然。”裴隽柳道,“我爱慕弃疚哥哥,不因其他,只是因为他好。反正迟早都是要嫁人,为何不选一个自己中意,他的人又样样出挑挑不出错的不是最好?至于情意这一事么,有一时就好,有一世么?那可是要折寿去换的吧,我才不强求呢。” 仇红本想说,为何一定要嫁人呢,但她很快地止口了。 若凡事皆能由本心驱使,那这世上便不会再有诸多憾事。 裴隽柳愿意开口直截了当地对仇红这样说,也就印证了,对于裴隽柳而言,此一生便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仇红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好在裴隽柳也不需要她说些什么来宽慰,她是个十分独立又清醒的女子,光是这一点,仇红已经觉得,在某些事上,裴隽柳或许是自己的老师。 两人便这么并肩着往望云亭而去。 望云亭乃湖心亭,只能乘舟入内,裴隽柳一路送仇红到咸池旁,忽地想起自己还要去一趟兴庆宫,便先行让仇红上船入亭。 仇红与她道别,方踏入舟中,湖上的冷气便铺面。 行舟的速度并不快,好在望云亭算不得远,半刻钟的辰光,小舟便晃悠到了亭下。 亭中却空无一人,唯珠帘后,有琴声徐徐穿耳。 这琴声耳熟得很,仇红沉心去听,听出了抚琴之人,正是杨知微。 仇红一惊,心下便想,帝后这一对夫妻,在一些事情上有着惊人相似的判断力。 仇红等在外头,将这一曲听完,才掀帘入内。 “将军。” 杨知微像早知她会来一般,起身行礼,见过仇红。 仇红:“” 她一时竟有些无话可说。 反倒是杨知微自顾自起话道;“寒相他可还好么?” 可偏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仇红惊讶于杨知微的坦荡,无语凝噎:“你竟也有胆子提你何必一错再错。” “将军说笑了,酥桃何错之有?”杨知微对仇红话里的指摘充耳不闻,处变不惊,“摘星阁乃红尘地,向客人奉上的酒也好,茶也罢,都是为了男女之事助兴罢了。寒相昨日做我的客,酥桃没有不守规矩的道理。” “就像今日,皇后娘娘将我从掖庭释出,命我在此抚琴。”杨知微边说,边自顾自抚上琴弦,“我便只能在此安坐,哪怕诸位娘娘个个瞧我不起,我仍需把本分尽了。” 她话中毫无避讳,当着仇红的面,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 仇红无话可说,只道:“你明明不至于到此地步的。” 杨知微笑了笑:“事在人为。如今之事,全由我一手造成,酥桃没什么可惜的。” 话里话外,对仇红颇有抵触。 仇红不为所动,杨知微这副不予合作的模样实在她意料之中,她是个十分有戒心的女人,仇红若不能打动她,就千万别想从她这里套到可用的信息。 仇红又实在不擅长口舌之事,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一处痛点可攻。 “你若真没什么可惜,何必多此一举,要将祝云破藏得无处可寻?” 提起祝云破,杨知微浑身一颤,连带着琴音也落了破绽。 “杨知微。”仇红沉声,续道:“就算是为了林无隅。你也得告诉我,祝云破的下落。” 杨知微却始终不肯松口。 仇红抿紧了唇,抑住喉咙里的酸意,慢慢地吞咽了几口,去探杨知微的表情,“你做到如今地步,不就是想救他也救己吗?” 眼前人始终未曾抬头:“却还是落个如此下场。” 仇红听出她话中的悲绝,不免受此感染,忧从中来,但仍坚决道:“若尚有转圜可能呢?你留祝云破在手,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能发挥出用场吗?” 杨知微面上情绪不显,沉默须臾,琴声在她手里成了绕不开的丝线,将仇红缠进去,绕不出。 仇红无言,对于杨知微这样固执的人,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劝说才好。 杨知微有杨知微的筹谋,一旦下定决心,想要打动她,堪比登天之难。 但好在,尚有一人能真的将她感化。 “林无隅如今被软禁在府上,你可知道?” 林无隅的姓名一落,杨知微便彻底装不了漠然了。 仇红叹息一声,只道:“你们二人,都是重情重义之辈,彼此为了彼此而磋磨,眼下一个人在宫中,一个人在府上,却都如身陷囹圄,不可解脱。” “知微。”仇红轻声道,“你都已做到这地步了,为何反而担惊受怕,止步不前?你明明应当为自己拼到底的。” 话音落下,杨知微仍是不语。 仇红默然片刻,重掀珠帘,转身便走。 杨知微便在这一刻跪下身去。 “将军。”她叹息掩涕,“将军若能保林大人平安,酥桃感激不尽。” 此一句话,令仇红万分不忍。 却还是没回过身。 “你连最重要的信息都不肯对我和盘托出,我拿什么保他?” 杨知微颤声,挪着膝盖走向仇红。 “寒相这些时日来,对林大人颇有猜忌。”她眼眸含泪,“那些全部与林大人无关!都是王长安逼我去做的,林大人想帮我,却无从下手,只能假意依附王长安,参与进来,但他万万与之无关啊!我已是奴身,此生无望,但林大人还希望将军在寒相面前澄清,还林大人清白。” “寒赋那边,是寒赋自己的事,我无法插手。”仇红阻她道,“眼下最急的事,是你私藏祝氏王长子。你不把祝云破交还,寒赋凭什么恕你,又凭什么愿为林无隅正反?” “就凭林大人,全是为了将军你。” -- 第一百三十八章:转机 “为了我?” 听到这几个字,仇红微微皱了眉。 却听杨知微续道:“将军明鉴林大人如今所为,皆是为了救将军。” 仇红有些乏了。 倒不是对杨知微的人,而是对她这番话,令仇红只想叫她住口。 她极想让杨知微住口,但眼前人眸中带泪,一副苦情至深的模样,令仇红无法冷下心肠去阻。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本就是互不相通的。比如眼下,杨知微被林无隅所做打动至深的时候,而仇红毫无所感,对于杨知微所说,只觉负担压肩,令她十分不痛快。 “林大人是何等的聪明人,从这桩婚事前,便窥破我处境,却从未刁难,亦没有轻视我,反而对我施以援手,他自新婚夜便将话挑明,我若想自保,听命于王长安而有所行动,他不会阻我,亦不会毁掉婚约,将我逐出林府。” “但前提是,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不能动将军一分一毫。” 这的确是,林无隅能做到的事。 但仇红心无波澜。 她如今心境,只希望朋友间,能够偶尔牵挂,偶尔惦记便足够,林无隅这样深的托付与在意,她只觉沉重,以致于无福消受。 “酥桃卑贱之身,但尚懂得投桃报李。”杨知微却丝毫看不破仇红的心思,她跪在地上,身子蜷缩起来,颤声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酥桃虽无这样的本事,但无论如何,林大人的恩情,酥桃愿结草衔环来报。” “我动祝云破,确实是为自保。但更是为以此要挟王长安,令他不敢妄动林大人,更不要将吴公公的干女儿,指婚给林大人。” 那一天,杨知微头一回尝到了慌乱的滋味。 王长安从不将她作亲女对待,杨知微一直是知道的。此人狠极,知晓自己所作所为,日后定是要连累亲族上下的,于是为了永绝后患,连一个后代子嗣都不肯留下,于是广收义女义子为其卖命,替他手染脏污。 杨知微知晓自己逃不掉被利用的命运,但偏偏王长安让她嫁给了林无隅,让她尝到了这世间竟还有真心实意的人情,说不心动是假的,林无隅样样都好,甚至对于她的恶,他也可以不计较、不过问,甚至愿意拉她一把。 这难得的好意令身处泥潭的杨知微飘然了,可很快,王长安便给了她当头一棒。 二女共侍一夫是假,提醒她自己身份,提醒她永远是他的奴役,才是真。 杨知微本是不怕的,她过惯了这样任人驱使的日子,怎么会怕呢? 可一想到,林无隅要被王长安推入权斗的旋涡之中,从此便无法清白为人,杨知微便寝食难安。 “林大人曾对我说,他娶我,已是对你有愧,已是背叛于你,此生此世,不会再犯错。但王长安不会善罢甘休,他要团结吴公公,就必然要从他的心尖肉下手,林大人便是他选好的夫婿人选” “若真的如他所愿,林大人迎娶此女,那皇帝迟早便会对林大人起疑,迟早会疏远林大人” “酥桃万不可令此事发生。”杨知微说着,眼眶有些发红,“酥桃一错再错已是不幸,但林大人尚可踏出泥潭,酥桃真心昭昭,日月可鉴。” “惟愿成全林大人,酥桃凋敝之身,方得以陈罪。” 说罢,喉咙中嗽出一声。 亭下的风细细的,池面涟漪轻挂。 仇红把话听完,连叹息都出不了口。 人间如大梦,何必如此多执念。 地上杨知微抬起头来看仇红,美人双瞳含泪,饶是一副破心景:“酥桃珍惜林大人,珍惜这世上金玉般的一颗心,酥桃嫁于林大人,是有幸,亦是林大人的不幸,所以酥桃及时止损,若能令林大人此生重,我也功德圆满,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可偏偏是这执念鲜活,才令人不枉活着一生。 仇红无话可说。 对她对己。 “所以,至少在这件事上,我们是一致的。”仇红默了一瞬,而后弯腰将杨知微从地上扶起,笑了笑,笑容看似温和,却毫无温度,“你不想林无隅有事,我也不想。” “所以,你更要与我坦诚相对,这样才能保他无虞,遂你心愿。”仇红的手搭在杨知微瘦弱的臂骨上,借力撑起她单薄的身子,“你现在肯告诉我,祝云破在何处吗?” 却没等到一个答案。 “将军请宽恕罪奴。” 杨知微闻言,逃避似的躲开身子,话锋一转,又重重低下头去。 仇红无奈,实在想不通杨知微到底有何顾虑:“都到这地步了,你为何还不肯说?” 杨知微却不肯把话说清:“将军,知微不是不识时务之辈,只是将军还是别问了!” 仇红深呼吸了一记,气涌上来,逼得她咬牙:“即便你不说,我也会找到他的。” “我信将军的能力,但,将军找到他亦无用。”杨知微却开口阻了她的念头,“您是带不走他的。” “你疯了?你到底为何不肯将实话说出?” 杨知微听得出来,仇红极力在压抑着气性,以至于话尾带出了如刀刃一般的暗锋,掠过她的脸颊,切得她生疼。 但即使如此,她也仍有自己的坚持。 杨知微抬头,视线扫过这湖边的朱楼高阁,皇城之中,一片无形的威压正掠夺着万物的声息。 “只因祝云破。”杨知微收回视线,垂眸,无比平宁地开口。 “已被我献给了陛下。” 仇红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倒流。 没有什么比那个人的名号更触目惊心了。 她一时难以接受,心脏被陡然攥紧,令她呼吸艰难。 “你你说什么?” 杨知微自觉惭愧,却实在认为这是万全之策,诚恳道:“将军,请听知微一言,王长安野心太盛,若祝云破留在您或寒相手中,只怕被此人反咬一口,但若祝云破在陛下手上,您二位便可安全无虞。” 若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仇红捏紧了拳。 一时间,无数种可能在她脑海中迸发,她无法避免地想到祝云破那张酷似宋池砚的脸,无法避免地想到七年前的很多事。 含元殿上她对皇帝诛心般的言语,皇帝质问她时的表情与嘶吼,还有与宋池砚错过的,最后的那一面。 她觉得眩晕,觉得恍惚,耳边杨知微的声音响起,却无法将她从回忆中彻底唤醒。 “将军恕我。昨日,陛下听闻摘星阁闹剧后盛怒,对于罪奴我,只想杀而了之,以警告世人。酥桃虽抱着必死的决心,但如今尚不是时候,所以酥桃不得不为自己搏一搏。” 杨知微字字恳切,“更何况今日酥桃才知,原来陛下早已发现我藏匿祝云破所在,若不是昨日酥桃选择将实情告知,皇帝动了恻隐之心,认为酥桃尚可信任,酥桃才侥幸活命,否则,今日将军也见不到酥桃了。” 仇红捏住自己的腕骨,掐着那处逼自己回神。 “他见到见到祝云破了吗?” 她的声音有些不可控的颤,但好在杨知微没察觉异常,她闻言只是摇了摇头,道:“尚未。陛下听闻此人乃祝氏王之子后,便没有要见他的意思。” 仇红的话追了过来:“陛下是如何,早就知道你把人藏在何处的?” “我也不想隐瞒将军。”杨知微舒展了眉目,“酥桃将祝云破设计骗出悟剑山庄后,便知无论将他藏于京中何处,都会被王长安察觉,又或者,是被寒相的眼线追踪暴露。” “思来想去,酥桃忆起,京郊尚有一处地方,是此二位,无论如何无法将手伸来的安全之所。” 仇红抬眼,心下一乱,“何处?” 杨知微正色:“正是京郊,皇帝送于将军的兰石小筑。” 仇红不可避免地浑身一颤。 杨知微简直不容小觑,竟敢将人藏进兰石小筑,这是何等的胆识和才智。 仇红哑然半晌,方道:“那皇帝可知,此人是王长安从西凉换来的?” “酥桃没有任何证据。” “事实如此。”杨知微坦言,“酥桃并无任何证据,证明祝云破乃王长安与西凉人交易所换,从头至尾,此事便未经过他的手。” 见仇红沉默,杨知微忙道:“是酥桃无用,事到如今,竟还没有能够一举扳倒王长安的证据” 仇红打断了她的自责。 亭下,杨知微的身骨在素衣中显得弱不禁风,但仇红却觉得,她比自己,要坚强果敢得多。 仇红忽地便想通了许多事。 过去、眼下和未来。 她想通了很多事。 “杨知微。”仇红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千万别放弃自己。” 仇红。 你也千万别放弃祝云破。 生理期太痛了,请假鸽一章TT -- 第一百三十九章:求神 仇红离了望云亭,独自撑船折返,中途正与来寻她的裴隽柳撞个正着。 裴隽柳捧了满手的鲜果,正在池边上等着她。 “老师你可是逃席了?” 仇红摇头,想来裴隽柳也并不知皇后的安排,于是顺嘴糊弄道:“方才那摆舟的宫人寻错了地方,我瞧他是个年纪轻的生面孔,也不好怪罪,再者望云亭那边的景色却也极佳,也算有所得。” 裴隽柳将手中的鲜果往嘴里送,等着仇红的船到了眼下,方才坐上去,对她道:“那便只能麻烦老师再撑一回船了,娘娘们都还等着我们过去一并开戏呢。” “咸池中还有新修的湖心亭么?” “非也,是咸池北边儿的山茶花开了,皇后娘娘喜欢得紧,皇帝便叫人在池岸上平整土地,搭了临时的戏台,让皇后娘娘能赏花听戏两不误,皇后娘娘受了赏,开台的第一戏便把宫里的妃嫔们都叫了过来。”裴隽柳仰躺在舟中,鲜果儿便搁在肚皮上,“皇后娘娘宽厚,福泽后宫,明明是皇帝借花献佛,诸位嫔妃却也得以共沐皇恩了。” 仇红一面撑篙一面听裴隽柳说话,有些心不在焉,手上的动作也十分轻浮。她实在是不想去赴宴的,方才与杨知微谈过之后,她整个人便有些心乱如麻。 杨知微在最后告知仇红,祝云破眼下,还被留在兰石小筑。 杨知微坦言,皇帝的态度很模糊,对于这个祝氏王的长子,他看上去没那么重视,却也不肯轻易放人,便不作声张地将人继续留在兰石小筑之内。 仇红却觉这或许是一次试探。 杨知微选兰石小筑藏匿祝云破,除了出于防范寒赋、王长安两人的考虑,还基于对仇红脾性的把握。 世人皆知,兰石小筑是皇帝赏给仇红的生辰礼物,其内浮华万千,雕梁画栋,穷奢至极,竟显帝王专宠。仇红却避此地如蛇蝎,一年到头,也不过只会挑个两三日前去小住,做做样子。 兰石小筑,多半的时日都是无主的。 杨知微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如此放心地潜入,再将祝云破藏匿其中,许久都未曾暴露。 不仅如此,杨知微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甚至与燕人交易,提前备好了能使人整日昏沉不醒的毒物,以此麻痹祝云破心神,令他无知无觉,老老实实地被困在兰石小筑之内。 杨知微的手段令仇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毒物除了会令人意志消沉,整日沉睡以外,还会如何?” 杨知微一怔,竟没想到仇红会问这样的问题。 “大抵是...没什么影响的。”杨知微微微蹙眉,“不会伤及他性命,这一点将军你可以放心。” 仇红关心的却不只是这个。 但显然她不能与杨知微提及这些,于是只能跟她作别,独自乘舟离开。 答应与裴隽柳去听戏只是缓和之计,仇红眼下只想着怎么把祝云破救回自己身边,除了这件事,她无法分神再去想别的了,她打算把裴隽柳送到,自己再撑舟原路返回,却不想人还未到,远远便瞧着岸上一个高瘦的人影。 仇红定睛一看,那树下站着,百无聊赖模样,一手捏着树枝把玩的,不正是一身玄衣的途鸣么。 想来途鸣的母亲与皇后这一对姑嫂感情甚笃,长公主不在京中,途鸣代替他母亲受邀听戏也是应当。 仇红却觉得不自在起来,怎么偏偏遇上途鸣。 下意识,她手上停了篙,小舟便这么直愣愣地停在池上。 裴隽柳坐起身,满脸疑惑。 途鸣远瞧见有小舟靠近,便从树下跨步出来,却没看裴隽柳也没看仇红,而是沉默片刻,瞧了瞧这舟与自己的距离,旋即不用多想,便伸腿跨进舟中,稍稍使力,便把舟抵到了岸边。 仇红张了张口,还没出声,就被途鸣阻道:“噤声。” 裴隽柳马上会意,拿鲜果塞了仇红的嘴:“老师,我们在这里听完再入内!” 果不其然,在裴隽柳话音之末,戏台边上便传来一阵嘈杂。 “她算哪门子货色,也敢和我们平起平坐。”隔着树影,仇红看不清说话的人是何模样,只能依稀瞥见一个窈窕轮廓。 此人面容不清,但声线极亮,一开口便穿透了仇红的脑仁。 “这是娴妃。”裴隽柳小声道,“最不好惹的那个!” 仇红还想问“不好惹”是怎么个“不好惹”法,里头的动静便又吵嚷起来。 “娘娘息怒,为了这么个东西便气坏身子,那实在不值当。”娴妃身边坐着的是越嫔,她本在一旁安静地候着,打扮也素净,若不是陡然出声,仇红都没认出这竟是那日在武思馆给她下马威的越嫔,她此刻笑得温婉,正双手捧着人参茶给娴妃俸上,“皇上喜欢新人,那阿奴又是一等一的美貌,皇上喜欢了看上了,留在身边几天,耗耗瘾的事,过不了多久也就腻味了,娘娘何苦跟她置气?” “她哪是跟皇帝置气。”又另一人开口了,此人正是端王宋思的生母,裕妃。 她一边说,一边拿眼神去扫越嫔,眼风如刀,颇有片甲不留的气势,将越嫔看得低下头去,人也更加规矩。 裕妃眼见越嫔安静了,这才回过头来续说:“德妃,你来说,娴妃什么时候为皇帝生过气......她哪儿是对皇帝不满,是对咱们皇后不高兴,皇后恩泽后宫没什么不好,却偏偏要把那不清不楚的神女也划归进来...我们姐妹几个,也算是宫里头的老人了,对于这神女,也没什么容不下的,只是这戏还没开场呢,皇后便同这个神女两人单独赏花去了,把我们当什么?” “今儿个这场面,到底是看台上的戏,还是看台下的戏啊?德妃,我看也就你是一点儿不生气。” “德妃是个吃斋念佛的......”娴妃听不得裕妃话中的阴阳怪气,出声把话抢了回去,“你指望她能说什么。” 被点了两回姓名,德妃才动了,一脸的愁色,她的人瘦成一堆骨头,身上的锦绣快要把人压垮了一般,吐出来的话也是气若游丝。 “妹妹们,都宽恕些吧......少说几句。” 话一出口,娴妃裕妃同时摆头。 德妃咳了两声,摇头道:“皇后这样做,还不是为了顾全所有人,她啊,比谁都辛苦,你们就都多体谅些吧。” “顾全姐妹几个,我当然无话可说。”娴妃插嘴道,“那神女不是本事通天得很么,怎么还需要皇后来护着她?” “是啊。”裕妃接话,“一个神庙里头供奉出来的神女,不应该是不食人间烟火,脱俗超世的么,怎么还得到后宫里头来,跟我们这些俗人女子混在一处?” 德妃无可奈何地摆手:“你们这都说到哪里去了......” “皇后关照后宫,你们又不是不清楚,你们对于那神女的态度,皇后又不是不知道,但这一回,皇后必须见一见神女.....” “怎么个必须法?” “这一回,让神女入宴,实则是我建议的。” “你建议的?”娴妃裕妃两人面面相觑,“怎么,德妃你要做那个借花献佛,推波助澜的人?” 德妃却并不恼,只道:“就称我为推波助澜吧!若那神女真的能解皇后烦忧,那我也算解了心结,无愧于心了。” 娴妃一怔,“何出此言?” 德妃垂下眼去,“岁儿今年,也已二十六岁了,成年已许久,可惜幼时的脑疾,令他无法独立于外,这么多年,一直寸步不离养在我身边,与外界隔绝...你们也都知道,我别无其他忧虑,只有岁儿这一桩心病。” “我平日里不讲,怕你们听得多了,厌烦,但实际私下里,我求神拜佛,寻遍了名医,只希望能给岁儿一点成为正常人的希望。” 听到此处,裕妃先反应过来,道:“所以...你去求...你去求那神女了?结果如何?” 德妃本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听见裕妃询问,当即破涕为笑,道:“岁儿能识字了,还会唤阿娘阿爹!这是天大的喜事,我不敢蒙骗各位姐妹,那日在立政殿,那神女救越嫔性命,保下皇女,我看得懵了,明明不敢相信,但内心却还是有了个念想。” 她边说,边仰头激动道:“我确实不敢迈出那一步,可等我回到宫中,那神女竟没走,而是先一步找上了我。” “她说她看出我心中所想,如果我愿意,可以将岁儿交给她,她愿为之一试,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一定能令岁儿有所好转。我不能不信,我不敢不信!我把岁儿托付给她了,死马当活马医,却没想到,这一搏,真的令岁儿起死回生了!” 话说到此处,在场众人的面色都凝成了千奇百怪的形状。 仇红抬眼,冷不丁地和途鸣对上视线。 他听得极不专注,方才这些女人的话题,他就已显得十分不耐,对于德妃近乎痴狂的话音,他只冷冷吐了两字:“荒谬。” 仇红尚来不及反应,又听里头问道:“...那你此番,又叫她帮皇后做了什么事、” 方才还兴奋异常的德妃忽地缓了下来,一手捏着绢帕遮唇,压低声线道:“事关太子,东宫子嗣一事。” -- 第一百四十章:变 提起东宫,途鸣和仇红的眼神便不约而同地投向了裴隽柳。 再听,之后“子嗣”一词即出,两个人的眼神又不约而同地各自散开了去。 宋允之做太子二十余年,一直广为世人咸仰,其行事作风,皆有口皆碑,毫无可指摘之处......却还是有一事遭人口舌。 东宫中多年来只有楚翡一位良媛,不再有新人充盈后宫,而楚翡作为宋允之唯一的枕边人,多年来却始终无所出,子息一事,事关皇权继承,朝廷不会袖手旁观,只是这么些年,朝廷的暗流,都被皇后一一抵了回去。 “东宫久无所出,这么些年来一直有非议。”德妃叹息一声,“皇后娘娘,虽面上不说,也并不插手干预太子,可她毕竟就太子这么一个孩子......怎么会不上心呢。子嗣的重担,若是东宫无法延续,太子和皇后娘娘只怕都会惹来祸端......” 越嫔听了德妃肺腑之言,一怔,竟不晓得这宫中女子还有这般的情谊,一时忍不住道:“德妃娘娘,真是对皇后娘娘十分关念,竟连太子子嗣之事都考虑到了。” 话里话外,震惊于德妃心思之细。 “你才进宫这么些时日,不晓得我们宫中规矩属实正常。”对于越嫔的大惊小怪,裕妃轻哼一声,便道:“德妃性子纯善,受了皇后恩惠想要回报,这有何讶异之处?再者,我们后宫的诸位,哪个不是靠着皇后的恩泽舒舒服服地活到今日的?” 话音未落,娴妃却反道:“那我与你对‘舒舒服服’这四字的理解可有大不同了。” 裕妃懒得与她置气,直白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该怪谁便怪谁,少将气撒到皇后身上。” 两人间刀光剑影不遑多让,越嫔来得迟,这宫里头的事情不清楚的有太多,一时半会儿不好插嘴,只能悻然缩了拳脚,安安分分地端坐,不再插话。 一旁的德妃受不了裕妃娴妃二人的争执,摆手叫她们二人安分些,自己则叹息一声,接着道:“岁儿小时便不好,宫里头人情冷暖,只有皇后来过问,我身子弱,不好照顾岁儿,是皇后娘娘替我贴身带着岁儿,把他当亲生孩子一般抚养,这样的恩情,我怎么能忘......我也不怕在你们面前说,能替皇后分忧,我无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皇后娘娘如今操心太子,我便也替她忧心......” 话说到此处,娴妃耐不住,把话掐了去,撩了撩袍子,道:“有了子嗣又如何。怀上、生产、养育...不都是女人遭罪,若一个不小心孩子没了,伤的只有自己,也不见那当爹的流几分薄泪。” 她冷不防提起自己那早故的儿子,在场的人都是一惊,张了张嘴,不知道要接什么话才好,娴妃本人却冷静得很,面容无半分半毫的悲色。 唯有方才与她争吵的裕妃先行开口:“宋言早故,那是因他自己糊涂,与你这个娘没有任何干系,更怪不到陛下头上。” “我有说过怪谁么?”娴妃撩起眼皮,“人各有命,有的人生下来便只能当陪衬,一辈子步人后尘,有的人生下来却是命中注定的真龙天子,坐享世间万物,旁人还觊觎不得......” 娴妃言辞之烈,令在场众人皆是舌桥不下,越嫔不免将脸撇向一旁以掩饰表情,德妃则见怪不怪又无可奈何地摇头,裕妃耐着性子听娴妃把话讲完,迟了片刻,才道:“你既如此不平,当年宋言死了,你就该接陛下的情,从宫中搬出去,带发修行了断人间事,落个清净又痛快,何必到了今日还在喋喋不休。” 裕妃这番话,丝毫没有给娴妃留余地,当众剥了娴妃的脸面不说,还直戳她的痛处。 娴妃登时炸了,拍桌便起,“你当然可以如此口不择言了....宋思好端端地活着,人又在蜀地,这京中的糟污一向影响不到他,他能带着妻女孩子一辈子安乐,谁又有我的言儿惨!他有什么错,他自小便不得宠,生下来便是个累赘,处处被太子压一头也就罢了,还处处被规训着,什么兄弟之情,言儿无非是太子殿下的一条狗......” 娴妃动了真怒,声音愈发高起来,也毫不顾忌什么体面尊严,扯着嗓子便呼天抢地,在场众人听得心惊胆战,大气不敢出。 另一位秋安夫人坐在绸屏前,一直撑着额头没有出声,直到娴妃提起了早故的宋言,秋安夫人才回神,在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之时,她开口,轻声道:“提起子嗣,我们在座几个,哪个不是子孙缘薄......娴妃姐姐,在这件事上,我们都是与你一体同心的。” 她说着,又看了看满脸阴色的裕妃:“端王殿下,虽是几个孩子中最显幸运的那个,但蜀地天高水远,这活着的人也难相见,怎么不算另一种酷刑呢?娴妃姐姐便稍稍收着怒吧,宋言若泉下有知,娘娘时至今日还无法释怀,也定当要为你垂泪的。” 秋安夫人自经历了晋王伤残一事,牵引心病频发,缠绵病榻久不见人,甘露殿已多日行如守丧的架势,好不容易在晋王的侍奉下病情有了些好转,人也精神了些许,皇后才趁此机会邀她出来走动走动。秋安夫人本就是个与世无争的性子,同几位妃子交往得也纯粹,她一开口,娴妃就是再大的火也得往灭了摁。 更何况,娴妃是亲眼瞧见过伤残的晋王,是怎么在秋安榻前侍疾,这一对母子又是怎么相顾无言垂泪的。 娴妃到底是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为自己已故的孩子喊悲了,于是掐灭了火气,整个人断了筋似的,栽倒在圈椅里。 “子孙缘薄...说不准于我们而言,真是桩好事呢。”许久不曾讲过话的德妃落下了此句,又看了看已然目瞪口呆的越嫔,挑了笑道,“你好歹是个女儿,少受了好些苦,若是个儿子,只怕今日比我们还疯得彻底。” 裕妃也从方才的情绪中缓了过来,她饮半口茶,道:“所以这回,德妃你是请那神女,给楚良媛看了身子?” “要我说,看不看身子都无妨,东宫若真是个不能生的,叫他弟弟生一个来,过继到膝下,不也可行么?” 娴妃抢了话,照旧语出惊人,此处的弟弟还能指谁,众人心照不宣,于是更加三缄其口。 唯有秋安夫人叹息一声:“忆雪...柳氏的血脉,怕还是不要沾染得好。” 娴妃却道:“皇帝尚且不在乎,执意要护着这柳家的血脉,我们这些做妾的,还能说半个‘不’字吗?” “行了,无论怎样,那都是东宫的事。”裕妃重新把话拨回来,“德妃,你说清楚了,这神女见皇后,到底是备了哪门子法子,能叫东宫有后,又有几层把握呢?” “这我便并不清楚了。”德妃摇摇头,“神女有神女的规矩,这些事情,那都是天机不可泄,我们并非当事人,更不好随便掺一脚,我无非只做了个引线人罢了......” “怪哉。这事情越说越玄乎了。”娴妃仍然不以为意,她是在场所有人中对薛延陀神女那一套说法最为不屑的人,“那神女...那日我也亲眼见过,无非就是个漂亮的异族女人,与旁人有何不同?” 众人一时没有接话。 娴妃便接着道:“更何况,若她真有这神乎其神,通天的本事,那薛延陀,怎么会白白将她送进皇帝的后宫,而不是推她去前线打仗,百战百胜扬薛延陀国威?” 裕妃说出一种可能;“事与事自然有所不同,此神女或许真有能力,只是不专擅领兵作战一事,而是擅华佗之术,你看...先是越嫔产女母子平安,又是宋岁解了脑疾,再如今又是东宫子嗣......” “照裕妃娘娘此话。”越嫔顺嘴便道:“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仇将军便是战场上的神女,那阿奴便是......” 话未说完,被一旁耐不住性子的娴妃抢了话头,道:“要我说,这分明是一场瞒天过海的戏!” 她硬着脸下定论,“一个善于医术,又容貌绝佳的女子,冠上个神女名号,送进后梁的宫廷中来,这摆明了便是变着花样的美人计,为了博皇帝的欢心,你们还真被这下三滥的招数糊弄了过去。” 话音刚落,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唯有德妃仍顶了娴妃的话。 “我却觉得,她尚有可信之处。” “何处可信?” 德妃敛了敛神色,又小心翼翼探了探四周,未听出任何动静,方才伸长脖颈,压低嗓子道:“你们可知,神女师从何处?” “何处?” 德妃吸了一口气,“...正是那失传已久的苍狩山一派。”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在岸边沉默许久的仇红,却陡然从喉咙里蹦出三个字。 “不可能。” 红红的身世之谜!要来嘞 -- 第一百四十一章:攻心 裴隽柳第一个反应:“什么不可能。” 途鸣微微蹙眉,先仇红一步回了裴隽柳:“字面意义上的不可能。苍狩山是什么地方,那神女万不可能出身于苍狩山,想来也是随口胡诌,唬人的罢了。” “所以,苍狩山是个什么地方?”裴隽柳十分好奇,这天底下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今日突闻这耳生的‘苍狩山’,又见身旁的两人对这个地方仿佛都颇为熟悉的模样,更加起了注意。 “很厉害么?有多厉害?” 途鸣并不急着为她解答,而是面无表情道:“有些时候多读点书害不了人。” 裴隽柳登时怒发冲冠:“你!” 两人斗嘴间,戏台边上的几位妃嫔都已从讶然中缓了过来。 娴妃头一回低了头,双手不安地搓捏起来,下意识冲裕妃递了递眼神:“这...可能么。” 裕妃颇有些心神不宁,她摇摇头,一只手攥紧了绢帕,口中念念有词道:“苍狩山...怎么会是苍狩山?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是说这些人全都隐没了,不愿再插手俗世...怎么到如今又陡然冒出来个徒弟?” 娴妃下意识头疼起来,坐也不是,只觉得留在这里如同受刑。 “陛下可知道她的底细么?此人若真是苍狩山一脉,那这事情可太多疑点了......” 德妃听出她话中的种种疑色,不免揉了揉额,急着道:“两位姐姐莫急。且听我说,此事尚没有定论,毕竟...那个地方,不是我们能随意猜测提及的,我同那神女交往也并不深,且她行事处事一向谨慎,对于她的出身,我也并不能完全有把握。” “那你是如何得知,她与苍狩山有干系?” 提及此事,德妃下意识略弯了脊背,声量也不自觉低了下去,开口正思忖着如何回答,一旁沉默的秋安夫人却突然出声道:“并非德妃猜测,而是我有所发现。” 见众人齐齐将视线投递过来,秋安夫人抵了抵太阳穴,接着道:“此神女身上,有一处苍狩山之人才有的痕迹。” 众人异口同声:“什么痕迹?” “我不好明说...但却是亲眼所见,诸位姐妹若信则有,不信则无。”秋安夫人说完,眼光则落到了一旁的越嫔身上,“越嫔妹妹,今日我们所说,你可能多有不懂,但你只需谨记一事。” 被说懵了的越嫔陡然回神,结巴道:“何、何事?” 秋安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你和你的女儿能有如今,或多或少都受了那神女的恩,你便口下留下德,少造口业,莫去招惹她了。皇后那里,你也需收着脾性,你要争宠,便自己到皇帝眼皮子底下去,想如何折腾便如何折腾,我们这些人,既不关心,也不在意,但你得多为你的孩子着想。” 越嫔的脸色,因着秋安夫人嘴里吐出的这看似轻飘飘的一番话,而瞬间僵硬。 在座其余几位,脸色也各有各的阴沉。 气氛陷入死局,最先坐不住的是娴妃,她起身,同裕妃交换了眼神,便道:“今日我身子抱恙,这戏,怕是看不了了,先行一步。” 说完,便一刻不停地带着宫人朝岸边的方向离去。 她方走,裕妃便也紧跟着起身,“等了多时,皇后娘娘也并未回来,我身子也乏了,这戏怕是无缘一看,诸位安,我也先走一步了。” 她们二人走后,越嫔一路瞧着她们背影,她已是战战兢兢,不知不觉中将广袖捏出两道痕来,神色颇为犹豫,一手撑着椅臂站起来:“各位姐姐,蓉儿还小,正是要娘亲陪的时候...我、我这便回去......” 德妃见她话都说不清楚,颇为可怜,便主动开口宽慰她道:“你便回去吧,皇后那里,我会替你说的。” 越嫔如蒙大赦,连行几礼,逃也似的走了。 场地一下子空起来,唯独德妃秋安夫人两位不动如山。 秋安夫人等着越嫔走远了,才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她人尚虚弱,站起来需要搀扶,身旁带着的宫人却不多,只那么寥寥两个,一个替她撑臂,一个替她收着披风。 秋安夫人站起来,德妃也跟着直了身子,她目光紧追着秋安夫人而去,忙道:“妹妹也要走了?” 秋安夫人点头,“在此地干坐,不如回殿中去将药按时地服了,况且今日本也不是要一起赏戏,姐姐为了皇后的事操心甚多,我们来了,该陪衬的也陪衬了,是时候走了。” 德妃听出她话里的不妙,不免面上一赧,解释道:“并非如此,我只是......”又觉解释无果,便干脆不解释了,而是道:“妹妹是觉得我此举太过蠢笨,是吗?” “姐姐为皇后思虑,心思纯善,与蠢笨毫无干系。”秋安夫人面容平静,“只是那神女,真的是能值得托付的人吗?我无法肯定。” 德妃叹息一声:“若非走投无路,我何必去找她呢?只不过是她确身怀本领,又愿意出手相助,这才...这才拜托了她。更何况,若她真是苍狩山的人,想来不止我,皇后,乃至陛下,也定然是放心的......” “各人见解不同。”秋安夫人仍平和,“我出身南诏,诡秘之事,见得比听得还要多,苍狩山...若是乱世之前的苍狩山,姐姐信任他们,并且视他们为救星,我无话可说,可如今的苍狩山一脉,自乱世起隐没了数十年之后,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陡然出了行踪,究竟是福是祸,我看不清,所以格外警醒。” 德妃知晓秋安夫人心思缜密,对于她的猜忌,她自无话可说,但事情已成,她无论如何也要为自己的举措站住脚跟,“尚且不论那神女到底是何出身......若那神女有心害人,她又何必出手搭救我们这些无关之人。” 秋安夫人凝眸,“只是因为你不是她的目标,所以可以轻松且自在地,享受她给予你的恩惠。” 冷冰冰的话语令德妃失神,她一时默然,又很快地心绪不平,高声道:“秋安,那如若神女可以将晋王的腿复原,令他重新像个正常人一般行走,你还会说今日的这番话么?” 秋安夫人却完全不恼,她甚至理解起了眼前德妃的执拗:“姐姐,我知晓你心病难医,可这世上并没有事事顺心如意的天理,命运既要我儿失去健全之身,就不可能再轻易地令他转好...若他真能复原双腿,我反倒要寝食难安,不知道天命又会从他身边收走什么,来作他双腿的补偿。” 此一番话,令德妃哑口无言,她低下头,长久地沉默下去。 秋安夫人也并不久留,她实在是虚弱得很,连同人起争执的气力都没有,对于德妃,她甚至无法再说些话去宽慰。 正如她所言,她从心底相信,万物有道,若强行人力干预,则必会导致另一道厄运降身。德妃已经献出了自己的孩子,她即将面临什么,秋安夫人无从得知,而今日的皇后又会如何抉择?她亦无法干涉。 苍狩山。 这个本该消磨在战火烽烟的地方,为何又在此时此刻,重新回到了她的视野。 秋安夫人浑身都不安起来。 她不禁回想起,那日在神龙殿撞见的画面。 皇帝有些时候算不得一个好丈夫,他薄情且自矜,长久的帝王生涯,令他习惯了孤身一人,对于枕边人,他的信任是脆弱的,戒备是敏感的。 但好歹对于晋王,他多有爱抚,他们唯一的孩子出了事,皇帝受此打击,也沉湎悲痛,却又不肯以悲容示人,只在夜深人静之时,将她召到身边,夫与妻安宁地度过一段时光。 有时候是共吃一顿饭,有时候是他批着折子,一边等着太医给她上药。 这些难得的温情时光,对于秋安夫人来说,算是漫长寂寞中的弥补。她一向所求不多,作为南诏皇族的宗室女,她自出生起便明白自己的使命和责任,后梁皇帝,是她人生中唯一的阪依,异国他乡数十载的生活,只有眼前的皇帝,和她膝下的晋王,成了她为数不多的精神依托,也是她唯独想保全的两个人。 这个保全,并不是指,她要与皇帝一生一世一双人,她要晋王长久地伴她膝下。 而是他们俩人性命无虞,平稳、安定地度过此生。 这便是她希冀的全部。 可偏偏是这一点心愿,如今都好似难如登天。 那一夜,她受诏再临神龙殿。 本该寂静无人的殿中,却突兀地出现一个女人的身影。 秋安夫人下意识要退出去,却见那女人面容熟悉,令她不禁缓了脚步。 再细一看,那女人赤裸着双足,脚踝处有一物叮当作响,秋安夫人定睛一看,此物通体剔透,翠青色的光芒折过大殿中的光影,箍在女人踝骨,发出清脆的鸣声。 秋安夫人,在看清此物模样的一刻,如遭雷击。 那是玉烟蛊。 但也不过是一转眼的事。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大殿之内,而隔着层层轻纱,龙榻上皇帝缓缓睁开的双眸,竟是黑雾弥漫,不见瞳仁。 -- 第一百四十二章:预谋 “陛、陛下?” 秋安夫人颤巍着出声,长袖中,她的手指紧贴着掌心,从喉咙里唤出的这一声细如蚊呐,就连自己都几乎快听不见。 心跳声震耳欲聋,无人的大殿之中,陡然一阵凉意拂过,秋安夫人绷紧了身子,脚步却始终滞在帘外。 她垂下眼睛,甚至不敢再去看一看龙榻上的人。 没有反应。 手下意识被扣紧了,她分明撞破了什么,却又无法光明正大地求证,未知的恐惧令她头皮发麻,动也不能动。 博山炉里的药香熏起一阵云雾,秋安夫人嗅进心肺,却只觉遍体古怪,“陛下?” 她试探性地再唤出了一声,用尽了全部的气力,可还不等她抬头去看龙榻上的皇帝,一道清脆的叩击声直直穿进耳膜。 “叮铃——叮铃——” 环镯声,猝不及防响在她背后。 是玉烟蛊。 她回来了! 秋安夫人捂住唇,整个人不自觉地便缩倒下去,顺着门框蜷起身子。 那一声分明清脆,落进秋安夫人耳朵里,却凄厉至极。 她不敢转身,也不敢挺直脊背,自救般地闭上眼,却不等她心乱如麻,身后紧接着又响起慌乱的一声。 “哎哟,娘娘,您这是?” 吴守忠讶异的声线将秋安夫人拉回了现实。 “娘娘,您可是身子不好了?奴才这便去叫太医。” 秋安夫人尚沉在恐惧的余韵里,但为了不惊动里头的皇帝,仍是下意识阻了吴守忠的动作,轻声道:“不、不必。只是有些累神罢了。” “辛苦娘娘了,如此来回折腾...娘娘便倚着奴才起吧!” 吴守忠借了力给她,秋安夫人勉强从地上站起,身子也缓缓地松弛下来,可这股松弛劲儿还未顺势舒了脊背,她视线里,便紧接着又闯进一人。 神女阿奴。 她着一身青白色的衣,黑目乌发,步进殿中来时,脚步轻飘飘的,声息都无。 对上她的视线,秋安夫人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 神女面上泛着浅笑,秋安夫人却怎么也动不了,她下意识地去看她的脚,却被那身白的近乎丧服的衣遮了个完全,秋安夫人猛地一嗽,整个人如遭雷击般颤遍了全身。 “见过娘娘。” 神女朝她行礼,收回她掠羽般的眼神,垂眸。 秋安夫人却心头骇动,怎么也安宁不得。 “你为何在此?”几乎是硬着头皮,秋安夫人问出了此语。 她多希望方才那一幕,是她的幻觉。 也不管语出是否惊人,落在旁人眼里,是不是听来有妒心的意味,她挪了挪步子,将自己彻底地站在灯下,又问了一遍:“你为何入夜后,到了神龙殿?是陛下有诏?” 她话里有几分颤音,全靠着捏掌拼命压了下去。 她死死地看着那神女的脸,尽管对方一直谦卑恭敬地低着头,但这并不能让秋安夫人安心半分。 “不是。”吴守忠闻言,先一步作恼状,低下头去,解释道,“是奴才自作主张......陛下这些日子身子不好,也是因着晋王的事,伤了身,太医院那边怎么瞧都不见好,奴才我心头着急,这才......”出此下策四个字,他吞咽进肚子里。 听完这解释,秋安夫人却仍然无法定下神来,她甚至起了要去掀阿奴衣摆的念头,全凭着理智在压冲动。 阿奴只是静站着,连头都未抬起半寸。 “方才这殿中,只有陛下?”秋安夫人又问。 “是。”吴守忠恭恭敬敬答,“陛下近日安养,旁的人都不见,除了会同娘娘一道用膳以外,这神龙殿几乎无人出入。” 秋安夫人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可偏偏视线里,神女阿奴却并无一丝一毫古怪的反应。 她静静得候着,不出声,也不打搅。 “娘娘,可是...发生了何事?”吴守忠心下起疑,却不好挑明,瞥了眼秋安夫人的脸色,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阿奴,正犯难间,殿内传来一声沉重的咳。 “守忠?” 皇帝的声音像是掺了千钧之重的泥沙,隐隐地,甚至带着锈迹。 秋安夫人捏紧了衣摆。 “是,陛下!”吴守忠应声。 “何人在外?” “是秋安夫人等候在外。”吴守忠躬身,如实禀告。 “那为何一直让她等着?” “是奴才的错。奴才自作主张,去摘星阁请了阿奴姑娘来为陛下诊治,这才错过了娘娘,令娘娘多等。” 听完原委,殿中静了两刻。 “陛下,若陛下不想见,奴才这便将人送回摘星阁......”吴守忠飞快地拆解皇帝沉默的意义,话未道尽,又听秋安夫人道:“陛下。妾身来得不巧,在外等得也乏了,身子不好,陛下就令妾身先行回宫歇息吧。” “你既乏了,下次便不要干等。”皇帝回得极快,他声线里藏着疲累,入耳听来,牵动着秋安夫人的心。 “吴守忠,叫人送她回去。” 秋安夫人却拒了皇帝的好意。 离了神龙殿,她一路走得魂不守舍,连行在雨中都浑然不觉,雨大得点不起灯,宫道上明明灭灭的灯火将她的身影照得明一时,暗一时。 她知道自己这叫落荒而逃。 却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女人脚踝上的玉烟蛊在她眼前不停地萦绕,叮铃作响的律动一下一下叩向心脏,秋安夫人在这声响中窒息,脚步虚浮,面色苍白如纸。 方才离殿之时,与那神女擦肩而过一刻,秋安夫人恍然,有欲脱口的话,却还是生生忍住了。 可她一忍,对面那人却忽地扬笑,对她道出一声:“娘娘,保重身体。” 头发被雨浇得凌乱不堪。 秋安夫人心乱如麻,心跳声在胸腔之内,孱弱起来。 这个女人,到底是何身份。 秋安夫人试图保持冷静,却在再一次回想起玉烟蛊模样的时候,止不住生出惧意。 玉烟蛊,苍狩山。 南诏多诡谲之事,木魅山鬼,野鼠城狐之说多如牛毛,就连皇室之中,求神拜鬼者也不在少数。 秋安夫人虽不痴迷于诡道,却也耳濡目染之下,心存敬畏,鬼神之说讳莫如深,令她忌讳,又令她那颗蠢蠢欲动的凡心,不免生出更多的窥知欲。 苍狩山。 在世人眼中,是个玄妙至极的地方。 曾几何时,秋安夫人也曾对此处心怀敬意,拜山如朝圣。 直到,那个本该拥有大好年华,绽放于世的女人,却于火光冲天中死在了她眼前,秋安夫人才终于从这一场红颜薄命,窥探到了关于苍狩山,关于它神圣皮囊之下,掩藏着的肮脏血海的一角。 那个三年多以来,时常出现在她噩梦之中的场景,又陡然回到了眼前。 三更天的时候,惨烈的鸟叫声中,破入一声悬顶炸裂的声响。 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漫天的火光吞噬了景阳宫的屋檐旧瓦,远望过去,赤焰冲天,乌压压的烟云势如山倒,犹如天罗地网,坠向宫城。 秋安夫人是被宫人阻着赶去景阳宫的,还未走近,就已经听见了里面有仆妇的哭声,她一滞,期期艾艾地杵在门口,手拂在干裂的门框上。 冲天的火光映亮了她整张面孔。 破碎的瓦窗倒在火焰中,秋安夫人方踏出一步,滚烫的焰热便朝她猛冲过来。 嘈杂声和爆裂声并在一起,搅乱了她的听觉。 “看这火,景阳宫怕是要烧个干净了...那罪人柳氏,也跟着彻底没了,尸骨都见不到。”不知道是谁在开口说,那声音平淡得很,听不出一点情绪。 秋安夫人却落了泪。 几日前,罪人柳氏就仿佛快到了大限。 太后终于松了口,允许秋安前去探视。 “这般死了,你或许能快活些。”开口第一句,秋安没有宽慰,也没有其他,如同随口一提般话平常,只因她知晓,柳忆雪比她还要释怀,对于生死之事,比她看得还要开。 “若死不成呢?” 人哪有死不成的。 她觉得这话荒唐,却没认真与柳忆雪争。 她是真的到了要离去的时候了,人清瘦到只剩一把骨,面容苍白,一双眼仿佛被夺去了所有光亮,睁着,却仿佛瞎了。 这叫秋安痛心,却也知木已成舟。 她本想安静地在陪她度过些时光,却不想,床榻上的人忽地开口,说起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我求你一件事。” “我等不到了。”柳忆雪忽地激动起来,拽起秋安的手,“我等不到了。我会...我会自己寻死。我希望你陪着我。” “...你在说什么?” “听我...听我说完。”她已孱弱地连眼泪都难落,“我死的时候,你一定,一定要在我身旁。” “什么?为什么?” “我不能被下葬。”柳忆雪已泪流满面,“我不能被他们葬下去。”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秋安并不能全懂,可对上她的视线,那双原本漂亮的眼,如今眼白上全是血丝,这么一个孱弱又痛苦目光之下,秋安夫人彻底地低头了。 “你要我做什么?” “在我死后,放火烧了景阳宫。” -- 第一百四十三章:来历 好像一切冥冥之中有一个残酷的阴谋。 秋安夫人递出那把火的时候,尚不知阴谋真相,所以等到她幡然大悟时,才觉一切都来不及了。 火被扑灭了。 几乎是在秋安夫人扶着门,心灰意冷,以为这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忽地自宫门外赶来了一队人马,那是皇帝的禁军,他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冷宫之中,以迅雷之势扑灭了大火。 而紧接着降临的,是一场泼天的雨。 秋安夫人被自己的仆从催着回了甘露殿。 大雨倾盆,将景阳宫残墟之上最后一点火星掐灭,而后源源不断,将整座京城笼罩在阴云之中。 秋安夫人心神不宁,甘露殿的灯火几乎燃了一夜。 柳忆雪死了,宫中却全无消息,所有知情人皆是掐着喉咙屏着声息,不敢对她的死多有只言片语的参与。 但秋安夫人始终无法安定,她甚至无法跪在神牌前,替昔日的好友拜一拜往生。 一定有什么事情,在大火被扑灭之后发生了。 天还是漆黑的,四更天的时候,皇帝的仪仗在宫门前排成了一尾灯焰瑟瑟的龙,皇帝本人却并没有走进残破的景阳宫,他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过。 甘露殿里,秋安夫人试图去探寻柳忆雪的尸骨去向了何处,打发了宫人四处暗访,最终在宫外一个做苦力活的老妇口中,听得这样一句话:“柳氏到底还是受了眷顾,景阳宫大半边都塌了,她的尸首却一点未遭火殃,死前平宁,死后也保全了尸骨,看来仍是冥冥之中颇被垂爱”。 秋安夫人忽地就觉得浑身发冷起来。 她反复地将柳忆雪生前最后同自己说的那几句话,翻来覆去地拆解,翻来覆去地猜。 死不成。 什么叫死不成呢。 她后悔自己没能从柳忆雪口中问出个明白,更因那场由自己递出去的火没能达成她心愿而心生悲意。 她一定做错什么了。 而这个错,将令柳忆雪纵使死去,也要饱受折磨。 隐隐地,一个想法在她心头初生,秋安夫人对此感到恐惧,又因这想法无法得到证实,而倍感焦虑。 三年多来,她始终未能真正放下柳忆雪的死。 表面上却仍要维持风平浪静,像这宫里的每一个人一样,对于柳忆雪,和她的过去,敬而远之,闭口不谈。 直到今夜。 直到今夜,她撞上这令她浑身发寒的一幕。 玉烟蛊。 玉烟蛊,毒中之圣,万蛊之王,中此蛊者,其肉身心智一并坠诡。 从前,秋安夫人只听过,玉烟蛊只能用在活人身上。 那死人,又能不能被玉烟蛊种入尸首,而起死回生,为人所控呢? 她的脑子一下子乱了,一声巨大的嗡鸣震荡在耳边。 *** 仇红三人,在依稀瞥见娴妃身影靠近之时,便先一步上了船,从相反的方向绕走。 “苍狩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待船开出去一段之后,裴隽柳便迫不及待压低声音询问,“诸位娘娘竟都谈此地色变,简直奇怪。更奇怪的是,我这个百晓生,竟对此地全然不知,简直有辱门楣!” 她对面,仇红和途鸣两人沉默而对,两个人各有心事,但仇红显得要神游天外得多,途鸣尚还能分点注意给裴隽柳,搭她的话。 “你不知道苍狩山,这很正常。”途鸣随手折断岸旁的枝条,“毕竟那地方已经隐世很久了。” “那你倒是说说,我洗耳恭听。” “你可知道,恒昌馆最初,是为了谁而建的?”途鸣循循善诱,做出一副为人师的模样来。 “我当然知道。”裴隽柳十分积极,“恒昌馆建立于先帝时期,是为祭奠太祖,彰显其配享太庙,而专门选址于西山,大兴土木,从此之后,凡皇亲国戚,建功立业者,都配在死后于恒昌馆立牌,供后人祭拜。” 后梁立朝百年,经历五帝,前三位皇帝开疆拓土,一代接一代传承,筑后梁百年基业,谋千年宏图。江山传至下一个继承人手上,才足以积累出锦元盛世的繁荣。 太祖皇帝筚路蓝缕,之后的桓、崇二帝,也延续其节俭克己、休养生息的治国之策,直到先帝登基之后,才一改从前作风,大刀阔斧地动土兴木,为感念太祖功绩,便以纪念之名兴修恒昌馆。 “我说得对不对?” “对。”途鸣将手里的枝条打了个旋,“却也不对。” “这之后另有隐情?” “正是。”途鸣斩钉截铁。 “那恒昌馆兴修,是为了什么?”裴隽柳咽了咽唾沫。 “你可知,太祖建立后梁之初,靠的并不止他自己。” 裴隽柳把这番话品了半晌。 她刚想说,那必然不可能只靠他自己,又在对上途鸣视线时候,将话咽了回去。 “所以...还有谁在助他?” 途鸣却没立即回她,而是瞥了一旁魂不守舍的仇红,微皱了眉,出声道:“你想什么呢。” 仇红一直没有说话,她从上船起便独自待着,无论裴途二人聊些什么,她都不闻不问。 途鸣直觉她有事,但不打算明说。 裴隽柳倒是后知后觉,才发现仇红的沉默寡言,凑过来道:“老师!你可知道恒昌馆的来历?” 仇红被她一靠近,才回神,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对上途鸣探究的视线。 仇红一顿,顺着话道:“恒昌馆兴修,一半为了太祖皇帝,一半为了鸿烨真人。” “鸿烨真人?”裴隽柳疑惑,“那是谁。” “苍狩山的开山大师,宗门之长。”途鸣仍没将视线从仇红脸上挪开,“不夸张地说,太祖皇帝从前功绩,其背后有鸿烨真人一半功劳。” “的确。”仇红自动忽略途鸣落在她脸上的眼神,接话补充道,“甚至可以这样说,恒昌馆兴修,实则就是为了供奉鸿烨真人。” “那为何要等先帝时,恒昌馆才被修建?” 途鸣仇红对视一眼,途鸣先一步挪开眼神,仇红则回答道:“因为鸿烨真人,正是在先帝掌权期间圆寂的。” 裴隽柳恍然大悟,旋即又一拍脑袋,道,“不对啊,这真人,都历经了三帝才圆寂,他、他活了多久?” “你倒是真不忌讳,什么都敢问。”途鸣说完,将头撇向一边,再度看向仇红。 “这个问题,恐怕没法回答你。”仇红道,“或许你去恒昌馆拜一拜真人金身,说不定他会给你托梦?” 裴隽柳当即摇头拒绝,“那还是罢了,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想知道。” 说着,她又想起什么,变脸磨牙道:“老师知道得这么清楚就算了,凭什么你也知道得这么清楚。” 途鸣哼了一声,没理裴隽柳。 仇红出面解释,言简意赅道:“从开国皇帝开始,便有皇族子弟问道苍狩山,拜于真人座下,修行入禅。” 裴隽柳领悟:“那如果这个传统得以保留下来...途鸣,也该是那苍狩山上得道高人亲传的子弟了?” 途鸣再次哼了一声,以示回答。 “那这些子弟,后来都如何了?” “这些子弟在进入苍狩山之后,便彻底与皇室无关了。”仇红知道裴隽柳心中所想,摇摇头,耐心解释道,“所以他们不会返回皇室,重新继承身份或勋爵,他们只能留在苍狩山,延续修道之路,直到圆寂之日。” “原来如此。”裴隽柳啧啧两声,“那途鸣确实该去。” 途鸣懒得同她呛声。 “那,为何今日听来,这苍狩山早已失传,又突然出现,还搞得娘娘们人心惶惶?” 仇红瞄了途鸣一眼,示意他来回答。 “此事说来话长。”途鸣本不想说,但见仇红兴致缺缺,又疲乏得很,不知心头怎么了,便应下来,开口同裴隽柳解释,“简单来说,还是因为战争的缘故。十三朝乱世开始之后,诸国混战,局面动荡,苍狩山一脉便在当时的宗门之长的领导下隐没了。” “为何隐没?为了不引火上身?”裴隽柳不解,“可后梁同他们有那么深的交集,他们怎么都不肯帮一把我们?”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途鸣看了仇红一眼,“谁跟你说苍狩山上,就只有后梁皇室的子弟了?” 这一问令裴隽柳醍醐灌顶。 “你是说,那山上,不仅有后梁人...还有其他诸国的皇族?” “所以,他们才会在乱世开始之后,选择隐没。”途鸣道,“苍狩山的力量不容小觑,所以万不能沦为任何一方的工具,否则就会引来致命的后果,数国一定会引来灭顶之灾,而这并不是苍狩山想看到的局面,彼时的领导者正是出于对此的考虑,才会做出隐没苍狩山的决定。” “事实也证明,他的决策是对的。乱世持续了十多年之久,多国元气大伤,国本动摇,彼此残杀的局面几乎让百姓毫无立锥之地。”途鸣皱了皱眉,“而这还是苍狩山不插手的后果。苍狩山一旦插手,这局面不知道还能坏到什么地步。” 裴隽柳闻言,怔然许久,“...这苍狩山,就真的彻底消失了吗?” “目前来看,的确如此,乱世结束,局势安定之后,皇帝曾经有心去寻苍狩山后人,却一无所获。皇帝都找不到,更别提我们了......” 话未说完,被裴隽柳打断,“那个神女,她不是说自己师承苍狩山吗?说不定她真的就是......” “不可能。” 途鸣礼尚往来,打断她的话。 裴隽柳不服气,“为何不可能?” 途鸣不紧不慢,一只手撑着船沿,看了眼仇红,道:“方才,不是有人斩钉截铁这么说么。我不过是信她而已。” -- 第一百四十四章:绸缪 话音刚落,两人的目光都齐齐抛向了仇红。 仇红漠视这二人的探究眼神,只道:“船到了。” 微笑,先一步上岸去。 裴隽柳赶忙作势要追上去,却被身后的途鸣拉住,阻挡她去追仇红。 “干什么?” 裴隽柳被猝不及防拉这一下,整个人被钉在原地,动不出一步。 途鸣兴致缺缺,手上的力道没松,只言简意赅道:“盘问她?你指望她对你吐露实情?” 话末,看了一眼已然走得老远的仇红,视野之中只余一个小点,“你以为她姓裴?” 裴隽柳脾气再好也忍不了了,却不想打无意义的口水仗,而是直奔主题,猛地去拽途鸣的手来咬,二话不说张嘴就是一大口。却被途鸣瞥见她动势,先一步松开了手,裴隽柳防不胜防,又差点因重心不稳摔个惨烈。 “你有什么病!”裴隽柳靠着本能拽着一旁的花丛,才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欺负我欺负上瘾了是吧!” “你可以叫你的秦王殿下来复仇啊。”途鸣耸耸肩,无所谓道。 “为什么是秦王?”裴隽柳莫名其妙,“关宋悠什么事?” 她摸不清途鸣话中有话,只顾着一肚子气,张口就道,“再怎么也该是弃疚哥哥吧!” “太子?”途鸣哼了一声,而后撤出几步,上下打量了裴隽柳几眼,那眼神十分轻,却叫裴隽柳不寒而栗,她忙捂住脸,高声嚷道:“看什么看什么!没见过未来太子妃啊!” 又觉得十分被冒犯,不爽道:“你什么意思啊,是瞧不起人,觉得我当不了太子妃吗?嗯?嗯?” 她边说边往途鸣跟前凑,途鸣却不躲,而是眼不见心不烦,抱臂,闭上眼睛,冷静道:“那倒不是。” 四个字令裴隽柳重展笑颜,停了下来,“你还是会说好话的嘛,下次课上对练,我会饶你一命的。” 说罢,踮起脚拍了拍途鸣的肩,理了理衣袍,准备再去追仇红问个究竟,方一转身,身后却传来途鸣波澜不惊的声线。 “只是这个太子最后会是谁,很难说。” 裴隽柳目光一闪,旋即不可控地跳起来,回身指着途鸣道:“禁城之内,你敢如此轻贱口舌,妄议储君?途鸣,你疯也要有个限度!” 还没骂完,被丛中飞出的一只鸟儿惊到,忙掐了嗓子收声,做贼心虚般四下查探,确认周围无人,一切安全后,才换上恶狠狠的表情,对途鸣道:“谨言慎行四个字你是没学过还是不识字!” 途鸣将裴隽柳一系列的反应尽数收进眼中,“你看起来,不是很在乎太子是谁。”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裴隽柳一脸荒谬,“什么在乎不在乎的?太子在朝中一切如常,你作何缘故,平白要说这种疯话?” 途鸣显得坦荡非常,“我以为你们裴家人已从这么多年的教训中学到了些什么。” “学到什么?”裴隽柳莫名其妙,“妄议朝政,还是居心叵测?” 途鸣没有回避,只道:“是先发制人。” 话听到这里,裴隽柳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再待下去了,她抿了抿唇,旋即飞快地提起裙摆快步而走,袍袖扬起尘埃,跌进风里,身后的人却一动不动。 “我最开始以为,你对宋悠示好,就是为了先发制人。” 一句话,将裴隽柳钉在了原地。 “...你在说什么?” “你不是很清楚么?”途鸣后靠着树干,“就算从前不清楚,在宋悠封王之后,也该清楚了?皇帝对宋悠的重视非比寻常,先是骤然于洛阳回归,这一下,已经令宋悠万众瞩目,但皇帝却仍未低调行事,而是毫不忌讳地大加封赏。上一回武思馆,那几个人挑衅宋悠的后果,你也看见了。皇帝的偏袒已经到了毫无掩饰的地步了。” “那也不意味着他会成为......”思量再叁,裴隽柳仍未将那个词说出口,她紧皱着眉,“你只是全然在猜测罢了。弃疚哥哥做了二十来年的太子,道德组训、品行能力,无论什么标准,他都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之选,你就不要再居心叵测,说这些胡话了。” “自古改立太子,都不是一桩易事。储君之位,干系江山社稷,更关系朝廷各方利益,绝不是皇帝一人就能乾纲独断的。”途鸣平声道,“改立太子是这样,反观,保住太子一位,也是这样。若太子稍有不慎,铸下大错,那么太子之位,就并不如想象当中坚固无忧。” 裴隽柳越听越沉默,心上一寒,一种强烈的恐惧感忽地席卷了她全身上下。 发生了什么?为何途鸣平白无故说起这些,还偏偏是对自己说?但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下意识的,她只想出声维护宋允之道:“可弃疚哥哥什么也没做,他是毫无污点的......” “你忘了吗?”途鸣摇摇头,“就在刚才,你还听到了他最不该犯的一错。” 裴隽柳出神间,途鸣将后面那句话补上:“无后,已经是他犯下的第一个错。” “无后?”裴隽柳一怔,“可那又如何,此事不涉及品性道德,子嗣之事又不是强求能求来的......” “那若这第一个错,只是一个开始呢?” 裴隽柳忽然就觉得呼吸困难起来,塌下肩膀,紧接着胸口慌乱地狂跳,令她不安。 “人不可能不犯错。”途鸣的话声依然平静,“更何况是身处政治旋涡中的太子。” 裴隽柳有些找不到自己的死讯,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气声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我并没有妄图揣测圣心,更不是预测朝政走向,只是觉得,你既然想通过嫁给皇室,来保全裴家。”他轻描淡写地戳破裴隽柳的心思,“那这些事情,不论是真是假,你知道以后,至少有备无患。” “...这么说,你竟觉得自己是在帮我?”裴隽柳被说中心事,来不及发怔,只能不敢置信。 途鸣却并无穷追不舍的想法,他看着裴隽柳,微微出神了些许,方道:“随便你怎么想......但我确实有求于你。” “我不明白,你母亲是长公主,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牵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来?”裴隽柳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即使我的母亲是长公主。”途鸣接过她的话,“她也没能保住自己的丈夫,不是吗?” 裴隽柳哑然,“可永国公不是寿终正寝,自然离世的吗?怎么会?” 途鸣沉默片刻,对于裴隽柳的疑惑,只道:“很显然,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父亲的死在世人眼中,已经板上钉钉了。” 裴隽柳彻底无话可说。 “那你...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本不想找上你。”途鸣道,“因为如果只是之前的局面,你完完全全可以安心地去当太子妃,不必有这些后顾之忧。但现在不一样了。” 在裴隽柳哑然的眼神注视下,途鸣深吸一口气,道:“如果那神女,真是苍狩山的人......那就意味着苍狩山,要出手干涉后梁了。” “这是好事吗?” “当然不。”途鸣道,“从前苍狩山平和,是因为各方势力互相制衡,但如今,如果薛延陀的神女在苍狩山,那后梁就必须也要有人在苍狩山有一席之地,这才能达成平衡,可现在苍狩山是何境况,一切都是个谜,我们一无所知。” “所以十分不利。”裴隽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以他们的势力,想要吞下后梁,十分容易吗?” “一个神女,从她出现,到如今,也不过足月的光景。”途鸣看着她,“却已经让这宫内鸡飞狗跳天翻地覆了。” 裴隽柳齿中吸一口气,“那我需要做什么?” 途鸣低头,道出四字:“盯着仇红。” “啊?” “盯着她。” “为什么?” “你可知道,后梁境内一百零一姓氏,除开起初汉人的八十七姓,后又混杂了边境外族,演化出其余的十四姓,而即使是这样,这些姓氏之中,却独独没有仇姓。”途鸣的声音依然平和,“后梁境内,找不到一个人,与仇红有干系。” “所以,她来自哪里?” “这很难理解吗?”裴隽柳纳闷,“老师没有家人,无亲无依,她的出身又不是什么秘密......” 话被途鸣打断,“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最好希望,仇红是苍狩山的人。” “可苍狩山上的人,不都是各国皇室中人吗?仇老师她......” “苍狩山到底是何地方,其中到底有什么人,这些到如今都没有事实佐证,所以我们已知的信息,并不能全信。” “那你为何觉得是仇老师。”裴隽柳顿了顿,“的确,仇老师战无不胜,武功高强...的确符合高人的形象。” “但真正令我相信她的,是这一点。仇红投身军营的前一日,正好是我父亲带回消息,苍狩山的宗主要隐没苍狩山,特派人告知后梁皇帝,切断一切联系的那日。” 途鸣平静的一句话,令裴隽柳浑身上下汗毛都立了起来。 一写剧情就停不下来,一写感情就磕磕巴巴,我恨我自己TT -- 第一百四十五章:宿命 二月初一,太后万寿,梁帝携王公大臣亲为太后庆贺,于兴庆宫设大宴,诸使团皆受邀入席。 裴府从早忙到了晚,裴隽柳却一直心神不宁,她本该早早地入宫给太后贺寿,可偏偏怎么都打不起精神,硬是称病不舒服,熬到了同裴照川散值的时候,才一同入宫去拜寿。 一路上,她在轿中坐立难安,好在裴照川本来就是个粗心思,哪怕她表现得再不对劲,他也没有开口多问一句。 这就让裴隽柳更消极沉闷,入宫的路并不长,但她额上已经发了汗,几度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逃回家中去,但最后还是在皇宫大门映入眼帘的时候,生生掐灭了这个想法。 那日与途鸣的交谈仍历历在目,阴灵不散一般,纠缠着她的神经。 实话实说,她同途鸣本就不是什么关系亲近的玩伴,若不是长公主返乡守丧,皇帝特诏途鸣入京,可能他们一辈子也打不了交道。但偏偏是这样一个人,突然地挑明了她的心思,又将政治上的事情直白地摊在她眼皮子底下,要她掺一脚。 裴隽柳受了很大的吓,支支吾吾,连质问都说不清楚。 “你有什么目的?” “你以为裴家还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吗?”途鸣把话还了回去。 裴隽柳一哽,然后不得不承认,正如途鸣所说,裴家的命运,已经无限度地一点点走向衰败,如今的门楣,全在消磨耗尽从前裴映山留下的风光,若不是还有一个太后在中宫坐镇,裴家早已成为昔日末影。 “你为什么帮我。”出于谨慎,裴隽柳问道。 “裴大将军曾经于我有恩,还他一次罢了。”出乎裴隽柳意料,途鸣的坦诚显然是他身上最大的优点,他毫不顾忌地说出了他帮裴隽柳的理由,并且也不管她接不接受,又说起另一件事道,“盯着仇红只是你能做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毕竟没有谁能盯住仇红,我只是希望你或多或少从她那里探听到她的来历。” “若仇老师不是呢?”裴隽柳喉咙发干。 “那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事了。”途鸣耸肩,“我只需要知道她的来历。” “你其实就只是想打听仇老师的事吧!”裴隽柳彻底懵了,“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途鸣不否认,也不肯定,将话题绕开,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补充道:“我真正要你做的,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尽快成为太子妃。” 如果说之前的事,裴隽柳还能跟得上途鸣的思路,但“太子妃”叁个字一从他口中说出,裴隽柳脑中便轰隆一声,彻底乱了。 成为太子妃,一直以来,是裴家人给予裴隽柳的厚望。 裴家男丁兴旺,却无一例外被沙场绊住了一生,纵使位高如裴映山者,最后的结局也是惨淡收场。 百年来,裴家的势力在边境扎根,而皇帝脚下天子近前,却始终难分得一席之地。 婚姻便成了最后一个杀手锏。 裴隽柳是听着宋允之的名字长大的。 在别的幼童听着故事,被母亲拍着背呢喃哄大的时候,裴隽柳却在学习宋允之的起居习惯、生活琐碎。 那时裴家还在被皇帝疏远,他们这一支生活在离京城极远的东南海地,尽管相隔千里,但关于宋允之的一切,事无大小,全都被千里迢迢地送到裴隽柳眼前,叫她一一学习,装进脑子里。 母亲教导她,太子的喜恶便是一切,太子的欢心可以换来裴家人数千条命安然无隅。 裴隽柳尚听不懂这些,但她只知道,回答对母亲关于宋允之的问题,她便能得到酥糖和风筝。 但骨子里的叛逆心作祟,提问是一回事,用到实处又是另一回事,裴隽柳厌倦了对着这样一个空气般的人诉诸一切精力,于是在八岁那年,裴家终于以她的名义向东宫为宋允之送去生辰贺礼,一切准备就绪,裴隽柳投其所好,亲自采来蛤贝打磨做成一副绝无仅有的贝棋作为贺礼,却在最后关头调换了礼物,在锦盒中塞了满满一堆海沙。 之后的几年里,她陆续给东宫送去了鹅卵石、她写废的字帖、一两银子等等毫无诚意的礼物,却没有一次大祸临头,遥远京城中派出神兵天降,将她就地正法。 裴隽柳肯定,宋允之根本没有看过她的礼物,所以无事发生,于是之后更加变本加厉,在母亲面前表现得对太子始终不渝,而真正面对太子的时候,她却巴不得捅无数个篓子来表达自己的不快。 她以为自己能一直这样逍遥,直到后来,皇帝对裴家的态度软化了,太后趁此机会将她诏入宫中,一切便变得不一样了。 裴隽柳还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被母亲牵着入宫,皇宫里的人身着锦绣,宫殿如云阙,那是百花争艳的春日,芬香馥郁争先恐后地萦绕,裴隽柳几乎晕在眼前的缭乱,她兴奋又激动,连母亲的手都扔了,大闹了皇宫一场,处处闯祸,花草鸟木后妃宫人,无一例外都被她招惹一番。 她甚至仗着人小体轻,跑起来十个小黄门都追不上,更别提拦,便大胆地闯进含元殿,把好好的常朝也乱成了一锅粥。 刑部尚书冯括被她气得满面通红,定要给她教训叫她吃苦。 其余大臣皆无反对,裴隽柳已经被架起来,下一秒就要被扔上长凳五花大绑了。 是宋允之免去了她所有的错。 他那时也只是个少年模样的人,龙椅把他的面色衬得十分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也更亮了,导致裴隽柳只能看着他的眼睛,旁的什么也注意不到。 “隽柳生性活泼,此番入宫,又是头一回见太后,兴奋如此,人之常情。”他的话声很平缓,却十分有力,“诸位有容人之量,今日饶过隽柳,权当是如同饶过家中自己的孩子一般。” 裴隽柳被人架着,十分害怕,却因为这句话,缓过了神来。 龙椅上的人面容温和,自始至终,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但犯错便一定要承担。”他放在膝上的指敲了敲,“今日的常朝既乱了,那明日常朝,隽柳需跟在吴公公身边,随他一起操持常务,将今日之过补全。” 他没有生硬地替她挽回,也没有把她刻意地藏在自己身后,而是坦诚直白地将她带入这一课,让她吃了教训,长了心思。 裴隽柳被松开了,她却呆愣愣地,连磕头谢恩都不晓得。 可龙椅上的人也完全不在意她的礼数周不周全,他在簇拥下离了含元殿,裴隽柳眼见着他的身影消失了,才后知后觉追上去。 但在她前面的还有并未消气的冯括。 “殿下此举是否太不妥当?今日纵容此女扰乱常朝,明日她就有胆到华清宫去毁皇上的清净了!殿下可要叁思啊,这么无关痛痒的惩罚,真的能令人心服吗?” 冯括咄咄逼人,而宋允之却淡漠如水。 他没有打断冯括,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可态度却没松动一分。 “她姓裴。”他开口,十分坚决,“就凭这一点,怎么让着她也不为过。” “冯大人,还有话说吗?” 冯括哑了,被宋允之眼风一扫,彻底地灭了火焰,“殿下万福。”匆匆离去了。 裴隽柳撞见这一幕,脸上烫一阵寒一阵,人蜷缩在花丛里,头也不敢露,哪怕是冯括走远,她也没能探出身体,最后连道谢也没胆子说,灰溜溜地一路径直跑回了母亲那里。 这本是一件不需要上心的事。处不处置她,无非是上位者的一句话而已,维护她也好,罚她也罢,都是宋允之无需费心的事。 但他却说了那样一句话。 裴隽柳忽然便觉得,当初送给宋允之的生辰礼物,应当大方一些的。 后面的一个月,风平浪静,相安无事,裴隽柳却没有再见过太子。 可他的脸和声音,在她脑子里来回反复了一个月。 终于在一个月后的第一天,她再度见到了太子。 却是在裴映山的葬礼上。 对于这个哥哥,裴隽柳印象不多,但每年她都会收到来自偃月营,来自云疆的信件。 裴映山很喜欢她,几乎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亲妹妹,时不时便会给她送来吃食和稀奇古怪的稀罕件儿,有时还会寄来他精心挑选的画像,让裴隽柳好认得自己。 那些画像栩栩如生,几乎就和裴映山一模一样,但裴隽柳却始终没认真去记,因为在她心里,迟早都会同裴映山见上一面的。 但世事无常,她见的这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姑母则悲痛欲绝,裴家的其余人同样心如死灰。 裴家要走向末路了。 这句话代替了宋允之的名字,成了裴隽柳每天都会听到的话。 只有守灵的时候,裴隽柳能摆脱掉这令人万念俱灰的魔咒。 她安安静静地跪在冰棺前擦掉眼泪,抬头一见,却撞上前来吊唁的宋允之。 他的眼睛仍然明亮,靠近她的时候,甚至能烘暖她的面颊。 “别担心。”他静静地走过来,蹲下身看她,“不会有人知道裴将军的事的。” “我会替他保守秘密。” 裴隽柳听不懂。 但宋允之长袍上的暗色蟒纹,却让她领悟了一件事。 如果有谁能改变这一切。 这个人,一定是宋允之。 下本书一定不写这么多剧情了,发誓,无脑搞一下黄 -- 第一百四十六章:生变 兴庆宫近在眼前,裴隽柳尽量让自己走得慢些,裴照川在她前头,隔着一丈距离。 两人即将拐角的间隙,裴照川后退一步,伸臂她拉到树后的阴影,站定,开门见山道:“发生什么了?” “没啊。”裴隽柳回神,虽然还是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但明显专注了许多,“你说什么呢。” 但她的故作自然并未奏效。 “有什么事情,要开口说。”裴照川低头,双手抱臂,“嘴长来是干嘛用的。” 裴照川皱着眉教训裴隽柳,在裴隽柳看来,那模样很欠揍。 想也不想,裴隽柳原封不动将话还回去,“有什么事情不应该先用脑子想吗?想想清楚再做决定,不像某些人都把自己送去绥云关了。” 裴照川一哽,微微瞪眼。 裴隽柳趁他没想到什么话来还击的时候,先一步溜进了兴庆宫。 她一路去了太后的寝殿,轻车熟路地扑到太后怀中撒娇,再将裴照川的贺礼一道献上。 在送贺礼的学问上,裴隽柳造诣不深,但好在她知道投其所好,更何况太后对她一向娇纵,哪怕是她送了些毫无心意的寿礼,太后也会心满意足地收下。 同太后说了些话,裴隽柳便先一步离殿赴宴。 月上柳梢,宫宴已是人声鼎沸。 裴隽柳被提灯宫人引着入座,席间东张西望,瞥见不少熟面孔,裴隽柳无心招呼,只想快点找到仇红。 仇红这几日行踪不定,几乎就是在那日误打误撞皇后设宴之后,她便不常来武思馆授课,裴隽柳课上课下都难寻到她的踪影,别说随口聊聊天了,就是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没有人知道她在哪,毕竟京城内没有几个人敢去问仇红的行踪,裴隽柳就更没门路了,虽然裴照川平日里像条离不了主人的猎犬一般对着仇红的点滴如数家珍,但裴隽柳不打算从他那里获取仇红的信息。 裴照川的疑心不可小觑,裴隽柳不想惹祸上身,只能寄希望于仇红会赏脸参加太后寿宴。 她撑着胳膊等,一边兴致缺缺地赏舞。 皇帝到时,她才打起精神。 令她没想到的是,今日同皇帝相携入内的,并非皇后,也并非越嫔,而是返乡守丧的扶摇长公主。 长公主面容明净,哪怕是身着缟素,却也动人至极,比在场盛装出席的几位宫妃还要惹人注目。 裴隽柳却无心欣赏。 长公主在此,就证明途鸣也来了。 裴隽柳顺势躲进阴影,无心凑热闹。 途鸣的生父,永国公之死,一直以来都不存在任何的疑云或悲闻。那日途鸣对裴隽柳说的:“即使我的母亲是长公主,也没能保住自己的丈夫。”这句话一直萦绕在裴隽柳心头,驱散不开。 但她没有试图去探听永国公的真正死因。 就如途鸣自己所说,即使是长公主,也无法左右自己丈夫的命运,更何况她了。 但裴隽柳还是尽可能打听了许多事,关于途鸣。 在她看来,途鸣不喜欢京城,几乎可以说是厌恶,他也不喜欢武思馆,几乎只有仇红在的时候,他才会出现。 裴隽柳可以推知,无论途鸣在计划什么,仇红定然是他设计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这令裴隽柳不安,于是无论席上的途鸣多么招惹人目光,坐在他母亲身旁有多么的乖顺,每每与他不经意撞上视线,裴隽柳还是浑身不自在。 她迫切地想逃宴,抻着脖子四处张望,还是不见仇红,也不见任何新奇的事能让她有借口离席。 直到途鸣突然地出现在她眼前,堂而皇之地站挡了她视线。 途鸣低头看着她,先问:“仇红呢?” 裴隽柳深吸一口气,“我以为你会比我先知道?很明显你更关注。” 途鸣没有将话题继续,而是伸手敲了敲她的桌案,道:“跟我走。” “去...去哪?” 途鸣没答话。 而是指了指一个方向。 失措如裴隽柳,竟没意识到宋允之什么时候入席了。 席宴摆开,已是月升之时,宫人来往不止,畅音阁召了叁四伶人,奉丝竹音。月在浓云里时隐时现,殿内物影斑斓。 正有人问宋允之请酒。 那人模样十分年轻,裴隽柳认出来,此人正是刑部新上任的郎中,自冯括倒台后,刑部尚书一职空悬已久,始终未有定论。皇帝并不急于提拔任何人,但为了保证刑部的正常运转,便拨了几位郎中上任。 此人正是其中一员,他上任不久,此刻正跪直身子,亲斟一盏,将杯递至宋允之跟前,“臣请敬殿下一杯。” 酒杯却半路被人挡了过去。 叶公公在一旁守着,阻道:“殿下从不饮酒,大人以茶代酒便好。” 那人一怔,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递出去的酒似铁般沉重,“臣、臣不知殿下习惯,多有冒犯,请殿下恕臣.....” 叶公公微皱了眉,厌烦此人的窘态,但面上仍维持平和,道:“大人不必如此。” 可越是措辞平稳,那人却如同受惊更甚般慌张,匍匐下身,结巴道;“殿下恕我,殿下恕我!” 他越喊,声量便越大,引得众人频频侧目,叶公公不得不阻道:“大人,这并不是什么大错,您不必自乱......” 却不见效,眼见着情况要失控,宋允之什么也没说,伸手,接过那杯酒,平道:“祖母贺寿,家中宴饮,此次便算了。” 话毕,扼袖,抬臂仰头,将酒饮了干净。 一旁的裴隽柳见此状,还是没搞清楚途鸣的用意,直到途鸣让她看宋允之身侧,裴隽柳才反应过来。 宋允之身边空着一个席位,那正是...太子良媛楚翡的位置。 太后寿宴,按制,本应是太子妃陪伴太子出席,但因东宫只有一位良媛,于是几年来太子一向单独出席,但今日,明显太子良媛也一同露面了。 裴隽柳却没见到她的影踪。 一直以来,裴隽柳很少见到这位美人,她性子冷淡孤僻,不见外人是常有的事,哪怕是她的生父生母得了皇帝恩准入宫见她,也往往只是说上几句话,便匆匆离宫了。 对于楚翡,裴隽柳所知甚少。 自楚翡嫁入东宫,裴隽柳以为,裴家人会马不停蹄地令裴隽柳学习与之相关的一切,但出乎她意料,无论是母亲还是亲近的长辈,都无人提起楚翡相关。 并不是不可说,而是裴家人并不把这位良媛放进眼里。 裴隽柳不懂其中缘由,无论如何楚翡都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嫁入东宫,侍奉太子身侧的女子,裴家人却并不把她当回事,这令裴隽柳疑惑非常,但始终也没有机会真的去了解楚翡。 楚翡在东宫这几年,深居简出,除了太子以外,几乎没有谁能见到她。 哪怕是裴隽柳多次造访,也从没能找上与楚翡接近的机会。 想来这次宴席,太子良媛也只是匆匆露面,又先行回了东宫。 裴隽柳道:“楚良媛已经离席回宫了么?倒是太快,我都还没来得及见她。”话中有憾。 途鸣却摇头,道:“她才刚刚离开。” “意思是,现在跟上去,还来得及。” 裴隽柳一怔,“来得及什么?” 途鸣言简意赅:“你不想知道,皇后有没有听从神女的建议吗?” “跟出去说不定能知道。” *** 仇红本意并不想迟到。 但事出从急,她放心不下,这几日都趁着空去了京郊兰石小筑,里里外外都找了一番,却不见祝云破的身影。 她不觉得杨知微在骗她,但也不敢去想是不是皇帝发现了什么,唯一能令她安下心彻底确定的,便是趁着太后寿宴,看守兰石小筑的护卫受恩典尽数入宫,她便趁虚而入,彻底将每一个地方查清。 但今日,她仍然一无所获。 兰石小筑并没有暗屋,也没有地牢这种令人无故发寒的东西,仇红把每一间屋子都查过了,还是一无所获。 这令她心神不宁。 她试图去找寒赋,虽然算得上病急乱投医,但他是唯一能帮到她的人。 可此人竟没来太后的寿宴。 仇红绕了一圈,都没见到寒赋的影子,直到傅晚晴幽幽地出现在她身侧,同她敬酒,仇红才从她口中得知,寒赋人在相府养伤,不宜出门。 仇红扑了场空,慢吞吞喝完了酒就打算溜,傅晚晴也没走,在她身边一同喝闷酒。 两个人在角楼上相顾无言,夜幕下彼此沉默,直到远处暗色浓重的园内忽地传来一声惊呼,女人惊喘的声音又在半空被兀得掐断,仇红一怔,与傅晚晴对视一眼后,便毫无犹豫地起身,向转梯走去。 谁知刚走到漆柱前就被一只手拽住了手臂。 低头,见途鸣站在她面前。 “别过去。” 仇红十分莫名其妙,挣了挣手腕,无奈道;“松开。” 途鸣却不动。 他身上带着浓烈的香味,十分冲鼻,仇红往后躲了躲,对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见怪不怪,于是假意顺着他的力道,实则在他放松的一秒便立刻从他桎梏中逃了出去。 “这次是看在长公主面子上,没教训你。”仇红揉了揉手腕,往下走,“下次没那么轻松了。” 但途鸣几乎是紧跟着她走了下去。 “别去。” “你不能去。” -- 第一百四十七章:局中人 这一下,不只是仇红,就连傅晚晴也跟着疑惑了许久。 “发生什么了?” 途鸣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始终不肯把话说清。 傅晚晴见状,出声道:“小侯爷不如有话直说?” 途鸣有些艰难地将头别开,“至少别在这个时候过去。” 话越说越怪,仇红几乎是笃定,她还非得要一探究竟不可。而途鸣根本也明白他拦不住仇红,现在直愣愣站在这里,无非也只是在拖时间罢了。 仇红使了个眼神给傅晚晴,对方瞬间领悟,挡在途鸣前头,替仇红开路。 而几乎是在仇红抬脚便走的下一刻,途鸣便浑身都泄了气,眸中一颤,低头叹一声道:“傅大人” “你最好同她一起过去。” 傅晚晴上下打量途鸣一眼,而后飞快地放下酒杯,转身去追仇红。 仇红先行,傅晚晴紧跟,几乎是将途鸣抛下不远后,傅晚晴同仇红并肩,出声道:“他身上有血气。” “且,是非比寻常的血气。”仇红皱眉,“还混着异香。” “小侯爷惹事了?”傅晚晴顺嘴猜想。 “不会是他。”仇红摇头,“途鸣自己闯祸,绝不会是这副表情。” “你担心是谁?” 仇红很难说,这些日子她虽没去武思馆授课,但周观这个武卫郎做得尽职尽责,馆内事无巨细都同她上报,当然也包括这群并不安分的学生们。 其余事情,仇红都不太上心,但周观提起,近日裴隽柳发了怪,竟不怎么同宋悠亲近了,而是掩人耳目,竟同途鸣融洽了起来。 这令仇红头疼。 那日宴席听闻之后,仇红本将此事抛在了九霄云外,但现在看来,这两个小人应该是发生了些什么,否则不至于令裴隽柳在宋悠和途鸣之间选择了途鸣。 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仇红不好细究。 与她无关最好,若是与她有关,那她也爱莫能助。 但今夜途鸣反应太过古怪,仇红只能希望,不是裴隽柳出了什么事。 兴庆宫的外围,为庆贺太后大寿,已种满百棵长寿松。 微一靠近,便有窸窣的树影掉在脚边。 松树中央划出方地,春兰迎风而开,扑鼻的芬香之中,却夹杂着几分刺鼻的烈香。 仇红和傅晚晴刚刚赶到有异动发生的地方,便不约而同停了脚步。她们彼此对视一眼,而后仇红先行,跨过树影,视线便开阔起来。 月下景象惨淡,唯有兰花摇曳,碎薄的花叶因风飘摇,扑簌声随月光而落。 花影危势之中,站着一个同样摇摇欲坠的身影。 仇红一怔,拨开眼前松叶的影,定睛去看那人的模样。 对方站得极远,从衣冠来看,只能辨出是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 仇红不敢妄动,脚下仔细着挪近,面上的表情,却在看清那人模样的一刻,彻底凝固了。 树下的人,正是久不见人的太子良媛,楚翡。 傅晚晴跟在仇红身后,经过半刻辨认,同样也洞悉了眼前人的身份,呼吸霎时凌乱。 “这” 眼前的人令她们彼此措手不及,傅晚晴微蹙起眉,分析眼下局势,她直觉不妙,于是开口道:“将军,我们是不是来错了” 话未完,被仇红抬手止了话声。 仇红看着眼前的人,下意识地捏紧了拳。 楚翡本背对着她们,忽地听见人声,便飞快地转过身来。 就这一刻,令仇红看清了她的全貌。 她头上束发的金钗跌落,流瀑一般的长发迎风散开,发丝横遮眼目,或钻入口鼻,堵了她呼吸。 她脸色苍白如月光,人淡薄如蝉翼,站在花团锦簇间,像稍纵即逝的云雾,随时缥缈,遁入虚无。 但随即,她下身触目惊心的血迹,几乎瞬间将她带给仇红的清逸感,撕了个粉碎。 仇红的肩胛骨陡然一僵,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住了。 “太医。” 她声线一颤,而后用尽全力将傅晚晴推出去,“去叫太医。” 傅晚晴也飞速地从怔愣中挣扎了出来,仇红话音中的张皇也令她心下一紧,她从齿缝中落出一个“好”,便回身狂奔而去。 仇红几乎是疾驰到楚翡身侧,将摇摇欲坠的人,牢牢地护进了双臂之中。 楚翡几乎快成了一把骨头,倒进仇红怀里,却没有足重的分量。 “殿下”应该是迷乱了思绪,楚翡被仇红拥住的一刻,她散掉了眼神,一只手艰难地虚握上仇红的手臂,将她错认成了宋允之,无比孱弱地唤出这一声。 仇红登时便乱了。 楚翡的身子仿佛一张被揉乱的纸,仇红无措地盯着她身下的血迹,一时间方寸大乱,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将这张纸妥当地归敛。 “楚良媛您撑住,太医马上就到,您一定撑住。” 她张口,竟只说得出来这蠢笨的话,捉住楚翡虚握着她的手,令她能完全地倚靠着自己。 她不敢想楚翡遭遇了什么,也不敢猜测她身下的血迹是因为什么,她只觉得这一副场景,竟同她在沙场上所见兵刃相见,一样残忍至极。 怀中的人仍在半醒半昏之间,体息谨小到快要感受不到的地步。 “救救”她口中艰难吞咽,张着唇狼狈呼吸,说着说着,泪水便不断地涌出来,“救救我” “我知道。”仇红回应她,“太医马上便到了您一定撑住。” 楚翡听言,眼前清明一瞬,却屏了呼吸,摇头,拼尽全力道:“不不救救我的孩子。” 一瞬间,仇红所有的不敢面对,都成了实感。 她别过眼睛,而后伸出手仓皇地去为楚翡拭泪,却又反被人抓住手,笼在了小腹上。 指尖一痛,仇红能感受到怀中人在逐渐失温,甚至能感受到她小腹上,平宁的死寂。 这里令仇红心死。 说不清僵硬到了何时,太医赶到此地,傅晚晴将她从地上扶起,用手绢擦拭她掌中血迹的时候,仇红还沉在那深不见底的死寂之中。 “方才我去寻太医,被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撞了个正着,太后听闻此事,称病便叫停了宴席。”傅晚晴见她双眸失神,同样也垂下头去,艰难开口,“王公大臣们一概不知,就此遣出宫去,但此事瞒不住陛下和太子。” “太子”两个字一落下,仇红回神。 傅晚晴已将她双手拭净,她将手正反去看,见不到一丝残留。 但这并没令她平稳心绪。 楚翡早在她怀抱中的时候,便彻底脱力昏死过去。太医初诊之后,眉头凝成了一道川,便即刻吩咐宫人,将楚翡移至就近的兴庆宫内细诊。 傅晚晴和仇红便在一旁站着,不动也不语。 直到一个擦着眼泪的小宫女送完太医一行人后,又折返回来冲她们二人道谢,她们才挪出脚步。 太后已经歇进了主殿,方才掌事嬷嬷来报的时候,她便真的动了心气,心上一紧,心口便发起疼来。 皇帝陪太后过寿,半程之后,便同大臣们移驾至戏阁赏戏。吴守忠来报,他先是沉默片刻,便定了心神,先令吴守忠派人去治太子良媛,再令太医局来人替太后诊脉。 “那太子那边”吴守忠得了令,却并没立刻走,他额上出了不少汗,却不敢擦,关心则乱,而皇帝却仍然不动如山。 被吴守忠问,也只是饮一口茶,平声道:“他自己娶过门的女人,好坏都要他去担。” 话音刚落,吴守忠便飞快地去办了。 仇红傅晚晴入兴庆宫的时候,殿内寂静毫无人声。 侧殿的门禁闭,逃不出一丝风声。傅晚晴本意是想劝仇红先走,但仇红失魂落魄的模样令她不忍开口,于是只能陪着她入殿,再自己离开。 傅晚晴走后,殿中便只剩仇红一个人。 她心乱如麻,听不见侧殿内的动静,令她更为不安。 她本应该离开,以她的身份,无论如何不应该纠缠进来,但一想到楚翡身下的血,还有那日宴席上妃子们关于子嗣之言,她的心口就如刀割,洪流从血口呼啸,痛得她无法言语。 她低着头,垂眸看自己小小的影子,片刻之后,视线里出现另一道身影。 “别看。” 来不及抬头,有人伸手,先一步遮住了她的眼。 “至少现在,别看我。” 是宋允之。 仇红肩膀一松,彻底地乱了。 “殿下”仇红欲出声宽慰,可刚一张口,便觉自己孤立无援,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话来说。 宋允之却摇摇头。 “不是” “孩子,保住了。” 可他话中没有半分值得她为之庆幸的愉悦。 相反,入耳的,是深不见底的凄与凉。 仇红不明白,她伸出冰凉的五指,握住宋允之的手,缓缓将它移开。 宋允之的眉眼背着光,长睫垂下,在他眸中布入混沌的阴影。 阴影之下,则是化不开的,细碎的水光。 “孩子保住了。”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宋允之一字一句道,“父亲很高兴,母亲也同样欣慰,皇祖母闻言也轻松了万分。” “但我却。”他声音一紧,“我却无法展颜。” 仇红脑中轰然。 “因为我从未。”宋允之垂眸,看向仇红,眼泪顺着话声,就这样掉下来。 说不清是什么程度的痛,仇红看着那滴泪,只知道宋允之即将脱口的话,是彻底要将她切肤的。 “因我从未与她有过夫妻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