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 女网管 最北边挨近俄罗斯一带,有座小城,我们叫锦城。 城市建设以市政府为中心逐步向外圈拓展,拓展到三岔口一带已经两年没动静了,听说是要先向南北两边修建,等到西边老林家拆迁盖楼,还不知道猴年马月。 林朽扛了袋米,刚从街里回来,没赶上公交车,硬是扛了三四里地。 进院子时,红房顶上的烟囱已经冒烟了,滚着饭菜的香味萦绕在砖房四周。 林朽把米袋子放厨房,奶奶孙芳芳刚从菜园子里剪了把香菜出来,微驼的身板,常年劳作的深褐色皮肤拧着怎么都扯不平的褶皱。 她甩了甩香菜根上的土,往屋里走,迎面对上烟刚叼上嘴边的孙子,给抢下来丢地上,“要吃饭了你抽什么?多少钱买的米?” “一百三。”林朽自然接过香菜,到厨房折了根,洗了洗。 “又他妈涨价了。” 林朽说:“能吃大半年呢。” 孙芳芳打趣他,“你不在家我俩能吃一年。” 林朽把香菜撕成段,丢锅里,“没你俩我能吃两年。” 饭菜上桌,这菜有个学名叫大丰收,其实就是一锅炖,啥都有,多块南瓜少截玉米都没差,都一个味。 桌上有个银色的小铁盆,有普通盘子那么大,林朽盛了点饭,舀了几勺菜,浇上汁拌匀,拿给炕上的爷爷。 爷爷林百万前年年底得了脑梗,救过来了,只不过瘫痪了。 林朽把勺子插里,“老头儿,我是谁?” “……朽……孙……” 林朽把勺子把转到他跟前,“傻老头儿。” 林百万虽然口齿不清,下不了地,成日不是躺着就是坐着,但是脑子还算清醒,家里来了人还知道呵呵打招呼。 林朽每顿饭前都会问他,我是谁,答了就给他吃,像哄小孩一样。 人老了可不就是小孩儿嘛。 孙芳芳不服老,秉持着说教的模式至今,饭桌上问他,“啥时候回学校?” 林朽给她夹块土豆,想堵住她嘴。 “赶紧回去复读,你想在这儿破地方窝一辈子?” “窝一辈子咋了,不愁吃穿行呗。” 音一落,孙芳芳一筷子敲他脑门上,“出息。你将来不娶媳妇?拉着你媳妇在这儿种菜?生个小孩还种菜?” 林朽开始扒饭,嚼嚼嚼,很快咽下去,撂了筷子,“不然呢?像你儿子似的,娶个老婆跑外地去,三五年不回来一趟,一个月给你扔点钱就乐得不行,你有出息。” 说完就跑了,不跑该挨打了。 “瘪犊子。”,孙芳芳把筷子丢到他跑走后关紧的门,“天天他妈拉拉个脸,这日子没得过。” * 林朽跑出来后往城南走了一段,这边已经拆了一部分,工地连着排排砖房吵的不行,很多家户拿到拆迁款直接搬走了。 路上没什么灯,对比之下稍显热闹的一条街上也只有一家转着灯柱的发廊,和一家蓝底白字牌匾的网吧。 游鱼网吧。 这是他的目的地。 算日子已经是初秋了,可夏天的余热迟迟不散,蝉鸣在夜晚尤为明显。?网吧也有些年头了,门口透明宽帘被烟熏得泛了黄。开着门,嘈杂的游戏叫骂声此起彼伏,音响里时不时播报着坐在哪个位置上的玩家是来自哪个区的最强王者。 他前两天来考察这个网吧的时候,还没见过里面那姑娘。 她就站在吧台里间,格子衬衫系在腰间,藕白的小臂一只撑着另一只,被撑的那只手里反扣着一本随身单词书,她出了神看向窗外,脑子里一遍遍过着刚记下的单词。偶尔有人叼着烟进去,她举着单词书扇开烟雾,露出被息屏的蓝色电脑屏幕映出的半张侧颜。睫毛轻颤,嘴角似有似无的勾起。 低马尾回缠了一圈,碎发像鸡尾样翘起,是随手一扎的慵懒。 她与这烟雾缭绕的环境格格不入。她不属于这里,却又熟练的接过那人身份证,刷过后往里一指,“靠墙B3的机子,两个小时充上了。” 网吧这种地方呢,社会小青年的聚集地,男生居多,女生基本都是陪男生来的,坐腿上给男生点个火,指着屏幕里被打死的野怪说着哥哥真厉害。 小姑娘当网管,着实不多见。 林朽等前面人开完机子,顶上去,一手搭着吧台,一手五指朝下将对向姑娘的小风扇转向自己,额前奔走而来的细汗随即被冰凉感取代。 姑娘伸手,“身份证。” “没带。” “没带还是没成年?”姑娘抬头看他,这男生板寸,不是长发修剪后的板寸,是那种剃光后长出来的,长度均匀的寸头。面相倒还算成熟,看着应该成年了。 姑娘刚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抽屉里拿老板身份证给他开机子,就听见他问,“你们老板呢?” 这个年纪的闲散青年,见了姑娘走不动道的多的是。如果他真找老板,进门直说就是了。姑娘当他闲扯话题搭讪,不太正眼瞧他,“老板白天在,你要找他,明天白天来。” 林朽,“老板白班,你夜班是吧?” 这话怎么听都像没头没尾地调戏,姑娘压着口气,“你上不上网?” 林朽慢吞吞掏兜拿身份证,“你一月多少钱?按天算按月算的?” 干嘛?什么意思?要包她吗?姑娘气压不住了,单词书合上摔了桌面,“你到底上不上网?” 咋还急了? “上,上网。”林朽吸了记鼻子,然后身份证给她,“充俩点。” * 千禧看了他身份证上的照片,还是短头发,额前垂着碎刘海,翻白的衣领很规整,有些熟悉,这张照片上的脸,也莫名有些熟悉。 她举着身份证跟眼前人核对,明显身份证上的照片至少是两年前了,如今这张颌角锋利的脸,已然没了青春的气息,多的是生活重担的痕迹。 千禧给这个叫林朽的人开了机子,身份证还回去后,注视着他背影。 他穿了件黑色的跨栏背心,肩膀上有些脏,约摸是干农活用麻袋一类东西蹭出来的印,这么看倒还沾上点务实的模样。 她不会那么快给一个人下定印象,况且是个不太相干的人,或好或坏又没所谓,所以视线没再粘连他,但右眼皮却跳了一下。 她搓搓眼,没太当回事,继续背单词了。 约摸半个小时,额前光影被挡住,千禧知道来人了,抄单词的手没停,只是余出另一只抬高,要身份证的意思。 吧台被扣了两声,她嗅到一丝肃然的气息,果不其然一抬头,是警察。 “接到举报,你们这里有未成年上网,我们排查一下。” 千禧心里咯噔一声,警察说让她配合一下,她点点头,领着他们进去。 四男一女五个警察开始检查网吧里每一个人的身份证,有不少耳朵好使的,在千禧带人进去之前就翻窗户跑了。 一遭查完,没有未成年,千禧带警察们回到吧台前。 可能是有人报了假警,这也是常事,警察没多意外,跟千禧说,“谢谢你配合。” 千禧拘谨的肩膀松了松,说:“应该的。” 警察尽职尽责,“你们这里面烟太大了,注意防火,有几个桌面上没烟灰缸的,尽快补齐。” “好。” “行,那我们走了。” 千禧给他们开门,刚送出去两个。 里面卫生间抽水的声音响起,轰隆隆贼大声,几个警察纷纷回过头,盯着从那出来的林朽,勾勾手,“你过来,叫你呢。” 林朽甩了甩手上的水,他在笑,笑起来一个括号脸。千禧顿时觉得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巨丑无比。 “警察叔叔好。” 警察的态度严厉了些,全网吧的人都查完了,就差他一个,还刚刚好去上厕所了,很是可疑。“身份证拿出来。” 林朽手心手背擦在衣摆处,确保没有一滴水后,裤兜里掏出身份证,中指大拇指抵住横侧两端。 警察拖着他的手腕抬高查看,脑子算着嘴里呢喃着,“18,19?” 林朽重复一遍,“19。” “行,就这样吧。”,警察视线又对上千禧,“我们走了,感谢配合。” 没等千禧接茬,林朽出声拦人,“哎警察叔叔,你们……都查完了吗?”,重音在‘都’字上,他眼神往已经回到吧台里间的千禧身上撂。 千禧暗自握拳。 警察看过去,“她是网管。” 林朽又笑,“是,是网管。所以查了吗?” 林朽 晚上六点多下了课,教室里的人早早收拾好书包一窝蜂钻出去。 千禧也难得成了拥挤门口中的一员,好巧不巧,外面下着雨,她只得打了个车去游鱼网吧。 老板是个80后,前不久刚抱了小孩儿,老婆有点产后抑郁,只有白天时间才在网吧看着,晚上看老婆孩子。他们之前约定的交班时间就是六点半,千禧便赶在六点半之前抵达。 下车时雨小了很多,前面施工,车开不进去。挖机和压路机轰隆隆作响,她顶着绒绒小雨绕过他们,踩着黄泥跳过水坑,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溅了自己一鞋尖的泥。 鞋底在台阶上蹭了几下,千禧拨了拨潮湿的发顶,胳膊上的水滴撸到手腕,指尖抹过甩了甩。然后推开网吧门,拨开宽帘。 一如既往的灰烟弥漫,呛的人喘不过气。 往前两步,吧台里翘着二郎腿哒哒哒打键盘的,额前发际线被小风扇吹得显眼的,可不就是林朽? 原本以为警察突然跑到城南的一家犄角旮旯网吧来是突击检查,这一看,显然不是啊。 他今天比昨天光鲜了许多,是说男生洗了脸洗了头就跟女生化了妆一样,他皮肤很好,骨骼也漂亮。时宋说他以前在学校有很多人追,千禧不曾留意过,但这张脸,确实很有冲击力。 可惜了,不太要脸。 千禧上去直接把风扇拔了,那风扇是她的,“你这人真有意思。自己想找工作,找不到工作就点我是吧?” 林朽从她在门口甩水时就看见她了,抽屉里拿了三张纸币,一张张拍台面上,“你干了三天,这里是一百六十块钱,有十块打车钱。就三张,还用数吗?” 千禧把钱揣起来,绕到右侧吧台的入口,狭窄的空间里完全无视林朽的存在,弯腰从他身前探过去,肩膀是蹭着林朽前胸过去的。 林朽警觉往后仰,背贴着墙,恨不得把自己缩墙里,“干什么?” 落在这儿的充电器头现在正插着数据线连着林朽的手机,千禧也给拔了,塞书包侧格里。 她站直,“拿我自己东西,不行?” “行啊,还有什么是你的?”林朽下巴往键盘上一点,“那HelloKitty贴纸是不是你的?撕下来粘你书包上啊?” 那是老板的小侄女之前贴的,千禧白了林朽一眼,出了吧台,装做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我们学校去年出了个状元也叫林朽,朽木不可雕的朽。跟你同名。” 她今天可是穿班服来的,一模一样的Polo短袖林朽也有一件,有几分猜到她会认出自己,更多是渴盼她不知道。真被喊出名字来的那刻,视线还是躲了一下,可两年前那个一中的状元那个最是意气风发的自己迫使着他抖出一根烟来,两指夹着在空气中画‘朽’字,“老子的朽,是不朽的朽。” 千禧把小风扇也装书包里,空出的那块位置双手迭在上,居高而下俯视他,“那怎么蹲监狱去了?既然改造出来了就好好做人,这次算我倒霉。”她抬起右胳膊托着腮,漫不经心接着问道,“于游知道吗?” 游鱼网吧的老板,于游。 “威胁我啊?” 外面轰隆一声雷响,俩人不约而同看向外面,瓢泼大雨哗啦啦打下来,千禧先一步去关紧门,顶着风一股劲儿狠拉,利落关严。 同时林朽进屋里关严了所有窗,他的烟也在这过程里随便灭在一张桌子上的烟灰缸里,再回聚时,林朽抽了张纸擦手上溅到的雨水,擦完丢垃圾桶,又抽了几张给她,“这么大的雨,你走不了了。” 千禧听进耳朵里的后话就是,这么大的雨,你走不了了,确定要威胁我? 纸接过来手心手背拍了拍,团成团丢林朽身上,“谁说我走不了了。” 林朽就看着千禧把书包摘下来,一手提着,推开门后立即双手抓住挡在头顶,雨大到不足三米就模糊了她的身影,她一脚一步溅起黄泥,在林朽瞟了眼脚边的伞后人彻底消失。 林朽隐约觉得,老板晚些会找他了。 他又往窗外撂了一眼,姑娘的背影朦胧刻画在瞳仁中央,最后化成一团麻烦。 没关系,他已经习惯这种差异对待了。 锦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见得人人都认识林朽。 可学生和学生家长本就会组成一个特殊又独立的群体,无论哪一年级的学生和家长几乎都能在这十二年教育通道里消息畅通,林朽又是状元,十几年才出一个,家里但凡有个读书上学的孩子都会知道这么个事儿。 一年时间会让大家会忘记他的脸,忘记他的名字,但现在处在高考刚刚结束不久的节点,县城里像模像样的酒店都还在庆祝今年学子升学,林朽是过去式,也是家长祝福孩子谨慎网络诈骗的进行时。 林朽去饭店找零工做时就听到过这样的话。 “出去上学可得自己留心眼,咱别像那个谁似的,仗着自己聪明在网上骗钱,但也不能被人家骗奥。” “……” “听说那男生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没爹妈养是不行。” “……” “出来了,可哪找活呢,昨天去我儿子在家旁边ktv看见他了,没人要他,谁要啊?” 没人要林朽。 他只好又翻起‘老本行’,在网上他接了个软件开发的活,但没设备。 后来瞄了很久才盯上游鱼网吧夜间网管的位置,一直在门上贴着急招,想来也不会过问太多。只不过离家太远太远,不太方便照顾俩老人,犹豫了几天,就让那姑娘占了坑。 他真的需要这份工作。 所以在他几句对话觉得千禧这个人并不好交流之后就直接黑了网管那台电脑,看到她网页上查的单词和语法,猜她未成年,便报了警。 第二天一早,林朽揉揉僵硬的脖颈,推门出去吹了会凉风,也直直腰。 他看着前面一个工人明明腰板无力还在另两个人的帮助下爬上了挖掘机,施工队又要上班了,短暂的清静也告一段落,最后一口清新吸入肺腑,他要回屋收拾一下准备交班了。 刚回身。 “诶!这不让过车没看见吗?” 工头喊话了。 林朽也看过去,一辆保姆车停在他们围起的防护带外面,下来的司机正要把防护带拽走。 司机说:“那边绕过去太远了,你们这不是还没开始工作呢吗?” “多远都得绕,马上就动工,你车从这儿一走一过出了事谁负责?” “我就穿一下能有什么事儿?”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争论起来。 车里的公主听着这些口舌就烦,从另一面下车,穿过了这一片灰烟,林朽看清她,当即‘啧’一声。 真想回身进去把网吧门锁了。 “哥……哥!” 林乔一眼里林朽的脸越清晰,她跑的越快,最后乐呵呵跳上台阶,“哥!” 笑得花一样。 可司机跟工头儿还在吵。 林朽眉眼间不太愉悦,“你怎么找这儿来的?” 林乔一眨着眼一脸无辜相,“我去给姥姥姥爷送东西,姥姥说你在这儿。” 他们是表亲。 关系要从孙芳芳那儿说起,他们那个年代,养儿防老的观念还根深蒂固着,家家户户都好几个孩子,孙芳芳是第二胎有的他爸,第一胎是个姑娘,就是林朽的姑姑,过继给了一个远在北京的老姐们,有点类似于以前说的童养媳吧。 反正早早领了证,那户人家也姓林,她说同姓就是同根,都是本家,不生分。 实则呢,送走了就再没回来过。 林百万生病最需要钱的那年,孙芳芳跟林素研开过口,林素研以疏远为由拒绝了。 林素研,林乔一她妈妈。 也能理解,所有孙芳芳就剩一个儿子,还跑到外地去三五年没个音儿,防老,防个屁。 今年上半年,他姑姑一家人从北京搬来锦城,原本林朽是因为未成年加表现良好没到一年就出来了,传着传着就变成他提前释放是他姑姑那边使了劲,林朽懒得解释,爱咋传咋说都随便了。 不过他们搬来锦城后,见过一面,还是孙芳芳攒的局,请他们吃的饭。 饭桌上草草几句人道主义关怀,假的不能再假。 身体还硬朗吧?家里菜园收成还好吧? 孙芳芳说好,都好。 这两样都好,不就排除了借钱的可能了吗。那顿饭吃了孙芳芳半年的低保,就林乔一一个人看不出眼力,一会儿喊哥一会儿喊姥姥的。 人没什么坏心眼,林朽对她也称不上讨厌,单纯的不愿意搭理。 “送什么东西?你妈让送的?” 林朽一眼看穿她,林乔一嘿嘿笑着不承认,“当然是我妈让的,就送点水果啊,保养品啊。” 林朽懒得戳穿,“你这个点儿过来,不上学了?赶紧带着你们家司机走,别在这儿影响人家。” “没到点儿上学呢,你咋这就赶我走……” 她想拉林朽的手腕,林朽躲了下,后面于游贴着这一排商户门前的小道过来,“那边咋了?” 到跟前儿又问,“吵起来了?” 林朽嗯。 于游见怪不怪,本来这片工地的区域划分就有问题,灰大不说还挡路,周边好多人不满意。他黑眼圈有点重,被警察教育了一晚上,看见林乔一才精神点,“对象啊?” 林朽说不是。 林乔一说:“妹妹,我是他妹妹。” 于游仔细瞧瞧俩人,“好像是有那么点像。进去啊,别在门口站着了。” 他拉开门,林乔一先迈进去,去里面环视去了。 于游瞧她挺欢腾,跟林朽这个人散发出来的的气质截然不同,他又问起,“昨天那么大雨,千禧来取钱了没?” 林朽先他一步到吧台里间收拾桌面,“千……禧?” “就那小姑娘。” “哦,取了。” 于游嘶一声,“那她怎么发消息说晚上再过来一趟。” 林朽试探问:“她要过来?” 于游进了吧台里间,“嗯,让我等她。行,没事,你妹都来接你了,快回去休息吧,晚上你七点半再过来就行。” 林朽舌尖在齿根戳了戳,提胸沉气,说了句好。 林乔一逛完一圈出来,太破烂的网吧了,这一圈逛得飞快,“你们说谁呢?” 她隐约听到了个认识的名字,林朽没回她,于游去里面洗脸,林朽基本把桌面上自己带过来的东西全部收起来了。 “哥,你不干了吗?这水杯毛巾就放这儿就得了呗。” 她知道林朽前段时间找活找的不顺利,姥姥都跟她说了,所有一听说他来这个网吧当网管立马就想过来看看。这怎么看着,又被辞退了呢?人老板刚刚也没说啥吧? “哥你们刚刚说的谁啊?我怎么听到……千禧?” 林乔一很顺利回溯到这两个字,并念出,大概率是认识,林朽抬眼,“你怎么那么吵?” “是不是千禧?” “上你的学去。” 疯狗 前不久模拟考的成绩出来了,千禧从高二下学期开始,成绩逐步上升,颇有一股冲进年级前五十的劲儿。现在进了高三开始复习,她付出的时间精力更多,成绩反倒没变化。 中午吃饭也食之无味,在辣子鸡里挑挑拣拣,挑到肉了也没往嘴里塞。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她回头,视线跟随着人到自己对面,见时宋坐下,她微微蹙眉。 时宋端了满满一盘子饭菜,小拇指还挂了个饭盒袋子,应该是家长做好拿过来,她又倒在食堂餐盘里的。 时宋把饭盒袋子放脚边,夹了块红烧肉给她,“不是说好中午一起吃饭?” 她课间操的时候跟千禧提了一嘴,千禧急着下楼跑操,没理会。 千禧将那块肉连带着沾了汤汁的饭一齐夹到一边,然后挑了块最大的辣子鸡块给她,“我没答应你。” 时宋啃啃鸡块,骨头吐一边,“没事没事,我们这不还是一起吃了?” 千禧本来就有些吃不下,她端盘子起身,“我吃好了。” 时宋拉住她,把她盘子重新放下,“你才吃了多少就吃好了,再吃点。” 食堂里人太多,桌子过道站满了来往的人,有人满满一盘,有人残渣剩饭。她这一拉,千禧挡了路,只得先坐下。 时宋又给她夹菜,“你看啊,你一个人吃饭只能吃到两个菜,我们俩一起,就能吃到四个菜了。” “餐盘能装下四个菜。我想吃可以自己打。” “那不是多花钱嘛。”时宋撇撇嘴,“你是不是不高兴啊?因为考试成绩?唔,你没考好可不能赖在我这个新同桌身上奥,你上课打瞌睡我可都叫你了。” 确实,时宋拿笔敲她手背,让她清醒。可时宋没跟上的笔记千禧也会给她抄,这不能算作朋友,她跟以往的同桌也都是这套相处模式。 “之前没发现你话这么多。” 时宋嘴里塞得满满登登,嚼啊嚼,大口吞咽,“我也没发现你脾气那么冲啊。” 千禧本就一个人生活,若是个软柿子,还不早被捏烂了。 时宋继续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替人写作业赚钱,特别看不起我。我跟你讲,同样的题做一遍,是新的,再做一遍,就是老的。我可不是拿自己的作业抄上去给她的,我这是在二刷,巩固,不光不用买新的习题册,还赚钱,多值。” 她一脸傲娇说的认真,伴着挑眉的动作,千禧轻笑,笑她倒是蛮会自洽,“听起来像在拉我入伙。” 时宋嘿嘿干笑两声,“林乔一呢,就是个大小姐脾气。我总觉得她不会那么轻易咽下这口气,所以如果她再让你给她写作业,就答应了呗。全当二刷复习了,不亏的。再不济,你先答应着,然后给我,我来写就是。” 千禧听明白了,菜盘一端,“不可能。” 这回时宋没拦她,家离得远些的都会在班级睡午觉,时宋给千禧带了杯奶茶回来,她人却没在。只得放在凳子下阴凉处,以防冰块化的太快。 千禧去学校对面小卖部买了两个蓝条单词本,回来的时间教学楼还没有完全进入午休状态。 走廊里有跑跳的,没看到楼梯角拐过来的千禧,差点撞到,还好千禧侧身贴墙躲了一下。那人说不好意思,千禧嗯一声,奔教室去了。 “站住!” 后面传来的。 “站住!” 千禧肩膀被人扣住,力气不小,将她身体扳过去,班服领口的扣子都崩开一颗,“说你呢没听见啊?” 时宋才刚说完林乔一可能不会放过她,就找上来了,千禧慢慢把领口扣子系上,等着她找事儿。 林乔一双手抱胸,与生俱来的大小姐气质让她在面对高自己两公分的千禧时毫不忌惮,“听说你晚上约了游鱼网吧的老板,你想干嘛啊?” 竟然是这件事吗?这千禧没想到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朽是我哥。” “他让你来……警告我?” 林乔一下巴扬的更高,傲慢的神情里传达出的意思就是‘你管谁让的呢,反正警告说的没错,你最好是识相点,别说不该说的。’ 千禧嘁一声,有病。 林朽蹲过监狱是事实,事实怎么掩盖,难道只在于她说不说吗? 如果于游真的介意这点,那她说了还惹得又要重新招人,空出来的时间保不齐又要她去帮忙,左右不划算的事情她压根没想,也根本没必要做。 人走了,回教室了。 林乔一被她‘嘁’的没反应过来,是,她长这么大,身边哪个人对她不是言听计从,千禧是头一个例外。 愣了几秒后知后觉她在好像嘲讽自己,大步追上去。 五班在教室里午休的人不多,大部分人也都回到准备趴桌子睡觉了,时宋也闭着眼呢。 千禧轻轻抽出凳子,没等坐呢,手腕又被扣住。 “你什么意思?你嘁谁呢?” 千禧盯住那只指甲饱满,皮肤嫩得恨不能掐出水的手,顺着小臂对上她的眼。 “问你话呢!你什么意思?你拿作业本砸我我都没找你麻烦呢,你还蹬鼻子上脸是吧?” 时宋被这一吼吵醒了,不止她,教室里所有人都看过来了,离得近的已经站起身,时宋第一眼看向千禧,觉察她要爆炸,立马清醒过来扯开林乔一的手,“别打架别打架。” 她握千禧握的紧,加上时宋扯她,便更用力,千禧骨节里面都钻着疼。 扭着劲儿要挣脱,两股力量打过来林乔一肯定拗不过了,被扯开的那只手顺势照时宋肩膀猛推一下,后者本就趴了有一会了,身体机能正要休眠,腿卡在桌凳之间还没站直就被推到地上,“你扯我做什么?你妈还想不想在我家上班了?” 这话一出,众人唏嘘,时宋妈妈在林乔一家上班,什么班?保姆吗? 一时间捂嘴细语声四起,大多人父母也都是农民,即便父母不是,祖上三辈抛出来也一定是种地的,谁也没必要瞧不起谁。但给同校同学家里做保姆,明显寄人篱下的说法就没那么中听了。 千禧余光里的时宋短发凌乱在脸上,她被其他人撑着扶起来。时宋捂着心口,有些呼吸困难,被搀了三次才起。 林乔一环视周围,“时宋妈妈做的红烧肉可好吃了。”,又看千禧,“瞧你们俩关系这么好,你又是她同桌,你应该吃过吧?她妈妈每天都要给我们俩送饭的。” 时宋被扶起后始终垂着头,好像猝不及防被人揭开了伤疤,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 锦城就这么大,经济也不发达,留不住人。 家里有点钱的都把孩子送出去上学了,像林乔一爸爸这种原在北京就已经爬到高位,现又被调任过来做县委书记,举家从北京迁过来,里面的门路无需言说,无论是背景还是家财都是降维打击。 林乔一是嫌锦城另一所私立学校住宿环境差才转过来的,大小姐眼里不畏惧任何人。 千禧烂命一条,也不怵她,“你今天欺负她,以后吃饭可得小心了。” 林乔一晃着脑袋,“害人要坐牢的。” “如果是我,能把你毒死,坐牢也值。” “你敢再说一遍!” 林乔一再次上手推人,千禧反擒着她手腕将人按在桌面上,“我再说一遍能怎么?不是你上来就咬人吗?属狗的吗?” 上午写作文的书面还在桌子上,2B铅笔的字迹就贴在林乔一脸上,千禧薅着她头发上下蹭,她挣脱不开就要哭,说着不会放过她之类的话。 班里没人拦千禧。 林乔一再厉害也不是自己班的。 千禧的人缘一般,但时宋是班长,人缘差不了,林乔一这么羞辱时宋,千禧打她是她活该,不拍手叫好都不错了。 林乔一姿态很狼狈,头被千禧控在掌心,她只得反手去扯她的衣服,将人班服从裤腰里拽出来,硬是给撕破了。 午休铃响声割破画面,教导主任接着一声哨,走廊里跑窜的人影都陆续消失。 千禧松了手,推了一把拉开距离,“滚远点!” 林乔一紧着擦脸上的脏东西,怒瞪着眼,“你给我等着。”,撂了狠话后就走了,重重摔门。 千禧先看了眼被扯破的班服,肋骨下方三指处拦腰扯断的,缝好也将是个大工程。班服都是统一订的,单件不做,她也就这一件。叹了口气,又往林乔一跑走的方向白了一眼。 后知后觉想起时宋,“你没事吧?” 时宋整理好头发,重新绾在耳后,她摇了摇头。 千禧把作文纸团吧团吧丢垃圾袋里,“长点记性,不该你插手的事别管。” 时宋没说话,从桌底拿出刚刚买的奶茶,摸了下,不冰,但还凉着,插了吸管给千禧放桌子上。 千禧一时说不上来滋味,时宋夹给她的红烧肉她没吃,但这杯奶茶,她喝了。 微甜。 * 动静闹得不小,五班的人刻意没往外传,奈何走廊有看热闹的人认出林乔一,所以还是惊动了班主任。 经这一遭,林乔一的背景彻底传开了,之前看她穿着打扮觉的她家境不差,没成想还很有权势。也正是碍于此,下午课间,时宋是先被谈话的那个,没等时宋回来,千禧也被年级主任叫走了。 老杨特别护犊子,铁定是帮自己班孩子说话了,以至于她都没能出现在主任办公室。 林乔一的父母来了,主任还有学校里一些说的上话的老师都在,一人一张皮椅,每张皮椅间的茶桌都放着一壶水,半数已经喝下去了。 林乔一坐在她妈妈边上,完全没有受欺负的模样。千禧一进来,她吸了记鼻子,指着人,“妈妈,就是她。” 主任进来后关上门,也去坐着了。 整个屋子,近十双眼睛盯着她,就她一个人站着。 这种腹背受敌的场面,跟怕没关系,就是心里难受,黄连卷着酸水一遍遍在胃里翻腾。 有人撑腰自然有恃无恐,她没有,她只能自己给自己撑腰。 一个身板挺直的男人开了口,“我们家乔一有错在先,她已经跟时宋道过歉了,也取得了时宋的原谅。” 领导人还挺会拿范儿,千禧想。 “但你和乔一,是你打人在先,你也跟乔一道个歉,这事儿就算了。” 主任开始立威了,“道歉是肯定要道歉的,但事情发生在学校,该有的处分还是要有的。停课三天,三千字检讨写好贴公告栏上警示。” 都停课了,还道什么歉? 千禧转身就要走,主任一拍桌子,“你干什么去!你还有没有教养了?这事儿换做是谁,都得停课处理,你还不乐意了?” 千禧侧回半张脸,“没不乐意,我停课去。” 主任气急败坏指着她,“我是联系不上你爸妈!不然肯定……” “你都联系不上我爸妈,还指望我能有什么教养?” …… 千禧回教室收拾书包的时候,时宋的座位还空着,同学说她请假了,没被停课,千禧反倒松了口气。 明明挑事的是林乔一…… 小县城的生存法则就是,权势为大。 算了,停课就停课,正好早点去网吧找于游,免得又碰上这条疯狗她哥。 恶意 林朽还是来交班了,尽管东西都已经收拾回家了。 他提前三个小时到了网吧,想着换下于游,这样千禧过来的话可以和她再聊聊。 那才下午四点,千禧竟然就到了,他隔着那扇贴满海报、营业时间、还被风雨吞噬了黏性卷起边缘的警示告示的窗看进去,他们已经聊上了。 推拉门留了点缝隙,施工机器间歇的时候,声音会从里面传出来一点。 “……” 于游给千禧拿了个凳子,“正常要罚两千,但这是第一次,扣了我一晚上就没事了。” 千禧坐下,“警察没说是谁举报的?” “警察肯定不会跟我说啊,怕我报复吧哈哈。”他回身到开了冷柜的门,“喝饮料不?” 千禧说不喝,于游还是拿了瓶脉动给千禧,“我都忘了身份证这回事了,你早说我去取啊,又让你跑一趟。” 千禧接过饮料,又放到吧台上。于游的身份证之前是放在抽屉里的,谁没带就帮谁刷一下,那天警察来检查,她留了个心眼把身份证揣身上了。 昨天来的时候于游不在,她也不信任林朽,所以今天又跑了这趟。 千禧说没事。 于游给自己拿了瓶冰红茶,靠在冷柜上,仰头喝了一大口,叹声气,“明后几天可能还得麻烦你过来帮我看看店。” “啊?” “你昨天来不是看见他了?我本来不知道他,回去跟你嫂子一说,你嫂子知道他。”他摇摇头,“不行,他本来就是搞那个网上诈骗,这网吧放他手里肯定是不行的。” 千禧实话实说,“你这网吧,也没赚多少钱吧?” “我倒不是怕他惦记我的钱,那他万一用电脑鼓捣些什么,我连带责任啊。” “他真鼓捣了再说呗。” “那就晚了,我今天早上还看见电脑上一堆代码的东西呢。” “你看懂他写的啥了?” “我看不懂啊。” “看不懂你就给下定义了?” 于游撇撇嘴,还用他下定义? 千禧看他不太听劝,起了身,“游哥我真的没空,你先用着他吧,如果你担心,就提前跟他说清楚。” 于游也没啥办法,网吧这个地段摆在这儿,客流量都少得可怜更别说雇工了,何况千禧已经高三,他怎么好意思再开口啊,“行吧。” 千禧推门出来,带起一阵灰,贴着门偷听的林朽本能的扣下鸭舌帽,往反方向偏头要逃,可他逃什么呢?也没处逃,他要逃的方向和千禧要离开的方向一致,千禧就是看到他了。 四目相对,不过千禧没看到他回头,这场景就很像是林朽从林乔一那儿得知了她被停课,提前来堵人,却正好抓包她告完秘出来。 不过无所谓,千禧不在乎一个半夜送自己进警局,害自己不得不淋了场大暴雨,又指使林乔一针对她的这么个‘罪魁祸首’怎么想。 千禧故意说:“于游已经知道了。” 她就想看林朽不痛快。 林朽却反而有那么一点庆幸,如果他没有提前来,没有听到这些,或许真会给千禧这个姑娘扣上个‘大嘴巴’的脏帽。 他的表情没让千禧得逞,很寡淡,“嗯,你翘课了吗?” ……? 千禧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停课,于游都没想起来问她,他倒鞭笞上一句。 白眼过去,没再停留。 * 林朽在附近找了家面馆,磨到六点多。 再回到游鱼网吧时,于游正踩着板凳检查监控的线路。 他推门,“游哥。” 于游低头看他一眼,眼神完全变了,他从前看林朽很是欣赏的,长得好,说话办事又利索,还乐意在这儿上夜班多难得呢。现在完全变了,有种‘你也就能在我这儿混到点工资’了的轻蔑,口气就淡了许多,“来了。” “监控坏了吗?” 他昨晚还看过监控呢,黑白画面,没有卡顿也没有不清晰,那是修什么呢? “啊,换了个追踪的。” 于游安装完了,他扶着墙下凳子,林朽抬一只胳膊给他搀,他没用,林朽便默默收回。 于游把凳子送回储物间,监控追着他过去了。 林朽进吧台里,监控又盯住了他,他抬头,似乎和监控里的自己对视了,发出一声轻嘲,于游很快回来拿起吧台上扣着的手机就准备走了,他便问,“换完了?” “嗯。” “就换了这一个,里面的不换吗?” “一个就够了。” 于游推开门,林朽的话拦住他,“游哥,不用防着我,没蠢到送自己二进宫。” 于游有些尴尬,嘴角僵硬扯了扯,“我没那个意思。” …… 约摸晚上八点多,天黑透了,施工队又来了一组人,轰隆隆闹腾地不行,林朽把网吧窗户都关严,勉强降了燥。 回吧台里间一坐,双肘抵膝,两手拖着手机。孙芳芳给他发语音,嗓门贼大,“朽啊,你爷药没了,去医院开一周的带回来啊。就开一周,别开多了。别他妈活不到下周浪费我钱。” 林朽把音筒拉的可远,孙芳芳的嘴啊,要多臭有多臭。他听完回了个1。 “1你妈蛋1,说行。” 行。 界面返回,拇指停在的好友搜索框上。 有一串号码,从网管这台电脑的浏览器中缓存的cookie里找到的,有人用过这串号码当某网页的用户名。 林朽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于游没有辞退他,千禧功不可没。他好像欠千禧一声谢谢,或者对不起。 他点进去,提交申请。 留了个心眼,没写备注。 ——翘课来送身份证,是躲我? 他上来就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但对方一定知道是他,他也不用多说。 紧接着进来两拨客人,林朽给开了机子,注意力再投到手机上,发现她没回。 他有种预感,他被拉黑了。 一个问号过去,果然。 林朽出了门,点了根烟,背抵着墙,一膝盖曲起,脚尖点地,脚跟贴着墙。电话直接拨过去,“别挂。” 又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千禧从网吧回来就睡觉了,被停课也算是偷来的时间,当然是补觉。一觉睡到晚饭,吃了个饭继续睡,却辗转睡不实了。 她对手机电话很敏感,尤其这种没存过号码的,也许是妈妈,那一定要接。再加上,万一主任今天真被气得不轻,真想办法联系上她妈妈了也不是不可能。这念头一出,人就‘腾’地坐起来,清了下嗓子接通。 可声音一出,心坠进枕头里,她没由来烦躁,“没完了是吧?” “我再加你,你同意。” “同意什么?” “我不知道你是来网吧帮忙的,那天晚上……” 千禧觉得自己刚睡一觉平复下的情绪又被他挑了起来,直接打断,“说完了吗?” 林朽吐雾,蒙了他整张脸,对不起也好,谢谢也好,都被她这四个字噎回去了。 “说完挂了。” “……” “嘟……嘟……” 那股不由言说的厌恶感已经从听筒传出来狠狠裹挟住林朽。 电话断掉,雾也散了。 入狱之前,他完完全全是活在簇拥中的佼佼者,就算没有父母陪在身边,也不曾觉得周遭的情感空旷,又或者是被要强两字促使下的行为填满,确实没觉得空过。 一代天骄陨落,他出狱之后表面上的性格上没有太大变化,但就是不喜欢浅色了,习惯性戴着顶帽子,对上人视线时会故意盯回去。这也源自他小时候的成长经历,没爹没妈就是会被骑在胯下当马一样欺负的。 他不在乎外界的声音,但他拒绝亲耳听到外界的声音。 他觉得,没事啊,他是被冤枉的,总有一天会翻案。找工作没人要他,他也觉得没事啊,慢慢碰,总有要他的。 可现实的大手硬是掰着他下颌骨迫使他正视了千禧这个潜在的阻碍,并采取了行动。 状元的名号被墨水泼了黑,他也不再是他,一个面目全非的林朽罢了。 挨打 三天的停课加上两天周末,收拾好心情回来后一切照常。 照常上课,五班也照常闹腾。 千禧一进去,挡路的男生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给千禧让出路来。这很不寻常,那眼神分明是看弼马温一样,恨不得躲开她。 无所谓,反正千禧也没打算跟谁交朋友,谁看她用的什么眼神她也不在乎。 时宋在刷题,见千禧坐下,她先从笔袋里拿了块紫皮巧克力,“吃早饭了吗?” 千禧有吃早饭的习惯,点点头。时宋笑说,再吃颗巧克力。千禧嗯。 时宋接着转背拿书包,抽出一个作文本,“我猜你肯定不会写。” 什么东西? 千禧坐下,翻开看了一眼,明晃晃第一行三个大字——检讨书。 三页翻过去,落款——千禧。 千禧极为不屑一声哼,张了张嘴,没等说,时宋立马拿话堵住,“又要说我自作主张多管闲事吗?” “不是吗?” 时宋把那三页检讨撕了下来,“千禧,我们已经高三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备战高考。你明明也很想好好学习考个好成绩不是吗?听我的吧,别跟林乔一闹下去了,检讨交上去,她没理由抓你小辫子了。” 检讨交上去就等同于低头认错,那她在主任办公室笔直的脊背在撑什么? 她不交。 “你这几天不在,我一个人还挺没意思的。要是你不想自己去交,我陪你去,或者我替你去都行。” 好像时宋已经认为这三页的检讨就能解决一切忧患了,她说的轻快,很有把握的样子。“对了,我妈妈已经从林家出来了,她说以后给我们两个一起送饭,两个人要吃四个菜,千禧,我沾你的光咯。” 千禧懵住了。 那块没来得及吃的巧克力倏地在她胸腔化开,丝丝滑滑蔓延肺腑。 时宋拿着检讨起身,她活泼,却细腻,连起身都不曾发出椅子和瓷砖擦蹭的刺耳声,千禧也似乎从没仔细看过时宋的模样,她抬了头。 阳光穿过时宋的发梢,她不胖,脸上有点婴儿肥,柳叶弯眉,笑起来眼角上扬,恣意晴朗。两手交叉规矩捏着检讨的两侧抱在胸前,她说,“那我去咯。” 那笑容消失在千禧余光里,她视线追过去,看见时宋的短发发梢轻轻飘摆,她喊住她,“哎。” 时宋回过头,笑得月牙一样,“嗯?” “我自己去吧。” * 班主任老杨也刚到,包放办公桌上。 老杨全名叫杨盼兰,是一中数一数二的语文老师,职称一大堆,带出来不少尖子。在接手高一升高二的五班之前一直带尖班,这两年嗓子做了手术,撑不住同时带好几个班的课,就退下来接了普班了。 他们说老杨是到五班养老来了,其实呢,五班更欢,喊起来更废嗓子。 老师这个职业,传道受业解惑以外,就是第二个妈,事无巨细地操心,哪也躲不着清静。 当然,前提是老师尽职尽责,这在小城很难得。 门响,她说进。 千禧把检讨放桌子上,老杨瞥了一眼,很是吃惊,拿起来翻了翻,那表情就是一副果然没出所料又有点招笑的意味。是谁的字迹她一眼就认得出来,没点破,“行,搁这儿吧。” 千禧点点头,转身要走,老杨连喊两声等会。 她从包里拿出一件班服短袖给千禧,“你那件不是被撕坏了?” 千禧抬眼,老杨解释说,“时宋告诉我的。这件有点大,你先将就穿着,眼瞅着入秋要冷了,短袖也就穿不上了。工厂也不给做单件,等明年开春咱们统一再定。” 大是大多少,千禧拎着两肩抖落开,大了两个码数,袖口处多了个刺绣,绿叶样式,领口是那种衣服放久了微微泛黄的时间渍迹。 千禧倒也不是嫌弃,还是问了一嘴,“这是别人穿过的吧?” 老杨,“是,上届学生的。之前袖口那儿打球被别人扣坏了,还是我给缝的呢。大小伙子也不懂养护,能留着就不错了,你拿回去用漂白液一泡,跟新的一样儿。” 千禧说好,谢谢老师。 到门口,手放把手上,按下去前犹豫了,她回过头,“老师,我……” “支支吾吾啥?不像你啊。” “我还要不要给林乔一道个歉?” “你想吗?” 千禧直说,“不想。” “那就不道。” 千禧说出顾虑,“她会影响时宋。” “影响时宋什么?哪方面?学习吗?时宋不会被她影响。学习以外,影响应该已经发生了。你别想那么多,赶紧回去吧。” …… 千禧自打那天开始,就跟时宋一起吃饭了,她不好意思总吃时宋的,偶尔两个人也出去吃个小面,千禧请客。 时宋特粘,上厕所也得薅着千禧一起。 以前千禧不理解,为啥女生们上厕所要结伴一起。 现在也不能称作完全理解,就是她已经不想这个事儿了,时宋拽着她,她陪着就是了,没几分钟的功夫,反正也要活动活动腰板。 只不过这个粘,粘的有些异常。 从千禧停课回来就发现,很多人都不跟时宋说话了。当然那些人也不跟她说话,她自己满不在乎,却总能看到时宋将作业交给课代表,课代表直接搬起一摞走出教室,时宋只能跟在她后面单送一趟。 她学习好,班里同学有什么问题答不上来,都会喊时宋答。现在这种情况几乎没有了,偶尔一两个难的不行才喊时宋求助,喊完又瞬间假装自己没喊过。 所以千禧觉得,是有人警告他们,不许和时宋玩。也有可能包括她。 千禧没问过时宋。 直到有一天,正午热到28度,她却穿着长袖外套,拉锁拉到顶,下巴藏在里面。 “你不热吗?” “不热。” 到食堂,要吃饭啊,领口当然要放下来,时宋犹犹豫豫还是没有放,高举着筷子,小口小口往嘴里送。 千禧诧异,但她没干预。 再走回教学楼,时宋已经热得汗珠一颗一颗了,她故意走快,敞开些领口进风散热。 千禧喊了她一声,“时宋。” “啊?”时宋回头,忘了还没拉严实的衣领。 千禧看到她脖子上青紫的痕迹,要给她拉开再看看。时宋死活不让,挣扎几下后直接哭出来。 千禧就懂了,她被打了。 * 晚上放学。 出校门过了马路是一片文具店,炸串店,小面等等,门面设的高,一个斜坡再走三节楼梯上去。 千禧出了教学楼就感觉有几双眼睛在那几节台阶上盯着她。她明明不确定是哪几个人在看她,但就是被那种狼审视羊的轻蔑恶心到了。 她转了个身,逆着人群重回三楼。 气场是会通过人的表情和步速传出来的,她没靠边走,下来的人却自动避让出一条道来。 时宋在转角处拉住她,“你忘带东西了吗?” 千禧嗯一声,“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送你回家。” 时宋,“我妈妈来接我了。” “那你出了门,看到阿姨在哪儿,直接过去。” 时宋垂下了头,“他们又来了是吗?他们知道我家在哪儿,昨晚是在我家附近堵的我,今天来学校……”,她眉毛拧成一团,两手攥住千禧手腕,“我和我妈先送你回去。” 千禧很冷静,“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或者未来的某一天。这事儿得有个结果。” 时宋,“那我呢?我能做什么?” “你走远点。” 千禧就穿着那件大了两圈的班服短袖,临到四班门口将马尾散了下来,阔阔的衣摆揪紧拧成团,皮筋套上箍住,腰被收紧。 大小姐是不会挤高峰时段下楼的,不符合她优雅的人设。 林乔一趴在窗户上,朝楼下马路对面的几个人挥手,那头儿一个打头的男生抬抬下巴,眼神交流上了。 林乔一喊,“还没出来?” 说的是谁?就是刚才在四班门口,现在在林乔一背后的千禧。 楼下男生摆摆手,还没。 林乔一喊,“我去她班看看。” 她跪在椅子上的腿落下来,将窗户虚掩,神清气爽一转身,吓了个激灵。 千禧扯出凳子,凳子腿没有保护垫,铁皮擦过瓷砖差点刺穿耳膜。“去谁班?看谁?” 林乔一扬着下巴,牙齿却在打颤,被千禧反击过两次的痛感还隐隐。她眼神不敢看向千禧,别过头去,“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往前一步,“起开,别挡路。” 跟这种人讲不了什么道理,千禧上手薅她头发就往后拽,她手背磕在窗台台面上,林乔一的腰折成小钝角,两手下意识抓她的手腕,“你干什么?你松开我……停课没停够吧你是?” 千禧随手从旁边桌子捞了块橡皮塞她嘴里,然后捂住。 如果那群人是先堵了千禧,没打算碰时宋,也许千禧还会真的会选择忍受,给这件事画个句号。 她没给林乔一道过歉,挨顿打也正常。 谁也不吃亏。 可时宋有什么错? 时宋的妈妈有什么错? 好好地工作说没就没,时宋从班里的掌心宝变成万人嫌,她们有什么错?凭什么高位者为非作歹,众人随风就倒?都是一双眼睛一张嘴,谁比谁多条命了? 橡皮含在嘴里的滋味不好受,林乔一就要呕出来,可嘴被堵着,她铆足了劲一脚脚踹千禧,千禧底盘稳的一动不动。 可她反抗意识太强,太能折腾,千禧抵住她膝盖不让她踹了,薅头发的手又往头皮深处攥了攥,“楼下那群人,我不会躲。但你我之间的事,再扯上时宋试试?” 她说完就走了,发尾一摆一摆,林乔一呸掉橡皮,揉着腰瞥向她离开的门口,喊,“你最好别躲!不然没完。” ———————————————————————————— halo,昨天少了一章没发出去,白天补了。后面就继续日更两章,全本的字数在40万左右,基本快写完啦就是边改边发,节奏不会特别快,不会收费,我讲个故事,你们看看就好。 就这样,晚安。 胡同 怎么可能不怕呢? 那是一群社会上染着黄毛手臂大面积龙虎刺青得男生,保不齐都进过少管所,打起人来没个轻重。 千禧是想‘赴死’的,可出了门口手心就湿透了。 她本应该过了马路再往左拐,却贴着校门的那侧向右拐了。 这功夫学校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三三两两逗留在附近不知去向。千禧长发挡住侧脸,她不敢往马路对面瞟,刚箍在衣摆的皮绳也拆了下来,想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扎眼。 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她听得见身后愈发清晰的脚步声…… 步速本能的加快,再往前不远就是那个暗无天光的胡同,长久的心理建设后,她频频起伏的胸口在一口气长舒稳了下来,然后转身,迈了进去。 至少在这儿挨打,没人看得见…… 她在胡同深邃的尽头停住,耳后的脚步声也随即止住。只剩下灌堂风呼呼地刮,吹得她发丝凌乱。 脚跟为轴一寸寸拧过来,她低着头,对面只有一双鞋尖是她没想到的,但那是男生的运动鞋,这双鞋,好像看见过…… 她缓缓抬头。 林朽。 不知道为什么,千禧在看清对面是林朽后,竟然还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他只有一个人吧。 林朽的跨栏背心外套了件黑色长袖,风衣质地,夹克样式。昼夜温差大,他早上六点从网吧出来时也就十几度,穿个长袖暖和。他今天没戴帽子,双手插兜打量着千禧。“胡同是死的,你往里拐什么?” 千禧把书包摘了,放墙角,“快点,我着急回家。” 林朽靠近过去,“快点什么?” 千禧攥紧拳,眼睛有点红,“你要动手就快点,别墨迹。” 林朽笑笑,他步步逼过去,千禧随之后退,脚跟碰到个石块,整个人朝后仰,肩膀先撞到墙壁,手心立马扣住墙砖。紧接着收脚,对面就一个人,千禧可以推开他从旁边跑掉的,但她不能跑。 林朽拿脚尖踢踢她的,“头一次见自己主动找打的。你惹到谁了?” 千禧白他一眼,这人怎么那么爱装?早在第一次林乔一让她写作业时就已经被她打跑了,如果不是他,哪有这么多事? “我不就惹到你了?” 林朽嘁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 千禧太想离开这儿了,她抓着林朽的手抽出口袋,迫使他往自己身上砸。林朽扭着劲儿,肘臂往回带,“哎哎哎……” 千禧吼他,“你到底打不打?你不打我打你了!” 林朽就没见过这样的。 千禧的脊背就快塌了,她真的搞不懂他们兄妹到底想干嘛,这点破事没完没了,还牵连着时宋一家遭殃。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林朽听不懂这句话,只是看着她血丝弥漫的双眼,突然觉得她其实就是个小姑娘,眼神再坚毅,眼皮也是颤抖的。他不明不白躲开了那束求答案的目光,视线垂下去,随即注意她袖口的刺绣,绿叶的,老杨亲手给他缝的,“这衣服,竟然跑你身上去了。” 千禧本能低头看。 竟然? 老杨说这衣服她上届学生的,她从高三下来接手了五班,那一届正好是林朽那届。 所以这衣服是他的。 想到这儿,几乎没犹豫,千禧两臂交叉揪着衣摆迅速上撩。 她一举一动都在超出林朽的认知范围,就一句话而已,她就敢当着自己面要把上衣脱下来。 林朽从见到她平坦的小腹,意识到她行为那刻,立马捂眼睛侧过身,“你他妈……我真服了。” 短袖从头顶拽下来,团两下丢他身上,弹到地上,“还你。” 阴冷的堂风立即裹紧她,两手攥成拳,肩膀也在抖。 林朽来不及去捡,紧着脱下自己外套,别着脑袋给她裹上了。余光还是猝不及防看到一抹黑色的胸衣轮廓,他喉结滚了下,确认她没有肤表裸露后收紧她衣领,有种对牛弹琴的无力,“我他妈说我要了吗?” 千禧也盯着他,盯到眼睛发酸,有泪水要出来,她眨了两下咽回去。 林朽算是败得彻底,推了她一下,“滚。” 捡起沾了泥水的衣服,丢她怀里,“拿着滚。” 千禧瘦,肩膀甚至挂不住林朽的衣服,在他不算大力却也没预兆的推搡下,一侧肩胛裸露,骨头撞到粗糙的墙面,剥离的一刻凉风扫过皮肤,沙着疼,应该是被磨破了。 她咬着牙槽捡起书包抱在怀里,消失在胡同光亮地那一头。 林朽烦躁的挠头。 * 十多分钟前。 林朽坐公交到校门口,约的人在校门口正对面的台阶上。 台阶上坐着抽烟朝他招手的人叫汤彪,道上叫虎三,三弟。光头,微胖,脖子上都是文身,看着就唬人。但如果没有纹身的话,这人还挺憨的。 他们混这个圈子的人,从监狱出来就跟学生从国外留学回来一样,算镀金,所以人家现在是三哥了。 林朽过去,虎三拍了拍台阶,震出一嘬灰儿。林朽坐下,一脚屈膝踩在屁股下一节台阶,另一脚在下两节。 虎三抖了颗烟给他,旁边小弟似乎没见他这么伺候过谁,小声问,“三哥这是谁啊?” 虎三拍他头,“叫朽哥。” “朽哥。”,一声声从后面传前面来。 林朽最烦这套,恨不得一丈窜出三米远,“别……” 虎三哈哈大笑,烟又递了一次,林朽接过,“约这儿干嘛?去江边吃点冰糕不好?” 虎三嘿嘿一笑,“接了个活。” 林朽往他身后几个小弟那儿扫了眼,个个儿兜里都揣着甩棍,塞在裤兜刚刚好,甩出来有一米长。“里面有吃有喝你没待够是吧?” 汤彪是两年前入狱的,打架失手给人捅了。事儿跟他自己没啥关系,主要是讲义气,进去时都可风光了,一点儿不像犯了错误去改造的样儿。在里面也照样狂,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都是号子里蹲着的谁不背着半条命? 里面几天就被打老实了。 半夜哭着想家。 汤彪这人虎得不能再虎,为人处世就认个义字,谁对他好他就对谁好。 他知道林朽一直在积极减刑,就问林朽能不能带他,林朽不理。 后来警察破获一起经济诈骗案,通过虚拟金币向境外转移,是林朽从中拦截定位的。找林朽帮忙的警察约莫是可怜他,完全可以申请市局的专业人员来介入的,但他没有。 林朽是拿汤彪提供的账号作为切口,才得以追溯到诈骗犯的,所以汤彪也减了刑。 此后,汤彪对林朽,鞠躬尽瘁。 汤彪还是秉持着那副一声兄弟大过天的作态,揽着林朽肩膀,大拇哥往后指,“我可以不吃饭,我兄弟们不能不吃饭啊。” 林朽懒得说教他,“到底找我干嘛?” 要说正事了,汤彪严肃几分。出来后一直在帮林朽查姜程的消息,中午接到的信儿,下午就约林朽出来了,“城南再往下,有个姚家屯,姜程姥爷家在那。你那事儿一出,他们一家三口都搬过去了,开了小卖部。” 提到姜程,林朽的脸色也明显没那么自然了,“你查这个干嘛?” “帮你翻案啊。” “用不着。” 翻案,他不是没想过。 几乎没怎么费力气就打探到了一堵推不动踹不倒的墙,爷爷奶奶年龄也不小了,他现在就想攒点钱,让俩老人享享清福,旁的,一律不想了。 汤彪烟也不抽了,正经起来,“朽哥,你是不是不信我?兄弟跟你拍胸脯说能帮你,就肯定能帮你。” 他又上劲了,林朽拍拍他背,“信信信。”他像在哄个小孩,“还查到什么了?” “暂时,就这些。” 林朽笑笑,“行,我知道了。” “要不要去堵他?” “堵谁?姜程?” “那还能有谁?” 林朽疑惑,这个时间大学都应该开学了啊,“姜程没走?他不是应该上大学?” “是……是应该上大学的,他被一个985录取了,相当不错一学校呢,不知道为啥没去。” “小卖部叫什么名?” “没名,就叫小卖部。你去了随便找人一问,拢共没几户人家,都认识。” 林朽点点头。“改天我去看看,你别去找人麻烦。” “知道,听你的。” 林朽嗯,后知后觉又问,“放学人都走光了,你们要打的人早跑了吧?” 汤彪说,“不能啊,一直盯着呢。” 旁边一小弟拍拍汤彪,“三哥,那个是吧。” 林朽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眯眼。看清后叹了口气,是那个女网管,这算不算孽缘? 他问,“一姑娘你们也欺负?” 汤彪说,“接这活之前不知道是个小姑娘。你放心,扇两巴掌警告她一下就拉到,不会闹大的。” 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粘的灰,林朽食指勾住他裤子后屁股兜,“你过去我就报警。” 他们这群人,最忌讳拿警察说事,林朽的话一出,几个小弟看他的眼神都变了。汤彪把林朽带到一旁,揽着肩膀,“你认识啊?” “不认识。” “不认识你管啥?” “我管的是你。”林朽耸开他。 汤彪啧一声,摊手,“朽哥,我收了人钱的。不打不结尾款,你当我带弟兄们出来兜风呢?” “谁要打她?” “这不能说。不合规矩。” “多少钱?” 汤彪直说,“定金给了五百,事成补一千五。” 就是两千。 两千,找这么一帮人打一个女生,这是多大的仇怨? 林朽是震惊,但也没说二话,掏手机给他转了两千。密码输完,余额不足,他又输一千八,钱过去了。正要试试还能不能再支出一百来,虎三给他手扣下了,“拉倒拉倒,我那份不要了还不行吗,跟你有啥关系啊你在这儿插一手。” 林朽盯着不远处贴着校围栅栏走的姑娘,朝后摆两下手,“赶紧带他们走。” “得。” 林朽又喊了他一声,“哎,要是问起来,知不知道怎么说?” 汤彪拍拍胸脯,“放心,哥们有数。我就说这女的,有一大哥护着。” * “大哥?什么大哥?叫什么?”,林乔一听说这群人被打跑了之后急得直跳脚,对着电话一顿嘶吼,“你们怕事儿还敢出来接活,有你们这样的吗?” 汤彪已经不想搭理她了,“钱我退你了,总之这女的我们惹不起,你也甭找别人了,别人也惹不起。” “一群废物。” 剔骨肉 时宋挨打的事儿,如果不是在走出校门口不远后迟迟打不通千禧的电话急得哭了出来,她妈妈还不知道。 这一知道,什么雇主啊,什么权势地位啊,都抛脑后了。带着时宋就是到林乔一家一顿大闹,林乔一给时宋道了歉,没闹上几句就道歉了。 于林乔一而言,三个字‘对不起’能解决好多东西,没什么难以启齿的。 时宋妈妈明知道她没有不认错,但林素研态度好,一边说赔偿一边说不好意思,这事也就算了。 前几天林乔一闹着要开除时宋妈妈,俩成年人自然是认为小孩子之间的矛盾无足轻重,她不想看到时宋妈妈,那就喊她休息一段时间好了。 这下,时宋妈妈彻底回不去继续干活了。就算林素研喊她回,她也不回。 千禧的电话终于拨通,时宋回家的出租车上哇哇大哭,哭的千禧握着手机不知所措。 她不会安慰人,等时宋哭累了,她也走到家了,就要挂断。 时宋问她,“千禧,我是不是不该和你做同桌?” 千禧说,“你现在想换同桌,应该也没人愿意了。” 时宋又哭了,“你长了张好漂亮的脸,讲话怎么这么难听啊。” “不爱听还不赶紧挂了?” 时宋抽着鼻子,“明天早上我去找你,我们一起上学。” 一起上学吗?“好。” * 林朽那件外套在洗衣机里滚了一个小时,千禧坐在室内南阳台的藤椅上盯着滚筒,双眼失神。 她分明记得第一趟出教学楼门的时候,和按着林乔一往窗下看的时候,对面根本不止一个人。 有没有可能林朽是来帮她的? 手机捏着一头,扽在膝盖上转了几圈后,她把林朽从黑名单里拉了出来。 千禧:衣服? 十多分钟后。 林朽:随你。 千禧把手机扣在腿上,啪的一声,随她是什么意思?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 她也懒得管了,破事没完没了的,还不如打她一顿。 衣服没晾,在洗衣机里窝着了。 * 林朽在电脑前打了个盹,又梦到之前的事。 那时夏天,球鞋摩擦水泥地的声响混着蝉鸣炸开。 他把书包甩向篮球架脚下,塑料水瓶在帆布包里闷声翻滚。 填写过模拟志愿后的油墨味还黏在指尖,此刻已经被篮球粗糙的颗粒感覆盖。 “朽,这边。” 他跃起截断传球,篮筐在热浪里晃动成重影。另一同学斜刺里杀出来抢篮板,两人手背相撞。 球鞋碾过被晒软的水泥地,几道影子被下午四点的太阳撕扯着交迭又偏离,球进,穿过生锈篮网时带起金属震颤。 …… 场边杨树突然掀起银绿浪涛,一起打球的同学瘫坐在发烫的地面上,塑料水瓶捏得咔咔响,问林朽:“还打吗?” 林朽把湿透的额发捋向脑后,腕表镜面反光刺得人眯眼,看向教学楼方向,姜程怎么还没过来。他说不打了。 “行,那我们也不打了,就是以后不知道啥时候能再一起打球了。” “是啊,毕业了,以后凑齐都难了。” “你们都报哪了?诶,林朽,你清华还是北大?” “清华北大,这太难选了吧?” 笑声打成一片,林朽没听进去话,姜程好像过来了,他起了身,掸掸屁股上灰。 同学也顺他视线看去,胳膊肘搭他肩膀上,“啊,你等你那跟班呢啊。” 林朽轻轻杵他,“什么跟班,人有名。” 同学笑笑,“叫啥?不知道。” 林朽笑他吊儿郎当那副样子,“姜程,记着了?” “啊……记。”他捞起球,跟旁边人准备撤,“记它干啥,也不一个班的,打球你带他来就是咯。走了,朽。” 林朽拿空水瓶打他屁股,笑骂,“滚蛋。” 自己丢的水瓶自己捡,捡完朝姜程来的方向迎过去,俩人碰面,“完事了?” 姜程穿着学校新购入的新款秋冬校服,湛蓝色的冲锋衣和黑色运动裤,他穿的板正,是学校要拍宣传图,不过他平时也这样,“没有,老杨说还是喊你去拍。” 林朽不想去,“谁拍不一样?又不是卖衣服呢?” “你快去吧。” “那你呢?” 姜程扥扥衣摆,“我把衣服还了,就回家吃饭了。” “哦,唉我不想拍,都出一身汗了。”林朽勾上姜程的肩膀,“走吧一起回去说说,不拍拉到。” 姜程推开他胳膊,“别弄脏校服。”他猜林朽下一句就要打趣他‘是你的校服吗这么爱惜’这类的话,先问,“……你志愿报哪了?” “我入伍。”答得轻快。 “军校吗?军校用得了642分吗?” “更稳嘛。” “那你模拟志愿单上的写的是什么?” “写清华咯,不然梁狗不会放过我的。” 姜程哈哈两声,“也是。” 最后还是姜程拍了这组校服宣传图,至少干干净净,林朽一身的灰和汗,都快打成泥浆了。 姜程是林朽高中三年最好的朋友,形影不离,成绩也是。 因为这届出了个状元,不少周边城市的学生想方设法进一中,校内设施翻新了不少,校服和校内环境的宣传海报也贴到显眼地方。 公告栏更是在校门口到教学楼的路上重复展示,很夸张了。 毕竟锦城十好几年没出过状元了。 姜程去学校附近的网吧找林朽,看到了那些海报。 校服宣传报……不是他拍的吗?怎么换成模特其他女生了? 所有人围在公告栏那儿欣赏羡慕立志向的时候似乎都忘了,这一年不止林朽一个高分。 640的姜程,放在哪一年都是状元,偏偏他和林朽同一届…… 他兴致缺缺和林朽打了几局LOL都以失败告终,林朽给他拿了瓶饮料,“咋?心情不好?” 姜程挤了个笑容说:“没啊,你爷爷怎么样了?” “还行,精神头不错。” “你可是状元,他听了肯定高兴啊。” 林朽笑笑,想起老头儿听说后笑的直咳嗽,半天直不起腰的画面,“也许吧。我就打算这个暑假打打零工,攒点钱,看能不看带他再去做做康复。” “嗯。” 林朽坐回位置,姜程若有所思开口,“朽,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初中同学,总是打游戏充很多钱那个。” 林朽隐约记得,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他现在想把他小号卖了,换成钱,你之前不是给有些人弄外挂吗,问问他们有没有要的呗。” “他自己卖不出去吗?” “他的号比较贵,前前后后冲了小二十万呢,而且他急要。” 林朽挑了眉,这什么同学,这么有钱。 姜程继续说:“你就帮着经手一下,他说可以给到百分之十的抽成,分开卖或者卖给一个人都行,反正三天内卖出去就行。价格你看着定,你卖的贵,挣得就多点呗,便宜卖的话,也别亏太多。” “百分之十?” “对。” …… 七天后,林朽拿着赚来的小一万块钱准备带林百万去哈市再检查一下。 刚推轮椅出了院子,约好的车还没来,他们等了几分钟。 孙芳芳嚷嚷着别去了,去花那钱干啥。 但还是在后面大包小包收拾了一堆东西,从菜园子里摘得柿子黄瓜,洗好装袋里拎过来。 林朽问她,“拿这干啥?不嫌沉。” 孙芳芳怼他,“你别吃。” “我不吃。” “是那车吧?” 孙芳芳眯个眼,视线里确实驶过来一辆车,它越驶近,车头的字样越清晰。 是警察。 孙芳芳还问呢,“这是警察啊,这是上谁家的啊。” 车缓缓减速,就停在林家门口,三人眼跟前。 下来三个警察,跟林朽出示了证件,“林朽,你涉嫌非法转移虚拟金币、偷盗游戏账号,跟我们走一趟吧。” “偷盗?” 孙芳芳听不懂,看着他们拿出手铐,手里的黄瓜柿子散落一地,她冲上去,“干啥的?你们要干啥?” 警察实说:“老太太,他犯法了,要接受我们调查。” 林朽已经尽量控制情绪的配合了,他自认清白,不怕查,“你带我爷先回屋吧,我也不知道咋回事,配合他们调查一下,明天就回来了。” 孙芳芳半信半疑,“是吗?” “嗯,明天就回来了。” …… 林朽。 经两次上诉,证据补充仍不完整。 最后因私自贩卖他人游戏账号,构成刑法规定的诈骗罪、盗窃罪,涉及金额较大,考虑未成年保护措施,终判有期徒刑一年零三个月。 …… 他猛地醒过来,最后一幕停留在法官宣判时,也停留在旁听席上垂着头不敢抬的姜程。 姜程。 你为什么没去上大学? 正想着,那条消息进来,问他衣服,他回了个随便,把手机丢一旁继续敲代码了。 * 早上交完班回家的路上买了两个包子啃着吃,手机里钱都转给虎三了,兜里的子买了包子就不够打车了。 到家后开他奶奶买菜的三蹦子去了趟姚家屯,姚家屯早年日本驻军,一进屯子就看见个小日本的飞机包,略呈半圆状、钢筋混凝土构造的建筑,有一半建在地下,周遭都荒了。 狗都不来这儿拉屎。 屯子里的人也都走的差不多了,剩些孤寡老人。 小卖部好找,不用问人,下了主道没几步就瞧见了。 面积不大,联通着住宅的屋单独敲出来一个门店,林朽开门进去,两桌麻将正搓着呢。烟味比网吧都冲,柜台上多是些基本的吃的用的,烟酒糖茶,挂面火腿肠,瓜子花生卫生纸之类的。 麻将机一看就是回收二手的,都包浆了。老人哪管,电动的,不用码牌,原来打一圈的功夫现在打三圈,新鲜着呢。 左一桌四个上年纪的老人,林朽一眼瞟过,定睛在右边桌,背对着他的男生,就是姜程。 姜程没回头,“要啥自己拿,多少钱看着给。” 他正对面的老人说话了,“这是谁家的大小伙子啊?这俊呢?” 东北尤其锦城这一地带,很多人闯关东来的,说话带着关里的口音,也就是现在安徽那边,夸人还用俊字。 不像本地人讲话,“这小子板正啊!没见过啊。” 姜程催着对面的老人,“姥姥该你出牌了,快点儿。” 林朽过去,手搭姜程肩膀上,“幺鸡不打留着下崽呢?” 姜程抖了一下肩膀,欲推开他,回味着这个声音,原本缺幺等着碰幺鸡的牌,硬是被他打出去了。 他姥姥乐呵了,一推牌,“胡了。” 姜程点的黑炮,一边查钱往出掏,一边小声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林朽没说话,拿了瓶汽水,扔玻璃台面上五块钱,就出去了。 没两分钟姜程追出来,又拿了瓶汽水和两根吸管出来。林朽坐台阶上,一腿曲着,一腿绷直,没接吸管,直接对嘴喝了。 冰冰的,他们上学时总是一起打球,打完球也喜欢喝汽水,特意挑最冰的,偷着在背后晃晃晃,然后连带瓶起子一起给对方,撬开一点口,汽拱着瓶盖窜出几米高,大拇哥怼着瓶口逮谁往谁身上呲。 现在再喝,没什么味了。 姜程坐他旁边,喝了一口,“朽,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往前……” 林朽抢话,“就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姜程不明白,也只能哦。 “还以为你从中收了好处,现在明白大学念着,家里也发达,日子风生水起呢。我这一看,没比我好哪去。” 姜程仰头喝了一大口,声线很低,“我就这命。” “你就这命。那我呢?我什么命啊?姜程,你为什么没去上大学?”。 他看着他,听着一声堵住千言万语的,“朽……” 他跟姜程碰了一下,撞击声,黄色液体溅在两人手上,“不想说算了。”,他把汽水放姜程脚边,弯着腰,额头抵上他的,“好好的吧。” 姜程苦着脸,正想起身,脚边的汽水被碰倒。 哗啦啦从最上面的台阶流到最下面去。 不可能灌回去了。 * 三蹦子开回院里的时候,是残阳最好看的时候。 落日熔金,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里永远开阔,松柏无叶也招摇,红房顶上灰烟囱,窜出的烟就是他们的生活。 林朽去找姜程之前是有兴趣威逼他一下的,再不济说说他都知道些什么也好,让他蹲个明白。 但瞧着,姜程也是被人利用了。 他能把亲人都接到一起,窝在那个抬头只有天空却没有未来的地方,十有八九跟他想的是一样的。 眼下就是最好的,翻案若是翻到最后家破人亡,值与不值都很难论了。 孙芳芳听见三轮车声,从厨房操了把菜刀小跑出来,刀尖指着林朽,“你奶奶的,我特么以为车让哪个鳖孙偷了呢。” 林朽从车上跳下来,躲过刀尖,“谁偷你那破玩意。” 孙芳芳上去把车钥匙拔了,往常就插在上面不动的,这会儿给拔了,就是以后不给林朽开了。 钥匙揣兜,她锅里炖的大骨头快好了,又小跑回去。 孙芳芳活在林朽印象中的身影总是忙忙碌碌,她停不下来,停下来就骂人,嘴跟那厕所里跳高过了粪似的。有时候没什么活干,她就把这个仓库的东西搬到另一个仓库去,过几天再搬回去。 操劳的命。 林朽回到屋,“孙芳芳,老头儿的医保卡你放哪了?” 孙芳芳在厨房就听到有人喊她,大骨头刚拿筷子戳了戳,还不太烂糊。她剔下来一小块肉,最嫩的一块,肥瘦相间,插刀尖上走到门口,问:“说啥?” “医保卡,在哪呢?” “找那玩意干啥?”她走过去,刀尖的肉就往林朽嘴上戳。 林朽躲了下,按住她手腕,咬下来吃,“哪呢?” “早忘了,你再找找吧。完了推你爷出去透透风,一个来月没下地了。” 林朽最后在电视下面的桌柜里找到了俩老人的医保卡,仔细收起来,又摸到一个剃须刀,刀头都生锈了,少说放了五年。 他打了点肥皂泡沫端老头儿旁边去,撕了两张纸巾塞他领口,拖着老头儿下巴一点点刮着粗胡茬。 “老头啊,你是不还没跳过广场舞呢?” “一会儿推你去看奥。” “再有一个月,我手头这个项目验收完,你也去跟她们跳去,换老太太跳,让孙芳芳在旁边看着。” 老头儿没啥反应,孙芳芳回屋拿剪刀,跟林朽说,“别搁他耳边嗡嗡,大点声说话,耳朵背的呦。” 林朽把泡沫擦掉,揪着老头儿耳朵,趴人耳朵缝里嗡嗡,“能不能听见?” 林百万一笑就呛,咳咳咳的,“能!” “一点不背。” …… 林朽上班去了。 孙芳芳打电话骂他,“让你推你爷溜达溜达,跑哪去了又?” “着急走,明天的。” 状元 今年夏天走的晚,秋天又很突然,像是干柴烈火后的余温,弥留漫长,回忆起来又似是戛然而止的。 天气说凉就凉了。 汤彪约林朽喝酒,约了一个多星期了,可算是赏脸了。 一行人闯进网吧,一早一晚冷的都要穿秋裤了,汤彪的小弟还露脚脖呢,隐约有蝎子尾的刺青显现出来,每人都有,像什么黑帮团伙标记一样。 林朽没抬眼,单余光也知道黑压压一群社会人进来了,“知道的是来找我,不知道的以为是来揍我的。” 几人闻言哈哈的笑。 林朽只有一根手指在删除键上,鼠标滚轮上下拨动着代码,三四行四五行的选,一点没犹豫的删。 汤彪纯粹好奇,“这啥东西啊,英文俄文啊?”想起来林朽之前跟他说过不去喝酒的原因,“奥,你就说这玩意能卖钱啊?那咋删了呢?” 林朽没说话。 气压很低,搞得汤彪都不敢喘气了。 这个项目之前是甲方外包给一家小公司的,报价15万,甲方嫌贵,在网上看到了林朽找活的帖子,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问他七万给做吗?林朽说做。 今天是合同约定的交付日期,林朽很早就写完了,一直在调试优化程序,他有心想给自己赚一个好口碑,没成想…… “你该不是糊弄我吧?我们虽然不懂代码,但之前也找过其他外包。这个量级交互的项目,怎么被你写的这么复杂?看着好像没什么bug,可这页面不流畅就是大问题啊。这尾款我结不了,我得找专业的人来看看,晚点你再等我消息吧。” …… “问过了,人家原话说的是,吃老本一定会被时代抛弃的。你能懂这意思不?你现在的技术,放在两三年前算牛逼的,搁在现在就落伍了。看你是年轻人,之前我们聊需求你也尽心尽力的,这样,我再给你两个月,该升级升级,该优化优化。” 林朽问,“那尾款能不能……” 他想说能不能先给一部分,可这话实在没底气,老板也不是傻子,直说:“你先弄出来再说吧。你要是弄不出来趁早跟我说,别耽误我时间。” …… 仅与世隔绝一年,他就被时代抛弃了吗? 可悲的是,他一直在被抛弃呢。 汤彪似乎明白了些,没催他,几个小弟窝在门口乌泱泱的不像话,打发去外面等着了。他两臂迭在吧台上,“跟我说说?” “没啥说的。” 林朽删代码删的麻木,删的自己也不知道删了哪些留了哪些,后来干脆把整个项目拖进回收站了。 “那是不做了还是怎么着?实在不行跟我混吧。”他闲闲散散指着外面的小弟们,“这么多张嘴我都养了,不差你一口吃的。” 林朽白他一眼,“去哪喝酒?” 汤彪嘿嘿一笑,“广场后身那家小龙虾,再不吃过季了。”他点了个小弟进来,“良子,你之前当过网管哈,替你朽哥看一会儿。” 周自良点点头。 看着挺乖一个小孩儿,戴个眼镜,细皮嫩肉的,林朽问,“他有18吗?” 汤彪从里间侧身挤出来,“咋没有,看着小,20了。” 林朽哦一声,简单跟他说了说怎么开机子,然后把自己电话号留给他之后就走了。 * 这算是锦城的一家老店,专门做小龙虾的,每年只开应季的几个月,成日过了半下午就人满为患。 又赶上周末,人更多,店里坐不下的都摆桌在店门口了,吹吹风,喝点酒,虽嘈杂,却也惬意的很。 汤彪提前定了位置,来了又觉得外面的氛围好,就让老板多支出来两个桌子。小弟们一桌,他俩单独一桌,林朽瞧着那边一盘接一盘的上,“你确定你能养得活?” 汤彪给林朽倒酒,“都有爹有妈的,也不完全靠我养活。” 服务员端上两盘蒜蓉的小龙虾,林朽扯着屁股底下小马扎往前挪了挪,折起的膝盖将将好抵在桌边,他无心剥虾,一次性筷子撬开酒瓶就是仰头痛饮。 是真的愁。 老头儿的医保卡都准备好了,还打算给老太太做个全身体检排除一下老年病。 项目验收没过,再等等估计得拖到十一月份了。十一月份就冷了,万一雪下得早,动起身来不方便,保不齐又要拖到年后。 其实体检并不着急,只是他在里面呆久了,出来找活也磨了一段时间,心尖尖上总赶着想做点什么。 有俩男生从店里吃饱了出来,一个给另一个点烟,在附近驻足了会儿。 “这么眼熟呢?你往那儿看。”,一男生往林朽坐的方向指。 另一个男生就顺着方向过去了,看清人后转身就勾过兄弟的肩膀绕开了。 他们声音很小,再小点就好了,再小点林朽就听不到了。 “林朽……卧槽,真是林朽。” “他出来了?” “赶紧走,你看他跟一群什么人在一起呢,别别,别看,别回头。” “快走快走。” 汤彪也听见了,撑着膝盖欲起身的动作,“哎,你俩,嘀咕啥呢?就他妈说你俩。” 给那俩男生吓坏了,因为汤彪这一起身,另一桌的小弟直接过去给俩人围上了。纯流氓的气质,林朽不动,他就是流氓中的大哥。 林朽歪了个脑袋,认出他俩是高中同学,“好久不见啊?大学放假了?” 其中一个颤巍巍点了点头,“啊……学校离得近,就放假回来看看。” 另一个紧着拉他,“你接什么话,还敢提大学。” 他立马道歉,“朽哥,我不是故意的。朽哥……” 林朽喝了口酒,“没事儿,回见。” “回见回见。” 小弟们撤回来。 汤彪也坐下,盯着俩人灰溜溜跑走,“狗眼看人低,别忘心里去。” 林朽没说话。 汤彪套上手套剥虾,嗦着肉,他为林朽解忧去噪的方法,就是提起另一个让他烦的人,“你去找姜程了吗?” “找了。” “问出啥没?” “没。” 不是没问出啥,是他没问。 “一猜就是。告你的那个小子,杨栩晨,一家都去南方了。照理说他们家那么有钱,听说父母也是做生意的,怎么就不能私下和解呢?把你送进去对他又没什么好处,多讹点钱才是正常的思路吧?” 林朽听出他话里有话,没接,自己喝自己的。 “你不会真以为姜程跟你一样是受害者吧?” 林朽挑筷子夹了个大号的虾丢他盘里,“吃你的。” 汤彪咂咂嘴,他十几岁就出来混了,脑子虽说不太聪明,但毕竟混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人心险恶着实不少,很多人面上看着和善,私下一肚子坏水。他怀疑姜程也不无道理,毕竟这个叫杨栩晨的,此前跟林朽没有任何交集。 “朽啊,这事之前来讲挺麻烦,是因为没找到姜程。现在人找到了,你就撒下心来交给我办。他到底是被人威胁设套诬陷你,还是……” 林朽喝净瓶底,没等他说完,手里的啤酒瓶磕向他面前的瓷盘,一声脆响。“老实点儿,我的事不用你掺和。” 汤彪也来脾气了,“怎么不用我掺和?你都能塌下腰板求你班主任给我小妹补课……” 他想到这儿甚至有些泪目,当年被他捅了的那个人,把气都撒在他妹妹身上,导致高一没上完就辍学了。 他在监狱里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儿。 出来后一直在堵那小子,堵也没用,人家知道法律管得住的他,见况不妙就报警。 他妹就一直在家呆着,不爱说话也不出门。汤彪看着就心疼。 林朽求了他的班主任给小妹补习,老杨从来不赚外快的,她本身身体也不好,但面对林朽的哀求,一方面是惋惜,天妒英才,一方面也是觉得小姑娘可怜,就帮了。 老杨没收钱,收了林朽的班服作为报酬。 汤彪背过身去平复了下情绪。 林朽说,“那不是正事嘛。” 这情绪压根平复不下去,又着起来,连连拍案,“他妈的给你林朽翻案就是最大的正事!” 林朽没再说话了,汤彪粗喘几气,给林朽递了颗烟,林朽没拒绝,任凭他放在餐盘边上了。 * 小店太过火热,坐着收钱的老板娘都出来端盘子了。 “来来来,咸蛋黄的。” 小龙虾送到靠近店门口的第一桌,两人位,但两个人坐在了同一排,她一手端盘,一手挪开两位客人的餐具腾出落菜的空间,就要放下呢。 时宋说,“姨,我们没要咸蛋黄的。” 说完在千禧那儿确认了下,“是没要吧?两盘都是麻辣的吧?” 千禧点点头,“嗯,都是麻辣的。” 老板娘嘶一声,那是哪桌的来着?脑袋一灵光,“哦,对,外面桌的。你俩稍等奥,也马上就好。俩姑娘真漂亮,一会儿姨给你俩开两瓶大窑奥。” 千禧刚要摆手说不用,时宋乐呵呵说,“谢谢姨。” “你认识?”千禧顺这老板娘端走的方向看过去,时宋那句“来过几次,不算认识,脸熟。” 千禧没听到,因为她看到林朽了。 自打那日过去,林朽的外套一直挂在千禧家阳台,有一个多月了,后来她问时宋,“林乔一雇了几个人?” 时宋就是个小太阳。 她完全不忌讳自己被打过的事,永远朝阳,“四五个吧,也可能六七个,有点记不清了,当时一直捂着脑袋也没数呀。” 千禧就是因为想到这儿,才在老板娘给他们上完菜后,站在了林朽脚边。 她回家换过校服来的,择了件连帽的灰色卫衣搭直筒牛仔裤,长发垂在脑后,自带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却又不合时宜的吸引了很多人目光。 “你这个时间不是应该在网吧吗?” 林朽知道她过来,从老板娘上错菜那会儿他就注意到了。 他有心灌醉自己,喝的急,只觉得有两个姑娘从自己身边过去进了店里,随后画面一闪,思绪被凉风轻抚到上次见面,那个潮暗的胡同里,撩起的上衣,白皙的小腹。记忆力模糊又清晰的黑色胸衣,他耳根子突然有点烫。 领口往下扯了扯。 餐盘边上那颗烟他叼起来了,汤彪给他点上,吸,吐,雾散,烧他耳朵的人就站在眼吧前了。 本来没觉得晕,看向千禧时却有些迷离。 小桌很矮,人都坐着,千禧在那儿杵着不动,林朽不答话,显得千禧特别尴尬。数十双看热闹的目光投在她身上,以至于她没察觉到旁边那桌不一般的神情和窃窃私语。 四目相对,千禧有些无措,舔了舔唇,“你……外套还在我那儿。” 这话可太容易让人想歪了。 果不其然。 “呦呦呦……” “朽哥可以啊!这是走的多着急,外套都落下了。” 几个小弟哈哈的笑,林朽比千禧先一步瞪过去,小弟们紧急闭麦了。 千禧很厌恶这群风气不正的人,反正林朽也不说话,不说话就算了,她就要走,时宋过来了。 两盘麻辣小龙虾端上来,千禧还没回,时宋等不及了。 虽说那群打她的人她回想不起来仔细模样,但人若就在眼前了,怎么也不可能认不出。 所以汤彪作为领头的人几乎是在时宋走过来的视野中圈了红圈的,她忿忿地盯着他,然后拉着千禧就要走。 汤彪是收钱办事,他对着小姑娘下不去手,是小弟们打的。但时宋看向他的眼神过于直白,赤裸裸的警惕性攻击性,另他下意识扶额埋住了脸。 千禧察觉时宋的异常,“怎么了?” 时宋小声说,“就是他们。” 谁们? 千禧一一扫过这两桌的人,尤其是小弟那一桌,纯粹的街溜子,这种人从来都不装的,甚至故意将自己包装成更另类的存在,生怕不够显眼,不够社会。 她若是这会儿还不明白意思,就是蠢了。 千禧轻嘲一声,“差点真把你当好人了。” “自甘堕落。” 补的这四个字当然是说给林朽的,她扯过时宋胳膊要走,鞋尖差点被一根从侧后方投掷过来的烟头烫到,她本能缩了一步,圆眼瞪着罪魁祸首。 随着林朽站直她也扬起下颌。半口烟吐在千禧脸上,后者有意识屏气,却还是猝不及防吸进了些。 浓烟顷刻间扼住气管,她咳个不停,时宋紧着拍她的背。 时宋认得出林朽,她不知道千禧和林朽之间如何如何,但他欺负千禧就是不行,“你干什么?” 林朽一眼没看她,捏住咳到满脸涨红的千禧的下巴,摆正,“说谁堕落?” 千禧压着咳意,脊背挺直,“你。” 林朽冷冷的哼,“我堕不堕落,跟你有毛关系?巴巴地凑过来干嘛啊?没挨着打,不自在?” 汤彪就知道,他俩肯定认识。 但就冲俩人这话不投机的半句多,林朽有必要拿两千出来给她平事吗?还在人姑娘这儿没落着半点好。 他使了个眼神让小弟去买单了,揽着林朽就要走,“算了,咱转场喝。” 林朽抖了下肩膀挣脱开汤彪的手,“我堕不堕落,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他一瞬不瞬盯着千禧,眼睛里蕴着一壶汪洋,无风无浪,偏偏是这异常的平静无形间刺了千禧一刀。 就好像他不是在问,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而是说,那你告诉我,我怎么能不堕落?你以为我想堕落? 那股浓烟呛嗓的劲儿并没过去,千禧开了开口,声音很哑,“你是状元。” “状元?哈。”林朽像听了个笑话,自嘲的笑,残存的弧度僵在脸上,他微微弯腰贴近千禧那一双没经历过风雨的眼,“你稀罕你当吧。” 解释 千禧没什么心情吃了,剥虾本就是个细活,得有点闲情逸致才行。 半盘子裹着酱汁的虾肉几乎都是时宋剥给她的。 “好了,你自己吃。” 时宋又换了个新手套,“我哪吃得了这么多。” 往常时宋小嘴叭叭叭的说个没完,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千禧埋头吃完,时宋也就叨了几口而已。因为她一直有话说,想到什么说什么,看到什么说什么。可今天经这一遭,她在这种手剥虾嘴完全闲着的时候也说不出话了。 那两桌人走完,她们回到店里,同时带过来不少八卦的目光。 千禧先去买了单,回来看见时宋依旧在剥虾,自己碗里虾肉垒成山。 她拉出凳子坐好,“是不是又看到他们,让你不舒服了?” 时宋摇摇头。 “是不是打你很疼?” 时宋摇头,“没多疼。”她笑得有点假,摘了手套,喝一口老板娘送的大窑,冰冰凉,咽下去‘哈’了一声,有种故作轻松的姿态。“我们走吧。” 俩人出了店到大路上,时间不算晚,人也还多。 时宋有点反常,她平常很主动挽着千禧或者牵着千禧的,现在却一直双手插兜。千禧把帽衫的帽子扣上了,两手也插进小腹前的兜兜里。 并排走,千禧实在高挑,时宋要紧着走才能追得上。过了个路口后,时宋已经落后她一米远了,她喊住人,“千禧。” 千禧回头,等她。 时宋伸出手,“你能不能牵着我?” 千禧并不介意,怎么牵不是牵?她手没动,曲起的胳膊肘前挪了一寸,意思让她挎着。 时宋回握几下拳,“牵手。” 行呗。 千禧握上她,很冰,有肉感,这是中规中矩的牵手所体会到的。 就要走,时宋依旧不动,她扽直了千禧的手臂,千禧没懂,又回过头看她。 时宋抽出本就握的不紧的手,分开五指,“这样牵。” 她今天好奇怪啊…… 千禧依她了。 十指交迭,时宋牵的特别特别用力,紧到千禧如果也想同样的力度牵紧她,需要逆着那股劲儿,两个人的骨节都被夹得生疼,所以她自始至终松垮着。 直到时宋家楼下,她松开掌心湿汗黏连的手,告别,“谢谢你送我回来,周一我去接你一起上学。” 话说的依旧没什么起伏。 千禧点点头,“好。” 回身迈走两步后,单元楼‘咣当’一声关上。千禧肩膀颤抖了下,这不是时宋,时宋一定会迈进楼道里,手扶着门把手轻悄悄关严的。 她总说要遵循这个世界的一切规则。既然门的里外都有把手,那就没有放着不用的道理。 千禧说,那是给出门的人用的。 时宋说,出门是推。 千禧说,也有拉的。 时宋说,那我没遇到。 有毛病…… 有时千禧会抢红绿灯,绿灯的最后两秒时抬脚,红灯时她就走在斑马线正中央。时宋哪里拉的住她,寸寸跟在后面,双手合十,嘀咕着: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 …… 就是因为太过用力,导致门反而没关严,从锁扣里弹出去,配合锁芯伸缩的锁簧正要被惯性催使一点点回扣,却再次被人阻断。 千禧一手拉着门,喊话将将要进电梯的时宋,“你为什么不开心?” 时宋眼里的光是瞬间亮起来的,她跑出来,千禧扶着门慢慢关严,身子回正的那一瞬,时宋眼睛里的小鹿差点撞到她,“你问我了!” 是感叹的句式。 千禧不明白,不明白她这个反应,“嗯?” “你问我了。” 句号。 “我不该问吗?” 时宋好像在踮脚,忽高忽低,每一根睫毛都在雀跃,“要问!就是要问!就是要想说什么说什么,想问什么问什么。” “刚刚在店里,我不是也问你了?” “那不一样,停留在礼貌层面的,和你自发的,不一样。” “哪不一样?都是我问的,不都是自发的?” 时宋摇摇头,“就是不一样。你要打开你自己,这世界上好多好多美好的人啊事啊,都需要你打开你自己才看得到。” 千禧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她知道,时宋现在没有不开心了,恰相反的,她超级开心,可千禧不知道她开心在哪。 她也不认同她的这句话,“什么美好的人?林乔一也美好?” 时宋犹豫了下,“也美好。她只不过跋扈了些,喜欢站在我的对立面。” “你是因为她,才被班里人孤立,被迫站在我身边的。这也美好?” 时宋有些吃惊,“你一直是这样想的吗?” 不是,就刚刚才这样想的。此前甚至想都没想过…… “林乔一小恩小惠就能收买一半的人,余下的人稍加压迫或者因为不愿多事而自动站队。他们虚伪。”时宋绕着千禧转了一圈,在千禧背后扯住了她的手腕,千禧随之回头,时宋停在千禧右侧,俏皮歪着头对上她的眼,“我是为了走向你,才抛弃他们的。” 千禧没躲,直视她,她眼底月光如水,“我不虚伪吗?” 时宋答得飞快,“你懒得虚伪。” 千禧被她逗笑了,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 * 进小区时大概是九点左右,因为广场舞八点半准时收音,八点四十左右人撤了个干净,九点整就瞧不见人了。 小区要刷门卡禁的,她刷开后撑了一会。后面的人快走两步跟上。 “跟我一路了。” “胆子是真不小。”林朽掀开鸭舌帽,露出眉眼,“知道我跟着你,还把我往家引?” 送走时宋后,很多东西似乎是茅塞顿开的,千禧没挨打,这是事实。时宋都能觉得林乔一同样美好,那她对林朽是不是也不需要有太大的敌意。 林朽身上酒气很重,千禧不想跟他面对面说话,径直往自己单元楼门方向走,林朽跟在后面,晃晃悠悠踩她影子的头。 千禧插钥匙开了门锁,“你跟我上去,还是等我拿下来?” 指的是林朽的外套。 他能过来,也就只有这一个原因了,不然还能是什么? 可林朽好像是现场给予反应的,“在这儿等你。” 千禧手扣在把儿上,没拉,“不是说随我吗?现在又要了?” 林朽铁定是胡诌的,“天冷,没衣服穿。” “那是薄外套。”,下巴往他身上裹着的那件上点,“还没你这个厚呢?” 林朽双手抱胸,往旁边墙面上一倒。他还有点晕,吹风更容易晕,强迫自己清醒着跟了千禧一路,却早就想不起来为什么要跟着她了,这会儿嘴在前面说,脑子在后面追,“你不想还我,要收藏啊?” 千禧嘁一声。 林朽也跟着嘁,身子回正,整个背部贴合墙面,长喘了一口气,压下酒嗝。他很不舒服,路过几个垃圾桶时都有呕吐的欲望,可他不会靠近垃圾桶的。 他活成这样,还不够狼狈吗? 千禧上楼后,林朽四处看了看小区的配置。早些年高楼拔地起,脚底下这块地皮处于市中心,房价一度逼至四千大多,放在现在平平无奇,可那时候能买得起这小区房子的,要么是一等一的富人,要么是政府干要,国家补贴。 林朽小时候跟奶奶吹牛,说有钱了以后让他们都搬进来住。奶奶住一层,爷爷住一层,他跟他媳妇住一层。 …… 没用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皮遭报应…… 千禧小十分钟才下来,林朽心里嘀咕,有电梯还这么慢。 味道会通过皮肤传递吗?林朽觉得会。 他从千禧小臂上接过外套,一股明明很清新寡淡的水蜜桃味却像是顷刻间铺了天改了地般地横冲直撞。 没等他反应,就被另一处百分百吸走注意,包在外套下那只纤细的手里,攥了瓶水。 瓶身一侧皱着,瓶底更是扭巴巴丑的不成样子,有点常识就知道这是被开水烫过瞬间热缩的。 林朽看着那个瓶子,就看到了千禧烧好热水倒进矿泉水瓶里,瓶子热缩后她急忙往里兑凉水,试探着摸瓶身的温度,一冷一热掺着来,直到温度适宜的画面。 千禧又往前递了一下,“醒醒酒,大晚上别吓到路人。” 林朽垂着头,他大抵是真的醉了,烧心,烧胃,整个人都是烫的。 残存的意识下他摇了摇头,“下药了吧?” 千禧撇嘴,“我跟你又没仇。”她虽这样说,还是拧开喝了一口,瓶盖攥在另一只手心,再次往前递。 这总行吧? 林朽笑了下,“你喝过了,我不要。” 说完便转身了,背对她迈走三步,那三步,异常沉重。走的出限制人身的监狱,走不出生活困苦的牢笼,走不进霞光万丈的朝阳。 他依然在走,他说,“我跟他们只是认识。” 声音很轻,甚至没有中气,千禧差点觉得自己是幻听了。机械性拧紧瓶盖后,才喊住离她三米远的人,“林朽!” “你在跟我解释吗?” 林朽停了。 解释吗? 可能是吧。 他没回头,也没回答。 —————— 晚安 冰鞋 接下来一段时间,千禧三点一线,家,教室,食堂。 时宋四点一线,家,千禧家,教室,食堂。 时宋总说顺路,顺不顺路千禧能不知道吗?说多少她都不听,干脆不说了。 同样时宋走在接她路上的时间,千禧会准备早餐,她们边走边吃,吃完手拉手去教室。 这天是九校联考的前一天,下午老杨简单说了考试范围就下发考场考号了。学校很重视这次联考,以前一中的师资生源都不错,后来人都去大城市发展,落败了些,联考就不带一中玩了。这不头两年出了个状元,一中又能参加联考了。 学校今年大力度整改,以这次联考为起点,后面所有的考试全部按成绩分班。 也就是说按照年级成绩掐段,前三十重新组为尖刀班,后面依次下排,以此来筛选出佼佼者,初心也是变相鼓励、为好学生营造好环境。与之而来的,还有压力。 考得好就挤进尖刀,考不好就出去。 三点左右开始打扫考场,四五班合并清扫卫生间及门前走廊一片的分担区。 “让我去扣泡泡糖?谁让的?” 大小姐又发飙咯。 时宋在自己班级后门探头看热闹,千禧没看,但听得出是谁的声音,跟时宋相视一笑。 她俩主要负责水桶换水,供得上拖地擦灰的同学用就行,重是重了点,但悠闲。 “换水了换水了。” 同学张罗一嘴,千禧跟时宋一起拎起水桶奔卫生间去。默契着一起使劲儿将水桶倾倒,时宋另一手拖着底部一点点抬高,将污水倒干净。 千禧盯着净水一点点注入水桶,而时宋,时宋又去看热闹了。 “拿这个东西?你是让我蹲在地上扣别人嚼过的,一万人拿鞋底踩过的泡泡糖?” 林乔一举着个小铲刀,卷发炸了毛了,“到底谁把这活分配给我的?” 她对面女生唯唯诺诺,垂头扣着手指,谁敢给这大小姐找活干啊? “老师安排的,我就是传话给你。不是你说要最轻松的活吗?一共也就几个地方有泡泡糖,铲了你就能回家了啊。” 林乔一把铲子摔地上,“我不干,谁爱干谁干,谁吐得找谁扣去。” 她气鼓鼓掐着腰,左左右右的人都在忙活,就她一个人在走廊里发飙。没能引起大家的围观反倒让她更火了,谁也不傻,这时候谁跟她对视,谁就是接盘侠。 这不,时宋捂着嘴撤回半张脸的时候,就是被抓包了。 “时宋!” 时宋紧忙往女厕躲,“完了完了完了。” 千禧笑笑,“让你凑热闹。” 门上锁,林乔一也追过来了,愣是没看到人,卫生间里来来回回洗抹布的不少,接水桶的就千禧一个,林乔一便凑过去,“时宋呢?” 千禧没看她,“不知道。” “你能不知道?你俩天天好的跟一个人似的。”林乔一往女厕撂一眼,“是不是躲厕所了?” 说着就要去捞人,千禧拧了水龙头,紧接着扣住她大臂。 她看着瘦,胳膊还挺有肉,隐约有软乎乎夹进指缝。 林乔一摆头,脸垮着。千禧背后的大哥她找人查了,不知道是道上有意通消息还是怎么着,竟然没查到。这比查出一个小喽啰更让人忌惮,怎么说也是大城市来的,人外有人这句话她很明白。 算了。 还是不惹她。 她要甩开千禧的手,开屏的尾翼收了一半,可千禧以为她非要进女厕,更用力了。 林乔一喊,“松开!松开我!” “别别别!” 时宋跑出来了,掰开千禧两根手指,卸了力后将人扯到自己身后,“不就是扣泡泡糖嘛,我来我来。” 林乔一又扬巴起来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说的,我说的。” …… 灰粉色泡泡糖,还有鞋印呢。 “这是草莓味的吧。”时宋拿铲刀一下下杵着边缘。 千禧蹲在她旁边,拿兑了洗衣粉的小喷水壶往铲起的缝隙里喷,“你尝尝呗。” 时宋一愣,“好啊你现在会开我玩笑了。等我铲下来粘你书包上。” 千禧有点嫌弃的,“非给自己找活干。” 躲着不好吗? 时宋抿着唇,五官都在用力,发了劲儿的铲,说出的话也成了咬牙切齿,“那不是……怕你俩……打起来……嘛!” 铲下一半了,还拉丝,有点恶心。 别说大小姐了,普通人也不爱干这活啊。 千禧配合着继续喷水,“我没要打她。” “你还没打她?她刚才走的时候捂着胳膊,肩膀都栽歪了。” 是吗?千禧没注意,“疼点长记性。” 时宋笑笑,“千禧你紧张吗?考试。” “还行。” “那我考考你。” “考什么?” 身后卫生间正好在放水,哗啦啦的,时宋问,“水桶,拼写。” 千禧,“b.u.c.k.e.t.你好像在问智障。” “那换一个,嗯……爱上某人。” “fall in love with sb.” “嗯……眼前人。” “眼前?” “嗯。” “时宋。”千禧蛮认真。 时宋笑着拿手肘轻轻推她,“是英文啦,眼前人,面前的人。” “The person in front of me?” 时宋俏皮,“yes,还真难不倒你耶。问个难的。”她思考,也难得在她脸上看到些严肃的神情,她望着千禧,“总有一天,眼前人会爱上我。” “One day, the person in front of me will fall in love with me.” 她说完,时宋却没反应,垂着眼,似乎是在检查这句,又好像沉浸在这句,手上的铲子用着劲儿,千禧问她,“怎么了?不对吗?” “对,你肯定能进尖班。” 泡泡糖在那一声‘对’中终于铲下来了,千禧提前准备了纸巾,捡起来丢卫生间垃圾桶了。 她们去铲下一个泡泡糖。 * 一周后成绩放榜,千禧去物理老师办公室问完题刚回来,一行人围堵在楼梯口的学年公告栏上。 “尖刀班大洗牌啊,留在原班的不到十个人。” “早就该这样了,凭什么按中考成绩分尖刀班,谁还不进步了?” “这话说的,前三十里有你?” “这次是没有,下次,下次肯定有我。” “吹吧就……” 他们叽叽喳喳讨论不停,等到散去,千禧才从最外围挪近,食指在空中按顺序捋着查,查到十多名才忽而觉得刚刚似乎飘过了另一个人名。 时宋,年级第三。 这是她三年来的最好成绩了。 千禧翘了翘嘴角,接着往下捋,捋到第二十九名,千禧两字中间有个空格,姓氏也小众,很好找,跟第三十名并列。 她没往后沿着格子看自己每科的成绩,而是先回了教室。 时宋冲好两杯咖啡也刚从前门回来,她比千禧先到座位,提了一只膝盖跪在凳子上,咖啡放好后等着千禧靠近,喜笑颜开说,“我们又一个班。” “你第三。” 几乎是同时。 千禧坐好,闻了闻咖啡,她有多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没有这般喜形于色毫不掩饰过了。 俩人没再说什么,千禧把刚去问明白的题给时宋讲了一遍,时宋手肘杵在桌面上,食指戳着脸,歪脑袋听,“唔,这样哦。” 手指收回来变为手掌托腮,“千禧,你还是不笑更好看。” 她这一说,千禧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笑,也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收了嘴角,就是淡淡抿了抿唇。 时宋说,“那我们中午去庆祝一下,吃小面。” 千禧点点头。 之前俩人有这样的决定时,时宋都会第一时间掏手机,告诉她妈妈不用给她们俩送饭了。 一直到下节课下课,时宋都没发短信,千禧便提醒她,“别忘了告诉阿姨,不然白跑一趟。” 时宋说,“不用。以后她不给我们送饭了。” “哦。” “我妈又去林乔一他们家了。” 她的口气就是不希望她妈妈去,接着趴在千禧耳边,“林乔一她妈妈,怀孕了。” 很小声很小声,小到发痒,千禧掏了掏耳朵。 这个年纪的人再生小孩会危险吧?但也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千禧不是好信的人,哦一声知道了也就完事了。 可时宋八卦啊,说起来没个完,课都不听了。 “林乔一,有一个龙凤胎哥哥。前几年因为车祸,没了。” 千禧在记笔记,嘴呈‘O’型。 “都挺伤心的,搬过来也是不想再在北京触景生情,尤其林乔一,那可是龙凤胎哥哥,她当时都哭到住院了。” 千禧,“哇。” “他爸妈这时候要小孩,我倒是能理解,弥补一下丧子之痛嘛。但林乔一接不接受就不知道了。” 千禧,“唔。” 时宋看她没啥兴趣,就不说了,其实也说完了,嘿嘿。 再往下就是她自己对这些事的见解了,不说也罢。 学校这次执行力蛮强的,出成绩的第二天就贴通告要求换班了。要求趁周末提前把东西都搬进尖刀班,千禧到的早,已经搬的差不多了,这会儿都在帮时宋忙活。 班主任老杨又被钦点上阵带尖刀,千禧提前问过老杨,能不能让她和时宋继续做同桌。 老杨说行,当然行。 千禧是自己主动去问的,在得知老杨任命的第一时间就去了,等时宋去问的时候,老杨说,“你同桌已经来请示过了。” 回去后默契般的没有提起。 周末鲜少有来上自习的,走廊人三三两两。 千禧把书本按照科目规整好,有些塞书洞里,有些罗在桌面上。 时宋去五班取最后一趟,脚步声逐渐明朗,千禧侧头催她,“快点,不是要去吃烤盘吗?” 时宋没吱声。 千禧回头,见她捧了两个鞋盒,手在腰腹前拖着,下巴抵着,看样子蛮重的,千禧去接了一下。 “这什么啊?” 时宋嘻嘻嘻地笑,掀开上面鞋盒的盖子,“当当当当!”配合着五指捏紧绽放的烟花的动作。 是一双淡粉色的冰鞋。 时宋“哎”一声,把鞋盒扣上了,挪下面的那个到上面来,“重新来。”再次掀开,“当当当当!” 冰蓝色的冰鞋,比粉色的大上一些,千禧捧起一只,很有分量,指腹在冰刀上左左右右蹭了蹭,“送我的啊?” 时宋双手撑着桌角,整个人撑起来,脚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桌腿,每一个小动作都在宣读她的雀跃,“不是。” “不是?” 怎么可能? 时宋下巴点了下冰鞋,“这是学费。” 千禧挑眉,什么意思?什么学费? “等今年浇了冰场,你教我滑冰。” 千禧会滑冰,她妈妈柳玫高中时还是省速滑队的呢,千禧得真传了,滑得也不赖。 这不是小意思?千禧答应的痛快。她想着拿回去的,毕竟距离下雪降温浇冰场,少说还得一个多月呢。 时宋没让她拿走,“周一家长会再拿吧,去吃烤盘拿着它也不方便。” 千禧还是想拿回去,“要不去我家吃吧,涮火锅。” “太麻烦了。” “你还没去过我家……” 时宋拿过千禧手上的鞋盒,放凳子底下,而后自然扯过千禧的手,“下次,下次去你家涮火锅。” 千禧笑着嗯。 日落时分的走廊金灿灿,她们背影灰暗,身有高低,发有长短。 时宋是单枪匹马闯进千禧的青春里来的,却轰轰烈烈比那摇摇欲坠的日落黄更加盛大,明媚,张扬,难以忘怀。 可北方不比南方,走廊终有尽头。 日落与日出之间,隔着绵长难捱的深夜。 时宋 这天下午五点多,家长们陆陆续续进入校园,学生难得自由活动,在操场上欢成一片。 当然,也就只有尖刀班享受的了这种待遇,普班学生都排排站在走廊提前演练被训话了。 时宋字写的漂亮,扛起了在前面画板报的工作,千禧在一侧给她换不同颜色的粉笔。 时宋给‘家长会’三个大字勾边,“几点了?” 千禧退两步看黑板正上方的钟,“快五点半了。阿姨还没到吗?” “应该快了吧。千禧,你爸爸妈妈真的不来吗?” “不来。” “之前在五班时候也没见他们来给你开过家长会,太忙了吗?” 千禧也捏了根粉笔在黑板上戳戳,戳完又用手背擦掉,“嗯,忙。” 她有心不想时宋接着过问她父母,往窗边去了,探了半个身子,瞧见一辆保姆车上下来两个女人,千禧是认识时宋妈妈的,中午送饭见过很多次,就看着她扶着另一个女人下来。 那女人并没有小腹微隆,却刻意挺着肚子,一手拖着,一手撑腰,是很小心谨慎的样子。 想来就是林乔一妈妈了吧。 “时宋,阿姨来了。” 千禧扭过半个身子回头,时宋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我妈来了?” 千禧点头。 时宋紧着勾完最后一笔,剩半截的粉笔丢进讲台上空盒里,抖了抖手上粉笔灰,跳下讲台了,“我去接一下。” 时宋身影消失在前门门口,仅一秒,她又探了个头出来。 那一眼啊,她过了很久很久都没能忘记。 千禧后腰贴窗台,双手撑着台沿,肩膀微耸。窗外是渐渐铺开的橘红色,微风悄然掠过,带着一天中最后的温暖与自由,轻拂过她的发梢。 时宋说,“我很快回来。” 千禧嫣然一笑。 她最近笑的多了,单这一抹,最是诱人。 时宋特别特别开心,像栽进了棉花糖云朵里,每一步都甜软。 在即将出教学楼的最后半层台阶那儿,光线从高处的小窗斜斜洒下,形成斑驳的光影。 林乔一也站在那儿,时宋跳下楼梯拍了拍她肩膀,“去接林阿姨吗?一起呀。” 林乔一脸色有些白,在那儿怔愣半天了,时宋这一拍,她腿差点软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生水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潮湿气息。时宋吸了两记鼻子,歪头看她,“你怎么了?” 时宋妈妈扶着林乔一妈妈缓步走进了两人的视野,时宋朝她们摆摆手,林乔一深吸一口气,眼神凛冽几分,“我才不去。” “那我自己去。” 话落,耳边有一声似是阻拦的音,已经来不及了。脚底不知触碰到了什么异物,滑腻,导致她重心偏移,脸色因突如其来的失衡而掠过惊慌。时宋本能地想要调整,双手慌乱在空中挥舞,试图抓住些什么稳住身形,但五指回弯的几次都是徒劳。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每一下磕碰都伴随着木质踏板因撞击而发出的又脆又闷的声响。 林乔一圆怔了双眼,紧急扶着扶手下了两节台阶,“时宋!” * 千禧依旧趴在窗台那儿往下看,老杨进来后叫走了她。 关窗户后,蒙哑了救护车的声音。 千禧是唯一一个没有家长来的,自然而然成了发卷子,发成绩单,指引家长落座的那一位。 时宋一直没回来,她们俩的座位都空着,格外显眼。 几次都想打断老杨讲话,问一下时宋呢,时宋妈妈呢,可老杨稍稍松了气口就被家长围堵上,千禧找了几圈,短信电话发出去也没回应。 等她彻底知晓前后因果,已经是第二天了。 …… 天黑地彻底。 这个时间大多都是急诊,医院里往来的人脚步急促,手里无一不是拿着厚厚的各种单子。 消毒水味铺天盖地,千禧帮时宋妈妈跑了最后一趟转院的单子。 时宋下午就醒了,但因为千禧一直在忙前跑后,还去了趟车站把她爸爸接过来,完美错过了。 原本是有救护车送她们去哈市的,因为收费太贵,时宋爸妈几乎只是靠对视的一眼便确定,不坐救护车走。 不知道从哪借了个小面包车,他们回去收拾行李,剩千禧自己在医院照看着。 时宋再醒的时候,呼吸机已经撤了,她的身体,她一直都清楚。 水壶,水盆,还有陪床的被子都打包好了。千禧背对着时宋,将这几样捆在一起。 时宋欲开口,也不知道自己昏睡期间都被喂了什么吃食,嘴里又苦又涩,嘴唇黏连着说话都费劲。她扯了扯千禧的衣袖。 千禧侧头,手上动作没停,“醒了?够能睡的。” 系好好后回过身,杯里之前倒的水有些凉了,问她,“喝吗?” 时宋摇摇头。 她脸色还不错,这屋子热,睡得小脸红扑扑的,讲真,看不出是生了病的模样。 胳膊腿都健在,从楼梯上滚下去只有膝关节青紫了几处,旁的什么事没有。但心率骤升导致了短暂休克,核磁后检验的结果是:扩心病。 具体是遗传性基因突变导致还是生活习性上的不良导致,还需要到大医院确诊。 时宋一家都心知肚明,是遗传。 时宋不喝水,千禧就拿到窗台边倒在花盆里了,又想从刚捆好那一摞里把暖水壶拆出来,去接些热的。于是她又去拆,拆了一半又猛然想到拿杯去接热水就可以,又重新系好,拿了水杯要出去。 她在忙。 忙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 时宋也没拦她,看着她出去了。 扩心病。 千禧得知的时候第一时间去网上查,网上多吓人啊,什么病都治不好,都是等死。 她就去问医生,医生太忙了,不搭理她。 护士长拦住了要冲进诊室的她,“你这姑娘,人家妈妈都没这么激动,你怎么回事?” 对,就是因为她妈妈都不激动,甚至早有预料,麻木茫然的接受更让千禧崩溃,她冷静下来后问护士,“到底能不能治好?” 护士说,“大部分人都选择拿药吊着,想彻底治好,只能心脏移植。且不说是心脏,单说移植这俩字,就等同于摆了个火盆,一张张票子往里扔,能烧出什么东西来,也得看命。” 所以才麻木啊。 庞然不是形容物吗?也有一天能拿来形容指代钱的数字吗? 接好水回去,时宋已经换好了自己的衣服,刚挂断她妈妈的电话,叫她下楼们等着,车快到了。 千禧拎着时宋的行李,时宋只拿着自己的手机,跟在千禧后头。 车还没到,行李搁在圆形花坛边上,坛里早就没有花了,几根枯草拼死活着。千禧拍了拍坛边的灰,自己坐下了。 时宋远眺着车驶过来的方向,没有看到面包车,一回头,高高的千禧变矮了,坐在花坛边,垂着头,发丝杂乱铺在她没有情绪的脸上。 她伸出手,对方没反应,再往下,伸进她视线里。 千禧无声叹了口气,四指扣在她指尖。 时宋顺着她手指一寸寸往里挪,捏着她掌心,筋骨在指腹错动,“不开心了?” “没有。” 到这儿就没有对话了。 直到面包车停稳在两人跟前,时宋爸妈收走了她的行李,千禧看着那满满一车的大包小包,突然起身攥住时宋欲欲松离的手。 她的手怎么这么轻了? 千禧没有过朋友,之前说过的。从小到大都没有,一个幼儿园玩到大的朋友在搬离小区的时候,她就趴在窗台上看,看他们搬好行李,然后跟她摆了摆手。 车开走,她把窗户关上,就没了。 她不在乎。 就连她爸妈难得回来,一家人去游乐园也好,逛街吃饭也好,走的时候挥挥手就走了。 她习惯了。 可时宋啊,她压根没想跟时宋交朋友的啊,敲锣打鼓的来,震得她五脏六腑与之同频,又想撒撒手不顾一切的走。 凭什么? 时宋盯着被攥紧的手,拉了千禧一把,千禧没动,这在时宋预料之内,所以她借着那股力冲向千禧的怀抱里。 钻进她风衣外套里,短发蹭着她的下巴,千禧稍稍仰头,抓着风衣两摆将她裹紧。 好像抱着她,她就不走了,她就不生病了。 千禧长发随风吹摆,挂在时宋眼睫上。后者眨眨眼,咽下折光的水珠,闷在一方暖意里,声音却细,“千禧。” “嗯。” “我不在,你会孤独吗?” …… “不会。” 我不孤独。 时宋,我自由,但我同样渴望有人与我并驾齐驱。 “时宋,我等你回来。” ———————————————————— 时宋的部分就到这儿了,暗戳戳的情愫也先中止在这儿,接下来开始林朽的正文。 头发 千禧又回到了没认识时宋前的生活,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吃饭。 真够奇怪的,以前不会觉得有不舒服的,别人瞧她是一个人时的眼光也不会令她难捱。 时宋这一闯进,一抽离,真扒了她半层皮。像退去的潮水,独留千禧这一片旷而寂寥的沙滩,人潮涌上来,她反而空落落的,不如从前自得了。 生活上也不是完全没变化,她做头发了,瀑布般的茶灰色。 一中不许染发,升旗仪式上主任第一眼看见时气坏了,指着鼻子叫她现在就去染回来。 千禧没理,照常回班上课。 发色带来的视觉冲击最为强烈,加上她那双容不下任何人的眼,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想告诉所有人,勿近。 她不想再交朋友了。 学生们打赌千禧会被停课,没等来通知,等来了另一个红色大波浪的美人。 红色的孔雀见过吗?一如往常张扬跋扈,唯独在千禧面前低头。 “千禧,要一起吃饭吗?” “千禧,这条项链我找了好几个代购才买到,特别趁你,你收下呗。” “千禧,对不起。” 她跟在千禧后面上楼梯,寸寸不离,两道最为耀眼的存在混在一起,想不注意都难。 千禧在二楼楼梯拐角停住,林乔一在她下面一节台阶仰着头,扣住了千禧手腕,“千禧,你理我一下。” 千禧胸口起伏,盯着那只手,余光里模糊着节节楼梯,“你跟我道哪门子歉?找人打我那事吗?” “你不是也没挨着打吗。”嘀咕着一句,林乔一嘴角下垂,“我给时宋道歉,她原谅我了。但她说,我最应该跟你道歉。” 照理说孔雀最在意别人的眼光了,怎么她追着千禧道歉时就不管不顾了呢?躲在墙角捂嘴蛐蛐的人千禧不信林乔一看不到。 所以让林乔一妥协的是千禧吗?不是,是时宋。 时宋小太阳。 “我真的后悔了,我现在想想都后怕。如果那天滑下去的真是我妈妈……我可能就没有妈妈了。时宋半点没在我爸妈面前提我,我真的……” “所以你泼肥皂水,是想滑倒你妈妈。” “是。她怀孕了,我不想要。” 千禧嗤笑,“真够狠的。” 千禧接着上楼,林乔一继续追,“我……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别跟着我了,时宋原谅你就够了。在我这儿,原谅与不原谅都没差,怎么你还以为我接受你的道歉咱俩就能做朋友了?” 林乔一难得从神色表露怯懦,“不能吗?” “不能。” 主任远远就瞧见了两个不伦不类混在一起,他认得茶色头发的千禧,另一位尚且没看清脸,指着喊,“校风都被你这种不听话的学生给带坏了,上午有一个下午就有两个,待会课间都到我办公室来写检讨!” 他边说边上楼,林乔一的脸就清晰了,主任有那么一瞬的不自在,大抵还是想立住威严吧,也指着林乔一,“你也来!” 林乔一不以为意,甩甩头发,跟千禧说,“没事,我陪你。” 千禧不屑理她,走了。 * 汤彪的妹妹不是被林朽托付给老杨辅导了嘛,近来精神状态好了不少,就想着能不能送回一中上课来,照年岁,也该高三。 教育局那边疏通了下人脉,以借读的身份把汤颖塞进去了。 可汤颖一提到学校就打怵,汤彪一家人劝不动,就找上林朽。 “朽哥,你就骗骗她就行。其实她现在状态好很多了,就是迈不过去那个坎,你就说你也回学校复读,你俩能相互照应,她肯定信你比信我多。” 汤彪蹲在吧台里间的矮门外,下巴搭门上,林朽不让他进,他能有啥办法。 林朽眼睛在屏幕上,手在键盘上不停,只有耳朵给汤彪用,“你是觉得你妹傻吗?你见过哪个劳改犯还能回去高考的?” 汤彪哎呀一声,“法律也没规定坐过牢就不能上大学了啊。” “法律没规定,社会规定的。” “咱清者自清,早晚有翻案那天。” 林朽要多无语有多无语。 汤彪挠挠头,“这样,你就出个面,一声不用吭,剩下交给我,行不?” “去哪出面?” “去一中啊。” 林朽不动声色又给了他个眼神,没什么温度,传达的意思就是:不可能。 让林朽回一中,只要露头就会成为全校的话柄谈资,那不如把他栓十字架上抽一顿。 * “千禧千禧。” 林乔一可准时了,课间操的铃一响,直接冲到尖刀班门口,探个脑袋喊人。 千禧落上一眼,转身从后门出去。 林乔一快步追上。 如果千禧要造反,林乔一肯定摇旗呐喊,可千禧若真是去主任办公室的,真是去写检讨的,那林乔一就得想想了。 千禧正要敲主任办公的门,林乔一退了半步,“你真要去写检讨啊?”苦扯嘴角,“写检讨我就不去了。” “随你便。” 音落,她扣了两声门直接进去。 主任坐工位上,一手翻看着资料,一手握着双层透明保温杯,茶叶在里面滚着还没沉底,热气熏了他眼镜一层雾。 他对面还有张工位,摆满了他的个人物品。说是个人物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送来的礼。 送礼的人都在呢。 女生离主任最近,她妈妈手里的暖壶刚扣上盖子,放窗台上。转而手搭在女生肩膀上,“梁主任,您看我女儿分到哪个班合适?” 主任被开门声吸引过去,“我让你进了吗?” 屋里几人的视线都纷纷投过去。 最炙热的两股,来自右侧一排皮沙发的两个男生。 “这不是……那谁?”汤彪小声说。 林朽手里捏了根棒棒糖,糖棍在烟灰缸里画圈圈。 目视她走到主任身边,“不是你让我来的?” 保温杯往下一落,热水溅出几滴在资料上和主任的手上,女孩妈妈紧着揪起衣袖擦了擦。 “我让你来,我让你进了吗?” 这一声吼,给汤颖吓坏了,躲到她妈妈身后去,眼神兢兢切切盯着千禧,好像千禧才是那个令她害怕的人。 主任看千禧不顺眼,也不是头一回了。什么德行的人千禧也心知肚明,顺也不是逆不是,她就问,“那我现在出去?” “你什么口气跟我说话呢?” 他哪来的气?无非又是有别人在场,立威呗。 这种势利眼见钱眼开的人是怎么做到这个位置的?这种人什么时候才能死绝?千禧想着。 显然他们的事更要紧些,梁主任翻了几页资料后说,“尖刀班刚好休学了一个,就让汤颖先补到尖刀班吧。至于后面考试能不能留在尖刀,就要看她自己了。” 尖刀班休学的是谁? 时宋啊。 千禧细数了下对面工位上的烟酒保养品,光中华就有四条,酒她不认识,摞在一起少说值一万。她补进来,不靠考试,靠人脉靠送礼,凭什么? 她和时宋的位置比较靠前,老师几次有意让后面看不清黑板的同学先挪过去,千禧都不许。 现在要插个人进来,唯一的空位就只能是时宋那儿。 “凭什么?” 梁主任歪头,“有你什么事儿?”他看千禧的不服气都写在脸上,越看越气,“你看看你那个德行,染得花哨的头发,你有个学生样儿吗?要不是你爸妈不在锦城,我一天得请他们八百遍。” 主任逼逼叨个没完了,千禧直接掏手机对着那些礼品拍了张照。 主任“啪”一拍桌,起身怒指她,“你干什么?” 千禧放大看看照片,蛮清晰,“等我爸妈回来,也让他们同礼数送上来。” 主任还能听不出来这嘲讽?但他工作这么多年,犟驴学生见得多,明事理的家长见得也多,不管她怎么想,只要她家长知道这件事,就一定会上门赔礼道歉来。 所以主任收回了胳膊,这一收,千禧抬高手机平行视线给梁主任正脸来了张写真,补了句,“如果你能等到那天的话。” 话说完手机就揣兜了,汤彪也是见过场面的人,比在场任何人的反应都要更快,两步上去擒住她揣手机进兜的手腕,牛劲儿往出拉,“拿出来!” 这两张照片告到教育局去,刚疏通好的人脉可不就又堵死了? 钱都花了,汤彪不可能让这事儿出任何茬子。 男女力气天差地别,汤彪直接把千禧拖倒了,千禧死死抓着手机,她本意是什么呢?去举报梁主任吗?不会的,她不会给自己找事。事实就是她又犯了一次对待林朽时同样的错误,用自以为是的威胁给自己换取一些从容,实则物极必反。 太狼狈了。 校服外套被扯开,红血丝也在她使出全身解数抢手机的过程中充斥了双眼,头发乱做一团,被汤彪在地上拖来拖去。 主任没制止。那对母女没制止。 “汤彪。” 很小一声来自林朽,没起到什么效果。 “汤彪!” 第二声依旧很小,但夹杂着的呵斥意味足够。 汤彪撒手了,手机也在撒手的那瞬夺过来了。汤彪解不开锁,砸向墙角去,屏摔了稀碎。 千禧眼眶里的倔强滚着不肯落,林朽过去搀起她,“梁主任,我先带她出去了。” 主任摆摆手,赶紧走,走了清静。 千禧起身后撒开了林朽的手,狠狠瞪了汤彪一眼,她狠狠摔门,林朽撑住,轻轻地关。 大步一跨抓住她小臂带到走廊尽头,她后腰磕在窗台上,林朽两臂敞开,手反撑在她细腰两侧的窗沿,给千禧圈住了。 千禧立即别过头,不想他看自己。 是什么时候知道林朽也在的?你们有被人目不转睛的注视过吗?就好像你牢牢锁定在舞台中央,所有光线都汇聚在你的身上,你就像是这光束中的囚徒,灵魂无所遁形。 即便身后没有眼,那种明确的,却意味不明的视线依然会被察觉到。 汤彪也好,汤颖也罢,他们都在关注主任的情绪,主任的一举一动。 只有林朽,在看千禧。 林朽也低着头,没说话,好像在等她哭完,或者把眼泪憋回去。 一男一女,一个在校生,一个外校人,又以这样亲密的姿势禁锢在走廊尽头,路过人无一不瞧上一眼。 这就是高三的楼层,全校所有可能认出林朽的学生都在这一层了。 千禧嘴角尝到一抹咸,抬手背抹掉,随着擦嘴角的动作,脸也摆正过来,看清了林朽的脸。 有段时间没见到他了吧。 头发长了不少,碎刘海及其眉毛上方,他身上穿着的就是千禧洗过的那件外套,也挺奇怪,这人出现在学校,还真平生出了一些少年感。 林朽读不懂她的眼神,看不出任何生气,“每次见你都这副死样子,你不会笑吗?” “你在地上被人拖来拖去能笑得出来?你要想管就早点管,现在出来充当大尾巴狼?” 林朽头都大了,“说两句好听的吧,你差点给人入学都搅黄。” “她能不能入学跟我有什么关系?送点礼就想进个好班,那我们考进来的算什么?” “好好好,跟你没关系。那说说跟你有关系的。”他勾了一缕茶色的发丝,从指尖顺滑过,他不觉得千禧会是靠染头发出洋相来博什么关注或者故意挑衅主任的人,他问,“最近不开心吗?” 是不开心吗? 你不开心吗? 对,就是不开心。比从前独一人的自得多了份不开心,将她所有情绪压在五指山下动弹不得。 他问了,就像某然一天路过五指山的人,问猴子,你压在下面累不累? 紧锁眉头筑起的最后一道坚固防线,被这轻飘飘一句话炸了个稀巴烂。泪水终于绕过岩石,穿透缝隙,执意要展现出它真实的存在。它不再是水,更是她内心压抑已久的复杂情感的实体化。 可千禧这种人,浑身带刺,柔软的一面乍见天日就紧着要收回来。 “不用你可怜。” 没人看见的话,哭出珍珠来也没用。她嘴上说着不需要可怜,却没办法解释那一颗颗掷地有声的泪珠。 林朽只是点点头。 刚在抢手机过程中的心率飙升,连带现在情绪的拨动,致使她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根血管筋脉的跳动,她咽下一口哽咽,眼里的委屈、愤愤全都不再掩饰,“她一定要进尖刀吗?” 林朽掀眼,“你会让她不好过吗?” “会。” 很笃定的一声‘会’。 林朽长舒一口气,“你是介意她托关系,还是介意她没本事?”千禧没回,两者本质上是一件事,没本事才托关系,她都介意。林朽试图劝服,“你现在会觉得不公平,因为你用不上,不需要。等有一天你遇到什么事儿……” 话被打断,“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总想走捷径的人,社会才会乱糟糟。” 千禧这个人给林朽的感觉就与他们这种油滑在肮脏世俗里的人完全不同,他想象不到她为世俗低头的样子,也不期待她低头。他向来坦诚,却在千禧将自己与臭鱼烂虾画上等号时下意识想剥离。 “别扯我。” “你例外吗?你不是说跟他们只是认识,嗯,只是认识,那他们一家人的事,你在里面什么角色?牵线的还是搭桥的?那还只是认识吗?” …… “我跟他们只是认识。” 这是林朽自己说过的,千禧为什么记了这么久,谁也不知道。 这时林乔一过来了,探了个头,她是靠林朽背影轮廓边缘的长发发色认出的,“千禧?” 千禧听出是谁,拨开林朽胳膊就要走。 林朽重新拉住她,两人的侧脸都被林乔一看清。 林朽还想说些什么,林乔一小跑凑近,“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千禧甩开他,从林乔一身侧过去,“他来给他妹妹办入学。” “什么妹妹?还有另一个妹妹?” 林乔一眼睛瞪圆,拉住林朽的手,林朽在肌肤相触的一毫秒就抽离,林乔一又问他,“哥,你怎么会来学校?真的还有个妹妹?你跟千禧刚刚是怎么了?” 林朽还执着在千禧消失的身影中,她那个语气,那个眼神,都在直白说着,他林朽不是例外。重重叹了口气,一晃眼看见林乔一这海王红发,“你这什么东西?” 林乔一绕着自己发尾的卷卷,从食指顺下来,“好看吗?不好看也没关系,等千禧染回去我就染回去,不然她可能被停课。” 梁主任原本就是要停千禧的课的,以往案例来讲也是这样,谁承想林乔一也染了啊。 林朽蛮诧异,“你俩不是不对付?” “现在也不对付,这是我答应时宋的。” 这是林朽第一次听到时宋的名字,“是谁?” “你不认识。” 林朽难得的,破天荒的,说了句,“还挺显白。” 林乔一开心很多天。 屁颠颠跟在林朽背后,“哥,你到底来干嘛?” “什么时候回来上学啊?” “你最近在忙什么?我之前给你发的消息你都没回我。” “哥……” “哥……” —————————————————— 今天一章哈 手机 第二天下午,汤彪约了林朽泡澡。 这事儿之所以这么痛快办下来,多亏林朽。 他嘴上说不去,却拎了四条烟两瓶酒过来,在校门口等了汤彪他们一会儿。 汤彪自然不会缺礼数,托朋友带了些锦城买不到的保健品,物以稀为贵嘛,真说值多少钱,其实不值钱。所以对口这事儿,还得看林朽。他怎么说也跟梁主任认识三四年了,知道他好哪一口。汤彪心疼钱,问他,“这得多少钱啊?” 林朽咳一声,手里东西递给他,“都假的。” “假的?这不好吧?” “梁狗不会抽烟,好酒,他那破嘴也喝不出来,你拿过去撑够场面就行。” 汤彪乐呵呵接过,林朽正调头要走,正巧碰见梁主任开车进校门,窗户摇下来就瞧见林朽了,他就走不了了。 浴池一套搓拿下来后俩人在休息区吃了点水果,汤彪正想去小鱼啃脚丫那儿再享受一下,林朽叼了个大樱桃就要走。 “再待会儿啊,你不六点半才交班呢吗?” 林朽往换衣室走,樱桃核吐路过的垃圾桶里,“百脑汇六点关门。” 汤彪也去开柜门,挨着林朽换衣服,“你不是要给那女的买手机去吧?” “你妹跟她一个班。” “她也是尖刀?学习这么好吗?我倒是没看出来,你咋知道的?” 千禧没明确说过,林朽潜意识里也一直觉得她学习不会差,她与尖刀几乎是默认划上等号的,她身上有那股劲儿。再加她那天的反应,尖刀跑不了。 汤彪有些愧疚,“那也该是我赔她,毕竟手机是我摔的。” 林朽坐长凳上穿鞋,食指抵着鞋壳蹬进去,外套一搭,人往外走,“你有钱吗?” 汤彪裤子还没穿完,急忙跳脚提了两下,拉锁草草一拉,汲着鞋跟上去,“你也没有钱啊。” “我有项目定金。” “你别动那笔钱啊。你这整得我……” 林朽驻足在浴池大厅,客流量还挺大的,进进出出人不少,他突然不走了,汤彪就结巴了,“整得我……咋了?咋不走……” “啊……” 林朽突然反手钳住他手腕拧到他腰后,汤彪体格子多大啊,都被林朽这一下整踉跄了,你说他多大的劲儿? “朽朽朽哥……干啥啊这是?” 林朽问他,“疼不疼?” “疼啊,疼死了。快松开啊,朽哥。” 林朽没松,照他屁股踹一脚。汤彪倒地上后就明白了,已经有不少人停下想看热闹了,他尴尬挠挠头,拍拍屁股赶紧起身了。 林朽冷脸很恐怖的,这也是汤彪大他几岁却无形怕他的原因。此刻好奇心已经压抑不住了,“你到底跟她啥关系啊?之前一声不吭掏两千给她平事,那天吃小龙虾我也没见你俩多熟的样子……” “闭嘴。” “你现在又要拿这么多钱给她买手机……” “闭嘴。” “我都够不好意思了,你这不还是给我擦屁股……” “闭嘴。” “好嘞。” * 林朽在学校出现过的事儿还是传开了,小城的学校哪有什么校园网,全靠一传十十传百。 尖刀班的学生绝大部分还是优质苗子,半数是从高一就待在尖刀的,任你怎么筛选人家就是头头。所以他们对林朽的关注度更高,毕竟谁不想考清华不想当状元呢? 千禧的发色,在操场,在食堂都起到作用了,甚至在厕所她顶着这个头发配合一张冷脸都得到了排坑位优先权。 可他们再怎么忌讳千禧的冷脸,也熬不住好奇,一个人去问过之后,没被泼太冰的水,第二个第三个也就围上去问了。 为啥来问千禧?并不是有人看到林朽和千禧在走廊尽头的画面了,而是千禧去主任办公室时被人留意到,时间线对上了。 人多到围成一团,聊起什么话题来毫不避讳。 “千禧,他们都跟主任聊什么了?你不是在吗?你没听到吗?” “林朽是要回来了吗?” “他到底偷了人家多少钱?” -“反正我觉得他不会偷钱,他都考上清北了,偷钱有必要吗?” -“他家里人不是生病了吗?人被逼到绝路什么事干不出来?” “我记得那年还有个高分来着吧?叫啥来着?他后来去哪个学校了?” -“不知道,不记得。” “高一刚来的时候我在篮球场看见过林朽一次,特别帅,现在还帅吗?” -“你蹲一年牢出来看看还帅不帅?” “千禧……跟我们说说呗?千禧?” …… “林朽是冤枉的。” 声音很轻,却坚定。 这是尖刀班新来的,汤颖。 千禧的现任同桌,汤颖。 多数人对她的横空出世都表示不满,所以才卡着她去上厕所的间隙来千禧这儿问。 汤颖一来,人散了一半。 一男生问她,“你怎么知道林朽是冤枉的?” “他就是冤枉的,他会翻案,会回来上学。你们且等着就是了。” 汤颖早上被班主任引进来后,她在之前学校的一些事情就铺开了,千禧听得并不仔细,大概就是被霸凌过,性子很弱,之前休学了。 可千禧瞧着她笃定的神情和语气,这种人会被霸凌吗?性子弱?看不出来。 “还有,你们想知道林朽什么,可以问我。他跟我哥是好兄弟,我们更熟。” 众人闻言瞧了眼千禧,没人接这话。眨眨眼,示意后就都归位了。 预备铃响了,班主任老杨的课,迟了一分钟还没来,语文课代表去催她了。 汤颖翻腾着书包,“我好像没带语文的课本,我们看一个吧。” 够了! 真的够了。 千禧这股气从早上生到晚上。 她是休学的,她就没有课本,没有就没有,她非说她没带。 各式各样习题册摞在桌面上,挤得千禧写字都只能把手腕搭在桌边上。时宋留下的垃圾袋在桌堂里,她扯过来就用。她困,她喝红牛,满屋子的味,开窗都散不尽。 千禧真的受够了,时宋都没在这个位置坐过,她凭什么捻捻指尖就想侵占时宋的位置? 千禧直接站到过道,椅子倒扣在桌子上,拉着桌子往后排走。 滋啦啦一阵刺耳的异响,她把桌子贴在后排窗边位置,那里是垃圾区,千禧踢了两脚大垃圾袋把椅子放下。 正好课代表带老杨进来了,老杨放下书在讲台,“千禧,你干嘛呢?” “我不想挨着她。” 她很直白。 老杨看了眼汤颖故作受伤的表情,“班里是双数,你搬走了她也落单,这样不好,千禧,搬回去。” “她落单跟我有什么关系?插班进来就没想过落单吗?” 她不是不尊重老杨,就是因为老杨对她好,亲近,所以才会借着话语控诉自己的不满。 班里人觉得千禧帅惨了,纷纷“就是就是”,老杨本就来晚了,没耽误时间判官司,“谁想坐靠前一点的,自己补过去吧。” 千禧这堂课没听,手撑着太阳穴往窗外看,情绪低迷的原因很简单,她想时宋了。 * 游鱼网吧门口的拆迁队已经将整条街路都围起来了,客流量骤降。 于游依然不知道林朽在忙什么,几次来交班时候,林朽浑浑噩噩半梦半醒着拿了外套就走,代码就搁在屏幕上,于游不懂啊,逢看到就另存一份。 但林朽每天都早来,晚退,渐渐地于游开始变本加厉,挤压林朽的休息时间,甚至有时干脆一个电话过去,让林朽熬穿两个日夜。 整个项目重写,林朽花了不少功夫,他能在网吧待的时间久,也挺好的。 这会儿孙芳芳发消息过来,他点开听,手还在键盘上敲,“你奶奶腿的,死外面了?多少天没回家了?让你带你爷出去转转这个费劲啊!啥都指望我,我还能活几天啊。” 上来就是一通骂。 林朽抽一只手按住屏幕,“赶工啊。” 林朽是会哄人的,邻里邻居的老头老太太逢见着他都被他哄得一乐一乐的,唯独孙芳芳,林朽一句不哄,有啥说啥,脾气上来了跟她对着骂。 哄孙芳芳?孙芳芳也压根不吃那套。 林百万说不出完整的话,孙芳芳就算是跟林朽吵嘴也是乐在其中的。 “赶鸡毛工,撒冷回来,晚上炖排骨。” “回不去。” “你个小逼崽子,少拿你在外面能挣到钱那套嗑忽悠我,人活着时候你多陪着点比啥都强,人死了你挣多钱也没地儿花。” “你嘴干净点就能花到。” 接着又嘴含快板,叭叭叭的骂。林朽听一半就不听了。手机通知栏又弹了个消息,快递到了。 妈的,千禧用的6plus锦城买不到,林朽只好在网上找了个哈市的店叫他发快递过来。 家里的位置快递不好找,寄到网吧来,快递特别慢,到货时已经是十月一了。 快递取回来,林朽直接背身在吧台上拆。 网吧门是突然被推开的,因为门上没有推拉的字样,多数人都会先轻轻推一下或者拉一下试探,再继续动作。 所以来的人只能是熟客,林朽没回头,直接问,“几个点?” “……” “……” “朽哥。” 声音带着急喘,是跑过来的。 林朽转身,看见汤彪一脑门子汗,黄土蒙了半张脸,不太妙的预感就涌上来了,“咋了?” 汤彪吞了口唾液,咽下急躁,接着说,“杨栩晨回来了,刚下了车就去馆子了,你猜他跟谁吃?” 还能是谁?“姜程。” “对。” “走。” 林朽原本穿了件外套,兜浅,又换了件,然后把没拆封的手机揣起来了。 * 马家锅烙馆此刻一片狼藉,几张餐桌翻倒在地,碗碟碎片散落一地。油腻的汤汁与未吃完的菜肴混在一起,形成一片片令人作呕的污渍。 几位服务员,苍白着脸,眼神中带着无奈与疲惫,默默地清理。 另一个年轻的女服务员,眼眶微红,显然刚哭过,费力地扶起角落里一张碎成两半的餐桌,林朽和汤彪看到,过去帮了一把。 “怎么回事?”汤彪问。 服务员故作轻松笑笑,“喝多闹事呗。你们要吃饭吗?过几天再来吧。” 汤彪那股子江湖行侠仗义的气概又燃起来了,“什么人闹事?” 林朽只问,“有两个年轻人吗,我这么大的,他们往哪边走了?” 服务员看着林朽,估摸着他年纪,“就是两个你这么大的人闹事。不对,哪是两个啊,刚开始来了一个在这儿等,要了两盘锅烙还是我给端上来的。后来紧跟着就进来两伙人,我家虽然生意不错,但一股脑进这么一大帮人还是头一回,也没想太多,就招待呗。” 另一个服务员接上说,“完了又来一个,穿的可潮呢,跟头一个小伙子没说上几句就打起来了,这才知道那两伙人都是他的。” 老板娘嗷一嗓子,“都他妈干啥呢?唠你家家长里短呢?都给我干活,妈的,这个晦气。” 服务员把头低下了,林朽小声问她,“后来呢?是被警察带走了?” “一半一半吧,那一半被救护车拉走了。” 汤彪:“那那俩人呢?一个先来的,一个后来的,他俩是去医院还是跟警察走了?” 服务员摆摆手,老板娘一直在瞪他,真不能聊了,“太乱了,没看清。” 俩人在马家锅烙店门口踟蹰了一会儿,林朽烦躁的摸摸发茬,头发长了,没有那种硬茬戳扫掌心的感觉了。 汤彪摇了两个电话回来,“警察局我熟,我带几个小弟过去看看。” 林朽点点头,“我跑趟医院。” 狗 千禧原本抢了小长假去哈市的卧铺票,去看时宋。 可时宋要去北京做二尖瓣修复,千禧不懂,问她是不是恶化还是什么? 时宋在镜头里笑成一团,指着千禧不自觉皱紧的眉,“你现在特别像蜡笔小新。” 千禧坐在沙发上,电视机上是自己黑色的影,她摸了摸眉心,“你直说,这手术做完能不能好?” 时宋的口气里永远听不出消极,她说对,做了就能回来继续上学了。 千禧一时间也说不清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北京的枫叶蛮漂亮的,时宋在也刚办好住院不久,在附近转了转,觉得好看就带着千禧一起转。 她捡了一片橙红色的叶子,“我们家那边好像没见过这种叶子哦。” 千禧想了想,“也有,之前去一个湿地公园看见过。” 时宋一直将镜头后置,在一颗落满叶子的枫树下挑挑拣拣,“听说北京也会下雪,不知道有没有咱们家下的大。千禧,我还是更喜欢冬天,今年初雪我们一起看吧。” “好。” 俩人闲聊了些学校里的事,千禧难得满足时宋的八卦好奇心,给她讲了许多听来的苗头,也有不少是她自己编的,就是想她开心,想她感兴趣,想她早点回来。 临了的时候时宋妈妈凑过来,“千禧哦,最近怎么样?” “我挺好的阿姨,你们都好吗?” “好。都好,宋宋的手术时间定下了,但需要锦城的科室那边出具个单子,你能帮阿姨去取一下吗?加急邮寄过来,到付就好。” 千禧没犹豫起身,穿拖鞋往门口走,“我现在去。” “具体需要的我发消息给你哈。” “好,阿姨。” 拿到单子大概是八点多,医生没在,千禧一直等他来着。 医院有档口可以直接快递寄出去,其实这些事完全可以和医院打招呼让他们做,但有个人在场,盯着,他们动作会更快。 不然也不至于一个开单子的过程,千禧打了六个电话催那医生快点。 快递寄出后千禧把单号拍给宋宋,这是她刚给时宋改的备注,时宋回了个小猫咪收到的表情,俏皮,跟她还挺像的。 她含笑翻看自己有没有同样可爱的表情包,结果没有,她又去网上搜,正搜呢,被一个没长眼的东西迎面撞上,肩膀都撞歪。 “不好意思……” 千禧揉着肩膀看清,“怎么哪都能碰到你?” “你……生病了吗?”这话几乎无意识脱口。 “你才有病呢。” 反问的中中气十足。 林朽左兜里的手机沉甸甸,他原本就是打算今天给她的,可余光里杨栩晨的身影正从大厅闯过跟在医生后面去往一间科室。 他来不及跟千禧说什么,只是按住了她肩膀,“等我一会儿。” 匆匆说完,匆匆跑走。 等他?为啥? 看了他背影两秒,打车回家了。 * 从马家锅烙到主路打车的这段,林朽是冲过去的。 上车后也一在副驾驶帮师傅看着路况,无形催促他快些。 到医院的这段也是跑过来的,额角一层细蒙蒙的汗,他顾不上擦,他不想翻案,但他想死个明白。 杨栩晨就是他唯一的不解。 他人生的前十八年,从未在任何一个画面里与杨栩晨共存过。 第一次,他完整的将这个名字与他的脸对应上,就是在法庭上。 他那般迫切想要见到杨栩晨问个清楚的冲动,在站在诊室在往里看时,却化成水汽悄咪咪蒸发了。 杨栩晨穿了一身潮牌,每一件衣服的LOGO都有着明示价格的意义。他坐在蓝色铺着层塑料膜的病床上,外套卷着内衬箍在大臂中段,小臂上几处被扎了瓷碗碎片,医生一点点剥开皮肉往外拔,他身后几个兄弟问着疼不疼,说着晨哥真能忍之类的话。 杨栩晨大抵是嫌他们烦,都打发走了。 在他们一个个出门,临了与杨栩晨拜拜的那刹,杨栩晨看见了门口徘徊已久的林朽,鸭舌帽盖住他半张脸。 医生继续操作,林朽就站在门外,抬高了帽檐一瞬不瞬盯着他,生怕他跑了,杨栩晨毫不避讳与他对视,约有五分钟,医生系好纱布,拍了拍杨栩晨的手说可以了,可以走了。 杨栩晨跳下病床,在医生收拾器具,铁器碰撞的声音中他推开了门,“林,朽。” 什么口气呢? 大概就是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很久没见了,他远远跑过来拍一下你的屁股,带着玩笑逗乐的语调喊出你的名字。 可他们是这种关系吗? 林朽勾了勾唇角,‘游刃有余’回,“好久不见。” 杨栩晨勾过林朽的肩膀,“确实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出来的?” 林朽跟着他往外走,“五个多月了吧。” 俩人停在院门口一颗松柏树下,院门口的灯射过来,他们都半侧光明半侧阴暗。杨栩晨给林朽递了颗烟,林朽说不抽,杨栩晨直接丢地上,新抖了一颗出来叼在唇边,“你们兄弟俩够厉害的,一个在我上飞机之前就联系上我,一个在我到医院之后就跟过来,哇,你俩在我身上插眼了?” 林朽退半步,躲过他橙红色星火的烟灰,他目中无人的纨绔样儿,是林朽在锦城见过的独一份。 杨栩晨没个站样,唇角鼓个口,烟从那儿吐出来,脚尖脚跟交错作为支撑点,人晃晃悠悠的,雾也随之蜿蜒,“你瞧这胳膊让姜程给我摔得,嗨呦,下死手啊,还好我带兄弟过去,不然他今天不得弄死我?”说完烟头丢地上,脚尖抿灭,再一抬眼半乍宽的距离四目相对,“你也是来弄死我的?” 阴噬的眼神几乎是瞬间转换的。 他与林朽长大的环境截然不同,整个人的气质,谈吐时眉眼的神色都透露着对世事无畏的态度,以至于嘴里说出谁弄死谁这类的话,可信度极高。 紧接着又瞬间恢复如常,哈哈大笑,前仰后合,拍着林朽的肩膀,“坐过牢就是不一样,改造的很有成果嘛。” 林朽在忍?不算吧,他更多是在诧异自己为什么见到杨栩晨会这般平静,平静到有耐心听他调侃,心情全无波澜。 杨栩晨又叼了颗烟,“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候,哇,身边为了好多人啊,全世界都围着你转了吧?多傲啊,走到哪儿不梗个脖啊?再看看现在,这叫啥啊?嗯?状元,成语怎么说?造化弄人吧?” 林朽终于有了点反应,“什么时候?你第一次见我,什么时候?” 杨栩晨吐出雾,沉思两秒,“就你在网吧,姜程带我去找你,在网吧门口远远地指着你。跟我说。”他学着姜程当时的动作神态,食指中指夹着烟,指着林朽的鼻梁骨,“弄他。” 林朽毫不知情,汤彪不止一次点他,人心善恶一念之差,姜程选择作伪证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值得相信了,可林朽还是觉得,那不是他认识的姜程。 “我更好奇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或者你告诉我,那笔钱去哪了?” 杨栩晨舌尖戳腮,“我凭什么告诉你?叫声哥。” “哥。” 没犹豫。 犹豫什么? 要讲自尊还是脸面?早就没有了,手铐套上的那一刻,他屁也不是了。 杨栩晨没想到他这么痛快,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被得寸进尺取代,“叫晨哥。” 他掏火机,林朽自然在他嘴边扣手挡风,附上一句晨哥,烟点的顺利,杨栩晨也满意,自然愿意说点什么,“你想翻案,是吧?不用急着否认,我把你送进去的,我最知道你多无辜。但我也提醒你,别想了,你的案子,板锹掘地三尺也翻不动。” “为什么?” 当时他用姜程给的密码登上游戏账号,里面的装备皮肤他都散着卖给了很多人,钱最后转给了姜程给的一个账户里,他只留下来抽成的一部分。 杨栩晨告他,他才知道,那个账户竟然是他自己的名字,所以倒卖的罪名成立。 姜程也咬定他没给过林朽密码,所以盗取的罪名也成立。 唯一的突破口就是那个自己从没开过的账户。 杨栩晨笑笑,“那看来姜程那狗儿子找的人,确实牛逼呀。”他夹着烟比了个五,“你花了五万,刻了你的身份证。” 信息一浪一浪往林朽脑子里拍,“那你呢?你在中间……” “我?” “他也给了你好处?” “我看起来缺那点好处?” “所以呢?” “我的初心就很简单啦。”他笑的像个局外人,“姜程是我的狗,我的狗想要什么,我就给他什么。可狗吃到肉了,回头就想咬我。我只能杀狗了。” 林朽很讨厌他这种说话方式,像极了贪官在政治场合的油滑,他们想招揽每一个普通人,却又蔑视每一个普通人,权利至上,所行的事,不过是取乐罢了。 “姜程要什么?” “姜程要什么,你去问姜程。” “那他为什么咬你?” 杨栩晨的烟抽完了,猛吸最后一口,带着星火丢进枯杆的花坛,烧着一堆败叶,风一吹,火势见长,他就是故意的,他要看火苗肆意生长,“那是我们俩之间的事。你只需要知道,主谋是他,刻你身份证的是他,作伪证的是他,这件事从始至终的策划者都是他,我无所谓你翻不翻案,但姜程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你翻了案就是让他重走你的路,你狠得下心你就去收集证据去找律师去上诉,至于姜程敢不敢松口,我就不知道了。” 他接着说,“哦对了,当年的案子,上到检察官下到警员……”他摊开左手朝上,指着掌心,“你就站在这儿。”手心翻过来,“背面全是人,你想翻,翻的动吗?” 林朽无视他手上一番警醒地动作,只盯着那一团火苗,默默听完这段话,抬脚踩灭了。 他出狱没多久就查过杨栩晨的背景了,锦城几十年内好几起涉黄涉毒的案子都跟他们家有关系,该进去的都进去了,死刑的死刑,能出来的也都出来了。锦城亮了半边天,暗的那半边依旧在杨家旧党手里,他们收敛了不少,大半都南下了,留下的也都做做生意,仍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杨栩晨不知深浅,可他背后的人知道,小事多打点,大事找人抗,留住杨家唯一的种,并不难。 林朽就要走,杨栩晨说了最后一句话,“我要是你,我就一刀攮死他。” …… 他没走多远,想起千禧还在等他,又回到门诊大厅找了一圈,没寻到人,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坐在依旧来往人潮的大厅,银色洞网的座椅冰凉,头垂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低。 他给千禧发消息:回家了? 那头过了五分钟才回:嗯。 -不是让你等我? -我等你干什么? 林朽接不上话了,汤彪的电话正好进来,他接通,那头喘的不行,“朽哥,杨栩晨不简单。他是杨二爷的小儿子,杨二爷你知不知道?” 林朽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算了,总之就是,非常牛逼的人。他砸了人家店面,报上名号后,老板一分没敢要赔偿,警察也只带走了姜程和杨栩晨几个不起眼的小弟充数。” “我已经见过他了。” “见过了?你咋才跟我说,我在警局门口猫着,腰疼死了。你见过他,他咋说的?” “没说什么。” “那他俩为啥打起来?” “没问。” “那你问啥了?” “没问啥。” “朽哥,你是牙膏吗?快没了?挤都挤不动啊?” 林朽挠了挠头,他脑子很乱,“早点回去吧,今天辛苦了,改天请你吃饭。” “啥辛苦,你跟我说这干啥?喂?” 汤彪听到一声“嘟……”,看了眼屏幕,确实被挂了。他身后还跟着一群小弟,躲在警局后身,耳朵原本贴在窗户上,打电话时才蹲着围成一团,小弟三两个凑头过来问他,朽哥怎么说,汤彪当下的情绪很难表述,他第一反应就是为林朽找理由,“朽哥应该是知道了点啥,暂时消化不了。” 小弟问他,“知道啥了啊?” 汤彪说不知道。 这个小弟叫储珲,那日要打千禧,林朽说报警,第一个面露不满的就是他。 储珲说,“朽哥为啥不告诉你?” 汤彪没明白自己哪来的气,给了他一巴掌,“轮得着你问?” 垃圾 千禧查了下天气预报,预计十月下旬就会下初雪,默默记下后就去洗澡了。 换了套棉麻的睡衣,头顶裹着干发帽从浴室出来,热至冷的反差令她打了个寒颤,小跑着进卧室跳到床上,裹紧被子。 手机上有一条洗澡前发过来的消息:十分钟后下楼。 搭一眼时间,十分钟早就过了,林朽恶作剧呢吧? 千禧没理,翻了本老杨分享给她的好词好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是头疼的厉害。 没吹干就睡,活该疼。 昏昏涨涨起身去吹干,再从卫生间出来时依然觉得有股子邪风隐隐凉凉的,她走到窗边拽了下把手,确实没关严。 于是推开,欲重新拉拽再拧严,视线里一个悲凉的身影中止了她的动作,她眨了眨眼,应该没看错。 * 帽檐被拍了下。 没被吓到,林朽只是垂着头,那股蜜桃味缠绕过来时他就知道千禧过来了。捏着帽檐摘下,缓缓抬头。 千禧披了件厚牛仔外套,两摆交迭裹出腰身来,她是冷才这样的,一手扣着腰腹不让衣服松散开,另一手从额前五指穿进发丝,捋过刚吹干的头发,甩了甩发尾。她很白,眉毛也浅,鼻梁又高身后单元楼门口的黄色声控灯灭掉,月光下显得她更加白皙,整张脸的饱和度拉满。 唯独下唇有些死皮,是林朽唯一看得到的瑕疵了。 有一分钟俩人都没开口。 千禧在等他说,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林朽在等她说,为什么突然下来。 千禧忍不住居高临下问他,“找我干嘛?” 帽子在林朽指尖转着玩,就挺奇怪的,他几乎是浑浑噩噩走到千禧家楼下的,小区门禁他进不来,就转头要走的时候有人进来,问他是不是忘带钥匙了,他没说话,跟着人进来了,本想等千禧几分钟,她真不下来就算了,改天再说。 这一等就是俩多小时,他沉浸在杨栩晨的话里,没了时间概念,千禧能下来,他着实意外。 千禧看到他淡红的鼻尖,“等多久?” “没等你。” “没等我?那等谁?还没等到吗?打个电话催她快点吧。” 林朽就掏手机了,几秒后千禧的手机响了,她还真就接了,“喂?” 林朽原本双肘抵膝的动作在她接通后收起,后仰着贴在长椅靠背上,注视她,“喂。” 月斜下两人的影子融为一起,分不清哪是谁的头,谁的手。 林朽说,“赶紧下来,冻死我了。” 千禧说,“不下,你死了再说。” “我死了你很开心啊?” “那也要等你死了才知道。” 林朽唇角微弯,似是在笑,嘴里却说,“我今天确实挺想死的。” 换做一般人,这话怎么回啊?事不关己者说,哦,好。心怀天下的人说,别啊,生命多可贵啊。 千禧说,“现在是凌晨一点,你严谨点儿,是今天还是昨天?” 林朽嘴角的那抹笑变成真的了,“那就是昨天吧。” 俩人面面相觑却隔着手机对话的场面实在是有点诡异,林朽手机抬离了一点,“就一直这么聊?” 千禧耸耸肩,“你打给我的,我接不花钱。” 林朽又笑了,不急不缓地挂断了电话,屁股往右挪了一点,千禧坐在他旁边,“到底找我干嘛?” 新买的手机还在兜里呢,盒子的一角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来了,千禧有没有看到,林朽不知道,他摸上那一角,紧着就看见千禧把手机屏幕按亮,移至他眼前晃了一下,给他看时间,“真的很晚了。” 林朽怔住了。 情绪就是这么起起落落,起落起落,千禧的手机屏幕没有坏,不对,不该这样说,千禧没回去捡那个坏手机,直接买新的了,林朽瞅着大小,应该是7。 他兜里揣着的,饶了好大一圈买来的6plus就拿不出手了。 千禧把手机收回来,握在手里,随意扣在大腿上。林朽盯着她的手,指甲修的很漂亮,有一下没一下的在镜头上画圈。 是无声的对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对峙。 千禧打破了凝固着的空气,“说啊?” 林朽已经没什么说的了,他起身,双手插在兜里,塞着手机盒子的那个兜更鼓了,“没啥说的,走了。” 千禧还坐着,没往他走的方向看,只脱口了自己想的,“还以为你要跟我解释。” 然后起身,准备往他反方向的自己家门口走,林朽回过头,“解释什么?” “没什么,你走吧。” 背对着对方那几秒钟里,风又吹气她的发丝,挂在她下唇干裂的一块死皮上,她小拇指勾着顺下来,忽而想起那天林朽也勾着这缕发丝问她,是不是不开心…… 她回过头,喊他,“你跟他们只是认识。只是认识,为什么要一起吃饭,为什么他的妹妹办入学你在中间牵线,这只是认识吗?” 林朽顿了一步,但没停的意思。 千禧又喊了一声,“哎!你来这儿总得有个理由吧。” 林朽攥着兜里的手机盒,大拇指在棱角处来来回回摩。 千禧小跑过去,衣摆散落开,她停住脚也重新裹紧衣服,头发随着风的方向摆,整条颈部线条都露出来,“林朽,你说话啊。” 林朽上前一步,左前,挡住一半的风,千禧的发丝随即安静落下,只是他的话没那么让人安静,“我不觉得我有必要跟你说的这么细,你就当我那天喝多了,瞎说的。我跟汤彪,一个监狱的狱友,好的很。” 千禧不喜欢他这个口气,“你非要跟那群人混在一起,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也坐过牢吗?而且你不是被冤枉的吗?既然被冤枉就……” 林朽打断她,“谁跟你说我是冤枉的?” “都这么说。” “谁?” “学校里的人都这么说。” “你信他们?” “不信。” “那就是信我。” 千禧犹豫两秒,笃定答,“也不信。” 林朽自嘲地笑出声,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垃圾站,溢出垃圾桶,十几袋贴着垃圾桶摆放,规矩又没规矩。 他们家的垃圾都怎么处理的?还能吃的喂鸡鸭鹅,旁的一律倒菜园子里。 垃圾袋,抽绳式的,背带式的,他家都没用过。 眼睛睁久了,红血丝就显现了,他锁骨沉下去,脖子上有根青筋极为明显,“你他妈知道个屁啊?” 说完便绕过她了,他俩就跟那个一条引线上的鞭炮似的,一个炸,另一个也肯定炸。 千禧第二次追上去挡在他身前,扬着脖,“你就跟我能耐,谁冤枉你你找谁去啊,欺负我算什么?” “我欺负你?” 他一反问,千禧心脏突然震颤一下,底气少了三分,倔强在撑。可怎么啊?她人生第一次进警察局还是半夜进的,不是他点的吗?左肩后那片在胡同深处砖墙上摩擦来的伤口刚刚褪去结痂,不是他推的吗? “你没欺负吗?” 林朽胸口起伏,似笑非笑,他一把掐住千禧脖子,千禧本能双手攥住他手腕,被他步步逼退到墙边,她耐不住林朽的大力,背部撞墙的那一刻只得手脚并用踢他踹他。 这里没有光,林朽又高出她许多,月光遮盖完全,她几乎看不见林朽的眼,听觉和嗅觉就在这时无限放大。 林朽粗缓的呼吸声,停留过医院的消毒水味,还有…… 还有他说的,“有人管得了你这张嘴吗?” 而后嘴唇被冰凉覆盖,挣扎着抗拒的动作频率也在这时候达到峰值,她不知道自己都打到哪儿了,啪啪的声响根本制止不住林朽的行为。 唇舌都被撬开,他是热的,湿黏的,千禧躲不得,与之交织的那一刻心脏像被巨大的黑洞吸住,不停地下坠,抽紧。 脖子上没有多大的力,千禧松手后,林朽的手便顺势上移,箍住她下颌,捏着张嘴撬齿。他的脸,脖子一巴掌接一巴掌挨,指甲不知道擦蹭了多少条痕,火辣辣地疼。 最疼的是上唇,被她咬豁了,锈腥味弥漫在两人唇腔。 他这都没停,她真的很甜,与她外表气质截然不同的那种甜,似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理智,只知道一遍遍吸吮,横扫,贪婪地索取。后来千禧也累了,手抓在林朽外套的领子上。 头沉重往下坠,林朽就托着吻。 吻了许久,上唇不再出血,一股咸意从两人唇齿交界处将他们剥离开。 林朽慌了,肉眼可见的慌,手从千禧脸上拿下来时甚至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千禧扭过脸。 那一淌泪林朽看得更清楚了,他微微抬手,却不敢碰。 千禧正视她,“继续啊。”眼里的忿忿全部化作热水滚开,她抓着林朽的手贴向自己的脸,脖子,再往下,“还能做到什么程度?再来啊!” 林朽全部的力气都在手上,从千禧手中挣开后无措的撑住墙,胸骨一遍遍坍塌,他说不出话,更知道道歉没用。 “林朽,你不是想死吗?现在就去吧。” 说完,她走的坚决。 撑墙的五指回拢。 豁口 良子还记得吗? 吃小龙虾那次帮林朽看网吧的,汤彪的小弟。 林朽到网吧时差不多凌晨四点,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天际边挂着一弯淡淡的月牙,一抹橙黄剖开云层,林朽推开网吧的门。 周自良立马精神了,站起来,“朽哥,你回来了。三哥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问我你回没回来,我给他打回去吱一声。” 林朽点点头,拉开吧台侧身的矮门,示意周自良出来,他与他擦肩错开,交换了位置。 抽开收银匣,摸了张红色的票,拍台案上,“昨晚谢了,拿着吃个早餐吧。” 吃什么早餐用的了一百? 林朽的气压有点低,周自良也不敢说什么,电话打通后他捂住声筒出去接了,拿上那张票子,说了声先走了,拜拜。人出去,就没再回来。 * 城西那家台球厅,有年头了,百十平的空间里只有两张台桌。成日拉着窗帘,白炽灯一闪一闪的,但凡是个直角的地儿,都横七竖八堆着酒瓶,酒瓶里数不清的烟头儿。 这是虎三他们现在的据点。 他出来后听说小弟们现在连个站脚的地儿都没有,就带人去翘了这个点。 有些做生意的老板很讨厌这帮人,会影响客流,风气不正警察也总瞄着,像这种老板产业多到根本不记得自己还有家台球厅奄奄一息的,就无所谓了。 警察一来问,老板是谁,汤彪都说是他的。 没给老板找过事儿,有收入就给他打过去点,没有也就那样了。 汤彪躺在沙发上睡得,脸上蒙着的是小弟的衣服,周自良回来时被人‘嘘’了一下,他就没敢弄出太大动静。 等汤彪醒了后,一桌的早餐,小弟们吃的差不多了,给汤彪留了两屉小笼包,他坐起来,栽歪着身子搓搓头发,睁着惺忪一双眼,远瞧着问,“谁买的?捡钱了?” 周自良插了杯豆浆给汤彪递过去,汤彪身上的外套随着伸手的动作落下来,堆在腰腹上,正要喝,周自良答话,“朽哥请吃的。” 汤彪坐直了,“林朽给你钱了?” 周自良舔舔唇,他是说错话了吗?不知道啥情况,他有点结巴,“对啊。朽,朽哥给的。” 储珲正有滋有味夹着小笼包蘸辣椒油呢,听见这话就不乐意了,摔了筷子,“三哥,他林朽什么意思?” 另一小弟附和,“就是,哥几个哪个不是警局的熟人,为了他去趴窗户,他屁不放一个就算了,整点早餐想打发了我们吗?” “谁他妈差他那一口吃的了啊?分明没把我们放眼里。”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火越大,汤彪听了一会儿,摔了豆浆,洒在他们几个脚边,“闭嘴!” 周自良补了一句,“朽哥应该不是那个意思,我看他情绪不太好,没好问什么。三哥,要不你再问问他?” 汤彪挥挥手,“再说吧。”转头对上那几个吃完的,“都闲着干嘛?去盯着杨栩晨,姜程那边也去两个。” “还盯?” 汤彪冷眼过去,“杨栩晨不是有帮狗腿子跟着吗?昨天晚上的事赶紧去打听清楚了,现在就去。” 储珲有点不服,憋着口气摔门出去了。 汤彪叹了口气,瞄一眼剩下的包子豆浆,“良子,你拿回去给你家老头儿吧。” 周自良把包子都拿过来,“三哥,你还没吃呢。” “你拿回去吧,我不吃。” “生朽哥气了?” 汤彪长叹,周自良嘴巴抿成一条线,说了句他一直想说一直没机会说的话,“朽哥他……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 十月四号。 一中高三学年开学了。 早自习来了个理综小考,尖刀班先考的,普班同样的试卷第一节课上课才考,因为普班早自习凑不齐人。 林乔一听说后立马钻到尖刀班找千禧,从前门来的,原本千禧的位置空出来了,旁边单桌坐了个林乔一不认识的人,她扫了一圈梭巡到千禧,拨开过道的人直奔过去,蹲在千禧桌边,“千禧千禧千禧,给我写份儿答案呗。” 她红头发多扎眼啊,千禧也是看见这头发才想起来,梁主任竟然没罚她,后来也没再找她。 千禧就问她,“你去写过检讨了吗?” 林乔一大大咧咧说,“我咋可能写检讨。”微微抬屁股,盯着千禧桌面上试卷,“是这套吗?给我抄抄。” 她直接到千禧笔袋里翻笔,顺手从草稿纸上撕下一角就开始抄答案,嘴里五个字母五个字母的嘀咕着。 是啊,林乔一不可能写检讨。 染头发不再是个例,梁主任也绝不是法不责众。是众中有情,人情世故的情。 时宋说过,林乔一也美好,当时她只觉得时宋圣母心,看谁都美好。可千禧看着林乔一赤红色的发顶,突然就对她改观了,把挡住少部分答案的本子挪开了。 林乔一怔愣一瞬,嘿嘿傻笑两声接着抄。 腿蹲麻了,直接站起来转圈看看有没有空凳子,有,但远,她翘屁股拱了拱千禧,坐着一角,心满意足接着抄。 “时宋快手术了吧?下午?” 这人一心能好几用。 千禧,“嗯,她跟你说了?” 林乔一答,“她妈找我妈借钱了。” “借多少?” “这我就不知道了。后面估计还要很多钱,时宋好可怜,早知道就不让她帮我写那么多作业了。呀!她不会是因为熬夜帮我写作业心脏才受不住的吧!” 一惊一乍的,吓千禧一跳,“早干嘛去了。” 林乔一这就有点不乐意了,“哎。要不是你一言不合就上手,我能把你俩视作眼中钉?我跟时宋之间的金钱往来很融洽的好吧?” 千禧白她一眼,给她拱下去了,林乔一差点没站稳,答案还没抄完呢,抄完再跟她吵,就听见千禧说,“跟你哥一个德行。” “嘁。你别看我哥现在颓颓的,那会儿我们回锦城买房的时候远远见过他,他跟他几个兄弟在球场上打篮球赛,穿红色的跨栏背心,三分一投一个准,搁谁不尖叫啊。哇,阳光打在他脸上,神之子,学习好长得又帅,我那时候真觉得,没人配得上他,哎,我们家基因真是不错。” 林乔一描述的画面,千禧完全想象不到。 她甚至想象不了意气风发四个字在林朽身上是如何如何的。 千禧等林乔一抄完,问她,“林朽真是冤枉的吗?” 林乔一答得比那日汤颖答得更加笃定,“是。” “那他为什么不翻案,你爸不是挺厉害的。不帮?” 说到这儿林乔一肉眼可见的失落,冗杂着无奈,“多厉害算厉害啊。”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反问千禧,“你跟我哥走那么近,你背后那大哥不生气吗?” 她本来想反驳,她可没跟林朽走的近,却被后半句吸引去,千禧拧眉,“什么大哥?” 林乔一那表情有点贱,但她长得好看,做什么表情都不丑,传出来的意思就是:你还跟我装? 她不直说,抄走答案的纸片卷吧卷吧塞兜里,从后门出去了。 整段对话都被汤颖听到了,她在第二堂课课间借着倒垃圾的由头凑到千禧身边。 垃圾丢进去后,踢了一脚千禧的蹬腿,“你跟林朽走的很近吗?” 如果说上一次的对话千禧尚且看不出汤颖意图,那这次就很明了了。 所以她说,“近,怎么着?” “没听他提过你。是你自以为是的近吧?” 这种人跟林乔一那种不一样,林乔一不坏,她顶多算比较自我,被家里惯坏了,自认为是嫉恶如仇的秉性。你想跟她斗,就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或者等她发觉,她完全不是你的对手,自然就退了。 汤颖很复杂,越复杂越遮不住本心,这种人得给她很痛一击,打的她爬不起来,打的她不敢反击。 千禧侧过来坐了,翘着腿,背靠着墙,长发从一侧捋至胸前,双手抱胸,气势上全胜。 这是她眼里,汤颖私下的模样,也是她认为,唯一能拿得住汤颖的作态。 “你最近见过他吗?” 汤颖没见过,“见了,昨晚还一起吃饭,跟我哥还有……” 千禧直接打断,“坐得近吗?你跟他,坐得近吗?” “当然,我们挨着。” “吃的什么啊?” “烧烤。” “辣么?” 汤颖感觉到千禧在下套,有些警惕,“一般辣。” 千禧笑笑,“不应该啊,林朽不太能吃辣吧。” 汤颖这点还是清楚的,信心又燃起来,“那你也太不了解他了,烤翅他从来都吃爆辣的。” 千禧摇摇头,“不是。我是说他嘴坏了,应该吃不了辣。”她指着自己上嘴唇,“上嘴唇,豁了个口。我咬的。” “你!”汤颖被堵住了嘴,牙齿都打颤。 她信吗?她不想信。 千禧做好今天就要给她打趴下,让她从头到脚都不痛快的准备,继续说,“怎么你们一起吃饭时候没发现吗?还是你觉得我在框你?给他打个电话吧,你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汤颖攥拳,没其他动作,怒意燃烧在眼底。 千禧站起来,脚蹬着蹬腿踹进桌下去,然后屁股靠在凳背上,长腿交迭着,姿势很惬意,越惬意杀伤力越足,“没带手机还是没他微信,那我打。” 接着就翻到林朽,汤颖上前半步,“够了。” 嗨呦。这就麻烦了,她只说着‘够了’又不伸手阻拦,千禧就有点被动了,她拨视频的动作是有停顿的,那停顿落在汤颖眼里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最终还是拨过去了,千禧直接把手机转过去让摄像头里填满汤颖的人头像。 接的还算快,林朽是有点错愕的,一度以为是她打错了,接通后看到汤颖,懂了一半,他还是问,“汤颖?你找我吗?” 汤颖看清了,林朽上唇哪里只是豁了个口,结痂的那块呈暗紫色,伤成这样别说吃烧烤了,喝粥都费劲。汤颖算是被千禧下的巨兽陷阱给彻底捕获了,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千禧把手机拿回来,她看到那处伤口时心里都咯噔了一下,咬的有这么重吗? 林朽在镜头里特别的帅,尤其是加上嘴唇的伤,暧昧至极下的陨败感。又让千禧回想到那一晚,她嘴里有点发涩,吞了口唾液。 林朽问她,“心疼了?” 汤颖还在旁边呢,千禧嗯了一声。 林朽笑了,有轻微的气声传出,很性感,“晚上我去接你。” 接个毛啊?没记错的话他俩是以吵架,千禧让他去死收尾的吧。怎么还真搞上暧昧这出了? 汤颖这都不走,千禧硬着头皮又嗯了一声。 “手机给汤颖。” “干嘛?” “快点。” 千禧又举过去,汤颖眼睛都红了,“林朽哥哥。” “嗯……和谐相处知不知道?” 就这一句话,给千禧今日和汤颖的PK打了个over的标志。 上课后,千禧越想越不对劲儿,给林朽发条短信:你故意的吧? 他肯定是知道汤颖喜欢他,借着千禧在这儿想摆脱呢吧? 林朽回:你不也是吗? ———————————— 晚安 无援 林朽定了个闹钟,六点出发去接千禧。 刚好店里没人,等他们都走了后转手把店关了回了趟家,孙芳芳嚷嚷着新手机不会用,非要林朽给她换回来。 老太太戴着个花镜坐在院子里,老头儿在轮椅上,俩人挨着,没什么交流。天色正是残阳最美的一刻,他此生最爱的两个人都在眼前。 老太太手机离眼睛半米远,再探个脖子一点点靠近。 林朽进院就瞧见这一幕,“你猜你像啥?” 老太太眼镜摘下来,悬绳挂脖子上,“像王八啊?” 林朽笑笑,“这可不是我说的。”然后绕到轮椅后面,捏了捏林百万的肩膀,肩膀很硬,那种趋于躯体化血液不通堵塞的硬,可皮又松,捏了几下其实只揪了揪皮。 问,“你给从炕上弄下来的?” 老太太怼他,“不然我指望你?” “行啊,老当益壮啊。” “少他妈贫,你赶紧给我换回来,这字太小,啥也看不见。” 林朽大剌剌蹲她跟前,把手机拿过来调好字体又送回去,“这回呢?” 孙芳芳眯着眼,“字是大了,那音量键搁哪呢?” “侧边啊。”林朽指着。“你原来那个不也在侧边。” “不一样。” “哪不一样?” “位置不一样了,不得劲。没有我那好,你给我换回来。” “这三千多呢,还能没有你原来那个砖头好?” “啥砖头……”老太太反应过来,“多钱?三千多?这败家子,你赶紧拿走,我嫌烫手。” 林朽没接,“老实用着吧你。”重新绕回轮椅后,“推着溜达一会儿去?” 老太太一听说这手机这么贵,捧在手里都小心翼翼了,生怕掌心指腹的茧子给屏幕擦坏了。眼镜又戴上了,想看看这东西到底哪值了三千了,对林朽的话简单敷衍了句,“溜达啥,整回炕上去吧。一下午都晒干吧了个屁的。” 林朽难得笑得开怀,他从林百万身后弯腰附耳,“你想不想出去溜溜?” 老头儿抬不动胳膊,几根手指摆了摆,不想出的意思。 “那回屋?” 老头艰难发声,“好……” 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往常林朽日日回家,没觉得老头儿有什么变化,现在几日一回,对比下就看的明朗了。 耳朵确实是背了,眼睛好像也不往人站的地方瞄了,口齿就更不用说了。 林朽心里一阵酸涩,给老头儿送回去后,从里屋的窗户往外看,看着老太太小心翼翼戳着屏幕,不知道点的那一下究竟是手在用劲还是嘴在用劲,怎么撅那么高。 情绪很复杂,也简单。复杂到一会儿酸涩一会儿甜腻,简单就是想时间停在这一刻,他们不能再老下去了。 林朽给轮椅加了几滴润滑油,撑着膝盖起身后听到院里张牙舞爪几声奶奶好。 他出来看,拨开几根珠帘,稍稍侧头才不会磕到门框。 汤彪一行人拎着水果罐头一类的东西进院,围在孙芳芳身边里短家常聊了几句。孙芳芳认识他,他总过来,有时候自己来,有时候叫小弟过来。手上拎的东西就是路过什么看见什么就随便买些什么,小弟们偶尔当任务做,会买些贵点的成箱牛奶或者核桃露,汤彪随性些,有卖烀苞米的他直接买两棒拿过去跟老太太一起啃,还嫌弃老太太啃得慢。 无形之间给奶奶营造了一种林朽朋友超多的状态。 林朽接过东西放屋里,“怎么来这儿了?” 汤彪绕过他蒯了瓢水,接着水桶,左右手倒腾着冲了冲手。“网吧找你你没在。” 其实他还有点跟林朽赌气的,但姜程的事有了进展还是第一时间就找他来了,“拖了一大圈关系打听到的笔录,你听不听?” 他还能不说? 林朽没吱声,汤彪自己憋不住,“找了一大圈关系才跟杨栩晨的一个狗腿子搭上,喝了点酒,套了点话,你听不听?” 林朽撕根棒棒糖,靠窗一站,就是等他说的架势。 汤彪趁他没塞进嘴里之前抢了过来吃,“姜程和杨栩晨初中就是同学,照那狗腿子的话说,杨栩晨对他很好,给他花了很多钱。姜程也总跟在他身后,帮他写写作业,考试给他抄抄,俩人关系一直就是这样。后来他考上一中,杨栩晨也去南方上学,只有节假日回来,慢慢就淡了。” “姜程也许是想搞你,但肯定没想闹这么大,送你进去应该不是他的本意。但杨栩晨这种人,挥挥手就能断送一个人的未来,张张嘴就能颠倒黑白,是他恶趣味上头做的过火,单方面牵制了姜程,至于你,顶多算炮灰。他们昨晚,是姜程破罐子破摔,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还以为杨栩晨会生气给他也安个罪名送进去,没成想人家私下和解了。这么看,杨栩晨对姜程确实挺好。” 好吗?杨栩晨原话怎么说的来着? 姜程是他的狗。 林朽想到这儿。 “姜程为什么要弄你,你还得问姜程。你俩上学时关系怎么样?” 林朽实话说,“穿一条裤衩的。” 汤彪糖都不吃了,酸激溜来一句,“你都没跟我穿过一条裤衩。” “我不是真跟他穿一条裤衩。” 汤彪不听,“那玩意真的假的能咋地。你啥时候去找姜程?” 林朽舔了舔上唇结痂,“再说吧。” “啥玩意再说,哎不是,我都没问你这嘴咋回事?” 要不是林朽总咬那一块,估计也不会扩张成这么大,他又给咬掉了,顺着肉表溢出血珠,林朽吸掉,“咬的。” “自己咬的?” 林朽没答。 汤彪意识他在转移话题,强行拉回去,“你别到时候再说,今天已经四号了,杨栩晨七号就走了,这三天你必须问出来姜程那边到底咋回事,不然等杨栩晨走了,你这事儿就又没边了。” 林朽的犹豫令汤彪很是不悦,“你在犹豫什么?你不应该现在就冲到他家去逼他说出真相?还是你下不去手?那我带人去。” 汤彪说干就干,拍拍手就要走,林朽拽了他一把,拉回窗边靠着,“姜程一家现在什么条件你也知道,案子要是翻了,姜程也得进去。他们一家人……” “林朽,你他妈别跟我说你在为他考虑。他背叛你的时候可他妈一点没为你考虑。” 林朽确实在犹豫,就如杨栩晨说的,上头的人一个压一个,翻不翻得动是一码事,别搞到最后再把汤彪这群人牵扯进来,没一个能落着好的。 汤彪急了,“真尼玛墨迹,娘们似的。” 就这儿进了个电话,他没好气接,“谁?” …… “在哪?” …… “马上来。” 林朽听出他担忧急促的语气,“怎么了?” “我妹被人欺负了,在沿江派出所。我得过去一趟。” “学校旁边那个?一起去吧。” “你要去学校?” “嗯。” * 林朽在学校门口下了车,他外套依旧是件黑色的厚牛仔,不过里面穿了件灰色的卫衣,连帽的,再里面迭了件白色打底,口罩戴的也是白色的。 手肯定是插兜的,上衣的兜。站的直,又不木讷,很自然的等人的状态,不经意间那股属于林朽林大状元的稳固和自信又跃跃欲试冒出新芽。 有些人注定走到哪都是焦点,他自认为换了身普通装扮就能隐匿人群,实则不然,周遭的目光打过来时,些许‘林朽’‘状元’‘出狱’这些字眼都随着飘过来。 他听到还是会起鸡皮疙瘩,但要说非常在意,好像也没有了。 林乔一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出来时,差点没敢认他。 司机在校门口朝她招手,她直接绕过,小跑向马路对面的林朽,“哥,哇,好帅。” 林朽嘁一声,应下她奉承,眼神依旧盯着不断涌出的人流,“尖刀放学晚?” “都一样的。哦,不过他们今天应该会晚一点,有学生打架来着。” 这林朽知道啊,汤颖被欺负了嘛。 林乔一歪着脑袋,看他,“戴啥口罩啊?氛围感帅哥啊?” 她就上手要摘,林朽打她手,啪一声,林乔一吃痛,手背在衣料上蹭了蹭。“你等谁啊哥?该不会是千禧吧?” 俩人视线一对上,林朽就明白了,看来他在这儿是等不到千禧了。 林乔一补了一句,“现在全一中最大的刺头儿就是千禧了。” “你不是刺头儿?” 林乔一嘿嘿笑,“我第二。” …… 沿江派出所。 嚯。 这个闹腾。 千禧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校服穿的板板正正,书包抱在怀里。余下的空间全部被汤彪一行人填满,他们以往都是被训的哑口无言的群体,现下可算是与他们无关,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喊得超大声。 “瞅给我妹挠的,赔钱。” “医药费精神损失费,叫她家长来,不赔就告她。” “别在这儿耗着了,直接去伤情鉴定,该赔赔,该判判。” “……” 瞧瞧,这套流程得是有多熟悉。 警察都有点听不下去了,俩未成年闹矛盾,学校不处理塞进派出所来不说,还弄出这么一帮社会上的混混添油加醋,闹哄哄的头都大了。 “有你们啥事?人多就牛了?都出去!” 警察轰走他们。 汤彪一心扑在自己妹妹身上,撸她袖子裤腿看看还伤到哪里了。看到破了点皮就紧着问疼不疼。警察都发话了,他们还不走,“都先出去。” 几个小弟不情不愿地挪着脚步,两个警察也从汤颖那儿收起笔到千禧桌前来。 一个警察重新翻了页记录本,“有点眼熟啊。叫什么?” “千禧。” 警察笑了,“怪不得这半天叫不来家长。你这名字实在好记,不过你也看看今天情况,你再不叫家长来,很难收场。” “我先动的手我认,要多少钱直说就是。” 还没完全出门的小弟们一听,不乐意了,“卧槽,给你牛的。看你是个女的不跟你一样的,你还扬巴上了。你有钱呗,有钱了不起。” 警察怒斥,“都出去!” 汤彪还算冷静吧,开口说了个数字,“一万。” 警察当然觉得不合理啊,汤颖身上肉眼能看见的伤就那么几处,“在派出所你也敢讹人?” 汤彪一站起来,身高体重垒出来的气势就顶足了,“她先动的手!我妹本来就有抑郁,她他妈这是霸凌同学,欺负弱小。” 警察白他一眼,“轻点喊吧,房盖都要震碎了。” 一万真的太多了,警察是看千禧这个德性不太可能跟人服软,同学之间闹这么难看干嘛?她这时候都叫不来家长,也肯定是有难言之隐,正动脑子想给千禧说说话,就听见千禧弱弱一句,“卡号。” 然后她抱着书包起身,“现在去给你转,我能走了吗?” 事儿如果都能这么解决可是够痛快的了。 汤彪依然不满意,“你他妈什么态度?” 什么什么态度?千禧不委屈吗? 事情的所有经过笔录上一字一画都写清楚了,纵使千禧是先犯错的一方,她汤颖就绝对无辜吗? 警察不会安慰千禧,他是中立方。 她就像一棵被遗忘在老槐树下的幼苗,她野蛮又肆意,她管那叫自由,可风霜袭来时依旧是单枪匹马,一肚子的委屈都只能自己消化,交叉抱着书包的双手攥紧,骨节泛白。鼻头一酸,眼泪开始蓄,也吼出来,“你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 如果是换做其他人伤了碰了汤颖,汤彪才不会管这是不是在警局,对方是男是女,绝对一拳头砸过去让她半个月睁不开眼。 忍到这儿,完全是给林朽面子。 可他有点忍不下去了,握紧了拳头。 就这时,门口几声‘朽哥’传过来,制止了汤彪的动作,也终于让孤立无援的那个人霎时间哭出来,她抹掉两行泪把头转过去。 汤彪就看着林朽走进来,不偏不倚站在大厅正中央,警察问他,他哪伙的。 林朽没说话,他在等千禧。 等了足足两分钟,千禧扭过头,湿漉漉的双眼望着林朽,她没底气,她在赌,甚至是在渴求。“带我走。” 很小声。 但也够了,林朽听到了,就够了。 千禧那双眼睛,林朽看过很多很多次。远的近的,没有一次不是竖起屏障垒砌高墙的,就这一次,他终于看见了她眼眸里的孤寂,她需要他,他感知到了。 林朽从原本插兜靠墙的动作中抽离出来,走向千禧,自然接过她怀里的书包。 警察问,“她父母都不在锦城,你是她监护人吗?” 林朽胡诌,“不是,但她住在我家,我是她哥。我们都认识,剩下的我们私下会聊。”他看着汤彪,“私下能聊吗?” 汤彪脸颊上的肉都在颤抖,多大的委屈他都可以吃,但他妹不行。可又是对上林朽,他也很无措,他问,“你什么意思?” 林朽重复一遍,“私下能不能聊?” 汤彪没说话,眼神失了焦。 调解书签字后林朽搂着千禧肩膀出去,路过汤彪汤颖时胳膊被拦了一下,汤彪说,“你最好给我个答复。” 林朽拍拍他肩膀,叫他放心。 豁免 单讲步速的话,千禧和林朽都喜欢大步走,谁都不会落下谁。 林朽一回头,千禧在自己三米开外。 她脚有点麻,一直在跺。林朽重走了那三米,背对着千禧,什么都没说,默默把她书包挎在胸前,屈膝拍了拍自己肩背,让她上来。 “我能走。” “我不愿意等你。” 千禧绕过他了,“我自己能走。” 犟。 林朽就没见过这么犟的人。他撑着膝盖起身,伴一声长叹,两步追上她,拉着她小臂往旁边食杂店门口的台阶上拽。是想让她坐一下,千禧没往这想,更没想坐,跟他拧着劲拗了一通,脱手后随着惯性,人直接栽到台阶上,掌心撑着地面,砂石硌得生疼。 林朽欲扶没扶住的手还滞在空中,他慢慢收回。千禧也掸了掸手上石子细沙,然后环抱住膝盖,盯着林朽。 见过晨曦初露时分的露珠吗?挂在嫩叶尖端,摇摇欲坠的那种。千禧眼里就是。 林朽回应不了她这个眼神,也不懂如何回应,他就脱了自己外套,给千禧脑袋蒙上了。 眼前倏地黑了,千禧抓着他衣服重见亮光,团吧团吧丢回给他。 林朽一声没吭又给她蒙上了,千禧又要摘,林朽隔着衣服按住千禧脑袋,“哭一会儿,我不看。” 千禧没再摘他外套,任由蒙着,“我没哭。” 说是这么说,已经在偷偷用他牛仔外套的里子擦鼻涕了。 千禧不爱哭的,长这么大也没哭过几次,怎么就最近这么频繁,又总是在林朽面前…… 林朽坐她旁边,书包把俩人屁股隔开,他不知道从哪摸出根棒棒糖,要叼,想起口罩没摘,摘了再叼的。 谁也没说话,坐了好一会儿,林朽手里的糖棍都快被手指折烂了。直到身后食杂店老板要关门,问了句,“冷不冷啊俩小孩儿?进来坐不?” 他也就是看千禧身上是一中校服,才拿俩人都当小孩。 林朽回头摆了个手,“不用了,谢谢。” 老板没说别的,锁了店门就离开了。 又过了十多分钟,一声闷着的、夹着鼻塞的声音说,“你不死也行。” ——林朽,你不是想死吗?现在就去吧。 糖棍总算掉地上了,“豁免我了?” 千禧脑袋钻出来,都蒙出汗了,一见风还有点冷,外套就扣在她膝盖上,“你管他要个卡号。” “不用。” “我先动的手,赔偿也是应该的。” “我说不用就不用。” “你说话管用?你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也不问我。”千禧侧头看他,额角黏着十几根碎发,黑眼仁转圈散着红,楚楚算不得,动人确实沾几分。 林朽侧过来一点坐,想抬手给她拨开头发,千禧躲了一下,林朽直接捏下巴给扯过来,给她一根根拨开碎发,“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这动作,那晚强吻时也是这般,可他语气又实在温柔。千禧有些不自在,尤其是他离自己这么近,被自己咬出的伤口就在视线里显眼着,她好像又出了一层汗,就没再躲。 他手指上还残留着棒棒糖的甜味,晃着影在千禧眼前一闪一闪,“你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跟你朋友交代?不怕闹掰?反目成仇?” “会反目就不叫朋友。” 碎发拨干净了,林朽心满意足抽回手,“汤颖,我听说她的名字要比认识汤彪更早。他跟我初中的一个同学谈过,上过床,跟我高中的一个同学也谈过。” 后半句没说,俩人眼神一交流,就明白。 也上过床。 林朽寡淡的语气下说出来的是有违常理,尺度极高,真实度也拉满的料。 千禧不得不感叹,“她那时候才多大?” 林朽知道她理解错了,“我是说那人是我初中同学,不是发生在初中……” “你初中同学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可不还就上初中呢。” 具体时间线林朽也不清楚,“好像确实。汤彪就是太溺爱他妹了,觉得自己妹妹哪里都好,之前她闹退学,说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不爱吃饭不爱出门,抑郁了。汤彪就自责,觉得是自己没保护好她,现在更甚了。”他笑,“我觉得她大概率只是不想上学而已。” “你看的倒是透彻,那她哥知道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只不过那是他亲妹妹,他胳膊肘拐不到别处去。今天也就是看汤颖受了欺负,在气头上,等他冷静下来自己能想明白的。汤颖会回来上学,大概率是汤彪跟他说,我会回来继续念,所以她才答应的。”他双臂曲折搭在膝盖上,头枕在右侧胳膊上,看向左侧的千禧,“倒是给你惹了一身麻烦。不过你上午不是赢过一局了?” 给林朽打电话气汤颖那阵儿,不是赢了? 他以为千禧该给他解释一下发生什么了,结果她接话接的比上面每一句都快,像是没经过大脑,“你要回来?” 林朽一怔,“你这是想我回,还是不想?” 千禧眨眨眼。“当然不想。” “哦。” 依旧是一句稀里糊涂的解释,“你回来我又要退后一名。” “挺看得起我。” “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何况你是状元。” 林朽笑笑,“我不会回去,放心吧。”说完他起身,伸手想拉千禧起来,千禧把外套搭他手上,自己站起来的。 “能走了吗?” 千禧踩两下脚,“能了。” 林朽嗯,手捏着外套就甩胳膊往前走,千禧追了两步,“你还真不问我?” 林朽甩衣服抽了下她背,轻轻地,打闹的意味,“你还真等我问啊?送你到小区门口,挑重点说。” * “六号摸底考试哈,这是第一次理综合卷,考的内容都是高考范围,大家重视一下。本次考试成绩不涉及分班,主要是让大家感受一下试卷范围,安排好做题的速度时间,不分班不代表不重要,没有一套卷是白做的,都打起精神,提早把课桌都收拾出来哈。” 老杨敲着讲桌,发了话,许多人趁着课间就捧书去走廊占位置了。 时宋之前总跟在千禧后面,“你放哪儿?我放你旁边。” 千禧没拿书,拿的是时宋的冰鞋,还装在鞋盒里,这双千禧没带回去,她还在等时宋回来。 鞋盒就贴墙放着,倒数第二节课下课时千禧抱书出去,才瞧见鞋盒上摞了别人的书,她翻了书皮看名字,明晃晃两个大字——汤颖。 汤颖在睡觉,千禧过去屈指敲了她课桌两声,汤颖不耐烦啧一声,转了个头继续睡。 千禧又敲了两下,“你的书,换个位置放。” 汤颖听出是千禧,就火了,她站直,椅子后挪连带着后排的桌子都蹭出十几厘米远,“好好地放着呢,你凭什么让我换?” 千禧还算有点耐心,“压我东西了。” 汤颖哪知道那鞋盒是谁的,不过既然是千禧的,对冲的劲儿上来了,她还就不让了,“那你就把你的东西拿走啊。” 千禧真不想跟她纠缠,“好,你把你的书抱起来,我把我的鞋拿走。” 汤颖的小团体组建的比林乔一还快,林乔一主要靠钱,汤颖不知道靠的什么,总之千禧已经看见三五个女生在门口用那种很敌对的眼神瞄她了。 其中一个个子不高的叫姚嘉悦,没文理分班之前她跟千禧前后桌过,没说过几句话,但知道这么个人。 汤颖也注意到了,唇角扬起一侧,“好啊。” 她带着千禧出去的,那几个其他班的女生就跟在她俩后面。俩人停在门口一排排摞高的书前,千禧没动,看着她艰难抱起书后直不起腰的姿势,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刚要伸手,那些书就噼里啪啦砸向那个冰粉色的鞋盒。 盒子烂掉了,冰鞋露出部分,千禧瞪着汤颖,后者耸耸肩,“不好意思,没抱住。” * “然后呢?” “然后我给她打了。薅头发把她脖子抵冰刀上了。” 林朽那一下没忍住,咳了一声,掩饰性的抹了把脸,“你说的她那几个小姐妹,没帮她?” “要帮的,那时候林乔一过来了,掐个腰一指,没人敢过来。” “林乔一帮你打她了?” 千禧想到这儿就气,她顶多就是想恐吓一下汤颖,这种人一次性制服绝无后患,千禧认为她当时已经做到了。她林乔一可好,给俩人扫除一片空间来,人都在外围看,汤颖不可能擎等着挨欺负,挣开之后俩人就撕起来了。 冰刀一露出来就有人报警了,千禧为了把冰鞋藏起来不被老师或者警察收走,硬挨了汤颖好几巴掌。 “可不,多亏了林乔一呢。”千禧阴阳怪气。 说着就走到小区门口了,过来两个奶奶要出去,千禧给把了下门,奶奶朝她笑,“丫头放学了?” 就是随口问。 千禧住在这儿多少年了,之前从来不认识小区里任何邻居的,这都是时宋打下来的人脉。 “放学了。” 林朽都清楚来龙去脉了,也本就打算送到这儿的,两个奶奶出去后千禧还把着门,他也就顺其自然进来了,送到单元楼门口也不是不行。 只是这段路带来的记忆不太美好,千禧好像也后悔让他进来了。 有两分钟谁也没说话,还是千禧先开口,“如果为难,你直接跟我说,我给他转钱就是了。” “你够大方的。汤彪不是想要钱,他是想要你道歉。你道歉了,汤颖高兴,他就高兴了。” 千禧停住脚,在单元楼门口掏书包侧格的钥匙,就听到这句话。她刚要说不可能道歉,林朽突然逼近,这个距离,千禧得仰视他。 风蛮烈的,楼道里大概是有窗户没关严,呼呼的响。 林朽俯着眼,专注,无声且炙热,“那天晚上……能别往心里去吗?” 千禧没地儿躲,她反手扯门,扯开了又被林朽按着关上,动作趋势下千禧听见了风声中的节奏,咚、咚、咚、咚咚咚咚…… “你说话就说话,离我这么近……你是还想……?” “是。”林朽答得飞快,“是想。” 啊? 他还真承认?不是,他也真敢想? 千禧没由来的相信他不会再亲她,但还是无意识抿住了唇。 林朽瞧着这小动作,被可爱到了,又实在反差,哈哈大笑两声,“逗你呢。回去吧。” 千禧白他一眼,一点都不好笑好吗?一把扯开门,林朽退了两步又,“哎。” 动作停住,眼神刺他。 “说拜拜。” “拜拜。”没好气。 “咣”关门。 * 时宋于当晚,二尖瓣反流,手术失败。 —————————————————————— 晚安 汤彪 汤颖又以这事为由闹着不想上学,汤彪就在家陪着她打游戏,上分。 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周自良给他发短信,说杨栩晨八号一早的飞机要走。 汤彪看到后没回,游戏输了。 连输五把后,汤颖也不玩了,但她看起来挺高兴的,翻柜子挑了条毛衣裙比量在身上,转身问汤彪,“这个好看吗?” “好看。” “那我是披着头发还是扎起来呢?” “你要出去?” 汤颖把汤彪推出卧室,“别管我,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 汤颖从前那些事,汤彪怎么可能一点不知道。他就堵在门口,言辞狠厉了些,“跟谁出去?” “你不要管我。” 汤彪阻住她要关的门,“不说我不可能让你出去。” 汤颖叹了口气,把手机拿过来,翻出昨晚的一条短信。 ——小妹,步行街新开了家小火锅,明晚去尝尝? 林朽发来的。 汤彪笑了,“林朽约你你有什么好不跟我说的。” 汤颖噘着嘴,“跟你说了,你还不得跟着我俩啊。” 汤彪退了两步,让她关门。 * 小火锅开业酬宾,饭点时人很多,汤颖想在步行街转两圈再吃,林朽没动。 小城里的店哪有什么取号排号一说。眼疾手快趁着店里一对小情侣付账出来,没等服务员收拾餐桌,林朽先一步进去占位置了。 汤颖只得跟上,坐在林朽对面。 菜是汤颖点的,林朽跟着吃了点。服务员端上盘炼乳小馒头,炸的金黄的小馒头,这边没有公筷的讲究,但林朽还是换了双筷子夹了一个小馒头,蘸上点炼乳递过去,汤颖拿碗接。 觉得林朽好绅士。 “好吃吗?” 汤颖嚼嚼嚼,“好吃,哥哥你怎么不吃?” “我不太饿,陪你吃点。” 其实是他嘴疼,伤在嘴唇上最难愈合了,稍稍动作大点就撕裂。 汤颖问他,“这个,真的是千禧……你们到底什么关系啊?” 林朽在自己面前的清水锅里烫菠菜吃,麻酱都不敢蘸,“小孩别问。” 汤颖鼓着脸,“我怎么是小孩了?” “你叫我哥,不就是小孩?” “可我跟千禧同岁啊。” 林朽眼珠子一转,“她早熟。” 汤颖给林朽锅里放了一截山药,“我也很早熟啊。” 林朽夹出去,“我山药过敏。” 汤颖立马说,“换一锅汤吧。服务员!” 林朽先跟服务员摆摆手,“不用,没那么严重,能吃。” “真的吗?” “真的。” 汤颖像犯错误的小孩儿,她开开心心来的,可林朽浑身上下的疏离感她想不在意都难,他说着不用换,能吃,后面一口都没再动。 她也吃不下去了,问林朽,“你是来给千禧当说客,让我不计较。还是来给我哥当说客,叫我回去上学。” 林朽往后一仰,“都不是。千禧没错,我没必要给她当说客,你哥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汤颖也不端着了,脸噜噜的老长,“她怎么就没错,你就听她一面之词?你这是偏袒,不分青红皂白的偏袒。” 林朽想起警局时千禧一个人坐在角落的身影,她挺高的,有一米七多,坐在那儿却显得好小一只。 他说,“得有个人偏袒她。” 汤颖把脸扭过去,气的一句话不说。 林朽没哄,去买了单,放了个水才回来。瞧着汤颖抱手机打字的速度就知道一定是在吐槽些什么,林朽也不当回事,他约汤颖吃饭,完全是向汤彪低头。 以他对汤彪的了解,一定会跟来的。人没来也不足为奇,毕竟他只给汤颖发了短信,汤颖对他有点意思,不想跟她哥说也是可以理解的。总之意思到了就行。 林朽体面喊人,“跟谁诉苦呢?” 汤颖把手机扣过去,“才没有。” 林朽抽了张餐巾纸擦手,完了到汤颖眼跟前,意在问她要不要纸,汤颖不要,他就都揣起来了。 “给你哥打电话,叫他接你回去。” 汤颖说她自己能回。 同样是犟,林朽就知道,千禧肯定没有哥哥这么宠着惯着。 最近总是想到她。 林朽回神,自己给汤彪摇了个电话。汤彪义字当头,手机从来不静音,第一遍电话即使错过了也一定会在你准备拨第二通的时候回过来,可他第二通也没接。 “你哥知不知道你出来跟我吃饭?” 汤颖听出他语气严肃,“知道啊。” “他没说要来?” 汤颖说,“我没让他来。” 这不对。 汤彪只要知道,就算汤颖不让他来,他也会偷偷跟着才对。 这不对。 “今天几号?” “七号啊。” 林朽脑子里‘轰’的一声雷响。 * 赶到姚家屯时,警车和救护车都在。 林朽从车上下来后迅速跑向事发地点,心率飙升,两条腿像是被栓了脚铐般将他禁锢在一根电线杆旁边,他一手撑着,腰上卸了力。那一刻,时间凝固,周围一切声音都逐渐淡出林朽的感知范围,心跳在胸膛里震耳欲聋的回响。 红蓝交错闪在林朽不可置信的眼底。 现场围了安全线,林朽在看到汤彪被两个特警压着出来时再也绷不住了,不顾阻拦冲进去。 看护的特警眼前闪过个影,反应也快,一把抓住他衣服,可林朽猛然间的冲劲太大,特警被他带了个踉跄。林朽一把揪住汤彪的衣领,怒吼他,“你他妈疯了!” 两人很快被分开。 汤彪有挣扎的动作,被特警按在警车上,双手反剪在身后,他眼里有些疲惫感,却没有不甘,就像他被发现时就坐在小卖部里麻将桌上,身边有凶器。 他没跑,也不会跑。他说过,上一次入狱时他就光荣,这次他也是这般想的。 冰凉的手铐搁楞着皮肤,汤彪一侧脸被压得扁平,他笑中带泪,“林朽,我知道你从来没拿我当兄弟,但我汤彪就是虎,你放心,只要我咬着杨栩晨,他就出不了锦城。兄弟一定能给你翻案。” 事情太过突然,林朽就只见到汤彪这一面,脑子里也就始终往复这一段话。 然后目送着警车驶离。第一辆救护车送走了惊吓过度的姜程姥姥,林朽看到的已经是第二辆救护车了,里面是胸背被划伤不下三刀的姜程,以及被乱刀刮伤的他父母。 他父母起初是愤怒的,这人几乎是没有任何征兆冲进了早就关门的小卖部,破窗而入。乡下天黑就上炕,一家人早都睡下了,就姜程自己在小屋看电视。窗户破了后,冷风灌入要比碎玻璃声更令人清醒,姜程他爸首当其冲过去护儿子,被刮伤的也最多。 一切自以为的没原由在林朽出现的那刻就明了了。 林朽也看得出,他们一家都知道是姜程做过什么,导致了什么。他妈妈哭着拉拽警察说还他们公道,林朽露脸后,她也喊不出这句话了。 后来,林朽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警局来的。 好像是跟着警车走的,又好像是自己一个人徒步过去的。 这时已经是后半夜,汤彪的父母以及汤颖都在闹,喊着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警察说他行凶,他妈大哭,说我儿子不可能行凶。 案底这东西,身份证号一输入就调出来了,警察没管他们。 周自良似乎早就收到指示,他带着三个人一直护在林朽身边,另一伙小弟本就看林朽不顺眼,纷纷扬拳过来,周自良挡在林朽身前,“这是三哥自己选的。” 储珲气得直发抖,“你他妈看看他那个垂头丧脑的样,为这种人再进去,值吗?” 周自良很冷静,“换做是你,三哥也是一样的。” 储珲摇头,“不一样,我跟三哥拜过把子,他呢?他他妈正眼瞧过咱们这帮人吗?”他又要去揪林朽的衣服,周自良直扼住他手腕,林朽被他带起,肩颈贴在墙上,他没看任何人,储珲更加气恼,“你知不知道故意伤人判多少年!你知不知道!三言两语哄得三哥为你肝脑涂地,你对得起他父母,对得起他妹妹吗?” 他们当然认为是林朽指使汤彪去做的。 任何解释都过于苍白,林朽在面对汤颖和汤阿姨哭湿的整张脸时才终于有了波澜。 是的,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汤彪判了。 认 姜程的父母处理过伤口后都去照顾姜程姥姥了。 姜程被捅的并不深,也不是要害,他在单独的一间病房输血。 警察留人看守,林朽一直在门口坐到第二天上午,等他醒来。 警察先进去问话,拿着笔本录音设备,姜程以精神状态不好为由,没开口,他说要上厕所,警察当时就同意了,可他却像有人阻止他上厕所一样又大声喊了一遍,“我要上厕所。” 林朽在门外听到了,他提前到厕所最里的一个隔间等着,门没锁,姜程自然推开,反锁门。 最里间的厕所,俩人上学时每逢下课都要去抢的坑位。抢不到就憋着下节课再抢,属于男生之间的小把戏,低级却实在有趣。 打成一团是林朽和姜程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姜程脸色比较差,但他很平静,像是这段话提前准备了很久终于有机会说出口,“我们做个交易吧。” 四四方方的空间里俩人绕开蹲坑站着,林朽说,“姥姥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叔叔阿姨也都是轻伤……” 姜程抢话,“伤的重不重,我们说了算。” “姜程,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姜程的眼睛有些湿,“朽哥。”他这一声,融了高中三年来形影不离时时刻刻的呼唤。 朽哥吃早餐。 朽哥打球去。 朽哥给我拿个鞋套。 “朽哥,你给我条生路吧。” 林朽动容,汤彪不止一次说过,他的案子关键点在姜程身上,杨栩晨也说,是姜程邪念欲燃致使他含冤入狱,他信,也不全信。似乎总在为记忆里的姜程找借口,等这话真从姜程嘴里说出来,他心里为姜程独树的那面保护旗,瞬间就燃了,烧的只剩铁杆。 “朽哥,你答应我别再追究当年的案子,我就放过汤彪。入室,持刀,故意伤人的量刑你应该清楚,朽哥,你能来找我,就说明我们还有的商量,对吧?” 他双手捧住林朽肩膀,有细微恳求的语气,可在林朽听来,无异于威胁。 林朽那两潭干涸的泉眼,深深凹陷在眼窝里,“姜程,我没亏待过你。” “没亏待……”他突然大笑,“没亏待我。是,你没亏待过我。可我那三年没有一天不活在你的影子下,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我们俩吗?说你林朽是天才,旁边跟着的人是万年老二。老二,我连个名字都没有,哦不对,我有,我被他们叫做跟班。唯一一次我考过你,你还记得吗?” 林朽没犹豫,“四模。” 姜程恍惚了,惊喜转瞬即逝,他靠在一面门板,“是,是四模。我高了你整整十分,你轻描淡写一句好像涂错了答题卡,就又把我拽下来。”他自嘲地笑,“高考,我跟你就差两分,可没有人知道我。锦城几年才出一个清北的苗子,生不逢时啊,林朽。我搁在哪一年不是状元?你不能怪我嫉妒你。在你打着状元的旗号带我疯玩的那几天你就该想到,那些捧花礼炮他该有我一份!” “回校的红毯也好,表彰也好,没有一次少了你。” 姜程紧着堵住他嘴,“我没有一次不跟在你后面。就连宣传照都是你不想去才轮得到我的。” 是跟在后面。 他们永远不平等,差出的两分,是天差地别。 林朽依旧不能理解,“就因为这个?” 姜程全都坦白,心里压着的大石也就没那么重了,“就因为这个。” “那你为什么又要去跟杨栩晨拼命?” 姜程扭过脸,“那是我跟他的事。” “你敢说跟我没关系?就算你真的恨我,不惜一切也要搞垮我,那你的代价是不是太大了?姜程,我不是傻子,杨栩晨威胁你了?” 后半句几乎是肯定的。姜程没说话。 “那就是你良心过不去,所以你留在姚家屯。” 姜程抬头,“林朽,你在里面待了一年,还没看懂人心吗?” 林朽额头上的皱纹如同久旱之地裂开的缝隙,记录着每一次无力挣扎与挫败的痕迹。就连呼吸都在消耗着他的气力,“姜程!” 姜程也发了狠,“就这样吧林朽。我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如果你非要翻案,我一定拉汤彪垫背,五年还是十年,还得看法官心情。” 他说完就要拧开隔间的锁,林朽撰住他手腕。 气力终于消耗殆尽,“姜程。” “……” “我认了。” 他很早就说过了,他认了。 * 汤彪是从周自良口中得知以上的。 他穿着看守所的马甲,戴着铁铐,坐在接待室玻璃的另一面也没有丝毫忧虑之色,他满脸青胡茬却还在欣喜,问良子,“杨栩晨控制了吗?” 周自良坐在一扇玻璃的对面,直说,“他昨天的飞机就走了。” 汤彪面色僵住,肌肉不自控抽搐,他不信,“怎么会放走呢?我都交代了啊,林朽呢?林朽不上诉吗?” 周自良不敢直视汤彪的眼,“朽哥……”他叹了口气,“三哥,朽哥跟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 “什么意思?他不上诉?” 良子扣着手指,下了很大的勇气看向汤彪,“朽哥去求了姜程……” 汤彪很激动,肉眼可见的血管绷紧,“他求姜程干鸡毛?” “让姜程写谅解书,说是私人恩怨,情节并不严重,你表现好点可能不到一年就出来了。” 汤彪猛地起身,双手砸向台面,铁铐直接钝破他皮肉,霎时渗出血来,可他眼底的红比那鲜血更甚,“我他妈要他谅解!林朽这个傻逼,他人呢?让他来见我!让他来见我。” 周自良有轻微回头的小动作,汤彪就知道,林朽在外面。 他怒吼,“你妈的林朽,你个怂逼,老子真是看走眼了交你这么个……。” 外面一点反应都没有,汤彪依稀能看得见人影折在百叶窗上,他双手攀在玻璃上,周自良也站起来,汤彪说,“你跟林朽说,我不要谅解书。五年十年我都认,但我不能让我兄弟蒙冤活一辈子,你去请律师,我卡里还有些钱,你去请律师!让林朽上诉!去啊!去!” 在他说出‘不能让我兄弟蒙冤活一辈子’的时候,周自良鼻头就酸了,可见林朽有多了解他,早早就给出了这句话的答复,一字不差重复出来,“人心有异,没人能待你父母妹妹如亲,该敬的孝该养的老,没人能替你。” 周自良说不出这样的话,汤彪也就知道了。 可他还是不甘心,盯住百叶窗上那抹影子良久。 “林朽,我们确实不是一路人。” —————————— 以后就都十点更新啦,晚安 主权 跟汤颖打架已经是上星期的事了。 事情毕竟发生在学校,罚了千禧考试结束后停课叁天,全校通报。所以她不知道汤颖一直没来,问过一嘴后给林朽发了条短信。 ——汤颖没来上学。 林朽第二天快晚上才回她——我知道。 千禧: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林朽没再回。 电子版成绩出来后吸走了千禧所有注意力,她下降了二十多名,好在这次考试不调班,不然她就要从尖刀收拾铺盖去一班了。 心情自然是低落的,第二天拿着整张卷子在各科任办公室奔走,整理错题,归纳反思,班主任老杨更是跟她谈话谈了一个多小时,说她不大度,汤颖的成绩你给她多少次机会也很难稳定在尖刀班,等到下次调班考试她自然就不会留在尖刀。 她把千禧成绩下降的主要原因归在了这次冲突上。 千禧不辩解。 老杨后来问起时宋,千禧说了她知道的,“手术很成功,观察一段时间没问题后就会回来了。” 老杨点点头,“试卷你发一份给她,等她有空了做一下,拿给科任打个分。” “好。” 千禧出校门后给时宋去了个电话,时宋妈妈接的。 “阿姨?时宋又睡了?” “是啊,你好不巧。我帮你叫她?” “不用,让她休息。没事,我就是问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暂时还不知道,还要多观察一段时间。” 千禧点了点没人看得到的头,“我们前段时间考试了,我把试卷发时宋微信了,等她有精力时做一下吧。” “好,我转告她。” 千禧嗯,然后长久的沉寂。 “还有事吗?千禧?” 千禧另一只手反扣着书包肩带,食指挠挠挠,“阿姨,要不您还是帮我叫她一下,我想跟她聊一会。” 那边传来一声似是拍大腿的声音,稍显刻意,“阿姨刚出来要去买晚饭呢。” “哦,那晚些再说吧。” “好,晚上宋宋醒了我让她给你回。” * 千禧刷题时喜欢开书桌灯,她觉得开卧室灯晃眼,会让人注意力不集中。 可她今晚开着桌灯也没见得刷题效率多高,叁分钟点一下手机屏幕,五分钟翻一下跟时宋的聊天记录,她们上一次有来有回的对话还是手术前。 差不多九点左右,就是九点零几分,千禧看手机来着,眼神刚收回来,电话响了,她立马接,“喂。” “千禧啊。” 这声音……千禧看下屏幕上方署名,接着回,“游哥?” “千禧啊,你现在有空过来下不?小宝哭的不行,你嫂子一个人顾不过来了,我得赶紧回去一趟,你能来帮我看会店吗?” “这个时间,不应该是林朽?” 于游的口气确实很急,还有拉锁上拉的声音,感觉千禧一声令下他就要冲出网吧了,“他不知道干嘛去了,有几天没来了,黑白班都我自己在这儿熬呢,人都要成仙了。你就来帮我看一会儿,哄好孩子我马上就回来。” 千禧不想去,“你直接关门不就好了,我确实没空。” 于游穷追不舍,“这样,十二点之前哥肯定回来。你就帮哥看到十二点。” 千禧又要拒绝,于游直接说,“哥给你转两百块钱,帮哥这回奥,过两天不忙了再请你吃饭。” 印象里于游是个不务正业的,他们之前住上下楼,他一直没正经工作,不知道听信谁鬼话非叫他爸妈把房子卖了给他开网吧。 没多久他就结婚了,他爸妈搬到单位家属院去住了。 千禧爸妈刚离开家的时候,他在于游家吃过几个月的中餐,于游爸妈没收过她的钱,还变着花样给她补营养。 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于游,还跟于游说,她今晚都在网吧看着,叫他明早再回来,于游说绝对不会耽误她明天上学。 可怎么会不耽误呢?休息不好不是耽误? 网吧里一如既往烟熏缭绕,千禧初来那几日,天还不冷,晚上可以开门,风一流通就没那么呛。 现在外面个位数的温度,开一晚上门还不如吸一晚上二手烟。烟吸多了情绪就差,雾蒙蒙看不清卷子上的字就会情绪更差,勉强看清后十几分钟做不出一道题就直接把千禧的心情阈值拉到最低点。 烦啊。 烦就暴躁,暴躁就会想抱怨环境,环境是谁导致的?是把他薅到这儿来的于游? 不是,是本应该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游鱼网吧的林朽。 她憋了一通话堵在唇边,就等着对面接通了。为什么不来上班?不好好上班当时又为什么撬她?是不是又跟那群纹龙画虎的朋友去喝酒了?等等等等,有厘头的无厘头的,她都想输出一通。 可那边一声,“喂。” 千禧一个字都没蹦出来。 他声音很哑,哑的千禧有些没听出来是他,但他独有一套的腹腔发声方式又让千禧确定是他。 林朽问她,“打错了还是怎么?” 千禧坐下了,左手转着根笔,转两圈掉地上她又捡起来,“我在游鱼网吧。” “嗯?” “游哥家小孩闹人了,他得回去,找我过来帮看一下。” 林朽咳了一声,嗓子清了不少,他看了眼手机上日历,今天周四,明天周五,千禧还要上学,他说,“十分钟。” 千禧还没问,什么十分钟,就嘟嘟嘟被挂掉了。 说十分钟就十分钟。 门前窸窸窣窣响,千禧按了按笔帽,看过去。林朽穿的不多,帽衫的帽子他掀下去,反手关门,跺了跺脚上黄泥,朝千禧点下巴,“你回去吧,我在这儿看着。” 他风尘仆仆来,泥沙弥漫了他的脸,可见前街的施工队作业多用功,可见林朽跑过来多着急,都没舍得绕过去。 千禧在他来之前都很自得,林朽进来后,有一种被喧宾夺主的拘谨,身子不自主站直,然后就看着他随手扯了两张纸抹脸,清掉脸上浮灰后丢进垃圾桶。 他在扯手上一个东西,见千禧没动,摆头看她“你明天不上课?” 千禧说上。 视线始终追随着林朽的手,被他撕扯的那只手背,麦色,正中央贴了个异常显眼的白色绷条,中间有不规则形状的血迹。 他打针去了? 刚好打完针过来,还是? 林朽撕掉它,回身整理了下吧台,腾出一小片地方够他小臂搭在上面。千禧正在解的那道几何题上画满了辅助线,橡皮屑下亦是被排除掉的辅助线,纵横交错,跟她脑子里对这道题的思绪一样,林朽反着看那道题,他没觉得是千禧解不出来,“回家写吧,在这儿影响思路吧?” 千禧嘀咕,“在家也解不出来。” 林朽鼻塞,吸了记鼻子,“我看看。” 说完他撑在台面上的胳膊收了起来,千禧顺势把题册转了个方向,正有要拿起来放台面上方便他看的动作,林朽说了声不用,然后从侧边绕进矮门里,胳膊肘怼了怼千禧的,“往里去点。” 俩人一齐坐下,同看一道题,自然挨得近。 原本的鼠标键盘,刷身份证的机器,还有一些林朽在看的程序开发相关的书都被推到里面去了,又乱又规矩。 林朽伸手,千禧递笔。 这不是默契,在学校里找学霸帮忙解过题的都能理解这个动作吧。 千禧当下更感慨的是,林朽只扭了扭笔杆的方向,就连了两个点,做出条辅助线,要求的焦半径立马有了思路。 “你好聪明。” 发自内心的一句。 林朽圈出题干里的关键词,“你看到焦点问题就应该想到这样做辅助线,做不出来就去看答案,看会了去找同类型的题做,别死磕。” 这话跟老师说的一样,千禧还是觉得是他聪明,毕竟学习好的人有很多,状元可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她马上夺过笔来写,林朽侧过身子给她空间,手肘抵着桌面,掌心托腮,原本落在题目上的视线随着她写出几行证明之后踏踏实实投向了千禧的侧脸。 汤彪一行人都不太喜欢千禧,觉得她虎,林朽不否认,但他们从不吝啬夸奖千禧的美貌。 林朽今儿就有一种,非要跟他们达成共识,看看这姑娘到底哪好看的架势,目光一寸不落。 硬是把千禧看毛了,本来写的起劲儿的解题过程顿住,她问,“不对吗?” 林朽笑笑,“对,你接着写。” 可他还是一直盯着自己看,千禧努了努嘴,“哪里不对你就说。” 林朽眼睛闭上,“写你的。” 莫名其妙,千禧奋笔疾书,写着写着又卡在一处,琢磨了一会没思绪,犹豫着要不问问林朽,一侧头便听得到他匀称的呼吸声。 千禧声音也降下来,“你很累吗?要不去里面睡?” 林朽只是浅睡,睁一只眼 ,“写完没?” “还差点。” “快写,完了早点回去。” “我不回去。” 林朽两只眼都睁圆了,“我都来了,你还在这儿干嘛?” “我又没让你来。” 啊?林朽开始怀疑自己了,“你没让我来吗?” “没有,压根也没想让你来。” “那你给我打什么电话?” “……” 林朽自己答,“就想给我打电话。” 千禧白眼翻过去,“脸皮够厚的。”题册毫不客气推过去,“然后怎么解?” 林朽含笑看了几眼,给她指出问题,千禧“哦”了一声恍然大悟,继续写了。 这题完事,门开了,她抬眼,伸手要身份证。 来的是两个男生,年岁与她和林朽都差不多,一个黄毛,另一个戴帽子,戴帽子的先递上身份证,黄毛在后面戳了戳他的腰,很小声,“就是她,之前说有个好看的小姑娘网管,就是她。” 戴帽子的侧了点耳朵,“那我前两次来怎么没看到她?” 黄毛说出猜测,“可能是老板家亲戚吧,偶尔才来。” 声音再小,千禧也听得见,手上动作没停,刷证,选号,开机子一系列弄完,第一张身份证还回去。 戴帽子的接过后直接问,“小姐姐通常什么时候在啊?” 嗯……怎么说呢…… 千禧眼里,能在这个时间来这么偏僻个网吧上网的,杂类居多,包括她第一次见到林朽时,也是这样分类的。 所以她看了林朽一眼,人还闭着眼。现在倒看着人畜无害了。 有了前车之鉴,那句话千禧没回,问黄毛要身份证,黄毛笑嘻嘻捏住身份证,与千禧扯了个来回,赤裸裸的挑逗,千禧的脸色便沉下来了,“你上不上网?” 戴帽子打掉黄毛的手,“小姐姐不禁逗,你老实点。” 说完他两胳膊搭在吧台上,扫视下方一切看起来有可能是千禧的东西,“还上学呢?一中叁中啊?” 林朽这时睁眼了,在千禧看不到的侧边,他狠戾的目光打过去,戴帽子的不自觉收起胳膊,是全身警惕戒备的潜意识。而后林朽双手来到腰部假意伸了个懒腰,往后一栽,长臂搭在后面小沙发横栏处,翘着腿。 就这个姿势,位置,只要千禧往后一仰,都不止是会栽进林朽怀里,约莫着半张脸是会贴在林朽胸膛的。 目光直勾勾凝住二人。 无声的主权宣誓,俩人欲与千禧交换微信的想法就都打住了。毕竟俩人都不是第一次来,不是第一次见林朽,更是知道林朽身后跟着汤彪那行人,哪里还敢了。 千禧猜林朽应该是做了什么,那俩人进去之后,千禧回头看他,林朽自然收起胳膊,十指交扣枕在脑后。 林朽没与她对视,再一次闭目,养神。 是了,千禧这个角度看过去,白炽灯将他每一寸皮肤照亮,随之溢出的是满满的疲惫感,和根本不该出现在他这个年纪的沉稳。 千禧看了他几秒,“汤颖的事,要不还是我自己解决吧。” 林朽没睁眼,“这事儿已经过去了。” “可她还没回来上学。” 林朽叹了口气,很无力一般,“本来挺简单的事儿,出了点茬子,就难搞了。她会回去的。” 如果千禧没有那么计较汤颖占了时宋的位置,就不会故意拿林朽气她,就不会结上梁子,不会有后面种种。 千禧上一次想道歉,是因为与林乔一矛盾影响到了时宋。 而这一次…… “等她回来,我见到她就绕着她走。” 林朽微不可查扬起嘴角,他摸了摸千禧头,“那不是委屈你了?” 千禧被摸了两下,立马躲开,头发因为干燥的空气下与温热掌心摩擦而炸起碎毛,“我没委屈。” “那天哭鼻子的不是你?” “我没哭!” “用不用我回去把那件外套翻出来给你看看,被擦了多少鼻涕?” 千禧脸皱成一团,“你还没洗?恶心。” 林朽哈哈大笑,“承认了?” 千禧嘁声。 林朽很认真看她,“委屈不着你。” “我没所谓。” 林朽指着题册,“快写,写完回去,这里用不了俩人。” 节目 千禧没走,林朽赶了她几次都没走。 林朽问她平时几点睡。 她说一点左右。 林朽就让她做题做到十二点,留出一小时回家洗漱,别破坏了了生物钟。 可网吧昏黄,烟雾弥漫的环境下,是容易困的,她盯着一道题久了没思路,就更加倦了。 笔盖扣上,桌面各种颜色的记号笔和便贴统统收好后,她就要起身,一旁的林朽早就睡着了,高中生趴课桌那般的姿势。 脸朝着矮门,千禧只看得见他后脑勺。 想戳戳他,叫他让一下,她要出去透透风。手指刚靠近,热腾腾的蒸汽灼了她的手指,千禧拍拍他肩膀,“林朽。” 林朽嗯,鼻腔哼出的,没什么气力。 千禧靠近他些,他就是发烧了,脖子周围都是烫的,“你是不是在打针,被我叫过来的?” 林朽就觉得头很沉,但还算清醒,刚也一直没睡着。他又嗯,尾音拖得长长,缓缓抬头欲坐直,又被铅球般的脑子坠到后面去仰着了。 千禧看了眼电脑上机子开台列表,叁个私包,只有一个有人,“去包厢睡吧,反正我今晚也没打算走。” 林朽没拒绝,他撑着身子出了矮门,千禧转圈瞧了瞧,在窗台边看到个毯子,是她在这儿兼职那几天时,于游老婆怕她凉着给她拿的。 千禧拿着毯子去追林朽,后者到竖连叁个小包的最里间看了眼,门上红色的旋拧指着有人,他就开了中间的那间。 一坐下。 “嗯………啊………” 这声不太对,来自有人的那间小包。 林朽没当回事,网吧本就吵,不细听听不到。他推开门时千禧过来送毛毯,林朽说不用,那毯子在那儿放挺久了,他不知道谁的,就没动过,放那么久,应该都放出味了吧。 他进去抽出沙发椅,屁股陷进去,毯子就蒙身上了。 他撇着嘴要拿下来,“这都臭了。” “能有你臭?” “我怎么臭了?” 林朽往下拿,千禧拽着一角往上扥。俩人扭着,门惯性合上。大厅里那般哄哄闹闹的声音隔绝掉,清晰的却是又一声,“哈……” 林朽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动静,他故意盯着千禧表情看,小眼神愣愣的,有点好奇侧过耳朵,林朽调侃她,“每晚固定放送的小节目,你不知道?” 千禧眉毛拧成一团,很拘谨,那声音一阵一阵此起彼伏,几浅几深的哼哼,千禧问他,“是?” 是她以为的那个节目? 林朽挑眉,“是。” 他下巴往前门挡那儿一点,“那有条缝,看不看?” “哪有缝?” 林朽探身去指,“就这儿。” 千禧手撑着电脑桌,猫腰凑过去,“哪有啊?” 林朽“啪”拍她后脑勺,不重,更多是推的意味,“你还真看啊?” 千禧只会理解成打,直接还回去,打在他下颌脖颈连接处,没有特意找位置,顺手,就打到这儿,也不重,但很清脆的一声响。 俩人说话声一直不大,这一声响出来后,千禧本想回一嘴,“那不是你让我看的吗”,但没说出口,因为前包厢的哼叫声停了。 他们知道后面有人了。 千禧一时间不敢再做动作,她现在的姿势停留在一手撑着电脑桌,扬了林朽一巴掌后身子都是拧着劲的,两条腿交叉着,要想回正,要么收脚,要么收手。 林朽一动不动,嘴角带着笑,擎等着看千禧笑话般。 千禧慢慢抬手,结果桌面嘎吱一声,固体传导声音是极为明显的…… 紧接着就听见前包厢门锁咔嚓一声,完了,千禧脑袋一片空白,明明也没看到什么,怎么这么亏心啊? 她不知道怎么办,渴求的目光头投向林朽,后者掀开毯子,一把拉过千禧胳膊,千禧交叉着的腿来不及分开,整个人横坐在林朽腿上,下意识往能捞住的地方圈,自然是林朽的脖子。 毯子随即蒙住了千禧的脸。 他们的门没有锁,直接被拉开。 没等人说话,林朽‘当’的一脚踹门,那男的往后退了两步,门弹开最大立马往回合,林朽从毯子下露出半张脸,“看你妈啊。” 那男的顺着门合上逐渐缩小的缝隙,看见一男一女,女的坐在男的腿上,男的一手搂着腰,另一只手他猜,要么捧着脸亲嘴呢,要么在两腿之间捅咕呢。 千禧脸都埋在林朽胸口,一动不敢动,他突然骂的那一句,吓没吓到外面人不知道,反正吓了千禧一跳。 他没听过林朽这个口气骂人,竟恍惚觉得他是不是真生气了。 人应该是走了,门也合上了,林朽把毯子下的千禧放出来喘气,他自己都未曾注意这个姿势有多亲密,稍稍低头便又能亲到她的嘴。 眼神交汇,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弥漫着。 林朽很烫,脖颈是潮湿的,千禧的手也是。 呼吸打在彼此的肤表,激起一层密密麻麻小疙瘩。 千禧说,“你好像更烫了。” 林朽滚了滚喉结,要不是发着烧,他还真没法解释自己的温度。 千禧撑着沙发手扶从林朽身上下来,空气里尴尬分子比较多,林朽先说话,“网管,给我倒杯热水。” “……等着。” 千禧从包间出来后,长舒一口气,热水烧好后她自己先滋滋滋喝了一杯,心情平复好才重新倒了一杯给他送去。 轻推门,前面包间的俩人已经没继续运动了,但也没走,所以千禧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轻的。而林朽闭着眼,似是睡着了,千禧把一次性水杯放下,掀一角毯子将沙发手扶上的他的胳膊盖住。 林朽这时就醒了,千禧要走,他眼神往自己另一条胳膊那儿瞟,那条胳膊还没盖呢。 千禧弯腰过去时,林朽灼人的呼吸和肤表溢出来的蒸汽都熏着她侧脸、耳垂,她的温度也有点不妙,但还是问他,“你打的什么针,有退烧吗?药效这么慢?” “你放我在这儿冷静一会儿就好了。” “有没有打退烧?” “有。”但没打完。 有就行,“那你冷静着吧。” * 虽然换了个位置,可怎么睡铁定都是不如躺着睡舒坦的。 烧是几点退的不知道,脑子是五点多才彻底清醒的,中间醒了一段,再睡就像鬼压床,起不来。迷糊着听到卫生间水龙头哗啦啦的声响,还好醒了,再不醒千禧就要走了。 人洗了把脸从卫生间出来,就撞上从包间那头走过来、睡得满脸褶子的林朽。 “还烧吗?” 林朽微微弯腰,“你摸摸。” 千禧没摸,“退了。” 还没退就是烧一宿,人都得傻了,哪还说得出‘你摸摸’这话? 林朽也洗了把脸,到吧台那儿,千禧像是在等他过来,把矮门推开,林朽直接进来坐她旁边,千禧给他看了道题,“导数题你还会不会?” 数学最后一道大题,一直是千禧的坎儿。 这道题在老师那儿的话说就是,是留给有能力的人做的。 这个有能力的人,暂时就不包括千禧。因为以她做题的速度,尚且还做不到这儿。 千禧能接受自己做题慢,做不到,而不得分;也可接受做错,不得分;但不能接受完全做不出,而不得分。 “你还会不会?” 林朽在看题,脑子里过了遍思路,不是特别流畅,但说一点不会也是不可能的。状元不吃白饭的。 “会。” 千禧眼睛亮了,“教我。” “教呗。” 千禧身子后缩一下,“有这么痛快?” 林朽笑呀,“有什么不痛快的,你又不是让我去杀人放火。” “那今晚?我放学就过来。”千禧套外套,边说边背上书包,从林朽腿上跨过去。 “不困啊?”林朽下意识扶她胳膊。 “不困,明天就周六了。”可以补觉。 “那就周六再教你呗。” 千禧摇摇头,想不出为什么不想等到周六的理由,“就今晚。”她手扣上门把,回头,“今晚见。” 林朽,“今晚见。” _____________ 事实上。 周四那晚,千禧没等到时宋的回复。 周五那晚,也没能等到林朽。 好了,先这样,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