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着灯笼也难找》 封锐说,我要为你而死,说明你很敬业 地上一滩血。 惠圆把嚼着的口香糖粘了上去。 两个保洁正在打扫间交班。脱下工作服的一个人说,楼下不知在开什么会,刚才涌到楼上很多人。接班这个说,什么会,天天开会。唉,我们这命啊…… 现在正是午休,人少,你一会先把公共区域的大厅再拖一遍吧。 你没拖吗? 怎么没拖?你也不是新手,这还不知道?人来人往的,这腰都甭想直起来。 知道啦,赶紧走吧,楼梯扶手刚打了蜡,你可小心着点。 我倒想能闭上眼,这天天的,上个月还罚了我五十块钱,说是拐角扶手那儿有积尘。 别想这么多啦,谁还不是这么过的?劳动人民劳动光荣。你别看这里个个光鲜体面的,龌龊事可真不少有。 行了,换好自己衣服要走的人拿梳子梳了梳自己稀少的头发,今儿个亲家见面,说是要过彩礼。我得早点过去。辛苦你了。 我可等着吃喜糖了,接班的说。 话音落完,她麻利地换好蓝色的工作服,拿着水桶和拖把去大厅。老远就看见有个红点点,那么显眼。 走近一看是张红贴纸。她有次进过这大楼的一家办公室,帮着送快递,看见过一屋子密密的电脑上都贴着不少这样五颜六色的贴纸。她当时就想,将来女儿要能来这地方工作,那得多带劲啊。 她捡起贴纸,发现了下面粘着的,是一块口香糖。 保洁最恨口香糖。这玩意儿像牛皮癣,难处理。 偏偏这儿还是个中心点,偏偏这儿的瓷砖亮得发白。 她把头上的小黑卡子拔下来,掰成一个小铲样,开始铲口香糖。铲了几下倒轻松得铲掉了,她虚虚地松了口气。 这颗口香糖刚粘上不久,还没被人脚踩过,所以比较好处理。她拿来了去污粉,肥皂水和毛刷,来回刷了十几遍,直把污渍刷不见。 惠圆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她拿过大衣披在身上,开始假寐。 …… 封锐提起裤腿,冲水马桶的声音听不见了,他的拉链又被一只雪白的胳膊给拉了下来。他抓住这只捣蛋的手,把衬衣塞进裤子里穿好,一个软糯的声音隔着浴帘跟他说,你现在越来越会撩人了,功夫已算上乘了。 封锐从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点上。他隔着袅袅烟雾望向窗外,功夫上乘吗?天晓得他是为了谁快活? 他不快活,封锐一直觉得。 即使在这应该快活的事上,他也丝毫没有快活感。他只是一只木偶,寻到那个人,折磨死,然后自己再自杀。 沐浴完的人,又扑上来。从后面圈住封锐的背。她喷了香水,封锐闻得摇摇欲坠。她有一身好皮肤,真得白里透红,一掐出水。她吸了他的腰窝两口,引诱着重新去解开了他的腰带。封锐把吸了一半的烟举高,半推半就着被带倒在地毯上。 别把地毯烧着了,波斯扛回来的呢。莲藕一样的手臂伸过把烟给熄灭了。封锐脑中灵光一闪,莲藕?对,她的代号就叫“莲藕”吧。 他不想知道她们的名字,不管真名假名,哪怕姓什么,生日,或者他与她们认识的日期,场所,所有与数字或者记忆有关的一切,他都不想知道。 但有一点,封锐必须记得,那就是他和她,差不多干了有百十来回了吧。 他得记下来,否则也会忘掉。他在手机上打开备忘录,备注了晚上十点需要完成的记录。 这次莲藕肉身为墙,把封锐逼到了墙角,逼得无路可退,伏在地上大喘粗气。 莲藕用纤细的手臂把玩着封锐脖子上一根细细的链子,说,你要在这事上累死了,我需不需要负责呢? 封锐说,我要为你而死,说明你很敬业。 莲藕笑得眯上眼,嘟起画得橙亮的唇在封锐脸上亲了一口。 她拿着新买的荷马包,去找一个人汇报。 第一次作汇报时,莲藕录了段视频,场面有些激烈,她记忆犹新。视频时长是44分32秒。她觉得她若改行,也能当av女王。原音重现时,莲藕正在剥桔子,听得人仿佛很烦躁,有些坐立不安,但仍然强忍着。 把我的果盘都打翻了呢,莲藕说,喏,像这样,她把另一个桔子扔地上,作了示范。 莲藕得到了一笔赔偿金。 很是大方呢,她对封锐说。可以再买只男式包包了。 封锐捏了捏她的耳垂,告诫说,小心应付。莲藕说,我可是提着胆去的。 封锐笑笑,解开了她的内衣扣。 莲藕认识封锐两个月。 她在风月场所见多识广,封锐这张生面孔,她一眼便瞧了出来。封锐这夜包了她。 她记得很清楚,是十月最后一天。封锐不许她说出来。莲藕说,我哪那么好记性?要有好记性也去寻个办公室找个会计做做。莲藕知道封锐看上去人畜无害,实际他藏得深。他平时说话很温柔,但只要话里有一个“不”字,那就是心里的刀已经插出了头,若违背了,必然会见血。只是这个改变她的日子,是她的亡母忌,她想忘也难。 她不想悖他,她供着他,他就会宠她。宠些年月,兴许会产生一丝“情”出来。 莲藕希望封锐长久宠她。起初,她把他当摇钱树,后来,她心里慢慢有了点渴望。 这点渴望,在封锐面前,莲藕丝毫不敢表露出来。 封锐让她去见一个人。她立即答应了。 她先去拉直了头发,剪短了些,上身穿了件浅灰的连帽卫衣,配了条七分牛仔裤。 第一次, 封锐说,印象深刻些。 莲藕把另一部手机拿出来,把事先录好的视频倒了进去。 见面在一座深宅大院里。朱红的大门,装了摄像头,门边种了芍药。莲藕认得这花,小时候家里栽过,封锐不喜欢。 她按响了门铃,然后羞赧地露出一个笑容。里面的人也没问一个字,就把她放了进去。 莲藕晚上一字不漏地讲给封锐听。她给封锐做了蜜汁莲藕,封锐不吃,说咽炎犯了,不能吃糖。 封锐极少在这吃饭。喝东西也少,只喝白开水。 莲藕特意装了进口牌子的净水器。买了象牙白的杯子,一对。怕封锐问,又给自己那只上贴满了卡通画。 第二次再去大宅子时,莲藕从容了许多。画了淡淡的眉,樱色的唇,喷了点薄荷喷雾。穿了连衣裙,羊皮靴。 依然带了视频。 放了不到五分钟,便掐断了,耳机也给扔到了地上。没有甩钱给她,通过了手机转账。莲藕把耳机捡起放进荷马包里。 踏出门,闻闻芍药,花瓣落得只剩几瓣了,剩下几片也在摇摇欲坠。 未走远,佣人追上给她一个包,莲藕打开,一包西洋参,指名给她的,另一样,是给封锐的,用红盒子装着,封着口。 第一次见面时,这人对莲藕说,你辛苦了。第二次见,没再开口,却极度暴躁。莲藕听这不男不女的声音,觉得这人嗓子里仿佛装了个变声器。佣人来传话,声音也不男不女的,莲藕想,这一家子,得病都互相传染的。 幸亏封锐不是,封锐那声音,比她都好听。封锐常说莲藕媚,可莲藕觉得封锐若媚起来,十个莲藕加起来也顶不住。 封锐给莲藕买了串项链,跟她说,你辛苦了。莲藕笑出声来。 这天,得封锐高兴,莲藕像不经意又极度随意地问,我见这人,是男是女?封锐正在吸她的蜜桃,听到这话,撤下阵来,下床去了卫生间,莲藕只听哗啦啦的水声响了两个小时,她不敢去看也不敢出声。 她踩到了雷,总有一天她会粉身碎骨。 可粉身碎骨又怎样?她被他捧上过巅峰,她吸上了他这毒,便不想再下来。她只想伺候他一个人,即便某天会死。 封锐不会轻饶她,莲藕知道,可她就是仗着这点“情”,趁他软时,捏捏他,探探他的心底。 封锐的心,深不见底。 莲藕挨了一巴掌。她没落泪,反而乖顺如猫,更加忠心地伺候他。给他捶肩踩背。 封锐消了气,在她胸前狠狠咬了一口,咬出两排血牙印。 莲藕痛了两天。 第三个月,莲藕对门住进一个人,白天性感妖娆,晚上保守低调。主动上门跟莲藕结交,年龄比莲藕还小一岁。 莲藕问她作什么职业?她剔剔指甲,说,玩呗。 她问莲藕靠什么收入?住这么大房子? 莲藕说,我有男人。说完红红脸。 到了晚上,莲藕明白,她被晾到了台上,对门是来唱堂戏的。 封锐直接跟她说,我在对门。并不隐讳。 莲藕倚在防盗门上落泪。她拼命咬着卫衣袖子,看猫眼,看到半夜,并没见到封锐的影子。 但他说在,就一定会在。 莲藕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又看,仍不舍得删。 她比我还年轻,莲藕想。封锐包她时,就立过条件,说她是老大,但一定会有老二。老大就老大吧,她豪爽地说,老大挺威风的。小的若不听话,还可以帮你打一下立立家威。 封锐抬起她的手,摩挲两下,放下,说,你的中指是长得比较长。 现在莲藕明白了,再拿十副熊胆给她吃,她也是不能打的了。 封锐凌晨进了她的屋,莲藕睡不着,听见响声,坐起来。待到封锐换了鞋,她又躺下,她很纠结。 封锐喝了酒,莲藕咬住手背想,果然不一样,连酒都喝上了。在这可什么都不敢吃的。 封锐未洗漱就上了床,天还不凉,床上只有一床薄凉被,封锐把手伸进薄被里,摸到了莲藕的后背。 莲藕心里颤了颤。要是永远这样,多好啊。 莲藕睡过了头。 醒来时旁边位置已经凉了,她滚过去,把地方捂热。 这个二号,叫“芒果” 对门开门关门的声音,莲藕一咕噜爬起来,拖鞋来不及穿,光着脚去掀猫眼,只看到一抹红色的身影。莲藕打着精神回头看了看表。 她接连观察了她几天。 这个二号叫“芒果”。 芒果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出门,晚上七点准时回来。她酷爱红色,出门时,红风衣,红毛衣,胸襟大敞,胸前的两个扣子从来也不系。喜欢下楼梯时撩撩头发,便露出那涂了黑色的长尖指甲,从不化眉毛,但化唇,唇也是几种颜色调成的接近黑色。莲藕猜她的内衣也必然是成套的红色。 晚上的芒果出门倒垃圾,天还不算冷,可她裹得严严实实,头上戴顶宽沿帽,拉得极低,手也习惯性地插进衣服里。 莲藕很快地把自己的内衣全部换成了肉/色。 莲藕猜了猜芒果的职业。 周末封锐过来,拿来一本画册,莲藕依过去也看了一眼,芒果在上面,原来她是艺校的学生。莲藕咬了口苹果,让汁溅到了自己的脸上。 不怕胖了?封锐问她。 我拿它当晚饭,莲藕说。 封锐把画册放进了公文包。他来莲藕这儿的时间已经一分为二。而且开始不规律,有时半夜,有时凌晨。 莲藕拿了几袋瓜子去敲芒果的门。 芒果刚洗了澡,穿着白色的浴袍。莲藕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她还有白色的衣服。 芒果坐在她对面,莲藕很快镇静下来。她把瓜子放在桌上,看见芒果拿起一个烟斗,熟练地装上烟丝,点燃,开始吞云吐雾。莲藕也吸烟,但从良后,她专心致志对封锐一个人,努力地在减少这些恶习。封锐也抽,偶尔也让莲藕陪兴,可莲藕知道,这意义不一样。 今天的芒果,让莲藕当头一棒。封锐宠她,明显比自己多。 芒果放下搭着的腿,内里详情坦然无遗。 莲藕扭开了脸,看向别处。这屋子装修简单,看出居住者并不怎么用心来布置,有几本挺厚的书就随意地放在地上,桌子上放着吃了一半的披萨,玻璃瓶里插着一枝半开的玫瑰,衣服也不挂,莲藕觉得芒果是只花瓶,封锐对她激情过后,也只有空剩一具皮囊了。 芒果开始当着莲藕的面穿衣服,大概有十几分钟的功夫,她是一丝不挂的,一直在往身上抹护肤油。莲藕嗅嗅,这味道挺浓的,不是封锐喜欢的清淡型。可她不得不承认芒果的身材很有诱惑力,她的皮肤不白,但相当紧实,连那两只红尖尖,在她自己的拨弄下,也翘得挺拔。莲藕觉得自己若是个男人,早已经坐不住了。 裸秀一番后,芒果开始找内衣,这一幕莲藕没看到,她已经热着脸告辞了。 芒果的衣橱里只挂内衣。全是黑色的,带蕾丝。 防盗门咔嗒声完后,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身材,然后用瑜伽动作在自己的小腹上印了一个红唇。 莲藕回家开始做面膜,手上,脖子上,全部涂满厚厚一层,她觉出了自己的老态。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才十六岁,那该多好啊。 莲藕开始去游泳。她水平不高,只在浅水区活动。游泳馆离着她住的地方两站地。其实小区里就有一个游泳馆,但莲藕怕遇见人。 游了没几天,碰上了芒果。芒果在深水区。 浅水区有个教练在陪练,几个大婶级别的人在学习。教练教了几个动作后,重复了一遍,然后自己也游了起来,不过一会在深水区,一会在浅水区。大婶们练了练后,都先后呛了水,不再练了,开始围着教练看深水区里的人鱼表演。人鱼是芒果。 芒果的泳衣简洁得不能再简洁。下身那片小花布算是个装饰。 上水时,莲藕看见了她的臀根本没包住,露出了上面的纹身。 鲜红的花儿,带着刺,明目张胆。 莲藕压了压自己的小腹,又给自己加了两圈的活动量。 ……。 封锐跟惠圆在一个办公楼。 惠圆很看不上封锐。 封锐的私生活包得很紧,惠圆看不上他的工作方式和态度。 同一栋楼,会有很多公共区域相通,每家公司都会节约成本,遇上什么活动,都会把这公共区域充分利用起来。封锐和惠圆的公司都这么做过,封锐做的时候,惠圆觉得很正常,公共区域大家也都是费用平摊的,平时大家用一下也理所当然,只要别冲突协调好别影响别人就好。 惠圆公司办文化节的时候,邀请了不少名人和文士,当天的排场搞得有些大,捧场得多,员工也积极,正当大家高高兴兴的时候,封锐就站出来说,太吵了,影响到了他们办公。 惠圆讨厌这种刺头。 结局是晚上老板又专门赔了一局酒。从员工福利里抽了成。 惠圆又讨厌上一层。 第二天在楼下碰见,这栋办公楼有四个电梯,其中一个是货梯专用,另三个是客梯。办公楼分ab座,理论上三个电梯都能到,但a与b座间有一座廊桥相连,惠圆的公司在b座,如果不赶时间,花十分钟走过去也无妨,但这天惠圆眼看要迟到了,最先的电梯开了,封锐已经占住了,惠圆不能等,只得也跟了进去,封锐朝她一笑,惠圆当没看见,离他远了点站着。 封锐觉得这女的有点小心眼。 隔天,惠圆坐的公交车半路上趴了窝,不得已打了车,又碰上电梯爆满,她乖乖排队。排到只有不到十分钟才坐上电梯,发现封锐又夹在人头里,这次他没笑,惠圆隔着两个人头看了看他吊儿浪荡的样子。刺头,扎眼,恶心极了,她想。 出了电梯,惠圆还得跑,高跟鞋嗒嗒嗒地留下一路声音,封锐瞧着,这风风火火的女人,实在不是他的菜。 封锐换了副蓝牙耳机,旧的扔进了保险箱。 比起小时候,他现在对这些设备已经不再恐惧。 翻了两页纸,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惠圆。对于十六岁就被培训得对女性的身体构造和使用比对自己还要熟悉的封锐,惠圆前面是飞机场,后面是平板,诱惑力相当于一颗大白菜。 柴禾妞?卖火柴的小女孩? 想到这两个名称,封锐抑制不住地放声大笑。 莲藕给封锐发了张图片,封锐立即删了。他随后用另一部手机打开一个app,给芒果发了段语音。 中午,惠圆到廊桥小憩,又看见封锐半死不活的样子。凳子是s形的,他伸腿在上面,等于独自占据了一张。惠圆常坐那儿,因为可以晒到阳光。别人都怕晒,惠圆不怕。 封锐的头发被挠乱了,眼神迷乱,吸支烟。 惠圆觉得这个人自带一身晦气。 她捧着半杯咖啡,站在鱼缸前,没有坐。 如果自己要找的人也似这般,她会毫不犹豫地一刀见血。 惠圆练了很久,以前她不敢杀鸡,现在她只轻轻一划,鸡立马血流如注,倒地毙命。后来她开始练习杀兔子。 兔子是种可爱的动物,一般人下不了手。惠圆也是。 前段日子,她办事路上买了一只,不大不小,毛白白的,眼睛红红的,煞是可爱。惠圆在公交车上隔着兔子笼伸了伸手。 抓小偷,抓小偷,有人喊,惠圆只得把兔子笼放地下。 她在进公司前把兔子放进了垃圾桶,并摆成它睡觉的姿势,抚了抚它脖子处的白毛。 很柔软,惠圆想,原来这就是兔毛的感觉。 惠圆接连又买了两只灰兔和一只白兔。 那天不小心把血滴到了大堂。 她倒出两粒益达,嚼了嚼,推开玻璃门走出去。 大堂左边通道尽头有个卫生间,主要是保洁和保安等物业人员在用。惠圆进去洗了个手,把一柄小刀拿打火机烧了半分钟,冲了冲,扔进了废纸箱。 她没什么好害怕的,只是让自己形成习惯。 这天,封锐喝了莲藕现榨的半杯橙汁,把她翻倒在沙发上,用的是莲藕发的图片的姿势,刚进行到一半,门被梆梆梆地急敲,封锐只得合上衣服去看,是芒果,雨淋管断了,打到了窗玻璃上。像个穿夜行衣的人在那吊来吊去的,让她害怕。莲藕在沙发上没起身。 封锐在对门忙了一晚上。 这个月,封锐满打满算才和莲藕三次,前两次,封锐鼻塞,莲藕没敢太让他用力,这一次,中途又给打断了。 莲藕喝起了菊花茶,加了两大块黄冰糖。 她在台历上用唇膏圈出了三个数字,最后一个打了个x。 芒果早上出了门,莲藕跟在了后面。 连续一月,没什么收获。她知道芒果爱喝奶茶,总爱点大杯,爱用牙咬吸管,咬得稀烂。莲藕买了一包老鼠药,又偷偷扔掉了。 莲藕痛经,封锐给她买了益母膏,然后大翻芒果的牌子。芒果高兴时爱唱歌,莲藕听见对门的门一周内不止二次响起,大约半小时后,芒果就成了一只喜鹊。莲藕把暖手宝捂在肚子上,觉得有只老鼠在啃她的脚心,还偷了她的粮食,她把放在荷马包的耳机拿出来戴上。 痛经不见好转,莲藕问封锐,封锐让她去看中医,给她介绍了一家诊所。莲藕害怕看西医,西医总要脱衣服。莲藕现在不想让别人看她的身体。 封锐包她第一晚,让她脱光了衣服。关掉了大灯,只在一只台灯的浅黄里看她。封锐没动她,让她第二天去医院做检查。拿到检查报告的时候,封锐才像头饿狼一样将她尝了个遍,也不再关灯,莲藕觉得很享受,也很快活。后来,她发誓,只在封锐面前脱衣服。 诊所没有牌子,只挂了一幅毛笔字,莲藕不认识,她走进去,蒙了条纱巾,出来一个戴眼镜的人接待她。莲藕说来看病,接待人让她稍等。不一会,原本像是一堵墙的地方拉开一个格子,戴眼镜的人示意让莲藕把手臂伸进去。 内里的人什么样,莲藕看不到,也不望闻,也不发出任何声音,莲藕只觉得对方是男性,诊脉时有力,手指触及她的手臂能感觉到热量注入。她也安静地坐着,不问东问西。诊了十几分钟,松开,又换了只手,很快松开。莲藕抽回有点略麻的手臂。 水笔写就的药方给了戴眼镜的,很快格子关上,又重新成为一堵墙。 莲藕坐在这墙下等药。 天亮前,莲藕拿了只酒瓶放在门外 眼镜看样子是药剂师,中药抓得又快又准,还问莲藕需不需要帮煮药?莲藕摇头,她现在最想找点事来干,煮汤药给自己喝,在此下,最正经不过。 第一剂喝下去,莲藕晚上排出一堆污血。疼痛也一日渐一日地在减轻。她严格遵医嘱,每日认真煮药,喝药。封锐闻到药味,过来小坐,看到莲藕的药渣还在一包一包地留着,说,这东西不赶紧扔远远的,还盼着下次病得更重?莲藕马上蒙上纱巾,到小区最远的一个垃圾箱去扔。 喝了一周药后,莲藕去复诊,重复了上次的规矩后,这次给她开了一月的药,眼镜出来把捆药的麻绳结递给莲藕时说,严禁行房。莲藕低着头退出了诊所。一个月不能行房,她心情有些灰落。但有病不能不治。封锐最忌讳。 莲藕听见芒果叫了个外卖,又是那种隔着纸盒子都能闻到味儿的披萨。莲藕咽了咽唾沫。她在忌口,为了能够让病早日祛根。 这么大寸的披萨,一个人吃不了。莲藕问过封锐,封锐说晚上有事。 煮药喝药期间,莲藕迷上了侦探小说。 芒果晚上出门扔垃圾的时候,还扔了个破花盆。莲藕记得她家没有土花盆。 封锐果真在公司加班。莲藕试着与他视频时,封锐竟然接通了,但镜头只闪了个他的办公椅后就黑了。莲藕放了心。蒙上纱巾,提着一包药渣出门去扔。她在小区里绕大圈。 封锐关掉视频后,眉皱了皱。 办公楼的电梯要维修,提前贴出了通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记得这事,下班前赶紧结束工作下楼,因为电梯七点停运。只剩下这百分之一的俩鸟,封锐是对这些贴墙上的通知从不上心,甚至都懒得看一眼。惠圆是同事告诉了她,她给忘记了。等她下班前去卫生间拉了个肚子,回来发现屋内只剩下她的机器还在运转。她想这外卖真不敢随便吃了,吃一次闹一会,自己还不长记性。她坐下准备再捱一会,确定肚子不会再拉再走。这个点出去公交车也反正挤不上。 干坐无聊,惠圆下了个视频来看。不知不觉混过了七点。关掉大灯和机器,惠圆准备去坐电梯。 走过廊桥,看见幽暗的人影,惠圆一惊,没等她喊,封锐先坐了起来。惠圆在心里咒骂了一句,然后快步向电梯走。 结果……原本显示楼层号的屏幕上红惨惨地亮着:正在维护……暂停使用。 惠圆又返回廊桥,她又想拉肚子了。 封锐看着她去而复返,觉得莫名其妙,楼梯就在安全通道那儿,绿色的指示,大大的,他想这人脑子可能有点缺弦。 惠圆跑起来依然风风火火,甚至这风都吹到了封锐面上。封锐切了声,惠圆没理,她怕自己坚持不到卫生间。 封锐不走是因为他打过电话,维修人员告诉他,大概十点就维修好了。十点?封锐想,还不晚。 他的双腿是留着出其不意侧踢的,给人致命一击,不是留着走楼梯的。所以他坐在廊桥那儿数鱼缸里的小鱼儿。 鱼缸刚换过了水,前批也就是惠圆那天中午看到的鱼已经因种族互相厮杀,全部牺牲了。物业又新换了一批小型热带鱼,叫红绿灯,说是性格温和,不好争斗。这次没敢再放杂类。 惠圆在卫生间呆得脚快失去知觉了,没排出什么,可肠子感觉依然在绞着拧着,她咬牙艰难地穿好衣服,净个手,心想莫不是穿孔了?可纸上没血,应该还有救,赶紧去医院。把包斜挂肩上,慢慢扶着墙走。 捱到廊桥上,额头已经疼得冒了冷汗,惠圆停下拿手摸了摸,汗和额头是凉的,而小腹更凉。真是要了命了,她低喃。她扶到了s形凳子的边,也不管有没有障碍物,就坐了上去。 封锐看鱼出了会神。他的脚被压住了。他嫌弃地抽回来,并飞快地一脚把惠圆踹了下去。惠圆扑通到地上,好久没起来。 封锐人性未失,问了句?怎么了? 肚……肚子疼。 来了?封锐戏谑地露出一笑。 若平时,惠圆肯定会说,来什么?你妈来了?还是你舅妈来了? 但今天,惠圆疼得厉害,一脸发白。没力气吵架。 封锐想,女人的毛病,他不想多管闲事,死了下地狱也不会少捱上一刀。 有朋友吗?打个电话?他换上吊儿浪当的样子说。 惠圆摇了摇头。 封锐觉得跟他太像。他微微俯了俯身,看见惠圆费力抬起的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封锐起了一丝怜悯。 惠圆看他靠近,费力地吐字:打……打电话……她已经开始发晕。 封锐把她身子稍微往上抬了抬,背在了自己身上。 去医院,他说。 惠圆无力地趴在封锐背上,封锐背她下楼梯。他的步,很稳,也很快。这一跑一颠地,让惠圆缓解了些疼痛,她看到了封锐的发旋,看到了他大而厚的耳垂。 封锐觉得惠圆的身材不咋样,还这么瘦,骨头硌得他都疼。 他把她放进车后座,找了最近的医院,路上没有闯红灯。 挂了急诊,封锐跟医生说肚子疼,惠圆虚弱地补充了一句:拉……肚子。封锐转头看了惠圆一眼,像是她说了什么令他惊讶的话。 惠圆得了急性肠炎。吊了水。 封锐知道结果后就走了。医院的味道让他窒息。 他在车里变得狂躁,回程路上猛按喇叭。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他。他回到了只有他自己的房子。厚重的宝蓝色天鹅绒窗帘始终拉上,封锐把头浸到凉水里。那些暗里的妖魔持续追着他。不杀他,看他挣扎,看他奄奄一息,或者看他破网而出。 等他破网而出了,又重新换了张网,更大,更结实。 头发上的水一滴一滴,滴到了衣服上,封锐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烟很劣质,不一会就烟雾腾腾。 他打开蓝牙,慢慢地调整自己。 惠圆的水吊完了一瓶,接着又换上一瓶,她的肚子不再绞痛,想想封锐的善举,觉得不再面目可憎。明天见了他,可以考虑说声谢谢,主动说,惠圆想完,就安心地睡了过去。 封锐连着两天没来公司。 惠圆早上没碰到,中午在廊桥也没碰到,她甚至特意到他公司门口看了看,前台见到一伸头一探脑的可疑样子,问她找谁?封锐在吗?惠圆直接问了出来。前台打了个内线,告之说没来。 早知道要个电话号码了,惠圆想。算了,她边往回走边安慰自己,大不了请他吃个饭吧。 封锐在静室里关了自己两天。 第三天,他走出来,脸上一层青胡茬,他拿剃刀慢慢给自己刮掉。换衬衣的时候,把臂上的创可贴撕掉。在路上时,给莲藕打了个电话,关心了一下她的病情。莲藕诉苦说,嘴巴全是苦味,还有,就是想他啦。封锐说良药苦口,晚上去看她。莲藕立马像喝了口蜜。 封锐从地下车库直升到了他的楼层。而惠圆,正要去报帐,去了老总办公室。与谢谢,再次擦肩而过。 莲藕从下午就穿着整齐地在家等封锐。封锐来得颇早,莲藕看他眼窝有些发青,不知道是熬夜了,还是肾太用功。她把一碗莲子粥搁桌上,说,听说枸杞有补气的功效,我现在吃素呢,快跟姑子差不多啦。不信你尝尝。 封锐盯着她一双眼看了会,眼里含着怨气,封锐捧过莲藕的脸含了两口,端起碗尝了尝这莲子粥,有苦有甜,他说,你现在爱吃苦了? 莲藕把嘴唇翻出来给他看,有几个白疮在里面,封锐又把粥碗给莲藕吃。莲藕哼了哼,封锐捏住她的鼻子喂了她两口。莲藕一时恍惚。 温情给了莲藕,而睡觉,封锐又到了芒果那。 莲藕头顶在防盗门上,不停地对自己说:再忍忍,再忍忍。 差不多的钟点数,芒果又变成小老鼠来偷莲藕的粮食,咬她的脚底心。 莲藕有了恨意。 草药快吃完时,莲藕又去了诊所,这次只是嘱她在下月经事来前再来。莲藕想问问如何保养身子,舌头打了几个滚,又咽下去。这事急不得,她知道。 莲藕买了只烤鸡回来。打开防盗门前,她故意把纸包打开闻了闻。她在小说里看到像芒果这类人是经常节食的,有人还因为节食过度造成器官衰竭的。莲藕想芒果如果是这种结局,她定会到她坟头大哭的。 她思量着封锐的时间,找出一瓶白酒,撕了一只鸡翅膀,一个人品味。屋里的药味还在,混合了酒味,显得热烈起来。莲藕喝到半醉,烤鸡也吃了大半,她打着饱嗝,把鸡骨头随手扔在了门外。 封锐不会知道她吃药的时候喝酒的,只有芒果,会注意她吃了肉。她不知道芒果会不会告状,即使告状,封锐也不会来查她。这是莲藕的江湖经验。她想好好睡一觉,这两天对门吵得她睡不好,最好梦里能碾死一两只老鼠,她会很开心。 莲藕睡到屋里黑漆漆,看不到自己。她没有做梦。醒来头微微有点疼。她听见芒果出门了,迅速跳到门口,芒果正抱着一大捧花出去扔。 鲜花?封锐从没送过她。倒买过首饰。首饰,莲藕是喜欢的,如果封锐也送她花,莲藕想她也是喜欢的,甚至更喜欢。 芒果回来时在门口跺了跺脚,天干物燥的,莲藕想不通她为什么,芒果又蹲下身整了整鞋带,莲藕想她肯定看见了那包鸡骨头。 天亮前,莲藕又拿了只酒瓶放门外。 她留着男人样的寸头,穿黑皮夹克 惠圆去参加了场婚礼。宴席开场时她发现,同学的妈妈是办公大楼的保洁。惠圆没出声。 直到隔了两天惠圆一抱的资料在大厅撒了个天女散花,同学的妈妈将她认了出来。啊,惠圆惊呼着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阿姨,原来是你啊。不好意思,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一番热忱交流,同学的保洁妈妈认为惠圆不端架子,一身的朴实。 从此以后,惠圆经常到她的小工作间里换衣服。时间久了,知道这栋办公楼里很多的小道消息。 惠圆也常从公司拿些速溶咖啡下来,同学妈妈不喝,另一位保洁喝,他们都一致认为惠圆通人情,心里热乎,好相处。 惠圆早上得到了一包喜糖,一包喜果。她知道谁送的。喜糖立即在办公室分了,喜果拿去找封锐。封锐在开研发会,托了他部门同事带了进去。 封锐不吃喜果,只抽走了上面的条子。条子上留了惠圆的电话。封锐存在了固定手机上,想了想,又删了,改到了另一部手机上。他没主动联系惠圆,惠圆等了等没消息,想自己肯定又自作多情,也就冷淡下来。 在电梯里再遇上,惠圆虽不冷脸相对,但也不再想说“谢谢”。她错开以前坐电梯的早晚时间,早上早十分钟,晚上晚半小时。果然与封锐没再相遇。 封锐依然派莲藕准时去大宅子作生活汇报。这次没视频,他让莲藕随便说。莲藕自作主张买了束花。想着见长辈,百合最保险,万事以和为贵,家和万事兴嘛。莲藕想得很完美。这次都没等她按门铃,佣人已经出来接她了。莲藕有些受宠若惊。她一时飘飘然地想,封锐对她,终究是不同的。 主人还是隔着帘子,听莲藕说话。封锐说,如果你想说十个字,那就丢五个出来。另五个给你长心眼。莲藕坐在了高点的凳子上,规矩地两手交握,她来了三次,三次的座位都不一样,一次比一次坐得高些。头一次凳子矮得犬着她的腰直不起来。而这次,莲藕能把腰板挺直了。 她说,男人呢,还是这个男人,但暖床的,却不是我了。 十八字,不算标点和中间的停顿,超过了十字,莲藕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平跟了封锐后突飞猛长。 主人说,男人,终归是男人。还是变声。 莲藕说,是,我不吃醋。 她感到帘子动了动。 这次没有拿钱砸她,给了一桶女儿红的奖赏。真得是一大桶啊,莲藕迫不及待地在街上就给封锐说。 封锐回她:提回去,慢慢喝。 莲藕问:不会有毒吗?或者掺了些什么别的?上次给你那参,都招虫咬了。 封锐说,你若害怕,等我先喝。 莲藕说,那不行,我要死在你前面。你不能抛下我。 封锐挂了电话。 佣人在莲藕走后抱着花问,插起来,还是? 主人冷哼。 佣人明白,拿剪刀把百合从头枝相断,剪成两截,分类放进了垃圾桶。 封锐拿铅笔记下了莲藕每次的成果。 莲藕回家找了几个空酒瓶,把这桶女儿红分灌进去。 酒呈琥珀色,酒味醇香。莲藕禁不住,先倒了半杯出来尝了尝,果然大宅子出来的,都是好东西,她暗叹。 封锐跟她要了一瓶,拎去了对门。莲藕脸上的酒色深了一层。 她想叫住封锐,却欲言又止。现在的芒果是个通房丫头,她早晚要把领地夺回来。 草药喝完后,莲藕没忘记去游泳。她还想报个瑜伽班,听说这个对身体塑造非常立竿见影。她已经试着敢到深水区扑腾两下了。莲藕打心眼里不想在这遇见芒果,因为芒果只要一来,就会成为焦点,而她莲藕的念头也会发生强烈的偏差,什么瑜伽塑形,她只想进化学兴趣小组,学习什么甘油,硫酸等! 怕什么来什么,莲藕没看见芒果,是因为芒果在深水里潜着。她在练憋气。莲藕又悄悄离开深水区回了浅水区。浅水区里孩子多,莲藕看着看着就又多了一个梦想。她的出身不光彩,所以莲藕也畏首畏尾。 那个游泳教练又游过去和芒果聊天。芒果开心地笑着,两人玩起了浪花游戏,后来又互相在水中追逐。游泳教练玩了个花式,芒果不会,他上去指导她,手在腰上不停地来回移动。莲藕看出了不正常。芒果没有呵斥,反而就着他的手将自己的胸往他胸膛上猛撞。身下的那点可怜布,一根指头就能挑破。 水中的大幅动作溅起了不小的水声,引来不少人注意,莲藕披上毛巾摸到了自己的手机,关闭了闪光灯。 不一会,芒果和游泳教练双双上水。一前一后,去浴室冲澡。莲藕也去了。 莲藕录了段视频,灯光明亮,一男一女在浴室里玩鸳鸯戏水。 莲藕不觉得自己可耻。她觉得芒果脚踏两只船,她当年都不敢如此违背“职业良心”。 她对封锐说,我去游泳,无意中碰到了个熟人。 封锐笑了一声,一脚跺烂了莲藕的手机,抬起她的下巴,足足亲了半分钟。然后说,以后你这屋,脏东西都不能留。莲藕抿着笑意把碎手机里的卡掏出来放桌上,然后进厨房找袋子装手机尸体。封锐手快把卡用剪刀剪了,扔进手机碎片里。 莲藕正高兴着,一时未察,弯腰装碎手机,被封锐一把扒掉了宽松的裤子。她半扭着身说:坏蛋。封锐激她:我走。莲藕却死不放手。这样的机会,她坚决不能错过。 封锐下床洗澡,路过沙发,摸出靠垫下的一个东西,折了折,放在了桌上。 莲藕重新偎进他的怀里,封锐说,你手机里的东西多,要小心处理好。别闹出事来。 莲藕得得地跑去客厅,把桌上的芯卡拿来,当着封锐的面三两下铰碎,接着说,我知道,什么门嘛,虽然你够帅,但我不想让别人看你。其它的,我明天会分开销毁。 封锐又笑了,很是温柔地说,我没看错你,还是你会办事。 这一笑,让莲藕眼里又生了秋波,心里又化开了春水。 对门安静了一天,未有人进出。 莲藕把碎手机处理完后,做了几个菜,打开一瓶女儿红。正要自斟自饮,对门咣当大响,莲藕奈不住好奇,只见芒果背了个双肩包出来,像晚上那样帽子拉得极低,手插在兜里,像要去郊游。 看了两眼,莲藕坐回饭桌,有些发愣,菜要凉了,才开始吃。 她隐隐有种说不出悲感。但她立马打住了,都是芒果自找的,她绝不会背叛封锐的。 她喝酒喝得欢畅,居然也咿咿哑哑地哼起了芒果那样的情调。 芒果走后五天,对门敲敲打打,像是房东在装修换家具。只是猫眼不知怎么变成了磨砂猫眼,莲藕看不真切了。她对封锐说要换,否则不安全,他来了都听不见可怎么办?封锐说,眼不见心不烦。莲藕执意要换,封锐说,你要连我回来的脚步声都听不出来,我以后可不敢信你。莲藕不敢再执着,索性自己也改了这窥视的毛病。 只是这三号来得如此之快,出乎她的意料。 她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因为装修的电钻还在响。 直到有天早晨,她头脸未洗,有人来敲门跟她借水,她从净水器下接满了水壶给她,然后敞着门看她进了对门。她留着一个男人样的寸头,穿黑皮夹克,个子比芒果还矮。莲藕立马清醒无极限。 三号封锐给的代号叫“鸡冠花”。 莲藕去医保城买了半斤黄山贡菊,下来看见卖梨子的摊车,又买了四只莱阳梨。什么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她不能让封锐发现她这越冒越旺的火气,她得让这火悄无声息地自己消了去。 鸡冠花没给莲藕进门拜访她的机会。她跟芒果不同,她的作息时间和出入时间很混乱。莲藕开始借打扫自已门窗,想去敲门借个梯子,怎么敲,门都不开。后来来了个送家具的,打了个电话,门开了,莲藕赶紧挤在家具缝里问,你在家啊?鸡冠花抬抬眼皮,莲藕又说,你家有梯子吗?高凳也行,我擦个门。鸡冠花不甚友好地说,我家没这种玩意,你家不是也没有吗? 莲藕乖巧闭嘴。来者不善。 碰上周末,莲藕把门留了个小细缝,不一会,闻到一股纸屑烧着的味道,接着是阵阵的尘土,莲藕赶紧把门关严实了。 封锐越来越喜欢在公司看夜景。鱼缸里的红绿灯少了几只,同类间想要活下去,也得身强体壮,脑子快。他的大脑一直在高速运转,只有这一会会,才让他稍微松懈些。他瞧着b座那仍亮着的灯光,嗒嗒嗒的高跟鞋由近及远,由远及近,封锐两手为枕,在长凳上闭上了眼。 惠圆公司接了个急单,老板征询员工加班人数,惠圆报了自己,她没抢到头一名去争头彩,也没拖到最后一名凑整数,而是让自己夹在中间。其它没排上加班的同事,不禁暗自欣喜。 惠圆在公司宿舍住,室友有点精神偏执,没人愿意靠近她。惠圆觉得她很有意思,时常会给自己带来灵感,更重要的,这个被外人称为“精神病”的室友,无形中给惠圆作了掩护。 惠圆选加班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老板口头承诺的两倍加班费,她最近收集了不少小线头,她想把它们捋出来。这个方法虽然慢,但却见效。五年前,她也是通过这种笨办法知道了她下一站应该来历城。那几个人,早已经在历城扎了根,却像漂散在大海里的针,难觅踪迹。 她从底层抽屉里拿出自己的mini,把保洁说的一些看似不可靠的消息一字不差地录上去。室友曾说,你不要半夜亮着光刺我的眼,否则我去外面喊,大家都知道你在做坏事。惠圆就把窗帘拉开,指着下面路灯下的一条长长的拖影说,你现在去,先和下面站着的那个说,他应该是个正义的警察。室友拿被头捂住了自己的脸。 那人飞快地转身跑了,被搂走两只鸭蛋 惠圆不想节外生枝,尽量不去刺激这个室友。她换了个地方耗电,又光明正大,又理所当然。六个加班的人里,只有惠圆和白天一样忙碌。她手里的照片,是翻拍多年前的,人的相貌是会发生变化的,而且这照片还模糊不清,惠圆基本放弃了。她也花钱请过人,不是个个都是福尔摩斯,虽然每家干这活的都在名片上印个很厉害的名字:“悟空”私家服务社,“乔那斯”人际关系处理所,“八大山人”……可承接服务范围:摄影,拍照,鸡毛狗碎……惠圆看笑了,八戒还是八戒,戴个金刚圈,也成不了悟空。 惠圆觉得难的,不是大海捞针找什么人,而是她对自己最该记住的这些事,竟然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她不记得自己摔过脑,只记得她有天醒来躺在豆田里,头顶上有月亮,沟渠里的水还有响声。至于什么皮鞋印,那是找到她的人告诉她的。村里人极少穿皮鞋,都要下田干活,只有重大事情,比如进城,才会穿一回子皮鞋,而且并不是真的皮,都是仿皮。救她的人还说,这皮鞋印子是尖尖的,一定是双尖皮鞋。村里人的仿皮鞋都是方头的,因为都是修鞋的皮匠做的,皮匠只有一种皮鞋模子。 惠圆像穿项链一样,一点一点织着这些零碎的杂乱的记忆。 救她的人,成了惠圆的养父。养父没结婚,是小学的一名语文老师。他带着惠圆到村里郎中家治腿。可能是因为这腿,惠圆被遗弃了。郎中给惠圆腿上抹了厚厚的膏药,另找了两条板凳腿给她绑上。养父用独轮车推着她。郎中家前面有片池塘,养了几十只鸭子,惠圆用石子打水涡,鸭子们就呱呱地朝水里游过去。养父就训斥她,坐稳喽,别掉下去瞎了这付膏药。他和惠圆都不知道这腿能不能好,但每天都会对惠圆说一句,郎中说了,再坚持坚持。 养父上课推着惠圆,下课还是推着惠圆,晚上惠圆在灯下陪着养父批作业,有时候养父改作文,碰上写得好的,会给惠圆念一段。 郎中开始给惠圆拉筋,外伤好治,难看点也无妨,但养父不想让惠圆成为瘸子。他对郎中说,你让你闺女跛了试试。郎中气得撵他俩,养父抱着瓦罐站在郎中写字桌前说,这是我的棺材板,都给你放这,这孩子无辜,你不能见死不救。郎中气呼呼地说,不是不救,我水平就这么高,不行你带她去大医院去。养父笑呵呵地蹲下,说,我就信你,别人我信不过。过了一会,郎中笑了。慢悠悠地摇了摇笔筒,说,这病去如抽丝,心不能急了。一急一躁,反而会坏了事。养父说,我不急,等她成亲前给治好了就成。 郎中却又气了:拨了拨养父的瓦罐,到她成亲,那骨头都定了型,还医个鸟,你这是成心龌龊我,把你这骨灰盒拿走。 养父把惠圆牵过来,放到郎中家的躺椅上,郎中气归气,但非常有医德,把上层膏药揭了,又重新调了药膏,给惠圆刷上,又对养父说,小心阴气,别睡潮板子。养父答应了。 惠圆觉得腿慢慢有了些感觉,不那么沉了,也不那么木了。有天晚上她痒得挠,养父扯亮灯过来,抓着她的手说,再坚持坚持,快好了。好了你就能蹦键子了。养父已经把键子给惠圆缝好了。 抻筋正骨的时候很疼,惠圆哭得哇哇的,郎中说,这娃子被你养得脾性大了些。养父说,女娃子有点脾气很好。郎中说,你打算养到几时?养父说,看缘分。惠圆有些听不懂。 惠圆十岁,养父被车撞了,被村里的牛车拉了回来。养父只是握了握惠圆的手,惠圆从他手里抽出一样东西,养父买给惠圆的蝴蝶结。沾了血,粉色变成了红色。惠圆拉着养父的手不放,养父慢慢变冷了,村里人上来拉惠圆,惠圆看见养父的鼻孔里流出了鲜红的两滩血。 养父被埋在离那片豆田不远的山坡上。学生们都戴上小白花齐齐来哭。 惠圆给养父守七。一只飞蛾不停地围着灯罩撞头,郎中来了,还有村长来了,带来一个人,朝着养父的遗像三鞠躬。 郎中替惠圆接过村长手里的东西。 惠圆上了养父的户口本,是郎中提议的,村长答应的。惠圆一直是黑/户,郎中说,那校舍的偏厦漏了,是惠老师修的,我再出点钱,把学校的地也整成水泥的。 郎中称养父为“惠老师”,他说惠老师的家产都在我这,我给封好了,你想怎么处理?惠圆摇头。 郎中说,你以后来我屋吃饭罢。惠圆又成了郎中的孩子。 你还记得你姓啥?郎中问。惠圆摇头。 那这户口本子…… 我爸才刚没了。惠圆突然坚决地说。 郎中迟疑一会,点点头,你这娃子有良心,你爸没瞎眼。你爸的东西和这户口本子你掖自己身上,明天我带你去存上。 惠圆接过来,眼泪吧嗒吧嗒地掉。 郎中继续给惠圆治腿,这是惠老师的遗愿。郎中说,治不好,你爸夜里来拿刀捉我咧。 郎中和养父是同学,当年一起上山下乡的,后来别人都回了城,只有他俩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留下了,仿佛两个孤儿被时代遗忘了,在这不知名的小地方扎了根,却齐齐没发芽。 惠圆整理了养父的东西,对那个年代和自己的遭遇,养父只字未留下。 郎中没有教惠圆认草药,他说,你以前跟惠老师怎么样,以后还按这样来。 惠圆除了上学,练腿,还赶鸭子捡鸭蛋,偶尔腾只手帮朗中研磨,太臭啦,有次惠圆说。郎中就把毛笔洗干净都挂起来,自言自语道:你们终于也退休了。郎中改成用铅笔。 二爸,惠圆一瘸一拐地进来,今天捡了十几个蛋呢。收蛋的今天来吗? 今天的蛋不卖给他,郎中说,你去剥根大葱来,一会我给你炒了吃。 都炒吗?太多了吧?惠圆抖着大葱上的泥说。 剩下的腌腌吃,郎中说。 腌腌?太少了吧?惠圆数数鸭蛋的个说。 明天你再去捡,捡个三十个再腌。 噢,惠圆有点高兴,今天吃大葱炒鸭蛋,改天又有咸鸭蛋吃,可脚刚迈两步回头又说,那吃了就不能卖钱了啊? 就吃三十个,其它卖钱。你记着就行。郎中在笔下写着什么。 二爸,我记住啦。惠圆尖着声音喊。 第二天,惠圆去上学,郎中提了两刀纸,一瓶酒,到了惠老师的坟上。 晚上,郎中又在笔下写字,惠圆说,二爸,你怎么不用圆珠笔写,铅笔你写的我都看不清。 郎中说,圆珠笔写字难看。 那你用毛笔。 毛笔都让它们歇着睡觉去了。 二爸,你真有意思,惠圆说。 孤老头子,有啥意思?郎中问。 你心地好,也不老。惠圆说。 郎中头不抬,笔未停,少拍马屁,鸭蛋一个都不能多腌。 唉呀,二爸,你现在一点也不可爱。惠圆课上学了篇课文,里面有“可爱”这个词。她喜欢这个词。 可爱?郎中对这个词仿佛很生疏了。 是呀,惠圆说,二爸,“可爱”这个词就是又讨人喜欢又使人喜爱。 郎中停下笔,把纸卷起来放进烟盒里。好,可爱,惠圆也可爱。 嗯,我们一起可爱,惠圆高兴起来。 郎中不抽烟,却爱收集烟盒,来看病的知道他这爱好,都把自己的烟盒带来。看病的桌子上靠墙那一面就排满了烟盒。惠圆又把窗台整出来,窗台上又放满了烟盒。烟盒里装的大部分是郎中的药方子。 惠圆说,二爸,这些子烟盒不防火,万一不小心……怎么办? 郎中说,烧了就烧了,脑子里都装着呢。 惠圆说,那你还写它们干什么呀? 郎中说,这铅笔太硬,我用着不大习惯,练练。 惠圆现在自己打倒立,郎中做了个架子,划上线,绑上牛皮筋,惠圆把脚套进去,双手撑地,努力抻得两脚都与直线齐平。刚开始抻一会,她就撑不住了,现在她能撑十几分钟了,抻完,她自己拿木棒槌按摩。按完,也会在郎中背肩敲敲打打两下。 二爸,你怎么也不收个徒弟?有天惠圆问。 郎中说,你爸去前,答应了给我寻个徒弟来。 你怎么不自己寻? 我们打个赌,他输了。这事就交给他办。 那现在你不自己寻吗? 我这手艺啊,不中不西,不高不低,后生们都看不上了。郎中有些黯然。 惠圆鼓鼓腮说,二爸,我来学吧。我觉得你厉害。 郎中摇头。你爸不会同意的,他说。 惠圆的腿终于给治好了,她找出养父给缝的键子,在院子里踢了两下。 二爸,你也来踢吧,惠圆隔着玻璃喊,老坐着会驼背的。 郎中不踢,惠圆自己玩。不一会她听见鸭子扑腾声,赶紧放下键子去捡鸭蛋。 只捡到九只鸭蛋。惠圆对郎中说,二爸,是不是被偷了啊?我们养只狗吧。 郎中不养狗。他不爱听狗叫。 老被偷怎么办?惠圆有些着急,小脸红通通的。 兴许掉水里了,郎中不急不慌道,或者老鼠拖洞里,有的捡就好,明天我去池边扎排杆子挡挡。 惠圆把九只鸭蛋放坛里收好,又攒了一坛了,明天收鸭蛋的就来了。 郎中扎了秸杆后鸭蛋偷得少了,惠圆早也看,晚也看,郎中不让她费这心思,惠圆觉得肯定是个人偷的,她决心把此人揪出来给郎中瞧瞧。 惠圆只猫了两天,此人就现形了。惠圆看他低下头弯下腰,隔着秸杆帐子在掏鸭蛋,她边喊着边舞着柳条子就跑过去。那人飞快地转身跑了,被他搂走两只鸭蛋。 二狗子消停了,半夜却把邻居的狗杀了吃了 惠圆把剩下的鸭蛋用篓子装了提回来,一板一眼地跟郎中说,郎中想了想说,他呀,老子娘眼瞎了,蛋青性凉,给她祛祛火也好。 二爸!惠圆跺着小脚,在厅里来回转,她觉得郎中太好说话了,这偷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不能自己养鸭子吗? 他从小被老子娘放炕头上惯坏了,四肢健全但五谷不分,手不能提,眼不能睁的,算了,几只鸭蛋,不值钱的。 二爸,你这是纵容他,我看他跑得挺快的嘛。像个飞贼。 呵呵,郎中发笑,他要不跑快,等你敲他的腿啊。 那他也不傻啊,怎么不去找活干养活他老子娘呢? 吃惯了现成的,便不想自己动手了。郎中叹叹气,他是你爸的学生,当初你爸还看中了他的机灵性,差点拉来给我。 这儿哪个不是我爸的学生啊?这个村就这么个小学,语文老师只有一个。 惠圆扎起了羊角瓣,每天自己扎,扎得不齐,一高一低,一大一小。她如果知道这个混蛋小子以后带给她的痛苦,她当年赶他偷鸭蛋时就应该把他直接推进塘里。 惠圆捡了七年鸭蛋,中间不断有小鸭/子进来,大的产不了蛋的被卖掉。小鸭/子都是跟着惠圆在床头长大的,黄绒绒的毛褪了,才让大鸭/子带着下水。有天,有只小鸭/子没活成,惠圆把它托在手心难过了好久,朝它又吹气又呼吸,希望它能挺过来,徒劳无功。 她想报考医科,郎中说,你爸给我托梦了,不让你学医。惠圆选了外语系。 临走前,郎中说,今年鸭蛋腌得多,腌了九十整,让你吃个够。 惠圆说,二爸,照顾好自己啊。 郎中送惠圆去火车站。先坐了小公共汽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汽车到另一个城市,惠圆还没坐过火车,郎中说,那就坐火车吧,放年假再坐汽车。火车站也有长途车到惠圆学校,票价便宜,就是时间比火车长。 二爸,不然我坐长途车吧,反正来得及的。 郎中不准。 惠圆隔着火车窗看朗中在站台上不走。她的泪流下来。觉得这就是“别离”了。她也舍不得离开二爸。 等毕了业,她就回来,或者,把二爸接去,惠圆这么想着。 火车开动了,郎中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再远些,就看不见了。 初到大城市,惠圆又新鲜又兴奋,她在公用电话机旁给郎中打电话,二爸,咱装电话吧,这样天天就能听见声了。郎中不装,他不爱听铃声。惠圆又说,二爸,二爸,我挣了钱给你买个手机,郎中不要,不让她吵吵,说影响睡眠。后来惠圆知道了,那些岁月,给二爸留下了阴影,什么狗叫,什么铃声,都是残害二爸与养父的帮凶。 惠圆搁下电话,就去给郎中写信,把遇到的,看见的,什么稀奇古怪的,都一古脑写进信里,信会寄到村里,喇叭会喊,郎中会去取。惠圆写了五页纸。 后来学校有个别系的同学来找惠圆,给惠圆带了鸭蛋,说是郎中托他爸来看他时给带的。这位同学家住县城。惠圆不晓得二爸是怎么认识他的。她谢了同学,却不舍得把鸭蛋拿一个出来,同学笑着说他不爱吃这个,惠圆就把鸭蛋系了起来。 没几天,这位同学请惠圆去看音乐剧,惠圆婉拒了。 她想,下次给二爸打电话时,也叫他出来转转,来看看她。 这个念头,成了惠圆永远的遗憾。 偷鸭蛋这个小子,惠圆喊他二狗子。二狗子的老子娘瞎着眼出门晒太阳,不知道怎么就歪在那儿,二狗子驼着她来找郎中,郎中摸摸她的鼻息,摇了摇头,二狗子却突然发飙,说郎中见死不救,嫌他没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娘扔下不驼走。 郎中无奈,叫了村长来,村长叫了两家人,把这瞎子娘用门板抬回自己家。 二狗子疯了,站在门板上又哭又叫,谁也劝不住,村长掏了二百块钱,大家伙又凑了凑,才拉去火化埋葬了。 二狗子消停了,半夜却把邻居的狗偷了杀着吃了。 邻居把二狗子堵在屋里狂揍,因为狗皮还在院子里搭着,上面的血都没干透。 二狗子又去偷鸭蛋,郎中也在捡鸭蛋,二狗子从背后踹了郎中一脚,把郎中踹进了池塘里。 郎中第二天从池塘里浮了上来。肚子胀成鼓。 村长带人捞上来,放到抬瞎子娘的那块门板上,放在太阳底下。水顺着门板往下滴。 二狗子已经跑了,家里的墙和炕都被砸塌了,地下掉了几枚硬币。 镇上的派出所带了县城的一个警察,在池塘周围拉了一圈黄绳,拍了脚印,问了几个村人,作了笔录,又到郎中家看了看,最后结案。 二狗子家被贴了封条,疑犯在逃。 村长问惠圆那些鸭子怎么办? 惠圆只哭,村长派了个人帮看着,鸭蛋卖的钱他帮收着。 惠圆把郎中给自己用来盛衣服的檀木柜子倒出来,把郎中的烟盒都收了进去。 放年假前,她托村长把那几十只鸭/子出手了。 养父和郎中的钱都留给了惠圆。养父不在时,郎中还在,所以是郎中作了主。郎中不在时,是他提前写好了遗嘱,盖了戳,把积蓄都存在了惠圆的名下。 惠圆想找到二狗子,问问他到底为什么?! 她没把握,也没方向,更不知从何下手,能空出的时间少之又少。虽然经济不担忧,但她尽量不去动遗产。要动,也得等到明白了才能动。 她听说到本乡有个老乡会,来打工的都会在那聚集。这话还是通过那位送鸭蛋来的同学的父亲得知的。他父亲也通过这个老乡会找过活干。 惠圆去了。东拐西拐地,没找到同学父亲说的地方。城中村大多一样,又乱又杂。每走过几家,都会有堆垃圾,有个臭水沟弯弯曲曲地绕来绕去,最后流向哪里,惠圆也搞不清。同学父亲跟她说,看见门口有几个人打牌,停辆三轮车,就是了。惠圆见过好几堆打牌的,只是没停三轮车。她单枪匹马的,不敢太冒失。 城中村的房屋都很矮,有的窗户开得又小又窄,过道和臭水沟并行,小商店还在用灯泡,上面糊满了苍蝇屎。 走几步就会看见一个美发屋,见惠圆走过,总有一个身体强壮的男人走出来盯她几眼。惠圆在路边捡了块砖头,放进书包里。 一个废品回收站熏得惠圆恶心,她没法继续再呆了,想找公交站回学校。二狗子就是这会子出现的,晃荡晃荡的,惠圆竟一眼认出了他。他那滑不溜秋的身板始终不正,像泥鳅,惠圆对他的体征过目不忘。她上去一把揪住了他,二狗子吓了一大跳。惠圆觉得像捏到了一条鱼骨头。 二狗子嘴里正咬着一个烧饼。鼻孔黑黑的,像吸了黑棉絮。他一边吃一边呜咽,你们都祸害我,都不是好人,都冤枉我。惠圆问他,二狗子,你为什么要杀郎中?二狗子突然挣脱,跳着脚说,谁是二狗子?我没杀人!说罢,朝大街上人多的地方跑,惠圆追在他后面,追了几步,明显二狗子跑得快,惠圆把鞋脱下来使劲朝他扔去。 二狗子又逃脱了。在惠圆眼皮底下。他穿双军工福利社卖的那种绿胶皮鞋,绿军装。 惠圆把鞋捡回来,穿上。她觉得自己太心急了,应该跟着二狗子,找到他的窝。现在打草惊蛇了,不知道这混蛋是不是住在这里。 惠圆把这片标了下来。她在车上坐着,走了两站,突然二狗子又冒着狗头出现了,惠圆喊停车,公交没到站停不了,她想扒窗户,几个热心的人拉住了她,以为她要轻生。惠圆只得从窗户里往外看,二狗子闪进一条胡同又不见了。 司机在紧急车道刹住车,把惠圆训一顿,因为她不顾危险把头伸出了窗外,这是引颈自杀的行为。惠圆满脸通红地一个劲地道歉。最后,她让司机开了车门,下去。 二狗子的区域扩大了,也就是说这片他也熟悉,也来,看他的样子刚才不是迷路。迷路的人不会穿胡同走小路。惠圆找了东西南北两条路的路牌,分别记下了路名。 晚上回到宿舍,她借同学的电脑在网上地图里找线索。看她这天标注的两个地方附近都有哪些是二狗子可以赖以生存的门路。 这些地方有几家工厂,几个加油站,几个废品收购站,小食店若干,还有其它的不计其数。惠圆总结了一下,凭她对二狗子的了解,此人懒,且馋,他穿的衣服不像是加油站的,先排除了加油站,小食店之类的工作辛苦,二狗子不会干,干也不长久,工厂人多好偷懒。应该是工厂。 同学的父亲也曾说,其它活不好找,只有工厂最缺人。 那么这几个工厂,二狗子又会在哪一个?惠圆苦苦思索着。 制衣厂?应该女工多。机械厂?要求有技术。造船厂?食品厂?还是五金工具?另外还有个冷藏加工。 穿胶鞋,比较邋遢,惠圆觉得可能性最大是五金工具,或者冷藏厂。 惠圆先看了看这两家工厂有没有招工。结果都在招,要求是男性:18-50岁。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其它不限。 惠圆第二天白天给这两家工厂分别打了个电话,说她有个亲戚,马上要从外地来,想在工厂找个活干,托她先给看看环境,谈谈待遇什么的。工厂人挺好说话的,让惠圆有空可以去看看。惠圆约了个时间。 惠圆折了几只千纸鹤,挂在床头 五金工具离着城中村有两条大马路,是在个临时厂棚里,环境比较简陋。招工的人说伙食好,有补助,干满一年还给投保。惠圆随意地应着,眼神却在操作工人身上扫。等她扫完了一圈,问陪她的人说,是正常白班吗?有没有加班或者三班倒什么?招工的人说加班极少,全常白班。 不是三班倒,那意思是工厂除了休息的,和坐办公室的,应该都在这儿了。并没看到二狗子。 惠圆借故去了个厕所。出传达室的时候还特意跟看门的套了几句话,让人以为她真是为她亲戚探路来的。 惠圆又去了冷藏加工厂,一进去,她就明白二狗子干不了这活。因为全是白衣白帽白口罩。 惠圆又想不能太武断,万一二狗子就是这样让人以为的,反而就是藏在这样“干净”的地方呢? 惠圆没进操作间,里面温度太低,她隔着门上的玻璃看里面人的体型。没有二狗子。 可直觉又很强烈地告诉惠圆,二狗子就在这附近,不知哪个角落里佝着。 惠圆又去了趟厕所,冷藏厂有宿舍,管食堂,待遇比五金那高出一截,惠圆想那招人肯定会更严格一些。 出了工厂大门,惠圆在这两个地方标了?号。 或许二狗子知道自己要来,躲起来了?但她这个电话打得时候很小心了呀。惠圆排除了这个可能性,更大的可能是二狗子警觉,这两天没上班。 或者他本就是两天打鱼,三天晒网。 惠圆对自己说,假设再碰上,一定先跟出他的老巢。然后再报警。 结果天公不作美,下了两天雨,还挺大。惠圆没有雨鞋穿,呆在宿舍里啃了两包方便面,作了几套习题。习题是舍友的,想出国,让惠圆帮完成了。 惠圆又去了两次城中村。走到那个废品收购站的时候,她心里慌了一下,停住了。二狗子鬼头鬼脑地推了个垃圾桶从里面出来。惠圆找了棵躲着,心里偷笑,完全对了,这种地方才是他呆的地方啊。 推了十几个垃圾桶,二狗子出来朝城中村走。一只手缠了块塑料布,一只手拿了两只烧饼。惠圆悄悄跟着。 惠圆不小心踩到了臭水沟,二狗子回头看了一下。 二狗子住在城中村最里边的一户低矮的房子里,像是中间隔出来的一块,外面的门都是用临时棚板搭的。他扯亮了电灯,也不洗手,开始大啃烧饼。惠圆想了想她曾经看见过的那个小商店。里面应该有公用电话。她慢慢退着,还不时望着二狗子的栖身之所。 惠圆想报警。 谁知,啃完了烧饼的二狗子又出来晃荡。看见了惠圆,拔腿就跑。 惠圆大喊,抓住他,杀人犯跑了。她的声音很尖,城中村很多窗户都开了条缝。惠圆继续喊,二狗子,我报警了,你跑不了了。 二狗子站住了。 一个肩膀浑圆的大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用肩膀顶开了惠圆,朝二狗子招招手。 他是个精神病,你惹他干嘛?大汉问惠圆。 惠圆握住书包里的砖,忿忿地说,我没惹他,他是个杀人犯! 什么杀人犯,大汉把二狗子的头搂着转了一圈,这人是个傻子,不会杀人。 二狗子从大汉的肩膀下钻出鬼头说,对,我不是杀人犯,我是个精神病,我不会杀人。 惠圆气疯了,她真希望自己此时有把刀,可看看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竟然没一个人出来帮她。而这来历不明的大汉,摆明是来救二狗子的。 惠圆不得不再次放弃。她在派出所门口徘徊了半个小时。空口无凭。 惠圆默默流了泪。她感到了自己的软弱无能。养父,死得不明不白,郎中,被人陷害,凶手就在眼前,却不能将之绳之于法。 惠圆觉得对不起他们,他们死不瞑目。 惠圆折了几只千纸鹤,挂在床头。 没几天,村长打来电话,先是说了说鸭/子与鸭蛋的行情,因为那几十只鸭/子到了村长手里。最后才蹦出主要目的:二狗子死了! 惠圆跳起来,头碰到顶栏上,咚地一声,浑然不知疼。 村长说,他跟着去看过了,身形,像二狗子,除了脸被烧得一团焦黑外,衣服里的身份证都合得上。 惠圆说不出话,她觉得二狗子没有死。但村长说他死了,这是事实。 二狗子不会死的,惠圆想,是谁替了他?又是谁让这横竖不像人的混蛋活着?意义何在?又为了何事?惠圆想得头痛起来。 她决定回趟家。她还没去郎中坟上看看。还有养父,坟上该长草了吧? 惠圆在村口碰见了村长,他正把几十只鸭/子往村委会大院里赶。村长颇有些经济头脑,他不让鸭/子把蛋下到塘边。每天固定时间让它们到池塘游一会,放放风,然后再集体圈起来。这样的鸭蛋一个也少不了。 惠圆发现村长又胖了一圈。她甜甜地喊了一声。 村长把鸭圈的铁钩挂上,让惠圆去他家坐,惠圆说,不了,我回二爸屋看看。村长也不挽留,说,你去看看,应该看看。有什么需要,你来家找我。 惠圆又连声谢过。 郎中家门前的台阶扫得很干净,不知是谁扫的,惠圆眼里一热,手刚拉上门环,泪就开始往下掉。 海棠树下有口灰沙缸,是郎中年轻时的水缸,九十只鸭蛋就腌在里边,除了托人带去给惠圆的,剩下的,已经腌过了。 惠圆一个一个取出来,拿瓢舀水装锅里煮。 浅绿色的鸭蛋在锅里整齐地排迭着,咕噜咕噜的水泡开始往上涌,惠圆怔怔地听着,仿佛一会是养父,一会又是郎中,在争先恐后地跟她诉说什么。 晚饭惠圆吃了一个鸭蛋,她没学历城人那样把鸭蛋从中间切开,而是在鸭蛋头上只敲了一个小孔,一点一点用筷子往外掏。很快掏到了蛋黄,有黄油向下流,惠圆拿饼卷了个葱叶,把鸭蛋碾进去,大葱叶有些辣,惠圆又流了一脸的泪。 她终于知道郎中为什么爱给她炒大葱鸭蛋了,一炒,葱辣中和掉了鸭蛋的腥,不难受。郎中不爱生吃葱,他的习惯,一直与本地人格格不入。 惠圆早早闩了门,在床上躺着。 她小时候很害怕一个人呆着,所以养父会让她陪着改作业,直到她熬不住,头比瞌睡虫,养父才把她抱去睡。成了郎中的孩子后,不仅腿治好了,胆也渐渐大了。惠圆慢慢在脑海中整理以前的片断。 偶尔会有人走路的声音,或者狗叫声,把她的整理打断。 床上的一切,还是她走时的模样,惠圆把被子揪过来盖在身上,走了几个月,被子也没有潮味。她想起了当年死去的那只小黄鸭,郎中让她埋在了海棠树下。她伤心地挖坑,埋土,难过地不行不行的,郎中说,莫哭,你要习惯这种离别。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也莫哭。你爸定是寂寞了,召我早些去陪他。 她竟然真得没哭过郎中。 惠圆羞愧地咬了咬手尖,抹掉了流到脖间冰凉的泪水。 晨起惠圆房里的窗玻璃上结了霜花,她拿起自己一件旧的秋裤剪开当了抹布。室温有些冷,惠圆出了门,寻了一抱玉米秸杆,给大锅里填上水,开始烘屋子。 不一会,村长打发了他的一个小孩子,来给惠圆送了一碗饺子。 韭菜肉馅的,惠圆不敢吃多。 她抓了一把自己带回来的大虾酥糖,装进小孩子的衣袋里。小孩子乐颠颠地捧着碗回去了。 惠圆坐在矮凳上继续往锅灶里添草,屋里渐渐有了暖意。她打开米缸,淘了半碗小米。邻居隔着墙送给她几棵带着红根的菠菜。 蒸至半熟时,惠圆找了两只小茶碗,装满,剩下的又加了水给自己煮。 这是要带给养父和郎中的,她在上面插了两根洗净的,新鲜的菠菜。这是本地逢年祭奠亲人的习俗。 惠圆把这两小茶碗饭装到她少时捡鸭蛋的提篓里,盖上一层布,拿了一瓶水,她特意绕过了池塘,从二狗家门前经过。门上的封条不知是被风刮掉还是人为撕掉了,一条链子锁虚虚地缠在上面。 惠圆低头看了看门前的小路,被人踩得很光滑,几束狗尾巴草还在寒风中立着,没有倒。 她稳了稳视线,朝村后的豆田走去。 这几年村里已经很少种豆子,豆田改成了玉米苞谷。但村民还是习惯称它豆田。 惠圆没碰见什么熟人,只有一个骑辆咣当响的自行车的,骑得摇摇晃晃地,从另一边路上朝村里去。野地里有鱼腥草的藤蔓,惠圆掐了几把,扎成小束。 惠圆老远就瞧见了那两座孤坟。养父一人在的时候,惠圆觉得孤,现在郎中也来了,惠圆依然觉得孤。村长说,他俩都是文化人,原本也不属于这个地方的,虽然留下了,但心里也未必是愿意的,生,不能走,死,就选个干净的高坡,来世能飞黄腾达。 两座坟呈斜角,爬满了蔓子草,惠圆不晓得带镰刀,用手去拔,蔓子草又韧又划手,上面长满了尖尖的小刺,惠圆拔累了,手也勒得满是血,她扑通地先在养父坟前跪了,从提篓里拿出一碗饭,用火机点燃了几张黄刀纸,烟雾在清晨的田野里,显得格外冷清。 第二碗饭,供给了郎中,养父捡了她,郎中对惠圆却有再造之恩。她的眼角在夜里流多了泪,已经干涩红肿,被烟雾一熏,疼得受不住。惠圆拿手臂去挡,火焰往上窜,燎到了她一点发梢。她不心疼,哪怕剪掉这一头的头发,能换个明白就行。她把扎好的鱼腥草花束插在了郎中坟上。 惠圆磕了两个头。 村长不一样,村长熟知这个村里的所有人 本地有个风俗,未出嫁的女儿不能磕头,因为一头重如千金。 祭奠剩下瓶底的一口水,惠圆喝到肚子里。喝完之后,凉意更浓。 她闭上眼走了十步,不知是养父和郎中在天有灵,惠圆竟然没摔倒。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纸灰的余烟已经消散,野草拔除,两座坟显得更加矮小,像两个小土包。 回到村子里,大部分人已经起了,有人扛着大扫帚在扫院子,扬起的尘土漫天飞舞。惠圆避过去,看见村长背着手从另一个方向过来,惠圆又避过去。 她在这个村子认识的人不多,所以人见了她,也一时想不起她是谁家的孩子。 但村长不一样,村长熟知这个村里的所有人。 惠圆慢悠悠地往回走。年根了,时不时地能闻到烤猪毛的味儿。惠圆走到养父曾经住过的屋子,屋顶已经塌了一半,墙也不知被谁推倒一面,前几年,郎中说,可以过去种点菜,惠圆照看不到,种点辣椒和小葱,都被别家拔光了。后来麦收过后,郎中又撒了点玉米种子,等到秋收时,除了路边的被人顺走了外,惠圆提前掰了两回煮着和郎中吃了。因为是甜玉米,吃起来很甜,郎中的牙,年轻时受过伤,松动了,虽然用牙时受罪,他却不拔,惠圆不懂为什么,却极少要硬东西吃,总把饭炖得烂烂的,两个人守一桌,嚼动无声。 后来,郎中不在了,养父这屋成了荒地。前茬的玉米杆茬,还在这立着没有刨起,叶子早被风吹光了,有麻雀落下来找食吃,站在光秃秃的秸杆上,啄两口,很快就飞走了。 惠圆立在没有形状的屋前,想想跟着养父这两年光景,就这样的消失殆尽。早在养父火化时,郎中和村长作议,把能烧的都连同一起烧了。惠圆当年小,说话算不得数。 她在残垣断壁前走了一圈。她还记得那只不断地扑向灯罩的飞蛾,还记得养父宽厚的温暖的手抚上她的头顶,她打着哈欠歪向他的肩膀。惠圆原先没什么感觉的情景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出来。 每到上坟的日子,郎中提前把该备的备好了,带上惠圆去。他蹲下来,或者是坐下来,让惠圆站着。他对惠圆说,女孩子金贵,膝下有黄金万两,不要轻易下跪。郎中跟养父常常有话说,一说就半天时光过去了。惠圆站得焦躁。时间久了,她对养父有些淡了,因为郎中待她如已出,甚至胜过已出。她觉得自己又幸运又幸福。但她觉得不会忘记养父,没有养父,也就没有惠圆,没有她的未来。 惠圆也在郎中身边蹲下时,郎中就停止和养父说话,带着她回家。 回到家的郎中会安静一两天,然后慢慢恢复日常作态。他不让惠圆学他,让惠圆活泼点,乐观点,开心点。 惠圆有次读了本武侠小说,里面有个很厉害的郎中,经常上山采药。惠圆问郎中,二爸,你怎么不自己采药?郎中说,采不得。为什么采不得?郎中不说,惠圆猜了好久。后来又问过一次,郎中依然没告诉她。惠圆想,可能二爸不认识新鲜的草药。虽然他对草药闭着眼摸都能摸识,但那是干燥了的,切碎了的。 隔段时间,会有个送药的来,跟郎中能聊上几句。有时天黑了,聊得兴起,郎中就撵他走,也不留饭。有次惠圆把饭做好了,端上桌,郎中也不让那人吃,送药的人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开着小卡车走了。惠圆给了他一个清蒸芋头,他也不说谢谢,只让惠圆把门锁好。睡觉别开窗。惠圆纳闷想,这人也邪性得很,天冷了自然不开窗,但大热天,谁家不开窗啊? 她回桌吃饭时问郎中,二爸,这人好奇怪啊,不让我睡觉开窗。 郎中呛了一口饭,回自己的屋咳嗽了好一阵才出来。 惠圆想养父跟郎中肯定有很多故事了,只怪自己当时太愚蠢。 她沿着几棵杨树继续走,这几棵树是村里前几年的形象工程,后来因为资金不够,只得中断了。原计划是每条路上都种满,结果只种了不到一排就歇菜了。这一排里还有几棵幼年夭折了,真正长起来的就这么几棵。村长初时很上心,时不时大喇叭广播让靠树的村民都照顾着点,后来也不上心了。 有只小土狗突然从一家院子里窜出来,惠圆把小提篓的盖布抖了抖,狗没闻到什么,瞎叫两声,又出来个五六岁的小孩子,脸没洗净的样子,嘴上啃了根油条,油条可能隔夜了,他啃得有些费劲。小土狗朝他伸出了舌头,小孩子扭扭身子,把眼睛朝向惠圆。惠圆温柔地对他说,回家去吧,外头有些冷。小孩子站着不动,惠圆走开。 她不喜欢这样流鼻涕的孩子,她小时候没流过鼻涕,可能是养父和郎中都干净,也可能是惠圆没这流鼻涕的基因。她替这孩子恨教养他的人。 惠圆想隔墙送点糖给邻居,感谢她送的菠菜。想想这样不礼貌,她敲了敲门。 邻居家热火朝天,杀鸡宰羊。案板上放着半爿猪肉。 惠圆把大虾酥糖放在里屋桌上,抄着手和邻居说话。 你知道了吧?邻居问。 什么?惠圆不知她想说啥。 那个二狗子…… 哦,村长说了。 不是这个,邻居抹了抹鼻子,惠圆感觉她似乎也有鼻涕要流下来的样子,只不过她戴着套袖,揩鼻涕方便。不是你说这个,她重复道,是昨天夜里,二狗家的门有动静。 什么?惠圆有些激动。 也可能是人混说,他家那破地方,风一吹,忽啦啦响也不是怪事。 看见人了吗?惠圆问。 谁晓得咯,那邻居也是个半吊子,怕是鬼魂,都不敢出门看。她拿了把瓜子,让惠圆磕。惠圆抓了几个放手里捏着。 她的半大小子从外头回来了,看见里屋的糖,不闻不问撕开包装就拿了吃,她拿笤头去抽他,半大小子跳了两跳,跑走前又回来抓走了两把糖。 碍着惠圆,邻居不好太惯她孩子,装着红脸的样子把糖的包装系了系,塞进碗柜里。 惠圆起身告辞。 她想过池塘看看。想想又回来,早上走过算无心,而现在再去,就太显眼了。这个村里的,全是村长的耳目。惠圆不想让村长觉得她在怀疑他,失了他的威信。 惠圆到池塘拔围帐。这些围帐是郎中插的,用的玉米秸杆。果不然,拔了不到二十根,村长背着手看似经过似的,来了。 他隔了五六步就说,妮子离那塘可远些,这天都没上冻。 惠圆抬抬头,笑了两笑,村长,家里没柴,我拔些回去烧炕,不然晚间冷得受罪。 没柴?村长一只手滑下来,难怪,那也冒不得这险,有难事你来找我说。 惠圆抱着这点秸杆离开池塘。村长的面子,她得给。 秸杆扔在门口,一松手,横七竖八,大半截是湿的,没法烧。惠圆关上门,听见村长屋前屋后绕了一大圈走了。 她脑中突然像被触动了什么机关,拴上门拴,然后又打开,她得先等着村长派人来送烧柴。 送柴的人刚一进惠圆的大门,就看见浓烟滚滚,惠圆被呛得乌眼抹黑地直淌泪,柴火湿得引不着,惠圆好不容易扒了干引草,把捡回来的秸杆放进去,屋里就腾云驾雾了。她一边感谢着来送柴的人,一边歉疚地说,不好意思,也没法让你进屋坐会,送柴的人一看这情形,光想着赶紧离开,一刻呆的心情都没有。惠圆又说,也不能老受你们救济,你看谁家有多余的柴草,我去买点来。送柴的推着推车两步跨出了大门,头也不回说,买什么呀,你沿路随便捡都够,或者直接去前面草垛拿就行,俺家的不远,你去拿吧。惠圆越发不好意思,送柴的不让她送,让她赶紧回去看火,并让她明天不够烧自己去取,他家的草垛的位置等等。 惠圆亲自看他拐了弯,回身关上门,拴上门拴,挂了锁。 把屋门,窗户全打开,跑烟。 锅里涮了,重新加水,她带的吃的不多,可也奇怪的很,她回来竟然胃口出奇地小。她想吃鸭蛋,约摸着放了点米和花生,添柴重烧。粥的香味溢了出来。惠圆把窗户全关好,插紧插销。 她先找了块布铺开,把放在檀木衣柜的烟盒倒出来,放在郎中用来写字诊病的那张桌子上。 烟盒堆了半山高,惠圆把里面的纸条全抽出来,一张,一张,展开看。 只有二十来张药方,写的是当年给惠圆治腿时的用心良苦。余下的,竟然全是郎中写给她的信。有长,有短。有的是他正在写时,被惠圆打断了,他也就不写了。改到了第二天。有时是惠圆叽叽喳喳地说了什么事让他高兴,他也就不写了,团一团,说个好高兴就塞进去。 信里有小部分是养父的遗物和他的手笔,这些郎中当年并未告知惠圆,她太小,告诉了反而会害了她。徒增危险。固是他,也未料到走得如此急促,但早就看破了生死,所以才有勇气把这些过往写得如梦如幻。 其中,一张黑白照片,惠圆看了看,不认识。看完这些信后,她又把这张照片仔细检查一番,已经发黄翘边,没有只字片语。惠圆费了好大的劲,才在底边上发现了几个小字,可能是切照片时切掉了,字只有一半,且字迹又小,惠圆模糊辨认出两个:历城。 天下小青雪,是有人有冤情 历城。惠圆默默念了念。 下午起了雾,在这个天里,闷闷沉沉的,仿佛要把什么东西压下来一样,惠圆有些担心,拿塑料布把干烧草全盖了起来。她看向西空,努力地想寻一丝光线出来。无奈,雾气遮得严严实实,颇有越来越浓的趋势。 以往的冬天,她是无比喜欢的。屋里生着大炉子,发亮的大煤块填两块进去,也没有烟气,郎中会把砂锅放上,炖些惠圆爱吃的食物。也经常地爆些粟子,常常满屋香。惠圆放学闲来无事,会把红薯,土豆放上烤,她烤得不均匀,有时候夹心生,有时候一半焦了,郎中就拿个平底锅,生的切下来,放锅里再烘熟。惠圆看着他干这些事,感觉这世上是安宁的。她有时候会迫不及待地从锅里拿一块吃着,郎中慈爱地说着,小心烫嘴,惠圆就含在舌头上张开嘴向外呼气。她觉得这样的日子以后会很多,所以大多不珍惜。经常地小脾气爆发出来,不爱做饭也不爱洗碗,郎中也惯着她。有一次考试没考好,别人都有家长辅导,郎中从不辅导她,惠圆有些不高兴。晚上不吃饭,跟郎中置气,郎中把炉子烧得旺旺的,把饭一直给惠圆热着。 惠圆最后自己想明白了,她搬个板凳坐郎中桌旁,说,二爸,我使小性子,你也不呵斥我?郎中说,你是我丫头,我想怎么惯你都行啊。可有一条,你得记住了,到了外面,别人不亲你不热你,你也勿伤害于人。惠圆拿手搓搓鼻子,二爸,外面坏人多吗?郎中说,有多少善就要有多少恶,宇宙需要平衡呐。 二爸,你研究点长寿秘方吧。我想你活二百岁。 活久了,狗都嫌喽。 二爸,我不嫌。没有你,我害怕。 好,我尽量多活几年。别怕,邪不压正。 而今,她独自一人,活在世上,倍感苦涩。 她把养父的遗物和郎中的信都收好,夹在她的笔记本里,烟盒不能留了,应该拿到坟前去烧了,可惠圆去不得了,她只得放进了锅灶里烧。一边烧,一边哭。 檀木箱子又盖上了,装进了惠圆的一些旧衣服。 早上惠圆依旧起得早,雾气已经散去了不少,天却阴着。她把锅里的水舀出来,不暖了,但不乍手,先洗了脸,刷了牙,然后开始不停地打扫屋子,院子,每一处都仔细地收拾擦洗,这一天,过得很快,惠圆手脚不闲,连郎中用的茶壶,毛笔都洗涮干净,放回原处。等她觉得累了,发现邻居已经把灯笼挂上了门廊。 惠圆取下门栓,站在门外,看了一会儿灯。别人家都是红彤彤地,只有她的地方,黑漆漆的,一片。 鞭炮劈里啪啦不断从四面八方响起,惠圆坐在郎中常座的桌前,守岁。桌上两只鸭蛋,一碗米粥,一把糖,一把花生米。惠圆点了根蜡烛,烛光一跃一跃地,陪着她。 天快亮时,鞭炮声暂时停止了,男人们要趁亮光出来前给各族的长辈们磕头,惠圆合了合眼。蜡烛快烧完了,趁未凝固前,惠圆把它摁成了个圆形贴在一张麻油纸上,搁在了笔架下面。 打开屋门,惠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凉,好通透。 她穿上厚衣服,背上自己的包,锁好门,检查一遍,看一眼,还想再看一眼,最终猛然不回头,踏开大步往前走。她小心低着头,怕触了别人一年的吉利。 脖子间感到了一点点凉意,惠圆看到飘飘悠悠地小雪花。不密集,像从天上找下来跟她玩的一样。 是小青雪。 养父曾说过,天下小青雪,是有人有冤情。 惠圆呆呆地仰起脸。小青雪飘了两朵在她的脸上。 村长站在村口。戴着一顶狗皮帽。惠圆迎着走过去,咧开一个大笑脸。 村长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红包。开门红,大吉利,村长说。你头一个。 惠圆笑得灿烂如春花。 惠圆谢过后继续往村外走,村长叫住了她,他知道惠圆在这附近没亲戚。她不会赶着大清早走亲戚。他说,我叫个后生骑摩托送送你。 惠圆没答应,也没反抗,只是一味地走着。她本来想多在四围转转,看来,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 可能要下大雪,村长跟在她后头说,早点走也好。 一辆摩托突突突地冲过来,村长避过了,也掏了个红包,嘀咕了几句。骑摩托的人嘴脸都蒙得严实,惠圆看不清模样,她也懒得猜。她乖顺地坐上后座,朝村子摆了摆手。 村长以为是朝他摆手,也回摆了几下。 摩托风驰电掣,惠圆以为最多载到她到镇上,谁知竟一路把她送到了县城。她的腿都冻僵了,下摩托时差点栽倒地上。 候车室里几乎没人,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惠圆敲了敲售票窗口,敲半天也无人应,她方看见贴了一纸通知,年初三才开运。惠圆踱到室外。雪,密集起来,真得要下大了。 惠圆到路边拦车,她想碰碰运气。如果有大年初一出门走亲戚的,或者往w城去的,那她就有救了。 过往的车都很快,有一辆看见惠圆招手,打开车窗扔了个枣花馍馍出来。打发要饭的,惠圆凄凉地笑了笑。 等到地上铺了一层白,惠圆不停地转着圈跺着脚,在她快支撑不住时,终于发了善心的一辆白色别克车在她身边停下,惠圆慢慢地挪着冻僵的腿脚歪了歪头,问能否捎她到w城?她说她要坐火车回学校。 这是一家三口,从外地回w城探亲。惠圆感谢了一路。别克车把她在外城放下,离火车站还有一段路,惠圆说没关系的,她正想走走。她本来打算把村长送她的红包送给这家人的孩子,但不知道村长包了多少钱,怕数字不合适。惠圆没送。 她张开嘴含了两片雪花进嘴里,踏雪向火车站走。路上的行人不多,车辆也都行得慢,开了双闪。惠圆的手脚在运动下,开始复苏。她把村长的红包打开,里面装了二十块钱。 她庆幸刚才没有将这红包送出去。 大年初一的票很好买。w城到历城4个小时就到了。平时站外的小摊档都关着门,惠圆在站内的小超市买了桶康师傅。 等到热水泡开,她一边吃着一边说,爸,二爸,吃了这长长顺顺,平平安安的面,我就回学校去了,你俩不用担心我,女儿我,长大了。 惠圆在火车上看了一路的雪,快到历城时,已经不下了,等她下了车,历城天气晴朗。惠圆微微轻叹:果然两重天呐。 历城站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虽然灯笼高挂,欢度佳节的标语到处都贴着,但惠圆觉得一点过年的感觉都没有。 她看见能吃的东西就买一点,坐上回学校的公交前,把村长给的二十元红包花完。 惠圆回到宿舍,狠狠地睡了一觉。醒来,她坐上环行公交,去看了一场烟花。养父也给她买过这样的小炮筒,放出的烟花品色单一,而且窜不高。但对于那时的惠圆,已经高兴得能乐上天了。 看烟花的人,并不多,相对于天上的绚烂,地上,则冷清许多。烟花表演持续了十五分钟左右。 看完烟花后,惠圆去了六合园吃饺子,热乎乎的一大盘,惠圆点的是“全家福”,各种不同的馅的饺子混在一起,共十七个。她往小碟里调和好蒜泥,香醋,热乎乎地吃着。 旁边几个包厢都坐满了,厅里也有几桌,都在大声吆喝着,酒瓶不停地碰倒,烟味,粗俗的方言和着饺子的各色味儿一齐冲进惠圆的鼻腔。她猛挑了一筷子蒜泥,辣出了眼泪。养父爱吃白菜馅的,郎中爱吃芹菜馅的,惠圆各挑了一个放在盘沿。只有,惠圆,偏爱吃素馅。 饭馆的灯箱被吹倒了,两个人出去扶,一人去找砖头,一人扶着灯箱,都不停地喊着冷。 饺子吃完,惠圆又喝了两碗饺子汤,身上暖和了。她把两只饺子小心地拿餐巾纸包了,跑到刚才放烟花的地方。空气中还弥漫着硫磺的味道,惠圆把饺子捧在手心,对天说道:爸,二爸,吃饺子了…… 一对经过的情侣看到惠圆的奇怪举动,很快手拉手跑远了。 两只饺子被摆在了石台上。很快冻住了。 惠圆回了学校,无人打扰,又蒙头大睡。 起床后的惠圆,到学校门外的小旅馆开了两个小时的房,洗了个热水澡。她洗得极慢,足足洗了一个半小时。洗完出来后,她的手指和身上的皮肤都紧了一层。她用旅馆那破旧的黑吹风机把头发吹了半干,拿干毛巾裹住,回了宿舍。 换下的衣服用凉水手洗干净了,晾在小小的窗台上。这个时候没人管,惠圆一身轻松。她把被子和床单卷起来,把郎中和养父的遗物拿出来,摊在床上。找了一本大笔记本,用过的那页撕掉,把脑海中一些模糊的东西一条条列出来。 照片…… 村长…… 二狗子…… 尖皮鞋…… 车祸…… 意外…… …… 惠圆画了个圈,核心是谁?她自己,她在中间填上名字:惠圆。 她用了大量符号代替,保证除了自己,别人看不懂。 若问姻缘,此签下下;若问福禄,此签下下 她打算找个稳妥的地方放遗物,还要不起眼。想来想去,一时没想到。 整到一半,惠圆出了一身汗,她觉得眼前发黑,好像自己要掉进一个漩涡里。想想,从柜子里找出一包奶粉,舀两勺,冲水冲开,喝了。静静地坐一会,恢复到现实中来。 惠圆拿了条红绳,把这些能卷起来的全卷成小卷,用红绳扎了,塞进了薯片纸桶。她把笔记本和薯片桶放进背包里,背着去了图书馆。她想看两本书,平静一下乱糟糟的心情。养父和郎中的一些话,又隐晦又莫名其妙,惠圆看不懂。 养父说,天晴了,我却担心了…… 郎中说,姑娘长得很好,想学医,我不让,怕她累着……你的预感是对的,我却没帮上你,我应该拦着你的,不让你去……你的鞋都破了……今年又没好好下雪,突然夜里做梦,梦见咱们去采蘑菇的情景了,你饭量比我大,总说我先死,我也没什么怕的……姑娘窜个了,肯定要超过我,你是看不到了,等我去了,仔细说给你听…… 我最近也有了预感,觉得什么东西近了……。 惠圆脑子里胀满了,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来,随便抽了两本书,图书馆里有热水,她去接了一杯,郎中最后一封信,惠圆看懂了,让她若有缘得见亲生父母,不要拒绝,听心安排。惠圆想,这茫茫人海,去哪里见?若他们当年舍不得她,又怎么将她扔到那个地方? 信末还说,真相来了,也不要拒绝,你永远是我和你爸的孩子。 孩子,真舍不得你啊,郎中说。 惠圆一页书都没看进去,她抱着头,两手交叉撑在前额,眼泪跟珠子一样落在自己的裤腿上。 不能再这样无用下去了,惠圆对自己讲,要干点什么,必须干点什么,现在,马上。她端起热水喝了两口,站起来藏到书架后等眼泪风干,再出来时,她又成了一个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了。 她按住自己不停起伏暴躁的心,努力把眼睛插进书缝的字迹里。这些书页先是一大团一大团的,接着变成小蝌蚪,最后才恢复正形。惠圆呆到闭馆时间。 我到底是谁?亲生父母在哪里?惠圆在睡不着的夜里问自己。 郎中说,养父的死,不偶然。 不是偶然,就是必然,是有人蓄意为之。这人是谁?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郎中说,孩子,你得活得开心啊。 怎么开心?对她恩重如山的两个人,都莫名其妙死了。 后来这几年,惠圆一直不开心。 那个帮她捎鸭蛋的同学一直很照顾她,只是惠圆有心事,他的细微付出也难见她展颜露笑,他考研究生时,报考了外地。惠圆知道这个消息却舒了口气。她跟在一帮人里给他庆祝,等他发现她,想挤过人群过来找她时,惠圆又溜了。她不想欠人了,她还不清啊。她更怕她是煞星,沾上她的人,都不得好死。 她宁愿孤独着,查出养父和郎中的死,让他们瞑目。 养父那时候是把她当男孩子撒着养的,连头发都是短短的,养父说,性格比身体重要,内心强大,不容易被击垮。养父肯定是知道一些什么的,否则不会着意培养她的性格。而郎中,又让她恢复了些女孩子的特质。惠圆总会想,若真有观音菩萨,许愿成真的话,她愿意用二十年的生命来换取养父和郎中的命,她也不要去找什么亲生父母,谁也比不过他们对她的好。 他们对惠圆,是真心的好。 惠圆把那些东西存进了图书馆的书柜里。图书馆有一排的小柜可以存放东西,租期为一月,惠圆每月都会去续一下,换个号码。一直到她毕业后取出来,另存他处。 惠圆又去过不少次城中村,所寻之人也真如别人口中所说死掉了,人间蒸发了一样。惠圆知道自己要改变策略。可她毫无头绪,不知道方向该往哪边转。 郎中的信,她背得都滚瓜烂熟了。有次做梦,她晚上喊了出来,被室友听见了,第二天取笑她,惠圆觉得自己又大意了。她又找些别的东西来压制内心,减淡对这些事情的印象和记忆。 不是要忘记,而是让它们沉到内心最底里,只有她自己传唤,才可以浮出来。 惠圆渐渐变得有些冷,绝情。毕业后的所有聚会,她从不参加,也一一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 很多人毕业的工作都去了更远的地方,能离开历城的都离开了,只有惠圆坚定不移地留了下来。她的专业也更适合去大城市发展,同学也劝她,不要做井底之蛙,惠圆都屏蔽了。 这些事弄不明白,她,生不如死。 有一天,惠圆在路上碰见一个人,就是那么巧了,竟然是她的大学同学。电话留了,微信加了,这个同学原来是学生会的,爱联络人,惠圆在她的帮助下,瞬间又加了十几个。同学说,你还记得那个冯林吗?惠圆想了半天不记得谁姓冯。她附和说,冯林怎么了?同学说,他研二不是出国了吗?最近回来了。在北京。惠圆想想,她毕业快五年了。 哦,惠圆说,北京离历城,还有一大段距离。够不着她。 晚上惠圆整理通讯录,慢慢一个一个把新加的人都设置了不能看她的权限后,才想起冯林就是帮他带鸭蛋的人。 原来是他,惠圆想,怎么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呢?若是她,会找个地方去养羊。 冯林属于那种顺风顺水的人。 周末同学组了个局,挨个在群里吆喝。惠圆装作没看见。 几次下来,她又被冷淡了。这正是惠圆所想。她这几天有了些新发现,正要周末去碰碰。 约她的人没出现,只是托吧台留了点东西给她。一个小包袱,里面几样小孩子用的东西。这个地方,是惠圆整个大学期间经常来的,名叫“红海棠”。 惠圆大学毕业前,没有再回到村子里,毕业后的那年清明节,她回去了。养父和郎中的坟淹没在青草里,快找不到了。她呆了半天。在县城租了辆车,坡下等她。 她碰见几个来上坟的,扛着铁锹,她借过来,在坡上铲土给养父和郎中修坟,直把两座坟都修得平滑高立,她擦擦汗,把带来的菊花恭敬地献上去。这个仪式简单,但意义有多庄重,只有惠圆自己知道。 上完坟后,惠圆病了一次。病得极凶,打针吃药都不好。连她自己都怀疑要死了,半夜撑着虚弱的身子打开窗户,想看看月亮。同住的人被风吹得坐起来,劝她劝不住,觉得她得了林黛玉一样的病,接近疯界。 惠圆咳嗽着,看着别人披上衣服,急急地出门到别处去借宿。 月亮被云层压住了,慢慢地又自己挣脱出来,她看了一会,心里清亮了许多。没找到住处的室友又回来了,硬性地把窗户给关上,说,惠圆你不能太自私了。惠圆把头偏向墙。 惠圆在医院里醒来,室友折腾了半夜也得了感冒,她喉咙疼得想翻点惠圆的药吃,喊了她几声,没响应,上前拨拉她,她嘴角吐出一堆白沫,吓得室友放开破锣样的嗓子喊醒了整个楼道的人。 你欠大发了,室友对惠圆说。所有人都拉过你一手。 惠圆无视这些,她想起了她的这个梦:先是养父和她围桌吃饭,她很饿,可桌上什么也没有。养父端着一碗白水在喝,那碗是纸做的,没有底。惠圆想动,动不了,嘴也像粘住了,张不开。接着郎中出现了,拿着几贴膏药,要给惠圆贴腿上。我腿好了呀,二爸,惠圆在心里拼命地喊,那膏药却贴在了她的脸上。惠圆隔着膏药闻到了清凉的鲜花味。有只蜜蜂飞来采蜜,蜇了惠圆的手背,惠圆把膏药撕下来,粘住了蜜蜂。养父和郎中一前一后离开了她,惠圆着急地去拦他们,都不走,都别走,我想你们。爸,二爸,回头看看我呀。 养父和郎中很绝决,都不回头看她一眼。 惠圆飞扑过去,养父和郎中虽然在走,但似乎走得极慢,被惠圆一左一右各抓住了一只袖子。可养父和郎中从嘴里各吐出一口气,袖子都轻飘飘地断了,惠圆展开手,两手空空。 惠圆的手被护士扎出了血,扎断了这个梦,护士长过来把护士训了一番。惠圆仰望着天花板,对室友说,我要出院。室友屁股上刚扎了一针,正在头重脚轻,闷声闷气地,你正在传染期,祸害了我不够,还要祸害别人? 惠圆说,是你把我送来的,你就负责把我带走,否则这住院费你要出。话说得冷冰冰。 室友张张嘴,把纸巾把鼻孔堵上,揉揉屁股,朝医务室走去。 一瓶水挂完后,惠圆扶着室友走出医院。室友把帽子围巾全副上阵,惠圆讥笑她,重症患者还出来招摇。室友把嘴包在围巾里说,惠圆,没想到你是个心肠这么硬的人。我救了你,你不谢我,反而要胁我。 我不是要胁你,惠圆说,我怕连累你。 室友撇撇嘴,自此之后不再来往。 出了医院,惠圆觉得病好很多。她下午去了寺里烧香。求了平生第一签。排队解签时,僧人斜倪了惠圆一眼,问小施主,求姻缘还是福禄? 惠圆说,请师傅开解,此签主什么? 僧人说,若问姻缘,此签下下。若问福禄,此签下下。 惠圆摇摇头,我只问平安。 隔了一道江,隔成了遗忘 僧人说,贵在平安。 惠圆双手合十,躬了躬,拿着签,僧人指引说适当布施可化解一部分噩运,惠圆离开那红色的捐款箱,扬手把签扔进大香炉里。 她只需记得签末三个字:自在心。什么狗屁签,化成灰,随风去吧。 出了寺门,一步一步下台阶,每下一阶,感觉身上轻一层,仿佛去掉一层纱衣,褪掉一却障碍。病也悄悄地没了踪影。 惠圆换了住处,换了工作,与这些之前的人隔了一道江,隔成了遗忘。 惠圆在“红海棠”多坐了会。这儿新换了装修,越来越时尚了。她以前高兴时来,不高兴时来,不怎么吃东西,她也能吃得起,她去查过养父和郎中留给她的遗产,数目不算太大,但也让她吃惊。她爱在那面椭圆型的玻璃前,看历城的山水。 历城这些年,起了很多高楼,能有这样视野开阔的地方实属少之又少了。这也是“红海棠”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 惠圆在“红海棠”从没见过老板。服务生换过不少,连她都曾经在这干过几个假期,但老板一面也未露。她对这些没什么好奇心,也不打听。只要工资及时发给她,能让她安静地坐会,已经符合她的心愿。 惠圆倒退的思绪让她还想了一个人。那个人也常来“红海棠”,但却包得严实。不管春夏秋冬,都捂着脸。几个服务生私下议论说要么长得极难看,要么是毁了容了。而且此人从不开口说话。服务生都不愿意接待。惠圆不嫌弃。她拿了张纸和笔,过去,先写了一句:你需要什么,写在这下面就可以。推过去,对方看一眼,拿手指懒洋洋地在菜单上一指。他只要水。每次都只喝一杯水。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惠圆笑笑,给他拿来一杯热水,一杯冰水。 撤单时,热水空了,冰水还是满的。 再来,惠圆就只给他一杯热水。此人并没因为惠圆的善待而多看她一眼。他的眼神很空洞,装不进什么事物。 来的次数多了,大家把他当成了摆设或者吉祥物。惠圆偶尔在领了薪水后会在“红海棠”买杯有折扣的红茶,端到椭圆玻璃下慢慢品。她不喜欢那些花绿胡哨的和仪式复杂的咖啡饮品,简单存真是惠圆的至爱。 她感到有道冲击波在身后,扭个头,发现他也坐在那里。 她又去买了杯折扣红茶,放在托盘里,压在餐巾纸下,请你喝茶,惠圆说,放下,依然回到她的位置。 他很瘦弱,感觉长年不健康。也不爱晒太阳。 惠圆想,可见这世上可怜人不少,自己并不是最可怜的。 她离开时,特意去看了,红茶还有半杯,但是他惯喝的热水杯底有一丝红印子。 工作后的惠圆学会了化妆,发型也变来变去。“红海棠”不去了,因为那段时光结束了。这次却难得地想起了他,无缘无故地占据了她的“旧时光”的核心,惠圆瞧着磨旧的桌子边缘,起了一丝难过,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互相都不认识。毕竟是个陌生人。 惠圆抖包袱时,隐隐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她放在手里捏了捏,又放到鼻子下闻闻,恍然大悟。郎中的烟盒也都是这个味道。 包着的东西是谁的,惠圆一时难判断,里面缝了个小布条,用碳水笔写着,对不起,不过,你终于长大了。我可以走了。 惠圆想想那张照片的人,小时候的样子难分男女,包袱里的东西是一个叫“妞妞”的,应该是个女孩子。为什么给她?因为她就是“妞妞”? 惠圆的头又疼起来,她不敢再深想,停止思考。这是她那一年大病后的后遗症。 她只能拿出笔记本,开始画图,找关联的部分。笔记本快要画满了,惠圆轻轻地晃晃脑袋,嚼了粒薄荷糖。 封锐给了莲藕一段视频,让她去交作业。 莲藕思虑再三,没忍住,自己先看了看。场面很火辣。拍到了封锐的胸和鸡冠花的裸背。用的姿势是她一直想尝试的。鸡冠花的叫声很狂野,震碎了莲藕的耳膜。她把自己的腮咬破了。 封锐在视频里沙哑着说,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那是鸡冠花的“厉害”,莲藕模糊了双眼。 鸡冠花的后背像抹了一层蜜,呈焦糖色。莲藕不由骂道:这个小婊子,肯定晒日光浴。封锐对她的后背很着迷,磨蹭来磨蹭去,把莲藕这位看客的火都给勾搭了出来。莲藕暂停了视频,脱了上衣,拿一瓶蜂蜜在自己的雪肌上抹了一抹,用镜子照着看效果,越看越觉得不舒服,赶紧脱光衣服冲了去。 下半场是鸡冠花伺候封锐,用的招数都是莲藕闻过却不曾和封锐实践过的。她的气血一个劲地涌上心口,恨不得把她一把拖过来先咬上十口。莲藕站着,差点失手把手机摔烂了。还好,这款手机抗摔,只是屏幕上有道浅浅的裂痕。 莲藕焦躁地来回走,闹钟响了,到了她出门的时候。她深吸两口气,冷哼,我是老大,不能小气,该端的时候要端住,让这些小狐狸先可劲地扑腾,扑腾完了逮着尾巴攥我手里由着我玩。 莲藕一路上都在想,鸡冠花的狐狸尾巴夹在什么地方。 她成了大宅子的熟客。很快有了一杯茶。只是茶的颜色不符合莲藕的胃口。有些黑陈。她不敢造作,拿起茶杯不停地在嘴边抿。 佣人时不时地看莲藕一眼。 看她时,莲藕就端起茶杯抿一下。 她把视频交了上去。不一会,听见咯咯两声笑。莲藕的汗毛竖了竖。她一向的职业预感告诉她,听笑声不如听怒吼。因为特意让人听笑的发笑人,通常很变态。 莲藕扭了扭腰,撅起一半的屁股。鸡冠花刺激到了她,让她时刻想着锻炼自己的屁股。 莲藕没得到什么赏赐。她跟封锐说,封锐给她发了个红包,接着又说手机摔坏了。封锐让她拿红包去买。莲藕有点身上长刺。 她走后,大宅主人问,茶喝了吗?佣人看看说,喝了几口。 几口?哈哈,以为躲得过?早点断子绝孙早升天,哈哈…… 佣人感到手臂发寒,把茶拿走泼到花坛上。可能经常泼茶,花坛的颜色略微发青。 莲藕回家时,封锐已经站在门口。莲藕赶紧拧两下打开门,把封锐先让进去。她刚脱了鞋,封锐就说,你上次的酒呢,给我一瓶。莲藕呯地把钥匙一扔,说,没了。我喝完了。 封锐不信,打了个响指,弹到了莲藕额头上,全喝了?也不怕有毒? 莲藕气呼呼地说:有毒我愿意,先死我。 封锐却半笑不笑地:都毒死了,就不好玩了。 莲藕想留封锐,转个弯说,你吃什么?我给你做。女儿红没了,别的酒还有。你想喝,我陪你。 封锐说,不了,人已经到了门口。 莲藕的长指甲在柜台上划出一道拉痕。 翌日,莲藕在网上订了盆芍药,收货地址填了对门,收货人叫“花花”。 她不断地刷着物流信息,等确定货已送达签收后,她关死门,把剩下的“女儿红”都拿出来,倒满两杯。 莲藕脱光了衣服,站在厅中间,慢慢啜饮尽一杯,另一杯从自己的脖颈处向下倾斜,酒顺着乳沟,流到三角地带,几滴落在秘林处,莲藕把自己全身抹匀,最后在两个乳尖点了两点,发出了一声啊后,她开始表演跳舞。 莲藕的舞姿很美。尤其在这样忘我的境界里,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莲藕想象着封锐就站在她面前。他在看着她,抚摸着她……咬她,亲她,弄疼她……她伸长了舌头,捧起自己的雪团,在两个莲蓬尖不停地亲着,咬着,发出响亮的啵啵声。亲到舌头发麻,躺到沙发上,从脸摸到肚脐,摸到脚心,每摸一处,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莲藕在模仿鸡冠花的动作,她也想让自己湿一大片,想让封锐快活得抬不起头。 她把自己的手插了进去,很快湿润了起来,手机早就对准了位置,她要拍下她看不见的地方,与鸡冠花对比。她不想输,她要把封锐赢回来! 莲藕拆了个安全套,塞满了乒乓球,塞到跟封锐差不多的尺寸,系紧,开始试验不同的体位。每哆嗦一次,莲藕会喊一声,封锐爱我。喊了十几次,她头有些小晕,一下栽到沙发背上,一腿抬高,另一腿还跨在另一边,抻到了筋。 莲藕又有了伤。试验不得不中断。下身也不敢乱碰。 她把自拍看了不下十遍,她每天都会好好地护理这块封锐独享的“封地”,封锐也称赞过“秘境通幽”,有溪流有瀑布。鸡冠花比她好在哪里?口道窄窄,颜色还不好看。但有一点,莲藕不能自欺欺人,鸡冠花“水帘洞”前的仙人草比她的茂盛,又黑又粗,而莲藕,有些发黄,能量不足,像周岁孩童长得小绒毛。 这些先天的特性不同造就了各人在男人身上的修炼火候长短。莲藕明白,三宫六院,凭得不是身体,而是心智。封锐许了她坐老大的位置,她也不能老实坐着,不闻不问。她拿起一瓶身体黄油把全身呵护完后,又着重地把自己的小黄草梳理一遍,甚至突发奇想,要辫个小辫给封锐看。 没等她调好光圈,把这苦心的“杰作”拍下来,叮一声响,莲藕赶紧把手机贴脸上。贴到耳根发烫,才意识到不是语音。她点开文字,只一句话:我记得你那儿有消炎药,给对门送点过去。莲藕喉咙根里洇出一嘴的酸涩,把舌头都泡胀了。 这儿的任何东西,他都吃不下,哪怕是空气 她把照片存好,设成屏保,把酸水吐出来,拿杯子涮了口,干脆地把自己的毛片发给了封锐。封锐给了个五星高赞。赞完后,定了个规矩:工作期间,严禁调情。他晚上把这条仔细给莲藕解释听了,这事很分他的神,他是男人,需要工作来养活他们。没了收入,只能喝西北风了。 莲藕有些委屈,却不敢说怨言,她是打死也不能回去风月场所的,可她除了这个,别的技能也没有。她也不想喝西北风。 听话的孩子有糖吃,封锐说。莲藕默默把屏保撤了。把找出来的消炎药塞进封锐手里。封锐让她去送,他脱掉鞋,准备今天歇在这里。莲藕在门边站了站,把封锐拖起来,送到对门去。 封锐很不情愿的脸孔,仿佛是被逼上了梁山。 莲藕回来拿了条毛巾蘸满水,蒙在自己眼上。 晚上,莲藕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把鸡冠花的蜜糖裸背拿刀划成了一块一块的,像小时候集市上卖的板糖一样,夹了花生,瓜子,姜片。 她拿起一块尝了尝,没有小时候的香甜味,像烤糊了的猪皮,又硬又苦。 莲藕自己吓醒了,她在梦里杀了鸡冠花。把她切成了板糖。她赶紧起来用凉水冲脸。穿着睡衣去敲了敲对门的防盗门。 门拉了一条缝。鸡冠花两眼红肿。 莲藕轻声问:我刚才做了个噩梦,怕你有事,你发炎好了吗? 鸡冠花不客气地说,你做噩梦,关我p事?大清早的,扰我春梦。砰,关门,差点挤到莲藕的鼻子。 鸡冠花比芒果难对付。莲藕只是想看看那棵芍药在不在。 莲藕攥起拳头又敲,鸡冠花很不耐,一把把莲藕拖进了门,她的劲头比莲藕大,拖进来就摔在了地板上。莲藕像个小媳妇受了训似地唯唯喏喏爬起来。因为,封锐还在。 鸡冠花穿着封锐的衬衣,下半身全敞地进卧室给封锐系腰带。封锐打了她的手一下,鸡冠花咯咯地笑起来。笑声很上扬。 你来了?封锐看到了莲藕,我时间到了,你们好好聊天,不许打架。封锐又捏了捏鸡冠花的鼻头。莲藕也穿着质地薄透的睡衣,但封锐直接从她身边穿过去了。莲藕一屁股坐进了沙发里,沙发坐垫太软,被莲藕压进去一个窝。 你不冷?鸡冠花端半杯咖啡,也不问莲藕喝不喝。 莲藕挤出一丝笑,我光顾着关心你的死活了,忘记自个了。 鸡冠花不笑。闷头喝咖啡。两腿交迭着,也是裸背一样的焦糖色。光滑得泛着蜜光。莲藕心里止不住骂一声骚货! 家具全换掉了,鸡冠花不吸烟,却嗜酒,有一个长长的酒柜立在厅中央。莲藕注意到了她穿的封锐的衬衣上,就有一圈不大不小的酒印子。她把指甲抠进沙发缝里,脸上挤着可怜的笑,鸡冠花留了她最多五分钟,就下了逐客令:参观完了,可以撤了。 莲藕被迫挪起屁股。鸡冠花在她身后说:你的屁股很性感。要多爬爬楼梯,多舒展。 莲藕想练小李飞刀。苦于不知其传人下落何方。 莲藕没看见芍药花。她把物流单翻出来,打电话过去询问。物流把门牌号地址,收货人签名等一一跟她对上,莲藕想鸡冠花把花放在了哪里? 她没去过大宅,封锐不可能几日就跟她交心交底。有一插曲是莲藕没想到的,就是鸡冠花不是傻子,她收到芍药后,以为是封锐送的,就去了个电话,封锐看到后,只说:扔了。鸡冠花二话不说就把花拔出来扔到了垃圾桶,盆都懒得搬,还放在阳台上,里面的土都被太阳晒裂了。 莲藕闷了几天,蔫了吧叽。封锐一月有几天谁也不理,谁也不宠幸。莲藕出小区独自活动。鸡冠花化了很浓的妆,胭红也扫得是艳丽色,跟在莲藕身后也出门。莲藕随意打了个招呼:出去玩啊?鸡冠花也很随性地回答:理发。 莲藕啧了一下,鸡冠花的头发短得揪都揪不到,理发,骗鬼吧。谁理发化成个妖精样?看一眼都能把人魂吸走了? 她等鸡冠花走到她前面,莲藕猫猫步,也三步快一步慢地在同条路上压脚印。 鸡冠花走了走,突然停下来。莲藕以为她发现自己跟着,正想躲起来,却看见她在大的垃圾箱前站住,拿了根小条子,不紧不慢地挑着什么。莲藕坐她背后的凉椅上看。凉椅前有排冬青,正好作了掩护,莲藕用手机作了反射镜。 鸡冠花时而快,时而捂鼻子,乱挑一通后,她停下弯了腰,似乎找到了她要找的东西。莲藕把手机朝上抬了抬,还是看不见。她索性站了起来。鸡冠花也转过了身,嘴里嘀咕着:原来在这,让我好一顿找。莲藕呆了呆,她看见鸡冠花捡到了芒果吸烟用的烟斗。 封锐说过,他挑人,不喜欢藕断丝连,包括她们之间。 芒果与鸡冠花之间认识?不不不,莲藕摇摇头。她想冲上去叫住鸡冠花问个明白,脚像生了千斤铁,扎了钉。 封锐怕莲藕把注意力放他身上,特意把这“秘密”透露给鸡冠花的。 他扔给莲藕一个洋葱,让她花费所有的精力和心思去一圈圈剥。 鸡冠花把烟斗捡回去,不过是洗净后当个装饰,而莲藕却浮想联翩,这烟斗带圆头,有手柄,这种有头有把的,与身体能扯上千种的联系。 鸡冠花不化妆,就是个普通丫头,可若画了嘴唇,那烈焰般的红,莲藕见了都会心打哆嗦。难怪封锐要喝鸡汤了,还特别说明加人参。 鸡汤莲藕还是熬了,只熬一碗,给了封锐喝。精华被男人吸收了,没滋味的鸡肉,莲藕切了青椒,加了酱汁当了午餐。至于骨头么,她则甩给了外面的一只流浪猫。 莲藕现在的风格有些许变化,开始刀不露锋,低调内敛。她总结了对鸡冠花的出手,为何节节败退,全因她抓别人的尾巴时,自己的不当也给别人抓了去。 趁封锐还没说什么,莲藕先自提勇气把自己数落了一番。封锐听了,当时没反应,下午却提前完工,亲自带她去了新开的广场专卖店买了一套最新上市的高档款内衣。款式和颜色是封锐定的,刷完卡,莲藕心花怒放。 回去换上,莲藕在洗手间不出来,脸上一团火烧云,自己感觉像羞答答地新嫁娘。封锐一腿把门顶开,只看了几秒,就把她按在了门板上。封锐两手隔着新内衣,开始抓捏莲藕,莲藕发着深情的呻吟声,封锐不脱莲藕的内裤,只用手拉开半边,伸出一根手指,莲藕啊地一声要瘫倒,封锐把下巴搁在莲藕肩膀上,对着白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的一半脸。四分之一痛苦,和四分之一扭曲。他接着用了两下力,把手指拿出来,指上带出了一团暗红物质。 封锐把指头放到了莲藕嘴边,莲藕避开,拿来纸巾抹掉。 她从洗手台上自己跳下来,脱下新内衣,换上旧的,撕开一包卫生巾。 封锐一边洗手,一边观察着莲藕的动作。 是我太招人爱,你家亲戚也想我。封锐把手放在毛巾上说。 莲藕又泄气,又懊恼,大姨妈,太赶巧。 她用身子挡住封锐,把洗手液递过去,再洗洗吧。 封锐听话地用洗手液又洗了洗。 莲藕像个小媳妇跟着封锐。怎么?封锐觉察道,要吃口香糖?莲藕用眼神乞求着。封锐却说,没兴致了。见了红了。 莲藕老实地坐得离封锐远了些。 封锐与莲藕随便聊了几句,接着接到了一个电话,只听了两句,封锐就起身,莲藕把外套给封锐披上。封锐把电话挂断后,对莲藕说,喝点姜水。莲藕点点头。 莲藕听见车响,放了心。封锐从不把车停在地下车库,他愿意在本就拥挤的道上跟别人抢位子。她到厨房给自己煮姜汤,加了两勺黑糖。她最近爱吃甜。 汤喝到一半,刚冒了点汗,鸡冠花回来了,喝醉了酒,钥匙插不到孔里去。莲藕听着好笑,也不出手相助。 鸡冠花坐下爬起,爬起坐下地在门前折腾了一会子,莲藕把姜汤都喝完了,才听见门被打开,然后咕噜一声,莲藕猜鸡冠花被绊倒了,她柔柔地伸了伸腰肢。回味了下刚才跟封锐的半篇激战。虽然没成功,但总比没有好。 封锐被召回了大宅。从离开这独立后,封锐一步也不想踏进此地。不过,他是大宅主人手里的玩具,风筝线在别人手里,这木偶戏他还得慢慢演。 封锐把车停得离大宅远,吸完一支烟,下了车,把烟头弄熄丢到垃圾桶后,才开始朝那扇大门走。 佣人早早在外头候着。面目表情跟莲藕来时截然相反。 封锐对佣人既不亲切叫喊也不点头示意,而是直接上去亲了一口,佣人蹦开,缩手缩脖子地跟封锐一丈远,时不时在前面拿眼神瞄着。封锐心里暗笑。 佣人知道封锐不喝茶,不喝饮料,直接什么也没上,垂手立在门边。 封锐掀开门帘坐下。帘后很安静,佣人什么也听不见。坐了一会,封锐出来,手里多了样东西,佣人只能看清形状,似是个娃娃锁。 封锐走出帘后,低下头看了看快拱进门缝里的佣人,奶声奶气地说,齐妈,我要喝水。佣人两手罩着脸说,您稍等,我马上去拿。 封锐可不会等。这儿的任何东西,他都吃不下,哪怕是空气。 佣人端来的是空等待,她放下水杯,追到门口送封锐,已经没了人影。只觉得那棵芍药的叶子又少了,真是老眼昏花,她叨叨自己。 帘后传来了咳嗽,佣人把封锐没喝的水端了进去。另多加了把小汤匙。 逞强!封锐笑起来,这个女人,像面镜子 封锐在车上端详这片锁片。普通的金锁片,镂空的,刻着吉祥如意。他按下车窗,让新鲜空气流进来,闭了闭眼。 封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听话,或许是他本就是个坏胎,或许是他身上的血液经过这些年真的改造了,也或许是他心如死灰,还或者是他心里其实真得怕冷,想找到这个人,一起躺进灰烬里,暖暖他自己。 他把锁片拿到金铺,让人看了一番。十多年前的东西了,因为黄金的成分比较高,金铺的人说,样式不新颖,那时候人还比较注重古朴一点。 能查到哪家出的吗?封锐问。 金铺的人摇摇头,末了说,不符合规矩的事我们不能说。但这样的东西应该很好找的。 封锐明白了,转到后角,进了贵宾室。 “玉祥斋”。老师傅拿着放大镜看了一圈后说,这工艺只有它家,当年这锁片是订制的,应该是一对。 一对?封锐重复了一句。 是一对,老师傅说,这种锁是同命锁,也叫同根锁,孩子要么是双生子,要么是非常要好的两家的孩子。 封锐从金铺里挑了件轻巧的首饰,老师傅摘掉眼镜说,先生年纪轻,却不想眼光很独特。这首饰可是独一无二啊。 封锐收好自己的卡,不以为然地轻笑。他本想送给莲藕,想想,又跟锁片放回保险箱。 “玉祥斋”早在几年前就倒闭了,后来重组了,人员也七零八落,不知所踪。 封锐拿纸把锁片拓印下来,随身带着。 惠圆连续加了几天班,眼圈也黑了,同事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冲咖啡,惠圆不敢喝,喝了本就睡眠不足却再失眠,但茶也不能喝,喝了老要上厕所。可白开水又觉得没滋味。惠圆站起来想活动一下腰。手里没东西又觉得少点啥,她倒了半杯白水走到廊桥上。一边走一边打了几个哈欠。 今天的廊桥空无一人。鱼缸的灯也灭了。惠圆在s形长凳上坐下,想起某天的某人的一个姿势,也学着试了试,好像挺舒服,她单手为枕,准备在长凳上小憩五分钟,所以另只手拿着水杯也没放下。结果一放松,五分钟变成了三十五分钟,惠圆揉揉脑袋,兀自叹道:加班真是个累人的活啊。等回去想起水杯的事,返回取,水杯在长凳下好好的,惠圆趴地下看了看,水也没洒。她真佩服自己这睡功了。 封锐沿着台阶一阶阶往下走,这么高的楼,没试着竟然走下来了。他仰起头望了望那片灯火,不知怎么,心里有点小欢喜。 这个女人,有些笨笨的,却还挺执着。明明是个圆圆的头,还要装着自己有两只角死命往前冲。 封锐没有去取车,而是沿着酒吧街去了那个小广场。他需要换一下脑境,别让大脑过早枯死。 他打开随身的记事本,浏览了下“战绩”,从上次大宅里的反应,他勉强及格。 封锐在小广场坐了一个半小时,回去取车。 惠圆与几个同事准备拼车。约了车,车也来了,小型车,坐着很挤,惠圆莫名地感到车厢里让她喘不动气,她下来吐了几口,提议拼车的同事有些尴尬地不好意思,惠圆摆摆手,让他们先走,她自己再打一辆车。几人关上车门,竟然真得不等。 惠圆看看手机的时间,缓缓头晕,开始滴顺风车。滴了十几分钟,都不顺路。惠圆叹口气,刚才应该呕在车上不下来。她略微焦躁地抱住了灯柱。 封锐看见了被灯柱拉长的那个暗影。 又孤单又可怜。 他缓缓走过去,猜这个女人会不会跟他撒娇求助。惠圆只是看了封锐一眼,嗨了一声。继续抱住灯柱在冥想。 封锐没什么乐善好施,只是心里爬满了蚯蚓,恰巧今天这一条蚯蚓爬上了心尖,扭着身子跳了一下,跳动的时候压着心脏让封锐的神经弹了一下。封锐站在一边,与惠圆正隔了她的暗影的距离,他的脚也正好踩在她影子的头上。搭个便车?他哈出一团白汽。 好啊,惠圆回得有气无力。 封锐把车开出来,惠圆坐到了后座。她报个地址,然后头一歪,准备小睡。封锐的车里很干净,什么味儿都没有。惠圆闭上的眼又睁开,问,你家在哪里?会不会很麻烦? 麻烦吗?封锐想,他就是一团麻烦。惠圆听到了三个字:不麻烦。哦,谢谢了,说完头又朝一边歪去。 这么累,为什么还要加班,封锐问。 怕失眠,怕早衰,怕该做的没做突然先死掉了,怕很多,怕坏人,怕上天不可怜我……惠圆一口气说了很多,完全不当封锐外人。 封锐觉得她是累了,没有一点防备之心了。他说,以后别这么晚,太危险。 没事的,谢谢。 到了大路上,惠圆让停,她怕室友没睡着又起来疯,封锐把车灯开着,让她下车。惠圆走了几步,车灯就暗了。封锐跟在身后走过来,说,我看见前面没路灯,太暗。送你过去。惠圆把步子迈小,拉长和封锐的时间。不过这路的尽头很快,总要说分手。惠圆忍着头晕的毛病,主动说,不如把车费给你吧。封锐说,好。惠圆蹲下先哇哇吐了几口,封锐问怎么回事,她说老毛病了,怎么不去看看?吐完就好了,没什么良药。 逞强,封锐突然笑起来。这个女人,像面镜子。 我不收零钱,脏。他说。 我给你转账,发红包。惠圆理理掉下来的头发。 我有你号码,等我加你再说。封锐说完已掉头去车上。 惠圆用脚把自己的污秽物拿土埋了埋,看看不妨碍,才放心地上楼安睡。 封锐没有加惠圆为好友,惠圆跟上次一样,只等了一天。她从钱包里找了十二块钱,跟同事轮番换新钞,所谓新钞也并不新,只是看上去略微硬挺些,干净些罢了。她想着这封锐应该有洁癖。有洁癖也好,有洁癖的男人私生活应该不会太混乱吧? 真实的封锐不如惠圆所盼。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早烂了,连骨头都黑了,只是没化成水,因为一直泡在福尔马林里。 惠圆走过廊桥,看见了封锐。他正在看鱼缸里的鱼追逐。惠圆把钱递过去。封锐的眼光在钱上停留了两秒。没接。 已经是最新的,最干净的了,惠圆说,把公司的钱都换遍了。 封锐没搭理,一手从裤袋里把手机摸出来,敲了敲,惠圆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封锐发了验证消息。 惠圆把钱捏在手心里,手机点了通过请求,开始发红包。12块,惠圆边输数字边念了念:幺贰,幺贰,我1你2呀。哈哈,她也不管封锐什么想法,自己觉着这数字好笑。他是2呀。 被说成2的封锐很快收了红包,有必要给这个神经质的女人一点训斥。他发了2块回去。惠圆以为自己刚才发多了,迅速点开,看见这个数字下写着:你丢了的东西。 有病啊,惠圆悄骂。放下手机,忙工作。 封锐却想等下文,没等来。 莲藕有一条未读消息,鸡冠花有两条,封锐直接忽略。他只看前言,便知全文。算算日子,鸡冠花也算“老人”了。 封锐在消息栏把莲藕删了,重新在通讯录里打开全新的对话框:今天加班,早些睡。语气有些老夫老妻。 给鸡冠花则回:你去蹦迪,不必等我。 鸡冠花来找莲藕借钱。 莲藕正在吃银丝面。龙须一样的细面,莲藕吹了三遍,一根一根地往下咽。如果她没猜错,封锐给她的银子不比自己的少。 借钱?莲藕继续不急不躁地吃面,银丝面坨得快,莲藕浇了点番茄汁,往常这颜色不觉得瘆人,今天鸡冠花往这一站,莲藕觉得她吃得是她的血。还带着温度。 鸡冠花两指在面碗边敲了敲,莲藕抬起头。一脸好大姐的笑意:你是应该知道的,我靠男人养着,吃穿用度说了不算。没有额外的零花钱。她的嘴角没擦,沾着番茄汁。 我不信,鸡冠花说。我改天就还你,今天救救急。 我是真想借你啊,妹妹,你是地主都没余粮了,别说我了,想请你吃碗面都没得。 鸡冠花不爱看莲藕这副装嗲死样子,沉着声说,一千总有吧?八百也行。 莲藕喝了口碗里的汤,摇头说,没有。这数目对我算大额了。我得报备。或者,你等我几天,我给你信? 哼,鸡冠花素了脸,却还不走。莲藕想起她说她要理发,大概是理了,头发快贴到头皮了,怎么不理个光头呢?莲藕暗暗惋惜。封锐就喜欢有勇气的女人,她要变成个尼姑,说不定真能兴风作浪折腾出个钱塘江呢。 莲藕慢慢收拾着碗,跟鸡冠花唠家常,你干什么花销这么大呀,我以为你就是来跟我应个急,买个酱油醋什么的,要酱油醋我这有,你先拿着用。这么多钱,可真难为我。 我娱乐项目多。鸡冠花冷冰冰地说。 呵,莲藕被凉水乍了一下,提醒说,那你应该和……他……说呀。 要借就借,不借哪来这么多废话。鸡冠花摔门而去。 爆仗脾气,莲藕用洗碗布擦着手想,娱乐项目多?莲藕觉得有什么在跟她招手。 莲藕戴上了一顶大帽子,跟鸡冠花到了一家酒吧。灯光幽暗,莲藕适应了一会。她脱离“岗位”许久了,竟然开始排斥这里的气氛。鸡冠花轻车熟路。 在吧台的高脚凳上坐下,酒保很快上了她的饮品。莲藕找了个不明显的位置,把脖子抻长,勉强可以看到鸡冠花的后背。她点了杯橙汁。 酒吧的本身温度并不热,但因为男男女女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欲火,烘得这里的温度感觉拔高几个点。莲藕的帽子有些戴不住。可她不想摘,她学着装酷。 鸡冠花喝了酒,脸色发红,更像暗夜里绽放的玫瑰 鸡冠花已经脱了外套,露出了一大片u形的裸背。几个经过的男人,都把手伸在她的背上或拍或摸一下。莲藕想起了自己。那天,本应该是她压轴,谁知却半路杀出一枝野玫瑰,硬是把她挤下了台。她穿着丝丝缕缕站在镭射灯下气得发抖。封锐解救了她,大概看到了她眼中燃烧的烈火。她握着一个啤酒瓶,很想冲上去。 封锐也可以说,救了莲藕一命。后来莲藕冷静下来,细想后果,说不定自己会血溅当场,陈尸荒野。因为这行有个不成文规矩,最忌争风吃醋。老板的安排莲藕都敢破坏,那她真是吃腻了人间的米饭。送她去地狱尝尝鬼汤,也是情理之中。所以莲藕对封锐,还多了一层报恩之心。 封锐在床上许诺了她“老大”的角色,莲藕虽知这名份有些镜花水月,但心里的却不曾将这希望破灭,她日日祷告着,愿终一日梦想成真。只要她这只萝卜还插在这个坑里,她就有帮封锐清扫门户的权利,莲藕正了正帽形,横下心,决定不让封锐的后院有一丁点的鸡屎。 鸡冠花的酒量很大,不一会,莲藕见她已喝光了三杯。她闻不到那酒的气味,凭颜色和酒保的神情判断,应该都是烈酒。第三杯时,一直坐鸡冠花旁边观战的男人还拿起她的酒杯闻了闻,莲藕看见这人的指头在酒杯上旋了旋。 贱男色女! dj开场,酒吧正中的池子里霓虹闪烁。男人半搂半抱着鸡冠花下场。鸡冠花穿了双超高的高跟鞋,鞋跟没站稳,似乎崴了崴,被男人很快扶住。 男人的手不停地在u形裸背上游离,鸡冠花的头伏在男人肩上许久,抬起时,对着男人,主动亲了一口。然后,震耳欲聋的音乐把她带得沸腾了,莲藕发现,无论鸡冠花如何蹦,男人都始终能掌控到她。 莲藕拍下的角度很暗,她跑到吧台那儿,鸡冠花喝酒的杯子已经被收走了,她有些沮丧。鸡冠花和那个男人已经在热吻,莲藕觉得拍这些照片没什么意义,上次芒果的事,封锐也恶心,她不能走老路,得想新辙。否则封锐会觉得她现在专职挖他的墙角,衬得她肚量小。 看鸡冠花的神态不到天亮难清醒,莲藕先回了家,睡好觉等她。 莲藕打开app,把这段时间的那本侦探推理小说看完。结局好凄凉,恶人虽然死了,但主角也不知所踪。莲藕拍拍脑袋,安慰自己说,小说与现实不能等同。不过里面的词用得好,比如“顺藤摸瓜”。莲藕调动脑细胞,摸鸡冠花的瓜。她好酒,粉末状的物质融进去不易被发现。封锐吸烟也喝酒,莲藕瞬间觉得封锐危险千万倍。她的“正宫”的责任感冲击着胸腔,让她恨不得把鸡冠花抓回来先掏出肠子,再审问。 看书看多的了莲藕也有了智慧,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她得撒点引子或者鸡食。 莲藕堵鸡冠花好堵,闹腾了一晚上白天有精神才怪。鸡冠花神志还不太清醒,莲藕把自家冰箱的冰可乐推在她脸上。鸡冠花打了个哆嗦。 我问你,莲藕趁她防线松散前说,你是不是惹上了什么坏习惯? 鸡冠花打了个哈欠:什么坏习惯? 你还是自己招了吧。谁也不是瞎子。男人就这一个,吸吸精,有情可原,可要偷偷放他的血,那是自寻死路。我头个不答应。 你谁呀?鸡冠花不耐,招什么?招他一上我的床就不肯下来?是他稀罕我,我可没逼他。鸡冠花拧开冰可乐喝了一口。 莲藕一把掐住了她的下巴,可乐还在嘴里没下去,呛得鸡冠花咳嗽,可乐又顺着嘴巴流出来。 鸡冠花把莲藕的手扒开,剩下嘴里的可乐噗一声喷出来,莲藕的指甲掐破了她下巴的皮,她把可乐也喷了莲藕一脸,扯平了。 自己作孽,你心里门清。莲藕愤恨地说。 呵,鸡冠花翘起了腿,谁还没个嗜好么?比如他,就喜欢抱着我啃。你呢,鸡冠花搂搂莲藕。莲藕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打掉鸡冠花的手,坐开了些。 假正经,鸡冠花不屑。 莲藕拿出一千块钱放在小几上。鸡冠花看了一眼,慢慢又喝了口冰可乐。 君子明算帐,你得给我写个条。还有,你的身份证,给我看看。别签了假名,我找谁去? 鸡冠花用嘴叨着瓶子,去找笔。莲藕看见她没穿胸罩。两座小山上下窜。 莲藕收好借条,问,什么时候还我? 鸡冠花把钱数了数,说,有钱了自然就还你。莲藕想,肉包子打狗。肉包子能回来那是狗死了。 接下来几天,莲藕在封锐面前表现得尤其雍容大度。有什么好吃好喝,都会想着鸡冠花。背地里,拐弯抹角地赞美。封锐说,你这样子,倒很适合和我一起共赴黄泉。词用得不吉利,莲藕听着却开心。 共赴黄泉,不就是相携白首,死后同穴吗?这是莲藕一生的追求。 封锐最近对情欲需求下降,他说碰上了一个大难题,要攻克,很费精气神。莲藕就把储存的西洋参全倒出来,计算着能给封锐用多久。封锐看她忙活得起劲,说,我以前顶烦喝肉汤,不过你熬得倒还可口。 莲藕的眉毛上都飞上了笑意。 封锐这是给她发了奖牌了呀。这比什么甜言蜜语都让她死心塌地。 莲藕提了个小蛋糕去看鸡冠花,鸡冠花宿醉未醒。莲藕说,心里闷得慌,过来找你聊聊。鸡冠花披了件大浴袍。看那款式,不像封锐的。莲藕心动眼不动,把蛋糕放桌上,拿出小刀小叉来。 什么日子?鸡冠花一嘴酒气地坐下。 我生日。莲藕一句话三个字,说得鸡冠花仅够听清。 那该好好庆祝啊,鸡冠花说。 庆祝个p啊,莲藕心骂,我他妈又不是真今天生的。她耷拉下眼睑,把蛋糕切了一块先给了鸡冠花,还好你在,否则我真成孤家寡人了。 鸡冠花一脚踩在椅子上,一臂伸长去酒柜够了瓶酒过来,你还喝?莲藕装惊道。 酒逢喜事千杯少,鸡冠花拿嘴咬瓶塞,这不为了你生日么? 没诚意,莲藕佯怒,欺负我不懂酒是吧?甜酒和果酒我还是认得的。你真有心,把你的好酒拿出来,我也尝尝鲜。 好酒有,都加了料的,你敢喝?鸡冠花凑近莲藕,喷了她一脸酒气。 莲藕憋住气几秒,吐出一大口,装出幼稚样:怎么不敢?你喝我就喝。今天不醉不归。说完挽挽袖子。 鸡冠花冷笑一声,甩掉拖鞋,重新去酒柜挑了瓶酒出来。 洋酒,莲藕不惧。鸡冠花挑酒的时候她的眼神可是牢牢盯住了她的,连她手指停顿的细节都没放过。莲藕心想,姥姥陪酒的时候,你娃还在尿炕呢,想蒙我? 莲藕把蛋糕上的奶油刮掉,底层松软的吃掉,端起酒杯跟鸡冠花碰了一个,嘴里还不忘说:谢谢你陪我过生日。等你过,我也陪你。 我不过生日,鸡冠花一语冷场。 你是个透彻人,莲藕恭维她。我太俗了,有时候会想不开。 你包装得好,鸡冠花说。一瓶酒,只给莲藕倒了一杯,剩下的鸡冠花自己对瓶吹。 蛋糕鸡冠花也吃了一块,她也不刮奶油,狼吞虎咽。莲藕想,她也不减肥,不过这吃相挺像猪的。 鸡冠花喝上了酒,脸色发红,更像暗夜里绽放的玫瑰花。 莲藕又去酒柜抓了瓶酒,也打开塞子,对瓶吹。 你不行的,鸡冠花警告她。 去你的,莲藕也脱掉鞋,老娘没有不行的时候。 莲藕嘬了一小口,咳嗽流眼泪。她闭闭眼,横下心。要怪,就去怪老天吧。因为封锐只有一个。 鸡冠花先喝倒了,莲藕跟着也倒了。倒了还一人抱一个酒瓶不放手。鸡冠花很安静,莲藕开始胡言乱语,说着说着跑到洗手间呕吐,她不停地用手指往外抠,鸡冠花捡回来的烟斗摆在化妆架上,莲藕扒拉下来,用脚踢到马桶后面。她继续呕,声音很大。 鸡冠花搔搔耳朵,看见莲藕趴在洗手间的门边哭。 可,可能……是酒精中毒,我,我觉得要……完蛋,帮打……120.……说完,胳膊无力地垂下,两眼紧闭。 鸡冠花猛地跳起来,手机从手上掉地上,她捡起来,却抖得按不上号。 莲藕被拉到医院灌肠洗胃做检查。鸡冠花全程跟着,最后医护人员给了她一个口罩,因为她酒气熏天。 没人告诉封锐。 莲藕醒来第一句话是:你快回去吧,别他回来了一个也逮不着。这事我兜着。 鸡冠花正困意上来,握了握莲藕的手,不再停留。 莲藕瞒着封锐住了两天院。 出院后,莲藕神清气爽,还买了艾草在自己和鸡冠花门前烧了去晦气。 封锐来时闻到了艾草味,以为莲藕哪儿不舒服。问她,莲藕说,最近看了个专家讲座,有个挺厉害的中医讲艾草的好处,我就拿来试试。封锐说,你最近兴趣很广泛。 是啊,莲藕接道,多学点总有好处的。 等封锐喝完了西洋参鸡汤,莲藕脸上泛着红用胳膊肘捅封锐,封锐知其意,这才几点?不是,莲藕说,是我给你买了条内裤。你去试试呀。 封锐把她的脸拉近,无事献宝,嗯? 莲藕拨开他的手,拿碗去厨房洗,讨厌,她说。就不兴人家对你好。 封锐带着探险的心情去看内裤。莲藕的爱荷包里拉链没拉紧,露出纸的一角。封锐先看了看这张检查单,内裤就在床上放着,标签已经裁掉了,也过了水。至于尺寸么,封锐都懒得试。 这一夜,他对莲藕很温柔。莲藕被驯服得像小狸猫一样,有爪子,却乖乖地蜷起来。 今儿天气好晴朗,人和马儿好张狂 早上天气很好,是一月来难得的大晴天。周一,封锐赖了床。莲藕也不提醒他。醒了也眯着眼。封锐突发奇想,要带莲藕去滑雪。他摇摇莲藕,让她起来收拾。莲藕忍着腰疼,找厚衣服。 为了保持战斗力,那些穿上去臃肿的衣服都被她送掉了,她站在衣柜前踌躇。封锐问,不想去? 啊?不,莲藕赶紧否认,在想用不用带相机。 封锐把脸贴近她,你脱光衣服,躺雪地上,我给你拍全套。带瓶红酒和几个樱桃。 莲藕脸上的红云又刷地烧起来。在一间屋里,隔得又这么近,还说悄悄话,莲藕觉得封锐跟她越来越耳鬓厮磨了。她快速果断地套上一件毛衣,把最厚的大衣裹上。 封锐还是穿着惯常的衣服。莲藕不禁问:滑雪不冷吗? 封锐答,有你在,不冷。 滑雪场出城四十公里。 封锐在停车场停了车,带了莲藕往山上走。越走温度就下来了。莲藕抱肩缩头。封锐还舒展了下腿脚,对着莲藕笑了一笑。他的脸,迎着雪光,分外俊美,莲藕觉得心都要像冰糖样化了。 封锐在车上时就订了间休息室。非节假日,人不多。莲藕以为封锐带着她去换装备。 封锐关上门,猝不及防先甩了莲藕一巴掌。莲藕懵糟糟地,没回过气来。封锐坐在唯一的沙发上,等莲藕接下来的反应。莲藕心想封锐是嫌她脏了,连她的手都不愿意踩一下。 自己说。封锐命令道。 这一巴掌甩得挺重,莲藕的半边脸出现了血丝红。 她不知从何说起。闷着不吭气。封锐又跺了她一脚。莲藕头磕到了壁檐上,她疼得喊起来。 给你个扩音器?封锐说。 莲藕拿手捂着头,咬住嘴唇不让泪滚下来,她知道越这个时候的眼泪,越起反作用。 还不说?封锐忍了一夜的耐性终于要爆发了。 说什么?莲藕一边反驳一边快手抓了只茶碗,不用你费事,我自已会解决。 封锐哼了一声,伸出左手托着莲藕的下巴,右手把莲藕拿的茶碗的手反拧过来,这姿势有点像仙人献桃,封锐黑瞳的深渊有波浪翻腾着,莲藕的心跳在加快。 原以为你是个好脑子,今天再把这脸划破了,你以后可什么都不全了。封锐说。 莲藕只觉得热乎乎的东西从鼻子处流出来,眼前一花,手腕似乎是脱臼了,茶碗也在不远处应声落地。 封锐的手和腿快得莲藕毫无招架之力。她趴在地上,鼻血滴下来。她不觉得痛。 我再给你五分钟,封锐说。否则你今天就冻死在这儿。运气好点,碰上条野狗,运气不好,碰上野猪,连五脏六肺都不留。 莲藕咳了咳,仰起了头,你想打死我就打死我吧,我不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那东西哪来的?语气杀气腾腾。 你能不能让我死得明白点?莲藕突然大叫,头发乱了,还流着血,像个疯鬼。 你在吸粉,还瞒着我什么?谁派你来的?也给我下了? 没有。莲藕说得斩钉截铁,我痛恨那种东西。我不碰它。 封锐把检查单摔在莲藕头上,死到临头还嘴硬。 莲藕把检查单展开,这是我的化验单,她说。跟粉有什么关系? 想好了再说,封锐提醒她。 我喝了点酒,觉得不舒服,就吐了,可能吃了点蛋糕的缘故,跟酒精发生作用了,我中毒了,然后就去医院了,就这样。 喝了点酒?封锐像没听懂。 是啊,莲藕又开始陈述,她跟我借钱,我开始说没有,挺不开心的,我想想不忍心,谁还没个急的时候,就又把钱给她送了过去,让她打了借条,然后那天我买了个蛋糕,觉得一个人吃无聊,又过去,恰好她在,开了瓶酒,我也一时逞能,也抓了瓶,俩人喝大了,都倒下了。我就犯晕呕吐。这张化验单上写什么啊,我看不明白。问医生,说我身体没事,我拿回来就随手放包里也给忘了。 化验单上有一栏写着“meth”,莲藕说她看不懂封锐不信,她若连“兴奋剂”都不懂她就会上吊了。她越滑溜,封锐觉得她越可用。 封锐把化验单收了起来,摸着莲藕一根一根的肋条说,还有没有下次了?莲藕连忙摇头,没有了。 封锐打开窗户,问,还滑雪吗?我去租装备。莲藕余惊未了,不滑。去收拾干净,到停车场等我。莲藕爬着去找洗手间。 封锐又正反看了看化验单,拿出打火机点燃,很快化出一缕青烟。 莲藕的嘴也破了,洗时才觉得疼,封锐下手太狠了。越狠莲藕觉得越值。她肿着嘴脸坐进车里,封锐全程无话。 路过一家商场,封锐把莲藕赶下车,隔着车窗指了指一家药店,莲藕明白地点点头。封锐驱车很快没了踪影。 鸡冠花成了没人管似地夜夜撒欢。 过几日,莲藕回来得晚,看见鸡冠花被两人架回来,还又蹦又跳地,临走,两人又给她丢下一箱酒。全洋文,莲藕这次真看不懂。 莲藕忍着,想看看这蚂蚱还能蹦几天。 封锐等莲藕的脸消肿了好了,打电话跟她说,去办件事。 莲藕到了最密集的商业街,借了十个人,说她电话丢了,才借到一个肯让她用的,用完后,莲藕删了号码,说,谢谢。 鸡冠花被警察堵在门里,全屋搜查。 随后,笛声呼啸,几箱液体被装上车。鸡冠花也随行去问话。莲藕安静地呆在屋里,听着挂钟的秒表滴答滴答地走动。 封锐盯着被抽出的一管血,青筋绽现。一只手从格子里伸出来,安慰他稍安勿躁。 封锐有些压抑。不知怎么想起了“红海棠。”一个多年不曾临幸的地方。 惠圆在圆弧玻璃桌前发呆。 封锐没惊动她。惠圆从玻璃的反光里看到了他。她礼貌性的“嗨”了一声。没有赘言。 你常来这?封锐说。 不,惠圆回得干脆。她知道鲜少有打工的人在“红海棠”呆太久。 怎么会知道这里?封锐追问。 下雨时进来躲雨。惠圆轻轻地吐字。 封锐看她的眼睛。惠圆身上干燥得像一株干草,让封锐轻快。她的眼里含着种东西,封锐一时难以形容,却觉得被吸引,他要从半空被落下来了。 他眨眨眼,惠圆背包离开了。封锐没去追,看着她落下的钥匙扣,露出诡异地笑。 惠圆觉得封锐有些阴森。她想高木于林的人大概都这样吧。孤单,孤独,又孤冷。 封锐的血液报告出来了,除了外在的某根器官需要建议性休整外,其它良好。他把单子折成四页,夹进了笔记本。 鸡冠花要见封锐,电话曲折转了进来,封锐不接。传了口讯过去。 封锐去看守所看鸡冠花,要带莲藕一起去,莲藕说,我感冒还没好呢。 鸡冠花瘦了,脸颊骨突出。她不知谁给的口香糖,大力嚼着。嚼着嚼着把头朝对面挺过去,下巴扬起,啪,吐出一个大泡泡,离封锐的脸一厘米,封锐纹丝未动。鸡冠花又舌头一卷把泡泡收回嘴里。 我知道是谁,她说。 油炸鬼找不上我。封锐斜坐着,你好好改造,想我可以写信。 求你个事,鸡冠花怕封锐呆不到她把话说完,她情绪低落,本想让封锐可怜可怜她,可封锐的眼神明白告诉她,他很无情。 鸡冠花一肩高一肩低地抖嗦着,最后从一只袖筒里抖出来一张照片。揉捏得皱巴得不行了。 封锐两指捏起照片一个角,先把后面的一行字看了,才看照片上的人。 我不是慈善大使,封锐说着,两指一弹,照片落在地上。 鸡冠花立马趴下身去捡。捡起后吹了吹,颤微微地说,我拿命偿你。 封锐想了想,拉低声音说,你这算不算捆绑销售? 鸡冠花两眼突着,眼白发灰。 莲藕买菜路上施舍给一个乞丐五块钱。莲藕记得包里还有一块硬币,走到乞丐跟前,这块硬币却找不出来。这个乞丐很年轻,脸也白净,胸前挂个大纸壳做的板子,上面用油笔写着“遭遇”。字写得一笔一划的,莲藕放钱时,大略读了读。 这个故事挺感人,但相似度太高了。莲藕好心地给乞丐指点。 乞丐把板子从胸前往下挪挪,露出了眼睛。莲藕提着萝卜茄子走了。 乞丐追上去,从后面拉住了莲藕的菜袋子。你干吗?莲藕扫扫行人,好心没好报是吧? 我喜欢你,乞丐扬扬头,你带我去洗个澡吧,我给你钱。 什么?!莲藕又气又笑。 你笑什么?乞丐把纸板子背在后面,样子立马伪装成一个画画的,我有骨气,也有节操,每天自力更生,她拿了个发夹往头上一套,莲藕看清了她的脸。我男人很凶,莲藕说,回家晚了都会拿皮鞭打我。 噢,堂吉诃德,乞丐扮了个可怜的鬼脸。 你往前走,有个大众浴池,24小时开的,莲藕想尽快摆脱她。来历不明的人纠缠上,最可怕。 乞丐比了个ok,你明天还来这找我,我给你提成。 莲藕想,敢情,我一发善心就成了丐帮的托儿? 莲藕改天买菜换了后面一条路。她觉得超市菜不够新鲜,她爱去菜市场。她买了两只彩椒,一个紫甘蓝,想着再挑绿叶菜,生菜还是油麦菜时,有人滑着滑板撞了她一下。摊主摔了个烂土豆出去,滑板嗖地滑走了,莲藕都没看到肇事者是谁。 莲藕在努力地朝“贤妻”上靠,她在想菜谱。 鸡冠花出事后,封锐身体一直不舒服,她也空窗期好久。莲藕绞尽脑汁地想让这页尽快翻过。可封锐和她面前像挖了个大坑,莲藕费了不少劲也一直没填平。 她不敢多说话,小心翼翼地用行动来表示。 滑板在菜场出口转着圈圈等莲藕,莲藕一下就认出了这张脸:“小乞丐”。 莲藕不想认识她,提着菜快步走。滑板比脚步快,抢先抢了莲藕的道,猴子拔毛一变般变成一杯豆浆。你的五块钱买的,小乞丐直言不讳。 莲藕吃一堑长一智,不伸手也不喝。你副业还真不少,她在小乞丐身上挤挤过去说。 不多不多,二百多,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乞丐啜着豆浆,一副“今儿天气好晴朗,人和马儿好张狂”的表情。 我很忙,莲藕回头一句,别跟着我了。 你忙你忙,小乞丐也蛮有礼貌地说。然后慢慢滑着滑板与莲藕保持着二十米左右的距离。 莲藕在叉路口停下,等一辆大卡车过去后,她返转身,问小乞丐,你叫什么名字? 白毛女啊,小乞丐爽朗地笑答,揪起一络头发给莲藕看,喏,人证物证在此。她染了奶奶灰的发色。 什么样子不好偏学这,莲藕端出长者的姿态,你真名叫什么? 白毛女啊,这名字仿佛很有气概般地讨她喜欢。 你姓白,名毛女?莲藕问。 是啊?吸管在她嘴里随着吸力一上一下地来回磕着。 撒谎,小小年纪撒谎,莲藕指指她,再跟着我就报警了啊。 白毛女啧一声,踏着滑板拐了弯。 这块狗皮膏药还挺诚实,怕是不大好往下揭 莲藕不敢隐瞒,把这事说给了封锐听,封锐在泡脚,眼睛似若有无地盯天花板。莲藕剥好了弥猴桃,拿牙签给封锐。封锐吃了一块,说,这孩子是老三的妹妹,你照顾下。莲藕觉得刚剥掉的弥猴桃的毛全跑到她身上来了。 白毛女逢三五都会在离菜市场不远的路口扮乞丐。这儿人流量大,老头老太多,莲藕想这孩子一点也不傻。 碰上吃斋念佛的老太,看她白灰灰的头发,心疼地又掏钱又呼佛号,说这孩子营养不良,你看看这小小年纪头发先白了。 莲藕站在过街看她,帮她数了数人头,然后过去,蹲下,磕磕奶粉罐里的叮咚,大票子白毛女早揣起来了,你这收入很可观呀。莲藕把她的道具往下摘。白毛女向后退,不让摘。 走吧,跟我回家,莲藕说,你姐托我照顾你。 白毛女收摊乐颠颠地跟着边跳边唱。把那玩意儿摘下来,莲藕喝斥。白毛女把纸板从前胸背到后背。 逢周二四,白毛女会改换场地,到天桥去,背个吉它,胸前挂个大佛珠,嘶哑卖唱。莲藕欣赏不了这个。感觉受罪。可能白毛女来次数多,很快能聚一批小年轻,呼啦啦,呼啦啦跟着她一块疯狂。 莲藕对封锐说,这孩子真是老三的妹妹?看模样,也一点不像啊。 封锐说,你爹和你妈,谁像谁? 莲藕不太舒服:这能比吗?夫妻没血缘。 封锐笑:不像不好吗?省得你把她按醋缸里腌咸菜。 莲藕一下点了卤,知道这也是块豆腐。她还不大吧?身体都还没长齐,跟豆芽菜似的。 封锐不知在看手机里的什么,没听莲藕说,也就没回她。 莲藕给白毛女做红烧排骨,她能吃得一块不剩。莲藕说,吃这么多肉,肉都长哪去了?白毛女呵呵呵,饭后还要喝一碗枸杞银耳。姐姐,白毛女喊莲藕,吃了甜的,嘴巴带糖,好好吃哦。 莲藕知道她无罪,可就是不想让自己喜欢她。 你怎么不正经上学,天天瞎逛?莲藕问。 上,高兴时就上。不高兴就不上。白毛女洒脱极了。 你姐担心得要死要死的。 哼,白毛女鼻孔发声。穿个破皮袄,背上破纸壳,踩着滑板又跑了。 白眼狼,喂不熟的。莲藕暗暗给自己下暗示。 封锐倒也没怎么对白毛女上心,莲藕细细观察着,对门的房东也一直没动静,房子也不知道怎么处置的。 但莲藕还是防患着,白毛女来时,都与封锐的时间错开着。 千防万防,家贼最难防。白毛女还是与封锐撞上了。莲藕明明算好了时间的,谁知这俩人一个迟到,一个提前。封锐的车正找车位,白毛女的滑板就擦着车头过去了。平常技术很好的白毛女,突然滑技失常,离着车轮胎一掌宽,前颔磕出了血。封锐打开车门,钥匙扣在指间滑了一圈后,蹲下看了看,碰瓷?他问。 白毛女拍拍手,一蹭跳到车头盖上,对,碰瓷。她说。滑板歪在冬青里,她也不捡。若捡来,可以护身或者当个武器。她还太年轻。 封锐看一下,四下无过客,车门一锁,掰弯了后视镜,我一般不打女人的,尤其是没跟我上过床的,不打,也就不疼,所以,毫无关系的死活,通常都死得又冤又惨。 白毛女滑下车盖,捡起滑板,抱着。 饭应该做好了,腿没折吧?说话的口气让白毛女听着真真一点危险性都没有。 你认识我?她跟上去。 不认识。 不认识怎么知道我要来这吃饭? 人人都吃饭。 你肯定认识我。 不认识。 我不信,你肯定认识。 莲藕在门口放好了拖鞋候着。 姐姐!白毛女尖声叫着,人却朝饭桌扑去。莲藕赶紧去挡住。太疯了,也不看看屋里有人。 白毛女已经右手抓起了猪耳朵,准备往嘴里塞。封锐闻若无睹。莲藕拍了下白毛女的手背。 白毛女却继续把猪耳朵放进了嘴里,顺便吧嗒了一下嘴。莲藕心里无比嫌弃她和鸡冠花。 封锐又恢复了以前的饮食习惯,只喝白水,象征性吃了点沙拉。莲藕下意识觉得他只是来陪吃的。 白毛女大快朵颐。一桌菜几乎被她承包了。 去看你姐了?封锐等她吃成狗熊肚才问。 没。 怎么没去?姐是亲的。莲藕替封锐补上一句。 不想去。白毛女仰着脸。 一会把饭钱给她算算,封锐端着水杯起身时说。 莲藕的眼光一直随着封锐重新换到另一个地方落座,才嗳了一声。 小气鬼,白毛女嘟囔。姐姐,她从地毯上蹭到莲藕身边,我今天住你这吧,我想看个电影,我们那网不好,看不了。 莲藕有些揣不着封锐的心。只装着一心收拾家务。白毛女见莲藕半天没回答,眼神还老往封锐那儿扫,她机灵蹭到封锐跟前,哥哥,我今天住这儿了啊,我想看电影。 哥哥?莲藕猛地抬起了头,没教养就算了,没大没小也算了,连这点光景都瞧不出来吗?她咚地一声把抹布摔到水池里,溅起的油花反弹到她脸上。 你,……你过来。莲藕有些气头不连贯。 白毛女放下摇摆的身体,过来。我眼里进洗洁精了,你把这些碗洗了。莲藕说。 好咧,白毛女挽起袖子,开始实干。她把水笼开得很大,哗啦啦,地上很快漫了一圈水。莲藕关上水笼,拨了拨白毛女,我来吧。马上就好了呀,白毛女不解。算了,你出去玩吧,你不知道往哪放。 白毛女放下袖子,跺跺脚,又去粘封锐。封锐开着蓝牙耳机,听了一会,看见白毛女的嘴在动,他摘掉耳机,白毛女又快速说了一遍。封锐听见厨房水声停了,方说,留可以,只有地毯可睡。 沙发呢,我睡沙发就好了嘛。白毛女不谙世事的样子。 地毯,封锐懒得跟她谈。 太硬了。白毛女还想争取。 回宿舍睡。封锐不想多说。 全是交际花,不想和她们呆一起。白毛女说出这话,莲藕难受了一下。别人是交际花,那她在这装什么纯情呢?装给谁看? 莲藕忙完出来,刚记起来似地说,好像没多余被子,只有一张毯子。 我喜欢毯子,白毛女抢着说。莲藕强装笑笑。 白毛女抢占了流量,莲藕登不上app,当着封锐不好发作。只得试探说,这孩子,不会是看那什么片吧? 封锐正在沉思,莲藕轻手轻脚,披衣下床,看见白毛女正裹着毯子,自己包成个粽子,怀里抱着纸巾盒,旁边已经扔了好几团。白毛女戴着耳机,封锐不准她弄出声。莲藕也无须去看内容了。等她回来,封锐已经拉灭了一边的台灯。莲藕轻轻把门关上,落了暗锁。 莲藕跟着封锐醒的,白毛女跟个粽子似的横住出路,封锐一脚跨了过去。莲藕弯下腰拍了拍白毛女,白毛女一只眼睁开,看见光线,拿手搓搓眼,早啊,她打个哈欠说。 莲藕发现封锐的钥匙扣换了。 封锐没吃早饭,连水都没喝就走了。说是突然收到急讯,要赶去处理。 早饭,莲藕也不想做。她只想让白毛女也赶紧走。她阴着脸,让屋内气压变低。 姐姐,有吃的吗?醒来的白毛女问。 没有。莲藕气粗且促。 不做吗?或者买?白毛女不识趣。 你应该成年了吧?莲藕问她。 哦,白毛女提上鞋,那我走了啊,姐姐拜拜。 瘟神!莲藕一手抓起毛毯,一手抓起地毯,扔进了卫生间。 晚上,白毛女没人请也没人叫,准时来等封锐了。莲藕拐弯抹角地撵她,说你这个年纪,把心思要用在学习上。别跟我似的年纪,记个数都记不住。白毛女嘿嘿笑着,抖抖笔记本资料包什么的,我就是来学习的。这儿安静。顺便看看哥哥,他长得太帅了,看不到我睡不着。 莲藕噎住了。这块狗皮膏药还挺实诚,怕是不大好往下揭。 莲藕提前给封锐发了信息,把白毛女说的想他的话也编进去了。封锐说,让她滚蛋。莲藕说,这事当初你让我接的,接到手就扔不出去了。要不,你和她说说?封锐说,她要不走,你让她洗干净脱光了床上等着。 莲藕把这条信息删了。 她合上手机说,一会要来几个朋友打牌,可能会吸烟。白毛女说,那我去你房间吧。 莲藕说,都是男的。白毛女说,有你在,他们还能吃了我? 莲藕气咻咻:你是不是装傻啊? 是啊,白毛女说,我就想见哥哥,见一面,我自个走。 那你跟他说去啊,赖我这算什么事? 你乌鸦占了喜鹊窝,抢了先机,我有什么办法?只好守株待兔喽。 你也贱!莲藕对上这张年纪轻轻就五指厚的脸皮,火上来了,和你姐一样,一个妈教不出两只好鸟!大的歇菜了,又派小的来。 不许说我妈!我姐随便你怎么说,我不是她派来的。白毛女抗辩。 说你妈怎么了?莲藕手点到白毛女额头上,没你妈,能有你吗? 白毛女毫不害怕地把莲藕的手打掉,捡起资料包往身上背。 你去哪?莲藕问。 要你管,白毛女白她一眼。她出门坐在甬道上等封锐。上次她就是在这碰上他的车的。 莲藕气得把地又擦了一遍。洒了香水进盆里,涮抹布。 我没洗澡,刚才吃了香菜和洋葱 白毛女占了临时停车位,封锐停不下车。他招招手,白毛女走过去。上来,封锐说。白毛女开副驾门。坐后面,封锐又说。车子又驶出了小区。 先吃饭吧,哥哥,好饿。白毛女说。封锐把车停在一家小饭馆前。 葱爆羊杂,腊肉笋片,五彩清蔬,白毛女非要点个红烧猪蹄和滑炒腰花,菜上来时,她把腰花给了封锐,把红烧猪蹄拉到自己跟前,跟她请客似地说,你吃那个,我吃这个。然后真手真嘴地吃起来。 封锐夹了两片腰花。厨师想来是高手,隐匿在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店,却把这道腰花做得如此之好,不老不嫩,有点脆。他夹了一片给白毛女,你也吃点。白毛女张开了嘴,等着封锐喂。封锐喂到她嘴里。 嗯嗯,好吃,满嘴满手都是猪蹄油的白毛女说。 带钱了吗?封锐问。 没有,白毛女忽闪了下眼睛。 以身抵债? 我今天没洗澡,白毛女说,刚才姐姐不愿意我呆在她那,我才出来的。我就想见见你,跟她说,她不太高兴。 你爱她吗?她问封锐。 封锐停下筷子,认真看着她。她还在忙不迭地与猪蹄亲热。是心智早熟还是混沌白痴?封锐在判断着她。 白毛女吃得很开心,干完了猪蹄,又开始进攻羊杂和腊肉。 有酒就好了。她说。 家里有喝酒的传统?封锐问。 不是,她说,但你不能喝,你要开车。 可以招代驾。封锐说。 可是,肉都要被我吃完了。白毛女指指快空了菜盘。 你把我的肉也吃了?封锐故意说得有歧义,引人非非。 嗯,白毛女点点头。 封锐一把搂过她,手抚摸着她瘦小的脖颈,我车后座挺宽敞,能当床睡。 我没洗澡,刚才还吃了香菜和洋葱。白毛女不慌不忙。 你还挺有仪式感,封锐松开手,甩甩手腕。 我吃饱了,你能送我回学校吗? 不能。 哦,那我睡你车后座? 过时不候。 白毛女一人孤零零地去等公交车。 封锐给莲藕打了个电话,回公司加班。莲藕哦了哦。 莲藕到信息城买了个“信息收集器”。白毛女的东西千奇百怪,就一件破大衣她常穿,莲藕锁定了它。 挑了个时间点和封锐商量:她老往这跑不是个事,虽说还小,但总也不方便。我看对门空着,她说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复习考试,不如先借对门用几天? 你问她。 莲藕欲言又止。 还有话? 她……你,……没事了,我总归相信你。 你高估了我。 怎么?莲藕惊心一跳。 送上门的肉,不吃白不吃。封锐说得极轻佻。 莲藕想扇自己一巴掌。何苦来呢?她问自己。明知结果会让自己打死结,偏还想知道。 封锐为什么就不能骗骗她呢?骗她,她也会信他的啊。 白毛女去对门备考去了,莲藕从物业问的房东电话。房东一百个愿意。还说住多久都成,但不能干违法的事。莲藕当了担保人。她训戒白毛女:烟不能抽,酒不能喝,不能深更半夜扰民,只准她一人住,多一人都不行的。否则派出所会上门来查看。她也会受连累的。 哥哥呢,白毛女听完唠叨,让他来看我。跳到沙发上,也不脱鞋。 莲藕平平内躁,说,到时候,会来的。 别这样躺着了,把衣服盖上。把那件破大衣扔给白毛女。白毛女用下巴夹夹衣领,也不道歉。莲藕掩门而去。 不一会,莲藕手机里流出了沙沙声。白毛女换上正常语速,莲藕听着都能挤出半斤奶来:哥哥,我到对门了,你来看我呀,什么时候来,你快来,赶紧来,立即,马上,即刻,嗖,变,哈哈…… 神经病!莲藕心里骂。 封锐看见惠圆,拔掉了耳机。嗨,惠圆打招呼,永远是这一个字,一句话。 封锐浅笑。钥匙扣在他手里,他没打算还给她。两下无话,静默了几分钟。 刚听说了个笑话,惠圆开口。 嗯?封锐侧侧耳。 是说你的,说有个小姑娘追你来着,踩着滑板,都传开了,大家都叫“滑板姑娘”。 传言多有虚。封锐拧了拧藏在裤袋里的钥匙扣。 你知道吗?我很想笑。尤其觉得在你身上,更想笑了。我笑一下你没意见吧?惠圆已经在笑着了。 少见多怪。封锐想这女人的神经质又上线了。 我想到一首歌,唱你听:溜溜的她呀,溜溜的爱呀…… 白毛女踩着滑板溜来溜去。惠圆想着。 封锐爆出一声长呵,又突然刹住,让惠圆莫名觉得一丝不和善,她两手交叉着松了松。 男女间谈恋爱需要这么受关注吗?还是男女谈恋爱真得很好笑?应该男人与鹦鹉,女人与老虎谈? 惠圆看封锐有些变色,往自己办公室方向退了退,慢慢开口说,不是,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恶意。只是,只是,很抱歉……她急速退开战场,避开火力。 站住! 惠圆站住,封锐没想到她真站住,这么听话?他心里暗笑。 回过头来,他说,惠圆转身。 我现在问你,你告诉我,为什么觉得好笑? 我说的好笑,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个好笑,我跟你说不明白。如果你不开心,我跟你道歉。我要上班了。再见。 你没谈过恋爱?封锐敏感地捕捉到什么。 惠圆没正面回答,微侧侧身,说,我不觉得这件事可以带给我快乐。我一直在等,或许下一辈子会遇到。谢谢你开解我。 开解你?封锐想,我何时开解你?这女人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扬声说,你有东西落我这了,什么时候想起来记得找我要。 胡言乱语,信口开河,惠圆想,若论搭讪,这等级是负十八级的。她什么东西也没丢。 好的,后面的人听到她客气地说。 封锐有些满意,他觉得可以考虑让小白毛多来追他几次,制造点话题焦点。最好是惠圆感兴趣或者她觉得好笑的。好笑?封锐好好笑了一阵。 封锐的事,惠圆是听保洁们说的。她们说的时候,绘声绘色,因为对于一个保守低调又从不拈花沾草的男人――这是封锐给这栋楼人的印象,遭遇一个青春期与反判期相结合的小黄毛丫头倒追,这事本身就有爆炸点。 惠圆只是觉得难以想象。封锐看上去不像那么容易冲动的人。又或者人老实久了,也会有憋不住的那一刹那? 惠圆忍不住又觉得好笑。实实地好笑。她打算痛快地笑一把。 下了班在电梯里,惠圆还沉浸在摇头晃脑中,这呆傻的景象印在封锐眼里,挑起他的探究心,他上前一步,问她:磕药了?惠圆一惊,见是他,放下戒备,摇头。 封锐浅哼,你不会是个电动娃娃吧?充了电,摇头晃脑,兴奋不已,非把电释放完不行。 哈哈哈,惠圆又控制不住地笑起来,她扶住封锐的腰,两眼泪花闪烁。封锐有些迷糊。 对-不-住,惠圆说,我今天,我今天精神病犯了。 难怪精神头这么足,封锐顺她说。 是啊,好久没这么笑过了。你呢,她问,多久没哈哈大笑过了? 没笑过。封锐实话实说。 还是要谢谢你。你身上有让我大笑的源泉。不是取笑你,惠圆赶紧解释上,她怕封锐又黑了脸。 什么源泉?封锐认真地想知道答案。 就是那个……惠圆想想不能说,随口编,能让人开心,快乐的源泉。你自己没发现吗? 没发现,封锐知道这女人故意撒谎,可又谎得他爱听。 慢慢静下来,听听你的心,惠圆伸开手教导封锐。封锐碰到了她的手,跟她身上一样,瘦且骨硬。 你不加班了?他问。 嗯,不加了。天天加成狗,就要死了。 你去哪?送你? 这――方便吗?我想去下麦德龙。 超市?你下一句不是要邀请我去吃你亲自下厨煮的饭吧? 太自作多情了,惠圆想,我是要去买卫生巾!!她腼腆一笑,不是,我想买点女性用品。 哦,封锐眼光朝她下面扫扫。惠圆缩了缩裤腿,封锐抿了抿嘴。 惠圆还是上了他的车。封锐说,纸巾,需要吗?他摇摇盒子。惠圆瞥他一眼。 我刚发现,封锐说,你身上也有让我开心,快乐的源泉。 什么?惠圆正盘算去超市的清单,你说什么? 封锐不高兴她走神,闭了闭嘴。惠圆朝前趴过身去,她的头发扫到了他的脸颊。他觉得心里一刺。 我见到你,也想笑。他说。 这个呀,开心是会传染的。惠圆笑笑说。 不是传染,封锐更正她。 我身上也有火种,被你发现了?惠圆吃惊。 对。你也有。封锐把车变了车道说。 难道我们俩百年前认识的?惠圆呲呲牙。 怎么讲? 百年修得同船渡呀。她咧大了嘴。 封锐说,有道理。我们俩这是又重生了,还是投胎了又遇上了? 不一样吗?惠圆问,我们前世没仇吧?你不是来杀我的吧?她搓搓胳膊,做了副害怕的样子。我跟你说,封锐,我们别当仇人啊。我不欠你钱。 惠圆第一次喊了他的全名。封锐听得没什么不舒服。相反,有些顺当。 不欠钱,可能欠别的,比如,情,爱,之类的?他挑她。 瞎说,惠圆拿手捶了捶他的座椅,不可能的。这微弱的力量穿透椅背,让封锐的心脏扑腾了两下。封锐使劲抓了抓方向盘。他觉得有必要也去超市,买几盒安全套。可能最近一直没释放,这身体都不听使唤了。 嗳,封锐,这名字一旦叫顺口,就成自然而然了,惠圆叫着,帮我推辆车。封锐推了辆过来,你要买帮宝适,还推车?他也跟她熟友似的,开起了玩笑。 你还知道帮宝适?她笑得弯倒了腰在推车上。 封锐说,我还知道很多,要不你考考我? 变态吧,你。惠圆推起车往前走。我刚才原本打算不行真请你吃饭来着,被你这一搅,我可清醒了。离你远远的。 别呀,封锐苦恼状,我检讨,ng重来? 人生没有重演,全部现场直播。惠圆笑着揪了揪他。封锐花了眼,这情景,他在梦里梦到过。两个人,牵着手,一生到白头。 他不敢再跟惠圆太近,手又捏到钥匙扣,狠狠在自己大腿上刮了几下。 他说,让我抱抱你 快走呀,你,怎么磨磨蹭蹭像个老太太?惠圆还浑不知觉地取笑他。 我是变性人,把推车拉过改为他推的封锐说,月黑风高的晚上会变形吸人血。 能升级吗?惠圆问。 能,喝一次人血升一级。 哇塞,惠圆差点回头给他一个吻,封锐后退了一步,惠圆捂捂嘴,笑说,太棒了你,封锐,你体内有钛合金吗?有没有蓝脸人的基因血液?简直要迷恋上你啦,升级打小怪兽呀。你帮我打。 不知死活的女人,封锐又开始摸钥匙扣:你都是些什么样的小怪兽? 哈哈,等你感兴趣了,慢慢讲给你听。你什么时候打怪,告诉我呀,我家怪兽蛮多的。而且个个命都超好,每每绝处逢生,逃遁隐迹。惠圆说完往车里扔了两包卫生巾。封锐移开眼。末了,又偷瞥了一眼。原来她喜欢这个牌子。 嗯,封锐说,我只傍你一人,就能变成大魔王。 乖,好孩子,阿姨给你奖赏。惠圆做了个摸头的动作。封锐知道她不会真摸,也不再躲。心里却无比期望:你要摸就真摸,来靠近点,再靠近点。 惠圆买了瓶苹果醋给封锐。封锐问什么意思?惠圆说,你刚才一直盯着我的妈妈巾,我不能跟你分享,这个,你喝正好。封锐看了看商标,说,我不喝酸的。惠圆说,不酸,有点甜。 没骗我? 惠圆摇头。 封锐打开,喝了一口。到了喉咙,滋味开始麻痹他,他镇定了一下,咽下去。 你过来,他对惠圆说,你是不是在勾引我? 切你的耳朵炒白菜,惠圆说,勾引?我身上没长这根弦。 那就好,封锐开始大口喝苹果醋,还说不酸,她就是个骗子。可他欢喜她骗他,欢喜得连他自己都快说了不算了。 你可真自恋。惠圆给他总结。 不自恋不行,老有人暗地里打我的主意。 哈哈,惠圆又开始大笑,苍天啊,大地呀,谁这么睁眼瞎呀?她很童真的问封锐。 也不多,封锐说,就那么一两个吧。 醋奶奶,你这车不好拐,我自个先走了啊,以后少碰面,免得眼不好。惠圆摆摆手提着超市购物袋往人行道上走。 封锐长手拽住了她,惠圆都不知道他用的什么功,只觉一道风,她就被定住了一样。急什么,封锐说,等我把这醋喝完,万一过敏了,你不能见死不救。 你什么体质,果酸过敏?惠圆掏出瓶酸奶揭开盖喝着。 为什么你喝这个,给我这个?封锐觉得不太平等。 你那个一瓶买我这三瓶,我买不起两个,只能自己吃亏。惠圆吧吧嘴答。她有点怕酸。封锐看出来了。 逞强,还装,他倒是真得想笑她了。可不知为什么,有些笑不出来。可能喝了醋的缘故,心底略微有些心酸。 让我尝尝,封锐把果酸瓶子扔垃圾桶里,夺过惠圆的酸奶。 蛮横,霸道。惠圆白他一眼,还是把酸奶给了他。 这奶比果醋还酸。封锐喝着也不好喝。这么难喝怎么还买这个? 肠胃不好,惠圆说。脚在地下轻轻划了个圆。 这个,封锐指指手里的酸奶,和刚才的果醋,顶油费和劳务费了。他提过惠圆手里的购物袋,摁响了车钥匙。 谈恋爱的男人不是夜不归宿吗?惠圆外行地问。 你说的是嫖ji。封锐纠正她。 这话你也能说出来,还这么顺溜?惠圆掩饰自己。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封锐从后视镜看她。 狗屁不通!惠圆说。 不仅狗,人的屁股也通。 胡说八道,你不懂。 我懂,你不懂。封锐看着惠圆的脸由白渐红。由红又变回白。这女人还很倔强。 惠圆无声骂了句。 封锐说,要不要我给你示范一下?免费教学。只需鼓掌即可。 你怎么这么色啊?你妈知道吗? 不知道。 怎么可能。 我没妈。 惠圆一下住了声。她咬咬唇,慢慢地说,我也没妈。 天造地设地一对。封锐说。 缘份。 缘份。两人同时笑出声。应该干一杯。 是的,不醉不归。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我做饭,你喝酒。 你还会做饭? 你以为呢?我喝西北风长大的? 什么时候请我尝尝? 没地方做。等我明天买注彩票吧,如果打电话通知你,代表我中了天奖,我立马付个现款买栋别也,亲自给你露两手。 别也? 嗯,惠圆解释,语文老师没教你吗?你语文肯定是数学老师教的。 封锐又笑了,你真聪明。 谢谢夸奖,哎,到了到了,过了,你要开到哪去? 你不想现在露两手? 你想拐卖妇女儿童? 你是妇女还是儿童?我对这两者都没兴趣,只对中间的有兴趣。 要去你家? 嗯。 需要买花吗?香水,戒指类的? 惠圆,封锐也喊了她的全名,你属猴的吗? 不是,属猪。这不是博君一笑吗。你住别也? 工薪阶层,普通公寓。 吓我一跳,真怕眼前出现一栋大别也。 真是大别也,你会不会一下跟我求婚? 封锐,你是属猪吗? 你怎么知道? 哈哈,你真属猪。哈哈,天王姥姥,你真是猪呀。 封锐放了段音乐。这女人还很疯。疯起来没玩。 封锐,你这只猪,平时爱吃啥? 有什么吃什么? 果然是猪的作派。我们今天没买菜,你家都有什么? 自来水。 好大的国际玩笑呀。方便面的,有吧? 没有。 那有什么? 两头猪。 行吧,烩一锅猪汤。 先烩你,你瘦,肉精。好吃。 先杀你,霍霍磨刀。惠圆左右挥刀,封锐觉得车厢空间好狭窄。他都想躺下了。 你家住这啊?好黑啊。惠园觉得脚下踩得都是鹅卵石。 封锐拍了拍手掌,灯陆续亮了起来。 哇塞,土财主,深藏不露啊。别跟我说你租的。惠圆看了一圈。半山腰。她背着手想了想,封锐,你是富二代吗? 都说了我没妈,哪来二代。 你炒股? 不炒。 好奇怪。 怪什么?我租的。 我的梦想马上被你浇灭了。都跟你说了不许说租的。 真租也不能说? 算了,我回了。没意思。在肥皂泡里吃个肥皂面,不如回家洗洗和大熊聊天。 封锐拉住了惠圆,眼神里含着赏脸的意思。 惠圆想了想进去了。 你一个人住? 目前是。 你女朋友来了会住这吗? 感觉你是丈母娘来查房。 你也够变态的,我女儿预估二十年后才有。 你可以先顶上。 封锐,我想打你。 打啊。 你家有锅吗?大口的,拍死你,立马下锅煮烂。焚尸灭迹。 封锐拿了两包面在惠圆面前晃了晃,开工吧,再说下去,你就爱上我了。 八百年后吧,也许会,惠圆找灶台。 西红柿,鸡蛋,有吗?榨菜也行。 自己找吧。封锐上楼去了。 惠圆打开冰箱看看,比自己的脸还干净。她拎起面的包装袋看了看日期,也快过期了。妈蛋,此人根本不开火。自己莫不是中邪了吧。她赶紧拧了拧炉灶,有火,锅也锃亮地摆着,标签还挂着,惠圆骂了句,拿到水里洗。 封锐换了身衣服下来。 你这房子招不招合租人? 你?封锐一猜就中。 对。惠圆也不隐瞒。 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男女搭配,生活不累。我指家务活。不包括其它。 这就是不合适。 切死你,嚣张男。惠圆挥着刀,连棵葱都没有。干吃水面。 你这房租多少?惠圆不死心。 不清楚。封锐绕她绕得有趣。 装吧,惠圆开始盛面,你不是租的吗? 我把另一套房顶给房东做租金。 有病吧你?惠圆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她也不给封锐盛,自己先吃起来。他惹她不顺,她就给他颜色瞧瞧。反正大不了一拍两散。 这面,是我以前喂狗狗的,狗狗死了,剩下两包我拿过来,也不知道放多久了,没坏吧?封锐诚心恶心惠圆。他想作弄她,他也不知道想让事情朝哪方面发展,有点控制不住,也有点信马由缰。 你吃吗?惠圆不上套,又拿筷子捞锅里的面。我没告诉你,我小时候过得很苦,别说这么好吃的面了,狗食还真抢过。你们富贵人家,不懂我们穷苦人的生活,我们和狗,没什么区别的。 惠圆说完,吃得津津有味。封锐却咽不下去了。他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 我明天请你吃大餐,他说。 不必了,惠圆说。我喜欢吃这样的饭。踏实,有感觉。 惠圆把两包面都吃光了。 好饱,她拍拍自己的肚子。谢谢你的晚餐。我该走了。 你看不看电影?封锐一时想不到好点子挽留她。 我不看鬼片,惠圆说,太恐怖,会做噩梦。 不是鬼片,封锐身子朝门边移了移,温馨故事片。 甜腻腻的,有什么好看的?不看。开路的马嘶。封锐杵在门边不动。 咋了这是?惠圆不理解。封锐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了。 陪我呆会吧,他剖开自己说。我老实不动你。 怎么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是你?惠圆问。 封锐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惠圆放下购物袋,看电影是吗?能让我选吗?还是你只有一部电影? 封锐突生一种感动。 他说,让我抱抱你。 惠圆两掌放在胸前,接受了这个拥抱。 你和男人上了床,会不会对他忠诚? 两个人装模作样的看电影。现成的碟片,封锐有两排,惠圆翻了两遍,不爱看,她打开电脑找。找到几个,问封锐,你喜欢推理片还是枪战片?都行。封锐说。呦,兴趣广泛呀,惠圆又开始打趣他。“黄金大劫案”看吗?太老了吧?我喜欢经典系。尤其是那迷你的小宝马,被酷女开得,哇塞,太性感啦。 你一个女的欣赏痴迷另一个女的,还流口水,不怕人说你取向有问题? 谁妈不是女的?惠圆脑袋转得倒快。 不看这个,就看“星球大战”吧。她又建议。封锐不看。他说“饥饿游戏”。惠圆又觉得场景太脏了。看“阿汤哥”,飙车党和“007”,封锐又觉得他摆在面前,她还看肌肉男,着实侮辱他。最后实在达不成共识,都十点了。封锐建议道:看“维秘”?惠圆怒目,她干脆挑了个老少咸宜动画片,重温下“阿凡达”。 封锐基本没看进去,他进入了外太空遨游。惠圆看到动情处,抓了抓封锐的头。 封锐让惠圆睡在了楼上。他在楼下。 惠圆换了地方基本睡不着。她有择床病。她勉强地让自己闭上眼,不停地数着绵羊,可大脑还是像电动发电机一样,一刻不停歇。楼下一有动静,惠圆就爬了起来。 封锐在洗漱间早给她备好了洗漱用品,昨晚太晚,惠圆也没洗漱。她一夜又基本和衣而卧,低下头闻闻,拿过淋浴头试试水湿,快速地决定洗了个澡。封锐的洗漱用品全部是木香味。惠圆觉得这孩子挺有品味。她听见封锐在外面喊她,一手赶紧抓毛巾擦干,脱下来搭在毛巾杆上的薄软内衣掉到了洗手池里,shit!惠圆叫一声,一大早出状况。她拿大毛巾两手遮住,拉开门缝,问封锐,封锐,你有合适我穿的衣服吗?我得借你件衣服穿,我衣服不小心弄湿了。 封锐踩着木梯慢慢上楼来。出来呀,他说,你不出来试怎么知道哪件你能穿? 惠圆无法,只得把毛巾紧紧出来,封锐把衣柜打开,两排衬衣,有t恤,卫衣,没惠圆想要的那种薄内衫。你都不穿秋衣的?你不冷吗?还是装酷要风度不要温度? 话真多,封锐按了下她的头,拿出一件长t,惠圆一看,什么嘛,这么花哨,她不要,她自己在他的衬衣里挑了一件,嘿嘿,等我穿给你看,肯定比你帅。她提溜着进了洗漱间。封锐都不记得那件衬衣什么时候买的,他似乎都没穿过。门又响,惠圆出来,白色简短的男式衬衣穿她身上,真得别有一番风味。怎么样?帅吧,我就知道,肯定句。她兜转了一圈,把下摆塞进裤子里,又套上毛衣。明天干干净净还给你。 喜欢就送给你了。封锐说。 不喜欢,你要送给我,我就拿剪刀剪了。袖子,下摆都剪剪。 走吧,一会堵车。 封锐,惠圆白天才看清这半山腰的景致,市里都落叶光光,这儿还郁郁葱葱,完全两片天地。她说,你每天都这么早起去上班吗?太辛苦了。 偶尔来住,平常不在这里。 哦,是了,你是狡兔三窟。 嗯,宠妃太多,天天翻牌子。 她们对你都忠诚吗?眼里不知进了什么,惠圆不舒服。 不知道,车慢慢多了,封锐混进车流里。你和男人上了床,会不会就对他忠诚? 不知道,惠圆眼里被刺出了泪,没上过。 坐钓金龟? 哼,惠圆冷笑,小农思想。我没打算谈恋爱,也没打算结婚。 谁伤过你?封锐回头看了下她的眼睛。已经不难受了,惠圆把脸贴在了自己的手心里,晨曦里,有人戴着大红的围巾在马路上走着。好美,惠圆说出来,好久没起这么早,看这城市的人了。 封锐没打破惠圆的真空世界。等她再转脸说时,封锐也记起昨晚,自己没买安全套。打乱的行程,还跟这个完全与自己不来电的人呆了一晚上。封锐觉得自己真好笑。 封锐,你私生活这么丰富,为什么办公楼里的大妈大婶都没侦查出来? 我装了雷达。 你认不认识这方面特别厉害的朋友,介绍一下? 哪方面? 八卦私生活。 认识。 真的?介绍一下给我。 你。封锐踩了下刹车,红灯,惠圆身子猛烈往前歪了歪。她听明白了,不再作声。 在电梯上分了手,俩人没再说过话。 晚上,封锐和莲藕用掉了五个安全套。莲藕又兴奋又昏厥,封锐跟积蓄的小火山一样,密集地一次又一次爆发。 惠圆回宿舍开门时,忽然发现钥匙扣不见了,她想想与封锐的交集,拿起手机发了条信息:封锐,我的钥匙扣是不是在你那儿? 封锐手机晚上关机。莲藕受了一晚上的恩宠,早上没忘早早起来炖汤。即使封锐不喝,她也得炖。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男人的胃。也不知道谁说的,日子久了,被广大家庭妇女当成了必胜武器传承。 封锐起来开了机,莲藕正端了汤出来,封锐坐着,她站着,她看见有个叫“小熊正格斗”的红点,封锐没有立即点它,而是先浏览了其它的,莲藕绕了过去。 我昨晚有没有说梦话?封锐看了看那碗汤,问莲藕。 没有,莲藕说。睡得很平静。我也好久好久没睡这么香了。她呢喃着,把雪藕样的胳膊擦着封锐。 我最近修炼的功力都供养给你了。封锐说,拿杯水给我吧。 莲藕清脆应声去。封锐快速点了红点。 他在等红灯时回了那条信息:忘记放哪了,我回去找找。 不用找了,不要了,惠圆回得快,我重新买了一个。 前面有人要超车,封锐不客气地摁了摁喇叭,徒生烦躁。移动车头挡住。 惠圆在公司几年没动过的资料柜里发现了一本杂志。她随手一翻,这个资料柜是要准备处理的,领导交待,没用的全部当废品卖,有公司和客户资料的全部粉碎了。 惠圆看到了“玉祥斋”的创始人介绍。后面是当时拍的金店的几张内景,惠圆心里动了动,撕了下来,大衣脱了下来,没口袋装,她揉了揉,握手里。 几个男同事进来抬资料柜和一些重的装箱的资料,搅起了一屋子的灰尘,惠圆喘不动气了,到外面换换肺。 正好要午饭了,惠圆穿上大衣,坐了电梯到小花坛想多呼吸点稀薄空气。封锐在吸烟。惠圆两手抄在大衣口袋里走过去。 封锐把烟灭了。 有黑眼圈,惠圆指指自己的眼。封锐知道说他,也不避讳:纵欲过度。 呵呵呵,惠圆傻笑。会结婚吗? 你如何来看这件事情?封锐看她两手一直抄在口袋里,不拿出来。 婚姻不是爱情的终极目标吗?要不然为什么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呢? 封锐点点头,手里拿的什么? 哦,惠圆抽出一只手,刚才打扫资料,捡了个垃圾。说完又拿手捏捏。 怎么不扔?封锐一指近手可及的垃圾箱,上面还有他刚扔的一个烟头。 留着一会擤鼻涕。惠圆把手又抄进大衣里。 上午吵架了?封锐听见他们办公室上午大吵大闹。 呵,你也听见了?你属下有没有像我这样尖刺的? 没碰上,封锐说,他们都不归我直接管。 惠圆抬脚踢了踢地上的草,草皮长得不太好,被人硬生生踏出了一条小路。后来又种了一丛荆棘,可路却依稀可辨。 你会结婚吗?惠圆不知自己又犯了哪个倔。 为什么想知道? 可怜你。 封锐笑了笑,母上包办。 你不是……? 养母。 哦,你没反抗吗?如果不是真心喜欢的话,呆在一起会不会很痛苦? 以前反抗过,会被打针。封锐把惠圆的胳膊掏出一只,在她瘦弱可见的静脉上捏了捏,被关起来,他又说。 可见这世间,魔鬼很多。惠圆把手抽回来又插进大衣里说。 你怎么这么瘦?封锐问。 为了少吃点。惠圆吐吐舌头。 非人类。封锐说。 惠圆说:嗯。我上去了,要不一会又打起来了。 别犯倔,克制点自己。封锐劝她。 惠圆想起了他的衣服,退回几步说,衣服,一会拿给你。 不要了,封锐跟上她说。为什么?我洗干净了,拿吹风机吹的,褶子都处理平了。 留给你做纪念。封锐望上她的头顶。头发很黑。自然色。 开什么玩笑,我一个女的屋里留件男人衬衫算怎么回事,万一我室友发起病了,保不准能撕成条条当萝卜条啃了。 你个什么室友? 别人都说她是个疯子,可我觉得她明白得很。 封锐抬抬惠圆的下巴,与他平视:你可真够多愁善感的。惠圆甩甩头,离开他的手托,我是看明白了,唉,她接着叹气。 午饭吃了吗?封锐想让她开心点。 吃了一上午土,饱了。惠圆还蔫蔫的。你还真好养,封锐看看表,晚饭是不是喝点空气也就饱了? 差不多。惠圆摆摆手,蔫儿吧叽地朝自己办公室走。 其他人还没回来,惠圆拿湿巾把办公桌上抹了一遍,灰尘无孔不入。垃圾死角又百年不清理,一清理能把人淹没了。她叹叹气,把饭盒里的饭团放在微波炉里转了一分钟,拿出来吃了。吃完泡了半杯咖啡。咖啡的香气暂且压过了尘土的味道。惠圆把大衣口袋里的这张纸拿出来,展开在办公桌上。手心的汗把纸浸得已经快烂了。以前她会拍下来,现在她都记在脑子里,越智能的东西越容易泄秘。觉得记得差不多后,她拿剪刀把纸剪成丝丝缕缕,扔进废纸箱。 “玉祥斋”的旧址,与“红海棠”隔了两条街。 室友嘘嘘着嘴,说,人,你在找人……。 几经易主,“玉祥斋”现在的门匾叫“珍爱”。专卖钻石。 惠圆抽空下去找同学妈妈和另一位保洁聊天。先说了说交通,民生,菜价上涨,又说老板的抠,接下来惠圆也倾诉了自己的苦恼,说同事孩子过百岁,想买个金锁,也不知道去哪买。现在的金子成色真不咋地。 同学妈妈说,要论起来啊,还真是以前的金货成色好。量又足,金又纯。 谁说不是呢?惠圆挠挠头,一脸愁苦相。 另一位保洁说,去金店一条街瞧瞧,现在的样式倒是比原来好看。 惠圆说,好看不行啊,送人的东西讲究实诚,但买好金。你们要知道地方,别瞒我。 同学妈妈说,以前倒是有几家老店,不过这几年都换门脸了,也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老板。 另一位保洁说,我当年结婚那会子,下的聘礼就是“玉祥斋”出的老三样呢。我打算留给俺孩子。 同学妈妈说,“玉祥斋”可惜了,要是不倒,还真是挺称心的。 惠圆两度听到她们说这名字,揪着线头又往下撸:阿姨,这“玉祥斋”是哪家啊?怎么倒了? 现在换人喽,也不叫这名了,以前生意可红火了,买金货得排队托人,还得预订。它家的金货成色好,比现在那些个轻飘飘的好看多了,都是老匠人的工艺,实打实的,不蒙人。 怎么倒了呢?惠圆不解地问。 不知道,应该说生意挺好的,街上传说被对手暗地里给收了。老掌柜气病了,没几天就死了。小的们又撑不起来。所以倒了。 哦,可惜啊,惠圆说,那除了它家,没别的了? 另一位保洁想想,说,当时除了它,旁边那家也行,和“玉祥斋”也有点联系,好像占点股份啥的,但主要卖玉器,不卖金饰。 惠圆按捺住心情,稳着声音问:这家叫什么? 叫什么?瞧我这记性,你还记得叫什么来着?她用拖把拐拐同学的妈妈,这家后来还上市了呢,成了集团,名字也换了,噢,对了,叫“雀来”。 “雀来”?惠圆在心里念了念。 那现在呢? 现在?保洁扑哧笑了,你脚下站着呐。 惠圆也跟着笑了,说,瞧我这蠢样,真真不晓得。 同学妈妈说,你天天工作,也不跟这些事沾边,哪能事事都晓得呢? 是啊。没想到。惠圆道。 祥雀大厦。门口那么大的孔雀雕。大股东是港商。 封锐给惠圆发消息:下班等我。惠圆打了个?号。请吃饭,弥补一下。 太便宜的就不去了,惠圆说,一身灰土,跟刚从洞里爬出来的土拨鼠似的。 封锐发了个语音,快到办公室了,惠圆没点开。 下了班,惠圆走楼梯。封锐在语音里说:让你当女王。 惠圆被手机烤得耳朵发热。 她认得封锐的车,银灰色。她走得远了些,直到小广场那儿给封锐发了个定位。 封锐后车座放了几个纸箱,惠圆只得坐到副驾。 惠圆把封锐的导航图放大,看到了目的地:清水湾。 封锐车上坐过不少人,唯一敢这么自如地拿取他的东西的,惠圆算第一。 封锐,你有小名吗? 有也不知道。你呢? 有也不记得了。可能叫妞妞,妮妮,娜娜之类的。我对童年一片模糊。今天有龙虾吃吗? 你想吃龙虾? 我想吃鸭蛋。 封锐小笑了一声,接着又笑一声,后来持续笑,鸭蛋? 我小时候养鸭/子,攒了卖,攒多了也自己吃,我二爸是个中医,会腌鸭蛋,腌得特别好吃。 听起来你应该幸福过。 是啊,惠圆头仰靠到后椅背,幸福的时光总会很短暂。 你没学学? 我会,但我不想腌。等我(找到仇人),惠圆心里想,我狠狠腌上一百个。全部送人。 气魄好大,封锐把惠圆开开的窗户关上,等你什么时候?说得我都想吃了。 等我……病好了。 什么病? 心病。 封锐第一次见她时,就看出了这女人压在眼底的忧郁。惠圆,他轻轻叫她,希望这女人在他面前继续示弱,可惠圆却扭头来问他:今晚上有非洲蟹吗?没有。那是西班牙蟹?你吃了我得了。 你好吃吗? 没吃过,无法评判。 世界上最贵的是什么? 虚无缥缈。 好有禅境呀。到底今晚上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鸭蛋。……。 没有鸭蛋的晚餐,很有格调。惠圆看得出这一餐要出封锐不少血。封锐要了瓶红酒。惠圆拿手挡,开车怎么能喝酒? 你会开吗? 不会。 怎么不学? 不想学,用不到。 我约了代驾。 惠圆松开。封锐先给她倒,惠圆不要。封锐等了她几秒,惠圆连连摇头,封锐不再勉强。他把衣服脱了,侍者帮挂在衣架上。封锐打了个手势,让侍者离开。 不喝酒?他问惠圆。 不,我酒量挺好的。以前……经常和二爸喝两口。今天,场合不对。 封锐把手表摘下来放桌上,本来小半杯的红酒,他又给加满。是因为和我在一起没感觉?他问。 不是,惠圆指着他的手表说,你要么戴上,要么收起来。我有预感。我今天不能喝酒。 封锐听她的,把手表松松地戴手上。 你一定有很多故事吧?惠圆说,你的名字是真的吗?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封锐先尝了口酒说。 不如改天我们来个“故事会”大集锦?互相交换一下? 不应该叫“真心话大冒险”? 我没和你说过假话呀。惠圆看封锐不停在晃红酒杯。 侍者上来了龙虾。 咦?惠圆发了个音节,我猜,大洋洲的蟹正朝这儿跑。 很抱歉,封锐对惠圆说,没你爱吃的鸭蛋,不过这儿中秋节会有一款蛋黄月饼,我提前给你订一盒。 惠圆把头发往上扎了扎,把餐巾铺在腿上,根本不和封锐对题,自己瞎扯八扯,海阔天空。有甜点吧?樱桃派还是南瓜派?这顿饭要给小费吗?是不是我挣三个月都不够啊?你对一个陌生人都这么好,你的后宫的人是不是都很滋润?她们演宫斗剧吗?你喜欢谁?温婉娴淑派还是个性十足派?豪门联姻真得跟电影里那样?苦逼女主,痴情男配?……。 封锐喝完了一杯红酒,惠圆还在滔滔不绝。 惠圆并没吃多少,封锐借着温和的桔光看着她,很想扒下她张牙舞爪的外衣,告诉她,演技要多拙劣有多拙劣,外包装要多糟糕有多糟糕。 你养过小鸭/子吗?肯定没有吧?你不知道它们小时候有多可爱,黄黄的,毛绒绒的,我都跟它们一起睡觉。可是为什么长大了就变丑了呢?嘴巴那么长,身上的羽毛也变得难看……你小时候长得可爱吗?有没有照片?…… 甜点端来了,有樱桃派,也有南瓜派。 咦?惠圆又发了一个音节。今天是感恩节吗?她对节日很糊涂。 惠圆讲了两个钟头。 吃上了甜点,却突然一字不吭。封锐很不习惯。像正在洗头,水笼头的水流着流着,突然没水了一样。他把刀叉弄弄,发出点声响。 惠圆把剩下的餐点全部打了包。没什么呀,她说,我不觉得丢人。封锐帮她要了餐厅的餐盒。 代驾已经在餐厅外等着。封锐把钥匙给他,他坐到了后座。惠圆只得又坐回副驾。她抱着剩饭,在车上乖得像只小鸟。 封锐把地址告诉了代驾。刚才的聒燥又变回了人间烦扰。 他让代驾等着惠圆上了宿舍楼才开走。惠圆看他落下车窗,她挥了挥小手。 室友第一次见龙虾,像困顿沙漠的猫终于认识并品尝了一条新鲜的海产,手舞足蹈。惠圆把她嚼进嘴里的自己身上的毛线扯出来,我刚才也没你这么丢人的。室友说,条件这么好,嫁了吧。 你不懂的,惠圆说。 我把他绑来。室友把吊灯用的钢丝拿下来,惠圆说,你陪着我,不好吗? 室友点点头,吃完了龙虾,又拼命摇头,你想收买我?做梦!我是不会屈服的!惠圆把钢丝缠起来扔得高高的。 牙齿上还粘着一点樱桃派,惠圆用牙刷刷掉。其实就这么容易,她想。 室友被撑着了,睡下了又拉开被子去跑步。有几户人睡眠轻,拉开灯,打开窗户,看看是她,低声骂几句,又把窗子关上了。 惠圆在网上搜“玉祥斋”,消息可怜。她想了想,输入“祥雀”,消息乏陈可新。又想了想,输入了港商的名字。全是正面新闻。惠圆拉开门,看见就在宿舍楼下转圈跑的室友,一圈一圈,很像当年“渣滓洞”中那个风雨无阻跑步的老头,惠圆倚在门边,想,这何尝不是一种快乐?她真觉得室友很快乐,高兴就唱,不高兴就摔,丝毫不会为难自己。任何情绪都会爆发出来。 有人扔了个酒瓶下来,哗啦,碎了,室友抱头鼠窜。看见惠圆立在门口,不分青红皂白,掐到了她的脖子:是不是你?你想害我?惠圆被掐住了气,话说不上来。室友见她不说话不分辩,又去找钢丝,钢丝没找到,解自己的鞋带。惠圆想也没想,抡起室友泡面用的小钢盆敲在她的小腿上。室友哇哇大哭。惠圆喂了她两片镇静。 半夜,惠圆觉得窒息,什么东西缠住了自己。她挣扎着开灯,室友伸着舌头,学吊死鬼,也不睡觉,坐她对面,阴森森地看她。她把惠圆拿钢丝捆了。惠圆摸索着自己的手机。然后装迷糊样头朝桌子磕过去把灯给拉灭了。她试了试,钢丝缠得不太紧,只要别让床有响动,这室友还会继续欣赏她的“杰作”,直到她醒来。 惠圆脱开一条胳膊,身体一寸一寸地移,移了几分钟,她能够到床底下的东西为止。那儿,有她的一双鞋,还有个小工具箱。里面有几只灯泡,一把钢尺。 不该喂她吃这么好吃的东西的,以前就有人说过,这神经病饿着没事,千万别喂饱。 惠圆自讨苦吃。 惠圆趁着黑暗想把钢尺摸上来,室友突然冲过来扑住她,惠圆能看见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发光。她一只手抵着不让她掐自己的脖子,两脚甩了被子蹬她。钢丝在两个人不停地扭动挣扎中把惠圆的另一只手解放了出来,惠圆摸到了自己的鞋,用鞋跟朝室友的屁股扎去。室友夺过鞋子朝门甩去,一只打到门上又反弹回来,惠圆拿室友当了盾牌,鞋打到她脸上。她没着急把钢丝脱下,而是等室友捂脸喊疼时,又抽出钢尺抽她的胳膊和手背。室友趴到了床上,拿被子挡住。 惠圆不开灯,两个人暗搏。室友蒙着被子大叫:你这个混蛋!恶魔!不得好死!我知道你的秘密! 惠圆拿钢丝头扎她,问:什么秘密? 室友嘘嘘着嘴说,人,你在找人。 把“小二爷”放白瓷瓶,春天时种土里,兴许能发个芽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人? 室友忽啦敞开被子,露出半截头,伸个小指头,指指那几只千纸鹤。 惠圆笑了笑,室友看不见,却听到她凄森的牙齿声,你要杀我,你不得好死! 惠圆隔着被子吹了吹室友的耳朵,你真聪明,谁说你傻?你是天下最聪明的第一名。 真的?室友又露了露头。 那个,惠圆也指指千纸鹤,我再告诉你个秘密:那是我杀人的人头,你数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杀完了,杀死了,死透了,我就折一只挂起来。 室友打起了哆嗦。恶魔! 她去扯钢丝,想再次勒住惠圆,或者将她勒死。惠圆不再受她控,两下把钢丝从头上拔出来,扣在室友脖子上,钢丝头很尖,扎在室友手心里,登时汩汩地冒血。 你不得好死!室友骂着却晕过去,她晕血。 惠圆把钢丝缠缠,两头绑上塑料袋,拉开门扔了下去。她知道,清洁工很快就要上街清扫了。 惠圆无法睡下去了,她把几只千纸鹤拆开,当年她大学里的宿舍进过贼,东西被翻了个底朝天,同学少了只袜子,学校也请了保安,巡查,损失很小,也不了了之。同学吓得不敢把值钱的东西放在宿舍,有的买袜子都不敢再买同颜色的。那几只千纸鹤就挂在床头,那些人却没发现。 惠圆用手机的光照着,把千纸鹤上的字又看了一次,放在手里摩挲,然后拿室友的小钢盆去了洗手间。 第二天一早,室友发现她吃饭泡面用的盆里一撮纸烬。惠圆在提前给她烧纸钱了,她披头散发地光着脚往下奔,被其他几个人看见架住,架回来。 惠圆正在洗脸,床头几只鲜艳亮红的千纸鹤被窗户吹来的风吹得左飘右摆。 惠圆没来得及穿外衣,脖子上的勒痕很明显。 送医院吧,几人中的一个人说。昨天就看见她发病了。你这脖子是她勒的吧? 惠圆苦笑一下。 申请换宿舍吧,前面一个差点被她闷死在被窝里。 我以为她好了。一直也没犯过。 这病时好时坏,家里人也不管了。 惠圆帮着把室友放在床上,有人在打电话。室友两眼直直地盯着惠圆,惠圆拿毛巾给她擦脸,她伸出牙来咬,惠圆把毛巾包住自己的手,不让她咬到。 快成狗了,打电话那个人把室友的两手反剪着。 轻点,惠圆说,别弄疼了她。这人瞧了她一眼,把手道放轻。 救护车的声音能听见了,惠圆蹲下来,室友的眼睛里反射出那几只千纸鹤,听话啊,她说,要不一会打针很疼的。我也不喜欢你了,你也没地方住了,抱抱熊也不理你了。抱抱熊是室友最贵的财产。 室友松开牙,毛巾落在地上。惠圆捡起来。想想又给她系在脖子上当围嘴。 绑室友手的那个人临了对惠圆说,她呢,也算是公司的一个吉祥物了,大老板下了道令专门给她开了个慈善会,她有医药报销的。要是没了她,我们倒没什么乐趣了。 惠圆穿了几天高领衣服。有时候刺挠过敏,她把衣领卷起来,里面垫上一层纸。最后皮肤烧出一层红疹,这高领衣服实在穿不得了,惠圆索性露出来。 封锐一眼就看到了。他拨拨她的头,看了看。家暴? 爆你个头,惠圆为室友和自己的住宿头疼,皮肤过敏,她无精打采地说。 哄小孩呢,绳子勒的? 惠圆也不想瞒,室友犯病了,半夜用钢丝把我绑起来了。 你和一神经病住一块?封锐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尖锐。惠圆的耳膜嗡了一下。 她把衣服招了招,故作轻松地说,临时没地方,先将就着。 你很缺钱?为什么不自己出来住?这儿的最低工薪标准我是知道的…… 惠圆向上看了一眼。 封锐不知她看什么,继续训斥,你在作死,我可以…… 惠圆上下左右翻动自己的眼珠,她觉得她的视线是不对称的,因为看到的物体也不对称。 我不接受,也不喜欢你的施舍。 惠圆截住了封锐的想法,她让我清醒,她很危险,我知道,但谁不危险呢?人人心内都住着一个恶魔。只不过没放出来罢了。 封锐将惠圆推到了栏杆上,栏杆的后柱圆头顶到了惠圆的脊柱,惠圆皱了眉。你在故意寻死?封锐问。 关你何事!她挺挺腰,离开栏杆,仰起脖子。 封锐哼笑,我或许能帮你个忙,我的剃须刀刀片有不少备用的,都很锋利。惠圆拧身走,余光瞥着封锐会不会追来。封锐没追,而是倚靠在刚才撞到她的栏杆上。惠圆把手放在胸前,手上残留着折迭千纸鹤的红纸亮粉,惠圆捻了捻。 惠圆没打算搬出去,若不是封锐强行介入,她也许会和室友同病相怜,相伴至死。封锐跟她回了宿舍,把她的东西胡乱卷了卷,扔上了车。 你有病吧?惠圆跟下楼还在问。你是什么人啊,随便介入别人的生活,我跟你没关系啊。封锐回头,恶狠狠地说,我有病,别理我。 你跑来我这发什么疯啊?有病回家治去。惠圆爬到车里拖她的行李物品。封锐一脚把她踢了进去,关上车门。 我跟你说封锐,你太武断了,我现在没危险。你要带我去哪? 送你买刀片。 你怎么这么蛮横不讲理? 你不是说我有病吗?讲什么理? 你整个一强盗!你放我下去!惠圆气愤地在后座跳了起来。封锐把一件衣服扔惠圆脸上。想让她老实点。 你别瞎作雷锋,我不会感激你的,而且我也不喜欢你。 爱喜不喜。封锐不跟她讲道理。 你要带我去哪?鸡同鸭讲一番后,惠圆唇干舌躁,力气也快用完。 上船。 你要把我卖了? 想得美,倒贴一百万,也找不到买家。 那你还不赶紧路边把我放下。 我有病,我爱捡破烂。 你才破烂呢,你天天鬼混,我清清白白的,守身如玉。惠圆完全是急促下的应急反应,没想到却打击到了封锐。封锐好久不开口。惠圆觉得车里像放了冷气,她把封锐刚才扔来的衣服蒙在身上。 封锐,我不给你做小,你趁早打掉这个念头,我不结婚,也不喜欢男人。你今天让我很不高兴。我的千纸鹤都没带。 话刚说完,惠圆猛听见轮胎打滑的声音,封锐把车掉了头,你干什么?惠圆又跳起来。封锐死不开口。无论惠圆怎么问,他就不开口,只往回开车。惠圆在心里数了三个数,窜过车档,抓起封锐的手腕用尽力气狠狠咬了下去。 咬得惠圆自己都觉得天转地眩。 混蛋,笨蛋,蠢蛋,惠圆自己先哭了起来。 封锐在路边把车停下来。点了根烟,两手握了握,为什么想死?透过烟雾去看这谜一样的女人。 谁想死?惠圆不承认。 真不想死? 为什么要死? 那好,去我那住。 有病啊你,住那么远,每天打车费够我付房租的了。 我有顺风车。 你脑子缺弦吧?你老婆不把我撕了炒成菜给你吃啊? 我没老婆。 你情人,你爱妾,你小红。你到底多少女人啊? 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封锐,我真不喜欢你。 我知道。 那你喜欢我吗? …… 咱俩都病的不轻啊。惠圆喟叹。 你一直这么爱管闲事吗?她问。 封锐说,不。 你对我有所企图? 你不够级别。 那怪了神仙了,难道你想割我的肾?惠圆两眼瞪圆,封锐把半截烟给她,吸烟吗?惠圆把烟掐断,包在纸巾里。你是不是想割我肾?她显得不安起来。 大概,可能,也许。你的肾还在吗? 去你妈的,惠圆拳头抡来,直直捣在封锐腋窝,车晃了晃。我先割了你的心肝油炸了下酒。 好,成交。封锐忍着疼说。 把你的腿劈了当柴烧,惠圆又威胁说。 把小二爷好好给我保留着,找个白瓷瓶放进去,春天时种土里,兴许能发个芽。 小二爷是什么? 封锐不告诉她。 惠圆想上次没见有狗,猫类的小动物,能发芽,应该是植物。植物还叫这个名?不过到这人嘴里,也极有可能。 你怎么走这条路?惠圆认出不是上次的路。 割你卖肾。走个野路。 我跳窗自杀。 小二爷耻笑你。 我捏死他!惠圆捏紧拳。 那你也得见到它才行。封锐开到一个地下车场,松开安全带,下车,他扬下头。惠圆看见了超市的手推车,暗暗呼了一口气。 这厮原来带她来超市买菜!惠圆的肾暂时安全了。她按按腰,寻思一会要买把能随身带的小刀。 封锐这次跟上次不同,指挥惠圆推车,他挑菜往车里装。惠圆一边推车一边看车里的堆高咂舌。 这恶魔要开菜市场!惠圆快要推不动了,封锐才住手,换他来推。 结果就是,到了车上,本来就后厢已满,前后座都堆了惠圆的行李,又买这多东西,封锐使劲往里塞,让惠圆刨个地进去后,又拿东西把她塞了个结结实实。惠圆真得一动不得动。 封锐看这造型,玩心突起,拿手机照了几张,然后欣赏一阵还不解气,一路上不间断地哈哈大笑。惠圆气得肺都要变气球了。 本着喂饱喝足好割肾的理由,封锐下厨,让惠圆先去把她那堆破烂整理好。惠圆倒腾了一阵,不知怎么把怎么弄得毛腾腾的。她瞅瞅楼下,封锐的战场铺得挺大,大概一时半会好不了。惠圆先洗了个头发。洗着洗着,不差身上了,寻思洗完了好吃饭,头发也差不多就干了,睡觉还舒畅。她把自己搞完了,厨房的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桌上已经有了几个成品。 惠圆蹑手蹑脚地走,想吓封锐一跳。结果她还没发声,封锐就转过了身,手上正举着刀。 惠圆啊一声,跳开。不许过来,她随手一抓,抓了个东西拿在手里。 封锐笑岔了气,把刀放在案板上,捂着肚子坐到餐桌前,拿筷子指指惠圆,惠圆落下手,看见自己握着一只遥控器。 是男人不做暗事,不说暗话,惠圆开始打江湖腔,你到底什么企图? 封锐拖开旁边一把椅子,你有斯德歌尔摩综合症?过来剥蒜! 一屋,一人,一花 惠圆没坐过去,而是隔着餐桌,够了几瓣蒜在手里。别装自己什么都懂,她用嘴咬咬蒜头说。 你为什么这么没安全感? 我怎么没安全感? 你又没吃你,你怎么怕成这样? 谁怕了?是你一会割肾,一会割那的,惠圆声音忽高忽低,几瓣蒜被她咬得体无完肤。 我建议你去打一副金缕玉衣穿上,可以刀枪不入。 幼稚!惠圆笑封锐。封锐挑了一个未剥的蒜瓣瞄着她的领口弹过去,惠圆下意识地肌肉紧缩,领口露出空隙,蒜瓣顺着内里滑了进去。惠圆伸手把蒜从衣服下面掏出来。封锐看到了她瘦削的肋骨。 咬成那样怎么吃,重剥。他发完号令就进了厨房。砂锅盖被汽泡顶得一起一伏,伸手去掀,被烫了,封锐把手拿到水笼下,开凉水冲,心里的火才慢慢地退下去。手腕上被惠圆咬得看上去很触目惊心。 狗牙,封锐把手腕伸过去给惠圆看。惠圆看一眼,瞥开头。 封锐拖过她,张开嘴也准备给她一口,惠圆拼命往后拽,眼看就要蹲地下跟他拔河了,她一边转着眼珠想主意,一边说,别咬我,我明天还得上班呢,让我怎么出门见人? 欲加之罪,为何你就不行?封锐成心不饶她。 我那是被你气极了。封锐好,好封锐,我一会洗碗,我现在去捣蒜,只要你保证别吓我,别欺负我,我一定,一定也不炸你的心肝肺。 那你拿什么下酒? 花生米?不不,别咬,我拿大蒜,拿大蒜下酒还不行吗?好封锐。千万别咬。 封锐看着她花样百出,她说咬就真咬,她说不让咬他也不舍得咬。开始就倒了下风,以后怎么办?他是没大以后的,那她呢? 但我意难平,怎么办?他终究软下来,挑了个不疼不痒的理由。 我洗碗,我全洗。惠圆求说。 熊包。敢做不敢抗。他鄙视她。 嘿嘿嘿,惠圆把完好无损的胳膊藏好,我以前很讨厌洗碗,你今天惩罚对了。这是我这辈子干得最耻辱的事了。她装小丸子的苦脸。 封锐隔着她去拿汤碗,惠圆就贴着他,整个人在他胸前。封锐有点气闷胸胀。他撤回了手,指使她,把汤盛好端上桌。 干吗这么费劲啊?惠圆说,把汤煲直接端上来用就好了嘛。说着,白了封锐一眼。意思是他有点缺心眼。占个汤碗,一会还要她洗。 等惠圆离开,空间得以释放,封锐又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他失控的频率在加速。 他拿她和她们比了比,她一点也说不上好。 除了逞强,敢和他顶嘴,没来由地顶撞他,还敢咬他,打他。咬是真咬,打也是真打。封锐想自己这是得了什么贱毛病了?还是她命里克他? 惠圆正在笑咪咪地喝着汤。封锐知道,其实她心里怕得很。 他趴上去,脸差点扫到她的脸。惠圆明显地心悸了一下,嘴没兜住汤,滑了一半进勺里。 你二爸为什么没医好你的心? 封锐,你的手艺竟然超乎想象地好。难怪那么多人喜欢你。 回答问题。 医者医不了人心。 你怕什么? 怕半夜被你割了肾。 封锐把汤揽过来,把勺子从惠圆嘴里抽出来,啪地扔碗里。滚吧,他说。 有没有礼貌啊,是你带我来的,三言不和,又说脏话。惠圆也不吃了,扭头往楼上走,封锐看见她的头发还湿湿的。刚才洗过了?他脑海中又滑过一帧帧图像。 惠圆把自己刚打开的行李又一件件收起来。她关上门,先搜了搜附近的快捷酒店,一想不对,又扩大了区域,封锐拧开把手进来。吃饭,他说。惠圆不理他,继续干自己的事。 你不相信别人,别人如何相信你?封锐的口气明显低软了很多。 惠圆眼上蒙上一圈薄雾。他过来拉她,拉不动,干脆连人抱起往楼下带。惠圆不抬头,他闻到了他的洗发水味。忽然一阵开心,低下头抵着她的发顶嗅了嗅。惠圆被压得脖子发酸。 要内心强大,不要外表强大,他把她按在椅子上,慢慢开导她。看见了她的泪,却强忍让自己忽视。 抱着碗喝汤,先呛了,鼻腔冲顶,不得张开嘴咳嗽,惠圆被破涕而笑。 没良心,封锐擦了擦嘴说。 惠圆也喝了一口,学他咳嗽一声。要不要喝酒?她说。 没酒,封锐说。 哦,惠圆略微失望,却马上欢快地晃起了腿。 封锐,饭温暖了胃,心也不慌了,惠圆又有话了,你不去陪她们,她们高兴吗? 我不陪你,你高兴吗? 说不上,我不喜欢你,无求便无欲。 你为什么老在重复这句“我不喜欢你”?你在暗示什么? 我希望我们将来即使最糟糕,也不要成为仇人,就这样子。 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为什么要喜欢你? 让你有安全感。 惠圆嘴张成了o型,又闭合。她觉得自己还是去洗碗最合适。莲藕已经打了三次电话,封锐关了机。 惠圆想说,你去陪她们吧,我自己更有安全感的。怕又多事,老实洗碗。 随后,两人各进各的房间,封闭起了自己的小空间。 封锐第二天没来,惠圆想着住这终究不方便,还想着搬走。她发信息给封锐,问几点可回。封锐说,今天不回。为什么?惠圆问了个蠢问题。 给你安全感。封锐说。备用钥匙一早搁在桌上,压在纸条上。惠圆收进包里带着。她现在把主人赶出了家,她住了进去。有种鹊占鹰巢的感觉。 惠圆解释:封锐,不是这样的……我害怕习惯了你的温柔和温暖,再也记不得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是谁养大的,我应该做什么。打完一串字看了又看,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倒退着删。最后剩下一串“……”号和一对“谢谢”。 空荡荡的房子,惠圆难以心安。她打开笔记本,写下了此刻最想说的一段话。拿小刀裁下来,压在花瓶下。花瓶她隔三岔五就带枝花回来。不多买,就一枝。 一屋,一人,一花。惠圆思路清晰了不少。 封锐在莲藕床上,摸着她紧实的腰,问,最近看什么书?莲藕俏媚一笑,菜谱。 这么喜欢当贤妻良母? 莲藕点点头。 以前爱过人吗?封锐问得出其不意。 莲藕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黑历史”,封锐从没问过,但也不会一点不晓得。她也跟过两个人的,一个三个月,一个半年。十八九的时候,正是最渴望那种朦胧的感觉的时候,她为了逃出那种困苦生活,也曾经奋不顾身,哪怕掉进河里湿了全身。她把前胸挺了挺,高过了封锐的眼神。 莲藕说,年轻不太懂,现在,知道点滋味了。 封锐捻了捻桃尖,又往外扯了一下,莲藕嗯哼着朝他身下滑。突然一阵锣鼓铿锵。封锐只听了一耳,便把莲藕像面包一样夹在了腋下。 花式运动结束后,封锐问莲藕最近作业交得怎么样,莲藕小声着说,去是去的,也没多,就两次,话也不用说,只请我喝半杯茶就回来了。 就是这个孩子……她似有顾虑样,先看了看封锐的表情。 你不喜欢她?封锐冲了澡,莲藕给他拿干净衣服。这几天,封锐事后都会分开睡。说工作有夜场。不出这个屋子,身心又得了满足,莲藕事事依封锐。 我喜欢不喜欢的,能管多大事?她前几天倒也安静,就最近,不知怎么了,招了一帮人,天天敲鼓打锣的,像建了个乐队。物业和房东可是让我作了担保的,别人都打了两回扰民报警电话了。我也帮解释了半天,这孩子不听。依然我行我素的。莲藕脸上露出了难为情的表态。封锐衣服也不扣,只拿带子一系,扔下一句,你再劝一次,不听让她有多远滚多远。 莲藕心里大喜,但嘴上仍然绷住了说,这,不大好吧? 封锐两脚迈出卧室,声音从脑后传到莲藕面上,你想让我出马? 不,莲藕立马否决。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参考一下说话方式,毕竟她还小,别伤了她的自尊心。 她有目标吗? 听说……想考谁的关门弟子? 封锐进了侧房,莲藕在门前止住了步。见好就收,切忌得陇望蜀是她最近又学习到的真经。 莲藕没告诉封锐她扇了白毛女一巴掌。 她去警告她别玩这么多花样,乳臭未干的臭丫头,封锐是瞧不上她的。若不是看她姐的面,冻死街头也不会管她。白毛女拿杯子泼了莲藕一脸的水,莲藕抹了一把,抹下一个菜叶。莲藕就替她姐教训了她。你明天就从这儿搬出去,房租我是不会再交了。莲藕抖着手说。 挨完巴掌的白毛女却把一脸受伤的证据拍了下来。她还是纯情的声线,姐姐,你也是交际花出身,教教我,怎么做头牌啊?我要做哥哥的头牌。不用等你人老珠黄,永远也没人再骑你了。莲藕气极生怒,还想再教训几下,结果白毛女举着手机说,我把这发网上,让大家都看看你,把你捧红。 你会害死你姐的。莲藕恐吓她。 她生不如死。不如死掉。白毛女对她姐的厌恶程度让莲藕冷惧。她踢开那一堆高低不一的球鞋,白毛女拦住她,把哥哥让出来。自己来抢,莲藕不敢再低估她。 莲藕把“信息收集器”的语音小心地拷出来,她真心希望这姐俩偷着见几面,可白毛女里外如一,果真不见鸡冠花。莲藕试着拼凑,结果也不理想。白毛女脑袋乱得很,想一出是一出。兴致来了,谁也不知道她要导哪出戏。莲藕想,还得把突破口放在兔子身上。她不是喜欢封锐吗?那就让她亲自来尝尝挫败感。 稀巴烂,稀巴烂,你把我伤得“稀巴烂”…… 莲藕试着暗中衔接了几次白毛女与封锐的时间点。不知是天意还是她疏忽了,俩人都点不上卯。封锐虽说让莲藕去制止白毛女,可听到白毛女自组的土豆乐队唱“稀巴烂”时,他还听得挺有趣。莲藕拿着牙签把苹果戳了无数个眼,封锐打拍子,她的神经跟拉弦似地跳,封锐这棵树,都想往上爬,树上有好果子,吃了会百年好合。莲藕想我就当我是那唐僧,到西天取经,不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难验真心。 她饶是安慰自己,牙签还不住地在那戳。封锐取过这长了无数个孔洞的苹果,只敲了一声对门,门就开了。封锐把这苹果送给了白毛女。 白毛女立即跟孙猴子一样,翻了个五彩筋斗。她身上缠了个绸布,几个人不知道正在鼓捣什么排练。 哥哥,白毛女捧着苹果在胸口说,给你听我们排练的新歌。封锐说好。几个半大不大的音乐发烧狂就开起了现场演奏会。 歌词没几句,来回差不多都是:稀巴烂,稀巴烂,你把我伤得稀巴烂。稀巴烂,稀巴烂,等我一脚把你踢穿。你再回头躺着稀巴烂。……很嘻哈风。封锐说这歌词谁写的?白毛女举手。封锐赞了几句就退场了,白毛女却沸腾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首“稀巴烂”再响起时,曲调变得抒情了许多。 惠圆在封锐家里大展身手。她发现了封锐的厨具相当齐全精美。那只烤箱,她尤其喜欢。于是,她用烤箱烤土豆,烤青贝,烤鸡翅,烤秋刀鱼,周末,惠圆烤了只兔子。现杀的兔子,两只眼都没闭上。 惠圆一个人拿着磨得飞快的刀一片片往下切。为了磨刀,惠圆在网上买了个磨刀具。磨出的刀,相当锋利。封锐有一套精钢刀,很不错。惠圆不用,她自己买了一把。 饭做好后,惠圆会打开窗,让香味飘啊飘。 大冬天也开窗,是惠圆多年的习惯。 封锐并不是闻着香味来的,他只是回来取几件衣物。看见餐桌的杯碟,惠圆正在厨房洗她的刀。刀沾了油,不好看。她洗完擦出来,单独放一个地方。 生活不错,封锐说。 勉强活着。惠圆道。我还没拖地,你走了我再拖。 主人当得也不错。封锐拿了衣物就在餐桌边坐下。 过把瘾就死。惠圆道。开始先拖楼上。封锐等她拖下来。惠圆直起腰打了个嗝,兔肉很硬,她吃了并不舒服。封锐低头看文件,没取笑她的失态。惠圆拄着拖把边等边看他。 这后面有座山,你可以去爬。封锐眼在文件上,嘴却开口说。 正好有点撑,拖完地去消消食。说着却不动。封锐抬起眼。他把两脚翘了起来。惠圆把拖把伸了过去,她弯着腰,头发又扫到了封锐的脸。封锐咬断了几根。 断发如断金,惠圆移开拖把说,顶三个月房租了。封锐双指一动,啪,响了下,好算盘。 你怎么还不走?惠圆望着湿漉漉的地问。不忍心看你重复劳动。封锐把文件一折,塞进衣服里。把大衣一换,穿上一件薄羽外套。惠圆把门口让出来。 储物间里有个机器人,你可以用它打扫卫生。封锐站起身来,觉得想喝杯水。 你说它呀,惠圆把拖把涮了搁外面晒,我晚上倒是让它给我守夜。想想它也辛苦,卫生就免了吧。 守夜?封锐自己到厨房倒了杯水,看见惠圆没吃完的半只烤兔。颜色金黄,还有蘸料,看样子准备晚餐时再吃。封锐朝外面看了看,迅速用手撕了一点放嘴里。有点干,有点柴。这女人没掌握好火候与烤制方法。要不要教教她?封锐想还是不要。 惠圆穿上运动鞋与封锐一起出门。封锐把衣物扔进车里。惠圆打开手机地图,考虑从哪条道上山。封锐说这山路很多。你都走哪条?她问。 哪条都走过。封锐说。惠圆摇晃着大步子,扯拉着自己的筋脉。封锐看她越过那棵歪脖树了,才从另一条路上去。 惠圆每上一个高度,就啊啊啊喊几声,封锐无须费神就能确定她的方位。 山上人稀稀疏疏,惠圆难得放松警惕。有人在泉眼中打泉水,打完了,挑着下山。惠圆也过去掬了一捧尝尝,甘甜冰凉。不要直接喝呢,后面的人好心提醒她。要过过沙子,滤滤。惠圆笑笑:渴极了呢,一时没顾上。 她爬到最高顶,在那块被无数人磨平的圆石上坐着。风呼啸着从耳边滑过。历城冬天都不下雪了呢,以前在村子里,冬天下了雪,能有不少乐趣的。惠圆眼里开始湿热。从这山上,看不见封锐住的高档别也,倒是能将大半个历城的市貌一览无余。一色的高楼大厦,没什么特色,除了越来越高的高度,活在城市里的人越来越像困住的鸟与兽。 惠圆无心多看钢筋水泥,她沿着山路下回。矮小的灌木,嶙峋的松树,惠圆都能看上一会。这才是顽强的标本。恶劣的环境里,硬是生生从裸露的岩石里找到缝隙让自己扎深了根。她不断地抚摸着这些植物,有时候是枯叶,有时候是种子会随之落进她的手里。惠圆都小心地将它们放到了沿路的土壤里。 远远地传来埙的声音,惠圆停下听听,夹杂了风声,或许是吹者的气息不足,埙声时断时续。惠圆摇摇头,两脚踩了空,这条小道被踩得无比光滑,上时感觉不到大危险,可是下时……惠圆脑热低估了它。历城的山多是沙砾岩,风吹日化,持续干旱,碰上这种陡滑,脚根本刹不住。惠圆情急下抓住了唯一的一棵狗尾巴草,终究徒劳无益,她的身体不受控地快速往下滑,她不敢往下看,这个坡大概有两百米,然后,是一个急促又倾斜地大拐弯……拐弯处因为正在搞修建,生生被设计成了大“z”字,两壁都被切得极其平整。惠圆觉得自己即将被拦腰截断。 她发出了痛苦地一声呼叫。 并本能地双手抱住了头脸。她不想被划破了脸死去。那样,养父和郎中会不认识她。 她撞上了一个软体,反弹回坡上。软体也哼了一声。过了两分钟,惠圆意识到自己还有知觉,她慢慢睁开眼。看见封锐正半躲在“z”字的切角下,捂住肚子。 惠圆几乎是小鲫鱼蹦一样蹦起来。看看手脚都在,摸摸脸上也没血,她欢呼着扑向封锐。封锐又哼了一声。 惠圆的冲力太大了,封锐只能接住一部分,剩下的,就是他的大福大喜了。 封锐一时起不来,惠圆要背他。刚把手搭上,还没直起腰,惠圆眼前一黑,又咕噜咕噜滚下去。封锐顾不上耍萌,伸出手去捞她。捞到了她的指甲。封锐想也没想也滚了下去,惠圆被沙堆拦住了,下面就是拌泥浆的大搅拌机,封锐出了一身冷汗。 他扑通一下,膝盖都把水泥地震疼了,他掐了掐惠圆的虎口,又捏她两手十个指尖。就在指尖快被捏碎时,惠圆张开了嘴,有糖吗? 她是血糖低。 没有。 封锐把她背背上,找修好的那条路走。这条路要绕过高尔夫球场,比小道远了近两倍。封锐不敢再冒险。 哪里疼?他问。 不疼,头有点晕。惠圆偏着头在他身上说。 我可疼了。封锐说。 你放我下来,你哪里疼。 哪里都疼,心更疼。 封锐,惠圆说不下去了,鼻子在他背上拱了拱。要是时间能停止多好啊。 两个人走到夕阳西下,余辉洒尽。 回了家,封锐把惠圆的鞋脱了,检查她的脚和小腿。他找出碘酒拿棉签给她擦。惠圆制止,他抬起眉看她。惠圆就任由他作主。她没大碍她知道,倒是封锐,她大胆地去掀他的衣服,有的地方,已经青了。 会不会伤到内脏?惠圆轻轻放下衣服问。去拍个片吧。我出医药费。 本来打算爬山回来洗个澡的,结果淋浴洗不成了,惠圆还是想先洗个头,然后身上拿毛巾擦。她一瘸一拐地进了洗澡间。封锐不一会也悄无声地跟了进来。 惠圆低着头,扒着洗手池的沿看他。 封锐接过喷头,给她揉头发。她一直在用他的洗漱品,用量封锐熟悉,惠圆趴一会脖子就受不住了,她朝上抬了抬,拉了拉封锐的衬衣。 封锐,差不多好啦。她有点受不住。封锐却极有耐心地还在给她揉,惠圆说你不用这么仔细啊。话没说完,洗发水泡沫顺着额流进了眼睛里,惠圆赶紧闭眼闭嘴。黑暗中两手不经意地扒住了封锐的腰。 封锐把毛巾给到惠圆,她睁开眼,不知是不是刚才那惊吓还未过去,她的热血流速一直不减。 要洗澡吗?封锐问。惠圆擦着湿发点头。发梢的水时不时地溅一两滴到封锐脸上。惠圆转了转身。 把衣服脱了。封锐说。 嗯?惠圆这个问号又大又重。不用,我自己能洗。她重重地拒绝。 后面你看不见,你脱了衣服我帮你看看。 惠圆抵着瓷砖,把面迎向封锐。 你怕我骚扰你?你在我眼里就棵大白菜。 惠圆把半干半湿的毛巾摔进封锐怀里。呦!封锐叫一声,同时捂住了肚子。惠圆忍住没动脚步。她自己掀开后背的衣服,从镜子里查看伤势。有一两点小擦伤,按按不疼,惠圆对封锐说,你出去,我要洗澡。 封锐把毛巾往惠圆脸上一蒙,蹭地把她的后衣提上去,你看看,这是什么?他语气带着些不烦。惠圆嘶嘶两声,严重吗?她小心问。用热毛巾敷敷,说着封锐使劲往下按按,惠圆不疼,他拧干了热毛巾给她小心地擦了擦。惠圆的脸成了大红蟹。 好歹前胸护住了,露个背嘛,惠圆想就当穿了晚礼服了。 他的牙在烛光里,闪出了一道亮弧 后背擦完,封锐就出去了。惠圆自己把前胸下身擦完。想想脚也不能洗了,她也拿起洗脚毛巾好好擦了擦。看着那碘酒部位,她笑了笑。 封锐把她中午的剩饭重新回锅做了做。惠圆闻着香味直接下来了。她又乍呼一通,封锐让她端盘子。她直接下嘴咬了一块肉。感觉这肉啊,比中午好吃得多。 封锐,你怎么会上山,你不是走了吗?她方想起这事。 打算和你比赛爬山,谁知你不中用。 为什么这么巧? 你跟老牛似的一路吼吼吼,不注意都不行。 惠圆想自己的确一路在啊啊啊练嗓子来着。不过也不应该听上去这么难听啊,虽然她不算什么莺声啼婉。她嚼肉的动作慢下来。封锐只吃了一点就去洗澡了。惠圆收拾完毕想了想,去敲门,封锐,需要帮忙吗?无应答。惠圆又敲,依然无应答。她当即推开门,封锐坐在浴缸里,背向着门。 封锐,惠圆又叫。封锐背上有块青紫,应该是替她挡岩壁硌下的。封锐没回身。 我帮你擦背,惠圆拿了热毛巾说,想想,把这条敷封锐背上,又抽了一条重新蘸了热水给他擦。封锐肩膀动了动,应该疼,他闭着眼,像睡着了。惠圆轻手轻脚。 擦完后,给他披了条大毛巾,然后轻轻摇了摇。封锐,要不要擦点酒精?封锐看到了眼珠上这张放大了的脸,只要他肯伸出舌头,就能尝到她的滋味。封锐思维停顿了停顿,恢复清明。不要,他说。 还是去拍个片子吧,挺大面积的,惠圆不太放心地说。 皮肉伤。封锐淡淡地说。力气显然还没恢复好。 哦,那你快点洗,别着凉了。这天水凉得快。 封锐刷地站了起来,惠圆瞬间石化了,拿毛巾捂住自己的脸。 一地的水,惠圆默不作声地把浴室清理干净。她打开排风系统,水洗两条毛巾。 封锐穿着浴衣在喝水。惠圆手不停在额前抓来抓去,封锐看她的窘样,觉得可心舒坦,浴衣没扣子,带子似乎也又细又短,一坐一走,下身又整个地暴露了出来。惠圆手抓在壁橱上,寻思着找点什么东西出来才好。 你在找壁虎?封锐贴过来问。 啊?没,没啊。惠圆没法回头。 我衣服放车上了,疼得没法下去拿,穿这个,你不介意吧? 不,不介意啊。这,这也是在你家……惠圆努力地降低视线,避免触及接线点,心想,小白兔拔萝卜,拔呀拔萝卜。 你是不是发烧了?封锐把手贴到惠圆额上。惠圆又闻到了和自己相近的气味。 背后的壁橱还敞开着,封锐抬手关上了。她不觉地矮了矮脑袋,两三秒,直起来,整个被封锐圈在臂弯里。 惠圆咬了咬唇,生涩地说,封锐,谢谢你,今天…… 嗯,封锐撤开一臂,敞开缺口,惠圆迅速弹出。喝茶吗?我看你有不少茶,或者,咖啡? 我喝水。 惠圆两手绞了绞,给自己冲了杯黑咖啡。 咖啡超常地苦,可惠圆尝不出来。她喝得极慢,一小口,一小口,希望喝完某些人就能闭上眼去睡一样。 封锐跟打了鸡血一样倍精神。既不睡,还两腿抬起搭在了沙发背上。 这个猪啊,姥姥个天!惠圆慢慢转移着身位。 惠圆啊,封锐特意叫她。 嗯?惠圆低着嘴喝咖啡。下巴也搁进了咖啡杯。 我突然觉得后背紧得很,可能有瘀青,你能帮我揉揉吗? 让你去医院你不去。 我闻不了医院那味。 你等着。惠圆把咖啡杯放下,杯底只有一点残渣。她去拿药酒和净手液。 你会推拿? 什么推拿不推拿的,看我二爸做跟着学了点的。 你二爸是你叔叔? 不是,第二个养父。 你上辈子的情人挺多。哎呦,轻点。 你坐矮点,这么半高不高的,我手脖子都疼。 要不我趴着? 惠圆把药酒放在手心捂热,揉开,然后均匀地抹在封锐的肩膀上。先在颈椎突起处拿两指刮了刮,刮到发红,然后顺着药酒抹到的地方往下推,她的手瘦削,平时看着没什么肉,但此时,按在背上,却力道匀和,略有疼痛,却能承受,每个穴位都被打开了,随着药酒的渗入,封锐没憋住,发了个嗯~嗯的舒服声。 干什么呢?惠圆听这声音别扭,手下加了点劲,封锐求饶:姑奶奶轻点。 惠圆去揪了条毛巾扔给他,疼就咬着,别哼哼,听不得这声音。封锐拿下巴够过来,垫在嘴下面。你身上太僵了,看在你今天帮我的份上,我破例一会。 帮?我那是救你!封锐猛然挺了挺上半身。惠圆四指握拳又把他按下去。 她穿着抓绒的居家服,宽大,不透,可封锐愣是觉得自己有了反应。他把头偏向沙发里,牙咬住了毛巾。 封锐还想让惠圆按摩下两条腿,惠圆不理,拿走药酒,去洗手间洗手。封锐自己慢慢地坐起来,小丁哥还威武地在站岗。他把腰带解下,扎在了睡衣的下方。 过了一天,惠圆发现封锐还没走,还泡在这儿。她下班回来脱掉鞋,闻到一股不一样的花香。去看,玻璃瓶里果然插了几朵,蓝蓝地绚丽。不是她的风格。但看上去也不那么令她讨厌。她低头嗅嗅,这花近闻竟然没有远闻香。她走远一点,张开嘴大嗅了一口,然后上楼。封锐还坐在昨天那位置,手里拿本书,耳朵上戴着蓝牙。 《人类简史》,惠圆看到了封皮。 好看吗?她问。封锐摘掉蓝牙。把书合上。 吃了吗?她又问。 没,等你。封锐说。 惠圆换了轻便的衣服下楼。封锐做了六菜一汤一甜品。惠圆狐疑地望着他。 搞什么?她虽然已是大龄,但这种情景遇得少。封锐在她的狐疑里点上早已备好的蜡烛。 不是约好了要“秉烛夜谈”? 确定不是“烛光晚餐”? 那又如何?怕是“鸿门宴”啊。封锐把刀叉递给她。惠圆坚持用筷子和勺子。我乡下人,平时粗俗惯了。她说。 封锐笑笑,惠圆看见他的牙在烛光里,闪出了一道亮弧。 封锐选的蜡烛,是姜黄色。惠圆比较欣赏,心情开阔,自然吃得多,说得也多。 喝了三杯红酒,菜也吃得所剩无几,封锐撤去,收拾干净杯盘,独留甜品,两个人又各占了沙发一角边谈边吃。 呀呀呀,惠圆摸着小肚子说,一会还得做四十仰卧起坐,这脂肪啊……忧是叹着气,却也不舍得口中之物吐出来,或者把盘子撂下。 封锐甜品吃得细,一丁点一丁点地挑在叉尖上抿进嘴唇。而惠圆是直接张口就来,没什么淑女范儿。封锐看着她吃,嘴巴,下巴,唇,眼睛,甚至鼻子,整个的面部表情都在动,活活的,真得在尽情尽意地享受着。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块蛋糕。可被惠圆一吃,仿佛这蛋糕上加了无数种可能性,无数的欢乐字符在跳跃,全是她喜欢的。 封锐有忽儿地一会走神。等到惠圆呀出口,见她松开自己的小腿,准备强迫自己不再吃时,他拿起酒瓶,倒了两杯酒。跟刚才喝的红酒不同,这两杯,像是香槟酒。有些许的气泡,带着点果香味。 那花儿,是你买的?惠圆把没舍得吃的蛋糕放进冷藏格里回来问。 路上捡的,也不知道谁扔的。 哈,手又长运气又好。明天捡点钱回来呗。 那得换条路,今天这路上没有。 行啊,这叫什么花? 说了捡的,谁知道? 封锐把酒拿给惠圆,两下叮当一碰。惠圆先小试一口,不赖。她停了停,发现没上头,后续才敢放开喝。她一直谨守的三戒,如今已经开了两戒。 你不听话你养母就把你关在笼子里?这也太…… 棍棒之下出孝子,她相信这个。 什么样的笼子?你害怕吗? 开始怕,后来不怕了。 我倒没你这么惨。只不过……惠圆的舌头麻了一下,像电流一样,这果酒都能把自己喝醉了,她真是不济事了。她把头绳拔下来,串在手腕上。慢慢朝后靠了靠。 你心里有阴影吗?会不会恨? 不,封锐大概已经醉了,感觉这一个字他拖了很重的尾梢,尾梢上拴了几千斤的大石。吐出来,他舒出一口气,惠圆却觉得心里一沉。 她的童年不幸运,可封锐比她惨千倍。因为他的养母有些变态,至少在今晚听来,她对封锐的苛刻,已经超出了正常的期望。这是一种什么?惠圆用有些迟钝的脑袋想着,她为什么要像关小狗一样关他到笼里?不听话还要被打针? 这是什么针?打了就能听话吗?她难道没母性吗? 她的双眼发沉,看封锐看得模糊,只觉得他的脸上的器官全都迭在了一起,他变得又瘦又小。可她的脑子还像方块一样,在不停地往里迭加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吸引了她?有什么像吊丝线一样吊着她,把她的脑仁旋着,钻心地恐惧,却又冷得受不住。 她一头栽了下去。 你信命吗?如果不信,我希望你信 一口水灌到嘴里,她被呛醒了。满满地浴缸的水,还温热着。头上套了个儿童的浮生圈。惠圆的第一直觉是她被割肾了。她麻木地摸着浴缸,没管子,也没什么仪器,她猜想着自己还能活多久?割了一只还是两只全割了?她连封锐都杀不死。妄谈什么替父洗冤? 她哽着头,茫然地望着前方。那里原来有一面镜子的,可现在水雾蒙着,什么也看不清。 她就这样被自己笨死了。 就这样轻信了他,轻信了自己的感觉。 若这样死了也好,或许上辈子自己杀死了这个差点爱上他,或者刚爱上他,或者已经准备爱上的男人。 他及时地给了她一刀,了结了她的深渊。 想想,应该感谢他吧?这么早,这么快地帮她了解了在这尘世的一切。 虽然,她还不舍得走。 惠圆流干了泪,浴缸的水已经发凉。 她把自己泡得萎缩,泡出了尿意。尿?她猛然睁开眼。两只手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动。移到她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完好无损。 那为什么会在浴缸里?封锐呢?惠圆高声叫了三次,封锐,封锐,封锐,没有人应。 她摘掉浮生圈,从浴缸里爬起来,小解完,拿热水喷头把自己重新喷热了,才开始寻毛巾寻衣服。她摸开镜子,发现自己身上斑斑点点的,跟起了小红疹一般。略有些痒和疼。胳膊肘和腿上还有瘀青。大腿两侧也跟被狠狠掐了似地红肿生疼。 昨夜的衣服扔在沙发上,惠圆未拿起,已经闻到了浓浓的酒味。她展开,发现还有呕吐物,赶紧扔进了洗手池里冲洗。脚下滑,刚淋的水还未清洁,惠圆不知为何先滑了一跤,跌落时,屁股着地,感觉某处像被撕裂了一样,抽走了一些什么东西。 惠圆骂自己,勉强站起来,先把卫生打扫了。扶着腰洗脸,看见嘴唇在流血。她知道自己有这习惯,刚才疼木了,可能昨天也这样咬过,因为有一处小结痂。 上班前,她给封锐发了个信息:我昨天喝醉了,伤到你了吗? 一直没回。三天没见到封锐的人。公司,家里,统统没人。惠圆打了个电话,已经成了空号。 封锐不见了,一个大活人,消失了。 惠圆空落落的,心被偷了一样,失魂落魄。 她打算搬走,因为不知道封锐这房子租到什么时候。搬走前,她先回了原来的宿舍。室友还没回来,门上上了锁。当时她也上交了钥匙。她进不去了。 一扇窗玻璃被打碎了,她隔着往里看,折的千纸鹤还在她的床头挂着。封锐当天带她回来取,半路上打闹没取成。惠圆在楼道上坐下,一时没了方向。 她决定先回封锐的地方,再等几天。 玻璃瓶的花开始枯了,她用头绳扎了倒挂在门楣上。又记起什么似的,拿下来,拍了照发到圈里,问谁认识这花? 群里发出来一堆名字。惠圆一个个敲到手机里辨认。鲜花她见过,对图能认出来。 对到倒数第二个,对出花的名字:鸢尾。花语是:绝望的爱。 惠圆觉得封锐对自己没有爱,仅仅是惺惺相惜,因为和她都有不开心地童年。或者童年都受过创伤。即使有,也不会深刻,不深刻,失去或者得不到就算不得绝望。那么这花?她记得封锐说是他捡来的。 捡来的,便不存在他的选择,他没选择去爱。 惠圆坐下来,开始回想酒醉时。她的大脑像被注了遗忘剂,很多片断都要靠东西刺激。比如看见花,她会想起来前后一点细节,那么酒呢?酒之前是什么?惠圆竟然想不起。她抱着自己的头猛烈捶打了一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用冰冷刺激自己。冷得不够,她又开开了窗。天正起了北风,呼呼地冷风往屋里和惠圆的身上灌。她张开臂,迎着风打了个哆嗦。 她把自己整感冒了。又回到了那一年,烧得人事不醒。那一年,还有室友。这一年,她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等死。或者等死神把她救起。 她觉得自己滑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洞里。洞很深,也很黑。她想走,拔不动脚,两脚陷在泥泞里。她想喊,嗓子里燃烧着一团火焰。眼看就要烧光她的脸,烧光她的头发。她无能为力。只能等到这团火烧干自己,变成一具干尸。 半夜里,黑洞里似乎下了雨,可就那么一两滴滴到了她的脸上,唇上。她想吮两口来灭灭火,嘴上却像搁了两把刀子将她的喉腔割开了。她放弃了求生,不想再徒劳挣扎,等着死神来拉起她,她会脱掉鞋,脱不掉,她会锯断腿。惠圆不知那个黑洞何时竟给了她如此果断,如此大的勇气。 一声长而刺耳的电话像菩萨的手将惠圆从地狱大使手里拉了回来。全身酸疼得厉害,起不了身,她摸索到手机,努力了三次,从眼缝里看到一个陌生电话,她开了拦截,这是一个骚扰电话。 窗户不知何时被风吹得关上了,连窗帘也大概被风吹得合了上。惠圆抓了抓枕头,努力让自己上身坐起。她不知昏睡了多久,头发都打结了。唇裂出了血,她记得梦里的湿润,想着定是自己喝了自己的血,还当成蜜糖一样。 四肢烧得轻飘飘的,却把脑子又烧好了一半。她想起酒醉前也似这般梦里的情景,掉进了黑洞里,黑漆漆地,却能看见自己的眼睛。封锐似乎在她掉进黑洞前还在问她:你在找谁?她迷濛中回答:一个……我弟弟。不知道封锐听到没有。 她想说,一个坏蛋。多年的自我培训让惠圆形成了敏感词的条件反射。她无意瞒他,只是一种意识上的自保。 封锐给了她一块黑森林蛋糕,她吃得高兴,吃了一半,留了一半,因为蛋糕上面跳跃着几个字母,被封锐从中间切开了,惠圆在昏倒前,曾经猜了几个字出来。 发烧后的惠圆,照常上班。只是瘦得让人大骇。一场感冒烧掉了她所有的脂肪存储,也把骨头烧细了。走路飘得,愈发没了声音。 冯林从北京来找惠圆。惠圆想想那些大嘴巴,他找到她也不难。她订了个地方,让冯林在那儿等她。 几年不见,惠圆觉得冯林已经不再是她能够随便接近的那个小同乡了。他变得严谨而不失风度,除了初时的寒暄,惠圆甚至一度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来打断他对她的幻想。 他们约在了“断舍”。 怎么想起我来了?惠圆开场。 一直在想,并不是一时兴起。冯林答得深沉。 你还爱吃鸭蛋?我们不合适。两声同时响起。 一齐沉默。 冯林,听同学说,你现在过得不错。北京那地方也适合年轻人闯荡。找一个志同道合的或者能够照顾你的人吧。话出口惠圆觉得自己太多情,她和冯林从未开始过,他也从未正面的,正式地对她表示过,允诺过什么。她这些年一直单着,也并不是为了他,她想说清楚,却又觉得言多必失。就像你对一个陌生人一样,在一件没有共同目标的事情上会解释吗?会争执吗? 不会。因为你不会将一个毫无瓜葛的人放在心上。他的一言一行也影响不到你。你若在意了,是因为你对这个人起了妄念。她想冯林其实是知道的。或者是他寂寞了,出国又回国,夜深人静时,难免孤单。与其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不如找一个熟悉的,有过好感的,让感情慢慢沉淀。 冯林长在一个传统家庭,受过西化教育的冲击,但骨子里,他不会太陷入感情。 你不行吗?他问。 我的心,不行,我过得太累了,我是要赎罪的。惠圆说完恹恹得看向茶杯。大病初愈,身心依然缺乏阳气。 我等你,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差再等这几年。 谁让你等我的?惠圆突然狂躁起来。冯林看看周围,轻轻用手把她抚了抚。惠圆觉得他很胸有成竹,他特意挑了这个三天的假期来,定是给自己定了点什么甜头的。可她不是他的良人,她早就知道。 要说我有错,想和你在一起,应该陪在你身边,可家里又希望我能出人头地,所以带着这点所谓的“使命感”和男人的自尊,我先选了立身之本。惠圆,你现在未嫁,我未婚,我还有机会对不对? 惠圆低头不语。冯林摸摸她的茶杯,把残茶倒掉,重新续上新的。新茶果然好闻,捧在手里也温暖。惠圆却喝不下去,她张不了嘴。一张嘴,那苦涩的滋味承受不住。她怕自己放声大哭。 她用牙尖咬了咬自己,冯林,你信命吗?如果不信,我希望你信。我是个不祥之人。你应该听说了吧?我两个养父都被我克死了。没我之前,他们都活得好好的,养了我之后,全都死于非命。至今,至今……死不瞑目……惠圆把手背横在脸上。她把脸埋了下去。 要不要换个地方?冯林说。 陌生人先说,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不用了,你想吃什么?这么远跑过来,我是地主,我请你吃饭。惠圆吸吸气,开始翻菜谱。冯林看她光翻也不点,叫来侍者点了几个。侍者收起菜单请他们稍等。 看惠圆的脸色稍微缓和了,冯林又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内疚?我们活在这世上,真得渺小如尘埃,很多事参悟不透。我不信佛,但我信情,信爱,信这些兜兜转转的缘分,只要你今天身边没人,我就站在你身边。 呵,惠圆破出一声,终于举起又凉了的茶喝了一口。真得苦。他信情,信爱,信缘分,假若他知道她的真实情况,知道她已经抱定主意与一些旧过往同归于尽,他是否还能如此自信?是否还能让阳光洒在脸上,露出不热情却也无可挑剔的微笑?她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我有一些事要做,可能终生不得好。吃完这顿饭,若还记念以前的一点同学情谊,你就尽快回去吧。 如果为了追求圆满,我就不来找你了,惠圆。 你是找不到圆满退而求其次来找我的吗? 冯林摇头。正好菜上来了,他先推到了惠圆的面前。虾仁青瓜。颗颗虾仁剥得晶莹,可惠圆觉得此时的虾弯曲的形态,正是在嘲笑她。嘲笑她不仅行动无能,连言语也无能。那股茶的苦涩又透上来。她又端起杯,冯林拿过来不让她喝。凉茶伤胃,他说,而且我看这茶也不适合你喝。他擅自作主换了红茶。一会再上,他对侍者说。 凉茶很快被撤下去了。冯林点的菜全倾向于惠圆的,他应该多少了解些她的脾性。我是中国胃,在国外这习惯也没改过来。这几年,我过得不太舒心,睡眠不好。 惠圆瞧了一眼他的发顶。还算浓密,没有秃。 冯林瞧见她的眼光,讪笑道,你想问我为什么脑袋没有发电? 没有。惠圆夹了块清蒸鱼慢慢嚼着。你是学业重吧?所以睡眠会不好。像我无欲无求的,天天却仿佛睡不醒。 你又打动了我,冯林说,多少人死在了这欲望上。 我是没办法,逼不得已。若凡自己争气些,大概也会死在欲望上。 惠圆,冯林伸出手握住了她,不知是鱼刺哽了喉,还是什么呛入了,冯林下面的话竟然说不出来,反而憋得脸通红。他拿餐巾捂着去了洗手间,惠圆反而加快了速度,每个菜硬是大大地吃了几口。 看吧,这就是命运,总在这重要的关键点上卡住。其实是在告诉她,让她走是吗?这样的戏里,她应该只当观众或者过客,不应该上台表演的。 冯林从喉咙里自己拔出来一根细细的鱼刺,还好扎得不深,被他及时察觉了,他连咳加自己的手指抠,他总是这么的幸运,在遇上危险时,会化险为夷。他怕让惠圆等久了,清理干净后,又漱了口,整理了衣衫,赶紧出来。 惠圆已经走了,侍者正把打印出来的帐单往桌上放,她结了帐。 冯林重新坐回去,菜温尚可,他捡起她的筷子,顺着一样一样地吃着。侍者见他回来,上前小心地问,先生,红茶还上吗? 上。冯林说。 滚烫的红茶倒出来,冯林却想扇自己一巴掌。他也给那个空了的位子倒了一杯,自言自语:你呀,拒绝了我五年,再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拒绝我。可我,我还是……更喜欢你。 冯林这顿饭,吃得餐厅空无一人。连侍者都不知道躲哪去偷懒去了。他取过自己的衣服,在历城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最后,走得双脚双腿毫无知觉,他掏出手机,给惠圆发了条信息:你又拒绝了我。 你想干什么事情,让我帮你干,冯林想说,却终没说,手慢慢让手机沉回包里。 北京的天啊,让冯林觉得天天昏暗得很。而这历城,原也不是明媚的,也是昏暗得很。他在祥雀大厦最近的一个小广场上坐着,他知道她在这儿上班,惠圆让他信命,他该如何去信?他不愿意去信,若无缘,怎会相识?若无情,怎会再见? 冯林痛苦地不知何去何从,直到竹椅上也坐过来一个人。戴着墨镜,戴着蓝牙,大冷的天却是薄衣薄衫。一件羊绒大衣招起了领子。他想走,却听这陌生人说:失恋了吧? 冯林想这人真自作聪明,多管闲事。他不理。这人却自来熟一样拽住他,聊聊? 我应该不认识你。冯林说。 对,不认识。陌生人说。不过,我们同病相怜,既然坐在一起,互相倾诉一下疗疗伤。 我没什么可说的,谁跟你说我失恋了?我好得很。冯林不承认。 嗯,我是失恋了,你就行行好,听我诉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冯林想,这小子莫不是是个精神病?这年月还有主动找人说这的?不是告诉别人他是个失败者吗?他又欠欠身,转念又觉得此时他哪也不想去,遂又坐下来,哪怕此人是个疯子,只要别伤害他,听听也无妨。 陌生人先说,我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哼,冯林冷冷地,不该爱的都是得不到的。他一针见血地,陌生人眉毛弯了弯,像是这一针扎到了他心口上。 怎滴?她是你仇家?已婚?还是什么原因?冯林的口气里丝毫听不到对这人的同情。他的心此刻也是凉得生疼生疼的。 我……陌生人话被凝住了。冯林气哼,不是疗伤吗?连话都不敢说,我看你不如去投湖吧。他不知不觉中向陌生人靠了靠。你爱她,她知道吗?陌生人笑了笑,这笑听上去凄惨,冯林却像接住了他的刀,划开了自己的伤疤:我想爱她,她都不让。其实她最聪明,看得也透,她拒绝了我五年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样去靠近她,我是不是最惨的?你至少她知道,至少有她的回应,我没有。她什么都不给我。她是生生地要将我隔绝。 她让我信命,喂,你信命吗?冯林扭头问。 两人哈出气,在稀薄的空气里形成一道道白线。 信,陌生人半晌才吐出一个字。 呵,冯林低下头,他的嘴有些僵,他觉得他是何苦来哉?这个陌生人真得懂他吗?真的懂吗? 跟你这么一说,我心里好受多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我走了。冯林站起来,跺跺冻僵的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陌生人从羊绒大衣里掏出一个小硬壳,看它从指缝里漏下,然后猛地狠狠地跺上去,咔嚓一声,接着钝钝地“啪”,五分七裂的碎壳被踢得四扬八落。 同学们很快都知道了冯林追求惠圆受阻。冯林想不起来他和惠圆见面那天遇到过什么熟人。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知道的,真是些八卦精。难怪惠圆不愿意在这圈里呆。冯林想想也退出了同学群。但惠圆留给他的消息,他不舍得删。 他在假期第二天回了北京,改了车票,成了无座。冯林觉得惠圆真是他命中的劫数。如果这就是她要他信命的话。碰上她,总会出现一些让他感到痛苦的事,痛苦地抉择。他在历城住了一晚上,失眠了。他想打电话再和惠圆聊聊,惠圆一直关机。他心里窝起了火。觉得她凭什么这是?他一直对她没恶意,她至于吗?至于如此躲他躲瘟神一样?他冯林不是下贱到没人希罕啊,只是平时懒得再去多份心去考验一份感情。时间不允许,心情也不允许。 越是想越睡不着,索性在手机上编了几条短信给惠圆发了过去,发完却觉得自己表现得太脆弱了点。这么个大男人,就这样求着一个女人,即使求到手,以后过日子是不是也得事事顺着她,稍有不顺她心就会翻脸不认人?他爹是从来不惯他娘的。大事小事都由他爹作主。他娘也很敬他爹呀,没出现什么投井撞墙之类的家庭闹剧。 有时候男人们在一起,话题少不了女人,他或多或少也听到了,女人该哄时要哄,该狠时要狠着。他知道这叫恩威并施。可他这恩尚未开始,惠圆就竖起了铜墙铁壁。 他说,惠圆,你是瞧不起我吗?还是觉得我曾经谈过女朋友对不起你?我都对你坦白了,你为什么不能对我敞开心扉?我不计较过往,只看未来。我们的未来。 一个人生活不开心,难免会低落,我那时候没抵抗住,但也没害什么人,好合好散。我的心还在中国,因为我老会想起你,想起那天我给你送鸭蛋时的样子。 ……。 惠圆对冯林一个字的解释都没有。她开机后,把这些信息全部移进了垃圾箱。说得越多,扯得线越长,何必呢?一个人的独角戏唱着唱着就会唱不下去,就会黄了,何必再拖些不相干的人进来? 她找了宿舍楼那几个人,中午在廊桥上打通了其中一个人的电话,廊桥如今又添了一株发财树,专门请了人来管理,叶子厚黑发亮,听说是用啤酒擦的。惠圆闻闻,没什么酒味。鱼缸里的鱼儿欢快地游着,她站过去,鱼儿都俯过来,她想以前封锐看鱼儿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呢? s形长凳上再也没有那么讨厌的,不可一世的占座行为。惠圆觉得廊桥的精气神都不在了。封锐公司的人说他去了国外开拓市场,少则一月,多则几年。 原来是这样,惠圆得知消息后说。她冲前台小妹笑笑,重返廊桥。 原以为是块小布丁,其实里面藏满了尖钉 惠圆在一个周末去了医院。几月来少有的好天气。她仍然戴上了口罩。 室友在一个大病间里。惠圆进去时,她直愣愣地躺着不知道在看什么。眼光涣散。病床上绑着胶管,她的一只手耷拉着,惠圆抬起她这只手放回床上,手臂上的针眼肉眼可见。她从邻床那拖了个凳子过来坐在室友的床边。 室友的眼珠动了动。惠圆把带给她的水果掏出来放她怀里。并拿了一只桔子放她鼻子下让她闻闻。室友另一只手臂也动了动,惠圆耐心地等着。 过了十几分钟,惠圆剥开一只桔子吃了,清新的味道便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她扫一眼空余的床位,许久不见人来,这个大间里就只一个病人。 室友终于不再挺了,甩着头爬起来扑进惠圆怀里,你,你怎么才来?没眼泪,只是红着眼眶,惠圆看她瘦了很多。 他们打你了?室友点头,抬起胳膊让惠圆看。惠圆给她轻轻放下,拿过让她闻的桔子给她吃。 想不想回家? 室友瞅了瞅门外,迟疑着点头。你,行吗? 惠圆轻轻笑着,又剥开一个桔子,先扯了一瓣塞进室友的嘴里。你忘了我们之间的秘密了吗? 室友想了想,咽下桔子说,没忘。他们说我是个疯子,不听话,给我打针,我不让,他们就打我,把我绑起来。泪,终于掉进了桔子壳里。惠圆上前抱住她,悄悄地说,我们逃走,好不好? 室友抬起透亮的双眼。能行? 你觉得病好了吗? 我没病。室友无奈又凄凉。 我知道你没病,是他们病了。 圆圆,室友张开手臂,把惠圆反拥住了。我们离开这儿吧。去你老家。 你喜欢我老家? 你以前说过你老家好山好水。 我以前是想着等这边事了了,带你回老家种田的。可现在不行,老家那边也污染了。 怎么污染了?水被下毒不能喝了吗? 不是,是人也得了传染病。惠圆低头抿了个瓣桔子。 那你想去哪?我听你的,我跟你去。室友又偷偷瞧了瞧门口,并试着自己站下病床,够她自己的鞋子。惠圆没有帮她,让她自己够。 鞋子穿好,室友想去上厕所,惠圆让她自己去,室友把桔子皮放惠圆手心里让她捧着,她跑了两三步,回头看看,惠圆没动,她飞快地朝厕所跑去。 医院同意让室友出院。她这类人属于“惯犯”,只要情况好转,自己能控制下,院方也希望家属配合着引导“病人”自愈。 室友又得以见天日,开心得像只麻雀叽叽喳喳。惠圆让她穿上了大棉服,到了便利店取出寄存的一个行李箱递给她,叫了一辆车,室友一路都在剥桔子吃,吃了七八个,惠圆不让吃了,怕她一会在车上折腾。 室友很听话。一路上挽着惠圆的手。 她第一次见高铁,新奇得不行。惠圆把车票递她手里。室友瞪着眼,惠圆说,去你想去的地方,离这越远越好。要好好活着,等我去找你,嗯?遇到对你不好的人,要知道保护自己,碰到坏蛋,找警察,懂吗? 室友说懂。她问惠圆你要去sha人了吗? 惠圆说,不,我回去帮你拿毛衣。室友掀开大棉服,里面套了件绒衣,她说,你别回去,我不冷。 惠圆笑笑。室友的泪像断了串的珠子,此时汹涌。圆圆,你别回去,我害怕。 惠圆上前摸了摸室友的脸,长大了,不怕了,一个人能行了。吃得棒棒的,过得好好的,等我去炫耀。 室友抹了两把泪,上车前又抓住惠圆使劲沉了沉。 没有“再见”,室友趴在窗上,惠圆看见她张着嘴,只是高铁车内也开着空调,她看不清室友的嘴形。 惠圆沿着“exit”的绿标往下走,她想起上次这般感觉是什么时候?是她刚来历城那一年,她考上了大学,郎中让她坐火车。她不舍得坐,郎中说火车安全,你想就去坐。惠圆就任性了一回。 当时心情很激动。 而今,她做了件好事,心情却一点也不高兴。出口在地上,坐了电梯上来,有个人正在卖花。花不新鲜,不知道攒了多少天了,惠圆掏五块钱买了枝玫瑰,一边走一边把下枝弯断,刺很多,扎到了手,她找了找,拿出指甲剪只剪得剩个花苞,拔掉外叶,又拔掉两片发紫的花瓣,插在了头上。路过麦当劳的大橱窗,惠圆对着发亮的镜片照了照,很满意。 她坐2路公交回去。2路是沿海线,人很多。挤来挤去中,惠圆护着头发,很多人看见了,都不免多看一眼。一只花,就值得这么多人回眸,那么,一个人呢? 惠圆轻轻笑。不知是人映花,还是花映人,连同车的人都觉得昔日污浊的公车内,有暗香在浮动。 莲藕又去了趟大宅,芍药已经被罩进了草棚里,看不见什么样子。这次,她没什么东西可上交的,只是照例说了说,也说了白毛女,说她还小,还不太懂得怎么伺候封锐。主人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莲藕有些疹得慌,这屋子里也不怎么通暖气一样,总觉得背后阴森森的。莲藕现在的座位已经能抬起头挺起胸了,她却还保持着第一次来时的谦躬样,她也一度让主人有了错觉,佣人悉悉窣窣的,穿了件碎花的衣裳,莲藕眼梢看见了,想称赞,又闭上了嘴。 封锐说,主动说的话,都是废话。 莲藕记得。所以一杯茶在手里,左旋旋,右旋旋,等到凉透了,茶杯也未干。 这是大家庭的一种素质教养,莲藕在慢慢地学着。 出了门,佣人的衣着景象不知怎么地一直在莲藕脑海里挥之不去。莲藕想,平素是她太大意了,一直觉得不相干的人也不会去注意,佣人竟然也算是个可人儿。 为何心甘情愿地将大好年华浪费在这死人般的宅第里? 这般一比,莲藕心里又轻快又乐,她前半段不光彩,可现在,她是饱满的,有光泽的,生活的质量也是有的,重要的,她还有“爱”。这种世界上最奢侈的物系,她吃得到,摸得着。 除了心里隐隐略有些不完美。 完美这东西很虚幻,跟封锐久了,莲藕也受些许影响,知道不能强求。要万事皆顺即可,这本已是大完美。 她去路边一家店里买了双鞋子,她不大穿高跟鞋了,也尽量不让自己在外面招摇。鞋子很普通,本来一上眼看中的是新款,镶着钻,穿上肯定美,可最后还是挑了款低调些的。她想,她可以穿这鞋去寺里上上香。 她叫了白毛女过来吃饭。封锐有一周没来了。 排骨汤,加了鳄梨,杏仁,是莲藕在菜谱上学来的。排骨蒸熟后再入汤,味道鲜得不得了。她先喝了一碗,白毛女爱吃肉,想必对汤不怎么热爱。莲藕喝着,就叹了气。因为好东西,总该先让封锐尝的。 辣子鸡,用了绿色的朝天椒,又炒了一个腌笋,焖了个红豆饭。两个人约摸着够了,白毛女已经在敲门。 她倒没把过往放心上,进来前先朝莲藕大大地笑了一个。口袋里不知插着什么,莲藕问了,白毛女才拿出来。是一枝有些蔫了的绿葵。给你吧,她说,姐姐,我不好空着手白吃白喝的。莲藕说你倒长出息了啊。 白毛女笑着洗手。 菜上了桌,白毛女看着眉眼都成了线。姐姐,你真好。她叉起筷子,先吃了块排骨。嗯嗯,好吃得她把大衣终于脱了。莲藕去给她挂衣架,摸了摸那个位置,那东西还在。 白毛女又出去摆摊了,中间还去卖唱。她一时兴起组建的乐队就叫“稀巴烂”,主打歌也叫“稀巴烂”。莲藕听了努嘴,这都什么水平。 乐队的人经常凑不齐,但丝毫挡不住白毛女的朝气蓬勃。 姐姐,哥哥什么时候来? 别问我,我怎么知道?莲藕有些火气。 那我应该问谁?白毛女把排骨肉吃净了,又夹起一块辣子鸡块。有酒吗?她又问。 她酒量应该是可以的,莲藕起身去找了瓶白酒出来,有这个,能喝吗? 白毛女把自己面前放菜的碗递过去。 呵,不知道的以为你家是水浒城里的。莲藕笑讽她。白毛女也不恼。继续问了一句:我应该去问谁? 去问菩萨。莲藕给自己小小倒了一杯。这酒度数高,她是打算用来泡药酒给封锐的。买回来没用上,因为西洋参都被她给封锐炖鸡吃了。只剩下枸杞等一些杂货。 白毛女喝了口酒,眉毛也没皱,只说“爽”啊,又大口地啃肉。腌笋莲藕吃得多,她喜欢这种味,白毛女只是吃了一筷子,她说这是柠檬酸泡的,她受不了。 你怎么不去看你姐?莲藕把白毛女面前的骨头收拾了一下说。 白毛女没说话,只拧了下眉毛,夹了根绿椒,先咬了个尖试试,然后慢慢把这根超辣的尖椒给解决了。 我不去看她。她终说。 你不看,或者她死了,她也永远是你姐。你觉得耻辱?那也没办法,这就是人的命,被钉死了的。你改不了。莲藕有些心里悻悻。都说兔死狐悲,她没有悲,她只有被热血燃烧的疼。 你想看你可以去看,或者你也当成她是你姐姐,都可以,我没问题的。白毛女说这话真真地让莲藕惊了,她说得这么与她无关,好似她知道莲藕这餐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下面定藏了个雷一样,至少也是个手榴弹。但她轻飘飘地擒着火线就把雷给拎到了桌上。莲藕呷了口酒,酒精的窜劲让她暂时将危险忽略。 你这头发看着很是年少老成。 姐姐不喜欢?没关系啊,哥哥说很有个性的呢,我也是因为自己喜欢才染的。少几个人喜欢天塌不下来的。姐姐放心,好好睡觉便罢了。 莲藕嘴唇哆嗦了一下。原以为是块小布丁,其实里面藏满了尖钉。 原来属她最糊涂,她不知。 你只要答应我,别碰我的男人,我可以帮你不用再出摊或者唱戏了。 出摊怎么了?那也不叫唱戏,自由音乐,是艺术。说了你也不懂。白毛女捞光最后一块排骨,这是块脆骨,她嚼了嚼,看莲藕盯着她看,她本来想吐出来,这么费牙的东西她一向是不吃的,可今天她改变了主意,慢慢地嚼碎,一仰脖一古脑地咽了下去。她自己都感觉到喉咙滚动了一下,这么明显的动作,莲藕肯定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个那么想注重细节的人。 莲藕把酒瓶收了起来,她害怕白毛女一会呕酒,满屋的腥脏味,她嫌弃。 白毛女酒品很好,既不撒泼也不呕吐,喝完静静地坐在那里,看莲藕收拾残局。 莲藕榨了杯柠檬水给她。白毛女尝一口,说,姐姐,你这手艺开个饮品店也能成网红啊。 莲藕笑笑。她自己端了杯茶。 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话。别拐弯抹角的,骗吃骗喝,你已经不小了。 姐姐,你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啊? 白毛女一口喝干柠檬水爬起来,取大衣前想起那株绿葵,说,哦,这个得养水吧,否则一会就干死了。 莲藕恼怒,把白毛女插进刚喝完的柠檬杯的绿葵扯了个稀巴烂。 一个,两个,三个,这么难对付。往后四,五,六,又该怎么办? 莲藕不想自己华发早生,她从网上找了个养发的养生方子。白毛女曾笑她,姐姐你是怕老吧?其实人人都会老啊?怕什么呢?怕老之前把事情都干完不就结了吗? 莲藕的确怕老,怕这身体再也不被封锐喜欢,怕这脸,怕这儿的一切,随着时光,慢慢地蒙上灰。 原来属她最糊涂。她不知。 白毛女安静的时候是真安静。那几天是她考试的时候。她认真起来莲藕觉得倒的确有几分清纯的味儿了。但再清纯的种儿,却也是大染缸里泡出来的,叶儿长得这么茂盛,眼看花骨朵都有了,可根儿呢?根还在吗?还好着吗?没坏没烂吗?莲藕想封锐不可能不知道,否则不会这么久不尝鲜。 她开解着自己,喝了倒腾的养生黑芝麻粥,竟睡了一夜甜觉。 白毛女早上敲门问,姐姐你开香油坊了吗?一股香油味。她背着个双肩包,纯军绿色的,没什么张牙舞爪的装饰,莲藕积了一晚上好气都给她了,芝麻粥,你想喝改天磨一碗。 太油腻了吧?白毛女吸一鼻子就走了。 莲藕背后拿指戳背影,油腻?比她大肉大骨的还油腻?看来她真的是不晓得什么叫油腻。骂了几句,吐吐秽气,好心情又回来。待返了身把早上的份量又磨上煮开后,莲藕举着牙刷迎着阳光刷牙,她摸摸自己光滑的脸,清风和日的,竟然无比想念封锐。 牙膏沫子蹭到下巴上,莲藕拿纸巾先抹了,抹完就觉得脸紧绷绷,想着应该先喝了养生粥再去洗脸,但感觉不舒服,还是先去洗脸,照上镜子,才回味过来白毛女的话,她说太油腻了吧? 莲藕晚了半个钟头才醒悟,她在说她。 那些油脂都到了她的脸上,她竟然自信到顶着这张脸去迎接讽刺。她慌慌张张地去找面膜,芝麻粥的香味还在一个劲地往她鼻子里钻,并不停地像个钻一样敲打着她的味蕾,莲藕一下子失去了食欲。不能再吃了,她的脸型本来就圆,不能吃太多的油水,她一个劲地控制,最后却忘了这茬,可她又饿得慌,因为好不容易淘到了这方子,把早餐的储备几乎全换了,她不知道该吃什么,可肚子却是真的很饿。 她拿起手机,想无论身体还是心灵最脆弱的时候最应该去找那个最信任的人聊聊的,可封锐因为出外工作的关系,原来的号不通了。他曾说,若无紧急非比寻常的事情,不要上线找他。他不仅有时差,而且分身乏术。 什么是紧急又非比寻常?肯定不会是早餐发愁吃什么,或者应不应该吃这种事情。莲藕放下手机,想想封锐一直爱喝白开水,她也给自己灌了两大杯白水。 饥饿感却越来越重。 莲藕没抵抗过身体的叫嚣,端起那碗养生粥,老老实实地喝了。 余下的,她打了包,写了条子,挂在白毛女的门把上。 莲藕还发现了一个现象,就是封锐不在的这段时间,白毛女的脸上放光,相比她油腻油光,她那是带着点羞涩和喜悦掺杂起来的“幸福感”。莲藕是过来人,一下子就意识到了。 白毛女偷偷地跟封锐在联系着。 考完试后的白毛女,有天晴天跟着莲藕去锻炼,莲藕说打网球,白毛女说会把小臂打肿打粗。莲藕说那去游泳,白毛女眼睛扫了扫莲藕的腹部没吱声。后来莲藕只得说那去逛街?白毛女张了张嘴,最后莲藕跟在白毛女身后,先是小步跑,后来是拉筋跳,再然后是在一个坡上不断地上下,高抬腿,上下,高抬腿。 白毛女事先穿了运动装,莲藕却是裤袜加毛裙。她又被坑了一回。中途白毛女的手机响,她掏出来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出来,那感觉啊,莲藕都觉得做个拔丝山药,这糖丝都能扯二里了。 没几个来回,莲藕的裤袜就沉得抬不动了。她坐在气垫上休息,白毛女让她继续她不停地摇头。你这样不行啊,白毛女说,姐姐,你真得缺乏锻炼啊。缺乏你个毛,莲藕心里不快。 她拉了几把莲藕,莲藕不起。白毛女说,姐姐回家做饭吃吧。 又吃白食?莲藕拿眼白她。 你是美食家,我是鉴赏家啊,难得组成一对好cp. 莲藕说不过这人,也不想跟她一般见识。她扶着一条绳子立起来。感觉脚底浮在海绵上。脚跟也硌得疼,刚才真是太用力了,傻巴样,干什么呢这是?她自己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这个傻人学。 我累着了,不想做饭。 别呀,白毛女上前哄她,你做完了,如果好吃,我告诉你个好事。 你还有好事?莲藕不信。 真是好事。保你开心晚上睡不着。 那还是算了,睡不好我更油腻了。 哈哈哈,白毛女听出她的意思,自己却更加开心起来。 姐姐,做拔丝苹果吧,你会吧? 还真是,莲藕气得把一块小石子踢得老远。 莲藕在路上进菜店把菜买了,顺手看见有一筐苹果不错,买了几只拎着。白毛女只顾低头看手机,也不帮忙提。莲藕告诉她,我给你的养生汤料收到了吧?很贵的,我跟你说。你好好喝,别给我乱糟蹋。 嗯,好。白毛女依然头不抬,莲藕知道她是在敷衍她。却也不能当街咬她一口,或者踢一脚,若真如此,白毛女能跟她斗成两只大母鸡。太有损形象了,莲藕想想作罢。只得把苹果袋子塞进菜蔬里。不再跟她说话。 白毛女跟影子一样与莲藕形影不离。贴着她的衣服进了门,莲藕想把她关在门外也不能了,贴已经进来了。 把送给你的养生粥拿过来冲两碗喝吧,莲藕提不起兴致地说,没力气做饭了。 姐姐,白毛女拉住莲藕要栽倒进沙发的身子,你做饭,我给你把哥哥套出来啊? 你?莲藕切一声。白毛女早看见了袋子里的苹果。她拿出来洗了,然后拿了菜刀削皮。莲藕看她削。 白毛女的手脖很细,鸡冠花也细,可却感觉有力。可能从小在梁山上练得吧。也或者从小劈柴。这么个人竟然把苹果削得这么好看。莲藕一时看走了神,看到白毛女把六个苹果全削了。 你怎么全削了?她弹起来。她本来是真不想做给这个捣蛋鬼吃,她想吃苹果,洗洗啃一个行了。谁曾想她是认真要她做给她吃的。莫不是吃顺了嘴了? 六个削了的苹果稳妥妥地端坐在盘子中,像好看的光屁股宝宝。莲藕的心有一瞬间的融化。她想这六个没皮的娃娃也不能全放进冰箱里,苹果氧化得快。莲藕无法只得去做拔丝苹果。 她选择了用蜂蜜调汁。觉得她不能再胖了,不能再吃糖了。蜂蜜可以少吃点,因为它美容。两权相害取其轻。 莲藕在厨房里忙活着,白毛女在餐桌前等着,把削下来的苹果皮放嘴里来回嚼。 她发了十几条信息,没动静。 莲藕的拔丝苹果已经闻到甜甜的味儿了。白毛女起身进到厨房,脸凑近莲藕的脸,甜甜地叫:姐姐。莲藕耳朵闪了闪。白毛女手搭在盘子上,准备端。放下,莲藕大声地说,开着油烟机,她怕声音小了这人听不见。为什么?白毛女不解,凉了就不好吃了。现在是脆甜,凉了就拔也拔不动了。 拔你个p!莲藕真想爆粗口,以前遇到这种人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直接上杆子赶。她冷着脸,白毛女只嘿嘿地站着笑。莲藕先认了输,伸出手。 白毛女说,你先解了围裙吧?就吃这一个菜? 一个菜也撑多了你。 那你洗净手啊,我的手机刚贴了膜。 莲藕倒听了,拿了洗手液洗手。手上是够粘的,也不知道这玩意做起来怎么这么粘手。她洗了一会,又冲了冲,拿餐巾纸擦。白毛女一直站在旁边看她。 她也装不理她,把拔丝苹果端出厅。原来晚上只开一个大灯的,封锐不在,她很节省。现在她需要把灯都打开。照照这人的毛孔。 白毛女把手机给了莲藕。打开。莲藕试了两下有密码锁和指纹锁。 白毛女轻轻滑了一下,打开到聊天界面。 内容倒是不少,二十多条,可全是白毛女的,封锐半字没露。莲藕觉得自己又上当了,这张脸看着是小白兔,其实心里却是只小狐狸。自己就这样地坦胸陈迹于她。 莲藕想拿个蒜捶一下子把这碟子拔丝苹果捶烂,越烂越好,最好能烂成泥。 白毛女喜滋滋地吃着拔丝苹果。丝被她拔得又细又长,拔完一根又一根,她仿佛在享受一盘山珍海味。 (作者说:此章献给我的夜明珠“毛毛”与我的小棉袄“波子汽水”,得遇佳卿,乃我大幸) 啦啦啦,你是五月的小喇叭花 莲藕中途截断,叉了两块进嘴里,手机扔向白毛女。 你再骗我,不得好死! 姐姐,你好狠毒。白毛女吃着,却仍然不气,她把手机拿在手里随意拨着,左右摆了摆脸,突然想起什么来,呀,对了,我刚换了手机,重新下载了app,难怪哥哥的信息不见了。 你还有钱换手机?莲藕问。 二手的,白毛女晃晃手中物,你知道的,我喜欢二手货。别人把边边麻麻的刺刺角角都磨掉走了,到我手里摸着就是很顺当滑溜的感觉。像男人,被别的女人调教得差不多了,又温存又会照顾人,又知道怎么让女人高兴,这样的二手货男人,我最喜欢。 莲藕悟道,这只小狐狸真是步步在给她设陷阱。当初应该让她淹死在澡堂里,或者干脆指远点地方。远地方那个澡堂,外来务工人员多,牛鬼蛇神多,说不定不用出澡堂她就能飞升。 你怎么什么都能联想到男人?你想男人想疯了?男人就是这么好的? 若不好,姐姐怎么还这么希罕? 我希罕那是我到了这个年龄,既合法也合情合理,而且我也需要找个依靠了。 姐姐把男人当成依靠?当个枕头还差不多。要靠,不如靠棵树稳当。 莲藕啪得把盘子扣了。几块没来得及被白毛女抢走的拔丝苹果乖巧地粘在了有机玻璃面上。 姐姐,都说脾气大是衰老的表现之一呢。 给我滚! 我还没问你哥哥身上哪个地方最有魅力呢,是大腿?小腿?胸,腰,或者还是那什么什么?等他回来,我们俩可以仔细探讨一下啊。 莲藕跟抓小鸡一样把白毛女拎脖子往门外送。 你不等哥哥消息了,说不定一会他就发了啊。 莲藕的脸已经成了蜂蜜同款色。 你今天开始不许再骚扰他,他很忙,听到没有?不像你这不务正业的货色。 白毛女被扔了出去,她用膝盖顶着最后一丝缝,扒着问,那个,芝麻糊怎么调好喝啊,我昨天调的干巴巴的,跟炒面似的,你都放多少水啊? 那叫养生粥,乡巴佬,没见识,没教养,没分寸,滚回你的梁山去吧,糊,糊,糊,臭粑粑糊死你个臭脸! 这颗雷终于炸了!炸得莲藕也功力涣散,有点走火入魔。 白毛女不忘提醒她,多喝水啊,肝火旺容易长痘痘啊。 莲藕又想摔盘子,拔丝苹果却粘在桌上牢牢的,拔都拔不下来。气得莲藕一个劲地拿个靠垫扑腾。 嗳,嗳,等……。 啦啦啦,啦啦啦,你是五月的小喇叭花……白毛女的手机来了条信息。 是她自己放弃的,怪不得我不仁慈啊,白毛女嘀咕着。 她在黑暗里给遥远的人回信息,没开灯,她瞪着一对狸猫样的眼睛,这个屋子里,有些不一样的气味。 白毛女的眼睛不是全黑,掺杂点别的颜色,当时封锐问她是不是有波斯血统,白毛女说匈奴吧,要不就是鲜卑。封锐笑了。说你不仅历史学得好,地理更是超凡。 白毛女摸到了开关,暗数了几下,猛地打开。 养生壶又开始滋着水汽工作。那里面加了菊花,百合,银耳,莲子。 花合人连子,白毛女笑了,一笑,瞳孔的颜色又恢复了正常。 是该去探望一下鸡冠花了。 莲藕起了个大早。眼睛乌青着。 她本来洗了澡化了妆,拿了粉遮住的,后来想想,我就这个惨样子去,我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现在这不叫惨,以后你那个贱妹妹才叫真正地惨不忍睹。你想睹,也睹不上。只能猫挠心一样等着看她死。 莲藕买了串大香蕉。特意挑了根根粗壮的,一看像激素打多了,马上要胀裂的感觉。包香蕉的纸臭臭的,莲藕也没撕,不是什么金贵人儿,她已经是菩萨心肠了。 鸡冠花略微意外。很快又平静下来。管教告诉了她。她更希望是别人。 莲藕想着如何开场。是一上来就说,你喜欢的男人被你妹妹即将占用,还是你妹妹和你过去的男人马上就睡在你和你过去的男人曾经睡过的床上?这样一拳就捣死人的技法虽然震憾,却痛苦来得快也去得快,不容易造成什么创伤。要论折磨人,还得锈了刀割肉。 莲藕觉得鸡冠花至少瘦了十斤,那颧骨突得像羊骨化石。探视间里不太暖和,但莲藕还是解开了大衣,露出了里面单薄又好看的花边,鸡冠花别开了眼,眼神浑浊,没有光彩。 你也不能光睡觉啊,还得多见见阳光也行。莲藕想自己多体贴人呐。这么乐观的直白。 鸡冠花恍若未闻,眼神一直在盯着那根不锈钢管。应该是走暖气的,但不是通到她们房间的。应该是管教们的活动室。 我带了些水果,谁知道这里规矩这么多,放在了检查室。一会若是他们给你,你就好好吃啊。这儿比不得家里,你心里不痛快就会上火,一上火就容易便秘什么的。我倒是想着多带些玩意儿给你,一则呢,路远,我提不动。二则呢,我现在手头比你以前还紧了,还得照顾你妹妹吃喝。你妹妹倒是比你还会享受。 鸡冠花冷冷看了莲藕一眼。拜你所赐,她说。莲藕觉得她的嘴唇没动,声音怎么就传出来了呢? 凳子又硬又窄,莲藕坐着相当不舒服。她路上想了很多,到了这,灰白的墙和铁丝网又让她不想多呆一刻。看得出,鸡冠花也并不想见她。莲藕说,你别恨我,恨也没用。你还有个妹妹,我什么也没有。这就是你的短处。 我们本来是一条船上,只是你冒头冒得急了点。统共就这么一个男人,谁都想霸占着。跟鲜儿似的,他也精着呢,知道谁是真心对他好,谁是蚂蝗。你本来是在桥上的人,而我,却是在井底的,这根绳子两头拴着全是人,怎么爬,全凭自己。 鸡冠花像机器人似地缓慢转了两下脖子。莲藕见她有所动,又笑笑说,我从不想那么多,谁对我好,我就对他好,只他一个,其它的,我一概从身上砍了去。这样绳子就轻松了。我就爬上来了。而你,掉下去了,啪,扑通……怎么样?井很深吧?臭虫蟑螂有吧?癞蛤蟆呢?你还有机会的…… 我今天来呢,其实最主要的是想问你,你妹妹饭量着实不小,你要是有存款什么的,也贴补贴补我。 你-做-梦!鸡冠花喷了莲藕一脸唾沫。 莲藕跳起来,后退时把板凳带倒了,管教进来,莲藕笑笑,不好意思,不小心啊。她扶起来。时间正好到了。 莲藕出来时,天又阴了,她把扣子系上,也不知道目的达到没有。没有封锐这根定海神针,做事情总觉得欠火候。 莲藕走后两天,鸡冠花收到一封信。雪白的信封,封口开着。她知道这是例行检查,也没什么好反驳的。信纸很薄,也不知道从哪撕下来的。话也不多,言语干巴巴的。鸡冠花却看哭了:你曾经是我心中的一座山,谁也劈不开你,谁也打不倒你。你有担忧我有希望。好好吃饭!标点符号用得很整齐,比字还有看头。 同室的几人凑过头来看了一眼,以为是鸡冠花的旧情人。多了不起啊,“工龄”长的一个“长工”带头说,他为啥也不来看你? 我这副死样子,她来我也不见。 呵,嘴挺硬,昨天的衣服洗了吗?我的内裤呢?我一会换了你去洗了。 嗯,鸡冠花算是这儿的“新兵”。别人让她干什么,她老实地去干。她把内裤拿过来,放在换洗的一堆上,“长工”一把抓在她的后臀,她倒在一个人的腿上,被几只手顺势按住了,一嘴烟油黄的大牙咬着她的耳垂说,我刚得了副手套,一会先给你试试。先去申请几卷卫生纸,就说你和她拉肚子。 好。鸡冠花温顺地答应着。并看了另一个滥竽充数的人一眼。这人腿有些瘸了。但手工活却是这里最棒的。她比鸡冠花早来三个月,外面还有俩个孩子,一个上了高中,另一个是个女孩。 她也压过鸡冠花,压的时候喊的是个人名。“长工”问她,你他妈的造呢?和你亲生的种逼? 鸡冠花知道了那个人名是她的女儿。 没男人的女人,为了孩子,上刀山下火海。 孩子最终作了寄养,“长工”给安排的。女人哭了一晚上,哭得人心烦,最后被“长工”呼得一巴掌止了声,“长工”让她暖被窝,她比鸡冠花还会伺候。伺候完缩在角落里,也不言语。“长工”舒服完了,说,你他妈的上辈子积德了,这辈子就别祸害孩子了,不认你才真正地好,你这样的,我这样的,她这样的,长工指了一圈,这辈子能好的没见过。她的眼光特意在鸡冠花身上停留。鸡冠花打了个寒颤。 “长工”说,她们都是一群好不了的人。身体不好,心也更好不了了。 可外面那个人却告诉她,要好好吃饭,告别过去,畅想未来。 她的未来是什么呢?鸡冠花想,她是不能拖累妹妹的,妹妹还小,将来会结婚。那么男方必然会知道这些,她最好离她最远,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她进来后就灰了心,也不再存什么阳光心态,活着出去重新做人什么的。听了这些话,照着做的人,那是得有多大的勇气啊。鸡冠花觉得自己没有。 她求了封锐。封锐怎么做不会告诉她,但莲藕跟她说了。她把收到的那封信底下空白处小心地折平,用指甲刮出一条缝,然后撕下来,封锐说,想我就给我写信。她是真想了,也打算写信了,但信的内容绝不敢写“她想他”之类的字眼。 不写,她有造化,写了,就是她的灭顶之灾。再脏再臭,就泼给她一个人吧,她已经被泼成了黑番薯。她只求保住一个人干净。 字写得极小,因为纸张有限,两面都用了,铅笔是到图书室时捡来的剩笔头,写十来个字就不行了,鸡冠花用牙一点一点地咬出墨芯,就着最后一点残阳写。不能让“长工”知道,也不能让瘸子知道。她在这里没有“朋友”。 鸡冠花有了新的绰号--大妃 写好了,卷成烟卷一样的纸卷,塞在桌缝里。那里原来有个洞,不知道谁凿的,图书室的活根本轮不到鸡冠花这样的新人干,“长工”喜欢她瘦瘦的骨架,想保持这样的型体,就得多干活。有的没的,基本上全撂给了鸡冠花来干。她没怨言,她在这里找到了一点平静。桌洞里藏着小半截铅笔,就是她因为擦书架时多看了两页书,被“长工”踢了个后空翻,磕倒在地发现的。她偷偷排在队伍后面,走到那张桌子时,伸手摸了摸。 封锐收到了两支烟卷。外皮是报纸,里面是那种旱烟丝。封锐用放大镜看了看那层报纸,旱烟丝挺呛人,他拿镊子夹出来。夹了一半,其中一支露出内里的字迹。 封锐自嘲似地笑了一下,这几个女人,若放在某处,其实是能发挥不小作用的。只是全搁了他这儿,着实是很屈她们的才了。 他把那抖出来的一小撮烟丝点上了火,用手扇着看它燃净。 鸡冠花陪床陪得好了,“长工”会按次数赏她一支烟。里面物资匮乏,烟卷已是最隆重的赏赐。有一次,其他几个人为了抢半截烟卷扭打在地,互相咬着,撕着,却都商量好了似地不吭声。鸡冠花装睡,耳朵听着她们互斗。赢了的那个爬上“长工”的床去伺候,都留短发,她却揪掉了失败者的一络头发。“长工”很兴奋,这种不见血的争风吃醋让她满身细胞活跃,她称之为“爱人间的互相提升”。那个晚上,“长工”戴上一指的手套,把赢者搂在怀里,把那络头发放进手套里,运动进了她的身体。 鸡冠花把头朝下,不听,两肩缩着,不去碰到任何人。这种诡异的行为,和那种抑不住却不能喊出来的声音,像魔鬼在地狱里的挣扎。 要能痛痛快快下地狱,鸡冠花想她会把自己衣服全脱了,撕成布条,把她们全绑了去。 鸡冠花出去晨洗,回来发现枕下莫名多了两条烟。她藏不住,当着其他红眼的面,举过头顶,献宝一样献了一条出来给“长工”。 鸡冠花有了新的绰号――大妃。 大妃可以挑日子。想哪天爬床就哪天爬,其他人必须配合。大妃还可以在有限的姿势里挑选或者开创新姿势。鸡冠花也渐渐掌握了点门道,把“长工”驾驭得“桃红柳绿”。 白毛女买了包糖炒栗子,坐在台阶上慢慢剥。她又出了几天摊,考试考得也不错,她犒劳自己。她看见莲藕下了出租车,远远走来。她把栗子装进大衣里。拍拍两手,迎上去。 又没事干了?莲藕瞥白毛女一眼。 也不是,我去学校查成绩了,回来一路喜鹊不停地叫,刚到这,看见你了。姐姐上辈子是报喜鸟变的神仙姐姐吧? 莲藕一路的忧郁被冲散了,钥匙拧到一半又拧了眉,你又来蹭饭?我跟你说不惯你这毛病啊,我这钱也不是太平洋潮来的,你想吃就交伙食费。 好啊,白毛女拍拍掌,我今天出摊挣了十块,全给你。她果真掏出了十块钱。莲藕看了一眼,皱巴巴,脏兮兮。 莲藕拉开冰箱看了看,又看了看阳台外的蔬菜筐,拿一块鸡肉用开水烫了,撕成丝状,然后放平底锅里煎至金黄,摊了两张蛋饼,也切成丝状,玉米过了水,洗了半杯蓝莓,半棵生菜,两棵芝麻菜,甘蓝,黄瓜,圣女果,鹌鹑蛋对半切,火腿也切细丝,淋了橄榄油和青梅醋调汁拌沙拉,白毛女说想吃炸花生,这个不费事,莲藕也没说她,随手给炸了一个。 白毛女把破大衣卷卷当垫子一样扔在了地下,姐姐,把上次那酒拿出来喝了吧,莲藕也正想喝两口,算是便宜了这个小鬼子。 花生米就酒,越就越有。以前父亲爱喝两口,莲藕记得他只认油炸花生米。她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夹,白毛女却是拇指和食指两指一夹,砰,花生米飞个弧线就落进她张大的嘴里。焦脆的香,莲藕也品出了父亲当年喜欢的滋味。她翻腾着又找出两盒罐头,一盒牛肉,一盒刀鱼。 白毛女说,姐姐,我还会打快板,打给你听?两双筷子敲着碗,叮叮叮,弦刚开,莲藕制止:吃饭别用筷子敲碗,这是乞丐在讨饭。 哈哈,我就是乞丐在讨饭,――姐姐行行好呀,借我红衣袄呀,姐姐红红嘴呀,赏我五两酒呀,姐姐呵呵笑呀,鱼鸭牛肉满桌跳呀,姐姐喜,姐姐乐,姐姐想哥哥…… 什么乱七八糟的,莲藕挥手把筷子撇开,她拌的沙拉她还没怎么吃呢,再不吃,连是酸还是甜都不晓得。 这旋律跟“稀巴烂”是一母所生,词改了改而已,莲藕也听出来了,这人也就这么大水平了。她说,我今天买了串香蕉,你一会拎回去吃了吧。 全给我,合适吗? 莲藕没想全给白毛女,这么大一串,她从东拎到西,拎了近百公里又拎回来。不过想想也罢,比喂狗好。 别半夜噎到马桶上起不来。我耳朵可塞俩棉花圈。莲藕把沙拉里的菜先挑着吃完了。肉不用担心,自有白毛女收底。 香蕉也有美容功效呢,我给姐姐留两根? 不必了,你还在发育,早吃早长。你这烂衣服下次别穿进来了,我闻着有股馊味。 哦,白毛女看看脚下的衣服卷,点着头说,这是我的工作服。有时候灵感卡壳了,穿上它就思如泉涌。 毛病!莲藕扫她一眼。你最近没骚扰他吧? 姐姐,我是好学生呢,不要用这么带有隐喻性的词。 什么事儿啊,到了你姐妹这儿,全都换了风向喽。你快点吃,我今天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好的,姐姐。白毛女三两口吃好了,抱着衣服卷,提着香蕉走了。 莲藕洗了澡,上床睡不着,坐在沙发上闭了灯想事情。 手机来了个提示音,莲藕没立即拿起看,她设置了不同的来电音乐,比如封锐的是“我深深地,深深地……”,熟人的,一般是简单的叮叮叮,像小蜜蜂叫一般,还有另一个,是莲藕很不想听到的,是一声老牛似的“哞”,当时她不知道在哪里听到这个,觉得很合适,就设置上了。 响的,正是一声“哞”…… 莲藕挣扎了几下,还是要了解一下“哞”声的内容。她一个踉跄没站稳,自己绊倒了自己,半杯水沿着透明几晰沥沥地淌下来。黑暗里,莲藕听着水流的声音,像是自己进了一个冰窖里,异常地冷。她猛地打开了灯。屋里没第二个生物,只有她自己。 她拿纸巾揩净了水。又重新去倒了一杯,很热很烫,莲藕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消息,她本来觉得自己有太多的时间来浪费,有大把的幸福时光来陪着封锐,哪怕不能生儿育女,只要封锐还不嫌她老,她就能多陪他一天。等他把其他人的黑心都看透了,他会怜惜她,怜惜她这么个一直守在他身边的人。 她怕自己看错了,等热水的雾气熏热了双眼,她舒缓一下又睁开,重新去读那条信息。 一字一字,那人发东西从来不加标点符号,也不知道谁教的说话,还是那个样子的,没变,这几个字就黑黑地,静静地,躺在她手机上,仿佛知道她胸口有块大石头,现在帮她一点点碎掉了。这些字,就是一个个千斤重的大锤。 石头碎了,莲藕知道自己也活不成了。她是靶子,也是枪。封锐不会让她背叛第二次。 怎么死,才会死得好看些?莲藕细细想着。 刚喝下去的热水在体内变得凉冰冰。 白毛女没想到莲藕此时来敲门。她正把栗子拿出来准备剥着吃。莲藕进来也没多说,只是把香蕉要了回去,说有个紧急的事要用,先别让她吃了。 白毛女说,哦,好,还重新给莲藕找了个塑料袋。 香蕉被莲藕一根一根掰断放在透明几上,一共十三根。经过了一天的颠簸,香蕉有些瘦身了,皮也有了些许的氧化,她愣了很久,直到手臂和腿都麻木得没了知觉。方起身把这些香蕉收进白毛女给的袋子里,她去卧室睡觉,也就把它们拎到卧室里。她得看着它们,看住它们。少一根都不行。这些罪恶啊…… 莲藕有些恶心自己。 她知道自己没得选。她知道她只能那样做。 可是结果呢?她一个人呆在这里浑身发抖。她想封锐或许也身不由已,否则怎么会知道他恰巧不在,知道她没人商量,必须一个人拿主意呢? 莲藕不想给出答案。她只想能睡一个觉。一切等明天。 明天,至少会有阳光。 白毛女养了盆小肉球,不怎么用浇水,晒晒阳光,就活得很好。她觉得这是它的吉祥树。肉球不能称为树,但白毛女觉得一切皆有可能。只要能发芽,就有成为树的可能性。 阳台上那个废弃的花盆,她用了,她往外扒土的时候,发现了里面埋着的一包东西,她没用抠破袋子,闻了闻,味道跟刚才那串香蕉差不多。这是白毛女的一个天赋,对气味特别的敏感。虽然香蕉外皮上的那股臭味还没散掉,她有了愤怒,复仇感暴增。 白毛女把乐队解散了。这晚失眠的人,很多。 听说这神医每天只看二十五人,我是最后一个。 惠圆买了两斤鱼干蒸着吃。卖鱼干的是个老头,还带了个篮子,放着几十只鸭蛋。惠圆只是问了问价钱,老头一个劲地让她买,说自家养的鸡鸭,这蛋黄都流油。惠圆笑笑,提着鱼干走了。老头隔着人头不忘叮嘱说,吃好再来啊,无毒无害,可以“爱屁屁”付款,我每周五就在这个胡同口。 历城人爱吃晒货,这种野生的鱼很小,不太能上大席面,但做成鱼干,却百变花样,可汤可菜,惠圆都会用清水泡泡,学广东人的样式煲成鱼粥。卖鱼干的老头也教过她怎么吃法,那样子应该最好吃,惠圆还是依了自己的想法。哪怕出了锅难吃得紧,她自己做的,硬着头皮也会吃完。 她执拗得像长了两只牛角。 惠圆觉得时光就要倒计时了。心里有个声音也一直在催促她,快点,快点。她不快。室友已经到了一个离她十分远的地方,她借保洁阿姨的手机打了个电话问的。保洁阿姨还跟她说了不少事。说祥雀老板还有些私产在这儿的。惠圆以为是股票之类的,保洁说,不是的,你知道赌王的吧?差不多那个样子啦。只是姨太太没那么多的啦。而且产下儿子的,好像就只一位。 那些呢?惠圆问。 不晓得啦,大家庭总归这样子乱的,多少人盯着呢。以前的老人兴许还知道多些,现在没几个晓得,都埋头赚钱,不问闲事。 那这个儿子? 年纪不太大。当年还狸猫换太子,后来发现是儿子,又半路抢回去了。 太tm狗血剧情了。惠圆不免咽了唾沫,搓搓鼻子,想喷一喷。 哎呦呦,保洁阿姨盯着惠圆,那公子哥说不定就在这楼里呦。 怎么可能?他更应该在澳门或者云顶吧? 谁晓得呢?这些个人神出鬼没的,保洁阿姨都是自己带饭的,惠圆看见她准备去热饭,饭盒里的菜有大头菜和洋葱。她欠起身,伸伸懒腰,眼睛不知何时湿了,许是被洋葱刺激的。 冯林隔了没多久,在一个周末又来了历城。冯林觉得高铁真是好,以前北京到历城少说也得火车过一夜的,现在几个小时就到了。他很明确地跟惠圆说了,他是来看病的,不是来和她谈情说爱的。 说得惠圆一时难以适从。 北京是堂堂的帝都啊,什么资源都是最好的,你跑到历城来看病?惠圆觉得欲盖弥彰。却也不想戳破,谁都要脸的。尤其冯林是个男人。算不是显贵,但也是中产。 惠圆问什么病?她对医院不熟悉。 冯林迟缓了一下。 惠圆最怕他一下说出他是不治之症。她在心里不停地祷告。 不知道是什么毛病,看了西医,报告没问题,但总觉得不舒服。朋友建议看看中医,也是七拐八拐才介绍到这的。 那就好,惠圆缓了缓气。你陪我去吧,其实我挺害怕的,冯林说。惠圆都没想出拒绝的词来。已经被冯林堵住了。 切,大男人还怕这个? 怕。男人怕的比女人多。 什么地方?远不远? 我不知道离这远不远,我给你看看,我在手机地图上标了标大概方位。 这么有名的中医是不是得排队啊?你今天来得及吗?这都快晌午了。 已经提前插过队了,听说这神医一天只看二十五个人。我是最后一名。 谁这么牛气冲天啊?我说这神医和推荐给你的这个人。惠圆仍犹不信。现在做套路靠宣传的人太多了,真正有实力的反而被淹没了。 其实这人……我对他也不太熟悉,总之对我是好事,我也没去细究。我主要是晕针,所以得拉上你。 你晕针?晕血吗?现在男人都这么不抗造吗? 也不是,冯林摸摸后脑勺,小时候的阴影吧,老打预防针,打怕了。 中医也不打针吧? 不是有针灸吗? 哦,针灸一点也不疼的。先生,你完全不必要有心理负担。 我知道你多少也懂点,所以才叫上你的。呵呵,冯林笑得有些傻气。 我不懂,只是以前……被针灸过。不疼的,放心吧。惠圆又重复一遍给冯林听。 有你在,我放心。冯林已经打到了车,开了车门,先让惠圆进。惠圆闪进了后座,冯林本来也要进后座,思索一会,关上后门,坐进了副驾。司机说着一口历城土话,一路上不停地给冯林介绍历城当地有名的小饭馆。他说,九转大肠,听说过吧?吃过没?得去老转村啊。那个高粱酒?没喝过吧?得咧,那味儿,醇啊,可除了那个小土店,别家还真没有。有也是仿造假冒的,没法喝。 蹄子,吃过的肯定不少吧?一看你小伙子倍儿精神,肯定留过洋的,见过大世面,司机真是识人千面,都不忘见缝插针地夸上冯林一句。除了小白干路上的,别家的,嘿,那就是猪下水的味儿…… 惠圆听得直想笑,猪蹄子不是猪下水是什么,可司机这么夸那小店,必定应该不凡吧。把冯林听得倒是流口水,不时回头来看惠圆,意思是赶紧抽空去尝尝去? 惠圆打断司机说,师傅,你这一路吃得也太油腻了,现在人都怕三高啊,有没有清淡点的,清新点的,健康点的介绍介绍啊? 姑娘你这就不懂了,男人呐,得吃肉。说着堆了堆冯林的胳膊,对不对,爷们?没肉能行? 哈哈哈…… 这段子,也是又荤又油腻。惠圆厌烦。 这些司机,都是老油条了,冯林还在问清新点的小馆子在哪找?惠圆已经把目光移向车外,两耳不闻男人事了。 所幸,离目的地还有百米的地方堵车,惠圆让冯林下车,冯林顺从,这哥们挺话唠,冯林说。一个黑乌鸦。惠圆说。 你心态真灰暗。有个小沟,冯林想拉惠圆,惠圆自己跳了过去。 不是灰暗,这些人嘴上没个把门的。 人生百态嘛,冯林倒看得开。 惠圆前面找,冯林在后面跟着说,一会,我们去试试那家馆子去? 都是苍蝇馆子,卫生条件很难讲。 什么是苍蝇馆子?冯林不太了解。 就是门面小小的,在个不起眼的地方,有可能油乎乎地桌椅,黑乎乎的墙面,脏乎乎的盘碟等…… 这样啊……冯林在考虑。 有卫生许可证的吧?他不太死心。 不仅有,上面还有萝卜印。 哦,冯林不肯放弃,你吃过? 不敢吃。 那一会吃什么? 你不是来看病的吗?惠圆不敢置信地扭转头。 总得吃饭啊。冯林显得气虚。尾音都轻飘飘地上扬。 惠圆找到了这个小路口。前面堵死了,是一面墙。应该是这家了,也没什么门牌号,没招牌。你确定是这家?冯林仰起头左右看了看。 惠圆又气又笑,我不确定,不是应该你来拿主意?我是找不到路了。 冯林一头扎了进去。不知道就问啊。他说着,推开了门。一个戴眼镜的人迎了出来。看到后面跟着的惠圆,眼神定了一秒便移开。惠圆礼貌性地笑了笑。 没错了啊,冯林对惠圆说,进来吧。 也不用挂号,对上名字即可。眼镜进了里屋,外面就冯林和惠圆,显得安静又冷清。惠圆悄悄地问冯林,你是第25名? 冯林点头。惠圆坐在小白椅子上等着。旁边开了个格子窗,冯林把两只手臂轮番伸了进去。中医诊得很慢,一丝儿动静都能听得见。惠圆觉得自己都能打个盹了。她头靠着墙上,就这样眯上了眼。 这个小院子里,既不养猫,也不养狗。有窗,却不是那种大面积的落地窗,全都上了钢丝网,应该是防盗。 这个习惯…… 惠圆觉得自己太敏感了…… 惠圆,惠圆,冯林轻轻叫她。嗯?怎么了?惠圆站到冯林身后。你也来摸摸脉吧,看看说得准不准,我是被他准得害怕,你来摸摸。 我好好的,摸这干么? 钱都已经交了,概不退的。 买一赠一?中医也兴这个? 不是,我刚才央求的,冯林面露难色。 惠圆吐口气,坐在了冯林刚挪开身的板凳上。 里面什么人,什么模样,完全看不见。窗口小的只容两只胳膊。惠圆暗嘀咕,这算什么?暗箱操作?还是这名气大得吓人?或者面目丑陋?再或者长得太过好看?怕人有想法? 一万个什么或者在惠圆脑海里产生。 冯林一直站着,两手抱着,喜滋滋地端详着。惠圆不解地看他一眼,冯林马上就面目端正。 什么也不问你,就只是号脉,号完把病症写在纸上递出来,自己看。看完再决定是否在这里配药。同意配药,配多少,怎么配,怎么吃就得全听这儿的了。否则,你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后会无期。 有个性,我真真是喜欢。冯林道。 惠圆皱皱眉,手腕上的力道重了重。惠圆又皱眉,另只手仿佛被指甲嵌了下去。她太想知道这人是谁了,怎么探头,低头,也看不见。 不是“望,问,闻,切”吗?怎么只有切呢?没人回答惠圆。 冯林还沉浸在有趣当中。小窗在惠圆的手退出来后立即关上了。里屋的门响了下,戴眼镜的人出来拿了一张纸给惠圆。这是一张软软的白笺,没什么特别之处,纸上隐隐透着草药的气息,惠圆不知为何突然想哭。她背过身去,走到窗台下,冯林也要凑过来看她的症状,被惠圆挡了。 就两个字,一眼能看穿,写在纸中央,小小的字体,心――毒。惠圆捏紧了团在手心里。 何解?她问眼镜。眼镜又给了她另一张白笺,这次,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的的确是正规的药方。 这种第七感,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惠圆你中毒了吗?冯林焦急地问。他的症候多是由不良的作息习惯引起的,虽然年轻,但问题已经出现不少了。所以药配出来,竟然满满几大包。冯林不在乎,他说喝中药比喝可乐好喝。惠圆头次听这说,倒难得的想夸他一句。 这些药,你会熬吗? 不会,不过这上面不是教了吗?冯林摇了摇手中的一页厚纸。惠圆看见上面写了熬药的步骤和禁忌。 没给她。想必是觉得她不需要。这人,不仅会看病,还会看人。惠圆叹了叹气。 惠圆的药配得比较慢,这下轮到冯林等她了。 你怎么会中毒呢?冯林的好奇没得到满足,此时又提了出来。 不晓得,我们天天吃五谷杂粮,相生相克的,摸不准谁和谁一碰撞就成了毒药。 有道理,但你也太不小心了。我为什么没中?我吃得比你还杂乱。 你的身体机器有雷达吧,我的坏了。惠圆想开开玩笑,减轻些内心的慌张。 你要不要让中医给你出个饮食方子?冯林很关切的提议。 眼镜出来了,惠圆的话也不想说了,他把药给了惠圆,顺手推了推眼镜片,正是逆光,惠圆也没怎么瞧清他的面部五官,只是看了个大概,觉得下次见到或许能认出来的感觉而已。她知道老瞧着看人不好,所以接过自己的东西便没再多停留。 冯林的药是包成一小包一小包的用塑料袋装的,她的是用了牛皮纸和小麻绳捆成一捆。很是复古。 冯林说:男女有别? 惠圆说,这是毒药,你的是下火药。应该也是循着相生相克的原理吧。 冯林不懂,只得又挠挠后脑勺。挠到最后,惠圆都想揪一把头发下来。 俩个人都有了需要忌惮的东西,所以司机推荐的那些个全被惠圆否了。冯林答应得也痛快。跟着惠圆迭脚印。你那儿方便吗?走到一半路时冯林问。 不方便,惠圆未加思索就出了口。 冯林被呛口呛得自己都难受。自己也算活生生的,活生生的生蚝,好吗? 想到生蚝,便想吃它。抖开牛皮纸看看上面没写它,冯林就乐了,两手不得闲,用肩肘捅惠圆,吃烤生蚝吧? 惠圆想说,历城的生蚝都是海蛎子,又一想打击得冯林也够可以了,和他也无冤无仇,没必要非整到老死不相见,互相仇视的地步。他说吃就吃,他说生蚝就是生蚝,管它真名叫什么,出来混,不都兴艺名假名网名什么的? 点了海鲜大全锅,太发的惠圆本来划掉了,后来一想,还没吃药的,最后一顿过过瘾。问了冯林,二十个指头全同意。 惠圆就笑了,拿铅笔头点点说,吃货。 冯林说,高兴,吃点也无害。 那要不要喝点? 喝点就喝点,海鲜本来也寒气,你喝什么? 红酒白酒都行。或者一会让他们在这上面浇一些。 那红酒吧,冯林作主说。 好,惠圆在点菜单上挑了两个勾,侍者过来,冯林先说了让他们在海鲜上先淋一层白酒。 有的海鲜适合淋汾酒,有的适合淋二锅头,侍者拿了几瓶过来,海鲜已经提前分好了类,惠圆看见他们有条不紊地给海鲜喂酒,也就不再吭声。 这么讲究?冯林问侍者。 有些可以生吃的,白灼下,很快拿出来,所以酒味就得醇香,不能混了。侍者说。 冯林很受教。蓝焰的火苗起来,新鲜的虾扔进去,白酒一倒,哗啦,滋滋地,虾尾还在蹦动,惠圆突然觉得很残忍。她拿剪刀咔嚓把蹦动的那只剪去了头。 冯林还在说,对对,这个虾头不能吃,是有寄生虫的。 惠圆也不笑,只是两眼静静地盯着盘里,看哪只虾还在垂死挣扎。 喂了酒处理好的,侍者拿了干净盘子先给分了,女士优先,大的,好的,给了惠圆,最后的让冯林托福底。最后壳类的,可烤可蒸,冯林要烤,惠圆觉得蒸更科学,侍者一分为二,一半烤,一半蒸。 咱俩是不是挺难伺候的?冯林悄悄问。白灼虾鲜的皮都剥不掉,冯林看惠圆用嘴一节节地咬掉皮,他也跟着学,虽然学得不好,但总算也能吃得干净。 少见多怪。惠圆说。 葡萄酒是店里自已酿的,可以店喝,也可以提走。冯林喝着觉得味儿还真不错,他又订了两瓶,让装好一会自己带着。 历城人好酒,也爱自己酿酒。什么季节酿什么酒。樱桃熟了,就是樱桃酒,草莓熟了,就是草莓酒,然后葡萄熟了,就是葡萄酒…… 惠圆不贪杯,一杯葡萄酒也是倒了大半给了冯林。比之上次惠圆的冷,这次,冯林觉得全身都暖了,喝酒最怕一个人独杯。 惠圆让他慢点喝,自酿的酒后劲大。冯林说,我明天回去,你千万别赶我。 惠圆说,天大地大,自有你家。历城也不是我的,我赶你作什么?这饭是你请吧?一会先把帐结了。 冯林就摁了铃。 侍者把打包好的酒拿过来,还带了张名片压在酒的下面。惠圆看见了,也没多说。 放心了吧?冯林说,我订了房的。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应该离这不太远的。 你酒量这么差? 酒不醉人,人……自醉。冯林说得很害羞。好像怕惠圆取笑他。 哼,惠圆冷声。 你反正手里有药方,在北京找个地方配药行了,别来回折腾。 我听介绍人说,看一次换一张药方的。 那下次,你还有什么好理由让我陪着?惠圆直接说出来,冯林像被捅到了肠子底,什么都看清了。 想有,总会有的。他说。 你好自为之。 一定。 ……。 酒店有暖气,要不要上去坐会?我带了点咖啡,可以泡给你喝。 不了,吃了海鲜,一身腥。 那,明天…… 惠圆提了提药袋,高过肩膀。 北京冷得有水的地方都结冰了。冯林到什刹海附近见个人。门脸不大,但内里挺宽敞。你倒会找地方,冯林说。约他的人只笑,示意冯林坐,并提前斟了茶。 冯林嗅嗅,也没喝。请客的人知他意,先喝了,冯林才尝了一口。说不出茶的名字,只觉得挺好喝的。 我就知道你不简单,又是给我推荐中医又是帮我出主意的,但我没什么好卖给你的。我跟惠圆说不上亲密。最熟的关系就是大学同学,仅此而已。我想你比我还清楚。这茶,我不能多喝,遵医嘱,谢了。 你药,应该还没吃吧? 冯林内心吃惊,但嘴上仍说:你是猜的还是狗鼻子? 对方一语就现了冯林的形,猜的,你现在的状态不清明。 那就这样,礼尚往来,冯林整整衣服准备要走,对方也没拦他。冯林倒有些奇怪了,他就这么沉得住气?他找上自己,不就是想走捷径吗? 对方见冯林回来,开口说,这儿的菜不错,可以尝尝。 你一定认识这儿的老板吧?冯林探低了两眼,去寻对方的破绽。 不认识。 你是怎么找上我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 可我不信你。 不信还去做,冯先生是觉得自己的智商不如猪吗? 你!…… 我一不害你,二免费为你提供良策,其实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不是吗? 你不怕我报警? 理由?动机?冯先生越来越天真了,许是大西洋的风喝多了。 你有这本事,不如亲自去做这些事,省得我当了你的绊脚石。我冯林不当拨浪鼓。 这年月,气节,是不当钱用的。我也不想猜,但你的脸告诉我,你失败得很没脸。 我失败了怎样?总比你缩头缩脑当乌龟强! 听说,这些年,她一直在找一个人? 你别套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冯林有些口干,望着茶杯,却一口不喝。 我给你指条明路,说不定,这次,她会回心转意。 黄鼠狼转了性,一定是前面有悬崖。冯林这话把对方说笑了,他说,冯先生很幽默。 这次,他穿了件藏青色的大衣。冯林觉得此人应该约束力很好。若不敌对,倒是个可以深谈的人。 他留下的东西,冯林很犯难。惠圆是跟他划清了界限,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冯林还是爷们。 惠圆半夜被冯林的电话炸了起来。惠圆在等着灵魂回荡的时刻操着土话骂了冯林,你信不信我拿刀去砍你? 不是,冯林细声细气:我就想问,这煮药用矿泉水还是纯净水? 你脑子被开水炖了吗?你这么讲究我能认识你吗? 惠圆,你这脾气比心前可差了很多了。 你好不容易睡着了,我疯狂打电话把你弄醒试试! 行了,那你睡吧,我刚才是疯了。冯林把电话扣了。惠圆气得反而睡不着了,他还以为他有理了?妈蛋,现在这社会把人惯成什么样子了? 冯林的计策失败了,只得照着药方上的步骤来。 惠圆早上醒了后,还是问了问他煮药成功没有?冯林说哪有不成功的,就是功效差点罢了。两人全然已经把昨夜忘干净了。 惠圆的药也是晚上回来熬。上班族就是这样,早上的时候永远不够用。好在封锐家的冰箱够大,惠圆可以一下子熬几天的,冷藏起来。喝的时候按量分好热一下就好。 喝药的时候并未觉得多苦,只是冯林一直问她的问题,她也一直在想:她是中毒了吗?她虽不是什么验毒专家,也不是什么防毒高手,但起码的知识小时候郎中还是传授了一些给她的。她没接触过陌生人,那熟悉的人呢?越熟悉越防不胜防的,对惠圆而言,真没有。她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全然无价值的。 除了她一直担心的封锐会卖了她之外。 这段时间惠圆都早起,怕路上堵车。早起的好处是公交车人少,可以稳个座。偶尔时间空多,她会下了公车后在便利店拿杯豆浆喝。这次她拿好了豆浆,排队交钱时,前面一人不知怎么把咖啡洒了一地,后面的人赶紧都散开了,有的把东西放回去不再等,但惠圆没法退,只得绕了过去,早上的收银只有一人,泼咖啡的那位依然还是扫了码交了钱,惠圆看她抬起头时,不知为何自己的眉头跳了跳。这种第七感,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王后没有魔杖,可她有杀手锏 她忽地记起来了,那天路滑,有人举杯咖啡差点跌倒,是她上前扶了一把,后来此人请她喝了杯咖啡。挺小的一间咖啡店,七拐八拐的,人也不多,莫名的做好事,互相也没通报姓名,只是彼此有好感。对方长得很是温柔可亲。声音糯糯的,让惠圆毫无防备心。 难道是这个吗?惠圆又想了想细节,她都忘记去记一下咖啡店的名字,实在太匆忙了,根本不曾想到这也是藏着的一个骗局。可她真得不认识那个人。那杯咖啡肯定自己走后就毁灭证据了,真是个傻瓜!,惠圆无奈地笑。 傻就傻吧,从养父,到郎中,哪个不傻?若不傻,怎会知道自己是个拖累,还偏要留自己在这世上搭上命?养父和郎中都是心有清明的,经历过劫难,对人性不可能没有什么感知。养父当年捡自己,也不可能只是凭了一已良知。他们都是为了爱护她呀。 傻就傻吧,已经傻了不是一天了。惠圆放开心怀。她不怕上天,天上有养父和郎中,满怀满心的爱,她是温暖的。 更何况是福不是祸,是祸,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中午和同事一起去吃饭,认识久的同事发现惠圆的饭量大增。问她,惠圆说最近肠胃不好,配了几副中药,症状改善不少。职场白骨精们多少都有些肠胃问题,问惠圆是哪家神医,有什么预约电话没有,有一新来的同事也托惠圆要电话,说脸上长痘痘也是肠胃不好呢,惠圆看她一脸的青春点滴,只得把饭全咽完后才说,我帮你找找问问,朋友带去的,一时都没留意。 过小年的时候,莲藕自己包了饺子。封锐若在,她会包几个不同馅的。她自己一个人,包了素馅的。没打算请白毛女的,白毛女仿佛也心心相通,没跟她要吃要喝。酒都快喝完了,莲藕也不想买。 她终于孤单得受不住时,发了网络短信,问封锐什么时候回? 很快,封锐说。 很快,莲藕惨惨地笑,戳破了一个饺子皮,露出菠菜,胡萝卜,豆腐的饺子馅。莲藕想起小时候,她小时候,也是个娘疼的孩子。每逢年节,娘做好了吃的,都会先喊她。喊完了她,盛得满满的碗,然后再喊爹,爹也是慈爱的看她吃。爹娘也希望她能长成小星星,只是这社会永远不是想象中的好,永远有那么多的坑,小的,她认识,大的,她认识却也无力爬过去的。她进了那地方,也曾一度认了命的。也想过一死。后来同行的姐妹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人死了,什么都没了。活着,就还有一丝希望。 她等啊,每天架着苦瓜心在刀子上等,终于等来了她的明灯。 封锐是她的明灯,让她不再踩刀,让她可以穿紧了衣服,让她终于有了张床。可是有一天,写书的人来了,说她的童话书要收回去了,她的梦要醒了。她要重操旧业了。 多可怕啊……可怕的是,她竟然又哭又求,甚至还下了跪…… 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啊…… 桌上一只小碗,调好的蒜和醋汁,可莲藕的眼泪够咸了,料汁用不上。 吃一个饺子,喊一句妈妈,吃一个饺子,喊一句封锐。最后一个,是自己。 王后让莲藕选择,莲藕哪有什么选择?从来都是别人选她。她说,我是个笨人,没什么脑子,您安排好的事,我照做就是。 王后没有魔杖,可她有杀用锏。 收拾好了碗碟,准备睡觉时,莲藕最喜欢的手机铃声来了。 封锐带回了一个人。莲藕在她的气质面前相形见拙。封锐说这是事业上的一位合作伙伴。我叫“lily”,她很大方地伸出手。莲藕把手尖跟她碰了碰。lily和封锐一回来就一头扎进书房里,不知谈些什么。莲藕进去送茶送水都要敲三遍门。lily的脸上爱泛红晕。莲藕端盘子出来有些胸闷,这么土的名字,放在夜场是低配!别瞧不起小姐,小姐也要职业岗前培训的好不好?以为有个洋名就高大上了?她忘记刚才应该给她泡苦丁茶的。 lily初来乍到第一夜就和封锐“谈工作”谈到凌晨。莲藕想守,无奈日间太劳神,支撑不住睡了过去。醒来发现书房的门还是紧闭着。她在床上重重翻了个身,也不起来准备早餐。 等到门开,lily已经是欢声笑语地和封锐挽着胳膊,仍然大方地朝着鸡窝头仵在卧室门边的莲藕说byebye。莲藕也不笑。她讨厌对陌生人笑。 她也没对封锐笑,也不问他晚上的安排。跟lily打完招呼她又转身回来睡。封锐穿好鞋准备跟她说什么时,见莲藕已掩上了门。 lily拖着封锐快步走。碰上了逛早市回来的白毛女。白毛女踩着滑板滑过去,一个急转身拐了个弯,没拐好,她抱起滑板追了两步,却停下。她认得莲藕的身影。这人,分明不是她。 她想喊哥哥,这么清冷的早上,她只要喊出来,满小区的人部分都能听见。白毛女从口袋里摸出盒益达,倒了一粒放嘴里嚼着。她觉得她有些同情莲藕了。毕竟第一,不是这么好做的,她的时间最长,走得路也最长,却也最累最难最苦最孤独。 白毛女突然不想做那件事了。她掏出手机编了个短信发出去。 封锐很快看见了,朝四处望了望,白毛女早闪没了影。 晚上,依然在那个爆炒腰花店,点了跟上次一样的菜。白毛女掏出两根棒棒糖,给封锐一根。封锐不吃,白毛女说,哥哥没吃过这个吧?这是我小时候和我姐的梦想。梦想天天能有这样的棒棒糖吃。我姐让我谢谢你。我觉得我没什么好谢的。你也利用了她。 白天那位姐姐是你的新宠?哦,你的眼光,好像越来越不行了。我以为我能帮你刷刷眼的。 见封锐不吃,白毛女把棒棒糖又拿回自己袋里装着。 换了新袜子?封锐问她。 是啊,白毛女翘起双脚,要走新路了。 这顿饭,我请哥哥吧,最近我收入不错。 菜上得有点慢,可能人多了,前一个菜已经等凉了,第二个还没上。白毛女说,哥哥觉不觉得这菜变味儿了? 还是那个厨师,没变。封锐说。 可能是我长大了。我跟哥哥说,我要走了,我要去支教了。哥哥肯定没想到吧?没想到我这块石头自己滚蛋了吧?我要滚到山沟沟里去了。 不知道哥哥会不会想我?还是不要想吧,那地方没什么通讯,虽然山清水秀的,人也蛮纯真,吃得无公害,只是天上有星星的时候,总会想念点什么。 哥哥不必忧伤,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会自己走好。也没什么好说给哥哥的,就祝哥哥心想事成吧。希望所有的好人都好好活着。 没有酒,以茶水代酒,敬哥哥一杯,认识你,真好。 白毛女一古脑说完了,就和封锐碰了个杯,然后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地方选好了?封锐问。 托了教授,算是带课实习,地方有几个,这几天定。白毛女吃得没抬头。 去这里,封锐从身上摸出一个本子,里面撕下一页,给了白毛女。 白毛女低着头接过,嘴里一直不停地在嚼啊嚼。 谢谢哥哥。她说。她不敢抬头,不想最后留副哭相。 莲藕打算给白毛女饯行。白毛女没答应。乐队的东西早拿走了,她的东西很少,划拉几把就完事。若不是因为姐痴迷上这个男人,白毛女纵然不会跟这些人打交道。她是个纯洁的孩子,有着健康的土壤和环境,所以她并不知封锐也是默默地出了力,让她没有掉下悬崖成为牺牲品。 他把她送走了,这其中的过程白毛女若干年后才得知。当她得知后,她在一棵大树后哭了很久,哭完了买了票,想起当年年少时,她霸占他的车头,又蹲在那丛冬青后哭了一场。只是物是人非,她相念的人,已经不在此地。他一直在护着她,护着她走正确的路,护着她让她以为她是凭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那是她的初恋啊,她一生没有结果的难过。她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去多想想,问一下老师,为什么偏偏她刚提,老师就答应了呢? 莲藕把白毛女的破外套脱下来,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件白色的鹅毛绒服给了她,白毛女把破外套要了过来,封锐开车去送她。莲藕没跟来。 走到小区外,白毛女把手伸进破外套左摸右摸,摸到那个秃起,前一夜,她还打算把这当礼物送给封锐,可此刻她却笑笑,破衣服卷卷扔进了垃圾桶,她也没上封锐的车,还是背着那个讨饭时的双肩包,两边已经磨得起毛了,她挡在封锐开车门的前面,哈着掌心的气,淘气地把白绒服脱了下来,说,哥哥,姐姐的衣服还给她吧,太白了,我穿不习惯,她也心疼。我想要你这件。 封锐把自己的宝蓝色外套脱给了白毛女。 我还是喜欢哥哥这件,更暖和。她拿掌心捂了捂冻红的鼻尖。哥哥不必送我了,我不想说再见。哥哥看我走。我先转身。白毛女大踏步往前走,封锐也没发动车子。走到车流密集处,白毛女伸开掌心一扬,一个小小的物体混入车流落地,急速行驶地车胎碾过,一次又一次…… (作者说:今日二更,给毛毛与波子汽水,感谢。) 他不想去找她,用了很多代替品 白毛女先坐了火车,又坐了小公车,最后到了一个镇上。封锐交给她的纸上留了个电话,让她到了镇上再打。白毛女路上没怎么吃饭,嘴干得不行,她先找了个小商店买了瓶水,咕噜噜喝了半瓶后,开了手机,看见信号有三格,拨了那个电话。响了两遍,没人接。她手机快没电了,不舍得再打。她问了问小商店人路径,准备步行。这下子手里的半瓶水不能再一下喝光了,前面的路还不少。走了一半,发现路走反了,白毛女又倒回来。再经过小商店时,只能再买了瓶水。 小商店的瓶装水口感跟自来水差不多,白毛女也不敢投诉。这回她再三跟人确定了,才迈开步子。走了没两下,过来一辆小五菱卡车,拉了半车毛猪,扬了白毛女一脸的土。 白毛女想,这是老天知道她来,给她的洗礼啊。她倒了两瓶盖水洗了洗脸。手机响了,她赶紧接了。对方是个女声,让她在小商店门口等。 白毛女又折回小商店。店主觉得她可能脑筋不清楚。把路又给她指了一遍。白毛女含着一口水只频频点头。因为对方告诉她,不要跟此地人多说话,免惹事生非。 等了半小时后,来了一辆小车。火红火红的车身。半只车窗里,一只火红的袖子朝她招手。白毛女半信半疑地过去。 你是? 上车。对方毫不含糊。 白毛女坐到后座。抓紧了背包。行李不值钱,抢了就抢了,重要是她的证件和这件封锐的衣服。 刚下车吧?火红女郎递给白毛女一瓶水。白毛女举举手中正喝的,我有水。 你喝这个?真大胆,也不怕生病长蛔虫。手扔给了白毛女,并顺手拨了拨后视镜。 白毛女说了声谢谢。 这学校,是我让我男人捐的。火红女郎直言不讳。 啊?你,真厉害。白毛女赞美她。 不是我厉害,是我男人厉害,哈哈。火红女郎好像很高兴。你来了,我也有伴了,我们一起把孩子们送去北大清华,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啊?白毛女喝了口水,有一滴滴了下来,她伸手接没接住,这个,你是教什么课? 美术,我艺校毕业的。 白毛女心里叹了气。 火红女郎看出白毛女兴致不高,开导她:我男人说了,女人啊,其实可以自己撑一片天。只要想做,没有不成。 你男人,莫非是姓李? 哈哈,我可不认识首富。他呀,名字保密。以后再介绍你认识。我爱惨了他。不过,我们已经分开了,但他帮我实现了一个愿望。我想教孩子画画,他就捐了所希望小学了。并答应我以后只要这些孩子能出息,中学,大学,他都资助。 你男人,挺伟大的……白毛女说得是真心话。 可惜啊,算了,不说他了。以后我们是亲姐妹,一起为了自己心中的梦想,奋斗吧,哈哈。你看,这儿天多蓝啊,我们就是蓝天上的日月啊。 白毛女抬头看,天,真得很蓝。不晓得姐在里面,是否也能看见这样的蓝天?等她出来,她要接她来这里生活,远离那些诱惑,与青山绿水相伴。 你还没吃饭吧?学校有食堂,这点子也是当初男人提议的。说山里孩子营养不均一,学校可以建食堂平衡一下。我们也和孩子们一起吃。 太好了,白毛女说,真得太好了。 这么好的男人,世上少有。这话,白毛女埋在了心里。她的头发,已经染回了自然黑。 她踌躇着要不要发个短信说声谢谢,车子已经驶到了学校门口。白毛女看见漆成白色的校园,校牌很小很低调,两栋楼,半边是蓝色的。她随着火红女郎下了车,有几个孩子正在操练,火红女郎跟他们打招呼,像姐姐和弟弟妹妹一样,白毛女眼眶突然热了,火红女郎指着一面墙说,这上面全是学生们画的。 白毛女看了一会,拿手机拍了一张。她知道她应该发给谁。 漆蓝色的是学生和老师的宿舍。火红女郎带白毛女进房间,并且还顺便查看了学生的宿舍。学生宿舍比老师宿舍稍微小一些,基本是四人间,木制的床,统一的被褥,都迭得非常整齐干净。白毛女很佩服火红女郎的管理能力。不是我啦,火红女郎爽朗地大笑,我有军师的,高级的,而且学免费。 当她说起这个时,两眼都亮得发光。白毛女想这其中应该是能够关联到她爱的那个男人吧,那个让她觉得了不起的,伟大的男人。 从二楼上往远处看,能够看见来时的那条公路。半面山围着,所以气候比较舒适。学校旁边是大片大片的菜园子,白毛女问这是学校的所有权吗?火红女郎贝齿一启,说,正是。白毛女点头,这便是理想的田园生活了。 家庭困难的学生可以用劳动来换取读书的机会,这是当时建校时的理想,现在基本实现了,火红女郎给白毛女泡了杯茶,白毛女发现这儿的水质比城市好很多,但依然配了净水机。孩子们也喝这水吗?当然。一视同仁。我们的口号就是要让每一个孩子都要成为蓝天上的快乐鸟儿,不管是鹰,还是喜鹊,随他们自己选。 所以,火红女郎望望白毛女单薄的身体,说,我们也要和孩子们一起劳动的,你,行吗? 白毛女笑了,她行吗?必须行啊。她是谁?第一生龙活虎的霸王花,不,今天开始,她是领头鹰。 莲藕对封锐说,lily小姐的东西已经收拾到对门了,房租还未到期,她住过去正合适。封锐说,好。莲藕站在窗前,想白毛女已经到了她的乌托邦了,而她还在绳上捉蚂蚱。窗上蒙了一层白汽,听到了喜欢的声音,却看不清人在哪里。莲藕不再减肥,却急速地瘦了下来。她又炖了一锅鸡,这次,她自己吃了,没给封锐留。她一样一样地想着小时候她最想最爱吃什么,一样一样地做给自己吃。 lily住进对门后,邀请莲藕过来开party。莲藕说身上不舒服,谢绝了。lily勾着封锐的肩跳舞。她穿了一件晚礼服,还未脱,肩带垮着,封锐跟她讲,这个屋子都住过谁。都有什么特点。lily听着听着酒醒了。她一口咬上去,封锐的下巴就见了血。封锐推开她,白毛女临走时发给他一张图片,封锐到了阳台上,看到了那盆小肉球。他去厨房拿了支筷子,两三下就扒出了那团东西。 白毛女说,不怪我姐。实在要怪,请怪老天偏偏安排了这样的命运。 封锐不信命运说。惠圆也信,她也说过信命吧。封锐的脑袋有些疼,他缓慢起身,眼前又出现了那种眩晕感。lily上来搀他,被他拨开。晚礼服彻底曝光,lily一个人在哈哈大笑,她说,封锐,你真是个懦夫。你不要我,别人也不会觉得你多干净,何苦来哉? 何苦来哉? 封锐觉得脑袋中的地雷要炸了。他强忍着病痛,把那包东西放进自己的衣袋里。 给我倒杯水,他对lily说。 没水,酒倒有,喝吗? 莲藕那儿有水,她也近在咫尺,但封锐不想过去。 lily自己倒了杯酒,一边品一边看着封锐,像欣赏一头雄狮临死前的窘样。 你的条件,我答应。封锐艰难地说。 亲爱的,lily伏上来,我来喂你喝,好不好?她嘟起嘴,把双唇送上去,满满地一口酒,全流到了封锐的两颊边。 好浪费!lily不满,再来一次,你要乖啊。封锐直接别开脸。 lily脱下形同虚设的晚礼服蒙到封锐眼上,莲藕找了很久,都未碰上封锐的致命时刻。而对lily,封锐大意了。他最近有些优柔寡断。 lily坐在封锐身上,不停地上下起伏,摩擦着,咬扯着。封锐像入定的孩子,身体在lily的抚摸下炽热难受。 lily像蛇一样又缠住了他,封锐的手无力地垂着。水,水,他沙哑地呼喊着。lily正在忘情,全然不顾。 封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顶开这条蛇的,他大脑像拴了条风筝线,一头飘得很远,另一头不知谁牵着,动一下,他就猛烈地疼一下。他好像又闻到那种医院的药水味了,那种自配的药水,在一个密闭的小房子里,他瞅过一次,那长长的针头,穿过他瘦弱的胳膊,他不听话,不看那些东西,便会被注上一支。然后他会昏睡一晚上,人昏睡着,思想却是清醒着,清醒着在聆听着别人对他的“教育”。 他受不了的时候,藏过刀片,却次次被发现,次次加重了药量。加到他抽搐痉挛。 他讨厌门前那棵芍药,那芍药的皮全被剥了,可花依然开得那么大,那么晃眼。 他不想去找她。用了很多代替品。 他任由自己在昏暗的世界里游荡。那么多只手都来盖他的眼睛,摁着他的头,让他服软。他的骨头也被敲得都快要碎了,他的牙却依然硬着。热乎乎地液体浇灌了他的视线,lily兴奋大了,这么温顺由她摆弄的封锐破天荒第一次,她顺着他的经络啃咬,从上到下,每一齿下去,都又深又准,烙上了红唇,也烙下了血迹。 咬到敏感区,lily会加重力道,封锐的神经随着她的牵引在战栗,可人还是不能反抗。她想来快的,却又想这样的特等奖一辈子或许不多,不如放慢速度,玩个一夜也不错。想完往下移了移,移到她的大腿正好分开对上了封锐的嘴。 封锐脑中的那根线突然被抽走了,lily在古怪地一声一声地叫着,像乌鸦,像知更鸟,又像田鼠。lily怕封锐窒息,松了松,又贪恋这感觉,复又坐回去。 封锐像翻了白肚的鱼,被压回了凉水里。本能在命令他张嘴吸两口气,另一边却突然有声音告诉他,不如壮烈地死去。他很冷,冷得想躲进个洞里暖一下。嘴巴稍微一动,那古怪的声音又出来,激起他一身的疙瘩。封锐在一线夹缝里猛烈地吸了两口,lily像过了电流,长指甲愣是嵌进了封锐的肉里,把他那迷失的神智在血与耻辱里拎了回来。 那个女人……封锐咬掉了几根毛,lily一痛,翻身落地。 封锐全身酸软,愣是用头砸在莲藕门上,莲藕打开门,看到的是封锐一丝不挂,站在另一个点上的人,也是一丝不挂,还用手向她吹了一个飞吻。 莲藕看出封锐的不对,她抱住他,用力拖进来。lily关门前莲藕一脚跨进来,捡起封锐的衣服,冷了lily一眼。 莲藕摸着封锐,软得像条蚯蚓。她倒了一杯水扶他慢慢喝了,然后抽掉枕头,让他平躺。他的脉膊虚弱地跳动着。莲藕在床边打坐。 封锐听她像在念经。 那不着寸缕的人,也如石雕般睡得安祥 封锐是在天亮前走的,走之前,莲藕问:你要怎样?封锐说,我给你留了一些钱。莲藕说,我不要这些。封锐没再说。 惠圆一睁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封锐。好像刚洗了澡,衬衣卷了上去,藏青色的大衣搭在扶手边。拿着一杯水,似喝若喝。惠圆轻轻地起床,倚在一边看他。 为什么不逃?封锐看也不看她问,这屋子没有摄像头。 逃?呵呵,惠圆一张素白的脸很大方地给封锐看,我在等你啊,封大少。 我回来了。封锐话很轻,你的刀还压在枕头下吗?天天练杀兔子是练不出什么必杀技的。杀人不用学,我教你,只要在颈动脉这一划,很快,懂吗? 惠圆朝床边走,封锐比她还快,抢先摸出了那把小刀片。惠圆离开他三步。封锐逼近她,害怕了?不是视死如归?惠圆盯住封锐的眼。盯得封锐身上生寒。他避开锋芒,把刀片递给她。惠圆伸手接,一把被封锐搂住,答应我,离开这里。 惠圆坐回床尾,封少,太自以为是了。你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知道。封锐把刀片扔到落地柜上。他也坐在床尾,惠圆起床不久,这床上还留有她的温度。多想就这样躺一躺啊,封锐想。他是真得想闭眼啊。惠圆在他恍惚一际蹭得站起来,把那薄薄的刀片又抢在手,她眼里射出的光和刀锋一样冰凉,真以为我不敢动手? 封锐朝后一仰,闭上眼。 惠圆刷地割下自己的一络头发,封锐感觉得到寒光,立马弹起来,惠圆举着自己的头发说,我以此立誓,今生若有违,必堕地狱。 封锐不避危险,仍是把她困在双臂间,温柔地问:吃药了吗?惠圆不太适应这剧情,刀片已经被封锐再次取走了。 他说,你想让谁死,想让谁偿命,我帮你。 不敢有劳封少。我有手有脚。你这神出鬼没的风格,我也用不上。惠圆拿了衣服去洗漱间。封锐在惠圆睡觉的地方又躺了下去。莲藕念经的声音也驱不了魔,还是这个女人身边干净。 惠圆上了一天班,回来封锐还在睡着。她轻轻上去,没有开灯,仅凭肉眼判断着,封锐呼吸均匀,她把两指探在他的鼻息处,没什么反应,窗户都关得严严的,她拉上窗帘,出了卧室开了外间的灯。 惠圆买了鱼,在市场让人杀了清了肠,她用清水洗干净就好。挂在门上的那束干花不见了,她也才发现。这几天风大,兴许是刮跑的也说不定。 饭做好了,封锐没动静,惠圆又上楼,这次开门声音大了些,开了落地灯,封锐还是她进来时那个姿势。惠圆想了想,手搭在他额头。封锐正在发高烧,已经有了些汗,惠圆掀开一点被角,衬衣已经贴在了身上。 这样睡不行。喊起他挪动是不可能的了,郎中说医者父母心,没有男女之别。她就当他是病了的阿猫阿狗。她拿了一条毛巾,去洗漱间接了一盆滚烫的水,先脱掉他的衬衣,底下垫了大毛巾,水里淋了点精油,先擦干他的湿汗,封锐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应该是烧得太疼。惠圆手脚很轻很缓。 上半身擦完,又擦下面,这家伙,虽说是家居裤,可惠圆也有洁癖的啊,她刚换的床单,她顾不上计较了,两下扒掉,毛巾拧了两遍,嘴里不断地说,脏死了,脏死了,真是臭男人。她只是为了转移自己的幻想。 裤子脱了也不想给他穿,怕倒腾得病情加重。垫在身下的大毛巾抽掉,翻个半身,重新铺一条,惠圆看封锐挺高个的,没想到一病了身上也轻轻的。她没怎么费力就把他挪到了床的另一边。 因为她也得睡觉,她更不想去闻封锐那间屋的味道。她又重新换了条床单。 封锐脱下的衣服就扔在外厅的沙发上的,惠圆不打算帮他洗。等他好了,自己会收拾。 这一番忙活,惠圆也微微出了汗。封锐似乎有点恢复,呓语了声:渴…… 惠圆调了杯温度正好的白水,半扶着让他歪在自己怀里喝。封锐一直没睁眼。 惠圆把卧室用调了精油的抹布仔细擦拭了一遍,她寻思着封锐白天可能打了喷嚏之类的,总之,她得清理清理。 做完饭,没什么食欲,这番下来,却想着饭也能吃一大碗了。 惠圆赶紧下楼。鱼炖得汤都白白的,她一样两份,盛好了,端上来。她轻轻喊了声,封锐没反应。惠圆先吃自己那份。她自小跟养父和郎中养成的生活习惯十分好,吞咽无声,不张嘴大嚼,她吃了大约有二十分钟,摸摸另一份,还不凉,刚想过去再喊一声,结果封锐自己醒了。他不说话,看上去很虚弱。惠圆问什么,他愿意就点头,不愿意就摇头。惠圆把鱼汤端过去,喝吗?封锐点点头。她拿了条毛巾给他围在颌下,能起来吗?封锐摇头。好嘛,真得她来伺候了。送佛送到西,既然前序工作都做了,最后这道不能枉费。惠圆拖了把凳子,坐下试试能够着,可她手臂伸着够累。以前没觉得这个封锐吃个饭这么细,今天他算是慢到了姥姥家,一口鱼汤都含七八下才往下咽。 难喝吗?封锐摇头。喝两口休息一下,惠圆想撤走他又要。弄得惠圆只得把凳子挪开,坐到他身后,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喏,你光动嘴行了,这汤凉了不好,要是不好喝也别强喝,我给你做别的。好-喝,封锐总算吐了两个字。 惠圆半勺半勺地喂他,这样不会流出来,封锐也不细嚼慢咽了,喂一口咕咚下一口。就是下一口张嘴的时间略微长点。 你干什么去了,整病了把自己?他的头发扎得她的脸难受,她帮他扒了扒。封锐舒服地闭闭眼。半碗鱼汤喝完了,吃了两口甘蓝菜,封锐摇摇头。惠圆把饭给收到了楼下。她急着洗涮完又赶紧跑回楼上,她觉得封锐应该会上洗手间。等她醒悟过来时,她已经把这些事不知不觉做完了,原来在意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怕他病,怕他疼,怕他饿,怕他上洗手间会摔跤。 封锐又躺下了,卧室的门开着,惠圆看了一眼洗漱间,灯开着,门也开着。他自己已经上完了。不知道洗手没?她竟然还想到了这个。 惠圆拿了热毛巾,给封锐擦了擦脸和嘴,顺便擦了两下手。 封锐在新床单上滚了两滚,疼,他揪着惠圆的手说。 哪里疼啊?女性荷尔蒙发生了变化,口气也温和地不行,这里,封锐指指头。里面疼还是外面?抓抓,封锐拿她的手往头上放。哦,他喜欢让她抓。惠圆忍住笑,伸开五指,伸进他的头发里,先轻柔地整体揉了揉,然后在各个穴位点按,封锐舒服得跟小猫样展了展肩。 揉得手臂发麻发酸,封锐似乎也睡着了,惠圆灭了他这边的灯,轻轻地走开。 其它杂乱东西已经收拾好了,换下的床单和她的应洗的物品也都洗好了在晾着,只等明天干了收进箱里即可。卧室的,今天没法动。惠圆也不想收拾。她盘腿坐在沙发上,外厅她点了一盏香薰灯,淡淡的夏威夷花味,她的神经松了松,记得封锐曾经看过“人类简史”,惠圆打算看一看,结果找了一圈没找到。他那时或许就是做样子,书保不准都是借的。 她本来有一肚子的恼火,有一万个想问的问题,可他变糟糕了,她还是心疼他。 她打消了自己往良人路上走的念头,望着香薰灯,扣了灯罩,光线变得柔和,像封锐,穿上价格不菲的外衣,冷酷无比,可扒光了,却又软又弱,不堪一击。此时,应该是天赐的良机,可是惠圆的手却抖,他和她,不是一样,应该被可怜的对象吗? 养父和郎中早就给了她答案,宁愿自己死,也不要再增杀戮,这样的循环是无穷无尽的,只会给后人带来无尽的痛苦。 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 惠圆坐到恍若进入澄明大空境界,走进卧室,掀开被角的一侧,钻进去,安然睡觉。 旁边那具身体散发出的热量传递过来,她全然不觉。唯有中间那两人的夹缝透进来的空气,让她知道,她打算放过他了。 那不着寸缕的人,也如石雕般睡得安详。 惠圆睡着时,封锐便醒了。他摸了摸,惠圆穿着挺严实的,估计是怕他侵犯她。封锐的体力还没恢复好,即使他心里有万千个想法,无奈丧失了本事。他把枕头往里挪了挪,跟她并排着靠在一起。她的头发铺散开,他用指头绕了绕,拂在自己的脸上,不是那么柔顺,甚至有点发硬,扎脸,可却无比地讨他喜欢。 回身看看表,不过三点多一点。封锐给惠圆掖了掖被角,起身找自己的衣服穿。 外面的香薰灯还亮着,他给灭了,把外厅沙发上的残局给收拾了,狠狠泡了个澡,找出蓝牙来戴在耳上。背景音乐很嘈杂,仿佛什么机器启动了。封锐沉住气,缓步下楼。 若有地狱,她要走一遭,他便陪着,给她垫底 厨房里很干净,惠圆不是个不讲究的孩子。用过的器皿,比原来洗得还要仔细干净。冰箱里有一点剩菜,封锐在这之前是从不吃的,他拿出来准备倒掉,想想又搁微波炉里稍微一热吃掉了。没昨日的鱼汤好喝,勉强可以入口。惠圆做菜是不怎么放调料的,基本水煮。 封锐打开烤箱看了看,没有兔子什么的躺在里面让他吃惊,他拿出低筋粉,鸡蛋,芝士,牛奶,黄油,蜂蜜,黄糖,准备做早餐。草莓酱是罐头的,蓝莓也是,封锐觉得不够完美,他看见了惠圆买回来的那只菠萝,昨天应该是没来得及吃的。他切了一半用清水泡着备用。 烤箱一边在预热,封锐手里的作品也接近成型。他拿了模具,慢慢倒进去,推到了烤箱里。设置好了温度和时间,又着手去制那些小巧的东西。他有些手生,多年不做这事了,以前只是看别人做,自己想做一直也没做,心里并没谱,能不能做成功。若不成功,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去订做一个或者几个。他想着抬起头看了看窗户外的天空,又望了眼挂表,继续执着着自己的作品。 烤了二十分钟,拿出来,洒上了一层可可粉,然后把自己精心做好的小心思摆在了上面,只不过打乱了顺序,再推进烤箱,不能计时,要一直盯着看表层的变化,这个是很关键也很考验手艺的一步。成不成,就在此了。因为计时会有误差,烤久一分便糊成浆糊,粘在一起,烤欠一分,表里能分开,显得很没层次感。 封锐凭感觉关停了烤箱。开门前,他心里祈祷了一下,然后表情庄重地拉出了他的作品,效果如他所愿,他大大呼出一口气,铛地坐了下来。 惠圆洗好脸准备煮面条吃时,眼前呈现的便是这个设计新颖,匠心独特,奶味,香味,可可味,芝士味十足的蛋糕。 她“咦”了一声,没发现什么蛋糕盒子,封锐戴着橡胶手套正在清洗烤箱,惠圆上前摸了摸,烤箱的温度还在。她了然,却默不作声。 刀叉已经在桌上摆好,蛋糕尚未切开,豆浆机正在轰轰作响,她眼睛盯在那十个字母上,题很好解,惠圆却觉得艰难,她拿起手机,闪光灯亮了亮,封锐回了头,手机藏到了双手后。 傻站着干吗?他问。不怕一会堵车迟到了吗? 你起这么早,不发烧了? 嗯。 蛋糕你烤的? 嗯。 你还挺手巧的。 废话真多,喝的端出去。 ok,闭嘴,切蛋糕,喝豆浆。 你不再看一眼?一会一切,就没了。 你也真行,做这么好看,不就是为了吃的?难道不是吃的,是留着看的?惠圆装傻气,手已经一刀快速地切了下去,把最中间一个字母切成了两半,封锐张了一半的嘴又合回去。 中间有新鲜的菠萝,惠圆吃的急了点,呛着了,怕窘态暴露了她内心的真实,她转了个半身,不看封锐,哇,好烫,她说。掩饰掉了内心的惊慌。 你今天去公司吗?看情况。 哦,那我先走了,惠圆又切了小半块蛋糕拿在手里,豆浆剩半杯一口气喝完,拿手抹抹嘴,还有一事,我那天早上为何会一个人在浴缸里? 你喝醉了,吐得满身都是,我有事急着走,所以,只能如此了。 这样啊。谢谢你没割我的器官。惠圆眯了眯眼睛,蛋糕实在很好吃,把她的心情都带得向佛向善了。 她到公司大楼先去看了看保洁在不在,然后去打卡,开始一天的工作。十点左右的时候,听见廊桥不停地有人来往,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好像是对面又要搞活动了。 封锐不来,惠圆觉得很正常,他以前天天来坐班,她觉得是吃饱了撑的,没地方消化。有事没事躺廊桥坐凳上看鱼玩,大概是觉得做人类没意思了,想如何统治下鱼类。她昨天约好了今天中午去见保洁,给她准信。 她想了个主意,告诉保洁阿姨她投资的股市,血本无归,这些年的积蓄全砸进去不说,还欠了不少债。两位保洁半天没吭气,惠圆约摸着气氛够了,才抬着搓红的两眼说,阿姨,你周围有没有人要临时工小时工周末假期工什么的啊? 同学的妈妈到底心肠软,说你这精贵脑子干体力活受不住啊。 惠圆说,脑力体力结合才更长寿,再说我现在什么情况啊,饥不择食。我都准备去干家教了,你看看,我找了五六个了呢,她摊开掌心打印出的一张招聘纸条,上面记了几个电话和地址。 这家教赚钱吗?另一保洁问。 按小时计费,少得可怜,基本是在校大学生干的兼职。我都走投无路了。惠圆说得声泪俱下。 同学妈妈想了想,两手从工作服里抽出来,拍拍惠圆的背上,年轻都走过弯路,挺挺过去就好了。我前几天还听说有大户人家招临时工的,就怕人规矩多,活不好干。 别提那什么大户人家了,另一保洁说,我刚来也是奔着大头去的,那哪是咱干的活啊,鸡蛋里挑骨头,毛病多得很来。 钱多吗?惠圆小声地问。 钱倒不算少,同学妈妈说,就怕受委屈。 没事,惠圆拍着胸脯说,脑子是干什么吃的,钱多就行,钱多才是王道。 你这孩子怕是想钱想疯了,你去试半天就知道了,到时候可别哭。另一保洁好心劝道。 我知道你们对我好,让我好歹去试试才行啊,否则我这没头苍蝇一样,不知道撞上什么呢,真难做我就撤了。 那,行,我再帮你问问,讨个电话过来。 嗳,谢谢阿姨。 惠圆顺藤摸瓜摸了好久好久,才摸到这条小窄路。很多人说,地球是圆的,指不定哪天啊,你会在原点碰上那个你想见,或者不想见的人。惠圆想这话其实只是一半对的。 她本来想借封锐的车,把那一箱子东西先搬到公司来的,如果他问,就跟他说,是自己不用的东西准备送给别人的。封锐没问,惠圆想他可能根本没注意。 他自己烧得七荤八素了,还能烤个蛋糕,全靠了自己照料得及时。否则他那薄身板,怎么也得在水火里熬三天。她也算他救命恩人了,对恩人不应该相当宽容吗?像上次他救了她,她可是相当地,无限地,包容又宽容了他,否则,刀光剑影,利器是不长眼睛的。 瞎想了一阵后,惠圆又正回思想。对面的公司竟然还派了人送来一个小什锦篮。说是同层的,又离得近,有喜事,大家同乐乐。同事都凑上去,一边眼快手快地取着自己喜欢的东西,一边八卦着什么值得分享的喜事。有人扔给惠圆一块凤梨酥,惠圆接住,这玩意以前吃过,粘牙,她不爱。再说早上刚吃了那么高水准高逼格的蛋糕,这等俗物绝对无法下咽。 同事揪了揪红色的缎带,念了一段,敬贺升迁。现在人都这么高调的么?篮子里的东西已经空了,缎带也没解下来扔进了垃圾桶,惠圆问升迁的人是谁?同事说没写。不一会,脑袋灵光的同事小跑着回来了,说,对面真是财大气粗啊,全公司在派发红包啊。我都想混进去拿一个了。 谁升迁?惠圆只想知道主题。 同事说,叫什么lily? 烂大街的名字,惠圆身后的同事吐出一句,不知是气愤还是嫉妒还是羡慕。 惠圆突然想起了封锐的宠妃们,不知道这位算老几? 她打开“小熊正格斗”的界面,输了一行字:只闻新人笑。然后点发送。 中午保洁阿姨的电话来了,跟她说了说大致情况,惠圆把昨天买好的东西从抽屉里拿出来,把这块凤梨酥也扔了进去,下楼,去见两位保洁。 你在意?惠圆在电梯里,看见“小熊正格斗”的脸上挂上了一粒朱砂痣。她咯咯咯地笑出来。 她想说,好笑啊,哪里好笑呢,明明很悲。她迈出楼外,吹了会风。 惠圆在内心告诫自己:别理他。什么烦恼都不会有。 那个叫“lily”的下楼外出,惠圆竟是一眼就认出她就是刚才那个风云人物,她后面跟着一个小跟班,小跟班一直在小跑,却一直落在lily脚后。 惠圆知道,这就是所谓的阶层差距。 她微微闪身,先进了那个物业专用的洗手间。 封锐在惠圆走后仔细想了想他们相处的这十几小时,她说过的话,她的动作,她的表情,外加她的隐忍。照顾他的时候,她有难得的温柔,封锐觉得这是她的真面,那其它的,除了装,还有她的一些无所谓。 她喂他喝鱼汤时说,你知道这鱼叫什么鱼吗?它叫安康鱼,很洋气的名字对不对?我以前啊见到它啊就吓得不敢买它,因为它外表看上去张牙舞爪,尖嘴利腮,很厉害的样子,谁曾想有一次无意中吃了,却发现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这安康鱼没细刺,连脊椎骨都是根脆骨,软的,你是没看到,因为我都把骨头剔掉了,这自然界的生物其实跟人是一样的,都爱武装自己,怕真面露出来,先死的那个是自己。 他也早发现了她的包裹,没当面质问原因,因为封锐也在茫然。他之前犹豫,所以离开了她。离开之后又觉得心受不了,又回来。回来恋得一发不可收拾,却还要硬装。惠圆是在借鱼说他吗?大概是的。 那么他是该一直软下去还是装软下去?他不知道。他知道他为她的所有,都是自愿的,开心的,甚至带点小乞求式的企盼。 他知道她有回应,很细微,很倏忽,稍微察觉不到就转瞬即逝了。那是她唯一避不开自己心的时候漏下的真情。 若有地狱,她要走一遭,他便陪着她,给她垫底。 看似无关的二三“闲人” 戴眼镜的年轻人坐在封锐对面,说,这地方你还没戒?知道为什么叫这名字吗?这里以前是别人家的海棠园子。 你知道的倒是多。封锐要了杯白水,负责招待的小姑娘犹豫地问,先生还要别的吗? 不要,封锐说。 咖啡和点心,好吃的都上点,年轻人说。 封锐冷笑。 我还知道最近你很不中用。年轻人专挑气封锐的话说。 不小心中了招,常在河边走,如果不湿鞋,倒不正常了。封锐反而不生气,很冷静。 你在布迷魂阵?小心别把自己玩死了,他把旁边一个小袋子放桌上,喏,你的,按时喝。 封锐把一封信推过去,我有个想法,你拿回去。 年轻人打开看了一遍,脸色微变,马上压着声说,这事我作不了主,我得问问叔叔。 时间不多,抓紧。封锐说。 咖啡和两碟点心上来了,看样子是刚出炉的,一碰就酥掉了,年轻人对着小姑娘露着白牙笑道,谢谢小姑娘,你十六了吧?长得好可爱。我一直希望有个像你这样好看的妹妹,可惜…… 封锐用手拿了一块点心塞到年轻人的两排白牙间,话太酸了,他这白水压不住,只能将源头堵了。 怎么这么讨厌?年轻人抗议。 你可真够恶心的,跑这来骗未成年,她脸都红了,晚上会失眠的,不如你先骗个电话约个地方聊聊心事? 我看你找死,年轻人愤愤。 有吃也堵不上你的嘴,赶紧办正事,误了小心你的狗脑袋。封锐拿起外套先走人了,只留年轻人一人对着空旷的大玻璃窗吃喝。他心情丝毫未受影响,直到把点心吃完,咖啡喝完,才慢悠悠地推开两扇门,到了外面,方觉出室内是如何的温暖,年轻人擦了擦眼镜,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顶线帽戴上,帽子拉得低低的,盖住了一半眼镜。 走出几米,他复回头看了看牌匾:红海棠,书法倒还算过得去,只是往昔风景不在,他很可惜地摇摇头,低叹道:一代不如一代啊…… 饶是这么年轻,心智却如此沧桑,如果刚才还抱有憧憬的小姑娘听了,怕早吓得翻脸不认人了。 年轻人回到诊所,把揣怀里的信封拿出来交给叔叔。 叔叔正在擦一双皮鞋,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尖尖的头,不是现下流行的款式。 还不扔?年轻人的眼镜又看不见了,摘下来又擦了擦。 再穿穿。叔叔说。 我看他遇上克星了。他想走险棋。我们别管他了,让他自己作去吧。 她呢? 他?我这不在说他吗?哦,那个呀,不清楚,不想见,不爱打听。 你大伯…… 嗳呀,叔叔,你怎么拿我眼镜布擦鞋?快扔了,你不扔我帮你扔。年轻人说着去柜里捡了几粒桂圆,皮很薄很脆,他两两一对就开了。 大屋的药,送的及时么?擦完鞋的叔叔把皮鞋搁在一块横档上晾着。 还行,挺能撑的,估计是不想死。这批的桂圆质量不如上次啊,个小,而且肉紧。年轻人拍拍手上的皮渣,眼镜摘了,清秀的面庞露出来。 你大伯说…… 烦死了,年轻人把眼镜挂上,我不爱干,你可是答应了和我一起走我才回来的,我不料理后事,我还没玩够。 叔叔重重地叹了口气。 今晚吃炸酱面!年轻人甩甩袖子往后堂走。 这都多少年了,他不爱学医,非逼着他学。原以为拿到了学位证可以自由自在了,却不曾想当年的手足恩情需要他来偿还。他重新找了块干净的眼镜布,把眼镜包起来。他和叔叔讲了条件,叔叔说,小子,你要怕死,就干脆别回来。 他是怕死的人吗?他上学时一个人去非洲,茫茫沙漠断了水袋差点渴死,他也没怕过呀。他最怕这种纠缠不清的感情束缚。 叔叔最爱吃炸酱面,也最不爱吃炸酱面。当年他和另俩个人一起受苦,一起被整,叔叔最小,那俩人都护着他,替他挨打,替他出工,并把唯一的机会让给他,让他回城。三人最幸福的时光是窝在一间土泥墙糊的屋子里,一根半筷子轮流吃一锅坨掉的炸酱面。酱很少很少,是乡邻可怜他们大过年的给的一点施舍。轮了两圈,面就要见底了,剩下最后一口,大点的那个作主又让叔叔吃了。 叔叔说的时候总会噙着泪,那个年代,真会饿死人啊。 他说,你们怎么不逃? 往哪逃?叔叔为他的幼稚悲悯。 他剥了大葱,泪已经掉下来。想他正是叔叔当年那样的年纪,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他,想不想出国,学点厉害的本事再回来?他望着湛蓝的天,觉得他应该迈开脚步,去他向往的地方找点有意思的事做。他想去骑骆驼,他想去看北极熊,他还想去南非拍蝴蝶,去好望角听听海风。他愉快地点了头。当年父母对他的散养,让他长成了一颗不受约束的心。 他的经费都是大伯出的,叔叔也有一半,叔叔说,我人都是你大伯的,你谢我什么呢。 当年怎么就挑中他了呢?叔叔说,有眼缘,你大伯一眼看上了你。 他把葱花切得细细的,牛肉也剁得碎丁,锅里热了油,挑了黄豆酱,开始熬。他刚回国时,叔叔为他接风,做的就是这一碗炸酱面。他原以为会是满汉全席,毕竟他走过不少地方,吃过不少风味,当这一碗不起眼的面上桌时,他还是微微失望了的。他觉得叔叔对他的回归不是很期盼,至少心里不怎么重视的。他跟他说他不想继承他的产业,他有自己的喜好,等这情一了,他就离开再也不回来。 叔叔当时也是叹了口气的,很快却拿起筷子对他说,人各有志,吃面。 他跟着吃一口,坐了十几小时的长途飞机,一路上没怎么进食,这碗面不知不觉竟然被他吃光了。他抿抿嘴,稍稍回味下唇舌,觉得叔叔的手艺还算不赖。 第一年冬天,他没有厚的冬衣,叔叔的后屋没暖气,他不适应,又不肯穿死难看的大棉衣。叔叔像个老古董,诊所的生意不上不下,却过得如此节俭。他就把自己冻病了给叔叔看。 一连三天鼻涕喷嚏不断,叔叔没怎么说话,只是将他隔在后堂,开了一副药给他,还是让他自己去熬了喝。喝完药出了汗,软绵绵地趴在那儿,不一会身上轻快了,胃却咕咕叫起来。他隔着后屋的玻璃窗敲,边敲边喊,叔叔听见了,拉开格子,他说,饿了。叔叔头次有了长辈的慈祥,想吃什么?不知道,他说,不知道能吃什么。 叔叔破天荒地又下了厨,这次的炸酱面,用的是细面,酱也淡淡的,不咸,没有葱花,换成了姜末,菇丁,小菜心。他吃得心满意足,不再想爹娘。 饭后一觉,醒来,他又在天黑前变得生龙活虎了。他去厨房洗了锅碗,叔叔还在前厅不知道忙什么。他拿出那厚大棉衣穿上,觉得身上热乎乎的,走到前厅,坐到叔叔旁边,拿起一本药理书看起来。 前不久,他又不耐烦了,问叔叔,这事,终究什么时候能完? 叔叔说,快了。说完,舒展开他的眉,不再埋头他的研究。 他跟那个她和他,没什么交集,更谈不上感情,叔叔说,什么都没有,是最好的。 他回国后偶尔还吃意大利面,面筒里还有一包,他想了想,还是煮了荞麦面。 叔叔给了他一个药方,他吃完饭后按比例去配,配完还要做几次试验,不恰当的成分要去掉,然后再重新调和。叔叔这时候会有一点闲暇时光,他长年不怎么运动,脸色比他还要苍白些。 这个人,以前让他吃药,都发火,现在居然主动来了,什么事让他爱惜起自己身体了? 叔叔默默地不言语。 只是看他把比例又换了换,他前几天发病了,差点栽了。这个,他指指其中一味,是不是要加点量? 叔叔摇了摇头,急不得。 他又弯下腰将比例精确了下去。 你大伯,早料到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叔叔终于将未完的话完整地说了出来。他不再打断,静静地听着。 你们都太蠢了,留着警察是干什么的?他眼不离刻度,口气依然在气愤。 叔叔不和他杠。他一人玩高跷也没意思,索性静下心来把配比做好。 叔叔去泡澡了,他过来前先把热水器打开了,估计现在差不多烧好了。他把自己的事情做完,往叔叔房里瞅了一晚,他惦记着叔叔的脸色。他已经成了他的精神稻草,长年的精神负累快要把叔叔抽干了。他拿了点薄荷油往浴房走,要擦背吗?叔叔? 浴房里雾气腾腾的,叔叔仿佛睡了一觉刚醒来一样。唔,什么东西,别乱给我摸。 舒缓神经的,保你睡个好觉。 你给我看病?小子,有你的。 童年的欢乐又回到了他心里。 叔叔,忙完这些事,我们一起去看看世界?骆驼,企鹅,你喜欢什么?你有没有什么梦想?想去的地方? 好啊。 轻点,你小子下手怎么这么重?你是烫猪皮呢? 呀,叔叔,你怎么比我还白?这儿还有个痦子,哇,超级性感,如果再来个纹身…… 滚,滚,滚…… 妈的,怎么这么酸?自己都忘了泡的是柠檬片 惠圆按照约好的地址来上工。主家不面试,只是派了佣人出来交代一番。惠圆跟着大致先了解了下自己工作的区域和内容。佣人说,工作时要穿工作服,晓得伐?惠圆点头,接过自己的工作服,一套纯白色的围裙,漂洗得相当洁白,隐隐留着消毒水的味道。 不能穿裙子和丝袜,佣人继续交待,穿干净的裤子,裤脚不能太拖沓。还有,瞅瞅惠圆,薪水压后半个月发,没问题的吧? 好的,没有。惠圆恭敬地立着道。 佣人顺着专属通道走了。惠圆用手摸了摸墙上的一幅油画,“夏日的色彩”,她抱臂观赏,两秒后,调整了自己的姿态,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从来时的路径退出屋外。 这么大幢房子,一点杂声都没有。 她周末来两天,平时晚上若有空也可以,佣人说,额外付你钱的,惠圆想想,提前沟通吧。沟通好应该没问题的。佣人一张四季分明的脸,手里握着一串沉甸甸的钥匙。 为何不用指纹锁?这是惠圆的第一个疑问。 她想若是方向正确,可以辞掉现在的这份工作。但一定要沉住气,沉住气啊惠圆,她对自己说。 她剪平了指甲,略微修了修眉毛,挑了没有色彩的唇膏放在包里。封锐又隐形了,惠圆反而放下心来,没再去折腾行李,只要带一点必需和备用的东西即可,其它的,还是放在这儿吧。 她打开冰箱,用了这么久,她打算清理一下。封锐已经清理过了,物品井井有条,顺眼可见。再看豆浆机,水壶,全然一新。惠圆扶着料理台轻叹一声,脚下的垃圾筒都擦得没有一点残渍。 她觉得最近自己有些飘飘然了,有些所欲非求了。 她在夜幕初降前的微光里,好好站在外面欣赏了一下这房子的风景。这个地方的春天应该美得不成方物吧?若是下大雪,也不错。可惜这两样,惠圆觉得自己都看不到。 她慢慢踱回屋,脚后跟像冻着了,开始猛烈发痒。 她突然觉得无事可做,心里空空的,她想了一次又一次的告别,编了一个又一个的理由,封锐却没承她的意,丁点没让她用得上。也好,也好,她左手打右手,找了一段音乐放出来。 惠圆的假日工主要是打扫卫生。要做到一尘不染,佣人说。单数的房间由她负责,双数的不能进。惠圆来了两次,发现双数的房间就一个。 多数的房间都是空着的,但依然要打扫,而且不能马虎。佣人会每天检查,然后作记录。惠圆要等她在检查本上打完对勾才算完成这一天的工作。 这地方公车不达,惠圆会在地铁站骑辆单车过来,回去时再把单车推进车桩里。街道人少僻静,天一黑,更是除了路灯,便剩下风。惠圆把车骑得嗖嗖地,她也不晓得她怕什么。潜意识里,她不喜欢这栋大宅子。 两个周末过去,惠圆买了两个大汉堡给保洁。同学的妈妈说,别乱花钱,眼梢却带着高兴。另一保洁赶紧打开咬了一口,热乎乎地烤鸡腿露了出来,她一边喝着惠圆给的速溶咖啡,一边说,这外国人呐,就是会享受,这两样一配,是很好吃呢。惠圆掩嘴笑笑,同学妈妈也背过了身。 快过年了,公司除了沸腾还暗潮汹涌。有人在打算年终奖,有人在寻找别的更好的机会。唯有惠圆一日算一日。老板也是心知肚明,不提倡也不打击。总说职场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想必大家也都不愿做困山之兽。 隔壁更是闹得红火半边天。自从换将后,lily女士已经成了这栋楼里新的风向标。时不时地,会扔几个爆米花出来。有人愿接,有人却唾弃。惠圆冷眼冷笑。偶尔她也会想,封锐怎么挑了个这么样的接班人?做事这么雷,他知道么? 封锐必是知道的,他是吃闲饭,并不是吃软饭。 同事过来跟惠圆商量,年节要不要一起找个地方happy?惠圆看了看他们的方案,几个人凑了个小团,时间倒合适,就是地方有点偏热。同事说,人越多折扣越大,早订机票还能便宜些,你别犹豫了,一犹豫位子就没了。惠圆真在犹豫,地方不是一眼就喜欢的,可去可不去的,但大过年的,一人呆着,的确很惨。 她刚想决定,来了电话,她跟同事说让她等一下,同事摇着手机说,最多半小时,一会他们就要下单了,惠圆点头,划开了来电。 佣人问她,周三晚上可不可以过来做工?有客人到。 惠圆想想,说,能。然后又问,过年,是不是不需要上工的? 佣人说,若没事,可照常。若有事,请自便。 照常?自便?什么情况下这两个选择可以同时并行?主人不在家时。 惠圆告诉同事,刚才老家来了个电话,过年她得回去一趟。度假怕不成了。 同事撅撅嘴,没说什么。 周三晚上,惠圆到得准时,她现在手里已经有大宅子的一把钥匙了,那是她换工作服的衣柜钥匙。她把自己的衣服塞进去,扎紧头发,嘴上轻轻抹了一层薄薄的无彩唇膏。裤腿挽上去了,露出脚踝,她穿了高腿袜,平底球鞋。裤子很贴身,她把一幅薄的橡胶手套塞到自己的保暖裤里,戴上围裙,紧紧扎住。 不知是什么客人,平常不见鬼影的大厅里突然涌出很多忙碌的人。惠圆低头抹着桌桌椅椅,眼梢留意观察。 一张梨木大桌摆在了厅中间,八张椅子,佣人开了锁,取了一套瓷器出来。惠圆眼快,接过来去清洗。佣人又派了一个人过来帮她。隔了两个房间距离的厨房也听出烹炒的声音,惠圆想若是出现个大明星之类的,自己也可以要个签名。她一溜神就差点滑了手,另一个惊叫一声,惠圆拿稳了茶碟,佣人过来,朝二人抛了个噤声的神情。 惠圆的白围裙上淋了水,她站到一边抖了抖。桌上很快摆出了花色菜盘。 蜡烛,酒,鲜花,一样不缺。佣人不停地在看表。中间去了那个双数房间一趟。出来后,脸有些僵紫。 忙碌完的人跟幽灵一样悄没声地散了。惠圆都没来得及记住每个人的样子。她也惦起脚,找个不太亮的位置候着。佣人说,你别走,一会用得着你。 惠圆就去喝了点水,抓紧上了下洗手间。 七点四十,门铃响了,佣人迎了出去。惠圆无意识地看了看表,她不知为何觉得这个时辰如此地不吉利。 先进来一个人,朝四周扫了扫,扫到了不吭声的惠圆。惠圆捏了捏拳,退了退。 怎么?认识?佣人问手抖得茶碟钉钉响的惠圆。不,太帅,晃眼。她说。 佣人是不敢问封锐的,他今天带了女人回来见主子。 能带回来的,就是要结果的。佣人不敢怠慢,催着惠圆上了茶。 惠圆先给“未来的少夫人”斟了八分茶,女人对着封锐一笑,惠圆抬脸看了她一眼,却绕过了封锐,这样,她可以不用看他。 新来的?封锐问佣人。 熟人介绍的,来打零工。 这宅子,可多年没进过新鲜人了。封锐的眼像根针,又长又尖。惠圆的心反而沉静下来。她故意放慢脚步从他背后走过。 您不常回,一直有的,只是不太合适,都辞了。 这个,查干净了?封锐指惠圆。 您请放心。佣人微颔着腰。谄媚!惠圆心里骂了一句。封锐像听到了,又刺了她一针。 双号房间的门吱一声,惠圆还听到了一阵悦耳的音乐,蹦蹦跳之类的。一直未露面的主人出来了。本来为了躲封锐想走的惠圆又粘住了脚。 主人戴了头纱,似乎旧疾未除,跟封锐坐得有点远。八张椅子只坐了三人。 佣人站在主子身后,不消声音,便能根据主子的动作判断要做什么。哇,顶级狗腿子是这样炼成的,惠圆不由地心内赞叹。封锐似不经意又朝她射来一针,神仙你个姥姥,莫非在我身上安了感应器? 惠圆小心地在自己身上摸了摸。 一屋子死气沉沉。惠圆不免为这将来的“少夫人”担忧:嫁到这样的家里,跟个鬼差不多。似是专门做给她看的,惠圆觉得封锐对这女人热情得过了头,女人面前的菜,全是他夹的,还不时地低语几声,羞得女人一直不能抬头。 而他自己,不见往嘴里吃过什么。 切,惠圆不由嗤笑,秀恩爱死得快。她拿起自己的保温杯喝了一口,妈的,怎么这么酸,自己都忘了泡的是柠檬片。 小熊,佣人给了惠圆一把车钥匙,车上有件礼物,去取一下。 惠圆来用了前室友的名字。保洁们也都知道这行的辛苦和不易,也都帮她瞒着。惠圆知道瞒不了多久,但能瞒多久是多久。她本也不需要多久。 她拿着钥匙开了封锐的后备厢,空空如也。又看后座,还有淡淡的花味。前座,除了几根长卷发,惠圆吐了口气,妈的,连车都刚刚洗过,整我?她气咻咻地朝里走。 隔着门,她看见那少见的主人似乎一直在朝外看,惠圆警觉了,一警觉就冷静了,她装着一路急走的样子进来,把钥匙给了佣人,并悄声说,不好意思,没找到。 佣人回了餐桌,似乎说了什么,惠圆着实听不清,只听佣人隔着幕帘问她,小熊,你确定都找了吗? 惠圆此时,只得答应,说:是。 等到这熬人的一餐结束,她去帮撤盘碟,瞥见封锐的手表没戴,惠圆无上的鄙视又流露了出来。她看也不看这对“野鸳鸯”,手脚麻利地迭撂。 你叫小熊?封锐突然出声,把在自己小世界里畅游的惠圆反而吓了一跳,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一趟,我都忘了拿出来了,今天太高兴。 你妈妈的…… 她想把碗扣在封锐头上 她姓熊,没怎么见过世面。佣人解围。 熊,小熊……封锐玩味似地念叨,惠圆赶紧端起一撂开溜。 此时此刻,她不想跟针眼对擂。 您很少对什么人上心的。佣人把鲜花移回桌案。 封锐一把把佣人拉到桌前,我一直对你很上心,你没觉出来吗? 您别逗我,不,不合适……佣人退到主人身后,脸色泛红。主人弹了弹桌面,佣人去房里取出一件东西,轻轻地摆在桌面上。 呵,封锐咬住身边女人的耳朵说,一会你要发财了。女人朝他笑,一脸桃花。 盒子里,是一块女式手表。佣人说,主人给小姐的见面礼。说完后,接着问封锐,在这过夜吗? 你说呢?话是对佣人说的,却在女人脸上亲了一口。佣人别开头,发现小熊不在这,她按了按心口。 封锐牵着女人走,并捞过手表盒子塞她手里。 假小熊正在等佣人给她签单。佣人抽了几张钞票给惠圆,告诉她,这样的紧急事态当场结算。惠圆喜哼哼。跨上单车飞速地骑。过十字路口时,有车的大灯刺得她睁不开眼,她骂了声,飞速地离开。 封锐比她走得早,却回得比她晚一个钟头。惠圆已经洗漱完毕,正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听见楼下动静,她先闭了自己的灯,然后摸黑藏好笔记本。 封锐二话不说,把她拎出了外厅。 呦,大少爷,春宵一刻值千金,您就这么浪费了啊。惠圆拿了个抱枕捂在胸前。 今天这外快赚的,好手软呢,惠圆弯了弯手脖,人生最大的梦想无外乎,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啊。 封锐瞳孔燃起了火焰,瞅得惠圆有点心虚,她挪挪屁股,提前声明:哪里不痛快找你女人去。我累了,恕不奉陪! 小熊……封锐一叫,惠圆箭步扑进卧室里,迅速地关上门,落锁。 封锐在外面狠狠踢了两脚。 惠圆把笔记本找出来,开始找破绽和疑点。 封锐只暴怒了一会,惠圆听见他接了个电话,他除了嗯嗯,之外,没其它。惠圆想他断不会在沙发上睡一夜守住她,明天她早点走。 睡着睡着,惠圆就觉得一会热,一会冷。她迷糊着起来,发现被子不见了,再一看,封锐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把被子全卷跑了。惠圆揪了揪,封锐压得死紧,揪不动。半夜三更的,她没精神气吵架,她抬腿跺了他后背两下,他睡得沉,没感觉。她只得爬起来,没走到门边,长长一物一横,她就趴唧得摔在床上,四脚朝天。 惠圆恼了,蹭蹭蹭朝故意使坏的封锐脖子上就是三口。她叉着腰骑在他身上,恨恨地说,闹什么鬼?以为老娘是好欺负的?爬我床上来干吗?当我养小白脸?给我滚!她气呼呼地把被子扯过来蒙上就倒头睡。 封锐像认怂了,小心翼翼地又扯了一点被子过来,那股躁热的感觉又袭到惠圆身上。她猛地回头,胳膊打到封锐脸上,封锐捂着脸不吭声,疼死你才好呢,惠圆心想,你有床为什么不去睡?你女人呢?挤我这算哪门子事?我是你通房丫头?免费暖床? 惠圆一激愤,又想咬封锐,封锐从被子里一下把她搂住,轻轻磨蹭了惠圆两下,蛊惑似地说,往下咬。 惠圆跟扑嗒大头娃娃一样把封锐又是一顿乱捶乱打。打得自己觉得累了,又倒下,呼呼两声,竟很快睡着了。 封锐试探着朝她靠了靠。 早上惠圆醒来,记起昨晚的事,对坐在餐桌前人模人样的封锐说,滚回你女人那里去,再这样,我就在被窝里放屁了啊。 封锐呛了一口粥在嗓子眼。 拉稀,放屁……惠圆毫不知羞地重复。 封锐面不改色地把饭吃完。惠圆抢先一步要走,封锐扯住她的包包带,干什么,迟到年终奖扣10%,惠圆急道。 吃了白食,还不洗碗,洗了碗再说。 大爷我有钱,我买你洗行不行?惠圆掏出二十元放桌上。封锐冷哼,手依旧不放。 我咬你,惠圆睁大了眼。 咬也不放手,妈的,斗不过你了是吧,惠圆把包一块扔给封锐,挽袖子,三两下收了碗碟,抹净餐桌,进了厨房,打开笼头,哗啦啦,她给自己限定五分钟洗好。果然,五分钟,她擦净手,过来拿包。包挂在门把手上,封锐已经开了车门,在等她。 惠圆一脸嫌弃地坐进去。四处嗅嗅,还噘了噘嘴。刚没两分钟,她又探起身朝副驾上瞅了瞅。长卷发不见了!她又嗤笑一声。 封锐看她一路闹妖也不阻拦。 你什么时候结婚?惠圆到底没沉住气。 结什么婚? 都带回去见家长了,不结婚难道继续选妃? 你还操这心?有这闲功夫不如少做蠢事。 要你管!你爱春花雪月,我爱夜半鬼叫,各走两边。 封锐不再纠缠这口舌之争。离祥雀还有五百米的地方,让惠圆滚下车。惠圆把车门使劲摔。封锐从后视镜里看她,本不想在意,却被车门旋进来的风扑了一脸。 lily女士把年终奖品都堆出了自己办公室门口,还有易拉宝和横幅悬着。上面有她本尊和一些废材口号。路过的人都眼馋脑热。惠圆把刚在洗手间洗过没擦的手,特意对着最大个的奖品弹了几指,水珠很快在贴着塑料膜的硬壳上滚落不见。身后跟上来的同事说,怎么,也看花眼了?惠圆轻笑:打赌盒是空的。赌什么?惠圆正反一掌。同事摇摇头,想想说,我也觉得是空的。咱别贡献脑细胞了,穷命不吃天鹅肉。 晚上惠圆问封锐,公司整个二百五当领导,是空调抽还是你抽啊? 封锐说,和你比起来,二百五更容易对付些。惠圆又摔了擀面杖。 她本来要煮一碗面。她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这个时候的生日,不管是养父还是郎中,都会在这天给她煮碗面吃。面对惠圆来说,即普通又珍贵。尤其卧一个晶莹的荷包蛋,调好了卤汁。 封锐说,你还会爬树吧?上房揭瓦应该也熟练,不如把这房拆了吧。 惠圆就说,去死吧你。封锐看出她的恼怒与往日不同,扭住了她的双手不让她撒泼,我死了你陪不陪我?你肯定也过不下去,不如……免得日后后悔。 谁后悔?你才后悔呢。惠圆眼珠瞪得极大。 你什么时候生日?封锐盯着她问。 惠圆低头不语。 今天?这么巧? 惠圆撞开他,去捡擀面杖。 多做一碗啊,封锐说。 去死吧,惠圆小声嘀咕。她偏不做两碗,封锐拿筷子跟她抢,两人都吃了半饱。没饱,封锐说。吃饱了会短命。谁说的?科学家。这个科学家一定很好吃。脑子有病你!被你说对了!惠圆一脚在厨房,另一脚还在外跨着,就这样被亲住了。 她想把碗扣在封锐头上! 刚才的话收回,科学家不如你好吃。封锐又舔了舔自己的唇,那上面,是惠圆的余味。 有病……啊……你!惠圆除了丧失了动手的能力,连骂人也要被冻住了。 咬我是吧?她想,我也会!她把手里的利器干脆地扔进水池,撕一片厨房纸擦擦手,又擦擦嘴,封锐还在刚才的激情里,惠圆趁他未及,两手搂过他的后脑,封锐自然地身体朝她下倾,尖牙利齿就固定在了封锐的嘴上。很疼,他的第一感觉,他想引导一下,又觉得她咬得相当地紧,打算要把他的嘴咬一片下来。他嗯嗯两声,把她抱住,顾不上嘴上的流血,单手沿着她的腰肢抚摸,惠圆只觉得异样的血液流淌,两手下意识地从封锐的后颈脱开,回到腰上扯住衣服,这个动作也带松了嘴上的蛮劲,封锐反守为攻,一下脱开她的制钳,另一下却把她含住,惠圆吱呦一声,封锐摸到了她的腋窝,她破了功,想笑。弯着腰紧着胳膊找地方躲,无处可躲,封锐的大长腿架在门边,她要能忍了这胯下之辱,皆可逃。可惠圆绝不能忍。 她想着能不能拿着什么把此人敲晕。封锐却疼得先嗷嗷大叫,一定是裂了,咬穿了,得缝两针。两针不行,得三针,拆了线也是个兔儿唇。 咩咩咩,惠圆掀起自己的唇皮学了三下,哈哈哈,她笑得乐不可支。 封锐正在对着镜子看伤势。 他觉得这个小羊羔的肉,还真是不能吃急了。自己一急,就会受伤。他什么时候这么没定力了?他从开荤到现在,桃花无数。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要为一个不起眼的人洗心革面,从一而终。在摘花的同时,他也一直奉行落英缤纷,片片如鸿毛。沾过身的,随时能断,永远不会成为羁绊。 却不知何时起,被这个女人捏到了死门。 你过来,他朝着正拿着湿巾慢悠悠揩嘴的惠圆说。 看看你造的孽。他把她拉过来,惠圆还在一个劲地狂笑。他被她笑得恍了神,意欲再试,惠圆却跳高一样跳到了沙发上,头顶比他高出一截,嗳,现在只是一瓣兔儿嘴,你再闹,就是两瓣了,哈哈,咩咩,她发咩声时很嫩,很嫩,搅得封锐心气尽失。 大雪压青枝 封锐没再逼她退出大宅,除了大宅中的相遇,离开那里,他们谁也不提那里的事。仿佛那儿只是一个电影院,他们去看一场,完了,散了,就回家了,不再记得当时的场景是什么。管他是悲欢离合,管他是情仇争斗,都丝毫不影响他们向往明天的心愿。 惠圆买回一包西瓜籽,封锐也磕几颗,后来他疯狂迷恋上了小零食,红沙果,夏威夷果,大部分的,惠圆不排斥。他吃她的,她也就吃他的,吃得心安理得。一边吃还一边挖苦他:你是不是怀孕了啊?几月啦?这么吃胎儿容易头大不好生啊?我可不当你月嫂,你另请高明。我讨厌换尿布。 封锐朗声笑笑,把腿伸长往她膝盖上搭。搭了这么五六次,竟然成了习惯了。惠圆直到腿酸才发现这小子越来越没规矩了。 封锐,惠圆不让他再吃了,他的嘴唇干得又裂出了血丝,她去泡了一杯茶给他。封锐打开一看是冰糖菊花,不喝,他说。 你都上火了,惠圆吹吹自己那杯说。 我上下都有火。 上是哪?下是哪?这茶润肺,上下皆通,喝吧。 我是心有火,又不是肺。下么,只能摸不能说。 惠圆咳了一声,又吹吹花瓣叶,菊花也有通便的功效。多喝点,利尿,不得结石。 你……封锐猜她会骂自己下流,结果她不仅不当菜,还就地翻炒一锅出。 封锐把茶端起来,离着惠圆很近喝,惠圆很小口,他就很大口,而且吹气声也很大,幅度也大,两三下就把浮起的花瓣吹到了惠圆脸上。 惠圆笑吟吟地把脸上的花瓣扒下来,笑吟吟地伸了伸她的小舌头,两指灵巧地扒开封锐的嘴,把花瓣喂了进去。 不许吐出来,她小手小指这么一指说。 封锐认命地嚼嚼咽了下去,不苦,很甜。 惠圆见他把茶里的花瓣都吃了,说,你还上瘾了啊,这又不是过桥米线。 我饿了,封锐说,最近一看见你就饿得慌。 毛病!惠圆扫他一眼,端起自己的茶杯走了。 封锐这夜老实,睡在了沙发上。他也有房间的,不知是玩着玩着睡过去了,还是睡床睡烦了,他在沙发上蜷缩着,惠圆偷偷画了半夜笔记本,出来上个洗手间准备睡觉时,看见封锐这可怜样,她盖了条毛毯给他。 等封锐手脚麻木地生硬走到惠圆床上时,惠圆正在往脚上套袜子。 封锐又嗅着她的体香和温度把脸贴上了床单。我说,你后宫全体罢工了还是怎么的?感觉你最近很落魄呀,无处可归的样子。 别糟蹋我床单,妈呀,你还流口水,封锐,你恶心死我了!惠圆抬脚跑了。 封锐把手机搁得离自己远了些,他需要再补补觉。 公司的年终奖下来了,惠圆不上不下,中等。她心里很平静。有人偷笑,有人哭丧着脸。冯林问她过年回不回家?惠圆说约了同事一起度假。冯林说我初五回北京,中途会经过这。意思是还能见见你吗?惠圆说初五我应该在飞机上。 楼里陆续有公司在放假,也有同事早早请了假准备走。对面公司要聚餐,看见粉红的贴纸已经早早发了告示。仿佛现在全楼的人都归lily女士管一样,什么事都要广而告之一下。惠圆想起另一个女人,问封锐,你新宠叫什么名字? 封锐居然告诉了她:倩倩。 呵,男人们的梦中情人啊。惠圆正在廊桥上,外面正有保洁公司的专业人员在清洗幕墙,每年一次,刷下的水滴在地上很快结成冰,稍有不留意的上台阶,总会滑倒几个人。不晓得为什么要选这个时候,因为新年新气象?可年年如此,又有何新可言?幕墙刷完后,大楼会上灯笼贴福字,有的公司还在自己门前挂两个福娃娃,说是一叫招财,二叫进宝,而且同时避邪。 老板刚来时也不信这些,过了一年,也随大流买了一对摆上。现在这娃娃已经洗刷一新,只等着人走了摆上装门神。再瞧一眼对面,盛况空前,每日都是有大把的百合花现插在门口,倒是很符合新新新气象。 惠圆查了查自己的余额,打算把封锐的房租付到年前。问卡号,封锐不说。支付宝也行,今天不收,明天或许就没了。封锐把手机扔给她,惠圆加了互关。钱一转走,余额骤减,惠圆抿抿唇。 过年去哪? 不过。 封锐看她还在沉思,拿过自己的手机,看了两眼,问,晚上有活动,去吗? 不去,又冷,天还不好。惠圆关了支付宝。琢磨她的事情。 想了一会,见封锐还不走,倩倩想你了,赶紧去吧。 你呢? 关我p事!惠圆抻开单脚盘腿,大喇喇地开始削菠萝。 封锐扔下钥匙,接过惠圆的刀,挤着她坐下。你老这么游手好闲地会不会起痱子?菠萝没加清水泡,惠圆被酸得滋滋牙。 你不恶心我难受是吧? 这不同住一个屋檐下,兄弟情深嘛。还有小倩同学,孤枕难眠…… 你信不信我削你?封锐亮了亮明晃晃地刀。 吃菠萝,吃菠萝,惠圆又夹起一块菠萝,前一块把牙酸倒了,这一块她夹起来跑了。 惠圆一直没悟道,孙猴子怎么跑都在如来佛的手掌心。所以她被封锐拖起来去看日出的时候,又混沌又难看,封锐比她好不到哪去,头发也蓬蓬着,脸都没洗,互相看一眼,都唾弃。 哇塞,什么时候下雪了?惠圆被冷风一激,看见地上白茫茫一片。而东面,正慢慢地有了鸭蛋黄的暖线。 好像鸭蛋黄啊,她说。 吃货,好看吗? 挺好看。就是有点冷,她打了个哈欠,封锐把大衣敞开,惠圆钻了进去。 怎么想起看日出了? 雪后的日出最好看。 可是我好困,封锐你要么录下来,要么咔嚓几张,等我看你手机得了。惠圆眼睛半睁不睁的,脑袋还在一个劲地朝封锐肩膀上磕。她实在提不起神了,因为昨晚她睡得晚。 再看两眼,封锐拧拧她的耳朵,惠圆又看了两眼,真两眼,又开始鸡啄米。 睡,封锐拍拍她脑袋,紧紧搂在自己怀里,亮光终于冲破最后的屏障挣出一片天地,这就叫晨曦了吧?封锐又看了一眼,抱起元宝似的惠圆开门进屋。 惠圆被动静又震得睁开眼,看立着的封锐说,你不睡吧?再让我睡半小时,半小时叫我,今天最后一天,站好最后一班岗。 好,封锐就势也躺着。刚才好冷,惠圆脑袋昏沉沉的,只想找更暖和的地方拱去。 她被拉起来时已经不早了,惠圆觉得还是睁不开眼,估计要被冻着了。她无力地拍了下封锐的手,我要病了,都被你害的。我一病就要去鬼门关。 请假吧。 什么呀,最后一天还能赚个红包呢。惠圆趿拉着鞋去刷牙洗脸。往镜子前一摆,发现自己挺吓人,什么妆也不上就能扮个女鬼。她咕咚灌了两大杯热水,切了片姜含嘴里。 封锐没送她,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好似不高兴。惠圆自己坐了公交加地铁的混合模式。交通堵得一塌糊涂,惠圆到了公司,一多半的人已经离开了,她一上午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刷刷朋友圈,全是晒雪景,刷刷微博,全是火锅大骨汤。 头疼得越来越沉,同事给了她一个橙子,她为了剥开,都费了些力气,最后拿不知谁的铅笔刀才削开,还差点削到手。 到了下午,眼看没什么事,几个人一商量决定就将这旧年一页结束。跟财务报备了,每人领了一个坚守岗位的红包后,又互道了声吉祥话就各回各家,各领幸福去了。 惠圆去市场,发现已经人丁稀落了。她又改到超市,发现人多得挤不动。好不容易挨上抢了根大棒骨,交钱的时候又是一顿挤。她瞅了瞅一条龙似的收银台,索性让自己再转转,圣女果,弥猴桃,草莓个大新鲜地让惠圆不敢吃,她又挑了两个苹果,两个梨。再转去收银台,她身上已经弱得冒虚汗。 公交车上人已经少了,大部队基本转战机场车站了。惠圆估摸着明天自己要出来囤点吃的。她费劲地把东西提进厨房,发现封锐正悠哉悠哉地看电影。 惠圆把围巾解下来,沉着鼻子朝着封锐扑过去,好难受啊,封锐。她说。 封锐两眼没移开屏幕,只象征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烫啊,他说。 疼,身上疼,皮和骨头都疼。惠圆闷着声说。 封锐坐了起来,把惠圆也扶起来,买了什么?骨头,水果。他的手机亮了,惠圆拿过来,看见他换了屏保,正是大雪初霁的清晨。 好看吗? 嗯,好看。 封锐又翻了翻,选定一张照片后,发了出去。惠圆听见自己的叮声,拿出来一看,下面还配了一句话:大雪压青枝。 哈哈,她回身想对着笑,可疼得笑不出来,只得忍着疼,在信息下面回:yin得一shou好shi。 怎么这么多拼音符号?封锐一念就明白了。 惠圆无心打闹,只想爬上床休息。冷吗?封锐问,太疼,惠圆的脸都皱起来,怎么也不发烧,到底哪里疼?去医院! 不用,惠圆扒开他的手,让我好好睡一觉。骨头明天再做吧,我实在没力气了。 好。封锐拿了毛巾,学她照顾他的样子给她擦脸擦手。 他煮了点姜茶,喂她喝了一点。别在这睡了,惠圆说,会传染。 好,封锐答应着。他没怎么动,也不怎么饿,把骨头和水果拿出来,关了屏幕,上楼陪着。 惠圆迷糊中说,封锐,我恨你。 她无欲,无贪,无恋 好。他应声。 我还没洗脚,她还能惦记这事。封锐去打了水,没法泡,他用洗脚布给她擦。她的脚跟她的人一样,很瘦,握在手里就只有骨头的感觉。 封锐,你是个大坏蛋。 嗯。 你是个大混蛋。 嗯。 封锐,我恨你。 好。 封锐,我很疼。 好。 惠圆又疼又气,拼着一点劲说,封锐,我讨厌你睡我的床,你给我滚,我讨厌你,恶心你。 好。 把洗脚水端走,在洗漱台前洗水的封锐,就着镜子端详了一下自己,脏吗?恶心吗?他摸出藏起来的惠圆的那把小刀,不知道把自己身上的皮刮一层下来,还脏不脏,恶不恶心? 封锐又在沙发上窝一夜。 惠圆坚持着自己起来。疼了一夜,头发丝都碰不得。她想要泡个热热的澡,最好能让自己出大汗,否则这病又要拖很久。她坚持着刷了牙就不行了,只得再回去躺一会蓄蓄气。 要是有点暖暖的,粘粘的粥喝就好了,惠圆想着,嘴巴好干,她都没力气去动。 封锐不声不响地进来,拿着一个托盘。惠圆睁开眼看他。他的下巴还没来得及刮,她想起小时候烫猪头,那猪头的毛也是又短又硬。她无意识地伸手去摸了摸封锐的。也是硬硬的,但磨在手肚上,感觉挺怪异的。她还想多磨几下,体会这到底是什么怪感觉,封锐把她的手拿下来,直接扶她进怀里,喂她喝东西。 这是一碗水果粥,加了菠萝和弥猴桃,很爽口,正合她意。不知怎么的,惠圆竟鼻子发酸。 他没有跟她面对面,而是把她当成孩子样揽着。 封锐,惠圆鼻子一抽说,我好疼昨天,头发丝都疼。 知道。封锐轻声说。 你都不管我,惠圆说。 为什么不去医院? 惠圆想我能告诉他我是小时候就对医院厌烦了吗?不能,告诉他时光也无法倒流啊。她说,我不喜欢那个地方,总是混杂了生生死死。 我要泡澡,热热的,出大汗,否则我还会疼。她说。 好。封锐答应着。 我要用你最好用最好闻的沐浴露。 好。封锐饶是乖顺。 我一个人能行,你不用帮忙。 好。蓝牙上的灯在一闪一闪的,封锐过去拿过来。惠圆躺不住了,起来到楼下去洗她的碗。 封锐在“on”与“off”两键中选了一个。 惠圆,我要出去一下,你……封锐望着雾气腾腾的玻璃上的花纹愣了会。 你去吧,惠圆喉咙有些发痒,便不想多说话。 封锐还想说,再疼,别忍着,有什么给我打电话。他想起惠圆说恶心他的话,又压回心底。 我很快回来。愣完后,他终不太放心。 ―――― 叔叔要见你,戴眼镜的年轻人又和封锐见了面。 他腿怎么样了?能好吗? 恐怕好不了了。年轻人摇着头。 想不想报仇? 你不正在做么? 我是假公济私,你也信? 那你信这个吗?年轻人亮亮手中物,这是你的,他把纸包一放,里面有玻璃声相撞了一下。我把分子式重新破解了一下,别太拼,他嘱咐说,量最好卡着点,不过,这些都只能暂缓,不能根除。你还得找个时间彻底……,毕竟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有些事先不要做了,我说的,你能明白吧? 封锐笑笑,收好。 性命攸关啊,你自己想清楚。年轻人怕封锐不当回事。 知道了,不上床,上床也不干。 年轻人鄙视了封锐一把。 你可想好了?她毕竟是你…… 我在帮她赎罪——封锐快速打断了年轻人。你当年怎么知道是我?他反问。 呵,年轻人手一扬,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生物,血液…… 你如果杀人,是不是不用见血? 对草包来说,你的假设成立,从生物学来讲,不可能。年轻人说,而且,我不是魔鬼。 你若是魔鬼,将会是人类的灾难。 抬举,我还是喜欢微生物。 封锐低眼看了看手上的表。年轻人装作忽视: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看骆驼? 你还真愿意去晒死? 你不懂欣赏美,沙漠的夕阳落日,你不知道有多美。那就是一幅幅不可比喻的画啊,不,比画还要美,人是画不出来的。 我不知道,封锐不合作地开了一瓶水。 你当然不知道,年轻人抢过先喝了一口,要多美有多美,你一凡夫俗子。 封锐把水倒了不少出来,直到觉得瓶口被涮干净了,才张嘴喝,年轻人看着他的动作看得出神,好一会才问:你怕吗? 怕吗?封锐不曾问过自己。他不敢问。今天被问出来,他的心还是慌了一下。他还是怕的。 更怕疼。他说。疼得要死要活的。 年轻人了然,不再追问,两人起身去见叔叔。 封锐急急回来时,听见楼上响着音乐,屋子里有潮气,潮气里还带股他的沐浴露的味道。他缓缓身上的气,把外衣和鞋都换在楼下。阳台上晾了一片,这孩子这个毛病倒是跟他如出一辙。他又看了一眼,里面还混杂着自己的几件衣服。他心头一喜。 两台阶并一个跨上去,看到沙发上的惠圆,回来啦?她说,语气又轻松又自然。才一晚,她的脸又瘦的明显。淡淡的香味闻得封锐也舒畅,他蹲在沙发下,望着她问,出汗了吗?一点点吧,我不太容易出汗。 太瘦了你。他说。怎么还洗衣服了? 嗯,觉得脏,一起洗了,没发现还有你的,都卷在一块了。你那衣服没什么讲究吧? 没讲究。有讲究又如何?不就是几件衣服么?能换来他此刻的好心情吗? 不好意思,我还有点累,没做饭。 我做,想吃骨头么?你买的,还没动。 嗯。她轻轻地说。没有再像昨夜那样皱眉。 封锐脱了衬衣,想换件卫衣,脱了一只袖子,想起什么,问惠圆,洗衣服时掏兜了吗? 掏了,哦,你衬衣里好像有纸,洗烂了,我给掏出来,不知道什么,搁洗手台上了。 封锐去看,已经是一团浆糊,半干着,却也不能再用。 她没发现吗?还是真得洗了才掏出来的?封锐的脑子不停地过山车。 他把废纸扔进马桶里冲掉,默默走回来,脱下衬衣,手硬生生地抽出来,愣是把没解开的扣子崩掉了。 封锐在骨头里炖上了鲜藕,炖得极其软糯,鲜藕融合了骨头的腻,又释放了它本身的清香,惠圆在丝丝连连中连喝了两碗汤,喝得汗爬上了额头。 好好舒服啊,她说,你看,出汗了呀,谢谢你,封锐。 她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他曾说过,你这类人只适合平凡人生,当平凡人。平凡人有什么不好?要那么多欲望干什么?吃饱喝足对我来说就是天大的幸福了。我是个幸福的人,她说。 封锐盯着她的眼睛,生完病,眼睛反而更透亮了,带着一点还未痊愈的脆弱。要相信她吗? 衬衣里的那张纸,挺重要的。他试探着说出来。 那怎么办?惠圆还在汤碗上吹着气,她似乎要有吃三碗的气势。 已经这样了,我没什么可赔给你。她几个月的辛劳刚给了他当房租。她的口气带着决然和了断,封锐又失落又失望。哪怕是跟他再开平常那种玩笑,再骂他都行。他最不喜欢她的这种冷静。 他病的那晚她毫不防备地照顾他,他揪着心说反话,你和我的这点情不足以让我为你赴汤蹈火。她说了什么?她说,知道,我不用你。 她不用他,等于承认他们之间没有情,即使有,也仅仅是薄成了一层冰,见不得光,受不得震荡。 这么多年,她是靠什么活着?他又是靠什么活着? 若说无情,他比她更无情。至少,她是干净的,即使有了不干净,也是他给弄脏了。 封锐就差点脱口而出了,惠圆用了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他。他改口道:多吃点,多发发汗。 吃饱了,她道。 她撤出了桌子,走了几步,又回来,很随意地说,你纸上的东西,我有实物。 封锐觉得被一枪爆了头。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蠢更傻更要命的女人了!可别的女人再聪明再打扮终归进不了他封锐的心啊。 他要的,不就是她这份执拗和傻不拉叽的劲吗?他忽地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了,因为没有谁敢于这么直白地剖开自己给对手看,没有谁愿意放手唾手可得的富贵,没有谁会把送上门的恩宠赶出去。唯有她啊,她有这样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鲁莽之气。 她无欲,无贪,无恋。 她敢往前走,她敢放得下。 他拿筷子拨着碗里的骨头,无奈地笑,无声地言:你呀,你呀…… 惠圆能出门时,封锐变得异常忙碌起来。他跟惠圆说,年底了,他也要交年终总结和来年计划的。惠圆捧腹大笑。笑完自己坐了公交去超市采购。他问她的总结和计划是什么,我啊,惠圆说,总结就是今年不错,计划就是明年继续保持不错。 封锐说,不错,九十分。 两人各自奔着兴趣点而去,她想着她要不要也弄个火锅红火一下?就是这个味儿啊,怕是招封锐嫌。要不要清汤锅?那得自己煮牛骨汤吧,纠结了一阵,放弃了。还是果蔬健康,惠圆采买了两大袋子。也有肉,少量的牛肉和羊肉,有鱼和虾。她这次也不急,打算如果实在拎不动,可以打个车。盘算着三天的量的食材,如果不算上封锐的话,惠圆想自己也满满够了。而封锐,应该过年会有“节目”的吧? 超市门口人很拥挤,不知道在干什么?又是促销?惠圆也挤了一头,许是她来晚了,地下散了几颗西红柿,被踩得东一脚,西一脚,还有几棵芹菜,也是头尾分家,很惨的样子。她问了旁边人,那人告诉她是抓小偷。惠圆不免又往远处看,一辆警车,两个穿制服的人抓着一个个子矮小的人,背着身。 (祝新年快乐!) 我不会让人再欺负你了 什么活不好干呦,瞎了眼缺了德,连老人孩子都偷,都不放过,还有人在唠叨。惠圆觉得乏味,提着沉甸甸的食物打车。 年尾的车,也不好打。等着等着先来了公交,惠圆没得选,又先坐了上去。她想着要不给封锐打个电话?问一下他在不在,接一下自己?后又想自己莫不是成了依赖症了?离了他活不了了? 硬着头皮把两袋重物提回去,惠圆的指头僵了又直,直了又僵,最后都快要不过血了,她停下喘口气,才在奄奄一息前勉强地望见了那扇门。 住别也有什么好处,她想,生活超级不方便不说,溜个腿啥的都害怕被抢劫。屋子黑漆漆的,封锐估计是不回来了。惠圆如卸重担,歇了足有半小时,才爬起来去整理自己这两大包。眼见没什么可干的了,她打开电视,也没调台,主要是为了有个声,给自己作伴而已。到处是“过大年”的前奏,连电视里也不例外。惠圆听着现在的节目还不如广告好看。听一会又腻了,觉得不如去听广播,伸手按遥控器,正好来了即时新闻,头一条是国际的,有个什么王子交了个平民女朋友,惠圆停了停,让它过,看第二条是什么,第二条是本地的,画面看着熟悉,这不是?惠圆想起来了,是她去的那个超市,抢劫犯被打了马赛克,播音员在提醒大家外出期间注意随身财物。没劲,惠圆直接摁关。 她拿了封锐的pad,找了个音乐广播台,调好了,放在固定架上,琢磨着时间如何分配。音乐台里也充斥着各式祝福,惠圆倒是忍了,谁知平时她喜欢的那档节目因为要过年,电台要收流量临时替换成了点歌环节。甜言蜜语灌了惠圆一箩筐,她实在受不住了,只得静了音,老实选个电影看。选了几个最近大热的片子,等待下载的空档,她打开手机,瞅了瞅新鲜事。历城新闻网不停地滚动推送“国事,家事,天下事”,连哪家的饺子皮最好使都排上了版,惠圆觉得好笑,她截了张图,留着给封锐看。 略过不感兴趣的话题,一长串往下划时,超市门前的图像再一次在这里出现。惠圆往最底下拉了拉,看到一行字,其中一部分都用xxx代替。她从头读起来。读到中间,又回想了今天自己的所见,再去看那帧图,新闻网用的不是电视上那张图,是这个人坐着低着头招供的时候。他在认罪!惠圆突然扔掉了手机,站了起来。站一会又恍惚,又坐下,把手机拿起来把新闻重新读一遍,这次读到了最底行。 她没看错,这人是已经被村长宣判死亡了的“二狗子”,是当年邻居神秘兮兮告诉她半夜回过家的“二狗子”,是有人用他混水摸鱼了的“二狗子”。 惠圆气血一个劲地往上涌。当年,护着“二狗子”的人说他是个“精神病”,认识他的人说他早已经死掉了,化成了灰。只有她,只有她知道,这个该死的还活着! 老天开眼了吗?并没有,抢劫与杀人,是有本质区别的。 一行清泪从惠圆脸上淌下,滴到手上时,已经变冷。 手机都被惠圆按得发烫了,她想到了匿名举报。证据呢?确切地说她没有。证人呢?村长,村民,都是懂得明哲保身的人。突破口只有这个二狗子。只是,他还是以前那个二狗子吗? 她多么希望他良心发现啊,可他的良心,不早就被狗吃了吗? 那么,是谁,是谁把这个黑心的卒子抛了出来?惠圆越发觉得天昏地暗。她把笔记本拿出来,在二狗子的符号上画了个x号。然后把笔记本又藏起来,一同藏起来的原本还有她的一些身世之物,今天,惠圆决定把它们分开藏。她觉得哪里都不安全。哪里都有双眼睛在看着她。 封锐进门时,惠圆正吃着沙拉被电影吸引得全神贯注。他从她盘中夹了片菜叶,身影挡住了屏幕她才抬起头,干吗?她问得相当无辜。他把这片毫无油盐味的菜叶咽下去,就吃这? 嗯,不知道你回不回来。她又推开他的,继续迷恋电影。封锐在她的盘子边坐下,两三秒嚼光了惠圆的菜叶。 你没开车?她终于正视了他。 送去保养了。他又自然地在她面前伸开他的大长腿,还不轻不重地搂了搂她的腰。沙拉上洒了一层芝麻,惠圆这会儿一粒也粘不起来。 起来,她说,挡我光。封锐起来,也顺便把惠圆往上抱了抱。字幕里闪着中,英,日,三语。惠圆的眼已经不知道移哪去了,封锐光听也不看。 你不吃吗?封锐抬了抬视线,沙拉已见底。你做我就吃,他说。 我做了已经被我吃完了。惠圆不知为何要多此一问,更多此一答。 有点累,封锐翻了个身,朝里侧侧。 我跟你说个笑话,听吗? 不想听。封锐不给面子,惠圆无趣地把电影点了暂停,把盘子送去楼下。拉开门往外看了看,封锐的车果然不在。你吃什么?她惦惦脚。随便。面条吃吗?没动静就是不反对。惠圆煮了一小碗面条,剥了虾仁和青豆在里面,快要出锅时加了一点莴笋叶。她把面端到封锐面前来,说着:伺候你大爷。她摇摇他,他只嗯了声却不起,呦,惠圆的坏习惯又起,大爷又被哪朵花累着啦?赶紧的,面坨了。我这老妈子心操得皱纹都多了。 封锐爱搭不理地勉强起身把面条吃了。吃完,碗往惠圆手心一放,嘴顺着她的手背抹了抹。惠圆磨磨牙根,快过年了,打人骂人都不吉利。她上前说,刚吃了饭就躺下对肠胃不好,我给你顺顺啊。然后沿着封锐后背找骨节,她觉得她都不用数,打手一试就知道哪里是他的疼痛点。封锐被她整得无法再睡。他红着眼盯着她,像时刻要飞起来啄人的大公鸡。 哈哈,惠圆两手一拍,先去洗了个手,又拿着碗下楼去洗。封锐把她的电影打开,也看得津津有味。 惠圆把封锐脱下的袜子提着扔进了洗漱间,袜子占了她的座位,我说小封同学,你最近有点懒啊。 不想勤快。封锐一派懒洋洋。 这是女性电影,你怎么看? 想看就看。 惠圆上前合上。你有事?封锐的鸡毛不那么炸了,可眼还是红红的。 那个,是不是你? 哪个?莫名其妙。 这个……故事有点长。 长话短说。 封锐,我……喜欢你。 知道了,看电影。 哈哈,你信吗?惠圆把电脑抱走了。她怎么把这话说出来了?她明明要说“二狗子”啊。她隔着未关的房门看见封锐脱得只剩下内衣裤朝洗漱间走,惠圆快速地拿出娃娃锁扣在纸上,照着描了一张印像出来。她刚藏好,封锐就洗完了,妈的,这么快,惠圆心骂,手却不敢停。 封锐正朝她走来,惠圆打算倚在窗前,一想不行,马上堵到门口,封锐被她又推回沙发里。这么急不可耐?封锐笑她。 急你个头!骚包样。来谈正事。她盘盘腿,刚才那是黑话,诈你的。下面的,才是真的。她抖抖手里的纸,意图引起封锐的重视。封锐把毛巾铺在沙发上,头枕上面,根本不屑看。 喂,你这态度很不友好嗳。惠圆一人唱不起来。 你说我听着。封锐道。 这个,赔给你。她把纸拍在他胸脯上。封锐不拿,又翻个身,纸又掉到了地上。惠圆想老子才不给你捡。爱咋咋。两人僵了一会儿,看封锐又要闭眼睡的样子,惠圆赶紧说,我今天看了条新闻,突然想通了一件事。你找的那个傀儡,一点也不像我,人家长得清清秀秀的…… 咳咳咳……惠圆都没想到封锐瞬间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喘不上气来,感觉要被捏成条死鱼。 现在就掐死你算了!封锐说,长命锁在哪? 什么长命锁?惠圆还想挣扎挣扎。 装,演,刚才不是才艺展示得挺好? 我-没-有。封锐的手劲很大,惠圆想下一秒自己的脖子就能听见咔嚓,从中间断开了。 再说没有,把你扒光了晒月亮。 今天有月亮吗?惠圆还想。 她被封锐绑在了那张木椅子上,用的是他穿在身上浴衣的带子。这张椅子,封锐搭过腿,甚至刚才,她还放过电脑。此刻,成了她的囚禁地。 放开我!她吼,并试图站起来。敢跑,打断你的腿!封锐威胁她。他进了卧室找她藏着的娃娃锁。 惠圆一直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封锐一找就找到了。难道因为这里是他家?什么格子什么小洞之类的窟窿他都一清二楚?不能呀,他家的这种窟窿这么多,他怎么会一找就能准确地知道东西藏在哪个里? 封锐,我要尿尿。惠圆嗒嗒嗒地不停地挪着椅子。她扭来扭去,妈的,竟然绑得这么死紧! 憋着!他黑着脸站在她面前说。 憋不了,我要尿了。惠圆脸不红地说。他上前解开了她。她小跑,他跟在后面。 她赏了他一耳光,他也没闪躲。 我的东西!她恶狠狠地抗议。再乱动我给你下毒。 借用一下,封锐说,你这满身的刺,刺猬都不想靠近。 巴不得。她仍气冲冲。 就是这样喜欢我的?他堵住她,不放她行走。 做梦吧?贵人?天会亮的。她扬起手去找她藏起的刀片,竟然也不见了。真是活他妈的见鬼! 惠圆又开启了疯狂地跺咬模式。封锐觉得再不出手制止,一会真能破砖破瓦。 他拉她坐下,现在谈谈? 惠圆竟然听了,说好。 我是谁?封锐问。 狗崽子。惠圆粗着声却气短地说。 呵,封锐笑了,点点头,对,你没说错。你呢?他问。 另一只狗崽子。 两下再没声。封锐怔了一会,主动揽过了这个可怜儿,摸着她的头发,摁在自己怀里,她的牙咬得紧紧的,愣是不准自己哭出声。 我不会让人再欺负你了。封锐说。 两人明显心不在蔫,答非所问。 谁信你啊,惠圆把脸在封锐衣服上蹭了蹭,吸拉着嘴扑进了洗漱间。封锐的袜子还没洗,她揪了一卷纸包起来直接扔进了垃圾筒。不是有钱吗?妈的,姑奶奶帮你花花。前几天真是脑子欠了,手抽,干什么要把自己的血汗钱给他?他看上去是差钱的主吗?自己那么辛苦赚的钱,搞不好他花天酒地一晚上都不够。想完,脸也不洗了,一副邋遢女鬼样又出来,封锐,把我前天给你的钱还给我。我要攒着买火箭。 我看着你能做噩梦。封锐捏了捏她的下巴说。惠圆一把打开。封锐拿过手机,点了几下,望着她笑着,不好意思,密码忘了。惠圆抄起一个抱枕朝他脸上捂去,她用了点狠劲,她是真想捂死他啊。你个贱人!她骂道。 封锐瓮声瓮气地说,人家是过河拆桥,你河都没过,先把桥拆烂了,傻蛋! 让你骂!惠圆直接跪到了封锐胸上,只听卡吧一声,她先吃了一惊,莫不是把这家伙的胸腔给跪折了?她小心翼翼地褪下来,见封锐真的不吭气了,手脚都直挺挺的,像是给一口气没上来憋死了。否则这断骨头的疼怎么也不见他哭? 封锐?惠圆声音很小。封锐?封锐? 惠圆慢慢把抱枕揭开。她趴过脸去,想去试试他是不是还有气。他的眼睫毛刚才被压弯了,惠圆给他捋了捋,这孩子长得挺可观的,要这么壮烈过去,惠圆觉得有点不大值得。 他的耳朵和鼻腔还有热气,惠圆扯了扯他的腮,又挠了两下他的腋窝,这小封同学还平整得跟只小白兔似的。惠圆哈了两口气,直接捏扁了他的鼻子。捏了半分钟,惠圆都带着怀疑松手了,难道要“人工呼吸”? 惠圆晃了晃头,去掐他的人中。依然没反应。惠圆有点心焦了。 就,就,就这么轻易地过去了?她这算是误杀吧? 她抬起封锐的手,一根一根打量,与自己的比比,他那是青葱,而她往好了算,是削了皮又剜了肉的胡萝卜芯?人比人,气死人啊,她垂垂头,自言自语,我一时失手,你就过去了,你就这么躺着,会不会发臭啊。 你家只有冰箱没有冰柜,你这么大个,我也塞不进去。难道非逼着我切成块?我上哪去找那么大的砍刀啊?我好像也砍不动啊。砍你也不知道疼不疼啊?不过,你已经没知觉了吧?我就这么一刀一刀,慢慢地割上几天几夜,这手啊,脚啊,应该还有筋连着,我吃过牛筋,挺耐火的那玩意,你的筋估计也不好割,我拿锯吧,来回拉几下,锯来锯去的,别锯太快,太快没快感,我就钝刀割慢肉,也能来个大卸八块。卸完了,装进冰柜冻着,这年也过得差不多了。 惠圆说完这段,觉得自己似乎流了鼻涕,她拿纸擤了然后去洗,看着自己的马虎脸,实在太糟糕了,就好好洗了洗。 洗完了封锐还是那造型在那凹着。惠圆碰了碰他的脸,感觉好像变凉了些。她吓得手一弹,不幸碰到了搁物架,瞬间疼得她跳脚。 怎么办?她转了个圈。先写遗言?写了给谁看? 那么临终摸两把,吃个豆腐圆下心愿也好死而无憾吧?惠圆想想值得,于是抓紧时间做。她把嘴凑上去,想想那些电视剧挺害人的,嘴对嘴就算“人工呼吸”了么?要不要捏住鼻子,封住别的什么孔什么出口的。 她先蹲在地上试了试角度,好似不太行。还得刚才那样才行,她不知不觉流了口水,咽回去,先呛了自己一下。惠圆恨恨地什么也不想了直接下嘴。封锐的嘴闭得很紧,怎么咬也不张开。惠圆解他的衣服,压心窝,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这程序到底先来哪个?她快要冒汗了。 封锐被呕得血都要吐出来了。算了,还是假装被她救醒吧,这憋得老子肚子疼得都要抽筋。他刚想咳咳醒转,惠圆又一个猛扎头咬住了他的嘴。老祖宗,吻,吻,吻,不是咬,咬,咬。老师到底教没教?看样子没教。 封锐动了动小指,觉得这孩子已经忠诚得把她没刷牙的口水涂遍他的半张脸时,他再不雄起,他就能免费欣赏到“惠圆版口水淹倒长城”了。 封锐的肚子先鼓了鼓,惠圆一看就不怎么敬业,这么点响声她都听到了,立马停下动作,目不转睛。封锐只好按照剧本来走,扇扇睫毛,眉头皱皱,喉结滚动……他都没来得及全套动作流水线,这该死的心急的惠圆又啪啪先拍了他两巴掌。 封锐只好倍儿精神地醒来了。 哈哈,真管用啊。傻八孩子以为自己用口水把大神复苏了。 封锐撩起她的衣角擦了擦自己的嘴唇。惠圆没介意。 哎哟,封锐只抬了个半身,捂着腹部痛苦状。 惨了,惠圆想,搞不好肋骨真被我跪脆了。她弯腰帮他扶着,问哪里不行?我陪你去拍片啊,别怕别怕。封锐把刚才垫在胸上的一点东西赶紧撤到身下,塞到沙发缝里。 你就这么恨得我要死?封锐一脸忧伤地问。 呸呸呸!惠圆说,快过年了,别说这话,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扶你起来,咱去看看,医院费我全包。我陪床,我发誓,不离你左右。 封锐好想立马直起腰来,把这坏蛋玩意摔床上,压倒她,一百个……怎么样?只能幻想了,而且也只能一耳进一耳朵出了。否则听得心痒痒,怕自己前功尽弃。 你怎么老咬人呢?说得很是语重心长,不带一点轻薄色。 我,我这不是……技术……不熟练么。封锐看她竟然还脸红了。 呵,小样,他故意吸了口气,大声喊着疼,末了,仿佛带着点遗憾似地说,是不熟练还是没地练啊? 你妈……惠圆调整了下自己的气息,其实她也吃了他的豆腐了,他昏迷不知道,就当心理平衡了吧。 你妈……应该会喊你回去吃年夜饭吧? 好疼啊!演技精湛的小封同学竟真的掉出两颗泪,恰恰掉在了惠圆的手背上,她看着这两颗水珠,不敢喘息,不敢动,像是空中落下两颗星星,砸在她的心尖上。她脑子轰隆隆的,要不是封锐使劲握着她的手,让手背有了倾斜度,那两颗星星不会掉落凡间消失,估计会随着惠圆一起风化。 就就,我,我马上打120.惠圆手抖声音更抖。她找不到手机,上上下下围着沙发转。封锐怕她瞅见了自己的道具。又装模作样地拦着她,这个时候,哪还有医生啊。我忍忍就行了。 不能忍,她说,万一骨头断了呢。 你又没打我,怎么会断了骨头呢?封锐想再不刹车,这烈马能冲出太空进太阳系了,他往回拽就累了。 你不是疼吗? 应该是岔气了。 是吗?那我帮你按按,哪里疼你就吱声。 小手一伸,凉凉的冰上封锐的肌肤,封锐先嘶了一声,这不疼,他说。惠圆先把其他地方摸完了,最后才回到她跪他的这片区域。她摸得很慢,很小心。从左摸到右,封锐没吭声。她觉得自己毕竟不是医生,可能手法不行,本着认真的态度,又从右摸到左,并在骨头上加了点劲。封锐还是没吭声。惠圆就在发生脆响的那地方细细摩挲了一下,封锐受不住了,把住她的手往腹部一按,说,我觉得这儿疼。 惠圆按着那儿是有点鼓,她二话没说就把封锐的衣服掀了起来,探进去头去看。 封锐心里的小火苗越拔越高,不如就吃了这盘菜吧。 没等他下定决心,惠圆突得扯下他的手,说,骗子! 我要和你划清界限!她鼓着腮说。 戛然而止的气氛让封锐很吃瘪。 他后来想明白了,前戏太多,对付她,别那么多话。 我这儿真被气压住了,他说。 多喝水,放个屁就好了。她向他投来冷冷一句。 放个屁?呵,行啊,这气节,也就她说出来像句话。他说,你不再给我揉揉,兴许放得还能快点? 惠圆又摔了门,差点把封锐的脸劈了。 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你的啊?别吵架,我跟你说,好好的,我们过个年。封锐尽量温和着自己的脾气。 惠圆才不管这套,回房就问佣人明天需不需要人手。佣人说,正想找你呢。 我明天要工作,你别跟臭虫似地在门前扫地了。 封锐来回走让惠圆心烦。 什么工作?他进来问她。 大宅子过年不需要张灯结彩吗? 封锐出其乎地没有训她。而是坐下来,静静地思考了什么。惠圆想,他应该会留在那儿守岁。像他这么个人,她跟他嘻闹,可终归是不能动心的。但他身上,有吸引她的东西。她又搭错了神经似地问,封锐,你喜欢的那些女孩子,有没有让你想过一辈子的?她们哪点最吸引你? 什么?封锐像刚从梦里醒来。 惠圆不能问了,这种话最忌讳回锅,一回要么变味,要么糊了。 我问你明天会不会回那地方? 看风向。 两人明显心不在蔫。答非所问。 惠圆在地板上坐了一夜。 惠圆起得早,佣人说能多早有多早。街上有些冷清了,车也少了。惠圆出了地铁,单车今天根本不用抢,全部在车桩里。惠圆挑了辆顺眼的,橙色的车身,像这冬日的暖阳。她一边骑一边哼着不知出处的小曲,她出门时封锐还在睡懒觉。他又霸占着她一半的床,说自己的那张床垫受潮了,惠圆跑去看,果然掀起来了,露出了床板。 你这样,名声不好。惠圆说。 操心你自己吧,封锐浑然不觉。 你弱智啊,我说的是你连累我。惠圆又气了。背过身不想和此等庸人交流。 封锐仗义地拍拍她,实在不行,我勉为其难地考虑考虑。 惠圆起来一阵翻腾。 创可贴呢?好好的一盒创可贴被这可恶之人拿去粘了床角。说毛毯掉毛。你大爷的有吸尘器不用,这点创可贴多大的吸力啊。 惠圆找到了一卷电工胶布。撕两下下来,在封锐嘴上封了个”x”。封锐跟绑住了手脚似地乖成个地瓜,贴完还笑。惠圆又在他俩眼皮上各贴一块。 一夜安稳。她起来时封锐已经趴在床上,她什么也看不见,也不操心他。 骑到大宅子门前那条路,前面远远有个人。惠圆不知为何停下了单车。女性特有的敏锐感让她以静制动地观察那个面她而来的人。有些东西在惠圆脑里翻腾,此人衣着较好,戴着墨镜,这步态,这感觉,她哗地扯到了一条线,像久在岸上等候的老渔民,终于看到网里有了什么一样,惠圆脑光亮了亮,她把围巾扯出来重新围了围,然后踏上车,缓了一下,猛地加劲,两道人影重合的时间仅在瞬间。 莲藕只感到“嗖”地一下,耳边卷起一圈凉风,鼻尖掠上一丝凉的矢车菊的味道,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所有的触感又打包一样快速掠走了。 她凌晨五点被叫到这里。手里握着那串水包珠。 没有再上茶,说是负责的人还没来上工。屋里的暖气时断时续,莲藕觉得一阵寒一阵热。 大红的缎面,让她看了,说这本应该是她的。还有几盒成色古朴的首饰,说她戴上应该更端庄。 可如今,身不由已了。 莲藕转了转水包珠,12颗,一个轮回,像时针走了一年。 她说,我不配。 那个人便说,天应该还没亮吧?我就不留你了。 莲藕得到了两个红包。一个写着“好事成双”,一个写着“年年有余”。毛笔字,刚刚干透的墨。 她放进了自己的包里。她穿着那双平底鞋,穿了很厚的袜子,戴着手套,她拉开拉链时,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机票时间,她想去喝碗甜沫。 佣人把莲藕坐过,站过的,拿喷雾剂细细擦拭。扔了吧,主人说,没什么用了。 佣人不舍。主人说,拿出去揩干净。已经干净了,佣人说。主人喘着哼了哼。 惠圆把单车放到了花棚后面。猫了一会,才出来。 她给封锐发了条短信,说,客人,来得,好早。 惠圆一上午都在清洁各个角落。大面积地方经常能够到,小边角经常混过去,今天她找了块头巾扎上,一点一点地擦。屋里进来不少花,窗帘也换过了,她看见佣人往一个房间里放置了一张床。 中午佣人让惠圆去吃饭,订好的饭,不是那天自家厨房做的,但也挺精致,有鱼有菜有丸子,几个帮工的端来的牛奶,果汁和一盘子切好的水果。还有几样面包和果酱。 惠圆一样挑了点,她估算了下一会工作的面积和时间,五点前应该能完。她打算多吃点。晚上可以先去看焰火。历城今年创城成功,城里早就不准燃放烟花爆竹了,统一改由政府安排。一年一次。所以人山人海。去的早可以占个好位置,晚了只能迎着风仰着头或者看别人的直播了。 惠圆看别人都在吃面包,她也拿了两小块,一尝,却很后悔。一块烤得过焦,一块烤得稍欠火候。她不得不又抹了点果酱在上面,否则难以下咽。 吃完了她很自觉地去忙了。佣人来吃饭时,还特意看了看她。见她没有偷懒,什么也没说,佣人只吃蔬菜,不吃面包。惠圆想多老的人都爱美。 惠圆心里有时间轴,所以手上快。活干完时还不怎么到四点。她脱下手套和套袖工作服,跟佣人请示。 佣人说,小熊,你的区域我就不用检查了。但你能帮我个小忙吗? 她让惠圆帮忙前先拿了个红包出来,宅子里的规矩,多的,是主人的意思。惠圆摸着红包的厚度,感觉这腰没白酸。 想着这天下没有白来的红包,厚有它厚的目的,惠圆只好答应。 佣人喊人拿来了一架梯子。那上面,佣人指着柜架顶上说。那几个瓶里,能擦干净然后贴上一张福字吗? 能拿下来擦吗?我怕不安全。 佣人摇头,说,拿下来反而不好放,你爬上去把外面擦净就行。这福字也不大,贴的时候要贴“倒福”。这个不难,惠圆会干。 她拿了几块抹布上去。反复把花瓶擦三遍。佣人站下面满意点头了,惠圆开始贴福字。 小小的福字,只有掌心大,拖笔那一划还有少许墨没干,她用嘴吹了吹。这字太好看了,惠圆说,谁写的啊? 佣人笑笑,却不说谁写的。 真是藏龙卧虎,惠圆暗忖。 可以下来了吗?惠圆问。 好像有个歪了,佣人歪着头说。哪一个,惠圆回身去正。别弄皱了,佣人却阻止。你把瓶子转转角吧。她吩咐说。惠圆伸长了手去转瓶子。刚才这个瓶子擦的时候就有些费力,梯子放在三个瓶子中间,她想下来挪挪,佣人却催她,稍微转转就行了。惠圆看在红包的份上忍了这口气。她又往上踩了梯子一层,她有点怕高,不敢往下看。她想让佣人扶着点,佣人说这么牢的梯子爬俩男人都没问题,你一小蹦个,怕个什么? 惠圆一手扒住柜顶,一手小心地慢慢拨那价值连城的瓶子。瓶子里不知装的什么金银财富,重得她两根指还拨不动。她抬起了一只脚,让自己成了天鹅飞。 掉下来之前,惠圆还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佣人那张半阴半晴的脸。大宅子基本上铺的是地板,不知为何,这块地方却是地砖。惠圆摔得不轻。 她一时疼得不能所以。佣人没有扶她,只是告诉她别动,她去找医生。 惠圆站了站,觉得腿没问题,就是胳膊疼得厉害,不知道是脱了还是折了。 她看了看那梯子的四个脚,又看了看刚贴上去的小福字,觉得自己与此地必是八字不合了。 佣人带来一个中年年纪的人,他捏了捏惠圆的手脚,说没伤到骨头,但手腕脱了,肿得厉害。最好观察一晚,他给上点药。 佣人静了静,同意了。去那间屋子,你今晚留一下。她指给惠圆看。 麻烦了,惠圆说。 佣人不语,中年人带惠圆上药,惠圆艰难地走了两步,中年人脚步放慢,好让惠圆跟上。佣人最后。 有人来取梯子,惠圆又看了眼自己落下来时那件蓝色的棉衣,不知谁放在那里的,否则,这大理石桌面,真够自己受的。 烟火看不成了,惠圆无聊地玩着手机。“小熊正格斗”空空的,没人惦记她,她斟酌了一下,看看时间,用左手笨拙地编写一条发了朋友圈:今夜,留宿未知地。 很快,引来几个相熟人的大?号。 惠圆被引进这个房间后,就像被人遗忘了。周围又静悄悄地,她看了看房间号,单数,故意不关紧房门,留条细缝。 天已经黑透了,外面影影绰绰地红彤彤,那是挂起来的小彩灯被打亮了。 上药时,中年人拿了点心和咖啡给她吃。惠圆也没拒绝,想想自己很是明智。 没有床没有被子,还好地板不凉,有暖气从隔壁房传过来。 今夜,就是除夕了。 多特别,多有意义的一个晚上,怕这一夜定是惠圆活着时最难忘的。她早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为了谨慎,那副薄薄的橡胶手套没敢放包里,一直掖在自己身上。她倾耳听着那个双号房间,那么怪异的音乐又流出来时,伴随着说话声也传过来。 好好休息,别太操劳。一个深厚的中年音。不是刚才给她上药的人。 我和叔叔就先走啦,您多笑笑,百病皆除。声音年轻,惠圆听着有点熟悉,却一时想不起。 然后悉悉索索一阵推让,有人帮抬轮椅,还有吉祥话,夹杂着咳嗽,轻语,惠圆刚想沿着出来看两眼,厅里的电话突然响起,只响了一声,就有人接了,惠圆打消了念头,老实地坐着不动。 不一会,她这边的灯光暗了,惠圆笑了笑。但接着,她就笑不出来了。 封锐带着倩倩,回来过年守岁。 惠圆终于知道佣人抬那张床是干什么用的了。她打开朋友圈,把自己刚发的那条信息给删了。 重新编了一条,有灯笼,有美食,配语是:新年快乐! 一家人,嘻嘻哈哈,闹个不停。尤其倩倩,俏声笑语,甚是入耳。惠圆在暗里去了洗手间,找出包里一张备用的面膜纸,清水泡开,擦了擦自己的脸。她想睡了,最好一睁眼,天亮了,她可以走了。 隔壁房一阵乒乒乓乓,然后是娇喘声,撕裂了什么东西,女声说,轻,轻点。后来是带着点哭腔地,惠圆听得含糊,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安排她来这间房,为什么她今天出门时忘记带耳机,为什么她要图了这点钱,为什么封锐能跟一个又一个的女人上床?为什么请她喝咖啡的女人会来这里?今天,谁向自己伸了援手? 女声又是一阵高一阵低地刺穿惠圆,她想这墙厚不厚,自己能不能踢穿?会不会废了自己的腿?这么好的日子,为什么要让自己出丑?为什么不成全他? 成全他!成全他!惠圆心里像下了咒,她不停地给自己灌输,她让自己的脑际跑到了外面的那幅“夏日的色彩”油画上,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田野上奔跑。 惠圆在地板上坐了一夜。 我多想和你,老死不相往来 三四点的时候,她出来一次。只有厅里亮着一盏花灯。空气里有甜和香的味道。她戴上那副橡胶手套,沿着那个双号悄悄地走过去。 门开着,没有音乐。惠圆觉得眼睛不暗,床四周有光。浅浅淡淡的蓝光,从仪器上投射下来。她摸过去,看到那张依然在面纱后的脸。那薄薄的刀片就贴在手臂内侧。只要滑下来,照准了,明天,世上会多一只死兔子。 惠圆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窗外不知谁大胆爆了一个烟花,这突如其来的绚烂让床上人颤了颤,惠圆看得很清楚,这个人也害怕啊?她生了可怜心,把刀片固定住,没有再下滑。就这么活着吧,这样活着比死痛苦千倍万倍。一丁点的动静,都会吓成那个样子的人,还能活多久呢? 养父和郎中都曾教导过她,人恶心已死。万不可拿自己炽热的心去陪这行尸走肉。 她擦净了自己的痕迹,小心收好了她所有的东西。光着脚走出这富丽堂皇的宅第。 天微微亮,新的一年,开始了! 路面刚被扫过了,惠圆骑着单车,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这感觉,竟如此沁人心脾。 她呵呵地笑着,路灯在静静地看着她,风在静静地陪着她,她仰天喊了一声,大爸,二爸,新年快乐,我想你们了。 惠圆一路畅通无阻地骑到地铁站,首班车还未开。 她笑着迎着这朝阳,手机开始不断地响,有祝福进来,她倚在大理石柱上,一条一条地读。第一条,来自冯林。愿你如这繁花永不凋落,愿你如这年糕永远香甜。他说。 第二条,是一个陌生号码。内容是:新年到,好运到,福气到,吉祥到。祝圆圆永远开心环绕。 第三条,第四条,是公司同事,然后有客户,有见过几面的人,有久的惠圆都想不起是谁的。 她模糊了双眼。 她从口袋里掏出来那个买来已久的福娃娃,挂在正门上。红红的朱砂,点在娃娃额上,映着朝日,如此地诉说着生活的美好。 既如此,今天便开足了心罢。 惠圆推门。满满的玫瑰花,半开着,火得刺眼。 她慢慢蹲下去,又抬起眼,花明显修剪过了,底部的叶子和刺已经没了,干净的玻璃瓶子,三分之一的水。他不想她孤单的啊。 手腕的肿处理及时,已经消了一半。惠圆擎高了不沾水,洗了澡,换了衣服,给自己煮一碗汤圆吃。 她始终离那花有丈尺远。真真切切,却又恍恍惚惚。 黑芝麻和八宝的汤圆吃完了,惠圆也开始回祝福。按照顺序,冯林是第一。她说:月圆心圆不如人团圆,祝冯林新年家和万事兴,步步高升! 冯林很快又回了一个:起这么早,是在外面吗? 惠圆想了想,复制了同事的一张度假图,蓝天大海,发了过去。 冯林回:真好,只缺佳人了…… 惠圆假想了下自己在此地,你也可以来。比家里暖。冯林发了飞机的图像,然后又是一张年糕,一张红豆包,勾起了惠圆的思乡情。 吃吗?冯林问,带些给你。 惠圆突然想见冯林。突然想自己变成冯林的大可爱,冯林变成自己的小可爱。 你现在哪里?惠圆想你下一句说你马上来,我就答应你。 家里,炕上。冯林好像一夜没睡。惠圆想了想老家的习俗,男人们大多是不怎么睡觉,打牌搓麻将,抽烟守岁。 你家还有炕? 是啊,喜欢睡,就盘了个。来吗?来了让给你。 呵呵,好远。惠圆涌起的热血已经凉了下来。为什么不是你来接我呢?为什么是要我主动去呢? 惠圆想,冯林一直是理智又克制的。 她又看见了那红扑扑的一团火,仿佛插上之时,就已经向她宣告了一切。 可是,你把崇高的精神之爱给了我,肉体却给了别人。我又怎么能够容忍你无声地撕裂我? 惠圆买了张邻省的票,简单行装,即刻出发。 出门脑袋碰上了胖阿福,憨着脸,屁股转着,像在和她说,玩得开心,记得回来。 q市比历城暖和几度,惠圆网上订了快捷酒店。她去了白马山。养父和郎中的青年时代曾经在这里渡过。q大便在白马山下。登顶之后的惠圆,首先能看到的便是q大,那里有棵树,郎中在烟盒中写过,他和养父还有另一个人在树下坐着,合过影。后来那棵树被伐掉了,因为那一年的q大要建新校舍,需要木材。 那一年,新校舍里迎来了一批新学生。养父和郎中都是学生会的干部。养父的文笔好得不得了,而郎中,则是养父同窗多年的好友,还有一个小跟屁虫。郎中至始没提这个跟屁虫的名字。 第二年,养父有了一个恋人。接下来的日子被大风大雨浇成了泥泞。养父和郎中被发配去了乡下,小跟屁虫没有依靠,总受人欺负,也跟来了。 三个人天天吃不饱,连衣服都是大穿小,小穿烂。郎中回忆说,惠老师点子多,却也心最软,往往讨回了棉衣半路上却先舍给了别人。所以他逼着我去学了医,因为他的关节疼得受不了啊。 若干年后,故人偶然重逢,却是相见泪眼,悔恨终生。 养父在村里埋没了一生,许是心底的支撑已如灰飞烟灭了吧。郎中也留下来,家中变故让他也无可恋。只有小跟屁虫被他们撵了回去。 郎中说:白马山,白马山啊…… 这白马山,是养父当年与恋人的告别之地。 惠圆在q市住到大年初五。 她重走了一遍养父和郎中当年之路。从他们的抱负之年,到被迫离开,再到回来,然后是永不再来。 她装了一包盐,所经之路上都洒了一遍的盐末。传说,人的魂魄舍不得离开时,会幻化成鬼魂,整日在所思之地游荡。若能循到盐路,便可见到想见之人。 这五天,q市一直艳阳高照。丝毫不见冬天的凛冽气息。 临走时,惠圆在路边竟然还见到了早早开放的春花。 她回到封锐的屋子,一切如她走时一样。胖阿福还在笑着脸,连那一抱火红,也依旧艳丽,没有凋落。她上前拨了拨,枝叶鲜绿,玫瑰正是大开了。 床上铺得是她走时的床单,不见人躺过的痕迹。 很好。惠圆想。 她放空了自己一天,不想不做不念。 初七上班,办公室精神抖擞。每人都像到加油站刷新重启了一般。有人眉眼里都能淌出蜜来。惠圆接过那些小小的远来的手信,在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里再次沉淀自己的心境。同事早早地穿上了春装,飘逸又养眼。惠圆的瞌睡一扫而光。 抽屉里空空如也,她去茶水间抽了一支去年的咖啡棒,给自己调了一杯半浓咖啡。 同事看一眼,闻闻那味儿,说,还喝这?全是奶精糊儿。 提提神。惠圆说。 我那儿有研磨。同事说。 算了,我也不会喝,糟蹋。惠圆踏上了廊桥。还是那一鱼缸的红绿灯,没什么长进。年前的大清洁让玻璃透亮了不少。她站在s形长凳前,并不坐。对面的公司竟出乎神奇地鸦雀无声。 她转转脚,想想自己太多事,又摆正脚尖。 初十,历城有糖球会。同事一早就嚷了,中午更是迫不及待地数人头。惠圆这次没能逃得了。她始终跟在人流的后面,不东张西望,也不垂涎三尺。这样的红火,似乎已经淡出她的生命了。 冯林在坐高铁经过历城去北京时,发过定位,冯林说,我又一次与你三分钟的擦肩而过。高铁在历城,停车三分钟。 惠圆被同事拉住手,困在这乌泱泱的人群里。三分钟,这又是多少次来来回回的擦肩而过啊。 快看,同事努努嘴,惠圆转了转视线。 一串串半米高的糖葫芦串里,那件宝蓝色的大衣熠熠生辉。 他就像颗钻石一样,总能出其不意地亮出光来。只是他并非独自而来。 惠圆的脖子僵了一下。 看见了吗?同事又问。 哪里?惠圆机械地答。同事碰碰她的上半身,拉正她的视线。原来所关注的并非一人。而是惠圆公司的一个小姑娘。同事说她已经一人吃了三串糖葫芦了。 糖葫芦这个食物,少量吃了还行,多数人一支下去,胃已经酸水往外冒了。可这小姑娘嘴里却觉不出。 你不觉得奇怪么? 奇怪什么?惠圆的思维已经凝固了。 呵呵,不会吧?你耳朵里塞了棉花?同事给惠圆掏了掏,她应该是有了吧。 轻飘飘的话,让惠圆打了个寒颤。 那么,那么他们…… 惠圆失去了回头看的勇气。 因为大家都是aa制,所以最后买的东西都平均分了下来。惠圆有糖葫芦,山楂糕,山药球,她指着负责一路品尝的人说,酸死我吧你。那人笑笑,咬了个山药球说,酸甜苦辣咸,咬遍百病不生。 惠圆望着自己手里这支硕大的糖葫芦,裹在外面的糯米纸同糖稀一样,僵硬得让惠圆不想张嘴。 回吧。她说。大部分人也都觉无趣,遂都散了。 离开拥挤,惠圆的心也不澎湃了,地铁通道口有一老一小乞丐,老的头一直叩在地,小的在一床破棉被上坐着,啃着自己脏兮兮地手。 吃吗?惠圆蹲下去问。小的嘴角流了哈啦子。老的依然叩在地,但转过一面脸来瞧着她。 吃吗?她又问,糖葫芦已经递向了小的。小的伸出一只脏脏的手,糖葫芦横在了嘴边啃。糯米纸粘了一片在她的小嘴边。惠圆帮她轻轻地拿掉,小的两只眼茫然地,害怕她将糖葫芦再抢回去。惠圆笑笑。 她从钱包里拿出十块钱给了老的,给孩子买杯热水喝。她说。 地铁里有人开着视频,流出一句音乐声:我多想和你,老死不相往来…… 最尽头的花灯,孤零零地无人问津 惠圆把胖阿福从门上摘了下来。 吹了点风,阿福额上的朱砂痣有些淡了。 惠圆把它放进原来藏娃娃锁的那个格洞里。 玫瑰花开始落了第一片花瓣。 冰箱里还储存着年前惠圆准备的吃食,大部分未动。惠圆拿了点自己想吃的出来。腾空的储格立即被压下来的其它填满。惠圆想,其实一个人是能过好的。没有抢占,没有羁绊。 她拿出手机,清空了大部分的信息,把那个陌生号码写在了胖阿福的背面,看了看所属地,接着删了。若是有缘,还想见见。 楼下的两位保洁,同学妈妈辞了,因为同学要生了,她要照顾外孙。另一位,则回了老家还未到岗。地上斑斑点点的,惠圆走了趟安全通道,扶手上,已经有了一层灰。她又想去趟物业洗手间,看见门上写着“物业专用,外人勿用”,惠圆推了推,没推开。 接下来几天,冷得要命。历城迎来了倒春寒。穿了春装的同事,忙着把皮草又披在了身上。惠圆还把自己裹得像个福娃娃。都说女为悦已者容,无容也有容。她不稀罕。大街上也清冷得出奇。店铺虽然开了门,可人少得可怜。惠圆不想太早回去,转着转着想起了“红海棠”。 门上贴着招租的广告,惠圆望望尚郁葱的院子,心下寂寥,连最后这点念头,也成过去式,散了。 她踢踢踏踏地来到了海边。三合园还在。可她一点也不想吃饺子。她只想找个多年前的,她曾经依恋过的,熟悉的,如今还在的地方养养心。可是,在哪儿呢?哪儿还有呢? 海水冲上来,碰到礁石,拍出不断的浪花。在白马山时,惠圆打了个盹,她梦见了自己和另一个看不清头脸的人。她的腿断了,海水涨潮了,淹没了她。养父捞起了她,把她背回了家。情景清晰得仿佛在昨天。而养父,还是那英俊的脸,挺直的背。 养父一点也不老。只是他最后送她的蝴蝶结,惠圆怎么也找不到了。她不记得自己戴过,只记得收了起来。后来便不见了。她曾哭了一场。郎中后来托人在城里给她买过一个更好看的,惠圆却不喜欢,毕竟不是那个了。 后来她在烟盒上找到了答案。那沾满血的蝴蝶结,早已随养父走了。 郎中那时说,养父其实是开心的。在白马山上时,惠圆懂了。 海边围栏上不少人在说笑。历城的这片天,这片海,惠圆觉得自己一丁点也不喜欢。 头发上受了潮,惠圆不得不冲洗。那个封锐不怎么用的沐浴露盖子开了,惠圆想可能自己用了忘记盖了,她给盖上。这瓶沐浴露自从惠圆喜欢,封锐就不用了。她把瓶子周身洗了洗,掌心便又有了沁香。 玫瑰花陆续在桌上堆积了叶与瓣,惠圆拿了个纱布,把花瓣都收了进去。 lily女士不知怎么被穿制服的人带走了。惠圆一到公司就发现对面公司被围得水泄不通。她不愿意凑热闹,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同事回来。整个办公室就剩下她自己了,其他人都去助威了。她用铅笔敲打着自己的膝盖,小时候,她以为自己一辈子就是个瘸子了,没想到,养父和郎中改变了她。她想了想,如果自己不能直立行走是个什么样子?别人是可怜她还是鄙视她还是嫌弃她?总之,什么好事都不会轮到她就对了。 那么,相比较下,自己的这点失落算什么呢? 同事陆陆续续回来了,惠圆反而只身出去了。 楼层的新风系统可能没开,气压有些低,惠圆想去玻璃前透透眼。 对面还没结束,跟告别会似的纠缠。小跟班抹了眼泪,却也只能无助地看着。lily女士走了几步,把高跟鞋脱下来朝门前砸去。她重心不稳,失了瞄头,鞋跟砸到易拉宝上,把上面印着她的脸戳破了个大洞。小跟班急忙把鞋捡起来往前跑,跑了几步,又停住。lily女士光着一脚,一脚高一脚低地在不太干净的地上走着。几个人围着她,她的两手凑在一起,上面缠了件衣服。 易拉宝和横幅很快撤了下来。小跟班拖凳子把堆箱子那一处收拾干净了。她的倚仗刚失势了,她还要活着,所以忍气吞声地受着众人的嘲讽。 惠圆把手里的咖啡递给她。谢谢,她眼里满是泪水。谁欺负你,要还回去,不能形成习惯,知道吗? 错的不是她,为什么要她承担后果? 小跟班不敢说,泪水却更汹涌。惠圆握握她的小肩膀,刚毕业不久吧?谁也没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别怕,她说,挺起腰做人。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姐姐,你们公司还招人吗?小跟班问。 招,但不见得比这好。相信我,两天后你就庆幸你坚持了。流言蜚语不会击垮一个人的,除非是你自己放弃了或者倒下了。 小跟班点着头,眼泪落进了咖啡里。 惠圆不能跟她说得太明白了,一切,都是人的造化。 前台认识惠圆,伸头瞄了一眼,又马上缩了回去。 惠圆吸着这混浊的空气,想,封锐,但愿我没看错你。 同事的屁股正一半在惠圆的办公桌上,见她来了,也不挪,惠圆站着抱胸看着她。同事呐呐一会蹭到别桌,别桌的人对她使了个眼色。惠圆从她那儿抽了张湿巾,嗳,听说是经济犯罪嗳。八卦者又开始八卦。 说谁?惠圆装傻。 刚才那位啊。 没看出来这手段蛮牛。 人不可貌相啊。 年纪也不大吧,女人呐,正经也是个个一片天。 这得坐牢吧? 那个叫什么火火的人漏税几个亿,不也没坐牢吗? 性质不同吧,再加上高人指点通路。 她肯定有律师的吧,这样的东家。 没看见公检法都来了么,肯定事不小。 七嘴八舌议论不停,几天的谈资小菜又有了,惠圆却在想,lily拿鞋砸的怕不是她自己的印像,而是门口那块铜牌。 “祥雀”,“祥雀”,一点吉祥都没有,惠圆不由嘴边生出冷笑。 怎么样?同事把新做的美甲展示给惠圆看。嗯,越来越触目惊心了,利爪挠人。同事就势要抓她的脸,被惠圆挡开。元宵节,相亲会,去不去? 没听说。 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吗? 你去相亲,我去凑数吗? 惠圆,你怎么对自己很没信心啊。我借套衣服给你穿啊。别把自己捆把这么严实就行了。 你要给我点小费,我可以帮你站岗放哨。 去你的吧,万一成了,你够碍眼。 那你叫我干么? 这不怕万一落单? 呵,惠圆瞥一眼老板来了,后面跟着那个吃糖葫芦吃得一嘴欢的小姑娘。 办公室像受过军训一样地,唰地静悄悄,谁的喘息声重了都能听出来。 老板走得急,小姑娘奄奄一息地。 嗳,惠圆的胳膊又被捅了,她其实挺烦这些事的。 去不去啊?还能抢花灯。 太无聊了!惠圆心想,但嘴上还是说,元宵节怎么变成相亲会了? 古而有之啊,同事为了保护指甲,敲键盘都要练成一指禅了。 其实我蛮喜欢古代的,你想想那场景,静静的护城河水慢慢流淌着,一盏盏精巧玲珑的花灯在水面上漂着,写着相思,写着心愿,轻衣罗裙,巧笑盼兮,于千千万万人中,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是不是很美? 是很美。圈禁在深闺中的娇小姐,一年一次的盛会,虽然无数书中由此开头,可现实社会里,哪那么多良君等着你? 既然这么美,是虎穴你也得和我一起了,同事不依惠圆的百般推脱。已经网购了两张票。 作死啊你,惠圆说,我冰箱里还有汤圆等我回家吃呢。 可以当宵夜,同事利爪掐了惠圆一把,小姑娘两眼通红地正回自己工位上。 没了? 什么没了?惠圆没绕过弯。 利爪拍拍肚子。 这你都看得出来? 闻味。你闻闻。美丽的指甲在空中抓了一把,放在惠圆鼻子前,惠圆一把打掉。把你爪子拿远点,她说,要碰上顺眼的男人,上床前还不把你两手绑起来。 同事眨眨眼,我喜欢。 惠圆差点吐她。 什么相亲,灯会,统统不是惠圆的爱好。冷天跟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尬聊,不如回家喝碗汤。她懒得说,冷着眼,不停地跺脚,同事后来无法,只得和她分开去寻猎物。 什么玩意啊,惠圆看两眼那些挂在花灯上的小学水平的诗句,特想拽下来一把火烧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因为饿了肚子,灌了冷风?还是因为那灯影下的一对影子? 关我何事?惠圆倚在墙角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想哭? 为什么不学学lily?危境前都昂首阔步?为什么不学学利爪,也去涂双满堂彩,看谁不顺眼狠狠抓两把,撕皮血肉下来? 为什么心会疼?难道希望拥着的那个人是自己? 惠圆拧了自己的胳膊,咬了自己的手背,继而最后刮了自己一个耳光,心情才慢慢平静。 她给同事发了个信息,就退出了人潮。她背面走,迎着路光。 最尽头的花灯,孤零零地无人问津。惠圆驻目,却觉得它最漂亮。 猪油做的蛋糕,不免吃两口,就恶心了。 惠圆在朋友圈看到了一张照片,准确地说九宫格里最引她注意的一张。是记得名字却不记得长什么样子的一位同学发的。模糊的背影,故意闪花了的色彩,独留一截手臂。惠圆却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冯林的手。 她心内无比笃定,却又无比嘲讽。 原来谎言这么不经揭穿,都不用糊张纸,甚至不用费吹灰之力。什么我愿意等你,你是我最想要的人,我此生非你不可,全是修罗大仙们的传说之言啊。 惠圆作了个莲花指,双手一弹,就把冯林及其所有像弹粪球一样弹了个子虚乌有。 残花枯枝移出了玻璃瓶,洗干净放回原处,留下来的包在纱布里放在了床头。 去处惠圆早已经想好了。只等自己的职约期满。 她想她也可以做个蛋糕。感谢他。为什么感谢他?就当此生认识了罢。那么这蛋糕,算是她宽宏大量,祝他余生岁月静好。 惠圆为了验证自己不是口是心非,开始在网上找资料拼材料。只是像那么好看又好吃的蛋糕,她怕是再也吃不到了。 惠圆不想弄得太复杂。就做一个简单的吧。越简单越好。 惠圆想做两个,她带走一个,留一个在这里。白白的奶油上面,插了两枚鲜鲜的草莓。这是两颗跳动的红心。只是做好后,惠圆左看右看,手指轻轻一提,提出紧紧依靠的两枚草莓中的一枚,放入嘴中,咬碎轻嚼咽了下去。那枚空缺了的位置就陷出一个大窝,无法填平。 拎出自己的鞋,关上门,惠圆没再回头。 别了,我所挂念的。 之前留的字条已经取走,再也没什么只言片语。 惠圆搬去了一个老旧的居民区。八九十年代的建筑,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换锁及疏通下水道的广告。 没打算久住的地方,所以她并不怎么在意。 除了她自己,她都未对任何人透露出她即将离开的讯息。对面公司的那个小跟班见了她,眼中闪出惊喜,嗒嗒跑过来,说是感谢她。谢什么?惠圆一时走了神。谢谢姐姐一番话让我留了下来。新领导很好,只是不常见面。都是网络或者电话遥控。嗯嗯,他分配给我很多工作去做,我很高兴。姐姐这月发了薪水,我请你吃饭啊。 惠圆不存幻想,随口应承。小跟班又一脸真诚地跑了回去。马尾在脑后一荡一荡,倒让惠圆生了一丝暖意。 玉兰树已经抽芽了。美甲同事的相亲不太满意。男人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却早早秃了头。整日厮混于职场中,沉湎于应付与交际。怎么办?家里天天催我结婚,我怕也要脑袋发光发亮发电了。 惠圆打趣她:发光发亮发电的头一定是好头。 美甲看了看自己十指纤纤,苦恼道:这双手难道真得要奉献给无眠无休的家务?真得要浸到脏水里去洗那臭气熏天的袜子?我不甘心,她边说边落泪。 这便是所谓的“爱情”,剥掉光鲜亮丽的外衣后,所呈现的现实。 怎么办?她又问。 你问我?惠圆说,我倒更愿意一个人过。清静,没人来烦恼。 若生了病,孤单时,想时,如何排遣? 找个男人就不会生病,不会孤单,不会想了吗? 美甲侧着头,思虑许久,没有将自己卖出去。她说,大不了,我就和你一起终老了吧。惠圆不信,她这般的风情人物,早晚有一天会坠入情网。结局如何,她看不到。但她希望能有善终。 她这几天,佛心四起,希望她所认识的这些人儿,只要没有大罪孽的,都能有一个不错的结局。 因为五百年的修行,换来的这一世相聚,实属不易。 惠圆复归了早出晚归的规律生活。公司附近出现了几次的人影,让她知道她被人跟踪了。她觉得也好,省得她费劲了。 那人身形高大,隐得极快。惠圆把手机当成镜子照,也未能拍到他的侧脸。 她等得有些失了神色,脸上布满焦虑。 怎么了?好朋友来了?同事关怀。 没有,睡眠不好。惠圆硬撑。 不行就请个假吧。 不用,趴一趴就好了。 喝点咖啡吧,老板可能一会要来开会。 嗯。惠圆答应着,却不泡咖啡。她最近戒了。 也不再走廊桥上了,那上面,又隐隐约约淡出了一些相似的味道。她敏感,所以越发企盼那一天早点到来。 生了疮的心,早点放点血出来,反而有利于康复。 接到电话时,惠圆心内一点波澜没有,反之,表现得相当慵懒。她最近有些小小的不适,身体开始了一些低烧。 惠小姐,佣人称呼她。这变了的称呼,让惠圆会心一笑。 在这之前,在察觉到被跟踪时,惠圆果断地寄出了部分物件。地址和接收人是她过年时删掉的。 惠小姐,你不想知道些什么吗?请来见一面。佣人依然不失分寸。 惠圆放下电话,想了想,她和封锐没联系几天了?一恍惚,竟然两月有余了,草都冒绿了。 她整整最后的散落物品,看着这一屋的狼藉,不由地嘴角嗤笑此人的行径,不改多年的龌龊。 她用胶带封好箱后,跟美甲同事提前说了有点东西暂时寄存一下,她找了楼下收废品的三轮车,驮到了快递站。随同的,还有一封解职信。 她是料事如神吗?并不,她只是平凡的一介女子,只是现实教育了她,让她始终活在警惕里。她在预感初升时就做出了抉择。 不知你是勇气还是无知?从未对她说过话的主人竟然开了口。惠圆听着那似真似假的声音很不舒服。 怎么?你怕我来?不是派了人?还电话催? 长年阴森气环绕的主人扫了佣人一眼。惠圆心下明白,这佣人大概也不是十二分的听话。养了许多年,狗嗅久了财富地位,也妄想改朝换代。 你也算故人了。 我算哪门子的故人?惠圆轻蔑,您真是太给我长脸了。 看不出,腿好了,骨头也硬了许多。当年,可是跟癞皮狗一样揪着我的裤腿不放。 是她……惠圆的手扣紧了自己的裤腿,她还听见连佣人也发出了一声呵笑。 拼命压下去的仇恨滚滚而来。 手机,包,一早被锁了起来。封锐……惠圆想如今自己竟然还会想到他。算是命中的劫数吗?她闭闭眼,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 你妈……你不怎么像她,你长得丑。 呵呵,惠圆不掩饰地笑,这么大的宅子,你半夜会不会怕鬼上门?你多活这几年,应该时时恐惧吧?看见红的,会不会想到鲜血淋淋?那么多的血,汩汩地往外冒,惠圆说得煞无其事,听的人脸色渐变。 你真可怜,惠圆又钉上一句。而且,你身边的狗也不怎么听话,谁扔块骨头就朝谁摇尾巴。 她稍稍沉下肩,却又很快坐正,像从未下过什么暗示。 一屋的变幻莫测。 哈哈哈……沙砾般的呛声,佣人上前扶住,茶杯被扫落在地,惠圆置若罔闻。 佣人往后退,主人发话,真是没礼数了,怎么不上茶。 白釉杯,淡绿茶,缕缕茶香。惠圆毫无疑心地端起喝了。盯着她一直看的黑眸似乎有什么绊着一直下不了决心。 很快,上来几色点心。刚出炉,还飘着许温的热气。 你应该喜欢。惠圆好心情地发现佣人竟然穿了双绣花鞋。 好手艺。惠圆赞。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夸谁。 蛋糕烤得花哨,这味道……简直天壤之别。心里苦涩,手里一松,剩余半块又掉回盘里。 她真像被当成了贵客,茶,水果,蛋糕,像专门为她而设,只有她一人在品尝。 味道可称心?若称心可要多吃些了。好东西不常见。脸上的纱布早已经除去,想是已经不怕将丑陋暴露出来。 惠圆艰难地又咽了一口,拿纸巾擦了擦掌心。 辛苦师傅了,只是这味道,很古怪,应该是掺了猪油,不免吃两口,就恶心了。 佣人头低得让惠圆以为地上来了虫子。 我这老古董真是怠慢了。 无妨,惠圆抖抖落在衣襟上的残屑。幸福幸运的事很多,偶尔尝一两口猪食权当品味人生了。 面前的一切很快被撤了下去。对面的眼光终于狠毒起来,惠圆闻到了空气中杀气,终于把正事挑出来。她觉得她都忍得不耐烦了。 都装什么装?直接挑明了不好吗?白刀子,红刀子的,至少痛快利索。 她甚至眼怀最后一丝清明地看了看封锐为之厌恶的那棵芍药,也不知道历了寒冬,能不能挺过春天再开花? 这个家,若是她是封锐,怕早已经跳窗自杀了吧? 她听到了一个荒诞已久的故事。 讲故事的人,青筋暴起,几度呛咳。而惠圆,则平静如水。 她妈算是狐狸精,却生下了她这个羊崽子。若不是信她这个同窗,她妈何至于和养父分离?这个满心奸诈的人,设计逼走了帮助她妈的人,又装醉昏倒在青睐妈妈的人门前。她一生在伪装,却不曾想有天烛火烧到了她自己身上。久被蒙蔽的男人终于无意中听到了,盛怒下要和她一刀两断。她惶恐下竟然对他下了死招,给他的饭里下了毒。 毒药提取自某种植物,所以发作得慢。等他发现时,已经无力回天。他望着无力护佑的人,死不瞑目。 演讲的人过于激动,中途喂了一次药。惠圆看佣人手忙脚乱却掩不住的嘴角翘起,她突然心生悲叹,此等之人又有什么做不出?她的心,早已经成了焦炭。只是,她必将尝恶果。她不该拿封锐…… “夏日的色彩” 大宅的温度随着日落也变得生凉,惠圆仿佛难掩困倦睡了一会,漏掉了最为惊心动魄的桥段。她灿烂一笑,令主人几十年的修炼差点不攻自破。你,你……她指着惠圆,想一指定了她的罪。她妈是贱――人,她便也跟着贱了。那么,她这个原罪之首,又该是个什么物种? 她被看了起来。因为审判她的人累了。佣人也乏困。惠圆被关进了上次呆过的那个房间里。只是那幅“夏日的色彩”油画被取走了。 地板上不暖,因为隔壁没有莺莺燕燕的缘故。 想着丑陋面孔下那颗肮脏心的恶言恶语,惠圆像被牵进了那扇她久已封闭的大门。她觉得她们都是芋头,剥了皮,便会无地自容。可她不知道,看似卑贱的芋头,哪怕长在污泥里,哪怕死了成了盘中餐,依然内心干净,散发香甜。她更不知道,她处心积虑几十年的报复,换来的不是她的屈服,是她内心对父母,对养父,对郎中,无上的崇敬,还有些许的惭愧。 她当时放了她,而今天,她又捉了她。 她想起父亲画的油画,那些奔跑的孩子,赤着足,无比地欢快。她也想起那一天,父亲对妈妈说,快带她走,别管我。她死也不肯,妈妈拖着她,硬着咬牙钻进了一辆卡车里。卡车刚拉完猪粪,臭得她瞬间晕了过去。醒来是在一个小镇上,母女可怜得也不太敢露面,东躲西藏的,因为听说那个人疯了。 她饿得哭,眼巴巴地想吃泡面。妈妈去买,把她藏在身后,她还是被撞了。 小地方医疗条件有限,她的腿开始溃烂,妈妈横下心,回了头。她看见妈妈在一个电话亭打了个电话,那是个红红的电话机,走出老远了,妈妈还在看。她不能走路了,得由妈妈抱着,可能是她太沉了,把妈妈累得眼泪直流。 妈妈说,我还有个孪生哥哥的,比我早几分钟出生,可惜…… 我昏昏沉沉的,听见妈妈隔着门帘叫我,然后那声音,跟云儿一样越飘越远。 这些人,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可她清清白白地记得啊。她甚至知道她的哥哥和父亲的死法一样,她甚至知道妈妈为了救她拖延时间……惠圆从不看那些鸡毛剧,瞎编乱造的哪有现实中来得精彩? 她说,你们俩兄妹乱-伦,老天都帮我。我多年不理这外面的花花世界,一心想着清淡,清淡,把别人的种养大了,原以为能固得住,回头咬得最狠的就是他。怪只怪当初还是心慈了些,早就有人告诉过我你的情况,我喝了他的迷魂汤,也一直不怎么信。转了一圈,你自己偏撞上了门。苍蝇产的种也会是苍蝇,知道怎么钻门缝。耍了那个野种,是不是还想着再带点什么东西走? 你什么也带不走的。你也近不得我前。等你死了,我会告诉那个野种,兴许他也随了你去,那最好不过。我最近越发懒了,也开始头疼他,药也不管用了,都不知道拿他怎么办。谁知道你倒帮我把难题解决了。没枉我这多年来操心操力,耗了血本。 你看看你,站在这灯笼影里,倒真是不大容易让人瞧见。灯下黑,灯下黑,你们都以为我瞎了吧?!砰砰砰的东西猛砸下来,佣人躲得快,惠圆没躲。 这个终生苦夺,却终生未曾有过人爱的人,才是最悲惨的吧。 有什么东西响了声,惠圆不予理睬,轻轻地唱起了歌。 进来的水和食物一直搁在那里,吃,也是死,不吃,也是死。惠圆选择了闭上眼。千年不穿用不烂的伎俩,上帝之所以迟迟不招唤她去,许是也万分憎恶,怕污了那纯净的灵地。 恍惚中又是那个讨厌的人,用什么硬梆梆地东西托起惠圆的脸,别等断了气,让大将送出去。干净点,别惹事。你也知道这宅子会是你的。 佣人轻快地答了个是。 那个城中村的壮汉,惠圆确认了他的轮廓,朝他一笑。嘴唇干裂,一扯就出了血。 她们怎么处理她?神智不清时从桥上掉下去?又高级又不沾手。 狗腿子,惠圆说,有水吗? 壮汉狗腿子不应声。哦,不知道你已经变成了狗,你现在叫什么?汪汪汪? 她的头发被死死拽起来,惠圆疼得差点昏过去。想想被嘱咐过不能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壮汉又放下她。 不一会,被喊了出去。走得急,门没关死。有声音漏进来。 什么?他还有胆回来?弄个假的糊弄我。等他回来一起死!先把她弄走! 惠圆被绑住了手脚,衣衫单薄,嘴里塞了东西。一辆破旧的老爷车开出来,她头上罩住了,被塞了进去。 车开得很快,晃得她坐不住。眼前漆黑一片,像已经走在了去往永不见光明的路上。她不怕,却也难自欺心中的这丝酸涩。不该跟他治气,不该……应该早早地和他…… 还是命吧,逃不过,索性认了。她松驰下来,倒让开车的人觉得脊背汗毛直立。像拉了一尊神在后面,越不发声,越让人害怕。 转念一想,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他出道这么久,什么样的勇猛之人不都撂在他的手上?许是这趟差事急了些,他早上没吃饭,空了肚子,才致生了些虚弱气上来。他看了看车前准备好的那些送她上路的助具,连助滑的蜡烛都带来了。那还是他和佣人私下用的,他记得也不知道谁先勾了谁,总之那晚上他把圆润的人放怀里跟揉馒头一样揉了一夜后,他竟得了不少好处。 想着那些喷火的场面,身上又有了燥热,只想着快点把这包袱扔了,好回去畅快一番。佣人这个小娘们,平时装得弱弱的,脑子里装着比他还阴险的计谋。她拉他下水,无非是想多层保障。他装着不懂,已经将她的藏掖摸得门清。无论如何,再让老子白睡一会,睡完么……呵呵,老子从来也是吃肉不吐骨头的。 油门一加,速度又迅速地上去了。连超数十辆车后,目的地已经不远。喇叭声不断响起,更加激起了他体内的肮脏血液,超超超!老子就是来绝你们的路的,碰上老子还活着,都是命长的,他知道这辆车是轻易查不出的,愈加狂躁和疯驰。 外面的一切已经将惠圆隔绝。她只感到一阵冷,接着一阵热,黑暗中闪现了电光火石的明亮,接着,所有的亲人们都在朝她招手。老爷车撞上了桥墩。她好像又闻到那熟悉的沐浴露花香味。 真是,到死,都放不下他。她竟然还能思考。或者灵魂已经飘出了那具身体了。 她不觉得什么难过与疼痛,模糊的光线里,似乎真看见了那张脸,抱着她,在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腿上似针扎,有什么被推进了体内。 她缓缓地合上眼。 ――――― 撞了? 你说他是我……不可能! 我亲手……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我孩子早死了。早死了……哈哈哈,负心的男人只顾与贱-人亲热,从不关心我,所以我也找了个……。出生时,他倒来看过,哈,咳咳,可惜,那时,我已经恨他们入骨……谁跟我过不去,我就让谁……咳咳咳,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只是水?……哗啦,碎了一地的声音。 你这个无耻小人,竟然也背叛我!…… 纵然挣扎,却也无力。 一月前,历城的上岛隧道里发生过一起车祸。两车相撞,引发爆燃,一车司机死亡,另一车司机送往医院,虽然得到了救护,却也成了植物人。还有不知名的一位乘客,不知为何精神错乱,紧急救治后转往了精神病院。 一周后,一桩二十年前的旧案被翻出来,主使人丧失语言能力,仅靠仪器维持生命。传说此案与“祥雀”旧主有所关联,却又明中有暗,丝丝缕缕,令人剥不出头绪。街头巷尾热议数日后终因几大主要人物要么隐退,要么失去意识,主要媒体也只刊登了一天便再无后续。平凡人念叨几次“几家欢喜几家愁”后,随着一场大雨浇透了历城春天的干旱,这起奇案也尘埃落定。 “祥雀”大厦的数百家公司也正常运转,权力更迭,利益交替,灯红酒绿,一刻都不曾落幕。 又过三月,樱花都将落尽,惠圆公司的原来一位同事被电话约至楼下,惠圆寄存在她那儿的物品被取走。被眼前人脸迷惑,前同事悔恨自己不曾再穿得透薄些。直到人影离去,她兀站在原地不肯罢休,为何要个电话都不给?惠圆认不认识他?若是认识倒可以从中牵个线。想着想着,好事不能等,摸出了电话,通了,却一直没人接。 第二天,一栋老宅子失火,惊动了半路的人。因为消防车一辆接一辆地过,阻挡了几条街的交通。却未能引起为生存奔波的大多数人的重视,不临到自己身上的水,不伤到自己的痛,是无法感同身受的。 偶有不相关的人无聊时闲谈,大意是佣人对主人的财物起了贪心。偷窃不当,引发了火灾。 真是家贼难防啊。少数人感叹。 抓起来了吗?闲聊的人问。 当场抓获。 那怎么还让失了火? 蓄谋已久。 人心险恶啊。谁说不是呢。还是做个普通人好啊,至少贼不惦记。 老刘,你的退休金不少,可得存好了。 哈哈,我那点钱,你不知道我有个败家子,三天五头不上班,只知道玩游戏。上辈子造孽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别说这个了,前头又凑了一桌,翻一局再走? 不玩了,老伴儿腿病又犯了,陪着上医院拿两副膏药。 那行,你去忙。 闲聊者没了声音,所有的过往慢慢在等待变成历史。 这一生,此一物,只送一人 她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给放了一面镜子,看见镜子就老实,一看不见就发狂。 谁送的? 什么? 我说镜子。 说是家属。 她还有家属?怎么一直没见出现? 谁知道呢?住院费倒交得很准时。院长和主任都挺重视的,不让随便用药。赶紧的,快点,领导又来了。 怕什么?我们又没给她下毒,正常检视给药。 护士小心地挪了挪,这个医生刚来,真是什么也不知道。 领导们都笑咪咪的,护士却手脚很快,怕稍微有个差错被逮着,不如干脆先闷着。 怎么样,情况还稳定吧?主任问。 很安静。护士说。 好好好,两位领导齐声说。窗户什么的都要封好,不能让蚊虫进来,我们医务工作者,对病人要有爱心,耐心,像家人一样。领导走前嘱咐说。护士小心应着。实习医生一脸不解。 有背景? 护士伸伸舌头,很快也闪没了影。 实习医生上前看看床尾的备忘牌,年龄,名字,医史,概无。 好生奇怪。 他猜疑地盯着床上人看了看,最终还是无语地离开。 等所有的嘈杂没有了,床上人掀开搭在腿上的毛巾,想了想,还是走了下来。地上立着的那面镜子是为她准备的。护士第一次拉她站在那儿看自己,告诉她说,你看你多美。 她美吗?不知道。她看自己没感觉。也很陌生。 她只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可她应该去哪儿?她想不起来。 她往镜子前一站,把薄衫往下褪了褪,露出肩膀,她摸了摸,觉得不似自己的。白天,这儿,她自己住,到了晚上,像是有个看不清的人也来睡。到底是谁呢?她总也想不起。可却也不排斥。 那肩上,像被老鼠或者虫子啃过了,总留一排牙印。她想洗澡,镜子里的人说,再等等。 手上箍着一个圆形的箍,她扒了扒,怎么也扒不下来。 又过了几日,像下雨却总也不下,空气里潮湿,她闷得不舒服,医院不让开空调,只有一盏老式的吊扇在慢悠悠地转着圈。她盯着看了几下就觉得眩晕。腿上慢慢有了劲了,就想走,走着走着,身上积了薄汗,贴着衣衫。脑中那个一直存在的念头此刻更是在咆哮。 她提了几个要求,未得到答应。她拎起水壶就把镜子砸了,两道大大的裂纹瞬间照得人脸扭曲。医生护士又一阵混乱。她学会了反抗,把门用床顶上,谁也不让进来。 所有人都跟着她一圈被折腾得失了耐性。可她也疏忽了,她的反抗也一并将平时送饭的人顶在了门外。她饿了一天,连水都没得喝。她并不想捣乱,她只是不想吃药,不想那么多人围着她。那药吃完,便会让她昏睡,语言和行动都变得呆滞,甚至失掉思考的能力。潜意识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她:你能行的,你一直是行的。你是健康的,你是完美无损的。 等一切静悄悄了,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拖开床,蓦然被仿佛等候已久的一个人扑倒,未等到她喊叫,嘴已经被堵住。 门重新被不识面目的人堵死了。她多日不用的手脚和身体因危险临近绷得僵硬,也在伺机着最后一搏。可熟悉的气味和娴熟的动作安抚了她,让她很快柔软下来。她趴着,贪婪地咬了咬这人的面。有些说不清的味道,像她吃的药,发苦。 你的肉,是苦的。她说。黑暗中只听轻笑了一声,她的手被牵引着不再去摸对方的脸,改为相拥相抱。 我饿。她说。还渴。 暗影里的人除了始终不肯让她见面孔外,竟然有预知般从一旁取出了吃喝。她摸过来,温度还热着。顾不得吃相,大口嚼了起来。残渣沾在嘴角,都被另一只手拂去。 要是,我是魔鬼,你怕不怕?只肯露声的人问。 她摇摇头。魔鬼不会这么细心体贴。她想,他和那些整天围着她转来转去的人一样,以为她傻了,她不傻。可她不打算告诉他们。 变成丑八怪呢? 她正咬到一片生菜叶,听罢一口吞去,又拿手去试此人的脸,依然落空,摸不到。 你不会是丑八怪,心好的人都不丑。她的声音又平又缓。却让呆着不动的人心里一沸。 她可能,快要好了,而自己呢? 明天还来吗?她问。我其实天天在等你。混沌之中的她,竟然将心意说了出来。 怎么能不来?她在这里啊。 我想洗澡他们不让,还有这个镜子我不喜欢,我喜欢原来家里那个,又圆又亮,照着还好看。 轻轻地滞噎声。 搂着喜欢的人,她很心安。听着她的喋喋不休,伸直腿的人慢慢又蜷起,心里却定了主意。 精神病人间歇性的发作对医生和护士来说,太司空见惯。就像水开了会凉,凉了再加温一个道理。昨天鸡飞狗跳,今天温顺自己梳头的场景也让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医护者丝毫不惊奇。她甚至还对来送药的护士笑了笑。护士破例把药放下,让她自己过会再服,她说胃不太舒服。 如此一周,她静得像潭水。只除一次,打砸后的第三天,有人见她孤怜,分了她一块蛋糕。蛋糕不大,缀了水果,还有一些巧克力做的小装饰。她捧着不舍得吃,看了很久很久,旁人过来,她都捂在手里,像千金不换的宝贝一样。最终,有人劝她赶紧吃了,天热会坏了。她才茫茫然地开始,一点一点地,细细品尝。尝了两三口后,开始掉眼泪,最后是抱头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哭到自己没了力气为止。蛋糕粘到她的头发上,都被她一点点扒下来放到嘴里。 没人劝她,也没人敢劝。 哭完了,她就变了。怎么变了,哪里变了,又让接触她的人一时说不清。只是觉得眼神不一样了,眼睛里透彻得像只洋娃娃,谁见了,都不忍再粗声粗气。 憋了数天的雨终于寻得一丝破绽,漂泼而下。狂风闪电,猛烈地释放着积蓄的力量,像天公在惩罚什么一样,令弱小的人类也不免得生出畏惧,能躲在屋里绝不踏出门一步。 密布的雨帘敲在窗上又溅下,街上很快跟罩了一层黑布,湿淋淋的水汽落到一半又夹裹上潮湿,难受又窒息。让来不及躲尚在雨里奔跑的人不免更加地仓皇与狼狈。 没人去注意,也没人去关心。 只有那被风雨吹打得窗户不停地在哀鸣。 有则小道消息不径而飞。说,在某一日,有家医院vip病房的一位昏迷的病人不翼而飞了。保安封锁了楼道,查监控,竟毫无头绪。医院监管不利,又担心声誉受损,拖着不肯报警。 同一日,另一家曾经发生过病人逃逸的某专科医院,一位沉默寡言的病人在雨天不知所踪。因天气原因,线索几乎为零。两家医院一合计,同时封锁消息。殊不知哪位良心人起了社会公德心,将此料报了出来。 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久了的众生,觉得此等小料甚是无味,都不如回家喝个老酒啃个鸭脖子来劲。小道消息终归是小道消息。没什么后劲,忽闪两下自己先灭了。 只是不知怎么传到了一个受困人的耳里。心脏骤跳,血压乱窜,终是一道白线划过,机器发出了刺耳的尖锐声…… 几年后,一对情侣度蜜月,在一个非常小众却景色优美的地方巧遇了两个人。男人温雅,女人恬淡,美中不足的是男人脸上留了一道浅浅的疤,不影响大局,却总让人觉得些许遗憾。女人仿佛很依恋男人,总时不时地望上一眼。而男人也心有灵犀,总在女人仰脸时垂目传情。这样的自然又浓烈的感觉,让这对情侣想到了“生死不渝”,“生死相依”。他们邀请了这对佳人,作他们的祝福者。 几天后,这对情侣回了国,把拍摄的照片传到社交圈,想到那另一对眷侣,不免赞叹。翻遍所有,却发现力邀之下的二人,也只是在他们的光圈下留了几个背影而已。 这般的低调,这般的朴实。 情侣受到感染,不免对未来憧憬:宝贝,我明天就到“祥雀”上班了,听说老板常年不在国内,但薪水发得及时。 亲爱的,等我们有了钱,再回去度蜜月好不好?我好羡慕那样的生活啊。 咦,底下有人点赞。omg,居然是从未见面的老板。 真的吗?我看看。为什么没头像?好想看看真人。 高人隐于世。听说这老板当年可是风流得很…… 哦,现在老实了,估计是老头了吧。 嗯,男人一旦不风流,应该年纪很老了。所以,你就别惦记了。 …… 曾经,在那生死悬一线时,污浊的尘世里有个人坚守着清明。 曾经,在放下一切,只为拥有她时―― 有问:为什么来? 有答:因为你很傻。 问的人又曾问:这个圆圈戴在手上紧得慌,你帮我摘下来。 答的人又曾答:那就换个大的。 戴着不习惯,还是除了吧。 你敢! 这一生,此一物,只送一人。 番外一:海棠依旧红 我家里很穷。父亲辛苦工作,母亲也累得直不起腰来,却依然很穷。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十二岁就能把田里的蒲草捆成扎拿去集市卖了,换了钱,交给母亲,父亲说,你存着当学费吧。 我学习成绩很好,同村的都因这因那缀学了,我还在咬着牙读书。母亲对父亲说,多识字有好处的,闭着眼熬吧,只要咱不死,就让娃上。 高二时,弟弟也上了初中,有一次会考完,他来找我,说不想上了,想跟同村的人去工厂打工。我不同意,抓着他的臂膀不放手,他才红着脸告诉我,说老师又要交二百块钱。我把他领到了学校小卖铺的后巷子,告诉他,要退也是我退,怎么也不可能是他。弟弟含着泪说,姐姐,你千万不能退啊。我掏出一块钱,给弟弟买了个雪糕。他一点一点地含,都不舍得大口咬。 好吃吗?我问。他点头,又看看我,把雪糕举过来。我拿手挡着,告诉他,我吃过,同学请我的。他信了,三两口就吃完了。吃完雪糕杆不舍得扔,揣手里,走两步,还拿出来闻闻。 弟弟跟着父亲去工地搬砖推沙子。我也跟着母亲找了份小工。学总算没有退,一家子辛苦却能晚上聚在一起吃顿饭,感觉很幸福。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大学,申请了助学贷款,打无数的小工,每月给弟弟攒二百块钱。弟弟想考军校。我知道他的愿望,我们家太弱了,一遇到风吹雨打,就会垮倒。 大二的时候,我遇到了喜欢的男生。他很腼腆,知道我吃不饱,总给我买吃的。我吃完也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他看着我笑,笑笑脸却红了。我也跟着脸红。两个人沿着学校的樱花大道走,都不说话,只有风声和刮起的树叶声。走到尽头是图书馆,我们停下脚步,像在彼此等待着什么。 他挠挠头,握握拳,终于鼓起勇气对我说,我,我,我能邀请你去我家吗? 我的泪,哗地流下来。 他是独子,我知道,他的家庭比较优越,我早听说过。 我抹掉泪水,仰脸望着他,他的眼睛像星星。我说,我很穷,你不介意吗?你爹妈不嫌弃我吗? 他笑了,露出好看的牙。你可真封建,他说。 我不敢答应他,怕梦一碰就碎了。 大三的时候,他提前毕业了。找工作碰了半年壁,后来稳定下来,经常回学校看我。我还在拼命地打工,弟弟愿望落空,只得换专业去了远方一所大学。我却高兴得很,高兴我们没有让父母失望。 过年我们都回了家,弟弟带了几盒辣鸭脖,父亲就着下酒,喝着喝着呛咳着,母亲上前替他抚,轻声呵斥,再高兴也不能驴灌。父亲伸开久深的皱纹,望着我们俩,笑了。母亲说,死也能闭上眼了。我觉得不吉利,非要母亲呸呸呸,重新说。弟弟呵呵笑,搂着我说,姐,我们来拍全家福。 我找工作很顺利,因为着急生计,不容挑肥拣瘦。连喜欢的人都说我太好对付。这次,他又来带我,我也终于有了勇气跟在他后面进了他家门。 他的父母很和蔼,没有我想像中那样排斥我。不停地给我夹菜,舀汤。他跟我挤在一起,不停地朝我眨眼睛。他父母见了,也当没看见一样。我红着脸低下了头。 结婚后,我们从他家选了套小房子住。房子真的很小很旧,原本等着拆迁的,我不觉得受委屈。因为他对我很好。父母因为过度的劳累脊椎都有了毛病。弟弟在学校过得也很节省,很多衣服都是他姐夫救济的。 相对于接受父母的资助,我更愿意通过我们自己的奋斗来实现。他说,你真是个……木头,说完,却拥着我紧紧不放。我明白他话的意思。他是赞赏的。 我过了一年半的安稳日子。早上喝豆浆,吃个煎蛋,然后急匆匆去上班,晚上会想着回家做什么,连做边惦记着他什么点回来。很快地,上帝便打破了这种平衡,我喜欢的人出事了。出差时遇上了事故,眼睛几近失明。而我,刚查出怀孕七周。 我坐在等待区的塑料椅子上怔怔地,不知眼泪何时落得那么响。也不知身边何时多了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哭?陌生人问。 我,我不知为何对此人竟然全无戒备,仿佛相识已久般地倾吐:我想要这个孩子,可我老公看不见了,我得照顾他,却舍不得他的骨肉。 陌生人问了问我老公的情况,然后我看见一张嘴对着一个人说了些什么,那人起身,问了我老公的名字和病房号。做完这些,陌生人说,你叫什么名字? 倩倩,林倩。 好,很好。陌生人说。 倩倩,只要你愿意,你的孩子可以按你所愿生下来,健健康康的,你的老公也会得到最好的治疗,说不定瞎不了。 我难以相信地望着此人。 但接下来的话,让我想相信了:我也有个难题,需要一位像你这样聪明果敢还即将当妈妈的人来帮我,我们是否能够互帮互助,帮彼此达成心愿呢? 你是谁?需要我帮助什么?你是怎么找上我的?我一口气问了出来。 我叫封锐。遇见你是上帝的安排。 他没骗我。老公真得住上了特别病房,有最好的医生诊治。他也瞎不了了,只是视力会受损。这已经是我最想得到的结果了。我欣喜若狂之际又想起了这个叫“封锐”的陌生人。 我按他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他让我可以等我老公的病情稳定了再帮他。我说,你不是说很急吗?他说,你不怕被骗?我说我有眼睛有脑子,我也查过你。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工作,甚至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 不错,他回我。 我们接着又见面,他跟我详细说了说计划。我听着听着大笑不止,比看谍战片还要过瘾。 有点,见不得人的黑暗,对不对?他顾虑我的身体。我笑笑,说,你低估了我的心理能力,你知道我十岁就上街卖货了吗?他笑了笑,算是对我的赞赏。 他提前把一份转让合同给了我,手续基本办好,只要我签了名,就是我的了。他把承办律师的名片也给了我。说可以提前和律师沟通下细节。我对他说,我的报酬已经拿到了,就是我老公的眼睛。 他说,因为你不贪,我才会给你。 我只有一个要求,还请务必保留那个院子和它的名字。 这个,对你很重要吧?我问他。 他又笑了,说只是担心死了,魂到处飘荡,无处安定。 别吓我,我说。 你还有多久生?他问。 预产期八月吧。 辛苦了,谢谢你。他点了一桌菜,让我多吃。 我是过来人,觉得隐在他心底的那个人,让他过得很苦。 陪他走了几次过场后,他打来电话说,可以了。让我脱身。并又问了问我的身体,然后说,装修什么的请别人去做,经营大权在你,以前的老人都不要用了,如果可以,尽量能在4-5月份开业,因为那时候,海棠花要开了。 我答应了。 想想很不可思议。我怎么忽然就遇上了这么一个人,轻而易举地扭转了我的困境,并实现了我多年的梦想? 我邀请他开业来做嘉宾。他沉吟许久,说,若还有缘的话,一定光临。 我因喜事连连未及时品出他话里的含义,只当他忙。直到我的小事业红火起来,海棠挂满果时,我才明白过来,他,是在跟我告别。 我难受了好久,好久,难受到我腹中的胎儿也知我感觉,提前一周来此世上。 我给他起名,叫“知恩”。明知有恩,无以为报。 我会好好经营这个小事业,等到海棠花满树,这片红依旧,直到他再来。 番外二:轻舟已过万重山 窗外的桃花已经落完了,结了毛绒绒的小桃。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近两个月了。这儿的气候比历城的暖和些,花也多。有点像我的老家,记忆中小时候的家。春天会开大片的油菜花。最近多梦,我绕了好几圈,托了又托,总算打听到了一点消息。寄了点钱过去,算是偿还这点血脉之缘。爹有我没有我,都是行的。 我跟着师傅修行,也渐渐明白了一些人与人的孽与缘,情与欠。什么是因,什么是果。 我很爱护这棵桃树,师傅说,一叶一花,皆是因,一念一动,皆是果。结得不牢掉下来的小果,我都会将它们埋在树下。 我深知自己罪孽深重,此生只盼一人平安。 初来时,睡不习惯,也吃得少,头发掉了很多。内心还残存着一丝牵念,盼其回头,盼其念我,盼啊盼啊,盼着梦里那个结局。 他原先是信我的,交我许多事,我出身不良,遇到一点怜爱,也能粉身碎骨。他与那些面具人不同,他的心很热,经常热得我晕头转向,让我陷入自己编造的幻想里。我幻想着与他白头,幻想着两人世界,幻想着,这辈子,他真得在爱我。 可有一天,我发现他的目光转向别处时,我的心在疼,在咆哮,甚至生出了暗斑。这些斑见不得阳光,有人利用了我,很好地将我当作了棋子。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 可对他,我却是心甘情愿的。 我听话,他就会宠我,我不停地改变,不停地模仿,不停地讨他欢喜。就在我以为我真得可以为他脱胎换骨时,我的梦被击得粉碎。还好娘走得早,不会看到我的恐惧。 我炸了一盘花生米,一粒一粒地,慢慢嚼着。有几粒炸糊了,吃在嘴里,苦涩无边。 我喝了他的药,喝了她的酒,同样是死,我更希望是在他怀里。临死前,我又嫉妒了一把,往一杯咖啡里,加了点料。 不巧的是,我这做惯了的双手发了颤,咖啡洒掉一半。她坐我对面,人畜无害的一张脸,眸子很清,却深得我看不透。我吸了口气,提前走掉。走的时候,她还对着那咖啡在发呆。我知道会有人替我清理后场,不会留下让人抓到的把柄。可我的心连同我一路抖成了筛子。 他知道的,比我预想着快了很多。奇怪的是,他没有打我,没有骂我,静静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好人。 最后他说,我可怜你,你走吧。 机票订好了,他推过来一张卡。 我惶恐地哀求,他也只是笑了笑,他没杀我,只是因为他心底有了在意的人。 山上同修行的姐妹大多经历了不幸,我呆在这里,没人瞧不起我。来山时,瞧了瞧,山下有个集市,周边的村落的人也都很和气,大都日子规律闲漫,互相间也少有口角争斗。路过一个摊子,有个姑娘卖麻花豌豆糕,这些物件,怕以后少见,买了点随身带着,进山门前吃完。 不几日,山门大开,积善攒福的人都来帮工。又遇见了卖麻花的姑娘。始终笑嘻嘻的,很开心。主动过来与我坐一起,我与她一见如故。问她的名字,她说已成过往,她现在叫清心。 清心经常来与我作伴。我等着桃子熟了摘一些给她。她说姐姐可知,这山上的桃子很是甜呢。我说你应该喊我戒名,我已经入山了。她摇摇头,说,我依然喊你姐姐。 她带了豌豆糕来,总会先留我,有时会上山送豆腐和青果,有时路过,采把野花给我。有时累了,来跟我讨水喝。我会拿小杯兑好了,让她小口喝。 姐姐,你真好呢。她纯净得一脸阳光。 有一天,她来供麻花,分给了几位师傅,最后来看我。她说,听说姐姐病了,我来看你。拿出麻花,足有两倍多,全给了我。我推辞,她说,以前她也生过病,别人也是这么照顾她的。把好东西全给了她吃了。我本是忧虑成疾,正逢脆弱,听她一言,泪不禁涌了出来。 姐姐别哭,她拿袖子给我擦,脸成花猫不好看啦。 我与她讲心事,讲完了,身上反而畅快了,病去了七成。 她听完,歪着头,望着那棵桃树。桃子又大了一圈。答应她的承诺指日可待。 姐姐,你现在高兴吗? 我摇头。 那你去吧,如果你做完能开心。 我诧异着盯着她,从不知她比我还有慧根。她的眼神透着坚决和坚定。 姐姐,她说,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以为此生,我再也无可救赎了,却在此处,佛祖赐了天使予我解系。 我又回了事非地,来了结前尘旧事。 等我回转时,清心正在山门前候我。 姐姐,她高兴地朝我冲来。师傅说她已在此等了我四五天。 你怎么了?她见我走路不畅,没什么,我说,不小心崴了脚。她听罢小心地扶着我,不一会,不知从何处找了一把青草,在石阶上捣着,捣出了汁,轻轻地敷在我的脚上。 别担心,很快就好了呢。 第一批桃子,等撤了供,除开师傅,我先藏了两个给清心。等她再来时,她小脸通红,神神秘秘,十分兴奋地样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福娃。姐姐,我和你说个秘密,我知道你心里有人。她拍拍自己的心窝,我也有呢,她亲小福娃的时候,很是陶醉。 我正在攒钱,她说,我要买栋竹屋,让她来住。 我没问此人为谁。能与清心来往的,大多也如师傅们般。 你一定会喜欢她的,她信誓旦旦地搂着小阿福说。 我说,会的,清心,你喜必是我喜。 我先入泥潭,后被搭了绳子解救,现如今每日课业,青灯,古佛,还有你陪伴,我不再孤单。也不再恐惧。 我没告诉清心,从历城回来那晚上,我又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乘了一艘小船,正在江心上行驶,两崖青山,翠绿不止。行了约百丈,船进了漩涡,我跌落进水。想呼救已来不及,仓惶中抓到了一块木板,有人朝下扔绳子,我偏够不着。只能凭着这块木板漂流。漂着漂着,耳边听到有人呼救,很弱微的声音,可我却听到了。我想想自身难保,这块木板浮我已经是难事,若再搭上一人,后果只有一个。遂狠下心往前又漂。漂着漂着脚下不知被什么缠住了脚,我挣不开,急湍的水流行将将我淹没。 我扑腾着,不小心木板已脱了手,在我胡乱撞击下,好巧不巧地,木板漂到了那个人身边,被抓住往下一沉,上来一个人头,大口喘着气,仿佛惊魂未定,正欲转身时,看见了我,二话不说,朝我浮来。 我们各扒住木板一边冲下急流,冲到了浅滩。脱离危险时,四肢无力,除了呕吐,站立不稳,只得躺下,等待救援。我与她隔了数丈,她先扭头看我,打了个放心的手势,朝我盈盈一笑。 这一笑,化开了笼罩的雾霭,原本平淡无奇的山涧有了迷人的光彩。 清晨梦醒时,榻下一片湿凉。我立即沐洗理佛,此梦应兆,这,便是我的造化了。何其不幸,又何其大幸。 梦中那青绿巍峨,千仞峰巅永远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白驹间隙,弹指一挥,恍若大梦觉醒,轻舟已过万重山。 番外三:藏在心底的承诺 我小名叫“阿发”,阿奶起的,她没什么文化,村子里的人都没文化。名字都很土。七八岁了还没上学的娃儿整天跟牛羊在山坡上打滚。就在那年秋收过后,村长突然把大家都召集起来,让每家的娃儿明天去一个地方报道。 天还蒙蒙亮,我们几人挤在村长的拖拉机拖斗里朝一个方向奔。几个人总算洗了个脸,穿上还算整齐的衣裳。我的衣裳是阿奶改的,我有阿妈阿爸,却从来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拖拉机在一栋建筑前几百米停下。村长吆喝我们下来,把我们赶羊一样往里赶。这时出来一个看上去比我们高不了多少的人,女的,穿着我们所没见过的衣服,头发像火一样。她见我们每人都笑,话声很和蔼,但我看见村长见到她后却相当地拘谨,不停地搓着手,两脚也不大敢往前抬。 这一天,我认识了一个新建筑:学校。有了一个新身份:学生。 不久,我有了一个好听的新名字:长安。 我喜欢读书,喜欢画画,为了超越别人拿到杨老师的奖品,我不惜翻山越岭刨蘑菇换钱买染料画笔和纸。长安,杨老师叫我,她拿着我获奖的画站在讲台上叫我,她很活跃,像姐姐一样,她把我的画的复印件裱在一张玻璃框里,挂在教室最显眼的地方。 因为入学晚,学得拼命,杨老师说我有天赋,后天又勤奋,让我跳了两级。离开她去城里读书时,我非常不舍。不舍那白白的墙,蓝色的围挡,和杨老师爽朗的笑声。 我经常回去,有时候杨老师还会让我辅导学弟学妹们画画。 离开两年后,学校又来了一位刘老师。刘老师比杨老师还要年轻一点。杨老师说,刘老师很厉害的,是艺术高材生。刘老师见到我时说,你就是长安?我知道你。你很棒的。 我突然脸红了。红得莫名其妙。 刘老师经常会去照顾我的阿奶,阿奶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了。村人感激老师们的付出,经常会送果子和收下的菜。老师们也很有意思,经常领着学生们劳动,学校外围那片荒地,荒了许多年,竟然被她俩的带领下,开垦了出来,种上了许多我都不认识的蔬菜和植物。山上的野杜鹃一开,学校也成了花的海洋。 又过一年,阿奶去世,我正在高考冲刺,回家后才得知,刘老师帮助料理了后事,我跪在阿奶坟前愣愣地,刘老师跟着我,她说,长安,别伤心,阿奶是去天堂了。她的发上有清晨的露珠味,我闻了两口,竟伏着她的肩哭出来。 同刘老师来安慰我的还有一个人,我不认识。刘老师没有跟我介绍。我细细瞄了几眼,这个人的眉眼跟刘老师很像。但脸上苍白,非常沉默。话极少,却极能干。杨老师说她现在负责厨房管理。你一会可以来吃饭。 厨房干净得不得了,小黑板上写着菜名,我叹口气,学生们的伙食比我那时候又好了好多倍。 饭后,我帮着干活,这个刘老师的亲戚在我出门回头看她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我要去上大学了,远离这座大山的一个城市。我想留张影,问杨老师和刘老师可不可以。杨老师说刘老师最近太累了,可能有些感冒,她来陪我照。我把每个角落都照遍了。最后杨老师说,长安,我的脸都笑歪了,我去看看刘老师,你自己随便转,这儿是你的家,你要常回来。 我心里一堵,不知该说什么话来表达我的心情。 我本是一文不名的放羊娃,以为这辈子活不出大山,同村里的阿爷阿奶一样每天守着山度日。手头有点钱可以抽几锅旱烟,没有钱就守着只羊睡山坡。是杨老师启蒙了我,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而刘老师却是真正激发我要努力闯出去,到外面看看大千世界的人。她说,长安,你的绘画技巧有些固定了,因为你的眼界不够宽,你要多出去走,多看,多想,好的绘画者也是一个好的思考者。别小看一幅画,那是一个大千世界的浓缩,更是人处于迷雾中的一盏灯。 刘老师,点亮了我人生中这盏宝贵的灯。 杨老师说刘老师还没好,可能不能来送我。出发时,却发现她们双双来了。我心内禁不住地狂喜。 刘老师穿了一件宝蓝色的衣服,这个时节不太搭,我想她生病太虚弱了。 初来大城市,我见什么都新鲜。却并不慌张。我想这与两位老师多年的培养有关。 刘老师带我们到了一家小饭馆。我去洗手,回来听她们在聊天。 杨老师说,你以前来过? 来过,这儿最好吃的是爆炒腰花。 那我们来盘尝尝。 人都不在了,哪还有腰花啊? 我听不甚明白,挨着刘老师坐下。 菜是杨老师点的,刘老师一直在出神。 杨老师说,长安,一眨眼你长大了,仿佛还在眼前,跟做梦似的。 刘老师终于回过神来,笑着说,长安,再过几年,怕是我们都要仰望你,见一面都不易了。 长安,喝过酒吗?杨老师叫了几瓶酒。我转了转瓶身,看清了那上面的字。 喝过,村里人都会自己酿酒。 那酒太辣啦,杨老师说,后劲超大。 刘老师给我倒了一杯,说,长安,尝尝啤酒。我尝了一口,全是泡沫,有点苦,有点涩,但不算难喝。我一仰头,喝了个精光。 杨老师让我吃菜,长安,慢点,你这也太爷们了。 我抹抹唇,刘老师又倒了一杯给我,这杯倒得慢,没有泡沫漾出来。 不知道喝了多少,两位老师都有些醉了,我却清醒着。 杨老师先哭了,边哭边说,我,我竟等不得他了。 刘老师也哭了,怕泪沾到衣服上一样,总小心地拿纸巾收着。 你,你也不要再苦等了。这衣服……杨老师说不出口。 刘老师压抑着,可能怕影响我,最后硬生生将泪逼了回去。 她们都送了我礼物,杨老师送了我一个双肩包,刘老师送了我一双鞋。我爱不释手。 她们要在校门口跟我分别,我突然兴起,邀她们进校园看看。刘老师犹豫,被杨老师拉了进来。一路话很少。我的心却很飞扬。直到一处校栏下,刘老师停下脚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眼泪又流了下来,这次没有抑制,杨老师上前拥住了她,我看到那是历年的优秀学长学姐们。我感念师德,伸出双手,接住刘老师的泪,那么大颗,竟然烫手。我的心突然疼起来。 阿发,你会有出息的,希望你还能回去看我们。我们很快都会老了,未来是你的。 我又一次听到了久违的名字。小时生病阿奶会搂着我不停地喊的名字。山里人命贱,生病都不大肯找医生。因为又费钱费力费路程。 这一声,是刘老师喊的,比阿奶喊得还要好听。 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像神针一样在我心底刺了一圈,把我刺出了迷糊阵。 刘老师不与我说再见。杨老师朝我挥了挥手。人渐渐多起来,我再不顾心疼,狂奔着追上去,抱住了这具娇弱的身体,亲爱的刘老师,不,阿英,你一定要等我两年。 不,阿英,从今天开始,我会守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阿英,我会回去,不管飞多远多高,大山是我的家,而你,是我灵魂的港湾,栖息地。 (作者说:此文至此完结。感谢一直鼓励支持我的天使--毛毛,波子汽水,和其他一直隐身默默无声的读者。若诸位尚有兴趣,在无聊空闲之际可移至晋江文学城搜索作者“葫芦多福”,我将一部分文稿作了授权,与ta一师同门,祝各位阅文愉快,很快再见。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