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瞒我瞒》 第1章 《你瞒我瞒》作者:再陈三愿【cp完结+番外】 作品简介: 【阅读本文前请点开文案扫雷,本文作者不为任何人的三观负责】 就算是六年前他不告而别,就算他曾经在纽约的大雪中目睹他为尤杨戴上素圈,又哪怕晚宴上他们因为他急于回护枕边人而起了争执,他也还是打消不了想要好好爱他的念头。 他爱他,从来都不怕别人知道,只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 【cp】沈铎x宁予桐 一个渣攻和他作天作地偏执漂亮竹马受纠纠缠缠的故事,he,不换攻。 ※※※ 【高亮扫雷】 1狗!血!渣!贱!没!有!三!观!!! 2本文攻受都和其他人上过床,攻有男性配偶,含出轨情节,不谈三观、不谈道德、不代表作者态度,从三个主角到其余配角,大家都不是好东西,观感不适请及时退出。 3角色不伟光正,所以骂谁我都不介意。但不要强求自己在一篇满足作者自己口味的狗血渣贱里找自尊自爱自强自信的受。想看这种类型的我可以推,看不下去我不逼谁,真的不顺眼账户上打十万过来立刻推翻重写,没钱不要影响我用爱发电。 第1章 “他也来了?” 深冬的清晨,天色昏暗。 尤杨关掉手机闹钟,睡眼惺忪地准备起身做早饭,然而人还没从床上离开,就被沈铎伸臂拦腰捞了回去。难得没有起早的男人缠了上来,活像个不着调的小年轻。 手腕被紧紧缚住,尤杨动弹不得:“沈……沈铎!” 他咬着手背喊伴侣的名字,朦胧间听到沈铎哼笑了一声,双手便如同铁钳一般卡住了他的腰。 从大学时期到回国工作,他们同居将近四年,彼此心有灵犀,无需多言就知道契合的姿势。沈铎不停地吻他的眉眼鬓角,霸道得不容半点退缩。 因了家庭的缘故,沈铎年少时接受过一段时间的特训,不算太久,但是足够他练出一身结实精壮的肌肉,以至于尤杨这会儿被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忍不住在心里叫骂,不知以前怎么给惯的陋习,非得把他当毯子压着,生怕他跑了似的,爽归爽,可做完了也难免叫他的腰不好受。 两人一通胡闹费了半个钟,沈铎一脸餍足地抱着他去冲澡,随后才放人去厨房做早餐。鸡蛋、培根和牛奶,简简单单的三样式,没什么讲究。 实际上,尤杨鲜少下厨,他会的东西也没沈铎来得多,这个打小养尊处优的男人不知从哪里学了一手绝活儿,煲汤炒菜样样精通,他们还在美国念硕士的时候——当然也包括现在,只要时间允许,沈铎都会变着法子给他做东西吃,味道甚至能和酒店大厨一较高下。 复式公寓的一层只亮着饭厅顶上的橘黄色吊灯,尤杨拿了几粒药丸放在餐盘边,那是医生开给他的胃药,前阵子刚谈成一宗并购案,长时间的熬夜和混乱的饮食导致他旧疾复发,整个胃部时常疼得钻心,有一次还险些晕倒在办公室里。 沈铎扫了一眼桌上颜色纷杂的药丸,默不作声帮他将牛奶换成一杯温开水。 “今天没什么事情要忙了吧?”他问。 尤杨就水吞下药丸,说:“不一定,公司刚起步,资金缺口还很大,我得多帮帮师兄。” “……”沈铎挑眉,明显不解:“你们上一轮融资不是刚结束吗?” 尤杨抬眼看他:“结束又怎样?我不是你,一回来就能接手现成的家业。再说了,开公司的辛苦你又不是不知道,薪资应酬种种开销,钱再多也不够用。” 沈铎听了这话只是笑,好半天后摇摇头,什么也不说了。 他说了也没用。尤杨想,沈铎是顶不喜欢他跟着大学师兄创业的,在回国前一个月,两人还为此爆发过相当激烈的争吵,倘若不是他们曾经在交换戒指的那天起誓永远忠诚,并深爱彼此,沈铎那偏执得令人难以接受的态度都让他想要一走了之了。 事实的确如此,同居四年,尤杨不曾见到沈铎为什么而苦恼过,这个男人出身于国内的世家望族,家底殷实且父辈掌握着慑人的权势,对一些事情的处理近乎直白粗暴是因为他有这个底气,不需要考虑权衡太多的人际关系,眼下这座城市里,谁敢不忌他三分。 他越是这样,尤杨就越不会妥协,他反感被人掌控的感觉,即使家世不像沈铎那样显赫,自身所受的教育也不容许他随便接受别人的安排,哪怕对方是同床共枕的爱人。 所幸沈铎后来在这件事上也没有太过强求,他的偏执在反应更为强硬的尤杨面前率先败下阵仗,最后只能像安抚炸毛的猫崽儿一样抱着人哄,吻他的耳垂吻他手指上的素圈,放低了姿态说,好吧,不要就不要,听你的。 沈铎哄起人来是很要命的,可这也仅仅是哄,尤杨知道,他到底还是介意自己的决定,只是正式的同居生活不比学生时期的小打小闹来得容易,身为成年人,即便不悦也该懂得自制,毕竟这种细节只能慢慢磨合。 吃完早饭刚过七点,沈铎的助理上门来送衣服。一排高定的西装,用料考究做工精细,价格自然也贵得不消说。沈铎问他要尺码的时候尤杨拒绝了,并非刻意计较,在吃穿用度上他有自己的考量,这套公寓的购置和家居由沈铎全权操办,他没有出过一分钱,因而只能在其它方面尽力维持两人的平衡,哪怕沈铎从未察觉过他这点心思。 第2章 这个最近才招来的私人助理能力好嘴巴也甜,沈铎临时去阳台接了个电话,趁着放衣服的空档,尤杨随口跟她聊了两句,等到沈铎接完电话回来,她很有眼色地离开了。 沈铎拿着手机轻快地在他脸颊上吻了一记,说:“晚饭外面吃吧,我去接你。” “只有我们吗?”尤杨侧头问。 “不是,”沈铎拨弄他额前的发丝,说:“熟人聚餐,秦峥请的客,还有几个朋友。” 尤杨的眉头登时便皱起来了。 他盯着沈铎看了好半天,对方的表情很清楚地告诉他,这顿饭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不省心的事情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自从工作以来,尤杨已经记不住自己听沈铎说了多少遍熟人聚餐,也算不清自己委婉地拒绝过多少回了。 聚餐倒是不假,坐在一起喝酒吃饭的也都是熟人,可说穿了,无非是一群有钱的世家子借着聚餐的由头打点关系互通有无罢了。他们刚刚回国那天晚上尤杨就见识过,酒桌上个个来头不小,好比沈铎口中的秦峥,他结交了十来年的老朋友,一个相当精明的生意人,母家势大,手里好些不清不楚的买卖跟地下挂钩。尤杨曾在新加坡的赌场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完全没看出那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男人竟然有这样的背景。 尤杨只去过一次聚会便再也不想去了,没有精力应付是一回事,更多的则是因为他们这群人打小一同长大,做事聊天早已自成气场,即便话题捎带上了他能参与的内容,他也感觉自己始终无法融入。以往他工作忙,不能到场沈铎也不能说什么,现在他谈成了案子,要是再拿诸如此类的借口推脱不便,那意思未免太过明显了。 “……好,”尤杨许久才说:“去吧。” 沈铎这才笑了起来,撩开手中那缕发丝,又在他脸颊上亲了一记。 这回聚餐的地点选在近郊的一处私厨,据说是秦峥的产业之一,江南水乡式的大宅子,飞檐悬挂冰凌,庭院内覆着一层薄雪,很有古香古色的意境。 由于一出门就碰上了市区的晚高峰,被下班的车流堵在路上不能动弹,等他们到的时候已经错过约好的饭点了。包厢里的朋友们一边招呼他们入座一边开玩笑似的抱怨了几句,沈铎连连说抱歉,笑得很真诚,接过秦峥递过来的酒仰头一口闷了,随即吩咐服务生赶紧上菜。 除了秦峥之外,同座的几乎都是生面孔,因此开席后尤杨极少抬头,不得已的时候才搭腔敷衍一两句,其余时间只顾专心对付眼前道道精致的菜品。 谈笑时沈铎一直在用眼角余光瞥他,推杯换盏间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引开了,正儿八经地跟他介绍起这一桌的人来,其中有两个做事的,看起来年纪轻轻,位置却已然不低了,隔着饭桌客气随和的朝尤杨点头示意,笑说都是一家人,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尤杨举杯敬酒,喝完了继续低头用筷子挑弄碗中的一块排骨。其实沈铎一介绍他就知道这顿饭的意思了,月初他刚跟沈铎抱怨过一次,公司有份材料上报后迟迟批不下来,他和师兄走动了不少关系,里头有一位死活见不着的,此刻便与他同席。 沈铎这是替他搭桥牵线来了,却没想过他愿不愿意。 气氛因他的冷漠而稍显尴尬,秦峥见状赶忙倒酒暖场,只是还不到三分满的功夫,坐他左手边的男人哼笑了一声,说:“老三,介绍了一轮过去,你就没发现还少了些什么吗?” 沈铎正喝着汤,闻言抬眼扫了一圈,半晌后才没头没尾地问:“他也来了?” “哪儿能不来啊,”朋友笑得促狭:“他就等着你呢。”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尤杨原本在一旁默默听着,此时忍不住转头,却只见沈铎面无表情地放了汤碗,拿起毛巾擦手,对那一声笑置若罔闻,倒是秦峥看他满脸疑惑,先把话茬接了,解释道:“老方说桐桐呢,尤杨你见过吧,之前跟我一块儿去机场接你们的那个。” 秦峥说的人尤杨不但见过,甚至还称得上是印象深刻。回国那天从关口出来,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站在远处的年轻人,衬衫牛仔,肤色雪白,即便鼻梁上的墨镜挡去了半张脸,但他光是站着,就已经在机场涌动的人潮中显得分外突兀了。 待到近前来,不仅自己,就连沈铎都对着他摘下墨镜的脸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他主动打起招呼的时候才回过神来。尤杨记得他叫宁予桐,年纪应该要比他们小上几岁,从短暂的交流里能看出来是个教养良好的孩子,气质也跟草木似的清爽干净,甚至还带着一点矜贵的冷漠——这种冷漠使尤杨莫名回想起了初见时的沈铎,也是这副温柔又疏离的模样,在酒吧卡座的昏暗灯光下拥抱女伴,眉峰自唇角的每一道线条都锋锐到近乎刻薄。 许是出身相近,又在同样的环境下一道成长,才会叫人有相同的感觉。 从机场回市区的路上尤杨听秦峥一行人喊他桐桐,很亲近的称呼,沈铎后来跟他解释,宁予桐在他们之中年纪最小又混得最开,十几年了,所有人都把他当自家弟弟疼。 沈铎这么说,尤杨也自然这么听了,只是如今看来并不像这么一回事。就算不是因为工作而结交的朋友,那也绝对不仅限于秦峥这样的故交知己,他们的关系或许更为复杂。 早在两个人同居之前,关于感情经历,尤杨和沈铎已有过一次坦诚直白的对话。沈铎早他好几年出国,纽约的夜场人尽皆知,沈三少出手阔绰待人体贴,多少男女争破头就为了一次陪睡,私生活的混乱程度可想而知。尤杨自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走交换项目到美国留学,一出来便什么都玩儿,还跟自己的室友酒后乱性上过床。这些虽是过去式,可他们既然决定要收心要同居,必定得先对彼此忠诚,才有资格谈生活。 第3章 尤杨懒得追究这是沈铎的哪段情史,他借口去上洗手间,以求避开过于明显的刁难。 离席前沈铎暗地抓住了他的手,却没有回头。 尤杨挣开了,低声说:“我知道。” 第2章 当年对不起他的人是你 你瞒我瞒·再陈三愿3,526字2019-07-02 更新投诉 正是因为知道才得避开。洗手间里,尤杨盯着指尖的水流默默想,按照沈铎的性格,年少时在性事方面怕是更加疯狂,可说到底也就是一本陈年烂账,自己犯不着为了这个生气,那些人拐弯抹角无非想看他难堪而已,不能翻脸,他只能无视。 他在里头待了片刻,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重新洗了手放到机器下烘干,随即拉开洗手间的门打算回去。然而这一步刚迈出去便顿住了,只见离他不远处,宁予桐正在包厢门口站着,像是正准备进去似的,听到动静回头一看,不偏不倚与他四目相对。 年轻人的臂间搭着西装外套,半边头发都梳拢到脑后去了,露出一颗泛着冷光的宝石耳钉,身上还有淡淡的酒气。对视几秒,他先开口说了声你好。 尤杨礼节性回以微笑,两人一起进到包厢,里头的人瞧见宁予桐来了,拉椅子的倒酒的都有,直呼我们当哥的不容易啊,总算把你等来了,老三堵在晚高峰上还比你到得早呢。 宁予桐在秦峥右手边落座,面对这群人装模作样的抱怨无动于衷,喝了一口服务生送来的醒酒汤后才说:“带人去参加晚宴,灌了好些酒,我没爬过来就不错了。” 秦峥帮他夹了一筷子菜,随口问:“你不是向来不爱管事儿吗,副总呢?” 宁予桐笑着说:“秦哥,可不是谁跟副总都能发展到床上关系的,我怕被谋权篡位哪。” 秦峥笑骂了一句,伸手揉他脑袋。 人这才算是聚齐了。 果然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有了宁予桐的存在,包厢里的气氛变得缓和起来,席间的闲聊也添了不少笑声。尤杨因此显得更加格格不入,他拿着白瓷酒杯只是听,身旁的沈铎也不多话,聊天时有一句没一句的答应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有几次和宁予桐撞上了视线,两人各自敷衍一笑就撇开了。 后来不知是谁先起了头,说咱们什么记性哪,桐桐坐下来这么久了还没喝吧,来来来,老三,满上啊,让你朋友跟他干一杯。 迟早要来的事情,尤杨牵了牵嘴角。回国之后,无论是公共场合还是私人聚餐,沈铎对外介绍时一概只说他是朋友,然而明眼人不难看出来,两人手上戴的显然是同一对素圈,眼下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说,这个人明摆着要跟他过不去。 尤杨倒满酒,拿着杯子起身就要去敬,半道却叫沈铎拦了下来。 一桌等着看戏的人都愣了。 沈铎从尤杨手里接过杯子,神色如常,对宁予桐说:“他最近胃不太好,这一杯我跟你喝。” 席间鸦雀无声,宁予桐坐在位子上盯着他看,没有掀桌也没有摔杯子,眼神如同面对一个陌生人一般毫无波澜。好一会儿的功夫,他终于慢慢笑起来,拿杯底敲了敲玻璃转盘,痛快地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了,隔空朝沈铎举杯致意。 “是得你跟我喝。”他说。 这话听得尤杨很不是滋味儿,却又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什么。一顿饭到后头已然吃得不能再尴尬了,连秦峥都懒得打圆场,暗暗递眼神指责沈铎不该如此败兴,小孩儿大老远跑过来那是懂事了,换作以前,他宁可逼死自己也不会到场的。 好不容易散了席,等司机过来接人的空档,沈铎站在门前抽烟。出来送客的秦峥往他边上一靠,立马见他冲自己皱起了眉头,不悦说:“我不是交待过你吗?”晚上这顿饭局是用来帮尤杨搭关系的,没必要请不相关的人。 秦峥的手插在裤兜里,闻言一转头:“至于对小孩儿那么狠吗?” 沈铎咬着烟,望向远处的零星灯火,没说话。 秦峥又说:“沈三儿,说句你不爱听的,当年对不起他的人是你。” 沈铎冷声说:“那些跟尤杨没关系。” “所以呢,”秦峥问:“你不还他点儿什么了?” 沈铎不置一词。 怎么可能不还,沈家三少床伴无数,被人指着鼻子痛骂,或是声泪俱下的控诉他薄情的情况不是没有,可那么多年里,他自始至终真正亏欠过的只有一个宁予桐。他们在一起将近十年,从两小无猜到接吻上床,这个小孩儿一度占据着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倘若不是那年出了一遭险些断送两家交情的意外,他哪里会匆忙出国,只能在临走前拜托家中兄长和发小照顾他,之后便同他断了联系。 一辆黑色卡宴由远及近穿过雪幕驶来,沈铎转身去找尤杨,他晚饭吃得不舒服,此时还在宅院内闲逛消食。 秦峥往前挡了一步,似乎还想劝他,沈铎烦躁得不行,板着脸硬生生将人撞开了。 谁也不知道,除了机场的短暂重逢,其实他跟宁予桐还见过一面,就在回国后的第二天,他参加完家宴,独自一人沿着山道散步醒酒之后。 沈宁两家是世交,住的地方也离得近,从沈家大宅到宁家的联排别墅,只需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深冬夜寒,他站在那扇雕花铁门前,无端回想起许多往事,细想得出了神,冷不防一回头,宁予桐已经在路灯下立着了。 第4章 那会儿正值凌晨两点钟,宁予桐是回来看他母亲的,宁老夫人身体不好,入冬后咳得频繁,时常整夜睡不着觉,需要有人陪在床前说话——虽然时隔多年,但是对于沈铎来说,宁老夫人仍旧是个相当尴尬的角色,所以他自知不便做过多的停留,简单问候过她的身体后就客客气气告辞了。 他走得匆忙,不想妨碍人家尽孝道是原因之一,除此之外,是他实在不愿再看到宁予桐的表情。路灯光线温柔,那张脸却难过得叫他的心脏像揉进柠檬水里一样酸楚发胀。 不能否认,六年过去,沈铎还是见不得宁予桐掉一滴眼泪。从前有个小磕小碰都得抱在怀里哄上半天,如今亏欠了那么多,这个人早已成为了他无法言说的心魔。然而等得走远了些,他又想起家宴上的谈话,许是看到了那枚素圈,他的兄长一边吃饭一边问他什么意思。 沈家人很清楚他们的关系,前来接机的人里又有他兄长的助理,因此这句话的含义不言而喻。沈铎记得自己回答得很干脆,说,没什么意思,我只把他当弟弟看。 最好是这样,他不能再亏欠谁了。 回程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卡宴后座气氛胶着,沈铎低头处理公务,手机的幽光照亮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鼻梁高挺,轮廓分明。 尤杨收回眼角余光,心不在焉地看着车窗外的夜景,只觉得还是有种如鲠在喉的不痛快。他回想起他们认识没多久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雪夜,庆贺新年的集会结束已久,城市主干道两旁行人稀少,沈铎开车送他回学校,一路闲聊,前车座微弱的光线里,他的眼睛像阳光照射的雪粒子一样晶亮——那样的神态很久不曾出现过了,沈铎自己察觉不到,现在的他眉眼锐利形如鹰隼,眼神时常叫人不寒而栗。 或许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英俊的外貌不过是花花世界里他引诱猎物的一张皮,强势和霸道早刻在了他骨子里,褪去美国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低调,它们正一点点的显露出来,今晚的饭局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的固执己见造成了所有人的难堪。 到家后他们还是爆发了一场争吵。 连鞋都没脱,尤杨站在玄关前冷冷质问他的用意,沈铎楞住了,随后便问:“所以你这一晚上的脸色是甩给我看的?” 尤杨感觉他看待自己跟看待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他简直恨极了这种表现,火气更盛,失控之下拔高了声调:“我甩你脸色?你怎么不想想你那一群兄弟朋友有没有甩脸色给我看?!还有,你让那谁帮我引荐是什么意思,用不着!是,你们家境好交际广,我清楚,可那些事情我有能力应付,你他妈先管好你自己别总想着来控制我行不行?!” 沈铎勉强笑了一下:“尤杨,你讲点儿道理好吗?” “你让我去跟他们见面的时候讲道理了吗?!”尤杨继续冲他吼。 猝不及防间,沈铎猛然一掌拍在鞋柜上,气势汹汹地咆哮起来:“要是介意这个的话你说出来不就得了?!”他像头困兽似的扯了一把领带,反过来质问:“你以为国内创业条件多好,啊?!就凭你师兄筹来的一点儿资金和根本派不上用场的文件你们没等公司发展早他妈饿死了!如果不是你非得往里不要命一样的投钱,我用得着介绍他们给你认识吗?!” 尤杨气得手指发颤。 沈铎毫不示弱,犹如凶兽一般逼视他,目光阴鸷。 这场争吵最终以冷战的形式宣告结束,尤杨摔上了主卧的门,沈铎面色森寒地在玄关站了好半天,憋着一肚子火气钻进了书房。 回国不到半年,尤杨的态度却愈发咄咄逼人。沈铎在窗边来回踱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是心绪杂乱,脑子里翻来覆去却只有爱人愤怒的背影。 同居以来,争吵只在近两年才频繁发生。尤杨的脾气使得他永远无法扮演退让者的角色,他独立自信,能力出挑的同时敏感又骄傲,自尊心也比别人来得强,决定好的事情容不下半点质疑。在他产生回国创业的想法之前,他们其实相处得很好,泡夜店,逛中超买食材下厨,闲暇时到健身房锻炼,俯卧撑做着做着就能亲到一起去。尤杨会搂紧他索吻,用小腿磨蹭他的腰背,咬着下唇压抑呻吟的模样漂亮得不像话,很容易就勾得他失了控制。 对于工作的想法是他们至今唯一的分歧。 尤杨惯来喜欢独立打拼,虽说他有心包容,可时间一长,不从根本上解决这个矛盾的话,再大度的包容也避免不了争执。 他们真的需要找个机会谈一谈。 沈铎揉着眉心打开飘窗的顶灯准备看资料,只是窗帘拉到一半,他眼睛无意间往外头一扫,手上的动作却突然停了下来,整个人被钉在原地似的,久久不能动弹——夜幕低垂,下过雪,从高层往外望去一片茫茫的白色,公寓楼下的树木大多也只剩了枯枝,而在交错掩映的枝干下孤零零站着的,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个人。 萧索的雪景里,他就这样默不作声地抬头仰望着,不曾挪动分毫。 第3章 “我只是来看一眼。” 宁予桐显然没料到沈铎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听见脚步声之后,他看到沈铎的样子仿佛一头被惊吓得连逃跑都想不起来的鹿,仓皇间只来得及往后退了一步。 一改聚餐时的漠然,他看起来有点慌乱,眼睛里又带着不安,似乎怕极了面前的沈铎。对方还没脱下正装,似乎是匆匆套了件黑色呢绒大衣便下了楼,在白雪之中就像滴落的墨迹一样显眼。他变了许多,样貌与年少时已有很大的不同,倘若说十几岁时他是一把尖锐而不知避让的刀,那么现在他已然懂得入鞘而不减半分锋芒,这是时间和阅历所给予的蜕变。 第5章 宁予桐一时无话,最后只能勉强解释:“我只是来看一眼。” “真的只是来看一眼,你要是不高兴,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他忐忑地打量沈铎的脸色。 沈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静默良久,他往前迈了一步,低头帮宁予桐把领子掖好了,用手背轻轻贴了贴他的脸颊,动作熟练得仿佛早已养成这样的习惯。 宁予桐几乎在一瞬间就抓住了他的手,目光里甚至带着一些恳求。 沈铎皱起眉,却也没抽手,任由他这么攥住了不松开。 宁予桐幼时被绑架过,半大点儿的孩子跟着绑匪颠簸亡命,精神上受了不少刺激。解救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创伤后遗症症状十分严重,家人医生谁来都没用,只有沈铎能够接近他,每天晚上像这样让他握着自己的手,陷在宽大柔软的床被中慢慢入睡。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当初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的小孩儿已经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长大后又因为一段感情而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狼狈不堪。 寒风凛冽,两人仍旧是沉默。 宁予桐不是不想开口,只是面对沈铎,一张嘴寒气便灌进肺腑,喉咙艰涩得他一肚子的委屈都无从说起——他该说什么呢,说不回家真的只是因为想看看他,说他凭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替尤杨喝那杯酒,还是说其实他们更早之前见过一面,在深冬时节的纽约,他隔着一条街道远望珠宝店,眼睁睁看着尤杨郑重其事地为他戴上一枚素圈。 他们之间的气氛温馨甜蜜,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笑容,仿佛在由衷祝福这对眷侣能长相厮守,只有他独自一人发着楞。 纽约漫天大雪冷到骨子里,夺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叫他连动都动不得,全然忘记了自己抛弃尊严向家人下跪,为的就是来看这一眼,再要一声十八岁时的“生日快乐”。 那一刻他哪里还敢奢求什么快乐,蜷缩在车内大脑空白,只知道心愿成灰四个字不过如此。一次次满怀期待,又一次次痛不欲生,在噩梦里孤魂野鬼般怀抱一颗卑贱的真心嘶声哭号,绝望得不知何时才能解脱的滋味,不过如此。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而眼泪已经先一步滑落下来,顺着脸颊一点点打湿了沈铎的掌心。 沈铎呼吸一滞,拧眉打量他半晌,才就着这样的姿势把人圈进怀里,用手掌慢慢抚摸着他的后脑——说不难受是假的,这一刻,他在回国之后强行压抑下来的情绪像火焰一样烧得心脏滚烫生疼。 “哭什么呢,不听话。”沈铎摸着他的头发,犹豫了一记,才极轻地吻在了他的额头上。宁予桐咬死牙关,眼泪掉得愈发厉害了。 这眼泪一掉便歇不下来,最后还是手机铃声打断了他们,宁家的司机前来询问小少爷是否要他来接。 “……不用了,”沈铎拿着手机往上看了一眼:“我送他回去。” 宁家小少爷离家早,在外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地段不错,楼层又高,越过一整面的落地窗朝外远眺,海景一览无遗。 他们分别时才十来岁,沈铎是头一回知道宁予桐还有这么个住所,等他把人送到地方了,打开灯一看,只见里头装修精简干净,却也过分冷清,饭厅里放着保姆阿姨烧的一桌饭菜,此时一摸已经凉透了。 正经吃食肯定是吃不下的,否则也不可能瘦成那样。沈铎转身去浴室放热水,等到宁予桐洗完澡换了睡衣,他才端着一碗加了麦片的热牛奶进房间,把勺子递了过去。 这种事他以前没少做过,宁予桐是早产儿,身体孱弱,年幼时又极其挑食,宁老夫人溺爱幺子不忍强迫,他乖乖吃几口饭还必须得沈铎和姆妈一个人哄一个人喂,宁家上下都知道,旁的兄弟不打紧,小少爷才是真正被宠大的心肝儿,金贵得要命。 他们始终没出声打破房间内的寂静,床头灯暖融融的,照得沈铎的轮廓都温和了几分。 宁予桐看得舍不得眨眼,他隐秘地思念这个人很多年了,害怕眼前这一切犹如指间沙一样抓不住。 等到一碗热牛奶见了底,沈铎脱掉呢绒大衣坐到床头边,替宁予桐将被子拉到肩头裹紧,屈起食指磨蹭他总算有了血色的脸颊,低声说:“睡吧。” 宁予桐的头枕在他腿上,沈铎看到那两道柔软纤长的睫毛缓慢地扇了扇,小少爷喏喏问他:“……你待会儿还走吗?”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沈铎俯身亲吻他的额头,一语不发。 凌晨一点多钟,尤杨听见主卧的门被打开了。 沈铎从背后拥住他,冰凉的掌心紧紧贴在他手背上,姿态亲昵得像是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尤杨重新闭上了眼睛。身心俱疲,但他知道总得有人先示弱,如同他们在美国无数次斗嘴争吵,只要有一方先做出小伏低的姿态,那两人深夜仍可相拥而眠。没关系的,他安慰自己,不过又是一次稀松平常的争执,在情侣间总归避无可避,只要分歧的裂痕没有让他失望到放弃,彼此仍旧信守当初的诺言,他们就没有分开的理由。 秦峥睡得迷迷蒙蒙间接到了一通电话,找他的人是宁家的医生。 他把手机拿远看了一下时间,清早六点一刻,那头的人客客气气地询问他,秦先生,小少爷进医院了,您能不能过来一趟? 秦峥挂掉电话便骂了粗口,他抽回揽着枕边人的手,薅起头发点开通讯录找沈铎的号码,等接通了,劈头盖脸先问候一顿沈家祖宗,接着才语气不善地问:“你到底要不要你那宝贝儿?!”不要的话赶紧拉倒,如果没有两人的交情在,谁敢叫他秦峥跑前跑后当了六年的奶妈。 第6章 沈铎还没醒,听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摁着眉心问他莫名其妙发什么疯。 卧室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尤杨今天要去见合作伙伴,怕堵车耽误时间,很早就走了。 秦峥使劲儿做深呼吸,身旁的床伴赶紧来回抚摸他的胸膛,总算把秦总这一口气给顺了下去,机关枪似的突突往外蹦字:“发什么疯,我是要被你逼疯了!就你家那个不省心的小宝贝儿,昨天晚上胃出血送医院去了,吐了得有半条命,刚才医生问我能不能去看一眼,我可说不准!沈三儿,你他妈都回国了,医生该问的人是你不是我吧?!” 谁比得上他尽职尽责,秦峥说得鼻子里直哼气。 他还是个淌着鼻涕打架的小屁孩儿时就认识沈铎和宁予桐了,一路见证他们从青涩到暧昧,再从暧昧到上床的历程,后来床都滚过好几回了,该闹的闹过该哭的也哭过,好不容易盼到沈铎终于肯回国了,心想着他总算能有舒坦日子过了吧,哪知破事儿还是一桩接一桩没完没了的。 “要我说你能怨谁啊?沈三儿,他那性子还不是被你给惯出来的?!”秦峥恨铁不成钢。 可不是么,他们这群住过半山腰的公子哥儿,谁不知道当年沈铎对宁予桐有多好,宁家刚搬过去还没多久,他就一天到晚带着小孩儿到处炫耀他认了个弟弟。宁予桐那会儿也可爱得很,粉嫩的脸蛋活像只寿桃包,软乎乎的小手抓着姆妈做的糕点,被沈铎抱出来四处晃悠,逢人就叫,嘴甜得想不讨人喜欢都难。 沈铎可着劲儿的宠他,架势比宁老夫人还可怕,要什么给什么,以至于后来宁予桐越变越不好伺候,表面看着斯文内敛,其实性子冷淡高傲得不行,拿他上中学第一天来说,宁老夫人问他认识了几个朋友,他想了半天,最后兴致缺缺地对母亲说,他们没什么意思,记不得了——这话长辈们听了没往别处想,但沈铎转述的时候秦峥一下子就明白了,宁予桐哪里记不得,是他懒得记,在他的世界里,除了沈铎,其余人等一概不足以上心,就连他上头那三个有血缘关系的亲哥都比不过沈铎。 秦峥一贯是不爱多管闲事的,但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作为沈铎的发小,能从很多细节里窥见他们觉察不到的东西,所以他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趁着两人在天台抽烟的功夫对沈铎说:“沈三儿,见好就收吧,小心哪天玩儿脱了你兜不住啊。” 沈铎撩了狠话,说:“我倒要看看,怎么就兜不住了?” 当时的沈家老幺少年心气未褪,行事作风相较现在而言更为冲动,家里的管教都听不进去,更别说秦峥这句劝。谁劝都没用,他照样把人捧在心尖儿上宠着,私底下不算,在学校,哥儿几个趁着开运动会的闲暇打牌,他都敢叫宁予桐坐到他怀里去,看牌说话,毫不避讳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吻他的脸颊。最要命的还在后头,有天傍晚他们去找宁予桐一起回家,正巧碰上同班的小姑娘向宁予桐告白,宁家小少爷还没表态,沈铎倒先上去了,半点儿都没犹豫地照着嘴亲了一口,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小姑娘脸色煞白。 所有的事情就是从那天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的。要让秦峥说,这叫自作孽不可活,招惹了一个没完就带另一个回来,存心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闭嘴吧你,”沈铎打开免提模式,一边系着睡袍一边说:“还是那家医院吗?” 秦峥说了声是,随后便挂了电话。 宁予桐进的是本地一家私人医院,口碑极佳,院长是宁家的老相识,沈铎以前常常陪人过来做检查,对那里并不陌生。他花了些时间安排手头的工作,等到了地方,秦峥已经在单人病房里头了,旁边的医生一脸无奈。 “胃溃疡,老毛病了,”秦峥示意他过去,压低声说,“估计是昨晚喝了太多酒,后半夜不知又受了什么刺激变成胃出血,还没醒呢。” 第4章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医生让出了位置,沈铎走到床前,宁予桐正背对着他蜷缩在床上。宽大的病号服让他的身体看起来非常单薄,拥着被褥的手腕骨细瘦,表层皮肤下有扩散开的血色,像是输液前不肯配合,护士失手错了针。 简直胡闹,沈铎当下便来气,偏偏又不能骂,一手撑着床头俯身想再仔细看看,却不料他才靠近,宁予桐就低低呜咽了一声,挣扎着醒了过来。 严重胃出血的病人受不得二度刺激,沈铎见他还在愣神,小心翼翼起身拉开距离,然而就在此时,又有人打开了病房的房门。 小少爷进医院的消息宁家第一时间就接到了,但是时值深夜,管家拿不定主意,只能先给家中主事的大少宁予杭报了信,听他的吩咐,直到用过早饭才把消息告诉了老夫人。 宁老夫人一听那还得了。家中兄弟众多,老夫人对幼子最为偏袒,只因他这一胎来得极其不易,生产中途数度昏迷血崩不说,一个胎位不正就叫宁予桐险些没能出世,最后还是剖腹产才保住了娘儿俩一命。对于宁予桐,老夫人除了溺爱,从不做别的要求,宁家前头已经有了三个足够出色的儿子,最小的这个能平安健康长大就是万幸。 可她哪里想得到越简单的心愿其实越难实现。 宁老夫人不防会在这里见到沈铎,登时愣了一记,回过神后不作他想,照着沈铎的脸就是狠狠一巴掌,身后随行的佣人要拦已经晚了。 第7章 “……你居然有脸回来?”她面露怒容,气得浑身哆嗦,指着沈铎厉声说:“沈铎——你居然还有脸回来?!” 沈铎被抽偏了头,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疼,但人高马大的男人杵在原地就是不敢有半句怨言,秦峥见势不妙想过来解释都叫他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这巴掌他得受着。 宁老夫人闷声不响忍耐了六年,此刻哪怕要掐死他都算轻的,再说她的手劲还比沈铎预想中的小一些,到底是老了。沈铎看着她斑白的鬓角,双手紧了又松。 宁老夫人年轻时是个标准的女强人,沈铎小时候听过很多人对她的评价,说她学识渊博手段强硬,在职场上游刃有余处变不惊的同时,又能完美地承担起作为母亲和妻子的责任,几乎从未见她力不从心。沈铎打从心底佩服她,她也十分喜欢沈铎,对待这个年幼丧母的孩子与亲生的别无二致,直到那一年她发现沈铎辜负了自己的信任。 同样是寒冷的深冬,同样是医院的病房,就连宁予桐也像这样躺在病床上,唯一的区别在于他进医院的原因,不是胃出血,而是自杀,整整一瓶安眠药,再加上手腕上一道深得能看见骨头的割痕。 自杀前他打了一通电话给沈铎,许是准备留下遗言,结果呜咽嚎啕哭了半天,倒像疼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要是保镖没有及时踹开浴室的门,他根本活不到今天。 沈铎记得那一天的抢救室外气氛冷如寒冰,宁老夫人脸色惨白,眼里满是恨意,近乎崩溃地质问他,你们是不是上过床? 沈铎说,是。 场面一片混乱,宁老夫人颓然掩面,倘若不是还有旁人在场阻拦,宁家的几个兄长可能就要了沈铎的命——被长辈无意撞见他们上床并不是宁予桐自杀的理由,使他绝望得丧失了生存欲念的真正原因,是沈铎在跟他上床后又去招惹了其他人,他无法接受。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宁老夫人恨恨地看着他,气得直落泪,“就算当年我对你不是恩重如山,至少还有情分在,我求你们放过他行不行哪?!” “宁姨——”秦峥脑袋都大了。 “你闭嘴!”老太太含着眼泪呵斥他,“秦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年跟谁通风报信!” 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几乎要站不住了,佣人见状赶紧上前搀扶,却被她一把挥开,声嘶力竭地骂道:“沈铎我告诉你,我儿子用不着你来可怜!你们都给我滚——给我滚出去!!” 眼下怕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秦峥万般无奈,又不敢跟她顶嘴,只好拽着沈铎狼狈地退了出来。知道沈铎回国,又来看望过宁予桐,宁老夫人恐怕有的是旧账要翻。 秦峥在电梯内止不住地偷瞟沈铎的脸色,到了住院部一层的吸烟区,他往沈铎手里塞了一根烟,又递过去一个钢炮似的都彭,说:“老人家了,体谅体谅。” 沈铎摇了摇头,把点完的烟咬在嘴里,来回翻弄着手中的打火机。 还需体谅什么,他在美国这些年想得很清楚了,是他活该,年少时仗着出身过惯了逞心如意的日子,才导致他后来失了分寸酿成大祸。刚到纽约的时候他没少被教训,哪怕出事后宁家既没追究也没翻脸,硬生生忍了这口气,他大姐沈之虞还是跟父亲一样同仇敌忾,骂他混账畜生不孝子,丢光沈家老脸不说还欠了一屁股人情债。 所以沈铎怎么可能不还,他跟宁予桐之间一笔,沈家跟宁家之间还有一笔。 秦峥听得微妙:“怎么,你这说的,除了愧疚之外就半点儿感情都没有了?” 沈铎说:“……不是没有,是不能有。”同居时他答应过沈之虞,既然看中了尤杨又打算长期发展下去,那么对于往事就要做到能避则避,该还的债一分不落还给人家,不该有的心思也别去想,最多还是把宁予桐当弟弟来疼,万万不能再发生其它关系了。 秦峥挑眉无语,半晌后接着问:“你做得到?” 他不信,相处将近十年的感情,哪儿有那么容易说放就放。 沈铎想起昨晚枯树之下抬头仰望的身影,还有自己落在对方额头上的亲吻,他闭眼揉捏鼻梁,直到手里头的一根烟都要烧完了还说不出话来。 病房里头的一对母子正在置气。 腰下垫了软枕,宁予桐就势半躺着,目光落在手腕内侧,无论如何也不肯抬头看一眼。坐在床边的宁老夫人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此刻只一昧地掉眼泪。房里静得能听清她的哽咽,她是彻底没话说了,当年劝得还少么,责备的关心的,做母亲的只差把碎得七零八落的心剖出来给他看了,他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邻里之间没少闲言碎语,说她养了只小白眼儿狼,生身父母血缘兄弟弃之不顾,非得缠着一个沈家的外人不放。 他们知道什么,宁老夫人难受地想,她承认宁予桐是被家里宠惯了,可这个小儿子也从未做过出格的坏事,性子更与嚣张跋扈沾不上边。丈夫在两年前去世,三个哥哥忙工作忙研究,只有宁予桐时常陪伴在她身边,好叫这漫漫长夜不会过于寂寞冷清。 不管人前是什么样子,在宁老夫人眼里,他孝顺,体贴,甚至还为她去学了一手按摩功夫,没有比他更值得疼到心坎儿里的孩子了,即便这么多年来他仍旧执迷不悟。 可他也不能一直这样执迷不悟哪,她摸着小儿子的手背,替他委屈得连连摇头。 第8章 宁予桐示意佣人拿纸巾过来,帮老太太擦完了眼泪,他抿着唇,显得愈发沉默。 母子之间从不缺体己话,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有哪一句不会戳在老太太的痛处上呢。六年了,宁予桐数不清她哭过多少回,又如何想方设法要让他忘记沈铎。 他做不到的,早在被她发现两人关系的那天他就知道了,而他也记得很清楚,当自己哭得声嘶力竭,跪在地上哀求的时候,深爱他的母亲表现得异常冷漠,咬牙切齿说,事事随你胡闹,唯独这一件不行,你想和他在一起,那就是逼我去死。 宁予桐的人生不曾那样恐惧过。一直以来他都被保护得太好了,好到已经丧失了对抗痛苦的能力,慌乱之间只能选择一种最偏激的方式去面对母亲的指责、家人的不解,还有沈铎的背叛。那时他真的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正如他想不通沈铎为什么要在他说爱他的时候沉默,又在他们上床之后若无其事地拥抱面目陌生的女伴。 好在往事都过去了。 十八岁之后他拒绝宁家所有人的援手,孤身一人在外生活,见惯了别人的爱恨别离,他想得很清楚了,从来没有谁的爱能够完整交付给另一个人,残缺也好背叛也罢,是他的终究得是他的,眼下在谁手里不重要,他有的是办法拿回来。 想到这里他总算轻松了一些,主动牵着母亲的手示弱,说:“回去吧。” 宁老夫人还是摇头,像极不同意他这句话,宁予桐却不在意,招手叫佣人过来扶她起身。 胃出血比起当年的自杀已不能算是大事,休养几天就好了,更何况还有医生护士看着他。如果没记错日子,今晚家中会设宴邀请许家的千金,她是他三哥即将成婚的妻子,老太太向来最注重仪态,怎么能叫她在未过门的儿媳面前哭红了一双眼。 “回去吧,”他哄小孩儿似的安抚老太太,“气大伤身,您别管了。” 宁老夫人拗不过,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关了房门,宁予桐站在床边想了会儿,拿起柜子上的手机开始翻通讯录。沈铎的号码是秦峥给的,此前他并没有主动联系过对方,刚才醒来没多久,他听得见他们的争吵,然而意识还很模糊,朦胧间只看到了沈铎离开的背影。 像噩梦里一样,一次都没留住。 第5章 他和宁予桐不是一类人 桌面上传来响动的时候沈铎正在看一份报告。 办公室位于公司大厦的顶层,秘书站在他面前等候吩咐,本着安分守己的原则,对那只不停震动的手机同样视而不见。与入职不过数月的助理不同,这个秘书是他兄长留下来的旧部,心思缜密沉默寡言,常年跟在沈煜钦身边做事的经历使她拥有非常严实的口风。 沈铎一直等到那阵动静消停下来才拿起了手机,屏幕上的来电号码是他回国当天存下来的,他始终没有拨打过。 他在办公桌后垂眼看了许久,最后依旧放弃了回拨的打算,对秘书说:“去准备一份给病人的礼物,下班前拿到我办公室来。” 秘书答是,接着听他交待了几件公事,临走前却又被叫住了。 “算了,”沈铎报了一家医院的名字和病房号,说:“你替我去送。” 秘书应了,问这份礼要备给谁。 沈铎盯着她,说:“宁家。” 秘书难得诧异了一刹。 这个名字对于她来说并不陌生,约莫在四年前,她曾经收到上司沈煜钦的命令,将他手里一家叫做颐品传媒的公司转送给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便是宁家的小少爷宁予桐。秘书至今都对这件事情印象深刻,因为颐品传媒在当时已经称得上业内巨头,而且它明面上培养娱乐新星,暗里实则与沈煜钦预备的温柔乡差不多,用来服侍他或者成全他与别人的交易,盈利惊人关系复杂,结果上司说送就送,不得不叫人感到惊讶。 沈煜钦怎么看不透她对这个决定的质疑,但他只是笑,笑得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像是随手送出了一个玩具一样漫不经心,说,好好儿伺候这个小老板,以后自然有人会赏你的。 在此之后秘书照顾了宁予桐近两年的时间,两人相处的过程中,她经常暗自叫苦——偌大的一家传媒公司,沈煜钦说放就放,让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接了手,而这新上司又从来不过问任何一桩事务,空闲时间大多待在办公室里写词作曲,高兴了还会下楼走走,不高兴了谁敲门都不开,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为此所困扰,直到沈煜钦终于大发慈悲将她调回总部。 秘书觉得自己似乎猜到了什么,但她迅速隐藏了那点细微的表情,拿着文件退出了办公室。 秘书离开后沈铎给沈煜钦打了一通电话。 沈家统共四个子女,沈铎是老幺。幼年时沈老爷子工作繁忙,长兄长姐又待他严厉苛刻,所以谈得上亲近的只有二哥沈煜钦。他是沈家目前唯一走偏门的人,虽说对外手段强硬城府高深,可对内而言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哥哥,当年沈老爷子执意要替祖宗惩戒胆大妄为的不孝子,是他百般劝解才保住了沈铎一条命,事后沈铎觉得对宁予桐有所亏欠,也是他出谋划策,并在宁予桐二十岁那年大方送出了颐品传媒作为补偿。 沈铎问了他的行程,约他晚上到市里一家会所吃饭。 回国后兄弟两人见面的次数不多,平日里沈煜钦也很少接到弟弟的电话,但他们对此并不在意,该交代的都在家宴上交代过了,沈铎回来就是为了处理沈煜钦不好出面的生意,那些是沈家家产中最核心的部分。 第9章 沈煜钦来得低调,叫两个换了便装的保镖在包厢门口把着,一坐下来就问沈铎有什么事。 兄弟之间一贯直来直去,沈铎没有犹豫,说,他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他是谁,沈煜钦看了一眼弟弟手指上的素圈,瞬间就反应过来了。与沈家其他人不同,对于沈铎和宁予桐的关系,沈煜钦始终保持着顺其自然的态度,甚至不反对他们在一起——反正都是老幺么,家里有出息的够多了,绝不了后,还容不下小辈儿们厮混胡闹吗。 因为知道他想得通透,所以沈铎那年临出国前,除了叮嘱秦峥,也来找过他,神色认真地说不管什么条件什么代价,只要他二哥把人看好了,等他回来一切好商量。 沈家人不做亏本的买卖,他们的精明是刻在骨子里的。沈铎回国那天沈煜钦还有过怀疑,但他现在能够肯定,自己没有押错宝,沈铎那枚素圈不过自欺欺人。 “不错啊,”沈煜钦拿过擦手巾,说:“公司刚送他那会儿,由你现在这个秘书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后来等他有那么点儿想接手的意思了,我就给他换了更合适的人。” 晚餐是按照沈煜钦的口味点的,沈铎吃得不多,将近处的一盅汤点推给了兄长,他才继续问:“……就这些?” 沈煜钦掀开盅盖舀了一勺,提醒他:“阿铎,这么关心弟弟?” 他算是看出沈铎打的什么主意了,不就是想要把握住对待宁予桐的分寸么。 沈煜钦面上没表现出来,心里暗骂了一句混账东西,当年怎么宠的,以为别人记不住了吗。 以往两家人没闹僵,他们年纪也还小的时候,一块儿出外聚餐,沈铎非得把宁予桐抱膝盖上一口一口喂东西吃,跑前跑后比宁予桐的姆妈还要殷勤,过年时也没闲着,学着长辈们包压岁钱给人家,哄他开心带他放炮仗堆雪人。 等到十六七岁了,长辈兄弟常年不在家,他甚至连招呼都不打就搬去了宁家借宿,美其名曰沈家大宅里管家佣人半个贴心的都没有,他不喜欢,他就乐意跟他的宁姨和弟弟待着。 当时宁老夫人的脾气好得很,何况两家是世交,说让住下就真的住下了,只是沈老爷子过意不去,沈煜钦还曾代他去拜访过一趟,眼瞅着沈铎跟宁家的小儿子有说有笑下了车,那样亲密的神情动作,哪像疼弟弟,说他宠小情儿还差不多。 沈煜钦觉得这也是后来出事的缘由之一,相比宁家对小儿子那种放任自由的宠法,沈铎更像把宁予桐当成了一只养在笼子里的小金丝雀,从生活细节处慢慢侵占他的整个世界,将他牢牢地控制在手里动弹不得,只能全身心的依赖着自己,待到宁家人发现时早就来不及了。 沈煜钦活了三十七年,到了这个岁数,拥有足够的阅历,养人也养得不少,所以他不相信沈铎会那么轻易的放开手。退一步说,即使他有心放开手,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飞到笼子外头去,那可不是一只徒有其表的金丝雀。 不过这些终究是年轻人之间的事情,沈煜钦不打算掺和,也懒得点破,一句提醒已是他能给沈铎最好的劝告,毕竟精力有限,他的耐心仅止于此。 然而沈铎似乎还有话说。 他把转着手上的戒指,想了一会儿,接着说:“不说这个了。二哥,我还有事情想问你要个主意。” 沈煜钦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沈铎幽幽吁了口气,提了个叫沈煜钦感到有些陌生的名字,尤杨。他对这个人只有模糊的印象,而且大部分还来自于助理的转述,他只知道对方和沈铎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高材生,目前他们住在一起,根据助理的猜测,他甚至极受沈铎爱护——证据正是他们手上那枚价格不菲的同款素圈。而问起他的性格,助理只说,您再等等吧。 言下之意便是他讨不了沈煜钦的喜欢。 得力心腹的判断很准确,沈铎想请他再拿个主意,无非就是因为尤杨跟那群公子哥儿混不到一起去,还拒绝了他的建议,非得跟自己的师兄创业开公司,犟得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 “他要创业你就让他去,”虽然觉得这人有些不知好歹,但是沈煜钦依然很中肯地提了自己的意见,“又不是小孩儿了,做什么决定自己心里有数,你的反对太多余了。” 沈铎笑了一声,说:“他如果真能搞出名堂来我也没意见,问题是我最近托人私下调查了他师兄那家公司的情况,资金进出的速度和名目都很奇怪,尤杨还听他师兄的话一直往里头砸钱,前前后后少说也有七八百万了,算不得什么大数目,但我担心他被骗,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难免接受不了。” “受不了也得受着,”沈煜钦瞟了一眼他的素圈,“阿铎,他和宁予桐不是一类人,他能自己做决定,就得有担得起这个决定的本事,哪天真被骗了也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怨不得谁。” 沈铎没应声,撑着下巴,像是心有不甘。 沈煜钦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是太赶了,他略微一琢磨,说:“要不然这样吧。” “公司那儿,你让尤杨继续投钱,不要拦着他,同时你找人盯紧了,一有不对劲儿的地方你就给尤杨提个醒。至于朋友么,二哥对尤杨了解的不多,但我知道秦峥他们不是排外的人,你再努力努力,多尝试几次,尤杨要是真有能力,他们肯定会接受他。再说了,一旦尤杨融入到了圈子里,宁予桐自然会知难而退,你也不用发愁了,是不是?” 第10章 “再说了,还年轻么,你替他着什么急。”沈煜钦气定神闲地看他。 包厢内悄然无声。 两兄弟面对面静坐着,沈铎垂眼思忖,默然许久之后,他终于点了点头,抬手给沈煜钦斟满一杯酒,兄弟俩一道碰了杯。 第6章 你家小宝贝儿在楼下呢 临近年底,这座沿海城市的雪下得越发频繁,纷纷扬扬积到脚踝处,道路交通因此受了不少影响。 尤杨出门办事,回程途中冷不防在冰面上摔了一跤,好在只是雪水弄湿了外衣,并无大碍,反倒是与他同行的下属吓得不轻,扶他起来后连连问有没有事。 尤杨摆摆手,开着玩笑很轻松带过了场面,只是隔着透明电梯的玻璃往外看,他却忽然又有些感慨——刚到纽约的那个深冬他也曾摔过一跤,膝盖骨砸在冰面上,又冷又疼,只是当时着急去公司面试,他根本顾不上受伤的地方,站起来匆匆整理完衣服就走了,直到回公寓后室友帮忙上药,他才龇牙咧嘴开始喊疼。 那是孤身在外的头一年,他通过了外贸公司的实习生招聘,每天早晨准时到公司打卡上班,像这座摩天大厦里标准化的员工们一样,正装加身且形色匆忙不苟言笑,应对职场的种种刁难的同时又野心勃勃,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却不知道自己能在数百份求职信中脱颖而出,是因为沈铎想要泡他,所以强制公司人事部预留了一个内定名额。 他应聘的公司就在沈家长姐沈之虞名下,沈铎寒假时偶尔会去那里上个班。 人生就是这样,同样一条路,有些人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不留神万般皆输,而有些人随心所欲一步登天,不费任何吹灰之力。 沈铎如此,他的朋友们也是如此。 尤杨听过很多人叫他沈三少,姿态恭敬,甚至带着谄媚。无论什么样的面孔,最深处始终隐藏着一股对沈铎、乃至他身后整个庞大家族的畏怯。 其实尤杨的朋友不乏富家子,从前他觉得挥霍无度就已是他们身上最明显的标签,但眼下他突然有一点儿明白了,真正具有优势的人是不会在意那些的,他们要铺设的是一张更深更坚韧的网,自成一体也相互依附,盘根错节,没有任何外力能将它轻易撕裂。 沈铎身处其中,未必看得明白,而他心里有数。 公司近来杂事众多,财务部又恰巧出了问题,所以这天尤杨没有按照原定的时间下班,而是留在办公室等待着新报表的核对。公司成立没多久,任何一点儿小错误都是致命的,因此他脸色不太好,一旁的副手战战兢兢,大气儿都不敢喘。 七点钟左右他接到了沈铎的电话,问他怎么还没到家。 “我要加班,”尤杨眯眼看电脑上花花绿绿的数字,“你已经回去了?” 沈铎说:“有个饭局,我推掉了,想着回来给你弄点儿东西吃。” 与尤杨定时上下班不同,他的时间可以自行支配,毕竟沈氏在沈煜钦手里经营多年,公司内部已有一套成熟的运转规则,沈铎需要过问的是小部分极为重要的决策,以及应付和打点沈家发展起来的关系,其它事务自有专业尽职的秘书处理。 沈铎这么一说尤杨才发现自己有些饿了。 他大致回想了一下冰箱里存放的食材,跟沈铎报了几个菜名,说:“你可以慢慢来。” 他不知道得忙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沈铎无奈说了声好,又提醒他记得先吃点东西垫垫胃。 尤杨挂掉电话,盯着左手那只素圈看了好半天,脸上总算有了淡淡的笑容。 同居以前,尤杨根本没想过沈铎会是个比自己还顾家的男人。荤腥不忌的时候这个人一晚上能勾搭好几个床伴,手段也不总是那么温柔,可他们同居之后,尤杨才切身体会到为什么昔日的情人总对他恋恋不舍难以忘怀——沈铎的宠爱是从来没有限度的,对他想要捧在掌心里的那个人更甚,好比如刚刚同居的时候,他会推了各方的邀约,带他去欧洲散心,由南向北兜兜转转,在爱琴海岸逛集市,去佛罗伦萨看画展,路过巴黎时拉着他在铁塔下接吻,还光明正大将照片放到社交网络上,惹得好些人艳羡眼红;从北欧回来后他们去看车,路上他只是顺嘴提了一句,那辆限量版的帕加尼超跑隔天就出现在了别墅的车库里,沈铎还特地请人过来,手把手教他改装跑车。 当时所有人都说沈铎是真的很爱他,否则不会为他果断决定收心。 然而尤杨很清楚,打动他的不是旅行更不是送车,而是生日那天沈铎为他做的一桌晚餐,菜式普通却心意满满,他笑着打开门,低头亲吻他的那一刻,让尤杨真真正正产生了想和对方一起生活下去的念头。 有什么办法呢,人类本来就是遵循本能的动物,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一旦心动,所有的挣扎都徒劳无功,更何况他从未坠入过如此甜美的梦境。 这个梦境使得他无比想要一个家。 晚上十点整,将最后一份账目核对完毕,尤杨开车回到了公寓。 这个时间点显然是吃不了晚饭了,好在平日采买的食材还有很多,沈铎重新煨了一锅粥。 厨房的灯光很温暖,沈铎把碗筷一并递给他,搬来笔记本,一边办公一边陪他吃夜宵。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聊天,尤杨无意说到了加班的原因,沈铎听罢停下了打字的动作,突然问:“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们公司现在是不是有个项目还在找资金?” 第11章 尤杨刚夹起一只虾仁又放下了,没有回答他。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投资人,他想在互联网金融这块找个合作对象,我就推荐了你们公司。怎么样,有兴趣跟他见个面吗?”沈铎拿过他的筷子,把虾仁挑起来喂他吃了。 尤杨嚼着虾仁问:“……又是你朋友?” 沈铎耐心解释:“不是,正当生意人,刚过来b城活动,新面孔。” 尤杨心说沈氏下面也有专门负责互联网金融的子公司,你怎么就不推荐它们,临了转念一想,自己这样未免显得太过计较,一码事归一码事,敏感过头也不行。这个节骨眼儿上,能帮到公司的一切机会他都不能放过。 “行吧,”他说,“你帮忙约个时间,我跟他见一面。” 沈铎点点头,目光重新回到电脑屏幕上。 小半锅海鲜粥尤杨吃了近一刻钟,清洗过碗筷后他回主卧准备洗澡,然而还没等他拉开浴室的门,沈铎就走了进来,从背后亲昵地搂住他,带着明显的意味低头亲他的颈侧。 ……………… ………… 沈铎置若罔闻,凑过去吻他沾满小泪珠的眼睫,动作温柔而充满了爱意。 这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床上有多漂亮,他想,水光淋漓的眼睛,热情如火的甬道,包括衬衫半挂要脱不脱这样欲说还休的引诱,乃至雪白细嫩的脚踝,每一处地方说起来都与以往爬他床的人大同小异,可尤杨就是让他喜欢的要命,甚至到了可以不计得失为他退让,尝试着去理解他尊重他,包容他敏感的心思乃至身上所有缺点的地步。 他和宁予桐一点儿也不像,那个小孩儿太听话太懂事,哪怕他即将做出伤害他的举动,他也会像天鹅一样低垂下柔美的颈子,乖巧顺从任他为所欲为。 没有男人能够抗拒那样的诱惑,沈铎很清楚,如果真的为了宁予桐着想,保持距离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不纠缠不逾越,彼此相安无事。 他从前犯下的错误够多了,他必须不停地提醒自己理智面对宁予桐,面对他在感情上最大的弱点和软肋。 沈铎很快安排尤杨跟投资人见了面,上门来做生意的男人比他们年长,姓何,模样斯斯文文的,说不上健谈,但是寻求合作的态度很诚恳。聊到有关项目的内容时,他的想法与尤杨意外地合拍,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尤杨心情大好,举着酒杯笑得畅快,席间偶尔回头看一眼身旁的沈铎,眉梢眼角尽是浸润着酒香的淡红色,说不上的风情叫人心痒难耐。 饭局过后双方客客气气地道了别,尤杨一关上门就被摁倒在了后座上。 沈铎吻他的动作格外凶狠,唇舌纠缠间甚至抬手掐住了他纤细的脖颈,犹如一只猛禽用利爪死死地制服着脆弱的猎物。一吻完毕,尤杨的唇色像是血滴一样殷红,刚开始发挥作用的酒精使他脑子混沌不堪,笑嘻嘻地搂着沈铎的脖子问他接下来去哪儿。 “咱们去玩点儿有意思的。”沈铎说。 续摊的地方他早前就想好了,是一家他跟秦峥经常光顾的酒吧,一楼挑高加了隔层,吧台和舞池在下面,上头则是半开放式的卡座,一面巨大的环形玻璃垂满金色流苏,隔开外界的声色犬马,又不妨碍有心人的猎艳。 时值深夜,正是酒吧生意最好的时候,形形色色的男女穿梭来去,青春娇嫩的肉体在舞池内放浪形骸,热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尤杨一进门就玩儿疯了,他天生不安分,最享受这种热闹刺激的环境,空气自由新鲜,没有任何顾虑,以往两人一起在纽约泡夜店,要是兴致来了,他还会和台上的脱衣女郎一起跳钢管舞,牛仔裤卡在腰际要掉不掉的性感模样能引来许多觊觎的目光,沈铎黑着脸抱都抱不下来。 这趟也不例外。 前来作陪的朋友瞠目咋舌地看着灯光下解了两颗衬衫扣子,跟身材窈窕的姑娘贴身热舞的尤杨,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前几天在饭桌上不苟言笑的冷美人。 沈铎倒显得满不在乎,招手示意他们废话少说赶紧上楼。本来么,尤杨回国以后神经永远绷得像根快要断裂的琴弦,难得有机会能让他放纵一下自己,沈铎不愿多加束缚。 放松是一起放松了,只是沈铎没料入座不久就会在这里碰见宁予桐,二层卡座的位置靠窗,桌上喝酒碰杯的都是老相识,来什么聊什么,肆无忌惮,大多不是正经事。酒过三巡后有人接了个电话,起身走近玻璃窗往下探,看了有一会儿的功夫,哼笑着回来倒酒,扬了扬下巴对沈铎说:“诶,老三,你家小宝贝儿在楼下呢。” 第7章 你怎么敢训我? 宁予桐正被一群起哄的人围着。 他在酒吧待了不下三个小时了,约他出来的人是许家的公子许靖舟,同行的还有一帮比他更年轻的朋友,个个都是人来疯,聚在吧台前调笑嬉闹情绪高昂,频频招致其他客人的不满。 实际上他不是很想过来,奈何架不住许靖舟她姐的苦苦哀求。她在电话里低泣,说自己的弟弟刚被心仪对象甩了,小孩子不懂事容易想不开,烦请他一定要看牢了才行。 不懂事这一点宁予桐承认,可想不开他却没看出来,眼前的许靖舟活蹦乱跳,甚至还能和吧台后的调酒师眉来眼去,实在没有情伤未愈的迹象,反倒如同结婚十来年受尽折磨后一朝解放的单身人士,浑身上下洋溢着难以言说的喜悦。 第12章 想必他不是头一回蒙骗他未来的三嫂了。 宁予桐出院不久,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不允许他接触酒精类饮品,所以他面前只摆了一杯苏打水,眼下算是这群人里最清醒的一个,许靖舟早喝高了,见调酒师忙着照顾客人不能应付他,便笑嘻嘻地拿着一杯黑方耍流氓,撅着嘴四处向旁人索吻。 许家小公子可爱不假,但是在场的人没一个敢让他亲,他跟他的心仪对象十次吵架里有九次闹分手,然而许靖舟最后还是难逃那个人的手掌心。 谁也不想引火上身,人堆里几个小姑娘娇笑着推搡,把他的脸撇到了宁予桐跟前,许靖舟借着酒意厚脸皮地凑了过去:“来嘛来嘛,就当玩儿游戏了,亲我一口不吃亏也不上当!” 宁予桐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交叠着,半身倚靠吧台,吊顶的灯光直直照落,一双微微湿润的桃花眼里全是无奈的笑意。他抬手挡了一把许靖舟,见实在拗不过,便接着问:“怎么,真的要我亲你?” 许靖舟闹得正高兴,止不住催促道:“要的要的!赶紧啊!亲我又不会少块肉,你怕什么!” 宁予桐像是被闹得没办法了,笑着摇了摇头,拿起手边的苏打水喝了一口,俯身靠过去在许靖舟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他的本意只是顺着许靖舟的意思哄他开心,等他胡闹够了好带他早点儿回家,不料许靖舟突然像打了药剂似的激动起来,甩手就扔了黑方,反过来紧紧捧着他的脸不放了,闭上眼吻得沉迷又专注,宁予桐抓着他的手腕使劲儿掰了好几下都掰不开。 沈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两人周围的小年轻不停地起哄,一时间口哨尖叫声不绝于耳,站在楼上,隔着一层玻璃还能感受到他们的兴奋。许靖舟亲了大概有两三分钟之久,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宁予桐,咧嘴坏笑的模样实打实像个流连风月的纨绔子弟。 他把苏打水递给宁予桐,宁家小少爷一边喝一边瞪他,眼神暗含责备,却也没有过多追究。不过游戏一场,宁予桐懒得计较,最后只摆摆手示意他滚去找别人厮混,这事算是揭过了。 沈铎站在环形玻璃前许久未动,许靖舟起身离座,因此他能清楚地看到独自坐在高脚椅上的宁予桐。尽管他一身着装打扮比其他人来得正经,可眼角偏生残留着亲吻时沾染上的一丝情欲,叫人在俯视他的时候很难不动点儿别的心思。 沈铎没办法说清此时内心的感受,他对宁予桐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琴房画室那一类清净不闹腾的地方,一如这个人的性格。他至今都记得宁予桐坐在钢琴前弹奏乐曲的样子,那是和煦的春日,宁家琴房外的老树枝头坠满繁花,他低垂着眼睫,光是侧脸就叫年少的自己心动不已。 现在不也是么。 沈铎将半杯伏特加一饮而尽,侧头对服务生吩咐,去,帮我叫个人上来。 服务生依照吩咐下去请人的时候宁予桐一脸的莫名,直到他看见二层玻璃前脸色阴沉的沈铎,心里登时就明白过来了。 他不知道沈铎来了多久又看到了什么,左右逃不出他和许靖舟接吻的那一幕,否则这人怎么可能无端摆出一副问罪的姿态——可他凭什么问罪呢。宁家小少爷随服务生走上楼,不慌不忙的模样跟那天晚上判若两人,到了沈铎跟前也没打招呼,懒懒抱胸等着对方发难。 谁不窝火谁不闹心呢。沈铎半夜不告而别使他梦魇惊醒不论,电话不接又不回的账还没跟他算,派个秘书过来送礼是什么意思,半点儿诚意都没有的东西,他宁可不要。 他仰起头静静地看着沈铎,精致的五官像打磨过的玉石一样通透温润。 沈铎这会儿倒沉得住气了,放了空杯上前帮他整理后腰的衬衣衣摆,动作间低头贴着他耳畔叹气:“胡闹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宁予桐被他圈在怀里,闻言一愣,攀着他的手臂问:“你训我呢?” 沈铎一手搂他的后腰一手捏着他下巴摇了摇,说:“哪门子训法有我这么温柔的?” 这话说得倒没错。沈铎自幼便一直把他当成个小祖宗似的捧着,有时候恼极了也不敢说重话气话,偶尔斥责一句还得挑着轻的错处来,不然这小少爷能跟他闹上一整天冷战,连带家里人都不得安生。 “再温柔也还是训,”宁予桐挑眉,理直气壮地问他:“你怎么敢训我?” 沈铎被他瞪得没脾气了,无可奈何说:“因为你不听话。” 不听话,谁不听话,前前后后近十年的时间,论起听沈铎的话谁敢跟他宁予桐比,小到吃食穿衣大到人生选择,他哪一样没听过沈铎的话,结果呢,被刀子捅得血淋淋的人不还是他么。这人说得轻巧。 宁予桐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一抬手就把对方推进沙发里,看热闹的朋友们自觉地避开,他屈膝跨坐到沈铎腿上,凑近了,学着哥哥们的模样叫了一声老三,居高临下地板过他的脸:“你自己做过多少比我更出格的事情?居然还敢说我不听话,你以为你就有理了吗?” 沈铎下意识伸手护住他的腰,生怕这个只对他蛮横无理的小少爷没坐稳掉下去。 “……逢场作戏,”他头疼地为自己解释,“你不懂。” 宁予桐一听就笑了,眉眼弯弯仿佛真的被逗乐了似的。 他的手指从肩膀一路抚上沈铎的脸颊,嘴唇若有若无地厮磨他的鼻尖,最后隔着手指很轻很轻地亲了沈铎:“我也逢场作戏,你看不惯吗?还是说你也想跟我那么玩儿?” 第13章 “你说呀,你说了我就答应你,”他的表情充满了戏谑,说着话的功夫又亲了一下,一双眼睛像宝石珠子一样烁亮:“我从来不轻易答应别人,你知道的。只有你……永远只有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沈铎几乎当场就要把他摁到怀里吻上去了。 这人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沈铎暗自惊觉。陪着宁予桐长大的那些年,他知道他是个漂亮的孩子,笑起来更讨人喜欢,只可惜他以前太过乖巧,乖巧到了他厌倦的地步,却不曾想竟然还有这样勾人的模样,如同一颗汁水丰沛的果实,一口咬下去便是满嘴的酣甜,叫沈铎脑子里除了拂开他的手指之外没有别的念头。 周围的朋友对两人的亲密举动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想起沈铎还有个枕边人在下面舞池里,便似笑非笑地交换了眼神。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没等沈铎吻回去,宁予桐自己倒先起来了。 他曲起手指勾了勾沈铎的下巴,像只猫儿一样眯起眼睛,笑得揶揄极了:“逗你呢。诶,不许训我了啊,我生着气呢。” 沈铎便生生咽了喉咙里那句话,眼睁睁看他把手抽走了。 宁予桐起身不多时尤杨就出现在了楼梯口。许是跳得很高兴,他额前的碎发汗涔涔的,哼着小曲儿上楼时冷不丁抬头一看,便和宁予桐撞了个面对面。 宁家小少爷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笑着侧身为他让路,下楼前意犹未尽地瞥了沈铎一眼——他的眼睛承了宁老夫人年轻时的神韵,眉峰上挑瞳仁清亮,斜飞眼尾含笑看人时总显得妩媚多情——也只是一眼,这一夜他们便不再有交集。 那天晚上沈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们都还是十来岁的少年,深秋的午后日影颀长,宁予桐坐在地板上看书,宽松的家居裤下露出一截纤细的脚踝,脚趾粉嫩圆润,见他开门进来了很自然地伸手要抱,贴上来的身体就像蛋糕一样绵软,被他搂在怀里了还要撒娇,不停地喊他,哥哥,沈哥哥。 沈铎一下子就醒了。黑暗的房间里光线幽微,身边人睡得正酣,但他看着天花板却想起了很多关于宁予桐的事情,他们的过去他们的纠葛,同时也包括他们在自杀前的争吵,面对他罕见的强硬,宁予桐面如死灰万分绝望,哽咽着说,这是最后一遍。最后一遍了,沈铎,如果你不想听,那么我以后再也不会说我爱你。 他做到了,沈铎想。 第8章 这个人真的变了 自从赶在年前选定了吉日,宁家便一直在筹备三少爷的婚礼。 他的妻子姓许,家中老爷子是有名的归国侨胞,父母亲在国外经营造船业,由于公事繁忙,这趟先行过来作陪的亲眷只有她弟弟许靖舟,因为年龄相仿又谈得来的缘故,负责招待这位客人的是家中的小少爷宁予桐,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已经玩遍了这里所有夜场。 这天午饭后他们正在房里休息,管家端着点心敲门问安,说宁老夫人叫小儿子再看看宾客名单安排如何,是否有哪位贵客遗漏。 许靖舟扔了游戏手柄跑过来拈糕点,一边嚼一边瞟宁予桐手里的单子,上面密密麻麻一排人选,看到一半,他突然发现了宁予桐欲言又止的表情。 “有人没请到吗?”他好奇地问。 宁予桐摇头,合上名单还给管家:“去回老太太的话吧,没有纰漏了。” 管家接了名单打量他的脸色,说:“小少爷,老夫人已经给沈二少派过请帖了,您放心。” 宁予桐拿点心的手一顿,片刻后才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管家离开后许靖舟没有继续打游戏,他觉得宁予桐有些闷闷不乐,可他不知道原因是什么,所以他把头枕在宁予桐的腿上,试探着询问:“沈二少是谁?酒吧里那个叫你上去的男人吗?”他看到他跟服务生往楼上去了。 “不是,”宁予桐又帮他拿了一块糕点,“那是他弟弟。” 许靖舟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手机先响了起来。 他只看了眼来电显示就迫不及待地接了,一开口噼里啪啦地骂那头混账王八蛋,嘴上气话不停,脸上却透着难以掩饰的甜蜜。 宁予桐认得跟许靖舟说话的那个人,他们是老相识,生意上往来频繁,仔细追究的话,他们甚至还是同出一脉的远房血亲。他抱着盘子静静地听许靖舟交待这几天的行程,心想年纪小爱一个人真的很有优势,一腔孤勇无所畏惧,哪怕自己烧得寸灰不留,心里也只记挂着能不能得偿所愿。 他不行,倾尽所有感情的后果惨烈得他还时常隐隐作痛,如若没有一点心机和计较支撑,他不安心。 许靖舟讲着电话往小阳台走去了,宁予桐撑着下巴想了想,拿过手机给通讯录上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号码的主人他不久前刚见过,在病房里,她提着沈铎叫人准备的礼物前来看望自己,如同从前一般恭谨地问候他,宁少,别来无恙。 十二月底这座城市上空总算露出了暌违已久的阳光,天气放晴温度回升,秦峥闲来无事便约沈铎到郊外的温泉山庄小住。 年近三十仍未成家,逢年过节亲戚们回来团聚,他总得被家里的老太太说教,那苍蝇嗡嗡似的唠叨烦得他只想打人,因此这回到山庄来他便没带床伴,什么美艳漂亮的小情儿,关键时刻没一个派得上用场哄得他开心,废物一群。 第14章 这么一想秦峥又感到悲从中来,见天儿往温泉里来回扑腾,扑腾完了上岸让服务生给他捏肩捶背,冲着一旁躺椅上闭眼假寐的沈铎说:“哟,还能安心睡觉呢。沈三儿,我他妈可真羡慕你哪。” 沈家老小四世同堂阖家欢乐,传宗接代的任务又落不到沈铎头上,他一身轻松自在逍遥,哪像自己一根独苗儿,周围的表亲遍地娘子军,年纪一大老太太恨不得谁都往他床上送。 沈铎没睁眼,连骂都懒得骂他这说话没个正形的发小。 家中长辈不指望他娶妻生子是事实,可他和尤杨的同居生活未必有秦峥想象的舒服,尤其他面对的是这样一个敏感细腻的爱人,对方总是能从一些细微之处窥见异样,好比如这趟临行前的一次闲聊,他当时正在帮尤杨挑选出差要用到的衣服,得知他即将和秦峥碰面,他的枕边人猝不及防转了话题,问他是否坦白一些事情,有关他和宁予桐。 沈铎一听这话手上的动作就顿住了。有什么好坦白的,他皱着眉头想,沉重的过去不堪回首,如若非要形容,那么荒唐和错误两个词便已十分贴切,尤杨不该来蹚他欠宁家的人情债浑水,一切过往与他无关,他是自己亲手选择的伴侣,一枚素圈足以昭示他的重要性。 然而尤杨的想法跟他完全不一样。 他听沈铎轻描淡写地交待他和宁予桐的过去,说他们两小无猜相伴长大,年少时借宿宁家,承蒙宁老夫人厚爱,对宁予桐的感情自然比其他人来得深一些。 何止是深一些,尤杨神色如常心里却止不住冷笑,与沈铎有过关系的人不计其数,但是他偏偏只隐瞒了这一个,由此便可看出宁予桐的特殊,如果这点还不足以证明,那么回国以来几场聚餐上他们眼神的交汇,乃至前段时间酒吧里宁予桐的出现和沈铎心不在焉的模样,种种细节都能叫他笃定沈铎对宁予桐的在乎,哪怕沈铎尽力摆出了一副疏远的姿态。 他记起回国之前来自沈家长姐沈之虞的一番叮嘱,她说既然打算好好儿过日子,那么你们就要学会互相信任,我不希望回国后你们因为一些事情闹得不开心,毕竟沈三儿以前混账得很。 那时尤杨以为她出于长辈身份关照自己,现如今才想明白,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沈之虞当真是个好姐姐。 沈铎说完见他没有动静,便放下衣服回了书房。 尤杨没有追问下去的力气,因为他真的太忙了,忙着参加年底的展会忙着沈铎介绍给他的项目,还要应付师兄不断注资的要求,前期投资已然不是小数目,师兄仍旧一口咬定财务有亏空,所以他现在迫切地需要钱,数目之大,家人朋友不一定负担得起,而能帮他的人或许有一个,可他终究说不出口。 沈铎在温泉山庄小憩一周有余,回程那天秘书过来接人,沈铎支着脑袋听她汇报近来的公事以及接下来的行程,其中一项被他单独拎出来要求推了,他怀疑秘书偷懒把工作交给了底下的助理:“邵路?哪个算不得有来历的玩意儿,也敢请我吃饭?” 秘书一身工装窄裙坐得笔直,默默听他教训完,谨慎地提醒:“沈总,宁少答应了,他在等您的回复。” 沈铎诧异地转头:“——他答应了?” 奇了怪了。他想,来预约他行程的圈中新贵根本上不了台面,宁予桐怎么就答应了邀请。这个小孩儿的性子他还不了解么,过于优渥的家境养出他骨子里的矜贵自傲,宁家的权势向来如日中天,亲戚朋友来求还未必搭理,圈中新贵哪来的本事一出手就搞定了他。 沈铎倒真想去见识见识。 他应允了这次邀约,但是没有叫秘书给宁予桐准确的答复。他存了私心,不想让宁予桐觉得自己能够轻易左右他,也不愿放低身价去讨好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于是赶赴饭局的那天傍晚,他特意吩咐司机放慢了速度,足足迟到了半个多钟头才到宴请的酒店。 没成想他到得晚,宁予桐到得比他更晚。 酒店门前道路宽敞台阶齐整,他刚一下车,后头一辆黑色慕尚随之停了下来,宁予桐扶着半开的车门对他微笑,脸蛋白嫩干净,厚实的羊绒大衣里套着一件米白色高领,看着就精神敞亮。 “你也跟我一样盘算好啦?”他笑着问。 沈铎关上车门:“……巧合。” 宁予桐点点头,往台阶上跨了几步,随即转过身来,又问:“你再说一遍?” 沈铎抬头看他半天,没辙了,说什么不会被他当成狡辩。 他索性不说话了,走过去握着宁予桐发凉的指尖捏了捏,和他一起进了大堂。 饭局的东家姓邵,典型的二世祖,沈铎没看出来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倒是饭桌上另一位自称东家好友的男人引起了他的注意——对方一直拐弯抹角地给宁予桐献殷勤,整场晚宴下来,宁家小少爷虽然表现冷淡,倒也喝了不少他敬过来的酒,临了甚至从他手里接了一根烟,轻车熟路地拿起打火机点燃了,夹在指间不动。 看他抽烟的样子显然不是头一回了,沈铎看着那丝飘渺的烟雾,忍不住提醒:“自己的身体情况不知道吗?”秦峥真是帮他看人看到家了。 宁予桐侧头眨眼瞧他,表情有些无辜,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把手覆到沈铎大腿上,撑着它往前倾身,靠近到几乎脸贴脸的距离才轻声笑起来,说:“身体情况怎么样我还真不知道,没办法么,总有人会替我注意着的,我习惯了。” 第15章 沈铎直勾勾盯着他。面前这张脸的的确确是他记忆里的模样,可皮囊之下仿佛换了一个人,生气或依赖的神态熟悉如昨日,无从猜测的心思又使他感到陌生至极——这个人真的变了。 时间将近九点一刻,饭局散场,沈铎没通知宁家的司机来接。他先前叮嘱过司机把车留下来,一晚上都没喝酒,就预备着送宁予桐回家。 有过进医院的先例,他选择把人送回半山腰,那里会有宁家的佣人帮忙照顾。 山道两旁积满白雪,夜深人静,不到十点钟的功夫他就开到了宁家门前。自知不方便进去,沈铎摁了门铃叫佣人来接,等待他们过来的时候,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帮宁予桐解安全带,小少爷酒意上头,皱着眉不耐烦地嘤咛了一声。 沈铎手上动作不停,弯着腰一下接一下地亲吻他的额头和眉眼,十分轻柔。 从前沈铎就常常这么吻他,那会儿宁予桐脾虚体弱,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做大量的检查,打针和做胃镜是他最害怕的项目,每次检查完毕后沈铎都得半跪在医院的走廊里,用细碎的亲吻来安抚这个没用的哭包。 他亲了没几下宁予桐果然睁开了眼睛,像是还没回过神似的,他的眼睫眨得缓慢,沈铎心痒得想继续吻他的唇,然而人还没靠过去就被对方下意识偏头躲开了。 短暂的尴尬后宁予桐回过头看他,目光比夜色还要幽深,一字一句慢慢问他:“……你知道邵路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吗?” 沈铎没有回答。东家怀着什么心思他懒得去猜,此时他们靠得如此之近,他的鼻息里满是宁予桐身上的香水味,那味道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清,越是这样,沈铎越想把他拉到怀里抱紧了不松开。 可惜他不能这么做。 身后很快传来了佣人的脚步声,他们僵持半晌,宁予桐没往下说,伸手推开他,让佣人过来扶他下了车,与沈铎擦肩而过时,那张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 第9章 宁家小少爷哪肯轻易认命 佣人扶着宁予桐进到客厅,水晶吊顶的灯光照得里屋亮堂堂的,宁老夫人尚未就寝,闻到小儿子身上浓烈的酒气连声直喊作孽,赶忙吩咐厨房给他做醒酒汤。 宁予桐站在楼梯前乖乖听训,老太太骂了没几句,叫原先在一旁陪她说话的许家千金劝走了,许幼仪一面安抚婆婆一面示意他上楼,像偏疼贪玩的幼童一样笑得很是温柔。 宁予桐回了房间,许靖舟正在穿衣镜前来回打量自己,他身上是今天刚送来宁家的伴郎服,由手艺老道的裁缝为他们量身定做,肩宽腰寸恰当妥帖,许靖舟少年骨架,个头高瘦却不单薄,穿起正装来显得修长落拓,气质极佳。 宁予桐靠在床头歇息,不多时佣人送来一碗解酒汤,热腾腾地冒着白气,大概是心气燥郁吃得急了些,一个不留神烫到舌头,他索性直接摔了勺子,拧眉将汤碗推到了一旁。 许靖舟近段时间受了他不少恩惠,见他不舒服,便很有眼色地爬上床用指腹帮他揉太阳穴。他知道宁予桐今晚去应酬一场酒宴,宴会主人不讨他喜欢,可是他必须得去。许靖舟想不明白,他打小随心所欲纵容惯了,体会不了其中的深意,只能郁闷地说,你何必为难自己。 宁予桐但笑不语,直到出门前他才摸了摸许靖舟柔软的头发,似乎想以此作为回答。 感同身受对于旁人来说实在不易,他不知道该对这个幸运的小朋友说什么。 “那你答应他了吗?”许靖舟小心翼翼。 宁予桐和他闲聊时提到过,饭局的东家有意撮合他与一个朋友,倘若不是有自己的打算,他根本不会搭理对方。 宁予桐说:“不可能。”他没有掩饰话里的讽刺。 认识邵路对他而言只是巧合,邵家来自北方,近年才在b城崭露头角,邵路自小横行霸道不学无术,若非应付交际时需要用到他,宁予桐恐怕连他姓甚名谁都懒得打听。 邵路是铁板钉钉的直男,身边的女伴换来换去,自己还背着一屁股风流债呢,管闲事的心倒不小,按照他的意思,沈家一个正儿八经的名门贵胄,宁家自然也不消说,两家人能同意宁予桐和沈铎在一起的可能性极小,退一步说,倘若宁家当真能容忍小儿子跟男人在一起,宁予桐不妨跟他朋友试试,能成也是他们的缘分。 他念叨得久了宁予桐也难免生气,一次聚会时终于拉下脸瞪他,冷冷说,你兼职当说客吗。 “不瞒你说,我还真是这个意思,”邵路答得坦荡,不厌其烦地劝:“宁小少啊,你就听哥一句吧,过去的咱们让它过去呗,死乞白赖地缠着也不讨好,往难听了说,指不定人家还觉得你烦呢,你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什么狗屁歪理,宁予桐想,也只有这种愚蠢无知的二世祖敢光明正大地劝他,与沈铎分别整整六年,宁家上至老太太下到管家佣人,谁有胆子说一句他的不是,更何况要如何处理沈铎与他的关系,那是他才能决定的事情,别说沈铎现在身边有尤杨,就是个订了婚打算明媒正娶的姑娘,他照样不放在眼里。 这么多年来他只听沈铎的话,也只对沈铎一个人摆谱儿,如果说他身上还有什么没变的话,那就是他自始至终爱着沈铎,否则他怎么会在纽约回来当天就跟他大哥吵架,威胁他如果不让沈铎回国,他就有本事再死一次。 第16章 宁予杭被他气得够呛,三十好几将近四十的男人了,扔了温文儒雅的皮相,站在满地狼藉的房间里叉腰咆哮,就差两管鼻子往外喷火。他说要沈铎回国,可以!本来也没人拦着那兔崽子,是他自己心虚!可你不能在他回来后还是这个冥顽不灵的鬼样,宁予桐,你要是真心实意地打算留在他身边,你就得有那个价值! 宁予桐记得自己当时像瞪着仇人似的瞪他,说,我还能怎么办?! 宁予杭怒气冲发抬手一指,朝他大吼,你他妈有本事出了这个门饿不死再说! 正是从那个时候起,宁予桐开始了孤身在外赚钱打工的生活。 他住在学校的宿舍里,离家之前将信用卡一个不落还给了他大哥,身上只留下几百块钱的现金供他在找到零工前度日,态度坚决,宁老夫人到学校求他回家都叫他狠心堵在了门外,倔得老太太发狠砸了一堆瓷器古董,声泪俱下控诉大儿子不仁不义,祸害他亲弟弟。 对于母亲的愤怒,宁予杭半句解释都没有,等老太太闹够了,他还是那副决绝的态度:“您别管,让他出去吃吃苦头没什么不好,从前就是被您惯坏了才不知道疼,他要是忍得过算他有骨气,忍不过,那他就回家来给咱们认错,也认了他这命!” 宁家小少爷哪肯轻易认命。 他从跨出家门的那一刻就想明白了,宁予杭不就是要他低头么,他偏不。能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的从来只有沈铎一个,他挨过一刀又一刀,连命都丢过一次,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让他害怕。他豁得出去,也赌得起,因为两手空空没有筹码,所以这场博弈里他是个亡命的凶徒,必定只赢不输。 沈铎最近的日子过得很不舒坦。 尤杨越来越频繁的出差是原因之一,回家的时间也晚,并且时常推拒他在床事上的求欢。 即便两人仍然同处一处屋檐下,可一起坐下来聊天看电影的机会极少,比起这些事情,尤杨更乐意待在书房里闷头处理公事,如若沈铎不叫他,有时他连晚饭都不会出来吃。 他们戴的是同一枚素圈,睡的是同一张床,如今看起来却像公寓里两个作息颠倒的陌生租客。 心情糟糕,他出门办事便也沉着一张脸,周末去疗养院接老头子回大宅,见了面打招呼,神色冷漠,一声父亲叫得生硬非常。 这是回国后沈老爷子头一次见他,沈之虞前阵生产,抱出一个六斤八两的小闺女,打算趁着过年接沈老爷子去纽约一家团聚,否则沈铎绝对不会专门开车过去接人——父子俩脾气一样臭,加之沈铎年幼时母亲因病去世,他们的矛盾没人调和,往往说不到几句就得动手,闹得整座大宅鸡犬不宁,父子之间隔阂愈深。 尤其在沈铎惹下祸事出国之后,沈老爷子更是一次都没关心过这个儿子,在他眼里沈铎没羞没躁不知廉耻,视祖宗家法于无物,要不是沈煜钦及时回家拦着,沈之虞又专程安排他离开,沈铎当天非让他打死不可。 两人一路无话,回家途中经过宁家的别墅,沈铎开着车无意一瞥,宁老夫人由儿媳搀扶着,正在后花园里散步。她的小儿子和另一个年轻人相伴左右,冬季日光通透舒朗,宁予桐嘴角带笑眉目清灵,只一眼便叫沈铎神思游离,一顿饭吃得兴致缺缺。 用过饭后管家上下打点行装,父子俩坐下来泡茶,沈老爷子瞪着久别重逢的家中老幺,忍不住拍案骂道:“想什么想,啊?!人家的帖子送你二哥那里去了,混账东西!” 沈铎坐在沙发上,一只手的手肘搭着膝头,另一只手主动往他父亲的杯子里斟茶,面不改色淡定自若,仿佛被人破口大骂的不是他。 沈老爷子越看火气越大。照着礼数,该收到宁家请帖的人是他沈鹏臻,可眼下帖子却只递到了递到了沈煜钦手里,这能怪谁,还不是这个孽障的错!当年他听了家中二小子的劝,厚礼相送只当是提前下聘礼,哪天关系缓和就哪天办事,结果呢,没等他在疗养院里待多久,沈煜钦又来告诉他,沈铎回国后和另一个男人同居了。 “多大的人了还没个分寸!做事情完全不考虑家里人的脸面就算了,你叫我怎么跟宁家交代?!”沈鹏臻重重砸下茶盏,当即泼了一手滚烫的君山银针。 沈铎知道他又在纠结那些往事,心说一个两个简直没完没了了,还让不让人安生了。他放了茶壶只想发作,可又碍于父亲上了年纪,不愿出言顶撞,横眉冷眼半晌,最后高声喊佣人拿冰袋过来给老爷子冷敷,抄起桌上的车钥匙扭头就走了。 大步流星的,管家想追都来不及。 “——让他滚!”沈老爷子声震如钟,拂袖怒道:“丢人现眼!他自己造的孽,我看他怎么还!” 管家顿在门边进退不得。 他是沈家的老人,待在这座宅子里三十余年了,从年轻力壮到两鬓斑白,伺候过沈家一众少爷小姐,其中沈铎最叫他头疼,性格也跟沈鹏臻最像。 佣人们私下议论,说沈老爷子恨极了让他颜面尽失的不孝子,然而管家心里却清楚,老爷子是彻底没办法了才上手打儿子的,直到现在他都没对人说过,早在沈铎十岁那年,他们就已经看出了端倪,那时正逢开春,和风朗日,沈铎带着宁家小少爷爬上了后院那棵老树,盘起腿把人抱在怀里讲故事。还像个小团子似的宁予桐很快被他哄睡了,他便低头一下下的噘嘴亲那软嫩的脸颊,宁予桐迷迷糊糊间抬起小胳膊要挥开,反倒被他抓在手里不放。 第17章 管家当时就被吓坏了,比他更震惊的是最先开门的沈鹏臻,书房位于沈宅二楼,里头偌大的一面玻璃窗,老树上的动静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沈鹏臻迄今为止最难以释怀的一刻,他羞耻于儿子的行为,又因为自己教导无方而震怒不已。他命令沈铎跪在书房的地上反省,希望他能找到自己的错处,可沈铎压根儿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梗着脖子与暴跳如雷的父亲对峙,任凭管家说破了嘴,死活不认错。 儿子犟,做老子的还能怎样,沈鹏臻与宁家当时的家主曾是生死过命的交情,他想告诉宁家,可又拉不下老脸丢不起这个人,只能关起家门管教沈铎,好言相劝不听就打。 他本以为打多了打狠了沈铎就会害怕,哪知沈铎天生反骨,越打越不听话,再长大一些的时候,他便学会了还手,他们对峙得最凶的一次,沈铎险些被沈老爷子一脚踹碎脊梁骨。 这么多年了,管家有时仍暗自叹息,一对亲父子,打过骂过,到底还是血脉相连,沈鹏臻最后都绝望妥协了,三少什么时候才能让一家子人高高兴兴地坐下来吃个团圆饭哪。 第10章 沈总讲点儿道理 凌晨时分,大厦顶楼的办公室仍旧灯火通明。 年终会议刚结束,秘书正和同事一起整理内部审查的资料,她所处的楼层视野宽广,向外望去,整座城市正沉浸在一片寂寥的黑暗之中,使得这里越发像个海洋深处的孤岛。 她本来已经申请了年末的假期,打算带着家人去澳洲度过余下的冬天,然而上司在会议上的突然发难使她不得不搁置这项计划。 其实自从沈煜钦有了将她派到沈铎身边的打算,她就在第一时间对新老板做了充分的了解。家境优渥名校毕业是他身上的固有标签,从工作中她能感受到沈家教育方式的严格,他自律、有远见,如同他的兄长一样沉稳老练,又不失年轻一辈的上进心,毫无疑问能代替沈煜钦担起首席的责任,可近来她对他又有了新的看法,他表现得烦闷焦躁,全身心应对工作的同时更像被什么所深深困扰,不得解脱。 她猜测上司情绪的变化可能与他的同居人有关,因为他不再回家回得那样的频繁。 时钟转过一点整,秘书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 他曾经也是她的老板,他们第一次接触时他不过二十出头,稚气未脱,看着她的眼神暗含防备,如今他却摇身一变成为国内传媒业的佼佼者,能从细枝末节里洞悉沈煜钦所说的每一句话,游刃有余地帮他打点那些复杂的关系,沈家二少偶尔想起来还会说,当年没有白疼他。 夜深雪重,他身上还有一丝寒气,将手里包装精致的一提蛋糕交给秘书,笑了笑:“辛苦你们了。” 秘书向他道谢,并且告诉他,上司正在里头休息。 宁予桐转开面前的门把,当即被缭绕的烟雾呛得咳嗽了几声。 办公室比楼下的单层挑高了一倍不止,装饰简约但细微之处极其考究,带着很强烈的个人风格。此时的办公桌上叠满了杂乱的文件,文件后头便是揉着眉心抽烟的沈铎。 休息中的男人仍然盯着电脑屏幕不放,瞥见他进来时很是惊讶,三两下碾了烟,神情疑惑地挑起了眉头。 宁予桐知道自己的出现显然在对方的意料之外,可既然沈铎忍住了没问,他也不着急说话,放下臂弯里的大衣,开始着手整理一堆散乱的纸页。企划文书季度财报什么都有,其中几张还残留着撕裂的痕迹,明显被狠狠迁怒过。 沈铎一手支着额角看他来回忙碌,黑沉沉的一双眼睛深如寒潭,薄唇紧抿,叫人一时间难以辨别他的情绪。实际上他只是回想起了从前,宁予桐有整整一壁画册书刊,每天晚上他都会让自己讲故事给他听,有一回沈铎教他看小王子,当他磕磕碰碰地读完整本书时突然很难过,问他,小王子还爱着他的玫瑰吗。 沈铎不设防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说当然,他用心血浇灌出来的玫瑰,谁都无可替代。 宁予桐还是不解,又问,那他为什么要离开? 沈铎当时被他认真纠结的样子逗笑了,抬手去捏小孩儿柔嫩的脸颊,想了想才回答,因为玫瑰太骄傲了。它无法忍受千万朵玫瑰与它相同,也不懂它独一无二的珍贵之处。 宁予桐似懂非懂地点头。天真单纯的年纪使他很难理解一个故事背后的含义,相爱和离别对他来说还是太过陌生的字眼。合上书本后他很快忘记了令人难过的故事,小脑袋搁在沈铎的肩膀上,让他抱着自己去找厨房找姆妈要点心吃。 他或许还会得到一杯浓郁的牛奶,它会和沈铎陪在他身旁的气息一样为他带来甜美的梦境。 办公桌面恢复整洁,宁予桐拿起空杯准备去冲咖啡。沈铎直起身,一把摁住了他的手:“够了。叫秘书进来就行,你乖乖待着,别动。” 他连问都懒得问了。有人给这个小王八蛋通风报信也好他自愿过来陪他也罢,总之他的到来没有坏处,长时间承压的状态下,沈铎急需能转移自身注意力的一样东西,或者某一个人。 宁予桐看了眼宽敞的两人座沙发,回过头还是固执地想拿走桌上的空杯。 似乎要跟他较劲似的,沈铎并没有松手,他尝试着挣扎却仍旧不能动弹,两人就这样僵持了片刻,最后蹙眉不悦的宁予桐先示好了,他勾起嘴角,猝不及防间弯腰就往沈铎脸上亲了一口,像哄一只大型犬一样耐心:“沈总讲点儿道理,外头的人陪你加班加点到现在很不容易了。这样,你乖乖松手,我泡完咖啡就到一旁待着,不闹你,好不好?” 第18章 沈铎不防会被他这么一吻,这段时间以来郁积在眉目间的戾气骤然化解,诧异之下他看起来就像无端得到了心爱礼物的小孩儿,为眼前的惊喜而感到不可思议。 “……”沈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好。” 他慢慢松开手,由着宁予桐进茶水间帮他泡咖啡。他根本不需要交代自己想喝什么,他的口味和习惯宁予桐再清楚不过——纯美式清咖,不加糖不打奶泡,味道苦得发酸。宁予桐放下杯子的模样自然熟稔,如同学生时代他们共度的每个夜晚。 宁家小少爷是个极度嗜甜的人,口味和他沈哥哥全然不同。当沈铎忙于应对学业而喝大量咖啡因提神的时候,他手里捧着的却是滚烫的热可可,加很多牛奶和方糖,导致他们的接吻往往甜腻得要命。 沈铎在他转身时攥住了他的手腕,垂眼摩挲那细嫩的皮肤许久,才抬头说:“行了,陪我待会儿。” 宁予桐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反过来把手放入了他掌中。 四下悄然无声,他们并未聊天,沈铎专注于电脑屏幕上的邮件,宁予桐倚着办公桌随意翻他案上的文档——一份风投项目数据报告,分析师给出的建议使他不禁皱起了眉,然而疑惑只停留了一瞬,他瞥见沈铎略显疲态,便放下手里的东西,轻轻绕到了对方身后。 指腹覆上太阳穴的时候沈铎很配合地闭了眼,恰到好处的力道舒缓了他的神经,僵硬的背脊线条也变得柔和起来。 沈铎抬手解了两颗扣子,幽幽吁气:“怎么想起学这个?”以前可只有别人照顾宁家小少爷的份,他从来不会照顾人,家里的姆妈医生在他屁股后头跟着还常常出差错。 “妈妈这几年经常头疼,”宁予桐说,“她上了年纪,病情又复杂,医生不敢开太多药,我就去找药馆的老师傅学了一点。” 沈铎低笑:“真是难得。”抽烟喝酒之外总算学了点好的。 宁予桐跟着他笑起来,好半晌,他才贴近沈铎的耳畔低声说:“那有没有奖励给我?” 他大概只想开个玩笑,并未真的对奖励抱有多大幻想,可谁料沈铎听了这话,眨眼间便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没有任何预兆,转头照着他的唇瓣就亲了上去。 不带半点犹豫迟疑,头一下分开没多久,不等宁予桐反应过来,他垂眼又亲了一下,动作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急切。自此之后,每一下亲吻都像对待柔嫩的花蕊一样缱绻缠绵,仿佛他已经为此等待了太长的时间。 那天晚上开始,宁予桐便经常出现在公司总部的大楼里。 他来的时间并不固定,秘书曾在午休时看到他和沈铎坐在员工餐厅的角落一起吃饭,深夜加班也会冷不丁收到他带来的点心。他赠予他们的善意或许只是顺手,因为秘书注意到了他手上提着的器皿,里头有时是喷香的面点,有时则是煲煮细致的汤粥,每当她进去办公室汇报工作时,总能在上司那张办公桌上看见它们——起初秘书以为这些东西出自宁家的厨房,直到有天晚上她无意间听到办公室里的对话,才知道它们居然由宁家小少爷亲手做成。 她对此感到难以置信,一个外人印象里娇生惯养的年轻人,怎么可能仅仅出于恋慕而做到这个地步——其实早在她之前,跟她有过同样困惑的人恰恰也是宁予桐。 他像她一样,不相信就因为他的一句玩笑话,沈铎会决定跟着家里的姆妈学做饭,成天泡在厨房里鼓捣各式各样的菜品。堂堂的沈家老幺,从一开始分不清油盐酱醋到最后能以假乱真让宁老夫人以为姆妈的手艺有所精进,只花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秦峥知道后还以为他脑子坏了。 不管秘书觉得多么荒唐,宁予桐照旧带着他的宵夜来公司。他的存在如同安定剂一般,让沈铎在加班时不会总板着一张脸,秘书偶尔拿份文件,还得看着上司的眼神放轻脚步,就怕吵醒盖着毯子在沙发上睡觉的小少爷。 这样的情况持续将近半月有余,时间一长,秘书和下属也不敢轻易进去打扰了。沈铎指不定哪个时候会在办公室里头和宁予桐接吻,有可能只是因为他提了一句建议或者顺手帮他递了一支笔。他们姿态随意,像喝水吃饭一样自然,也从不顾忌旁人的存在。 那明显不是一两天就能养成的默契,秘书不禁疑惑,既然行为举止早已如此的亲密,那么上司的婚姻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重要的事务结束得差不多,年关来临前一周的雪夜,宁予桐坐在沙发上和沈铎分吃一碗南瓜糖羹。厨师教他在上头撒了食用金箔,颜色细碎赏心悦目。 他们吃了没多久,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沈铎尚未应允,便有人推门进来,形色焦急地叫了一声沈总。 沈铎只瞥了一眼就打断了他的话,让他先在一旁候着。 那个男人楞了一下,随后默不作声地站在了原地。沈铎不疾不徐舀完余下南瓜糖羹,放了碗,抽纸巾擦干净手指后,才轻轻吻了宁予桐一记:“你先出去等等,我有事情要办。” 宁予桐的目光在他和低垂着头的陌生人之间来回扫视,许久之后,他才跟沈铎交换了一个同样短暂的吻,起身拿走大衣,离开了办公室。 第11章 他会一直陪着他 办公室的那扇门直到秘书送宁予桐下楼也没有打开过。 最后来接走宁家小少爷的人是秦峥,他原本在附近的私人会所谈事情,接了沈铎的电话只想骂街。冷清寂静的深夜,宁予桐独自站在街口的路灯下,灯光昏黄,他的脸笼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明。秦峥开门让他坐进副驾,憋着满腹抱怨无从说起。 第19章 消息早就传开了,他知道宁予桐近来经常到公司找沈铎,陪他加班还给他带宵夜,一群老相识前几天还在饭桌上打趣,说老三真是上辈子积福积德,才换来这么一个痴情的宝贝。 话虽如此,可秦峥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宁予桐的痴情是什么福报。 六年来他亲眼见证了这个小孩儿的改变,从备受宠爱不谙世事,甚至称得上执拗任性的宁家幼子,到如今在生意场上应付自如的颐品传媒掌权人,他经历了太多辛酸,有一回秦峥打听到他兼职的地方想去看看,结果到那儿一看当即被吓得目瞪口呆,根本不敢相信那个半跪在地上给人倒酒的服务生就是宁予桐。 这件事情说出去没人会信,可它的的确确发生了。秦峥意外于宁家人罕见的冷漠,同时也为宁予桐的信念而心惊,付出到了这个地步,秦峥很清楚,沈铎欠他的只会越来越多,一旦两人纠缠不清起来,恐怕沈铎没什么顺利脱身的胜算,即便他现在身边多了一个尤杨。 说到尤杨,秦峥又猜不透沈铎究竟在想些什么。 秦峥第一次见到尤杨是在新加坡的赌场里头。当时出来散心的他和沈铎偶遇,从交谈中得知发小还带了朋友出来,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一看,他一眼便瞧见了正往赌桌上押码的男人。 平心而论,尤杨容貌俊美身材高挑,笑起来漂亮又嚣张,沈铎会喜欢他并不奇怪,然而深入了解之后,秦峥对于发小这个同居人的印象实在难以言说——虽然他有能力,家庭情况也不错,还愿意回国来陌生的城市安家立业,但是他太固执了,固执得秦峥有时都替沈铎头疼——以他的工作为例,秦峥很难想象一个名校毕业的高材生察觉不到公司内部运作的端倪,更何况他还是这家公司的创始人之一,大量注入的资金不见动静,为何他还能镇定得若无其事。 未免也心高气傲过了头。秦峥想,如果不是沈铎执意坚持,这个圈子实在很难容纳这样差距悬殊又不愿做小伏低的人,即使他手上戴着和沈铎一样的素圈,可说到底婚姻充满了太多未知的可能性,它是人生中最坚固也最脆弱的承诺。 车子在海城国际气势恢宏的大门前熄了火,秦峥斟酌着词句,说:“好好休息,公事么,忙起来总是分身乏术,你自己也知道的。” 宁予桐解开安全带,临下车前从他抽屉里摸出一根烟点燃了,无所谓地笑起来:“时候不早了,秦哥,赶紧回去抱小情儿吧。” 秦峥见他开了车门往外走,忍不住叫了一声,等宁予桐转过身隔着半敞的车窗看他,他又觉得自己劝得多了反倒显得婆婆妈妈的,招人嫌弃。 宁予桐何尝不懂秦峥还想说什么,类似的话他听过无数遍,可它们没有任何意义。他早已不需要谁的安慰谁的可怜,他想要的东西只有一个人能给,在对方有所表态之前,他绝对不会开口祈求。他要他心甘情愿的给,而不是出于对过去的补偿。 宁予桐咬着烟,目送车辆调头驶出一段距离才进了小区。 深夜的电梯里只有他一个人,镜面内墙落着刺眼的白光,氛围安静至极,宁予桐默默回想着近来他和沈铎的相处,他们接吻拥抱,暧昧得不像分别六年之久的旧识,沈铎结束加班后甚至会一路送他到家,可他从来不做过多的停留,任凭自己如何暗示也不会有更多的爱抚。 更为亲密的身体接触似乎是沈铎最后的底线,与以前不同,他不再放纵随意地接纳想靠近他的人,奢侈的疼爱如今只由尤杨独享,连自己都不能例外。 他越是在乎同居人,宁予桐越是不能喊疼。四年前他尝过萌生怯念的苦果,一通越洋电话使他在出租屋内心如刀绞尊严扫地,所以才有了那一次被人下药的遭遇。 说他有心纵容也好对方蓄谋已久也罢,不论如何,他不想再喊疼了。 沈铎回到家的时候公寓里没亮灯。周遭漆黑一片,他依次开了书房和主客卧的门,最后在阳台找到了尤杨,他正赤脚站在落地窗前,烟星明灭,神态间尽是掩不住的疲倦。 这是半个月以来尤杨第一次出现在家里,他乘坐深夜航班从邻省的展会上匆匆赶回,发现情况远比他想象得更糟糕,与他合伙的师兄独吞了公司的资金并且携款潜逃,年轻的副手六神无主,在办公室打电话给他的时候险些哭了出来。 谁都想不到会在年关前遭遇这样的困境,公司的账户甚至拿不出钱来发放员工薪水,消息走漏,几个合作方连夜逼上门要说法,他的手机几乎一刻都未停止响动。 创业伊始,尤杨设想过种种艰难的境况,但他显然对于师兄的失信没有任何防备。曾经志趣相投的师兄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联系上对方的家人想要一个解释,然而电话那头的老人家却反过来打听儿子的下落,悲戚的哭声让尤杨一下子没了质问的心思。 二十多年来一路顺风顺水,如此突然的重创使他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怀疑,比起收拾烂摊子,更叫他烦闷苦恼的是回来面对冷战之中的伴侣,他在一开始久对此持有反对意见,尤杨很难想象得知消息的他会是什么反应——责备,嘲讽,或许还有一丝轻蔑,总之他绝不可能对他的挫败感同身受。 尤杨等待着一场即将来临的争吵,然而沈铎却没有丝毫为难他的意思,他只是走过来拥抱他,两人身上的烟草味交杂混合,他慢慢抚摸着尤杨僵硬的背脊,他的爱人埋在他的肩上深深吸气,最终像只松懈下来的刺猬,也抬手抱住了他。 第20章 沈铎没有问尤杨如何处理公司的事情,实际上他并不希望尤杨知道他在背后所做的一切,他从户头里拿出了近千万的数目转交给那位何姓商人,拜托对方以个人名义提出注资,这一笔虽说只是杯水车薪,可对于那家尚未成型的公司而言已能救命。 沈铎不需要坦白一切,他用不着借此向爱人邀功求和,况且这时候无论提起什么都只会刺激到尤杨的自尊心。他太了解他了。 他的爱人什么时候才会示弱,沈铎只觉得疲惫。秘书受他的指示前去同警局的高层打招呼,回来报告时看着他冰冷的侧脸不敢多言。 他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无论尤杨要不要把公司开下去,他都会尽力减少他的损失,在物质补救之后,更为重要的是将他从情绪低谷里拉起来。 “把烟掐了,”他拍着尤杨的后背,嘴唇厮磨着对方柔软的耳朵,“洗完澡去睡一觉,明天我送你去公司。” 不管将来如何,他会一直陪着他。 “嗯。”尤杨低低地应了一声。 然而这天晚上他们并没有早睡,沈铎递毛巾给尤杨的时候,冷不丁被他一把拽进了浴缸。 隔天沈铎下厨房做了一顿早饭,软糯养胃的小米粥香气四溢,尤杨坐在饭厅的椅子上等他翻炒一道蟹黄鸡蛋。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玫瑰腐乳和烧得软嫩的酱排骨,家庭的气息使他们宛如一对新婚小别后的寻常夫妇,争吵和冷战无迹可寻,连对视时的微笑都充满了默契的爱意。 吃早饭的过程中他们的交谈得不多,期间碗筷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动,沈铎夹着一小块排骨放进他碗中,似是不经意地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你尽管提。” 尤杨立即摇了摇头。 昨天的床事结束得晚,他的眼睛里还有睡眠不足的红色血丝,可笑容依旧轻松而自信。沈铎的理解和包容很大程度上缓和了他焦躁的情绪,冷静下来思考,尤杨觉得自己必须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同时也要对至今还留在公司的员工负责。他决定一个人去面对这些麻烦,例如找律师咨询、跟合作方谈判,还有向警方提供立案追责的材料。等到事情结束之后,他恐怕也有必要重新审视一下自己曾经的人生规划。 他们的生活如常进行,沈铎终究按捺下了再次插手的冲动,因此尤杨对伴侣为他所做的一切毫无察觉。他整日周旋于公司事务之中,忙碌的姿态仿佛一只旋转得即将起火的陀螺。所幸这一次他总算默许了沈铎的陪伴,应允对方前来公司接送他上下班,甚至是陪他熬夜熬到天光大亮,秘书为此不得不推掉了上司好几项重要的行程。 沈铎不再长时间的通宵加班,秘书与宁予桐的联系也越来越少,前段日子的作伴仿佛只是她的错觉,在短暂的交集之后,上司们的暧昧似乎打算就此为止。 时间眨眼便到了小年夜,沈铎拒绝了诸多邀请,留在家里专心准备做饭的食材。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尤杨至今还对投资方的援手感到难以置信,他告诉沈铎,资方慷慨解囊雪中送炭,只在股份占有上提出了一点小要求,条件优厚得他和副手在会议室里面面相觑。散会后他请对方留步,冒昧询问这番举动的理由,儒雅的男人推了推眼镜,像相识多年的老友一样笑着开解他,说,开公司肯定有风险,尤先生是个难得的人才,何某不希望你就这样被埋没,斗胆当一回伯乐罢了。 他的话说得太完美,尤杨挑不出任何可供质疑的缺漏,可他总归放下了一颗心。警方已经着手调查这起经济案件,公司也给员工们结算了薪金与可观的年终奖励,他表现出少有的放松,还从酒柜里找出了一瓶拉图尔,碰杯的时候就像小孩子一样开心。 他们喝酒喝到一半,沈铎趁他心情好,便问他有没有出行的计划。 沈老爷子两天前就到美国了,抱外孙女抱得不亦乐乎,说不准回程的日子,沈家剩下三个兄弟,长兄携妻儿到欧洲度假,沈煜钦有事在身,忙起来根本没有过年的概念,这将是沈铎和尤杨在国内度过的头一个新年。 尤杨被他这个问题难住了。在美国同居的时候,沈铎几乎带他去遍了所有地方,况且远程的旅行对他而言还不太方便,警方也许随时需要他配合调查。 他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思来想去,见沈铎还在等他,索性心一横,说:“要不然我们回c市看看我爸妈,和他们一起过年?” 第12章 戴着玩儿么 沈铎答应得很痛快。 两人回国将近小半年,由于工作的缘故,尤杨平日与家里人联系甚少。沈铎在毕业典礼上见过他的父母一面,老俩口都是知识分子,德高望重,和蔼可亲,同时也是典型的保守派家长。他们膝下只有尤杨一个孩子,倾尽全力培养到他出国留学,自然希望他事事以学业工作为先。他们对于家庭的团聚并不重视,所以当尤杨提出想和师兄到b城创业的时候,他的父亲,一个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沈铎和尤杨之间的关系,周遭的环境也让他们难以想象两个男人所拥有的婚姻——在他们的眼里,功成名就是尤杨当前的要事,等到了合适的年龄,得到了安家立业的资本,娶妻生子家庭和睦自然水到渠成。 沈铎曾经就这个问题与尤杨有过沟通,在婚礼结束之后,迎着南太平洋岛屿上的落日黄昏,沈铎问他,要不要把我们在一起的消息告诉你爸妈? 第21章 尤杨牵着他的手当即一紧,几乎是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向他们坦白吧。”他说。 沈铎停下了脚步。他打量爱人浸没在夕阳余晖中的脸庞,心说难道这还不是最合适的时机么,有什么比一份珍而重之的感情更能说服他们。 他不解,于是接着问为什么。 尤杨沉默不语,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远处起伏翻涌的潮汐。 为什么,他有口难言,倘若所有人都如同沈铎的家人一般开放,哪怕只是像沈之虞那样包容,那他何尝不想勇敢地公开自己的性向——然而他不能。他不愿向父母明说,更不愿去将就于可预见的未来,出国之于他而言是暂时的解脱,与沈铎结婚更在计划之外。爱情带来婚姻,婚姻之后还有生活,那一枚素圈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他真的还需要一点时间,让他在这段双向付出的感情中获得对等的地位。 哪怕沈家的权势遥不可及,他仍然坚信,只要自己努力上进,必然可以缩小他和沈铎之间的差距,或许等到那个时候,他就会有底气告诉父母他所深爱的人究竟是谁。 他最后还是对自己的想法守口如瓶,而沈铎也没有追问下去,他们适时地终止了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沈铎甚至握紧他的手反过来安慰他,没事的,我可以等。 反正沈家人早已对他混乱的私生活听之任之,如今他肯收心稳定下来,沈之虞高兴都来不及。沈铎年幼丧母,她身为家中长姐,由此多了一份母亲的责任,待他严苛却也极其疼爱他,当年得知那起意外之后,是她亲自回国将沈铎接到了纽约。她本来都做好了沈铎就这样胡闹一辈子的准备,可她的混账弟弟在某一天的深夜突然打电话告诉她,他想和他喜欢的人结婚,他们甚至已经为彼此戴上了戒指。 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消息更让沈之虞高兴的么,即便沈铎心仪的对象仍旧是个男性,可这个孩子稳重、优秀,并且非常懂事,相比宁家那个动不动以死相逼的小少爷,简直让她满意极了。所以她贴心地帮沈铎瞒住了父亲,并且以家属的身份出席了他们的婚礼,和在场的宾客一起祝愿这对笑容甜蜜的新人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沈之虞的肯定给了沈铎莫大的鼓励,他想总有一天他身边的人必然要接受尤杨,这也是他回国之后为什么一直尝试着让尤杨与他们接触的原因。他爱他,愿意陪他面对后的一切,包括等待他父母的认可。尤杨这次提议无疑跨出了第一步,他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秘书帮他们订好了机票,出行前沈铎显得尤为积极,既然是上门看望老人家,应有的礼数便不能少,他托人给尤杨的父亲寻了一副名家墨宝用以收藏,还吩咐助理特地去购置一批珍贵的养生药材送给老太太,尤杨说她当知青时落了病根,一直靠着中药调理身体。 尤杨被他的阵仗吓得不轻,礼物的贵重程度更叫他无奈至极,沈家司机送他们前往机场的途中,他忍不住提醒沈铎:“他们不会收的。” 毕竟沈铎在他们的印象里只是美国高校一个普通的同学。 沈铎转过头:“不合适吗?” 尤杨说不出原因,他对自己的提议有些后悔了。 沈铎见他不作声,便拉起他的手放到掌心,用大拇指慢慢摩挲那枚散发着微光的素圈:“那是你的父母,只要他们喜欢,再贵重的礼物都值得。” 尤杨冲他勉强一笑,随即把视线投向了车窗外的公路夜景,月光柔和,他眼里却满是犹豫。 这次突然的团聚使他想到了在纽约读本科时的室友,那个人跟他们有着相同的性向,放纵的程度堪比曾经的沈铎。他在国内的父亲每每打来电话,尤杨总能听到隔壁房间传出歇斯底里的怒吼,他说他的人生从出柜那一天起就是无形的流放,父亲警告他,如果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那么他将永远成为家人的耻辱,一辈子都别想回国。 他们搭乘团圆夜前最后一趟班机抵达了c市,出于身体考虑,尤杨没让两位老人家过来接机,他和沈铎到市区的酒店放置行李,决定稍作休息后再回家吃饭。 c市地处内陆气候宜人,入冬之后花草树木仍长得繁盛娇艳,连日头都透着融融的暖意。 沈铎洗过了澡站在镜子前换衣服,尤杨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和老太太报平安,挂了电话,他看着正往身上套毛衣的沈铎,突然说:“我想把素圈摘下来。” 沈铎的动作登时就顿住了,他抬起头,平静地同他商量:“你爸妈是通情达理的人。” 尤杨与他对视,显然不肯退让:“我想摘下来。” “……”沈铎沉默半晌,随后低下头继续整理袖口:“那你摘吧,我戴着也一样。” 尤杨这才放松了。 回家头一晚便是家宴,有赖于早前报备过的缘故,尤杨的父母对沈铎的到来表现得很热情。老俩口住在市中心一处高档小区里头,楼中楼的户型,装修显得很典雅,入门便是一壁仿古书墙,墙下摆放着老太太精心打理过的鲜花,馥郁芳香。 保姆阿姨年前就回乡下老家了,尤杨到厨房帮母亲打下手,老先生拉着沈铎在客厅泡茶,他对沈铎送来的那副墨宝喜欢得不得了,交谈间连声夸赞沈铎有眼光。 虽说要求儿子以事业为重,老太太也难免念子心切,听着外头丈夫乐呵呵的笑声,她在厨房里一边做饭一边和尤杨聊天,问他在b城的生活起居:“现在还是一个人租公寓吗?” 第22章 “不是的,我和沈铎合租。” “这样啊,”老太太说,“我看小沈挺俊俏的呀,手上还戴着戒指,他谈对象了吧?” 尤杨骤然一顿,随后才把饭后预备的水果放到水流下冲洗,有些哭笑不得地说:“妈,他家里的态度跟你们一样,不着急。” 老太太不解:“哦哟,那他戴戒指做什么呀?容易叫人误会的。” 尤杨拉开橱柜找盘子,敷衍说:“戴着玩儿么,时下都流行这样。” “你们这些年轻人,”老太太摇了摇头,拍拍儿子的手示意他挪位置让她拿碗筷,又问:“那他家里做什么的?” “……经商,”尤杨愣了一记,紧接着皱起眉头来:“妈,大过年的,您查户口啊?” “说什么呢你!”老太太看他一脸的郁闷,便擦着手小声嗔怪道:“你看看你,妈妈问一下而已,出门在外,有个谈得来的朋友照应当然好呀,更何况他还是你的同学,我能不放心吗?行啦行啦,把蒸锅里的肘花端出去,可以开饭了。” 家宴开了席,一家人围坐下来,老太太先向沈铎道了谢,难为他有心找齐了那么多药材。沈铎正和老先生碰杯,闻言便笑着解释:“尤杨在美国时帮了我很多忙,这点礼物真的不算什么,您别觉得不好意思。” 老太太眉开眼笑地应了。 从跨进家门开始,沈铎的行为举止堪称无可挑剔,他谈吐有礼并且态度谦和,迅速博得了两位老人家的好感。喝过酒,老先生在席间问起他们的工作情况,得知沈铎在私企当执行官,他更是对这个年轻人青睐有加,放了筷子便对尤杨说,你以后可得跟人家学着点儿——夫妇俩只知道尤杨回国后和师兄成立了公司,具体情况并不清楚,想来或许前景不佳,否则儿子也不会屡屡在饭桌上回避他们的询问。 如同每一对传统的父子,尤杨与他的父亲甚少交流,因此对于老人家的提醒他只是不冷不热的答了一声,夹菜时偶然与沈铎对视,他心里更是不自在。他的爱人表现得实在太好了,好到他不由的心生愧疚,手指间空落落的,一枚素圈摘了比不摘更叫他备受煎熬。 团圆夜的这顿饭吃到了七点钟。饭后,老太太象征性地给两个小辈封了压岁包,他们陪着夫妇俩看完贺岁晚会,一直到外头烟花的响动停歇下来才回了酒店。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会在c市停留三天左右,然而尤杨的父母似乎很喜欢沈铎,便拜托尤杨问他是否愿意再多留几日,沈家极少有他们这样温馨和睦的氛围,两位老人家对他有好感,沈铎自然也乐意陪他们解闷。 父母和尚未公开关系的爱人之间的相处使得尤杨慢慢安下了心,只是他的素圈仍好好的收在床头边不曾戴上。转眼到了初五,相识的老朋友来约尤杨见面,问他能不能在离开c市前好好聚上一回——这些人多是尤杨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彼此知根知底,不会耍心眼儿也不会算计他,相处时更无需他处处提防,是真正跟他谈得起交情的知己。 尤杨动了心思,便问沈铎要不要和他一起去赴宴,毕竟回国以来沈铎还不曾与他的朋友有过接触,如果这一趟能让对方明白过来,那么他以后就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去啊,”沈铎拿掉他的手机,俯身细碎吻他仍有残香的颈间,说:“你的朋友么,我当然得去。” 第13章 宠到了极致便是爱 返程前尤杨如约带着沈铎和他的朋友们见了面。 由于本科中途出国,出国后又忙于学业的缘故,尤杨其实极少联系这群人,好在彼此相识多年交情颇深,一坐下来倒也不会显得冷场。从事业家庭说开,各自的人生都小有成就,其中不乏家境殷实又身居要职的朋友,虽说背景不及沈铎那些个太子党来得高深,在当地也算掌握着一定的人脉。 起先尤杨还担心沈铎跟他们相处不来,但是入席后他发现沈铎表现得相当配合,既没有端架子也没有摆脸色,连朋友们有意打趣他的问题都回答得非常得体,甚至还主动站起来敬了一轮酒,不到片刻的功夫,同席的一桌人已经开始和他揽着膀子称兄道弟了。 饭局融洽的氛围使得尤杨渐渐放松下来,他参加过太多次聚餐,那种需要打起精神应酬的场面算不得朋友间的交往,真正的聚会必须如同现在一般,卸下所有的防备畅所欲言,无需顾虑自己是否会拂了谁的脸面。 他借着微醺的酒意打量沈铎,觉得他们的距离从未如此接近过。 这样的认知叫他心情大好,席间对于朋友们的话题也是接连点头附和,就连有人红着脖子耍酒疯,说他到b城创业无非上赶着受气的时候他都笑着应了。本来么,自从他和沈铎回国以后,他在b城的日子的确过得不痛快,工作尚且不论,秦峥那群人便能叫他憋一肚子的火气。 然而沈铎似乎不太赞同这个说法。 他掸掉指间的烟灰,靠着椅背轻笑:“话不能这么说。” 桌上一群人已经醉得晕头转向了,呼来喝去乱喊什么的都有,因此他的声音只有身旁的尤杨听到了。尤杨跟着他笑了起来,毫不在意地说:“酒桌上的玩笑而已,别当真。”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沈铎侧过头看着他,唇角虽然保持着弧度,但眼底却慢慢敛了笑意。如若换在平时,尤杨一定会敏锐的察觉到那丝细微的情绪,可是这几天下来沈铎对他实在是太迁就了,迁就得他忘记了他们那些尚未消弭的隔阂,酒精又让他的神经比以往更为松懈,所以面对同居人的不悦,他仅仅只是耸了耸肩,仿佛不理解对方突然较真的态度。 第23章 正当两人相对无言的时候,沈铎的手机冷不丁响了起来。 尤杨下意识瞥了一眼来电显示,然而沈铎的手指已经早一步遮挡住了屏幕,面色不豫的男人拿过桌上的打火机站了起来,咬着烟说:“我出去透透气。” 打来这通电话的人自然是宁家小少爷。 他正在参加他三哥的婚礼,宴席间觥筹交错闹哄哄一片,他不能喝酒,因此提前离座找了个清净角落和沈铎聊天。c市的冬夜不像家里一样冷得彻骨,沈铎站在街道边点烟,静静地听着那头的小孩儿放软声音说很想他。 许是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见面的缘故,只这一声便将沈铎的思绪拉回了从前,他和老爷子最为剑拔弩张的那个年纪,冲突总是以他身上的淤青作为结束。而当他每每领罚回房间反省,宁予桐总会趁着老爷子不在家的时候跑过来,一边帮他上药一边摸他的头,并且用这样柔软的声音安慰他,直到他真的散去了浑身戾气能与他说笑为止。 他似乎总能叫沈铎想起从前。从前那些甜蜜或痛苦的过往是真的,随着年龄的增长沈铎越来越拿不准对他的心思也是真的,他们成长的轨迹是何等的亲密,亲密到沈铎回头再看时,那两条道路已然交叠相融,化成了他手上纹路清晰的掌心线。 所有人都说他宠宁予桐,宠到了极致便是爱,可他们越笃定,年少时的他就越不愿意承认,否则后来的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沈老爷子骂他孽障不无道理。 手机这头沈铎仍然以沉默居多,可是语气早已不像刚接听时那样的冷硬,甚至连包厢里不愉快的小插曲都被他抛之脑后了。婚礼现场宾客往来人声嘈杂,他却将宁予桐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他的小孩儿絮絮说着敬酒时闹出的几个笑话,仿佛隔着千里之遥专程打这一通电话真的只是为了与他分享这份平淡的喜悦,即便它跟沈铎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这样也好,沈铎想,至少证明他拥有自己的生活,愿意分享,那便是还未恨得彻底。 “不闹洞房的话记得早点休息,”通话的末尾,沈铎掐掉了手里的烟,仰头望着高悬在朗阔天际的月亮:“等我回去再聊。” 宁予桐低笑一声,跟他道过晚安后挂了电话。 大年初六,他们一早便启程回家了。 酒醒之后尤杨显然不记得饭桌上那段短暂的对话,他重新戴上了他的素圈,并在飞机上告诉沈铎他做了一个决定,神秘认真的模样让沈铎好笑又好奇,问他是什么,他却把嘴巴捂严实不肯说了。 不说也罢,沈铎满足他的心性,预备着他哪天想好了主动揭秘,然而秘书反倒比他更早知晓了这个消息——新年过后,公司事务只增不减,休完年假回来的她依然称职而敬业,将一份文件稳稳当当递到他的案头上,冷静地汇报:“沈总,尤先生辞职了。” 尤杨的辞呈只向公司内部的高层管理公开,受托于沈铎的投资人收到邮件的第一时间便通知了他的秘书。 公寓里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其实沈铎无所谓尤杨是否坚持自己创业的决定,他只是需要一个解释,为什么尤杨从始至终不愿意接受他的安排,还总是对他的人际圈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出强烈的排斥,最后甚至连这样重要的决定也不知会他一声。 一对伴侣,要的不就是彼此坦诚相互扶持么。 沈铎怒不可遏,尤杨猜想他或许是从先前的合作伙伴那里得知的消息,虽然有些措手不及,可他仍然强硬地据理力争,回家与朋友们的聚餐使他觉得自己的能力仍有提升的空间,所以他想到别处再历练一番。如果没有意外,那么面试之后他的新工作将是一家外企的总助。 对尤杨来说这个职位没什么不好,薪资可观报酬丰厚,只是他不再担当决策者,转而跟随在高层主管身边,生活作息必然也要视上司工作的忙碌程度而定。沈铎替他屈才,他反倒觉得对方不可理喻:“沈铎!你管你家公司还不够吗?!我有我的决定,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别总想着控制我行不行?!” 沈铎想不明白为什么在职业规划这个问题上他们总是势同水火。他沉下脸扫了一圈周遭被摔得七零八落的家具,尝试着反省自己的行为到底是不是真像尤杨所说一样充满了控制欲,最终他放弃了争执,抬手重重揉捏紧拧的眉心,不出意外,再一次选择了妥协。 他的声音疲惫极了:“如果你觉得适合,那就去。” 最惨不过再折腾一次,然后不了了之。 他不知道尤杨何时才能意识到他没有必要那么拼,拼到这种叫人总以为他像是急于证明什么的地步。他越是执着,沈铎越是难以理解。 他独自在办公室待着,回想他们的争吵时总是下意识地将尤杨与宁予桐作比较——同样的固执他在这个人身上见识过,十五六岁,彼此还懵懵懂懂的年纪,宁予桐浸没在浴缸温热的水流下,像童话里对魔药效力心存疑虑的小美人鱼一样不安,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你爱我吗?沈铎,你是爱着我的,对吧?” 他的问题从来得不到回答,因为沈铎自己也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爱。性格那么偏执的一个小孩子,后来硬生生叫他磨没了脾气,学了乖闭嘴什么也不问了,就连自杀时都不愿跟他喊一声疼。说不愧疚是假的,沈铎至今都没对谁提起过,当年手术室外短短的一段走廊,他每一步都走得如坠高空,甚至还想过以命抵命。 第24章 可是后来又如何呢。杂乱的思绪使得沈铎没了办公的心思,他皱着眉闭眼假寐,直到裹挟着雪粒子敲打落地窗的寒风停息下来,他才接起了桌上响个不停的电话。 秦峥在那头单刀直入地问他在哪儿,也不说有什么事情,得了回复就直接摁断通话过来了。 跟着秦峥一起出现在办公室的还有他的下属,当然也包括神智似乎不是很清醒的宁予桐——他被秦峥抱进来,低垂着头,呼吸声急促,嘴里还呓语着一些胡话。 在他们进门的那一刻沈铎就放下了手里的咖啡杯。他从秦峥手里把人抱到沙发上,半跪下来检查他的身体。秦峥叉腰站在旁边喘气,主动交代了前因后果:“在我场子里喝酒,让人看着呢,刚不对劲儿就给你送过来了。” 话说得不明白,然而沈铎一听就懂了。 夜场里下三滥的手段无非那几样,可他却没料想宁予桐会有这种遭遇,毕竟经历过绑架后宁家对幼子的保护力度堪称严苛,如若不是宁予桐有意放低警惕,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根本靠近不了他。 谁下的药又是怎么送到他跟前的,沈铎恨不得摇醒这个小王八蛋问个清楚,可他蜷缩在沙发里根本毫无知觉,所以沈铎只能冷声问秦峥:“不是第一次了?” 发小盯着他看了好半晌,最终默认了这个事实。 再陈三愿: 秦峥,江湖人称睡遍花丛秦少董,喜好36d软娇甜叫声好听的大姐姐型,一出生即人生巅峰,双商在线,理性派,钢铁直男。近来最大的困扰就是常常被人讲他真的很不错——能和宁家小少爷有一腿的那种不错。 秦少董:我特么冤枉! 第14章 沈铎!你混蛋! “我不可能总看着他,”秦峥说,“他已经长大了,沈三儿。” 成年之后宁予桐行事小心谨慎,六年来秦峥只见过两次他的失控,一次在他离家不久之后,一次便是今天。都能在颐品传媒真正坐稳位置,秦峥自然不认为宁予桐无法察觉到酒水里的异样,可是他仍然像天鹅一样仰起颈子喝了下去,姿态如同献祭一般决绝,一路上哪怕意识模糊了还反复呢喃着沈铎的名字。 整整六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每时每刻都承受着思念所带来的折磨。 秦峥叫手下去处理送酒的客人,回过头来看到他的时候是真的无奈了。原本还打算安排个贴心温柔的小姑娘伺候一晚上,这一听反倒不用费功夫了,直奔沈铎的公司而来——反正沈家老三总得收拾烂摊子,或早或晚罢了,把人送到地方就算他尽了当兄弟的责任。 “……算了,”沈铎和秦峥对视半晌,强迫自己压下满腹的火气,摁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沉声说:“你回去吧,我来照顾他。” 秦峥点点头,临了又打量了他两眼,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最后才带着人离开了。 沈铎把宁予桐抱进休息室,脱掉他身上的外套,拉来被褥盖在了他的肩头上。 大概是酒里被放了东西的缘故,昏睡中的宁予桐双颊泛着微红,吐息之间双眉紧蹙,那对长而密的睫毛因为混乱的意识而微微颤动,仿佛随时都会醒过来,睁开山林夜空般的眼睛。沈铎垂眼看了许久,伸手帮他把眼尾的一缕发丝拂开了,神情却不自觉地带着一丝狠厉。 换做以前,沈铎是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在宁予桐身上的。当时他们还在国内读书,沈铎私交混乱,但他明确警告过身边所有人不许带宁予桐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他对他的人际交往几乎称得上严防死守,比宁予杭更像一个挑剔而警戒的兄长。秦峥有时看不下去便会说他,可沈铎总是不以为意,因为宁予桐实在太听话了,从来不会质疑他的决定,更不没有反驳这一说,仿佛从沈铎与他相遇那天开始,他的人生早已全权交到了他的手上,予取予求。 夜色渐深,沈铎关了休息室的门出来,站在玻璃窗前一根接一根抽烟。深邃凌厉的眉眼笼在轻薄的白雾里,如同蒙了一层寒霜。 回国以后他越来越频繁地思考关于宁予桐的事情,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和尤杨的婚姻,哪怕国内现在没有任何法律承认这样的关系,他们到底还是在一起生活的伴侣,而他不敢细想的另一方面,则是对于自身顽劣根性的了解。十年的感情,过度的压抑太容易带来疯狂的反噬,面对现在宁予桐,他随时都有失控的可能。 可是又能把人送去哪儿呢,沈铎想,除了他这里,哪儿都不能去。 周遭静无声息,繁重的思绪占据沈铎所有的注意力,而厚重的地毯掩去了本来就轻不可闻的脚步声,等他猛然回过神来,一双手已经从背后搂住了他。 ……………… ………… 沈铎记得他们第一次上床那天是宁予桐的生日。 出落得愈发惹眼的少年跪坐在他怀里,扶着他的手臂仰头啄吻棱角分明的下颌,面容稚嫩唇色殷红,套在宽敞衣领里的脖颈雪一样白,脆弱而没有防备,叫那时的沈铎根本移不开视线,只能像受了蛊惑一般搂紧了人,低声问他想要什么。 无论他想要什么,只要他愿意说,沈铎都会给他。 宁予桐凑过来用舌尖舔他的嘴唇,示好的同时又隐含刻意的引诱,眼神天真,偏生对情欲的反应直白得近乎可爱,他说,我要跟你上床。 毫无悬念,沈铎满足了他的要求。 第25章 …… 那是一切噩梦的开端,也是沈铎失守底线的证明。世事难料,过去的六年里他完全不曾想过将来还会有这么一天,他仍然需要面对重蹈覆辙的危险。 真是要命了。沈铎注视着那一双眼睛,暗骂什么狗屁自制力,在这个小祖宗面前根本毫无用处。他们太清楚彼此的弱点在哪儿了,有赖于曾经的相处,宁予桐更加肆无忌惮,一声接着一声,逼得他快要丢盔卸甲狼狈认输了。 “桐桐,”沈铎用仅存的理智和耐心哄他:“宝贝儿,听话,下来。” …… 那真真是无助又可怜。只这一声呜咽,便像重锤一样摧毁了沈铎最后那点岌岌可危的理智。 什么乱七八糟的承诺,回国之前答应沈之虞的事情几乎被他抛之脑后,甚至是手指上那枚素圈也难以抵挡犹如洪水一样席卷而来的情绪。 …… 后来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 这样的贪婪或许可怕至极,然而在宁予桐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发生得理所当然,谁叫那段时间里沈铎毫无限度的纵容和疼爱已经将他宠得忘乎所以,宛若一只收起柔软娇贵的双羽、自愿被关入笼中的鸟雀,眼里心里只有那一个人,也只为了那一个人而婉转啼叫,从未考虑过牢笼打开的那一天自己是否能够独自存活下来。 纠缠时滚烫的温度给他带来足够的安全感,少年的心性又使他充满了乐观的希冀,似乎以为那样赤诚热烈的爱意便足以阻挡未来难以预料的一切艰难与不幸。 宁家小少爷做足了所有心理准备,只可惜给予他致命一击的并不是家人,而是沈铎。当他从疯狂的欲望中逐渐回过神来,或许是新鲜的滋味消失得太快,又或许他暗自惊惧于自己失控的独占欲,不过眨眼的功夫,他的床上便有了新人。 宁予桐还是太高估了自己。 得知沈铎身边再度出现女伴的时候,他的反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激烈,房间里被摔得一地狼藉,骨子里容不得半点羞辱的小少爷不停地问为什么,并且哭得根本听不进沈铎的解释。沈铎也没想到他的情绪会失控得那么厉害,即便意识到犯了错,可心气同样高傲的少年别无他法,情急之下只能攒紧他手腕把人恶狠狠拽到面前,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哭够了没有?!”沈铎死死盯着他:“宁予桐,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爱你?!” 那是他们将近十年的相处里唯一一次无法缓和的争吵。 宁予桐的腕骨被攥得生疼,可他真正的绝望却来自于沈铎这句话。言语锋锐不输利器,那个从小宠着他的沈哥哥仿佛早已消失不见了,剩下的这个人陌生又可怕,让他从云端一下子狠狠跌坠到地狱,除了生不如死的痛苦之外,空无一物。 是他亲手毁了他,沈铎想,都是他亏欠的,合该一点点偿还给他,哪怕他对今晚的事情存有疑虑,甚至还暗自猜测这恐怕是一出请君入瓮的局。 可那又如何呢,回国以来他百般疏离百般冷淡,不还是防不住这个鬼灵精一样的小祖宗。倘若以前他是乖顺地蜷缩在掌心里的珍珠鸟,那么现在便无异于神秘的潘多拉魔盒,沈铎根本无法预测开启后到底还需要面对什么样的诱惑和灾难。 “就这一次,”跨坐在身上的小祖宗咬着他的耳朵,嘟哝得沈铎整颗心酥软得发麻,“像以前那样……” 沈铎闻言呼吸微滞,眼神凶狠得如同眨眼间便会咬断对方喉管的凶兽。 他咬牙用另一只手将宁予桐往怀里拥了一把,似乎打算说些什么,然而话未出口,宁予桐却先制止了他,扯过领带头一低便吻了上去,相比前阵子轻浅节制的亲吻,这一刻来得绵长而激烈,就在接吻的过程中,他抓住沈铎的左手,不费吹灰之力就旋下了素圈。 “你——”沈铎下意识直起身。 “嘘……”宁予桐拉开了两人的距离,将拈在指尖的素圈放进沈铎的上衣口袋,随即轻轻巧巧地抬手摁了摁他的胸膛,眼睫低垂似笑非笑,轻声说:“我好乖的。” 沈铎仍旧盯着他看,瞳色沉沉,只是手上总算逐渐松了力道,过了许久,他才在宁予桐的腰窝上顺了一把:“下不为例。” 这话也不知道说给谁听呢。宁家小少爷没吱声,置若罔闻一般搂着他的脖子往前贴,下一秒便被沈铎粗鲁拽掉了披在肩头上的西装外套。 …… 沈铎把皮带扔到地上,捏着他的下颌叹了口气:“你啊……” 宁予桐抽噎着伸长了手要他抱。 到底是没辙了。 …… 这些年来宁予桐到底放低了多少,沈铎不得而知,巨大的转变使他已经猜不准这个小祖宗的心思,听闻他出国后对方还曾落到别人手里,他更是不甘心。 …… 沈铎呼吸粗重,抓着头发迫使他往后仰,哑声问:“难受了?” 宁予桐呜咽着回应,沈铎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他脸颊,接着说:“那咱们换张嘴。” …… 宁予桐还是哭。 他疼,疼得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在搅,乌黑晶亮的一双招子睁得浑圆,沈铎说得愈霸道眼泪愈不争气,大颗大颗没入鬓角,枕巾都被浸得透湿,可他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凶。 明明是他想方设法寻找一切理由和借口想要得到的人,然而等到他们真的拥抱在一起,他又觉得不应该这样。心愿达成,为什么还像以前一样难过呢。他试图宽慰自己,只是苍白零碎的词措并未起效,所以沈铎翻来覆去作恶时他哭得更厉害了。 第26章 …… 这还不许人哭么。即便药物使得宁予桐沉溺于前所未有的高潮,但他还是不安分地挣扎,哑着嗓子让沈铎起来,气儿都要背过去了,嘴里还照样骂他:“沈铎!你混蛋!我不要你,我不要你!” 第15章 “哟,做了?” 到了这个时候,要或不要哪里容他说了算。 沈铎把他禁锢在身下整整一夜,翻来覆去顶弄折腾,直到好好的一张嗓子彻底哭哑了,人也汗湿虚软靠在他胸膛上连动都不能动,他才想起来该抱他去浴室洗澡。 事后清理对于沈铎而言历来不容易,初经xing事时宁予桐已经是个极其不好伺候的小祖宗,贪恋情ai滋味却受不得一点儿痛楚,水温稍烫他要生气,手指进得太深抠疼了皮肉他也要生气,搂着沈铎的脖子难受得直蹬腿,蹙眉的模样往往叫沈铎进退两难,有时被撩拨狠了也舍不得骂,只能半跪在浴缸边想尽法子哄他,把人哄得舒服了才能继续。 从前谁能有他一半的放任偏袒,宁家小少爷那骨子里的骄纵委实是他给宠出来的。沈铎拍着怀里细嫩雪白的肩背,忍不住低头去亲宁予桐的侧脸,许是前半夜耗去太多气力,这一回他连轻微的不适也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乖乖张开了腿让沈铎进去,鼻息缓慢,好像出神一样许久才会眨一眨他的眼睛。 浴室里雾气氤氲,偶尔响起一两声水波荡起的动静也很快便平息了,这样长久的沉默,连同他一手抱着的人使得沈铎不禁晃了神。 大约是到达纽约后的第一个冬季,他曾经决定狠下心要和宁予桐断绝联系,背负祸事匆忙出国导致他的精神状态非常混乱,最严重时甚至无法入眠,终日暴躁易怒,深夜一阖眼便是手术室外望不到尽头的走廊,耳边反反复复回响的都是宁予桐在电话里的哭声,如同无法挣脱的梦魇一般无时不刻折磨着他。 沈之虞为此忧心忡忡,她想方设法找来权威的医生替他诊治,放下公司事务去陪他做心理疏导,以长姐的身份劝解他。 “阿铎,过去发生的一切就让它过去,闹到这个地步,你们已经没有在一起的可能了,”她抓着沈铎的手臂逼他正视自己,接着说:“更何况你们才多大呀,你还未必是真心实意喜欢那个孩子。” 是不是真心实意喜欢宁予桐,沈铎在那个时候根本答不上来,所以他一度听进沈之虞的话做好了不再回国的打算,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在纽约投入新的生活,学业,交际,无休止地更换床伴,男男女女百无禁忌,直至他结束一段维持了半年之久的恋情后遇到尤杨。 尤杨,他是沈铎此时最不该想起来的人。 将近四点钟的光景,透过落地窗望去仍是沉甸甸的夜幕,浴室外骤然作响的手机使得沈铎终于回神——尤杨近来在新公司的表现颇得高层赏识,这一次他有意凭借新项目再显实力,因此不免加班加点耽误了回家的时间。他问沈铎晚归的原因,并且告诉他,如果没有多余事务耽搁,那么三个小时后他即将和团队一起去外地出短差。 沈铎下意识看了一眼浴室那扇半敞的玻璃门,随即解释:“临时有事,回不去了。” 工作事业始终是他们生活的重心,尤杨不疑有他,叮嘱几句便挂了电话。 沈铎放下手机正准备回浴室,宁予桐却早已洗完了澡,头发还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这祖宗就踩着地毯走了出来,一面弯腰捡地上的衣服一面要他打电话叫家里派车来接人,小模样懒懒散散的,像是刚才哭得累坏了。 沈铎去柜子里找了一条浴巾,把人圈在怀里,帮他擦头发:“为什么不留下来休息?” 宁予桐扶着他的肩膀抬脚穿裤子,闻言便笼着浴巾睁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瞧他:“……因为药效过了呀,而且我认床的。” 说谎不打草稿的小混蛋,当年往我房间里跑的时候可看不出来你有多喜欢你那床。沈铎听了不由暗骂,只当宁予桐这翻脸不认人的行为是对他纵欲发狠的不满,但他又忍不住想,明知他怒火当头还要哭着刺激他,也不知道这小东西是不是故意招人恨。 可即便那是故意的又能怎样呢,自己到底还是纵容他胡闹了。 宁家的司机很快赶到了地方,沈铎陪他下了楼,整座大厦在幽暗的黑夜里寥无声息,出电梯前小少爷拦住他不让他再往外送,态度坚决,连半句道别的话语都没说,只在那头举起左手远远朝他晃了晃,转身便叫司机接走了。 天边渐露鱼肚白,沈铎却依旧没有合眼。他在办公室里独自久坐,最终放弃了拨通枕边人电话的念头,只是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桌上那枚被取下来的素圈,一言不发。 清早循例来递送文件的秘书一进门便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味道不说,办公桌一片污浊文件散乱,上司敞着衣襟靠在皮椅里抽烟,冷冷撇来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活像一只咬不断枷锁挣不开链条的困兽。 是什么造成上司如此的失态,秘书心存疑虑却不敢多问。 沈铎接了她递来一叠文件放在手边,继续闷声不响地抽着他的烟。过午时秦峥找上门来,见他双手合十脸色不豫,头一句便问:“哟,做了?” 沈铎随手抛了一根烟给他,微妙地瞥了他一眼,说:“做了。” 秦峥又问:“就这样?” 沈铎将素圈旋回手指,反问他:“不然呢?”床都陪他上了,这样还不够么。 第27章 他已经可以动摇自己的心思了。 秦峥干瞪着眼睛,抬手指了他半天都说不出话。沈铎没理他,摁内线叫下属送茶点上来,自己进浴室冲澡去了。 昨晚的行径即是毋庸置疑的出轨,可它在结束的那一刻就会成为永远的秘密,下不为例——只要他的宝贝儿足够聪明足够守信,那么除却秦峥之外没有人会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自然也包括尤杨。 他是沈铎最不愿意牵扯进来的人,这样复杂的关系最好与他无关。一码归一码,沈铎想,从前欠下的人情债他自己会还,他不希望这一切影响到他和尤杨的生活,至少他们如今仍是许诺携手一生的伴侣。 秦峥对他的做法不予置评,气够了,也只能翘着腿坐在沙发上嚼点心,好半天才拍掉手上的酥屑:“看不出来你是真喜欢尤杨。” 沈铎别着袖扣横了他一眼,秘书进来通知午后的高层视频会议即将开始,秦峥便擦了手站起来和他一道离开,临别前搭着他的肩膀啧啧笑:“行啊沈三儿,忍得住,够厉害。” 对于办公室里的事情,尤杨一概不知。 他有自己的事业要忙,就职的外资公司竞争激烈,高层的青睐使他力排众议拿到无人机项目的负责权,如若打算长期在这里就职,那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借由这个项目站稳脚跟,往后才有向上晋升的机会。 即使履历已然称得上光鲜亮丽,尤杨却始终不敢有半分的松懈,在新领导的身边,他以得力助手的身份经历过内部暗流涌动的角斗,也亲眼见识到了权钱交易的戏码,更不消说生意场上诸多下三滥的肮脏手段。尽管他曾在国外有过长时间的工作基础,可大环境终究不同,现实往往比他预期的更为残酷,既然选择不倚仗沈铎的身份背景,那么他就算不择手段也必须自己去争一口气,否则他实在不知何时才能达到沈铎所在的高度。 实际上,这样的转变一开始也让尤杨自己难以相信,毕竟刚从纽约毕业的时候,他所想的是将来的前程无论输赢都必须堂堂正正,然而职场已经让他受足了教训,因此他难免在工作之余揣度沈铎在回国后所做的举动,反省自己或许不应该在相处时那样的不讲道理不留余地,关于事业的分歧不可消弭,可沈铎的初衷总归是好的。 这么想着,尤杨也不觉放软了态度。 自年初从c市回来到他入职新工作,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待在一起说过话,忙碌的行程总是使得他们的时间彼此错开,所以尤杨预备项目结束后请一周的假期以作修整,他查阅了相关的攻略信息,打算和沈铎一同前往南美潜水——这原本是他们蜜月尾声的计划,只是因为临时起意选中其它地方而搁置了下来。 他的建议得到了沈铎的应允,难得同枕而眠,暖烘烘的被窝温馨舒适,沈铎半侧着身亲吻他的锁骨:“这次去哪里由你决定,我听你的。” 尤杨仰头应声,配合地闭眼放松身体享受熟悉的抚摸,肢体久违的亲密接触使他迅速沉溺,全然不料这样的退让绝大部分来自于爱人的歉疚。 三月伊始,开了春,天气回暖,笼罩着城市的白雪尽数消融,葱郁浓烈的鲜绿泼墨般浸染了整片山林。在严冬中沉寂许久的港口恢复作业,靠港停泊的船只发出悠长的信号声,碧蓝的水波之上飞鸟盘旋起落,昭显一片盎然的生机。 入春之初宁予桐就和副总交接了公司的事务,他排出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陪母亲去郊外的山庄休养,那里是近年才落成的地界,高山旷野人迹罕至,但胜在设施齐全,服务也周到,宁老夫人中意它的清净宜居,早前就派人过去订好了位置。 这一趟与他们同行的还有许家一对姐弟,许幼仪是业内颇有名气的设计师,在新加坡有自己的独立工作室,时间安排自由随性,所以成婚之后她并未着急回归本职。宁老夫人希望她陪在身边是原因之一,另一方面,实则是许靖舟贪玩过头不愿回国,非得和她一同留下来。 这个年幼的弟弟着实让许幼仪伤透了脑筋,小孩子思维跳脱,他总是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奇怪想法,好比如突然起兴和一家娱乐公司签约当艺人,这在父母眼里堪称大逆不道的决定,也不知他怎么说得出口,许家世代清高名门,哪里能让少爷家去做戏子的活计。 她想方设法苦心阻拦,可许靖舟无论如何都不肯听她的话,父母家人朋友,谁来和他谈都谈不拢,无奈之下她只好又去央求宁予桐,希望夫家唯一讨得弟弟喜欢的人能劝得住他。 许幼仪求得真切,可宁予桐却不愿帮忙了。他明白许靖舟的心思在哪里,也知道谁叫他痴迷到不惜与家人作对的地步,那是他们俩的事情,他一个外人插手算什么,更何况他正在着手准备去法国的事情,中旬动身,出门前上下里外都需打点,光是整理行装就够他头疼,哪里还有精力去管别人。 第16章 他都会和他在一起 远赴法国这项行程其实并不在宁予桐早前的安排之内,事出突然,远房长辈的意外离世使所有人措手不及。宁老夫人原本执意亲自前去吊唁,只是她的身体情况实在不容乐观,出于种种因素考虑,宁予杭不得不在医生的建议下劝说她打消这个念头。 在宁家大少看来,家中兄弟众多,个顶个有脸面,无论派谁去那都是这边莫大的心意,亲戚们的不满大可忽略不计。 第28章 因此他在噩耗传来的隔天深夜就把宁予桐叫到了跟前,尽可能周全地嘱咐一些弟弟必须知道的事情,以此来供他应对远亲之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签证一类的事宜宁家已经派人着手办理,饶是宁予桐还想推脱也没了可能。三个兄长,宁予杭同沈煜钦一样终日事务缠身,私人时间少得可怜,决计是不可能参加葬礼的,可倘若把事情交给二哥,那闷葫芦一样的性格必然无法应对繁琐的交际,至于他三哥么,新婚蜜月期刚过的人,谁会叫他去沾那样的晦气。 宁予杭的决定不容置喙,然而宁予桐还是觉得他大哥指不定早就打好了算盘,所以陪同母亲出门前他又去找了他一趟,不客气地敲他的办公桌:“宁予杭,你真的不会是故意的吧?” 他知道自己身边有他大哥的人跟着。 “没大没小!”宁予杭在书房的玻璃窗前摆弄一株碗莲,头都没抬,显然料到了他会找上门来:“故意什么?做贼心虚啊小兔崽子,你做了什么事情让我非得支开你?意见那么大,有本事你找老太太去。” 单单一句话就把宁予桐顶得够呛,顿在原地咬了好半晌的牙,最后愣是叫他大哥给气得摔门走了。 当他是傻子么,宁家小少爷横眉怒目上了车,只管在车里抱臂冷笑。别以为他摸不透他大哥的心思,他要是敢到老太太那里撒个娇抱怨一句,恐怕不出一天她就会知道自己已经和沈铎上过床的事情,宁予杭这是摆明要威胁他。 这叫什么事,长这么大,别的没有,受的欺负还越来越多。宁家小少爷平白招惹不快,扳起脸来沉默了一路,恨不能叫司机半道折返回去再和他大哥狠狠吵上一架。 可眼下跟大哥置气又有什么用呢,宁予桐想,暗地里要赶他走,那他走便是了,出国一趟就当散心么。最难解决的到底还是他母亲,二十好几的人了,老太太还总拿他当小孩子看待,出趟远门哪儿都不省心,从穿衣置物到随行人手,管家来来回回问她主意,每每临了却又得加以更改,他在一旁听了都要哭笑不得,只能趁着夜里帮她揉肩捶腿的功夫好声好气地劝,叫她安心休养身体,别让他的出行搅坏度假的兴致。 “胡说八道,”宁老夫人拿手指轻轻顶他的额头,细声训他:“还有什么比你重要呀?” 小儿子才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如若不是这一趟实在找不出其他合适的人选,她也舍不得让宁予桐在法国停留将近半月之久。年轻时的苦头她记着呢,发生在机场的绑架至今还使她频繁在夜半惊醒,即便丈夫在世时曾数次开导,可她依然觉得那是自己疏于照看才会犯下的错误,所以临行前繁琐点儿又如何,为了这命根子的安全,考虑得再细致也不为过。 宁予桐最终也只能由着她去了。反正老太太从不叫他忍受半点委屈,行装打点顺了她的意思也未必不可,从幼时直至成年,他们母子之间有且只有一次激烈的冲突,在此之外,他一直是她眼里最孝顺懂事不曾忤逆的乖儿子。 出行所需的一切很快准备妥当了。吊唁不是秘事,但宁予桐思来想去还是把事情捂得严严实实没往外说,一帮平日里往来的朋友,连同秦峥在内,也是见着半山那别墅里出出入入的大动静才知道他要走,至于到哪儿去又要待多久,周围自然没人清楚具体的消息。 态度这样反常,秦峥难免要上心,他总怀疑宁予桐是那天晚上叫沈铎伤透了心,万念俱灰之下了决心要离开这里。那怎么得了,秦峥当下便想找人问个明白,可电话从宁予桐拨到他身边的助理,不是无人接听就是推三阻四打太极,说小少爷陪老夫人在郊外养病呢,离开之前吩咐谁也不许打扰。 秦峥无奈,只能去找沈铎。 沈铎早在三月初就和尤杨一起去了南美,足足十四个小时的时差,接到秦峥电话的时候正值异国小岛的清晨,睡意倦怠,他疑心自己听岔,因此小心翼翼松开环着尤杨的手臂,走到房间外捋着头发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秦峥头疼地说:“你赶紧回来吧,他要走了。” 宁予桐要走,还是阵仗颇大的一次外出,这叫沈铎几乎没了度假的心情。 下榻的酒店临海,透过落地窗便能眺望星空晨光交替,这原本是到达尤卡坦以来沈铎最喜欢的景致,可现如今他拿着手机站在露台上,看什么都失了兴趣。 为什么要走,去哪儿,他的疑问没有人能解答。宁予桐接手颐品传媒后实际决策的次数并不多,日常事务一贯由沈煜钦指派过去的副总处理,许是宁家小少爷松散惯了,因此这次交接在工作伙伴看来稀松平常,他甚至无比惊讶地反问沈铎:“宁总要走,这挺正常吧三少?” 没告诉朋友没告诉下属,自己手机也不接,沈铎一时之间居然想不到应该上哪儿去找他。总不能去联系宁家的人,他烦躁地想,宁家的兄弟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可老夫人终究是他最为忌惮的存在。她不会想见到他的,尤其在回国之后,他和宁予桐之间的那笔账始终不清不楚,她根本无法容忍他的接近。 宁予桐究竟要做什么,沈铎无从知晓,他仅能凭听来的消息判断这样行囊繁重的外出势必在于久居,然而十多年来宁予桐独身远行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想到这里他简直比宁老夫人还要焦虑——毕竟那是一贯难伺候的小孩儿,饮食起居乃至人身安全,哪样不叫人担心。更为糟糕的还是秦峥的猜测,它使沈铎不得不多想,宁予桐正做足了万全的准备要离开他,否则他们临别前他也不会一句话都不说,他或许真的决意同他们的过去一刀两断。 第29章 短短一个早晨沈铎想到了很多东西,他反省自己的行为,即便是为了弥补才答应跟人上床,甚至于警告宁予桐下不为例,可说到底他还不是要什么给什么,就差把命交代了。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方式么。 他决定亲自去找宁予桐。 心事重重,整个休假便也因此过得仓促敷衍。返程之前尤杨 便察觉到了沈铎的异样,只是碍于一周以来枕边人完美的表现不好开口,也就只当他是为公事所扰,才变得如此的焦躁。 实际上,这次旅行的收获远远出乎尤杨的意料,虽然假期短暂,但小岛上的生活闲散舒适,他拥有大把难得的空闲,可以睡到过午的阳光晃得眼睛发疼才起床。 他和沈铎都喜欢深潜,抵达图卢姆之初他们就把附近的水下岩洞看了个遍,狭窄幽深的通道静谧无声,偶尔才会有细微的光芒穿透枯枝落在盛开的水百合上,一眼望去如同仙境一样漂亮。结束潜水之后他们大多依靠聊天来打发时间,话题或浅或深,有时也只是毫无营养的荤话,却足以让他们在房间里厮混一整天,直至黄昏将息才慢悠悠出门散步。 图卢姆的夜晚人群熙攘,尤杨走累了便主动去牵沈铎的手,这里没有人会在意他们亲密的姿态,十指交合,掌心里素圈的触感使他身处异国的街道也格外的安心。 那些不该只是美好的错觉,尤杨望着机窗外的云层,默默打算,或许再过一段时间,等到他有足够的底气和资本,就可以将沈铎光明正大的介绍给家人。到了那个时候,不论褒贬,他都会和他在一起,即便他身边仍有令人耿耿于怀的存在。 他们搭乘早班机回到国内,尤杨赶往公司处理积攒的事务,他们在机场出口作别,一直等到尤杨上了公司派来的车,沈铎才吩咐司机开往海城国际。 说是找人,可到底能不能找到沈铎也没有把握,秦峥只告诉他宁予桐昨天半夜就从郊外回来了,至于在不在家,愿不愿意见面,那就不是他们能做主的事情了。 沈铎的一颗心直至出了电梯还悬着,所幸他想象的糟糕局面并没有发生,在摁响门铃之后,保姆阿姨很快过来开门将他迎了进去。 正逢饭点,厨房飘来阵阵食物的香气,大小不一的纸箱堆满了整个宽敞的客厅,宁予桐穿了一身轻薄的家居服,抱着膝盖蜷在地毯上看电影,见他来了有些惊讶。两人对视半晌,他才探身去和做完饭的保姆阿姨说了再见,随后拿走身后的抱枕,拍拍沙发示意沈铎坐下来。 “稀客,”他支着下巴,打趣说:“想我啦?” 第17章 “你也舍不得。” 自从在办公室上过床,他们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联系,或许是半个月,又或许是整整一个月,总归是恍若隔世般的一段时间,否则沈铎也不会觉得这小祖宗叫他想得要命。 沈铎脱了外套在沙发上坐下,摸着他细嫩的脸颊没说话,在路上打好的腹稿此时起不了任何作用,这双湖水一样深沉静谧的眼睛让他无力招架。他应该说些什么呢,沈铎想,要去哪儿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甚至是还会回来么,他连问都不敢问,这一刻,光是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够他受的了。 宁予桐见他不出声,攀着他的手背又问:“你不开心吗?说话呀。” 沈铎把他冰凉的手指放到掌心里焐热,沉默半晌后终于开口:“你要走了?” 宁予桐愣了愣,似乎没有想到沈铎会问得那么直接。他转头环视客厅一地的纸箱,旋即慢慢笑起来,转过头,如同洞悉沈铎的来意一般轻声说:“我要走了。” 他扶着沈铎的膝盖,神色认真地重复:“我要走了,去法国。” 沈铎骤然拧紧了他的指尖。 宁予桐抬眼打量他紧张的神情,良久之后像试探一样起身亲吻他阴郁的眉心。见沈铎没有推开的意思,他索性大胆搂住了对方的脖子开始殷切地同他接吻。 眼前这个人尚且不属于自己,宁予桐知道,他的衣领残留着陌生气味,他手上的素圈代表着他和另一个人的约定,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甚至夜夜相拥而眠,在他们对彼此的许诺里,他不过是个别有用心的第三者——可第三者又如何呢,其实这一切对他来说都不是问题,办公室的一夜春宵使他窥见沈铎的心,他心怀愧疚,而越是愧疚便越无法拒绝,只要他无法拒绝,那么深陷泥潭不能自拔不过是迟早的事。 一桌的饭菜照旧凉透,就连砂锅里的汤点都浮了一层冷油。 …… 沈铎很难说自己是否保持着绝对的清醒,可他知道对错在这一刻无关紧要,怀里的人即将离他而去,正如他当年不告而别一样决绝,他对此无能为力。 这何尝不是报应。 …… 催命的小祖宗。沈铎咽着唾沫鼻息粗重,张嘴就咬他白玉般旖旎色气的肩膀,齿尖都陷进肉里了还不肯罢休,哑着声恶狠狠威胁:“哭什么?不许哭!再哭一声就别想走了!” 真是惯坏了才这么爱哭,越哭就越让他只想当那穷凶极恶的匪徒,找根链子把人锁了,关进铜墙铁壁一样的牢笼里,到死了也不放出来。 酣畅淋漓的一场xing事从过午持续到黄昏,暮光烧得透亮,沈铎擦着头发走出浴室,一抬眼便瞧见他那哭了有一阵的小祖宗正跪坐在落地窗前愣神,洗完澡还不裹睡袍,只把他的衬衫随意搭在肩上,粉嫩蜷曲的脚趾遮都遮不住。 第30章 可不是祖宗么,沈铎抓了一把头发,从背后慢慢把人拢进怀里。宁予桐察觉了动静却没有回头,乖顺地让他抱了,泛红的眼睛还是盯着远处的海面一眨不眨。 每回见他都是哭,沈铎气得够呛却也无计可施。家里头金尊玉贵养大的孩子,这动不动就要掉眼泪的娇气是他惯出来的错,小时候便要什么有什么,不能打不能骂,摔跤要哄生病要哄,就连偶尔调皮闯祸惹得老夫人变脸他也要去拦。诸如此类桩桩件件,时间一长宁家的兄弟自然有讨厌他的缘由,宝贝弟弟小萝卜丁似的个头就被宠成了鬼灵精,谁来讲道理都没辙,闹狠了张嘴就咬,鼻涕眼泪糊成一团还得不依不饶地推搡,大声冲他们叫嚷:“你们坏!你们不是我哥,沈铎才是我哥,我要沈铎!” 谁家的兄长听了不记恨,怕是记恨都算轻的。 曾经那么依赖他的人,又是十足的爱哭鬼,如今说走便走甚至连点音讯都不留,沈铎实在想不通。即便真的被自己冷漠的警告伤透了心,可他们在一起相处近十年,宁予桐未必不明白他的话里有几分认真——是,他的确不愿意让他的存在影响他和尤杨的生活,可话说回来他也没有阻拦那别有用心的勾引,要胡闹便陪着胡闹,还有什么可伤心的。除了不能和尤杨离婚,他自觉给的东西并不比当初来得少。 两个人在落地窗前坐了有一会儿,春日白昼渐长,那灿金色的海面看得沈铎眼睛发疼,他低了头去吻宁予桐颈后柔软的发丝,许久才闷声问:“……那么远,老夫人舍得?” 宁予桐闻言一愣,随后低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她当然舍不得。” 沈铎叫他这一声笑得心都软了:“她都舍不得了,你还要走?” “她是舍不得,”宁予桐垂眼抚摸腰腹间苍劲修长的手指,反问道:“你呢?” 沈铎噎住了。如同骤然被碎石堵住喉咙似的,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怀里的小祖宗饶有兴致地捧起他的左手,像戏弄玩物一样来回转着那枚套在手指上的素圈,笑着说:“你也舍不得。” 沈铎下意识收紧了手臂,将他摁在胸膛里不让动弹。 宁予桐说得没错,他舍不得,而且又何止舍不得。任谁得了这样的宝贝能不费尽心思护着,从前他提防他的家人他的朋友甚至是他的同学,提防一切有可能抢走他的人,腌臜事情没少做,归根究底不就为了霸占他的人生乃至于把他变成自己的所有物,哪怕中间有过嫌隙有过离别,他也尽心尽力在补偿了,现在说走,他要是舍得,何必急哄哄上门来找人。 那是出国,沈铎皱着眉想,出国不比普通的搬家,就算行装齐全人手随身,可有人照顾日常生活也不代表事事能尽周全,这么一个吃不了几口饭喝两杯酒还闹腾的胃,进餐的时间要提醒,餐饭的冷热也得注意,包括抽烟一类的毛病最好能戒则戒,汤点补品时时要换,否则照着宁予桐的刁钻口味,必然连碰都不去碰。 宁家小少爷挑剔的远不止这些,打小出远门要人抱还要人牵着手,放他自己去玩不到片刻便哭着回来闹,哄到长大更难讨好,陪同的人如若不是沈铎那他几乎连房门都懒得出。有一回跟着宁老夫人回娘家探望长辈,待不到一晚,他就叫司机连夜开了千百来公里送他回家,一进门便冲沈铎软软抱怨,那边人多、礼杂,床还硬,总之没他去,哪儿都不舒服。 要多麻烦有多麻烦,哪里是那么容易适应出国生活的人。 从进门以来沈铎不止一次想开口求他留下,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既然知道独身生活对于宁予桐并不容易,那么这六年他离开家族的庇护,在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沈铎更说不出话了。他没资格。 宁予桐被他搂紧却不安分,仍旧一门心思要摆弄他的素圈,只是沈铎僵着手臂不肯配合,他费了许久的功夫才将他的手指挽起,就势举到唇边,轻轻亲了一记那枚光泽莹亮的物事。 “回去吧,”他偏头盯住沈铎回避的视线,叹息说:“我要走啦。” 无论舍不舍得,宁予桐的离开已经成为了既定的事实。 入夜后他们将保姆阿姨留下来的饭菜重新热了一遍,沈铎动筷的次数寥寥,倒是餐桌另一端的宁予桐却显得食欲极佳,自顾自吃完半碗米饭,睡袍下两条细腿晃来荡去的,一面鼓着腮帮子呼呼吹热汤一面朝沈铎笑,笑得一脸没良心的模样叫沈铎临走时只觉得进退两难,本来就迈不动脚了,听见身后的道别,更加不敢回头看。 最先遭到迁怒的人无疑是公司的秘书。 一场度假使得上司冷漠严苛的态度变本加厉,谈判僵持要骂,企划案推迟要发火,就连不属于她职责范围内的事情也能拿出来挑错处,一场晨会训得她灰头土脸颜面尽失,不知道该找谁去叫屈。 亲信都如此对待,公司上下一时间更是提心吊胆。秘书不得已去求助沈煜钦身边与她有私交的万能助理,得了消息却更加难以置信,暗地里腹诽上司简直莫名至极,从国内到欧洲往返至多两张机票,可他那心烦意乱的样子似乎横亘在他和宁家小少爷之间的并不是来去几千公里的距离,而是他自始至终都无法跨越的一道坎。 她哪里知道那真的是上司无法跨越的一道坎。 有意无意,总归是这样没了联系。 三月中旬,宁予桐按照约定动身前往法国,家里的远亲居住在南部一处偏僻的小镇,道路两旁是宽阔起伏的草场,春季花枝也开得繁盛,只可惜前来吊唁到底不比休假轻松,复杂的人际往来很快让小少爷丧失了欣赏景致的闲心。 第31章 长辈的尸骨早已火化,葬礼在一个阴雨天的清晨举行,雾霭朦胧,牧师祷告的话语里夹杂着女眷凄楚的啜泣声,骨灰盒下葬时头发花白的老人甚至险些哭到晕厥——那是长辈生前许诺白头偕老的夫人,宁家小少爷打伞站在人群尾端远望,一身黑衣在雨幕里显得压抑又沉重。 恩爱百年么,他想,真叫人羡慕。 第18章 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葬礼结束之后,宁予桐取消了原先的安排。 他婉拒亲戚们让他在小镇上留宿的邀请,转道去了蒙彼利埃,和他一同前往的还有一个远亲,星图娱乐的董事蒋锐——他们住在一栋临湖的别墅里,据说这是蒋锐在南法的度假行宫,楼高三层,中庭宽阔,从二楼的露台便能眺见远处起伏的山丘,主楼旁侧还有一处方方正正的别院,环种着一圈梧桐树,树下花草茂盛,遮住了通往湖心的小路。 宁予桐不爱热闹,因此偌大的一间别墅里头只留了两个佣人。带来的保镖守在外围,每天能出入的只有被请来上课的调香师。 宁家小少爷不怎么用香,但对制香却很感兴趣。他一面鼓捣那些东西一面和蒋锐谈生意——千里迢迢追到南法,还花费重金叫人来教他,做了那么多人情,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颐品传媒和星图娱乐再恢弘也不过是一张壳,金玉其外,里头藏着的东西也只有他们才清楚。蒋锐和他谈了几天,条件始终没谈拢,好在他们私交不错,虽说不比秦峥,蒋锐也算是看着这个弟弟长大的,因此不谈公务时,他待他倒也一如往常。 他们在露台的小圆桌上用午餐,迎合宁家小少爷的口味,食材是晨起后送来的深海鱼鲜,挑刺去骨,蒸得软嫩才放进滚烫的高汤里和其它生料一起煲粥。宁予桐胃口向来不好,吃的那一口又被养得刁,不下功夫的饭菜他是连看都不会看的。 蒋锐性子野,又霸道,闻着血味儿嗜着荤腥长大的男人,难为他能坐下来跟他一道吃饭。痛痛快快扫了一碗,他伸手去摸了支烟咬在嘴里:“诶,听说你前阵子常常去找老三?” 南法春暖,宁予桐堪堪挂着一件软滑的米白色真丝衬衫,领间松了两颗扣子,露出一条细长的白金锁骨链。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出了一会儿神,才转过头来,朝蒋锐挑眉:“怎么,你们背后说我坏话?” “哪儿能啊,”蒋锐看他慢条斯理舀着碗里头的瑶柱,坏心眼儿地说:“你秦哥说得最多。” 宁予桐横了他一眼,那模样,几乎和沈铎学了九成像:“那么多人伺候还用不完他的力气?” 蒋锐嗬嗬闷笑,抖了烟灰,接着说:“你送几个功夫好的过去,保准他说不了。” 宁予桐没有回答,只管垂眼喝粥。蒋锐把烟抽完了,掸进大理石碗盘里,又问他:“他们出去组局那会儿我有事没去,但打牌的时候我听说了,老三可是带着人回来的。” “——枕边人,”蒋锐一下下拍着椅子的扶手,想了会儿才说:“不值得。” 是谁不值得,蒋锐话里藏锋,却到底也没有明说。 宁予桐听了这话并不恼,耐心地舀完手里头小半碗汤粥,吁着气靠回椅背。他身上的衬衫挽着袖口,露出半截细瘦的手腕,腕内皮肤瓷白,青色血管上浮着的那一道伤痕因此更加显眼。 宁家小少爷一开始是极其抗拒这道疤的。在刚刚接受心理治疗的时候,他去做过很多次修复手术,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了——进了手术室的宁家小少爷,往往刀尖还没碰到皮肤,他的情绪就会突然崩溃,嚎啕、哭泣,全身绷得僵直,没人拉得住他,也没人能让他安静下来。次数一多,老太太也见不得他这么折腾了,几乎是跪着把自己的玉镯拷进他腕上,才勉强让他不再日夜执着于遮掩这道可怖的割腕伤。 至少他曾经也是想要一点点消抹沈铎在他人生里的所有印记的,可是谁叫他挣扎得头破血流,哀求到力竭声嘶也没能逃开那座固若金汤的笼子呢。 宁家小少爷扶着额头,慢慢地笑起来:“我说值得,那就值得。” “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他一字一句对蒋锐说:“我谁也不给。” 暖流南下,蒙彼利埃断断续续落了半个月的雨。 生意谈是谈不大成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宁家小少爷在假期的心情。制香师告假,他便去找厨娘学做正宗的法国菜,一大清早进的厨房,有时到晚膳了也没见他做出什么来,可人瞧着却还是兴致高昂。 许是日子清闲,他也乐意躲懒,时间一长,倒有些不愿回去的意思了。宁家家主知道了,便在视频通话里问他是否打算长期在外定居。小少爷撑着下巴歪头想了想,好一会儿才对着屏幕说,还是算了。你么,无所谓,可妈妈舍不得我呀。 母亲兄长都在国内,家是肯定要回的。 阴雨天气一结束,宁予桐立即踏上了归程。班机落地还不到两分钟的功夫,头一通来电便是沈铎,终于等到他回国的男人在那头无可奈何地咬牙:“……这下子开心了?”他真是叫这小王八蛋狠狠耍了一通,要不是蒋锐,他现在还以为宁予桐打算在南法待一辈子。 好么,谈个生意还神神秘秘。 宁家小少爷拿着手机笑得分外揶揄,露出一口小白牙故意刺激他:“你问我了吗?”他可没说去法国是为了什么,是他自己着急忙慌连问都不问。 第32章 沈铎捏着眉心嘴角却也忍不住上扬,笑骂了一句便挂了电话。 无伤大雅的玩笑就这样过去,好歹人是齐齐整整平安无事回来了,沈铎虽被戏弄却不至于勃然大怒,更何况他也没有勃然大怒的底气。尽管他们有过偷情的行为,甚至他也让宁予桐看到了自己的狼狈,可对方依然乖巧安静得不像话,正如所有善于伪装的第三者一样沉默等候,似乎只要沈铎偶尔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便心满意足。 总不好再咄咄逼人了。沈铎试图归结他与宁予桐的关系,然而他们拥有的亲密却与任何定义都不相符,尤其在宁予桐回国之后,他开始有意识陪他出入各种场合,应酬、聚会,但凡有他在的地方,到了点饭局就得结束,烟不让碰酒更不许多喝,再亲近的朋友去劝也会被他沉着脸拦下来。 “真是没想到啊,”周末一群人去打高尔夫找消遣,秦峥挥着球杆当众调侃他:“我当了六年的奶妈,没成想一朝卸任,不习惯,实在不习惯。” 同行的人挤眉弄眼笑成一团,沈铎在旁边一杆子把秦峥的球打没了踪影,转身接过球童递来的毛巾擦汗,懒得理会这群没正经的老相识。 公开出席尚且算不得什么,工作忙碌起来他们也会在私下见面。颐品传媒的副总有天中午就被过来找人的沈铎吓了一跳,原是下午茶闲聊的空档,一推门进去,却只见沈家三少蹙眉示意噤声——午后光线暖融,宁予桐正蜷在他的臂弯里昏昏欲睡,睫毛低垂呼吸平缓,惬意的模样像极了春日里晒太阳的猫,卸下浑身的防备,只剩一丛丛柔软蓬松的绒毛。 不管怎么说,他们相处的时间远比沈铎回国时要来得长了,约会的次数一旦频繁,在交际圈里便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以至于最后连沈煜钦都亲自打电话来半真半假叮嘱,你最好瞒得住尤杨,别让他知道。 瞒是必然要瞒的,即便沈煜钦不提醒,沈铎也不会叫尤杨知道这些事。 对于尤杨,他不再像从前一样让对方频繁接触自己的交际圈,就连为数不多的善意邀请也一并婉拒,毕竟都是老相识,同进同出难免有见面的时候,小祖宗不乐意,他也不强求。许是近来不断退让的缘故,这样的行为落在尤杨眼里反倒成了一种沉默的妥协,原本还颇为抵触他朋友的人,空闲时居然也会问起为什么最近他不去参加那些乱七八糟的聚会。 沈铎只当他是随口一提,漫不经心问:“怎么,你想去?” 尤杨拿下眼镜,看着电视屏幕说:“……我有点事情要你帮忙。” 对话时正是深夜,他们坐在熄灯的客厅里看一部基调沉重的战争片,画面切转灰白的空镜,沈铎拿着遥控器的手冷不丁一顿,随即转头看他,眼神诧异,一时间都忘记接话。 尤杨知道爱人为什么惊讶,然而他这么主动的表态自然有他的理由,公司正在筹划新项目,寻求与当下几家势头强劲的传媒公司进行院线合作,上司向他透露了初步拟定的名单,颐品传媒赫然在他们考虑的首选之列——这家公司尤杨早有耳闻,只是为他所熟知的并不是它在业内的声誉或者旗下备受追捧的明星,而是它背后那个年纪轻轻便独担重任的掌权人,数月前他们有过一次不愉快的经历,包厢门口冷冷一撇使尤杨至今记忆犹新。 尽管尤杨并不相信对方的能力足以支撑一家强盛的公司,但是身份摆在眼前,总得尝试与他往来,即使在尤杨的印象中这个年轻人不容易相处,甚至可能彼此都没有任何好感,可这关系到他的事业,如果要在短期内获得迅速晋升的资格并且让所有人心服口服,那么这个项目无疑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 实际上备选名单中的公司还有很多,只是尤杨在综合考虑之外存有私心,项目成功与否一回事,更重要的是,他想借此对沈铎和宁予桐的过去一探究竟。 这些年来沈铎身边的人不计其数,然而让尤杨感到如鲠在喉的却只有宁予桐一个。沈铎对他的态度不一般,这是尤杨早已察觉的事实,即使回国以来沈铎一再表态陈年往事大可不必追究,可尤杨心里清楚,模棱两可的回答意味着逃避,在此之前他们究竟发生过什么,沈铎不肯说,尤杨只能自己查。 其实如此多疑并非尤杨的本意,然而太多难以忽略的细节使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好比如包厢里诡异的对话,酒吧顶层的偶遇,包括南美度假结束后沈铎异样的表现,失眠、酗酒,在书房里整夜整夜抽烟,直到他因为受不了乌烟瘴气的办公环境而跟他大吵一架。 在纽约的时候沈铎从来不会有这样明显的失态,恋情的好坏他不在乎,工作的问题他更不当一回事,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尤杨几乎没有见过他因为什么而感到困扰。 一切总归事出有因,尤杨只希望他最坏的猜想不要成真,沈铎不要背叛他们的婚姻,哪怕他们的关系在国内并不被法律承认,可它终究是他们彼此相爱的最好证明。 第19章 “鸿门宴?” 向来惯于单打独斗的爱人难得放低姿态求以援手,沈铎惊讶之余,仅仅犹豫一瞬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两人的交际圈如今鲜有重叠,对他的隐瞒虽然称不上天衣无缝,但沈铎自觉身边知晓内情的人不会那么轻易走漏风声。保密工作尚且能算周全,因此尤杨的举动无非是正常的工作需要,他要是费心遮掩,反倒证实了自己在背地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33章 公事么,无关多余的纠葛牵扯,撇去爱人的身份,为商言商,他们只是利字当头的生意人。 双方尚未正式接触前沈铎出面做东组了一场饭局,他和尤杨私下约定,倘若顺利促成睿思资本与颐品传媒的合作,那么沈氏将作为第三方参与投资——沈氏原先便以传媒起家,若非沈煜钦一意孤行,颐品传媒本该是沈家最得意的作品。 尤杨告知大致计划后沈铎在公司内部进行过商议,有赖于自身的基底,高层对于参与睿思资本的项目没有异议,院线合作是其一,后期的电影投资以及对赌收益才是沈氏真正所属意的重头戏。 沈氏是这场交易中始料未及的变数,但是资源难得,尤杨最终还是接受了爱人的条件。 设宴的地方是城区内的一处酒店,外头装潢并不起眼,但进了门才发现里头却很是雅致低调。包厢不大,由于邀约的性质,来赴宴的还有几位业内的负责人,其中不乏以前与沈氏打过交道的老朋友,进门两两一打照面自己先笑了:“哎哟喂,老三这是要血洗老本行哪?” 沈铎正在主位上帮尤杨看单子,头没抬,接了话茬说:“待会儿就先拿你开刀。” 周围一阵哄笑,那人得趣,摇头晃脑笑嘻嘻坐下,远远朝他身旁的尤杨点头致意。 请来的宾客陆陆续续落了座,唯独颐品传媒的人迟迟不见踪影。尤杨担心他们路上耽搁,正准备推迟上菜的时间,只一转头包厢的门便开了,宁予桐由服务生引进来,身后跟着颐品传媒的副总和一个工作助理,他原本正低头把玩手机,走得并不专心,但稍稍抬眼瞥清酒桌上的阵仗,这小少爷便收住了脚。 “嗬,好家伙,”他搭着椅背环视了一圈,说:“鸿门宴?” 或许以为这是一次稀松平常的私宴,他穿得很随意,牛仔外套下面一件菱格单衣,颊边的宝石耳钉红光烁烁,衬得一张脸清爽又白净,乍一看还有几分学生气。 沈铎坐在主位上没动,仅仅朝他笑了一笑——都说沈家老三是最像老爷子的人,性情相近,样貌也承了七八分,眉峰高挑眼窝深陷,骤然对视只叫人觉得刻薄狠厉,可只要他笑起来,那春日暖阳便统统落进那双眼睛里。到底得是上等的皮相,才能捕住那一颗颗扑火的心。 宁予桐同样牵了一记嘴角,但他笑得并不真切。沈铎的视线一直跟着他,直到随行的助理帮他拉开椅子,才接着说:“座上宾。” 座上宾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位置。 宁予桐又扫了他一眼,从助理手中把椅子接过手,转头去同一旁的尤杨客气地打了招呼。 虽然打的是谈合作的名头,但终究只能算私人会面,所以酒桌上的话题便以业内的私密传闻居多。明星的小道花边混杂几家公司近来的人事动向,杂七杂八,一桌人说到后头几乎没了个正经样子。 尤杨做足功课有备而来,加之沈铎在旁刻意引导,因此席间的闲聊倒也不觉得乏味。然而相比他的健谈多言,颐品传媒这边稍显沉默。应酬的人是公司那八面玲珑的副总,宁予桐入席后只顾埋头吃,偶尔才举杯相敬,其余时间同他旁边的助理一样透明。 平日里胃口也不见得有多好,副总暗自嘀咕,倒是今天吃得格外认真。 一桌子的人都未必知道,宁予桐却早在收到邀请的时候就明白沈铎打的什么算盘。 这家馆子他们读高中时便经常光顾,老厨子的手艺极好,尤其擅长做汤点,沈铎曾经为了往他胃里多填些吃食特地来讨教过——那时候也是这样一桌人,秦峥顶着痞气兮兮的一张脸笑得无法无天,敲着碗筷开黄腔,说沈铎好歹养了这么多年的人,结果饭量还不比一只猫崽子来得多,也不知一门心思都使到哪儿去了。 他们下课晚,吃得自然也晚,出来时天边石蒜花一般的红霞通常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夜幕下高楼繁华璀璨,街道车水马龙,而沈铎总是牵着他的手一起穿过人行横道,掌心相贴。 宁予桐频频举簪却吃得食不知味,喉咙叫热汤烫麻了,他却连眉头都不皱。 挑这么个地方,沈铎是故意的。 他真的以为他不会疼。 饭局中途宁予桐喝够了酒,手背贴着微红的脸颊晃悠着起身要去洗手间。 沈铎一直留意着他,片刻后也借口推脱离了席,跟着他往外走,一进洗手间就宁家小少爷拿眼刀瞪好半天,最后实在气不过,伸来湿漉漉的手勾着他的皮带往隔间里拽,甩了门,劈头盖脸便问:“行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现在是跟我讨人情呢?!” 沈铎被他摁在墙上,看他眼睛都要结冰霜,便伸手去捏那白嫩的下巴示好:“想什么呢。睿思资本的项目回报率测算不低,他们是外资,风控这块把关比国内严格,否则我也不会考虑让你加进来——” “闭嘴!”宁予桐打断他,叉着腰气冲冲在隔间里来回转,气急败坏的模样活像被抢走玩具的小孩儿,忍不住委屈,脆生生又骂:“你混蛋!” 什么睿思资本什么项目合作?!要找宁家谈生意就得正儿八经递帖子上门,这样摆局设宴拿他当座上宾算什么意思!座上宾,说得好听是捧他,说得不好听了,那一屋子坐的是谁瞎子都能认出来,影协的主事业内的制作,就差去星图娱乐把蒋锐叫过来凑堆商量分赃了!他沈铎对家里人是真好啊,好到都能拿来他面前肆无忌惮张扬了! 第34章 “我不做这种生意!要做你找别人去!” 原地转了好几圈,宁予桐还像头愤怒的小兽一样瞪眼睛:“你他妈知不知道一样是为了这个,蒋锐都追到南法去找我了?!他的条件我都看不上眼,你还要我去把项目给——给一家专业能力够不上星图半分的外资?!” 沈铎见他眼眶通红,生怕这小祖宗在隔间里就得哭出来,好说歹说拉到跟前,抵着他鼻尖耐心解释:“睿思那边有资金,你问他们要专业能力做什么?这是颐品要做的事情。商业合作各取所需,于公于私,你都吃不了亏。” 宁家小少爷叫他这话气笑了:“那我还得感谢尤杨把这大好机会送给我吗?” 尤杨尤杨,一个尤杨避而不见不行,见了又只能自找不快,好一根戳不进去拔不出来的心头刺,活生生扎在血肉间,疼得他辗转难眠生不如死,时时刻刻都是煎熬。 沈铎没回答,对视半晌,他只问了一句:“不答应?” 如若不是被他拢在怀里不能挣扎,宁予桐几乎就要摔门而去。 奸诈狡猾的混蛋!他在心里止不住地骂,装腔作势无耻至极!看准了他会给,还要来他面前假惺惺的腆着脸求,明知他拒绝谁都不会拒绝他,更何况还打着商业合作这样正经的旗号,他要是不同意,恐怕沈煜钦的电话第二天就能打到他办公室内线。 “行啊,”说到底都得同意么,宁家小少爷索性也不气了,接连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抵着沈铎的心尖儿,扬起眉峰认真说:“他想跟我合作,可以。不照宁家的规矩来,也可以。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的人情不便宜,你敢替他要,就得想好了!” 小脸儿板得这么严肃,一口一个沈三少喊他,虚张声势。沈铎抱着人忍不住低笑,凑近了,一下下去吻那柔软的嘴唇,低声呢喃说:“早就想好了。” 怎么可能没想好,决定请他来的那天沈铎就料到他会生气。可气归气,他亲手养大的小祖宗他还不了解,剥去如同刺猬的外壳便只剩蜜一样甜腻的芯儿,谁能瞧见,谁能哄得住呢,也就只有他了。 酒桌上过半的人都显了醉态,尤杨拉住颐品传媒的副总说笑,却不知等候的这半宿功夫,宁予桐已经被沈铎掀了衣服抵在墙上狠命捣弄。 …… 沈铎骤然吃疼,等伸手再去摸,已经摸得到满指头的血丝了。 真真是牙尖嘴利的小祖宗。 傍晚六点钟的饭局,一直到十点有余才宣告收摊,包厢内桌椅挪动人声吵嚷,从洗手间回来的沈铎带着一身浓重的烟草味。尤杨用余光瞥了眼不远处和他一起回来的宁予桐,这个掌管着颐品传媒的年轻人正伸手朝他副总要外套,三两下穿好了,一面聊着事情一面往外头走。 尤杨敛住视线,侧头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跟桐桐去外面聊了会儿,”沈铎手里夹着烟,扶着椅背弯腰亲了他一记,贴在他耳边说:“最迟下个月,颐品传媒的人会和你们谈,你记得回去准备。” 这是尤杨最想要的结果。人脉和资源提供优厚的工作便利,接下来只需证明他的能力足够控制一切。 短短的一刹那他只觉得自己眼前晃了晃,不知是因为兴奋至极而酒劲上头,还是神经紧绷后突然放松带来不适,恍惚之间,他居然隐约看见沈铎耳后一处若有似无的吻痕,令他一瞬间几乎心跳骤停。 第20章 你会后悔吗 那处吻痕真的只是尤杨酒后的错觉。 散席后包厢里的人陆陆续续往外走,他挽着外套跟在沈铎后面,借着走廊的灯光定神一看,已经见不到任何暧昧痕迹的残留。一行人在酒店门前作别,深夜时分空气清冷,他揉着眉心没来由松了一口气,沈铎正同旁人说笑,听见动静回头瞧他,见他神色倦怠,便伸出手扶他一步步下台阶:“我晚上表现得好不好?” “好啊,”周围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尤杨难得在外与他亲密,轻轻抵住他的额头说:“很好。” 沈铎大胆地同他耳鬓厮磨,吐息间微醺的酒气很快让彼此的呼吸粗重起来:“既然你都说很好了,那等事情结束了,我要讨赏的。” 他笑得顽劣十足,扬起的眉峰都透着痞气,尤杨一时间倒看得愣住了。 在尤杨的印象里,沈铎一贯很少在人前显露这一面。纽约也好回国也罢,在外他是出身显赫的沈家少爷,是沈氏锐意进取的新老板,种种身份要求他必须时刻保持良好的教养,以至于年轻时的床伴能感受到他的温柔却未必敢想象他的幼齿,输了一场游戏要正襟危坐写反思,赶不出论文时喜欢像只大型树懒一样抱着他在地毯上打滚,就连清晨起床刷牙他都能趁着他睡眼朦胧的空档在他脸颊上盖个泡沫章子,俨然小孩子一个。 同居后尤杨一一见识他的把戏,发笑之余问他,你以前在私底下也这样的? 沈铎当时正举高手打量指上的素圈,闻言便耸肩,说,只给你一个人看过,我没撒谎。 那都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回国以来他越来越少看见沈铎的孩子气,倘若说记忆里往昔的模样属于他,那么更早之前,当他们还未相遇,他又是用什么样的面容对待他所回避的过去呢。 尤杨愣神之间忍不住想要开口,然而旁侧突然照来了一盏远灯。他拉开和沈铎的距离,转头一看,那是宁家的司机,来得迟了,下车小跑过去解释缘由——宁予桐背对他们站在台阶上,静静听着司机说话。副总替他打开车门,临上车前,他似乎想起什么一般,回头朝他们望了过来——尽管这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眼,尤杨甚至来不及看清隐含其中的情绪,可那一瞬间,他的心还是毫无预兆地沉了下去,甚至感到了一丝莫名的恐惧。 第35章 自己究竟在惧怕什么,尤杨也想不明白。 在这段婚姻里,论出身论家境沈铎赢他绰绰有余,但当初他们在一起并不是因为这些与生俱来的资本,交换素圈时他已经跟沈铎讲明,他想要的是干干净净无愧于心的未来,倘若不是双方对此意志坚定,他绝对不会随他一同回国面对家庭面对事业面对诸如此类尚未解决的问题。 然而现在呢。随着宁予桐的出现,尤杨越来越迷惘了。他意识到阻碍他和沈铎的不仅仅是职业的分歧,他们的感情已然存在无形的隔阂。一切不该是这样的,他回想着在纽约的点点滴滴,没有多余的人际,更无须心怀猜疑,他们在同居前一起外出挑选家具,研究各式各样的菜谱,到了周末,沈铎会把看书的他圈在怀里打电竞,游戏音效总是闹得他只想拿文献资料拍他的脸。他们偶尔也会吵架,可那时多是情侣间无聊的拌嘴,能够充当生活的调味剂,而不是像如今一样一吵便要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他们在纽约是人人艳羡的一对眷侣,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 尤杨是真的不明白,如果产生隔阂的起因是他不愿意接受沈铎的安排,不认同他的职业规划甚至一再拒绝他要在父母面前公开的请求,那么这并不是他的错,他有苦衷,正因为他觉得这些苦衷沈铎未必理解,所以才迫不得已选择隐瞒,正如沈铎同样在处心积虑遮掩他和宁予桐的过去。 假使无法理解和被迫的隐瞒都是早已犯下的错误,那他们的爱情,还有这场婚姻呢。 尤杨不敢再想。 回到公寓时将近凌晨,可他毫无睡意。沈铎洗完澡出来见不到人,便裹着睡袍到书房找他,在他额头上落了一记清清爽爽的吻:“还不休息?” “你会后悔吗,”尤杨仰头,盯着沈铎问:“嗯?” 沈铎楞住了:“后悔什么?” “后悔——”尤杨顿了顿,接着说:“后悔帮我牵线。我的意思是,你跟宁予桐关系匪浅,而我一直觉得你并不希望我接触他。” 沈铎没有立刻回答。睡袍只是虚拢,他半倚办公桌而站,下颌到胸腹的曲线绷得紧实而性感。他沉默了片刻,摸了一把下巴才转而低头拿走尤杨指间的那根烟,三两下碾灭在烟灰缸里,幽幽说:“一场商业合作,所有安排如你所愿,还不够吗,亲爱的?” “……”尤杨合上文件抬眼看他,许久才说:“够了。” 即便两人私下的关系仍旧不清不楚,可宁予桐处理公事的态度却并不敷衍。 时间比尤杨设想的来得早,四月下旬睿思资本和颐品传媒就进行了正式会面,在接洽中尤杨并没有向公司提及自己的关系,但对方副总的熟络姿态使得高层敏锐地察觉了他的来路,尽管不在明面上过问,无论如何,达成这次合作尤杨功不可没,上司向他许诺,如若项目进展足够顺利,大幅提升他的薪资和职权并不是什么问题。 这样的承诺总算冲淡了尤杨在工作之初的不悦,不管有多少解不开的心结,事业上的成就感使他好歹有了些许安慰,毕竟一开始他还担心项目所必须的共事会带来不必要的矛盾,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的顾虑纯属多余。颐品传媒那边的事务由副总出面负责,宁予桐只是偶尔询问一下进程,或者抽空参加高层之间的电话会议。三方投资,价值十几亿的项目,在他看来似乎轻飘飘不值一提。 有时宁予桐也会受邀到睿思资本的总部开会,终究是宁家最宠爱的小儿子,传媒业的影响力只算一方面,家中兄弟叔伯的人脉才是睿思资本更为重视的地方,毕竟想要在国内获得有利的投资机会,公司高层少不得敬他三分。 尤杨作为代表之一接待他,他们的相处没有想象中的硝烟十足,宁予桐的表现仅仅止于普通的礼节,不亲近亦不冷漠,行为举止自始至终都带着公式化的客套,唯一一次例外发生在会下的闲谈时间,他们离得极近,尤杨只是无意提起羡慕沈铎有这样的好弟弟,宁予桐当场就被一口烟呛得止不住的咳嗽,那夸张的模样,几乎要把眼泪逼出来了。 “听到没有,”宁予桐接过助理倒来的温水,顾不上笑声里还有气音,就对副总说:“尤先生说得在理,以后秦峥那群人再骂我胳膊肘往外拐,你可得帮我堵他们,拐什么呢,再往外不还是自家人吗,我这是尽弟弟的本分,知不知道?” 副总帮他拍落了裤腿上的烟灰,闻言没好气答道,行了行了,知道了。 宁予桐这才满意了,转过头来笑得随性,对尤杨说:“过奖。” 一句语气平淡的道谢,反倒叫尤杨接不了话了。 同在一座城市,他对于这个小少爷的了解却多数来自于业内的传闻,暂且不提样貌和背景,尤杨至今仍然不认为他适合担任颐品传媒的掌权人。 就年龄而言他未免太过年轻,从行事作风来看有时他的决定甚至称得上草率,以睿思资本向他发出的同期邀约为例,他们有意让颐品旗下最受追捧的女明星出演一部科幻电影,题材热门团队专业,只要宣传造势到位,投资方几乎就能坐拥丰厚的获利。然而叫人意外的是,这一项提议在策划之初就遭到了颐品的否决,尽管睿思资本一再压低附带条件,可宁予桐不答应就是不答应,哪怕颐品内部高层有人公开表达了不满,只要他不点头,再完美的计划也绝无实行的可能。 第36章 就是这么一个性格乖僻任性妄为的世家子,即使坐到公司领导者的位置,所凭借的恐怕也不是自身的能力。尤杨暗自替颐品传媒感到惋惜,但这些终究也不是他应该操心的事情,院线合作进展顺利,而他担任总监的项目也进入了收尾期,上司充分肯定了他的表现,并且应允带他出席下周末答谢客户的酒宴。 说是酒宴,实际上宴会只是送钱的幌子,宴席结束后的消遣才是应酬的重中之重。尤杨就职以来早对这样的行径司空见惯,创业时虽然师兄包揽了对外打点的事务,但他多少也有所耳闻,生意场上,资本永远是礼尚往来的最佳馈赠品。 睿思这一趟答谢的合作方专攻进口精密器械,所涉领域跨度大,背后决策者同样来头不小。上司联系了有一段时间客户才勉强同意代为引荐,因此开头的礼数自然要做足。 赌场包厢里,上桌的都是极少碰面的高层,尤杨在旁观看,进来还不到一个小时,流水一样输出去的赌资粗略一算已有百万之多,然而那客户却依旧难以讨喜,入座以来总是一副冷冰冰的做派,对旁人的搭话爱答不理,一直到包厢又进来人,他才恭敬地起身让了座。 姗姗来迟的男人剃着干净利落的寸头,坐下来便轻车熟路地同在座的睿思高层打招呼,笑脸相对的姿态显然比下属要和善得多。 尤杨从他进来那一刻就觉得他眼熟,只是记忆太过模糊,他一时半会儿记不清到底在哪里和对方见过面,等到又过去大概半刻钟的功夫,像是秘书一类的女性过来问事,那男人一句如同玩笑的抱怨终于让尤杨想起了他的身份。 “啧……老三家那小兔崽子是越来越难糊弄了,”他半抬着肩膀连连摇头,随即示意荷官停了牌,笑着对尤杨的上司说:“要不咱们换个地方玩儿吧,我做东。挑几个脸生的,要会打桥牌,如果能帮上我的忙,今天咱们可就算两清了。” 怎么能想不起来呢。偌大的包厢,还隔着一张赌桌的距离,记忆的片段却清晰的闪现在尤杨的脑海里。他怎么能想不起来,数月之前,导致他和沈铎大吵一架的聚会上,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带头起哄,让他去敬宁予桐的酒。 第21章 你在乎他 那样明显针对他的为难,说不介意都是假的。然而眼前的情境并不好发作,更何况事情早已过去,即使他们的视线有过短暂的接触,沈铎的朋友似乎也认不得他,所以哪怕尤杨在这一刻真真切切感到了不快,照样只能默不作声跟着上司离开。 其实早在见面之初尤杨就领教过沈铎身边这些人的行事作风,他们的父辈多是老相识,幼年相伴长大,因此私交甚好也在情理之中。尤杨清楚宁予桐在他们心底比自己要受欢迎,只是他实在想不到一个名义上的弟弟能够受宠到这种地步,仅仅因为不满牌桌放水,就能把陪客从包厢里赶出来,惹得沈铎的朋友在走廊里不住叹气:“看这小兔崽子心情不好想给点儿零花钱,结果还跟我犟上了!行啊,长大了,越来越不好哄喽。” 即便嘴上句句是抱怨,可在场的一行人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倘若真的不想去伺候宁家小少爷,又何必兴师动众特地叫他们过来。 颐品传媒和睿思资本处于合作期,开过的会议有大有小,谁也拿不准宁予桐记得住公司里哪位下属,脸生的不好找,会打桥牌的更难挑,上司原本想让尤杨过去玩儿两把,但碍于他们彼此认识只好作罢,最后挑挑拣拣,才从随行的员工中选了两个外籍顾问上赌桌作陪。 为了不叫宁家小少爷看出猫腻,沈铎的朋友进去前吩咐秘书将睿思资本其他人安排到隔壁单间休息。侍应过来送了酒水,上司们坐下来闲聊,这不是下属说得上话的场合,尤杨径自取了一杯鸡尾酒,连同那婀娜窈窕的秘书一道出了单间,在走廊里等候牌局的结束。 两处包厢隔得极近,出来一转身便是贵宾间的后门,那房门只是虚掩着,从尤杨的角度很容易看清贵宾间里的大概。 私下的聚会也好公事的触碰也罢,尤杨大多只同旁人一样见过宁予桐客套的一面,除却那些交往之外,他还从来不曾在如此隐秘的情况下观察过这个年轻人——贵宾间的灯光凝在一处,宁予桐拿着牌坐在庄家对面,朗目疏眉的一张脸很少显露什么表情,只有在分数稍微领先时他才会抬眼笑一笑——也只是这一笑,清秀的五官登时鲜活灵动起来,那亮着小白牙得意洋洋的模样,叫外人一瞧十足欢喜到了心底。 的确是生养于豪门望族的小孩子,有底气更有资本,气性上来说不满就能闹翻天,偏偏还有人愿意上赶着去讨他开心。 尤杨看得出神,秘书见他久久没有移开视线,好奇之下跟他一同往里探去,直到反应过来他在看谁了,美艳的女人便了然一笑,客气地与他碰杯:“我们老板是真的很看重宁小少,要不是刚才的人糊弄不过去了,恐怕你们还得在下面等上一阵。” 尤杨没有回应她的搭讪,他举着酒杯站在原地,只觉得自己连笑都很勉强。 无关公事无关利益,知道他心情不好便能在赌桌上变相送零花钱供他找乐子,这还只是普通的朋友,换做秦峥一类更为熟识的至交,甚至是沈铎呢,尤杨几乎下意识攥紧了另一只手。 诚然如事实所见,他不难想象沈铎在从前究竟和宁予桐有多亲密。在爱人模糊的言语里他得知他们曾经住在一起,可或许他们的感情早已超出了名义上的兄弟,他们有可能接吻,也有可能上过床,并且这种暧昧的关系得到了所有人的默认,从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被瞒在鼓里。而既然当初已经足够情深难舍,那么沈铎后来又为什么会选择离开他呢。从回国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难以释怀的意外。 第37章 尽管一切只是猜测,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也无法做出确切的论断,尤杨却还是很难说服自己以平常心来看待沈铎和宁予桐的关系,面对这样一个千恩万宠的小少爷,即使他不愿意承认,心里却早已存在了落差。 更加糟糕的是那些休息途中他旁敲侧击打听来的消息,宁予桐并非单靠家世背景创立的颐品传媒,或者说,颐品传媒本来就不是他的东西,这份原本属于沈家的产业,在国内形势最不明朗的时候由沈铎的兄长亲手转移到了他名下,一直交予他保管到现在,才彻彻底底成为了宁家的附属品。 回程的路上尤杨的心近乎冷了一半,无数疑问如同针尖一样密密麻麻扎得他的脑袋隐隐作痛。关于沈煜钦这个人尤杨了解得不多,但至少还听过他在外头的名声,如若颐品传媒真的是沈家转送给宁予桐的礼物,那么究竟出现了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一个心思缜密的偏门老手冒着风险,以不可估量的代价将公司交给当时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外人。 这其中必然有什么重要的原因,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重重的疑窦总难免使人神经紧绷,而尤杨又向来不善于掩饰外露的情绪,因此沈铎很快便察觉到了他的异状,只是始终想不通令他烦扰的缘由从何而来。 坦白而言,回国之后经历过创业失败的窘境,尤杨的自尊心变得愈发敏感,沈铎自认一再退让,却还是难以求得爱人的欢心。南美度假结束到他促成颐品传媒和睿思资本的合作以来,他们拥有一段难得甜蜜的时光,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尤杨再度回到了当初的状态,频繁推脱与他的交流不说,昏天暗地加班,回家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而即便两人同时在家,他也更喜欢待在书房里看文件,好像那些枯燥繁琐的协议比活人还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总不能是他发现了什么,沈铎想,三方合作,他和宁予桐在人前的接触点到为止,也只有朋友私下聚餐时他们才会见面。尤杨不在场,旁人更没有特意告密的可能,再亲近的细枝末节也无法印证他的猜疑,那么爱人的反常到底因何而起,沈铎强迫自己反复回忆他近来的行为举止,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可再想不通日子也要接着过,总不能让家里的氛围就这么沉闷下去。 周末的夜晚,沈铎提前准备了宵夜,两人因此得以拥有同坐一桌的机会。只是尤杨的心思显然不在眼前的热汤上,他捧着平板检查项目收尾期的报告,好一会儿才会拿起汤匙舀一口,眼睛还离不开屏幕。 沈铎耐着性子和他说话:“我们能不能好好谈谈?” 尤杨隔着镜片瞥他:“谈什么?我现在没空。” “没空还是不想谈?” “……”尤杨问他:“你到底谈什么?” 沈铎说:“你想知道的事情。” 他实在受够了他时不时就要发作的猜疑,工作顺了他的意,生活也顺了他的意,能让他迟迟放不下的,不外乎是他和宁予桐的那些陈年往事。 尤杨听了他的话,放在平板上的手指明显一顿,再抬起头来,嘴边已经带上了冷笑:“你现在肯说了?” “尤杨,”沈铎皱起眉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阴阳怪气?” ——还有比这更滑稽的笑话么,他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他的阴阳怪气?!尤杨在那瞬间骤然发怒,汤盅被他一把扫到地板上,热汤混杂着瓷器碎片摔得一地狼藉:“我阴阳怪气是因为谁你心里明白!沈铎,在指责我之前你最好先问问自己,你和宁予桐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你现在敢不敢在这里给我一五一十仔仔细细交代清楚?!” “你闹够了没有?!”沈铎的神色完全冷了下来:“想知道这些用不着天天冲我摆脸色!我说得还不够彻底吗?你为什么总是那么介意他的存在?该说的该退让的我已经做得够多了,你现在还想知道什么?尤杨——难道我们之间一天不提他你就活不下去吗?!” 简直荒谬至极。明明最该生气的人是他,可尤杨却叫那一脸的隐忍和不解噎住了喉咙。 面前的男人质问他介意的理由。为什么呢,尤杨想,因为你们有太多过去,你在乎他,而这么在乎的原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除了我。作为你的伴侣,我只想拥有知晓真相的权利。 尤杨摘了眼镜,上涌的血气使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仍然咬牙撑住了,不露出颓势:“沈铎,我们结婚时曾经许诺过彼此忠诚、毫无保留,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沈铎直视着他:“我也只想跟你好好生活,可你永远不懂适可而止。” 尤杨抄过平板起身回书房,摔门前忍无可忍冲他嚷:“需要适可而止的人不是我!” 寻常的相处又以争执收场,今晚他们势必不再同枕而眠。 高层公寓足以俯瞰整座城市的夜景,而此刻那璀璨的灯海却只能叫人愈发烦躁。 沈铎闷在卧室里抽烟,半途忍不住又出去看了一眼,饭厅顶灯未熄,大理石地砖上的汤水已经凝出了细薄的油脂,书房房门紧闭,周围听不见任何声响。 他在饭厅中央叉着腰来回踱步,神经质一样捋了一把头发,脸庞的每一寸棱角都冷峻得可怕。 正是满腹怒火不得宣泄的档口,秦峥又不知死活找上门来扰他清净,话里话外,说穿了无非是宁予桐又去酒吧买醉,喝的劲头太凶,谁也劝不住。 第38章 周围满是乱七八糟的杂音,秦峥迫不得已拔高了声调说话,只是解释还不到半句,他便叫沈铎的一通咆哮吼懵了:“秦峥你当保姆还上瘾了吗?!好说歹说管了这么多年,他不听话我有什么办法?多大的人了,还得我天天在跟前看着才放心?!就那么点儿身子板,胃出血还没疼够是吧,行,你让他喝!教训不听要吃苦头尽管去,他不心疼自己我也没辙,想开什么酒随便开,爱怎么喝就怎么喝,我帮他买单了!你也别去劝,让他自己喝个够!” “怎么了这是……”秦峥拿着手机一脸莫名,木楞了两三秒,随即扯着嗓子和他对吼:“操,什么叫不管了!你他妈先听我说行不行?!” 第22章 当年到底谁欠谁的债 意外发生的时候已是深夜,酒吧原本就是混乱嘈杂的地界,尽管保镖一再警惕,秦峥从外头应酬回来还是接到了主管的电话——宁家小少爷喝多了,在酒吧同其他客人动起了手。 没人清楚当时究竟是怎么推搡起来的。 主管盘问在场的服务生许久,才大概打听出来事情的原委,似乎是那客人往贵宾卡座送了酒,后来又亲自过去搭讪,许是言语间闹了一些不愉快,分散在周围的保镖还来不及反应,宁家小少爷扬手就往对方脑袋上砸了一瓶尊尼获加。 秦峥的百乐门虽是严格的会员制,但也难免偶尔放一两个新面孔进来,来的也必然都是受不了这份气的主儿,宁家小少爷当场就被摁倒在了卡座里头。等到保镖扒开吵闹的人群把他拉出来一看,一身齐整的衣物滚得皱巴巴不说,额头上的淤青肿得比鸡蛋还大,半边脸颊也挂了彩,横着好几道血痕。那模样,显然是气坏了,即便叫保镖护在身后,他的神色还是凶得像只要吃人的狼崽子。 这是见血的事情,但吃惯夜场这碗饭,主管倒也伶俐,叫安保把闹着要报警的年轻人单独拦进了包厢,客客气气请医生过来给他处理伤口。耐心安抚许久,好话坏话都说尽了,那客人也自知理亏,消了气,虽然嘴上仍然叫嚣着要算账,但这笔账到底是不敢去算的。 这样逞能的客人,主管早就见怪不怪了。 让她觉得为难的是宁家小少爷,作为老板极尽礼遇的贵宾,谁都不想他在场子里出事。更何况在她往日的印象里,不同于那些心思迥异的寻欢客,他来喝酒那便只是喝酒,卡座里有时会有几个陪他过来的朋友,但大多数时间他就一个人坐在那儿,酒水从不间断,安安静静喝到上头了,才会招呼保镖过来扶他回家。 怎么说他都不像是先动手的人,那样有失颜面的行为,他不屑,也没有必要。 主管思忖再三,还是示意医生也过去看一眼,但宁予桐仍然拒绝了她的好意。他在清扫过的卡座里闭眼休息,喝多了酒,又动气,他的手一直在发抖,还犯恶心,连坐着都难受。 宁家小少爷原本也没有这么大的气性,可他是从家里过来的。 自从得知远亲逝世的消息之后,老夫人的身体一直不见好。大概上了年纪的人总要多愁善感一些,她在山庄静养了两个月,检查出来的数据却比之前更糟糕。宁予杭想着送她去医院仔细观察一阵子,但刚开口便挨了骂,无奈之下只能把一堆昂贵的医疗器械搬到别墅里头。医生是日日问安的,就连住家的看护也多请了两个。 老太太见不得外人来她跟前碍眼,打从人手安排完毕起就没少冲长子发脾气。 宁家老二说不上话,老三和媳妇儿再劝也不能把她劝舒心了,实在没办法,才叫司机去把宁予桐接过来——宁家小少爷最近忙得很,赔了一笔生意,自然还得想办法找关系给他秦哥补上;睿思资本那边又执意邀请颐品传媒一同做电影,早先的婉拒根本不管用,对方高层前前后后来请了十几回,那架势,简直就是不把他拉下水誓不罢休,他都要被逼烦了。 不论公司内部那些个不得已留下来的老家伙同睿思资本的人商定了什么,有关于电影的计划再谨慎周密他也绝对不会同意的。一码归一码,人情债他还了,剩下的由不得他们做主。 宁家小少爷并非劳碌命,可一旦较真起来所有事从头到尾都得亲自过问的,因此这趟回半山,他的精神也好不到哪儿去。 在床前尽心伺候了半个钟,老夫人看出他的疲态,心疼地催促他赶紧去歇息。宁予杭正在一旁办公,见他向老太太请辞,也跟着起身出去。在走廊里截住人,他朝宁予桐递了个眼神,兄弟俩一道进书房,关了房门,火气顶天,没两句话便吵起来了。 宁予杭近来操持家事本就心烦,又从老夫人那儿受了斥责,一时间满腹怒火说烧就烧。当家主事的人,要知道些什么还不容易,更何况即使他不想知道,这圈子里的风言风语也叫他难以置若罔闻。 宁家大少不似母亲一样溺爱幼弟,疼惜是应该的,可快要二十好几的人,总不能每一次都这么作践自己。宁予桐扶着书房里的太师椅慢慢坐下,每一根神经都叫他大哥骂得抽疼:“还人情债?这种理由也只有你能接受!沈家那畜生敢不敢真的来算一算,当年到底谁欠谁的债?!” “你能耐啊宁予桐,”宁家老大指着弟弟的鼻尖咆哮:“家底厚,说送就送,阔气得很!” 院线合作的项目颐品传媒半年前就在筹划了,当时便打算签给秦家名下一间子公司,否则怎么连蒋锐追到南法了也吃不下来,那是早就预备好了的。 第39章 宁予桐分毫不让:“颐品传媒在我手里,要找谁合作也是我说了算!” “这他妈算什么合作?你不知道沈铎在替谁讨这份人情吗!”宁予杭把桌子拍得震天响:“那个是他枕边人,在美国结过婚的合法伴侣!你亲眼看见他们交换戒指的,怎么,还不肯死心哪?!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在沈铎眼里,算个什么东西?!” 宁予桐捏着太师椅的扶手,手指头都掐白了。 许久不曾见面,一见面就得被锁在书房里出气,字字句句都像刀子一样剜他心窝,这是觉得他吃的苦头还不够么。宁家小少爷只觉得头痛欲裂,连日来积攒的委屈几乎要使他掉下眼泪来,可骨子里的偏执又叫他咬死牙关不露颓势。 他生生咽下喉咙里那一口酸楚,扬起下巴冲他大哥冷笑:“我知道我下作,不要脸,干的都是被戳脊梁骨的事情……我知道,用不着你一遍遍提醒我。” 酒吧里的音浪一波高过一波,宁家小少爷闭眼平息许久,还是静不下心神。 他的手还是抖,过量的酒精让他无法起身,他静坐了很久才仰头深吸了一口气,晃着沉重的脑袋把手递给身侧的保镖。然而刚一伸出去,就被另外一个人扶住了。 他的手落在这个人的掌心里,挣也挣不开。 保镖没能阻止,因此脸色不善的沈铎很快便把人抱走了。 宁家的手下从没碰见过这么强横的态度,拦了一步就要卸胳膊。沈家三少是能打的,自家小少爷又在他怀里,带头的保镖有顾忌,一直跟到百乐门外,见着他们上车走了才敢给老板打电话。迟来的秦峥也在门口张望,隔着手机紧张地警告:“沈三儿!小孩子家动手很正常,他喝了酒呢你他妈可别发太大火!听见没有?!” 沈铎这会儿没工夫也没心思听谁的劝。 夜深车少,司机承了他的吩咐开得极快,路灯一道道打照在车窗上。他低头去看怀里昏昏沉沉的宁予桐,这小祖宗拧着眉头,抓紧他的衣襟不肯放。那额头上的淤青还肿得老高,脸颊的伤痕虽多,但凝了血,幸好还不至于破相——可倘若真的破相了又要怎么办呢。 沈铎在他眉角吻了一记,可这个举动却叫宁予桐昏睡得更不安生,他难受地往沈铎心口又窝近了几分,将他的衣襟抓得更紧了。半睡半醒之间还张了张嘴,只是没说出什么来。 “睡吧,”沈铎垂眼握住他紧绷的指尖,沉声说:“要到家了。” 震怒到极点,他反而表现得更加平静。 也是真敢喝,他想,从前不让那些狐朋狗友带他去酒吧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就是因为他知道这个小祖宗不光身体底子孱弱,酒量还尤其不好。他喝的第一杯酒就是他喂的,在沈家一处酒窖里,沈煜钦新得的一瓶罗曼尼,酒香醇厚,他骗他味道很甜。宁予桐半信半疑,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殷红的酒色浸润嘴唇,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吵着说自己头晕。 往后回回如此。红酒香槟生啤,沈铎总以为是他撒娇耍赖才装作喝不了,可试了几次便再也不敢逗他了——那个时候的宁家小少爷真真难伺候,不哭不闹不发酒疯,只要他抱,抱了还要得寸进尺亲他,亲便亲吧,再多做点儿什么又不让。偶尔去趟酒宴,沈铎要是没跟着,那一晚上就别想安生睡觉了,燥得只想办了他。 酒量这么差,即便成年后因为应酬迫不得已总要喝,可他也未必次次都要喝到这种程度,更何况眼下没有聚会,谁会去为难他,谁又敢叫他大半夜灌这许多酒。 酒吧里不知死活的玩意儿至多叫保镖扔出去教训就得了。沈铎抱着人下车,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叫他动怒的缘由。再不然,总不能是上一回的气还没消——他们相伴近十年,他在这小王八蛋身上耗费的心思比谁都多,即使后来他对他有所亏欠,可他现在也总归在尝试着去弥补了——接受勾引和他上床,容忍他无伤大雅的恶作剧,陪他出席朋友间大大小小的聚会甚至是主动去公司哄他午睡,倘若这些还不够,沈铎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使他满意。 第23章 滚出去! 沈铎把人抱在怀里头,上了楼,穿过客厅时都没腾出手去开灯。 原本是一路直奔主卧去的,但宁予桐在他松手前挣扎着醒来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床上躺着,沈铎只好又抱着他出来,把人安安稳稳放在布艺沙发上,脱了外套,又解了衣服扣子,起身前不放心,伸手摸了一把额头才要进厨房熬醒酒汤。只是他还没走几步,反倒突然被拉住手,拽了回去。 宁家小少爷的掌心烧得烫人,酒精作用下他头痛欲裂四肢酸软,用完力气便只剩下垂头急喘的份儿。安静半晌,沈铎听见他断断续续说了些话,可字句含糊,到底也没听清。 客厅熄着灯,周遭一片昏暗,外头远远传来海潮翻涌的声音,沈铎由他拽去,见他不动作了,才半跪下来,尽可能按捺住火气同他商量:“我去帮你做点东西解酒,等好些了再叫医生过来看看。前阵子刚因为胃溃疡住过院,你实在不该喝那么多酒,也没必要动气。” 宁予桐掀开眼睑,拧着眉毛瞧他许久,最后慢慢松开手,指着门说:“……你可以走了。” 沈铎怔住了。他怀疑自己听错,回过神来耐心问:“你说什么?” 尽管眼里缠着血丝,形容也极其疲惫,但是宁家小少爷赶客的念头却很坚定:“我没事,你可以走了,”他忍耐着喉咙间的不适,朝沈铎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走了。” 第40章 不走还能怎样呢。那么明显的情绪,宁予桐早就察觉到了。恼怒他喝了太多酒也好,又或者不理解他在夜场里跟人动手也罢,既然这个人是不情不愿带着火气来的,那不如趁早请他回去,也好叫他们都痛快了,省得他已经招惹一身的烦心事,还得来面对这张阎罗一样的脸。 “你没听懂吗?”酒劲迟迟不散,宁家小少爷揉捏着太阳穴,又催促说:“回去吧。” 他不想再让沈铎目睹这么狼狈的姿态,更不愿意解释动手的缘由。正如宁予杭厌恶沈家一般,沈铎向来也反感他的兄长,他们交恶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何必让情况更糟糕。 他转过头,等着沈铎离开,然而半跪在他跟前的男人只是盯着他看,连动都没动——沈铎哪儿有动弹的心思呢,他满脑子沸腾的怒火都要把理智烧光了。听听,他想,这小王八蛋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话。 沈家老三真真被气笑了,抬手板过那细白的下巴就问:“赶我走呢这是?” 宁家小少爷一滞:“……不是。”不想待着的人分明是他自己。 “那催得这么急做什么?怕我骂你?” 沈铎对他的辩解置若罔闻,手指头捏得下巴尖儿都红了一块:“也对,怎么可能不骂?胃溃疡,居然还是老毛病,这几年谁他妈敢叫你在宴席上喝那么多酒?应酬?身边那个副总和助理都是吃白饭的?!我没回来就算了,回来了你还非得这么喝,赌气呢?赌气要折腾的也该是我而不是你!” “宁予桐——”他沉声质问:“六年了,我还是教不会你要惜命吗?!” 这小王八蛋到底要多久才能明白,折磨身体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自己托了一个又一个,那么多人帮着他,好容易平安看顾到现在,哄也哄了陪也陪了,连床也一并睡过,可他狠心起来照样把自己往死里送,送得若无其事甚至义无反顾,决绝得可怕至极。 大概料想不到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宁予桐一时间被捏得不觉呆愣,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并且变得同样愤怒。他打掉沈铎的手,忍着太阳穴钻心的疼痛正色反驳:“我没有不惜命!” “没有不惜命你三番五次这么喝,还去秦峥场子里跟人家动手!”沈铎看一眼他额头上的淤青便火大:“照着脑袋砸酒瓶子?谁教你这些不上道的玩意儿!要是那几个人喝高了你他妈怎么办?!” 宁家小少爷仰着脸瞪他:“以前那些是应酬,要应酬怎么可能不喝酒?至于现在,我就是赌气!我不高兴了,你想管呀?晚了!” 不承情就作罢,可人人都要同他翻陈年旧账做什么。 “沈氏让利三成给颐品,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不在乎那些东西!” “那你想要什么?”沈铎厉声逼问:“我的命吗?!” “你真敢把命赔给我我也敢要!” 宁予桐简直气狠了,当即抬脚就要踢他。 沈铎侧身躲开,还没仔细检查,因此忌惮他身上有伤,擒着手把人摁进沙发里头却不敢发狠,压制间叫宁予桐咬了一口,他吃疼,横手便扫掉了沙发旁的摆饰,陶瓷登时碎了一地。 眼见宁予桐还要挣扎,他几乎是贴着鼻尖冲人咆哮了:“闹够了没有?!” “没有!”宁家小少爷在他身下像只被激怒的小狮子一样呼哧喘气,眼眶通红却不肯掉一滴眼泪:“你明明知道!沈铎,你明明知道的——” “知道又怎样,”沈铎脸色阴沉:“该给的我都给了,贪心的后果你还没尝够吗?” 宁予桐整个人颤抖得快连牙齿都咬不住了。 他在黑暗中和沈铎僵持——在过去,有很多个这样浓烈沉郁的夜晚,月光往往隐没在阴云背后,永远只有绵绵无尽的海潮声伴他深夜入睡,又在噩梦中反复惊醒。 惊醒之后他便再也不敢入睡,更不愿意回到寂静冰冷的主卧去。这么些年,他总是一个人拢着毯子坐在旋梯上等待日出,一个人吃味如嚼蜡的饭食,如同幽魂一般在这座空阔的笼子里游荡,最后还要为了一家他其实根本就不想接手的公司殚精竭虑,同时提起十足的精神提防那些个心怀鬼胎满是算计的老东西。 他总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了。磕磕绊绊地学着长大,学着独立,强迫自己在人情世故上变得游刃有余,结果他都得到了什么呢。所有的努力在现实面前毫无用处,揭下精心粉饰的表象,背后的嫉妒让他无所遁形。 他嫉妒那些女伴、嫉妒尤杨,嫉妒理所当然站在沈铎身边的每一个人。那些原本就属于他的爱意,他甚至都接受它可以是残缺的了,凭什么还得自己低声下气去求。 求到那么一丁点儿,还要被人居高临下地指摘他贪心。 这个人明明都知道,知道他在乎的是什么,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 宁予桐的脑袋一片空白,尽管手上的桎梏慢慢松了力道,但他良久才回过神来,在黑暗里怔忪地与沈铎对视,随后抬手狠狠打了他一记耳光。 “滚——”宁家小少爷颤声说:“滚出去,滚出去!” 这显然是意料之外的不欢而散。 沈铎踉跄着被推出来的时候火气便消下去了。 宁予桐那记耳光打得狠,半边脸颊火烧似的疼着。他站在走廊上,面对紧闭的房门,直到声控灯熄灭了也没有挪动一步——他走不了,这扇门背后歇斯底里的哭声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脚,又如同冰霜般凝冻他的心脏——宁予桐在哭,这是他唯一能意识到的事情。 第41章 吵过一架,寻回了理智,这一刻他才惊觉盛怒之下未免把话说得太狠。 要知道,在过去十几年里,除了那次自杀前的争吵,他还不曾这么对待他的小孩儿。言语如利器刀刀见血,再沉的夜色也掩盖不住那张脸上令人心惊的绝望。 沈铎抹了一把脸,捏着鼻梁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要敲门,可他也清楚这扇门必然不会再打开,因此一只手抬了随即又收回去,反反复复,最终也没落到门上。 假若开了又要说什么呢,沈铎毫无头绪。 耳边仍是鞭挞着神经的哭声,他就这么站着,能想起来的只有一些七零八落的往事。 从前他们一同住在半山,周围林木环绕,四季景致变化万千,说不出的漂亮。宁予桐随父母搬来时兄长还不在身边,除了母亲之外自己是他最亲近的人。 他总像一只小跟屁虫似的黏在他身后,走两步路便撒娇要他抱,抱起来就贴着他的肩膀摇头晃脑哼小曲儿,包子一样的脸颊圆鼓鼓的,叫沈铎总是忍不住想捏上一两下。 小时候学业还不繁重,闲暇时他会带他去找秦峥一道玩耍,又或者耗费两三个小时的功夫陪他去后院帮宠物洗澡,宁家养狗,一只皮毛雪白的萨摩耶,秉性温驯,宁予桐八岁那年它意外走失,再发现时已经倒在山脚下没了气息,他为此足足伤心了小半年,每每想起来都得哭丧着小脸儿问他,它怎么就离开我了呀。 当时的回答沈铎已经记不清了,反正从那以后他就没见他再养过什么宠物,仿佛年幼时便早早有了心结,失去了便不敢再要,后来宁老夫人找人给他抱来一只金吉拉他都摇着小脑袋不肯接近了。 所幸再后来年岁渐长,宁予桐仿佛也逐渐遗忘了这件事情。比起宠物,他更像需要被人照顾的那个,中学时他频繁请病假,功课落得多,好在家中有私教,沈铎得空便去陪他解闷,在书房外等他下了课,拉他到琴房手把手教他近来新学的曲子。 夏日午后窗外蝉鸣不断,宁予桐很容易靠着他的肩头睡过去。少年脸庞稚气未脱,却渐渐显了骨相,鼻梁挺直,睫毛鸦翅一样细黑,沈铎往往一看就很难再移开视线了。 往昔十足依赖他的一个人,真正伤透了心才会对他投来那样憎恨的眼神——不该是这样的,沈铎想。他们初次相遇的那一天,他随父亲一同走过宁家前院的阴凉地,盛夏阳光扎眼,宁夫人抱着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小儿子在客厅等候他们。 彼时宁予桐的个头才丁点儿大,舟车劳顿的疲倦使他迟迟无法习惯周围陌生的环境,但有赖于家人的悉心教导,在听见来访者的脚步声后他还是转过了头,睁大湿润的眼睛打量半晌,肉乎乎的小手揽着母亲的脖子,声音仿佛春日里冒尖儿的绿芽一样清脆:“沈哥哥!” 沉重的回忆压至心头,沈铎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世事多变,可他总觉得他还小,永远是一副身体孱弱的模样,家佣姆妈悉心照料还未必养得好,需要他替他操心许多事情。哄他吃饭喂他吃药是常事,课业,交友都得一一过问,再长大些,他干脆直接选择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这样亲昵的陪伴,包括无休止的宠爱,曾经都是远在纽约时他自我安慰的理由,可如今再多理由也只能昭示他的残忍。 错了就是错了,他被拒之门外,却不敢对迟到的惩罚有丝毫怨言。 平日里有所弥补又如何,的确,这些年他未必不知道宁予桐究竟想要什么,只是他不能给罢了。 至少现在,他什么都不能给。 第24章 躲在这里谁知道呢 这一站便是一宿。在下面等候的司机拂晓时才见东家从电梯里出来,只是衣着形容似乎不比进去前体面。 东家的私事,他们这些做仆佣的不敢多嘴,他谨慎询问接下来的去处,后座长久地沉默着,直到日光开始变得刺眼,他的东家才皱着眉移开了视线,沉声吩咐他回半山的沈家老宅去。 最先打开门的是照例来做饭的保姆阿姨,她是宁家原先那位姆妈的亲戚,打从宁予桐搬到海城国际以来就负责他的饮食起居,平日里有个腰酸腿疼的也受过主顾的关照。 这些年她知晓他的一切习惯,吃食喜好软嫩鲜甜,受不了辣,平时好清静,工作起来睡得晚,而且还顶不喜欢睡主卧,有时在地毯上囫囵一躺就完事儿,甚至还在旋梯上睡着过。因此每日早晨进门必然要轻手轻脚,否则就得惊扰了浅眠的他。 一开始她其实也没注意,把手里头一篮子的菜提到厨房,又收拾了好一阵,是眼角余光瞥见沙发上的主顾没盖毯子,过去照看才发觉了不对劲。 地上有碎片,外出的衣服没换下来,身上酒气浓重,额头眉角竟然还带着伤,眼周通红。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一试便急得直喊作孽,赶忙给家里的医生打了电话。 宁家小少爷是哭到脱力了才昏睡过去的。 喝完酒本来就虚,加之情绪不稳定,又这么衣衫单薄地在沙发上躺了一整晚,下半夜便烧起来了,到了保姆阿姨过来,前前后后怎么也得有五六个钟头。 医生过来先处理了脸上的伤口,随后还要给他打退烧针,只是针头还没全扎进去他就被疼醒了,扶着床沿断断续续呕吐,把胃里头的东西统统绞了个干净。 保姆阿姨和护士一道帮他擦嘴拍背,等他吐完了,又去柜子里找了干净衣服来替换。眼见没旁的事情了,可她瞧着还是揪心,打水拧了热毛巾要过来擦身体,刚探身过去便被拉住了衣角,待到凑近仔细听,才隐约听见烧得神志不清的小少爷呢喃着要找他的母亲。 第42章 家里人是肯定得通知的,但老太太身体着实不好,宁家的兄长们没敢叫她知道幼弟的情况,宁予杭为此亲自去了一趟海城国际,进门一看那药水上得乱花花的模样,当即拉下了脸。 打针吊水样样都试过,一整个白天,仍旧烧得没完没了的,傍晚时好容易降下些许温度,可还是喂不进一点儿清粥温水,只管迷迷糊糊叫妈妈,叫得人心都要碎了。保姆阿姨实在不忍,开口求她主顾的兄长:“您就让老太太来看一眼吧?” 宁予杭挽起袖子坐下,接过她递来的热毛巾一点点擦拭幼弟的手背,坚决说:“不行。” 娘儿俩要是见面,老太太二话不说就得哭,照看谁都心累。更何况小孩儿么,烧过了便清醒,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当年强逼着都没能让他低头认命,现在总得叫他再尝一尝执迷不悟的滋味儿,才好死了这条心。 宁予杭就这么看着弟弟,一直到入夜后测完温度才离开。虽说他有意让宁予桐吃苦头,但百乐门的事情是万万不能这么算了,青青紫紫一脸伤,这也是他为什么不肯接老太太过来的原因之一。 他找秦峥要人,那头接了电话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交是肯定交不出来的,两个起冲突的二世祖昨晚刚出门就叫人带走了,消失了两个多钟头才被送回家,也不知道受了什么教训,惊得家里的老头子赶紧谴人上门来找秦少董赔不是。 这还看不出被谁绑的么,坏人倒叫他当了。秦峥一边给自己倒热茶,一边头疼说:“杭哥,俩不成器的小孩儿,就内什么……对,鸿业的小太子和他表弟!刚送过来见世面,老来得子么,惯得嚣张了一些,可先动手的是桐桐,说白了,理亏的还是咱们。” 他停了一会儿等着宁予杭的表态,见没有动静,又示意秘书叫人把办公室里的赔礼收拾起来:“这么着吧杭哥,他老子今早派人送了两尊翡翠玉雕,好家伙,得有半人高呢。不过我眼拙,也不懂这些玩意儿,回头送到半山去,算是我借花献佛,在老太太那儿讨个巧,得空也品鉴品鉴,您看怎么样?” 既然态度都表示得诚意十足了,那便是不好再追究的。 秦峥问完了话,拎着手机拿鞋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地板,约莫隔了五六分钟,他终于等来电话被挂断的声音,这下子才懈了浑身筋骨,松着气儿坐回转椅里头——宁家行事低调,但从不心慈手软,他极少同宁予杭打交道,一时间倒还真有些害怕过不了这一关。 好在事情终归是平息下来了,只是他还担心着伤势,因此出门应酬前往宁予桐那儿打了几次电话,铃声响完了也没人接。尽管觉得十分奇怪,可秦峥只当小孩儿气性未消谁都不乐意搭理了,毕竟他有的是不接电话的时候。 回头再去看看就成,人不是叫沈铎接回去的么,他有什么不好放心。 宁予桐自然接不了电话。他前后烧了整整两天,第三天清早六点多钟退到正常的温度,恍惚间醒过来,哑着嗓子朝查夜的保姆阿姨要水喝。 接下来便是待在家里养病了。 他的通讯工具早叫保姆阿姨收了起来,在这一点上,她和主顾的兄长意见一致,养好身体才是要紧事儿,旁的用不着他操心。 医生离开前严肃叮嘱要静休,绝对不能再动气,因此她临时住家,以便更为细致地照顾——可不得细致,这样厉害地烧下来,肉眼就能瞧出瘦了好一圈。因着不碰荤腥不沾油腻的缘故,保姆阿姨只好换着花样儿熬米粥,喝了几天粥水,好歹能进些滋补的东西了,她开始一锅接一锅煲汤。瑶柱鲍鱼老参片,十来样干料放在灶上吊着,熬煮到只剩最精细的那一碗才熄火。 不费工夫是养不好这个小孩儿的,自打来照顾他起,保姆阿姨深有体会。 本来就挑得多吃得少,在家里又安安静静不喜欢闹腾,眼下生了病,变得更加沉默起来。 早晨睡醒了,吃过药,抱膝坐在地毯上,对着海景出神直到晌午。过午喝完汤,这一天也就喂不进别的东西了。保姆阿姨进厨房洗碗的时候,他便接着发呆,或者换个位置待在落地窗前看书,一摞艰涩晦暗的英文原著,大部头沉甸甸,他一页一页翻得耐心,却不知道看进去多少。 有时不想读厚重的书籍他就去看电影,正经的不正经的,五颜六色的动画或者血腥惊悚的恐怖片,接连播放到半夜还不歇息,关了灯,裹着绵软的毯子蜷缩在沙发上,看什么镜头都面无表情,似乎可怖的音效在他听来不过是寻常动静,只是难为保姆阿姨,有一回起夜便被那音量吓软了脚,扶着旋梯的栏杆直念叨阿弥陀佛。 成天这么待着,话也不多说两句,偶尔公司的副总带着助理来谈公务,也待不到半个钟就匆匆告辞了。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宁家小少爷的情绪不佳,甚至可以说低落到了极点,可也没人能知道他独处的时候在想什么。 秦峥便是这档口上门来探望的。 足足过去半月有余秦少董才得知发小和外家弟弟起了争执。早先他还不信,是有人在聚会间无意间提了一句近来总在半山见到老三他才意识到坏事儿。等去了一趟沈家的宅子,又在下来的路上拨出十几通电话都没人接的时候,他只想把发小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出去。 操劳的秦少董在电梯里叉着腰直摇头,出了电梯,保姆阿姨帮他开门,宁予桐窝着怀里一口盛满水果的玻璃小碗倚在沙发上,脸上的擦伤已经好了很多,淤青也消了肿,腾出来的一只手正往垃圾桶里扔纸页,见进来的人是他,便伸手把果碗递了过去,叫他拾了一颗玫瑰香才收回怀里。 第43章 秦峥知道他们怎么吵的架,因此不敢上来就直接问他的气消了没:“刚才撕什么呢?” 宁予桐说:“企划书。” 秦峥顺着说:“颐品的项目?” “……不是,”宁予桐抬眼看他:“睿思送过来的,老家伙们怕我养病太无聊,叫我多看看。” 秦峥表情微妙地挑了眉毛,正琢磨着该怎么往下聊,又听见他接着说:“你上回不还骂我胳膊肘往外拐么,我给你牵了一单好生意,对方着急找下家,你们应该不难谈拢条件。要不要?不要我去推了,让他再联系别人。” 话里话外连一丝不悦都没显露出来,又只肯跟他谈公事,那便是还没消气。 可躲在这里谁知道呢。 秦峥打消了进门前劝和的念头,也懒得同他谈生意。 公司里谈得还不够么,没劲儿,况且他又无所谓上一笔生意被谁抢了先,是他这弟弟自己过意不去。罢了,既然还生着气,他也就不上赶着招人嫌,这会儿与其伤脑筋哄他高兴,不如分享一些实在的喜事。 “真想送东西那就备份贺礼吧,”秦峥又往他果碗里头拈了一块鲜芒,啜着手指头说:“你秦哥要结婚了。” 第25章 为什么需要承认? 从见面到订约大概也就半个月的时间。 一场真真正正的豪门联姻,未谈妥条件之前谁也不敢保证两位新人是否会反悔,因此消息捂得很严实,直到父母双亲共同商量好了婚期才打算对外公布,连简单的订婚仪式都略去了,足见长辈们的顾虑之深。 秦家几乎人人都担心秦峥不同意这门婚事,毕竟他是声名在外的情场老手,风流成性,要说服他接受这一纸证明的束缚并不容易——但事情往往让人感到意外,双方聚会那天,秦少董只远远打量了一眼便痛快答应了,连话都没多说,只叫管家开始着手准备聘礼——要知道,在此之前,他跟新娘子素未谋面,对彼此唯一的了解可能只有他们的名字。 尽管一时间家里头被这个不照常理出牌的少爷吓得不敢相信,可在秦峥自己看来,这根本不值得惊讶。他是独子,与上头还有一群兄长家姐的沈铎不一样,到了年纪就得结婚,这是他躲不开却也可以欣然面对的命运,只不过从前贪玩得厉害,他又没表过态罢了;再者他也不是发小那种非得遇到谁,觉得合适了才郑重结婚的性格,更不可能像他的外家弟弟一样心坚如铁,在此时,秦家需要一个威严的女主人,他需要一个在生意场上同他共进退的妻子,光是这些理由就足够了。 速成的婚姻即是交易也是摆设,夫妻之间的恩爱和睦大多用以装点门面,只要面上过得去,私底下是否同床共枕又有什么重要的。一张纸薄的证明而已,秦峥想,恐怕他未来的妻子也不很看重,否则怎么会被他查出那一袋子乱七八糟的照片之后,仍旧肆无忌惮地出入市里那几家会所。 秦峥连声啧啧,曲起手指朝宁予桐比了个数:“头份聘礼就是南边儿一条线,贵价着呢,我差点儿要割肉去卖了。” 宁予桐已经把玻璃果碗放下了,这时正抱着软枕仔细听他说话。打小一起长大,他了解身边这些个哥哥的恶劣本性,因此当秦峥说他要结婚的时候,他只是稍稍一怔,并不觉得多么惊讶,道过喜,听秦峥聊了许多,那双眼睛弯得像小月牙似的:“你又值多少?” “一份留任文件,”秦峥架起二郎腿说:“当然,是你秦伯伯的。” 秦家物色来的儿媳妇,定然是个厉害人物。门当户对为前提,学历样貌不能逊色,最重要的还得要娘家势大——越往上能挑的越少,只要保得住家族的荣华富贵,一条私人航线算什么。 宁予桐笑着问:“她亏了吧?” “诶,什么话呢,”秦峥瞪了他一眼,神神秘秘招他凑近了,唬人似的压低声说:“肚子里还带着一个,三月出头,你说亏的人是谁?” 这倒是有些吓着宁家小少爷了:“……秦姨不知道?!” 秦峥嗤鼻说:“我认真,你嫂子又配合,走完仪式就去安胎,生下来随我姓,你秦姨知道这些干什么?把两边儿老人家哄开心就成了。” 看来新婚夫妇瞒着家人在背地里已经做了足够多的交流。 宁家小少爷拿手背抵着下颌,笑一笑就当听过了。虽然他很清楚这段彼此都带着预谋的婚姻不过是在旁人面前显露一个必须的形式,可作为新郎官的朋友,他觉得这也的确是一桩值得庆贺的喜事,至少往后双方不论感情真假,聚散别离统统有凭有据,他不信任依托着名义而存在的关系,但不可否认,他羡慕他们所拥有的这种名义。 诚然有些婚姻不过是利弊权衡的交易品,可是有些婚姻亦如同坚固的堡垒,叫觊觎的外人撞得头破血流了也进不去,不是么。 秦峥在海城国际用过午餐才离开,保姆阿姨为此特地多准备了几道菜,虽说宁家小少爷面前依然只摆着一盅热汤,但他同秦峥一边吃一边聊,倒也进了不少其它的东西。婚期定在十月,秋高朗阔的好时节,秦峥出门时非要他答应当伴郎,宁家小少爷有意逗他:“不怕我抢了你的风头?” “少贫嘴,”秦峥一手插着兜,一手去摁电梯:“要不改明儿你也结一个?” 宁家小少爷没有说话,等电梯到了,秦峥又回过头对他说:“也别休息太长时间了,仔细真给养出病来。差不多了就上外头走动走动,出了这口气,人才能痛快,是不是?” 第44章 宁予桐仍然不说话,只点了两下头示意听见了,一直到电梯门在秦峥眼前合上,他还是那副似笑非笑,仿佛什么都不上心的模样。 当哥哥的偏袒弟弟,怕他心软,可到底也没敢在他面前提到沈铎。 秦峥坐进车里,松了领结,叫司机把车往回开,他还得陪母亲去筹备嫁娶迎宾的事宜。原本他是顶不耐烦礼数一类麻烦玩意儿的,好在回家之前发了一通火,倒也消了半数烦躁——实际上,新郎这边头一个知道婚讯的人并不是宁家小少爷,在心平气和地跟他交流爱情与婚姻的观点之前,秦峥已经拜访过沈家了。 老爷子年前去美国,沈家在半山的宅子里只住着一个三少爷。前庭后屋空荡荡,他们对话的声调一阵比一阵高,仆佣几乎要绕道走,负责进书房递茶的,送完也赶忙退出来了。人人都知道沈家三少最近心情不佳,许久才回一次老宅,回来便把自己关进三楼的卧房,接连好些天三餐端进去了也没动,里头烟味儿重到吸一口就能呛死人。 管家忧心他的身体,因此不得不打电话去询问这个家里最了解他的兄长。沈煜钦听了有一阵的风言风语,可他历来不轻易插手小辈儿的事情,又忙得很,眼下只拿这些当热闹看:“自己瞒不住能怪谁……您别管了,老三想事情呢,想通了,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管家半信半疑挂了电话。 事情必然是还没想通的,倘若关起来琢磨几天便能明白,沈铎也不至于成日阴沉着一张脸。来质问的秦少董把手里的茶盅摔得砰砰响,就差砸他脑门儿上去了:“沈三儿,我是真不明白!不要我管他的人是你,出了事情着急忙慌去接人的还是你,就连鸿业内俩兔崽子也是你叫人绑的吧?你说你都做到这份儿上了,还睁眼装瞎做什么?!” 沈铎坐在他对面那张降香黄檀弓背椅上抽烟。这件事情他没办法和秦峥好好交流,沈家老三尚且没从那瞬间对视的眼神中走出来,换谁来跟他谈都只能触霉头。秦峥原是一刻也不想多留的,但他觉得有些话必须得说出来:“你该不会还想着拿尤杨当借口吧?!” 沈铎在缭绕烟雾里沉沉抬眼:“……他不是借口。” 如若不是他们有二十多年的交情,秦峥简直要痛揍发小一顿好让他清醒清醒。再愚钝的人也快要看出来了,尤杨怎么就不是沈铎回避宁予桐的借口。他们之间的家境人脉眼界天差地别,即使戴着同一枚寓意忠贞的素圈又如何,从回国种种来看,尤杨从未想过融入他们的圈子,同样他也不会被接纳,沈铎的忍耐不过自作多情。 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从赌场见到尤杨的时候秦峥就想提醒沈铎这一点。 拿当下来说,他们的感情如果足够坚定,尤杨半分都不曾质疑,那沈铎也没必要回这宅子里来。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自己真正的心意,这份心意交给谁都不会像宁予桐那样珍而重之。 “我不能帮你管他一辈子,”秦峥拍桌起身,作别时正色说:“你最好别等来他灰心的那天。” 夏初的午后多阴雨,一丛丛泼下来,浇得满山的林木植株都泛着一层水绿,片刻后出了太阳,日头又将鲜嫩的叶芽镀得油光漆亮,蝉鸣不曾间断,关了门窗照旧歇斯底里地响。 沈铎在书房里待了一整个早晨,十一点钟管家进去送午膳,出来后歇了半个钟头,等再进去收拾,发现厨房按照他喜好做的雨花凤尾虾和素什锦,还有一道蟹粉荷叶夹,端端正正三样菜并着一盅汤点,还是原封不动地放在盘子里。 山间夏季的气息越来越浓烈,沈铎盯着窗外灼热的阳光,有时很容易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老宅住了多久。在强行克制所有躁动的心绪之后他回过市中心那套公寓,在主卧里和冷战的伴侣撞了正着——尤杨即将随上司一道出差,因此整理了许多衣物,他站在门边扫了一眼,随即转头去了客厅,不多时便听见尤杨拎起行李箱关门而去的声音。 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交流,即使争执已经过去很久了,尤杨还是丝毫没有和解的意思。 那他何必在这套冷冰冰的公寓里继续住下去。 沈铎厌烦了这样毫无底线的退让。 许是两周,又或者一个月,他待在老宅里尝试着冷静独处,但这种冷静往往徒劳,他罕见地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使长时间的跑步和拳击让身体筋疲力尽,内心像岩浆一样烧得滚烫的暴戾也无法被平息。当他不断地想起在纽约时发生的、值得被铭记的一切,想起教堂里托付终身的宣誓,还有时代广场等待新年倒数时交握的双手,越是甜蜜的回忆,宁予桐那绝望至极的眼神和哭声就越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完全背离了他的初衷,沈铎想,在年少时他们只有彼此,他唯一的念头不过是要好好保护他,而不是叫他形单影只地长大了,还在自己亲手筑起的牢笼中寸步难行,甚至在微弱呼救的时候又被自己亲手递了一刀。 他艰难地意识到这些年来他或许接连犯着致命的错误,可补救早已无济于事,眼下他还拥有一段婚姻,就算问题重重疲惫倦怠,至少他们还不至于走到恩断义绝这一步,况且只要沈铎稍有承认过错的念头,就能听见那个还活在寒冬梦魇中的自己冰冷质问,为什么需要承认? 一直以来都是依赖和被依赖的关系,给予同付出并不对等,更不必提爱人之间的相互扶持。宁予桐想要的他不能给,他也不曾真正爱过他,为什么需要承认自己犯了错。 第45章 沈铎转着手上的素圈,避开炽烈得令人烦躁的日光回到了案前。 第26章 被他撞到的不巧是尤杨 五月下半旬以来,夏季的炎热已成常态,饶是这座城市雨水丰沛,灰蒙蒙的天空仍然无法抵御潮湿和高温所带来的烦躁,前庭的植株都打蔫儿,地上的小水洼泡满了飘落的花瓣。 半山的沈家老宅在午后静寂得很,所有人走动交谈都尽量放轻了声音,不敢惊扰东家的清静。饭后厨房的仆佣循例送消食的点心去三楼,半道便叫管家拦在了卧室外头。 屋子里有访客,是沈氏雇佣多年的秘书,或许也是最近唯一一个踏足这座宅子的人。 三方合作的院线项目顺利收官,睿思资本牵头将部分利润赠予当地的福利机构,并以此为由计划举办一场慈善晚宴,宴会的帖子一早就派进了沈家,但迟迟不见答复,秘书不得已来半山听差。沈家上下人人都晓得三少爷不痛快,秘书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类应酬他可能根本就不会去,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要谨慎地来问一趟,毕竟颐品传媒那边已经承了邀约,到时候,就连对外称病许久的宁家小少爷也会出席的。 虽然没有太大把握,但她直觉这是上司想听到的消息。 山间天际昏沉,卧室因此点着一盏落地灯,桌椅摆设一应留有旧迹,墙上的相框里也是主人家少年时的模样。 ?沈铎坐在灯旁的沙发上,帖子拆开后便被放到一旁去了,他旋着指间的素圈,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其实随身心腹早已猜准了他的心思,在帖子递来的早些时候,沈铎原本是不打算去的,睿思做东,那么尤杨必然会与他同台举杯,他们还有心结,一时间冷眉冷眼两相对望,倒不如索性不要见的好。 可倘若真的不去,他又要被满心隐晦的念想折磨得心神不宁,眼见着一个多月了,宁予桐仍旧悄无声息。有往来的人都知道他在海城国际养病,然而要见他一面并不容易,甚至那些谴去示好的礼物都被原样退回了。沈铎尝透了失言的苦果,他更情愿宁予桐找上门来大闹一通,而不是蜷缩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舔舐伤口,沉默得仿佛万念俱灰。 所以如若不去宴会上碰碰运气,沈铎疑心自己恐怕再也没有能靠近他的时候。不论要杀要剐,他的小孩儿总得先把刀子落下来。 约莫等了一刻钟,秘书听见上司高声喊管家进来送客。 没有把请帖交还给她,那即是同意了。 秘书坐在车里安排后续事宜,同时回想上司近来所有行为,虽说人前始终保持为家族产业事必躬亲的形象,但他最近对于工作未免太过狂热,除去先前独居半山的那几周,他时时都在外忙碌,要么一天之内视察好几处分公司,把负责人挨个儿提到面前领训,要么为了一桩收购案带着整个法务部南美欧洲来回飞,消耗着大量精力且不知疲倦,简直没一刻歇脚的功夫。 这是尽职尽责的表现,却又很难称得上真正的尽职尽责,实际上那些案子大多无需他亲自处理,放在从前,他也必定不屑过问。动若雷霆的手段说穿了便是迁怒,沈氏总部各担要职的管理层闹得人心惶惶,私下接连向秘书打探,到底发生什么才叫沈总这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秘书自然说不出个究竟,她对上司的私事并非绝对了解,自己也在揣测这一切的缘由,早些时候生活助理突然被派去清空公寓的衣服杂物,隔天上司便毫无预兆地搬回了半山的宅子。由此看来这些异样可能与他枕边人有关,但秘书又直觉他们的不睦也许还不需上司烦闷到投身大量工作以此分散心神。 成年人的婚姻必然有争吵,她相信上司与那位尤先生或许真的存在不可缓解的争执,可这并不足以佐证他的异样来源于此。 至于还有什么能成为困扰上司的心结,秘书并不敢说出自己真正的猜想。她只知道宁家小少爷最近实在太安静了,即便托辞抱恙,也安静得同上司一般过于反常。 慈善晚宴定在金御苑,睿思资本拿出了十足的诚意款待两位合作伙伴,顶楼偌大一层宴会厅流光璀璨,昂贵的食物酒水一应俱全,因着受邀的还有颐品传媒旗下的明星,故而也为媒体安排了厅外等候的位置。傍晚六点钟司仪宣布正式开宴,男女来客衣香鬓影,相识的碰了面便聚在一处谈笑风生,场面热闹极了。 尽管已经决定应邀出席,还是睿思奉为座上宾的贵客,沈铎到场的时间仍然比旁人要晚得多,好端端一身黑色西装叫他穿得莫名煞气,进到厅内,睿思的高层还没来得及同他攀谈,机敏的秘书便先一步上前附耳低语,告诉他宁家小少爷很早就来了,身边还带着一位女伴。 沈铎朝她所示意的方向看去,此时被人群簇拥在厅内一角的正是病愈的宁予桐,长时间休养的确使他的精神好了很多,只是脸上身上仍不见长肉,腰线照旧掐得窄紧,正装内搭的衬衣堪堪挂落在他肩上,稍稍一低头便露出颈后一块瓷白的皮肤。 旁侧花枝招展的女伴沈铎并不眼生,她是常年登上巨幅广告牌的面孔,秘书见他皱眉,很快道出了对方的名字。沈铎反应过来,他的小孩儿一向不喜欢面对镜头和闪光灯,今晚愿意为女伴留出足够的曝光率,无非因为那是原本要借这笔生意进献给秦峥的人,半路被睿思坏了事,眼下估计是替她出气,又或者来寻新主,她的老板一贯待员工不薄。 第46章 沈铎没有意识到自己看了多久,他的视线里几乎都是宁予桐的一举一动,以一个不得欢心的旁观者身份静默注视这个人公事化的另一面,一直到睿思的人来请,他都没有近前去。 经验的空白导致他顾虑良多,矛盾心绪又使他难以开口,一切物质上的弥补都失去了意义,要怎么才能哄得好,这一次,沈铎束手无策。 晚宴中场安排艺人表演,其中有一支签约颐品的新乐队,都是青涩生嫩的小孩儿,最大的还不满十八岁,没在正式场合露过面,因而显得胆怯。颐品的副总一进门就被灌了酒,再能招架也得缓一缓,他拉着上司入座,以考验新人为借口在台下躲懒当监工——女伴知趣,交谈后独自去了偏厅,说是幽会多年前的老主顾,正好让他也落得了清闲。 相比沈家老三黑脸阎罗般的状态,宁家小少爷仿佛更为放松,可实际上一开始他对这场慈善晚宴同样拒绝得不留情面,临时改变主意,只是因为他无法再忍受这个水汽氤氲的湿热雨季。 雨水如同裂痕一样布满落地窗的夜晚,他总是坠入噩梦,梦里的景象乱七八糟,或许这一秒还是久远春日里沈铎偶然落下来的一记亲吻,下一刻,他就站在纽约漫天大雪中承受浸透骨髓的寒意。 这样下去只会越养越糟糕,秦峥说得在理,他必须出来透透气,即使晚宴嘈杂,又有诸多他不想见到的人,可他需要这种热闹活络的场合。尖锐的指责在他心上剜过足够深的口子,唯有分散注意,他才能习惯长久难消的钝痛。 宾客们为台上唱跳的孩子给予充分尊重,音乐结束后掌声如雷,宁予桐却没什么再看下去的兴致。他今天清晨便出门了,走前只匆匆喝了一碗汤粥,过午时又忙着在高层内部会议上和老家伙们吵架,算起来也有两餐没往胃里塞些正经吃食了。 他不觉得有多饿,只是必须遵医嘱,因此他打发身旁的副总作为代表参与接下来的善款捐赠环节,离了席,站在角落的长桌边,等着助理为自己寻些点心过来。 依照他的喜好,宴会上入口的食物至多只能挑出两三样。助理在远处寻得极细致,宁予桐从服务生手里接了一杯香槟,单拿着,并不喝,只备着以防有人过来聊天。 大概五六分钟的空闲,他无聊得正要低头往后踱步,却没料想一抬脚便撞到了人。他拂着袖口的酒污转身道歉,可一看仔细,反倒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被他撞到的不巧是尤杨。 终归再有心也没避开这位睿思资本的功臣,宁予桐只觉得烦躁,他谢绝了他递来的纸巾,把洒掉小半的香槟放到了一边。 宁家小少爷打从心底不愿意与这个男人独处,友善的交流仅限于工作,私下里,同沈铎的纠葛注定他无法在尤杨面前保持绝对的冷静。他面对着他,就像面对着自己那些苦求无果伤痕累累的过去,他的存在就叫他痛苦难忍,更何况宁予桐直至现在都不明白沈铎为什么单单选择了他。 宁家小少爷朝助理的方向看了一眼,托辞要离开。然而尤杨却开口叫住他,想要和他谈一谈——在项目后期宁予桐几乎不参与任何跟进,他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好谈的,如果非要说,那就还是电影企划的事情,可他已经拍板否决了,再者,即便秦峥的生意被搅黄,也早已有人抢在睿思前头要走了他今晚的女伴,出手更加阔绰大方。 基于礼貌宁予桐没有立刻表现出内心的反感,他甚至用眼神制止了助理过来解围的脚步,尽量克制,让自己的语气不夹带私人情绪:“尤先生想谈电影的事吗?我已经给贵司答复了,很遗憾,颐品不能继续合作,希望你们可以找到更合适的人选。如果不是,”他迎着尤杨的眼睛,唇边有淡薄的笑意:“那烦请尤先生直说。” 第27章 “这么着急,你心疼他呀?” 为着配合善款捐赠环节,宴会厅周遭一圈辅灯都熄了,最瞩目的光线正对着台上衣冠楚楚的司仪。 ?正是出风头的时候,多数宾客都在席位上,剩下三两人聚拢谈笑的,也并未注意到这个昏暗的角落。助理不被允许靠近,因此无人接话时气氛便显得格外微妙。 自从他进宴会厅的那一刻起,尤杨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的确拥有一张天生的好皮相,甚至要比身旁的女伴更适合被镁光灯和镜头包围。即使家境富庶并且有权有势,在人前,他依旧谦和、内敛,发言时措辞风趣漂亮,表现非常得体——恐怕公众场合见过他的人都会留下这种印象,尤杨也不例外,只是他觉得自己或许比旁人要特殊一些,因为在同样礼貌得近乎冷漠的表象下他察觉到了宁予桐的抗拒,尽管情绪十分细微,但他仍敢肯定,那双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沾染唇边半分笑意。 准备这场慈善晚宴之初,尤杨曾经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存有私心,可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越是克制就越无法控制内心深处对这位宁家小少爷的探究与怀疑,那些在办公室冷静独处的夜晚,他也曾反省自身是否太过敏感,但每当他试图将沈铎作为婚姻伴侣的忍耐和包容一一例举,理智又会冷酷提醒,他所疑心的事情并非无从佐证。 好比如他们激烈争执的当晚,他将沈铎接起电话后的训斥听得清清楚楚,爱人的愤怒持续了片刻,又在短暂的沉默后迅速消散,如同一簇被冰水陡然浇灭的火焰。 第47章 当他再次打开房门,所见到的便只有灯光刺眼的客厅,以及地上一滩狼藉的汤水罢了。 在此之后,将近两周的时间沈铎都不曾回来,尤杨拒绝向他的朋友们询问,同时也很难说服自己不去想他是否就在宁予桐的身边,像从前一样关心照顾他名义上的外家弟弟。 这还只是诸多证据之一,尤杨为此不得已还回想过许多旧事,包括项目初期与宁予桐接触时被他忽略的种种细节:思考时下意识把弄钢笔笔帽;不管温度高低,进室内必须即刻脱下正装外衣;喝水前总要将杯口调转方向……他们身上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平日里不起眼,可仔细琢磨便知道这样微小的习惯绝非一朝一夕模仿得来,沈铎对宁予桐的纵容远超他想象。 光是意识到这一点就足以叫尤杨心头寒意横生,更不消说项目进行期间听来的暧昧传闻,乃至上司褒奖他时状似无意的打探。 颐品传媒的专业度有目共睹,但它一贯是同行眼里刁钻高傲的合作伙伴,宁家小少爷又从不肯卖他人薄面,也不知他们有多深的交情才能让睿思占得先机。虽说后续电影企划难以成形,但攀上这条线,还愁往后没用处么。 尤杨不知作何回答。他宁可从来没向沈铎寻求帮助。 明明他和伴侣之间只相差一处家境,可单单家境便犹如天堑般隔断他们对彼此的理解,甚至否定了他为事业付出的所有努力。这份不甘心他同样掩饰了很久,如若他们留在纽约,或许他还会强行按捺只字不提,但他们已经回国了,亲眼目睹的一切让他根本无法继续忍耐。 尤杨始终想知道爱人的回避和怒火究竟是源于自己的多疑,还是他仍旧深爱着这个旧时放在心尖儿上的小少爷。 他们是合法伴侣,他有权利要求一个真相,而不是作为毫无干系的局外人,尊严扫地还要假装若无其事,那么他永远不能甘心。 尤杨在僵持中思忖良久,随即示意服务生送来新的酒水,他递给了宁予桐,但对方并没有接,只是同他说了一声抱歉:“尤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前段时间在养病,好不容易才被家里允许出门,不能沾着酒气回去。况且都是自己人,尤先生也不必这么客气。” 托辞未免太过牵强,他刚才分明要了一杯香槟。 尤杨感到不悦,但并未拆穿,只是收回悬在半空中的手,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承蒙高看,既然都说是自己人,那我还真有个问题想请教宁总,希望没有冒犯才好。” 宁家小少爷欣然点头:“尤先生请讲。” 到此刻,任何拐弯抹角的掩饰只会显得累赘,尤杨知道他是聪明人,因此直截了当便问:“拒绝睿思资本的影视企划,是宁总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还是出于私心的不满?” 或许这么说有些不合适,但尤杨眼里那个企划根本无可挑剔,频频遭拒的理由只有一个,否则为什么递交给颐品的同类项目那么多,偏生就睿思被打了回来。轻率地把公司决策作为宣泄途径,好好一个颐品传媒,倒搞得像小孩儿的玩具,他不得不为其他人叫屈。 尤杨单手拿捏酒杯,静默等待他的回答。 厅内宾客们附和司仪的笑声一阵接一阵,面对这样不客气的提问,宁予桐似乎并未生气,也不着急说话。尤杨看他转头把助理招到近前,又很快打发人离开,扶着一碟点心慢慢挑选,最后往嘴里送了一小块萨芭雍才又冲自己笑起来。 “尤先生很在意?”虽是问句,但他说得笃定。 尤杨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取笑的,正要辩驳,却听见宁予桐接着说:“我看过睿思的企划书,诚然,开给颐品的占比与分成条件优厚,放眼业内恐怕也找不出几个像你们一样这么急于展示诚意的伙伴。睿思很好,这一点无需多言。” 他说着话却朝远处瞥了一眼,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住尤杨,宝石珠子一样的眼睛水润透亮,却也凝着薄霜:“但我希望尤先生能明白,谈生意,利字当头,但也讲究先来后到,睿思总不能以为每一次都能抢在人先。” 尤杨同样不示弱:“按照宁总的意思,睿思迟在哪一步?” “尤先生还是没懂,”宁予桐拂掉手指间的酥屑,说:“乔曳签的不是全约,可她出道久,奖项也拿得多,所以接电影的时候颐品总得考虑她的意见。原也是把剧本送给她看过的,她不喜欢,不想接,经纪人照实回话罢了。” 乔曳便是睿思想借用的角儿,颐品传媒捧在掌心的当家花旦。 这理由不足以说服人,尤杨已然有了怒气。并非全约那也是有约在身,别的不说,从上到下不讲契约精神这一点倒相似非常。即便他很清楚一桩项目能不能成有着太多弯弯绕绕,但宁予桐的态度也未免过于敷衍。 正想着再开口,尤杨又见他徐徐叹气:“旁的不论,我可真心羡慕尤先生。” 尤杨顿了一记。 这是很久之前他对宁予桐说过的话,此刻换了场景再提起来,反倒叫人听着觉得意有所指。这么一个活在云端上,并且从未尝过人间疾苦的小少爷说羡慕他,真正可笑。他有什么好值得羡慕的,事业上仍需长久打拼,感情上又早已同伴侣有了猜忌,甚至他们的猜忌正是源于这个人的存在。 眼下当面同他提羡慕,不是明晃晃的嘲讽么。 “宁总见笑,”尤杨冷漠说:“我并不值得羡慕。” 第48章 捐赠环节接近尾声,不远的地方已有椅子稀稀拉拉挪动。他们隔着一臂距离冷冷对视,奇怪的氛围让经过的女宾暗自侧目,但宁予桐已经不再掩饰,或者说他们都不再刻意掩饰对彼此的反感,正常友好的交流不可能维持多久,他们之间的嫌隙从回国碰面那一刻就注定存在。 那么一个敏感多疑的人,宁予桐想,怎么可能对身边的端倪视若无睹。 不就是想问个明白么,要谈索性便谈个够。 “尤先生怎么不值得羡慕?”宁家小少爷似笑非笑,说:“婚姻美满爱侣相伴,常人想要的一切您都有了,要惜福。” 这是必须谈到的话题,尤杨并不避讳,甚至隐隐松了一口气,但他的心脏像被尖针扎了一记似的,刺痛很快使他又绷紧了神经:“宁总过去得到的,未必会比我少。” 宁予桐摇着头说:“过去?过去的东西么,算不得数。” “那宁总现在想要什么?” “……这便是我羡慕尤先生的地方了。” 宁予桐挑弄餐盘里的点心,又往嘴里送了一大口烘得松软的熔岩可可,笑得十分满足:“想要什么,说得直白又有底气,换做我就不成。一来我想要的东西大多都不被应允,二来我身边缺尤先生那样一位好伴侣,心思细腻,更愿意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近千万的亏空说填就填,要不然怎么讲您有福气——” 打断交谈的是白瓷盘坠地的一声脆响。 盘子里的点心骨碌碌滚了一地,没人料到变故的发生,包括一路紧随而来的秘书。 她神色紧张,不仅仅因为一直远观的上司毫无预兆大步近前,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一处角落场面实在难堪,善款捐赠已经结束,她担心晚宴要出乱子,饶是她再能干,恐怕也难做得好善后——宴会厅这般大,赴宴的宾客众多,动作之间总保不齐有人要看见这一幕——她的上司正把宁家小少爷的腕子捏在手里,一米九的身量,光是对上那森寒面色便使人心惊,更何况这么凶神恶煞发起狠来。 宁予桐不防备突然间会叫他擒住手腕,还硬生生往跟前拉了去。 沈铎没在力道上留情,宁家小少爷甚至觉得或许下一秒就要被活活捏碎腕骨。他吃痛,却仍旧不肯罢休,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刻,对一旁脸色倏然惨白的尤杨视若无睹,只仰头迎着沈铎阴鸷的目光问:“这么着急,你心疼他呀?” “宁予桐!” “我说错了吗?” “你——!”沈铎几乎要把牙咬碎了。 “我说错了吗?!”宁家小少爷反过来逼近了一步。 出入沈铎办公室那段时间他便觉得奇怪,那份报告里对公司前景并不看好,甚至连项目风控都没过关,沈铎偏要签了名,让沈氏做那么一笔赔本买卖。后来么,一切自然有了解释,何易安的嘴巴不够严实,旁人也不是傻子,就算是个傻子,从一两句拐弯抹角的提醒也猜得出来背后收购的人究竟是谁了。这都要成圈子里公开的秘密,沈家老三出手顶阔气,花费千万就只为了周全爱人的面子。 倘若真要说如今还有谁不知道,那就只剩下一个他全心全意爱护的尤杨。 宁予桐只觉得自己痛得浑身都在打颤。 沈氏的秘书见情况不对要过来劝阻,当即就被上司吼了一声滚开。 打也打不得,骂也不敢骂,面前的小孩儿挑起他满腹火气却看着比谁都要委屈。沈铎恼怒他的直白,如果知道交谈会演变成这种局面,那么他刚才就应该让秘书立即过来把人请走。 他不敢看向尤杨,穷途末路的困兽一样喘得粗重,但终归逐渐松了些许力道,宁予桐原本还是挣不脱,暗自较劲儿的时候瞥见他指间那枚素圈,火气不觉也上来了,三两下就甩开了他的手。 宁家小少爷揉捏着酸麻的手腕,眼睛却钉死在沈铎身上。 正是僵持的档口,一直不敢靠近的助理反倒着急忙慌跑了过来,她手里拿着的是宁家小少爷的手机,铃声急促,来电通话显示着兄长的备注。宁予桐不豫接起,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了一声,当即就变了脸色。 第28章 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一通电话昭告着更加难以预料的变故。宁予桐当场推开沈铎疾步跑出去,他下意识用了蛮力,因此沈家老三冷不丁往后踉跄了许多步,再抬眼时人已经不见了,连同助理一道消失得飞快。沈铎从来没见过宁予桐在人前失仪,宁家看重教养,温和有礼是处世的基本要求,如何克制情绪更是孩子们打小的必修课,在这方面宁予桐表现瞩目,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沈铎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但紧张慌乱到这种地步,想必是家里出了意外。他有一瞬间的停顿,但又很快便悬起心来。火气眨眼间熄得干干净净,出自本能的不安使他不顾周围宾客的目光拔腿就要去追,却不料下一刻便被尤杨截住了脚步。 他的爱人站在他面前,强撑着颓败的脸色质问刚才听到的一切是否属实。 沈铎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想追究那些无关紧要的真相,仿佛答案对他而言拥有极为重要的意义,甚至决定着他在感情上的取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沈铎不能也不想再和他吵架,只好说:“等回家去我可以好好解释给你听,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现在不谈那还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谈,要一个回答竟然这么困难。 第49章 尤杨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又因他的敷衍而恼火。他想沈铎可能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现在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宁予桐有心也好无意也罢,如果这个小少爷的提醒是事实,那毋庸置疑,沈铎欺骗了他,可他明明和他说过许多次自己厌恶彼此隐瞒的感觉,他却还总要把他置于这种境地。 那时施以援手的投资人说得多么好听,他不愿他的才华被埋没。 尤杨迫切需要求证,他无法控制如同坠落无底洞一般恐惧的心情:“所以资金是你给的?” 沈铎捏着鼻梁,耐心所剩无几了:“尤杨,谁给的资金不重要,回家了我们可以慢慢谈。” 尤杨并不打算就此死心:“资金到底是不是你给的?!”既然宁予桐说得出来,那便算不得秘密,倘若真的众所周知,又与羞辱他有什么区别。 “这很重要吗?”沈铎冷眼俯视他:“尤杨,这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吗?” 尤杨抿唇看着他,心脏逐渐被接连泛起的寒意占据。不想谈即是回避,回避等同于默认,沈铎才是藏在何易安背后的真正投资人。 细如丝线的不甘一点点缠紧了尤杨的喉咙,叫他一时间再也问不下去了。即便他发自内心抗拒这样的居高临下的帮助,可他无论如何都没预料到那笔救命的款项来自沈铎,千万数额,犹如一座倒塌的堡垒一样沉甸甸压下来,轻易摧毁他的尊严,又重得能要他的命,然而他的爱人还问他,这对他来说是否真的很重要。 外人跟前总要顾及颜面,可饶是再好的脾性此刻也磨尽了,沈铎见他终于沉默着不争辩,拧着眉头就要往外走。尤杨下意识拽住他的手臂,硬生生将他扯了回去,动作间彼此视线相交,只是一霎的功夫,尤杨就叫他的眼神夺去了所有力气。 沈铎本质上并不是良善可亲的人,尤杨一直深知这一点。 在他们还没从高校毕业的时候,沈家老三已经是纽约华人圈内赫赫有名的存在。他主修投资银行学的硕士学位,大概因了自身能力拔群家境又优于常人的缘故,待人接物时总带着些许不屑与薄情——尽管相处时的温柔体贴为人称道,高昂的分手费也足够为他的风流行径买单,可并不是人人都知情知趣百依百顺,最好的印证便是他在婚前最后一任床伴,尤杨见过,一个男孩儿,至多十九岁,骄横跋扈的劲头折腾起来没完没了,堵在家门前,闹得筋疲力尽了还要去拉沈铎的手,哑着嗓子不依不饶问为什么。 那是尤杨头一次见到沈铎在床伴面前表现出暴戾的本性,当时他还只是受邀前去共用晚餐的客人。他们还没同居,即使彼此间有了暧昧的端倪,但明面上仍旧保持着正常的朋友关系。他记得自己站在玄关目睹了整场闹剧,沈铎不满的情绪非常强烈,那句为什么似乎狠狠触碰了他的逆鳞,叫他捏紧那男孩儿的下巴残忍警告,乖一点,再问下去,这张脸也保不了你。 话语里的狠厉太过直白,尤杨听着都要打寒战。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孩儿。如同空气中被风一吹便没了踪迹的尘埃,关于他的消息只有聚会时朋友们的闲言碎语,大抵是惋惜这么一个难得被疼爱到骨子里的小年轻,仗着宠爱肆无忌惮,总以为自己是心尖儿的宝贝,到头来惹了不快,不还是照样遭罪。 往更难听了说,当初再得人家中意又如何,沈家老三么,多情的皮相下掩藏着绝情,说不要,那就是彻彻底底不要了,谁能成为他的例外呢。 假使他们无需像今天这样对峙,尤杨恐怕一时半会儿还记不起这些陈年往事。 难堪的境况并不相同,但唏嘘的理由却一模一样。他以为他们的感情有基础,婚姻经由神父见证,交换过素圈,也签过白纸黑字的协议,难能可贵的还有来自家人的祝福,一切足够坚固。他们允诺给彼此一生,也必然会如起誓所言共度患难白头偕老。 可沈铎已经让他意识到这个想法错得有多离谱了。那样冰冷嫌恶的眼神,简直就像看待一个碍手碍脚的陌生人,而这仅仅是因为他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竟然拦住了他的去路。 长久积攒的负面情绪使尤杨的脑袋一片混沌,沉重的羞耻感快要碾碎他的骨头。他没办法思考,却还是强迫自己去思考,关于工作关于婚姻的那些疑窦,包括突然离场的宁予桐,这个人在沈铎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重,他不敢去猜,正如他也说不出什么挽留的字句。 紧抓着衣物的手指近乎痉挛,直到指节都泛起死白,尤杨才听见了自己沙哑的声音:“……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沈铎没有回答。反正眼下他回答什么都是错的,那就统统不说了,这不是适合伴侣交谈的场合。他板着脸将尤杨的手从臂间拿下来,示意一旁的秘书上前把人接过去照看,秘书小心翼翼扶住了这位尤先生,暗自惊惧那整只手都是冰凉的。 他们就这么直愣愣在原地站着,沈铎擦肩而过时带起的风像刀子一样割痛尤杨的脸颊,他没有回头,没有不甘心地阻拦,只是这么站着,身体僵硬如同雕像,与宴饮的人群格格不入。 满场都是笑声。尤杨想,笑他的自作多情,也笑他的痴心妄想。 另一处的宁家人几乎一团糟。 溽暑的炎热尚未从寂静夜晚中消散,医院里头有冷气,可宁予桐光是坐着便背脊汗湿。他的兄长们在不远处守着,面色凝重,一向沉稳和蔼的老管家也着急地来回踱步。 第50章 事情的因由他记不清楚了,只知道是老夫人起夜时犯头晕,走到楼梯口突然踩了空,就这么直挺挺摔下去,吓坏了听见动静跑出来察看的仆佣。他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室已经抢救过一轮了,老太太多处损伤,但最严重的还是头部,撞击形成的血瘀导致颅内压急剧升高,术中几度出现休克现象。情况不容乐观,相识的医生无奈告知只能尽力。 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宁家兄弟还因看护的问题而起了争执。宁予杭摘下金边眼镜冲家里的老二高声咆哮:连卧室都要变成专门的病房,怎么还会牵扯到人手不足的错处?没有请看护么?请了!可老太太硬是为这个闹了好几回,连人带物赶出去,你敢拦着?!天天在跟前的讨不了喜,惦记的那个又不回来,我就是请一打的看护都没本事照顾她! 挨骂的宁家老二还没说话,倒是旁边的许幼仪着急叫了一声大哥。 这么一叫,兄弟俩便都绷紧脸转头看她,又顺着她的视线望向了长椅上神思空茫的幼弟,好半晌后宁予杭叉腰低声骂了一句,虽然仍旧拉着脸,但也踱步走开不再发火。 此刻指责谁都没用,情急之下说话难免伤人,许幼仪担心叫家里的小孩儿听了愈发难受。尽管嫁进来的时间并不长,但宁家母子的关系她再清楚不过,眼下恐怕没人比宁予桐更害怕了,毕竟那是拿他当命根子的母亲,他也并非邻里误解的冷心冷血,在兄长们应酬忙碌的那些年,半山里陪伴老太太的人一直是他。 大概怀孕的人出于母性更能顾及孩子的心情,再者娘家也有个弟弟,又承了宁予桐多日照顾,许幼仪不忍,因此便一同坐下来,将他的手柔柔放在自己掌心里。 宁予桐茫然抬头,随即又紧张地去看那头的手术室,灯亮着,抢救还没结束。他咬紧了嘴唇。 没人知道这种煎熬还要持续多久,哥哥们无法回答,三嫂的关心也不能叫他冷静。宁予桐一言不发,能被他想到的都是一些很糟糕的结果,怔忪的同时他终于对母亲感同身受,原来等候抢救是这样一件令人揪心的事情,她当年需要何等的坚毅才能守到他平安无事。 宁家小少爷满脑子空白,他的恐惧被强行压制在心里,但苍白的脸色还是引起了兄长们的注意。宁予杭走过来摸他的头发,他们从前也不单单只有吵架,在幼弟受惊的时候他也会好声好气安抚,只是后来有了沈铎,哥哥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宁予桐低头由他摸着,像一只温顺乖巧的鹿,也就在这时候宁予杭才发现弟弟的衬衣湿透了。 他招手叫跟来的助理取件外套给他披上,又摩挲着他的耳垂说:“不怕了,大哥在这儿呢。” 宁家小少爷抬手抓住了兄长的衣角。 母亲近来身体到底差到什么地步,医生有没有仔细跟着,吃的什么药,夜里是否依旧浅眠多梦难以入睡,他有好多想问的问题,可现在来说这些没有用,他只祈祷母亲能够醒来,不要残忍离开他。计划两周前已经预备起来了,一旦结束手头上乱七八糟的公事,他就要回半山去看她,陪她养病做理疗,最好还能一道去南法散散心。母亲与父亲相识于蒙彼利埃,重游故地一直是她的心愿。 总之她不能就这么走了,否则谁还是他回家的念想呢。 第二轮手术前后进行了三个多钟头,沈铎按照知道的医院一家家找过来的时候,老太太已经送回高级病房去了,人没醒,气息微弱,周围架了一堆监护设备,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忙碌着。 宁家人都等在外面,不经意间瞧见衣着凌乱气喘吁吁的他立在走廊另一头,当即便有人站起来了——最先反应的无疑是宁予杭,当沈铎试图越过他们时,他像一头狮子似的挡在了他面前——不论他从哪儿知道的消息,宁家是绝对不欢迎这个畜生的。 被十来双不善的眼睛一同盯着,沈铎照样面无表情。 他看一眼就明白了,必是宁老夫人出了事一家子才能聚得这样齐。老太太年轻时于他有恩,两家长辈又曾是出生入死的战友,他来探望并无不对,只是实在不想给宁予杭好脸色罢了,况且他现在最担心的人是宁予桐。 沈铎冷漠别过宁予杭往前走,宁家兄长这些年来隐忍不发的愤怒登时如同岩浆一样在心头翻涌起来,仅是眨眼间的功夫,当大哥的已经把他扯到跟前动起了手。 沈铎照面挨了一记重拳,太阳穴疼得整个人眼前发黑,但到底是有底子的人,他很快架住了宁予杭的拳头并且屈膝狠狠撞击他的腹部。女眷们受到惊吓,推搡的劝架的乱作一团,保镖挤到人堆里,使了好些力气才把他们分开来。宁予杭下的是死手,沈家老三眉骨上见了血,被宁家的保镖礼貌地挡在墙边,一个大高个儿,看起来颓丧凄凉得像条争斗落败的孤狼。 可即使他再狼狈宁予桐也没有转过头来瞧上一眼。他的小孩儿就站在病房的玻璃窗前,失了魂灵一样愣神,连旁边这么大的动静都视若无睹。 沈铎咽下嘴里的血沫,正要再动手去推开保镖,却只见一直待在病房里的医生突然出来叫家属,离得最近的宁予桐头一个便冲进去了。 里里外外站满了人,但个个都屏息着不敢吵闹,因此虽然隔得远,但沈铎仍然听见虚弱的宁家老夫人颤颤巍巍叫了一声心肝。 老太太出身江南水乡,年轻时讲得一口极好听的吴侬软语,细细娇娇,比山涧水还要清甜。谁都知道她最喜欢家里那个降生在冬至日的孩子,平常一贯直呼其名的人,进门一瞧见那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幼子便要搂到怀里叫心肝,就是连睡梦里都许愿,她的心肝宝贝呀,要平安健康好好长大,一辈子喜乐无忧,万事遂心。 第51章 只这一声心肝,宁予桐强忍着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第29章 你……能不能答应? 脑部损伤对常人而言都能致命,更不消说身体每况愈下的宁老夫人。 尽管抢救及时,但她尚未完全脱离危险,加之原本就病症复杂,保不齐术中用药会对脏器产生副作用,因此清醒后医生不敢离得太远,仍然在旁谨慎观察以防需要再次手术。 围在病床前的一大家子都提心吊胆,老太太戴着呼吸机模模糊糊看了半晌,才意识到幼子就跪在旁边,惶惶依着她的手背,小脸儿惨白,眼睛却哭得红通通的。 心肝呀,怎么又哭了呢。她没有力气说话,只能用手指头去摩挲那冰凉的脸颊。 宁予桐偏头胡乱擦了一把脸,不敢再叫她看见止不住的眼泪珠子,却也因酸涩而无法说话。 在宁家小少爷的印象里,母亲几乎是不曾老去的。这无关乎年龄,她是江南望族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娇俏却不刁蛮,性情亦十分坚韧,不仅无怨无悔陪伴父亲经历风雨,也会为自己的事业奔走打拼,无论身在何种境地都处变不惊,自始至终保持着体面与干净,更从未在家人面前显露疲态。 不会有人比母亲更厉害的,宁予桐对此深信不疑。 缘是家中老幺,他受到的照顾总要比旁人多一些,记忆也因此更为深刻。身体孱弱的幼年,哪怕工作结束得再晚母亲都得到卧房来查看,喂他吃药陪他玩耍,又或者把他抱在怀里讲各种奇妙的童话,一面讲,还要一面温柔地亲他额头。 她的声音像那只夜莺一样好听,身上还有一股好好闻的玉兰香气,足以安抚一切由黑夜带来的恐惧情绪,让他安心睡去。 兄长们享受不到的宠溺尽数归他,又疼爱得长久细致,还有哪个小孩子不会亲近依赖这样的母亲呢。所以她在他心里必然永远年轻呀。 宁予桐无法去想病床上的母亲看起来为何变得那么脆弱了,他咽了一记,勉勉强强对着老太太笑起来:“不想要看护,那就换我来照顾您。多大的事儿,管家说您为这个还和大哥吵架,那怎么行?等回家了我就去教训他,没大没小。” 宁家老大惯用的口头禅,他拿来权当哄母亲开心,可惜老太太听了却没跟着笑,就连眼睛都不曾弯一弯,只深深凝视着他,沉默得仿佛怀有心事。 她也当真是有心事的,所以此刻无法言语并非坏处,否则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告诉面前的孩子这不纯粹是一桩意外,她会摔下楼梯,是因为想起太多往事招致的心神不宁。 起先定在周末晚间的私人聚会,多是上了年纪的太太们闲聊茶话,但没有旁的要紧事,秦家夫人午休后便带着一盒精致的伴手礼过来了,说是要送给姐姐沾喜气。 将近三十岁的独子,好说歹说终于愿意结婚,又与未婚妻那样相称,当母亲的看着自然精神爽利,也少不得要一件件拿来讲,婚事一订下来全家都忙碌,挑日子赶吉服,还要去托老匠人打制首饰。新娘子金贵,怠慢不得,好在阿峥也懂事,知道腾出时间来陪她,才不至于让我头疼更多呀。 膝下子嗣成婚是好事,家中也才娶过新妇,老太太对她溢于言表的欢喜感同身受。下午茶是刚从浮梁送来的典藏祁红,玫瑰赤豆糕软糯,她们原本就着这些点心畅快说着体己话,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话头一转,倒叫秦家夫人提起了姐姐身边至今毫无动静的小儿子。 他有什么可说的呢,能顺遂平安家里就要烧高香了。老太太正想替幼子解释,却又听秦家夫人长长叹气,完了便来拍她手背,说,桐桐这孩子随你,总要比旁人固执一些,现在不还和那谁有联系么。姐姐最近没少发愁吧?我听阿峥说都闹到动手了,真是没分寸。 老太太愣住了,随即皱起眉头问:什么时候?和谁动手? 秦家夫人一脸惊诧:阿峥那天才去看过的,说是桐桐和沈家老三闹了不愉快,一连高烧几天才见好……什么,你不知道呀?! 老太太捏着骨瓷杯,脸色都变了。 一场茶话会就此不了了之。秦家夫人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走得尴尬又仓促,一面道歉一面在心里把儿子骂到狗血淋头,她哪里晓得宁家人把事情瞒得滴水不漏,要早知道了,她才不会来做讨嫌的坏人。 老太太亲自把客人送走,进了家门,没发作,但到入夜了也没给过谁好脸。 她窝火着呢,一坐下来只想把家里管事儿的老大叫到跟前挨骂,要说小的不懂事那大的难道就不糊涂么,弟弟和沈家的畜生动手了不告诉她,接连高烧也不告诉她,养病恐怕都养了个把月,合着全家上下就她这个当母亲的到现在才知道孩子在外头受了委屈。 宁予杭是替她身体考虑,可如果他真是个贴心的大孝子,那个时候就不该罔顾母亲的意愿把弟弟推出去当挡箭牌。他别以为自己摘得清,不把他和沈家老二私下往来密切的事情搬到台面上来斥责,不过是她顾全他的脸面。 颐品传媒,沈家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在里头呢。 她想到沈家,一时间越发来气了。不追究年少时犯下的过错是因为两家有故交渊源,长辈还是一道出生入死的好战友,饶是她姿态再强势也得给足薄面。但凡真正心纯良善的大户人家,得了面子便知进退,可沈鹏臻养出来的畜生倒好,得寸进尺不说,还敢大摇大摆回国来,明目张胆在她眼皮子底下招惹宁予桐,甚至都动起手了。 第52章 沈家这个老三到底有没有心哪。 老太太恼怒于故交的教子无方,但回过头来,却又暗自责备自己心软。 她不该疼惜年幼丧母孤独长大的沈铎,更不该轻易把年幼的孩子交给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外人,即使他聪颖,表现稳重,甚至拥有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和理性,可当初发生的一切未必没有预兆。在他借故寄宿宁家的那几年,她早已察觉到端倪,也曾在无意间撞见更为荒唐的景象,只是出于信赖,她总安慰自己那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胡闹罢了。 说到底,有错的人远不止沈铎一个。 能想起来的桩桩件件都叫老太太闹心,这么气着,当晚进的餐食少了,睡前助眠的牛奶也没喝,躺下后只管翻来覆去琢磨,两三个钟头过去了都没能合眼——平常便气血亏虚的人,身体底子又薄弱,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腾,于是正逢起夜的档口,路过幼子卧房时心思仍旧沉重,没留神,一踩空就摔得天昏地暗了。 等再睁眼,看见的便是她那跪在床前的心肝。 自从调养身体以来,她们母子是真的许久未见面了。老太太凝神半晌去瞧,瞧仔细了,又忍不住要心疼。照理说家底殷实,又有许多人看顾,这孩子应当是最有福气的,可眼下他却比前阵子瘦得更厉害了,精神恹恹,手腕骨光看着就感觉硌人。 怎么还是养不好他呢,老太太着急起来,为此想到了种种由头,首当其冲的即是不知好歹的沈家老三。如今再说不得也要开口了,没有比现在更恰当的时机,更何况她一直后悔当初没拦着他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窝。这样好的补偿,谁稀罕大可都拿去! 老太太恨得红了眼眶。 尽管心窝还疼着,讲话也十分吃力,但她又坚持着叫了一声心肝,宁予桐抓住她的手立即应了,忧心忡忡,却还是强行打起精神冲她笑。 即便保护孩子是一个母亲的本能,可作为母亲,拥有非凡毅力的同时也必然存在最决绝的私心。她不想伤害他,但是有再多的不舍她也得趁着清醒的时候把话挑明了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身体了,后续恢复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她又随时都有撒手人寰的可能,宁予桐是断然不会向旁人敞开心扉的,她实在担忧他无人照拂。 知道疼,就总会有好起来的那一天,况且兄弟再薄情也算是亲缘,一个外人,早该不要了。她下定决心,忍住不适将宁予桐又召得近前一些,隔着面上的呼吸机缓慢说:“心肝,你……你答应妈妈一件事,好不好呀?” 宁予桐顿了一记。母亲问得太突然,他下意识抬眼去看大哥,随即又很快对她说,好。 老太太说完一句就得歇声片刻,因此病床前有好一阵沉寂。良久,宁家小少爷的膝盖都跪得生疼了,才听见母亲用微弱但坚定的声音接着说:“你是最乖的……听话,去辞掉颐品,从今往后,也不必再跟沈家的人往来了。” “你,你……能不能答应?”老太太又问了一遍。 病房里站着的人都愣住了,宁予桐更是僵硬得不能动弹。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宁家上下都屏息凝神不敢言语,因此周遭足够安静,安静到门外的沈铎几乎一字不落地听清了。 他的心脏仿佛突然间被谁一手攥住,剧烈的疼痛袭向四肢百骸,然而他却怔忪着,像个哑巴一样失了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宁予桐无助转头,透过人群间细微的缝隙朝他的方向望过来,那一刻的眼神,沈铎再熟悉不过。 六年前他也曾被这样注视着,在他们因为感情忠贞而发生歇斯底里的争吵之后,宁予桐失去了所有辩驳的勇气,如同被狠心遗弃在角落里的小孩儿,知道自己哭得筋疲力尽也换不来半点回应,只在转身离开前深深看了这么一眼。等沈铎后来接到电话,他已经因为大量失血昏倒在浴缸里了,一池子的水,猩红又刺目。 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占据了沈铎的心头。 老太太还在等着幼子的回答。宁家小少爷朝门外望了许久,回过头,又哀求似的叫了一声妈妈,眼泪倏然滚落下来,可怜得直叫一旁的兄嫂不忍再看。 许幼仪想上前去拉他起身,但还没动作就被丈夫一把拽了回去,严肃示意不要插手。母子间横亘已久的心结,不是他们能解开的。 老太太喘得越来越重了,她反过来握紧了宁予桐的手,尽管没有半分力气可言,但宁予桐还是无法摆脱她的束缚,正如十六岁那年一样,他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哭求得毫无尊严,沙发上的母亲却仍旧保持无动于衷的冷漠。 宁予桐还以为自己不会再经历这种噩梦一般的场景了。 他知道母亲从未死心过,可他并没有料想到她能步步紧逼又绝情至此。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叫他心寒,他迫切想开口向母亲解释,告诉她事情未必那么糟糕,可他又很明白这缺乏说服力——连月来经历的一切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过去,沈铎的凉薄是真的,对尤杨的呵护是真的,甚至他们的情意绵长也是真的,他该拿什么来说服母亲理解他的偏执。 宁家小少爷蜷缩在病床前,埋着头,被握住的手不停地发抖。 兄长们有所察觉,但最先去扶他的还是挣开了丈夫的许幼仪。两家从前的纠葛她知之甚少,可无论如何她都觉得婆婆不该如此狠心,许靖舟那么不成器的一个小坏蛋,犯了事儿她照样出来偏袒爱护,为什么换到这个乖巧又懂事的小儿子身上就不行呢,他明明那么难过,自责得快要死去了。 第53章 这时候答应什么都是言不由衷。 哪怕事后领训她也认了。许幼仪俯身搂住夫家弟弟的肩膀,当下便遭到了宁予杭的低声呵斥,她板起脸,做足了护雏的姿态,可没等到她把人从地上扶起来,宁予桐自己倒先拨开了她的手。 他哭得十足厉害,眼睛里都是血丝,整个人像在水里泡过似的被冷汗打湿了衣衫。 许幼仪惊心于他的狼狈,但没等到她反应过来,只听他哭喘着,低低对母亲说了一声好。 一大家子,包括一直被拦在病房外的沈铎,谁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声好。 沈家老三浑身的血登时便凉透了。 第30章 “滚开!别碰他!” 那一声短促的气音如同引信燃到尽头的炸药,轰然震得沈铎的耳朵剧烈嗡鸣,就连神经都像被灼烧似的疼痛起来。 他几乎要跌坐在长椅上,踉跄时扶了一把墙壁才勉强站稳,脑袋里瞬间挤满许多嘈杂的念头,但最清晰的无疑只有一个。 宁予桐说了一声好。他竟然真的答应了他的母亲,就这么不要他了。 沈铎对这个事实感到难以置信,他从未想过和宁予桐真真正正分离,即使年少时处事仓促愚笨,又有过断绝联系的想法,可他最后还是回来了,不论先前如何纠缠如何狼狈,沈家老三一直笃定宁予桐离不开自己。没人比他更了解他亲手养大的小孩儿,在那些孤独的岁月里,他们甚至有着相依为命的默契。 自沈铎记事以来,沈家的宅子便空落得吓人。幼年时他的兄长家姐都在外求学,过分忙碌使得他们能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偶尔打来一次视讯通话都算是稀罕事。家里陪着他的无非就是管家仆佣以及请来上课的家庭教师,还有他的父亲——倘若那真的是他的父亲——沈家祖辈诞于名门,看重家族荣誉,礼数教养又极其刻板,尽管沈铎是最小并且唯一一个待在身边的孩子,见了面,沈鹏臻依旧不苟言笑,更疏于交流,还时常当着旁人的面指摘他对功课不上心,哪怕他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和成绩已经远超同辈。 终日找茬挑刺儿,又不给好脸色,父子关系便因此变得越来越糟糕。后来沈家老三早已不会去想还要多刻苦多认真才能得到赞许了,他本就不善于求助,更学不会讨好一个严厉冷漠的父亲,因为发妻早逝,他一直痛恨他的出生,除了被迫承受这份憎恶之外,沈铎别无选择。 至于母亲,沈铎没有太明确的概念,但这个角色在他年少时也不算缺失,九岁那年宁家因故调动移居半山,宁夫人心疼他年幼丧母,自此后便待他如子事事关照,要让旁人来说,她照顾自己的孩子都未必有那么上心。 这样的温柔和蔼,饶是本性再孤僻乖张的少年也要服软,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一个宁予桐。长得漂亮又会撒娇的弟弟,哪家的兄长不像宝贝似的捧着呢。 从来没有任何人像他一样让沈家老三心软疼惜乃至一再纵容了,他没有主动接触外人的经验,一开始宠他全凭直觉,不管事情好坏,总归哄到他会扑来怀里叫沈哥哥就是了。被全心全意依赖着,沈家老三多少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还有些意义,再者他所做的一切也并非徒劳,宁予桐是真的喜欢他。比起有血缘之亲的兄长们,这小祖宗更愿意同他亲近,在他不服管教屡屡被打得一身伤的时候,只有他会偷偷跑来帮他上药,身形单薄的一个小孩儿,非得学着大人模样来安抚他,笨拙地拍打他的后背,即便最后自己先睡过去了,也如同一只看守财宝的小恶龙一般警惕紧张。 在凝视着他睡颜的无数个夜晚里,沈铎总有就这么和他度过一生的念想。 如果父子间的矛盾不曾发展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如果他懂得适可而止,又或者没有发生那遭意外,那么他们是否就会安稳平和地在一起。 沈铎站在人群之外,整个人快要被剧痛剖开了,一半秉持暴虐凉薄的本性仍然叫嚣着不许他做小伏低,另一半却始终只能听见带着哽咽哭腔的那一声好。 长久的坚持终于在病床前落败,宁予桐不要他了。 沈家老三连呼吸都感觉寒气渗骨。 他僵直地杵在走廊上,远远看着病房里等来幼子允诺的老太太终于松了气儿,仿佛了却一桩心事般慢慢放开手,再度陷入漫长的昏睡中。护士转身催促家属离开,医生将宁家的兄长们单独召进了办公室,保镖随即上前接手去扶近乎虚脱的小少爷出来。 许幼仪拢着夫家弟弟的肩膀,叫他先坐在长椅上缓一缓。 宁予桐还是发抖,眼神空洞,肩背出汗出得非常严重,衬衫都湿了一大半。管家见状赶忙递来了帕子,许幼仪接了,一面担忧地敷在他的后颈上,一面把视线投向旁侧的沈铎。 宁家新妇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凭借夫家的表现来猜测眼前这个男人不受待见,他是母子间的心结,可到底是怎样的心结才叫老太太这样耿耿于怀,她实在想象不出来,但她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万万不可再出岔子了。 许幼仪摸了一把宁予桐濡湿的脖颈,正想同管家商量是否先让司机送他回家,但只是一晃眼的功夫,沈家老三已经推开保镖大步向前走来,许幼仪不防他的动作,镇静心神再看,却只见他突然间半跪下来,抓起宁予桐的手仰头看他,视线几乎钉死在他脸上,手背同样紧绷得青筋暴起。 第54章 沈铎身上的攻击性是与生俱来的,当他不加掩饰的时候只会让人感觉面对着一头凶神恶煞的怪物。许幼仪着实被吓到,但她和保镖面面相觑,始终拿不定动手的主意,因为宁予桐对沈铎的接近没有任何抵触的表现,既不挣扎也不呵斥,仿佛自我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动作。 只是他一直在哭。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下巴尖儿滚落,啪嗒掉在被抓得泛红的双手上,绝望无助的神情光是看着就叫人心生不忍。许幼仪还不曾见过他这么颓丧,再三思量之下只得示意保镖过来帮忙拉开沈铎,自己又柔声去哄:“桐桐……桐桐?你这样不行的,实在不舒服的话嫂嫂先陪你回家去,等妈妈情况稳定一点咱们再过来,好不好?” 宁予桐仍然没有反应,可沈铎却反倒把掌心拢得更紧了。 许是他的力道当真可怖,宁家小少爷终于在痛楚中缓慢回过神来,把视线对准了半跪在身前的沈铎,他的沈哥哥。 倘若刚才毫无意识的茫然相顾只叫沈铎觉得忐忑不安,那么这一刻清醒的凝视足以让他感到真切的恐惧,宁予桐的眼神如同湖死水一样无波无澜,尽管还在掉眼泪,但他平静得像是已经接受了现实,接受了病床前那个几乎把他活生生撕裂的诺言。 沈铎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慌,他矛盾得宛若被逼上穷途末路的凶徒,架势越是狠厉,就越掩盖不住那一丝低声下气的哀求。他决计不能被这样荒唐地抛弃,宁老夫人的行为无异于胁迫,根本做不得数,能分开他们的理由只有宁予桐真正死了心。除此之外,沈家老三一概不认。 他的小孩儿不会这么轻易死心的。 沈铎松开牙关,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料宁予桐先行俯下身,轻轻抵住了他的额头。 沈家老三当场就愣住了。 不合时宜的姿态剥夺了他的心神,使他只能木楞地看着宁予桐靠过来,像从前无数次亲昵一样用鼻尖摩挲他的脸颊。尽管滚烫的眼泪仍然止不住往下掉,但宁予桐还是慢慢笑起来,甚至孩子气地吸了吸鼻子。 他的嗓子因为过度压抑哽咽而变得非常沙哑,可他还是尝试努力发出声音:“……怎么办?” 近在咫尺的距离使他被熟悉的气息逐渐包围,宁家小少爷因此忍不住溃败,呜咽着重复相同的问话:“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似乎总是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被承认的人不是他,为什么站在沈铎身边的人不是他,为什么他的沈哥哥永远不会爱他。从十六岁直至现在,这些疑问如同刀子一般无时不刻剜割着他的心,血肉模糊的伤口从未愈合,只是一次又一次溃烂直到他彻底麻木。 人人都艳羡他出生在富庶强盛的家庭,以为这便是无可比拟的幸运,而假若他真的拥有顺遂的运气,为什么至今还要拼尽全力去保护自己那颗卑微又低劣的真心,它早就没人要了。 可他还是比谁都深爱着他的沈哥哥呀。就算是六年前他不告而别,就算他曾经在纽约的大雪中目睹他为尤杨戴上素圈,又哪怕晚宴上他们因为他急于回护枕边人而起了争执,他也还是打消不了想要好好爱他的念头。 他爱他,从来都不怕别人知道,只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 “是我做错了吗?”宁予桐带着委屈的哭腔问他:“妈妈要我乖,你也要我乖,我听话了呀,为什么还要被这样惩罚?我知道我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我知道的,可我没有办法了……我比他们都要爱你啊,为什么不能是我?凭什么不能是我?!” “尤杨能做到的我也做得到,沈煜钦说颐品没有让他失望,大哥也默许我继续接管了,你看,我会打理公司,也会自己生活,不再一无是处还得让你照顾的小孩子了,这样还不够吗?” “还要我怎么做,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沈铎,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呀?” 宁家小少爷歇斯底里地哭着问他。 “……” 沈家老三说不出话了。即便他很想告诉宁予桐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酸涩的眼泪像是打在他心尖儿上,使他意识到在这个时候说得再多都无济于事。当他决意离开的那一天起,他就注定要在声泪俱下的责问面前哑口无言。他没有为自己辩解的资格。 沈铎愣神间很快被挣脱了一只手,宁予桐随即又红着眼睛使劲儿来掰他另外一只手的手指头,沈铎吃痛,却同样顽固地将他攥得更紧。 宁家小少爷用力得指尖一片死白。 他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过于急促的抽噎声终于引起了兄嫂的警觉,再这么哭下去怕是要出事儿的,许幼仪见他情绪激动,两人僵持的动作又越来越粗暴,当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伸手便去扳了肩膀把人搂回来,半强迫地扶他起身,转头厉声对保镖说:“还愣着干什么?!快把沈三少请开!管家,管家!备车回去了!” “滚开!别碰他!” 沈铎哪里肯轻易让路。蜂拥而上的保镖试图将他拽开,一大帮人在走廊上推搡纠缠着,护士听见动静出来呵斥,场面一片混乱,劝都劝不开。 宁家的管家简直要急坏,再不受欢迎也还是沈家的三少爷,两边都是难伺候的主儿,他不敢贸然离开,情急之下只能给家主拨去一通电话。然而还没等他请示到宁予杭的吩咐,只听人群中传来了许幼仪一声惊呼——她怀里的宁家小少爷毫无预兆软了下去,重重跪跌在冰凉的地砖上。他的手指揪紧了自己的衣襟,任凭兄嫂如何惊慌呼唤也没有回应了。 第55章 “桐桐……桐桐?!” 第31章 你非得逼他去死吗?! 宁予桐是被保镖一路快跑抱进急诊室的。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诱发了急性哮喘,这是他多年不愈的病症,但过去复发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发作,也从来没有严重到失去意识的地步。 输氧机很快送了进去,护士用力摁住颈肩帮助他采取半卧姿势缓解喘息,可他的手指依旧蜷曲着,手臂肌肉僵硬得医生根本没办法使用氨茶碱进行静脉推注。 跟随在后的一群人被拦在外头,兄长们也闻讯赶来,宁家老大半分面子都没给,揪过沈铎的衣领高声咆哮:“他到底欠你什么了,你非得逼他去死吗?!” 他们积怨已深,可眼下沈家老三被宁予杭一把拽到了跟前却仍是怔忪,仿佛不知如何作答。 没有人希望宁予桐去死,尚且不谈他对家族对兄长的用处,他是他母亲后半生唯一的指望,宁家老太太年事已高,断然不能再次承受丧子之痛,更何况沈铎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把他逼到这种地步,他们相伴近十年,回国后要撒娇要亲吻要陪睡,要什么样的安抚他都能给,可是他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小孩儿却还是痴痴地要拿一颗真心来交换。即便已经因为遍体鳞伤而选择了沉默,他也暗暗希冀他能懂,甚至能听见那声再也说不出口的我爱你。 谁会舍得去践踏这样卑微的心意,还要逼他去死呢。哪怕是六年前的沈铎也不会有这样绝情的用意,至于现在,他只是要他惜命。他比谁都想让他好好活着。 他们之间究竟错在哪里,沈家老三实在想不通。诸多念头在脑袋里团成乱麻,嘈杂的人声使他下意识狠狠打开了宁予杭的手腕,宁家兄长踉跄后退,随即勃然大怒起来,眨眼间的功夫便朝他扑了上去,快到宁家老二和老三根本来不及拦着他。 “大哥!大哥!快住手!” “宁先生冷静点!他是沈家的少爷呀!” “人呢?!都过来把他们俩拉开!小心别撞到少夫人!” 沈氏的秘书临近深夜才被通知赶往医院。 她的上司跟随宁家小少爷一道离开会场之后再无消息,她花了一些时间处理他交待的要事,好生照顾那位睿思的尤先生——秘书一度以为颜面尽失的争执会使尤杨当众失态,又或者不顾一切阻挠上司直到得出他想要的解释,毕竟在她模糊的印象中这个年轻人非常要强,为了保护他的自尊心,上司不惜数次隐瞒事实并且一再退让。 她为此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警惕行事,但令人意外的是,尽管被几位宾客目睹过了他们争执的过程,尤杨还是收敛情绪完美撑到了最后一刻,没有恼怒,没有冷漠得不让任何人靠近,也并未对公司同僚的交流置之不理。他履行着作为主办方代表的职责,直到宴会宣告结束。 秘书很是惊讶,但转念一想她也未必不能理解,生意场上的成年人身不由已,再如何溃败也得保持着光鲜亮丽的面子,哪怕是出身豪门的上司。尤杨的克制或许只是迫于无奈。 秘书在角落里耐心观察着,眼见睿思高层同尤杨作别时才机敏上前,十足恭敬地向他表示沈家的司机已经在外等候,请他屈尊移步——实际上秘书与他接触的次数并不多,没有经验可供借鉴,因此她只能赌一把,就算他拒绝示好,也不至于没有斡旋的余地。 好在她赌对了时机。尤杨没有拂她的脸面,只是在睿思高层了然又暧昧的眼光中盯着她看,然后自嘲似的笑起来,把手里剩下半杯香槟递给了经过的服务生。 比起她的上司和宁家小少爷,这位尤先生似乎还算得上理智。秘书随他一同走出宴会厅,在心里暗自松气,但没等她庆幸太久,尤杨对沈家司机的吩咐又让她绷紧了神经。 “劳驾,”他靠在后车坐上闭眼假寐,平静说:“送我回云山苑。” 云山苑便是中心城区那处公寓的名字,可他这阵子分明住在办公室里。秘书一时间想不出他突然要回云山苑的理由,生活助理已经来报备过,那里除了家具之外恐怕没什么上司的东西了。她有一瞬间的犹豫,可既然尤杨都配合地上车来了,她也不好再得寸进尺,只能对驾驶座上的司机点了头。 返程的路上尤杨再没说过话,他既不逼问上司的行踪,也不探究沈宁两家的关系,车到地方他便开门下去了。秘书目送他进了电梯才回到车里,她没有急着走,而是在等待的同时不断给上司拨电话,大约半个钟头后高楼的窗户透出一丝暖光,她探头仰视许久,半晌后才慢慢放下了手机。 屏幕上一列外拨都无人接听。 沈家司机在她的授意下往回开,之后她便一直待在沈氏顶层候命。陪伴沈家家主的经验使她拥有超乎常人的敏锐,事实证明她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正值晚间一点钟的光景,她终于接到一通来自宁家的电话,要求她立刻到医院将上司接回去。 没有微风的夏夜,雨势滂沱。 秘书到了医院才发现情况比她预想的要糟糕,她在住院部一楼的走廊上见到她的上司,如若不是领她过来的人的的确确是宁家的管家,她几乎不能相信眼前这个受伤挂彩的男人正是沈家年轻有为的三少爷。他的嘴角青肿,眉尾贴着一块厚厚的纱布,手臂横七竖八布满了抓痕,就连衬衫衣领都被扯蹦了扣子,低垂着头坐在那儿的模样,活脱脱一条衰退不振的丧家犬。 第56章 即便赶来前做足了心理准备,秘书也有点接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她在原地踌躇着不知是否该上前,许是出于同情她半夜三更还得接手这堆烂摊子的缘故,宁家的管家尽量放轻语气,一件件告知她,小少爷离场是因为家里老太太出了事儿,目前人已经度过危险期送进病房由专人看护了,你们沈总是和他一道来的,但中途闹了些不愉快,小少爷的急性哮喘复发了,我们宁先生一时情急才和他动的手。有劳您回去代我们向沈二少表达歉意。 另外,他又说,小少爷眼下刚被抢救过来,先生夫人们都陪着呢。人是没大碍,可也不乐观,家里三少奶奶吩咐了,他不能见客,还请沈总先离开,不要打扰小少爷休息。 秘书一句一句听下来,若不加以掩饰,她的眼睛都要瞪圆了。 早在她奉命到颐品辅佐宁家小少爷时便被人提醒过他有哮喘,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否则宁家老太太也不至于那么在乎他。但在她的记忆里这似乎不是什么重症,因为接管颐品的四年间宁予桐从未表现出不妥,在他压力最大的时候,也不过是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撕文件砸东西,发完火气就痛快了。 秘书无法想象究竟是怎样的不愉快才叫宁家小少爷气到哮喘发作,离开一会儿就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她也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来替上司开脱。假使一切真如管家所述,那么她此时必须得赞叹宁家人非凡的涵养和气度,居然还能在这档口上留下沈家老三一条命。 暂且不考虑这一脸的狼狈相近期能否外出谈公事,单想日后沈煜钦问责起来如何解释缘由便让秘书头疼不已。处理不好恐怕会埋下祸端,因此她感到格外棘手,可总归也不能叫自家上司在这儿干坐着。宁家要赶客,她只好硬着头皮探身去同上司搭话,但他没有回应,反倒是一旁的管家似乎习惯他的顽固一般,弯下腰劝道:“沈总,时间不早了,外头又下着雨呢,您就别为难我们了。小少爷的身体您也知道,医生说他万万不能再动气,而且这其实也不单是三少奶奶的意思,您刚才也亲耳听见的,小少爷说他不想见到您,烦请您先回去吧。” 这话说得很是客气了。 他的身后还站着两个保镖,秘书被迫做出最坏的打算,她在通讯录里翻找沈家的安保负责人,正要着急打出去,却见她的上司慢慢抬起了头,那眼神危险得叫人骤然间心惊肉跳。 但宁家的管家仍旧面无惧色,坚持说,沈总,请吧。 轰烈的雨水几乎淹没一切,半山的宅院大多熄了灯,远远望去只有些微光亮,迈巴赫在山道上缓速穿行,高大树木形如幢幢鬼影从两旁车窗上滑过。 车里没人敢开口说话,秘书借助后视镜打量她的上司,他坐得板正,面无表情,但不难看出心事重重。从医院出来之后她没有向他汇报那位尤先生的异样,秘书从宁家毫不退步的坚定来判断上司此时或许无暇他顾,管家的那番话对他打击不小,秘书甚至怀疑如果他不是亲耳听见宁家小少爷下了逐客令,恐怕还会冲到楼上去强行把人带走。 毕竟在他的眼里,宁予桐真真正正只属于他一个人。她没见他给过宁家多余的好脸色。 或许骨子里的劣根就是引发他们不快的原因。秘书开着车,但心里不停在推敲琢磨,她在沈煜钦身边见证沈氏强盛壮大,参与所有公事,也接触过形形色色的沈家人。这个家庭拥有足够硬气的背景,讲求荣辱与共,却并不重视亲情,这一点从沈煜钦身上便可看出,当年宁予桐自杀闹得满城风雨,可他先想到的不是怎么处理弟弟闯出的事端,而是凭此作筹码和宁家长兄谈判,割让颐品,以谋求风险过后更惊人的利益。他是如此,更不必说年长的沈家大小姐,她早年在纽约清除异己的力度堪称铁腕,面对自家人照样不留后路。 这样耳濡目染长大的沈家老三怎么会没有劣根呢。哪怕他结了婚,又对枕边人处处回护退让,秘书也从不觉得那是真正的低头,非要说,不过是居高临下的包容和大度。 他在情感上本就有缺陷,按道理从幼年相伴至今宁家小少爷不会没有察觉,再者连命都豁出去闹过了,还有什么会让他难以忍受到对沈家老三避而不见。 除非他们在最不适当的时机摊牌了。 这个念头使秘书立即把视线投向了她的上司,但他仍旧漠然不动望着窗外,像头负伤后蜷息在黑暗雨夜中的怪物,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第32章 好好管教你那畜生弟弟 摊牌仅仅是秘书的猜想,但她觉得这大概即是事实,否则她的上司不至于在人前显露落败的一面,毕竟他一贯姿态高傲,出众的能力使他仿佛永远都带着把控全局的自信,从未颓丧,并且不会忍受平白无故的欺凌。因此必然只剩下这一种可能。 那么事情未免太过复杂。秘书愈发感到为难。 车子冒着大雨行进,停在沈家前院时已是凌晨四点多钟。 偏庭那棵老槐树在黑洞洞的雨夜里劈啪作响,整座宅子有过半房间都熄着灯,老管家和值夜的仆佣立在檐下等候,见沈铎打开后座车门,急忙撑伞去接,但刚到近前就被推开了,只能看着他沉着脸独自拾阶而上。 老管家转头去看跟随在后的秘书。家里也是前半夜才接到的电话,只说三少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没人提到他受了伤,打眼一瞧那皮肉,便可知同他动手的人毫不留情。 第57章 到底发生什么才会弄成这个模样,老管家递了眼神,然而秘书有口难言,拧眉半晌也没想出该怎么跟他解释。他们一道进了里屋,仆佣拎来药箱想替换渗血的纱布,但沈家老三没理会,径直上了楼梯,半道间突然又停下脚步,也正是这时候秘书才终于听见他的上司开口说话了,那声音沙哑得几乎能嘶出一口血气来。 “……别让老爷子知道,”他侧过头对管家吩咐:“也不许告诉沈之虞。” 说完这话他便往前走了,只留下秘书和老管家在客厅里面面相觑。 沈家老爷子那边铁定是没人敢去说的,倘若叫他知道了,父子间经年累月的不睦只会让他们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在外头,沈家老三是镀金回国的高材生,是沈氏励精图治的领导者,冠以头衔亦受人簇拥,但在他严肃刻板的父亲心里,他始终是当年那个丢光自己脸面的混账东西。至于沈家长姐沈之虞,许是出于弥补沈铎年幼丧母的缺憾,她比谁都要回护这个弟弟,六年前她便和宁家生了嫌隙,无论旁人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她对宁予桐的偏见。 但家里总得有人要知道这件事。 老管家原本还是打算将消息告知远在美国的沈家大小姐,秘书好说歹说劝了半晌才叫他打消这个可怕的念头。她匆匆出了沈家大门,坐在车里给沈煜钦拨电话,他的助理接了起来,很快把手机递给了办公桌后的沈家家主——沈煜钦有着忙不完的公事,他一天至多只休息两个钟头,此刻大概还在开视频会议——熟知他作息的秘书很抱歉在这时打扰他,沈煜钦不置一词,拿着手机听她说完前因后果,既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破口大骂,只是平静吩咐助理马上联系宁家大少,随后便掐掉了电话。 秘书这才算是悬心落地。假使现在知道的人是沈家大小姐沈之虞,那么她必然会连夜赶回来替弟弟讨个公道,可沈煜钦不同,他做事有自己的考量,怀着真正当家人的精明和理性,不似家姐性情霸道急躁,容易叫两家人彻底翻脸。这极伤和气,也影响私下的买卖。 没有比他更合适的知情人,况且他和宁家老大还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交情,饶是沈煜钦再不想插手也得接下这堆烂摊子。 他没时间过问弟弟受伤的情况,助理帮他接通电话,三更半夜一通折腾下来,他的老相识烦躁又疲惫,当沈煜钦问候家里老太太的情况时,立刻被堵了回来:“探望?都这样子了你还想来探望?免了!先好好管教你那畜生弟弟!” 宁予杭挽着袖子叉腰站在病房外和他讲话。动起手来谁都没落着好,沈铎年少时总是打架,底子蛮横,后来又正儿八经同退伍兵出身的保镖们学过拳脚,狠起来一贯不分力道轻重,宁家老大被他打破嘴角,肋间的骨头恐怕都折了两三根,即使泄了火气也还是不痛快。 沈煜钦叹气说:“宁总,两个小孩子吵架,你跟着掺和做什么?” “我跟着掺和?四十好几的人了,你以为我吃饱撑着喜欢凑热闹?!” 沈煜钦静了片刻,说:“所以让他们自己解决不就好了么。” 宁家老大恨不能越过电话去掐他脖子:“沈煜钦!合着你弟弟没搞出人命来你还觉得不高兴啊?!下回换他躺医院试试,你看沈之虞会不会气到扒了你的皮!还解决?他会解决事情的话你们沈家就要烧高香了,老爷子还至于在我母亲面前夹着尾巴做人吗?!” “……说什么呢宁予杭,”沈煜钦接过助理递来的参茶,不悦说:“我提醒过你的,老三就是那个犟性子,而且莫不是老太太说什么了吧?我听说桐桐不想见他?” 叫他提起来的桩桩件件都是烦心事,他的态度还偏生那么云淡风轻。 宁予杭气得够呛,来回走了两步,使劲儿捏着鼻梁骂了一句你他妈管不着便摔了手机。 走廊登时好大一声响,旁边陪兄长站着的宁家二少没敢上前触霉头,只看他焦躁踱步后探身往病房里头瞧了一眼。幼弟已经睡着了,但急性哮喘的折磨让他即便合眼也休息得不安稳,因此陪护的许幼仪只能不断抚摸额头以求他好受一些。看样子今晚必定不能安生,宁家二少摇着头打算上楼照看母亲,可刚转身就被兄长叫住了。 宁予杭抓了一把头发,沉着脸交待他:“老二,去,开车,把老四和弟妹送回家,没我的允许谁都不准让沈家那混账进门,要是他敢闯,让保镖给我往死里打!” “现在?”宁家二少宁予柏楞了一记:“大哥,可是他……” “没什么可是!”宁予杭指着病房高声怒吼:“送他回家去!现在、马上!要是怕出岔子就安排医生过来家里守着,人没好之前不许放他出去,听见没有?!” 宁家长兄一向自恃成熟稳重,从来没有当着家里人的面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宁予柏被他吼得噤声,旋即便带保镖迅速进了病房。 宁家小少爷被兄长们连夜送回了半山,一路颠簸,家庭医生接手的时候他却仍然昏睡不醒。这倒也不奇怪,急性哮喘发作时他正处于严重脱水的状态,强制镇静的过程又使他的心肺在短时间内遭受到剧烈挤压,全身上下都没一处好地方了,还能捡回一条命便已是万幸。 他大不了许靖舟几岁,又懂事得多,许幼仪觉得心疼,始终在床前看顾着,直到天色蒙亮才被丈夫扶回房间休息。她起身时不放心又查看了一次,他却还是没有转醒的迹象。 第58章 这么一睡便是两天,宁家小少爷喂不进正经餐饭也吃不了流质食物,脸上的血气全凭营养针吊着,一天几袋换下来,手背都打得冰凉。他的意识总是很模糊,偶尔睁开眼睛看看又很快陷入昏迷,似乎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耗尽全部气力,更叫人揪心的是头天夜里他莫名发起了高烧,浑身烧得滚烫,医生一推针便挣扎呢喃,许幼仪迫不得已把他揽进怀里,一贴近,才知道原来他正呜咽着叫母亲,不停地哀求,说他不要,太疼了,真的太疼了。 许幼仪实在不知道该说他幸运还是福薄。高门幼子,原是最不该经历这种磨难的。 几乎一大家子都在他床前走了一遭,但也人人束手无策。 好不容易挨到烧退,又浑浑噩噩睡着,等到他彻底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晌午了。 暴雨绵延不断,山腰间枝叶水绿的树木在雨声中沉寂,往日翻飞的林鸟鸣虫也不知歇去了何处。沈家派人来过好几回,多数是替家主前来送赔礼的佣人,最近一次才是宁家小少爷念念不忘的沈哥哥。许是去医院扑了空,沈铎面色不善,打着伞站在雨里同管家对峙,阴沉说,宁予杭要拦我可以,但至少让我见他一面——也就是这话说出口了沈家老三才清楚意识到宁予桐没有开玩笑,抢救结束之后他拼尽所有力气就只为了跟管家说赶他走,他遵循着与母亲定下的承诺,甚至都不愿意正眼看他——十年里沈铎从来没有被这么冷漠对待过,如若只是像从前一样闹别扭,那他总归还能哄,可说到底权钱势宁家哪样都不缺,宁予桐要的不过是他这个人,此时说不见就不见,他还有什么用处呢。 大约连那些讨他欢心的物件儿都比不上了。 这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哄得好的,或许他也不该永远只想着哄他。 管家真是没见过这样蛮横无理的来客,可毕竟身份摆在那儿,他也只好无奈地劝,沈总,小少爷身体不适,谁都见不了,您先回去吧。 尽管是宁予杭事前吩咐了不许让沈铎进家门,但管家这话倒不全是赶客的托辞。晌午前他们小少爷才结束一次例行检查,近来时常被急召的家庭医生严肃警告病情绝非玩笑,宁予桐本就因多年应酬而患有胃疾,倘若他能遵医嘱好好调养也就罢了,要命的是他根本不听话,非但不听,接连好几天喝到半夜三更也是常有的事儿,医生劝他,他每回都说是为了公司。家里的公司至于让他这么豁命的话,那还不如不要。浅眠、胸闷、低血糖,又发作过急性哮喘,谁还敢拍着胸脯保证他下一次还能醒过来呢。 总而言之,往后劳心费神的事儿他绝对不能再碰了。 宁家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谨慎小心,营养针一撤便着手备起了养神补元的方子。宁予杭尚未成婚,老太太又处在观察期,许幼仪便承了当家主母的责任陪他在房间里吃午饭,厨房在食材里添加了当归四物一类味道浓重的用料,无疑是同病人的胃口作对,因此必须有人仔细盯着他喝完那一盅慢火精炖的药膳。 檀木小圆桌上摆着许幼仪的孕期餐食,她起身撩开窗帘探了一眼,沈家三少似乎已经被管家逼走了。她回到桌前坐下,伸手夹了一筷子嫩笋,柔声说:“母亲的情况还算稳定,等后天,或者你再好一些,嫂嫂带你去医院看她。” 虽是阴天,日间却也显露了暑热的兆头,房间里的空调温度略高,许幼仪单坐着也沁出一层薄汗,倒是她面前的宁家小少爷肩头还披着薄衫,稍微一低头,背后的骨头都能把衣服勒出两道痕迹来。他也就只在过去的照片里瞧着还有些肉了。 宁予桐扶着汤盅点头,似乎对刚才发生在外头的动静置若罔闻。许幼仪见他好半晌了还在一口一口啜汤,又说:“能适应这个味道吗?药膳药膳,肯定多少会放点东西的,你要是吃不惯家里的厨子,那把海城国际的保姆阿姨请来好不好?” 宁予桐没什么反应,垂眼拿勺子把一小块四物舀起来,说:“好。” 不知是不是生着病的缘故,他看起来对什么都兴致缺缺,眉眼间瞧着倦怠,表现却是从未有过的乖顺。许幼仪再问他一些饮食起居上需要注意的事宜,他要么点头,要么还是说好,最多再答那么一两个字,似乎已然决定不再过问任何事,全盘都由兄嫂做主了。 可越是这么乖顺反倒叫人越担心。许幼仪暗自思忖把那贪玩的弟弟叫回来,她实在不敢放宁予桐一个人待着。 第33章 我指不定哪天就要死的 担心宁家小少爷的人远不止他的兄嫂。 尽管是自己盛怒时下的禁足令,但宁予杭也没有想到弟弟会那么听话,要他养病便乖乖配合医生做检查,要他进些中药膳食也不厌弃推拒,见天儿就在二楼卧房里待着,不折腾不叫闷,走得最远的地方至多是房里那处小露台,就这样还得挑时间,不是午后难得有日头的光景,他就连窗帘都懒得拉开,仿佛一只天气还未转凉就想着冬眠的花栗鼠,只管在窝里歇息。 闹过这么大一出,他竟然也不问问沈家老三是否愧疚。他求的不正是这些么。 宁予杭觉得这样的平静不大对劲,但他也说不清到底不对在哪儿。宁予桐就是很乖顺,在他调养身体期间许幼仪也遵守承诺带他去了医院——除了探望母亲之外他几乎也不去其他地方——老太太总是躺着,血气不通,手脚也不大能活动,她的身体没办法做开颅血肿清除的手术,还得警惕出血导致的偏瘫风险,医生只能以保守的药物治疗为主。一天里她能清醒的时间并不长,即便醒着也很难说话,往往吃了药便又睡着了。 第59章 有时候他们去的不赶巧,但宁予桐也不急着走,他拧了热毛巾和护工一道给母亲擦手擦脸,动作小心又细致,还会帮老太太把散乱的头发撩到耳后去,叫她在病中也瞧得体面干净。从前兄长忙碌时他便这么照顾,因此这些琐碎的活计他倒也做得顺手。 倘若碰上母亲醒来了,他会陪在床前说话,大多是聊天气聊家常,也聊兄嫂肚子里的小孩儿。许幼仪做了检查,那是宁家孙辈里头一个囡囡,他希望母亲能够亲眼看到她出生。 从头到尾或许只有他一个人在说,老太太迷迷蒙蒙睁着眼,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但他总是不懈怠,偶尔说累了,索性趁着难得不被打扰的空闲伏在床尾打盹儿,大概也就这时候他才完全放松下来,能睡得稍微好一些。 母子俩的相处不存在任何异样,安稳和睦得仿佛他根本就不曾在这间病房里哭到声嘶力竭。 他自己不表现出来,家里自然也没人会提起那天的狼狈和混乱。只不过这样的平和未必是真,有天傍晚他正同母亲说着话便被兄长强行打发回家吃晚饭,刚一关门,宁予杭都没来得及坐下,老太太瞬间就冷了脸,即使精神气儿还未养足,但瞪他时仍旧凤目威仪。 宁予杭知道她想发难,伸手替她掖好了被褥,低眉顺眼站着,可也瞧不出什么畏惧的神态,没等母亲虚弱开口便明了似的说:“老四这回很听话,答应您的他都做到了,您大可放心。” 老太太还是含着怒气盯他。 这副迁怒的模样明显是冲着他来的,那天在病床前他一听就明白了,只是宁予杭觉得母亲未免太过无理取闹,倘不过算计一回便要这么在意,更何况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翻起旧账来谁还算得清呢。大约在她眼里他和沈家那畜生也没什么差别。 宁家家主难免替自己叫屈,但是他也懒得向母亲申辩,唯一能叫她宽心的是这一回他的确没扯谎,兄弟俩前几天才谈过,不为别的,无非还是宁家小少爷在颐品传媒的去留问题。 原本在卧房里伺候的佣人被赶了个清净,宁予桐侧身窝在沙发里翻画册——他的兄长不能理解,都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喜欢这些孩子气的东西——他坐得没个正形,懒懒散散,好半天才翻一页,见大哥进来也不招呼,等人再走近些,起先架在扶手上的两条腿倒开始有一下没一下地踢他,自始至终就是不正眼瞧人。 宁予杭杵在他跟前由他踢着,做兄长的哪里不晓得他有怨气,能踢他还好,他怕的就是他独自坐在小露台出神的模样,简直要叫楼下的保镖神经紧绷提心吊胆。 宁予杭拈了一块儿后厨送来解苦的糖糕,一边嚼一边和他商量:“颐品那里我替你先管一阵子,等你养好了身体,母亲也消气了再回去,怎么样?” 宁予桐置若罔闻,依旧低着头看那本画册,从窗帘中漏进来的日光照得他的睫毛一片金灿,只是顿顿吃着昂贵药膳那小脸儿依然泛白,冷得像玉似的。感觉到他踢重了,宁予杭又说:“这还不满意?还是你真想什么都不管了,在家里头当米虫?” 宁予桐摩挲书页的手指顿住了,随即才抬眼去看他大哥,那眼神叫宁予杭立刻拉着脸拿鞋尖踹了他脚踝一记。 宁家小少爷已经很多年没跟兄长真正置过气了。以往二话不说上来就横眉怒眼只不过是一般的耍性子闹脾气,要真让他彻底不高兴起来,他便只一昧地盯着人看,不哭不笑,连老太太来哄他都没用,仿佛除了对方低头道歉以外没有别的可能。 他那种把人看得不舒服到极点的眼神总是让宁予杭想起沈家老三。 也不知跟着那畜生都学了什么玩意儿,宁予杭在心里暗咒,正要训人,却突然见他将画册收在怀里,叹罢了气,仰头对他说:“大哥,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是你要我听话的,医生都说我过度操劳必须静养了,你还想着让我回去?颐品没了我事情照样有人做,可你再逼我,我指不定哪天就要死的。” 他说得平静,这话却登时就叫宁予杭噎住了。 宁家兄长的确是带着私心来的。气急时的决定不理智,因此母亲的话大可分开听,沈家老三一个外人,自然不值得为他豁出性命,不过颐品传媒可再考虑,至少目前没有人比宁家小少爷更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了。 但实际上宁予桐是否真的坐镇颐品传媒未必有那么重要,诚然,他做的每一个决策都能让站在幕后的人满意,也将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打点得非常好,甚至在外界看来都俨然是当之无愧的一把手了,可追根究底,他没有真正站在权力中心,左不过是家族布局时必要的一颗棋子罢了。有了他,颐品传媒才会被宁家归入囊中。 或许他最初的抵触不完全出于年轻气盛,大概也掺杂了一丝对兄长的反感。毕竟他当时根本不知道他的自杀还能有这种用处。 所以眼下还有什么理由要他回颐品呢。家大业大,他要安心做米虫也不打紧,再者如今早过了伸手要零用钱的年纪,家里另外的生意他也打点帮衬,年年攒起来,名下的股票分红基金投资样样够他挥霍,只是他没有做二世祖的闲心罢了。 话都说得那么直白,要再拿旁的来裹挟他,宁予杭便是真愚钝。 总之宁家小少爷信守承诺了。兄弟俩没人再提起这件事,宁予杭至此算是默许了他辞职的意向,只是仍然警惕他的举动,还因此对保镖的数量做了调整。先前肯为沈铎去死,现在只消母亲这么一威胁就低头退让,他的沉默实在叫人感觉防不胜防。 第60章 宁予杭还是希望有其他什么东西能够分散他的注意。 宁家小少爷在半山调养近两周的身体,这期间沈铎来过许多次。 他似乎一直在沈宅住着,管家到后来都不知道该怎么拦他了,有一回闹大了动静,正巧被回来陪姐姐安胎的许靖舟撞见,小孩子家心直口快,指着窗户紧闭的二楼卧房和他讲理:“沈家……你就是沈铎?我听说过你!诶,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趣呢,要想见你的话他早就下来了,不下来那自然是不想见!从前也没看你有多殷勤么,这时候苦情给谁看呀?!” 嗓门儿响亮到好几里外都听得见,也不怕拂了谁的面子。管家赶忙把人往身后拉,许家小公子恐怕不知道自己再晚几步就得挨揍——可还没人敢在沈三少面前对他的行为指指点点,况且针对的还是抢他心尖肉这样的大事。 沈家老三几乎快被逼成一头吃人的兽,但是宁予桐当真狠了心,电话不接闭门不出,被家里人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叫沈铎根本无法靠近。他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整宿整宿打拳,直到精疲力尽跪倒在软榻上。他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在宁予桐心里的位置,却也无法印证他的小孩儿是否就此绝情。他曾经那么依赖他,依赖到一刻不见便要缠上来撒娇。 沈铎的困境无人可解。宁家小少爷仍然待在家里养病,大概两周之后,当食补的药膳终于将他养出一些气色来,他便回颐品传媒参加了一场内部会议,向在座的高层递交辞呈,正式宣布自己退出董事会,也不再兼任执行官一职,公司暂时交由副总打理,接替他的新人选不日择出——他到此彻底卸了担子。 他在颐品传媒的助理事先并不知情,临了被通知时还以为公司要出天翻地覆的大变故。尽管两周前她在医院目睹了全程,但她真没想到这么大一个颐品传媒,宁家小少爷说不要就不要了。她忐忑等了许久,一开办公室的门,他却还是笑着招呼她一起解决藏在柜子里的点心,软糖、巧克力、奶油芝士千层塔,以及好多她说不上名字的乱七八糟的零嘴儿。即便它们都非常可口,她也还是忍不住为工作上的变动感到难过,耷拉脑袋愁眉苦脸的,冷不丁叫她年轻的老板伸手敲了一记脑门儿:“想什么呢?不吃还给我!” 他佯怒瞪她,训完了人,舒舒服服架起腿继续吃一袋巧克力豆。一整个糖罐子都被他抱在怀里,就跟宝贝似的不撒手。 上司下属协力将半数点心都解决了,还一道在办公室里吃了午饭。饭点过后副总主动请缨送他回半山,宁家小少爷当场就答应了。他刚尝过一嘴的甜腻滋味儿,满足得一上车就靠着窗户合眼喟叹,副总暗自笑他的孩子气,但同时也感到为难——他和助理怀着同样的心事,如果只是为了顾虑病重的老夫人,那他也不至于真的辞掉这个职位,董事会成员兼任执行官,这在颐品可不是什么好位置,因为要费心斡旋的不仅仅只有同席的那些老家伙。 车子开出有些距离了副总才起话头,问他新人选是谁,什么时候能到。 宁予桐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 副总一脚刹车停在了红灯下。那句您不知道像石头一般哽在喉咙里,他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 宁家小少爷仍旧倚在后座上养神,有片刻才说:“回去告诉沈煜钦吧,我真的不知道我大哥到底会派谁来,或者干脆自己管着……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而且我替他们做的够多了,也算还清沈家的人情了,对不对?” 他似笑非笑地反问,副总却握紧方向盘不敢说话。 车外下起了绵绵细雨,宁予桐不介意他的沉默,自顾自抱胸蜷缩着,很快在雨声里睡了过去。谁能来接手他的位置,这的确已经不是宁家小少爷该操心的事情了,兄长的心腹也好,沈煜钦的得力干将也罢,总之颐品传媒从未脱离过他们的掌控,无论如何都会有人确保它长久强盛屹立不倒,至于他么,不过是家里接受这份礼物的一点代价罢了。 即便行事一再低调,宁予桐的离职还是引起了业内的议论,等风言风语传到秦家少董耳朵里的时候,他已经在公司内部走完了所有程序。秦峥这阵子忙得根本没空歇脚,别人是娶妻进门白头偕老,他是请尊菩萨插香奉供,送完了航线还得备彩礼,房车股权一样不落,还得挑着顶好的来,光是那一沓子婚前协议就叫律师反复修改了许多次。 倘若不是势头大,她肚子里又揣着一个小崽子,秦家少董是决计不会让这么难伺候的女伴留到现在的。面上仍要维持着和气,但腹火终究难消,因此当底下人来电告知颐品传媒的人事变动之后,他立刻在饭桌上撂了筷子,同旁听的秦家老夫人大声起来:“合着您老早就知道宁姨病了?您有功夫琢磨怎么赔礼道歉也不和我说一声?!妈,我是跟您讲过桐桐和老三的事儿,可我没让您一张嘴叭叭往外宣扬!更何况那是宁姨,您不知道她最讨厌谁?这下好了,伴郎估计得缺俩,您还让不让我安心结婚了?!” 秦家老夫人被儿子吼得一愣:“这跟你结婚有什么关系呀?我哪里晓得你宁姨不知道!再说了,我之前不都问过你要不要送点东西去探望的,是你自己忙忘了好不好?” “还有,”她委屈指责说:“你们这些小年轻不要什么事情都瞒着家里,桐桐也真是的……你以为我想来做这个坏人呀?!” 第61章 “您让他和宁姨说什么,啊?告诉她才是成心给她添堵!” “你……你这孩子!那你也不能只管说我的错吧?!” 秦家母子在饭厅里大眼瞪小眼,秦峥最后索性也不吃了,推了碗便起身走人,一面走一面在心里破口大骂他那没心没肺的发小,回国一趟别的没有,一天天都是烂摊子,不逼死那小孩儿简直不罢休。 老太太情况如何,宁家兄长又怎么突然应允宁予桐辞职,他满脑门子的官司,站在小花园里拨沈家老三的手机,没人接,再找到他秘书那里去,却只听她犹疑说,沈总可能回云山苑去了,那位尤先生刚来过电话,像是有要紧事找他。 第34章 离婚吧 尤杨在云山苑等了整整两周。换做从前,他不能想象自己还有这样的耐性。 他经历了职业生涯中最混乱的一场晚宴,伴侣跟随他的青梅竹马离场后杳无音信,仿佛心神都被带走,理所当然遗忘了他们的约定,他让他回家来谈,并且答应给他一个解释——也就是这点可怜的执念支撑他在云山苑住了下去。 可虽说是住,他却不愿意开灯,每逢入夜便一个人在黑暗中静坐,周遭灰暗朦胧的一切带给他安全感,叫他不必看清这间家具摆设早已落灰,如同囚笼一样冰冷的公寓,也不必在清晰的记忆里痛苦挣扎。 即便他明白这不过是徒劳之举。 两周,满打满算十四天的时间,足够他记起发生在这里的桩桩件件。 云山苑落在沈铎名下,但当初挑选楼盘的时候却是他做主,沈铎中意僻静的高层海景,可他更喜欢热闹,因此他们才最终选定了这处开盘时千金难求的昂贵居所。所有的手续都是沈铎差人去办的,尤杨原也打算出钱,但沈铎却让他用那笔在纽约时攒下的资金去支持当时刚起步的公司,只有后来的装修设计才由他们一同操办。 家具一应采用的是北欧冷色调,沈铎本想在进门拐角的地方放一盛鱼缸,他连养什么品种都挑好了,只是尤杨知道后笑话他年纪不大爱好倒挺老派,他也便因此作罢,退而求其次在那地方起了一面玻璃花墙,放置绿萝盆栽,也养鲜花,奶白的铃兰跟小瀑布似的垂挂下来,午后的阳光照着,珍珠一般圆润清香。 沈铎回过头也同他开玩笑,说你这爱好就新潮,不也是跟提前退休的老人家似的养花种草,你要是愿意,改天我就叫人把半山那棵老槐树给你搬下来。 这话总是惹得尤杨没好气瞪他,但说归说,可当他摆弄那些小东西的时候,他也照样从背后缠过来打下手,偶尔还摔个花钵倒个水瓶,乐得给他添乱子。 花墙往里便是开放式厨房,做饭之于尤杨而言只是生活情趣,真正下厨的人往往是沈铎,他一直擅长处理那些尤杨鲜少去碰的食材,即使模样普通,经由他手做出来的味道还是足以媲美外头餐馆里的高级料理,尤杨的胃口就是被他这一灶私厨养刁的。尽管本身对于品尝食物没有太大的兴趣,闲时反倒更喜欢在客厅里看电影,但他似乎深谙其中门道。 占据了一层绝大部分面积的正是那处下沉客厅,沈铎不办公的话会在那里待上一整天,什么也不干,光是看影碟,战争片恐怖片什么题材都有,尤杨有时会被他裹着毯子搂在怀里一起看,时间一长,他会不自觉把下巴抵上他肩头,还不许他乱动。一个大高个儿,非得拿他当抱枕才觉着舒坦。 除了风格迥异的电影之外他们也看球赛,沈铎欣赏潘帕斯雄鹰,尤杨则是日耳曼战车的忠实粉丝,支持的球队不同,他们在电视机前很容易吵起架来,但最先败阵的永远是沈铎,尤杨争得面红耳赤,他却耍无赖亲他,亲着亲着球赛便成了摆设,他总要勾着他在沙发上来一次才罢休。 他们偶尔也玩游戏,电视墙下面一整排都是那几家大公司的碟子,时不时便有新款添置,但工作后时间终究不够用,因此大多时候也是闲置在那儿罢了——这一点其实备受尤杨诟病,因为比起浪费时间的电玩,他更喜欢和沈铎窝在书房里——那间一整面大立柜的书房,架子上满满当当摆着他和沈铎的书,办公桌实际上只有他在用,沈铎更喜欢坐在旁边的落地灯下翻原本。 他读诗歌,多数都是艰涩难懂的大家,尤杨曾经在纽约的雪夜里听他念波德莱尔,或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但你应该明了,我曾因你而动心。 能记住的也大概只有这一两句,尤杨对诗歌话本不大感兴趣,好在沈铎也不止精通这一项,他起兴时还会一本正经和尤杨聊齐美尔的货币哲学,尽管留学时他们分属不同院系,但尤杨不得不承认他总能在专业之外给他带来许多独到的见解。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沈铎都是一个称职的伴侣,尤杨对这点从未有过质疑,他享受他们所拥有的生活,甚至也在好眠的夜晚展望过以后。 复式公寓的二楼是他们的卧房,打掉一面墙的主卧非常宽阔,拉开床侧的滑门便是衣帽间,西装常服和鞋袜分门别类整整齐齐,还有一扇柜子专门挂置冬季穿的大衣,每两件作一个款式,手工定制,沈铎隔上一段时间便会叫裁缝到家里走一趟,量好尺寸挑完样式,做好了再把新的送过来。 但此时那里大半都空了。 尤杨难以言说自己刚回家时看到那情状的感受,他回想了大致的时间,可能在他前阵子出差之后沈铎就叫人来拿走了他的物件,衣柜空落,可浴室和厨房里成双成对的东西倒一动未动。或许是他不稀得这些小玩意儿。 第62章 每一样物件,连同冰凉的空气都无时不刻提醒着他们久未归家的事实,尤杨一开始仍是惊诧,可随即从晚宴上倾覆而来的羞辱感又使他在两周间格外矛盾与愤怒。他意识到沈铎再次选择了逃避,那强烈的抵触使他更加笃定何易安那笔资金的来源,同时也愈发怀疑他们的婚姻,还有他和那个宁家小少爷之间暧昧不明的交往。他们到底发生过什么,尤杨迫切想探究,但也始终无从下手,他和沈铎的交际圈并不重叠。 尤杨快要被自己的处境逼疯,前所未有的压力与焦躁使他活像个困在透明罩子里的精神病人,白天时出门笑脸迎人,夜里还要强迫自己克制几近崩溃的情绪去思考,如果一通电话后表现出的异样便能叫沈铎弃下爱人追随他而去,那宁予桐绝不仅仅是一个相伴长大的外家弟弟这么简单,或许他们曾经也在一起过,可如果是这样,沈铎为什么会离开他,沈之虞那番别有深意的劝诫里又隐藏着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们之间的纠葛,复杂得他根本看不清。 尤杨试图寻找佐证自己想法的蛛丝马迹,为此他几乎将沈铎历任床伴的脸都回想了一遍,但不论妩媚妖娆风情万种,还是天真清纯惹人怜爱,沈铎分手时的态度大都相同,没有惋惜也不曾可怜,仿佛只是情事过后换一床新被那样理所当然到残忍,他看不出宁予桐与他的那些情人们到底有什么差别。 尤杨一度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直到他在暴雨如注的深夜再次想起了一个人,沈铎婚前最后一任床伴,那个站在玄关外拉着他哭闹不休的男孩儿——尽管画面只是在脑中一闪而过,但当他回过神来,也陡然明了让他始终感觉奇怪的地方在哪儿——回国出关时他便无端觉得等候在外的年轻人很眼熟,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他在纽约早就见过这张脸。 即使严格来说他们的五官并不相像,宁予桐也偏白,可一旦看久了,笼统的轮廓却很容易叫人生出错觉,尤其是泫然欲泣的瞬间,那个男孩儿简直和晚宴上被沈铎粗暴打断的宁予桐一模一样,只是那个小少爷的悲恸掩饰得更好,与生俱来的骄矜似乎不允许他在外人面前露怯。 一切早在冥冥之中就有了答案,无怪乎当时认识他的朋友们总是打趣他不简单,毕竟沈家三少对那孩子的宠爱可谓毫无底线,那种纵容,绝非贪图新鲜。 假若尤杨没有回国,他只会觉得那无非就是沈铎动了真心喜欢过的一个人,可现在,当他见过宁予桐,他们又不得已走到了这一步,他才恍然醒悟那些夸赞形如嘲讽,就算后来出现的人不是他,沈铎恐怕迟早都会和那个男孩儿分手。他怎么可能拿他当心头肉,真正在他心里面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宁予桐,其他的,也只是供他用于自欺欺人的玩物罢了。 他的伴侣的确像是可以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可叫尤杨想不通的是,如果他一开始就注定倾心于宁予桐,那为什么还要远赴美国,又与他结合成这样一段婚姻。 尽管尤杨一再克制自己不要将一切往最残酷的方向去想,但他还是无法摆脱压在心上的重重阴云。绝望的境地使他夜夜辗转难眠,他 只想要一个解释,一个只有沈铎能给并且他允诺要给的解释。 他就快走投无路,因此在被沉重的猜疑和耻辱撕裂之前,终于拿起手机沈氏的秘书处拨了一通电话,请他们转告沈铎,让他回一趟云山苑,他在这里等他。 溽暑的雨夜使得鸟雀鸣虫都歇声,整间公寓如同泡在水里一样死寂。玄关传来响动的时候尤杨没有转头,当客厅顶灯亮起,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灯光刺目,他有一会儿的功夫才适应过来,皱眉去看走过来的男人——他的伴侣像往常一样把臂间的外套搭在沙发上,他坐了下来,似乎出于习惯要倒水喝,可方木矮桌上蒙灰的水杯又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伸向一旁的烟盒。 他点了一根烟,打火机被随意抛掷到桌上。那眉宇间的倦怠和冷漠难以掩饰,但叫尤杨意外的是他脸上有伤——一道横裂眉骨的口子,皮肉间还留着缝合针线,这处之外颧骨和嘴角也挂了彩,许是快要愈合了,痕迹倒不明显,只是瞧着无端让人感觉戾气深重。 尤杨不觉怔忪,好在这仅是一瞬间的反应,他忍住了伸手触摸的冲动,冷声说:“我在这里等了你半个月。你告诉我回家好好谈,我回来了,可你呢?” 他的质问没有得到回应。 朦胧缭绕的烟雾横亘在他们之间,模糊了沈铎山岩一样线条冷峻的面孔。正如同那受了讨厌的邀约而不得不登门拜访的宾客,他显然不是很愿意同他谈这些问题,好半晌,尤杨才听见他说:“何易安的钱是我给的,一千来万,不是什么大数目。” 他终于承认了。尤杨艰涩吞咽了一记。 他当然知道千把来万对于沈家三少而言并不是什么大数目,过去哄床伴开心时花的钱恐怕都远不止这个价,让他感到愤怒的是他一直被看低着,先前在纽约也好,现在回国了也罢,他在沈铎眼里不外乎一个需要砸钱胡闹的小孩子,而不是白纸黑字缔结关系的婚姻伴侣。他始终学不会真正尊重他,尽管他已经无数次强调过他不需要资金上的任何帮助,而沈铎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错在何处。 他也不单这一个错处。 尤杨面色苍白,他的背脊因室内闷热而渗着汗,可手指却像冻僵了似的冰凉到毫无知觉。落地窗外的雨水倾盆而下,他慢慢松开了牙关:“……你要解释的只有这件事情吗?” 第63章 晚宴后为什么匆匆离场,离场后又去了哪儿,还有宁予桐呢。作为伴侣,他比谁都有资格知道他的行踪,可仿佛永远只有他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咬着烟的沈铎终于对上了他的视线。烟星正燃着,他抬手从嘴边拿掉了,也正是这时候尤杨才发现他的指骨上也伤痕累累,结痂的地方下甚至还浮着尚未消退的淤青。这段时间里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尤杨问不出口,也因此愈发绝望。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沈铎似乎笑了一声:“你还是想知道。” “因为只有我不知道,”尤杨倾身逼视他,一字一顿说:“只有我。” 与他隐忍的愤怒不同,沈铎进门后一直表现得很平静,连说话的语调都无甚起伏。他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夹着烟的手指,随后再度看向了尤杨:“你要是真的很想知道,那这次我可以告诉你,过去所有的一切。” 其实哪怕是到了不得已分居的地步,沈铎也不曾想过把他的爱人拉下水。过往的纠葛只关乎他和宁予桐,如果可以,他仍旧希望尤杨不要知晓一丁半点,因为这除了让他不高兴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但爱人的执著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料。 既然他还是那么想知道,那他就顺他的意,索性全都说开了。 “他母亲出了意外,我到医院去探望,和他家人起了一点争执,”沈铎把烟缸拾到面前,点掉了燃灰,沉声说:“我以前也跟你说过,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才六岁,和父母一起搬到了半山,就是那个你不想和我回去的地方。” “我们一起长大,他家里有哥哥,但哪个都讨不了他的欢心,毕竟他是我一手带大的,要多喜欢我就有多喜欢我。后来等他再懂事一点,我们接过吻,也上过床,可是大概在十六岁生日过后没多久,他自杀了。因为我找了新的女伴,他觉得我背叛了他。” 尤杨怔住了。 沈铎眯眼吁了一口烟气,凭着模糊的记忆低头比划:“割腕。大概……这么长的一道伤口,很深。等我赶到医院之后,抢救室外整条走廊都是他的血。” “你从前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放着国内的纨绔子弟不当,去纽约给我大姐效力么?”他碾灭了手里的烟头,自嘲似的牵动嘴角:“因为她要是不带我走,我就会把这条命赔给他。” 尤杨的脸色差到了极点。 他隐约猜到他们之间纠葛复杂,但当他的伴侣真正将他们的过去开诚布公摆在他面前,他依旧惊诧不已。沈铎从来没跟他提过这段往事,哪怕他们在婚前心无芥蒂谈过各自的情史,他有意隐瞒,而尤杨也不曾觉察过宁予桐的异样,尽管他们有过一段短暂的共事期,但他完全没注意过宁予桐的手,宁家小少爷看起来同旁人别无两样,公事场合一律身着正装,袖扣紧得一丝不苟,谁会想得到他的左手还有那样可怖的伤痕。 可这又算什么呢。尤杨想,假若他们情真意切,又是被迫分离的年少爱侣,沈铎跟随长姐远走他乡之后更不惜费尽心思去宠爱一个廉价的替身,那么他的存在,包括他们的婚姻,在这个人心里还有什么价值。 他爱过他吗,还是一直为宁予桐留存真心,又或者他根本只爱他自己,否则按照他绝不轻易被人左右的性格,怎么可能不去挽回呢。 “所以颐品传媒真是沈家送给他的?”他问得艰难。 沈铎许久才说:“一份赔礼。” 那何止是一份赔礼。尤杨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把视线转向一旁。 沈铎又敲了一支烟,在一室静寂中靠着沙发默不作声看他,形如每对冷战后迫不得已坐下来商谈的寻常夫妻,他们之间气氛尴尬紧张,甚至还带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但这都是尤杨自己的选择。 沈铎垂眼打量青紫斑驳的指骨,高强度拳击带来的痛感早已麻木,越是想将火气泄出去,他就越是心烦意乱,最后都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能缓解与日俱增的焦虑。宁予桐仍是不肯见他,这已经使他快要压制不住骨子里暴虐的那一面,但正是这时秘书却转达了尤杨的来电——三个多月,或者更久一些,他以为他的爱人终于能够冷静下来体谅彼此,可等他回到云山苑,面对的依旧是态度冷硬的质问和永无休止的指责。 他的爱人似乎一直介意他和宁予桐的过去,但如同他执着探究一般,他也快对这样无止境的退让和包容感到厌倦。如果迟迟换不来对方的理解,那么他何必再做无谓的牺牲。 他总该明白,心灰意冷的人不是只有他一个。 暴烈的雨水噼啪砸落在窗户上,沈铎每一根神经都隐隐作痛。他摁住眉心揉捏,却冷不防听见了尤杨的声音:“……在纽约的时候,你为什么对他只字不提?” 沈铎睁开眼睛,拧眉说:“我不想你掺和进来。至于其他的,我够坦诚了。” “坦诚?坦诚就是回国后一张饭桌上所有人都知道你们的关系,只有我像个傻子一样被诋毁嘲笑!”尤杨的脖颈绷得僵直:“是,就当他是为你自杀过,你欠了他,所以呢?你要奠念你们之间的爱情,还得拉上我来当陪葬品吗?!” 沈铎登时便顿住了。但他很快抬起头,没有回避尤杨咄咄逼人的目光:“你从来就不是陪葬品,我爱过你。” 犹如水滴落入灼热的油锅,尤杨彻底被这句话挑起了怒火:“你爱过我?!沈铎,回国前你总想强制我按照你的安排去工作,回国后你他妈明明知道你那些狐朋狗友想为难我,你却硬要带我去参加那种见了鬼的聚餐!现在呢,你又给了何易安一千多万来羞辱我,还和你的青梅竹马在我面前唱苦情戏,这样你还敢说你爱过我?!” 第64章 “你陪着他去医院了,那被留在晚宴上的我呢?”尤杨站起身,指着心窝的手指如同快要剜进去的一把尖刀:“他接了一通电话你就能跟着走,掉两滴眼泪你要心疼,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要多冷静多克制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我的工作?!你让秘书留下来照顾我有什么用?跟我结婚的人是你不是她!” “沈铎,不止这一次了,”他红着眼睛说:“那顿的饭局有他,你带我去酒吧放松的时候也有他,对了,我们一起回家见朋友那天晚上给你打电话的人也是他吧?你但凡有一点爱过我,还会跟他藕断丝连念念不忘?!” “——那你究竟要我怎么做?!”像是一头再三忍耐后终于被惹怒的雄狮,沈铎骤然拍案而起,在烟缸落地的碎裂声中暴怒吼道:“我说过你知道这些只会自讨不快!而且我爱过你!我他妈掏心掏肺恨不得所有好东西都上供给你,是你自己不要!尤杨,你要跟我算账是吗?可以啊,来,我们一笔一笔算清楚!” “回国的时候,你说你要创业,我是跟你吵过架,可我最后拦着你了吗?我说过多少遍让你去个好点儿的金融机构就职,你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没问题,我不逼你,让你去创业,让你去睿思当总助,只要你觉得开心觉得有价值,我都随便你。” “可是你呢?公司创业后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回来什么话都不说倒头就睡,待在书房的时间都比待在我床上要多,我介意了吗?你平步青云当上总助后一天到晚见不着人我他妈又有一句抱怨吗?!” “那是工作需要!” “去他妈的工作需要!”沈铎逼近他:“你还记得你有个家吗?总是说我不尊重你,那我问你,你爸妈知道我们的关系吗?去见他们的时候为什么要把素圈摘下来?是它见不得人,还是我见不得人?!” “孝敬你父母结交你朋友,到头来你又是怎么做的?!你有一丁点在乎过我的意愿吗?你想要的从头到尾都是该死的工作该死的事业!” “你——!”尤杨激动地想反驳他,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他想说忙于工作不是他的本意,沈家已然是豪门,从沈之虞的态度来看长辈们对沈铎的婚姻情况毫不在意,不管是男是女,总归身边有人陪伴就行,或者说他们更满意的人选应该是宁予桐而不是他,否则何必在四年前忍着割肉似的疼痛厚礼相送。尽管尤杨不愿承认,可事实即是如此,他的父母不同于沈家长辈,没有名誉没有权力没有地位,他实在想不到还能拿什么来成为自己对父母公开性向的底气。 他也想自豪地向双亲介绍自己的伴侣,不是同学不是朋友,是要携手走到暮雪白头的那个人。 尤杨剧烈喘着气,他怀疑自己下一刻就会崩溃,甚至毫无尊严的痛哭失声。他抗拒这样失态的行为,以至于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根本不明白!” “我就是不明白!”沈铎厉声肯定:“我根本就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尤杨,在你眼里,恐怕你的自尊都比我重要吧?!” 尤杨面对面同他嘶吼:“那你敢说你从来就不亏欠我,回国之后跟宁予桐什么都没发生过?!” 沈铎一顿,随后突然抬手扳住他的下颌,神色阴鸷逼近了他。 “……!”尤杨止不住颤栗,却也狠狠扣紧他的手腕。 这一刻他们都顾不上掩饰自身的失态了,尤杨的嘴角咬出了血,但他仿佛对那刺骨的痛楚浑然不觉。他强迫自己看着沈铎,然而这一眼却使他心头更加酸涩,他的伴侣就站在他面前,他们对视着,仿佛两个企图看清对方模糊面目的陌生人,过往的情爱似乎只是一场虚妄的梦境,被他轻易拥有,最后同样轻易在他眼前支离破碎。 “是啊,”沈铎语气冷得像块冰:“我们上过床了,还不止一次。你早就怀疑了,对不对?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家公司当备选,你偏偏点名要颐品合作?” 没等尤杨说话,沈铎又用另外那只夹着烟的手帮他理顺了额角凌乱的发丝,亲昵贴近耳际,轻声问他:“亲爱的,功成名就的感觉怎么样?” 层层的保护壳终于轰然崩塌,尤杨感觉自己宛如陷入回旋楼梯一样的漩涡中不得脱身,刹那间侵袭而来的眩晕感使他止不住作呕,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此时他还需要再猜疑什么,他的直觉没有错,沈铎出轨了,从回国之初早有预兆,在机场见面的那一天他就应该看出他们对待彼此的态度不同旁人,更不必说后来聚餐时若有似无的暧昧,甚至是沈铎避而不答的过往,一切一切,全数昭示着他们的感情有多深刻,而为了这样的深刻,为了心心念念的不舍,他毫不犹豫背叛了他们的婚姻。 他们同居四年,陪伴到现在,慎重的承诺和那枚素圈都仿佛变成了精心修饰的谎言。 荒谬的现实使尤杨在僵持中哑然失笑,眼泪毫无预兆滚落下来,隐没在他的衣襟里,只一滴便悄无声息停歇了。随后他用力将身前的沈铎推开,真切的恨意和所剩无几的自尊支撑他抬手给了他的伴侣一记耳光,又摘下手上的素圈狠狠砸到对方脸上。 明明被背叛被羞辱的人是他,为什么眼前的男人看起来比他还要痛苦。他凭什么。 如果没有在夜店里相遇,也不曾在同一节选修课上误打误撞认出一夜情的对象是大学同学,那他们的人生或许根本不会有交集。是他不该因为猜疑而去寻求他的帮助,是他自取其辱,在曾经温暖得像错觉一样的相伴时光里忘记了他的伴侣是高高在上的豪门公子,他所给予的一切都是怜悯般的施舍,不是爱。 第65章 他们错得太离谱了。 “……离婚吧,”尤杨瞪着血红的眼睛,颤声说:“我后悔了。” 第35章 汤家的大公子 盛夏的暑气在雨水中绵延,整座城市像掉进水里的白纸似的泡得发皱,九月初了,依旧难以在户外寻到早秋的痕迹,连月来天气见晴的日子都屈指可数。正是晌午的光景,远郊的高尔夫球场草面湿软,眺望而去,起伏的山丘后即是阴云笼罩的天空。 时间挑得不大好,秦峥打了两杆,刚熟手便歇了,一面摘手套一面看旁边的蒋锐瞄球。挥杆的架势顶老道,出手就是一把抓鹰。秦峥赞了一声漂亮,随即靠在椅背上松气,身后的服务生适时上前来为他捏肩,蒋锐收杆回头,一见他便嗤笑:“昨晚谁伺候的?瞧你这副筋骨不松快的样子,怕是功夫不到家吧。” 秦峥照面甩了他一条手巾。 即将成婚的人,还预备着养孩子,新娘又是厉害人物,往后他们这些人能约出来的机会恐怕不多了,蒋锐也是逮到他筹备完婚礼的空档才把人约来打高尔夫。球场清净,秦峥闭眼假寐,有一搭没一搭同他说话,聊了半晌,蒋锐喝着水转头问他:“老三呢?还没完事儿?” 秦峥不言语,等那服务生知趣退下了,才睁眼幽幽吁气:“别提了,麻烦着呢,差点儿当不成我的伴郎了。” 蒋锐摇着头哼笑起来。 沈家老三最近在闹离婚,这是圈子里人尽皆知的事情。离婚的对象当然是和他一道从美国回来的伴侣,他们因为一次商业合作而彻底决裂,在冷战分居近三个月之后,这对旧日爱侣按照婚前的约定进行了财产分割——中心城区的不动产,还有纽约一套别墅,包括那辆平日出行用的欧陆和空运回地下车库积灰的帕加尼,以及户头里一大半股票和基金都划给了尤杨,沈家老三几乎称得上净身出户——这样丰厚的赔偿,说是财产分割,在外人看来倒更像他花钱了事。 照理说两口子要真过不下去了,那潇洒分手再寻新欢也无妨,更何况沈家老三一贯阔绰。只可惜这一次他曾经的爱人似乎不大买账,他们在感情磨灭的最后一刻仍然出现了分歧,尤杨拒绝接受云山苑那处时价迫近六千多万的公寓,并始终坚持要将它物归原主。双方僵持不下,代替上司出面处理离婚事宜的秘书虽然得到了具体指示,但碍于这位尤先生的不配合,那纸解除关系的离婚同意书便不得已搁置下来。 不过或许这并不要紧,毕竟他们早已形同陌路。 秦峥听闻时都不觉得惊诧,在他看来这是必然的结果,只是尤杨的态度难免叫人无端发笑。聊到半途他倒想起一件事来了,翘着腿对蒋锐说:“我记得你还没见过他家那位?” 坐在他对面的老相识正要伸手去够桌上的打火机,一听便咬着烟跟看傻子一样瞪他:“你脑子没坏吧,见什么见?从前组局做东那是你给他面子,我可懒得搭理,叫我追到南法都没能把生意谈下来,我想到这茬儿还窝火呢!” 秦峥笑骂了一句,原本还要打趣他做人小心眼儿,但转念一想又不说话了。 也罢,当初没见过面的人,此时再断了沈家这层关系,那对他们而言倒也无所谓了。只是动静闹得这样大,沈家老三想要低调也不可能,离婚的消息不胫而走,打进他私人号码的电话一时间多得数不过来,甚至连远在美国的沈之虞都被惊扰——她很早就收到了秦家的婚宴派帖,正打算十月中旬和父亲一起回国,同行的自然还有她的丈夫和家中未满周岁的孩子。 那些打来旁敲侧击的电话沈家老三统统能掐掉,但来自长姐的一通视讯请求却不得不接。 挽留父亲在美国居住半年,沈之虞软硬兼施几乎就要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可正是这重要的档口,沈煜钦却突然来电告诉她沈铎和尤杨已经协议离婚,虽未正式签署同意书,但他们大约不再有复合的可能,依他判断,沈家老三多半还是会回到宁予桐身边,尽管那孩子现在似乎并不愿意见他。 这结果叫沈之虞怒不可遏。她关紧房门单独在镜头前质问他,像是害怕父亲听见动静,她连发火时的声音都压得极轻:“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沈铎支着额头面对屏幕一语不发。过了片刻,他伸手去拉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暖光瞬间打亮了阴暗的书房,沈之虞这时才冷不丁发现他手上的素圈已经消失不见了,人也没在半山待着。 除了每日必须呈递要务的秘书,几乎没人知道沈家老三在离婚之后搬到了新的居所——这是b城前两年开出来的一处楼盘,地处近郊,因此保留着依山傍水的景观,花草掩映的建筑群落价格不菲,却胜在安保严格又极为清静,周围的住户彼此没有往来,偶有几声虫鸣鸟叫之外,便再也见不着什么嘈杂的物事。 当初代为交易时秘书原以为它只是上司购置的房产之一,或许闲置或许用以投资,拿它来当避世修身的落脚地,这反倒不在她意料之内。毕竟谁能想到沈家三少也有厌恶交际的时候。 外头是阴雨天,书房却敞着窗,旁侧栽种的香泡树长势茂密,枝叶蜿蜒伸展着爬上窗台。沈铎沉默半晌才说:“他要什么我给他什么,走到这一步,是他自己选的。” 沈之虞简直要抓狂,她想说那是因为你不忠在先,但话到嘴边她又意识到这样的指责不过是徒劳之举。她太了解沈铎的性格了,叫他藕断丝连的情人至今只有一个例外,回国前千叮万嘱还是没能拦住他们的接触,大概她从一开始就低估了宁家那孩子在他心里的地位——这无疑是一个令她更加不悦的发现。 第66章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指腹紧紧摁住太阳穴:“阿铎,宁予桐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都不惜为了他背叛尤杨,甚至不顾你们在美国的婚姻关系——” 沈铎实在不想听谁再提起这个话题了。他打断了沈之虞的话:“出轨我认,按照协议,该补偿的我一个不落都会给他,至于其他的事情,用不着你来管。” 沈之虞不肯罢休:“宁予桐真的值得你这么做?” 沈铎骤然暴喝:“我说了不用你来管!” “所以你和尤杨在一起只是一场胡闹吗?!”做姐姐的恨不得跳起来打他。 “胡闹?”沈铎讽刺地笑了一声:“随你怎么想吧。” 沈之虞还想再说些什么,下一刻,沈铎便关掉了他们的通话。 这时候再问是不是胡闹又有什么意义,沈铎在淅沥雨声里漠然闭眼。 当他们在公寓里声嘶力竭指责彼此的时候这段感情就已经走到了尽头,他的爱人都哽咽着说后悔了,他还需要做什么徒劳的挽救呢。他甚至都因为难以置信而又问了一遍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心话了,得到的答案依旧只有尤杨那一声咬牙切齿的肯定。 胡闹也好深思熟虑也罢,旁人想怎样看待他和尤杨的婚姻都无关紧要,他能做的事情只有满足对方最后的要求。从前他们的确相爱过,他也是抱着白头偕老的心去接受那枚素圈的——即使回过头来再想,或许它只是尤杨不愿亏欠他的理由,因为就在他们去珠宝店的前一个月,他订了一只雅克德罗送给尤杨当生日礼物。 他的爱人从来不愿亏欠谁,感情如此,物质上更是如此。 家庭、朋友、职业规划,为人处世的观念甚至是对待婚姻的看法,他们之间其实早已存在种种矛盾,而这些矛盾并不能被他一昧的迁就退让所解决,比起沈之虞所说的胡闹,他们的婚姻也许更像是他一厢情愿的勉强。 勉强到头,再深的爱也会消磨殆尽。 大洋彼岸的沈之虞气得扬手摔了一块镇纸。 宁予桐宁予桐,永远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小少爷,但凡提到他姐弟俩就没办法往下聊。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沈铎早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毕竟他拥有了安宁平静的生活甚至是愿意携手一生的爱侣,他的种种表现都让沈之虞觉得他从那段痛不欲生的日子里走出来了,但时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即便在纽约时纵情沉溺声色犬马,可沈铎的心里始终记挂着他的故人,他那来不及告别就匆匆分离的外家弟弟。 沈之虞实在不明白宁家小少爷能有什么价值。 她记不清他是何时出现在沈铎身旁了,在她的记忆中,他不过是一个在半山长大的世家子,生得漂亮,又因了身为家中老幺的缘故而备受母亲宠爱——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叫她反感的是他对沈铎的依赖,她晓得他是早产,还有娘胎里带来的隐疾,幼年时便病痛不断,可按道理看顾他应当是自家人的责任,明明前头排着三个哥哥,他却事事都只要沈铎一人。 在沈之虞因公回国暂住那段时间,她亲眼目睹了暴戾乖张的弟弟是如何对待一个毫无血缘的小孩子,聚会时替他剥虾拆蟹不说,闹起脾气来还能端着饭碗跟在他身后跑,一旁的宁家姆妈倒成了摆设。平日里未曾见过他对谁心软的犟种,偏生宁予桐一皱小脸儿就没辙,蹲下来掰着指头耐心同他讲道理,讲不通也不生气,抱树懒似的抱着人哄,似乎一定要把那孩子哄到眉开眼笑不可。 沈之虞那时根本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堂堂的沈家三少爷,低声下气伺候人算什么事儿,若不是沈煜钦一再劝她别跟小孩子计较,她几乎要当面质问宁予桐凭什么将她弟弟当奴才使唤。 体弱娇气,又怕生,每每见她就警惕地往沈铎身后躲,从前拿命威胁他还不够,现在又要来破坏伴侣间的关系,有哪个当姐姐愿意看见自己弟弟的心拴在这样不成器的小东西身上。 可如果说他爱他,沈之虞却也是不信的。她还记得六年前带沈铎出国的前一夜,沈家大宅场面混乱,管家和佣人拉着老爷子,保镖们将三少爷制在地上,父子俩几乎要将房梁都吵翻。沈铎那时才十八岁,反骨一犯,四五个保镖都险些压不住他,他不愿意走,还非得到医院守着昏迷不醒的宁予桐,但他去了又能怎样呢,徒劳之外还保不齐要叫宁家人索命。沈之虞好声好气劝了半天也不管用,最后火气一上来,她在客厅里指着他鼻尖骂,不走可以呀,想把命赔给他是吧,只要你现在告诉我你爱他,我二话不说就放你出门! 一旁的老爷子叫她这话惊得暴起,但刚要拍案就被她怒喝回去了。她盯着弟弟又厉声问了一遍:说啊,你到底爱不爱他?! 沈铎被保镖死死摁着,眼神凶狠得能将她千刀万剐,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倘若一开始就深爱他的话,沈铎那时早该说出来了。沈之虞恨恨想,不说那便是不爱,性命相胁夺来的感情,宁家那小东西也真敢要。 沈家长姐仍然无法宽心,却也选择沉默未将事情告知父亲。 相比她的担忧与焦虑,宁家人似乎逐渐接受了现状,宁予桐还是那副乖顺讨巧的模样,养病养得格外认真,医生看着,药膳也吃着,成天不是和许靖舟一起琢磨未出世囡囡的乳名,就是钻进后厨陪特地请来的保姆阿姨尝试新菜。 第67章 他仿佛成了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就连秦峥特意来告知沈铎要离婚的消息,他也权当事不关己,只在电话里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搞得秦少董拿着手机在办公室里和秘书大眼瞪小眼,还以为自己打错了号码。 大约在八月底,山间还未见凉的时候,宁家把老太太接了回去。将近一个多月的观察期之后她被医生准许出院,只是依旧要留心,也得多费看护的功夫,毕竟她年事已高又诸病缠身,一时间难以迅速恢复如前——但总归她是撑过来了,这尚且算是吉兆。 出院那天一大家子照例都去接,宁家小少爷亲自推着轮椅陪母亲下楼,又在车上为她拢了一件披风。老太太和他并肩坐着,不瞧人,就单单将他的手捏在掌心里,母子俩好半天都没说话。 老太太到底如愿了。 幼子坚守着他们的承诺,几乎一直在家里待着,晨起便能同母亲兄嫂一块儿吃早饭,多数时候是一碗熬得糜烂的热粥,吃完了就回卧房歇息,猫崽子一样缩在躺椅上翻画册,翻着翻着就眯眼打盹儿,一睡便能睡上两个多钟头。等到午时佣人把药膳送过来,叫醒了他,他又能去找许靖舟来解闷儿,一面捏着鼻子往嘴里灌药汤一面考他功课,都把人问蔫儿了还乐不可支,眉眼弯弯咧嘴坏笑,要不是那露着小尖牙的模样怪可爱的,许靖舟简直能气得上手揍他。 总归辞了颐品传媒以后宁家小少爷是清闲了,也只有这时候他才真正从重重工作中脱身,不问利益纠葛去赴一桩邀约——自打他回到半山以来,派贴其实日日都有,只是他单允了这一张——请他的人是颐品传媒的当家花旦乔曳,正经来说他们是上司下属,但乔曳私下其实同他还有交情,约莫是三年前了,她息影多年后再度回归,工作刚有起色就被上一任东家威胁去陪酒,在饭桌上,是宁家小少爷替她解围,又一意孤行将她的合约谈了过来,为此颐品赔付了一笔巨额违约金,他还被当时在任的董事们刁难了好一阵。 幸运的是宁家小少爷没有看走眼,不出两年,她就争气地为颐品拿下了圈内颇有分量的奖项。 他们之间存在恩情施舍,但这不全是宁予桐答应邀约的理由,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她很懂事,在他没有任何示意的情况下推掉了睿思的电影剧本,所以他理当去见她一面。 乔曳知道他身体不大舒服,原本只打算和他喝杯下午茶叙旧,说完话就将人送回去,但宁家小少爷倒无所谓,在电话里问了她的行程,再一琢磨,便像凑热闹似的对她说要去探班。 乔曳有些惊讶,可却也欣喜答应了。她最近接了一份高奢品牌的珠宝代言,要在室内片场拍摄一套宣传图,开工的时间是午后两点钟,宁家小少爷近三点的时候到了,一身黑色卫衣搭着牛仔裤,穿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一样生嫩,入场后就被乔曳的经纪人接住了,怕影响她的工作状态,两人便一道站在僻静角落里聊天。 大概又等了半个钟头,乔曳提着裙摆来寻他,见他被经纪人逗得正开心,笑吟吟同他打了招呼,又大胆伸手逗弄他的耳垂,娇嗔说:“老板,你这样我还拍什么广告呀?” 宁予桐没闪避,撩起颊边的碎发,侧着头露出耳垂上的东西任她近前打量个够——这颗耳钉是宁家小少爷无意间翻到的,金玉底托衔着一颗浑圆泽润的珍珠,品相极好,只是他母亲妆奁里的旧物太多了,找不出另一只来凑对。所幸小少爷并不介意,他有一张好皮相,自然戴什么、怎么戴都有底气,珍珠上耳,黑发白肤,即便站在拍摄现场的角落,他照旧美得骄矜又突兀,霸道得几乎要把底下艺人的风头都占尽了,无怪乎乔曳要来嗔怨。 “好看吗?”他凑前去,眨着眼睛等她夸奖:“我母亲的首饰。” 乔曳俏皮地拍了拍他的脸颊,配合说:“不能再好看了。” 宁家小少爷这才满意地点头,递上手扶她朝休息室走。 似乎是早先知会过的缘故,片场的休息室里没有其他人。满满一桌子的下午茶都是为宁家小少爷准备的,乔曳年长他许多,又结过婚,因此待他像自己的半个孩子,从前挂着颐品传媒掌权人的头衔时宁予桐还有意识与她保持距离,现下没了这层约束,他们相处起来也随意。 乔曳不动那些花样繁多的点心,光是端着一小杯咖啡看他吃。家里的餐食大多健康,养病时叫后厨送份糖羹都能被念叨,也就是在外面宁家小少爷才尝得到一点甜头。他们聊得很泛,乔曳拍完代言就要进组,远赴澳洲摄制新电影,据说这是她那位老主顾帮忙牵的线,最近他在国内处理公事,因此乔曳得空便去作陪。 宁家小少爷拿了一块糖霜厚实的小蛋糕正要往嘴里塞,听了她的话随口问:“面子不小,什么来头?” 乔曳没仔细说,只是报了姓氏,又反过来问他认不认识。 宁家小少爷窝在沙发里嚼蛋糕,腮帮子鼓得像只花栗鼠一样:“……我没接触过。” 既然不知道那便也不适合往下说,乔曳放下咖啡抽了一张纸给他擦嘴,正要另起话头,休息室的门却突然被打开了。宁家小少爷和她一道循声回头,只见她的经纪人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瞧那模样似乎是刚从会议脱身,一手挽着西装外套一手去解衬衫扣子,似笑非笑地对替他开门的经纪人说:“哪家少爷排场这么大,需要我的人去接待?” 第68章 经纪人笑得很委婉。宁予桐还疑惑着未动作,他身旁的乔曳已经起身迎了过去,挽着手臂亲昵地贴脸吻了他一记。那男人体贴地为女伴弯了腰,等到他再直起身看向沙发上的宁家小少爷,两人一打照面却都愣住了。 那主顾姓汤,宁予桐想起刚才听到的介绍,汤家的大公子,小少爷认不认识呀。 怎么会不认识呢。他想,倘若乔曳报得出对方的全名,他还未必会冲她摇头,毕竟他在四年前就和这个男人上过床了,也算是旧识么。 再陈三愿: 明天更36章,汤大勺和宁小少的相识过程,全章ntr警告,有车,有下药情节。 第36章 汤靖远,我姓宁 汤靖远会注意到那个人只是一次偶然。 那年深冬刚过,春寒料峭,因了家事的缘故他回国陪外祖母上香,在头一晚有过短暂的团聚之后,又开始马不停蹄赶赴朋友的邀约。推杯换盏的应酬一直持续到了深夜,酒意浓烈,有人却已经订好了下一个寻欢作乐的地点。 虽说汤家的事业重心一直在海外,但是汤靖远与国内的联系不曾断过,所以一听便了然于心,吩咐司机去老地方——他们的“老地方”是b城一家私人会所,明面儿上正儿八经,底下怎么胡来客人们个个心里有数。 汤靖远年轻时就是在这儿得到了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床伴,比他还小两岁的姑娘,身体柔嫩羞涩得像朵含苞欲放的花儿,叫他蹂躏得支离破碎,隔天领班来问安的时候还打趣,汤公子到底是少年人,血气方刚,换了老手来都不一定受得住。 其实在床事上汤靖远无所谓新手老手,他喜欢反应生涩的雏儿,也乐意被熟练全套的极品伺候,说起来也就是玩物一类的东西,能把人伺候舒坦了就行,因此包厢外陆续送来人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懒得抬,一手夹烟,一手抛弄着钢灰色的打火机,直到一瓶酒进入了他的视线。 汤靖远记不清那瓶酒标的什么牌子,因为让他挪不开眼睛的是扶酒的一双手。 那是很好看的一双手,皮肤白嫩细腻,能看到浅层的淡青色血管,虚扶着瓶身的手指修长干净,甚至凸起的骨节弧度看起来都优雅矜贵。 汤靖远一个打顿,随后很快抬起头来,发现这双手属于半跪在他跟前的服务生。 包厢顶上一束灯光直直打照出这个人碎发下的轮廓,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都彭铛的一声被扣在桌上,汤靖远不自觉坐直了身体,等服务生倒完杯中红酒起身,再仔细一打量,果不其然,小孩儿长得比想象的更漂亮,唇红齿白,低眉顺眼,看着很乖巧。 这类会所对服务生都有严格的规定,他倒完酒便转身退出去了。 食色性也,汤靖远自然不例外。 他在角落里抽着烟琢磨那一身西装马甲收束出来的腰臀曲线,散场之后半点儿都没耽误,直接给经理拨了一通电话,经理在那头交代,小孩儿是前阵子刚招来的,沉默寡言也不爱笑,问起家庭背景来含糊其辞,只知道是附近高校的大学生,出来打工赚学费,他见长相标致便留下来了。 汤靖远问,他叫什么? “汤少说笑呢,这种地方哪有人报真名?”经理说:“不过我记得这孩子似乎姓宁?” “行吧。”汤靖远挂掉电话,倒在躺椅里头幽幽笑,正逢他外祖母起夜下楼来,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问,想什么呢这是,几点钟了,还不睡觉。 汤靖远把烟一掐,起身从佣人手里扶过她,孝子贤孙一般认真说,我正准备把公司的事情先放放,多陪您几天呢。 汤公子是想睡那小孩儿了。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以汤靖远的家境来说要养玩物很简单,问题的关键反而在宁予桐身上,经理对这个看起来安静得近乎木楞的小孩儿是否会接受这件事没有把握,因为汤靖远不是会所里第一个盯上他的人,但是除了一些毛手毛脚的小动作,直到现在谁都没真正的动过他,他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机灵。 然而汤靖远并非什么好解决的角色,经理心有顾虑,周一上班的时候特地吩咐领班找了宁予桐过去,小孩儿垂头听训,间或简单的答上一两个字,仿佛不是很在意。经理打量他半晌,最后只能无奈挥手示意他离开。 不出她所料,自打听完消息之后,汤靖远开始频繁出入会所了。 有时候是和朋友来解闷消遣,有时候是陪客户谈生意,时间一久大家也看出了门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就是想要那个盘靓条顺的服务生来伺候,换了人还不乐意,什么头牌少爷公主,谁都比不过他跟前这小孩儿,长相身材气质拔尖出挑,尤其那双招子,水灵得像会说话似的。 朋友听他这么一形容就笑开了:“钱掉水里还得听响儿,你找人陪睡要哑巴做什么?” 汤靖远瞥了一眼垂手立在角落的小孩儿,只当没听到这句话。 宁予桐是不是哑巴他心里有数,这么多年来爬过他床的人形形色色,眼下他还真就好这一口,左不过银钱两讫的交易,他开得起价,也能等这个小孩儿往上加码,只要他认为这具漂亮的身体值得起那个数。 汤靖远成年后就很少这么耐心追过人了,宁予桐也比他预想的要有意思,以往对付床伴的那些送车送房的套路在他这儿完全行不通,起初汤靖远以为他是故意装出来的,或者说摆惯了架子拉不下脸接受,毕竟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物质的诱惑与要强的自尊很容易形成矛盾。可转念细想他又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宁予桐是真的没感觉,他面对送到眼前的东西跟面对上班时的客人没什么两样,不挣扎也不排斥,敷衍一笑和接过手随便一放的样子差点儿没把他的助理气死,回来后连声抱怨这人不识抬举。 第69章 倘若不是平日司空见惯的富家子,那宁予桐就是太通透太懂事,根本没把自己的价值跟那些东西划等号——他觉得自己不值得。 他越是觉得不值得,汤靖远越想让他收下自己的心意。车房银行卡不行,大不了换个方式。 春寒过去,气温逐渐回升,汤靖远提前推掉不必要的应酬,每天晚上定时定点开车到会所外等待宁予桐下班。他向经理问清楚了,打工以来小孩儿排的一直是晚班,工资和小费比白天多出两倍不止,足够应对每月房租水电和日常开销。 宁予桐头天晚上就被吓到了,往后退了一大步,警惕地打量他。 汤靖远背靠车门,一身黑衣挺立笔直:“我只是想送你回家。” 这话哄谁都不信。宁予桐当然也没理他,只管低头皱着眉绕开了。 汤靖远没有跟上去。尽管小孩儿的住址对他而言不是秘密,可是这一次他不想强迫着来,他要的是宁予桐心里那份真正的温驯听话,付出多少代价都不要紧,等他们上了床他有的是办法讨回来。他有他的算计。 “还算计呢,”时间一长,家里人也知道他为什么待在国内不走了,就是没敢告诉外祖母实情,他姐姐背地里教训他:“绑来收拾一顿就服帖了,用得着这么下血本,谁家小孩儿呀?” 汤靖远半真半假地威胁:“你管不着,也别插手,省得咱姐弟俩翻脸啊。” 他姐姐气得摔了手里一盅茶汤。 反正别人再怎么看不惯,汤靖远是打定主意倒贴到底了,没别的理由,小孩儿长得好看,要他做什么都乐意。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雷打不动去会所献殷勤,宁予桐不肯上车他也没生气,乖乖开着车跟在后头,两人总隔着一段固定的距离,等到临近出租屋大概两三百米远的地方,眼见小孩儿拐进去了他才回家。 这种看似保护实则流氓的尾随行为还不算什么,后来他甚至开始往会所里送花,新鲜的贵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员工休息室的花束就没断过,最后小孩儿终于忍不住了,凌晨三点钟,刚下了夜班的功夫,他抱着一大捧丝绒玫瑰叫住了汤靖远:“你打算送到什么时候?” 小孩儿打扮普通,但架不住脸蛋实在瞩目。汤靖远饱过眼福,才慢条斯理说:“等你哪天答应跟我一起吃个饭?” “……”小孩儿没说话,拧着眉像在考虑是否该接受这个条件。已经快两个月了,汤靖远带给他的困扰不止一星半点,从领班主管到身边同事,每个人的眼神都让他如芒在背。 “真的只是吃个饭而已,”汤靖远走到他面前,俯身耐心商量:“我不会逼你。” 但是如果你答应了,我同样不会让你有反悔的余地。 汤靖远等着他的回答。会所招牌的灯光亮得刺眼,身后的街道上不时有车辆疾速驶过,小孩儿背光站在比他高出两级的台阶上,怀里的花捧仍有余香。 半晌之后,汤靖远听见他近乎微不可闻的声音:“我白天有课,晚班也要上到两三点钟。” 汤靖远满意地笑起来。 那天晚上他如愿载着下班的小孩儿回家了,出租屋在老旧的小区里头,一辆恩佐足以吸引来往居民的目光,所以宁予桐要求他在门口停下来。汤靖远依他所说熄了火,离开之前问他要手机号码,并且对他道了晚安。 小孩儿反应平淡,出于礼貌勉强地回了他一句,随即转身离开了。 忍耐了那么长时间,汤靖远这下子总算觉得畅快了些,搓牌九的时候还能哼上几段小曲儿,哪怕他手里的好牌都送给外祖母胡了九莲宝灯,三圈下来愣是没赢过一把。 老太太也不是随便糊弄的主儿,洗牌时瞪着他看了半天,开口就问:“哪家姑娘?” 汤靖远往她杯子里斟茶,唇边笑意未收,轻描淡写说:“您哪,惦记早了。” 他外祖母冷哼一声,不说话了,只在心里骂混账东西,又跟哪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玩儿呢。 说是玩儿,汤靖远这次也玩儿得格外认真。他没向会所要人,宁予桐还是照常上夜班,这是小孩儿赚钱的活计,即便自己能给的更多,汤靖远还是选择尊重他,反倒是会所的经理很识趣,不仅缩短小孩儿的工作时间还给他提了薪,算是变相把他进贡给汤靖远了。 约会时汤靖远会带着宁予桐去很多地方,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看小孩儿吃饭也是一种享受,因为无论哪种讲究场面,宁予桐都不扭捏造作也不怯场,单单一个低头喝汤的动作,那柔软纤长的睫毛就能像翩跹的蝴蝶一样扇得他心痒。 可尽管心痒,汤靖远也表现得很克制,他说了不会逼他,那就肯定要等小孩儿自己过来爬他的床。只是有时真忍不住了,他也会满足自己的私心,好比如用过晚餐之后领他去做高定,自己翘腿坐着,看裁缝和店员替小孩儿量尺寸挑衣服,一件接一件的换,最后买下合他心意的那些,如同幼时姐姐钟爱的换装游戏,只不过他的人偶更加精致——这自然是实话,那小孩儿腰细腿长,天生的衣架子,换完衣服光站着就能叫人移不开眼睛,有一回汤靖远无意从镜子里看到他被店员逗笑了,一通电话愣是好半天都没讲下去。 要他说,宁予桐哪里都好,玲珑剔透明事理,做选择也做得利落坦荡,唯独不爱笑这一点让人琢磨不透。大概是出身不好又要强的缘故,在那种地方工作,过早的见识人情世故,多多少少会有影响。他在心里替小孩儿开脱,自己却又馋得要命,思来想去反复挣扎,最终还是给小孩儿打了一通电话。 第70章 夜深人静,手机那头的呼吸声听得格外清晰,好像那小孩儿的气息就落在他耳边似的。汤靖远咳嗽了一声:“……明天晚上咱们去喝酒,好不好?” 酒是乘人之危的东西,而自己许诺过不强人所难,因此汤靖远也显得有点儿犹豫。 宁予桐没有说话,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默,沉默得足够漫长,以至于汤靖远开始懊恼自己的冲动之举。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道歉,小孩儿却突然出声了。 “现在就可以,”他说:“你在哪儿?” 他答应得干脆,汤靖远感到意外,但更多的仍是惊喜。这对于他而言是正中下怀,小孩儿既然肯答应,那么他便没有理由推拒,演戏尚且有结束的一天呢,更何况他到底不是正人君子。 喝酒的地方是个清吧,深夜时分,客人寥寥无几,吉他手拨弄的调子都显得缱绻懒散。小孩儿是自己打车过来的,汤靖远到门口接他。 头一回跟他喝酒,汤靖远掂量着先叫了一杯度数低的先试深浅,结果小孩儿一口就灌完了,转着空杯,抬起那双水光淋漓的招子瞧他:“……就请我喝这个呀?” 汤靖远因为他这声撒娇一般的抱怨愣了一记,然后才在袅袅烟幕里笑起来:“我的错。晚上想喝什么都行,只要你高兴。” 小孩儿还盯着他不放。两人挨着吧台落座,汤靖远稍微低头就能吻到他。浸润着酒色的唇瓣像果实一样饱满鲜嫩,唇边隐隐的笑意使汤靖远心猿意马,他暗自检讨自己失策,看来之前的讨巧讨得不对地方,早知道喝个酒能让小孩儿那么开心,他应该领他上郊外的私人酒庄去,省得白白浪费那么多时间和心思。 所幸现在也不是太迟。 汤靖远夹着烟等待小孩儿的动作,两人无声对视良久,他却只见宁予桐慢慢笑了起来,一贯冷冰冰的眉梢眸瞩如同化开一池春水,愣神之间,汤靖远感觉他凑过来亲了自己一下,玛格丽特的味道瞬时盈满鼻息,他在耳边轻声问他:“我想喝这杯,你答不答应?” 汤靖远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是舌尖尝到的辛辣感证明了那的的确确是一个吻。 他诧异了一瞬,但没有细究为什么一夜之间宁予桐变了个性子,许是这个小美人儿想通了,卸下所有防备打算爬他的床。这样再好不过,汤靖远哪里有功夫腾出脑子想什么劳什子的理由,去他妈的吧,放着投怀送抱不要还是个男人么。 他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一点伏特加,扳过宁予桐的下巴全数渡到了他嘴里。小孩儿不防他突然来这一手,为了避免酒液呛咳到气管只能拼命吞咽,汤靖远伸手抓住细软的发丝强迫他仰起头,方便自己追逐吮吻他口腔里蜜糖一样的甜腻。 宁予桐很快含不住余下的伏特加了,他贴在汤靖远的肩头低低喘息,任由它们顺着下颌低落到衣领。 汤靖远打量着他垂头低喘的模样,毫无疑问,很诱人,轮廓分明唇形美丽,乌黑的发丝落在耳后,左眼眼角下的那颗泪痣让他看起来孱弱且不堪一击——他哭起来一定更好看。汤靖远忍不住低头往泪痣上亲了一口,长得好看哭起来更好看,什么条件他都能答应。 “还想喝什么?” 宁予桐说:“随便你。” 汤靖远闻言便朝酒保示意,老规矩,彼此心知肚明。 接下来半个钟头,汤靖远足足灌宁予桐喝了好几种不同的烈酒,怕太伤身,每种只敢让他浅浅尝一口。倒是小孩儿放得很开,来者不拒,汤靖远给他什么他就喝什么,喝得双颊通红眼神迷乱,还缠着汤靖远要他喂酒,被亲得舒服了就用酥软的鼻音哼哼,胆大包天,根本不顾忌周围人的存在。 汤靖远搂着他的腰被吻得口干舌燥,所幸酒保推来最后一杯龙舌兰,适时提醒了他:“汤先生,时间差不多了。” 汤靖远点头表示他明白,随后捏了一把小孩儿发烫的脸颊,将他交给了保镖。 酒店房间是常备的,与喝酒的地方仅仅隔着一条街。汤靖远轻车熟路按下楼层号,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像逗猫一样伸手去挠宁予桐的下巴。醉得迷迷糊糊的小孩儿被体型健壮的男人分开架着,对这番戏弄仅仅是嘤咛了一声,惹得汤靖远登时心情大好。 ……………………………………… ………………………… 将近凌晨四点钟,叫人来换掉床单被褥,汤靖远才抱着宁予桐睡下了。 这一晚他发泄得无比痛快,宁予桐身上布满性爱留下来的淤青和吻痕,即使清理过一遭,大腿内侧的皮肤仍然显出了红肿。汤靖远入睡前揽着他的腰又吃了会儿豆腐,暗自在心里打算,这人肯定是要留在身边好好儿养着了,他好几年不曾在床上那么尽兴过,小孩儿从样貌到身段都称得上极品,自己能感兴趣多久他不敢确定,至少眼下他是绝对不会放人走的。 汤靖远的算盘打得精细,甚至还想到哄小孩儿跟他一块儿回澳洲。然而没等他有实施的功夫,隔天早晨起来小孩儿倒先翻脸了。 他从汤靖远的怀中醒过来,眨眼木楞了半晌,才艰难地摸索着坐起身。 汤靖远被他的动静弄得也醒了,拦腰捞住他:“去哪儿?” 宁予桐的背脊因为他的亲吻而绷紧了:“上课。” 汤靖远打挺而起,就势将他压回床被间:“想不想去去澳洲读书?我可以帮你——” 第71章 话音在半途戛然而止,汤靖远敛了笑,慢慢皱起眉头。 在他身下,宁予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睛里的冷漠疏离更甚从前,仿佛昨晚与他缠绵的激烈情事都是假象,不知是不是汤靖远的错觉,他居然还从小孩儿的表情里读出了一丝厌恶。 “怎么了这是……?”他喃喃道。 “我们扯平了,”宁予桐哑着嗓子说:“我要走了。” 汤靖远气笑,拍了拍他的脸颊:“哟,翻脸不认人哪宝贝儿?” 说出去简直叫人笑掉大牙。汤家公子活了那么多年,头一回碰见睡完觉没有允许就比他先走人的床伴,还只是个连校门都还没出过的嫩雏儿。不自量力,找死呢吧。 小孩儿仍旧没有半分惧色。迎着汤靖远阴鸷的目光,他沉默了片刻,随后抬起手,像爱抚情人一样摸上他的脸:“……汤靖远,我姓宁。” 汤靖远冷笑了一声:“我知道。” 小孩儿的嘴角微微勾起,接着说:“如果你非得逼着我再跟你睡,我只能叫大哥来跟你谈了。” 汤靖远心中无端一沉。 短暂的停顿里,他眯起眼试图理解小孩儿这句话的深意,很快的,他意识到自己有可能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平头老百姓他不清楚,但是论起来历和背景,这座城市姓宁的人家在圈子里独一户,就在回国头一晚的家宴上他还听家里提过一嘴,说父亲缺席是因为去探望宁家老夫人了,到底是有恩情的故交,难得回国,怎么着都得郑重其事递帖子上门拜会一次。 他竟然看走眼了。汤靖远仍然觉得不可置信,笑着问:“你大哥叫什么?” 小孩儿如实相告:“我和哥哥们这一辈随予字,我大哥叫宁予杭。” 倘若说刚才汤靖远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猜测小孩儿可能在唬他,那么此刻他算是明白过来了。宁家四个兄弟,除却极少在外人面前出现的幼子,其他三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名声背景不分伯仲,而他这是猪油蒙心误打误撞睡到人家弟弟了。 什么破事儿哪,汤靖远哭笑不得。 他和小孩儿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着,汤靖远正琢磨要不要一错犯到底再睡个够本儿,保镖匆匆敲开门进来,说是汤家小姐找他找了半天没回应终于发火了,说他要是再不回电话就等着被打断腿吧。 汤靖远拿过手机才想起来,昨天晚上他姐姐就急哄哄地召他回家了,只是当时他忙着睡他的宝贝儿,根本没功夫理她。 汤家姐姐在手机那头火冒三丈:“汤靖远!宁家的人找上来了!你找谁陪床不好,居然敢找他家的小儿子?!他大哥气得要扒了你的皮!赶紧给我把人好生送回去,听见没有?!” 这一通电话叫汤靖远彻底死心了。 只是他自始至终都不能理解一个问题,所以在保镖护送宁予桐回家之前,趁着小孩儿换衣服的空隙,他咬了一根烟,光着上身靠在床头问他:“宁予桐……啧,宝贝儿,你一个不愁吃穿的小少爷,在外头干这种工作做什么?可别跟我说是体验生活。” 宁予桐没吱声,低头往身上套一件尺码过大的衬衫。他的衣服昨晚被扯坏了,这一身行头都是汤靖远的。 “不关你的事。”离开前他冷冷瞥了一眼汤靖远。 至此之后,汤靖远足足有四年不曾见过他。 再陈三愿: 停车场指路微博or论坛 第37章 请他家小少爷叙旧 即便是缘分匪浅,但谁也没料到再次相遇会是这种情境。 有乔曳在场,过去的渊源自然是不方便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汤靖远很快敛了诧异的神色,由女伴引到近前跟宁家小少爷打招呼。许是抱着同样的心思,宁予桐并未有什么不妥的回应,他点过头,疏离客气地问了一声好,随后便坐下来自顾自料理那一桌丰盛的下午茶,似乎没有搭理他们的兴致。 宁家小少爷对待陌生人一贯是这样冷漠的,乔曳担心汤靖远介怀,正琢磨着要圆场,却反倒让身边的男人搂住了,轻拍着手背示意她尽管放心——虽然只是不甚起眼的安抚,但颐品传媒的当家花旦登时便心知这位老主顾看出了她的担忧——他们相识的时候汤靖远大概二十五岁,正是世家子弟最招摇的年纪,他却比旁人来得儒雅随和,生意场上从不与人争强斗狠,受了冒犯也不过置之一笑,对待情人们亦称得上风度翩翩,仿佛深受家中外祖母的影响,身处高门却对他人怀有怜悯之心。 汤家的基底在海外,主要的营生是地产投资,同时也涉及家私与重型器械之类的贸易,大多数是汤靖远母家一脉的产业,在先前动荡时迁移到澳洲,由他外祖父母苦心经营壮大,传至独女手中,又从独女这处交由家中长孙打理,颇有成色之后两位老人家才卸下重担回国安居。也正是有了这档子空闲,汤靖远的外祖母年老后对佛事信仰的态度才变得极为诚恳,总念叨着捐香油攒功德,汤靖远因此隔三差五就得回来陪她到寺庙里上香。 双亲是孝子,他必定也得担起这贤孙的名头,才不至于辜负那份交到他手里的家业。 但说到底吃斋念佛的是老人家,乔曳跟他的时间一长,对他的为人也有了全然不同的认识。其实名门贵胄的出身早就注定了汤靖远绝非善类,大抵是海外成长的经历使他练就一副八面玲珑的躯壳,他的残忍薄情连带嗜血的本性被掩饰得非常好,甚至连他最亲近的姐姐也曾遭受蒙骗——大约在他们外祖父去世不足一个月的时候,有近亲犯浑要来同他争夺家产,不知开出什么条件,哄得他外祖母也动了心,汤家姐弟被叫到祠堂里数罪并罚。 第72章 汤家的大权实际上并未全数归于汤靖远,他的外祖母依旧掐着一道至关重要的命门,汤靖远的双亲因着这层缘故不能说话。 汤家长姐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气红了眼睛,倒是汤靖远二话不说就跪下了,被族里的长辈们指着鼻子骂白眼狼也不吭声,领完训还能扶着他的姐姐出祠堂,真正出孝入悌毕恭毕敬的长孙做派。 汤家长姐进了车里才肯掉眼泪,正是一肚子委屈没处说的档口,一通电话却叫她止住了哭声。她的心腹在手机那头谨慎汇报,那位近亲族老养在别处的娇妻连同一双稚子早晨出门后便不知所踪,现下人是找到了,可已经在荒郊野外断了气,看那情状,生前怕是受了不少折磨。 汤家长姐拿着手机,脸上还挂着一滴刚淌下来的泪珠子,好半晌才转头去看坐在身旁的弟弟。汤靖远还是那副衣冠端正气度翩然的模样,似乎对她电话里的声音毫无觉察,只顾远眺车窗外的山景,态度平静得叫人后背发凉。 汤家自那之后才算真正安生了。 尽管这是大家族内的腌臜事,又多少含着添油加醋的成分,但乔曳对此却是深信不疑的。 流连床笫多年的经验使她拥有敏锐的直觉,汤靖远的狠厉不在表面,笑脸迎人是他惯常的伪装,杀妻弑子,她相信这个男人做得出来,即便未经他手,却也绝对由他授意。 汤家的大公子,要是真的心存良善,恐怕早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汤靖远的心思藏得极深,性子其实也不好伺候,宁予桐又从不屑与人交往,这便是乔曳顾虑的地方。但她的主顾一瞬怔忪后便恢复如常,不容她多想,揽着肩头一面低声说话一面要她往外走,乔曳觉得古怪,关门前朝经纪人使了一记眼色,随即顺从地叫汤靖远带回拍摄现场准备开工了。 一个是从前同枕共眠的老主顾,一个是曾经回护她的东家,两头都是吃罪不起的主儿,她的经纪人也深知其中利害,因此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在休息室里陪聊。 但让他意外的是汤靖远回来后再也没有什么异样了,他甚至不太同宁家小少爷交流,只管搭着沙发扶手询问乔曳近来的工作和她的身体情况,说到半途还坦坦荡荡顺走了桌上仅剩的一块杏仁蜜糖酥——他的动作使乔曳的经纪人下意识去瞧宁予桐的脸色,那小少爷低头把玩着手机,伸手落空了也不恼,拾起旁边一小碗雪花酪舀着吃了,不知是不介意,还是视汤靖远于无物。 乔曳的经纪人隐约记得他是顶不喜欢别人碰他那一口吃食的。 后半段的拍摄费了些功夫,一直到傍晚六点钟的光景他们才等来乔曳收工。 她是在汤靖远身边待得最久的女伴,柔媚体贴,最重要的是通透聪颖,比那些时不时争风吃醋的新欢要受他宠爱。这趟探班即是汤靖远临时起意给她的惊喜,他原本打算接她去吃晚餐,却不料她早约好了宁家小少爷,为此还推掉了原定在今晚的一桩采访。 乔曳一手挽着裙裾一手拉着汤靖远撒娇,尝够甜头的宁家小少爷正支着脑袋犯困,见她面有难色便懒散问是哪家馆子,乔曳柔声说,近郊那一家呀,您上回还夸它家汤盅炖得正火候呢。 宁家小少爷倚着沙发想了片刻,许是真叫他想到是有那么一家馆子,他突然间转头对汤靖远说:“汤总久居境外,还吃得惯中餐吗?” 乔曳一听便怔住,倒是被她挽着手的汤靖远不觉意外,笑着说:“当然。” 言下之意即是应邀了。 尽管连同汤靖远在内没人知道他为何转了性子,但宁予桐要请,大抵也没有人会蠢到拒绝他极为罕见的好意,更何况还是与他有过一段旧情的汤家大公子。 乔曳选的馆子叫四时山涧,名字起得颇有附庸风雅之嫌,但景观却是真别致,仿古式的黑白建筑掩映在竹林间,周遭僻静幽深,进门的路径只有一条步行窄道。因是私厨,采用会员制,针对来客的隐私保护做得极好。 乔曳订的包厢毗邻山涧,正对门厅的墙上垂着两条翡翠玉坠,檀木圆窗外树影婆娑,坐下来静听确有潺潺流水的声音。 吃饭的地方挑得用心,菜肴自然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定下的。文思豆腐,南宋蟹酿橙,还有一尾粽香花溪鳌,林林总总十来道杭帮菜,每一样都费工夫。同那一顿下午茶一样,这桌清淡的食物也是存了恭维的心思,席间汤靖远一面帮女伴布菜一面不动声色打量坐在他对面的宁家小少爷,他动筷动得并不勤,那样子叫汤靖远想起从前带他出门的时候,他也对一桌的正经餐饭不上心。汤靖远那时只以为他拘谨,但现在看来那似乎是他在外人面前的常态,富庶人家养出来的小少爷,金尊玉贵不消说,又有一双识过世间珍宝和尘埃的眼睛,除了那些糖分充盈的甜点,怕是没什么东西能取悦他了。 汤靖远暗自哂笑,但还是时不时往他那处瞧。 汤家大公子早先便觉得他吃饭的模样赏心悦目,如今这个想法依旧不曾改变——宁家重礼仪,也把孩子教得很好,尽管进餐的兴致不高,但宁予桐照样坐得笔直板正,持筷起落有规有矩,就连碗勺碰撞都极少发出声响,垂头挑弄东西的时候,耳边那颗珍珠的光泽几乎能晃到人心里去。 许是他看得太过明显,宁予桐抬眼对上他的视线,那双乌黑漆亮的招子仍然鲜灵得像是会说话似的。 第73章 他的模样仿佛没怎么变过,四年前如何生嫩,现下便也带着一股子天真的学生气,只是开口说话时多多少少有些不同了,过去他们聊天时大多是汤靖远在说,他只管听就是,但此刻再次同席而坐,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不论什么话题这小孩儿都能聊。或许是乔曳的精心款待讨得他高兴了,他甚至还在桌上分享了工作时的几桩趣事——颐品传媒靠娱乐起家,平时自然少不了那些荒谬见闻。 汤靖远只觉得他简直不能再有意思了。 小孩儿说得认真,他也愿意捧场,大概洗耳恭听的模样装得太到家,终于引得宁家小少爷来同他搭话,问他是否经常回国,这趟回来又要待多久。 汤靖远拿热帕擦了手,说:“一个多月吧,有笔重要生意,恐怕得约不少人来谈。” 他说的倒也是实情,汤家有意在国内布置新局,地产开发仍是大头,后续的娱乐设施投资也需跟进,往常回来一般只在外祖母家待个三四天,但这一趟汤靖远因此必须久居。说起来,他预备要见的贵客里还有这个小孩儿的大哥。 宁家小少爷点了头,随即又接着跟乔曳聊天去了。 一顿饭吃得格外安宁,散席后宁家的司机早早来接,汤靖远携着乔曳出外送他上车,瞧着已有倦意的小孩儿隔着车窗同他们道别,不知是不是汤靖远的错觉,在窗子合上的那一刻他似笑非笑朝自己看了一眼,随后黑色房车便驶上了郊野的柏油道。 那眼神跟钩子似的擒住了汤靖远的心。 夜里宿在汤靖远外宅的照例是乔曳。床事上她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身娇体柔,承欢时叫得也好听,但汤靖远仍然莫名的不痛快,只草草弄过一回便歇了,按着习惯把人搂在怀里哄睡,自己却一夜都没能合眼。 汤靖远喜欢美人,却不可能只钟情于一个玩物,可若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就罢了,偏生宁予桐不是,非但不是,甚至还能在家世上压他一头。这样的小少爷,显然比他以往睡过的情人都有趣——汤家大公子当年未必没有打听过他的来历,但宁家对外瞒得严实,他只知道宁予桐十六岁那年为了心仪的恋人自杀过一次,许是因此触怒家人被无情赶了出来,迫不得已去做那份低贱的活计,等到后来关系缓和了他才被叫回去。听说颐品传媒便是他因了这层缘故收到的赔礼,可惜的是那恋人似乎最后也没有回到他身边。 这小孩儿倒是难得的痴情种,还有一身犟骨头。 汤靖远从未对一个人反复上过心,尽管他们只是久别后又短暂地见了一面,但他眼前摇来晃去都是那颗莹亮的珍珠。 同那时追他一样,汤家大公子上了心便见天儿地琢磨,琢磨到后头也难免心痒了,有天到分公司去开会,下了会议便在办公室里待着,过了片刻助理敲门进来提醒他还有行程,他却抬手把人招到跟前去了。 助理疑惑地叫了一声老板,汤靖远说:“去,递张帖子给宁家,就说请他家小少爷叙旧。” 汤家大公子的帮手早换了好几拨人,因此除了他之外再没人知晓这份故交渊源,新任助理虽然读不懂他意味深长的笑容,却也只当他要见贵客,因此承下吩咐很快便去办了。 帖子是当天傍晚派出去的,大约在一周之后的一个清晨汤靖远自助理那处收到了回复,说是宁家小少爷允了,让汤靖远得空便可联系他。 这是意外之喜,亦是汤家大公子最乐意看到的结果。他原本都做好那小孩儿不答应的准备了,既然他肯赏脸,那他自是不会假正经的,只是出于有备无患的考量,他又从乔曳那里问了些话——先前她介绍他们认识的时候只说那小孩儿是她现在的东家,等问清楚了,汤靖远才知道他已经辞了董事会的职位,公司事务一应不管,大约只在法人代表那处挂个虚名,毕竟颐品传媒算是他家的产业。 他现在不过二十来岁,至多二十四,常人出了校门还未有多少历练的时候,他却能进董事会同那些老家伙过招了。汤靖远对这点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也未必不能接受,他自己在那个年纪同样满腹的算计,更何况是身在这种家庭里的小少爷。尽管他的兄长看起来很疼他,但不替自己做些打算怎么成呢。 汤靖远无从得知他辞职的理由,可这并不重要,左右宁家小少爷给面儿。 重逢后再次相约,私下说得浪漫些甚至还算得上是约会。要取悦这样一个小少爷并不容易,光是选定一个他中意的地方就颇费脑筋,汤靖远原本打算让助理去打听城里近来新开的馆子,但后来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宁家小少爷待在国内的时间比他长,而从那晚的表现来看,甭管什么口味什么厨子,再新奇的手艺他或许都不稀罕,汤靖远索性不讨这份巧,叫人定了一家甜点颇受追捧的法国餐厅便作罢了。 那小孩儿嗜甜,看见点心便舒眉展眼,尝到好吃的,眼睛里头都能亮星星,汤靖远笃定他会喜欢。 见面的时间是周末晚上七点钟,为了保证不出岔子,汤靖远提前了整整一个钟头到那儿同经理确认菜单,大约六点半的时候宁家小少爷也到了,见到他还怔楞,等汤靖远起身过来帮自己拉椅子,才说:“……我迟到了?” 汤靖远看他疑惑皱眉,心想他在公事上大概是个格外守时甚至还会提前到场的好孩子,见别人早到了还不高兴。这习惯别扭得可爱,汤靖远笑着解释:“宝贝儿不迟,是我来得太早。” 第74章 他依旧大着胆子叫他宝贝儿,宁家小少爷没有计较他在称呼上的无礼,只顾低头整理袖口——天气隐约浮了凉意,可单在室内坐着也是容易出汗的,汤靖远等人时都觉得有些热了,他却穿得不少,脱掉那件深灰的针织外套,里头还有一件黑色高领薄衫,颈上垂着明晃晃的一条项链——两个人坐近了汤靖远才有功夫细看,也就是细看了才发现他比从前瘦得厉害,露在袖口外的一截手腕突兀地支棱着骨头,那块格拉苏蒂怕是都敲掉两三块表带了,挂在他腕上还是松松往下滑。 要不怎么说宁家小少爷难伺候,家里头都养着费劲儿,更别提旁人了。 他们落座后很快便有侍者过来上菜,如汤靖远所料,宁家小少爷对眼前的正餐丝毫不感兴趣,即便食材是当天空运的珍品,厨子又拿过授奖,他照样吃那么一两口便不动了。法餐分量不多,但好在头盘前菜后还有不少东西,多少还是能喂进去一点儿的。 他们用着餐,汤靖远等服务生倒完酒退开才起了话头,虽然看着仍是疏远,可宁家小少爷并不抗拒他的接近,也没有追究从前在他手里吃过什么苦头,但他们毕竟还对彼此的生活不甚了解,因此一开始汤靖远只和他谈人文艺术一类浮于表面的话题,无伤大雅,亦不涉隐私,直到后来宁家小少爷主动问到汤靖远的行程,他们才聊起了各自的工作。 早先有过那样的纠葛,汤靖远自然不必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心思:“我听乔曳说,你替她解过围?” “她之前跟过的一位主顾同我有些交情,”宁家小少爷切着盘子里的一块小牛排说:“那时他不方便出面,我帮个忙罢了。” 汤靖远了然挑眉,不再问了。 到底还是有旁的关系,这小孩儿才会对一个陌生女人这么照顾,否则依他这个事事漠不关己的脾性,汤家大公子实在很难想到乔曳有什么让他在酒桌上出手解围的价值。 这话就此算被带过,宁家小少爷又同他说起别的来,知道他回国后一天到晚都要开会,便轻笑着打趣他是个大忙人,汤靖远顺杆而上逗了他一句:“是我没那个清闲的命,不比宝贝儿家里那么多个哥哥,总不能白白浪费了。” 宁予桐想了想,难得认同道:“也是。” “……但他们的脾气都不太好的,”他放了刀叉,抬起头来,又说:“所以我经常提醒身边的朋友,与其费尽心思打点我大哥,不如来打点我。” 汤靖远正示意服务生撤盘,听了这话蓦地转过头来看他。 宁家小少爷拿手背支着下巴,不知为何慢慢朝他笑了起来,眉梢眼角都柔得像春日暖阳下的一池清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汤靖远?”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再听不出来的怕不是个傻子了。 汤靖远的视线锁在这小孩儿身上,好半晌,才靠着椅背幽幽嗤笑:“……是,公事排得满,但我未必没有私人时间。” 正是这说话的档口,服务生又端着甜点过来了,圆形餐盘中一份正正方方的蛋糕,白色糖霜如同雪粒子一样落在上头,蓝莓果粒顺着一层热巧克力浆滚落,还未细嗅便已经甜香袭人。宁家小少爷似乎笑得更畅快了,拿小勺子挖起来尝了一口,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崽子似的眯起眼睛,要是再惬意些,指不定还能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来。 “那就承汤总的情,”他把那块小蛋糕剖开,大大方方分到汤靖远的盘子里:“难为你来陪我一阵子了,我最近好无聊的。” 第38章 宁家小少爷不会求人 宁家小少爷是不曾要人陪的,从前他身边根本就不缺人。 在幼年,他有一对琴瑟和鸣比翼连枝的父母,还有三个同他亲密无间的血亲兄弟,他们年长他许多岁,但相处起来仍旧十分融洽,尽管身为长兄的宁予杭总是因为一些小事虎着脸凶他,但凶完了,其他两位哥哥便来哄,看他哭得一抽一抽吸鼻涕,还会偷偷喂糖给他吃。实际上他长兄也没那么不近人情,有时候他犯梦魇,是他亲手抱着呜咽的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为他拍背,直到母亲深夜回家接手。 他是一个被爱包围的小孩儿,盛大的爱意在他随父母迁居半山后只增不减。那个与他一同长大的恋人代替了日渐繁忙的双亲,也代替了越来越疏远的兄长,他教他钢琴和马术,吃他挑到他碗里的食物,喝他偷偷推给他的汤,夜里又哄他安睡,甚至还为他学了一手好厨艺。他陪他度过无比漫长的一段岁月,又给了他好多好多的爱,多到他根本不需要其他人的陪伴,在他离开他的岁月里,他还能靠着它们苟延残喘活下去。 宁家小少爷不会求人,因此他难得的低头便真真是一件稀罕事儿。 汤靖远从未参与过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但这并不妨碍汤家大公子理解他的处境。如今这小孩儿都拐弯抹角在求了,他还有什么不肯给的道理。有心勾引也好,闲来无事的捉弄也罢,反正他们没有在一起的可能,汤靖远自然全无后顾之忧,况且,他们还一同选择了沉默——正是因为有这份默契的沉默,他们才得以维系这段脆弱又荒谬的关系。如果彼此的初衷只是寻求用以消遣的玩伴,那就无需知道太多不该细究的理由。 他说无聊,汤靖远就乐意陪他解闷儿。左右这段时间他得待在国内,陪他玩乐就跟闲时养个年轻活泼的小情人在身边差不多,更何况宁家小少爷还用不着汤靖远花钱,他自己有的是挥霍无度的资本。 第75章 尽管周围的哥哥们年轻时各有各的路数,但宁家小少爷却不是个爱玩儿的孩子。不过这也并不代表他不会玩儿,他现在到底是个时间充裕的闲人,因此做什么都随心所欲就是了。 认准了汤家大公子来陪,他便时常像只追着自己尾巴打转的小狗似的缠他,今天叫汤靖远去吃点心,明天又能突发奇想请他一道去飙车——他借了星图娱乐那位蒋董养的一支车队作陪,又肆无忌惮在人家的地盘上撒野,戴着头盔反手翻越防护栏的姿态潇洒利落,车子开得也够飒。倘若不是汤靖远年轻时在国外跟朋友胡闹过,指不定真能被他为难住。 但饶是汤家大公子这样的老手,头一回见他开车也觉得心惊。急弯颇多的赛道上他可能根本没踩过刹车,有几次汤靖远咬在他后头都叫那虚虚腾空的车尾看得直皱眉头。那车性能不错,抓地力也好,他是真没见过谁能开得像那小孩儿一样不要命,不把自己当一回事儿就算了,下车拿掉了头盔,晃着汗涔涔的头发还能冲他笑,挑衅他成了手下败将。 大抵还是太过年轻,起了玩心便无暇他顾,但好在他也不总是喜欢这种危险又刺激的游戏,偶尔也会约汤靖远去看画展——展子在城中心一座玻璃构筑的美术馆里头,悬挂在墙上的大多是一些抽象画作,稀奇古怪的,他却能像老干部似的背着手在画前晃悠一天。 即便名家赏析是汤靖远儿时的必修课,但他看过的多出自欧洲宫廷画师之手,说得出荷尔拜因与温特哈尔特的派别差异,却不太能懂这类即兴发挥的作品,再者又上了年纪,汤家大公子总觉得这些个玩意儿画出来不过是为了骗钱吃饭的。 宁家小少爷显然就是被骗的那一个。 汤靖远看他花重金拍了两幅鬼画符简直要替他肉疼,问他到底哪儿叫他瞧得上眼,这小孩儿还不愿解释,一句我乐意就敷衍堵了回去。次数一多汤靖远也懒得跟他犟嘴,乐意就乐意吧,他喜欢的东西本来就少得可怜。 汤家大公子习惯起来,有时甚至还能和他一起坐在画廊的长椅上品评画作。宁家小少爷对他那些正统画别格外排斥,说急了会横眉瞪眼,辩不过他就要抬脚踢人,最后被人好说歹说哄出画廊的时候还顶不高兴,嘴巴撅得能悬油灯。汤靖远屈尊卑膝去附近的速食餐厅买了个甜筒给他才算了事儿。 怎么说也生在富庶之家,还同颐品传媒的老狐狸们打过交道了,人前都得尊称他一句宁总,可他有些地方还是骄纵率性得不像话。 但他的孩子气也是挑人的。有回汤靖远开例会开得晚,临近正午时接到前台的内线电话才知道宁家小少爷在接待处等他。前前后后整整两个钟头,不闹也不恼,乖乖窝在接待处的沙发里看手机,一派生人勿近的架势,等被汤靖远拉起来的时候一张小脸儿才有了表情,进到电梯里,闷闷不乐说:“你这公司的接待处风水不大好么,我输了好几局游戏了。” 汤靖远把下楼前随手找的一块黑巧拆了包装递过去,弯腰凑近了问他:“那宝贝儿觉得哪里风水好,才能让你游戏把把都赢?” 宁家小少爷嚼着巧克力,再自然不过地说:“你的办公室呀。” 哪儿听来的封建迷信老套路。汤靖远噗嗤笑了,叫他不悦地又踹了一脚。 汤家大公子的办公室同其他身处高位的人大致相似,唯一不同的便是旁侧落地窗前摆着的两盆植株。高大的阔叶绿植,伞一样的枝叶交错垂落成一扇拱门,看着倒显别致。 宁家小少爷头一趟来便看上那处小天地了,往后回回进门都直往里头钻。藏在绿植间的软沙发里,他能自顾自玩儿上好几个钟头的手机,有时汤靖远和下属在一旁商议要事,他也连一眼余光都不稀得给,就跟一只安心守着过冬食粮的松鼠似的。 办公室里进进出出,他不避讳,但叫人瞧见了也难免要介怀。到底是谈公事的地方,时间一长,汤靖远的心腹看他神态自若得都快跟待在自家后花园一样了,便私下委婉提醒上司多少需要回避,可最后倒是自己领了一记威压的眼刀。 无论出于哪方面来考虑,汤家大公子都是不防备这小孩儿的。他们原本是各怀目的一同打发时间的两个人,可宁家小少爷无意识的依赖却叫汤靖远分外受用——大约在一周前,阴雨天的一个午后,宁予桐在他办公室里就着绵绵细雨打瞌睡,汤靖远坐在他身旁看文件,等注意到人睡沉了,蹑手蹑脚要帮他盖毯子,谁知刚一披上,这小孩儿就迷迷瞪瞪侧了身,连带毛毯一道扑进他怀里,脑袋抵着他的胸膛,蜷着不动,呼吸声也逐渐变缓了。 汤靖远登时便滞住,半晌后,他臂上的肌肉才慢慢松了下来。 那是他们重逢后离得最近的距离,汤靖远甚至还能闻到缠绵在他身上的木质幽香。他垂眼打量他的睡颜,剑眉横飞眼睫黑沉,瞧着倒是乖巧安分的,只是眼下不知为何浮着一层浅淡的乌青,似乎许久都不曾睡好觉了。 汤家大公子就这么叫他枕着,三十好几的人,心脏莫名敲小鼓,跳得跟刚谈恋爱的愣头青一样快。 既然宁家小少爷自己对他都不设防,也没有计较从前在他手里吃过什么苦头,汤靖远又何必过于警惕。他甚至还巴不得这小孩儿再靠近一些,像刺猬一般淅淅索索摸出存生的洞穴,竖着浑身的刺儿查探一圈,最后安心露出柔软的肚皮让他摸摸。 第76章 大约不会再有什么情人会像他一样让汤家大公子心仪至此。 他约汤靖远的次数多,汤靖远得空了也会带他出门玩儿,顺着绵延的公路开上个把钟头去近海,车上除了他们俩还载着一只两个月大的拉布拉多——那是外祖母家新生的幼犬,汤靖远记得闲聊时听过宁家小少爷从前养过这类宠物,临行前便叫仆佣抱来了,活蹦乱跳的,不怕生人,一见那小孩儿就扒着笼子摇尾巴,等下车来,敞开了撒欢儿,在翻涌的雪白浪花里来回扑腾,有时走得深了,便叫宁家小少爷一路小跑弯腰捞回怀里去。 他看起来似乎是真喜欢这只爱蹦跶的玩意儿,难得的好脾气都用在它身上,抱了一会儿又放下来任它四处跑跳,自己不紧不慢地在后头跟着,脚步轻快,踩出好长一串歪歪扭扭的印子后还回头来嫌弃汤靖远走得慢,拍着拉布拉多的屁股叫它跑过来咬他的裤腿。 那聪明的小东西听懂了,摇摇晃晃奔到汤靖远跟前来拽他,汤靖远无奈地在它脑门儿上弹了一记,抬头再看,宁家小少爷站在远处笑得分外畅快。 倘若是这样的中意,那送给他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汤靖远等他们玩儿累了才把人召回车上,敞了后备箱的门将就坐着,一面帮他擦着玩闹时被打湿的头发,一面问他要不要把拉布拉多抱回去。 宁予桐被那欢脱的小东西舔了鼻尖,正举着它佯怒瞪眼,听了这话无端顿住,难得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不用了,”片刻后他晃了晃手里的拉布拉多,又把它拢在膝上:“逗一逗就成,我养不好的。” 喜欢是喜欢得紧,可叫他养却又不要。家里头那么多佣人呢,哪儿用得着他费工夫,还分什么养得好跟养不好的道理。汤靖远这么想着,但也没说出来,只在暗地里猜测这小孩儿大约是不愿有过多的念想,毕竟等他回了澳洲,他们大概也就断了联系。 最后那小狗崽儿还是送回汤靖远外祖母家去了。 宁家小少爷倒未因此被扰了好心情,照样时不时拉着汤靖远四处瞎闹。大概是因为经常和他在一起,汤靖远也无端变得年轻起来,闲时便琢磨最近哪处新开了点心店,哪家的甜点师傅手艺好,倘若正餐的评价也不错,那下回必是得带着宁予桐去吃一次的——前后个把月的功夫,宁家小少爷叫他养得脸颊白里透红的,显了血气又长肉,汤靖远同那孩子得了奖状的家长差不多,一想到这个就欣慰,连在公司里和他姐姐一道开着视频会议都是一脸和颜悦色了。 会议的内容可没那么叫人乐观,等散了会,汤家长姐便隔着屏幕审他,像他多疑的外祖母一般问他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那口气,活脱脱拿他当欺良压善的恶霸。 汤靖远舒舒服服枕着办公椅好半天都不说话,最后瞥了他姐姐一眼就要伸手关电脑。汤家长姐叫了他一声,反复嘱咐道:“怎么贪玩儿我不管你,但你可别忘了还有正事儿要办!” 汤靖远终于不耐烦应她:“那么着急,要不然你回来谈?” 随即他便合上了电脑。 正事儿是必须得办的,但这么长的时间里,汤家大公子很难说自己没有动过其它的心思,如果不是汤家将来势必要有一位出身大户可饰家宅的主母,那他或许真会正儿八经的考虑把人留在身边,不论这小孩儿从前有过什么恋人——他那恋人汤靖远多少还是听过的,沈家的三少爷,早年远赴纽约留学,后来与他的伴侣一道回国,可没过多久他们就离了婚。 关于离婚的缘由外头说法不一,但总归人人都知道沈氏那位当家脾性阴戾心肠冷硬。昔日同甘共苦的爱人也不能叫他顾念旧情,说离就离得干干净净,付过一笔丰厚的赔偿便算打发了。 这样的一个人,到底付出过什么才值得宁家小少爷险些为他赔了一条命呢。汤靖远想不明白,但他也从不在宁予桐面前提起这个话题。他现在还没有资格能问,即便问了,恐怕也是平添不快罢了。 汤家大公子还没到那么愚蠢的地步,他将自己的探究之心藏得无迹可寻,宁予桐依旧只当他是个足够体贴的玩伴,亲近却不亲昵,相处的每一刻都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不打算让汤靖远知道什么,汤靖远自然也乐得在他面前装傻充愣。 正逢周末的闲散空档,宁家小少爷临时约他出门,说是他的一个朋友开了间新赌坊,邀他赏脸捧个场——请他的这位大抵是交情不浅的老相识,摸透了宁家小少爷的根骨,一进门便有人领他们到贵宾厅,里头桥牌盒百家乐样样齐全,赌桌上叠小山似的排着十来栋筹码。 引他们进来的侍者笑着同宁家小少爷说:“老板吩咐了,这些数目只当给您熟手,等兴致上来,不论输赢都记他账上,只求您待会儿上桌给赌场博个头彩呀。” 宁予桐笑骂了一声马屁精,转头又凑到汤靖远跟前去了,他要猜他哪只手心里藏着牛奶糖,顶幼稚的一项游戏,宁家小少爷却兴致勃勃玩儿了一路。 汤靖远逗了两下便叫他猜走了衣兜里最后一颗糖,宁家小少爷拆掉包装扔进嘴里才安分坐上赌桌。几个作陪的熟客和他一块儿打百家乐,头一把倒真叫他赢了庄家,后面几番下来有输有赢,但他的赌注到底也没推走多少。 汤靖远站在他身后看牌,识出桌上这明显的送牌手法便哼笑,宁予桐懒懒抬眼瞧了,正要把位置让给汤家大公子替手,却只听外头脚步叠沓,接连几道厚重的门板都没能掩住他那老相识的声音:“……知道你要来,我可是下了血本做东的……老三哪,不是我说你,不讨人喜欢的东西,离婚就离婚呗,谁还没有第二春呢?来来来,听我的,进去玩儿两把,保管什么烦心事儿都没有了!” 第77章 再陈三愿: 看文最重要的是开心,小宝贝儿们不要太在意换不换攻的事情啦,我在文案已经标好不换了哦,么么~(づ ̄ 3 ̄)づ 第39章 你他妈算什么东西?! 沈家老三是被他发小强行从那死气沉沉的宅子里拽出来的。 秦少董倒也不是那么爱管闲事,他甚至觉得他那外家弟弟不理不睬把人晒那么一阵子也在情理之中,但沈氏的秘书被为难得求到他跟前来,他也不好坐视不理——在沈家老三的婚姻正式宣告破裂以来,毫不夸张的说,他的秘书几乎成了公司里最忙碌的人。离婚手续财产分割,后续的一系列事宜都需要她负责,不配合的离婚对象倒在其次,真正叫她头疼的还是她的上司。他不去公司,也不参加任何形式的应酬聚会,自他和那位尤先生分道扬镳之后,他便搬到一处隐蔽的私人居所闭门不出,小半月有余,公司的事务不论轻重一概以邮件形式处理,涉及重大决策的文件才由她亲自递送上门。 额外的工作负担使秘书感到吃力,往返来回耗费精力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沈氏是规模庞大的家族私企,不比颐品传媒那边已然交由副总把持大局的状态,内部任职的亲信们只认沈铎一人,即便她是沈煜钦指定留任的心腹,时间一长,也难免有人私下议论决策的来路,质疑她趁着公司无人坐镇要篡权。 篡权,这是秘书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她的忠诚尽职早在沈煜钦掌权之初便有定论,但人言可畏,秘书因此不得不忧心内部的安定,指望上司必然是不行了,她被迫去寻求沈煜钦的意见,如果沈铎迟迟不能露面,总得有个什么人来让沈氏上下员工定神安心。 然而话传了好几回,拐弯抹角直来直去,想尽所有法子了,沈煜钦那边还是杳无回音。照理说上司离婚头一天他的兄长就该知道的,可面对弟弟的私事,沈家的主事这一次却显得格外的沉默,他似乎并不打算插手,哪怕他弟弟的状态已经不大适合操持公司。 高层们仍旧步步紧逼,秘书最后迫不得已给上司的故交拨电话。尽管他不是她心里最理想的人选,但此刻她大约也没可能请到真正的救兵来帮助她脱离这种窘迫的境况。早年沈煜钦敲打时她还不大相信,可在旁观近来的一切之后,她总算能和前任上司一样肯定地下结论,沈家三少的心思向来只在那一个人身上,即便他有过婚姻,那婚姻也形如他对自己撒下的一个弥天大谎,在处理离婚事宜的时候,他的态度就已经冷淡得叫人难以想象他曾经与他的伴侣有多么恩爱,甚至许诺要相扶一生白头到老。 这便是沈家人凉薄起来的模样了。可既然一开始就是自欺欺人,对另外那位也实实在在算得上是长情了,那么他现在为什么还不坦然承认呢,承认了也总好过现在这样不死不休的折磨自己。秘书不解,却也别无他法。 没有人知道沈家老三这时到底受着怎样的煎熬。他像身负枷锁不能挣脱的野兽一样把自己困在一间牢笼里,平日只有一名从大宅拨过来的老仆役负责打扫以及准备他的一日三餐。但他多数时间是不碰的,往往头天晚上送进去的菜,到了隔天清晨收盘子时还原封不动。老仆役是不敢劝的,因此不规律的进食和空灌咖啡的习惯很快搞垮了他的胃,他的身体状况变得比刚出国的时候还要糟糕,头疼,易怒,整夜睡不到两三个小时便惊醒,余下的时间只能在卧室或是书房独坐着等待天亮。 失眠的同时他开始酗酒,饭厅的长桌卧室的床头柜,随处都能见着七倒八歪的酒瓶子,秦峥见到他的时候他手里还拿着半杯威士忌。秦少董四处扫了一圈,骂人的说词都到嘴边了,但一见他眼睛赤红形容颓废的模样又不忍,瞪眼半天才硬生生把那些话噎回喉咙里去,装聋作哑任由他自作自受。 不到人家跟前去认错,白白叫自己受苦又有什么用呢。秦峥腹诽着,却也懒得再提醒,索性寻了一罐啤酒坐下来闷头陪他喝。他倒不至于像沈家兄长那样绝情地不闻不问,作为眼下唯一一个能进这间宅子的人,他尽了发小的情分告诉沈铎许多消息,说几家公司近来的动向,说婚前筹备,也说宁家老太太近前才出了院,宁予桐陪她一道在半山养病,母子俩相伴着,他也不怎么见人——这自然是实情,只是秦峥不敢跟他说宁家小少爷已经辞了颐品传媒的位置,也不想叫他知道这阵子小孩儿和谁走得近,熟人之间都传了不少闲话。 他谨慎着,怕的就是沈铎听了要疯魔。 但也不能让他总这么消沉下去。秦少董苦思冥想琢磨半天才寻到了婚前尽兴的由头,这便是结婚的好处了,沈家老三拒绝谁也不能拒绝一个即将成婚的新郎官儿,更何况这新郎官儿还是他相交多年的发小。这由头叫秦峥理直气壮,只是少不了还要费一番口舌功夫,好说歹说,都要做出恩断义绝的架势来了,沈家老三才不耐烦地点了头。 其实出来透气对他而言估计也和待在那笼子里没什么区别,一张脸阴沉沉的,叫老相识们碰面了还不怎么敢开腔,也就是开赌场的那位心大厚脸皮,亲自引他进贵宾厅时还不忘打趣他离婚离得失魂落魄狼狈到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么的情深意重。 沈铎咬着烟没搭话,其他人更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口无遮拦,笑几声便算过去了。秦峥正同旁边的朋友商量待会儿打桥牌时凑搭子,结果等那门开了,他倒先傻了眼。 第78章 贵宾厅里早早便有人开局了,赌桌前坐着的不就是他那对谁都推三阻四避而不见的外家弟弟么。大约太久都没能见到他,秦峥一时间瞧着还有些眼生,细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他长了肉的缘故,一张小脸儿白里透红的,看着精神又爽气,原本正带着笑拿眼睛勾人,听见声响转过头来一看也愣住了,倒是站在他身后的男人不动声色,见了他们浩浩荡荡的架势,还颇为玩味儿地挑起了眉头。 气度沉稳,面相瞧着也随和,只是眼里没有笑意,又似乎比他们年长一些,这大概就是最近在陪他的那位汤家大公子了。不知他低头说了些什么,宁予桐登时冷下脸来,把头转了回去——都说宁家小少爷最近有新欢,蒋锐坏笑着聊起来的时候秦峥还不大相信,只等亲眼见着了,他才意识到那不靠谱的老相识居然没同他开玩笑,宁予桐的确在他们之外接纳了一个不知何时认识的陌生人,关于他和这个人相识的一切,他们这些当哥哥的一无所知。 这是真转了性子呢,秦峥想,他惯常是不会在生人面前放肆的。 许是谁都没料到会这样稀里糊涂的碰上,老相识们面面相觑,贵宾厅里因此一时间鸦雀无声。秦峥也不知道该怎么圆场子了,他侧头去瞪那赌场的主人,对方却无所谓地耸了肩膀。秦峥暗骂了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防备着要去拉前头的沈家老三,却没成想他的反应倒平静,拿掉嘴里的烟头,走到赌桌前伸臂捞过烟缸碾了,又随手翻看了桌上一位熟客的牌,随后抬眼盯着宁予桐面前的筹码,说:“手气这么好,不如算我一把?” 他问的是谁,自然人人都心知肚明,只是宁家小少爷仍旧垂眼不看他。 偌大一间屋子,大概也只有汤靖远能察觉到这小孩儿的异样。尽管面上十足冷漠,但他明显在眼前这个男人说话的时候抵紧了椅背,像只弓背炸毛的猫崽儿,就差亮出爪子来了。 汤靖远刚才也是听见了动静的,大概一猜,倒有八九分明了对方的身份。他低头看了一眼宁家小少爷,原本还眉开眼笑的小孩儿,这时却锁紧了眉头。自然么,他想,豁出性命都得不到的人,不想见也不奇怪。 宁予桐偏着头,似乎打算离开他的位置,然而汤靖远的反应比他更快,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汤家大公子默不作声摁住了他想要从牌上抽离的手,十指相扣,显得情人一般温柔旖旎。 宁家小少爷倏然回头,还未撞上视线便冷不丁叫他亲了一记脸颊。汤靖远俯身下来同他咬耳朵,沉声说:“……看,整桌人都等着哄你开心呢,这把不玩儿可惜了,是不是?” 宁予桐仍然拿一双幼圆透亮的眼睛横他。汤靖远在柔和静谧的光线下与他对视,始终将他的手收在掌心里。或许是这样坚定的态度说服了宁家小少爷,好一会儿,汤靖远感觉他僵硬的肩背慢慢放松下来,随即冷着脸示意桌旁的荷官发牌。 贵宾厅的气氛这才融冰,渐渐有了人声。 虽然是乖乖听进汤靖远的话坐住了,但宁家小少爷这一坐倒也没多长时间。 一开始他续了几局百家乐,不多时便腻味儿,几个老相识因此下场陪他赌二十一点,一面状似无意的闲聊一面使眼色,来来去去都是讨巧的伎俩,反倒是他对面的沈家老三四平八稳坐着庄家,仿佛真的只是一场寻常牌局,前后好几番都叫他赢了去,收拢了桌上半数筹码。 赌场的主人正旁观,压低声音对身边的秦峥嘀咕:“老三这招不行啊,桐桐的牌技都是他教出来的,要赢钱还不快?他摆明了欺负小孩儿么。” 秦峥抱胸看着,心说输赢有什么要紧,这桌上赌的是一口气。 每局不是爆牌就是平手,补上的几栋筹码都要输完,到了后头,宁家小少爷果然逐渐烦躁起来。眼见着又输了一把,他索性将手里那副牌甩了出去,转身冲汤靖远发火:“无不无聊?!” 汤靖远被他迁怒却无端嗤笑。 衣兜里可没糖能哄人了,见这小孩儿真起了气性,他便笑着摇头去拉他,宁予桐没搭理他伸来的手,自顾自起了身,正要闷头往外走,赌桌那头的人见状倒先沉不住气了,动作大得带翻了身后的椅子,疾步过来,一把便拽住了他的手腕。 “——?!” 宁家小少爷不妨他突然发作,接连往前踉跄了两步,也正是这时候汤靖远才变了脸色,眼疾手快拉住他,把人护在自己怀里头,面无表情地对上沈家老三锋锐的视线。 “老三!老三!干什么呢这是?!” “你先把桐桐松开,仔细拽疼他!” “诶诶诶,有话好好儿说啊,来找个乐子还发火了?” 见着情况不对,同席的朋友纷纷站起来当和事佬,贵宾厅登时一团混乱,沈铎没理会他们的调停,厉声暴喝道:“你他妈算什么东西?!滚开!” “沈先生,”汤靖远摁着小孩儿的后脑,冷静说:“牌都赢了,还要动手么?” 三十好几的人,早没有年轻时同旁人争风吃醋的兴致了,可汤家大公子仍是感到不悦。那一下的力道看着便知不轻,也就是这小孩儿能忍,不知悲悯不懂怜惜,沈家老三果然名不虚传。 汤靖远的不满随着他们的僵持逐渐加深,小孩儿埋着头不肯言语,可还是拼了命催促他往外走。正是剑拔弩张的档口,汤靖远都做好动粗的打算了,却只见沈家老三终于压住了怒色,即便面上仍是凶神恶煞的,但他的语气明显软了下来,艰涩说:“为什么不想见我?” 第79章 “……你明明知道那天老太太是拿命威胁你,”他又问:“为什么要答应她?!” 宁家小少爷背对着他,还是没有反应。 汤靖远不清楚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未了的纠葛,但这么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儿。他冷眼去扫那些年轻人,叫他一个眼神提醒了,他们才再度上前来解围。沈家老三被七手八脚半拉半拽劝开了,做东的那位像是过意不去,想要到宁予桐近前说几句,却叫汤家大公子拂开手,连礼数都懒得敷衍便把小孩儿带走了。 在场的老相识没一个敢去看沈铎的脸色。 沈家老三大概是从未吃过这种苦头的。 他的确已经离婚了,不管尤杨签不签那纸离婚书,他们之间都不再有任何实质性的关系,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求他的小孩儿。在医院里亲耳听到他不要他之前,沈家老三自始至终觉得自己足够了解他,往极端了说,甚至连他的母亲都未必比他能揣度这小孩儿的心思——难道不是么,他那相伴近十年的外家弟弟,刚满六岁就来到了他身边,穿衣吃饭哪一样没有经过他的手,幼时动辄就跟兄长们哭闹不休的孩子,却总是肯安安静静坐着听他讲故事,还愿意把自己藏起来的冰淇淋分他吃,老太太看了都诧异。到后来上了中学,少年骨相渐渐长开,给他递情书的朋友同学多得数不过来,可他总表现得迟钝,或者刻意忽略,放了学,照样站在楼道口等他沈哥哥下来。 短发清爽,校服干净又整洁,绿树枝头的嫩芽一般青葱水灵。 年少的宁家小少爷还对谁动过心呢,大约只有一个沈铎了。 他是他亲手养大的小孩儿,怎么会不喜欢他。在关于他的一切事情上沈铎都不会怀疑自己,哪怕是被迫出国那几年,他也笃定他的小孩儿不会将感情剖分给任何人。 但现在,沈家老三的念头动摇了。 从赌场回来之后,他一直在想赌桌上见到的那个男人。但凡光明正大在外活动的,要打听来历并非难事,可沈家老三穷尽手段想知道的不止是他的家世名姓,他对这些不感兴趣,叫他满腹怒火的是宁予桐的态度——他待他实在是太亲昵了,会对他笑,也敢在人前毫无顾忌地冲他发脾气,甚至还可以接受他刻意为之的吻,这桩桩件件都让沈家老三无法忍受。 老太太的意愿是一码事儿,说归说,他总不能真的就这样不要他。 他和汤家的人到底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在哪个地方,又因什么缘故才走近了,沈铎烦躁不已却又无从知晓,最后还是打来电话询问他是否睡下的发小提供了一点头绪。 他在手机那头试探,问他还记不记得宁家小少爷被下过药。 沈家老三起初觉得这个问题荒谬至极,但随后他很快反应过来,并且差点儿因此和发小翻脸。 他的发小也不客气,隔着手机,声音都要掀翻房梁:“沈三儿!你是离了婚,可没连脑子也不要了吧?我怎么可能知道他有没有被碰过?!是,你是叫我看着他,我也派手下跟了,但也总要让他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他又不是在坐牢!……什么?宁予杭怎么狠得下心赶他走?你问我我问谁去,你那时不也狠得下心去美国吗?!” 哄不回人还有功夫算旧账,他的发小简直要气疯:“我不知道会所不是好地方吗?不知道包厢里头都他妈什么勾当吗?我劝了,刚去就劝,可你清楚的,那小孩儿的脾气犟得跟你一模一样,我就是五花大绑都绑不回来!再说了,你想他被碰过之后怎么做?到我跟前儿来哭啊,还是把人杀了刮了?真要这么在乎,你当初干嘛不自己问他?……不是,我怎么偏帮外人了?给他下药是不对,是卑鄙,可我看他也没计较啊?那姓汤的现在哄他哄得恐怕比你都要服帖了吧?!” “沈三儿,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不能一天到晚帮你看着他!老太太逼他是一层,你要是继续对他下手这么狠,就他妈等着下半辈子守活寡吧!” 秦少董怒气冲冲摔了电话。 大半夜的,沈家的外宅却不清净,当值的老仆役快要被楼上传来的巨大声响吓坏。大抵是卧房摆设一类的物件被接连砸到地上,整座宅子本来就冰冷阴森得像个荒屋,这么一响,便更加叫人感到可怕了。 第40章 牡丹花下死 刚歇了一场雨,傍晚五点多钟的光景,日头将沉,天际浸没着缱绻的暗紫色。高楼林立的商务区,大厦顶层,汤家大公子正垂着眼睛将一缕头发卷在指间把玩。 空气中有茶香,他的助理送完文件便蹑手蹑脚退出去了。办公室里静得很,又因着怀里的小孩儿睡熟的缘故没有开灯,夕阳余晖洒进来,汤靖远借着外头幽微的光线打量他。 这小孩儿睡着的时候总显得乖巧无比,脸庞的轮廓分外温柔,鼻翼随着呼吸微动,偶尔还会无意识呓语一两声。汤靖远想将披在他肩头上的毯子拉高,但一只手抬在半空好半天也没寻着合适的时机,最终还是落在了他的发梢上。 这小孩儿不容易睡着,往往睡着了也浅眠,不用外人打扰自己就能惊醒——这是汤靖远近来频繁陪他睡觉后得出来的结论,自从他们在赌场遇到沈氏那位当家之后,宁予桐的情绪便越来越不好,那天在车里汤靖远就没能哄住他,约好的一顿晚饭也因此取消了,一路上他都沉默着,直到下了车那张脸还是苍白的,汤靖远还未同他道别,他便径自往家里走去了,着急得像只慌不择路的幼兽,不知在躲避什么。 第80章 汤靖远为这事儿低气压了好几天,公司里的心腹难得见到一贯城府高深的老板这样咄咄逼人,一时间行事愈发谨慎小心,生怕这桩生意谈不成便要触霉头。 好在他失态的时间并不长,当宁家小少爷又到公司来找他的时候,他便又是那个随和儒雅的汤家大公子。只是他们出门的次数明显变少了,这小孩儿似乎又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兴趣,汤靖远带他去吃点心时也总是出神,再精巧的小玩意儿都不能入眼,有次汤靖远叫家里阿姨煮了牛奶粥,端着喂了,他才勉强吃进半碗的量。 他的胃口在短时间内跟着自身的情绪一道变差了,睡眠亦然。不愿外出的原因一半是全无兴致,另外一半,则是他精神状态实在不好——懒怠恹恹,眼下的乌青越来越明显,整日里见了汤靖远就往他怀里钻,格外的缠人,招得汤靖远不得已亲自给他当床垫,拿毯子将人严严实实裹了,像条春卷似的抱着,一手看文件,一手还得替他拍背催眠。 他大约在午后三点多钟过来,一睡便能睡到晚上七八点,随后又回家去陪他母亲。 汤靖远其实不大乐意见他这么晨昏颠倒的睡,他更喜欢他会说话会生气也会开怀大笑的样子。有时候他也怀疑这小孩儿夜里可能根本就没合过眼,但至于为什么在家里都休息不好,他实在是问不得——他们之间这份脆弱的关系没有根基,之所以会存在,不过是因为宁家小少爷依凭心意维系,倘若汤靖远擅自越线,他是随时都可以结束的。 汤靖远不希望看到这种结果,至少在正事儿还没办成之前,他珍惜这个小孩儿为数不多的信任,即使他还年轻,也并非全数给予,可他的依赖却真切得叫人不忍辜负。 人就这么安安静静睡着,但汤靖远又仔细看了一会儿,总觉得他格外不对劲儿。往常来了还能说上话,好声好气再喂几口点心也是肯吃的,只有今天,一进门就不搭话,抱膝坐在沙发上出神,等到汤靖远处理完事情去看他,抬头时眼里似乎还有水光,但只一瞬又消失了。 汤靖远想板着他的脸看清楚,却被他早一步贴近了,连动都动不得。 昨儿个走之前还没这么低落,到底是谁来招惹他了。 汤靖远想到赌场里那个男人,或者说是这小孩儿的青梅竹马,许是真的做了过分至极的事情才能叫他记恨到现在。但说是记恨,汤靖远又感觉不到他哪里恨他,形容得再准确一些,反倒更像兔子见了狼似的害怕,对他的抗拒完全出自身体的本能。 他还真是他的心结。 汤靖远动作轻缓地撩开他颊边的碎发,懒得再往细处想。总归不是什么好货色就对了,这小孩儿没遇到他之前分明活得肆意又潇洒,即便他们不曾在一起,汤靖远也觉得他在爱侣面前合该就是这般没心没肺等人宠的模样。 日头沉了,宁家小少爷一觉照旧睡到八点多钟。错过正餐的饭点,汤靖远便叫楼下的餐厅送了两盅精炖,小孩儿醒了仍怔忪,赖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自己抱了一盅慢慢舀,间或把里头不爱吃的东西挑出来。大概是温热的炖品暖得胃里舒服妥帖了,他吃完还让汤靖远递了一块桂花糕。 这个时间带他去哪儿都不合适,他估计也没打算出去。汤靖远索性想着法儿哄他说话,问他上回拍的那两幅鬼画符挂在家里什么地方。宁家小少爷正倚在沙发扶手上,闻言骂了一句你才是鬼画符呢,最终也没忍住笑起来。汤靖远这才安了心,又同他聊一些无甚用处的闲话,好不容易逗得小孩儿又有劲头朝他要糖吃。 汤靖远起身从办公桌下面找出了糖罐子让他挑——自打宁予桐时不时就要到他办公室蹭沙发之后,汤靖远便派人张罗糖果饼干,东西多得能给他建个小仓库——宁家小少爷就是这一点最容易讨好。 小孩儿正低头挑着,一旁的手机却突然响了,但他连看都不看便随手划拉挂掉,又继续找他最喜欢的那一口榛果巧克力。 他的手机今天似乎响得格外频繁,吵到他睡前关机还不成,刚醒没多久又有人打来找。汤靖远瞥了那东西一眼,见宁家小少爷挑完了,把糖罐子随手一放,问他是不是家里司机的电话。 宁予桐喀嚓喀嚓咬着巧克力,靠在他肩头上眺望窗外灯火浮动的夜景,说:“不是。” “我晚上不回家,”他想了想,又说:“……你能送我回海城国际吗?” 汤靖远闻言一滞,很快又神色如常地替他去捞脚边的毛毯,低声说了句好。 往常宁家小少爷是不会晚归的,他家里还有母亲在等他,因此汤靖远有时出门了还得充当他半个司机,只不过他平时多送他回半山的别墅,并未踏足过海城国际——那地方是宁家小少爷的隐私,汤靖远也没想过进去,毕竟这小孩儿一直同他保持着一段似有若无的距离。 所以这一句问话才叫他意外。 在办公室里吃够了点心,又打了一通电话回去向母亲报平安,将近十点钟,宁家小少爷才掀了毯子要回家。汤靖远和他到地库取车,照着他指的方向往城南开,七拐八弯绕了半个钟头,到了一处夜里极僻静地方才停下来。 车里幽暗,宁家小少爷坐着没动,汤靖远解了安全带要下去帮他开车门,刚一动作,却冷不丁叫他倾身扣住了手腕。 小孩儿没有用多少力气,冰凉的指尖虚虚摁在汤靖远的内腕上,又顺着肌理一路抚进掌心,最后同他的手指贴得紧实亲密。汤靖远在他靠近时便沉了脸色,他倒是不见半分畏怯,带着幽微香味抵住汤靖远的鼻尖,慢慢笑起来。 第81章 “……你要陪我上楼吗?”他说。 汤靖远暗骂了一句。骂他的明知故问。 一直以来汤靖远都避免与他有过太亲密的身体接触,有过劣迹,其中顾虑不必言说,小孩儿警惕一些也正常。为着这层缘故,汤靖远也时时提醒自己要有分寸,赌场那记亲吻是他的无心之失,但事后宁予桐却没出人意料的没有发作——他的宽容大方不在汤靖远计算之内,会主动邀他上楼,更是让汤家大公子颇为意外。但同四年前这小孩儿突然答应出来喝酒一样,尽管心有疑虑他也不会去细究,牡丹花下死,只要宁家小少爷愿意,那便是这一夜春宵最好的理由。 只是有些事情还是得问清楚的。 汤靖远被这小孩儿拉着手拽进电梯,步伐急切,还没开门便踮脚搂上来吻他的喉结。汤靖远被杂乱无章的亲吻撩得心火丛生,喘着粗气捏住了他的下巴尖儿,在他投来不解又委屈的目光时沉声问:“宝贝儿,知道我是谁吧?” 他的语气平静却危险,但宁家小少爷仍旧仰头痴痴看着,一双晶亮的招子眼角微红,如同暖春桃花般妖冶勾人。 他没有说话,片刻后,垂眼柔柔吻上了汤靖远的唇瓣。 “汤靖远,”小孩儿低声求他:“你抱抱我呀。” …………………… ……………… 一整扇落地镜前污秽不堪,床单也被里里外外糟践透了,甚至连浴室都碰掉了不少瓶罐。 汤家大公子原也没打算做那么久的,后半夜,浴缸备了水,他都已经把人安安稳稳放进去了,是那小孩儿又痴缠,如同游弋的美人鱼一样伏在浴缸边拉他睡袍,可怜兮兮的,看得人根本走不了,最后只能被他捉着手臂拽到水里去。 就这么胡闹着,将近清晨了汤靖远才抱着他在干净的侧卧歇下。小孩儿照旧窝在他怀里睡,鼻息平缓睡相憨甜,只是眼角鼻尖哭得通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多大的欺负。 使坏的人分明是你,小王八蛋。汤家大公子笑了一声,勾着手指摩挲他脸颊,眉梢眼角一道道看仔细了,最后才伸手帮他拉高被褥,吻住额头低声同这小孩儿道了晚安。 愿他今夜能有好梦。 第41章 生日快乐 宁家小少爷到后来睡得并不安生。 拂晓未至,他却陡然惊醒,汤靖远也随着动静睁了眼睛,抱住他一摸,整片后颈都渗着冷汗。 为使他安睡,侧卧的窗帘拉得紧实,因此房间里黑乎乎的没有一丝光线。汤靖远想要伸手打开床头灯,但小孩儿说什么都不放开他,抓着他的手指头绞得都要陷进掌心肉里去了,人也无端颤栗,鸵鸟似的贴在他胸前不肯抬头,没过多久,汤靖远感觉衣襟上有了湿意。 乖宝,汤靖远吻他的发顶,低声问,做噩梦了? 怀里的小孩儿没有说话,汤靖远听见他压抑短促的呼吸声。 惊醒宁家小少爷的确实是一场噩梦,但那梦境起初倒不见得有多么可怕。大约是他十三岁的时候,学校休冬假,他和沈铎一道去北欧看极光,随后自挪威乘火车辗转而下,穿越国界交际处的一片幽深树林。冬季最寒冷的那一天他们在丹麦的小镇歇脚,顺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旋梯走上古建筑顶层,从老旧的窗户朝外眺望,能看见远处落着好些白雪的教堂塔尖。 他怕热却不畏寒,但照样被沈铎拿保暖衣物裹得严严实实,坐在窗户边儿上,一面扯玩帽子上的绒球,一面叫他沈哥哥喂着刚出炉的鲜奶油吐司,在简单的午餐之后,他们沿着石板小道一路散步到了教堂,坐在长椅上静听唱诗班孩子们温柔清亮的歌声。 直到歌声结束前一切都未显出异状,但当孩子们退场的那一刻,烛火摇晃,他再看少年的沈铎却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手里也不知何时多了一件物事。宁予桐辨认出那是一枚戒指,更确切说应该是一枚素圈,样式简洁,也分外眼熟。 他没来由心慌,可很快沈铎便捏住了他的手,他无法挣脱,因此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那枚素圈套进自己的无名指,并且贴上来亲吻他的唇瓣,笑容明朗,抵着他的额头温柔说,尤杨,我爱你。 又是一场痛苦万分的梦魇。宁家小少爷歇斯底里哭叫起来。 即使对这样的噩梦早就习以为常,但他惊醒后仍然喘了许久才在黑暗中缓过心神。汤靖远一直抚摸着他的后背,见他慢慢松开衣襟,便哄着人像树懒一样抱紧自己,又拽过一旁的睡袍裹了肩头,托着屁股抱他下楼去厨房热牛奶。 进来时汤靖远便将这屋子大概扫了一圈,临海的复式高层,视野开阔,内部亦十分宽敞,卧房都在二楼,从旋梯下来是客厅,摆饰素简,唯独沙发前铺着一张大得过分的羊绒地毯,似乎是为了方便主人家在上头撒欢儿。客厅另一侧就是开放式厨房,吧台前横着长桌,桌上摆着一捧香气浓郁的丝绒玫瑰,仿佛昨天才被换进来,花瓣还很鲜嫩。 同他的外宅一样,虽然主人家不常住,但仆佣们也要时时上门清理,还得备好新鲜的蔬菜果奶,为的就是随时取用。汤靖远从冰柜里找出一盒鲜奶,拿微波炉打热了,倒进骨瓷杯里让他喝。 小孩儿蜷腿坐在地毯上,低垂脑袋一口一口啜着,过了片刻才抬头看他:“……你还没走呀?” 汤靖远听了这话一愣:“怎么,要我学你当年的翻脸无情?” 第82章 这问题问得不大对,捧着杯子的宁家小少爷自己先笑了。 落地窗外的天幕仍是一片浮灰,远处海潮起伏,整座城市还沉浸在朦胧的寂静里。许是这样的环境静谧得使人安心,宁家小少爷难得在他面前露出倦容,可那脸庞依旧温柔,温柔得汤靖远怀疑他其实听进了昨晚他说的那些荤话,但很快的,他的举动又让汤靖远清醒过来。 一夜春宵,被子都还没捂热呢,这小孩儿居然同他谈起了公事:“我问过我大哥了,淞山湖那块地最迟下个月拍卖,临山傍水,是个好地方,单纯拿来做别墅群还有点儿可惜了。城里相似的楼盘太多,汤家刚进来,如果真着急立脚,不如考虑主动牵头做成综合度假区,那样至少可以享受一定的政策优待,也方便日后打点……当然了,这是我个人的意见。” 说话的模样还顶正经。 汤靖远靠着沙发扶手低头看他,暖色的顶灯打照下来,露在睡衣领口的瓷白颈子便落了一簇阴影——这套墨绿色的睡衣是汤靖远帮他穿上去的,夜里凉,他担心小孩儿睡得不舒服,因此擅作主张打开了他的衣柜。不得不说,那愉悦的劲儿,连汤靖远腹诽自己活像是刚成婚的丈夫给小娇妻挑新装。 这些不可告人的心思是万万不能叫这小孩儿知道的。汤靖远暗自吁气,跟他一道在地毯上坐下来,伸手从桌上抽了一张纸巾帮他擦掉唇边的奶沫。要谈便谈吧,说说话也是好的,左右他们都没了再睡的可能:“多谢宁总谏言,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宁予桐让他擦了,又拍了他手背两下:“不惊,赏你做得好。” 汤靖远挑眉,顺着他的话问:“哪儿做得好?” 宁家小少爷没好气地催他起身去倒牛奶:“蹬鼻子上脸!” 汤靖远笑着取走了他手里的骨瓷杯,再回来,又是满满一杯子的热腾鲜奶。 宁家小少爷托着杯底和他在地毯上有一搭没一搭聊天儿,聊地皮买卖的弯弯绕绕,也聊汤家计划在国内开设的新版图,因着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这类私密话题他们倒也聊得坦然大方,后来不知怎么还说起了家里的同辈。 宁家小少爷只有三个哥哥,可汤靖远却有一母同胞的龙凤胎姐姐,他好奇姐弟之间的相处,却也不羡慕,在他的印象里,他似乎并不招姐姐们的喜欢。 汤靖远见他聊得莫名低落,便转了话头和他谈酒。 眼下是叫医生三令五申不许再碰了,可宁家小少爷从前的确是能喝也会喝的。应酬时的灌酒当然容易使人厌烦,他中意的还是私下独酌,口味偏好也厉害,兴起时他能把朗姆杜松子一类的高度数烈酒当果汁饮料喝,与其说他是被人灌坏了胃,倒不如说他是爱折腾自己,这么凶的喝法,不把身体弄出事儿才奇怪。 “所以现在不喝了么,”宁家小少爷努嘴示意他看手里的杯子,自嘲说:“否则也不会睡不着。” 汤靖远抬手去揉他毛茸茸的脑袋。 入秋后日头起得晚,一直到六点钟了也不见海面泛粼光。他们在地毯上聊了很久,随后汤靖远便起身去主卧换衣服——八点钟还要同澳洲那边的负责人开会,因此他必须提早动身去公司做准备。汤家大公子是劳碌命,比不得身后那清闲的小尾巴,拿着牛奶跟他上下楼,又有功夫取一条新领带给他,还摇头晃脑哼着调子送他到门口。 这是谁睡了谁呢。汤靖远忍不住逗他,乖宝,你这可真像金屋藏娇的小情儿送金主上班。 宁家小少爷哼笑:“你那些小情儿可没我漂亮。” 瞧这嚣张跋扈的样子,笑得虎牙尖尖,直招得人想亲他。汤靖远将外套搭在臂间,俯身便要吻,宁家小少爷躲了一记,叫他亲到软嫩的脸颊上,正是又要胡闹的档口,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开锁的响动。 宁家小少爷倏然转头,只见那扇厚重的实木大门被猛然推开了,门外站着的,赫然是他那脸色铁青的沈哥哥。 海城国际的门锁早在他们厮混的时候就录进了沈铎的指纹,因此他要进来是再容易不过的,只是怔楞的宁家小少爷或许不能想象,为了打开这扇门,多少人触了沈家老三的霉头。 手机是一早便被摔了出去的,深夜四点多钟,外宅的老仆役等动静歇了才战战兢兢上楼递茶。偌大的一间书房满地狼藉,墨水瓶子砸得稀烂,架子上厚重的原本也被扫了下来,疾风过境似的,叫人难以找到下脚的地方。 这都第二回了,老仆役胆战心惊。搬到新居之后他的东家便跟疯魔了一样,不出门不见客,除了公司的秘书偶尔来问候一趟,其余时间这处宅子都冷清得不像话。他在沈家伺候十几年了,自然也清楚东家的为人,说实在的,本来就是暴戾恣睢的性子,独处也不见得就能修成一副菩萨心肠,平日里酗酒就算了,前些天刚发狠砸了卧室,这没隔多久又来祸害书房,到底打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呢。 遭到为难的还不单是宅子里伺候的佣人,保镖们也被勒令一家家去找,整整一夜,几乎要把这座城市里排得上号的酒店都翻遍了。这么大张旗鼓地找人,就连手里有些会所营生的老相识都被搅得不清净,连夜打电话向秦家少董诉苦:老三不是疯了吧,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可不是疯了么,秦家少董也跟着骂。回回都闹得不可开交,回回都是他命苦,三更半夜要从温柔乡里爬起来接电话,最后还要捏着鼻梁去做讨嫌的大坏人,尽管沈家老三的行径也同样毫无道理可言。 第83章 别找了,他在沈家外宅的电话里对发小说,凭你的本事还找不着,说明那小孩儿就没打算要见到你,况且净找外头有什么用,你就不能再想想么。 沈家老三暴躁得快要捏碎话筒,半晌才咬牙说,我不信他敢! 只这一句秦少董便知道他明白了。 能把沈家老三逼到这份儿上的大概只有一个宁予桐了。说是不信,可他终究还是开车到了海城国际,密闭的电梯白光刺眼,翻涌的气血又使他每根神经都绷得厉害,等开门了,沈家老三一颗心简直要被活生生撕碎。 还有什么不能信的呢。打不通电话是真的,打通了发现他正同别人欢好也是真的,情爱时叫得多撩人便被弄得有多狠,沈家老三总想着他不愿意,可颈上那些暧昧的痕迹,连同在他眼前调笑嬉闹的姿态无一不向他昭示着残酷的现实,他的小孩儿愿意极了,甚至还允准一个陌生男人登堂入室,而这地方在不久前只属于他们两个人。 沈家老三满脑子都是暴虐的念头,可他顾虑重重,不能动手,也不敢动手,只好立在门外看着他小孩儿的神色慢慢冷下来。 汤靖远因此走得全无顾忌。 ……………… ………… 宁予桐记不清自己后来怎么离开的待客室。直到上了车,他整个人还是恍惚的。 清高、虚伪、故作姿态,尤杨身上太多地方叫他讨厌,但有一点这个人没说错,一对爱侣,浓情蜜意的时候眼里自然只有对方,哪里还会想到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可如果尤杨真像他自己所言得到了应有的一切,那么他又为何迟迟不肯签掉他和沈铎的离婚同意书。 至今都没有动静,他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 是他过去这位伴侣的回心转意吗。 宁予桐想起他们在机场正式相见的那一面,还有曾经戴在他手上的那枚素圈,乃至是更早前纽约那场森寒彻骨的纷飞白雪。六年了,他走了那么长的时间才算走出深深囚困着他的绝望,他得到过一切又失去了一切,今时今日还不知道自己能找回几分过去的爱意,为什么所有人又理所当然的觉得他失而复得了呢。 他真是幸运,幸运极了。 宁予桐没来由觉得厌烦,厌烦毫无用处的等待也厌烦无休止的揣测和猜疑,这样的情绪使他的心脏越来越难受,他挣扎着要起身,可转眼又被沈铎制住了,倾覆而来的沈家老三像只意图吃人的怪物:“……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尤杨会跟我回来?” 宁家小少爷被他压着,视线却落在他背后黑沉得不能窥见半点曙光的天空。如同沙漠里饮尽最后一滴水源的旅人,他终于掉下了崩溃的眼泪,仰头反问沈铎:“为什么不知道?” “我曾经求大哥带我去了一趟美国,珠宝店外,我看见你帮他戴素圈了。” “那天是冬至,我刚满十八岁,”宁家小少爷噙着泪笑起来:“……你送的这份成人礼,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沈家老三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他抱着他的小孩儿,脑子里却是空白一片,不知道该如何去接受这个事实,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反省自己的错误,过度震惊使他无法言语,只能低头无措亲吻宁予桐汗湿冰冷的前额。 “我送的这份呢?你喜欢吗?”他的小孩儿乖顺搂了上来,带着陌生的气味和一身暧昧痕迹回应他的亲吻,并且大方祝贺他:“生日快乐,沈哥哥。” 是了。昨天不接电话是故意的,挑在那时和汤靖远上床也是故意的,杀人诛心,光握着一把刀子管什么用呢,狠狠捅在软肋上才能叫人痛不欲生。这些都是他教他的,他学得好极了,不对么。 再陈三愿: 省略号部分微博/论坛可看,不含车,为什么不能发我也不知道tvt 第42章 你还要他给什么? 水汽氤氲的十月中旬,沈之虞一行人如期回国。 她是沈家的长女,不到十岁就早早离家出外求学,年少所经的历练使她独立自信且手段果决,大学毕业时以基层员工的身份进入沈氏的北美分部,不到三年便凭借出色的业绩一路晋升,大刀阔斧进行内部改革,同时也将各怀鬼胎的本家族老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遗祸。 尽管早年极其霸道的行事让她在族中备受诟病,但她经营公司的手段又叫人不得不拜服。她是家里唯一受到父亲肯定的孩子,亦是同胞兄弟们的榜样。沈家不需要一个只会装饰门面的大小姐,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她都优秀得不容任何人质疑——沈家如今的当家沈煜钦便是打心里头佩服这个长姐的,他在南加州念工程学的时候受过她照顾,也承了不少点拨,姐弟俩感情不错,即使逢年过节的时候不能见面,问候的帖子还是照样差人派到宅子里。 她难得回国,身边又有添丁进口这样的喜事儿,沈煜钦一早便上了心,特地腾出时间来为他们准备了一场家宴。 时间订在傍晚,司机听了当家的吩咐提早两个小时到山庄的新居所去接家里的三少爷——其实沈煜钦原本并不打算叫他回来,个中因由不必言说,就算人来了也难免要败兴,他有自己的顾虑,只是后来又想既是家宴,总该老少团聚才像话,因此便提前跟弟弟知会了,要求他务必准时准点抵达半山——不为别的,老爷子在家里呢,倘若这孤僻的混账东西不能守时,那一大家子都甭想吃顿安生饭。 第84章 好在沈家老三虽不情不愿,却也算是配合的。 车子驶进家门时后厨还在忙碌,开宴尚早,花园里满是孩子们的嬉闹声。他在条阶前下了车,一群萝卜丁儿便聚拢过来规矩地喊小叔叔。扑在最前头的是沈煜钦六岁的女儿沈迟,个头不高,却生得极可爱,一双大眼睛就跟葡萄似的黑亮。 她在封闭式的私立院校上学刚满一年,接受着昂贵严苛的精英教育,但在家人面前,她依旧只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再过半个月,她还要和沈铎一道出席秦峥的婚礼,去给新郎官儿当花童。 虽然她出生时正赶上沈铎出国,但回国来,该疼小侄女的事情做叔父的倒是一件不落。沈铎弯腰抱了她一把,问过功课,又帮她系好裙子上的蝴蝶结才叫孩子们散开去。到了再抬腿迈进客厅的时候,那当长辈的和气是半点儿都不剩了,一身黑衣,眉角伤疤凶狠,迎头碰上坐在茶台前的兄长家姐也不打招呼,只站定了,从当家的手里接过一盏正山小种,整张脸冷得不像话,仿佛不为了回来赴宴,而是赶着奔丧。 他明显瘦了好一圈,眉眼也因此看着更加阴郁寡情。沈煜钦早习惯了他这副模样,所以并未出言责怪他近乎无视的冷漠态度,就连一旁的沈之虞都见怪不怪。 她叫仆佣过来添了一张椅子,正要开口问他近来如何,却又眼尖瞥见了他结着血痂的掌心。 “混账东西!怎么受伤了?!”她立刻严肃起来。 沈煜钦跟着她的视线看向沈铎,随即又瞟了长姐一眼。 沈之虞的面相同过世的母亲相似,鹅蛋脸柳叶眉,眼如圆杏,典型的东方美人,动气时更显威仪。她素来强势惯了,又因着长姐如母的心态对家中老幺的事情格外在意,时间一长总容易钻进牛角尖——沈铎离婚时她勃然大怒的态度便是最好的例子。 她还是没意识到如今的沈家老三已经由不得他们拿捏了。 毕竟同出一脉么。沈煜钦腹诽着,果不其然,沈铎完全没有理会长姐的质问,放下茶盏就自顾自走到一旁讲电话去了,沈之虞怒气冲冲要上去同他理论,刚一起身便叫沈煜钦眼疾手快拉住了,把人摁回茶台前,又斟了一盏新拆的金骏眉给她:“啧,答应我不动气的啊,有什么事儿留着饭后再说。” 沈之虞捏着茶盏拿眼刀剜他。 傍晚六点钟,饭厅里人声渐沸。 沈家的宴席历来正式,逢年过节抑或是换季,该用什么食材做什么菜品都是有讲究的,后厨请的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伺候十几年了,家里人的口味一清二楚。仆佣里外忙活着,饭桌上很快备齐了菜肴,盘盘色味俱佳香气四溢。 差不多能开饭了,沈煜钦吩咐管家上楼去请老爷子下来。他和女婿在书房里下棋,沈之虞的丈夫虽是外籍,却极得岳父欢心,许是翁婿两人相谈甚欢,膝下子孙又齐聚一堂,老人家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因而上了饭桌瞧见沈铎的旧伤只是冷哼一声,并未拂袖而去,却也虎着脸不肯过问,似乎还记恨着他和一个男人贸然结婚的事儿。 不管父子俩关系再如何糟糕,这一家老小到底也是聚齐了,就连尚且懵懂的婴儿也被保姆抱过来一道凑热闹。佣人们把饭前暖胃的汤品逐一呈上桌,底色清透的青森鲍,沈煜钦亲自给父亲端了一盅,并朝他问安,老人家在外头住不惯,但小半年下来,身体倒还康健。 老爷子横了自家儿子一眼,嗤鼻说:“只要平日里不受气,要我这把老骨头活多少年都行。” 沈煜钦笑着给他递热帕,又不动声色瞟了一眼下首的沈铎,沈家老三攥着勺柄没抬头,半晌之后还是面无表情喝起了他的汤。 他没有回应,桌上的孩子们又不明就里地来回转着小脑袋,老爷子一时间便不好再发难。眼见着父亲难堪,一旁的沈之虞及时转移了话题,她的弟媳也跟着打圆场,一顿刚起头的家宴才得以继续。 许是心气不顺,沈家老三几乎成为家宴中表现最沉默的人。他情绪不高,胃口自然也不见得有多好,聊天时搭话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兄长家姐早已成婚,唯独他的情况特殊,家人们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好装作对着他眉角的那道伤疤视若无睹。他很快喝完了一盅热汤,又公事一般跟同席的父兄长姐敬酒,在短暂的碰杯之后,他便擦手离席回了三楼的卧房。 饭桌上陷入短暂的沉默,幸而很快又叫沈煜钦不着痕迹掩盖了过去。 小插曲不断,但到底还算吃得尽兴,老爷子进了酒,散席后又带着长子和女婿一道回书房复盘,沈之虞的两个弟媳知趣地吩咐保姆带上孩子随自己到后山去玩耍——沈家的后山是雇了专人打理的,看管春夏两季的花草植株并且定期修剪,入秋后娇嫩的姹紫嫣红大多都凋谢了,但灰色的石板走道依旧打扫得很干净,一路蜿蜒至林间的中式八角亭跟前,那亭子紧邻山涧,涓涓流水在月光下柔如丝带,清凉见底。 一桌子人只剩下姐弟俩,说的话自然也就不见外了,沈之虞拧眉便训:“看看你都做了什么?谁家当哥哥的能容忍自己弟弟被打成那样,你也不心疼!他手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儿?!” 还能怎么回事儿,左不过是小孩子吵架动手罢了。沈煜钦有了答案却不明说,一直等佣人收了碗碟下去,他才起身到酒柜前抽了一支白葡萄酒出来,一面往醒酒器里倒着一面回沈之虞的话。家里的主事,在外坐的又是一把手的位置,可在这个精明冷艳的大姐面前他照样是个弟弟:“你说这话我可就冤枉了,混账东西自己学的一身本事,打起架来几时输过?会受伤那就是他自愿送上门去让人打,我还能拦着他不成?” 第85章 他见沈之虞不豫,又说:“宁予杭么,下手是重了些,可人家也是着急,老太太本来就病着,幼弟还跟着倒下了,换了你,你也得上手出口气的。” 沈之虞把玩着珍珠手链,不悦说:“那孩子一贯就会逼他!” 多少年了她还是心怀不满。沈煜钦叫她一句话噎住了,摸着下巴,好半天才无奈问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成见。家里的长姐什么都好,作为典型的高知女性,她接受过严谨系统的教育,拼杀过刀光剑影的谈判桌,亦翩跹于觥筹交错的晚宴。她比任何人都懂得权衡利弊追逐输赢,就是太过偏袒老幺这一点叫人头疼。 如果说她当年是因为宁予桐用命把沈铎也逼得精神崩溃而厌恶他,那倒还情有可原,可都过去这么久了,更何况眼下还是沈铎招惹的人家,犯了错就是犯了错,他连出面都觉得丢老脸,沈之虞竟然还记恨着那点陈年往事。 “总之我就是不喜欢他,”沈之虞敲着桌子问替她倒酒的弟弟:“你客观公正地说,尤杨哪儿赢不了他?又懂事又上进,比他只知道拿命来威胁好多了吧?!” 沈煜钦与她碰杯,靠着饭桌抿了一口酒:“我没接触过尤杨,不能妄加评论,但咱们再客观公正有什么用?阿铎跟他离了婚是事实,懂事上进不是缺点,问题在于不合适,一旦不合适了,勉强下去不过是消磨感情罢了。” “事到如今咱们不认也得认,”他接着说:“你要嫌弃宁予桐只会拿命来威胁,那我问你,他能给的东西,咱们家哪样没有?同样的道理,咱们家能给的,又有什么值得他家里稀罕?不给命不给心,你还要他给什么?” “……!”沈之虞叫他气得捏紧了酒杯,好一会儿都说不了话。 沈煜钦说得没错,即使她至今还不相信沈铎喜欢宁予桐出自本心,可她到底是没辙了,先前怎么提点尤杨都不开窍,那么他失去沈铎并无道理。实际上,陪在沈铎身边的人是谁无关紧要,总归她弟弟能舒心过日子就好,哪怕她眼下再不中意宁予桐又如何,他只需要让沈铎重新接受自己的存在就行了,用不着来讨好她。 沈之虞不甘心极了,片刻后又说:“可他们现在到底还是没在一起么。” “大姐,”沈煜钦闻言哼笑:“你又不是不知道老三的脾气。” 现在当然不可能在一起,沈家的当家笑着摇头。他的弟弟一贯是个不会低头道歉的主儿,这跟床上哄情人不一样,他没有经验,又正逢年轻气盛,即便心里头知道错也未必会乖乖承认,否则那脸上的伤疤和一掌的血痂又是怎么来的。沈煜钦可不信他会傻到又送上门叫宁予杭打了一顿。 可他是这样的犟种,宁家的小少爷又何尝不是呢。沈煜钦想起弟弟养大的那个小孩儿,在很久之前,他对他的印象不过是一个被沈铎宠坏的世家子,骄纵放肆,又天真得近乎愚蠢——这个印象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曾改变过,直到他后来替他的兄长掌管了颐品传媒。 有亲眷有外戚,关系错综复杂,这份赔礼可没宁家想象的那么好接手。沈煜钦心里清楚得很,他也亲眼撞见过一回,就在某一年的颐品年会上,以宾客身份参加的他中途离席去了一趟洗手间,刚出会场,便听见那小孩儿站在拐角跟人吵架,似乎被气得不轻,眼眶都红了,话里还带着哭腔。 恐怕是真要掉眼泪了,但是那些吃人的老家伙碰上公事上可不懂得怜香惜玉,非要哭的话还不如到他们床上去哭,兴许泪珠子在那时候还管用一些。 沈煜钦听了两句便掉头走了,一面走一面想,到底还是年纪小,做不到势均力敌便只能受委屈,可生意场上谁会心疼这么个小孩儿呢。他感到好笑又可怜,因此抱着看戏的心态把得力秘书拨了过去,名为辅佐实则监视,冷眼旁观这个小少爷在泥潭里痛苦挣扎。 一个傀儡而已,又能走到什么地步,沈煜钦等着他求饶,但叫人意外,在目睹那次争执之后,没过多久,他突然收到了那个旧部被董事会撤席的消息。 罪名是渎职,以权谋私,借用公司渠道洗黑钱,铁证如山,来不及申辩就被警方逮捕。沈煜钦派人去查,从平日的敌手到枕边的陪床,人都私下审了好几个却依旧查不到半点儿蛛丝马迹,最后还是那小少爷亲自到他办公室拜访了一趟,轻描淡写说没保住人他才醒悟过来。 谁说这小孩儿是老三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他分明就是一只藏着利爪的狼崽子,赶尽杀绝的本事跟他沈哥哥学得一等一的好,出手干净利落,叫沈家二少吃了暗亏也服气。 从那时起沈煜钦便不再小觑这个孩子,因此当沈铎大肆找人的动静闹到耳边时他也完全不惊讶,只觉得小东西够胆儿,也狠心得厉害,如若此时还把他当成一个懵懂乖顺的玩物来看待,那沈家老三迟早有一天要折在他手里头。 是了,他想,这不已经折了么。 距离婚期越来越近,秦家少董抽空又到婚宴场地转了一圈,同行的还有宁家那位小少爷。 他亲自去半山接他出门,见他额头上贴着止血绷带便惊了一记,一路上不停琢磨,直到车子在秦家四进宅院前的空地上熄了火,才敢开口问他:“不是……这,动手了?!” 宁家小少爷靠在副驾上一语不发。 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秦峥擦了把脸,低头去掏手边的烟,半途记起这小孩儿有哮喘便又忍住了,不成想宁予桐比他快一步,伸手拿走烟盒,用牙齿咬了一根登喜路出来,侧过脸问他借火。 第86章 “动手了。”他说得很平静。 当然要动手了,任谁心尖儿上平白无故挨了一刀都得动手,更何况是从未被人羞辱过的沈家三少。 那天的情况简直不能再混乱,他的那一声祝福彻底激怒了原本就满腹火气的沈铎,他如同失去理智一般压上来撕扯他的睡衣,陌生又残暴的神色叫他无比恐惧。他像失语似的不能说话,身体僵硬,惊叫声都被迫噎在喉咙里,等沈铎将他上身剥得精光才反应过来。 挣扎的动作太激烈了,几乎是瞬间爆发出来的本能反应,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大意还是沈铎失手,在理智尽失的推搡中他被毫无预兆甩到地毯上,闪避不及,额角因此撞上了置物桌的玻璃台面。 侵袭而来的眩晕感使他浑身虚软并且意识空茫,当令人作呕的痛楚消散之后,他记得自己撑着地板起身,在沈铎仍然怔楞的时候发狠给了他一拳。 钢琴是他教的,骑术是他教的,就连招式凶狠的防身拳击也是他教的,从小到大,他身上哪一样东西不带着他的印记。宁家小少爷从来没这么愤怒过,他像一只濒死挣扎的小兽一样压着沈铎厮打,任由额角鲜血滴淌下来,混杂着滚烫的眼泪模糊自己的视线。 他的体力并不好,挥拳全凭沸腾的气血,沈铎很快把他强硬摁了回去,反射性抬手要甩耳光,举到一半又硬生生顿住了,跨坐在他身上喘粗气。 宁予桐同样凶蛮揪着他的衣领,看仔细了,才发现他的掌心嵌满了玻璃碎渣,皮肉间全是血。 打啊,宁家小少爷扬起同样血泪斑驳的脸挑衅:尽管打,刚才推得不够狠吧?打一巴掌能解气吗?实在不行你可以杀了我呀,我不惜命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对了,你是不是想干我?尤杨没签离婚同意书之前还算偷情吧?来啊,你不就是喜欢刺激吗?! 他快被盛怒和绝望吞没,也根本没察觉到自己究竟在说什么胡话。没有衣物覆体,他如同一个在床上被迫承欢的婊子一样赤裸上身,掉着眼泪又放肆大笑,地砖太冷了,即便隔着厚实的绒毯,背部的寒意仍然使他只想颤栗着蜷缩起来,躲到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去。 那一巴掌最后还是没有落下来。 沈铎仍然居高临下制着他,额头边都喘得爆了青筋。在短暂的僵持过后,他慢慢松开了掐着他颈子的手,在一切尚未变得更加糟糕之前踉跄站起,摔门离开了这间遍地狼藉的公寓。 如果他不走,他们还会失控到什么样子。宁家小少爷不能想象,他的秦家哥哥也不能想象,他是真不防备沈铎会和这小孩儿动手,不管有意无意,总归叫他受了伤,那往后再怎么解释都是罪大恶极。只幸亏他没把人碰出事儿来。 最好也真是没什么事儿,否则就是他造孽了。 秦峥抛了打火机,放下车窗吞云吐雾,指着额头说:“老太太知道么?” 宁家小少爷咬着烟挑眉反问他:“……你觉得呢?” 老太太当然是知道的,他回到半山的时候就被她撞上了。他的母亲刚从楼上下来,见他额头带伤的狼狈模样楞了一记,随后便迎上来着急问他怎么了,没等他回答,又慌里慌张拉着他的手到沙发上坐下,非得把家庭医生找来给他看伤口。 心肝,你不要吓妈妈好不好?老太太摸着他冰凉的脸颊,想碰又不敢碰,心疼得拧着细眉一遍遍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了呀?! 好端端的人,出外睡一夜怎么就受伤回来了呢。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她问这问那问了许多,可宁家小少爷还是不说话。 他伏在母亲膝前,乖乖巧巧将小脸儿埋进她的手心里,好似小时候因为调皮挨了训,明明气得够呛的人是他大哥,他还要一脸委屈的跑来找她撒娇,嘟囔着叫她妈妈,窝在怀里软绵绵的一团,光是抱着就只想疼到心坎儿了,哪里还顾得上跟他讲什么大道理。这可是她的心肝呀。 老太太叫他跪得心都要碎了,思来想去好半晌,正红着眼眶要问他话,却只听见他闷闷说,晨起睡得糊涂,下楼时绊到地毯摔了一跤,不小心磕到桌角了。 摔一跤可不至于委屈成这样儿。老太太显然不相信他的说辞,可再要逼问,却被他嘶声抽气的动静打断了思绪,一时间也顾不得旁的了,只管俯身小心翼翼吹着他的额头,又催促管家赶紧去叫医生。 十月末,秋意渐浓,绵延一季的雨水伴着暑气消散,天际无云,朗日晴空被洗得蔚蓝发亮。 在婚期只剩下两天的时候,宁家小少爷又去蹭了一趟别人家的办公室。 临海城市的秋季并不干寒,午后的太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暖和又舒服。他照样是在汤靖远的怀抱里睡过去的,汤家大公子切了内线锁了房门,就连桌上一刀报审的重要材料都不看了,只专心在绿植环绕的小天地里陪他,时不时抬手撩弄他的发丝,卯着劲儿,似乎非得找出一根白头发不可。 时间不长不短的一觉,等他再醒来,高层建筑外还有落日余晖的粼粼光芒。 他怎么睡都睡不沉了,瞧着仍是那副懒倦恹恹的模样,脑袋抵着汤靖远的胸膛,迷蒙说:“好了,你可以走了……再漂亮的小情儿估计也没有了,希望汤总日后不要沉溺声色,行善积德烧高香,平平安安赚大钱呀。” 什么乱七八糟的,说得还像给人祝寿。 汤靖远揽着他的后腰,好一会儿才叫他抬头,面对面又看了半晌,西沉的日头都要隐没了,他才终于在这小孩儿越来越清明的眼神里败下阵来。 第87章 “借你吉言,”汤靖远勾过他的下颌去亲眼尾那颗泪痣,低笑说:“没别的能讨你开心了,那汤某就祝愿小少爷来日喜乐无忧,心想事成吧。” 买卖往来,银货两讫,这才是他们这段关系该有的结局。至于那天他离开之后他们发生了什么,额角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甚至是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那个沈家老三,这些都不是汤靖远该问的问题。他也不会再有机会问了。 第43章 小峥也结了婚,你呢? 时间尚早,还不到清晨五点钟,宁家的饭厅却已经亮起了灯。 拂晓前的天空仍然灰蒙蒙的一片,林间有风,落地窗外树影婆娑,枝干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飘坠下来。仆佣们正把早餐一样样端上桌,一叠现烘的鱼松,一盅蒸蛋,高汤烧过的虾籽龙须面被分装在两个精致的瓷碗里头,热腾腾地冒着勾人的鲜香。 用餐的是家里的先生和小少爷,今天秦家闹喜事儿,小少爷受邀去给多年的旧识当伴郎,先生和他提前去,老二老三再一道赶上。不知前夜这兄弟俩怎么商量的,大的竟然答应帮小的开车,连家里的司机都不用了,真真是独一份儿的待遇。 管家摆好碗筷,又到花房取了一束修剪好的香雪兰,再折返回来,当家的和他弟弟已经坐在饭桌旁了。那小祖宗正抱着碗夹面,提起顶长的一筷子,悬在半空不动,眼睛滴溜溜扫桌面。管家见状赶紧放好手里的花,走过去把先生那一碗挪到了他面前。 这是他的习惯,一日三餐,不论味道好坏都只吃那么几口,其余的要么不动要么推给同席的人,做派形如旧时宫廷里养尊处优的皇亲显贵,有些菜样甚至还不稀得看上一眼。要不怎么被叫小祖宗呢。 管家在旁等着,直到他扬手示意了才帮先生拿回那碗龙须面,主座上的当家再自然不过地接了,一边拌着红通通的虾籽一边瞟人。 他的弟弟显然没什么吃早餐的兴致,半碗面条拢共只往嘴里塞了一根,不情不愿犹如承受酷刑,没到一会儿,又拿了勺子去折腾旁边那盅色泽金黄的蛋羹。 宁予杭嘬了一口面,平静说:“睡得不舒服?不然还是别去了。” “……”宁家小少爷挑了半边眉毛:“你开玩笑呢?” 他的兄长看起来没有半分说笑的意思:“走个形式的事情,少了你也无所谓。” “走个形式也是结婚,”宁家小少爷没好气说:“三哥那个时候不是八抬大轿锣鼓喧天把嫂嫂娶进门的?大哥,你能不能尊重一下别人的百年好合呀?” 那头的兄长没说话,慢条斯理吃着龙须面,片刻后冷不丁问:“额头不疼了?” “宁予杭!”小祖宗拍了一记桌子:“家里的司机可没你这么多话!” 被指名道姓的宁家兄长和他对视着,见他实在气得要摔碗了,才漠然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话说得不投机,兄弟俩因此只管埋头吃。约莫十来分钟的功夫,小的先把筷子撂了,三两下擦完嘴巴便要上楼,大的也跟着放了碗,从管家手里拿过一把车钥匙,在他离桌前板着脸嘱咐:“换好衣服就赶紧下来,不是六点出发么?” “……那你也得给我等着,”小祖宗挪开椅子,不悦地抬眼看他:“我去找母亲说说话。” 老太太身体虚弱不能出门,少夫人又要安胎,因此参加婚宴的便只有宁家的兄弟们。尽管一大清早就叫兄长寻了晦气,但临行前的问安还是得照做的。 宁家小少爷换完衣服便转去了主卧,一推门,里头点着一盏暖黄色的地灯,他的母亲已经醒了,但不知为何还没下楼,此时正挂着眼镜靠在床头上翻相册。 宁家小少爷低声叫妈妈,又凑到她跟前去细看。顶厚实的一本册子,头一张便是他出生时的留影,皱巴巴的一个小崽子,被他母亲抱在怀里,怎么瞧都瞧不出长大后的模样。往后再翻,每一页都贴得密实,满月、抓周、学步,还有他戴着小皇冠过生日的模样,红扑扑的小脸儿紧紧贴着他母亲,笑得眼睛都眯了,还露着两颗那时刚长出来的门牙。 宁家小少爷又来回翻了几页,越往后照片越少,大约是因为他后来不大喜欢对着镜头了。 他伏在床沿上看着,认真又乖巧,老太太受了触动,摘掉眼镜柔声问他:“你小时候好可爱的,对吧?长得粉嫩嫩的,一逗就笑,那些姨姨见了就抢着要抱你。” “那是,”宁家小少爷捏着照片,肯定说:“三嫂的囡囡估计都没我可爱。” 老太太嗔笑着骂了一声贫嘴,伸手梳拢他的头发,慢慢说:“我家心肝儿嘛,怎么会不招人疼呢……从前就是个粘人精,要我喂你吃饭,要我给你讲故事,还要我带你出去玩儿,不能换手,还不讲道理,发起脾气来连你大哥都咬,疼得哦,他当场就哭了。” 宁家小少爷嗤笑起来:“谁叫他讨人厌。” “不许胡说,”老太太拿手指点他的鼻尖:“他毕竟是你大哥。” 宁家小少爷满不在乎地把脸蹭进母亲的手心里,老太太垂眼看着他额头上的伤疤:“你们兄弟俩呀,打小就不对付。可你这小坏蛋也清楚的,要真闹起来,我还是偏心你一些,谁叫你那么可爱又会撒娇,我到现在还记得呢,一岁多吧,你刚学会走路,我一到家你就摇摇晃晃扑过来叫妈妈,叫得我心都软了呀。” 宁家小少爷仰起头又笑了,老太太摸着他的脸颊,接着说:“你不知道,妈妈以前总在想,我的心肝儿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呢?身体健康吗?模样呢?俊俏吧?那是当然的,小时候就长得那样好看,将来一定会有好多小姑娘喜欢他,我可得看紧了。” 第88章 “但也不能看得太紧呀,万一他不高兴了怎么办?大概当父母的都是这种心态,舍不得你太早离开,又期待着哪天你能觅得良缘。你刚才提到你三嫂的囡囡了是吧?她怀孕的消息是他们夫妇俩一道来告诉我的,那个时候你三哥真是欣喜若狂呀,妈妈看着他那样子,忍不住想,我的心肝儿什么时候也会有孩子呢?要是他有了孩子,也必定会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吧?” 只这一句便叫宁家小少爷僵住了。 他母亲却当什么都没察觉似的,接着说:“妈妈已经老了,你爸爸又走得早,如果他在,大约也跟妈妈一样,希望能看到你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我的心肝儿从前受了太多委屈呀,需要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来补偿他,是不是?” 这话说完,卧房里便没了声音。 外头渐渐起了晨光,眼瞧着便是和风朗日的好天气,婚庆嫁娶再适宜不过了。宁家小少爷没说话,就单单在母亲膝前温顺跪着,尽管她已经足够克制自己的情绪,但他还是能看见老太太眼里的泪光。 母子俩静默对望,好半晌后,当儿子的才起身贴脸亲了她一记。 秦家安排得很妥当,衣物饰品一应并在礼盒中,昨儿个就送到了。宁家小少爷穿着一身裁切得体的黑色正装,利落俊朗,前襟还别着一枚月牙胸针——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这是新婚夫妇恩爱和睦的隐喻,也是秦家老夫人赠予伴郎们的好意兆。 老太太含泪抬了头,却见他仍笑吟吟对着自己,一手插着兜,一手伸来替她理顺鬓边的白发,轻声同她道别:“好啦妈妈,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秦家的婚礼场地选用自家祖宅,在郊外,一座前后四进的江南院落,算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前不久内部刚翻新,修缮祠堂,并且在保留原有建筑风格的基础上又扩建了一处别院。宁家小少爷前些日子就来过一趟,因此指路指得很熟练,与低调的订婚宴不同,正式的婚礼秉承传统观念,热闹、隆重,早晨七点钟不到,院前的空地上就排出了一列车龙。 看来他们到得晚了。郊外风大,宁家小少爷开门下车,走到半途又问他大哥借了车钥匙回去拿外套。新婚夫妇正在垂花门下接待前来贺喜的宾客,新郎官儿西服笔挺,新娘子身着一件凤凰牡丹的织锦旗袍,领口盘着梅花扣,气质端庄,袅娜的腰线也看不出身怀有孕。 再别有目的的婚姻,张灯结彩喧闹起来也显得格外真实。夫妇俩在人前做足了恩爱的架势,秦峥当着宾客的面搂过妻子的腰肢亲吻她,新娘子略显羞怯地嗔怪了一句,抬手别起了鬓角的碎发。虽然事前没有见过面,但等宁家兄弟上前道喜的时候,她也表现得十分熟络,大大方方承下了宁家小少爷的赞美,又笑着打趣他:“宁家的弟弟对吧?阿峥跟我提过你,生得可真标致,新郎官儿的风头都要被你分走了。” 宁家小少爷拢着肩头上的外套,笑得礼貌又客气。他额头上的那道伤口快要愈合了,但乍看之下仍然很明显,秦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碍于宁予杭在场,他没敢告诉这小孩儿沈铎已经到了,眼下正和其他的伴郎在后头寒暄。或许他也不想听。 大喜的日子,新郎官儿就不上赶着作恶了,他四下张望了一眼,问道:“二哥和三哥呢?” “待会儿就来,”宁家小少爷揶揄说:“他们赖床。” 这句玩笑话叫他立刻被宁予杭不满地瞥了一眼。新郎官儿朗声笑起来,想了想,又对宁家兄长说:“杭哥,先前送过去的那两尊翡翠玉雕还行吧?老太太喜欢么?” 宁家兄长颔首说:“还不错。” 新郎官儿吁了一口气:“那就成,老太太喜欢最要紧。” “下回别再送了,”宁家兄长说:“老太太礼佛,讲究的是心诚则灵。东西贵重,反倒容易坏了心意。” 新郎官儿笑着点头,一旁的宁家小少爷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翡翠玉雕?你送的?” 他大哥推了一记眼镜,说:“没什么。” 一来一去说得旁人稀里糊涂的,还不肯解释。宁家小少爷心有疑虑,正要缠着他们再问,兄长的脸色却先冷了下来,扬高下颌望向他的身后。 宁予桐随着他的视线回头,只见一辆房车由远及近停在了垂花门下,司机下车开门,沈煜钦牵着他的女儿出来了,和他们一起的还有沈家的长姐沈之虞。一家子的着装都很正式,当花童的小姑娘纱裙蹁跹,她的姑母也如从前一般艳丽霸道,纯黑的裙装裹在正红色大衣里头,长发蜷曲,一步步踩着条阶走上来,气势十足,也张扬得近乎喧宾夺主。 宁家小少爷有些意外。他有六年不曾见过沈之虞了,即便他很清楚秦峥的婚礼势必会邀请沈家亲眷,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然会这样当面碰上。沈家长姐对他而言无异于心头另一道疮疤,宁家小少爷本能想回避,但只退了一步就咬牙顿住了,最后还是按照规矩跟着新郎官儿上前叫了一声之虞姐姐。 沈之虞先给一对新人递了贺礼,随后才不冷不热应了。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说:“桐桐长大了。时间过得还真快,转眼间阿铎结了婚,小峥也结了婚,你呢?姐姐也想参加你的婚礼。” 刻薄得不合时宜的问候。冤家聚头,新郎官儿第一反应便是要糟,可没等他出来回护,原本在旁边跟沈煜钦说话的宁家兄长倒先过来了,抬手揽着弟弟的肩头把人往后带,盯住沈之虞,冷淡说:“我替他谢谢大小姐的好意。二十刚出头,年纪小,家里舍不得他太早成婚。” 第89章 正如宁予杭不待见沈家人一般,沈之虞也对宁家老少反感到了极点。两个平辈又互不顺眼的家长站到一块儿,光是对视便火药味儿十足,她撩开颈间的长发,喃喃了一句真是宝贝,随后又说:“要还这么宠着,宁总可得仔细以后没一个小姑娘能入老太太法眼。” “家事么,就不劳烦你来费心了,”宁家兄长疏离地笑了一声:“比起我家这小祖宗的婚礼,我倒更期待令弟何时能找到他的第二春。” “——你!”沈家长姐几乎一瞬间就垮下脸来了。 “还有,”宁家兄长接着说:“我听说老爷子终于肯回来了?也是,养了个寡廉鲜耻的孽障,换做是我也不敢在国内待着,没法儿跟列祖列宗交代么。” 这根本就是当众拆台。沈之虞起了气性,冷笑着还要再说,但还没开口就叫沈煜钦横插进来打断了。沈家的当家难得厉色,一眼便扫得他的长姐把话生生噎了回去。 他一手牵着年幼的女儿,一手像钳子似的抓住了姐姐的手臂,示意保镖过来拉人:“你俩非得搁人家门口一块儿丢老脸是不是?!” 见着终于有长辈表了态,新婚夫妇这才敢过来打圆场。沈家长姐冷着脸哼气,但很快就被跟来的保镖半拉半拽强行请走了,沈家的当家朝新人作别,擦身时同样不满地横了一记他的老相识。宁予杭板着弟弟的肩膀为他们让路,似乎是长辈们的言语交锋太过尖锐,难得碰到姑母失态的沈家小姑娘频频回望,等那一大家子都绕过影壁进去了,宁家兄长才收回手,隔着镜片斜眼打量一语不发的幼弟。 宁予桐神色如常,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对秦峥歉意地笑了笑,将肩上的外套收到臂间,示意兄长他们也该到院子里去了。 第44章 不要再来逼我了! 虽然尊重老一辈的意愿在古朴宅院里结亲,但新婚夫妇实际走的仍是西式婚礼流程。红毯从宅门一路铺进正院的门槛,新娘子由父亲牵着,在花童的指引中穿过花拱门,来到厅前将手交予新郎。 那件高领旗袍已经被换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裙摆逶迤的鱼尾裙,颜色似翻涌的浪花一样雪白,镶嵌在裙面的钻石随着摆动熠熠生辉——秦家老夫人厚待儿媳,光是定制这一件婚纱便花了百来万之多,还不算迎宾宴请时要替换的其余着装。 新人们在神父面前宣誓,并且交换戒指。即便这是一场彼此各取所需的婚姻,但他们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得体的甜蜜与幸福,戴好戒指后新娘子甚至主动掀开头纱回吻了她的丈夫。他们的爱意太真切了,在场的宾客无一不为之动容,父母长辈们更是看得泪眼婆娑。 宁予杭在席间坐着,他的弟弟以伴郎的身份列在新郎官儿旁侧,他和沈铎之间隔着一个蒋锐,不知那向来一肚子坏水儿的混账凑过去说了什么,招得他抬脚就踹过去了。 宁予杭默不作声观望了很久。他家的小孩儿几乎全程都没正眼看过沈家老三,他表现得很配合,配合着鼓掌配合着发言,似乎真心实意地为这对新婚夫妇感到欢喜。当他们被父母赠予嘱托之后,他头一个走上前拥抱了照顾他六年之久的外家哥哥,那样的懂事,简直叫新郎官儿受宠若惊。 他太乖了。从在医院里哭着答应母亲的那一刻起,再到现在,他在家里静养了很长一段时间,正餐顿顿不落,药膳也照吃,没有招惹麻烦,更不曾像十六岁那样崩溃哭闹,就连沈之虞的胡话都没激得他发火——他真的太乖了,这份乖顺使得宁予杭安心的同时也渐生隐忧。他总觉得越乖才越有蹊跷,好比如他额头那道伤,单是睡糊涂了可不能撞得那么深,这样的说辞只适合拿来糊弄母亲,可老太太厉害着呢,就是说了也不一定相信。 宁家兄长在一众欢呼道喜的宾客中暗自叹气。 新人在交换戒指后稍作停歇,大约过了一刻钟,依照流程该是抛花球的环节了。正院的天井有些窄,新郎便带着新娘子移步去了后院的戏台。适龄的年轻一辈都被叫去凑热闹,宁家小少爷寻借口躲了,逆着熙攘的人潮回来找他的兄长,刚要坐下喘口气,宁予杭便制止了他:“去啊,过来做什么?” “……去哪儿?”宁家小少爷不解。 他的兄长挑眉说:“抢花球。” 宁家小少爷一声嗤笑:“你喜欢你去,实在不行,就让二哥和三哥帮你一块儿抢。” 他拉开椅子就要坐下,但宁予杭没让他得逞,伸手把椅子挪远了,漫不经心说:“去么,就当讨个彩头,万一有了好姻缘,也能叫母亲放心了。” 宁家小少爷楞了一记,随即拧起眉毛看他,那表情似乎在说你一个四十好几的老光棍都不打算结婚,凭什么可劲儿把我往火坑里推。 什么彩头,他想,接了花球的人指不定有多晦气。 兄弟俩僵持着,大眼瞪小眼,足足好半晌宁家小少爷才妥协了,只是临行前又赌气,强拉硬拽把他兄长也一道拖去了。 秦家后院的戏台子宽阔,重檐飞角下还悬着族老过寿时挂的灯笼。参加婚礼的年轻人们聚在戏台前跃跃欲试,宁家小少爷插着兜和他兄长站在边缘,台上的新娘子使坏,背过身扔了好几次都没松手,最后猝不及防一转身,扬手便将花球高抛到了空中。 日光刺眼,宁家小少爷只瞧得见一道白芒,他下意识躲避,但没等他退开,便有东西轻轻砸到了他头上。 第90章 人群发出了惊呼声,有人叫好有人遗憾。他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兄长便弯腰把落在脚边的花球拾起来塞到了他手里,笑得温柔极了,相熟的老朋友也纷纷围上来打趣。 这叫什么事儿啊,宁家小少爷哭笑不得。 他举着花球朝戏台上的新娘子遥遥致意,随即便敷衍着拔腿往外走,刚迈了两步,许靖舟便挤出人群,从身后扑来勾他脖子,咋呼说:“等等我!我要告状!” 宁家小少爷被他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吵得脑袋疼:“告什么状?” 许靖舟咬着他耳朵嘀咕:“蒋锐没抢到花球就嫉妒你,他说没见过谁拿到这东西的时候笑得比哭还难看,在你手里真是浪费了!” 宁家小少爷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手里的花球,接着才拿它碰了碰许靖舟的脸颊:“没白疼你,听话,去帮我使劲儿揍他一顿,揍完了来领赏。” 许靖舟眼睛都亮了:“什么赏?!” 宁家小少爷坏人似的眯眼说:“总之不是你想要的花球就对了。” 告状的好孩子登时就蔫儿了,绞尽脑汁还要再闹,叫宁家小少爷毫不留情地拨开了手。 从清早开始便没有一刻顺过气儿,宁家小少爷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痛快。 回前院的途中他避开宾客绕进了抄手游廊,弯绕曲折的路径通往别院的一处清池,秦峥前些天带他走过一遭,池子不大,很僻静,周围环绕着假山石景,还有一间被红枫银杏环抱的临水小筑,台阶前遍地是颜色鲜亮的落叶。池子的水是从外头引来的,恒温,养着丹顶和金银鳞,大概早先喂过饵料,一群肥硕的小东西正荡着鱼尾悠闲摇曳。 宁家小少爷坐到观景台的藤椅上,支着额头放空思绪。秋风寒凉,拂过树梢时满池都是沙沙的响声。院墙外仍然可以听见宾客们走动说笑的动静,他感到恍惚,也有些懒倦,正要放了花球偷闲打盹儿,却冷不防叫背后的脚步声惊到了。 周遭太过寂静,因此走路的动作放得再轻也叫人觉得突兀。宁家小少爷抓着藤椅扶手倏然回头,只见和他一样穿着伴郎服的沈铎正跟木头桩子似的在他身后站着,还有个小姑娘怯生生牵着他的手,宁家小少爷想了片刻,认出她就是沈煜钦的女儿,他们刚刚见过。 他坐了回去,冷眼打量这一大一小。他的额头还是隐隐作痛,觉也睡得不好,当真没力气在孩子面前给什么好脸色。他歪头看着,沈铎这时才从背后推了小姑娘一把,那孩子犹犹豫豫走到他跟前,提着裙摆很有礼貌地叫他:“哥哥。” 小脸儿乖巧,也分外稚嫩。宁予桐的态度勉强和气了一些,他对小姑娘回以微笑:“乖宝贝儿。” 宁家小少爷其实是不大喜欢孩子的,尤其当她和沈铎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娇养的女儿和她高大伟岸的父亲。倘若再加上温婉的母亲,那便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了——一个完整的家庭,这样的想象叫宁家小少爷更加不舒服,但他还是忍住了不适,耐着性子等待小姑娘开口。 池边的红枫往下坠着落叶,片刻的沉默过后,他听见了小姑娘底气不足的声音:“……我能看一看你的花球吗?” “看一看就好,”她说,“人太多了,我够不到它。” 原来是为了这个,宁家小少爷又笑起来。这么个东西,拿着碍眼,扔了又不给面儿,他正烦着呢,这小姑娘讨得未免太是时候了。 宁家小少爷爽快地将手里的花球递了出去,又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告诉她不必再还回来了。 小姑娘显然很是意外,她抱着花球,不知所措地仰头去看身旁的长辈。她第一次当花童,恳求叔父带她来讨花球只是出于好奇,她没有想过要带走它,尽管这个哥哥并不介意。 “拿着吧。”她的长辈应允了。 宁家小少爷见她抱好了,架起腿,转头接着去数池子里的丹顶。 沈迟在原地牵着长辈的手不敢放,她向他道谢,但藤椅上的哥哥似乎没有听到。大概是刚才姑母说话失了分寸的缘故,他对待自己还是有些别扭。可他是真的漂亮呀,小姑娘暗暗想,他有着麋鹿一般的眼睛,温柔又湿润,使人无端想要亲近,即便他的神色冷得像凝在树梢的秋霜。 小姑娘总觉得自己应该再说些什么,只是她的长辈没有给她机会,当她试图组织措辞的时候,他弯腰将她抱到了另一侧的临水小筑里,摸头叮嘱她乖乖等候不要乱跑。沈迟懂事地点头,她看他起身折返回观景台,那里还空着一张椅子,但他没有坐下,那个哥哥也对他的靠近视若无睹——这是沈迟头一回见到叔父站着跟小辈儿说话,在家里,他分明连姑母都不忌惮。 小姑娘惊呆了,但没人知道她的心思,大人们有自己的事情要解决。 池边偶有风声,宁予桐还是那副眼神空茫的冷淡模样。沈铎不明白那池子里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他捏着鼻梁骨,好半晌才找到话问他:“一个人?” 宁家小少爷瞧着一尾别光从眼前晃了过去,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谁说话。 秦家的婚礼太热闹了,现下多听一句人声都叫他难受,况且,他不觉得他们可以这么心平气和毫无芥蒂地说话——这个人竟然还敢来跟他说话。 额角的抽疼让宁家小少爷烦躁不堪,他翻腕看表,不耐说:“中午十二点半的飞机,你要是想见汤靖远,现在去机场还来得及。” 第91章 “……”沈铎平静说:“报复够了?” 宁家小少爷闻言诧异抬头。他放下腿,捏着藤椅扶手坐直了,额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浑身血液都汇到一处似的压得他的神经剧痛:“我要说不够,后面还有呢?” “一个汤靖远而已,”他探身说:“想睡我的多得去了,你在乎呀?” 汤靖远汤靖远,一个占尽便宜的外人,这小孩儿到底知不知道他怀着的龌龊心思。沈家老三仰头吁气,他拿舌尖扫了一圈齿龈,随后弯腰伸手扶住了藤椅两侧——这个动作使他看起来格外危险,也叫宁家小少爷下意识靠紧了椅背。 他弓身的姿态形如一只活得担惊受怕的猫,警惕的眼神像针似的扎在沈铎心上。沈家老三有一瞬间的迟疑,但随后还是逼近了,将人困在怀里摩挲鼻尖,直到宁家小少爷渐渐乱了呼吸,他才抵着额头沉声说是。 “我在乎,”他坦然承认:“……我一直都很在乎。” 宁家小少爷注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庞,许久都不能说话。 不要再靠近了,他在心里尖叫。无法抗拒身体本能是不争的事实,可饶是再温柔再亲密的触碰都有结束的那一刻,他受够了虚无缥缈又抓不到手的希望,也不想在漫无尽头的痛楚中苦苦沉沦了,可这个人又回过头来说他在乎。 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呢。他拼尽一切做了百般挽留,结果只是同旁人睡了一觉他便可以低头说他在乎。他在乎什么,是在乎他的痛,他的狼狈不堪,还是他够不够干净? 宁家小少爷毫无预兆落了一滴眼泪,他抬手擦掉了,低笑着反问他的沈哥哥:“你在乎?你的在乎就是和尤杨结婚呀?” “我已经摘掉它了,”沈铎将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你总不能连一次机会都不给我。” “……”宁家小少爷喃喃了一遍:“我不给你机会?” 只是一瞬间的恍惚,他终于听见了有什么东西彻底四分五裂的声音。污泥一样翻涌而来的愤怒和痛苦让他猛地推开了沈铎,动作太突然,导致他自己都往前踉跄,沈铎反射性伸手去拉,眨眼便被他照面甩了一巴掌。 宁家小少爷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烧起来了,他的脑海一片白茫,眼前这个人说的话,还有一墙之隔的欢声笑语,乃至是临走前母亲别有深意的叮嘱,每一句都刺耳得叫他崩溃。 够了,他想,他已经身在悬崖无路可退了,为什么他总是要来逼自己再走一步。 “我没有给你机会?”宁家小少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一字一顿说:“撞见你和别人衣衫不整厮混的那一天,我回家等着你给我解释,妈妈知道我们的关系之后,是我跪在地上一遍遍求她不要追究,哪怕后来选择自杀了,我也在下刀前给你打过电话,甚至——甚至当我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时候,我还在想,如果我能活下来,睁开眼睛,是不是就会看到你在我身边——” “可结果呢?你自己也清楚不是吗?你说你不爱我,我被妈妈关在房间里的时候你还等着我向你低头,然后呢?我抢救过来了,可你一声不吭就跟沈之虞去了美国——这是我没给你机会吗?我给了!我给过你的!是你一次又一次做出了选择,是你自己选择不要我!” “不要我可以啊,可是你既然要断了我的念想,为什么还要把我托付给秦峥和沈煜钦?你对我留了余地,不就是希望我继续痴心妄想吗?!” “因为——”沈铎想要解释,但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是,我是不够光明磊落,并且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要毁掉你和尤杨的婚姻,但你们走到今天这步也不全是我的功劳,非要说的话,我还得感谢尤杨的贪得无厌。” “他得到了你的真心,得到了你的承诺,又试图想要爬上来跟你平起平坐,”他咽下喉咙的酸楚,笑得无比嘲讽:“……有我在,秦峥他们怎么可能容得下他?他以为我站在这里不需要付出代价吗?” “所以摘掉一枚素圈你就觉得委屈了?那我独自承受的那些呢?你要怎么还我?我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来说服自己接受你不爱我的事实,可你现在又来跟我说你在乎?”他歇斯底里嘶吼起来:“我他妈是你养来消遣取乐的一条狗,打两下再哄哄就行了吗?!” “折磨我算什么?!有本事你去叫尤杨签了那张离婚同意书!别来逼我!不要再来逼我了!” 从来没有一刻让他这么绝望。宁家小少爷还是想不明白,他已经让所有人都如愿了,为什么只有自己不能被成全。或许母亲和兄长的指责没有错,是他勉强,是他执迷不悟,是他只会拿性命相胁才落到这种下场,谁都没有错,唯一的错误便是他不认命。 他再听话一点,再乖一点,认了命,不要爱着这个人就好了。 院墙外的声音越来越嘈杂,满世界的嬉闹欢笑叫宁家小少爷觉得反胃作呕。他不想逼自己继续待在这里了,光是在婚宴上笑脸迎人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拿手背胡乱抹了眼泪,大步跨下观景台的条阶,没有理会哑口无言的沈家老三,以及那个从临水小筑里慌忙跑出来的小姑娘,低头径自穿过圆拱花窗,逃开似的匆匆向院墙另一头走去了。 沈铎不曾拦他。他背对他站着,攥紧双拳,似乎想要回头,却又硬生生忍了下来。 叔父和那个哥哥吵架了,沈迟想。 第92章 这是她第一次目睹她的叔父被人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他甚至连一句申辩都没有——这与她的记忆大相径庭,尽管她念的是封闭式的寄宿制学校,平时鲜少回家,但在她的印象里,她的叔父一贯沉稳持重,如同沈家每一位长辈一样严厉而不容僭越。家里的孩子们从来不敢顶撞他,即便是姑母和父亲也得让他三分,至于祖父么,她似乎没见过他们有什么交流——正是因此才显得奇怪,血缘至亲都要畏惧他的小叔,竟然容许别人来指责他。 那个哥哥到底是谁呢。沈迟无从得知,她只记得姑母很不喜欢他,她叫他桐桐,还当着新婚夫妇的面冷言冷语挑衅——可那个时候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生气,她跟在父亲身后偷偷回望过,他只是低着头,不恼不怒,仿佛角落里安静又柔软的一朵花儿。 但他在叔父面前就全然不同了。临水小筑离观景台并不远,她隐约能听见他们的吵架声。那个哥哥情绪很激动,同叔父说话时也几近声泪俱下,他还提到了叔父的婚姻——沈迟知道他有过一段婚姻,是她的父亲告诉她的。两个男人的结合,无疑与传统观念相悖,所以祖父才会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去了美国,直到最近才被姑母哄回来。 叔父和他的伴侣,像她的父母双亲一样生活在一起。沈迟不大能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父亲说叔父很爱他的伴侣,但沈迟总觉得他说的不对,她没见过叔父带他的伴侣回家,也不曾在家人的交流中提起他——倘若他们真心相爱,那不应该像新婚夫妇一样坦然接受所有人的祝福么。可叔父的伴侣模糊得像是一道虚影而已。 他在他面前也会这样难过吗。沈迟抱紧花球,手心都汗湿了。她直觉自己做错了事情,不该缠着叔父带自己来讨花球,也不该讨到手了还想着和那个哥哥搭话,要不然他也不会被气走了。好奇和雀跃的心情不复存在,她为自己的任性而感到懊恼。 她的叔父一直在池边站着,站了很久,久到她不知如何是好,甚至不安得也要哭出来的时候,他才转过身,从观景台走过来牵她的手。 他们路过了喜气洋溢的人群,有朋友朝她的叔父打招呼,但他没有回应。沈迟被他牵着手,一路带进了后院的花厅。 厅前是一处大天井,四角都置着水缸,上头养着好几株碗莲,小巧的兰寿和花狮藏在浮萍下吐泡泡。穿过天井,便可以望见厅后金黄色的桂枝,旁侧的木芙蓉在微风中落雪一样纷纷扬扬。十月,花期快要结束了。 沈迟抬脚迈过了门槛,她的父亲正坐在花厅里跟人聊天,瞟见她手里的东西有些意外,但并没有开口询问她是从哪儿讨来的。姑母不知去哪儿了,沈迟自己寻了角落的位置待着,可尚未消弭的不安又使她很快就坐不住了。 她绕到椅背后试图小声打断父亲的谈话,但新婚夫妇却突然拜访了花厅。他们的出现叫沈迟不得不同长辈们一样起身相迎,新郎官儿和父亲说起了沈迟听不太懂的一些话题,多数关乎公事。新娘子不太熟悉沈家的女眷们,客套两句便作罢了,正要回到丈夫身边,不知怎地又注意到了她,笑盈盈地弯腰来问:“宝贝儿,这个怎么在你手里呀?” 沈迟仰着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来回答新娘子。她想求助于身后的叔父,可又担心提到那个哥哥他会不高兴。旁边有亲戚低声催促,她支吾得小脸儿透红,正是这进退两难的档口,又有人从花厅外进来了——是刚才在门口和姑母发生争执的叔叔,父亲的旧识。他朝周围扫了一圈,皱着眉头对新郎官儿说:“看见桐桐了吗?” 一屋子的大人面面相觑。沈迟下意识去看她的叔父,他也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没人说得出那个哥哥去哪儿了,沈迟更不敢让长辈们知道叔父刚和他吵过架。来到花厅询问的叔叔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他转身就要离开了。小姑娘正犹疑,却冷不防凭空听见了一声巨响——那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当她随着长辈们出去察看的时候,山间的鸟雀扑棱着翅膀划过了天井上空,叫声凄厉。 沈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的叔父在短暂的怔楞后猛然拔腿冲了出去,她的花球被他撞掉了,花瓣散乱了一地。 再陈三愿: 会虐沈渣的啊我的小宝贝儿们!已经在虐了!接下来就是分两个人单独虐、一起虐、又甜又虐而已了!t v t 第45章 我一直爱着你 山道间遍地都是黑色慕尚的残骸。 整辆车的车身朝天仰翻着,所有的玻璃都在连续侧翻中碎裂了,最先撞击山壁的舱盖弯折弹起,车后损漏的油箱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宁家小少爷被安全气囊卡在了驾驶座上,他不能动弹,也没有动弹的力气——他的左臂全麻了,右手也被压在了腹间,衣襟同耳际一片湿濡,并且每一记吞咽都伴随着颈侧撕裂般的痛楚。 他知道自己在出血,肋骨恐怕也断了好几根,但他没有任何办法能从这片狭窄的空间里爬出去。越来越艰难的呼吸使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可遍布全身的剧痛又折磨得他止不住嘶声抽气,如同荒凉丛林里被扑兽夹擒住的动物幼崽一样,挣扎不能,因此愈发感到绝望无助。 大概没有多少人知道,宁家小少爷其实是顶没出息的。他怕疼,真的怕极了,六年前割下那一刀的时候他便在浴室里嚎啕大哭,刚才强行打转方向盘的瞬间他也本能地感到恐惧,可是他还能怎么办呢,他明明满足了所有人的期待,拼命扮演一个孝顺听话的乖孩子,一个懂事的好弟弟,甚至是一个做小伏低的第三者,他一步步碾碎了自己的尊严和愿望,到头来却依旧是千夫所指无处容身。 第93章 他尽力了,他忍受着那些梦魇连连的夜晚活到现在,已经足够尽力了。 他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叫他们满意么。宁家小少爷实在想不出来了,他的感官知觉因为持续性出血的缘故不断涣散,朦胧间只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像梦境一样美好的过去——十五岁的那个傍晚,沈铎在走廊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吻他,同他告白的女孩儿被这举动吓得不轻,他的心脏也快要跳出胸腔了,可嘴角却忍不住偷偷嗜笑;他们吵到歇斯底里的那一刻,他也不曾感到心灰意冷,沈铎留住了他,一面手忙脚乱擦着他的眼泪一面道歉,围拢他的怀抱太温暖了,像错觉一样叫他哭得更加厉害。 我爱你呀,他听见十六岁的自己靠在沈铎的肩膀上抽噎,埋怨说,可你为什么不能爱我?我还不够乖吗?如果连你都不爱我的话,那我就是好可怜的一个小孩儿了! 我知道,我知道。沈铎揉着他的脑袋,用沙哑的嗓音认真回应,不要哭了,我们乖宝怎么会是可怜的小孩儿呢,不会的,刚才那些话都是气你的,我撒谎了。 我也爱你,他说,我一直爱着你。 宁家小少爷恍惚笑起来。 他喘息着侧过头,尝试收紧自己的掌心,因为疼痛而掉落的眼泪很快洇湿了他的鬓边。他竭尽全力想要往外爬,但漫无边际的黑暗随即倾覆而来,就像兽类的血盆大口一样吞吃了他。 最后一声呜咽被遏制在喉咙里,他彻底失去了意识。闭上眼睛的那一刹,他的指尖能触摸到的仍然只有路面上冰冷坚硬的砂砾,以及散乱一地的玻璃残渣。 千防万防,宁家长兄怎么也没想到幼弟还是出了意外。 他们在离秦家宅院不远处的山道入口找到了他,他被困在那辆变形的黑色慕尚里,车下还洇着一滩可怖的血泊——那全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他受了很重的伤,当他和沈铎一道扳开车门将他拖出来的时候,他的脸上透着一股毫无生气的惨白,仿佛秦家花厅后的木芙蓉一样在花期尽头凋谢衰败。宁予杭跪在玻璃渣上,怔楞许久才敢凝神去看他的伤势,他被沈铎小心翼翼地托着后脑,颈间血肉翻红,不断涌出来的温热液体几乎将他的西服泡得黑沉。 宁家兄长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推开这个拢着他幼弟的混账,但他同他一样,叫宁予桐那弧度过分诡异的臂膀手肘看得心惊,他无从下手,也不敢妄动,只能徒劳地跪守在幼弟的身侧呼唤他的名字。 很快有医护人员拨开人群跑过来施救,新婚夫妇大概无法预料他们为婚礼预备下的医疗团队会拿来救宁家小少爷的命,秦峥在旁着急询问着,并且执意要和他们一起到医院去。 宁家兄长谢绝了新郎官儿的好意,他向他致歉,同时示意另外两个弟弟随后跟上。 时间紧迫,初步的急救止住了宁予桐颈间的出血,但他的身体到底还有哪些损伤宁家兄长却无从知晓。氧气面罩上浮现的一层薄雾证明他还有微弱的呼吸,可是他体表的温度越来越低了,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宁家兄长掐着手机拨出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号码,近乎低声下气地恳求那些相熟的医生出诊——此刻大约没有人比宁家兄长更恐惧了,他再清楚不过的,倘若这一次没能保住弟弟的命,那事情就绝对不是到母亲跟前领一顿训那么简单。 宁家兄长的脑袋几乎是一团乱麻,他一遍又一遍梳理着清早的种种,他的幼弟除了胃口不佳之外根本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赶赴婚礼的途中他甚至还有兴致在副驾驶座上同他斗嘴。他看得出来他其实很高兴,还有些难为情的小紧张,在他们下车之前他还反复对着后视镜整理着装,期待又别扭地问他自己看起来是不是个够格的伴郎。 那个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呢。宁家兄长板着担架边缘的手指摁得泛白,空有一腹的疑问不能诉说。他的弟弟实在伪装得太好了,就连沈之虞的刻意挑衅都无法激怒他,他仿佛早早将自己藏在一张完美的皮囊之下,骗过了血亲骗过了好友,把所有的违心之举都表演得无比精湛,精湛到叫旁人都忘了他从来就不该是这种逆来顺受的安分脾性。 雇佣那么多保镖看着,甚至为了不让他出岔子自己都亲自上阵当司机了——宁家兄长猛然打顿,他垂头看着弟弟苍白的脸,清楚记起那辆慕尚的车钥匙就是自己亲手递给他的,因为这小孩儿下车后走了没两步便嘀咕外头风大,怕着凉,所以他就叫他返身回车上去取外套。 他在撒谎,宁家兄长刹那间醒悟过来。 从前任凭母亲如何叮嘱都不肯乖乖添衣加饭的小孩儿,体质偏热也不畏寒,怎么会因为郊外的风稍大一些就非得披外套。他怕是早存了那样残忍的心思,所以才会在沈之虞面前一语不发,沉默得堪称大度。他要的就是兄长替他出头,这才好叫他被扰坏了心情,因此顺理成章遗忘了那把车钥匙还在他手里的事实。 尽管这些只是单纯的猜测,也尚未有充足的证据来坐实宁家小少爷的念头,但宁予杭直觉自己不会猜错。他是否从母亲在病房里逼他放弃沈铎的那一刻就决意赴死,宁家兄长只觉得心下发凉,如若数月来的乖巧只是为了等待一个结束自己生命的恰当时机,那他情愿他在病床前歇斯底里反抗到底,而不是这样悄无声息孤独死去,连一句哭求都不肯说出口。 他明明是家里最宝贝的小祖宗,为什么他们的千般呵护总是事与愿违。 第94章 救护车辆急速驶进市区的医院,宁家小少爷被送上早已做好接受准备的手术台。抢救室的大门缓慢合上,宁家兄长站在亮起的等候灯下打量自己的手掌,指缝间干涸着暗沉的血渍,腥气扑鼻,同六年前目睹走廊外一路淋漓的鲜血一样叫他晃神。 身边的弟弟们在问怎么办,他收拢掌心,用手肘撑了一记冰凉墙壁才勉强站住了。 怎么办,宁家兄长自己也不能回答他们的问题,他试图清空脑内的杂念,但思来想去全是一些深深困扰着他的疑惑,这遭车祸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假如宁予桐早有了打算,那他计划了多久,又为什么会选择今天——即便再热闹圆满,宁予杭也不相信秦峥的婚礼对他能有多大的刺激,要是他迫切希冀被虚假的幸福所簇拥,那么早些年他就该寻个合适的对象结婚了。 宁予杭捏着眉心强迫自己去想,在短暂的思索之后他觉得自己大概猜到了问题所在,清早出门前那小孩儿曾经上楼同母亲说过话,或许在问安的时候,他又被老太太逼着做了些什么。 还能是什么呢,当母亲的,在意的不外乎是孩子的终身大事。这一点宁予杭早听老太太私下提过许多回了,得知弟媳怀孕之后,她总是对他念叨还想再添一添孙辈儿,男女无所谓,但最好还是她的心肝儿和哪位门当户对的闺阁千金生的孩子,像他当年一样,软软小小的,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宁予杭当时听了只想发笑,他觉得母亲怀有这种心思无可厚非,但婚庆嫁娶因人而异,她的心肝儿乖是乖了,可也还没听话到任由他们摆布的程度,要想叫他心甘情愿成婚,那老太太便得耐住性子,万万不能操之过急——如今看来他的想法无疑也同样荒谬,宁予杭总以为他已经死过一次了,总不至于再对沈家的畜生那么死心塌地,可最终他还是错了。他必须承认,二十多年的兄弟情谊,不足够他了解幼弟半分。 沈家的人,哪里值得他喜欢到这个地步。宁家兄长摘掉眼镜,指尖粘稠的鲜血沾住了镜框。他掐着眉心深深吁气,视线落到站在旁侧的沈家老三身上,他仰着头,一动不动盯着手术室的等候灯,神色惶惶,甚至还带着一丝脆弱的哀戚。 光是看着他宁家兄长都觉得恨意陡生,但他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处理这个混账了,他转身吩咐两个弟弟先回家瞒住母亲,可还没等他说详细,他的老相识——沈家的当家,还有他那令人生厌的长姐便从走廊另一侧匆匆赶来了。 宁予杭皱着眉头示意三弟把保镖叫来,他的老相识三两步迈到他面前,焦急询问情况如何。 宁家兄长烦躁挥手叫他滚开,沈煜钦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的姐姐却先发作了。 沈之虞看了一眼背对着她的沈铎,嗤鼻说:“宁总,你弟弟可真够胆儿。” 宁家的三个哥哥几乎在同一时间愣住了。宁家老二沉着脸要上前理论,但随即便被他的兄长抬手拦了下来。宁予杭捏着眼镜问她:“……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沈之虞耸肩:“我夸你弟弟好胆量呀,死过一次还敢再寻死,生怕家里老太太活得太久了吧?” 沈煜钦立刻叫了一声:“大姐!” “沈之虞!”宁家兄长倏然暴喝:“你他妈再说一遍?!” 沈家长姐不顾沈煜钦的制止,厉声说:“你以为我不敢吗?!我刚才亲眼看见你弟弟和阿铎在别院吵架!他承认他破坏了阿铎的婚姻,他是个无耻的第三者!他当年死过一次都没留住我家阿铎的心,他以为现在再死一次就够了?说出来是谁丢脸呀宁予杭?他自己乐意缠着阿铎,你也别总是把账一股脑算到我们家头上——” 沈家长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但盛怒的宁家兄长没有对她动手,而是转身一脚踹在了毫无防备的沈家老三膝弯上,沈铎猝不及防跪倒在地,被他狠命踢到了墙角。 “宁予杭你疯了!你敢打他?!” “放开他!保镖,保镖呢!你们瞎了吗?!” “大姐!”沈煜钦高声怒吼:“回来!” “沈煜钦你没看见吗!你弟弟要被他打死了!” 沈家长姐尖声咒骂起来,但宁家另外两位哥哥将扑上来的她用力推开了。连同保镖在内,十来号人在走廊上混成一团,打人的劝架的叫骂的声音纷乱不堪,沈煜钦在推搡中都被自己姐姐抓了一道。 他的长姐可能还没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什么,沈煜钦将她死死擒在手里,生怕下一刻他的老相识就要过来收拾她。保镖们碍于他的沉默不敢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家里的三少爷被人接连踢踹,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咬牙闷哼却始终没有反抗。 抬脚往他身上招呼的宁予杭喘着粗气,似是不解恨一般,叉腰歇了一刻,又照着他的腹部一记重击。宁家兄长的西装上满是刺目的猩红,就连脸颊都血迹斑斑,整个人阴鸷得如同炼狱里爬上来的厉鬼,稍不注意便要吃人。 沈家长姐仍是哭闹不休,他侧头瞟了一眼,回过身弯腰冷笑,话是朝着地上的沈家老三说的,可质问的是谁人人心知肚明:“……我弟弟缠着你?” 他仰头擦了把脸,嗤笑着又问:“谁给你们沈家的胆子敢来我面前说这种话?论钱,你家最看重的颐品传媒也不过是我家的寻常营生,论权,你二哥现在还得来求我帮他。钱财权势,宁家从来不居于人下,你说他缠着你?你够格吗?” 第95章 “当年死皮赖脸非得到我家借宿的人是谁?从小把他宠坏了还不满足,后来又勾着他上床的人是谁?他缠着你,还是你不肯放过他?嗯?你他妈倒是说啊?!” 他抓起沈家老三的头发,凶狠逼视:“他去当第三者,去做那些被戳脊梁骨的事情,说到底不还是被你逼的?六年前我就想弄死你,你以为叫你家里人送你出国是我母亲慈悲吗?还是忌惮你父亲从前那个位置?开玩笑吧沈铎,你能活命是我弟弟跪在地上把头都磕出血了才让老太太心软不追究!不然你怎么可能有机会逼他去死?!” “逼过他一次不够,现在还敢跟他吵架?你就是想让他死在你面前是吧?”宁予杭眼睛赤红,说:“行,那也没问题。他今天要是死在手术台上,我就当这是他的命数,我们宁家注定要失去这个孩子。至于你,一命抵一命,把账还清就行了,是不是很公平?” 沈铎被他连连踢中头腹,此时单是颓丧嘶着血气,根本不知道还能不能听清他的话。 一直死死咬着牙关的沈煜钦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宁予杭!你他妈够了没有?!” 宁家兄长拧眉厌弃地甩开了手。 他将眼镜重新戴好了,慢条斯理擦掉鞋面上的血滴,随后才转过身去看他的老相识。泄过一通火气,他仿佛又变回了社交场合上那个精明儒雅的生意人。 他松了口气,指着身后抵住地面咳嗽的沈铎,一字一顿说:“人,我扣下了。要是不幸有什么对不住老爷子的地方,你代我向他道个歉,这种畜生,他教不好,那干脆就当没养过吧。” “还有,”他又颔首点名沈煜钦旁侧仪态尽失的沈家长姐:“把你家这个疯婆子带回去,否则待会儿里头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她想跑都跑不了了。” 被他这么威胁着,一家子的脸面都要丢光。沈煜钦在心里暗咒,又不甘因此受制于人,他思索着还想再说,可他的老相识却是不给半点机会,在沈之虞刺耳的骂声中眯着眼睛警告他:“……沈煜钦,托你姐姐的福,你现在没资格跟我谈条件了。” 沈家长姐最终还是被她的弟弟拽走了。 姐弟俩下了楼还在争执,沈家长姐不肯上车,站在地库里好一通吵嚷哭骂。沈家的当家摁着太阳穴看她撒泼,最后见她还要冲上去纠缠,情急之下赶紧伸手将她扯回来,照面就是一记粗暴的耳光。 沈之虞踉跄跌坐在地,捂着脸颊抬头惊愕瞪他:“老二,你帮着外人欺负我?!” “我他妈是在救你!”沈煜钦砸了一记车门,颈边青筋暴起:“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干了什么?!那小孩儿六年前就因为你弟弟自杀过一次,现在你又跟人家大哥说他出车祸之前跟阿铎在吵架?你怎么不直接说就是阿铎杀了他?!” “他自己要寻死凭什么怪到阿铎头上!”沈之虞厉色反问。 沈家的当家简直要被这不省心的家里人气疯了:“这得问你弟弟!他要是早点低头认错,还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吗?!你以为我乐意被宁予杭踩着一头?你那宝贝弟弟欠他们家的!宁予桐要是醒不过来你就等着他给宁家当陪葬吧!” “他——” “我要强调多少回你才能听进去,啊?”沈煜钦抓了一把头发,俯身说:“上了年纪就不要再掺和孩子们的事情了,阿铎那性子宁予桐肯要我都觉得稀奇,结果你竟然不声不响默许他在美国和别人结婚?真爱?什么狗屁真爱离婚的时候拿了车房股票就走人?!嗬,连纽约那套别墅都敢收,咱们家要不要再给他送张绿卡?” 沈家长姐噙着眼泪脸色煞白,沈煜钦抬手解了衬衫领口的扣子,侧身嘱咐保镖去秦家宅院接他女儿,又伸手从地上拉起姐姐推进车里,指着她鼻尖阴沉说:“大姐,我最后再重复一遍,只要宁予桐还对你弟弟死心塌地,那这笔买卖咱们家就不算亏。再说了,一个故交的小孩儿和一个别有所图的外人,选择哪个,还用得着我教你吗?” “想要阿铎活命你就安分些,如果宁予桐今天死在这里,我他妈可就真的保不住你们俩了,听见没有?!” 沈家长姐妆容花乱,靠在后座上恨恨瞪他。沈家的当家由她拿眼刀子剜了半晌,最后不耐地摔上车门,面色铁青地坐到另外一辆车里去了。 宁予桐的情况简直糟糕透顶。 他的颈动脉在侧翻时被玻璃碎片划伤了,车身接连侧翻又引致他身体内部脏器破裂,大量的出血使得他在抢救时便数度陷入休克的绝境。他的右手掌骨粉碎性骨折,肋骨断了四根,膝盖和脚踝也有不同程度的挫伤,最致命的是他在意外中没有采取任何保护措施,头部承受了来自撞车瞬间的剧烈冲击,前额严重擦伤,不排除脑震荡和颅内淤血的可能性。 宁予杭补签知情书的时候用力得笔尖都要把纸刮破。 宁家其他两位兄长遵照他的安排赶回家,但到底也没掩住神色中的异常,不过片刻便被他们的母亲察觉出来了。 有过前次磕伤额角的疑惑,老太太当真警惕万分,午后四点多钟的光景,她正陪着儿媳在花园里吃茶点,宁家老二老三便过去问安。他俩同秦峥交情不深,因此提前离席也是可以解释的。老太太一开始说话时还分外和蔼,但后来不知哪处的谎没圆好,叫她狐疑瞧了半晌,突然问,你俩早上出门穿的不是这一身吧? 第96章 宁家老二和老三面面相觑。为了能叫母亲安心,他们特地在回家前换掉了沾染血污的西服,谁知老太太眼尖得厉害,一打眼便知不对劲儿。宁家老三心思活泛,揽着妻子的肩头想要把话题扯开,老太太放了杯子,笑容都敛了,接着问,好端端的,换什么衣服? 宁家老三辩解,妈,弄脏了么,当然得换哪。 老太太盯着他问,你俩一块儿在地上打滚了? 宁家老三噎了一记,下意识转头去看身旁的哥哥,宁家老二是个不折不扣的闷葫芦,光是站着,木楞好半晌才生硬说没有。 老太太平静问,那你们换什么衣服? 宁家两位兄长不敢答话,拳头紧了又松,目光也回避着。到底年轻,弟弟又还在手术台上抢救,目睹过那样鲜血淋漓的场景,他们自然不可能像当家主事的大哥一样沉得住气。兄弟俩的沉默让老太太的脸色越来越差,管家过来给她添茶水,她拿手挡了,转头说,去,给你们小少爷打电话,我有事情要叫他回来。 不行!宁家老三着急叫住了管家。 这一声出来,便是再也瞒不住了。老太太知道家里的小孩儿出了车祸,急得险些要昏过去,就连她的儿媳都被吓了一跳。她被紧张的管家扶在手里,一句句逼问意外的缘由,宁家的兄弟俩实在不敢隐瞒,清清楚楚照实交代了,耷拉脑袋叫母亲来回指了半天。 老太太气得连骂都骂不出来了,推开立在跟前的两个儿子便直往医院去。一大家子都慌张,宁家老三安抚住他怀孕的妻子,转身跟着母亲上车,焦头烂额劝了一路,可老太太抿着嘴唇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他是真的没辙了,忍不住在心里埋怨兄长,做儿子的醒不过来,又怕是连命都要丢了,这节骨眼儿上就不该叫他们回来瞒着老太太。怎么瞒得住呢,那是她的心肝儿,一刻瞧不见就想着念着,况且现在还出了意外,倘若她真的计较起来,怕是连自家人都要遭殃。 临近正午时送到的医院,过了快五个钟头,抢救室里还是没有动静。 宁家兄长闭眼仰靠着墙壁,听见叠沓的脚步声才坐直身子转头去看,他的母亲还是来了,步伐急得连身后的管家都一路小跑。宁家兄长还没来得及给他那两个不中用的弟弟甩眼刀,自己先迎头叫老太太扬手打了一巴掌,眼镜都甩到了一旁。 管家慌忙说着使不得使不得,弯腰要去捡那眼镜,即刻被老太太喝住了。 宁家兄长垂着头,像从前一样恭谨孝顺地站在她跟前听训。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事儿的,论起来就是他的责任,看管不严,宁家兄长知道自己总得吃些苦头。可是他的母亲单单打完这一巴掌便歇了,许久都没声响,他在沉默中缓慢抬眼,只见老太太的手还颤着,凤目噙满眼泪,指着抢救室的大门,一句话问得无比凄切:“六年前你瞒着我把他卖给沈家……现在你又想瞒着我让他孤零零去死呀?” “宁予杭,你是他大哥,你是他大哥啊!” 老太太的指责也未免太过严厉,但事实又不容宁家兄长辩驳。 他僵硬立着,眼见他的母亲悲恸摇头,随后又把视线投向被保镖押在角落里的沈铎——宁家主事多以儒商面孔示人,惯常不轻易动手,但真要发怒了,也能叫旁人暗暗生怵。沈家老三挨了他的打,模样十足颓丧,衣衫凌乱不说,脸颊和前襟还凝着血,赤红腥膻,就连形如雪白匕首的一双眼睛都黯淡,同老太太相对视,只一眼便默然别开了目光。 饶是宁家老夫人百般克制,她的眼泪还是一瞬间就掉下来了。 过往种种冤孽其实早就有迹可循,只是她松懈又心软,才叫两家人时至今日仍然纠葛不断。如果一开始不曾回到半山就好了,她的孩子会在另一个地方平安健康长大,拥有全然不同的人生,而不是为了一个廉耻尽失的混账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过去六年了,她再一次站到了抢救室门前,如同当年一样哽咽落泪,只恨不得能替她那可怜的孩子分担痛苦。 他疼不疼呀,有没有哭呢,被困在车里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害怕。老太太连想都不敢想了,推开扶着她的管家蹒跚上前,颤声质问:“……他做错了什么?” 沈家老三蓦然抬头,只见老太太毫无预兆跪了下来,抓着他的衣襟开始发疯似的撕打:“他做错了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说,你说啊!” “你为什么要回来?你都在美国结婚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你根本不爱他……你根本不爱他的呀!” “他已经那么痛苦了,你为什么还不能放过他?!” “从前你对他是真的好,可他欠你的甚至是欠你们家的早就拿命还完了!怎么,你还不满意吗?那我替他把命抵给你好不好?他最听你的话了,你去,你去叫他平平安安活下来,只要他平平安安活下来,我的这条贱命随便你怎样都可以!你去呀,你去跟他说呀!” “你不要再从我身边带走他好不好?我求求你,阿铎,姨姨求求你了!” “你把他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 老太太声嘶力竭,情绪激动得简直要昏厥过去。沈家老三不敢还手,他垂着眼睛,嘴巴开阖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宁家兄长和管家上前来搀扶,老太太崩溃地靠在长子怀里,哭得近乎肝肠寸断。宁予杭示意保镖将人拖远,正要搂着母亲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刚一转身却见抢救室的门被打开了。 第97章 他的母亲哭喘着,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指甲都要掐进肉里头。在场的人没一个敢出声,宁家兄长勉强定神问了一句结果如何,主刀的医生是他费了功夫请来的大学校友,见老太太也在,犹豫了片刻,最后为难地朝他摇了摇头。 老太太一下子就瘫坐下去了。 第46章 致命的软肋 宁家小少爷从手术台上捡回了一条命,但他昏迷着,情况也几乎与死无异。 颈动脉被锐器豁伤、腹腔脏器破裂、全身多处骨折,术中大出血,同时伴随着重度颅脑损伤,并且后期亦可能由此引发更为棘手的并发症。他被医护从抢救室里转移到重症监护病房,他们将他推出来的时候,那张沾满血污的小脸儿已经叫护士擦拭得干干净净了,面上压着氧气罩,气息幽微,依凭一根管子存生似的单薄又脆弱。 他的颈间裹着一层厚实的纱布,病服下贴满了心电监护用的电极片,人瞧着安静极了,鸦黑的睫羽在眼窝下落着一小块儿阴影,倘若不是脸色太过苍白,他就好像只是沉睡在一场平静安逸的美梦里。 只是他的右手——掌骨粉碎性骨折的那只手,固定骨架的钢钉是开刀后一寸寸打进去的,缝合的针线埋在皮肉间,从那边缘翻红的肌理不难看出恢复的难度,大约拆了线也会留下疤痕。 老太太是最先扑到他身边去的。着急得不行,却又不好碰着人,只消看了一眼他的右手便哭得愈发撕心裂肺。怎么就这样了呢,她不能相信,早晨还穿得俏生生来跟她问安的孩子,一眨眼便险些又要阴阳相隔,哪儿哪儿都有伤,叫她连一处好地方都寻不着,伸了手,又往回缩,虚虚扶住床沿,生怕打疼他手背似的,含着眼泪却再也不敢往下掉,只摇着头,一遍遍叫他心肝儿。 心肝儿,你睁开眼睛好不好,不要再吓妈妈了呀。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也因此更加无措,甚至想要像幼时哄他那样在可怖的伤口上轻柔吹气,仿佛这么做了便能叫他好受一些似的。 那是他的右手呀,她想,顶灵巧的一双手,字写得漂亮,又善绘山水长卷,钢琴也弹得一等一的好。倘若只是这些台面上傍身的把式便罢了,私下里他是有一手地道的按摩功夫的,正经拜了药馆老师傅去学,不稀得让旁人见识,就只为伺候她,叫她能在深秋的寒夜里舒舒服服一觉睡到天明,可他自己却依在床边的躺椅上将就了一宿。 他是惯会哄她的,见她晨起时心疼,就学着小时候的模样攀在她膝盖上撒娇,笑着说,不累的,谁叫妈妈也是我的心肝儿。 字字都贴着心窝子说话似的暖和,哪个当母亲的能有这种福气。 老太太不忍地别过头,死死着揪紧自己的前襟。伤得这样重,往后还怎么尽孝膝前哄她睡觉呢,她呜咽着又想,偏生还是事事要求完美的性子,手腕上有道疤他都敏感得不行,要是右手不能恢复如初,那他醒来后该有多难受。 她想到近乎崩溃,直到管家来拉开她给医护让路时还虚软得说不出话来。整条走廊只听得见轮子骨碌碌的响声,她茫然凝望着,恍惚间记起家里老三在车上对她交代的那些事情,他说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他会出意外,再者这场车祸也不全是大哥没看住人的责任,沈家的人自己坦白的,出事之前,她瞧见弟弟和沈铎在别院吵架了。 沈家,永远都是那个沈家。老太太咽着眼泪,因为换气太急,突然间剧烈呛咳起来。 可说到底还是她的错,是她掉以轻心。那天他在病床前都答应得那么干脆了,辞掉颐品的职位,回到家里更是乖得很,沈家的孽障三番五次找上门来他也视若无睹。那时她还欣慰他总算能听话,愿意狠下心同那个人恩断义绝不再往来,可如今回头再看,她却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么的荒谬——长达数年的纠葛,来回打交道的又不过是那几户人家,即便她的孩子屡屡回避,可总也免不了会有面对面碰上的时候,更何况,沈铎从未打算放过他。 那是怎样一个畜生呢,虚伪残忍,在美国结婚了还要回来招惹他,明知他为着从前那一点好而根本不能抵抗。她太过心软了,早知道还是这样的结果,她当年就该直接要了沈家老三的命,拖到现在做什么。 但是当年,她又想,当年跪下来求她不要这么做的人,就是她的孩子呀。 他那么喜欢他,喜欢得宁可自己去死也不会伤害他半分,就因为他从前待他那样的好。可想要待一个人好实在是太容易了,赋予真心才是一段感情真正难得的地方。这么些年,他拿命去换,又何曾换到过半点真心。 当真是个痴儿! 老太太的眼泪掉得花乱,脑子也一片乱糟糟的,叫管家扶到长椅上坐下来,牙关还打颤得不能言语。她怨恨又心慌,坐了不到片刻只想站起来去寻她的孩子,可偏是这时候,当家的长子还要来知会她,说,不排除长期昏迷的可能性,等弟弟体征恢复过来,保不齐还要再动几次大手术,至于风险么,他顿了顿,您得做好心理准备。 宁家兄长只是将医生的话原原本本复述出来,他猜想母亲或许不会接受,果不其然,当他平静说完这些话之后,她睁圆了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怔楞问他,长期昏迷是什么意思? 宁家兄长一时无话。 他其实也烦躁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也总不好直接跟母亲说幼弟年纪轻轻就要成为植物人。他咽了一记,在压抑氛围中迎上母亲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沙哑说,您得做好心理准备。 第98章 老太太能做什么准备,这话她连听都不想听。接诊的是城里最好的医院,主刀的是技术最精湛的医生,她相信她的孩子只是因为重伤暂时昏睡过去而已,暂时的,除此之外的医学诊断她一概不认同。 “宁予杭,他才二十出头你知不知道?!什么准备?你要我有什么准备!准备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是不是?!你告诉我哪个母亲做得到哪?!” “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我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我不能再失去他了你知道吗?!” “我不管!是你们没看好他,你们这些当哥哥的不尽责!全都没看好他!” 她哭叫起来,当着一家子的面捶打她的长子,仪态尽失。一条走廊更显喧闹,凭白遭殃的宁家老二和老三自然是不敢申辩的,只慌张上前要把兄长和母亲分开,但母亲固执,听不进劝,最后还是兄长费了些力气才抓拢她的手腕。 宁家老三揽着母亲的肩膀拍背安抚她,老太太依着他呜呜哭,真真是失了心头肉一般哀戚悲恸。他也感到难过,因此思忖着是否该叫妻子过来,或者先把母亲送回家去,但看眼下的形势,她怕是要守在病房门口寸步不离。 碰到这种情况,宁家老三再是巧舌如簧也不能安慰母亲。他暗自叹气,又看见兄长自母亲膝前起了身,他大概是被母亲搅得心思烦乱,但又不好对老太太发火,在原地掐着鼻梁站了一会儿才找到迁怒的对象,高声吩咐保镖:“把他给我拖出去!听见没有?!” 这一记暴喝简直叫所有人始料未及。 被保镖押在手里的人只有一个沈铎,虽然事前他的确对沈家的当家放过狠话,但到底宁家小少爷留住了一条命,因此他总不能真的置沈家三少于死地。保镖们有些犹豫,管家也拦在前头。一群人闹哄哄劝着,随后反应过来的才是被强行压制好几个钟头的沈铎。 他像头迫不得已屈身笼中的野兽,双膝弯跪,脸上血渍干涸,转头直视宁予杭的时候眼里还泛着冷光——他一直默不作声着,挨打也罢责骂也罢,旁人的一切同他毫无干系,自从进了医院,他似乎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生死未卜的小孩儿,而此刻他的小孩儿确保性命无虞了,他便仿佛逐渐清明起来,又变回那个暴戾乖张不被束缚的沈家老三。 他面无表情盯着面前的宁家兄长,如同往常般不尊不敬全无恭谨,但很快,他移开了视线,在宁家人或怨怼或责怪的目光中慢慢朝老太太低了头。 一片死寂中,他叫了一声宁姨。 老太太闻声恍恍惚惚抬头,像六年前那样带着满脸泪痕望向他。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情状,十八岁的沈铎也是这么跪着。腰板直挺挺的少年人,眉眼间尽是倨傲与倔强,叫旁人难以从他面上窥见一丝恐惧——他好像总是这副模样,少时便强悍到无坚不摧,待人处事早早显露来自血脉的寡情薄幸,无有仁慈,不见悲悯,冷漠得异于常人,自然也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是否身有软肋。 十八岁的沈家老三从来不为任何人示弱,那个时候他只一跪便被沈家的保镖护送离去,或许有过挣扎,但只回头瞬息,凉薄得一如他那发妻死后才知情深的父亲。人人都说沈家父子相似,相似的地方也不仅仅只是他们的面容。 老太太越看越觉得心寒。时隔六年,她不知道他还想再同她说些什么,可能是那时来不及脱罪的申辩,或者毫无用处也不真诚的道歉,她不需要这些,她只需要她的孩子醒过来,况且如果这个人真的有愧疚之心,就该好好遵守他的家人痛割祖业才求到的宽恕,安安分分待在美国,从她孩子的生活里销声匿迹直到死去。 很显然,他做不到。 老太太一颗心被绞得生疼,她没有回应,但一旁暴怒的宁家兄长早已耐性尽失,他要保镖像清理垃圾一样清理掉沈铎,并且通知沈家的人来收尸,语气强硬不容置喙。这可是干系两家交情的大事,管家暗道糟糕,还未去拦,沈家老三却先一步动作了,他激烈挣扎起来,保镖没有防备,叫他粗暴松脱了双手。 他推开两边的保镖,但仍是跪着,捂住腹部喘得厉害,对宁予杭说:“你不配要我的命。” 宁家兄长猛然揪住了他的衣领。 宁予杭是真没见过谁在这个时候还能将话说得冠冕堂皇理直气壮,不过任他多蛮横呢,沈家的三少爷,摘了一层人皮底下也只是一头不服教养的畜生,要解决一个畜生,他无需顾虑:“我是他大哥!” “那你也不配!” 宁予杭冷笑:“凭什么我不配要你的命?!” 沈铎扣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得手背都绷起青筋,一字一顿说:“凭你拿了我家的东西!” 他像只被群狼追逐的雄狮,伤痕累累却也不忘还击敌手。这是承袭血脉的本能,越是恶劣的情境越要学会一招毙命,沈家人必修的一课,他自幼一点即通,并且精于此道。 宁予杭大约也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件事,隔着金边眼镜死死瞪他,动作却明显僵硬。 “他辞掉了董事的席位,颐品现在差不多是你的了吧?”沈铎喘息剧烈,恶鬼般逼视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可这份赔礼是我挑来送给他的,你惺惺作态不让他收,最后还不是跟我二哥在背地里做尽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宁予杭,我是畜生,那你呢?!” 他转头吐掉一口血沫子,厉声暴喝:“给我滚开!” 第99章 宁家兄长快要咬碎一口的牙。 但即便这个人再可恨,他也必须承认,他说的亦是事实。当家主事的眼见和考量势必要立在血缘亲情之上,他顾全大局,却同样怀有私心,否则老太太也不会总是时时处处提防他,生怕他又要将弟弟随便送到哪儿去给人家当牛做马劳心费神。 一时间没人敢说话。 长椅上的老太太神色哀戚,最终还是别过了头。她不愿留在这里净听一些剖心挖肺的话了,血亲外人,她对谁都恨意滔天,但现在,她只想去陪陪她的孩子,她不要再叫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她不能再叫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老太太撑着长椅的扶手尝试站起,并且推开了身旁要来帮忙的一对兄弟。劝不了先生的管家见状赶忙过来搀扶,但他们没走几步,还在冷冷对峙的沈铎骤然搡开宁家兄长跪到了他们面前,起身时太急,他甚至踉跄磕到了膝头,走廊上重重一声响,他拦住了老太太的去路。 周围的宁家人慌乱起来,人人都惊惧他要发疯,可很意外的,他跪下来便不再妄动,只抬起头去看宁家老夫人,谨慎收敛面对宁家兄长的恣睢神色,克制得像是从前那个叫她宁姨的乖顺少年,态度卑微到近乎哀求。 偌大一个宁家,他一直区分得清清楚楚。 老太太倒未被他惊着,她立在管家身后,沉默注视着跪在地上的他,鬓角凌乱,眼含泪光,也带着几欲将他千刀万剐的恨。 那目光几乎压得沈铎直不起身,他吞咽喉咙里的腥味,有一会儿才说:“我可以死。” “我可以死,但是求您,求您让我等他醒来。” “……我求您。” 他攥拳跪着,在浓重的血腥气中慢慢垂下头。 老太太闭上眼,倏然落了一滴泪。 周遭更加安静,海水没耳般的静寂叫沈铎恍若再度置身一场无法挣脱的梦魇。 他在黑暗中想起他的小孩儿,数个小时之前,他刚将他从山道上的车辆残骸中拖出来。他已经失去了意识,也流了很多血,脸颊上甚至还有尚未干涸的泪痕,他抱着他,像拾拢一件四分五裂的瓷器碎片一样小心翼翼。他的衣襟很快被鲜血泡得湿濡,他一声声叫他,叫他桐桐,叫他乖宝,求他睁开眼睛,但这些举动没有用,他还是不同他说话,像从前起性犯倔一样,在他坐到床边哄他的时候仍旧赌气装睡不肯醒来。 他知道这次他也是生着气的。是他做得不好,意外发生之前他们在别院吵了一架,争吵的由头是他的一句恳求——他发誓,参加婚礼前他已经独处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且也确定自己足够冷静才敢借着家中小辈儿寻来的差事去见他。他的本意只是想道歉,他晓得他有多伤心,他不该同他动手,不该在酒宴上失态动粗咄咄逼人,再往前检讨,甚至也不该拥有一段错误的婚姻。他有那么多事情要解释,可又不敢,也没有理由接近他。 他担心自己会坏了小孩儿的兴致。尽管年少时无心交际更不喜人群,但沈铎还是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场婚礼——自他踏入后院起他便一眼瞧见他了,他的小孩儿,生得那样好看,如同秋高气爽好时节的松杨一般挺拔俊俏,立在嘈杂的宾客里,再怎么低调也频频遭人瞩目。 可他们到底也没能说上话。一进来宁予杭便将他带到一旁去了,宁家的远亲叔伯同在受邀之列,一家子人聊了许久,直到伴郎登台道贺的时候他们才真正站到了一块儿,自然,中间还隔着一个打诨插科的蒋锐。 向来口无遮拦的老相识坏笑着凑近了说浑话,但他的小孩儿懒得搭理,只侧头去看宣誓后交换婚戒的新郎新娘,认认真真的,叫他下意识垂眼回避了一瞬,等回过头来,他又听蒋锐压低声提到汤靖远,那原本还带笑的小孩儿登时便皱了眉,凶巴巴瞪眼踢了他一脚。 蒋锐装模作样讨饶,见小孩儿大约真的有些不高兴便不敢再闹,只笑嘻嘻伸手来搭他肩膀,连声咂嘴,指着亲吻新娘子的秦峥神秘说,老三哪,猜猜他俩什么时候签离婚协议。 着实欠打的一句话。可天晓得这对新人何时才能签离婚协议,沈家老三不感兴趣,他光是听见他提的那个名字便觉得满腹火气又要像旧时炉上烧开的水似的沸腾起来,就差呜呜叫着往外蹿气儿了。他窝火着,又不好当众发作,忍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才和他的小孩儿在别院里起了矛盾。 他原也不想开口第一句话就问得那样意有所指,当他拉着沈迟的手远远望着他背影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一瞬惊心于他的脆弱和疲惫,可等到他警惕回身,那如同面对一个居心叵测的陌生人一般戒备的眼神又使他轻易愤怒起来,叫他记起他的报复,他在同别人缠绵后笑着捅进他心尖儿上的那把刀子。 汤靖远,凭什么会是汤靖远。 其实一开始他根本没把那个男人看在眼里,在赌场相遇之前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是秦峥在电话里为难解释,澳洲的汤家,祖业在国外,家里掌事的老太太到了岁数逐渐放权,现在大部分生意都由膝下长孙打理,许是看好国内前景,又想着把更多实权攥到手里来,他这几年经常回国活动,听说早前还是颐品传媒当家花旦的座上宾,能和那小孩儿搭上线,或许便是这层缘故。 管他是什么缘故呢,他当时想,左不过是他小孩儿拿来消遣解闷的替代品罢了,代他讨他开心哄他笑,能做同样的事情却必然不能真正顶替他的位置。即便他们在赌场契合包容得犹如一对真正的爱侣,可他仍旧不相信他的小孩儿真的能将一个曾经对他图谋不轨的男人看得有多重要,他花了十年的功夫看着守着甚至恨不得藏起来的宝贝,从不可能跟旁人推心置腹。 第100章 他是何等的笃定,直到那天深夜他接起了那通电话。 那并不是一时兴起才打过去的电话,从赌场不欢而散之后他费尽心思却仍然不能接近他的小孩儿,因此他只能赌,赌他的小孩儿记得,也赌他会心软——那天是他的生日,幼时他鲜少有被祝福的时刻,也就是遇到他的小孩儿了才有模有样郑重起来,在他们尚未分别的十年里,他收到过许多礼物,一块砚台、一枚名章、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其中最特别的是一首钢琴曲,十七岁的光景,正逢百年校庆,礼堂里乌压压坐满人,他的小孩儿作为学生代表出场,在舞台正中央弹完了一首梦中的婚礼。 他是被艺术社团的老师好说歹说请上去表演的,一开始还不耐推脱,后来也不知怎么肯了。这事儿他从头到尾都没跟他沈哥哥提过,沈铎记得自己看得愣神,谢幕时听见掌声如雷了才跟着站起来,和他邻座的秦峥一面自豪点头一面翻单子,末了揶揄说,有福气啊沈三儿,别人给学校庆生,他给你庆生,临场换曲目,这胆色,一看就知道是你教的。 节目单上写着的是巴赫的那首塞拉班德。 那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收到过最别致的礼物,因此他才得以说服自己去相信,相信他的小孩儿总会顾念旧情。他别无选择,只能出此下策,在书房里握着手机不停地打电话发消息,从清晨到日暮,哪怕整个房间里只有机械的提示音也一样执着顽固。 整整一个白天便这样耗过去,等到窗外夜色低垂,书房静得叫他都能听见心脏坠落谷底的回响。他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通电话,手掌捂得湿热,骨血却寒凉。他几近灰心,也快要失去耐性,但很意外的,就是这样一个神思混乱的时刻,电话那头却突然有了动静。 他想自己总还是能得到一点侥幸的,他的小孩儿不至于那么绝情。他叫他,并且心平气和要同他解释一些事情,有关尤杨有关汤靖远也有关他犯下的过错,他梳理着千头万绪,可还来不及开口便察觉不对劲。 电话那头不止他小孩儿一个人,接吻时黏腻的喘息和剥去衣物的声响仿佛尖针般骤然刺穿他的耳膜。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莫名的心慌使他来不及反应便怒不可遏咆哮起来,他知道近在咫尺的声息意味着什么,在他不能触碰的时刻偏偏有人要拥抱他的小孩儿,要亲吻他柔软白嫩的皮肤要进入他最脆弱的密境,他会享有他情动时的每一声耳语,会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就像他曾经做过的那样,彻底剥夺、侵占,甚至私藏那个小孩儿。 他敢碰他,那姓汤的居然敢来碰他! 他被逼得理智尽失,也罕见的暴躁,关在书房里摔砸一通还是泄不出火气。凶横得快要亲手去杀人了,秦峥还要来火上浇油。多年的发小没帮他看住人就算了,居然还有那样荒谬的猜想,他的小孩儿或许带着那个下过药的王八蛋回了海城国际,他的家,也是他们曾经胡闹厮混的地方——他不能这么做,沈铎想,他可以接受冷战接受报复甚至接受他的小孩儿把这些年来受的气儿统统撒在他身上,但他不能让人碰他。 母子隔阂兄弟疏离算什么,他的小孩儿只要看得到他就够了,不需要旁人来宠爱疼惜。他终于在滔天怒火中摔门而出,又在亲眼目睹他们耳鬓厮磨的打闹后彻底失控。 沈铎几乎不能回想自己的疯魔,小孩儿歇斯底里的诉说使他愧疚难当,可当他搂上来道喜的瞬间他又雷霆震怒,他记得自己因为小孩儿决绝的做法而说了一些很过分的话,还试图撕扯他的睡衣,扼着颈子将他毫无尊严地压在身下。他真的快要疯了,几乎就要摁着他的小孩儿失态逼问,你不是说你只爱我吗?你不是心甘情愿等着我吗?!我去结婚算什么,是找了个人,可现在都离婚了,你为什么还不能原谅我?为什么还让别人碰你?!你真的爱我吗?! 他仿佛又变回从前的自己,表面成熟冷静实则孤傲孑孓,得一分爱意便多一分疑心,揣测琢磨,总害怕自己不能勘破谎言背后的不纯动机。整个沈家,就是这么教他长大的。 他被矛盾的心绪折磨,险些就要收不住手,是他的小孩儿不服软,叫他压了一掌的骨瓷碎片又结结实实挨了重拳。他的小孩儿在撕打间像狼崽子似的龇尖牙,也照样哭,热融融的血和泪淌满脸颊,哀戚惨烈,逼得他抬高了手掌却迟迟打不下去,最后只能在彻骨的巨痛和他的哭声中狼狈起身落荒而逃。 再不走他怕真的要糟糕,也只等仓皇回到荒郊野外的宅子里他才慢慢清醒过来,他打那么多电话是为了能见他一面,他想要见面是为了求他原谅,他到海城国际去,并不是为了伤害他,甚至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想过要伤害他。 他只是想抓住他,他太孤独了,总想有个人来陪陪自己,可等他的小孩儿真的接近了,他又打从心里恐惧自己因为那样浓烈的爱意而患得患失。 十八岁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想要的始终只是一个爱人,而不是致命的软肋。 所以后来他才会选择那样一段离谱荒谬的婚姻——尤杨,他想起他过去的伴侣,诚然,他们在纽约相识相知,亦曾在雪夜星空下坦诚相拥,但是这段人人艳羡的婚姻未必有表面看来那样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六年,他在纽约度过了六年,六年来的日日夜夜,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荒淫无度的生活里他受着什么样的煎熬。刚到纽约的时候他有严重的心理问题,沈之虞找来的医生和药物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他无法入睡,因此性事才会成为他自我纾解的途径,青春鲜嫩的男女,妩媚妖冶或是清纯伶俐,总归有人能叫他在漫漫长夜里寻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第101章 一开始这方法的确是行之有效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他越来越乏味于千篇一律的肉体,无论床事再激烈都始终清醒,即便床伴再贴心也缓不了他心中饮鸩止渴似的绝望。他也曾在每个缠绵过后的深夜惊醒,独自起身到酒店落地窗前抽烟,沉默而隐秘地思念远在大洋彼岸的那个人。他也想过低头,想过向宁家道歉,回国去见他的小孩儿,可高傲的自尊心并不允许他低头,他便只好一次次催眠自己,他已经将他交给了发小和兄长,有他们看护着,没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后来他逐渐学会沉溺于酒精,在最难熬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地毯上昏昏沉沉等待天亮,直到破晓才摇晃站起,强迫自己去冲澡穿衣,至少维持人样,才好在数个小时之后出现在商务区的大楼里继续当他流放历练的二世祖——纽约分部的死活他其实根本无所谓,但这是沈之虞的要求,她看不过眼他终日颓丧,因此下了命令要他每年春冬假期都至少腾出一个月的时间到分部见习,熟悉基础业务,但她很快会为他开通更高的权限,好比如和亲眷们同席商讨决策一类的大事,她甚至允许他越级处理,不需批准,只要在事后单独为她提供相应的报告。当然,也包括面试新人这样的小事。 长姐的初衷或许只是叫他不要清闲,再者多学着掌控一家公司的人手,但沈铎从未告诉她,她也一定料想不到自己的决定为他带来了什么——一个男孩儿,和宁予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也更加年轻外放,匆忙赶来应聘公司的实习生,从简历来看,他竟然还是他的同校学弟。 毋庸置疑,那张脸使他顺利通过了沈氏极为严苛的面试考核。 临出门之前,那个男孩儿无端回头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最后又笑得露出唇边的虎牙。 他们开始得那样自然,同样被家里娇养出来的小孩子,平日里总是要他宠要他疼。沈铎魔怔一般试图从他身上寻找小孩儿的痕迹,他们实在太相像了,比方恶作剧前嗜笑的模样,索吻时像是拂在他心尖的眼睫,还有那双眼睛——那双如同枝头桃花一样柔软湿润的眼睛,情浓时被他注视着,沈铎便常常产生身在过去的错觉,他的小孩儿还没有自杀,他们在清晨时会有甜蜜的早安吻,一同在书房温习功课,过午就去后厨缠着姆妈教做点心。 他的小孩儿会一边对着菜谱嘀咕一边要他递鸡蛋,被他使坏刮了一鼻子面粉还没发觉,直到姆妈笑他是花脸猫了才气急败坏满后厨追着揍他,脸上龇牙咧嘴的,可眼里的笑意甜腻绵软。 这个叫ivy的年轻人总叫他想起他的小孩儿,但那样残酷的念头被他掩饰得非常好,他唯一不能控制的只有对他毫无边际的纵容,将他哄得不知苦恨忧惧,心思龌龊手段拙劣,自私,并且十足下作。他知道一昧的宠溺很容易招致恶果,可他别无办法,哪怕他的行为给了这个年轻人太多底气与脾气,致使他们的交往到后来总以争吵结束。 但沈铎还是见不得他哭。 他们有过短暂的同居,和他吵得摔碗砸盘的时候那孩子会一个人坐在沙发里掉眼泪,只要看到那些眼泪,沈铎就会溃败,会跪在他面前替他擦掉止不住的泪水,一遍遍跟他说对不起,哪怕隔天,有时甚至是当晚他们又要因为ivy的贪玩而重蹈覆辙大动干戈。 他像混迹夜场的其他小孩子一样,自傲,善妒,并且热衷于招蜂引蝶。 如果他肯乖一点,沈铎以为他们会这么一直在一起的。 然而他的放任姑息已经昭示着这段感情的失败了,实际上,尤杨暧昧的介入只是他们分手的原因之一,在他出现之前,他们已经冷战了很长一段时间,起因很简单,有天夜晚,他终于在床事时喊错了名字——敏感的年轻人不知道他的那一声桐桐叫的是谁,但毫无疑问,肯定不会是自己。 他因此疑心他到底为什么喜欢他,面对着他的质问,沈铎就像再一次被迫面对十八岁的错误。他感到无比厌烦,也就是散心消遣的时候才遇到了喝醉酒主动缠上来的尤杨。其实说到底不过照旧是一场为了逃避过去的酣畅性事,只是尤杨醒来后骂他趁人之危的模样太过有趣,叫他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他。 跟过去的床伴不一样,这只嬉笑怒骂都鲜灵灵的小孔雀的确有能力,却也不太懂得藏锋,走路时就差把骄傲两个字顶在头上。多有意思,不媚俗也不世故,不需他的豢养就可以自己活下去。一个不会成为他软肋但说到底也离不开他帮助的爱人,他想,不是正合他意么。 至此之后,他便走得步步皆错。 他并不否认那段婚姻里他对尤杨极尽包容,但回头来看,也仅仅只有包容。即便真的有那么几分真心,也不过是为了让他们的婚姻成为更加牢固的抵御工具——酒宴上的回护也好,离婚时的反复询问也罢,他只是借此坚持完美伴侣的假象来回避他的小孩儿,可怎么回避呢,他的痕迹无处不在,那些荒唐的岁月里他也总是在找他的替身,去爱一双相似的眉眼,相似的笑容,甚至是某个时刻的侧脸轮廓,他执意寻觅,却永远不愿回头去看,看那个被他遗弃在国内的,他肉体凡胎里的软肋,他的心魔梦魇,他藏在深夜里的秘密,他拼命想要否定的存在,亦是二十多年来唯一依存的温暖。 他那可悲的,被践踏得支离破碎的爱情。 第102章 “……我求您。” 他的额头抵着冷硬的地砖,喉咙哽咽得声音艰涩。 沈家老三,一根不跪不拜的反骨,时至今日,终于弯折。 第47章 不要去伤害他 过午大约四点钟的光景,沈家小小姐沈迟被保镖们接回了半山的宅子里。 在此之前,她因为一场意外车祸而被迫在秦家的婚礼上滞留将近两个钟头。新婚夫妇把残骸遍地的现场交给早已预备下的专业团队处理,新娘子受了惊,但好在很快又镇静下来,转而同新郎一道安抚在场的长辈与宾客,远远围观的人群偶有骚动,不多时又在萧索的秋风中归于平静。 她的父亲和姑母跟着宁家的叔叔们离开了,非常匆忙,并且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甚至都忘记来抱一抱她——出车祸的那个哥哥倒在血泊里,腥气浓重,她只瞧了一眼便觉得害怕,惊慌张望的时候都忍不住发抖。 所幸父亲还是尽责的,他留下的两个保镖迅速将她带到了花厅,沈家其他出席婚礼的亲眷都在,她下意识找寻那捧用束带装饰得格外漂亮的花球,但地上只有碾得零碎的花瓣,那东西似乎已经被负责清扫的仆佣收拾掉了。 她是不是不应该去找那个哥哥讨要他接到的那捧花球,如果没有她一时兴起的好奇,或许他和叔父就不会见面,更不至于在别院吵到情绪崩溃。小姑娘惶惶着,并因此紧张得咬疼了自己的嘴唇,她很难安心,旁边女眷们的窃窃私语更叫她如坐针毡。 怎么又是宁家那个孩子,坐在她对面的姨姨拧紧眉头嘀咕,阿铎真是作孽哦。 她的邻座附和着叹息,又低笑说,你知不知道他前阵子刚离婚呀?作孽?他怕是不晓得作孽两个字怎么写的。 尽管顾忌花厅还有本家人在,她们将声音压得极低,但越是这样反倒叫人越难以忽略她们故作神秘的姿态。沈迟并不想窥探叔父的私密,可她从长辈们的表现中意识到叔父很可能和那个哥哥有着更为深刻的渊源,并且因为种种难以启齿的缘由,他们之间至今都存在着一层人尽皆知的隔阂——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同时,也意味着她为叔父招惹了不小的麻烦。 沈迟想得愈发心慌,她问身后的保镖何时才能回家,保镖没有收到确切的命令,只能请她稍作等候。 婚礼仍然按照原定的计划进行,在新人结束宣誓之后便是来宾们的下午茶时间,紧接着会有短暂的休憩。晚餐预定在傍晚六点钟开始,中式流水宴席,昭示着大家族人丁兴旺喜庆祥和。宴前新婚夫妇又特意过来问候他们的小花童,新娘子还带了几样点心,热腾腾的,只是小姑娘恹恹,实在没有食欲,只能礼貌接了,算是谢过他们的好意。 家里的大人不在身边,她最终也没能参加后头的宴席。新婚夫妇离开没多久,先前跟着父亲赶往医院的一组保镖奉命返回婚礼现场来带她走。小姑娘来不及作别便被护送上车,等到了半山,早早候在门前的父亲打开车门来抱她。 那个哥哥的情况严不严重,叔父呢,他回家了吗,还有姑母,她不会再为难别人了吧。沈迟有许多问题想问,但她又不敢说话。父亲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抱着她径直穿过落叶纷扬的前院,上楼回到她的房间,一路上一语不发。 沈迟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学校里,闲时偶尔到父亲的外宅度假,从小到大回半山的次数屈指可数,但这并不妨碍她适应这里常年低沉压抑的氛围。祖父很难称得上慈眉善目,也不爱同孩子们亲近,因此她牢记父亲的叮嘱,在这位年长的血亲面前一定要当一个听话顺服的小乖乖。 听话顺服,亦要懂得察言观色,这是父亲教给她的第一课。他从不吝啬于教导,甚至也愿意提前和她分享一些成人世界的规则——作为沈家未来的主人,她有必要接受这样的教育——父亲总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她最大限度的认知自由,但唯有一点不能僭越,那即是他和祖父一样不乐意旁人多嘴过问。所以她绝对要乖,哪怕她感觉周遭寂静得过于糟糕了。 她待在房间里完成了剩余的假期功课,傍晚时分,她的敏感得到了印证,在饭桌上,她见到了面色不豫的姑母——她还穿着早晨那一身纯黑裙装,肩头披着开衫外套,眉眼有倦色,但仍不减半分凌厉的气势。一家人围坐下来,她给祖父递了今晚的汤点,但没理会在旁和她打招呼的父亲,一落座便别过了头,似乎还有些不愿见到他的意思。 沈迟暗自打量父亲,他对长姐的冷漠不以为意,只抬手取了筷子来帮她拆排骨。沈家后厨师傅的手艺很好,肉质鲜甜的小排,汆滚过水后佐以料酒冰糖一类的辅料在砂锅里咕噜噜炖到软烂入味,这是沈迟最中意的菜色,老爷子这两年败了牙口之后也喜欢得紧,往往祖孙俩就能瓜分掉一盘。 晚饭开始时与寻常无异,但没多久,是祖父自己难得有了聊天的兴致,搁下筷子,在原本只听得见碗筷响动的饭厅里一面舀汤一面问,你们今天不是该去参加秦家那小子的婚礼?我听说迟迟还给他当花童了? 他看向自己的小孙女,又问,怎么样啊迟迟,有意思吗? 长辈问话,那自然是要恭敬回答的,但早晨的经历实在太复杂了,沈迟也不知道父亲是否同祖父提过那场车祸。这一天的遭遇让她至今都惊魂未定,祖父的问话使她再次感到强烈的不安和慌张,她囫囵咽下一口排骨肉,举着筷子看向自己的父亲。 第103章 祖父因为她的异样而疑惑皱眉,随后沈迟听见父亲咳嗽了一声。 他举筷往她的碗里夹了一块青笋,似乎打算替她解围,但没等到他接过话茬,坐在餐桌那头的姑母却突然摔掉了手里的瓷碗。 刺耳的响声登时将整个饭厅里坐着的人都吓了一跳,祖父瞪圆了眼睛去看姑母,无声责备着她的失态,父亲同样给长姐递了眼神,但姑母仍旧视若无睹——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她的父亲深深叹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只转头示意仆佣将他手边的空了的汤盅撤下去。 “这饭我是吃不下去了!”姑母瞪了父亲一眼。她说得委屈,像是要哭。 父亲依然很平静,但沈迟却吓得不轻,果不其然,当祖父威严质问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姑母立刻撒气一般全说了出来——沈迟很不明白才过了短短几个小时,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气——她将婚礼上不愉快的桩桩件件都说了一遍,也提到了那起意外的车祸,但相比那个哥哥严重的伤势,她仿佛更介意他的行为给叔父带来的流言蜚语,尽管现在都没人知道他们吵的那一架对他是否影响深重。 “这不是威胁是什么?!”姑母愤愤说:“他怎么还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强迫阿铎接受他!宁家那老太太总抓着阿铎的错处不放,也不看看自己养出了什么样的孩子!” 她说着,又将矛头对准了父亲:“还有老二也是!怎么说他都是你亲弟弟,自家的人关起门来教训就是了,哪里轮得到外人来指手画脚?他们要把他打死了你知不知道呀沈煜钦?!” 饭桌上鸦雀无声。 仆佣们垂着头,就连她的外籍姑父叫了一声沈都被妻子强硬打断了。 沈迟害怕极了,她担心祖父会因为家事处理不当而责罚父亲,但她的父亲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沉默,甚至还能平静招来佣人,吩咐他们待会儿将后厨预备的糖水送一份到小小姐的房间里去。 沈迟终于叫了一声父亲,他转过来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脸儿,并不急于辩解。很意外的,死寂间,倒是祖父先和姑母吵了起来——他勃然大怒,高声质问姑母那个哥哥是否还在医院里,姑母只答了一句是他便将饭桌拍得震天响,破口大骂叔父是个不知好歹的混账。 整个饭厅都是他的咆哮声,他责骂叔父,也训斥姑母在纽约时没有好好管教自己的弟弟,瞒着家里纵容他和一个陌生男人结了婚,现在离婚了,闹到满城风雨人尽皆知,他这一张老脸都要被臊光了,还怎么能在故交面前抬得起头。 “打死也好!”祖父气得面红耳赤:“叫他死了就别回来了!” “您这是什么话?!”姑母难以置信,很快替叔父叫屈:“合着宁家就占理了?也不知道老太太是不是成心想养那小东西来祸害阿铎!还是个母亲呢,早些年自己的孩子是谁照顾的她都忘啦?我还没计较她家叫阿铎卑躬屈膝伺候人,她凭什么看不起咱们家?!” “沈之虞!” “您到这时候了还要顾着交情吗?!阿铎姓沈,是您的亲儿子!我允许他跟尤杨结婚怎么了,难不成我也要帮着外人来逼他?再说了,他会离婚,还不是要怪宁家那小东西从中作梗?!” 祖父横臂扫掉手边的餐具,瓷碗白盘七零八落碎了一地:“我就是没逼他才让他胡闹了这么多年!他姓沈?他还知道他姓沈哪?!” “我还不够仁至义尽吗?”他又逼问姑母:“当年他要喜欢宁家的小儿子,我千方百计拦都拦不住,最后好不容易替他赔礼道歉收拾完烂摊子了,好家伙,转眼就给我带了个不清不楚的男人回来!宁家的小儿子就算了,一个家世人脉处处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也配进沈家的门?!” “你说我没把他当儿子,他拿我当过他父亲吗?!” 饭厅的地上一片狼藉。 祖父拉着脸喘粗气儿,重重拍了一掌餐桌便气冲冲离席,猛然起身的动作还带翻了面前的味碟,管家为难地来回看,最后还是跟他一道上了楼。 大人们吵得不可开交,沈迟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姑母叫老爷子训得眼里噙泪,像是依然不能接受他对弟弟的指责。祖父不在了,剩下的长辈各怀心思坐着,片刻后,姑母拭着泪痕对她的父亲咬牙说:“……沈煜钦,我是真没想到你能这么狠心。” 沈迟真的快要哭出来了。 她听得出来叔父的处境很不好,但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被姑母这样迁怒,她低下了头,直到父亲伸手将她抱起来。 他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在同她一起回房间之前,他总算对姑母做出了回应,只是语气并不好:“大姐,我警告过你了,父亲没你想象的那么在乎阿铎。说真的,哪天你弟弟要是在这个家里待不下去了,那可都是你的功劳。” 父亲从未对姑母说过这么不客气的话。 沈迟依在他的肩头,不太敢看姑母的脸色。父亲抱着她回到房间,远离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她才慢慢放松下来,坐在床沿上看着父亲忙里忙外,帮她严严实实拉好了窗帘,又拿过糖水屈膝下来一口一口喂她吃。 一天折腾下来,小姑娘真的累坏了。她吃不准父亲是否生着气,因此想了很久还是不知该如何问起,但大概是她无精打采的模样引起了父亲的注意,他仿佛早早洞悉了她的心思一般,在喂完手里头一碗糖水之后,抬手拿纸巾帮她擦了嘴,温和说:“你叔父好着呢,小孩子家,别听大人瞎说,知不知道?” 第104章 沈迟怯怯说好,数着小裙子上绣的白铃兰,有一会儿才说:“可姑母为什么要骂你呢。” 父亲并没有回答很清楚:“你姑母小算盘没打成,当然得生气了。” “迟迟,”他突然又叫她,像闲聊一样问:“你喜不喜欢送你花球的那个哥哥?” 原来父亲知道她的花球是谁送的。沈迟楞了一记,又如同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喜欢的,他对迟迟很好……他现在怎么样了呀?” 父亲笑了一声,起身将手掌里的玻璃小碗搁到床头柜上,一面帮她解开嵌着漂亮头饰的小辫子一面说,没事的。他跟迟迟一样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会没事的。 沈家小小姐不明就里眨着眼睛,但她的父亲不再解释更多了。 他还有不少公务要回书房处理,忙起来大概是不能来查夜的,因此父女俩提前对彼此道了晚安。高大可靠的父亲替乖巧的女儿关好房门,在他下楼之后,约莫有半刻钟的时间,沈迟听见窗外传来了逐渐远去的车声。 自半山到市区,车辆必须经过一段幽深的隧道。 早在秋季到来之前,山间的蟪蛄已经隐匿声息,假若是清晨,放眼便能望见道路两旁枝丫泛黄的高大林木,稍微再往里一些,低矮的灌木丛也悄然结出了鲜红色的果实,一切垂垂向晚却又包含着另一种生机,但当夜幕降临,枝干细密交错的植物只在渐长的暗色中显得苍凉诡秘,车辆穿行其间时犹如略过幢幢鬼影。 黑色的林肯从沈宅开出有一段距离,眼见着都快到目的地了,沈家的管家却还是提心吊胆不能松懈——老爷子是临时起意要来医院的,他和家里的大小姐吵过一架,因为老幺的无耻行径而雷霆威震。他已经许久没这么动怒过了,年前那一次不欢而散之后,父子俩足足有半年不曾见面,即使家宴上他们的交流仍是矛盾重重,但管家看得出三少爷到底是有意避让的。 哪怕三少爷失败的婚姻在背地里为人诟病,但他好歹也没将外头的男人正儿八经娶进家门来。管家那时还暗自庆幸这对父子的关系总算要有所缓和,可他万万不能料到家宴的平静还没过多久,自家少爷又险些闹出一次人命来。 宁家从前的家主同老爷子是过命的拜把子兄弟,他知道主人家有多重视两家人的交情。六年前匆忙送走儿子已经叫他们有了过节,老爷子好不容易才平息宁家人的怒火,先头还欠着一堆人情债呢,眼下三少爷又带着新人回国来,说实在的,这回无论怎么看都是他做得不妥当。 早先便是他先去招惹的那孩子——宁家的小儿子,管家想,老夫人真正的心尖肉,听说这会儿情况怕是不大好——眼下当家的先生是这么跟老爷子说的,也正因他开了口管家才愈发担心,老爷子退居幕后已久,他对少爷的冷漠即是对他最后的容忍,如今毫无预兆决定要到医院去探望,他总感觉事态会变得更加严重。 市区里最有来头的私立医院并不难找,沈家也时常同他们打交道。 入了夜,医院的大楼静悄悄的,管家陪着老爷子一路寻到了重症监护室,主人家走得快,大步流星出了电梯,管家赶忙跟上,但没走两步又随着他停了下来——时间不早了,重症监护室外头却还三三两两站着人,靠近他们的是宁家的主事,他正拿着手机讲电话,余光瞥见他们之后立刻沉下了脸,再不远便是他的母亲,宁家老二和老三陪她坐在长椅上,她看起来很憔悴,哭过了,眼睛还肿着,隔了一层玻璃失魂落魄望着重症监护室里的孩子,就连宁予杭走过去告诉她沈家来人了都没有反应。 在离她稍远的角落,被两个保镖隔开的正是家里的三少爷。管家只消瞧了一眼便惊得不能说话,他从没见过那样低落萎靡的沈家三少,他的头发散乱在额前,脸上青紫斑驳,眼睛里又渗着血丝,整个人的状态明显比离群索居之前还要消极,形单影只的,着实叫人难以将他和往日意气风发的沈氏掌管者联系在一起。 他和宁老夫人看着同一个方向,因此也没有察觉到父亲的到来。 宁家小少爷一度自杀未遂,这次又仍是命悬一线,不知能否顺利清醒过来。老爷子虎着脸,似乎连骂都不想骂了,倘若这个不省心的孽障早些年能够听话同他的小孩儿保持距离,又或者在风波平息之后回国重新开始他们的关系,两家人都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沈家的脸面左右是被这不孝子丢尽了,老爷子气得太阳穴作痛,咬牙迟疑了片刻才上前去和他的故交搭话——这应该是六年来他们头一回碰面,老爷子过去心虚,退休后不再因公事往来,他便顺理成章选择了避而不见——最恰当的方式不外乎如此,反反复复的,饶是再好的交情怕都早已消磨殆尽,见面也只徒增恨意罢了。 老爷子脸皮薄,好半天才叫了一声弟妹。宁家老夫人还是没有反应,她的长子又俯身低声重复了一遍,她恍惚着抬起头来,许久,涣散的目光才对上了面前的旧日故交。 大半辈子都没对谁低过头的老爷子在她冰冷的注视中只感到难堪,他斟酌着词句,但没能开口便被老太太一句话噎住了喉咙眼儿。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宁家老夫人脸色苍白,语气却十分坚决:“该说的话,六年前我已经说过了。” “弟妹——”老爷子有口难言。 宁家老夫人别开了视线。 第105章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恨得牙关打颤。在他不称职的父亲到来之前,这个用虚伪的表象蒙骗她十多年的孩子向她折了脊梁骨,声声隐忍的模样叫一家子都震惊不已,可她却丝毫不再感到心软了。他那做小伏低的卑微姿态只叫她想起从前,当她的孩子仍然全心全意信任他的时候,她也这么求过他。 少年的暧昧不可能隐瞒得滴水不漏,身为母亲的敏感使她警觉,偶然撞破的荒唐场面又叫她夜半心惊,所以她去求他。顾念两家人的颜面顾念孩子们的尊严,她甚至都没有把话挑明,只在私下将他招到跟前来,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字字恳切地求,阿铎,你待他好,就真心实意待他好,不要去伤害他。 沈家老三是何等聪慧又知世故的孩子,只一瞬的迟疑便明了她所指为何,但他并不畏怯,怔楞之后只像遵从她寻常嘱咐一样认真说好,要她放心。 如果没有他的纠缠不休,那么这只是他们之间永远不被知晓的秘密。可他的承诺实在太廉价了,所以哪怕他跪得再久悔意再深又有什么用,从前日日更换的床伴也好后来结婚的对象也罢,他自始至终也只爱自己一个人,她的孩子苦苦煎熬这些年,究竟得到了什么呢。 你现在知道来求我了?她对他说,那你六年前为什么不肯放过他?下跪的感觉好受吗?他曾经也这样跪在我面前求我放过你……可我是真不明白呀,我骂他傻,骂他太天真,问他你到底哪里值得呢,他也不说,只是一直求,一直求,求到我把他关进房间里了还在哭,最后甚至不惜伤害自己就只为了见你一面。 所以阿铎,你不要来求我,他能原谅你,我不行。我到死都会记得是你毁掉了他的人生,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她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如果她的孩子不能清醒,甚至余生都要在监护室里沉沉昏睡直至死去,那她就是拼尽全力也要整个沈家付出代价——可是,她又想,可是她坚信他会醒来的呀,她的心肝儿又乖又懂事,断断不能留着她一个人委屈地等他那样久。当他被推出抢救室的那一刻她就想清楚了,假若他能醒过来,她不会再逼他了,家庭子嗣都不重要,只要他平安健康身体无恙,她可以妥协,可以退让,甚至如果他不希望家里人去动沈家老三,那她也会为了他保住他一命。 但是只要一点代价,只要一点代价就好了。沈家怎么可以连一点代价都不付呢,她绝对不能叫他平白无故吃了这些苦头。 老太太笑得嘲讽,却又难以克制心头的酸楚。她咽了一记,仍旧痴痴望着她那躺在病床上的孩子,被无视的沈家老爷子在后生面前挂不住脸,再抬眼一看另一处的沈铎,登时便觉得火上心头。教训儿子总该是没错的,他向管家示意,叫他将自家少爷带着跟上来,自己背手朝着楼梯口走去了。 管家战战兢兢去要人,保镖们看了主事一眼,宁家长子默不作声,好半晌,面无表情的老太太偏了偏头表示应允,保镖们这才让开了。 管家引着人往外走,老爷子在楼梯拐角的窗户前等着,见他来了便重重哼气。当老子的脾气蛮横,做儿子的也不逞多让,父子俩原本就没多少情分在,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儿,老爷子怕是说什么也不能饶过他。管家正担心他们又要动粗,果不其然,老爷子连问都不问,上来抬手便是一巴掌。 老爷子年轻时底子好,现在起兴还能同旧部掰腕子,因此可想而知那一巴掌的力道会有多重。管家眼睁睁瞧着自家少爷被照脸打得身形踉跄,一下子便撞到了身后的门板上——动手教训一直是这对父子的家常便饭,十几岁的沈家老三从不在父亲面前露怯,如今亦然,纵使老爷子劈头盖脸连踢带踹打得人都要直不起腰了,他还是忍着嘴角滴淌的鲜血不吭声。 可他总不能真在外人面前把儿子打死哪。管家一边拽着老爷子一边懊恼,他实在不该将随行的保镖留在楼下,眼见着父子又要翻脸了,他怎么拦得住呢。 管家不住埋怨着自己,将老爷子往后拉出好几步才转头去看自家少爷的伤势。他靠着墙壁站稳了,一脸的血,可腰身挺直板正的,神色更是森寒,那阴郁的眼神让老爷子愈发恼怒,挣开管家又要往他身上招呼拳脚。 “混账东西!”老爷子的咆哮声震得人耳朵疼:“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回来!你现在要我怎么跟你宁姨交代?!” “……打够了没有?”沈家老三抹了一手的血,不耐说:“你来干什么?” 老爷子气得颈边都现了青筋:“我来干什么?你都闹出人命了我还不来,怎么,等着沈家给你收尸是不是?!” 沈铎低喘着,好一会儿才说:“本来就跟你们没关系。” “孽障!你再说一遍!” “我说了本来就跟你们没关系!”沈家老三骤然暴喝起来:“你也是沈之虞也是!用不着你们再来掺和我的事情,听见没有?!” 老爷子大概一时也没想到他还是这样强硬的态度,瞪着眼睛,指着他鼻尖开始粗声骂:“吃老子的穿老子的,现在翅膀硬了就他妈想一脚蹬开家里了?!什么叫没有我们的事情?你以为这些年是谁把你养大的?你现在又管着谁家的家业?!你知道自己做龌龊事儿的时候丢的是谁的脸面?你还要不要姓沈了?!” 父子俩要么不说话,要么一说话便针锋相对,每个字都像冰棱子似的往地上砸。 第106章 沈家老三靠墙立着,冷白的顶灯打照下来,他的眼睛如同墨色一样暗沉。他扬着下颌同父亲漠然对视,又越过他看向了不远处的宁家老夫人,随后低笑起来,咬牙说:“……你以为我很想姓沈吗?” “你——?!” 老爷子是真真没料到还能被他这么顶撞。这孽障说的都是什么话呢,他气血难顺,不管不顾又要动粗。这下子父子俩是谁也不肯退让了,场面一时间混乱得管家连拉都拉不开,正是做下属劝架劝得焦头烂额的档口,原本冷眼旁观的宁家人却叫保镖过来将他们拽开了,管家听见宁予杭冷笑着说了一句真是丢脸,随即才往母亲身上拢了一条披肩。 秋夜的寒意浸透着每一寸地砖,老太太仍是坐着,没有转头,只是抬手虚摁自己的眉心,好半晌,才在僵持中倦怠说:“孩子么,生了就要养,养了就得教……可既然礼义廉耻怎么教都教不好,养也养不亲,那干脆不要也罢。” “……你说是不是?” 她喃喃一般,不知究竟在问谁。 第48章 他后悔了 天气并不好,灰蒙云雾笼罩山尖,淅沥沥落着细密的雨丝。 寒秋初露迹象,林间的松针在拂晓前结出的一层薄霜已经被雨水打化了,水青冈和银杏高低交错,随着雨声扑簌簌地响,山道上镜子似的小水洼里很快便泡满了色泽明亮的扇叶。 外墙缠绕着珊瑚藤的沈家宅子静得很,前庭萧索,山风穿廊而过,偶有几个折返来回的人,也谨慎地放轻脚步不发出任何声响。还不到正午,后厨按照惯例早早送来饭菜,但端着餐盘的仆佣刚到书房前就被管家拦了下来,皱着眉头示意他们再将东西撤回去。 主人家没有进餐的心思,自从前些天灰头土脸从医院回来,他已经很久不曾正经吃过一顿饭了。 他一开始大概打算前去医院赔礼道歉的,可他的故交单单只用了一句话便将他推入两难境地,即使对方并未明说,但在场的人谁听不出来呢,她句句别有深意的指责为的就是亲骨肉变陌路人,非得逼着主人家同家里的孩子断绝关系不可。 尽管那位老夫人的恨意情有可原,但饶是关系再不睦感情再疏离那也是亲父子,更何况自家少爷还掌管着一份至关重要的家业,要他们恩断义绝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单从这一点来考虑管家认为主人家未必会绝情至此,再者亲缘血脉也总还能叫他怀有一丝恻隐之心,哪怕自家少爷似乎早已顺从于那样苛刻过分的要求,但至少现在,沈氏还需要一个能够代表家主威慑所有旁系的掌权者,他的存在不可或缺。 前后大约三四天的时间,主人家不再像往常一样接待来访的客人,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的女儿。书房始终紧闭,就连管家也只在必要时才被允许进去听差。宅子里的仆佣私下议论外头不清不楚的传言,但管家却不以为然——越是模棱两可才越表明还有斡旋的余地,主人家拿不定主意是好事,等他消了火气,再请家里的先生来求一求,未必不能像六年前那样找到比断绝父子关系更稳妥的办法,到底也没真正闹出人命来么。 管家暗自感到庆幸,但他还没来得及安心太久,主人家的吩咐就叫他再次绷紧了神经。 清早,外头阴雨连绵,沈家的主事刚结束办公就被请进了书房,父子俩不知在商谈什么,过去好几个钟头了也不见有人出来——这并非什么好预兆,管家一下子想到了最糟糕的那个可能。 门窗关得很严实,因此四下只听得见老爷子不紧不慢拨弄茶盖的响动。 书房里,沈家的主事已经在父亲面前背手立了整整两个钟,眉头皱得深,神色也不似刚进来时那样谦逊恭谨。 即便六年前已有领受惩戒的经验,但那并不意味着沈家主事能够一再忍受这样拿腔捏调的威严,况且他的父亲早有了决断,请他进来也不过是父子间礼貌性的告知,既然他极力劝解都得不到退让,那随意做做样子便成了,叫他一个快四十岁的人站这么久是折腾谁呢。 沈家主事不满极了,也逐渐不耐烦起来,最后索性自顾自伸手去捞桌上另一碗热腾的茶汤。 老爷子靠着椅背瞧人,那眼神叫沈家主事浑身都不舒服,刚掀起茶盖又压了下去:“我还是那句话,您要想这么做,可以,但是您得给我时间,不能叫我半点准备都没有就来收拾烂摊子。” 他的父亲冷哼说:“你别想再替那混账东西求情!” 沈家主事无奈:“您老行行好,我这是为自己着想。” 老爷子双手交合,缓慢说:“……总之我丢不起这个脸了。” “那您也不能这么草率,”沈家主事即刻接上了父亲的话,松着筋骨坐到待客的太师椅上,拿手指头哐哐敲桌面:“养了阿铎二十多年不就是为了要他看住沈氏,您现在贸然决定要把他推出去,那当时还放他回来做什么?还有,没了他,我这一时半会儿上哪里找人接手家里的生意?” 医院里的冲突一早便有人报给了沈家主事,就连老太太的要求他都有所耳闻,可他还能怎么处理呢,车祸之后他装聋作哑为的便是回避矛盾,自家人的分歧都严重到没办法共处了,还妄想去跟人家登门谢罪,这不是白白送人把柄么。 他暗骂父亲和长姐的愚蠢,心说宁家再有怨气也总不至于将人活剐,自家的混账东西有委屈受着便是了,等那小孩儿醒来,还愁两家人不好谈条件么。现在做得再多都不过是自乱阵脚,父亲竟然要真打算依了宁家老太太的意思将老幺赶出家门,那长姐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第107章 没完没了的纠葛叫沈家主事想得脑袋疼,一口茶汤还没咽下去,只听老爷子又隔着书案沉沉叹气:“……老二,要不然给你姐姐得了。” 这话使沈家主事顿了一记,紧接着,他沉着脸搁下手里的茶碗,一语不发地盯住了他的父亲。 老爷子似乎只是随口提起的一句建议,并未打算认真同他商量,见他不悦,冷哼着偏过头不吱声了。 父子间有片刻的沉默,随后沈家主事起身离开了他的位置,一边理着袖口一边说:“晚上我会叫律师过来,您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公司那边我也会去处理,只是有些族老我不好交代,您得亲自应付就是了。” 他同父亲道了别,最后又善意提醒,您保重身体,别太伤心。 直到书房房门被关上了老爷子也没再看他一眼。 无论如何,本家的生意是绝对不可能交到沈之虞手上的,一个分部已经是沈家主事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要是随随便便来一个人就能给,那他当初也不大费周章逼走原本应该名正言顺继承家业的兄长,但也因了这个缘故,家里的烂摊子还是抛回了沈家主事手里。 必须是心腹,又得会做事儿,还要压得住旁系那些蠢蠢欲动的亲眷,他焦头烂额忙着物色新人选,因此便没能在隔天腾出时间去应付他的长姐。 沈家的律师办事利落周到,不过一夜便为他们的主顾敲定了一份声明。清晨送到宅子来的早报铺天盖地都是沈家父子断绝关系的消息,老爷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叫外界惊诧万分,沈家的大小姐更是恨不得将整个宅子掀翻天。 她无法接受父亲擅自作出的决定,好歹总归是一个屋檐下生活过的亲父子,他怎么能说断就断。假使真如声明所陈述那样他们从此毫无关联,那么沈氏必然不再交由沈铎管理,他也将被从族谱上除名,往后不再拥有一切由家族所赋予他的权力,甚至还要将名下所有出自沈氏的私产交还本家。 这意味着他会彻彻底底失去家族的庇护,就为了一个可恨的小东西。 沈之虞为父亲的残忍感到心寒至极,但她更恼怒于他的漠视,倘若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势必不会让父亲知晓婚礼上发生的一星半点。她气得要发疯,摔了报纸便上楼去找人,但管家受了叮嘱,以老爷子还在休息为由将她拦在主卧外头,任凭她如何威胁嘲讽就是不开门。 沈家长姐隔着房门厉声质问,最后还是丈夫看不过眼才来将她拽回了房间。 见不到父亲,她转头就要责问当家的人,但电话从办公室座机打到私人号码了,却迟迟没有回应。她得不到解释,一气之下便决意到医院将那快被逐出家门的老幺带回来。 司机遵从吩咐送她到市区,路上她给弟弟拨了电话,但是直到车子停在医院门口了也没能顺利接通。她不安极了,没等司机来开门自己就着急忙慌下了车,住院部大楼在这所私立医院最里端,她走得很快,路上还狼狈崴了脚,当她紧捏着手机穿过楼间花园的时候,只一眼便望见了门廊下形单影只的弟弟。 不过短短几天的功夫,他却瘦得厉害,眼窝浮着乌青,下颌也冒出了胡渣,身上带血的衣物更是连换都没换,揉皱的衣领贴着侧颈,整个人显得冷漠又疲惫。沈家长姐心疼得快要掉眼泪,她往前走了两步,随即又惊讶发现自己的弟弟并不是孤身前来,他的身后立着两个保镖,面生,但从那戒备的架势来看,并不难猜他们究竟是谁的人。 这是拿沈家的少爷当什么呢。 沈家长姐的火气随同泪水一道涌上来,气势汹汹上前去拉人:“跟我回去!” 她拽得用力,但沈铎一下子甩脱了她的手。 “你在干什么?!”沈家长姐不防他抗拒,险些踉跄在地。 沈铎掐着眉心,问她是不是没看到报纸上的消息。 “混账东西!就是看见了我才要到这里来!”沈之虞含泪狠狠瞪过那两个保镖,焦急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快听姐姐的话,跟我回去向父亲道歉,听见没有?!我求他收回他的决定,他不能这么对你,他不能为了一个外人这么狠心!” 沈铎没说话,只低头静静看着自己的长姐。 大概出来得匆忙,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裙装,长发也因急切的步伐而凌乱披散在肩头。他无言良久,最后只像从前一般将她单手揽在怀里拍了拍肩膀,又轻轻松开来,平静拒绝了她的要求。 “不用了,”他抬颌示意:“回去吧。” 他难得的亲近使沈家长姐错愕不已,刚回过神便掉了眼泪。 “不用什么!你明不明白现在事情是有多严重?你要是和父亲断了关系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你知不知道?!到时候宁家人不会再忌惮你的,你该怎么办哪?!” “……那也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说什么胡话?!”沈之虞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不依不饶说:“阿铎,姐姐是真不明白,宁家那小东西到底好在哪里?你根本不爱他的,你爱的是尤杨啊!在纽约的时候你那么高兴,告诉姐姐你想和他结婚,后来还当着神父的面起过誓,为什么一回国就能为了一个宁予桐背叛你们的感情?!” “阿铎,你听话啊,你听话好不好?” “大姐,别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沈家长姐歇斯底里:“如果你从一开始就爱着他,那你十八岁的时候早该承认了不是吗?!” 第108章 她的声音尖锐又刺耳,动静大了,过往的医护和家属纷纷侧目。沈铎垂眼打量濒临崩溃的长姐,由她失控哭叫,好半晌,他才慢慢掰开了她紧抓得死白的手指头。 “……所以我后悔了,”他一字一顿说:“沈之虞,我后悔了。” 沈家长姐瞪圆了泪眼。 一个家庭,沈家老三面无表情想,早早过世的母亲,粗暴严苛的父亲,世故的兄长,以及别有用心的姐姐。他从出生起便时常疑惑自己为什么不能够被家里人疼爱,明明他已经比所有同辈都要优秀,甚至完美承袭了来自血脉中的城府和算计,也十足长得像一个真正的沈家人了——在年少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想象未来的人生,他以为自己会就此孤独死去,可后来是他的小孩儿拼尽全力来爱他,让他拥有了被看重被依赖的真实感,把他从一个不近人情的怪物变成有血有肉的凡人,沉溺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也自私得不愿再叫旁人得到他小孩儿的一点好。 他试图深藏贪念,也一度只想将他从心尖上活生生剜下来,但不论何种行径都无疑愚蠢至极,他已经深深意识到自己的荒谬,也因此更加恐惧他的悔恨是否毫无用处。失去家族蒙荫,失去习以为常的权力,乃至是失去血亲身败名裂都算不得什么,他只是在将他小孩儿当年吃过的苦头再尝一遍而已,他可以接受,从老夫人说出那句话的瞬间他便做好了所有准备。 他愿意偿付所有惨烈的代价,只要他的小孩儿能醒过来。 他后悔了,过去那么多那么多的荒唐行径,他统统都后悔了。 在纽约的海誓山盟再真切又有什么用,那个时候即便不是尤杨他也会这么做,一旦决意遗忘,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他日夜相拥的爱人。他只是想逃避,从六年前匆忙离开医院,再被长姐带出国的那一刻起,他也一直都在逃避。 众叛亲离孑孓一身,之所以有今日,无怪乎是他冥顽不灵自作自受,他活该遭受这样的报应,他活该这样生生忍受彻骨的折磨与煎熬。 沈家老三在姐姐哀戚的目光中自嘲地笑起来。 实际上他并不讶异于父亲的决定,这些年来他对他的恨意有增无减,父子间迟早要走到反目成仇这一步。只是既然要彻底撇清关系,那么一母同胞的兄长家姐恐怕也得一并断得干净,他感到惋惜,但遗憾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他再一次认真警告长姐,不要到老爷子面前求情,也不要到医院来,更不许再插手他和宁家的恩怨纠葛。 家里的东西我会还回去的,他又说,你安分一点,别叫我们最后连姐弟都做不成。 沈家长姐噎住了哭声,失魂落魄的,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因是雨天,秋季的日头透不过云层,高耸的住院楼内部更显得灰暗阴冷。随着楼层拔高,电梯里的病患家属越来越少,到达重症监护室外头时,便只剩下了沈铎和两个监视他的保镖。走廊空阔,宁家的兄弟们昨夜便散去了,仅有老太太和家里陪护的佣人还留在长椅上。 老太太不眠不休等在这里快有一周的时间了,重症监护室原则上并不允许家属留宿,可她意外的固执,谁都劝不动她,就连她的长子低声下气去请求都遭到了呵斥。自己的身体也好医院的规矩也罢,什么都不打紧,她现在只一心一意挂记着她的孩子,只要他一天不能醒来,她就一天都不能心安。 在等待的时日里她哭过,哀求过,也教训了很多她觉得需要为此担起责任的人,首当其冲便是沈家的三少爷,致使这一切惨剧的罪魁祸首。 或许眼下也不该叫他少爷了。 老太太看得哀切,等人到了跟前许久,才抬头冷冷瞟他。 沈铎止住脚步,攥着自早晨起就电话不停的手机叫她宁姨。 “……沈之虞回去了?”她问得毫不客气。 沈铎颔首。 老太太移开视线,望着透明玻璃那头的孩子冷笑了一声。 沈铎沉默着,也不再说话了。 他其实本不该留在医院里的,宁家兄长同母亲有过争执,横竖沈家必须给出个交代,因此不论弟弟是否苏醒他都希望把人带走处理,虽不至于偿命,但也总得叫他遭罪才行。宁予杭以为母亲会同意,但老太太说什么也不肯,最后只叫长子留下两个保镖看着,谁要是再敢动沈家三少爷一下,怕是她即刻就能翻脸不认人。 宁家的兄弟对老太太的矛盾行为深感不解,可沈铎却很清楚她的回护绝非出自本性的心慈手软,而是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容忍与退让,她在等她的孩子醒来,等着他成全自己,或者亲手落下最致命的那一刀。 沈铎也在等。 进入重症监护室之后,宁予桐的情况依旧没有好转。他的生命体征在昏迷期间有所恢复,但所有数据仅仅维持在正常线上的最低值,有天深夜还因心脏停跳而不得不接受一次惊险万分的抢救。 他岌岌可危的病情叫老太太熬得万分辛苦,中途为了一盒药片还在家人面前失控大哭过一回——说起来也只是一桩巧合,宁家三少奶奶养胎时同海城国际那位保姆阿姨闲聊,无意间得知家里的孩子竟然长年累月服用着不明药物——他独居在外很多年,身体也不大好,因此服药便是常事,可哪儿有人好端端的时候也总吃药呢。家里人慌张追问,保姆阿姨好半天才隐约记起其中几样,而后犹豫报出来的一句奥氮平瞬间便叫他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第109章 宁予桐瞒得实在是太好了,一大家子没人知道他何时拜访心理医生又是谁来接他的诊,处方单在哪儿,剂量呢,他除了奥氮平之外还吃过什么药物,宁家人想得心惊胆战却又无从知晓。 许幼仪亲自带着佣人到他房间里找了一遭,刚在衣柜的抽屉里找到药盒便急急送去了医院,招得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老太太只消一眼又再度崩溃,哭叫着将沈家老三推搡到角落里,披头散发泣不成声指着他的鼻尖骂,你看看你究竟做了什么,你看看你究竟做了什么呀?! 沈铎无话可说。 他没有什么好辩解的,所有的错处都是他咎由自取,如若断绝父子关系还不足以消解老太太的怨愤,那么他可以为此付出更多,只要她想。每一寸每一分都是他亏欠那小孩儿的,他离开他实在太久了,久到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重新回到他身边。 所以这么点代价怎么够呢,他漠然想,他必须为此付出更多,正如他的小孩儿曾经为他做过的那样。 第49章 我明明割下去了! 沈氏的秘书焦头烂额。 在最近,公司内部经历了一次重大的人事变动,她的上司,年轻的沈家三少毫无预兆遭到了家族的驱逐。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她手足无措,大约有一周的时间,她被迫暂停本职工作以面对沈氏高层的诘问,当董事局的成员终于不再刁难她之后,沈煜钦的助理又迅速联系了她,要求她务必立刻开始公司事务的交接——沈氏派系错综复杂,为保稳妥,沈家的当家或许很快就将代替弟弟重新掌权。 一切混乱得出乎意料,秘书心力交瘁,也始终不明白上司和他家人的矛盾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她隐约听闻宁家小少爷出了意外,但不敢确定这是否就是沈家父子断绝关系的原因,她尝试着打探沈煜钦的态度,但从助理的回复来看,他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弟弟的离去,并且一如既往对繁琐的家事漠不关心。 秘书真正见识到了沈家人的残忍薄情。 她没能见到处于舆论中心的上司,但她接到过他的一通电话,在十月底,董事局的例会结束之后,他以私人名义全权委托她处理财产赠予事由,他将放弃自己所有的现金资产、股权股票,以及境内外现有的不动产,当然,也包括登记在他人名下的投资,还有家族基金会先前发放到他个人账户上的分红收息。 秘书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怔忪询问他的赠予对象,他没有任何的犹豫,说,宁予桐。 宁家的小少爷。秘书仍是呆愣,她想到上司过去那些经由她打理的私产,不算沈氏形式上的薪资,他还持有秦家海运百分之十三的船舶股权,甚至也在其他老相识的公司进行了参股投资,林林总总合起来,显然不是一笔小数目。 秘书拿着手机,噎了好半晌才敢往下问,沈总,全部吗? 她的上司答得很快,说,全部。 秘书险些抱不住怀里的文件。 其实为这个决定感到震惊的不仅仅只有她一人,来医院探望的秦家少董也在走廊上质问过他的发小是否发了疯。他和他的新婚妻子一道来,代替母亲安慰宁家老夫人,也趁此机会探询发小将来的打算,在听过大致的计划之后,他急得压不低自己的声音,但他的发小却只低头把弄指间那根没点燃的登喜路,一如往常般保持着沉默。 偿债也总不至于那么彻底,更何况这也不是偿债就能解决的事情。秦家少董简直要被气坏,新娘子也吃惊,在回程的车上同他聊,止不住感叹,不愧是沈家的人,出手可真阔气。 这话招得秦家少董没好气横了她一眼。 他担心发小的处境,也忍不住埋怨对方曾经的一意孤行,在他看来,不论车祸还是家事,过去的恩怨总能找到两全的办法,所有人都大可不必将事情做得这么绝情。 他在后座上烦躁叹气,但随即拧着眉头又想,沈家老爷子也好,宁家老夫人也罢,真要说谁最绝情,不还是他那至今都昏迷不醒的外家弟弟么。 长达一个月的观察期之后,宁家小少爷终于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高级病房。 人没醒,老太太仍旧寸步不离守着他,只是身子骨撑不住,宁家兄长在病房里发了一回火她才勉强妥协,只在白天时到病房和护工们一道照看孩子,晚上又叫司机接回半山休息——但即使这样她也不松懈,当母亲的,心里有牵挂,有时天未亮便早早起床赶去医院,其中辛苦不必言说,一整个白天下来也难熬得很,可她依然固执,一件万分折腾人的事情,她却做得甘之如饴。 她的到来往往也意味着沈铎的离开,老太太不和他处在一间病房里,这是看护和宁家的保镖们都知道的规矩。 沈铎守夜,通宵盯着点滴不能入睡是常事,偶尔在沙发上和衣睡着也很快会因为一点响动而惊醒。本分的护工没敢打听他的身份,但见他实在疲惫,也曾好意来替他的班,只是次次都被他摇头拒绝。 他的精神状态不见得有多好,但仍是谨慎着不在老太太面前讨嫌。她一般在清晨六点钟左右到病房,随后开始用早餐,简单吃过几口之后便会和早班的护士们确认一天的输液单。沈铎一般在她到达前十分钟安静离开,转而着手处理自己的私事——从沈氏除名并非只是要他一走了之那么简单,原先的三宗海外并购案由秘书跟进却不掌握其中关键,因此他必须向暂时掌管沈氏的兄长交代更为机密的内部信息,并且彻底解除他和几位重要客户之间的联系,与此同时,他还需要安抚那些由他一手提拔上来的高层管理,年轻的亲信们认主,即使沈煜钦亲自坐镇,也不见得一时半刻便能信服。 第110章 在按照程序一步步脱离沈家和沈氏之外,他会抽空去翻看手头现有的合作意向书,那些大多是秦峥和蒋锐给他的,还有一小部分来自圈子里同样亲近的朋友。 父亲宣布同他断绝关系之后,很多人都选择对他敬而远之,但兄弟多年,他早有不需以家世渊源论交情的老相识。朋友们的帮助,境外账户里的资金,加上他放在别人手里经营的几家公司,尽管相较以往处境艰难,可终究也没叫他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蒋锐知他还有底牌,因此在私人聚会上大胆打趣他蓄谋已久,这话被秦峥拿来告到了他面前,他听了也不过一笑置之——桩桩件件的准备看着的确像是蓄谋已久,但他眼下做得再多,往后也得交出去,如同那些数目惊人的股权基金不动产一样,不论先前以谁的名义存在,到最后统统会成为他小孩儿的东西。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情,看似昂贵,实则廉价无比。 结束白天的行程,沈铎便会开车赶回医院,如果时间尚早,他就待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抽烟,直到看见老太太被仆佣搀扶离开了,才上楼回到病房。 他的三餐没有规律,沈家的老仆役退出那处偏僻居所之后他也不曾为自己下厨,他胃口很差,有时潦草将就简餐,有时也什么都不吃,自傍晚开始便在病房的沙发上一语不发坐着,等大约晚上七点钟,查房的护士过来打完一剂营养针,他才会起身来,拿热帕仔仔细细擦拭他小孩儿的脸颊、双手,并且按照护工所教的方法帮他按摩脉络,活动四肢。 完成所有护理工作约莫需要半个多钟头,随后,护工会向他详细交代晚上需要注意的事项,等所有的情况都确认无误了,他们会同宁家的保镖一样退出病房,待在外头等候吩咐,不到八点钟,便只有沈铎一个人守在床边留神点滴。 陪护病人其实是一件极其枯燥的事情,尤其在夜晚,漫长得没有尽头的死寂总是叫人容易沮丧。沈铎最初并不能忍受这种情绪,他会在幽暗的环境里像一头嗜血不能的野兽一样拼命压抑莫名的暴躁,他总想摔碎眼前的茶杯,或者随手抄起盘子里的水果刀捅向自己的心脏,甚至是去做一些除此之外更加残酷偏激的行为。 这种糟糕的精神状态大约持续了两周,他意识到自己或许该去见一见心理医生,但当他产生这种念头的瞬间他就会记起那盒落在脚边的奥氮平——他的小孩儿是怎么在他离开的时日里独自熬过黑夜,又是如何艰难才能接受他和旁人结婚的事实,他越想越绝望,因此便也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得到药物缓解,甚至是他的宽恕。 他迫切希望他醒来,却也无比恐惧他醒来。 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强迫自己适应病房沉寂的夜晚,当他逐渐可以忍受精神上的折磨之后,他终于不再频繁从噩梦中惊醒——实际上他入睡的时间也不多,月光皎洁高远的秋夜,他总是坐在床边轻柔摩挲宁予桐那只尚未取出钢钉的右手。他凝视他的睡颜,也会俯身去吻他,低声叫他桐桐叫他乖宝,一遍又一遍,哪怕从来不会得到他小孩儿的半点回应。 在孤寂的夜晚,他学会依靠过去的回忆艰难存活,他会想起很多事情,很多他以为早在纽约的纵情声色中被自己遗忘得一干二净的过去。 他们彼此相伴成长的那些年少时光,春风拂枝的动静仿佛声声在耳。日光暖融的午后,他们一同在房间里看书,他屈腿坐在床尾,他的小孩儿举着画册在被子上来回打滚,他看得不专心,时不时就在他耳边叽叽喳喳一两句,再后来呢,走马观花一样翻了不到一刻钟又没了声音,等他察觉不对回头再看,只见他枕着画册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头发松软的小脑袋搁在他肩旁,靠得近极了,一不留神便能亲到。 所幸当时没有仆佣进来,否则一定能瞧见他瞬间烧得通红的脸颊。 暑夏,近海的城市湿气重,每到这个时候他的小孩儿就难受得很。他怕热,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像窝家的仓鼠一样闭门不出,食欲也不好,就连沈铎亲自喂他也咽不进一顿正餐,即使分量再少,吃不下便是吃不下。 他的挑食叫人头疼,好在宁家姆妈经验丰富,一到闷热的时节便吩咐后厨做汤粥,少用易败肠胃的生冷海鲜,只拿桂圆红枣黑糖一类材料混着糯米来熬,熬上个把钟头,起锅后静置待凉,直到适合入口了才送到他面前去。 要这样精细才勉强肯吃一点的。姆妈又气又心疼,一面替他挑佐粥菜一面捂心口,故意说,哎哟哟,我们囝囝这么娇气,换了别家还怎么养得活哦。 他的小孩儿老早被笑话惯了,只拿姆妈的话当耳边风,自己举着勺子,一口一口吃得认真细致,时不时还伸到他碗里来偷舀甜嫩的桂圆肉。 一整个夏季,他们最常做的事情便是待在房间里打游戏,魂斗罗或者洛克人之类的老款式,他的小孩儿打游戏时不爱说话,只一本正经把游戏手柄摁得啪啪响。他不挑游戏的类型,有时沈铎也和他配合着打新款,等柜子里排着的那一列都通关了,他们又会窝到家庭影院里挑片子看。 家庭影院的懒人沙发是小孩儿自己买的,十足柔软,也顶适合睡觉。那时他其实不太懂那些封面灰暗沉重的电影区别何在,每回看什么大多是沈铎拿主意。他干什么呢,他只负责将自己严严实实裹在一张小毯子里,坐下来,舒舒服服瘫平了,叫他抱着看——就这样享受着,有时还会不满意,进度不到一半便嘟囔,这演的什么呀,我好困,你别枕着我的肩膀,我要睡觉啦…… 第111章 一边说还要一边拍他环在他腰上的手,困倦的模样真真可爱,招得沈铎总忍不住低头亲他软嫩的耳廓。 他们会这样一直厮混到夏末,直至长假结束,山间的蝉鸣不再聒噪,树木的枝丫开始泛黄。秋季,一切都在渐长的黑夜中变得懒倦,但他的小孩儿却刚要开始释放积攒了一整个季节的精力。 捱过溽暑,他每天都有好些事情忙着做,上蹿下跳折腾人,也折腾其它的小东西。 他有心结,自己养不了宠物,却分外热衷于逗弄别人的小崽子。半山的猫猫狗狗,不管家养的还是野生的,都被他摸过毛喂过粮占过便宜,但他最中意的还是邻居家的拉布拉多,聪明,听话,皮毛油光水滑,飞盘也叼得准,出笼后和他一道在后院的草地里疯跑,嘻嘻哈哈就能闹上大半天。 他一旦贪玩起来是不肯收心的,到了该做功课的时候也小动作不断,自己的题目不写,非得探身过来翻他的教材,明明看得稀里糊涂,可还要摇头晃脑找茬儿批评他,沈学长,怎么上课都不好好做笔记呢,字写得太难看啦,老实交代,是不是偷偷打瞌睡了呀。 他的胡搅蛮缠时常弄得沈铎半点看书的心思都没有,不生气不行,想生气吧,刚一板起脸,他会像那只热情的狗崽子一样凑过来亲他,盖戳儿似的,左边嘬一口,右边嘬一口,笑得露出小白牙来,叫人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只能捏着笔干瞪眼。 这狡猾的小王八蛋,总是知道怎么做才能叫人心软。 寒秋往往只在这座城市持续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居住在半山,对于四季变换的感知更加明显,在十二月伊始,气温骤降,他的小孩儿最喜欢的季节便这么来临了。 山间的雪比别处落得早,大概是生在冬至的缘故,他的小孩儿对于这个寒冷时节里的所有意象都无比着迷,一旦下雪,他会趴在房间的窗户边上耐心等待一夜,隔天清早便急急到沈家敲他的房门,眼睛亮晶晶的,掰着手指头要他帮忙堆一些模样稀奇古怪的雪人。 自己爱玩儿也就罢了,他还能拉着沈铎一家家去找还在被窝里的哥哥们打雪仗。那时半山的朋友们还都只有十来岁,出门的时候叫苦连天,可真正闹起来却不心慈手软,没有规矩,也没有敌我之分,一不小心被会硬邦邦的雪球砸到龇牙咧嘴叫疼。 少年人动手哪知轻重,即便是经验丰富的沈铎有时候也难免吃暗亏。他的小孩儿最得意,仗着哥哥们的特殊照顾横行霸道,有时还冷不丁要从背后灌他一脖子雪,见他生气追来转头就跑,结果没跑两步又抱着他一块儿滚进厚重的雪堆里,鼻子都冻得通红了,还笑得畅快又蔫儿坏。 那个时候,他才是真正的无忧无虑,骄纵天真。 原来自己是记得的,沈铎想,山间四季,岁岁年年,那些孤身一人活在深宅的落寞时日里,他也曾怀抱过浓烈真挚的爱意,也曾在寂寥的深夜同他的小孩儿交颈而眠。他得到过那样多,依凭底气肆无忌惮挥霍一颗完整的真心,直到最后,终于不再被幸运所眷顾。 一室静寂,病床前的点滴啪嗒作响,他恍惚着,久久不能回神。 所有的脱离工作在十一月末尾正式宣告结束,十二月,沈铎不再频繁外出,将公司的事务交给新聘任的私人助理之后,陪护彻底成为了他的主职。 他每日的行程非常固定,要么在别墅独居,要么就到医院守夜。白天有闲暇,他便会咬着烟整理书房的一柜子原本。 那些书几乎都是他从云山苑带出来的,厚重的大部头,多是诗歌戏剧,也有正经的学术原著,有些他看了,有些只是纯粹用于收藏——从前他也有很多这样晦涩难懂的书籍,他的小孩儿一看就头疼,但又总爱学着他的模样抱出一摞来乱翻。 除了原本之外,他还有分在另一柜的画册,这才是他小孩儿的偏爱。沈铎凭借记忆单独整理出一套来,小心收进袋子里,再等守夜的时候带到病房去读给他的小孩儿听。 病房里不会有其他人进来,空阔的大屋子也同样只有他一个人的动静,他独来独往,沉默寡言,也不愿回应没有必要的应酬交际,不论昼夜,都活得像是一头孤独游荡在深海里的鲸鱼。 陪护的日子单调却也过得飞快,十二月底,冬至,从清早开始,整座城市洋洋洒洒落了一场大雪,从病房朝外望去,视线所及便是一片浩荡空阔的雪景。 老太太那天很晚才回家,沈铎上楼时发现她还在病房里,没有仆佣,她独自一人在床边静坐,好半晌,才抬手擦了一记下颌,又帮病床上昏迷的小孩儿细细掖好了被角。 直到窗外雪絮散去,她最终还是没打开手边的蛋糕盒子。 那天夜里,沈铎站在病房的窗前看了很久的雪景,大约凌晨三点多钟的时候,他陷入了一场短暂的睡眠。他做了梦,但梦境不再鲜血淋漓,而是如同现实一样白雪皑皑遍地银装,他还是年少的模样,环着胸,在熄了灯的宁家客厅耐心等待他的小孩儿闭眼许愿。 那是宁家小少爷十六岁的生日,盛大非常,受邀到场的客人都对他赠予了真挚的祝福。他被哄得开心极了,咬着嘴里的小叉子,眉开眼笑,连脸颊上沾了奶油都不知道。 沈铎抬手帮他擦掉了,一边尝着指腹的甜味一边悄悄跟他咬耳朵,刚才蒋锐起哄闹了半天都没问出来他的小孩儿许了什么愿,现在轮到他来问了,他总不能还不告诉他。 第112章 沈铎弯腰凑近了等着他的回答,可他的小孩儿却只趁母亲没注意的间隙亲了他一口,摇着脑袋说,不行,你也不许瞎打听,没有别的,总之是很好很好的愿望就对啦。 很好很好的愿望,他的小孩儿又认真重复,要是它成真了,等明年的生日我就告诉你。 只一句话,就叫沈铎冷不丁在那一刻清醒过来。 他的小孩儿在十六岁时到底许了什么愿,眼下恐怕是没人知道的。他缺席了他十七岁的生日,又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为别人戴上了寓意忠贞的婚戒,他没能知晓他许下的愿望,在此之后的每一年,他甚至还叫他孤零零一个人苦守着那些从未成真的幻想。 他究竟……究竟是怎么忍受过来的呢。 病房窗外雪声簌簌,沈铎把脸埋在手掌里,静默良久,才有力气撑着沙发扶手站起来。 心电监护仪跳动规律,他的小孩儿仍旧沉沉睡着,鼻梁高挺睫羽颀长,看着便知平日里有多么的乖巧漂亮。沈铎俯身抵住了他的额头,动作很轻,触碰的瞬间他自己淡淡笑了一记,但很快又敛去嘴角的弧度,只定定地打量小孩儿温柔的一双眉眼。 乖宝,他低声对他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你该许愿了。 年关将至,城市上空纷扬的雪势却并未收拢。灰蒙的铅云摇摇欲坠,风雪刮得狠极了,建筑物的角落很快积满了厚重的雪堆。 在冬至过后,长街两旁便早早点缀了喜庆的装饰,灯笼高悬,新年的氛围浓厚,但一直在医院陪护的宁家老夫人却不怎么愿意回家了。 纵使家里来年会添新丁,儿孙们又陆陆续续休假回到了半山,可她依旧没有过年的心思。 如果不出这一桩意外,按照惯例,半山的别墅这时早该热闹起来了。在从前,一大家子会趁着难得团聚的时刻一道做许多事情,好比如挑选新衣,准备祭祀的贡品,或者为明亮的落地窗再添一枝寒梅。孩子们学习剪窗花,大人们则分工写春联,她的长子擅长隶书,幼子亦写得一手利落的瘦金体,家里的对子大多由他俩负责,但小的那个任性,爱躲懒,往往只写完长辈和自己的那一份便歇息了,余下的时间不是喝茶就是吃点心,尝到味道不错的,还不忘捧着小碟子到桌前喂他兄长一口。 也就这时候兄弟俩才会消停一些。 写完春联一般该用晚饭了,开饭前,做长辈的要遵从习俗给晚辈们封压岁包,祖母给孙儿,父母给孩子,人人都有份儿,但待遇最好的还是家里那个小少爷——旁人总说她娇惯,可一大家子谁又不偏爱他呢,当母亲的给了一封,兄长们也要单独给他一封,一边递着压岁包一边叮嘱,要乖,要听话,不必有人上人的出息,但日后一定要平安康健,万事胜意。 老太太每每想到这里便难过得不能言语。 总之她是哪儿都不愿去了。宁家主事为此压着腹火到医院来见了她一面,原本打算说不通便强行请回家,可刚一进门,他就叫母亲眼里的泪水逼得刹住了脚——其实说到底,这也怪不得老太太,即便如同往年一样有序准备着新年的事宜,但气氛终究比平时压抑,偌大的宁家,没有心情过年的人并非只有她一个。 母子俩相顾无言,犟到最后,还是宁家主事先离开了。 但饶是家事再沉重,年关前该打点的礼数还是得照做,半山的仆佣都忙碌,管家也抽不出空来,因此给老太太送饭的任务便落到了海城国际的保姆阿姨身上。自从主顾休养以来,她已经跟着他到半山伺候很久了,她是宁家从前那位姆妈的远亲,刚到海城国际去照顾宁家小少爷的时候老太太还担心孩子不能习惯,但好在她做事勤快,人也心细,没多久就叫挑剔的宁家小少爷点了头。 大概是同为母亲的缘故,她多少能对老太太的悲恸感同身受,主顾是善人,换了谁都是舍不得的,她见不得老太太难过,因此便趁着布菜的功夫和她说话。 她们聊她对主顾的第一印象,一开始呢,她的确因他左右为难过,饮食精细不说,脾气也怪,不爱说话不让人碰,见他瞌睡去盖小毯子都能被他拧着眉头掀开,活脱脱一只孤僻的小刺猬。 可是他本性不坏呀,保姆阿姨又说。她有低血糖,还曾经因为突然发作而昏倒在海城国际的厨房里,是归家的主顾叫了急救又背她下楼,还为她垫付了所有的医药费。这是救人命的大事,她恢复后便寻了机会去道谢,尽管面上还是那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可她还是瞧见主顾的耳朵一点点红透了。 原来是害羞了。保姆阿姨想到便笑,不好接近或许只是因为旁人不懂如何接近,正如喂食警惕的幼猫一样,她的主顾是需要花时间去相处的孩子,只有真正同他熟悉起来,才知道他到底有多招人喜欢。 这绝非保姆阿姨奉承,起先她也惊讶,金尊玉贵的少爷家,平日里却从不摆架子,除了挑嘴,其它时间里乖得很,会在她下厨的时候读书给她听,或者手把手教她做外国菜,偶尔好学一些,也会拿着小本子向她求教怎么做点心。 他是顶顶喜欢甜食的,任凭她怎么哄都不听话。有回吃多了巧克力不得已去看牙医,刚到家敷上冰袋呢,转头就问她有没有给自己准备奶油舒芙蕾,听见没有,马上窝在沙发里生气了。 就算生得那样俊俏了,本质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么。保姆阿姨感慨。 第113章 老太太也笑,说,我宠坏他了。 宠是好事儿呀,保姆阿姨立刻说,有人宠的孩子才有福气呢。 老太太还是笑着,但很快垂了眼不再说话。 能叫主顾母亲开心的事情大多都聊了,保姆阿姨不忍向她提及旁的情况,也不敢问她主顾何时才能醒来。大雪接连下着,眨眼间便到了年三十儿,团圆夜,她遵照嘱咐在傍晚到医院送了一盒刚出锅的饺子,管家和她一道来,想请老太太回去主持家宴。 他没能说得动她,老太太还因频繁的催促而发了脾气。 我不过!她似乎委屈极了,哽咽着骂,这年没什么好过的!要我回去也可以,你们叫他起来,你们叫他起来我就回去! 那盒饺子被她摔了一地。 过了年关便是正月,身体各项指征都在逐渐好转的宁家小少爷还是没醒。 医生为他做了详细的检查,并且根据检查的结果向家属建议拆除右手的钢钉。和其他病人不同,宁家小少爷仍然处于昏迷的状态,即便粉碎的掌骨有所愈合,长期卧床也很容易导致他手掌肌肉萎缩。如果不在近期接受手术,以及术后的辅助治疗,他的右手很可能不会再像正常人一样具有开合提握的基本功能。 这对老太太的精神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作为母亲,她也想让自己的孩子快些好起来,可她是真的不能再见到他挨刀子了,那一刀刀剜下去疼的都是她的心头肉,更何况,手术未必没有风险,她实在受不住更多的惊吓。 老太太犹豫不决,医生出于谨慎联系了宁家兄长,他表示应允,但也很难越过母亲下决定。 沈铎一开始并不知情,是护工闲聊时他才知道老太太已经为难了很多天,自从她决意不再回家,他便一直在楼下花园或是走廊一类的地方避让,不过分远离,也不冒然靠近。他心里很清楚老太太有多恨他,也始终留意着不与她发生冲突,但在得知手术的消息之后,他头一次主动找到了老太太面前。 宁姨,他求她,请您同意这次手术。 时值深夜,正坐在病床边发呆的老太太一眼便瞪住了他。 尽管他已经同家里断绝了关系,甚至在她明确要求之前便主动交出了名下所有资产,但她还是恨他,只要他好好活着,她对他的恨意便只增不减——他明知如此,却还敢来求她拿主意。 老太太恨恨盯着他,好一会儿才别过头继续陪伴她的孩子。伤势严重,因此她不敢碰他的右手,只轻柔抚摸他细瘦的手腕,哀哀凝望许久,她还是凄然掉下泪来。 ……你说得倒轻松,她泪眼模糊,咬牙说,你以为他为什么要遭这些罪?你以为他是因为谁才会变成这样的?! 沈铎攥紧了拳头。 尽管还有诸多不舍,老太太最终还是接受了医生的建议。手术安排在一周之后,医生跟老太太仔细解释了预先准备的两套手术方案,为叫她安心,宁家兄长也请了外聘的专家前来保驾护航。所有的事项都按计划有条不紊进行着,只是老太太紧张,接连几天都咽不下一口饭,宁家主事担心她的身体,便在日程中排出了一天的空闲到医院来陪她。 意外便是在那时发生的。 因是关节手术,无菌要求极其严格,距离手术还有三天护士就开始为宁家小少爷进行术前准备。手术前夜,主管医师按照惯例来检查皮肤切口的情况,病房里只有宁家一对母子在旁陪着,沈铎到楼下花园接了一通电话——来电的人是他的长姐沈之虞,过了年关,她即将启程返回美国,临行前仍不死心,在电话里求着想要见他一面。 姐弟俩真的没什么能聊了,沈铎只觉得厌烦,因此听罢她的请求便挂断了电话。雪夜幽静而寒冷,他在廊下站了片刻才转身上楼,他的小孩儿快要动手术了,他私下问过了相熟的医生,也在心里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只要想到还是有可能发生最糟糕的那个结果,他就跟老太太一样,整个人紧张得神经时刻抽痛不已。 他闭着眼睛沉沉吁气,很快的,电梯门开了,他捏着眉心朝外走,但刚一抬头便见几个眼熟的医护着急忙慌从他面前跑了过去——那些都是专门负责看顾宁家小少爷的人,几乎是本能的反应,眨眼间,沈铎连想都没想就拔腿跟了上去。 病房在走廊尽头,他的大脑一片白茫,心脏却跳得飞快。当他随着赶来的医护一起在病房外急急停下脚步时,他立刻就越过人群看见了病房里混乱不堪的那一幕——主管医师和查房的护士已经退到了门边,地上散乱着他们带来的器械针具,他的小孩儿滚落在床下,像被逼入绝境的幼兽一般抱着自己的右手蜷缩发抖,病服上有血,老太太在一旁哭成了泪人却不敢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兄长怀里激烈挣扎。 “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沈铎听见他歇斯底里的哭叫:“我割下去了……我明明割下去了!!” 第50章 不可以对我撒谎 病房里一地狼藉,哭闹不休的宁家小少爷被医护强行打了一管镇静剂,昏沉沉睡着了。 死死将他摁在怀里的是拨开人群冲进来的沈铎,明明身体虚弱,但挣扎的气力却不小,他的兄长怕伤到他,不敢抓得太牢,但眨眼就叫人狠狠推开了。 他是突然醒来的,医生检查时发现他有了反应,可谁都没料到睁开眼睛之后他会毫无预兆激动起来。右掌的伤势使他在动弹瞬间便呜咽蜷缩,随后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腕——那腕子上除了一道浅淡的伤疤再无其他——只是一眼,他立刻哭出了声,泪眼婆娑的老太太要去抱他,他却表现得很是恐惧,胡乱将她推搡开了,用力时又意外摔下了床。 第114章 他不让人靠近,不管他们怎么哄劝解释,只反复哭叫着同样一句话。 他说自己割腕了。宁予杭从他声嘶力竭的哭嚎里听出了异样,但一时间又不能贸然定论。病房乱作一团,他扶住了伤心欲绝的母亲,越过忙碌的医护看向病床上的弟弟——他被沈铎小心翼翼抱了回去,留置针头被他扯掉了,混乱间他又划伤了自己的手背,一通折腾下来,病服上血迹斑斑不说,他整个人都汗涔涔的,面无血色,脆弱得不像话。 小孩儿的眼角还挂着泪,即使昏迷,也拽紧了沈铎的手不放。 他只在见到他那一霎才安静了下来,否则也不至于叫沈铎有制住他的机会。 宁家兄长总觉得要糟。他将母亲交给保镖,叉着腰啐了一口,没地儿泄火,只能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下半夜,快三点多钟了,医生才结束了对宁家小少爷的观察。 家属们一直在走廊上等着,老太太坐立难安,焦灼得捏红了自己的手。医生出来之后她立即迎了上去,知道人没事,好歹松了一口气,可转眼又因为医生犹豫的神色揪紧了一颗心——宁家小少爷的身体没有大碍,手背上也仅仅是皮肉伤,但他右掌的手术日期得延后,最重要的是,结合他醒来时的种种表现来看,医生怀疑他或许患有因脑外伤引起的器质性遗忘症,当然,考虑到他曾长期服用过奥氮平,也不排除存在精神诱因的可能性。 他失忆了。 字字句句都叫老太太钻心似的疼,她瘫软在长子怀里,幸亏他一把扶住才勉强站稳了脚。 走廊上立着的一群人都沉默,就连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宁家主事也感到震惊。他瞟了一眼同样紧锁眉心的沈铎,又回过头握住了母亲的手,她还没打起精神来,因此只能由他来替她询问医生是否有药物能够治疗,他的症状又会持续多久。 医生摇了头。 具体的诊断还得等宁家小少爷醒过来才能确定,他现在的情况很复杂,所以他也很难给出确切的答复,就以往经验而言,他们并不建议家属强行刺激病患,最好采取保守的方式来治疗,尽量使他远离一切可能引起情绪波动的压力源。 不对他进行刺激,宁家主事又问,那他多久才能恢复记忆? 医生有些为难,但仍如实说,抱歉,宁先生,这个我们也无法确定。 老太太别过脸落泪,宁家主事捏住鼻梁,无声良久,才向医生道了谢。 深冬的寒夜,医院走廊的灯光白亮刺眼,窗外的大雪仿佛永远不会停歇。老太太依在长子肩头呜咽,几乎同六年前一模一样的场景使沈铎感到恍惚,他往后退了一步,直到掌心传来刺痛才猛然惊觉过来。 他不是没有听见他的哭喊,但在医生做出论断的那一刻,他仍然神思空茫得不知如何是好。失忆,沈铎想,他的小孩儿似乎遗忘了他回国后的种种纠葛,忘记了自己受过的委屈尝过的苦头,甚至也可能忘记了更早之前的那些事情。他只记得他的十六岁——那个被他亲手推进地狱,至此之后日复一日受尽折磨的十六岁。 期待落空,心愿成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回到了人生中最痛苦的那一刻。 这到底是对谁的惩罚呢。沈铎立在玻璃窗前,被沉沉夜色压得透不过气。 宁家老夫人没让长子守夜,家大业大,他有他的事情要忙,不必在病房里空等着。等到护工和保镖们各自安定下来,时间也将近四点钟了,高层建筑灯火荧荧,浓墨一样低垂的天幕却不见半点星子。 病房里,老太太难得和沈铎共处一室,她低头察看了宁予桐手背上的伤口,摸一道便蹙一次眉。 她的孩子醒了,这原本是该叫她欣喜若狂的一件事,可她一想到他那时的表现,便总难咽下心头的酸楚。 即便心里是如何不舍如何不愿承认,她都知道她的孩子已经做出了选择,他刚才拼命逃脱他兄长的怀抱,但只一见沈铎便安分得多——他的表现足以叫她明了,因此再艰难她也逼自己想开了。不是记不得了么,记不得也好,那些无时不刻忍受委屈的日子只会叫他生不如死,她不会再逼他了,倘若母子间势必要有人低头让步,那她情愿是她。 她会低头的,或许十六岁时她就该允了他的恳求,只要他平安活下来,她可以成全他。 她慢慢抬了头,熬干了泪水的眼睛如同霜雪一样冷。她久久凝视着和她一样守在床边的沈铎,好一会儿才忍住了心底的不甘,哽咽说:“从前我求你……求你真心待他好,不要伤害他,现在,我也一样求你。” “我不知道他还记得多少,也不知道他醒来后还会发生什么,但我没得选,”她停顿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没得选了,沈铎。” “他认得你,也还是只要你,所以我必须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问你,你爱他吗?如果你爱他,那从今往后不要叫他伤心,不要让他成为第三者,也不要……不要告诉他真相。” “我求求你,叫他为我留住这条命。” “但是,”她抹了眼角,没等沈铎反应,又厉色说:“倘若哪天他记起来了,要离开你,你也得接受。你所有的东西,已经给了的,还有留在你手上的那些,最后都得是他的。” 老太太咬着牙,坚定的态度不容置喙。 即使那些资产对于宁家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但这已是她能替她的孩子抓住的最后一点筹码。她不相信沈铎,她永远都不会相信他的,她也实在怕极了,断绝父子关系他都能无动于衷,那么还有什么能伤害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呢。她的孩子总不能一次次拿命去换那点不值当的真心。 第115章 沈铎没有回应。 实际上,不管老太太有没有明确示意,那些东西最后必然会属于他的小孩儿,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他也不曾动摇过自己的心意。真正使他举步维艰的并非物质上的弥补,而是现下他必须面对的一个又一个选择,如果他尊重老太太的意愿隐瞒事实,那么他就必须承受随之而来的所有风险,但凡宁予桐恢复了记忆,他终其一生都得不到他的原谅,但是,假若他在他醒来后如实诉说一切,那原本就精神崩溃的小孩儿或许只会更加痛苦,最糟糕的是,他很可能会因此而彻底失去他。 病房的光线实在太微弱了,他的轮廓一大半都隐没在黑暗中,只留着一道模糊的虚影。他生得高大,无论相貌能力都称得上出类拔萃,在他尚未离开沈氏的时候,往往一个冷漠的眼神便足以使对手惊惧,但现在,他不再无所不能,也没有了逼人的气势,只是沉默,仿佛一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因为怀有软肋而叫人窥见了一丝无法掩饰的脆弱。 他垂眼看着病床上的宁予桐,大概是始终改不掉孩子气的缘故,他的模样和十六岁的时候几乎没有区别。 十六岁的宁家小少爷,有着繁星一样明亮璀璨的眼睛,在那场噩梦开始之前,他很少哭,也不怎么爱笑,可他笑起来却也是真的好看,虎牙尖尖,眼角的弧度像弯月一样漂亮。 他已经许久没有那样的笑容了。 沈铎摩挲着小孩儿冰凉的指尖,在长久的默然之后,他终于迎上了老太太的目光。 “……您打算怎么跟他说?”他哑声问她。 雪下得厚重,宁家小少爷又昏睡了两天,第三天拂晓,他在寂静晦暗的病房里醒了过来。 他的情绪还是很不稳定,尽管昏迷之前他因沈铎的出现而受到安抚,但在清醒之后,他却不再像先前一般毫无保留信任他——他对陌生的环境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抗拒,不允许兄长接近,不听沈铎说话,就连母亲伸来拥抱他的一双手都叫他狠狠打开了。 他对前来检查的医护也同样充满敌意,不论他们如何解释,他始终紧绷背脊不肯放松。他瘦得太厉害了,宽松病服拢着纸一样单薄的身体,嘴唇苍白不见血色,即便面上警惕,可瞧着却又跟那雨天时被遗弃在箱子里的小狗儿似的奄奄一息。 为了不叫他紧张,老太太把一屋子的医护都请了出去,自己扶着床头柜耐心和他说话。她顾忌医生的诊断,因此不敢说得太多,也不敢说快了,只慢慢告诉他,自杀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让他痛苦的一切早已过去,他现在二十三岁,因为一场意外才住进了医院。 心肝,她又说,你的右手伤得很重,不能乱动的,一定不能乱动知道吗,你要听话呀。 宁家小少爷还是谨慎地来回扫视,眼神戒备而胆怯。他尝试着去理解母亲的话,她说的那些事情他都记不清楚了,唯一知道的便是昏迷前的那一刻他正在浴室里拿刀割腕,痛感清晰强烈,所以他非常肯定那一刀已经划断了皮肤下的脉络。 他明明自杀了,为什么醒来之后却无端过去了六年。他没有死吗,沈铎呢,在不欢而散之后他又做了什么,他们和好了吗,这六年里,他们像从前一样一直在一起吗。 宁家小少爷惊疑不定,他看得出来母亲苍老了许多,总是爱板着脸凶他的兄长也难得露出疲态,甚至连沈铎——他缓缓抬眼看向立在床尾的男人,他比记忆中更加高大健硕,也成熟,身上还有浓重冰凉的烟草味,在他抱住他的那一瞬间叫他感到熟悉又陌生。 尽管五官轮廓没有太大改变,可他还是很难将他和十八岁的沈铎重合起来,在他仅存的记忆里,这个人死死拽着他的手腕不让他离开,如同要将他活生生拖下地狱一样无情而决绝,不停嘲讽反问他凭什么觉得他会爱他。 他不爱他,十六年来,他就没有一刻爱过他。 那么现在呢。宁家小少爷头痛欲裂,他抱紧了膝盖,噙着泪垂眼移开视线。 接连掉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泪叫沈铎只感觉自己快要被烧得血肉模糊了。他们离得这么近,他想要触碰他,想擦掉那些斑驳的泪痕,告诉他那一天的经历不过是一场噩梦,他们不曾分别,更不曾因为他的一意孤行而不断错过。他想得无比迫切,却又没有办法拥抱他。 病房里只有压抑的抽泣声,沈铎深深吸气,缓慢松开了自己的拳头。他压平肩膀,尝试以最不具攻击性的姿态渐渐靠近,但他只往前踏了一步,宁予桐便像受了惊吓似的慌张后退,一面掩着自己的右掌一面厉声叫喊:“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你不许过来!” “心肝,心肝!没事的!”老太太也跟着紧张起来,转头着急呵斥:“你看不出来他在害怕吗!不要过来,听见没有?!” 宁予桐崩溃地退缩到床头。 他哭得太久了,嗓子哑得都快发不出声音。沈铎立时停住了脚步,哽咽着哄他:“我不过去,我不过去,你也不要哭了……右手是不是很疼?我叫医生过来给你看看好不好,嗯?” “桐桐,”他吞咽了一记,近乎恳求说:“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宁家小少爷哭得更厉害了。 混乱的记忆使他一时间根本无法分辨眼前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脸庞冷峻眉眼深邃,曾经让他在无数个凝望的时刻心动,却也叫他不过一瞬便心灰意冷痛不欲生。是他先说不爱的,他在泪眼朦胧间委屈想,既然不会爱他又为什么要来安抚他,分明是他自己亲口说的,他不会爱他,他凭什么要爱他。 第116章 所以这样的温柔是要给谁呢,下了地狱还不够,他还想他陷得更深吗。 “我知道你是谁,”宁予桐紧紧闭上了眼睛,哭喘说:“我知道你是谁,但你不要靠近我……沈铎,我太疼了,求你不要靠近我……” 他别着脸,病服的前襟很快被眼泪打湿了一片。 刺穿心脏的剧痛在刹那间叫沈铎几乎不能站立,他晃了神,悬在半空的手僵硬许久,最后还是在哭声里慢慢垂落下来。 醒来大约一周之后,宁予桐的情况依旧不见好。他总觉得自己仍然活在十六岁最痛苦的那一刻,不相信母亲的话,就连老太太狠心逼自己说他和沈铎和好了也没能叫他安心——他多疑,认为那些只是母亲迫于无奈而撒的谎。 不能得偿所愿,因此他总显得沮丧,也烦躁非常。他的右掌还未痊愈,手指知觉也恢复迟缓,无法做出正常的提拎动作,不能握拳不能拿笔,更不消说简单的蜷曲。他被指骨的疼痛折磨得难以安眠,发烧、打颤,甚至夜夜惊醒。 情绪低落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沉默到一天都不说话,偶尔疼得狠了,他便克制不住自己的坏脾气,闹着拔针闹着出院,护士来帮他打营养剂都叫他抢去扔到地上,有时甚至连看都不看就往手臂上扎,血口子都戳破了好几个。 老太太不能近前,一屋子的人便只有沈铎敢去抱他,任凭他如何哭喊捶打都不松手,挨了耳光也忍耐,始终咬牙将人围拥在怀里,直到他最后筋疲力尽安静下来。 反复哭闹了几回,逼得护士到后来都不敢下针,医生无奈,只能为他更换成口服的药剂。因了总是不肯配合治疗的缘故,他的身体并不比昏迷前来得好,右掌的手术被迫一拖再拖,医生和家属们进行了一次长谈,老太太深知其中的严重性,却也只能惶惶着束手无策。 身体虚弱,他的精神也简直不能再糟糕了。清醒后第二周,独处时,他打量左手腕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那只手腕上的伤疤相较从前其实已经很淡了,可他似乎还是介意,也时常神经质地抚摸伤口上的皮肉。 如此反常的表现难免叫人心惊,老太太下了吩咐,护工们也看得紧,尽量不在病房里使用尖锐的刀具,即便有需要,也很快就会收走。 但即使是这样的仔细,也避免不了出岔子——那是一个与往常无异的下雪天,外头飘散着鹅毛似的雪絮,他独自站在窗边出神。护工应了医生的要求为他准备少量甜软易消化的果物,正是低头削皮的档口,却不妨他突然过来抢走了手上的刀具。 护工惊声尖叫,因着他的伤势不敢用力,只拼命拉着他不叫他弄伤自己。 门外的沈铎和保镖几乎第一时间就冲了进来,但刀子尖锐,他又挣扎得很是激烈,保镖们扯拽了几次都没能从他手里夺下那把刀。 病房里乱成了一片,眼见着刀尖就要落下去了,最后还是沈铎骤然发狠,护着后脑将歇斯底里的他压倒在地上,一手摁着他的右腕,一手死死抓住锋锐雪白的刀刃迫使他不能动弹。 悬空的刀尖正对心口,但凡沈铎再晚一步,他便要活生生扎进自己的肉里去了。 沈铎没想到他的自毁倾向会严重到这种程度,因而在他试图推动刀柄的时候即便吃痛也始终紧抓不放。 他的无畏叫小孩儿怔楞,然而洇湿病服的温热血液又使他逐渐慌乱起来,他喘得很急,哭叫着要他松手,沈铎没听,一直等到他放开刀柄才将手里的水果刀甩到一旁。 刀刃在手掌心留下了很深的一道血口,沈铎不在意,但他却不安而惶恐。他浑身绷得僵直,也发抖,只看了一眼他手掌的刀口便颤栗更深。 这是真被吓到了,沈铎低低吁气,收起血淋淋的掌心,用左手缓慢抚摸他的胸口,以便他的呼吸能够尽快平缓下来。 横贯了整个手掌的伤口过于可怖,旁边的护工小心翼翼询问是否需要包扎,他没理会。 他做得很专心,视线也不曾离开过他的小孩儿,那双乌黑的眼睛犹如幽暗寂静的一潭湖水,静默良久,凝在深处的眼泪倏然掉落,毫无预兆打在了宁予桐的脸颊上。 他哭了。 二十多年都不曾对谁示弱的沈家老三,竟然哭了。 宁家小少爷瞪圆了眼睛,还没来得及有更多反应,又叫他俯身靠得更近,伸手抹掉了颊边的泪痕。他凝望得那样深,深得叫人无处藏躲,只能怔忪着看他落泪,又红着眼眶笑起来。 对不起,他低声呢喃,我知道你很疼,对不起。 十八岁时拽着他的手腕发狠,没等他醒来便匆忙离开医院,逃避六年之久还屡屡为了旁人叫他忍受委屈,他把他留在一场又一场无法逃离的噩梦里,对他的哭嚎求救置若罔闻,看他遍体鳞伤却熟视无睹。他在漫长的等待里细数自己的恶行,又因恶行而对他的小孩儿心怀歉意,如果可以,他只想把一颗心掏出来捧到他面前,告诉他,过去说的那些都是气话,他撒了谎,这颗真心不曾交予任何人,它只属于他,从头到尾都是他的,求他不要害怕,也不要厌弃。 他知道自己伤得他有多疼了,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不要他。 我不会走了,他拼命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却又像失控般不停低语,一遍遍跟宁予桐说对不起。 许是从未见过沈家人这样溃败,病房里的护工和保镖都震惊得无法言语。 第117章 宁予桐懵怔着,片刻之间安静得仿佛他才是安抚病患情绪的那一个。他似乎不知如何是好,但很快的,他愣愣抬起左手拍了拍沈铎的后背,并且在他回以亲吻的那一刻无端哽咽,随即,他像颠沛流离后终于找到归处的旅人一样,卸下所有重担,伏在沈铎的肩上蓦然大哭起来。 病房外,和医生一道赶来的老太太掩住了自己的脸。 不知是不是积攒的气力彻底耗尽了,在病房声嘶力竭嚎哭过一回之后,宁家小少爷明显不再像刚醒来时那样折腾人。 他的情绪平静了很多,尽管仍旧不爱说话,但至少愿意接受医护的问询和检查,重新打营养针的时候也乖了,不胆怯不乱动,结束时还跟遭他为难的护士道了歉。 即便很艰难,但沈铎仍然看得出来他正在努力消化母亲告诉他的所有事实——六年前他们就和好了,没有苦难没有波折,顺顺利利走到了现在,往后也必定会相伴到老。至于他为什么会出车祸,会受伤,那也只是一场意外。 这当然是彻彻底底的谎言,可只要他能接受,善意的谎言也未尝不是叫人皆大欢喜的真相。 身为母亲,老太太一开始还很是不安,但时间一长,沈铎发现他的小孩儿是真的想不起从前那些事情了。从家人到朋友,凡是听过母亲提及近况的,他都表现得很茫然,往往老太太说完一遍,他还得跟他再确认一遍。 因着陌生的感觉,他的潜意识里似乎非常缺乏安全感,他会在发呆之后突然跑来要他抱,偶尔半夜三更爬起来抱膝蹲在沙发前打量他,又或者在他们相处时反复察看他包着绷带的手掌,以确认自己真的醒了过来,这一切并不是等待他再度坠落的一场梦魇。 冬日寒凉,他在夜里醒来的次数一多,沈铎便自觉拉了张椅子到床边守着。他读那些从家里找出来的画册给他听,哄到他困倦眨眼,又耐心拍着白乎乎的小被子直到他彻底入睡。但在这之后沈铎也是不能离开的,他睡得不安稳,因此总习惯拿自己的尾指虚虚去勾沈铎那一根,就如摇着尾巴撒娇的猫崽儿似的,不动声色依赖他,有什么动静也能即刻知晓。 精神再好一点的时候,医生为他重新安排了掌骨手术的日期。一旦病患配合,原先所有的问题便都迎刃而解。术前的准备充分到位,手术也进行得很顺利,全麻,过程中没叫他吃到半点苦头,就是术后他因为缝合针线结出的伤疤难过了许久,沈铎怎么安慰都没用,垂头丧气的,一直等到老太太来了,他才慢吞吞把手伸到她眼前,小声问,会不会以后都这么难看,好不了了。 他看了沈铎一眼,又认真对母亲强调,你要说实话。 这孩子,怎么总是要招她哭呢。老太太小心拢着他的一双手,忍着鼻尖酸涩,温柔说,怎么会呢心肝,你不要多想,好好接受康复治疗,等再恢复一些,咱们就去做祛疤手术。我的心肝永远是最好看的,手也最灵巧,妈妈还等着你弹琴给我听呢。 宁家小少爷还是拧着眉头。他似乎没有什么信心,但最后仍然听话地点了头。 康复治疗在术后一周开始,初期只进行最基础的被动屈伸辅助,当手指能够在一定范围内进行活动之后,再视愈合的程度开始主要功能锻炼。宁家小少爷前后躺了快小半年,长期固定使他的指骨关节出现了挛缩,因此在一开始他便做得很是吃力,手指伸不直,几次简单的按压就能让他疼出一身汗,为了不叫出声来,他甚至连嘴唇都咬破了一回。 他越是忍耐,老太太便越是疼惜,她见不得他受苦的模样,因此没忍住在他面前掉了眼泪,自那之后,除了辅助的医护,治疗时他不再允许其他人进入病房,就连沈铎也得乖乖到走廊上去等着。 在掌骨康复治疗之外,他每天还要遵照医生的嘱咐服用不同种类的药片,这是他最不喜欢做的事情,他怕疼又怕苦,吞药片对他而言无异于受刑。沈铎去问医生能否减量,但医生委婉提醒他病人往后很可能需要长期服药,因而他也只能妥协,每到吃药的时间,便将人拥在怀里,摊着掌心一颗颗数药片。 花花绿绿的小东西被分成了好几堆,宁予桐不情不愿吃一次他便亲一次,有一回赶上小孩儿又不高兴了,转头就给他渡了一口,见他要喝水还不允,非叫两个人被苦得一道在沙发上呸呸吐舌头才行。 这是拿他出气呢,沈铎摇头低笑,又俯身去吻小孩儿气鼓鼓却柔软的脸颊。 在最初不得章法的无措过后,他越来越习惯于这种照顾他的生活,或者说,他的游刃有余不过是因为不再刻意压制自己的本能,毕竟在从前,他一度比宁家人还要了解他,十六岁的宁家小少爷,中意什么讨厌什么,甚至是换衣服时喜欢先伸哪只手他都了如指掌。 他曾经吻过他柔软的嘴唇,得到过他的拥抱,陪他恶作剧,也纵容他稀奇古怪的坏脾气,而现在,他需要做的事情比从前更多,要珍惜失而复得的心意,要学着真正去爱他的小孩儿,像恋人一样赠予他甜蜜,忠贞,责任感,以及永不背叛的真心。 不论旁人如何看待,他所做的这一切,并不单纯只是为了维持一个瞒骗小孩儿的完美谎言。的确,他害怕他的小孩儿想起从前,因此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甚至希望他不要再记起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最好是彻底遗忘,将每个饱受折磨的夜晚连同他们的分离忘得干干净净,从此以后只管当好那个喜怒随心天真率性的小少爷——这样的念头或许自私至极,但对于宁予桐来说却合该如此,这么多年的等待,他值得他为此做出的所有补偿。 第118章 错误是他犯下的,也应当由他来承担所有后果,不管往后要面对多少指责谩骂,这一次,他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再也不离开了。 二月初,大雪止了势头,但早春尚未来到,医院里栽种的花草仍然覆着寒霜。 康复治疗的初期效果不错,宁家小少爷张合右掌时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感到困难。老太太不放心,叫他又做了一次详细的检查,反馈结果也乐观,皮肉伤早已复原如初,颈间的割裂伤也大致愈合,只是早先破裂出血的腹腔脏器仍需时间休养,所以他暂时还是无法离开医院。 宁家小少爷起先还有些闷闷不乐,但好在有沈铎陪着,他也并未低落太久。日头暖和的晴天,沈铎会带他到楼下的小花园散步,他的脚踝其实还有伤,可小孩儿犟得很,不让沈铎推轮椅,只要他伸手来牵,然后如同小乌龟似的一步一步慢慢挪,往往得绕着花坛挪上五六圈才肯回病房;有时他也会自己看书解闷儿,沈铎应他的要求帮他找法语原本,但内容还是以童话居多,宁予杭来看他时偶然瞧见了一回,一边翻书一边笑话他长不大,结果话还没说完呢,就叫他拿枕头砸了脑袋。 身体养得好,精力自然也充沛。他的状态一稳定下来,便陆续有人闻讯探望他。 在老太太的授意下,没人敢同他提及真正的过去,他见到了家里另外两位兄长,也和嫂嫂说了话,他对她没有印象,但她似乎很喜欢他。 她怀着身孕,优雅又端庄,在聊到他出车祸的原因时,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低声叹息,旋即又笑起来,对他重复他已经从母亲和沈铎那里听过的解释——他是在参加秦峥婚礼的途中出的事故,沈铎早起去帮发小接待宾客,他睡晚了,自己开的车,急速过弯时轮胎打滑,车子撞到山壁上,因此才伤得这般严重。 你差点就醒不来了,她感叹说,老太太在这里守了三个多月,过年都没回家。她身体也不好的,你以后开车时注意一点,不要再吓她了。 宁家小少爷似懂非懂点头,稍稍别过脸避开了她想要摸上来的手。 虽然他的疑惑早已得到了母亲和沈铎的解答,但等旁人再提起却又是另外一种感觉。他其实仍旧不太能接受现实,但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迷糊醒来的深夜,他还是会有朦胧的错觉,仿佛自己仍然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年,功课繁重,学校生活规律枯燥,甚至明天睁开眼睛之后就可能要飞奔下楼参加一场中期测验。 可周围的人却说他满打满算已经二十三岁了。 冬至过去一个多月,他竟然都二十三岁了。 正如他记不起车祸的缘由,他同样也想象不到二十三岁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从他兄嫂的形容来看,他简直活脱脱一个不知死活的纨绔子弟,在朋友的婚礼上飙车,还险些丧命,这未免招摇得过于荒诞。他感到难以置信,因此在他的外家哥哥——也就是那场婚礼的新郎官儿来医院的时候,狐疑问他,这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秦峥和他的新婚妻子是一块儿来的,秦家少夫人为病人准备了礼物,客套招呼过后便和沈铎到外头商量事情去了,沈铎近期的生意需要她帮忙打通关节,秦峥为此没少牵线。 老太太不在病房里,他们刚刚聊完近况,他这陡然一发问,倒叫秦峥猝不及防怔住了。 他旋着手上的婚戒,笑了一声:“为什么这么问?” 宁予桐靠着软枕,垂下眼睫好半天都没说话。 总不能是他想起来了。秦峥暗自猜测,瞧了好半晌,心底琢磨他大概只是暂时还不适应,因此一瞬间的慌张情绪便逐渐压了下去,最后只宽慰道:“你嫂嫂说的是实话,宁姨没骗你,沈铎也没骗你。你就是贪玩儿,爱找刺激,至于纨绔么……也还没到那地步呢,周围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你做得要出格,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了。” 宁予桐这时才抬起头来:“你真的没骗我?” “骗你做什么,”秦峥很认真:“你秦哥的谎话向来只在床上说。” 宁予桐没好气骂他:“年纪大了也不正经!” 嗬,忘了他才十六岁呢。秦峥嗤笑,低头挑了一块苹果给他,看他喀嚓喀嚓吃得脸颊鼓囊囊的,又说:“你要是还有疑问,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找你沈哥哥,我说的不管用,可你总信得过他吧?” 宁家小少爷顿了顿,转头望了一眼房门,没答话,随后又差使他帮自己再剥个橘子。 傍晚四点多钟的时候,秦家夫妇和他们道了别,但一直到夜里,进了被窝,宁家小少爷还是心事重重。 或许是太久没和外界接触,客人们的到来让他莫名不安,不知为何他直觉秦峥有所隐瞒,但瞒的是什么他又无从知晓。他想起入睡后的梦境——那些他从未倾诉过,真实得仿佛他亲身经历的梦境——混乱、绝望,并且形单影只。它们算什么呢,他想,单纯的噩梦吗,如果真像他们所说那样他只是出了一场意外,那为什么在他醒来后母亲时常暗自落泪,为什么兄长欲言又止,又为什么,他总会在沈铎对他好的时候感到恍惚。 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最后还是裹着被子爬了起来。 将近深夜,病房里只有他和沈铎两个人。他照旧在病床边守着他睡觉,不说话,单单低头翻看手上一份文书,察觉他起床的动静,放了东西便过来抱他。 宁家小少爷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往前靠,沈铎拢了他的后腰,他顺势抬手环住他的肩膀,磨蹭着将脑袋埋到他颈侧。 第119章 沈铎帮他顺了顺头发,问他怎么了。 安静了有一会儿,他才闷声说:“……我记不起来了,全部都记不起来了。” 沈铎顿了一记。长时间靠营养液和白蛋白吊着,小孩儿瘦得肩胛骨都硌手,他一寸寸摩挲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没关系。” “没关系?”宁家小少爷仰起头,终于说:“可我们不是吵架了吗?你说你不爱我,然后我就——” 他自己噎住了,似乎也觉得旧事重提不太好,想了想才接着说:“我知道我不该问太多次,但我们真的和好了吗?妈妈也答应了?我记得她把我关在房间里不让我去找你,我没有办法……我们后来真的和好了吗?” 病房里亮着一盏小夜灯,但饶是暖色的灯光照着,他的脸色还是透着一股病气的冷白。沈铎叫他看着,每一记吞咽都痛入肺腑,见他沉默了,小孩儿不安又问:“真的和好了吗?” 沈铎轻轻抵着他的额头,说:“真的和好了。” “很快就和好了吗?”小孩儿还是有些担心。 沈铎的喉咙有些干涩,他不知道宁予桐为什么又突然问起这件事,但他仍旧温和解释:“很快就和好了。你自杀之后我去求宁姨,一直求她……她舍不得你,所以就心软了。” 宁家小少爷眉心都要拧成结。他若有所思,但不过片刻又无端着急起来:“那怎么会没关系?!我忘了我们在一起的那些事情了,我一点都不记得,怎么会没有关系呢?!” “我知道,乖宝,我都知道。但没有关系的,我们以后还会在一起,从前的事情记不起来也不要紧。” “我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只要你还在就够了,”沈铎平静说:“你醒得过来,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宁予桐的左手抓着他的衣襟,声音里都有哭腔了。他被他安抚了好半晌才逐渐放缓呼吸,闷着头,半信半疑说:“那,那你真的爱我吗?你明明……要说实话知不知道?不可以对我撒谎!” 沈铎垂眼看着他们被小夜灯打照在地砖上的影子,收紧了抱他的力道:“不会的。” “……我爱你,”他说,“我永远爱你。” 第51章 幸,还是不幸 心结一旦解开,宁予桐便再也不似从前那样连眼神都充满戒备。 沈铎的回答使他逐渐安心下来,他真正接受了他的存在,并且开始习惯与他形影不离——这对于只有少时记忆的他来说更像是一种本能,十年间沈铎伴他长大成人,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他们了解彼此,甚至已经拥有了相当亲密的生活。 度过了短暂的惊慌之后,他总算对现状感到新鲜与好奇,在闲暇时追着沈铎盘根究底,倒豆子似的诉说自己的疑惑。母亲的身体如何,长兄为何还不结婚,风流成性的秦峥又怎么肯将一个看起来就不好招惹的新娘子娶进家门,还有蒋锐呢,他是否还像年少那样热衷于用暴力说话。 十六岁的宁家小少爷生活简单,交际圈也不大,因此他的问题多数都离不开周遭的人和事。沈铎早有预备,一面陪他看电影打发睡前时间一面耐心解答,一个多钟头下来,倒也说得有凭有据滴水不漏。等差不多交代完,小孩儿又问自己考上了哪所高校,宁予杭还会不会以他疏于功课为借口在公司的事情上凶他。 笃信实干是宁家的家训之一,晚辈们会从家族企业的实践中积累经验和阅历,但他一直对生意上的事情兴致缺缺,为此没少挨宁予杭的骂——兄长对他的要求不高,但总是看不惯他把假期浪费在招猫逗狗一类的事情上,无趣,也幼稚。 夜里七点多钟了,吃过饭喂过药,电影都临近尾声。沈铎见他问得认真便暂停了画面,示意他去看屏幕上泫然欲泣的女明星。 “他不敢凶你,”他说,“你很厉害,颐品传媒最年轻的董事,有能力,又会看人,她就是你带出来的。” “颐品传媒?”宁予桐茫然说:“那不是你家的公司么?” 就算丧失了记忆,但他对颐品传媒还留有模糊的印象。宁予杭曾在私下提起过,颐品传媒是沈煜钦弃商从政前的心血所在,沈家重要的关系脉络便借此拓展开来,所以沈煜钦相当看重这份家业。他不过是一个外人,为什么会在那里任职呢。 沈铎枕着他的肩膀轻描淡写解释:“送给你了。” “送给我了?!”反应直白的小孩儿从他怀里跳起来。 沈铎冷不丁磕到了下巴,他嘶声抽气,压下痛感才把手忙脚乱来察看他伤势的宁予桐摁住了:“一家公司而已。” “可是,”宁予桐急急说:“颐品传媒不是你家用来……?” 小孩儿有顾虑,因此并未把话说完,只偏了头来看他。细密鸦黑的眼睫像羽毛一样拂过脸颊,沈铎瞥了眼静止的画面,又捞着他的腰把人往怀里带近了一些。 大概是好半晌都没等到回答,小孩儿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催促,说呀,沈煜钦为什么要把颐品送给我。 这不是能够如实回答的问题,总不好直截了当跟他说那是沈家弥补他自杀的一份赔礼。病房里一阵沉默,沈铎摩挲着他的手腕,有一会儿的功夫才开口说:“只是换个代表而已,实际控制人还是我。” “反正迟早都要给我的东西,我提前朝沈煜钦讨了。原本想着给你当成人礼的惊喜,也让你拿来练练手,可你倒好,得空就偷懒,一年不到就把烂摊子抛给你大哥了,眼下还是他在给你当牛做马呢。” 第120章 宁家小少爷这下子真的跟见了鬼似的:“我大哥——?!” 他瞪圆了眼睛,不知道是自己听岔了还是沈铎脑子坏了。随随便便把颐品传媒送给他糟蹋就算了,竟然还容许宁予杭插手自家公司的管理,这未免太过耸人听闻。难道他们冰释前嫌了吗,他想,可是宁予杭每次进病房还是那副冷若冰霜不理不睬的模样,仿佛多看一眼沈铎都觉得晦气。 他惊讶又纳闷,好半天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瞧这模样,电影或许也没心思往下看了,沈铎索性直接关了屏幕,垂眼揉捏他的指尖:“我不喜欢你大哥,但他疼你,自然就管的尽心,赚一笔就得分你一笔,颐品的买卖交给他未必不划算。再说了,我也不是全然不管,有人盯着呢,没叫他白白占便宜。” “你和他商量过了?” 沈铎说是。 宁予桐还是觉得奇怪:“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打理?”沈氏有的是职业经理人。 “没兴趣,也不放心。”沈铎将他的手指收拢在掌心里:“……你想要吗?你出车祸之后宁姨怕添麻烦,执意要我把法人代表换下来,但现在你醒了,想要的话我就叫宁予杭还给你,嗯?” 宁予桐似懂非懂,没说话,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头:“我也没兴趣。” 做不好可是要挨骂的,他才不去讨这份苦差事。只要沈铎不介意就行了,宁予杭一贯是个野心勃勃的工作狂,可他不一样,他应付不来生意上的盘算学问,眼下又得养病,忙着呢。 见他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沈铎笑了一声,倒也没再多说了。 他探身从果盘里挑了一颗小橘子,用左手笨拙地剥了,给身后的人递了一半,另一半塞进自己嘴里,抬头继续说:“那我也不算纨绔子弟么。嫂嫂说我飙车,我还以为我长大了没事儿就像秦峥他们那样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唔,当然了,也不是说那样有什么不对,各有各的路数么,但至少我没学坏,幸好幸好。” “最年轻的董事,”他又笑起来:“挺厉害的么。” 沈铎也跟着笑,侧头亲吻他的脸颊,心口却闷痛难当。 他的确足够厉害了。铲除异己,收拾各怀鬼胎的下属,要应对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还要尽力平衡两家人在颐品传媒的利益,宁予杭都不一定做得到的事情,他完成得比谁都利落干净。在没有任何人庇护的日子里,他是自己咽了眼泪忍了愤恨一步步走过来的,从始至终都不曾低头。 这么多年了,一份赔礼,对他而言却形如一道催命符,如果知道宁家当时会狠心到对他不闻不问,那颐品传媒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给。他不愿让他长大,却也亲手逼着他长大了。 八点钟,他们照例早早熄灯,睡前在浴室里刷牙,宁予桐又絮絮叨叨问了许多,有他们平日里的生活,也包括沈家的情况。父子不睦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尽管本家借机落井下石使绊子的人不在少数,但也多是杂碎,沈铎无意让他知晓实情,因此只淡淡带过,说自己在沈氏待了一段时间,现在独立门户,太久没回半山,自然也不大清楚家里的情况。 他和家人的关系一向不好,态度冷漠倒也在情理之中,宁予桐适时打住话题,踮脚亲了他一口,不客气地将嘴边的牙膏沫子糊了他一脸。 不说了,睡觉睡觉!宁家小少爷哼着小曲儿赶人。 不知是不是心里踏实的缘故,宁予桐不再频繁惊醒于自己的梦魇。他好眠,陪护的沈铎便也难得能跟着睡上一个安稳觉,冬季的末尾夜晚依旧漫长,他们歇得早,有时宁予桐会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睁了眼睛,病房静谧,他醒了却不乱动,只懒倦地窝在沈铎怀里听对方平缓的呼吸声,很快又迷糊睡过去。 温暖的怀抱给予他无尽的安全感,他甚至因此怀疑之前那些噩梦只是他因恐惧而产生的幻觉——在糟糕的梦境里,他会抱着毯子在旋梯上眺望拂晓前的海面,又或者独自穿行在觥筹交错的宴会上,胃疼得背脊直渗冷汗,却依旧笑着同每一位前来敬酒的宾客交谈。生活也好工作也罢,无论做什么他都是孤零零的,而正是因为这样的孑然,他才觉得所梦见的一切不可置信。 在他的印象里,沈铎从来不会叫他孤身一人。 人在潜意识里总会对不好的事情格外执着,他想,或许他们过去发生的一些不愉快即是招致噩梦的缘由,但从前他就经常跟沈铎生闷气,当情侣了么,没有吵吵闹闹的那才叫人觉得古怪。他并不因此质疑沈铎的温柔。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沈铎不会说谎的。 平日里睡得足,精神自然也好了,病中清闲,他少不得又要生出逗人的心思。宁家老三头一回来的时候碰上弟弟心情沉郁,因而没多说便匆匆作别,等再见面了,他和例行来医院产检的妻子还没打招呼就被这小祖宗叫到了病床前。 宁家小少爷光是知道自己有个嫂嫂,可三哥眼光挑剔,这嫂嫂又是怎么收服他的呢。小孩儿问得仔仔细细的,宁家老三因此被迫交代了自己的恋爱史,如何认识的,如何定情的,又是在哪里求的婚,说到最后,饶是他再能言善道也有些招架不住了,燥红一张老脸讨饶,他的妻子更是害羞得抿嘴直笑。 兄弟们的氛围很是融洽,沈铎没有避让,却也没有加入他们的对话。他始终都不曾拥有和睦温馨的家庭关系,但他不再像十八岁那样狠心试图让宁予桐和自己一般疏远家人,为了使他的小孩儿放心,他照常留在病房处理公事,尽管旁观者的姿态叫他显得格格不入,可到底他也没有离开他一步。 第121章 单是逗弄家里人还不够,连旧友都要遭宁家小少爷的调侃。 蒋锐是拜访得最晚的一位客人,他忙碌,人还没醒的时候匆匆到过一次医院,随后便前往新加坡出公差,一直到最近才抽得出空闲来探望。他一早知道小孩儿失忆了,进门前也和秦峥通了气儿,可这是他们头一回见面,即使有备而来他也难免紧张,但刚敲开门呢,就像招小狗似的被叫过去了。 怎么,好些了?他先问病床上的小少爷。 宁予桐乖乖点头。 蒋锐瞧了一眼他的手,还想问,但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他忐忑,生怕说不好就要露馅儿,但宁予桐只是抱着腰枕上下打量他,没盘问,却也不笑,吊着一颗心等了半天,结果小孩儿只伸手来小心翼翼拍着腰腹问他是否康健。 蒋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疑惑拧眉,等见着沈铎递了眼神才顿悟,险些呛喷了喉咙里来不及下咽的一口水。 小兔崽子!拐弯抹角的,居然就为了问他肾还好不好?! 都多久的事情了,年轻时谁没祸害过人呢。蒋锐不知道他记得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对着他点了好半天手指头,作势要训,但叫他坏笑着躲到沈铎身后去了,碰不着,因此只能凶巴巴吓唬:不管你信不信,你蒋哥我现在洁身自好,洁身自好懂不懂?应酬完了司机都把我往家里送,我现在有人了你知不知道?! 你怎么还这么爱打人!宁予桐不信他的说辞,笑得分外促狭,又问他,谁呀? 蒋锐哼着气,环胸坐下了,看了沈铎一眼,才卖关子一样说,往后你就知道了。 神神秘秘,只怕还是骗人的。宁家小少爷腹诽着,权当他在开玩笑,囫囵敷衍了,又寻了别的话头来跟他聊,问他现在都做什么营生,近况又如何。 其实这些事情沈铎早先便告诉过他了,但他就是想听客人们再讲一遍,似乎他们的叙述越完整,他就越能清楚地想象二十三岁的自己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蒋锐手里攥着一家星图娱乐,同样是和颐品传媒一样别有用意的存在,但里头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却要多出些许。蒋家曾祖出身江湖,做买卖不问黑白,三教九流都打交道,蒋锐也承袭了一股子匪气,说起话来一如既往直率刻薄,却也不吝啬夸奖。 宁予桐问他们俩在生意上算伙伴还是对手,他欣然说,当然是合作伙伴了,你厉害着呢,就跟颐品的招财猫一样,脑子灵精,又不好招惹,傻子才当你的对手。 这话听着像是奉承,宁家小少爷半信半疑。 骗你做什么!蒋锐正要再开口,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顿了一记,最后只嗤笑,说,也不看看你是谁教出来的,那手段,那魄力,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可惹不起。 他装模作样拍心口,招了宁予桐一声笑,正在一旁拿刀削果子的沈铎也跟着抬眼盯他。 他是晌午来的,一聊便聊到了傍晚,宁家小少爷要留客,他推了,见小孩儿眉开眼笑的,觉得自己尽到了外家哥哥的责任,便拂了衣摆施施然起身作别。 沈铎送客人离开,在走廊上又闲聊了两句,公事,关于一个计划在法国动工的投资项目。蒋锐简单交代了进展,走到电梯前,突然又转了话锋夸他能养人。从前是,现在更是,做母亲的都未必能把孩子收拾得这样服帖,他倒有能耐,连老太太都让步了。 不过,真的是老太太的主意?他问得很直接。 沈铎抬手摁了电梯。 客人又问:他居然一点儿都没怀疑过你? 沈铎没说话,算是默认,单手插着兜等他下文。 蒋锐笑了一声,良久,又感慨一样说,老三哪,一个人要是当过了骗子,那他往后再说什么就都没人信了,你明白吗。 沈铎侧了头,斜着眼睛瞟他,那眼神就跟毒蛇吐信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客人的嘴角还是挂着吊儿郎当的笑。 不讨喜么,但凡是实话那都讨不了喜,他做惯了坏人,不屑像秦峥那样把话憋在肚子里。他知道欺瞒一个人的各种纠结,也明白不到万不得已沈铎并不会这么做,但再为难,他还是忍不住为那小孩儿抱不平——的确,一直以来沈铎所给予的都是摘星揽月一样叫旁人难以企及的爱意,可同时他的自私和残忍也在这份感情里暴露无遗。要将这样的男人当成白头偕老的对象,被深爱,却也被欺骗,蒋锐说不清这对小孩儿而言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或许这就是心愿得偿的代价。他实在可怜。 两人一时无话,蒋锐吁了气,正要再透露旁的消息,却突然只听沈铎说,改天有空,叫你家小朋友过来吧。 他的语气仿佛闲话家常一样随意。 蒋锐讶异转头。 不是吧,他拿手肘撞了老相识一记,这就计较上了?! 叫他来陪人解闷儿,没别的意思。 那怎么就挑他了?! 他们谈得来,沈铎仰头看楼层显示,还有,既然是你中意的人,日后总归要带出来见面的,不是么。 ……你知道的倒多!蒋锐悻悻。 沈家老三不是随便就能接纳外人的脾性,同理,他们所处的这个圈子也并非谁攀附了关系便想进就进的,那个他未曾谋面的尤杨即是最好的例子。他们的交情关乎家世,却也不仅止于家世,这也是为什么他迟迟不肯让家里那个没分寸的小王八蛋露面的原因。就连宁予桐那时都撑得辛苦极了,蒋锐心想,可不是谁都担得起他的示好。 第122章 但愿他真的只是想给病房里的人找个玩伴儿。 电梯到了,尽管仍有顾虑,蒋锐还是在离开前点了头。 沈铎没有和他一道下楼,只站在原地对他颔首,直到电梯门合拢才转身回了病房。 冰消雪融,早春在大约半个月之后显露迹象,天空高远晴朗,但低温依旧,小花园里的植株还在土壤下等待时机,树梢也空落落的,不见丝毫绿意。 虽然后期检查的结果有一部分不尽人意,但调养良久,宁予桐的身体也算一日比一日见好。他偶尔会想到在吃食上提意见,可因他有胃疾,又仍在服用促进腹腔脏器愈合的药剂,医生仍然要求他保持清淡饮食,额外的,最多也只能是一些柔软易消化的果物。 他想要的点心统统没有,保姆阿姨每天送来的不是蔬菜肉糜粥就是牛奶炖蛋,他不满,也不服气,到了饭点就追在她后头据理力争,桃酥是软的,海棠糕也是软的,只要嚼着不费劲儿那都是软的,凭什么我不能吃?! 保姆阿姨脾气好,从不跟他争辩,只一边给他准备餐食一边叫他囝囝——这是主顾母亲的吩咐,孩子醒来了,却失去了原有的记忆,为了让他快些适应过来,她要求她务必像宁家从前那位姆妈一样对待他。保姆阿姨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她没见过他十六岁的模样,但从他的行为举止来看便知那时家里人是何等的娇惯,老太太那句宠坏了,绝非人前的谦辞。 保姆阿姨有时也头疼,但真要照顾起来,她还是觉得眼下的情状更容易,虽说她难免怀念失忆前的主顾,但他那会儿孤僻安静,独处时也沉默得过分,哪像现在似的能闹又能笑。所以有人宠着没什么不好的,小孩儿么,被人宠才有撒娇的底气,一说话,整间病房都热闹。 保姆阿姨将保温罐里的汤羹舀干净了,沈铎接了碗,她向他道谢,才接着说,囝囝呀,你再好一些就能吃点心了,到时候不管是桃酥还是海棠糕,想吃什么我都给你做。 宁家小少爷想要反驳,可还没说话就被沈铎拍着后腰赶回了病床。 三鲜豆腐羹是他的,米饭和时蔬烩肉是沈铎的——这是他特意吩咐保姆阿姨开的小灶,两个人一道吃饭,比他独自捧着小碗苦兮兮往嘴里塞东西来得有食欲——小桌板放得满满当当。 可怎么好吃的净在别人碗里呢,他不喜欢烩肉,却也看得顺不过气,抬手就挡住了沈铎推过来的白瓷碗。沈铎用了力,他也较劲儿,最后逼得对方只得重新把碗端起来,生怕他一不留神就将保姆阿姨辛辛苦苦煲的汤羹打翻了。 至少一半,沈铎说,另外一半我帮你吃。 这是他们长久以来的习惯,但宁予桐听不进去。他委屈,翻来覆去吃的就是那几样不带荤腥的东西,这哪是少爷家,简直活像一个不出山门的小道士。没人比他更可怜了,所以别说半碗,就是再减半都不成,他今天非得吃到糕点不可! 他不肯打商量,沈铎朝哪边递他就往另外一边别脑袋,转来转去的,晃得沈铎耐性磨没了,伸手捏住他下巴尖儿就亲,亲完了又板着脸威胁:还想不想出院了?! 宁家小少爷快被医院闷坏了,不配合的时候,这招几乎百试百灵。可保姆阿姨还在呢,他叫沈铎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去看,瞧见她还背对着他们在布菜,这才险险松了一口气。 趁人之危!他压低了声音,抬脚就踢。 只有十六岁的记忆,因此他便还是那个知羞的少年人。即使沈铎一再强调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连床都不知道上了几回,可他还是会在接吻的时候下意识抓紧他的袖口,时间一长,就连耳朵都通红滚烫,眼下有外人在,他怕是更加紧张了。 沈铎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记踢,松了手,正试图再谈条件,但小孩儿却跟不肯吃亏似的,拧着眉毛瞪人,随后冷不丁就朝他扑了过来。 动作突然,沈铎下意识举高白瓷碗的时候他便已经撑着小桌板靠近了,龇着一口小白牙,也不知道是想亲他还是咬他。沈铎在刹那间愣神,但或许是过于着急的缘故,小孩儿还没来得及贴近嘴唇就先撞到了他的脸颊上。 一记闷哼,等人坐回去,沈铎便看见他捂着鼻梁冒泪花儿,虾米一样蜷了,哎哟哎哟直叫疼。 他当即失笑,放了碗,抽了纸巾要帮他拭眼泪,可刚伸过去就被打了一记手背。 你弄疼我了!他红着眼眶控诉。 哎,沈铎笑眯了眼睛,讲点道理好不好?是你自己要亲我的。 宁家小少爷揉着鼻梁甩他眼刀:还笑! 十六岁的小少年,心气儿高着呢,是万万不能取笑的。 听见动静的保姆阿姨转了身,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端着小碟子楞楞看着他们拌嘴,等沈铎招手了,才连忙把菜递了上去。 伺候将近四个月,她隐约晓得一直待在病房照顾的这一位亦是正经的少爷家,尽管不得老太太的欢心,但主顾却非常喜欢他。她不敢多问他们两个的关系,只知道那年轻人比主顾大几岁,生得英俊,仪表堂堂,但平日里独来独往的,不大好接近。他在病房的多数时间里都表现得阴郁寡言,也就是自家小少爷醒来后才有了笑容,可这么久了,她还是头一回见他笑得这样畅快。 大抵感情真的好,她想,唯独感情好,相处起来才这样真挚。 食膳照补,大价钱的进口药流水一样过账,由身及心,宁家小少爷都得到了最细致的照顾。颈间那道曾经引致大出血的伤口只留下一条细长的痕迹了,他的右手在张合时也不再感到吃力,腿伤亦是,他能走得很稳当了,因此更经常叫人陪他下楼到小花园里散步,要是陪着他的人是老太太,他就会顺手捎上一本书,等走累了便坐在长椅上捧着看,也读给母亲听。 第123章 ——当我在火炉旁,触摸那细腻的燃灰,或是柴木褶皱的身躯,一切的一切,都将把我带向你。如同这所有存在的,芳香、光芒,和我拥有的嘉奖,都仿佛小小的船,驶向等待着我的,你的岛屿。 聂鲁达的诗,法文译本,他垂着眼睛神情专注,念完了,靠在母亲的肩膀上大方问她建议。他很早便跟着她学法语,后来因故搁置,但基本的底子倒还记着。 好听呀,老太太由他依着,说,我教出来的,能不好听么。 那是!他大方肯定,您给我的独一份儿,大哥都没这待遇。 老太太嗔笑着拍他手背。 所以您得好好儿的,知道吧?他帮母亲理了衣襟前的方巾,以后还得教我呢。 他听沈铎说她动了一次手术,又熬了好几个月守他,因此总是有些内疚。他不再执着追问了,只希望她养好身体。 老太太知道他的体贴,也总是安慰他。 他什么都记不得,她自然也不会告诉他自己接受手术的真正原因。他活下来了,在抹去十六岁的创伤之后,活得随性又肆意,就仿佛那个她呵护长大的孩子又鲜灵灵来到了她面前。 失而复得,因此老太太总格外珍惜同他在春日暖阳下相处的时刻,即便偶尔仍因内心的挣扎而落泪,但在此时,她只希望他得到了幸福便不要醒来,哪怕温柔包裹着他的其实是无数谎言编织成的巨网,而身边人又倍感煎熬。 再煎熬也不打紧的,只要他平安,她别无所求。 很多时候,宁予桐都不明白母亲含泪的注视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她心疼,也只以为是她心疼,因此在她面前他总是很乖,但倘若身旁的人是沈铎,他就没那么安分了。 开春时小花园里跑进来一只怀孕的母猫,窝居在草丛里,叫他无意间听见了响动,之后便不撒手了。他叫沈铎买了一大包猫粮,做贼似的偷摸去喂那小家伙,孕期的母猫格外警惕,他也不嫌脏,蹲在角落里喵喵哄着,沈铎在身后笑出声了也不理睬。 他照看了大概近一周的时间,为此还错过了一次例行检查——他每周都要接受不同的检查,尽管已经算是个顶配合的病患,但冰凉的仪器里仍让他感到强烈不适,每次做完都要嘀咕自己为什么把车开得这么快,有时也埋怨沈铎,说睡得再晚也得一起呀,他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才叫得醒赖床的自己。 他其实无心责怪,但沈铎总会很认真跟他说抱歉,次数一多,他便也不提了。 他的掌骨辅助训练已经进行到了中期,但差不多也是从这时起,他的兄长不再到医院来了。 他们闹了不愉快——准确来说,这原本是老太太和长子之间的矛盾——宁予杭起初就不同意母亲决心隐瞒事实的做法,眼见弟弟和沈铎越来越亲密,他更加感到不快。 瞒得住一时又能如何呢,这世上从来没有万全无误的欺骗,再者,要是宁予桐哪天突然想起来了,恐怕连亲生母亲都要被他怨恨。 老太太必然是承受不住的。 他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尝试说服顽固的母亲,但她根本听不进去。门没关,母子俩在书房里吵得面红耳赤,宁家主事叉腰指责母亲没有考虑后果,老太太恼怒,摔了一盏茶碗厉声反问:我没有考虑后果?你让他去给别人家劳心卖命的时候考虑后果了吗?!要恨我就等他记起来再恨,现在我只要他活着! 茶汤四溅,很快洇湿了书房的地毯。 宁家主事叫母亲说得哑口无言。 当初把弟弟扔进豺狼窝是他不对,可不论怎么说这都是家事,难道他犯的错就比沈家那个逼人去当第三者的畜生还要十恶不赦么。 他窝火,还没吵完架便走了,不顾老太太的呵斥直奔医院而去,气势汹汹的,一推门便将弟弟吓住了。午睡刚醒的宁家小少爷不明白为何忙碌的兄长会挑在工作时间来探望他,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受了气才神色凶煞地要沈铎滚出去,最后甚至还伸手来抓病床上的他,说是要带他回家。 兄弟俩争执的动作扯到了他的右手,宁家小少爷顷刻就掉了眼泪,像惊慌的猫崽儿一样抓挠兄长的手臂,哭叫着求他,大哥,大哥!我疼!你放开我! 沈铎因他的哭声而暴怒,捏住宁予杭的腕骨迫使他吃痛松手,随即他搡开了他,但刚要挥拳,就被宁予桐忍痛死死拽住了上衣后摆。病房里乱哄哄一片,医护冲进来调停,宁家保镖为难得不知应该先护着谁。 沈铎凶悍得像是被鬣狗闯了领地的狮子,好几次想往前,但宁予桐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小孩儿将右手护在心窝里,因为疼痛而蜷缩上身。他不会劝架,只能连声叫着沈铎,并且在对方转过身的那一刻立即抬起左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被沈铎抱在怀里,啜泣着落泪,水光淋漓,小心翼翼抬眼看向兄长的时候,那双漂亮的眼睛就像山间朦胧的夜色一样黑沉。 他原本都不怎么哭了。 宁予杭感觉自己要被活生生撕裂。他在来的路上就做了打算,最好的是当着病房里所有人的面细数这个畜生的罪行,立时便能叫弟弟死了一颗心。他满腹的火气烧得不能忍受,可当他真正面对宁予桐的时候,他的眼泪又像苦涩的海水一样淹没他,使他难以呼吸,只能在他惊惧的目光里狼狈喘气。 宁予杭,沈铎神色狠厉,你疯了吗?! 第124章 他意有所指。 宁家兄长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身为家里的主事,长久以来他都不缺乏把控全局的果决和勇气,但要说出真相,似乎比他预想的更为困难。他记得弟弟因为执迷不悟而受过的委屈,也记得他满身鲜血奄奄一息的模样,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无法忍耐,然而等到真要开口了,他又不得不犹豫——幼弟已经如母亲所愿活下来了,不需要像过去那样背负第三者的骂名,也不用日日强打精神为家族劳累,他的笑容发自真心,虽然仍旧顽劣,但也懂得体贴赠予他爱和善意的每一个家人。 如果他想不起从前的一切,那么他大可就这样心无芥蒂活上一辈子,所有人的瞒骗,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宁家兄长捏紧了拳头,好半晌,他骂了句脏,摔门离开了。 宁予桐仍旧不知所措。 他出了神,好半晌才在医护紧张的询问中活动自己的右手。掌骨依旧作痛,他下意识忍住呜咽,但察觉颤栗的沈铎立刻将他抱得更紧。很奇怪的,不知是不是太过用力的缘故,宁予桐莫名感觉他似乎也在发抖。 十六岁的宁家小少爷不会哄人,他茫然眨眼,最后只能安抚似的轻拍他的手臂,示意自己已经没事了。 你不要生气,他对沈铎说,大哥……大哥或许只是心情不好。 沈铎仍然将他死死摁在颈侧,不肯放松一点力道。 第52章 是我们的家 虽然事后再三强调自己无碍,但被盛怒的兄长无故吓了一遭,宁家小少爷还是惊得好些天都睡不着觉。他反复回想,意识到兄长针对沈铎而来,但他们维持平静的假象将近一个月了,什么理由才会让兄长怒不可遏,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释便是兄长在迁怒,他总觉得他顽劣,成年之后他们的关系或许并未好转,但兄长终究关心他,因此只能将火气统统撒在没有看顾好他的沈铎身上。 可这理由没有说服力,更何况,那个时候是他自己着急开车才出的意外不是么。 宁家小少爷沮丧又郁闷。 强求兄长和沈铎对彼此改观是不可能的,一说话便剑拔弩张动拳脚,也不知道他们当初到底怎么商量才在颐品传媒的事情上达成了一致。他思来想去,琢磨着等出院了一定要跟兄长好好谈一谈,或许自己应该先向他道歉,毕竟这起车祸已经叫他和母亲牵挂了太久。 他在心里默默拿定了主意,但始终为此感到疑惑。母亲到病房来陪他,他便趁着沈铎出去接电话的空档悄悄询问兄长发怒的理由——尽管对宁予杭的粗鲁行径颇为介意,但沈铎似乎更怕他担心,因此没有过多安抚便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只是宁家小少爷也不好在他面前提起兄长了——老太太正帮他换完从家里花房折来的一捧雪塔山茶,闻言面露不快,但也温和,说,没什么,你大哥和沈铎本来就不大对付,那天被无端抢了一个标,拿你们当出气筒罢了。 ……很重要的标案吗?他问。 谈了有一段时间了,母亲顿了顿,又说,先前便不大顺利,在家里也没见他好脸色过。 宁予桐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老太太像是没消气儿,低声又骂,多大的人了,净会胡闹! 宁家小少爷慢吞吞翻了一页书。 母亲的回答倒是和他猜想的相差无几。兄长贯来以气度自居,如若不是真的糟心想必也不会在他面前大失仪态,但这关沈铎什么事呢,论公,那标的又不是被他夺走的,论私,就算要计较沈铎的过错也没有道理,车祸是他心急引致,右手也是他自己伤到的,谁都不该为此担负责任。母亲还在因兄长而不豫,但宁家小少爷知晓了内因便不愿再纠缠,见她拧眉,捏着书页想了半天才寻到由头把话题引开了。 老太太遮掩着不说,旁人自然也不敢提,所以他并不知道兄长回家后便挨了罚。 远不止口头训诫那样简单,破天荒的,宁家主事领了一顿打。 温度日渐攀升,二月末,暖春来临,小花园里的椭蕾玉兰一夜盛放,雪一样白,浓郁的香气随风打旋儿飘进病房里。 尽管偶有矛盾发生,宁予桐也并未因此败了自己的心情,他会和前来查房的医生聊天,有时也吩咐保姆阿姨做点心送给经常进出病房的护士,即便自己不能吃,他也热衷于跟她们讨论外头哪家老店的手艺最正宗。他在医院里晃荡,几乎摸遍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玉兰花瓣掉落的那个晚上,他甚至守来了一窝连眼睛都没睁开的小家伙。 他负责喂食,自然也乐意为人家善后。他央求许久,沈铎的助理为此来了一趟医院,从他怀里接过安置着那一大家子的纸箱时,那干练的小姑娘表情简直不能再精彩了。顶头上司常驻医院,难得叫人匆忙到场,她只以为有要事传达。 送走那些小东西之后,消遣的物事算是少了一样,宁家小少爷不免乏味,他每天像只小猪崽儿似的吃了睡睡了吃,唯一能提起兴致的,也只剩下每周称重的时刻。保姆阿姨准时在饭点前赶来,看他把沈铎推到病房外头去,自己提着病号服的裤腿小心翼翼站上体重秤。起先他面色凝重,但很快的,那双眼睛就像小灯盏一样亮起来了。 保姆阿姨逗他:我们囝囝长肉了吗? 长了!他自豪说,长了五斤! 沈铎倚着门框朝他笑。 第125章 认真调养乖乖吃药,体重再添五斤他就可以出院了。这是他和沈铎的约定,也只有这样,他才会在吃饭的时候表现得格外配合。他唯一的盼头也只有这个了。 周末,蒋锐又到医院来打诨插科,德性照旧,只是这遭他带来了一张新面孔——许靖舟,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年轻,据说是他三嫂的亲弟弟,眉目俊朗,人瞧着也朝气,但进门看到沈铎却莫名有些胆怯,蒋锐拍着后背催了才不情不愿同他问了好。 沈铎冷淡点头,招待客人们就坐。 他似乎总是叫人发怵,宁予桐没忍住笑了一声。 宁家小少爷对许靖舟其实没有什么印象,只觉得他眼熟,再有其他的也想不大起来了。他是个性格开朗的男孩儿,一坐下就没停过嘴,小喇叭似的问他身体好没好睡得香不香,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何时才能出院,那模样,就跟小说里打点家宅的长房媳妇儿一样细致。 宁家小少爷听他说话便总想笑,见他高兴,许靖舟又杂七杂八交代了一大堆,说他去年年底就回新加坡陪父母过年了,等回来又花了好长时间办理转学的手续,如果没有太大的问题,他将在本地一所国际高中完成余下一年的学业。 等我毕业了,你还能带我玩儿吗?他饶有兴致。 宁家小少爷楞了一记,意识到他想不起来,许靖舟又赶紧解释,刚陪姐姐到婆家的时候他总带他四处闲逛,托赖他的关系,自己才能见识到夜店里的新奇玩意儿。 你还会调酒呢,他又说,玛格丽特晨雾,很好喝的!开车也很飒! 这个孩子的话对宁予桐来说无异于平地惊雷,他记得沈铎一直不允许他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就连酒都不大愿意他喝一口。许靖舟依旧说个没完,但宁家小少爷只转头去看身旁的沈铎,他正对着电脑翻季报,察觉视线之后,立刻捏了捏他的手,示意许靖舟说的人就是他。 会去夜店,会喝酒,会在车队的比赛中拔得头筹,二十三岁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宁家小少爷还是云里雾里,许靖舟没注意到他的茫然,倒是蒋锐先体贴地打断了恨不得将从前的生活对他和盘托出的男孩儿,像大人教导家里小孩子一样说,行了,你不累我们都听累了,说了这么多,给人家准备的礼物送了没?懂不懂规矩,嗯? 许靖舟叫他弹了一记脑袋,这才忙不迭将一直放在手边的盒子推了过去。 他为宁予桐带来的是一提小蛋糕,裱花精巧,镶嵌在上头的草莓鲜嫩嫩,但宁家小少爷只看了一眼就皱了眉。 许靖舟没讨着巧,疑惑看向蒋锐,大马金刀靠在沙发上的男人吃吃笑起来,说,小笨蛋,你宁哥还在养病呢,你送这个,最后只能咱俩帮他解决了。 许靖舟瞪圆眼睛,似乎想揍人,又硬生生忍住了。 宁予桐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扫视,最后眯着眼睛盯住了蒋锐。大概是出门前故意没打商量,要不然谁会给一个被明令禁止吃甜食病人准备一份不能收的礼物呢,年纪再小也不至于傻成这样。真是坏透了,他生了气,正要开口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儿。 ……你们关系很好吗?他这时才想起来盘问。 客人们还没回答,倒是沈铎先叫了他一声乖宝。 宁予桐转头,只见他朝着自己笑,好一会儿,迟钝的小祖宗才恍然醒悟过来。 谢谢你的礼物,他不问了,立刻安抚男孩儿,下次有机会让蒋锐再买一个大的,我们一起吃。 沈铎摘掉耳机,探身把那提小蛋糕推回客人面前。 多谢,他言简意赅。 男孩儿可没忘记自己和他的过节,听了这话便往后缩,但蒋锐没让躲,三两下拆了盒子,强行把蛋糕塞到了他手里。 许靖舟是真的小,不知道送个礼物还要考虑这么多弯绕。他问过蒋锐送什么才好,蒋锐只说尽管挑着病人喜欢的去送就行,谁知道宁予桐现在还不能吃甜食呢。他为自己稀少得可怜的处世经验懊恼不已,更恨不能将使坏的老王八蛋一脚踹出去。 他窘迫极了,捧着蛋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正词穷,蒋锐却兀自拈走了一颗草莓,吮着指头说,担待了,以后还要陪你玩儿,记得保密啊。 他不知道在提醒谁。 倘若有条地缝,许靖舟是真的能钻进去了。 天晓得这老王八蛋为什么突然明晃晃炫耀,从前是他要低调,是他跟他约法三章不能张扬,去年他闹着签约星图还被他摁在床上打了一顿,想起来还生气呢,他倒好,跟人谈起关系来简直明示得不能再清楚了。即便对方是早已熟知内情的宁予桐,可他现在失忆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在姐姐面前说漏嘴。 可怜的男孩儿像个木偶似的捏着勺子不敢动,病房静默,蒋锐大方任人打量,宁予桐也毫不客气审视他。许靖舟的眼睛滴溜溜转,不知道他俩到底在较什么劲儿,他就跟炮弹点了引信却哑火一样,嘴巴张合半天都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打破尴尬,正为难,沙发对面的宁予桐却突然认真喊了一声沈铎。 高大的男人很快为他俯身,他用还不大自然的右手搂住对方的脖子,当着客人们的面凑上去亲了一记。声音倍儿响亮,仿佛得了新玩具一般肆意招摇,亲完还要挑衅,扬起下巴尖儿冲蒋锐扮鬼脸。 还是那个爱计较的小鬼!蒋锐扑哧一声,抚掌大笑。 第126章 许靖舟看傻了眼。 他没能从他们的笑声里明白过来,但蒋锐没解释,就连被献吻的沈铎也不点明,只好笑地瞥了一眼蒋锐,说,幼稚。 诶,谁幼稚呢,蒋锐笑骂,白送了你一个便宜! 沈铎摇着头,帮客人们添了新茶。 春前采摘的蒙顶早芽,香气缭绕。蒋锐啜了一口,还要再说,但很快被回过神的许靖舟顶了腰腹示意不许再乱来。男孩儿在心里大骂恋人是个不守信用的老混蛋,同时也偷偷去瞧面前托着小茶杯的宁予桐,遗憾想,原来他真的忘记了很多事情。 许靖舟在车祸发生当晚就按原定的计划回到了新加坡,起初他执意不走,但许幼仪说他留在宁家也没有用处。他在担忧中度过了新年,原本打算一回来就到医院来,但因了私事的缘故,总是找不到合适的空档。他内疚着,所以当蒋锐主动提议带他来的时候他很高兴,可等真见了人,他又发现自己完全没做好准备。 宁家老夫人和姐姐的叮嘱没有用,蒋锐在车上三令五申的警告也没有用,当他面对这对复合后的恋人——姑且称作复合——他们耳鬓厮磨言行缠绵,种种亲昵举动都叫他感到难过。 许靖舟不知道十六岁的宁予桐是什么样的,在他眼前,他比参加秦峥婚礼时消瘦了一些,尽管有时会因右手的不适而轻微皱眉,但精神不错,皮肤雪白,左眼那颗泪痣在他笑起来的时候依旧勾人。除了身体上可见的伤痕,他看起来似乎没有多大改变,然而不知为何,许靖舟总觉得他像是被藏匿在暗室里的荼蘼,花色娇嫩,却唯独没有生气。 他见过他在赛道上疾驰的利落身手,也见过他献曲,在姐姐的婚礼上,一首流畅的卡农博得了在场宾客的掌声,老夫人以他为傲,席间的女孩子们更对他倾慕不已。他原先多漂亮呀,放纵率性却也优雅谦和,如同钻石一般璀璨得叫人移不开眼睛。 可现在,他或许什么都做不到了。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许靖舟无意评价别人在感情上的取舍,可是所见所闻很难让他像蒋锐一样装得若无其事。发生过了就是发生过了,他没办法忘记宁予桐遭受的那些屈辱,如果他的深情和执着只换来无休止的病痛、谎言,以及一个身败名裂却仍然霸道自我的男人,那么等记起这一切之后他一定会很伤心的。 他本来就很伤心了,为什么还要再欺骗他呢。 许靖舟在他们的谈话声里咬住了勺子,一口蛋糕,难以下咽。 来访的客人在病房里度过了一个下午,一直等到许靖舟吃完了那提小蛋糕,蒋锐才起身说要走。临别时照例是沈铎送他们出门,宁家小少爷跟到病房门口,突然问,你刚回来的话,是住在半山吗?还是蒋锐那儿?嫂嫂行动不便,你以后有空来陪陪我吧。 另外三人闻言回头,他的视线落在许靖舟身上。 许靖舟自然还是住在半山的,国际高中是寄宿制,但不强迫,他还在和姐姐商量外头落脚的地方。许靖舟如实回答了,蒋锐低笑,不着痕迹扫过沈铎,搭着男孩儿的肩膀向他们道别。 客人们自行下楼,沈铎很快返回病房,一推门,只见宁予桐正抱着膝盖窝在沙发上。 他若有所思,听见脚步声也没回头,只等被抱起来了,才靠在沈铎的肩膀上低低叹气。 什么时候的事情?他问沈铎。 他指的是蒋锐和许靖舟。 沈铎说,去年,你三哥订婚的时候碰上的。 宁予桐点头,百无聊赖,抓了他的右掌去看,好半晌,抬头笑起来。 我真的不记得了。他有些无奈。 沈铎挑了他颊边的散发,勾到耳后,说,不要紧,以后还有熟悉的机会。 宁家小少爷想了想,又问,你希望我变回从前的样子吗? 他问得突然,沈铎的动作停顿一瞬,皱了眉。 就是,很厉害的样子。宁家小少爷掰着手指头回忆,懂得交际,也会玩儿,还能打理公司,好像还挺讨人喜欢的?但我现在……可能没办法做得那么好了。 说不介意是假的。一遍又一遍听着旁人的描述,他竟然有些莫名嫉妒二十三岁的自己,得到了爱情得到了理解,那些张扬得恨不能叫全世界都知晓的幸福时光,统统属于他,却也从未属于他。 母亲说只要他平平安安活下来就好了,那么沈铎呢,他真的不会想念从前的自己吗。 宁家小少爷感到犹疑,也突然不再迫切想要知道答案了。他垂了眼,刚想告诉沈铎如果为难那大可不必回答,但没等他开口,额头上已经落了一记温柔却有力的亲吻。 他怔楞,随后抬起左手,抱紧了他的恋人。 日复一日疗养检查,三月初,一切终于有了叫人满意的结果。医生为此和家属们谈了一回,如果没有太强烈的不适,那么下个月宁家小少爷就能回家了。宁家有专门的家庭医生,照看不成问题,他只需记得每个月来医院复诊一次即可,当然,按照现在的情况,出院后他仍需长期服用药物,以更好地控制那些仍然可能成为隐患的并发症。 不论如何,也算是难得的好消息了。 老太太如释重负,但在松气之后,她却没有立刻告诉自己的孩子。 出院固然值得欣喜,可她也不得不面对随之而来的种种问题。吃穿用度同往常一样一律只挑最好的,保姆阿姨照旧得跟,保镖仆佣也不能少,但这些人手往哪儿派呢,老太太犯了难。她的孩子未必愿意回半山,她已经撒下太多谎了,倘若强迫他先回家里住着,那他势必会怀疑他和沈铎是否真的得到了家人们的谅解,六年的时间,两个人总不能连一起生活的痕迹都没有,到时候她说什么都站不住脚了。 第127章 可如果要放他到外头去么,她又实在不放心。 不能回半山,不能去沈铎的别庄,还要有足够的迹象证明他们在一起,老太太左思右想,似乎只有海城国际才是最妥当的去处,那是他自己的房子,要他不起疑,大约也只需往里头再添置一些属于沈铎的物件就行了。这也许是眼下最可行的办法,老太太想得心焦,反复跟管家确认了许多遍才敢让沈铎跟他谈。 但谁都没有想到,这么一谈,就连海城国际都去不成了。 那时正是过午,两点多钟,宁予桐刚醒,还迷瞪着。沈铎在走廊接完电话回来,一抬头便瞧见他坐在床上发呆,他倒水给他喝,但他没接,只眨着眼睛,恍惚仰头看他。 他的眼神带着睡意未褪的困倦,沈铎俯身贴了他的额头,确定没发烧,才问他怎么了。 “……我做噩梦了。”他神色迷茫。 他其实已经习惯于混乱的梦魇,并不愿意叫沈铎知道。时不时作祟的噩梦也好,身体上其它的病痛也罢,他觉得自己已经为母亲和恋人带来了太多不必要的麻烦,如果可以,他不想再见到他们试图共同分担却始终无能为力的样子。他希望自己能够忍耐。 可这次是不一样的。 在梦境里,那是一个雪夜,他似乎刚从聚会上离开,喝得半醉了,朦胧间吩咐司机把自己送到一处叫做云山苑的住宅区。他摇摇晃晃走了很久,最后在一棵白桦树下停住了脚步,并且久久凝望着高楼的一盏灯火。 他在哭,眼泪落了又干,凝在脸颊上,被风刮得生疼。 孤独又真实得叫人心慌无比的一个梦。他抽泣着醒来,但抬手去擦,脸上并没有眼泪。 来自心脏的痛感太强烈了,他只感觉难以忍受,犹豫片刻,他还是将自己所梦到的一切都告诉了沈铎。这也是二十三岁时经历过的事情吗,他默然想。 他这时才伸手去拿水杯,沈铎递了,但仍然立在床边没接话。他含了一口水,鼓着腮帮子抬眼瞧人,天气暖和,沈铎单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羊绒衫,肩宽腰窄肌肉精壮,即便平日总是神情寡淡,可这副皮相越是冷漠才越叫人趋之若鹜。 他们还在学校的时候他便很受欢迎,这些年来,喜欢他的人也肯定不在少数。 宁予桐想得思绪涣散,正出神,却突然听见他说:“你想起什么了吗?” 宁家小少爷不明白他的意思。 沈铎上前来拿他喝完的水杯,侧身坐下:“你还记得云山苑吗?” 那座公寓么,宁予桐摇头。 “但我觉得我不敢上去,”他拧起眉头嘀咕:“……我为什么不敢上去?” 沈铎拢了他的右手摩挲,宁予桐下意识缩手,但手腕已经被他抓牢了。 开刀时留下的口子已经拆了线,但骨节和手背上攀满了痕迹,新生的皮肉凹凸不平,像山脊间崎岖的窄道,乍看之下仍然叫人心惊。 太难看了。他不懂为什么沈铎总要这么打量,每当这种时候,他便非常不喜欢他自责一样的沉默。 “因为我们吵架了,”许久,沈铎笑了一声:“为了颐品的一桩企划案,我们意见不合,吵得很凶,你跑回半山去,不接电话也不见人,我简直拿你没辙了,可谁知道那时你还偷偷回家来哭鼻子呢。” 那么尽职吗,企划案意见不合竟然能让自己伤心成那样。宁家小少爷垮了脸,正要反驳自己就算哭鼻子也肯定是因为他气的,但还没开口,自己又突然怔住了:“……家?” 他试探问:“云山苑是我们的家吗?” 他只模糊知道他们同居,但具体在哪儿,沈铎没提过,他也从未细问。反正只要那个地方能容得下他们就够了,倒也用不着有多大,他知道沈铎并不中意恢弘阔气的居所,半山的沈宅便是,太庞大了,就像一座逃不脱的牢笼。 沈铎停顿了一瞬。风雪凛冽的回忆如同钝刀般割痛他的神经,他吞咽着,喉结滑动,哑声说:“是我们的家。” 宁家小少爷慢慢笑了,但又难为情地皱眉,他环顾四周,似乎一时间还不太敢相信沈铎的话。 “那出院后我们还回去吗?” 他问话的时候无意识往前倾身,仿佛期待又胆怯。 他的恋人没有说话,只以点头作为肯定的回答。 噩梦的阴翳悄然消散,宁予桐笑得更深,他收紧了同恋人相交的手指,好半晌,又将对方的手背紧紧贴在脸颊上,试图挡住自己因为过分幸福而显得有些傻气的笑容。 喜悦是真切的。原来他们真的有一个家。 在病房待了大约半个钟头,宁家小少爷心情好极了,吃了一整个甜软的鲜桃,牵着沈铎的手到楼下小花园晃悠,又问了许多关于云山苑的问题。傍晚,老太太和保姆阿姨一道来了,找由头将孩子支开才敢在楼梯拐角问沈铎谈得如何。 沈铎没有回避,说,他记起云山苑了,他想回那儿去。 老太太不解,问云山苑又是什么地方。 沈铎无言,片刻后平静说,我回国时住的公寓。 老太太神思空茫,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哆嗦着给了他一巴掌。 第53章 愿你永远好梦 相比深冬那样漫长得仿佛永无天日的寒夜,春季的夜晚正如时节一般平静柔和。 天气日渐暖和了,因此病房到夜里便留了窗,帘子也只拢了一小半,夜风吹淡了雪塔山茶的浓香,冷白的月光悄声而来,像只犯懒的猫崽儿一样蜷缩在沙发一角。 第128章 不到十点钟的光景,宁家小少爷却已经睡得很深了。过午后他的心情一直很好,晚饭时胃口不错,也认真配合着吃药,等到老太太要回家了,他甚至还撒娇似的亲了母亲的脸颊,招得老太太当即红了眼眶,叫他手忙脚乱哄了好半天才哽咽着同他道别。 直到临睡他也表现得很开心,如同难得尝了一口蜜便迫不及待想同旁人分享幸福感,即便沈铎公事缠身只能哄他先睡,他也照样体贴地给了他一记晚安吻,随后才喟叹着藏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笑得像月牙一样的眼睛。 祝我好梦。他在彻底入睡前诚恳祈祷。 沈铎回吻他的额头,探身捞过一旁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 一室的静寂。花香幽浮,春夜的晚风仍有凉意,但宁家小少爷却仍然安睡,他没有皱眉也没有啜泣,更不曾不安地勾住沈铎的尾指甚至颤栗着惊醒。沈铎在他身边陪着,偶尔帮他掖好翻身时滑下去的被角,一直等到确认他真的睡熟了,他的视线才重新回到电脑屏幕上。 显示在他面前的是两天前呈递上来的一份报告,分析师将他名下现有几家营生的季度数据做了综合统计,并且给出了相关的预判和建议。尽管数据相较同类公司而言已经具备足够的优势,但报告仍然清楚指出,倘若没有被沈氏截断原先有合作意向的客户,那么他们应该拥有更高的营收。 不知是谁的授意,本家对他的打压和刁难仍未结束。 自从断绝关系以来,亲族旁系落井下石的举动的确阻碍了他的生意,但这些说到底终究只是小事,只要身边还有关系能够抗衡,难题未必不能迎刃而解,他们做得再多不过都是小打小闹。沈铎翻阅报告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将来可预估的风险不足以叫他费心,即使他对着屏幕长久未有动作,但脑子里来回思索的却是另外一件叫他真正在意的事情。 从深秋到暖春,他在这间病房里度过了无数个如同凌迟般的长夜,可不论是等待还是被迫撒下谎言,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让他惴惴不安甚至是心惊肉跳。在宁予桐提起云山苑之后,沈铎几乎绷紧了每一根神经,他按捺着止不住的心慌暗自注意他的小孩儿,但宁予桐仿佛真的只是做了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噩梦,他自然地接受了他的说法,并且笃信云山苑就是他们的家,他对此没有丝毫的怀疑,直至睡去仍然安心。 可他到底为什么会记起云山苑。 沈铎有一瞬间曾想过最坏的那个可能,他的小孩儿或许已经恢复了记忆只是仍然选择掩饰,但这个可能又很快被他否定。假若他真的记起包括云山苑在内的所有往事,那么就算他再怎么假装也不会逼迫自己住进一个陌生得近乎可怖的地方。他的小孩儿有着旁人难以比拟的倔强心性,绝对不会容许自己承受这样的羞辱。 但过去的记忆对他而言仍然是一片混沌吗。沈铎不敢确定。 住进云山苑是谁都料想不到的意外,沈铎知道他的小孩儿有多介意他过去的那段婚姻,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会成为他无法脱身的梦魇——如果不是他提起来,沈铎甚至都快忘了自己曾经有过这处居所——的确,尽管它只是记录在离婚协议上的一套不动产,可它昭示着他的愚蠢与荒谬,印刻着他辜负感情践踏真心的劣迹。如果可以,沈铎宁愿他回到半山也不想他跟云山苑接触分毫。 那里的一切都是他同别人恩爱过的证明,要住进去必然得重新修整,大动工程不足为惧,沈铎怕的是往后不知又有什么东西会刺激到他。万一他真的记起来了,那单是云山苑这一桩便够他恨他入骨。 他一定会恨他入骨的。 光是想到这一点沈铎便背渗冷汗,但他无法开口。在小花园散步的那几个小时里,他牢牢攥着宁予桐的左手,无数次想要同他坦白,跟他说其实那只不过是他们偶尔歇脚的地方,并不是他们的家,可一旦他这么说了,他要如何解释他在噩梦里的眼泪和等待呢。 他的小孩儿失去了记忆,但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一直像刺一样深深扎在他的心里,从未拔出来过,他怎么能够笃定他的小孩儿不会因他的反复而起疑,又该将哪一处居所作为他们根本不曾有过的真正的家。 他做不到,老太太也同样做不到。 她在楼梯间平复了心情回到病房,共进晚餐时一度尝试着问他要不要先回到半山去,但小孩儿一听便疑惑挑眉,老太太不得已说,心肝,总归是家里,有医生在,我们也陪着你,这样妈妈才好安心一些呀。 ……我还以为怎么了呢,他的小孩儿松了肩膀,说,这个您就别担心啦,我会乖乖的,不闯祸。再说了,以前也是这么住着的,不是么。 老太太捏着筷子,叫他笑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是那样的深信不疑,真切到没人舍得毁掉他对云山苑的期许。 屏幕的光源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沈铎关掉电脑,拿过手机编辑讯息,正打着字,却又因身旁的动静而倏然转头——被子里的小孩儿在睡梦中无意识咕哝了几声。他很喜欢侧身蜷着睡,裹上一层被子的时候尤其像条白胖胖的蚕茧,大抵是热着了,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往沈铎的方向挪动,直到脸颊贴紧了他冰凉的右手背才叹息着再度睡去。 病房里静得能听见小孩儿细微的呼吸声。他的睡颜毫无防备,眼睫柔软犹如羽毛,那闭着眼睛的模样,当真和十六岁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第129章 沈铎垂眼看他良久,随后很快将讯息发送给了助理。 他放下手机,倾身用另一只手撑住了病床,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小孩儿覆盖。他借着幽微的月光中细细打量他漂亮的脸庞,好半晌,才如同西欧神话里麟甲黑亮的恶龙拱卫自己的宝藏一般,低下头,屏息亲吻小孩儿落着凌乱发丝的脸颊,耳垂,还有天鹅般雪白细嫩的脖颈。 宝贝。他想,我的宝贝,愿你永远好梦。 讯息是深夜发去的,但他的助理却回禀得极快。 清早六点多钟,远处的天幕浮现熹微晨光,窗子外头有零星鸟叫,小花园的步道上三两散落着晨起锻炼的病人。宁家小少爷还没醒,但保姆阿姨仍然守时过来了,一进门,瞧见沈铎坐在床边还有些惊讶,刚要说话,沈铎却只示意她噤声,自己则扶着小孩儿的脸颊小心翼翼松脱了右手,见他迷蒙醒了,还抚背哄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来。 这小祖宗!保姆阿姨笑着摇头。 沈铎揉着肩膀到桌前去看,小孩儿喝腻了汤粥,因此早饭便换了样式,但也简单,保温杯里热着鲜奶,餐盒装的是四四方方的蒸糕,水泼蛋盛在小碗里头,圆碌碌的蛋黄像果冻一样晃动。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护士就会来送药,吃饭的时间是耽误不得的,保姆阿姨待他逐一过了目,转身便去叫那赖床的小祖宗。 沈铎一面看手机一面朝外走,他关上了病房的门,站在窗前给助理回拨电话。尽职的下属很快接通了,她在那头将传来的讯息再次复述,说,沈总,尤先生答应签署离婚协议,但他要求您必须出席,如果本人不到,那么他是不会签字的。 私立医院的绿化做得不错,春时一到,早晨的空气格外清新,间或还能嗅见草木长芽的香气。沈铎深深吐息,而后闭着眼揉捏眉心,一夜未眠,重压之下每根神经都疼得厉害,叫他看到讯息的瞬间只以为自己花了眼。 和祉资本的总裁助理二十五岁,从年龄来看,她似乎过于年轻,但论起资历,她却不输给任何一个同行——她曾是秦家少董最为信赖的心腹,数月之前由他引荐成为发小的得力助手,她的能力极其出色,除了和祉资本之外还替上司打点着另外几家类别各异的营生,虽然顶的是助理的名头,但代为行使的却已是副总之权。 其实她一开始并不被看好,只不过上司同沈氏脱离关系的过程中她表现相当得不错,因此才被委以重任。同沈氏的秘书一样,她机敏,沉默,恪尽职守,公事之外不探听亦不多嘴任何私密,尽管她的上司话题性十足,但她也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 要她去处理离婚事宜,是上司迄今为止下达的第二道关于私事的命令。 受雇于人,自然就得尽了拿高薪的本分。她根据上司给的号码连夜联系到了那位尤先生,在简单介绍自己的身份之后,她向他表明了来意。因是隔着电话,她仍旧无法准确感知尤杨的情绪,只能按照常理推断他应该为她的到来感到满意——毕竟她的上司已经满足了他在离婚时提出的所有条件——但事实似乎不是这样的,在电话里,他很冷静,没有一点欣喜的迹象,亦不曾因为破裂的婚姻而对前任伴侣失态控诉。他只是沉默,又在沉默后突然问她,沈铎是否真的脱离了沈氏。 那是当然的。那时铺天盖地的阵仗,还有谁不知道呢。 助理拿不准他这么问的意图,她提防着,只简短答了是。 电话里又是好一阵静寂,她试着叫了一声尤先生,那头有响动,但大约两三分钟之后助理才听见他的回答。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如同每一对分道扬镳的爱侣,因为感情的消磨殆尽而彻底不再被触动。他说既然沈铎同意了,那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但与此同时,他也提出了新的条件,他要求离婚双方同时到场,但凡有一人缺席,他都不会签署那份协议。 这条件未免太具有针对性。 助理惊了一记。 她的上司意图明确,他希望以授权签字的方式宣告这段关系正式终结,而不是本人亲自到场。他说的很直白,他要照顾病人,即便有空闲,也不愿为了简单的签字而浪费时间。他要求一切都务必尽快。 务必尽快。他从未这样强调过任何事。 助理想起医院里那个小少爷,他如传闻一般拥有一张工笔描摹般精致动人的容貌,但性格也顽劣得毫无法度。她对他知之甚少,只从流言中隐约听闻过他的特殊——从前她并没有太明显的感觉,可领教过一回便探得了其中深浅。同意签字,那么意味着她的上司或许已经从之前的那段婚姻中脱身了,她只希望他这位有缘无分的伴侣也同样大度。 但很遗憾,到了这样情至意尽的关口,他们还是意外的不合。 助理犯了难,在电话里尝试沟通,然而尤杨表态不变,依然坚持离婚双方必须同时到场。 他似乎仍有什么未解的执念,助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先应承了下来。 他们通话的时间有些晚了,在宁家小少爷入睡之后,她的上司不允许任何人进行惊扰,因此助理便先回了讯息,但她猜测上司一定非常不满意她得到的结果,否则他不会在清早便直接给她打了一通电话。 她被迫再次表明那位尤先生的意思,同时谨慎等待着他的答复,不出所料,她立时听见电话里传来了一声不耐烦的叹息。 第130章 沈铎烦躁难当。 原本一切已经安排得不能再妥当了,律师和助理便足以替他将那段失败的关系处理干净,但他曾经的爱人在为难他这件事情上似乎显得乐此不疲。 他们没有感情可言,沈铎并不理解在这种情况下离婚双方还有什么见面的必要,按照婚前协议划分的财产他早已给他了,就连他莫名抗拒的云山苑他都准备拿回来了,将近三十岁的成年人,倘若不是旧情未了那么彼此大可都干脆利落一些,不清不楚拖延着,只会叫自己的姿态越来越难看。 云山苑还未正式让渡,没有那份离婚协议其实也不会对修整工作产生太大的影响,但沈铎已然厌倦了那副拖泥带水又得寸进尺的做派。 日头慢慢升高了,他皱眉想起在秦家别院吵架时宁予桐那一声歇斯底里的指责,恰是腹火正盛的档口,眼角余光却瞟见他的小孩儿从病房里探头探脑出来找人,见他还在接电话,只远远晃了手里的餐勺示意他快些进去。 不能再拖了。沈铎敛了神色对小孩儿点头,等他进了病房,才回过身冷漠吩咐电话那头的助理,说,答应他。 僵持半年之久,离婚协议的事情终于因双方达成一致而变得格外顺利。 签署协议的时间是三月中旬的一个工作日,地点在中心城区一处涉外律所,离医院不远,来回大约半个钟头。沈铎是午饭后自己开车去的,因只是签字,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余裕,所以必须赶在小孩儿午睡醒来之前回到医院去。 律所位于一栋写字楼的高层,助理早早等候在门口,见他下车便迎上前汇报,尤先生已经到了,正在上头等您。 沈铎颔首示意,他们一道上楼,他在电梯里询问了几桩公司近来紧跟的项目,助理逐一作答,又记下他额外的嘱咐,两人正说着,楼层便到了。 顾及重要客户的隐私,签署离婚协议的房间在律所最里端,玻璃隔断后的百叶窗拉得很严密,助理一路引他进去,推了门,约有中型会议室大小的房间已经坐着两个人。律师前来同他握手,问候的动静使长桌旁的尤杨跟着抬眼,他们的视线因此便有了短暂的交汇。 但谁都没有说话。 尤杨孤身而来,同样穿着正装,他瘦了些许,眉眼因此更显凌厉。不过是来处理一份离婚协议,他的神色却冷酷得像是一场严肃艰巨的商业谈判。 沈铎只扫了一眼便转过了头,当他在长桌另外一头落座,尤杨同样冷着脸别开了目光。 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尤杨刚结束一场跨国视频会议,连线的对象是洛杉矶本部三位高管,他们要求他对最近一起投资事故进行解释——成为基石投资者对于公司而言是常态,但事前的风险评估已经显示那家企业或许并不值得信赖,可即便如此,中华区分部的管理们仍然通过了投资决议。为此作保的便是刚刚晋升职位的他。 形如问责的会议持续将近三个钟头,尽管他据理力争,但本部仍然咄咄逼人,两帮派系隔着屏幕互不相让,最后断线时他甚至遭到了降权的威胁。 公事上心气不顺,因而副手递来手机时尤杨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是谁,直到下属又解释了一遍,他才意识到这位自称和祉资本的助理受雇于他旧日的伴侣,沈氏曾经的执行官,沈铎,一个光听名字便叫他反胃的存在。 他答应了他退还云山苑的条件。 他们很久不曾见面了。尤杨听闻他遭到了重创,不仅从沈氏离职还同家里脱离了关系,或许早已不能再称他是从前那个因有家族庇护而权势滔天的沈家三少——实际上,尤杨并未过多关注他的消息,但沈家人的一举一动在这座城市里备受瞩目,因此他很难做到完全的回避与漠视。他猜测过沈铎或许会以极其落魄的模样与他再度相逢,但从现在来看,他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他依旧高傲,目中无人,漠然相视的那一刻,他的眉眼就像落雪的远山般叫人感到冷淡又难以触及,饶是尤杨再试图平静,也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其实他并不愿意同沈铎见这个面。 在离婚之后,他搬进了新的住所,即便没有云山苑那样精致大气,却也明亮宽敞。他全身心投入自己的事业,几乎为此倾注了所有的热情与精力。他没有意向开始发展新的感情,但在有欲求时他也会寻找合适的床伴,他极少回想他的婚姻,只在偶尔夜深人静独处时怀疑自己到底是否拥有过那样一段时光——从决意离婚起,他的人生似乎就被分割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在如今,他拥有一份光鲜亮丽的工作,被器重,亦受人尊敬,甚至也得到了从未在沈铎那里体会到的理解与支持。 这即是他所殷切希冀的生活。 没有任何关系依托,他也凭着自己的能力走到现在这个位置了,他活得很好。 所以他一点都不想见到沈铎的。只要看见这个人——哪怕是听闻一星半点——他都觉得自己又会在不知不觉间回到那个时刻,那个受尽屈辱而咬牙摘下素圈的绝望时刻,不论他怎么忽视,它都像囚笼一样禁锢了他的一部分魂灵,让他永远会因那段记忆而痛苦万分。 可沈铎却不会。他从来,从来都不会为了谁而停留,也不被任何感情所左右,他如同一块无法撼动的坚冰,尤杨想要他到场,无非只是希望看他碎裂,抑或跌落神坛,但即便他被逐出了家门,他们的距离似乎也不曾因此拉近半分。 第131章 他仍然在高远的阶梯之上,傲慢,刻薄,冷冷地,冷冷地俯视着他。 他还是没有等来他落魄的那一天。 尤杨的手指深陷掌心。 由于不受国内法律承认,因此离婚协议只有一式两份,所附条款在更改之后交由双方过目,倘若没有异议,那么他们即可签字。 沈铎从头到尾都没有翻开面前那份协议,因着赶时间的缘故,他迅速在落款处署名,合上笔盖之后他低头看表,随即系好西装的衣扣便起身和律师道别。 助理为他拉开了玻璃门,但正是那一刻,他身后的尤杨放下了手里的钢笔。 动静不大,但因整个会谈室只有寥寥几人,那一声响便显得格外突兀。 毫无预兆的,他叫住了他。 沈铎停下了脚步,但没有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嗤笑。 “我不欠你了,”尤杨靠着椅背,一字一顿对他说:“沈铎,我已经不欠你什么了。” 是他先同他的青梅竹马出了轨,是他先选择背叛了这段婚姻。协议上的东西都是他应得的,至于他示意何易安帮忙补漏的那一千多万,他也用一套时价高昂的云山苑还给他了。即便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答应了他的条件,但正如他们这段形同虚设的婚姻一样,结束是迟早的事情,有些问题也没有开口的必要。他只需要记得自己还清了亏欠这个人的一切,从今往后,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关系了。 因此,他更不必叫他知道他去见了宁予桐一面。 那个由他亲手养出来的小少爷有着和他如出一辙的做派,尤杨永远不会忘记他在颐品传媒会议室里说过的话,当他疑惑在纽约不曾感觉他的存在时,他也是这样停下了往外走的脚步,未曾回头——又或许是不屑一顾——他立在原地,许久才开口,带着明显的笑意回答他,因为我一直在这里。 尤杨,他慢慢说,我一直在这里,在这个你费尽心思,却永远都爬不上来的地方。 他说话的那种语气,就和沈铎一样令人感到厌恶。 他后来似乎出了车祸。尤杨想,这大概就是对他的惩罚。但不管现在他情况如何,沈铎又是否回到了他身边,这都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了。一纸协议,能够签订对他来说亦是一种解脱,他不否认在这段婚姻里他们的确有过很多甜蜜的记忆,但所幸,他对他们的恨意在此时仍然清晰而强烈,足够让他铭记刻骨的羞辱,并且从此彻底断绝对过去的留恋。 一切补偿都是他应得的。他在心里对自己又强调了一遍。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离婚协议的签名上,直到律师出声提醒,他才抬起了头。 玻璃门关得严严实实的,屋内空荡,沈铎和他的助理已经离开了。 云山苑的修整工作在协议签订的第二天立刻开始,内部原有的格局已经固定,要按照宁家小少爷的喜好重新装修并非易事,好在距他出院还有一段时间,助理因此得以有余裕一遍遍同设计团队修改图纸。 进门的花墙要打掉,客厅向阳的一侧要将玻璃拉门往外移动以便放置软沙发。宁家小少爷喜欢养鱼,因此还必须在一楼挑选一处合适的位置用来摆设一口近两米长的水族箱。书房不变,但书架和灯盏都要挑选他合意的样式,二楼那间客卧要改成影音室,配备最完善的家庭影院设置,好叫他在即将来临的暑夏有足够舒服的环境蜗居不出,此外,还要为他留意近来上市的游戏,动作类冒险类也包括角色模拟,不论什么类别,最好是在他入住之前便能将下沉客厅那一排游戏碟子统统换新。 林林总总十几处改动,因着他右手不便的缘故还要格外注意拿取物品的细节。 助理原以为上司只参与前期的意见交流,但很意外,他每天都会抽时间到云山苑来和设计团队反复确认,为着有更好的实地视野,他甚至安排人手撤掉了室内所有家具以及二楼的健身器材。他几乎日日为此监工,仿佛对待新居般认真细致,倘若助理不是后来知道了这里原是他和那位尤先生的爱巢,那么她一定还会因他的用心所动容。 照理说,即便和家里断了关系,他现有的资产也足以供他购置新的楼盘,助理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他放着近郊的别庄和名下其它几套不动产不用,偏偏就执意修整云山苑这一套想起来就叫人尴尬的公寓。更令她匪夷所思的是,尽管这里是上司从前的婚房,但在做了改动之后,完稿的图纸跟这座公寓最初的设计根本一模一样。 她在比对时很是惊讶,捏着图纸下意识去看上司,但最后仍是不敢将疑惑诉之于口。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沈铎没有告诉宁予桐他已经签了离婚协议,但在装修的事情上他却并未对他有所隐瞒,小孩儿只知道他近来异常忙碌,有时陪他吃完饭便要匆匆外出,起先他想这许是独身做生意的难处,但等问明白了,才知道他是忙着布置云山苑——那时正赶上午饭,他一听就愣住了,不解说,为什么要重新装修? 那里不是他们的家么。他还想回去的时候见一见,他们到底过着怎样的同居生活。 沈铎一言不发帮他布菜,有一会儿才说,给你换一个新环境。 小孩儿仍旧皱着眉头。 这个消息太突然了,等开工了才拿来跟他商量,他看起来有些伤心。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随即只垂眼去看沈铎夹到他碗里的一片青笋。 第132章 显然是不高兴了。但沈铎并不急于解释,他放了筷子,叫他乖宝,等他片刻后不豫抬头才接着说,我换掉了家里所有的东西,沙发衣橱碗柜,连顶灯都摘了,单剩主卧一张床,就等着你回去挑新的呢。怎么,不愿意啊?那咱们俩就只能睡空房了。 小孩儿闻言睁大了眼睛。 ……让我挑呀?他问沈铎。仿佛立刻忘了上一秒自己还在生闷气。 沈铎说,当然。那里都是你的,不让你挑,你不得咬我么。 可我,小孩儿犹豫说,可我会挑吗?他只记得自己还在半山住着,因此在家居装饰方面堪称毫无经验。 你经验丰富着呢,沈铎说,能挑,也会挑,我要插手你还不让。 胡说!小孩儿这才跟着笑了,我才没那么霸道! 他没好气给了沈铎一个白眼。 沈铎把他剩下的小半碗汤羹拿到自己面前来,手肘支着病床的小桌板,探身亲了他脸颊一记,低声哄,家里从前什么样不重要,你记不记得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还在一起,我陪着你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的眼神简直不能再温柔了。 小孩儿在病床上环胸打量他,像是架不住他刻意的放低,最后只能点头应允,说,好吧。 他其实也没生多大的气。他的确记不起从前的生活,也很想对他们的过去一探究竟,但正如他的恋人所言,只要他们在过去这七年间确实幸福平静,那么重新开始也未尝不可。 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好了。 知道云山苑修整的人并不多,老太太不允许家人透露半点风声,来探病的客人也尚且不知宁家小少爷几时才能出院。但要亲自监工,那必然离不了人,奔波来去的动静大了,也难免引人注意。 蒋锐有天又抽空来了一趟医院,见发小没在病房守着他的宝贝便奇怪。他问宁予桐人去哪儿了,小孩儿如实相告,叫他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险些就在小孩儿面前失态了。 云山苑,这得是多狠的心才能想到那地方呢。 蒋锐在回程的路上止不住感慨,转头便把这消息告诉了另外一位发小——秦家少夫人月份大了,近前便带着一帮私人医护到南边的海岛去安胎,她的丈夫为显恩爱自然同去,因此接到电话时便只能隔着千百里的距离直跳脚。 秦峥不比他有分寸,也没那么多看戏的心思,刚挂了电话,立刻就换号码去骂人了。 沈三儿!你疯了?!他质问他的发小,镜湖山庄海城国际,再不济我送你俩一套更大的!住的地方多得去了,你他妈是瞎了眼才带他回云山苑!你怎么想的,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气性!他现在记不起来,不代表一辈子都记不起来!要是哪天让他想起住的是你和尤杨的婚房,那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你知不知道?! 也就是那小孩儿实在信赖才容他这么哄骗,换了脑子清醒的时候,谁敢在他面前提一句云山苑,更不用说带他住进那儿去了。他是让发小珍重这份心意,可绝对没让他糟践这份心意撒下这弥天大谎! 秦家少董简直气得嗓子都要冒烟儿。 你剥了层皮,千辛万苦才留住的人,他苦口婆心又说,该不会只是为了后半辈子让他恨死你吧?! 沈铎接电话的时候人在云山苑,助理正拿了平板来询问水族箱里要放入哪些鱼类,他抬手挑了几样,示意助理退下,又安安静静立在落地窗前听发小痛骂。 老太太呢?她总不能也答应你这么做吧?!秦峥叉着腰问。 沈铎没有说话,形如默认。 ……疯了!简直都疯了!秦峥抓了一把头发,想接着骂,但又不知道该如何骂下去。帮着他隐瞒不过是为了要那外家弟弟能好受些,可他万万没想到发小竟然还能来这么一手,如若之前只是在悬崖上走钢索,那么现在简直就是在万丈深渊里埋了无数的定时炸弹,他怕沈铎到时候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一步走得实在太危险了,可要叫秦峥立刻去跟小孩儿坦白真相他又做不到。都是认识十多年的旧友了,伤着哪个他都觉得于心不忍。秦峥来回踱步,最后忍不住一巴掌拍了书案。 你真要这么做?!他又问他的发小。 沈铎沉默着,好半晌才开了口,说是。 秦家少董不上不下哽着一口气,临了,自己先把电话摔了。 沈铎面无表情收了手机。 已经决定的事情,他并不想再去同旁人多费唇舌。其实饶是秦峥再火冒三丈,他想他也未必不能明白,他的前半生执意欺骗自己,而后半生则注定要因此失信于他的恋人,不管有多情深意长,一旦决意说谎,那么再如何解释,都不会有人去相信一个骗子的话了。 他当然恐惧宁予桐随时都会恢复的记忆,但比起坦诚,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云山苑原定四月初完工,但沈铎跟得紧,团队也高效,距离预定工期还有一周左右的时候,内部的修饰工作便早早宣告结束。高度占据半面观景墙的水族箱造景业已完成,助理在收尾时询问是否需要着手定制家具,叫她的上司摇头拒绝了。 四月,花草林木在暖春中肆意生长,小花园里的椭蕾玉兰落了花瓣,但枝头的新叶却青翠鲜嫩。宁家小少爷在月初第一个周末办好了出院手续,老太太清早就来,一直跟着忙前忙后,但他的东西并不多,家里的仆佣很快将所有物件打包进了小行李箱。 第133章 因是要回云山苑,用不到家里的司机,沈铎便先行拎着箱子到地库拿车。管家和仆佣在走廊候着,病房里只剩下一对母子,老太太上个月得空去庙里给他请了一枚观音,用的是质地纯粹的羊脂白玉,造像慈悲祥和,玉质触手温润,说什么都得让他在出院前戴上。 宁家小少爷拒绝不了,只能哭笑不得接了,敞着领子叫她认认真真看过了才收回衣襟里。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讲究这个。他好笑地问母亲。 老太太正色说,你不懂。 还有什么没带齐的吗?她又问。 宁家小少爷环视了一圈,说,没有了。 那行,保姆阿姨还是跟着你,但外出的保镖人数可不许再减了……还有,真的不用佣人吗?你的右手回去不能马上提重物的,就是平日拿东西也得注意,多跟着几个人是不是比较方便? 不用了,宁家小少爷说,人多才不方便。 那要不要妈妈帮你再添置一些东西?衣服够了吗?过两天叫裁缝过去给你制新衣好不好? ……真的不用了! 老太太还要再说,宁家小少爷无奈,拉长了音叫她妈妈。 宁家老夫人终于不问了。 她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握着他的一双手,最后竟然无端掉了一滴眼泪。 这让宁家小少爷登时不安起来。 他猜想她或许是为自己的离开而感到难过,这是无可避免的,毕竟她是他的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可他发誓他以后真的会乖了,不会胡闹,也不会让她再担心。有沈铎在呢,市区到近郊的距离也不算远,他回云山苑之后还有大把的空闲,他每周都会回家去看她,陪她聊天说话的。 宁家小少爷还没想好怎么哄她,老太太又摩挲着他伤痕未褪的右手,低头叫他心肝。 她噙着眼泪看他,但没哭得太厉害,像是怕他担心似的,哽咽片刻后细声叮嘱,心肝呀,你要好好儿的,你一定要好好儿的。 这几个月来她确实太过操劳了,坐到近前来,宁予桐才发现她的鬓边又平添了许多白发。 宁家小少爷一时间不敢答话,生怕说了一句便要招母亲伤感。他乖顺伏在她膝上,伸手去擦她的眼泪,等她稍微平静一些了,才小声打趣,哦哟哟,让我来瞧瞧,这是谁家爱哭的小姑娘? 老太太自己也抬手抹了泪,轻轻把脸贴进了他的手掌心。 宁家小少爷楞了一记,随后笑得更深,柔声说,哎呀,这小姑娘还爱撒娇呢。 老太太没忍住,湿着眼眶笑了。 将近小半年,眼下终于要出院了。换下病服,她的孩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脸蛋白嫩,上半身裹在一件宽大的连帽卫衣里头,仿佛还像十六岁那样青涩天真。这让人怎么跟他说呀,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就是有再大的委屈,她也不忍心告诉他。 老太太细细瞧着,即便在病房守着他的那些日日夜夜里,她已经将他的脸庞打量了无数遍,可她现在还是恨不得能将他每一道轮廓弧线都刻进心里。 她有百般苦楚千般怨恨,可犹豫再三,最终也不愿见他为难,只在心里默默祈祷沈家那混账千万千万将人瞒住了,不要叫他轻易想起来。 总之你要好好儿的。她翻来覆去又说,你和沈铎先回云山苑住上一段时间,要是不习惯,咱们就去海城国际,再不成,还能回半山呢。你要是有看中的地方,尽管跟你大哥说,嗯?妈妈也在这里,你一定要好好儿的……知不知道呀? 她又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病房外头的天气好极了,日光暖融,宁家小少爷站起身,将她紧紧拥进了怀里。 他枕在母亲的肩膀上,安抚似的轻拍她的后背,低笑说,好啦妈妈,沈铎还在等,我该走了。 第54章 最贴心的恋人 老太太到底舍不得,一路陪着走到医院门口了还在垂泪。 沈铎的车就等在院外,一辆通体漆黑的添越,他从车上下来接人的时候老太太明显更难过了,蹙眉好半晌,宁家小少爷试探着叫了一声妈妈她才肯松手。等孩子坐到了副驾上,她又忍不住叮嘱,如果觉得哪里不舒服了一定要说,心情不好也要告诉妈妈,总之我们不受委屈,知不知道? 知道啦,宁家小少爷哭笑不得。 您要乖乖的,别担心,我安顿好了就回半山去。他又说。 老太太不住点头,起了身,叫管家扶稳了,隔着车窗和他道别。 沈铎打着方向盘调头,添越汇进车流里,宁家小少爷很快便看不见她了。 这座城市的中心城区本就繁华,六年来高楼愈多,但街景倒是变化不大。宁家小少爷打量几眼后移开了目光,只转头和沈铎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云山苑距离医院大约十五分钟的车程,碰上周末出行高峰,整个时间便要比往常再多一些。这片住宅区地如其名,虽然坐落于中心城区,但因整个楼盘位处高地且背靠原生山体的缘故,在城市灯海之外,也时常得见仙境一般云雾笼山的景致,倘若碰上了晴空朗日的好天气,整座后山的林木在春光之下便显得格外青翠,偶尔还会有鸟雀停歇于临山的露台。 尽管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将内部彻底修整了一番,处处细致,也几乎为宁予桐出院后的生活做足了所有的准备,沈铎在开门的那瞬间还是下意识捏紧了把手——但他或许不该有太多的担忧,正如他对他的小孩儿所说那样,这所复式公寓已经找不出半点从前的痕迹了。自一层大门而入,书房、厨房、饭厅以及下沉客厅四处空落,无一不在等待主人家添置物件,现今打眼的只有左侧紧贴观景墙的水族箱,两米长,砂石造景雪白雅致,灵巧的孔雀花鳉和灯鱼在水草间游弋穿行;从旋梯上楼,二层真的只有主卧放置着一张新床,不过衣帽间和鞋柜倒是满当当,属于宁家小少爷的行头有一部分是前些天刚从半山送过来的,还有一部分则是沈铎亲自去海城国际挑的,正式场合的西装礼服,外出时的休闲着装,分门别类,挂得很是整齐,就连耳钉项链一类的饰品都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 第134章 改为家庭影院的客卧置备了入墙音响,壁柜上摆着一排他们数年前购入的碟片。邻间仍做健身房,单是这一样保留了沈铎的主意,只不过他重新订购的器材尚未运达,因此整间屋子也还空置着,只有浮尘在午后的日光里静静游荡。 布局要精简,采光要足够好,室内的整体色调必须素雅又耐看,从赏玩到使用,公寓的每一处改动都充分考虑到了新主人的喜好,而事实也证明,他做得好极了——年轻的恋人对新居无比期待的同时亦表现得比他更为忐忑,家里的风格如何,摆饰偏好哪一类,除此之外又有什么规矩呢。他从地库进了电梯还频频提问,在家门前停住脚步的时候忍不住拉着他咬耳朵,小声说自己有些害怕,但等那扇门一开,他立刻就被那口水族箱吸引了。 他迷恋大海,亦钟情于各种鱼类,这是他在幼年喂养的那只萨摩耶遭遇意外之后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宽阔并且不易逃脱的水族箱似乎从某种程度上抚慰了他对再度失去心爱之物的恐惧,这一点鲜为人知,就连少时的沈铎也是做了足够多的观察之后才有了明确的意识。 云山苑的环境对他而言必然陌生至极,假若再没有什么来消解他的不安,沈铎又该如何叫他相信这里就是他们同居六年之久的家。 水光粼粼发亮,他抱膝蹲着,仔细瞧了好半晌,才敢轻敲玻璃同一尾好奇凑过来的蛇纹孔雀问好。尽管他没有说话,但眼里温柔的笑意却足以让沈铎明白他的欣喜,毫无疑问,他赌对了,那些娇气的小东西轻而易举博得了恋人的欢心。 他们在水族箱前停留许久,一直等到宁予桐起身沈铎才松了行李去牵他的手。他们如同拆礼物一般推开一扇又一扇房门,沈铎耐心解释,书房的立柜得去买新的,但贴墙的置物架倒不必,回头他再让助理把那好几大箱子的书送过来,要放什么由他决定。厨房和饭厅呢,得为中西岛台添置不同的用具和配料,至于酒架,自然要放上最好的藏品用以待客,但他可不许像从前那样一旦兴起就不管不顾喝上头,还有,下沉客厅和家庭影院的碟子他也得检查,要是有缺漏,那就叫人再送来……除此之外么,还得再挑两张地毯,主卧要一张,客厅里也要放一张,谁叫他看书的时候总是坐不住,就喜欢翻来滚去的。 地毯上看书很舒服的!宁家小少爷忍不住为自己辩解。 沈铎嗤笑,叫他不满地捏了一把腰。 他们将整间复式公寓看了个遍,一切都是那样的新奇,宁予桐就像绕着自己小窝来回打转的猫崽儿,把每一个角落都巡视得分外细致,也时不时问他,这里从前放的是什么?还有那儿呢?我的书你都有好好收着吧?厨房我不管的,但下沉客厅旁边可以再买一张躺椅,没事儿晒晒太阳……等等,我听见了!你说谁小老头呢?! 他和沈铎拌着嘴,里外上下转了好几圈,眼见着有些乏了,才在主卧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驻足。 落日西沉,他透过玻璃俯瞰整座城市,不觉间出了神,等察觉沈铎从背后靠近了,他才转身揽住了他的脖子,埋头在他颈间来回磨蹭。 沈铎搂着他的腰,想问他感觉如何可又不敢开口,正迟疑,却只听他深深吸气。 ……所以,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他似乎还有些难以置信。 沈铎亲吻他的鬓角,夕阳余晖如同岩浆一般灼热,他闭上眼睛,更加用力地拥抱他。 乖宝,他叫他,是我们的家。 那我们以后要在这里生活了,怀里的恋人闷声又说,……在这里。 他没有抬头,神色不见喜怒,沈铎一时也无法听出他话里的情绪。他猜测小孩儿或许还是有些不满意,毕竟相比山林他其实更中意海景,而云山苑并不像海城国际那样僻静到足以在夜间听见潮汐翻涌缱绻的声音。 沈铎掌着他的后脑,良久才说,如果你不喜欢,我们随时可以离开。 宁予桐一语不发。 他沉默着,有一会儿功夫才仰起头,可又什么都不说,单是拿那双漂亮的招子瞧人,直到沈铎叫他看得忍不住想再解释,他才吁了气,抵着他的额头慢慢笑起来——灿金色的日光落在他眼底,他回抱沈铎的姿态仿佛一只南归的候鸟,在经历了漫长的迁徙之后终于栖息熟悉的巢穴,不再茫然,更不必惊惧坠落,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使他笑得格外真挚,就连鼻尖上的皱纹都显得可爱非常。 不要担心,他笑着同他低语,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我还是很喜欢这里。 长达半年之久的等候,陪他疗养,纵容他跟那一窝子野猫胡闹,为了不叫他心怀芥蒂而将整个家翻新,又让他亲自挑选家具,甚至还记得他从未与人诉说的喜好。他有着世界上最温柔最贴心的恋人,他为他再度创造了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家,他不会继续嫉妒从前的自己了,失去六年的记忆已经叫他懊恼万分,所以他只想珍惜重新开始的每一刻。 他打量着眼前难得怔忪到近乎傻气的恋人,最后还是没忍住,踮脚亲吻了他的眉心。 即使没有任何在云山苑居住过的记忆,但宁予桐还是很快熟悉了这里的一切,甚至就在清空他那个小行李箱的时候便和沈铎商量起来,明天是不是就要去挑家具了呀?让我想想,沙发边柜躺椅……卧室里多放一盏落地灯好不好?对了,地毯你有喜欢的材质和样式吗?没有的话我就要拿主意了。 第135章 这个家是他的,有什么不能让他做主呢。 沈铎一面出入衣帽间一面答应他,等衣物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已经是六点多钟的光景了。 晚饭照例是保姆阿姨送来的,许是担忧主人家没有经验,她还提了一大袋新鲜的时蔬肉品和牛奶,沈铎接了,一样样往冰箱里码着,宁家小少爷跟着她在吧台布菜——他的恋人未免做得太彻底了,饭厅不仅没有桌子,就连碗筷都是保姆阿姨捎过来的——他回头提醒沈铎他们还需要购置餐具,随即又转回来,继续和保姆阿姨闲聊。 吧台上放着两碗生滚海鲜粥,浮在粥面的香油和热气一道升腾,叫宁家小少爷拿勺子慢慢舀开了。因他不宜多食的缘故,餐点仍旧简单,保姆阿姨趁着他们吃饭的功夫将主卧又收拾了一遍,只是房间里的摆设不多,她上了楼,不到片刻又下到饭厅来询问,家里太空阔了,是否需要她回禀老太太,叫人送些物件儿过来。 不用了,沈铎拿着筷子将小孩儿碗里的姜丝挑出来,说,我们明天再出门去买新的。 保姆阿姨闻言便明白,接了话,说,好好好,闷了快半年,是该到外头透透气了。 宁家小少爷支着下颌,笑得露出了嘴边的一颗小尖牙。 在十六岁之前,他并未有过任何长期在外居住的经历,更不消说像一个主人家一样布置自己的新居。半山有仆佣,有管家,还有一个生意经十足的兄长,因此不管是家务还是家计都用不着他过问,如今突然要像主人家一样担起操持的责任来,他有些紧张,但更多的还是按捺不住的雀跃与期待。 他在晚饭后和沈铎一道列了一张清单,直到临睡还在问恋人是否有所缺漏。沈铎再三肯定没有,又和他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才把人安稳哄睡了。 还未采买,他们这一夜在主卧将就歇息,许是终于出了院,人也轻松了,宁家小少爷的睡相便不再安分规矩。沈铎睡深了没抱好,半夜里他就卷着被子咕咚掉到了床下,自己爬起来的时候还迷迷蒙蒙的,叫沈铎伸臂环腰捞了回去才在被窝里委屈叫疼。 沈铎一面帮他揉着后脑一面闷笑,登时便在被窝里挨了踢。 这么一折腾,隔天便没能起早。沈铎由着他睡,自己在厨房做好早点才上楼叫他起床。 小孩儿就着纸盒喝牛奶,头发乱蓬蓬的,揉着眼睛下床拉窗帘。他们今天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家居品牌设在郊外的展厅,这牌子并不算年轻,但也是近年才在国内开设了实地展厅,聘用的设计师一贯标新立异,在从前,他的小孩儿便很喜欢它家一些奇怪但确实别致的用具——从展厅出来之后,他们的计划是回中心城区的商场购买家里的餐具,如果有空,还得去看看斯诺克球桌一类的娱乐器材。这是小孩儿考虑到的,日后必然要邀请客人上门,他总不能为难一群上了年纪的哥哥们一直陪他打游戏。 十八九岁的时候就是他的手下败将,这些年光顾着做生意,恐怕也是没什么长进的。 总之是注定忙碌的一天了。 为着出门,沈铎换掉以往单调的衬衣,找出来一套干净利落的运动装束,小孩儿在旁边夸了一句还不赖,随后自己也钻进了衣帽间。沈铎下楼找车钥匙,可约莫有五六分钟了还不见人下来,他探了头,靠着旋梯朝主卧叫了一声桐桐。 起先倒没什么动静,等他要上去了,宁家小少爷才噔噔从主卧里跑出来,瞧着是急了,被他抱了个满怀的时候衣服扣子都还没系好。 “别跑这么快,”沈铎将他往上掂了掂,“仔细摔着了。” “谁叫你催我呀?”宁家小少爷被稳稳托着,一边低头捣鼓扣子一边嘟囔。 他穿了一身牛仔背带裤,耳垂上嵌的还是那颗色泽明润的红宝石。沈铎笑着喊冤,又忍不住低头偷亲了他一口,等他终于用不太熟练的右手合上了衣扣,他才把人放了下来,任凭宁予桐借着旋梯转角的玻璃再次打量彼此。 人么,年轻朝气,再加上十公分的身高差,叫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对尚未踏出校门的情侣。小孩儿这下动作倒快,只来回转身瞧了一圈,不多时便满意点了头。 “不上楼再看看?”沈铎询问玻璃上那道并不算清晰的身影。 “不用了,”宁家小少爷侧了头,冲他利落挑眉,说:“再看也是一样登对。” 沈铎一怔,随即哑然失笑,抬手揽紧了他的肩膀。 正是春季里最暖和的时候,日光耀眼却并不灼热,道路两旁的乔木高大而繁茂,林荫下成片的三色堇散发着幽微的香气。出了高楼林立的中心城区,郊野的植株更加旺盛,天空湛蓝,和风间或卷走几朵懒散的浮云,视野所及之处无一不叫人心情愉悦。 工作日,来逛展厅的客人并不多,周遭清静,宁家小少爷一手被人牵着,一手插在背带裤的衣兜里,哼着小曲儿四处瞧。 在他的印象里,半山的琐事有管家负责,衣物器具,只要季度里上了新的款式那必然会递来册子请他过目,无需这样大费周章,往往看中什么就叫人送什么便是,因此外出采购的体验对他来说实在稀奇。 他的兴致一直不错,进了展厅便认认真真和沈铎讨论大件家具的尺寸和用色,照着清单一路看下来,不到两个钟头便将屋子里的东西预订好了。临走之前他还看中了一个大约半人高的靠枕,造型似乎是一只小山一样侧卧着的北极熊,憨厚有趣,他瞧了一眼便走不动道,一边跟沈铎说倘若放在地毯上一定很合适,一边伸手就要比划。 第136章 原本正嬉笑,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很快又把手插回了衣兜,只示意待客的负责人把这一样加进单子里去。沈铎有一瞬间的不解,但很短暂,随后又神色如常将他的左手拢到掌心里。 将近正午,这个时候再赶回去恐怕会错过吃药的时间,因此他们就近在展厅外头一家西点面包房用了午餐。沈铎要了一杯美式清咖,又问店员拿了温水,他们坐在店外的遮阳棚下分吃一袋刚出炉的点心,宁予桐把随身的袋装药就着白面包和水吞了,眼巴巴等了好一会儿,沈铎才将他一直盯着的巧克力可颂掰了一小块给他。 宁家小少爷接了,舍不得咬太大口,等舌尖尝了甜头便慢慢嚼着,低头去看手机里的清单:“我以前会做饭吗?” “……会,”沈铎帮他解决了另外一大半可颂,眯眼说:“你以前会烧厨房。” 宁家小少爷险些噎着了:“那就是不会!” “你问这个做什么?”沈铎喝了一口清咖。 “做准备么,”小孩儿努嘴让他看手机,“我要是不会做饭,那厨具就让你来挑,我看看碗筷和盘子什么的,待会儿还得买杯子,我以后可不想再端着纸盒喝牛奶了。” 听听,这是控诉他呢。 沈铎笑了一声,拎着清咖欣然点头:“听你的。” 这便算是达成一致了。 有了明确的事前分工,午后的采买便更加迅速。从郊区回来,他们直接去了云山苑附近一家商场,碗盘餐碟,还有炒锅铲子一类的炊具放了整整一架推车。回家时宁予桐还进街边的花店抱了一大捧丝绒玫瑰,在地库停好车之后,沈铎提着两大袋子先下去了,他从他的外套里摸出钥匙锁了车,一面等电梯一面问他的恋人,以后是否可以叫人一周来送一次鲜花,如果是娇嫩一些的,那么大概两三天就得换一次了。 “可以吗?”他凑近细嗅玫瑰香,又抬头去看沈铎。 住在半山处处有人照顾是一回事,在外同居又是另外一回事,尽管沈铎说家里所有的事情都让他做主,可两个人一道生活,包容退让之外更需要有商有量,总归彼此都留有印记才是完整的一个家。 “可以啊,”沈铎说,“想订什么?还是玫瑰?露台空着呢,要不要养盆栽?” “先订玫瑰吧,等我再会打理一些,就叫管家从花房送新的来。” “再个把月就到初夏了,那时候有什么花?棣棠?” “棣棠,芍药,虞美人,多着呢。” “你有喜欢的吗?”宁家小少爷又问。 满怀的一捧鲜花,电梯里眨眼便盈满了浓郁的香气。沈铎空不出手来,因此只弯腰轻轻碰了一记他的额头,低笑说:“有啊,我也喜欢玫瑰。” 大抵是因为内部的布置悉数遵照他喜好而设,宁予桐在适应云山苑这件事情上远没有沈铎想象的那样困难。他们自幼一同长大,他又曾在宁家借宿近两年,他们早已熟知对方的每一个习惯,因此同居对于宁予桐来说仿佛只是从半山换了一个地方那样简单,唯一的区别只在于他开始学着去打点一个家,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家。 十六岁的宁家小少爷不会做饭,所以下厨房的重任自然由沈铎包揽。在住进云山苑的第二个晚上他们一起做了一顿饭,宁家小少爷打下手,拆虾线拌鸡蛋,动作笨拙,但好歹也有成果。他手上干着活儿,嘴里也没闲着,隔几分钟就要探头去帮沈铎试菜,呼呼吹气儿,还不住点头,直夸恋人的厨艺相较从前简直突飞猛进。 两碗蛋炒饭,一盅虾仁鱼片羹,还有宁家小少爷额外要求的一份浇汁豆腐,口味清淡,可都叫他吃了个干干净净,饭后还不忘消食,去书房给沈铎捣捣乱,最后又出来趴在水族箱前眯眼逗弄他的鱼。那模样,活像一只坏心眼儿的猫。 锅碗瓢盆的差事归了沈铎,他就负责修剪花枝,定时给水族箱里的小东西喂食儿,或者依据各自的需要将助理送来的书齐齐整整收进柜子里,再有空,就是去主卧琢磨琢磨那盏弯月般的落地灯到底放在哪个位置才合适。 这些都是顶轻松的活计,大多只需要随心而行,但起初先他有过顾虑,毕竟都六年了,他总觉得沈铎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改变,不过很意外的,从他们在云山苑的相处来看,不论从前现在,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是他记忆里那个样子,作息规律,会健身,不爱吃蛋糕那类的甜点,喝东西只要不加奶和糖精的苦咖啡,工作起来还和当年教他功课一样严肃正经。 但他开始戒烟了。这一点是宁予桐在家具送来的那天发现的,沙发之类的大件儿都是现成的,但书房里几个及腰的小立柜就得他们自己组装。沈铎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盒工具箱,坐在地板上挑螺丝还不忘高声喊,叫他随便找个能咬着的东西过来。 宁家小少爷找遍了整个公寓,最后从零食柜里给他扒拉出一根棒棒糖。 将就将就,他把糖果放进恋人的嘴里,拍着脸颊哄他,为什么要咬东西呀? 沈铎低头敲敲打打,答得很干脆,说,戒烟。 这回答倒叫宁予桐吃了一惊。 十七岁,或者更早,沈铎便已经会抽烟了,算算烟龄他也称得上是个老烟枪,要戒么,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到的事情,一旦烟瘾上来又得不到纾解,人是会很烦躁的。 宁家小少爷蹲在他旁边帮忙,思来想去一肚子的话,但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第137章 十多年的相伴,叫他懂得有些话是不必说出口的,不过他也没叫他的恋人白白为自己做出妥协,当沈铎不用处理公事的时候,他便招他一同窝在下沉客厅那张绒布沙发里打游戏。 宁家小少爷不挑,什么游戏都玩儿,也样样都玩儿得好极了,秦峥曾经不信邪,硬是要和他较高低,结果把半个小金库都输了出去。他的操作很出色,但因为现在右手还不是太灵活,他能自由掌控的只有左半边的手柄,好在这没怎么影响他的心情,当不了拔尖儿的那个,他也乐意跟沈铎配合。 大半夜的,他俩玩儿魂斗罗,老游戏,沈铎在前面扫射,他在后头见缝插针补枪。可一开始他们并不默契,沈铎时常为了掩护他被重型枪械碾压,关卡没过几个,重新开局倒选了七八次。宁家小少爷急眼儿了便骂他笨,后来实在是无奈了,干脆抛了手柄,嗤嗤喷着气儿倒进他怀里训人。 你真的太笨了,宁家小少爷嫌弃说,下次再这样就去写反省,写不完不许睡觉。 沈铎往后挪了一些,叫他舒舒服服靠着了才跟他讲道理,乖宝,我们至少也赢了一局。 就一局! 一局也是赢。 玩儿了快十把就赢了一回,这战绩我都不好意思叫人看。 宁家小少爷哼笑,模样得意极了,说,要是我的手—— 他刚说了话便顿住了。客厅因此安静得有些突兀。 无论怎么避让,眼下到底都是绕不开这个心结的。他像失了兴致一般,只懒散垂眼打量自己的右手,但似乎是怕沈铎介意,很快又转头朝他笑,见他仍旧沉默,抿嘴想了半天,又说,真的不疼了……你不要总是这样,我不喜欢。 打游戏是为了分散他戒烟的注意力,而不是勾得两个人都心事重重。 沈铎还是没有说话。 他是个足够完美的骗子,可以面不改色欺瞒,可以一次又一次撒下不同的谎言,只要能叫对方在这样脆弱的保护罩里幸福无忧,不论什么样的罪孽他都不在意。他以为自己会逐渐接受这样的状态,但很遗憾,他必须承认,只要他的恋人开始介意自己右手的伤势,他便会丧失一切安慰的话语,只能像个哑巴一样徒劳抚摸他遍布伤疤的手背。 他要怎么说呢,假若时间能倒流,他宁可继续冷战也不会和他在别院吵那一场架。 临出院时医生已经同家属私下交流过了,即使掌骨复健的前期效果不错,但经历粉碎性骨折,再加上长期卧床引致的关节黏合,他的右手再恢复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正常。最好的预想便是提拎轻便的物件儿,至于握笔弹琴,恐怕还是有难度的。 这样一桩噩耗,想必老夫人也没有告诉他。但比起他的伤势,沈铎更在意的是他的心理问题,不管小孩儿如何掩饰,他都已经察觉了他的胆怯,他开始会躲避旁人的目光,也不大愿意再将右手展露人前。正如一尊无意间碰出了豁口的瓷器,始终因那一丝缺陷而耿耿于怀,甚至感到莫名的自卑。 他的小孩儿不该是这样的。 手掌的灵巧大可依靠时间来反复练习,可要是在此之前他先有了厌恶的情绪,那么难保将来他不会因为自己的敏感而崩溃。但该怎么打开他的心结,沈铎一时间又无法得到答案。 他环紧了宁予桐的腰,挽起他的右手亲了一记,许久,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想听这个! 小孩儿不耐挣扎,似乎很是烦躁。但恋人话里的沮丧太过明显,因此他拧了眉又松开,再一次正色强调,这不是你的错,不要道歉。下回如果还这样,我就真的生气了! 他是个清闲的药罐子,但沈铎不是。平时的工作已经足够忙碌,哪儿来的闲功夫再替他操这份心呢。思虑过多,白头发都要长出来了。 听到没有?宁予桐用眼神吓唬,这么大个人,怎么还让我哄你,嗯? 沈铎终于叫他逗笑了。 ……好,不说了。他向他的小孩儿保证,随后又低语,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宁家小少爷这才消了火气,用他僵硬的右手拍了拍恋人的脸颊。 屏幕上的游戏还在待机,但他拿掉了手柄,打着呵欠往沈铎怀里窝得更深,仿佛陡然生了倦意,不愿再理会旁的东西了。 第55章 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察觉到他的敏感,自那天起,沈铎再也没有表现过任何自责的情绪。 出院三周左右,宁予桐回去做了一次复诊。他的右手恢复得不错,即使仍旧不大灵敏,但要完成端盘递碗一类的轻便家务已然不成问题。在以最好的心态来配合复健的同时,他也开始尝试着用左手替代右手的部分功能,好比如持筷,又或者是最基本的书写——沈铎为此经常三更半夜了还在书房里陪他,看他拧眉伏在桌案上临帖,尽管目前写出来的字大多歪歪扭扭的像条泥鳅似的,但他自己却不气馁,只跟从前学马术学棋艺一般,不管多难,认认真真坚持便是。 他那固执又倔强的性子在此时便显露无疑了。 从前事事都要拔头筹,眼下自然也不允许自己有半分软弱。沈铎知晓他的脾气,因此并未开口惹他不快,但带他出门透气的频率倒比往常更加频繁。保姆阿姨来了三五趟之后便叫沈铎请回去了,他搭私灶,要的就是采买下厨都不假人手的乐趣,他们每周固定去逛一次商超,如同市井小夫妻一样推着购物车商量家计,因为一周到底需要多少零食讨价还价,或者一起弯腰凑在水箱前商量哪条鱼的品相能够呈上餐桌。 第138章 日常琐碎,大的矛盾不见有,但回家路上他们偶尔还会拌两句嘴。宁家小少爷不太明白一个开车的人为什么还有余力细数他结账时加塞了几包奶酪条,他觉得委屈,也想大声同他理论不要老拿医生的话来压人,可见他开着车又发怵,最后只能别过头,泄愤一样故意将嘴里夹心糖咬得喀嚓作响。 不能怪他路上贪吃,一到家,想吃多少就由不得他做主了。 宁家小少爷总要生闷气,眉头紧皱,并且从下车到进了自家家门还不肯松开。 但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沈铎有时甚至不必说话,他便会在晚餐前自觉跑来岛台四处打量,装作若无其事一般问他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倘若沈铎回答没有,他会坐在高脚椅上支着下颌狐疑地反问他,生气了?我都不气了你还有什么好气的? 沈铎要是闷声不说话,他便理直气壮嘀咕,好么,小气鬼,比我还能生气。 活脱脱一个无赖模样。沈铎有几次拉着脸不搭理人,可最后都叫他破了功。 手头有打发时间的差事,做倦了也有旁的物件儿可供消遣,不必因孤独苦闷而难以入眠,也不必在夜半时分频频惊醒,沈铎觉得这可能是他六年以来最好的精神状态了。 他是能够清楚感知到他那种真实的满足与安定的,拿刚回云山苑的时候来说,那时他根本不能离开他半步,即使是只有半个钟头的午睡也必须叫他隔着一张薄毯子抚背才安心,可等他逐渐适应之后,一天过午,三点多钟的光景,他结束会议从书房里出来,一眼便望见他在客厅那张躺椅上睡着了。一个人,歪着脑袋抱着书,香甜又踏实,他过去取走他膝上的画册都没动静,仿佛春日下晒太阳的懒猫,翻了几个滚儿便自顾自摊开毛绒绒的肚皮打鼾。 总归是养出一些成果来了。精神好,人又长了肉,睡觉时抱在怀里便格外舒服。多年在外生活使得沈铎习惯浅眠,有时候他会因为宁予桐翻身的动静转醒,如若睡意还在,那么他会将他捞回去,肆无忌惮地抵着对方肩膀入眠,要是实在睡不着了,他便只管在深夜出神,就着窗帘缝隙间的微弱光线反复打量小孩儿的睡颜。 十七八岁的很多个夜晚,他也是这么过来的。光是抱着人,不合眼,耳边绵长的呼吸声能叫他一整夜都心安。不过那时他年轻气盛,只看眼前事,脑子里是没有太多杂念的,现在就不一样,天蒙蒙亮之前的那几个钟头里,他需要体会无数次天人交战,不断质问自己是否不应该继续编造谎言。 然而很遗憾,那些思虑的结果往往是相同的。 一切得以继续的前提是宁予桐在失忆状态下毫无保留的信任,因此残存的那一点人性无时不刻在拷问他的内心,但每当他动摇,现实的平静与美好又总让他不忍摧毁。 那些叫人委屈哭泣的经历已经随着记忆一并消失了,他们有着崭新的开始,他想要看他在自己怀里毫无负担放肆大笑,又或者因为通关游戏而满地毯打滚,不需要遮掩,不需要估量,哪怕是太过孩子气也不会遭到指责。 我的宝贝,他有时也阴暗想,不要再醒来了。偷的骗的又如何,不坦诚有不坦诚的好处,他是个混蛋,恶劣的本性根深蒂固,饶是再煎熬都无法违背。 这是他唯一不能干脆决断的地方。 他承认他足够恐惧,但好在,他也足够残忍。 整个四月他们都在云山苑度过。一年中最温柔的时节,天气好得不像话,在日头最充足暖和的午后,露台上常有娇小的鸟雀绕着盆栽蹦跳,偶尔还会啄走几片掉落的月季花瓣。 大概是知道他要静养,平日里鲜少有人登门打扰,不过四月底的时候老太太倒是亲自来了一趟,将保姆阿姨做的餐食点心塞满了小半个冰箱,又仔细瞧了人才依依不舍走了。她心里似乎还有怨气,因而不论进门还是离开都不曾正眼看过沈铎,宁予桐送她下楼还被她抱住了不放,似乎恨不得就这么将他带回家里去。 只这么一桩小插曲。 五月初,照进玻璃窗的阳光逐渐灼热起来,他们赶在溽暑来临前出了一趟海。 去的地方不远,城市东南边,蒋锐购置的一座小岛,同时也是这老相识出的主意。 郊野乏味,闹市喧嚣,去哪儿恐怕都没有直接上岛来得尽兴又清静。那小岛是他专门用来招待人的,六十五英亩左右,里头像模像样弄了一个度假村,还雇了酒店管家帮忙打理。人么,除了贴身保镖之外的帮佣是不必再带了,单是彼此熟识的客人们,船司,还有一艘八十英尺的阿兹慕,早晨从港口出发,大约中午就能到。 满世界都知道沈家老三费尽心思要哄家里人高兴,因此受邀的朋友没人驳他脸面,只是秦家的孩子落了地,秦峥脱不开身,一同前去的便换成了蒋锐身边那个男孩儿。 许靖舟根本没想到自己也会被邀请,他还记着同沈铎的过节,平时不见面都觉得对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怪物,知道要同去,尽管还有旁人,他也难免汗毛倒竖。 可蒋锐却要他大方一些。 快三十的人了,谁会跟你一个小兔崽子计较。他说,更何况他凶不了你了,你有用处。 有什么用处,许靖舟其实也隐约明白。明面上他是被邀请,但说穿了他也只算作陪,只不过他要应付的不是蒋锐那个几个秉性桀骜目中无人的老相识,而是在那群人里头看起来最是人畜无害的羊羔一样的宁予桐。 第139章 尤其他此时还失忆了,许靖舟一想到他和沈铎一同生活怎么都有些羊入虎口的意思,可他很快又被蒋锐提醒,不论这群人多荒唐那也是从小就打交道的,只有十六岁的记忆不假,但宁予桐未必拿捏不住沈铎。 出院后所有消遣的活动都找不着人了,这还不是拿捏得死死的么。 他说得仿佛宁予桐即便失忆了也像兄长们一样心机深沉。 许靖舟不大喜欢蒋锐用那种态度来看人。他们是故交,他的话或许没错,但许靖舟总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这混蛋太绝对,他知道宁家的人贯来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可再高深再厉害,宁予桐也只是个肉体凡胎。倘若他从前真的被沈铎当心头肉一样宠着长大,那么他现在就更不可能看得透彻。 一个被爱和善意蒙蔽的人谈什么拿捏,他能猜到他日夜相拥的枕边人是个死不悔改撒谎成性的骗子吗。 许靖舟想来都忿忿。 这一点上他和蒋锐一直存在分歧,但出海那天他还是表现得很着调,到码头会合的时候叫蒋锐拎着,乖乖地把人认全了。 开赌场的走船贸的又或者正儿八经吃官家饭的,他逐一叫了人,但岁数相差大,即便对方和和气气也不太能说到一处去。船司起航之后蒋锐有意留他在内舱旁听,可他待不住,最后便被打发到甲板上去了。 蒋锐要他把沈铎叫下来,那人正跟宁予桐一道在外头下国际象棋。 宁家小少爷原本是打算一上船就海钓的,但游艇行进节数大,即使是放流也很难诱鱼上钩,他索性作罢了。许靖舟上去时,他正用食指勾掉鼻梁上那副遮掉他小半张脸的薄粉色太阳镜,没注意周围,只一本正经盯住了棋盘,好像有些不高兴。 许靖舟走近一瞧,王棋两侧车象双兵相对,还是异色象,摆明了要逼和。 好半晌,宁予桐把太阳镜推回去,抬头和他打了招呼。 沈铎跟着点了一记头,没等许靖舟说话,他便起身让出了位置。太利落了,许靖舟不禁疑惑他是不是提前和蒋锐商量好了,必须让宁予桐身边一刻都不能空着,时时都得有人。 不过也是,他又想,目睹过那样血腥的场面,换做是他也决计不肯再让宁予桐孤身一人了。这个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外家哥哥其实有着非常决绝而坚定的意志,出过太多意外,沈铎总归会怕的。 沈铎下船舱之前先哄了小孩儿,但他赢得实在讨嫌,宁予桐没买账,挥手将他拨开了。师承名门是好事,可那么多年了他都不是他的对手,这未免叫人沮丧。 许靖舟一直等人下去了才坐下来收拾棋盘。 船司掌舵的技术不错,近海风浪小,游艇跟摇篮一样轻微晃动,此时舒舒服服睡一觉再好不过了,并不适合动脑子,因此许靖舟捏着棋子颇有些心不在焉。 离港口已经有百来海里,晴空无云,海水泛着玻璃珠子一样清澈透亮的粼光。他偷偷抬眼,遮阳棚巨大的阴影下宁予桐盘腿而坐,身上一件宽大得明显不是他码数的纯黑t恤,一条同样松垮的短裤,除了太阳镜和左手腕上的一串猫眼石,别的东西都没有了,整一个轻松闲适的二世祖。 他似乎又白了一些,沈铎带他回家休养的这一个多月,他的脸颊长了肉,撑着下颌眯眼笑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种无忧无虑的憨态。 但许靖舟和他对视,总莫名觉得有负罪感。 或许是因为他不习惯。二十来岁的宁予桐很友善,家里头他待长辈孝顺待兄嫂恭谦,因有姻亲关系,所以也会照顾他,偶尔还拉着他跟宁家老二那对双胞胎小鬼头一起打游戏。但他接触旁人的范围大概也仅止于此了,那遭车祸过后,许靖舟清楚意识到宁家上下从老到小,没一个人知道他真正的所思所想,他们是家人,也仅仅是家人,更多时候,宁家的兄弟们需要像生意人一样坐在一张桌子上谈家事。 那时的宁予桐是不会像现在这样心无城府的。即便安静坐着,他也如同在琢磨心事,又或者是手头那一堆根本忙不完的公事。 许靖舟不知道短短时间里沈铎如何给了他这份安全感,他猜不到他们的相处方式,但左右蒋锐说宁予桐中意他,他也只管讨他开心就是了。反正对着这张脸,怎么合计都不是他吃亏。 许靖舟挪了一步象,找话头和他聊家里的囡囡。许幼仪那个出生不满三个月的小闺女圆乎乎的很有福相,招得老太太爱不释手。过阵子就是她的百日宴了,许幼仪收了他送去的一对金镶玉文玩,便托许靖舟来道谢,又问他能不能抽出时间回家赴宴。 宁予桐不置可否,说,看安排。 他又不是宁家长兄那样的大忙人,要什么安排。许靖舟看着他的皇后往前跨了小半个棋盘,有一会儿才说:“……两个人也行,看在囡囡的面子上,大哥总不至于把人打出去。” 宁予桐楞了一记,随后失笑。 许靖舟明白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可他还是没有回答,只突然问他,是不是很怕沈铎。 这下换许靖舟噎住了。他没料到他问得这么直接,何止是怕,但凡是个人都不会喜欢沈铎,寡廉鲜耻居心叵测,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家伙。 他吞了口唾沫,含糊表态,奇怪的是宁予桐并不生气,反倒欣然点头:“他的确不容易招人喜欢。” 许靖舟心说当然。他没见过宁家人对沈铎有什么好脸色,甚至他家里人都厌恶他。 第140章 “你——你知不知道他跟沈家……?”他试探着问。 这么重要的事情是瞒不住的,满城风雨呢,许靖舟不信他没有探究的念头。 宁予桐很快又点头。 许靖舟猛地攥住棋子:“他告诉你啦?!” “我问的,”宁予桐换了姿势,抱着膝盖斜靠在躺椅上,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出院后他一次都没回过家,我就问他是不是和沈伯伯吵架了,他告诉我,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你不惊讶吗?不问问他为什么?!” “……没有必要。”见许靖舟瞪直了眼睛,他笑了一记。 沈家父子历来不睦,沈铎说他自立门户时他便猜到这些年他们的关系大概没有丝毫缓和。他不意外沈家长辈的做法,假若非要有什么值得惊讶的,那就只是他没料到老爷子会将这件事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年少时他见识过沈家很多严苛到不近人情的规矩,但沈铎的长姐却是很偏袒这个弟弟的,如果连她都无法阻止,那么这对父子间一定产生了非常严重的矛盾。 不过这样未必不好。在沈家,他从来没见沈铎笑过,这对他而言无疑是解脱,因此他被告知结果后便不再执意询问缘由。 不管导火索是什么,一切都是沈铎自己的决定,他不想干涉他,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眼前这直率的男孩儿解释。 他思来想去,还是引回了话题:“先下棋吧,我找到了合适的时间就会回去的。” “……” 许靖舟垮了肩膀。他还想再说,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只好抬手抓了一把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神情挫败。 棋面还很干净,输赢未分,可男孩儿觉得自己恐怕没什么胜算了。 有赖得力的船司,他们在中午准时登岛。阿兹慕依照指引停泊在岛屿南岸,沙滩自两侧绵延伸展,细腻雪白的砂石在光照下非常漂亮。岛上有三分之二左右都是原生植被,乔木茂密的枝叶遮挡阳光,因此树干表面随处可见悬空盘缠的附生兰,温热的气候使得这里的花期比其他地方要长,也催生植物结果,五月刚出头,路过蒲桃树的时候却已经能闻到香甜的气味。 商定的假期统共一周,不算长,却也足够玩遍岛上的花样。度假村紧邻森林,但因是贵客,他们并不在酒店落脚,而是住进了约有六七公里距离的另一套别墅,那栋外墙一半都是玻璃的小楼背后就是一处十八洞的高尔夫球场,楼顶的露台还有一架天文望远镜,据说在晴朗的夜里可以毫无阻碍进行观星。 蒋锐一直是个顶会败家的,从来不亏待自己。 许靖舟是头一回跟着他们外出,一开始他以为这帮没成婚的太子党个个荒淫无度色欲熏天,在一起也净干坏事儿,但等真见识了,才发现他们倒也没有那么丧心病狂。成年人茶余饭后的乐子肯定得有,可大部分时间里他们还真的就循规蹈矩闲散度日,不是一道喝早茶,就是去打高尔夫,要么留在别墅里打麻将。蒋锐牌品尤其不好,每次沈铎坐庄他都得输到底儿掉,桌上一群人光是听他的骂就能消磨一晚上。 一个个老王八蛋,都绷着呢。许靖舟嗤之以鼻。 他觉得真正撒开了在玩儿的人大概只有他和宁予桐,他原先没看出对方的兴致高到哪儿去,但登岛隔天,这个在酒吧里总是百无聊赖的年轻人一大清早就放了附属艇到近海去钓鱼,许靖舟被他拉起来套衣服的时候还睁不开眼。 海边的清晨,天际是暗沉的绛紫色,昼夜温差使得海面飘着一层朦胧的薄雾。宁予桐教他很多海钓的技巧,比方如何穿饵才不容易脱钩,又或者放流时需要控制多少节数才能探寻到海底更深处的那些体型更大的鱼类。他们坐在舷侧等鱼上钩,许靖舟好奇问他初次海钓的经历,他眯眼想了想,说在北欧,挪威附近的海域,涨潮时能钓上来很大一条沙丁鱼。 许靖舟又问是谁教的。 他话一出口宁予桐就笑起来了,侧头示意他看立在舱室里掌舵的那个人。 许靖舟暗骂自己就不该问。 他们环绕半个岛屿,在九点钟回程,收获颇丰,宁予桐钓上来的两条真鲷中午就送上了餐桌。 不仅是海钓,一些激烈的水上运动他也毫不逊色。帆板,滑水,蒋锐找沈铎讨生意经的那天他甚至偷偷瞒着他们开了一次摩托艇,大油门,整个艇身迎浪狂飙的时候许靖舟在后头抱着他吱哇乱叫说胡话,但他却笑得肆意张扬,仿佛一点都不害怕会侧翻掉进海里去。等被沈铎从艇上抱下来,他还问自己身手好不好,像是特意要人夸。 好什么好。沈铎帮他擦头发,那表情显然要骂人。 我注意了呀,他怕他迁怒,撩开湿漉漉的头发解释,开得不远,刚出去就调头回来了,时速有五十吗?手?手不疼,你以前教我的那些我还记得很牢的,这也不是陆地,别担心。 反正都叫他占过便宜偷玩儿了。他笑嘻嘻低头去亲人,额头眉峰鼻子逐一吻了个遍,沈铎紧绷的手臂肌肉才慢慢放松下来。 也就是那个时候许靖舟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蒋锐说他得来。 这个人不是真的乖,赛车飞艇,他喜欢的净是一些稍有不慎便要送命的玩意儿,惊险刺激难以言喻,无怪乎酒吧里群魔乱舞的戏码他看不上眼——可这也实在太危险了,他闹起来又疯又野,倘若没有旁人拘着他,他是绝对控制不住分寸的。 第141章 有那么一瞬间许靖舟想起姐姐跟自己提到过的一件事,他想问人,却又没那个胆子。 那天之后宁予桐才算安分了一点。 似乎是瘾头过了,他便多在室内活动,打斯诺克和保龄,或者在凌晨裹着毯子上楼顶鼓捣望远镜,有时也擦掌磨拳去麻将桌上凑搭子——他的右手还不是很听话,因此往往是沈铎替他摸牌,两个人凑一块儿欺负下家。台球桌上也是,蒋锐有一回拿他手上那串猫眼石做赌,眼见着就要输出去了,他急得示意沈铎过来救场,结果还真叫他们配合完成了一记角度刁钻的吻球,杀得蒋锐前功尽弃。 我手不行,但运气好。他撑着球杆朝蒋锐得意挑眉,并不遮掩自己的伤势。 蒋锐逗他呢,见他嚣张,也算得了趣,白了一眼便装模作样转头去骂离场接电话的沈铎。 沈铎很忙。即使在海岛上度假,这个男人似乎也没放下过手里的公事。 其实许靖舟很早就发现他们并不像在医院那样形影不离,宁予桐满沙滩抓小螃蟹咬他脚趾的时候他在和蒋锐谈生意,生意谈完到高尔夫球场上他能接着开会,偶尔他起夜,还能听见楼下露台传来的键盘声,一探头,果不其然是他拿着笔电在工作。 总之就是忙碌。可要说他没有好好陪着宁予桐么,也不是,清早能掌舵,摩托艇一出海他立刻带着保镖找过来,每天一到点他就跟定了闹钟似的看着人喂药,还有,晚餐餐桌上,他次次都记得帮宁予桐调换汤勺和筷子的位置,有时明明正和朋友说着话,却也能一把抓住试图离席的枕边人要他将那碗虫草海参煲喝干净。 许靖舟甚至还撞见过他们更加亲密的举止,在一天午睡醒来之后——他发誓真的只是撞见,那间卧房的门没关紧,他路过时无意往里一瞟,便直愣愣对上了宁予桐那双眼睛——他正蹙眉咬着沈铎的肩膀,眼尾红嫩煞人,勾在对方腰间的小腿绷得笔直,但仍随着冲撞的动作堪堪往下滑。他在忍耐,却也无法忍耐,他越是讨饶那娇气的哭喘就越把人逼得疯魔起来,沈铎单是抱着他,一声不吭,可后背上都叫他抓出好几道血口子了。 许靖舟的脑子在刹那间一片空白,随后轰的一下反应过来自己简直多事。 虽然对情事司空见惯,但他还是落荒而逃。 他像是被那一幕重重击中了胸口,直到入睡时裹了被子还恍惚。蒋锐见他表现不对,逮着他好一顿逼问,原本还凶神恶煞板着脸,结果一听前因后果就捧腹大笑。 许靖舟被他笑恼了,梗着脖子说:“他们,他们——” 蒋锐说:“你又不是没上过床,有什么好脸红的。” “这不是重点!”许靖舟懊恼问:“我跟你说正事儿!骗人太辛苦了蒋锐,我能不能跟宁予桐坦白啊?” 蒋锐一下子捏紧了他的手,显然不同意。 许靖舟真的要憋坏了:“可是看宁予桐那样子你们就不难受吗?!” “什么样子?”蒋锐立刻反问:“他不开心么?” 许靖舟顿住了,他没办法反驳。 “好,我承认,他没有不开心——但,但是沈铎既然要好好爱他了,那就应该选择坦白呀,这么遮着掩着是把人当成什么了?再说了,他没有不开心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他们的事情。” “你——!” “你什么你,”蒋锐沉声唬他:“别去凑热闹,你担不起这个后果。” 许靖舟听得牙根子痒。 什么后果,他从被窝里爬了起来,还想认真追问,但蒋锐却怎么都不搭腔了。或许是觉得他想法稚气,又或许是脾气上来懒得解释,他没有说话,只哼笑了一声,一面不耐烦示意他赶紧睡觉,一面径自去了浴室冲澡。 结果许靖舟还是没能睡着。 他翻来覆去想着一周以来的一切,正如宁予桐不干涉沈铎的家事,沈铎也不严防死守他的玩心,他们为对方保留了一定的空间。人前过分的亲热或许只是暂时的,日常里平心静气彼此退让可能这才是他们相处时真正的样子——但即便如此,过去的伤害就能一笔勾销了吗。 许靖舟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他是外人,是帮凶,所以才更加意识到这两个人之间没有平等可言。既然有隐瞒,那么被隐瞒的一方就注定无法势均力敌,再者,有些事情并非弥补了从前的缺憾就能清偿罪责的,没有真相,再郑重的悔过都只是恶意开脱。 可现在应该去坦白么。许靖舟不确定,但他显露了躁动的端倪,便叫蒋锐成日跟防贼似的盯紧了不让乱说话,因此一直到假期结束离岛,他都没能跟宁予桐开这个口。 从海岛回来之后,再有一周便到了端午。 日出越来越早,白昼在一天中所占据的时间也逐渐变长,就连傍晚的山风业已裹挟了潮热的气息。街道上四处都是应景的横幅广告,端午一早,保姆阿姨提着大包小包来了云山苑,八点多钟,宁予桐吃完药回去睡了一趟回笼觉还没醒,楼下传来轻微响动的时候沈铎捂着他的耳朵由他梦呓着往怀里钻,没叫人,因此他便错了时间,等他自己打着呵欠从黑漆漆的主卧醒来之后,厨房里已经忙开了。 他下了楼,一边系着睡袍带子一边往厨房探看。 灶旁的流理台上隔着两提扎实小巧的鲜粽,包米的粽叶绿得脆生,旁边的白瓷盘里小山包似的鼓起好几枚咸鸭蛋,还并了一叠端端正正的薄饼。厨房角落堆着一大袋没整理的物件儿,从袋口的葱叶来看,估计又是保姆阿姨担心他们经验稀缺而去市场买来的瓜果蔬菜。 第142章 他揉着眼睛朝他们道早安,保姆阿姨一听便笑,囝囝,这都几点了呀,该吃午饭了。 他还迷瞪着,叫枕边人拉进怀里跟着笑了。 午饭主食毫无疑问就是那两提小粽子,但他还不大能进食难消化的东西,因此沈铎另外煲了一锅山药粥,怕他觉得单调,还往粥里添了银鳕鱼。 出海那几天他贪玩睡不够,一回来总想往床上赖,坐到饭桌上了也没怎么醒神,舀着粥水,有一勺没一勺地往嘴里塞。 沈铎拆了粽子递过去叫他咬掉一个尖儿,保姆阿姨正帮他俩料理鸭蛋,那东西是她自己腌的,妙极了,一刀下去蛋黄的油汁咕噜噜往外冒。她一边絮絮叨叨和他聊家里的后厨一边往他面前端了一碟,他刚拿了筷子要去戳,她哦哟一声又叫起来。 宁予桐一下子刹住了左手,疑惑抬头。 瞧我这记性,她说,你下来晚我就给忙忘了,囝囝呀,老太太要我给你带话,叫你们下个月回半山去参加百日宴,她想你啦。 她这话叫宁家小少爷一脸茫然。他没想到百日宴的事儿还没完。 “……妈妈说的?”他放了筷子问。 保姆阿姨答是。 “我们?”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两个人?” 保姆阿姨回想了一记,肯定点头。 先生也很挂念你,她又说,他工作忙,但有时也问我你好不好。 宁家能被叫做先生的只有宁予杭。 但宁予桐没把她后面这话听进去。他的身体情况人尽皆知,因此除非自己愿意,否则不论什么宴会不论谁来请又用的是什么理由,他大可都推脱开了又或者根本不理睬。家里小辈儿的百日宴的确隆重值得庆贺,但他有他的顾虑,所以许靖舟来问的时候他才没有点头。从医院到云山苑,这段时间的所见所闻他记在心里,也很明白所谓容忍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接纳。 他不想起冲突或者为难人,可如今开口说这话的人是最疼爱他的母亲,他不知道从前的自己会如何处理这种问题。 沈铎是不会喜欢回半山的,尤其在跟沈家断绝关系之后。 他拿不准主意,正迟疑,反倒叫人握住了手腕。 他转过头,沈铎就着他的右手尝了一口山药粥,抬眼问保姆阿姨具体时间。 保姆阿姨说,十二号,刚好是周末。 沈铎点了头:“劳烦您跟宁姨说,我们会去的。” “可是——”宁家小少爷一下子皱起眉来。 “回去吧,”他亲他白嫩的脸颊,“宁姨想你了,回去是应该的。” 宁予桐仍然想和他商量:“我可以自己去,叫司机来接就行,我不开车。” “不用司机,我陪你回去。” “……大哥在家里。” 沈铎帮他拈了一小块儿腌蛋黄,凑到他跟前笑起来:“你啊,想什么呢?” 想什么,还不是有人积了怨又化不开。宁家小少爷没好气推开人,还是犹豫,可不等他再说,沈铎又来亲了他,随后拍着手背要他专心吃饭。 事情似乎是这么定下来了。 保姆阿姨得了信,转身眉开眼笑收拾灶台去了。 离开之前她上楼帮他们做了清扫,但打理到一半,又噔噔下来要给年轻的主顾系一条五彩绳。那东西宁予桐幼时见识过,他没想到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得让保姆阿姨跟哄孩子一样一边念叨一边拉了手腕过去,他哭笑不得,但刚说了不要就让保姆阿姨瞪了一眼。这是有讲究的,系绳的时候切切不能让小孩儿说话。 可没按着真正的规矩来呢,她说,就图个心安呀囝囝,保佑你以后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宁家小少爷真的无奈了。 天天吃那么多药,哪儿来的无病无灾。他窝在沙发里由着保姆阿姨折腾,但瞧了半晌又觉得这待遇不能是独一份儿,于是等保姆阿姨弄完,他也使坏将沈铎摁住了,接了绳子有模有样照着系,最后又摇头晃脑学着保姆阿姨说,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这句倒是万分诚心的。 他跨坐着,笑得脸颊鼓鼓,狡黠又可爱,叫人根本移不开眼睛。 沈铎同样带笑看他,片刻后抬手去摸他的脸,扣着后颈将人摁过来抵住了额头。 “好,”他说,“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第56章 这算哪门子的幸福 六月中旬,盛夏如约而至。天晴,日头白得晃眼,海风带来的丰沛水汽裹挟高温将城市牢牢围困,空气潮湿极了,仿佛一攥手便能滴答拧出一把雨水。 晌午,半山的柏油路上车辆寥寥,步道上也少见行人。护栏后高大结实的乔木在烈日下沉静伫立,偶尔起风,地面上的树影会摇曳起海水般璀璨的微光,一道摆动的还有那些长在灌木丛间的野花,粉嫩明黄,很漂亮,只不过大多也都被暑气折腾得没什么精神。 端午过去小半月有余,悬在门楣上的菖蒲结早前便被摘掉了,许幼仪下楼的时候,管家正指挥佣人将两盆长了新芽的琴叶榕搬到门边去,一见她来,叫了一声三少奶奶。 午饭时间,送礼的宾客走得净光,一楼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热闹,许幼仪应了他的问好,立在旋梯上看他们摆好了装饰用的盆栽才往饭厅去——因是百日宴,又逢周末,阖家上下不论大人小孩儿都聚得整齐,就连临近毕业功课繁重的许靖舟也回来了,麻雀似的叽喳扑棱,聒噪得整个饭厅全是他的声音。 第143章 他在和双胞胎争论一款时兴游戏里的角色高低,太吵了,许幼仪一面检查菜式一面示意他收敛,见他不听话,绕过饭桌要去捏他耳朵,但没到跟前,他却倏然坐直了起来。 许幼仪顺势回头,果不其然看见了宁予杭,他似乎还在忙公事,一直到佣人帮他挪开椅子才挂电话,一坐下,管家又来同他耳语,因此许靖舟身旁两个孩子怯怯叫他大伯他也没有回应。 许幼仪摸了摸弟弟的头,很快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老太太没下楼,主座上是空的,饭桌两边按照长幼顺序依次排开,她在宁家老三下首。晚宴是重头戏,因而午饭相对简单,后厨依照时节变化做了几道清淡家常,主食有汤粥面点,各人凭口味决定,互不冲突。大约是宁予杭在场,孩子们安分,吃饭时桌上几乎没人说话,碗筷响动也很轻。 许幼仪胃口不好,只来回舀着一勺白粥,宁家老三见状问她要不要后厨送点鱼松过来,她摇了头,夫妻俩正交谈,冷不防被席上的宁予杭点了名。 他问她们怎么没看见今天百日宴的小主角。 许幼仪和丈夫一道抬头,她先反应过来了,说,吃饱了正睡觉呢。 迎来百日的宁家小小姐跟着家人忙活了一早上,刚吃完奶便在襁褓里打起了盹儿,许幼仪不想吵醒她,所以没抱她下楼来,只让住家的保姆在旁陪着午睡了。 宁予杭难得笑了起来。 他似乎很喜欢家里的小囡囡。许幼仪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身为母亲的错觉,但相比之下,宁予杭对她的女儿的确格外优待,闲时会抱她,也总花大价钱给她买这买那。他一贯端正严肃,从不放下一家之长的架势,也不亲近家里的孩子,宁家老二的双胞胎先前几次调皮都挨了重罚,然而囡囡抓着他的手指头乱掰或者像只八爪鱼似的要缠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却不嫌烦,哪怕当时他忙碌,又或者为了什么缘故带着一身怒气从书房出来。 跟你小叔一样,胆大包天。他有时会这样笑骂。 或许他只是不忍心迁怒一个无辜又无害的婴儿,但总归受宠是好的,在这家里能招老太太和他疼爱的可没几个。许幼仪想得出神,被丈夫提醒了一句才继续进餐,没过多久,宁予杭突然又问:“沈家送什么来了?” 许幼仪顿了一记。她抬头和丈夫对视,随后才说:“刚拆开,是一只挂了长命锁的金项圈,还有成对的镯子,说是薄礼,可掂着还是很有分量的。” 宁予杭嗤鼻,似乎并不满意。 “小孩子么,能送的不过那几样了。”许幼仪说。 她拿不准宁予杭对沈家的态度,因此不敢把话说得太绝对。虽然这位兄长看起来对沈家的礼物不屑一顾,但百日宴的帖子还是经他授意才派到隔壁去的。尽管两家人不再像她听闻那样往来甚密乃至一道做尽了腌臜事,可只要沈煜钦还在,沈家不倒,许幼仪就知道他未必会真正断了那份交情。 她腹诽着,回过神来又听到他命令:“不必收了,把东西封好,改天找机会转手送出去,记得别让老太太知道。” 这话叫夫妻俩倍感意外。 许幼仪想说话,但没等开口,宁家老三立刻拢住了她的肩膀。 “知道了。”他说。 那是给孩子的东西。许幼仪惊讶转头,在桌底下暗自捏了丈夫的手,宁家老三没理会,接着说:“早上刘副过来的时候提了一嘴,他家里也快摆满月酒了,刚好两样东西一并送出去,省功夫,好赖也算打发了。” 他跟他大哥保证。 宁予杭没说话,算是默许了他的决定。 贺礼的事情就这么囫囵敷衍过去了。兄弟俩接着聊了一些旁的东西,多数是从客人口中得知的消息和近来几则政策动向,许幼仪扶着粥碗静静听,听到后来觉得反胃便索性不吃了,叫仆佣送了一盏茶汤上来。 那茶汤是桑叶甘菊几味药材一道熬煮出来的,清热败火,即便放凉了也能闻见一股缭绕的苦香,她揭盖呷了一口,皱眉吞了,正想找个借口离席,却隐约听见饭厅外传来了一阵清脆稚嫩的笑声。 是她的囡囡。许幼仪放了茶盏循声探看,只见老太太抱着孩子朝饭厅过来了,后头紧跟着管家和看护的保姆。早晨待客的衣服还没换下来,老太太仍旧穿着一身象牙白的方领旗袍,素雅端正,精神也很好,跟着小孙女一起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仍可见年轻时的绰约风姿。 她许久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了。 祖孙俩逗着乐儿进来,一桌子大的小的都放了碗筷问安。老太太不怎么搭理宁家的兄弟,只招呼三个孩子尽管吃,许幼仪起身想帮忙,让她抬手摁下了,自己带着小孙女去了主座。 她在楼上用的午饭,管家没让仆佣布置餐具,只问是否需要点心。老太太拒绝了,从保姆手里接过软帕帮小孙女擦脸,见她拿两只圆碌碌的大眼睛盯住了不远处悄悄做鬼脸的许靖舟,便慈眉善目地教她叫小舅。 囡囡显然没听懂,许幼仪笑了,说:“是不是吵到您休息了?” “怎么会,”老太太说:“我早醒了,听见保姆在哄她就到你们房里找去了。” 她亲了一记小孙女的脸颊,又问许靖舟:“舟舟在外头还习惯吗?人手够吧?快考试了,要是住得不舒服尽管回家来,别把自己累坏了。” 许靖舟正和外甥女玩得不亦乐乎,闻言赶忙摆手说不用。 第144章 他的父母已经为他在学校附近购置了房产,比不得半山宏大,可胜在自由,不上课的时候他能在那里躲懒一整天,就图个逍遥自在。这等不用功的事情自然是不能让长辈知道的,他想了想,献殷勤说:“都挺好的,您放心,要说还有什么不习惯,就是时间太紧了,有时候想您了也不见得找着空闲回来。” 老太太笑眯了眼睛:“小坏蛋,又来拿我寻开心呀?” 许靖舟强调:“是真的想您。” 老太太嗔怪地指了指他。 许幼仪也笑得宠溺。她早没了吃饭的心思,稍作停歇之后很快到老太太跟前去看女儿,小囡囡咯咯笑,挥舞着两只小手往她身上扑,她弯腰接了,和老太太讲起刚才登门拜访的女眷们之间的近况,说到中途,她停了一瞬,随后才像突然记起什么似的转头问管家:“刚才我给忙忘了,桐桐呢?在路上了吗?” 管家回得快,说,还没呢。 一大家子就缺那么一个小祖宗了。他早晨八点多钟来过一通电话,是他枕边人替他打的,说是今天大抵要迟到,可至于迟到多久他们也拿不准。管家斗胆问原因,但对方来不及说便被挂断了,听动静,似乎是他因为睡不好觉在发脾气。 夏日里就数他最难受。管家清楚他的身体,但回禀的时候没敢报详细,只把内情告诉了许幼仪,其余人包括老太太在内一律解释成有事耽搁了。反正也不会有人怪他的。 许幼仪点头示意知道了,老太太拿了个玩具一般的物件儿叮铃铃吸引小孙女的注意,有一会儿,也说:“大热天的,又是中午,就随他去吧。”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旁人自然也不再有异议。许幼仪空出一只手帮女儿整理衣领,又吩咐仆佣将椅子拉到老太太身边来,她拂了裙摆要坐下,可正是这档口,原本在主座左侧默不作声吃饭的宁予杭却无端搁了手里一小盅杏仁羹。 他的动作不重,可碗底敲着桌沿发出一声脆响,那动静愣是叫整张饭桌的人都跟着停了下来。 “再给小少爷打通电话。”他对管家说。 管家愣住了,还没来得及应承,主座上的老太太先敛了笑。 “……催什么?” 宁予杭似乎不意外她会发难,只说:“他得懂规矩。” “规矩?”她问得风雨欲来。 “家宴的规矩。” “既然是家宴,那就用不着那么多规矩,”老太太的眼神逐渐凌厉起来:“自家人,又不是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酒会,没多少正经事儿还得逼人赶时间,总归晚餐前能回来就好了,孩子亲爹都不在乎,你这没成家的大哥上赶着给他立什么规矩?” 一桌子的人都不敢吭声了,宁家老三抬眼去瞧自己的妻子,她别过了脸。 宁家老三头疼起来。 饭桌上说两句就要吵起来的情况不止一两回了,自从数月前宁予杭无缘无故到医院发了一通火,母子俩见了面便是这样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老太太记恨得紧,从那天起就不肯再给宁予杭好脸色,罚了一顿家法不够,平日里更冷淡,哪怕端午节庆一家子坐一块儿吃饭她也只动了前菜就离席,连对家人的叮嘱都没有了,懂事的孩子们帮着大人到房里赔罪,照样被她以胃口不佳为由赏了一颗软钉子。 几乎人人都看得出来她心头有怨,但也几乎没人敢劝。 劝什么呢,谁的情面都不管用,除了宁予桐之外所有人都遭到了牵连,管家曾经建议把那小祖宗请回家来哄她,可宁家老三觉得即使幼弟能来恐怕也很难哄得她真正开心——老太太是宠他,只是宠爱的同时也意味着她不会再对他敞开心扉,往难听了说,她只恨不得能将那些人尽皆知的秘密统统带进棺材里去,一丁半点都不剩了,好叫他糊里糊涂过了一生——既然如此,那就是请大罗神仙来也只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宁家老三因此不得不谨慎地平衡着他们的关系,可有时他越是明白这并非一时半刻能开解的心结,就越不能理解宁予杭的鲁莽。这位兄长一贯稳重,也应该知道母亲最怕谎言被拆穿,为人长子又为人手足,他何必上赶着去讨老太太埋怨。 宁家老三不是没有疑惑过,他不信兄长行事前从未考虑过后果。他不是心思浅薄的人,要做什么,也必然是谋定而后动,绝不失态,也绝不像今天这样字字句句都是顶撞。 挨了家法,又受了那么几个月的气,怎么偏偏这时候忍不住了。宁家老三试图圆场,但太迟了,他那威严的兄长在母亲训斥之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看架势,仿佛要同长辈说理。 “午后的茶歇还有客人。”他说。 “怎么?”老太太当即拔高了声调:“你还要他做什么?!” 宁家老三只觉得情况不能再糟糕了。 老太太大约要发作,他拿手肘碰了碰许靖舟,机灵的男孩儿立刻小声赶着双胞胎离座上楼,仆佣七手八脚收拾他们的餐点,随后也陆续跟了出去,见人走了,他转头又去看管家,视线两厢一对,管家立刻催促保姆上前抱孩子。 许幼仪没让接手,她抱着女儿回头看他,似是不满,但最后还是避到外头去了。 偌大一间饭厅终于只剩下三个不受待见的兄弟,老太太还瞪着人,像是气狠了,胸膛起伏好一阵才接着骂:“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没有一个大哥总拿自己的亲弟弟来算计!是,你是当家了,眼里没我,可我到底还没死呢!” 第145章 “妈——”宁家老二出言制止,但还没说完就让弟弟死命拽住了。 挨骂就得了,多嘴干什么。宁家老三冲他使眼色。 两个当弟弟的只好一起替兄长捏汗。 老太太一点就着,可宁予杭却显得冷静,不论母亲如何责备他始终姿态恭谨不予反驳,只等老太太把气喘匀了,才推着眼镜说:“您何必动怒,我不过是叫他回家来帮忙。” “帮什么忙?家里这么多人还不够你用吗?!” “他好歹也姓宁。” “可他身体不好!” “在外头养了那么久,再养不好,那更应该回家来。”宁予杭搭着座椅扶手,毫不回避地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老太太噎了一记,但很快又拧紧了两道柳叶眉:“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打扰他,不要让他掺和太多家事,医生交代静养,你就放他过几天安生日子不行吗?” “他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过下去。” “那就等以后再说!”老太太气坏了:“你明知道他受了多少罪,为什么还要这样糟践他?!” “……” 宁予杭沉默了一记,反问道:“您让他住在云山苑就不糟践了么?” 堪称平地惊雷。老太太拍案而起,腕上的翡翠镯子应声碎了一地。 “宁予杭!”她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尖锐:“家法不够是不是?!” “大哥!” 宁家两个兄弟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说什么呢,这不是摆明了剜老太太的心头肉么! 宁家老三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能挽救母子俩的关系了。挨骂不成,总不是还得挨打,他想,可宁予杭背后的伤还没好全,再者也得顾及他当家主事的脸面,见天儿叫人跪祠堂,往后还怎么在小辈儿面前立足。他艰难地转着脑筋,前思后想,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他大哥今天当真撞了邪,从头到尾没一句好话,莫不是真要像沈家那个畜生一样被扫地出门了才知道厉害。 他胆战心惊提防着,生怕老太太震怒之下又要再来一次家法,但好半晌过去,她也只是死死盯住了一脸漠然的长子,眼里满满皆是刮骨剔肉一般的哀痛,甚至还有泪。 她就这样盯着,最后恨恨扬高了下颌。 “……我是想叫他回来,”她咬牙切齿:“可我为什么不敢叫他回来,你最好问问你自己。” 老太太把话撂了便走了。一地翡翠残渣,管家担心得急忙去扶,反倒被她甩手打开了。 饭厅就此安静下来。 该听的不该听的都进了耳朵,宁家老三想去安慰母亲,可又不好擅自离席,因此为难得只能把视线落在那只碎得七零八落的镯子上头。他不出声,宁家老二自然也无话可说,宁予杭的神色冷若冰霜,三个兄弟一同缄默,最后还是管家硬着头皮救场,提醒自家先生午后两点钟还有一场会议,再耽搁,那头怕是要等急了。 宁予杭好半晌才站了起来。 宁家老三握了握拳,转身跟他道辛苦。 一地狼藉,他大哥却仍然平静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只在离开前隔着镜片瞟了他一眼。 那眼神让宁家老三立时打了个激灵。 宁家的书房在别墅一楼,里侧,东南角,前往那里需要经过一条走廊,因着方位朝阳,每逢夏季廊上的窗户都要赶在午前拉上一层纱帘用以遮光。当阳光逐渐浓烈,窗外葱郁的松针树会在地板上落下朦朦胧胧的影子,叫人行走其间却有如同置身幽林般的错觉。 午后用以招待四邻近亲的茶歇尚未开始,差事不多,管家收拾完饭厅的残局之后送了一盏白毫银针去书房,房内安静,家里的先生坐在办公椅上翻看文件,眉心紧蹙的模样仿佛旧时课堂上恨铁不成钢的老学究,单只瞧了几行字便恨不得大骂学生是蠢材。 但好在他到底不是。管家把茶端到桌案上,见他专注不好打扰,有片刻才劝:“您消气。” 周遭仍然安静,宁予杭没接他的话。 管家又说:“……老太太贯来疼爱小少爷,您知道的,关心则乱么。” 这回主人家倒是肯搭理他了,掀眼皮骂了一句多嘴。 管家噤声低头,但并不慌张。 他在宁家的时间不长,统共服侍过前后两代主顾,看着宁予杭长大,也算摸得透他的性子。从样貌上来看,他与他的幼弟截然相反,倘若说宁家小少爷毫无保留地遗传了母亲的美貌,那么这位当家的先生则跟他的父亲更为相似,鼻高眉扬,眼睛细长且瞳仁黑亮,单看着便是温和的面相,微笑时,右脸颊甚至还有一处酒窝——可惜这些大多是过去的印象了,大抵因为是长子,肩上责任重,见的牛鬼蛇神也多,他从小便少有笑容,等成年,就变得愈发高深莫测,哪怕人前尽是儒雅之态,偶尔也笑,但那些不过都是生意场上惯常的伪装和手段罢了。 他是宁家最完美的继承人,可抛开外表不谈,单论脾气,他不像,或者根本也没想过要成为他父亲那样慈悲和善的大家长。他有他的野心,有更大的抱负以及更强烈的欲望,他掌控着宁家,也替整个家庭操持规划未来,不容丝毫差错,也不允许有半点意外。 听起来是刻薄独裁了一些,但管家却认为这已经是难能寻到的父子俩在性情上的一点通处,尽管表现方式不同,可谋事之外,他们一样顾家。 第146章 既然顾家,那么越是严厉越能宽容,没有真动气的道理。 管家立在原地等着,有片刻,他听见先生敲了敲桌面。 “请医生过来,”宁予杭说,“回头再找只镯子送到老太太那儿去,你知道怎么做。” 管家应了,又问:“那小少爷……?” “再催,就问要不要司机去接,打不通就算了。”他说完便将文件抛开了,伸手去捞那盏白毫银针。 管家这时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抬头看书房壁上的钟表,不到一点,时间还早,他上前帮主顾整理桌案,案上多是一些看完了但来不及放回书柜的大部头,收拾到一半,他发现里头莫名夹了一摞照片,场面盛大,似乎是秦家夫妇结婚当天拍下来的,二三十张单独装在一只文件袋里,若不是他留心拆开,险些就要和一堆没用的案头文件一并处理掉了。 管家隐约记得这是秦家在婚后送来的回礼之一,他们请了专业摄影团队跟拍,几乎照顾到了在场的每一位客人,属于宁家的这份除了兄弟们同新婚夫妇的合照外便是单人留影,镜头偏爱宁予桐,细数下来起码有一半都是他身着伴郎服或说笑或出神的模样,还有一张甚至拍到了他被兄长塞了捧花的瞬间,羞恼又惊讶,瞧着当真是可爱极了。 无怪乎人人疼爱他。 管家忍不住笑了起来,可转瞬又想起这些照片兄弟们各自保存着,小的这个没回家,他的那份便被主顾一道收进了办公桌的抽屉,这时候,没有需要用到的场合,也不可能交出去,那么他无缘无故找出来做什么呢。 或许是想弟弟了又不好说。管家觉得有趣,但也没敢拿这个来调侃,只仔细码齐了,重新放到笔架旁边去。 管家很快将桌面清理干净了,他的主顾正握着茶盏背身看窗外,没有理会身后的动静,一直到管家收了茶盘要退下,他才侧过头叫住了他。 他问后厨有没有准备点心。 管家心下了然,说,备好了。 怎么会没有点心。茶歇时招待客人的那些另当别论,给家里那个小的准备的东西可是专程由海城国际那位保姆阿姨来选材备料的,菱角糕海棠酥这类应季讨巧的不说,甜品也分门别类做了好几种样式,银耳羹软烂,桃胶椰汁清甜,为的就是那小祖宗在家歇得舒舒服服不闹心。 主顾再也没有别的吩咐了,只挥手示意他下去。 管家依言退出了书房。 午饭后别墅陷入短暂的宁静,主人家在各自的卧房休息,仆佣也少走动。四下里只有山风偶尔穿堂而过,因着时节不讨喜的缘故,庭院的景观树上少见鸟雀踪影,就连架在院墙边的一瀑熙熙攘攘的紫藤花也格外沉寂。 这样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宁家夫妇抱着女儿再次下楼,一点半整,陆续有私家车穿过雕花铁门停在院中,客人们携礼前来,厅内逐渐忙碌,整个别墅很快又变得热闹起来。 隐约能听到外头动静的时候宁予杭打开了电脑,两点钟不到,线上的人已经齐了。 同他见面的会议方是集团欧洲子公司的负责人和三位高层管理,因着需要,法务也在出席之列。会议事关三个月前的一桩失败标案,欧洲与会方将在会上报告落标后的一系列应对措施,包括前期损失估量和提供可替代方案在内,他们尽了最大的可能来挽救自己的败绩。 其实说起来那只是一桩很普通的案子,德国一家mcu厂商经营不利,宁家试图通过竞标吃进对方百分之九十三的股份以将其收入囊中,原本一切万无一失,私底下谈也谈妥了,但到最后,不知怎地就让国内一家年轻的风投公司夺了标。 集团在海外早已涉足电子领域,联合的亦是欧洲当地强有力的民营资本,拿不拿标实际上对业务发展用处不大,让子公司高层们被削脑袋的原因无非是这单生意的真正目的,宁家受人所托,不为钱财,就图那么一个壳子,连带里头几项仍处于保护期的制造技术专利。 说到底就是没办成事儿。 宁予杭从接到消息的那天起就恼火不已,等后来得知那家名叫和祉的投资公司在沈铎名下,甚至连蒋氏也在这笔交易里掺了一脚,他的心情便更加恶劣。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东西。 屏幕上负责人已经开始进行报告,但宁予杭的心思并不在此,他头疼得厉害,一面拿手指揉捏眉心一面想一些真正叫他操心的事情,间隙里一出神,便又记起刚才的争执来。 经过数月的冷战,他早已习惯了老太太的敏感,也愈发清楚母子间的分歧恐怕这辈子都难以消解,他想得明白,也不再试图纠正这一点,只是没料到老太太仍旧怕他恨他甚至防着他,稍微一提到宁予桐她便要摆出极力回护的姿态来,仿佛他是什么狠毒的怪物,眨眼就能吃了自家弟弟。 他至于这么可怖么。宁予杭几近无奈。他知道自己有错,从医院失态回来之后他也无时不刻在反思自己的错误,他后悔,但悔的却不是招惹母亲震怒从而领受了一顿家法,而是他不该因为一时心软就那样随便把人放走了。即便是哭,可哭有什么好怕的,从小到大宁予桐在他面前不知哭过多少回了,因此哪怕身体抱恙眼泪掉得又凶他也应该先将他接到家里来。有母亲在,那小混蛋再不情愿也得低头,强迫也好哄骗也罢,回到家问题便容易解决,就算现下解决不了,搁眼皮子底下照顾着,也总比由着沈家的出生一而再再而三欺骗他来的让人安心。 第147章 出院小半年都不回家看一眼,净是叫老太太一天到晚盼着等着像什么话。一个金尊玉贵的少爷家,被人当傻子一样愚弄着,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直接放任他去死,那至少省得让家里人时刻为他忧心忡忡牵肠挂肚。 没良心的小兔崽子。宁予杭越想越觉得自己失策,他的犹豫使他失去了先机,因此才被外人轻易钻了空子。可宁予桐自己难道一点怀疑都没有吗。他无法理解,倘若云山苑是老太太爱子心切而妥协的结果,那么住便住了,事事绝非万全,宁予杭以为他再受蒙蔽也总会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然而这么久了,不但半点争执的动静都没有,许靖舟随他出了一趟海,回来竟然还告诉老太太他丝毫没有起疑,沈铎把他照顾得很好,他无忧无虑,过的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日子。 宁予杭至今都记得他听到这些话的感受。荒谬、可笑,可笑至极——过去是胡编乱造的,他抵死深爱的那个人满口谎言,就连憩息的巢穴都是别人丢弃不要的垃圾,幸福么,宁予杭不懂这算哪门子的幸福,也不知道这种幸福要来何用。如果不是老太太拿出豁命的架势来阻拦,他一定会派人砸了那个地方再把弟弟抢回来。 但现在他动不得。 不仅动不得,还得眼睁睁看着他因为失忆而对沈铎更加依赖。 这是遗传的天赋么,沈家人总擅长于给人灌迷魂汤。宁予杭想不起家里小祖宗那固执得令人拜服的情愫萌生于何时,但他清楚记得自己厌恶沈铎的理由,不单纯因为他在他忙碌的间隙趁虚而入,更重要的是他亲眼目睹过他的恶劣根性,在宁予桐自杀之前,那畜生还能自由出入宁家的时候,他在一天午后得空到琴房检查功课,结果刚要敲门便透过玻璃窗看见弟弟仰头献吻——如今看来那未必不是对方的引诱——沈铎完全没有拒绝,相反,他很自然地接受了宁予桐荒唐大胆的行径。宁予杭永远不会忘记他的眼神,那眼神即是后来不管发生多少事他都绝不相信对方表态的依据,如果当真是年少时便深藏爱意,那么他必然不会以那种眼神俯视他的心上人,傲慢得近乎羞辱,毫无温度可言,正如一个在陷阱收束前肆意玩弄猎物的捕手,冷血又薄情。 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没有早早料理祸端,亦是他的过失。 但那畜生现在又得到什么惩罚了呢。宁予杭支着额头回忆几个月以来沈家的种种举动,尽管断绝关系后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可他总觉得事情并非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本家的确为难他,然而背后授意的人究竟是老爷子,还是打着老爷子的幌子故意为之的沈煜钦,他却无从得知。假如真是老爷子最好,可要是沈煜钦,那宁予杭很难不猜测这对兄弟之间仍有不可告人的联系。他太了解自己的老友,一家兄弟姐妹里头大哥形如摆设,长姐满是野心,唯有老幺能帮忙,因此贸然放走一个趁手的工具还不图回报并不像他的风格,然而一旦顺着这个思路走下去,那就表明沈铎仍是沈家一员,损兵折将不过假象,将来他仍会好端端地立在生意场上,真正活成沈家的一道影子。 不知兄弟俩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要这么说,父子间也不过是闹了一场笑话,脱离本家的束缚,对于那畜生而言倒是一种解脱了。宁予杭想得太阳穴抽疼,烦躁吁气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到另一头,视频里正在发言的负责人谨慎地闭了嘴。 “……继续。”他不悦皱眉。 对方这才敢接着说话。 成败已定,他们做再多挽救不过是徒劳。宁予杭懒得细听,只将双手合拢在腹间,逐渐舒展了身体。他靠在宽大的办公椅上不断盘算,可算来算去心头的火气都只增不减,他忍了太久了,既然不打算一辈子忍下去,那么他的耐心迟早有到头的一天,再说了,凭什么毁掉了别人的家庭和人生还能不付半点代价,难不成没脸没皮没心没肺的东西更容易占便宜么。 世间没有这样的道理,吃亏的也不能总是宁家人。 他越想越不愿叫人好过。 会议持续了一整个茶歇的时间,欧洲子公司希望总部就补救方案提出定夺,因此宁予杭一直在商谈之中无法脱身。书房清静无人打扰,只有管家在三点钟的时候又进来了一趟,立在桌前悄声告诉他小少爷回来了,一进门就叫欢天喜地的老太太留在了身边。 不过他是一个人回来的。管家又说。 宁予杭的视线没有离开过电脑屏幕,但听到这话时他皱了一记眉头。视频里的高层仍在同法务探讨有效规避当地政策约束的前提下分步参股其中一家企业的可能性,两帮人喋喋不休,他愈发不耐起来,最后连吩咐都没有了,只摁着太阳穴让管家继续回前头听差。 如此一通忙碌,等收线时已经是午后四点多钟的光景了。会议仍以驳回方案宣告结束,欧洲子公司的负责人还想争取,然而总部的秘书却先一步挂断了他们的通讯。 如若不是委托人背景特殊,宁予杭真的不愿意浪费时间来同一群不顶用的下属讨论这些根本毫无意义的举措。他真是上了年纪,糊涂透顶了才会来参加这场会议,那家德国厂商是对方一早精挑细选看中的,之所以将事情交给他,无非是信赖宁家在海外多年拓展积累下来的基底,倘若真能那么轻而易举地找到替代品,那他也不至于单为这一桩小小的标案烦心数月。 第148章 办不好,损失的就是整个家族的声誉。 宁予杭眯眼盯住了一片漆黑的屏幕,反复考虑是否应该将南美另一家同样从事mcu制造的科技公司用来承担这件事的风险,但那本来就是个极为敏感的地带,一旦选择这么做,日后若有争端那么宁家必然无法顺利脱身,甚至也容易就此被人捏住一处要害。 他举棋不定,因此更加恼怒和祉与蒋氏出手的动机,正暗咒,书房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声音很轻,单敲了两下便停住了。宁予杭要开口,但略一思忖,又只管枕在椅背上不动弹。外头等了片刻,见没有回应,书房的门把很快被拧开了,似乎顾忌他还在开会,一开始那人只是谨慎地探了个脑袋,等确定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了,他才大大方方开门进来,乖巧地叫了一声大哥。 进门的没有旁人,正是他那任性妄为的弟弟。 第57章 亲兄弟也未必是一家人 宁家小少爷是独自一人回家的。 沈铎原先打算同他一道来,但还没出发就被蒋锐叫走了——蒋锐有急事,沈铎接电话的时候开了免提,因此他将前因后果听得清清楚楚,大抵是说他们手里一桩标案出了问题,先前双方团队拉锯月余才敲定作价,但就在交易前夕,蒋氏却突然被告知呈报的文件出现了纰漏。 哪里会有什么纰漏,唯一的纰漏就是顶头把门的那位和沈铎一个姓。 这结果叫蒋锐在电话里毫无风度骂娘,旁的不论,这笔竞标时就已经得罪人的生意关乎他多年筹划的一条暗线,同时也是和祉在境外的初次试水,蒋家丢了这单买卖大不了他打落牙齿和血吞,可和祉要是踏不出这一步,往后不知还要在国内遭受多少刁难。 一群没长眼的王八蛋,还没真正失势就要踩到他们头顶来作威作福了,不给个教训怎么行,至于那什么见鬼的百日宴,错过就是错过了,又不是顶要紧的事情,况且这时候回半山,沈铎不是自讨没趣么。 老三,你该不会真想跟宁家那几个兄弟待着吧?!他在那头抱怨。 沈铎当时就想把电话挂掉了,但宁予桐没让。 宁家小少爷不了解其中的过节,可动物般灵敏的直觉叫他意识到这或许跟家里的兄长脱不了干系,他想起住院时母亲的一番解释,后来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沈铎陪着回家了。 你该去办正事。他对沈铎说。 然而他的恋人只将手机倒扣在一旁,就着跨坐的姿势将他往怀里捞,好半天,问,生气了? 他摇了摇头。 这没什么值得生气的,蒋锐说的是实话,宁家兄弟不好相处,在外头在家里都是一样的。即便明面上和沈铎有嫌隙的只是宁予杭,可他不敢保证另外两个哥哥没有相同的心思,他们贯来睚眦必报,如果真的因为一桩标案加深了从前的矛盾,那他没有任何信心保证自己能够让他们共处一室而不出任何意外。 或许换成从前的宁予桐便能习惯且善于调和双方的关系,但现在他失忆了,没有记忆便毫无用处,对此他只感到无比为难。 我听出来了,他解释,蒋锐很着急。 沈铎似乎不愿失约,安抚一般亲他的指尖,平静说,没什么。 如果真的很棘手,那你不用陪我回去了。他坚持道。 不棘手,沈铎说,是你蒋哥沉不住气。 那你帮帮他么。他替被挂了电话的蒋锐求情。 沈铎失笑,抵着鼻尖问他,这么不愿意带我回去? 宁家小少爷被他问住了,愣了半晌,没找到辩解的说辞,最后只能沮丧地把脑袋埋进他肩头。 ……可我不想你受委屈。他闷声嘀咕。 他很早便想这么说了。半山对他而言是家,可至于沈铎,他所拥有的恐怕只是数不清的约束和来自血亲的无休止的冷漠,他回去做什么呢,更何况此时他还和家里断了关系,生意上面临诸多难题,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叫他为了一遭百日宴再去面对那些苛责和白眼。他一直想劝他的,从端午时他在饭桌上答应保姆阿姨开始,他就一直想找个什么理由恳求恋人不要回去。 也就这时他才格外懊悔自己失忆前的疯狂行径。 话说得不能更直白了,他不确定沈铎听没听懂,也不知道他听懂之后会不会生气。原本一下下轻拍他后背的手已经停了下来,因此他只好像鸵鸟一样将自己埋得更深,但手脚仍然如同蜘蛛网似的将人缠得牢牢的。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主卧里一时间只有外头传来的遥远又细微的风声。沉默得越久宁家小少爷越没有底气,他想或许自己应该再好好解释,至少不能让沈铎误会他的本意,他逐渐不安,但正要开口,却只听沈铎低声叫他乖宝,要他把头抬起来。 他一下子便坐直了,紧张打量眼前的恋人。 我没有别的意思。他仰着头小声说。 沈铎的手掌落在他后腰上,如同抚摸猫咪一样缓慢耐心动作着。他并不着急回答,但是沉默地垂眼来看他,眼底的温柔叫人失神沉溺,有片刻,他贴过来亲吻了他的脸颊。 我知道。沈铎说。 他仿佛在刻意压制着某些情绪,但没等宁予桐确认那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又跟他商量,我待会儿给司机打电话,你先回半山,我去见蒋锐,等事情谈完了再接你回家,有可能提前,也有可能延误,总之你安心等我,也趁这个机会陪宁姨说说话。 第149章 这不还是得见面么。宁家小少爷犹豫说,司机也能送我回家呀。 我不放心。沈铎扣紧了他的手指,态度坚决。 谈到这个份儿上,他大概是不会再让步了,宁予桐只好乖乖点头。 一通折腾下来,最后还是家里的司机来接他回半山。车子开出地库的时候日光正浓,外头的景观草木连带高耸入云的建筑都被照得白花花一片,他只瞧了一眼就恹恹窝进了后座。 认真算起来,这是车祸之后他头一次回家,入伏以来他苦夏,又怕热得很,别说出门,有时就连同旁人交流的兴致都没有,倘若不到医院进行复诊,他每天醒来不是躺在软沙发里打游戏就是趴在水族箱前逗弄一群悠哉的小东西,最远也不过傍晚走到露台上翻土浇花,只要沈铎不从书房出来逮他,他就能在冷气十足的下沉客厅待上一天都不带挪窝。 出海回来蒋锐又变着花样约了他几次,但不过是高尔夫或者歌剧这类乏味的活动,他没听完就给拒了,气得蒋锐笑骂他活脱脱闺阁里的千金小姐,生得貌美却刁蛮,旁人三请四请跑断腿了也未必能见上一面。 这话骂得着实没品,可他却不恼,说他脾气古怪也好天性孤僻也罢,夏日里他就是这样懒散,上哪儿都不情愿,凭是老相识来卖情面也不成。 不出门多好呀,他想,没有比此时更能叫他满意的生活了,结束繁重课业,脱离家里的条规,平日里只见自己想见的人,做许多在兄长看来虚度光阴可他却真心喜欢的事情,自在躲懒,无论心情好坏总有人陪,这不就是他十六岁时所期待的一切么。即使每天还得按时吃下那些苦得舌头发麻的药片,但好歹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用以浪费。 实际上他也很少觉得无聊,光是那一堆游戏碟片和电影就够他忙碌,为了让他的右手好得快些,沈铎还叫人往家里运了一架贝希斯坦,一有空闲就拉着他一道温习旧日的琴谱。起初他是很抗拒的,哪怕坐下来也不肯碰,只故作轻松让沈铎弹给他听,后来实在拗不过了,才勉强摸着琴键和他弹完了一首卡布里的月光,琴声断断续续,到结束时都有些曲不成调的意思了,他没绷住,倒在沈铎肩上乐不可支,笑话他工作多年技艺生疏,现在的水平怕是连从前的一半都不到了。 但咱俩谁也没得比,他笑完了又自嘲,说,两个笨蛋! 那么多年不碰钢琴了,绕是业界大家也难免有失手的时候。沈铎遭了嫌弃却不服,一边骂着小王八蛋一边把他拉到怀里咬脖子。 于是乎那架钢琴便这样成了他的又一桩消遣,也因为仅是消遣,便不似刚学琴那样每天固定腾出多长时间来练习,沈铎要他随意,他便也不给自己太多负担,清闲时只当取乐,弹奏起来亦不讲究,有时本分,有时却能将一首野蜂飞舞弹得像老僧敲钟,不知道的只以为曲子里的蜂子喝醉了酒,拖着老长一根尾针满世界找不着家。 总之这样的生活没一处他能加以挑剔的地方,他乐得逍遥,如果不是沈铎出面答应了母亲的邀请,他原本是计划着捱过暑夏到了初秋再回去的。他悄悄算过了,那会儿正好赶上老太太做大寿,家里必定喜气洋洋热闹非凡,到时候不管什么恩怨纠葛都能暂时放到一边不谈,哪怕心里不痛快,可好歹面上和和气气笑作一团,他也能少为那些矛盾操心。 可惜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 宁家小少爷倚着车窗,低头理了理被他置于膝上的一小捧宝珠茉莉——这本该是秋日里才要送给老太太的东西,出门前叫他从花盆里摘出来了。扦插后的植株难养活,他的手艺也不好,因此就算每天细心照看着也只长成了这么几朵,看着稀疏了些,但好在花朵浑圆雪白,体态很是娇憨,老太太应该会喜欢的。 他垂眼打量手里的花束,随后逐渐出神想到了即将见面的母亲,还有其他久未重逢的家人。尽管十六岁之后的记忆一片空白,但从住院时的经历来看他跟他们的相处倒不成问题,他的二哥依旧内敛,三哥浮躁,却也慢慢有了当父亲的稳重姿态,嫂嫂待他更是跟待许靖舟一样没有区别。少年时代听过的传闻里的手腕和心思都是对付外人的,他们宠他宠得心甘情愿,更不盘算着从他身上捞到什么丰厚的回报,因此他也能毫无芥蒂地跟他们谈笑打闹。 唯一叫他苦恼的是宁予杭。 其实兄弟俩以前未必就没有口角,他知道自己顽劣,有时气性上头吵得凶了还会被宁予杭指着鼻子骂混账,可骂归骂,真等到心气顺畅的时候他也宠他,要说他这一身坏脾气是怎么被娇惯出来的,那里头自然少不了兄长的功劳。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们是没有留过隔夜仇的,前一天扯着嗓门嚷得面红耳赤,等到隔天一早,再记恨也至多在餐桌上朝对方翻个白眼就过去了,他年纪小,做坏事儿没有心理负担,最后挨眼刀子的人一般都是宁予杭。大哥么,讲的是心胸宽容气量大,能海涵,怎么好意思学他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从前的种种争执想来都觉得好笑,他原以为宁予杭也不会有多大变化,可世事难料,有过医院里兵荒马乱的那一出,他已经不太敢在他面前放肆了。他和沈铎的恩怨是一桩,他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又是一桩,所有人都劝他放下过去,然而宁予杭却不,知道他失忆之后他的脸色总是很糟糕,那天的失态也很难不让人猜测除了迁怒沈铎之外他是否还有大事未竞,缺了他这至关重要的一环,无论如何都难以为继。 第150章 二十三岁的他给过兄长很多帮助么。他闲在家里看书的时候也会突然想到这种问题,但他没问沈铎,也没问前来探望他的母亲。左右是他现在给不了的东西了,问与不问都只会让人徒增失望,再现实一点想,或许他失去本身的能力亦是宁予杭愤怒的原因之一。 宁家从不养闲人,母亲袒护,但做兄长的也没放弃过逼他出息的念头。 可怎么说那都是大哥呀,他都不计较他的粗暴了,他就不能再对自己心软一回么。多少,也要给他一点时间吧。 宁家小少爷越想越低落,车子开进郊野,他懒懒抬起脑袋去瞧,只觉得景色如旧,记忆中盛夏的草木如何繁盛,眼前就还是那个生机勃勃的模样。 他看得犯困,靠在后座迷迷糊糊阖了眼,等再醒来,车窗外便是匆匆打伞来接他的管家。 半山的建筑恢弘气派一如往日,与云山苑那种沉于水底般的静谧不同,别墅里闹腾,客厅聚着许多人,孙辈里的两个双胞胎已经长得很高了,在厅里追着许靖舟满地跑,管家领他穿过内门进去时险些被他们撞得摔了跤。 孩子们正兴头上,一见他来,相继蹦跳着喊小叔,许靖舟也跟着胡闹,弄得管家不通传整个客厅的人也都知道他回来了。 他和兄嫂打了招呼,又将三个小鬼头赶到一旁以防他们扑坏他怀里的花,老太太正在沙发上跟旧识闲聊,远远瞧见他,楞了一记,随后什么都顾不得了,只管起身朝他急急走来。 她叫他心肝,也只这一声心肝便叫得宁家小少爷心里些微的陌生感烟消云散。他上前扶住了母亲,献宝似的将一捧宝珠茉莉呈到她眼前。 接了花束的老太太惊喜羞怯得像个小姑娘,他笑起来,牵着她的手明知故问:想不想我呀? 想。母亲立刻拢住了他的手,柔声说,谁也不想,只想我的心肝。 宁家小少爷被她哄得心满意足。 一屋子的男宾女眷都露出了善意的笑容,老太太让管家拿瓶子来装了花束,又仔仔细细将他上下瞧了一圈才带着他问候在场的亲族长辈。他对成年后的人际往来没有任何印象,但有母亲和两个哥哥在旁陪同,那些记忆里严肃正经的叔伯倒也不曾为难他,许是听闻他前不久出过车祸,他们甚至也不大提及他的过去,只略微关照便各自应酬去了,唯有秦家夫人拉着他的手叹息,语重心长叮嘱他要懂事,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别再让母亲伤心。 她说这话时叫老太太嗔怒地瞪了一眼,宁予桐起初还茫然着没反应过来,但随即想起她跟母亲是闺中密友,知道的事情自然比旁人要多一些,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 他在一楼见了一圈客人,但环顾全场,却唯独不见兄长的踪影。 那人是不会缺席这种场合的,他问管家,管家说先生还在书房开会,他了然,在沙发上安分喝完了一盏茶便起身同母亲作别。 老太太问他去哪儿,他说找大哥,结果还未离席就被拦下来了。 你大哥正忙呢,找他做什么?她制止他,你要是闷了,我叫舟舟陪你上楼玩儿。 不用了,我去跟他问个好。他安抚母亲。 可老太太还是不愿让他走。 他待会儿出来你们就见着了,她说,何必这么刻意,他当得起么。 她的言谈间处处显露着不满。 宁家小少爷哭笑不得。 大抵兄弟俩的争执在她心里留下了太过恶劣的印象,因此他感觉她提防兄长就像提防一颗定时炸弹一般警惕紧张,尽管这情有可原,但他们终究没有闹到惊天动地撕破脸的地步,粗鲁的行径从好的方面来说也只是因为宁予杭担心,即便他心怀顾虑,也犹豫,可除了那一次之外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他们没理由就此变得生分。 不管怎么说他都该去见他。 宁家小少爷弯腰跟母亲撒娇,费尽功夫哄了半晌老太太才不情愿地松了手,但没等他走开,她又拉着他交待不要久留,见过了就出来,以免他大哥又要造孽。 造什么孽呀。他觉得好笑,可还是乖乖承了母亲的嘱咐,离开前又不忘从席间顺走了一碟白玉卷。 几刻钟耽搁下来,兄弟俩这会儿才见了面。 会议已经结束了,但宁予杭还在办公桌后头想事情,他问兄长怎么没到前厅应酬,对方不回答,只将桌上一袋东西收进抽屉里,紧接着又没好气地拉着脸瞪他。 换做旁人此刻或许就要胆怯,但宁予桐见惯他拿腔捏调的模样,不得回应也无所谓,只把手里的点心放了,自顾自扫开桌上一摞文件坐了上去,甚至还好脾气地往他嘴边递了一口吃食。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较劲半天,最后宁予杭就着他的手吃掉了那块白玉卷。 宁家小少爷不知道自己险些又要挨骂了。 尽管他乖巧尽责知道哄人,但从他进门开始,宁予杭就在心里逐一细数了他的罪状,好比如不知体贴,贪玩儿,不同家人亲近,等等等等,最重要的是三个多月不见,一进来连句正经的问安都没有,光是一个劲儿往他嘴里塞点心,难不成他以为所有人都像他一样贪吃么?! 宁予杭面无表情咽下了甜腻的点心,一边数落一边抬眼打量他。 人呢,大致瞧着没蹿个儿,只是头发长长了许多,即便出门前打理过了也还有几缕碎发贴在耳根上,衣着更是随意,好歹是家里小辈儿的百日宴,结果他连件得体的衬衫都不穿,套着一身t恤牛仔就回来了。那酒红色的上衣倒是显得他白,可衣摆领口宽大,走起路来能灌风,乍一看反倒叫人觉得他无缘无故又瘦了一圈——总之就是没规矩,全身上下都由着性子胡来,假若还有什么合乎礼仪的地方,大概也只剩下他颈子上悬着的一条翡翠观音像了。 第151章 那是老太太在寺里进香发愿又吃了整月斋才替他求来的。 宁予杭气得牙痒,可碍于尝了甜头,不好训人,只能在背地里骂他小滑头。 宁家小少爷仍是一副闲云野鹤似的懒散姿态,他猜不透兄长老盯着他做什么,索性自己也拈了一块儿糕点慢慢嚼。 宁予杭没辙了,抬手捏了两下眉心,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才将桌上那盏白毫银针推过去,问:“见过客人了?” 宁家小少爷点头,顺势接了茶,可只啜了一口就皱着小脸儿放下了。 “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宁予杭又问。 他坦然承认:“睡懒觉了。” “……” 宁予杭想一脚把他踹下桌去,但到底忍住了。 暑夏的白昼总是格外漫长,即使到了傍晚,日头也沉沉挂在天边不肯坠下。难得重聚,又没有心思搭理外头的客人,宁予杭因此便罕见地缺了一次席,兄弟俩在书房里平心静气瓜分一碟点心,没多久,他又拉铃让保姆阿姨送了一碗银耳羹。 汤羹并着冰糖用小火在瓮里煨了五六个钟头,熬到甜软出胶才起锅冷藏,因是要给小的吃,保姆阿姨端来的时候还额外添了两勺蜂蜜,生怕自家祖宗一尝就抱怨不够甜。 坐在办公桌上的宁家小少爷就跟秋日里捡果子的松鼠一样忙碌,不仅顾着吃,还时不时抽空和兄长说闲话。宁予杭支着额头看他吃,看到一半又忍不住提醒他留点肚子以防错过晚宴的美食,那里头有一半的菜式都是老太太照着他的口味定下来的,光明正大的偏心,害得宁家老三知道后连连嘀咕这看起来不像给孩子过百,倒像是顶着过百的名头为他接风洗尘。 但说是这么说,当哥哥的还是舍不得亏待他。 全家上下不会再有人比他受宠了,可明明是这样小心翼翼捧着养着,怎么半辈子不到就得遭那么多罪。宁予杭和他一道坐着,看他吃得尽兴,脑子里乱糟糟的念想去了许多,但先前反复考虑的那些事情却始终难以释怀。 或许他们还是得谈一谈。 他思忖片刻,随即拍着后腰示意弟弟转过身来。 宁家小少爷不明就里,含着一口甜羹疑惑挑眉,宁予杭指了他的右手,问怎么样了。 原来是要说这个。宁予桐放下汤勺,很自然地将右手伸到了他眼前:“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基本的弯曲伸展都没问题,筷子也拿得动,就是肌肉控制还不大灵敏。” “我最近还在学着弹钢琴,”他有些难为情地笑:“能弹几首,就是没以前好听了。” 宁予杭握住他的手腕翻看,手背上蜿蜒曲折的伤疤都还在,只不过褪了几次痂,痕迹淡了些许,新生的薄粉色的皮肤附着其间,乍一看仍旧突兀。原先掉落的几枚指甲倒长好了,但软得很,宁予杭稍微摸了一记就不敢再碰。 以后少不得还要再动几次手术的。 他靠住了椅背,见宁予桐自己收回手前后打量,有片刻才接着问:“身体呢?” 宁家小少爷认真回答:“没什么大碍了。”成天待在家里头,他脸颊都能捏出好些肉来。 宁予杭点了点头。 其实自己的问题会有什么样的回答他是隐约猜得到的,就算他不问这些话,每一次复诊之后医院那边都会有一份详细的报告送到半山来。他了解宁予桐的所有情况,之所以还要问,是因为有些话必须等问过了才好接着往下说。 “我听许靖舟说,你们前阵子出了一趟海?”他从宁予桐身旁抽了一份文件出来。 这话让宁予桐愣了一瞬:“……对,和秦峥,还有几个朋友。” 宁予杭取过钢笔刷刷签了字,没说什么,只轻笑了一声。宁予桐被他的反应弄糊涂了,见他不抬头,便伸了颈子凑近看,有一会儿才辨认出来他拿的是一份人事任命书,公司那栏正儿八经标着颐品传媒四个字。 宁家小少爷有点没胃口了。他觉得气氛古怪。 “好玩儿么?”宁予杭又问。 怎么这么多话呢。宁予桐直起身,勉强答了一句好玩儿。 他不喜欢这种拐弯抹角的对话,因此敛了笑反问兄长到底想说什么。宁予杭合上笔帽,看他像只钻出洞的兔子似的敏感起来,便也不再遮掩了。 “右手好了,玩儿也由着你玩儿够了,现在是不是得回家帮帮忙?”他合上文件,随意丢到一旁。 宁家小少爷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先头扯了那么多闲话都白费,兄长终究还是聊到了他最不想面对的事情。可假如一开始他就打定主意要问这句话,那直截了当问清楚就是了,何必煞费苦心留他在书房里做戏呢。他那么聪明,一定猜得到他的答案是什么。 宁家小少爷扶着办公桌,神思空茫,咽了一记才说:“我现在很好。” 很好。宁予杭把这两个字来回琢磨了一遍,冷静反问道:“好在哪儿?” 静默良久,宁予桐说:“……沈铎会照顾我。” 他不想提到沈铎的。正如母亲不问他为什么只身一人回家,他也不愿在他们面前说起沈铎的去向,他已经足够沉默足够谨慎了,是兄长非要将对方牵扯进来的。 宁予杭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立在桌前的这个小兔崽子显然没有意识到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气得他头疼,宁予杭抿了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咄咄逼人,但显然,他的脸上挂不住笑,他也笑不出来——他实在是没料到有一天会在家里听见这种话,一个外人,一个该死的自私的畜生,假情假意照顾了几天就改头换面成了最温柔的枕边人,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谬的么。很好?宁予杭简直不敢相信这个形容,倘若欺瞒是好哄骗是好,那宁家上下乃至周围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是在行善积德,好什么呢,左不过是仗着这小兔崽子不同外人往来的性子随意拿捏,又因为老太太的妥协更加肆无忌惮,骗人的东西,不要脸就罢了,居然还骗出这狗屁不通的好话来了?! 第152章 宁予杭几乎捏碎指骨。 如果是从前,听见这种袒护他大可随意谩骂那个畜生,可现在宁予桐失忆了,失忆便意味着不知因由,他就是骂了他也未必能懂。 宁予杭咬牙咬得神经突突跳:“少在我面前提他!” “是你自己要提的,”宁予桐搁了碗,同样不悦:“我实话实说。” “什么实话?” “我的右手是好了,可也没有好到从前那样,况且医生要求我静养,连妈妈都不着急,你非得叫我回来做什么?家里不止我一个,二哥三哥难道不顶用吗?” “那你还打算一辈子当个废物是不是?!”宁予杭怒气冲冲瞪他。 宁予桐没被他的声势吓着,相反,他隐约明白过来了。 “……你还在生气吗?”他问。 宁予杭眯起眼睛:“什么?” “之前那个标案,妈妈说那原本是家里的生意。” 小兔崽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宁予杭觉得自己的耐心所剩无几了。 “好好回家养你的病,别管这些事情,”他烦躁说:“你也管不了!” “所以你还在生气,”他的回答让宁予桐笃定了自己的判断:“你为什么总是要针对沈铎?” 宁家小少爷真的无奈了。如果不是毫无办法,谁又愿意这样没完没了地追问下去,他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厉害,所以根本藏不住自己的心思,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也想了很久,但怎么都想不通宁予杭为什么会那么反感沈铎,不,岂止是反感,往夸张了说简直称得上憎恨。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难道过去六年里他们就是这样相处吗,那颐品传媒又是怎么落到他手里去的,再者,他既然增恨沈铎,为什么又愿意同他二哥往来呢。 太多太多的疑问困扰他,兄长的态度也叫他更加不解。 他承认自己不是二十三岁的宁予桐,没有任何高明的巧妙的法子化解兄长和恋人之间的矛盾,他无从学起,也挫败极了,既然避无可避,那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将问题直接放到台面上来交流,哪怕最后讨不着半点好,但无论如何,他尽力了。 “我知道这个标案很重要,可沈铎现在确实有难处,你让他这一回好不好?” 宁予杭掐着眉心瞟他,眼神阴恻。 宁予桐被他看得不舒服,但坚持说:“就这一次,我替他跟你道歉。”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宁予杭快气糊涂了。他疑心这是自己当初不能果断定夺的报应。道歉?道什么歉?应该来这里道歉的是那个被他一心一意信任的狗东西,不是他!再说了,那畜生手里沾过的血身上背着的业又怎么是道个歉就能一笔勾销的,别说道歉,就是他死上一百次也不够宁家解气,他还要替他道什么歉?! 他只想骂人,但气狠了,话到嘴边便成了一声冷笑。 宁予桐似乎不愿放弃:“沈铎把颐品都给你了。” “放屁!”宁予杭终于拍案暴起:“那是你的东西,什么叫他给的!他那点本事给得起吗?!” 突如其来的怒喝将宁家小少爷唬住了,但很快,他回过神,脾气也跟着一道上来了:“你讲不讲理?颐品传媒就是沈铎的,再不济也是沈家的!就算沈铎给我了,可它现在在你手里!” “你以为我想碰它?只要你乖乖回家,我立刻还给你!” “家里没有我不行了吗?!” “你还知道自己有家?那你记不记得你也姓宁?你把这个家当回事儿了吗?!回来帮忙怎么了,老太太不让是因为她心疼你,当母亲有她的道理,可你不能总是拿她的疼爱来当挡箭牌!” “我没有!”宁家小少爷脸色煞白。 “怎么没有?!”宁予杭厉声质问:“住进云山苑之后一通电话都不打,身边备着司机也不用,休养?真要休养你还能跑到海岛上去?!他沈铎什么分量哪?这个家里,不说老太太和我,就说你二哥,还有三哥,甚至是你三嫂,哪一个不把你当宝贝一样宠?哪一个舍得让你受委屈?一家子养你护你二十多年,结果反倒比不上一个外头来的畜生了?!” 他问得尖锐,说到后头气不过,又砰地拍了一记桌案。 宁家小少爷的两只耳朵嗡嗡响。 兄弟俩在办公桌两头僵持不下,那些字字锥心的训斥让他的脑袋像针扎似的刺痛起来,他不明白怎么吵着架自己就变成了一个自私自利六亲不认的混蛋,他想开口辩白,但激烈的情绪波动使浑身血液都像巨石一般堵在心口,他莫名晕眩,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他有点后悔到书房来了。 不该来的。即便来了,也该像母亲说的那样,早早离开就好了。 “……我没有。”大约两三分钟的沉默之后,他哽咽重复。 出海是春末的事情了,那时他离开医院还不到一个月,去也只是为了散心,更何况在那之前老太太刚到云山苑看过他,他怎么就对家人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了。还有,待在云山苑闭门不出也只是因为他厌恶暑热,本身又不擅交际,除了固定的几个比他年长的朋友之外没人聊得来,这些宁予杭明明都知道的。他现在只有十六岁的记忆,也只能依照年少时的习惯来生活,他还希望他做什么呢,照顾家小携老扶幼?他做了呀,送了百日宴的礼养了给母亲的花,能做的都做到了,难道还需要更亲近的举动来彰显他们之间的感情吗?可一旦这么做,那就不是在对待家人了,是刻意而为的彩衣娱亲,是作秀。 第153章 况且家人和沈铎怎么能放在天平两端比较呢,对他来说,他们就像手心手背一样重要。 他想得茫然,忍不住问兄长沈铎究竟做了什么才让他憎恨至今。 但宁予杭一语不发。 他不甘心,又问:“那沈煜钦算什么?” 宁予杭皱紧了眉头。 “他是沈铎的哥哥,也是你的朋友。” “那又怎样?”宁予杭不耐哼气:“我们谈的事情跟他没关系!” “为什么没关系?” “你问够了没有?!” “没有!”他对上兄长凶狠的目光:“既然你不喜欢沈铎,为什么还要跟沈煜钦往来?你要我在沈铎和家人之间做出选择,那你自己呢?你以前也这么逼我吗?!” “我逼你?让你回家是因为你有这个责任,什么叫我逼你?!更何况沈煜钦和那畜生根本不是一回事!” “怎么就不是一回事了?他们是亲兄弟!” “你他妈给我闭嘴!”宁予杭忍无可忍抄起桌上的茶盏摔了出去:“亲兄弟也未必是一家人!你现在不就是在帮那畜生说话吗?!” 刺耳的一声脆响,青瓷茶盏四分五裂溅了一地。 那杯盏几乎是擦着宁予桐的脸颊飞过去的,他下意识闭眼,但闪躲不及,因此仍被茶汤淅沥泼了半边肩膀。 书房骤然陷入沉寂,大抵真的吓到了,有片刻他才茫然地睁开了眼睛。 宁予杭大抵怒极,砰地拍着桌案又继续骂:“你都站在他那一边了还要我说什么?!我说了有用吗?我为什么讨厌他,你有来问我的功夫不如去问他,亲自去,就问他敢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这些年没有践踏过你的一颗真心!” “你还拿他跟沈煜钦比?比什么?沈煜钦多少还有价值,他呢?一个德行败坏毫无廉耻的畜生,他家里最下三滥的货色都比他像个人!” “我真是不明白了,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就因为他对你好吗?你也不想想你是谁?你是宁家的少爷,是生来就注定踩在人上的那一个,谁敢对你不好?要是对你好就值得你死心塌地去爱他,那你的感情是不是太过廉价了?!” 说不听就算了,上赶着招他生气又是怎么回事,再叫他这么气下去自己不短命也得生生折寿十年!宁予杭发了一通火,可气没消,看久了那张惨白的小脸儿又觉得心烦,他来回踱步,最后皱着眉头烦躁呵斥:“给我滚出去!现在就滚!” 他骂完便背过了身,叉着腰喘粗气。 然而宁予桐没有反应。 他安静站着,连眼睛都眨得缓慢。 实际上他根本还没回过神来,思绪涣散,他在逐渐沉郁的日光里注视着兄长的背影,能想到的全是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好比如他身处的这间书房,这里的内部格局仍旧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高,宽阔,房内挂件摆设遵从中式设计,采用的都是传统意象,低调,却也大气。在最初,这张办公桌后面坐的是他的父亲,一个相当和蔼可亲的长辈,只可惜早年在任上积累了太多旧疾,因此没过多久这个位置便交给了他的母亲,她是一位善良坚毅的女性,在整个家庭因为男主人的身体而忧心忡忡的时候毅然接下重担,为之坚持十余载,直到膝下的孩子们长大成人并且个个都强大到足以独当一面。 后来坐在这里的是宁予杭。他的大哥。 在他能记住的关于自家书房的回忆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幼时兄长纵容他胡闹的场景。人人都忌惮书房重地,连母亲也不大进来,唯独他能在这里做一些在旁人看来简直无法无天的事情,比方霸占办公桌涂鸦,又或者坐在兄长的怀里和他一起开会,看他骂下属骂得狠,还要多管闲事劝一劝,最最过分的一回,他甚至当着一屋子过来汇报工作的高层的面要他陪自己去找狗,因为太伤心,根本顾不上场合,只一边哭泣一边哀求,又说如果他不答应,那他以后就再也不喜欢大哥了。 仔细回想,从前他确实很热衷于威胁宁予杭,尽管威胁毫无震慑力,可那些孩子气十足的胡话却是他当时能掌握的最有效的工具,往往不用多说,只消一两句就能让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兄长举手投降,效用之奇,堪称百试百灵。 他有一段时间经常因此洋洋得意,但随着时间过去,懂事之后,他便不再这么做了。 能够用来威胁,说到底也只是因为被威胁的人真的在乎。有些事情是他自己想通的,一旦明白了那种厉色之下极尽包容的心胸,任凭他们吵得再厉害他也不会记恨兄长,哪怕对方严厉,又爱摆家长架子,可他永远是除了母亲之外最疼自己的那个大哥,他们有着牢不可破的血缘关系,是指向彼此的最尖锐的矛,也是最牢靠的盾。 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可宁予杭呢。他怀疑起来。 亲兄弟未必就是一家人,没有用处也不是一家人,比起现在这个形如残废又丢了记忆的自己,宁予杭显然更喜欢二十三岁的那个他,那个没有廉价感情,知道如何博得所有人的欢心,完美无瑕的,他真正的弟弟。 长久积压的失落和委屈终于崩塌,如城池倾覆一般叫他毫无招架之力。 他转身离开书房,不再徒劳争辩。 第58章 醒了? 山间不似都市,在远离喧嚣之后,自然中的一切变化都格外缓慢,尤其夏季,即便时间将近入夜,但天边日光仍像罐子里的蜜浆一样浓稠,夕阳更是灼眼,悬在山头迟迟不肯化开。 第154章 书房外的走廊灌满了金红色的余晖,松针的影子犹如荆棘般遍布地面。宁予桐怔忪着往前走,但走了没几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隐约传来的长辈们的谈笑声让他记起前厅仍有客人,不单是客人,他的家人恐怕也在厅内还未离开。他下意识后退,可退了半步又猛然刹住,湿漉漉的半边衣物提醒着他的狼狈,他茫然地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书房很安静,他听不见脚步声,房门更没有要打开的迹象。 他眨了眨眼睛,又转头朝前看去,然而走廊那端始终只有模糊的笑声。他踌躇不前,又后退无路,一时间只能像个闯了大祸后等着挨骂的小孩儿一样耷拉脑袋站在原地。 他就这样站着,站了许久,久到叫日光烧热了眼眶才抬手抹了一把脸。 他无处可去,最后只能转身走向安静的后花园。 盛夏天气恼人,却也是植物繁衍生长的好时节,园子里绣球木槿一类的花种熙熙攘攘开成一片,角落里还有几丛红桑泼墨似的肆意蔓延。倘若能静下心来看,这里的景象有足够的理由叫人驻足流连,然而他走得很快,近乎于逃,在踏上那阶同样通往别墅北侧的楼梯之前,他不曾在油画一般的花园中有过片刻停留。 他仓皇绕过半个别墅回到了自己的卧室,用力锁上了房门。除了自幼憩息的这一处小天地,他实在不知道这个家里还有什么地方能够让他躲藏起来消解情绪,如果他能料到回来会吵架,稍微提一句沈铎宁予杭就怒不可遏,那么他根本就不会纵容恋人答应母亲的邀请,也不会在没有陪伴的情况下孤身一人回家,甚至还贸然去见宁予杭。 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卧室的落地窗拉着厚厚一层窗帘,因此房间光线幽微,但他没有开灯,只抵着房门回想兄弟俩在书房里吵的那一架,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搞砸了一切。 长久以来远离家人的平静生活使他忘记了年少时总是谨慎相待的一些事情,也让他不自觉松懈,所以才失去分寸并且换来了这样令人伤心的结果。他太放肆了,哪怕真正十六岁的时候他也不会那样僭越无理。 他懊恼起来,同时也开始反省自己的错处,可越是自责,他就越不明白宁予杭的意思——他看得出来他在回避,甚至盛怒之下也始终警惕着不失言,可如果他那样厌恶沈铎,又为什么总对他们的冲突避而不谈呢。他叫他亲自去问,难道沈铎曾经做过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吗,践踏真心又意味着什么,是指害他自杀吗,可那已经过去六年了,沈铎道过歉,母亲也说他们和好如初了,为什么宁予杭迟迟不肯释怀? 他们隐瞒了什么吗。宁予桐想不出来,现下仿佛没有一件事是他不能知道的,年少时他和沈铎已经为各自的冲动付出了代价,往坏了说,就算两家人的交情因此受到了严重影响,可他不信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双方长辈都不对此进行任何挽救——或许颐品传媒就是这么来的,沈铎不好同他说内情,只讲是送,明面上看似顺理成章处置家业,实则是为了安抚那时伤心欲绝的母亲和兄长而痛下决心——虽然想来离谱,但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沈煜钦为什么愿意大方献出家业,他疼弟弟,又和宁予杭是旧相识,自然得当这个和事佬。 可他有这个价值么。宁予桐又忍不住怀疑,出让颐品传媒对沈家而言无异于割肉,再者,如果宁家真的因为他的自杀而得到了这份赔礼,他也如蒋锐所言接管过一段时间,那么其中还有什么缘故能让宁予杭为之缄默呢。 事出有因,来路清楚,去向明白,得到了也理所应当,他记得宁予杭私下里对颐品传媒是很感兴趣的,他明明想要,所以此时又何必摆出一副排斥的态度来把东西强塞给自己。 宁家小少爷猜得烦躁,无力感加深了原本就十分糟糕的心情,因此他又想起宁予杭的训斥。他要他回家帮忙,可话说得轻巧,他该怎么帮呢,他对公司的事务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如果六年前没有自杀,那么他应该会在母亲的安排下出国学钢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留在家里经营公司。 他要从头开始学吗?像从前一样?可从前他心性执拗从不听劝,后来又为什么肯接手颐品传媒呢?所有人都说他精明,手里头堆金积玉,但这一切开始的契机是什么?母亲说动他了吗?还是沈铎? 他百思不得其解,出神间骤然吃痛,一松口,只见指尖已经被咬出血丝来了。 要是没有那桩该死的意外就好了,没有意外,他就不会对着一片空白的过去毫无头绪,也不必被迫变得焦心难过思虑重重。 他从未感到这样沮丧,浑身上下疲惫得没有一丝动弹的力气。他想要蹲下来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什么都不管,也哪儿都不去,最好在恋人抵达别墅之前不出房门半步,但这种念头实在太软弱了,因此他很快又挺直了背脊。尽管委屈,可他不愿自己遇到一点事情就要轻易掉下眼泪来,倘若他真的哭了,那才是真正的廉价和胆怯。 可是沈铎什么时候会来呢,他想回云山苑去了。 渗透窗帘的些许余光渐渐淡去,房间变得更加昏暗幽静。他在门后立了大半个钟头,一直到指尖血丝干涸才慢慢回笼思绪,打开了身旁的壁灯。 暖调的灯光荧荧照亮卧室一角,他深深吸气,强迫自己抬头环视四周以分散注意力。 这里陈列摆设一应物件同他少年时没有区别,家具即便换过样式也依旧是冷色,自门口一路向内,依次是浴室、衣帽间以及一处小客厅,厅内铺着地毯,墙角的高脚架上还有一盆蔓绿绒,从鲜嫩翠绿的叶面来看,应该时常有人过来养护。 第155章 卧室的另一侧是他自己的书房,桌上干净,他喜欢的那些画册和原本也被整齐收纳在柜子里,紧邻着两排书柜的是拉着帘子的落地窗,他不必伸手撩开也知道窗后是一方宽敞的露台,视野极好,夏夜纳凉时能远眺整片绵延的山峦,甚至无需任何观测装备就能捕捉天边熠熠闪烁的晚星。 衣帽间里的着装配饰都是新的,床褥也规整洁净,他许久不曾回家,但家中的一切都有人帮他精心打理着。 他在落地窗前怔楞,随即又回过神,踱步到桌前翻看。 桌面空落,除了一台电脑之外再无其它,电脑是关着的,屏幕上贴了几张像是记录会议要点的便签纸,但纸面泛黄,落款的时间也已经是一年之前了。他扶着书桌逐一扫视,随后便将它们撕下来扔进了垃圾桶。 他弯腰寻找更多旧物,但抽屉存放的似乎大多是文件,他接连拉开好几层都只找到一些仿佛是做功课时参考的材料,有颐品传媒近十年来的合作案例,也有公司报表,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标注,角落里还留着各种数学公式。 当真用功了。他看得发笑,可很快又瞟见角落里的一团涂鸦,上头已经乱七八糟画得不像样了,他拿着纸张在灯下细看,好半晌的功夫才依稀辨认出原有的内容。 纸上是沈铎的名字,从笔迹来看,写字的人是他。 为什么他要写沈铎的名字呢,想他么?还是起了玩心随便落笔? 他将整本文件再次翻了一遍,但怎么对比都没找出那一页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他疑惑极了,因此一面拧着眉毛琢磨一面往下翻,抽屉最底层是一扇单柜,高而深,里头只放了一本相册,大部分都是他上中学之后的照片,多摄于校园,他或是蹲着系鞋带,或是低头看书,很少面对镜头,有几张甚至还刻意拿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他挑了眉,但转念一想倒也不觉得奇怪,中学时他孤僻,话少得可怜不说,脾气还不好,有时就是秦峥端着新买的相机来拍也不肯给面子。他耐着性子往后翻,随之入眼的是其他人的照片,有放课后勾肩搭背的沈铎和秦峥,有打扑克输得满脸贴条的蒋锐,还有打赢篮球赛之后他们一同上台领奖的合影。十八岁的少年仍显青涩,但无一不笑得畅快爽朗意气风发。 这些他也是记得的。虽然他从不跟任何人谈起,但那个时候有他们的陪伴,哪怕课业再重身体再糟糕他也过得满足而快乐。 宁予桐慢慢松了眉心。 他抱着相册盘腿坐下来,一遍遍摩挲那些熟悉的面孔,尽管记录零碎,但仅存的回忆安抚了他的焦虑,也终于叫他不再像漂浮海面的孤舟一样惶惶不安。 不要怄气,不要慌张,他努力安慰自己。事情总会解决的,如果宁予杭实在坚持,那他可以进行一定程度的退让,关于他避而不答的内情他也会去找沈铎问清楚,倘若恋人真的做了坏事,他会视情况将他痛骂一顿并且生上好几天的气,可要是真相无足轻重,他就要回家来再同兄长吵上一架——不,他想,不吵了,他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做小伏低先认错,再如兄长所愿慢慢去学就好了。 只要他再乖一点,再乖一点就可以了。 相册后半部分几乎是空白的,因此他翻得很快,时间不早了,他思考着是否该起身去换一件衣服,正犹豫,却又因为眼前扫过的一道影像而打了顿。 他怔楞着,疑心自己看走了眼,但当他再次翻到相册最后一页,那里确实单独夹着一张照片。 一张合照,上面只有他和沈铎两个人,背景的落地窗外漫天大雪,他穿着一身白色的卫衣,沈铎站在他身旁,他们并肩而立,对着镜头露出了真挚的笑容。不知是不是太过开心的缘故,他甚至笑眯了眼睛,看起来就像一个浸泡在幸福里的醉醺醺的傻瓜蛋。 明明是一张再正常不过的合照,但和之前那些保存得干净妥帖的照片不同,这张似乎被谁拿出来很多次,泡过水,也揉皱过,又小心翼翼放回去,如此往复,直到上面爬满了斑驳扭曲的裂痕,连带着合影双方也一道面目全非。 是他吗。宁家小少爷神思空茫。 这是十六岁生日那天拍下来的,那时沈铎送了他一枚非常漂亮的宝石耳钉,所以他记得很清楚。可这张照片在秦峥洗出来送给他之后应该已经被他裱进相框里了,他一直很珍惜,倘若不是自己动的手,旁人绝对不可能将它蹂躏成这个样子。 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在幽微的灯光下凝视眼前的合照,片刻沉默后,他艰难吞咽了一记,很是谨慎地将它从相册里取了出来,凭着本能慢慢翻到了背面。 他只看了一眼,手指便下意识捏紧了整张照片。 他的记忆没有出错,合照的背面留着一行字,尽管字迹跟人像一样残缺,但提勾抬角锋芒苍劲,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手笔。 这行字是沈铎写的。 他一点点滞住了呼吸。 能够找到这样珍贵的旧物于他而言应该是一件幸事,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看到那句话的第一眼只觉得难过,难过到心脏仿佛瞬间就被无数带刺的藤蔓攀缠拧紧,因为痛苦太过强烈,以至于他最后只能抓着心口狼狈蜷缩,并且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眼泪。 只是一张合照而已,落泪实在荒谬,可他根本压抑不住满心的委屈与酸楚,就好像他曾经也在这个房间里紧紧捏着这张照片哭过很多次,每一次都声嘶力竭痛不欲生,如同在地狱里受尽折磨的鬼魅一般难以解脱。 第156章 眼泪很快模糊了视线,他跪伏在冰凉的地砖上,呜咽着将合照死死抵进怀中。 无尽的痛楚犹如海水一般淹没他,眼前走马灯似的混乱画面又叫他头痛欲裂,他说不出话来,唯一能做的只有徒劳地呼唤沈铎的名字。 他从来没有这样思念过他的恋人,他想见他,但脑海里拼命找寻的却又不是他,不是那个每天醒来会亲吻他、带他去海岛,又费尽心思陪他解闷的沈铎,而是十六岁那天亲手为他戴上耳钉,微笑着看他许愿,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沈哥哥。 他想见到的,是十八岁的沈铎。 他哭得意识混沌,久久不能起身。 暑夏入夜难,等到日头彻底从山间隐没,都已经是将近七点钟的光景了。 临开宴,许靖舟带着双胞胎下楼来,结果没到饭厅就被许幼仪拦住了。前来拜访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但别墅客厅里还坐着几位预备入席的长辈,大抵是聊得投机,他们似乎并不打算就此结束谈话,尤其是家里的老太太,说话时脸上的笑容简直不能再灿烂了。 长辈们的席面自然是没人敢催的,许幼仪旁敲侧击提醒了一次,但老太太只说自己还不饿。 她是不饿,可也不能就这样叫一群小的白白受累,许幼仪往弟弟手里塞了一碟山楂酥角,悄悄打发他和一对双胞胎到楼上去请宁予桐下来。 许靖舟不明就里,捧着点心问桐桐不是还在书房么,许幼仪摇头,说早回卧室去了。 可还没开席呢。许靖舟仍旧稀里糊涂。 许幼仪探头往外瞧了一记,随后只催他往前走,说,别多问,你请得动那小祖宗咱们就能开席了。 于是许靖舟和身旁两个小孩儿就这么被撵上楼了。 宁家孙辈里的双胞胎是两个男孩儿,十二岁,天性好动,懂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一所寄宿制学校里拘着,回家的机会不多,所以一得空便总跟在许靖舟屁股后头到处跑——他是半个孩子王,在外能泡夜店,搁家里待着也打得一手好游戏,又因同样憋在学校里,两个调皮的男孩儿同他很有话聊,也非常乐意在一些不务正业的事情上向他讨教。 宁予桐的卧室在二楼尽头,上了楼梯还得穿过一条走廊。孩子们在路上聊着刚才一场酣畅痛快的格斗游戏,顺着话题,自然而然又讲到了他们的小叔。许靖舟来的时间不算长,因此很好奇他们对他的印象,他刚把话问出口,两个男孩儿都跳高了,叽叽喳喳说小叔厉害,小叔人好,他们想要什么他便给什么,爽快利落,还不用卖乖撒娇。 “除了这个呢?” 两个男孩儿没声儿了。其中一个挠着脑袋想了想,说,小叔也关心我们的功课。 许靖舟点头说这是好事儿,但孩子们很快反驳:“小叔很严格的!” “哦,”他故意问:“多严格?” 孩子们面面相觑,个子高一些的托着下巴琢磨了会儿,说,比大伯要严格。 另外一个闻言也跟着附和:“大伯只骂人呢,小叔还会弹脑门儿。” “不止弹脑门儿,上回考试没及格,他是不是罚你顶茶碗来着?” “你还说,”他身边那个撇嘴:“没义气,叫你帮我顶会儿你还跑了。” 高个子的男孩儿摊手说:“拜托,小叔认得出我们的好不好?他训你的时候爸爸都不管,我要是帮忙,还不得挨他的揍。” “你说小叔是不是从前也被这么罚过?” “……谁?谁敢罚他?大伯吗?” “对。” “大伯要是敢罚,那奶奶早就抽上去了吧?” “奶奶亲自揍小叔吗?” “笨!”当哥哥的恨铁不成钢:“揍大伯呀!” 孩子们越说越认真,许靖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同出同进消遣多了,他倒没想到宁予桐还有这样严厉刻板的一面。虽然对方还没失忆之前也曾受托检查过他的功课,但那时他没有长辈架子,不弹脑门儿,也不叫他托茶碗,就算他偷懒,他也只是取笑一两句就作罢了,倒比对待两个孩子要宽容许多。 许靖舟暗自回忆他捏着鼻子灌中药的模样,心想尽管身体孱弱,平日里也多是一副安静无害的模样,但从家人乃至周围朋友们的评价来看其实他才是宁家真正厉害的那个人,哪怕没有坐在宁予杭的位置上,可他那时同样有本事像一个大家长一样宽严有度,上能使尊长兄弟赞许,下能叫小辈亲近敬畏,更重要的是,他拿捏得住家里最棘手的两个人。 不过现在又何尝不是呢。他又想,即使他失忆了,也少回家,可该有的关照老太太和宁予杭从来没有落下,这样一看,有没有那段记忆似乎也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开心,只要他平平安安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管受了多少蒙骗他都是宁家最受疼爱的小少爷。 这没什么不好的,真想起来才是要了他的命。许靖舟记起蒋锐的劝诫,或许糊涂一世也算是一种补偿,毕竟他短短二十多年就已经过得足够辛苦了。 许靖舟擦掉笑出来的眼泪,空出手揉了揉孩子们的脑袋。 他们一路闲聊着穿过了走廊,许靖舟为了引开话题讲了一个非常幼稚的冷笑话,两个男孩儿嬉笑着和他打成了一团,正胡闹,结果一过拐角就冷不丁碰见了宁予杭。 这个最叫他们害怕的长辈似乎刚从宁予桐的房间出来,他的手握在门把上,听见身后的动静便立刻关了门,转身冷漠地看他们咚咚撞了一气。 第157章 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凌厉,两个双胞胎捂着额头不敢说话,许靖舟也被吓到了,拢着他们往后退了一步才梗着脖子叫大哥。 宁予杭上下扫了一眼,问他们上来做什么。 许靖舟说:“我们过来叫桐,呃,叫四哥下楼吃饭。” 宁予杭冷着脸,视线在他和两个孩子身上来回转,有一会儿才抬颌示意:“下去。” “……啊?”许靖舟没听明白。 宁予杭不耐烦:“下楼去,你四哥在休息。” 许靖舟傻不愣登眨了眨眼睛。 可怜的男孩儿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他下意识伸长脖子往宁予杭身后探,心说你明明刚从房间里出来,怎么不到几句话的功夫旁人就打扰不得了。许幼仪交代过,楼下等着开家宴呢,他请不到人那一家子都得接着挨饿的。 “四哥睡着了吗?”他壮着胆子问。 “我说了,他在休息。” “可、可是时间差不多了。” “……” 宁予杭眯起了眼睛。 两个孩子被他盯得发毛,手里不自觉拽紧了许靖舟的衣摆,像是想劝他别回嘴。许靖舟自己心里其实也没底,说完了,头也慢慢低了下去,不再吭声了。 走廊上弥漫低压,三个小的低头等着挨骂,但半晌过去,宁予杭却只是不悦冷哼。 “下去,”他对许靖舟说,“告诉你姐姐可以开宴了,老太太那里我来说。” 许靖舟不甘心,但刚一抬头,立刻被对方威严的架势逼得再度噤声了。 犟什么呢,总归是讲不过的,他也没那个胆量。 许靖舟抿着嘴,囫囵应了一声,听话地拉着一对双胞胎离开了。 三个小孩儿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转角,宁予杭回过身,紧闭的房门后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他沉默着,又在门外站了片刻,随后便也跟着孩子们下了楼。 许靖舟没见到人,但晚宴还是在宁予杭现身之后开始了。他亲自到厅里去请长辈们入席,并且为自己一整个下午的忙碌向他们赔罪,见是他来,座上几个上了年纪的叔伯都很给面子,佯怒埋怨了两句便有说有笑随着引路的仆佣去了饭厅。 老太太是最后一个起身的,她让管家带着秦峥的母亲先走,等周围只剩下自家人才生硬问他是不是忘了谁。 宁予杭了解她的心思,淡然解释自己上去看过了,人睡着,还没醒,他已经吩咐后厨另外开了一灶。 这话叫老太太心下一惊,立刻质问他们在书房都做了什么,看说话的架势,怕是答案稍有差池她便要定罪了。 宁予杭推了眼镜,说我手头还有工作,他吃完点心就回卧房了。 ……你们到底在书房聊了什么?老太太问得严肃。 宁予杭说,他馋嘴,我陪他吃点心而已。 老太太狐疑看他。 他抬手捏了太阳穴,无奈道,您不信,大可叫保姆阿姨来问清楚。 老太太没吭声,隔了半晌,冷笑了一声。 你忙着呢,她说,怎么还有功夫上楼看他? 宁予杭从容低笑,说,他哪回不是我去请的。 老太太不说话了。 她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盯他,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异样,但宁予杭平静,并且沉稳得如同一早料定她知道幼子在休息便舍不得惊扰似的,答完话,什么都不辩解了,只规规矩矩候在一旁等她挪步。她细细盯了许久,心里不舒服,却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再一想整个下午家里的氛围终究安定和睦,不好为难人,最终伸手拂了裙摆便走了。 教训了那么多回他总该安分,倘若不是顾虑着小的,又要在外人面前维系母慈子孝的假象,她实在是不愿跟宁予杭谈到任何有关他弟弟的事情了。 饭厅里很快聚齐了人,有了主事家长的授意,后厨开始陆续往前头传菜,因着设宴,厅内多置了一张圆桌,长辈们一席,晚辈后生们又一席,一家老小逐次落座,许幼仪抱着女儿到主桌上请了安,随即便到小桌上打点孩子们的餐食。 宁家三个兄弟挽了袖子给席上的老人端汤羹,盛在白瓷盅里的羹品都是事先依照客人的喜好备下的,样式各有别致,口味浓淡也不相同,秦家夫人揭了盅盖夸赞有心,转头四下瞧了一圈,又好奇问怎么没见着小的那个。 老太太没说话,还在一旁递汤的宁予杭先笑起来:“贪睡,我都叫不动呢。” “哦哟,”秦家夫人讶异:“这时候还睡着呀?” 宁家老三接了话茬,说:“小孩子一个,比我家的大不了多少。” 秦家夫人嗔怪:“懒骨头!” 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 “可不是么,”宁予杭示意仆佣退下,一边落座,一边告状似的对秦峥的母亲抱怨:“您也晓得他那性子,不爱动,酒席宴请更少参加,一懒起来谁都没辙,就差我把饭菜端上去喽。” 他说得像斥责,可话里更多的却是回护,席间的客人要么是同宁家多年往来的故交,要么是感情深厚的近亲,不论内外多少都对兄弟俩的关系有所了解,也知道老太太偏宠,因此没人将他的话当真,只配合地乐呵呵笑开了,大多显得慈爱。 呈过汤点,宴席继续,宁家自上任家主逝世以来少有家宴,即便婚庆,为了不落人口舌也是亲疏一并同席,家人们真正坐下来推心置腹的机会并不多。主桌上的老人絮絮聊了许多往事,也照拂关心膝下的子嗣孙辈,起初宁家兄弟只是旁听,其间偶尔帮老人斟酒,后来话题渐渐往自家营生去了,三个人才同叔伯们讲起了各自的见解。 第158章 饭厅的气氛一派融洽,一旁的小桌没他们能说,但孩子们松了管束,吃喝笑闹也极为快活。许幼仪往两个双胞胎的碗里添了些菜,许靖舟眨巴眼睛看了会儿窝在保姆怀里安静喝奶的囡囡,转头又贴到她身边问要不要紧。 许幼仪疑惑瞧他,他悄悄指了指楼上。 虽然说睡着了,但到底是家宴,他总觉得不能这样把人抛下,孤零零,实在可怜。 然而许幼仪不置一词。 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把后厨端上来的一道芙蓉蟹粉挪到他面前,又细声嘱咐双胞胎好好吃饭,随后便起身回到主桌去了。许靖舟顺势看去,远处觥筹交错宴饮喧哗,宁予杭仍然稳稳把控着局面。他举杯谈笑,眉眼间尽是和善之态,但很快管家进到饭厅来附耳请示,也就是这时候,他才侧头显出那种当家主事的威严来。 管家手里仿佛拿着什么东西,可在场人多,他又藏得隐蔽,许靖舟来不及细看就被挡住了视线。 沈铎抵达半山时正值八点,这个时间,比他预计的晚了将近一个钟头。 夜幕低垂,自山道一路行进而上,透过车窗便能望见林间掩映的灯火,尽管周遭幽静无人,但不难想象那些风格各异的建筑里会是怎样温馨和睦的场景。 黑色迈巴赫在路灯下平稳前行,不多时便经由沈家门前的车道拐进了邻侧宽阔的庭院,司机熄了火,沈铎提着封装漂亮的礼盒下车,迎客的仆佣原本正要过来引路,但一看清人,立刻不动了,为难地前后探看了一番才请他先在厅前稍等片刻。 沈铎冷淡颔首,止住脚步抬头看,二楼的房间没亮灯,大抵人已经在席上了。 他原也是不会迟到的,让蒋锐急得火烧眉毛一样的问题并不难解决,甚至在对方打来电话的那一刻他就隐约猜到了真正使绊子的人是谁,但当着小孩儿的面,他不能说,蒋锐一贯蛮横狠厉的脾性也叫他说不清楚,最后只能失了百日宴的约去同他见面。 他们在南郊蒋锐新置的一处院落碰头,他花了一些时间安抚暴躁得像头野牛一样四处打转的老相识,为此还不惜与他分享了一些消息——一些就连身边亲信也不曾得知的消息,讲来荒谬,却也叫人一听即知这笔生意日后必定安稳无虞。 有些事情原本是不该放到明面上来的,可下套的那个显然笃定蒋锐沉不住气,杀这么一记回马枪为的就是要看他们自乱阵脚,即便拿不回标案也不打紧,能让他们陷在麻烦里脱不开身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事急从权,沈铎只能坦诚布公透了底。 蒋锐鲜少被戏弄,叉着腰将一肚子骂人的词调和火气泄了精光才勉强冷静下来,沈铎预备等他解了气就走,但蒋锐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人,因此他便又留下来跟他谈了一些公事。 蒋锐一开始还记恨,点了烟问他要不要动手,见他一眼瞟过来,粗声粗气哼了一记便作罢了。 动手是动不得的,毫无疑问沈铎此时最需要的只有低调,不光是他,连带着和祉不能再有任何出风头的动作,没人不抱野心,也没人不希望自己的营生能够拓展壮大,但在此之前,他的第一要务是确保手头这份产业能够安然无恙过渡到海外去——这件事他筹划很久了,留在国内终究不妥,更何况他也没功夫处理杂碎,只要出了境,如他计划的一样在南法落了脚,那么眼前的诸多难题便可可迎刃而解。 但计划终归是计划,这件事情上他还有很多要考虑的地方,好比如事成后必须拜访的一些人,还有国内其它生意的归属,诸如此类,自然也包括询问家里小孩儿的意见。 蒋锐原以为他们都商量好了,结果没想到他摇了头。这回答叫人诧异,蒋锐立刻拿掉了嘴边的烟劝他至少应该跟小孩儿透露一点意向,当初选址都选在南法了,那不就是为了讨他欢心么。 别什么都不跟他说。蒋锐弹掉零星烟灰。 沈铎拨弄着茶汤没接话。 他不是不说,只是暂时还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让宁予桐接受将来的安排,在家里的时候他就察觉到了,倘若直说,那为了不叫他受到重重刁难他势必会妥协,可这明显勉强,他的记忆不曾恢复,又没有长期和家人分居两地的经验,即便身在最熟悉的蒙彼利埃他也担心他会过得不高兴。 实际上就算公司迁址也不一定要移居境外,但沈铎有私心,他想让他换个环境养身体,等渐渐适应了,再陪他去年少时经常出游的那几个地方走走,他喜欢看海,他们可以到瓦登浅滩徒步,等涨潮再登岛过夜,又或者熬到冬季去拉普兰看极光,等他试过了新鲜花样,对云山苑也不那么执着了,回国的时候他便可以哄他购置新居。 往后的日子那样长,他们总不能一直在云山苑住着,再者,假使他们留在国内,头几年他必然会因为公事两头来回跑,就小孩儿现在这个状况,不把他带在身边沈铎不放心,可要他跟着,又只怕是吃不消,至于放回半山么,那就更不可能了。宁予杭跟老太太始终意见不合,尽管有所制衡,却也难保他不会再次失控。 但仔细想想,老太太也不容易说服,云山苑恐怕是她最后的底线,要想让她应允幼子远行,那沈铎少不得要再费些心思。 他想得入神,有一会儿才听见蒋锐的叫唤,像是看出他顾虑良多,惯不着调的老相识好心出谋划策,咬着烟叫他先去探探小孩儿的口风。虽是出国,但又非长居,一年中总有时间能回来,老太太爱子心切,连云山苑都接受了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第159章 若非要她放心呢,办法也不是没有。蒋锐说。 沈铎阖了茶盖瞥他。 蒋锐倚着沙发扶手凑近了,压低声说,他身体不是好得差不多了么,你现在让他学着打点些东西,也不用拿别的,就你送到他名下的那几样,你慢慢教,等他兴趣来了,自己去跟老太太说,到时候你们一块儿去南法工作不就顺理成章了么。 他的建议给得认真,但沈铎只一听便笑了。 笑什么呢。蒋锐不满地挑了半边眉毛。 沈铎一手支着额头,有一会儿才跟老相识解释,他不喜欢。 我还以为是什么。蒋锐嗤鼻,他不喜欢的东西多得去了! 我不想逼他。 怎么就逼了? 你以为他十几岁的时候为什么总跟宁予杭吵个没完? ……那是宁予杭摁着他往死里学!蒋锐一愣,随即三两下碾了烟,不服道,你又不逼他,让他试试而已,真不喜欢那大不了就算了,你有什么好为难的地方?是,他以前离了你的确一无是处,可他肯学呀,六年呢,最后还不是把颐品上下管得服服帖帖的? 蒋锐真心实意替那小孩儿抱不平,但沈铎只是垂眼听,静默良久,他推了手里的茶碗起身作别,蒋锐诶了一声,问他还想去哪儿,他懒得遮掩,说,回半山,接人。 他说着便避开了阻拦往外走,许是气结,又震惊,一直等到他跨过了门槛蒋锐才在身后咬牙切齿骂了句脏。 你疯了?!他怒吼。 沈铎没搭理他。 其实用不着蒋锐的提醒沈铎也很清楚自己的行径有多荒谬,他同血亲没有感情,亦不受宁家待见,此时回去面对的多半是厌弃与白眼,但总归小孩儿还在,老太太先前又做了不少退让,因此不论境况多糟糕,于情于理他都必须要走这一趟。 天际挂着稀疏星子,晚风有凉意,甚至还掺杂着一丝浅淡的紫藤花香。沈铎在原地等待,不多时,进门禀报的仆佣领着管家出来了。 大抵在里头领了吩咐,管家不似从前一般加以阻挠,他向他问了安,叫他沈先生,随后便侧身请他入内。 沈铎拾阶而上,进到客厅,最先过来见他的人是许幼仪。他们在医院有过一段不愉快的冲突,但她仿佛全然忘记了,面带微笑上前来同他打招呼。说话声从更远处的饭厅传出来,她并不着急邀请他入席,只是例行问候近况,沈铎朝她身后瞥了一眼,简单聊了几句,伸手将一封礼盒递了过去,客客气气道了一声恭喜。 许幼仪接了贺礼向他道谢,沈铎笑了一记,但神色仍然冷淡。 “桐桐呢?”他问。 许幼仪眉眼弯弯,听他问,便像无可奈何似的笑得更深:“他呀,一回来就光顾着吃点心,吃完又躲到房里打游戏去了,开宴前刚叫过,可说是累坏了,睡得沉,老太太不让打扰,就放他在上头休息了。” 沈铎抬手看表:“还没吃饭吗?”他让他随身带着药盒了。 “后厨给他另外做了一份,但这会儿应该还没送。” “……我知道了。” “你来的刚好,”许幼仪又说,“不知道他醒了没,我脱不开身,不如你帮我上去看看,如果醒了,后厨就不必送了,你们正好一起下来吃饭,席上人多,很热闹呢。” 她拜托得格外诚恳。 沈铎没多说,只利落点了头。 从许幼仪的态度来看她的话并不像托辞,即便是,不管经谁授意,这大约已经是宁家能接待他的最妥帖的方式。除了老太太之外沈铎没有向其他长辈请安的打算,他在乎的也只有宁予桐一个,因此他无意再为难许幼仪,礼貌作别后便径自上了二楼。 相较人声鼎沸的饭厅,楼上显得安静,走廊外侧的窗户开着,路过时稍稍一探便能望见庭前的池水。沈铎走得快,年少时他熟悉这栋别墅的每一个角落,即使有六七年都没到这里来,但已经成为本能的事情终究是改不掉的。 走廊尽头的卧室没锁门,他握着门把往里推,迎面而来的是空气里幽冷的松木香,房间漆黑一片,四周的物件摆设都只有隐约的轮廓,就连下脚的地方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他站在门口,想开灯,但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只放轻脚步往前走,甚至还一再压低了自己的气息。 许幼仪说小孩儿还在休息,可沈铎悄声走到床边却发现上头没人,弯腰去探,被褥都是冷的。他顿了顿,直起腰来环视四下,直到确定周围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才伸手摸亮了床头灯。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柔和的光线照出一道长长的孤影,没来由的冷清。 一室死寂,足足五六分钟的沉默之后,他才转身来到另一侧,一把拽开了厚重的窗帘。 帘子后的玻璃拉门紧闭着,但如他所料,宁予桐确实就在落地窗外的露台上——因着夏夜纳凉需要,那里放置了齐全的桌椅,他在离他最近的那一张躺椅上坐着,许是睡意未褪,他半枕着扶手,双腿也随意搭在一处,整个人瞧着闲散又懒倦。 见到了人,沈铎终于定神,但很奇怪,就在他想要上前的那一刻,他却又骤然止住了脚步——或许是刚才莫名的心慌叫他没能细看,直到镇定下来,沈铎才意识到小孩儿无故换了一件衣服——一件衬衣,远看着样式和颜色都再平常不过,只是袖口似乎做宽了,叫小孩儿收了几折,松松拢着他细白的手腕。 第160章 其实乍一看这并没什么值得诧异的地方,可不知是不是沈铎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他只以为自己见到的是那个还没失忆的宁予桐,骄矜,傲气,像狐狸似的聪明灵精,笑起来漂亮至极,不笑的时候,那张脸就跟现在一样覆着薄霜,眉梢眼角都冷厉,哪怕只是对着远山安静出神,也总叫人感觉他在不动声色算计着什么。 失忆以来他的情绪一贯简单直白,独处时也少有那种神情。 沈铎站着没动,不过刹那他想到了无数种可能性,但仅凭一瞬间的感觉他又难以佐证自己的想法,他隔着玻璃门看了片刻,等小孩儿懒懒翻身,他才低低吁气,松了牙关抬手去捏太阳穴。 衣服或许是吃点心的时候弄脏的,一个下午不见而已,要放他出来,他就不该这样多疑。 沈铎不再多想,他拉开了玻璃门,山间的夏夜月光亮堂,远处的林木浓得近乎墨色,宁予桐循声回头,一看是他,起初还有些恍惚,但渐渐地,脸上便有了笑容。 “事情办完了?”他先开口。 沈铎点头,弯腰去抱他,吻他的脸颊:“醒了?” “醒了,”宁予桐在他肩窝眯眼叹息,“很早就醒了。” 沈铎摩挲着他的后颈,心想着问他怎么没下楼吃饭,但碰了人又觉得不对,再起身,把他拥到怀里抵了一记额头,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发烧了?!”他立刻伸手又去贴他的侧颈。 小孩儿被他吓了一跳,自己愣愣抬手去摸,不知是山风吹久了四肢发凉,还是真烧起来了,他的额头果真有些烫。 “在这儿坐多久了?”沈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忘了。” “下午呢?吃了什么?” “保姆阿姨做的银耳羹,还有几样点心。” “胃里有没有不舒服?” 宁予桐茫然摇头。他想解释,然而夏日里他的体温一贯偏高,在外头坐着也没什么感觉,因此无论如何也给不出一个确切的回答。他毫无头绪,只好尽力安抚恋人:“你别担心,可能只是着凉而已,请医生过来看看就好了。” 沈铎仍旧紧张。这是宁予桐出院之后头一次出现不良反应,他受过医嘱,知道一次普通的发烧对他的身体而言意味着什么,如果他没及时上楼,这小祖宗怕是烧成火炉子了都没人知道。 他沉着脸,一面将他冰凉的指尖拢在掌心一面联系医生,但电话还没拨出去,宁予桐却突然改了主意。 “我们回云山苑去,”他叫住了他,“回去再请医生,不要现在。” 他似乎有些害怕。沈铎缓了脸色,低声哄他:“乖一点,你在发烧,等久了会难受的。” “没关系,”宁予桐摇头说,“囡囡百日宴呢,秦姨他们都在,我不能扫兴。我们一起下去,就说我累了,想回家,跟妈妈说一声就走。” “不行。” “我真的没事!” “听话。” 沈铎伸手牵他起身,但他仰着头不肯动。 他执拗,沈铎也不肯让步,但没等再说话,小孩儿又反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坚持说:“我听话呀,但低烧而已,吃了药熬几天就行了,妈妈身体不好,我不想再让她担心了。” “沈铎,”他的语气近乎恳求,“我想回去了……我们回去吧,好不好?” 第59章 他应该恨我 沈铎最后还是没能拗过他。 他们下楼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钟,大抵是逐渐反应过来了,离开房间后宁予桐便有些心不在焉,他频频拿手背触碰自己发烫的额头,就连沈铎同他说话也不大理睬。不知是不是烧糊涂了,人太虚,他的脸色苍白无比,下楼梯时甚至踩空了一脚,叫沈铎眼疾手快拽住了才不至于栽跟头。 沈铎一早联系了司机,但见他神情恍惚,谨慎起见便又问了一遍需不需要立刻传医生过来。宁予桐不肯,虽然答得慢,可他的态度却同先前一样坚定,说不要就是不要了。 沈铎只好不再坚持。 到了饭厅外,眼尖的管家忙不迭过来请安,厅内仍在宴饮谈笑,间或有仆佣端菜上桌,管家询问他们是否入席,宁予桐没说话,只停住脚步往里探,沈铎随他一同望去,只见席上杯盏交错热闹非常,宁家兄弟在叔伯间来回应酬,老太太也跟女眷们聊得十分投缘——许是很久没有这么多人陪着说话了,她心情好,笑起来亦是明艳大方,即便上了年纪,容貌气度也丝毫不逊于作陪的年轻后生。 沈铎略扫了一圈,低声问小孩儿想不想进去,管家见状也跟着附和:“开席没多久,您下来得正是时候。” 厅内没人留意到外头的动静,宁予桐楞楞看着,有片刻,摇头拒绝了。 管家试探说:“那么,给您送到楼上去?” 小孩儿还是摇头。 管家尽职,好声劝他多少也该吃些东西,但他并不搭腔,只出神站着,仿佛对宴席兴致缺缺,又好似顾忌自己贸然进去会坏了里头的气氛。静默良久,他转头吩咐管家去请老太太出来。 “您这是……?”管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 正儿八经款待宾客的家宴,想要提前离场自然得解释情由,沈铎正要开口,但没来得及动作小孩儿便先瞥了管家一眼——他还是那副恹恹的模样,面上没有怒容,眼神也无波无澜不带半分威压,整个人平静极了,可不知怎地,就只是这一眼,立刻叫管家诺诺躬身,应了是便转身进到厅内去了。 第161章 沈铎一语不发,紧了紧握着小孩儿的那只手,他回头朝他笑了一记,像示意他无需担心。 生起病来心情不好是自然的,少爷家的气性惹不得,只不过这一请,也无疑将老太太惊着了。并非管家通报得不够委婉,实在是幼子金贵,本来就到的晚,又是难得的阖家团聚的时刻,亲朋满座,他未曾入席便要离开,老太太哪里肯依。沈铎陪他一道在灯下候着,很快老太太便从饭厅里出来了,见着人,先是疑惑他怎么不进去,再一听他们要回云山苑,当即把人拉住了,摁牢了一双手不许他走,小孩儿想安抚也不成,没有留意、不够细致,只顾着招呼客人而忘记上楼陪他……短短一刻时间里老太太细数了自己诸多的不是,弄得他好半天没能插进话,眼看她自责得要掉泪,他只好把人搂到怀里,抱紧了,才叫她不再慌里慌张念叨。 “好了,”小孩儿说:“早知道就偷摸走,省得在这儿坏您的心情。” 老太太偏着头没出声。 自他离家后母子俩少有这样亲昵的举动,她由他抱着,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又着实舍不得,等情绪缓过来了才说:“你敢……总之你不许走。” 宁予桐伸手别她鬓边几缕碎发,说:“可我累了么。” 他的撒娇让老太太心软,同时也紧张起来:“怎么累了呢?是哪里不舒服?” 老太太说着就要抬手摸他的脸,但小孩儿往后避了一记,将她的手合在掌心里。 “我好着呢,就是太久没出来,有些不习惯,”他解释说:“前几天才去复查,不信您问沈铎。” 大抵那场车祸真的给老太太留下了太深的阴影,以至于她总是多疑,虽说她的疑心有凭有据,但小孩儿执意不肯叫她知道,沈铎便也配合着接过话茬,叫她宁姨,又说检查无恙,的确只是累着了,回去把该吃的药吃了再歇息几天就好——也就是这时候老太太才正眼看他,态度说不上和蔼,更不算热情,只敷衍应了声便匆匆移开视线。 “头疼么?”老太太又问:“管家说你还没吃完饭,那怎么能走呀,不然妈妈陪你上楼,你先吃点东西,吃完了再叫医生过来瞧瞧好不好?” 小孩儿垂着眼睫打量她手上的玉镯,推辞说:“不用了。” 老太太不高兴了:“这不用那不用的,心肝,你是不是不肯多陪陪我?” “您瞎说什么呢,”小孩儿掰着指头算给她看:“过阵子就是白露,紧接着又到中秋,我可还要回来的。” 老太太拧着眉头嗔怨:“你说话不算数。” 嘟嘟囔囔的,哪里还有长辈的模样。小孩儿被她逗笑:“几时不算数了?我答应您的事情,从不食言。” 老太太不吱声了,有半晌,犹豫说:“……真的?” 见她态度终于松动,小孩儿连连点头:“真的,不骗您。” “白露和中秋都得回来。” “回来,一定回来,而且绝对不迟到。” “午饭前就得到家,节气到了,妈妈让阿姨煨时令菜给你吃。” “还有呢?” “忘不了,家里刚订了秋茶,到时候茶点就做桂花糕和渍糖藕,都是你喜欢的。” 小孩儿心满意足笑了:“那我一定起个大早,不让家里几个兔崽子抢了新鲜。” 老太太也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着脑袋说你呀。 虽费了些功夫,但好赖是讲通了,小孩儿让老太太挽了他的手臂,母子俩一面絮絮说话一面往外走。即是离席,那么有些场面总要圆得齐全,小孩儿托母亲替他们向席上的客人们赔罪,可老太太听了却只打趣他居然想得这般周到。她叫他无需在意,能到场的都是自家人,即便失了礼数亦有兄长出面应付,再者,那些长辈对他熟悉得很,打小就是三天两头病痛不断的孩子,少些礼数又有什么要紧。 老太太说着话,临下台阶前突然又停下来打量他,问他怎么换了衣服。小孩儿正伸手扶她,闻言一愣,但很快便解释他在书房弄洒了点心,原先的衣服脏了,因此不得不在房里找了一件新的。 老太太了然,拾着裙摆随他往下走,想了想,又皱眉训,早跟你说不必去书房请安,偏不听,你大哥也没分寸,天天说他忙,结果还留你在里头说那么久的话,这样折腾人,你不累着才怪呢。 她的声音不算大,只是庭院十分寂静,因此跟在他们身后的沈铎便一字不落听清了她的抱怨。这话叫他立时抬头去看宁予桐,小孩儿没什么反应,只等老太太在阶下站定了才替兄长辩白,说,大哥不过是跟我闲聊,您怪他做什么。 他想了想又说,大哥辛苦,您就别跟他怄气了。 老太太哦哟一声,说,他跟你告状啦?! 小孩儿说没有。 老太太不信,说,他倒是会吐苦水! 小孩儿难得皱了眉头。 老太太似乎有些来气,但见他不高兴,没好发作,只要他宽心别管太多便聊到旁的去了。 夜色更深,庭院里起了风,紫藤花香扑鼻而来,母子俩并肩站着,不多时司机到了,沈铎立即上前开车门。 兴许真叫小孩儿哄住了,老太太直到最后都没察觉异样,只拉着人又反复叮嘱了好些话才松手放他上车去——沈铎的耐性此时业已所剩无几,尽管在老太太面前他没有任何阻拦母子亲近的资格,但他有他自己的考量,倘若是寻常病痛倒可对症下药,可要是发烧,那小孩儿难受起来绝不是一两副药剂能对付过去的,额头都烧得那样烫了,现下又拖了这么长的时间,也真难为他还能忍得若无其事。 第162章 医生已经在云山苑等候,沈铎默不作声想着一会儿该做的检查,他有些焦躁,偏生这档口宁予杭不知为何也从饭厅出来了,许是管家半途转道去知会,他来得急,然而三两步跨下台阶后又只顾着叉腰喘气,小孩儿刚坐进车里呢,一见他,立时又扶着车门起了身,兄弟俩两厢对视,宁予杭一张脸板得严肃端正,仿佛下一秒又要开口骂人了。 他的到来着实意外,沈铎不悦至极,下意识挡在小孩儿身前,又将他往自己身边带近了一些。 老太太同样让长子的出现弄得不安,约莫怕他添乱,她生硬叫了他一声,质问他这时候怎么没在席间打点。 然而宁予杭置若罔闻。他摘掉眼镜捏了两下眉心,盯着宁予桐的眼神近乎逼视,可小孩儿却没害怕,搭着车门看他,一双眼睛圆碌碌的,安分又乖巧,笑着问他,大哥来送我吗? 宁予杭没回答,只反问说:要回去了? 小孩儿说是。他笑得真诚,但不知是不是沈铎的错觉,月色清凉,竟照得他的笑容也莫名透出些许冷意来——他或许真的很不舒服了。沈铎不愿再忍耐,沉默着将臂间的西装外套披到小孩儿肩头,老太太原本就不乐意兄弟俩待在一块儿,她猜不透长子的心思,因此一见沈铎有所动作,当即横着眼睛去瞪宁予杭,说,够了没,你是出来摆架子的么?夜里有风,他又累了,你这当大哥的倒是心疼心疼他呀…… 妈妈!小孩儿低头拢外套,一听她又念叨起来,立刻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他有心回护,宁予杭却显得满不在乎,大抵是习惯了母亲的针对,他只低低吁了一口气,再说话时态度也和缓了一些,虽然依旧拉着脸,但没骂他,只同从前一样正经叮嘱他下次回家别再迟到,又交待到了云山苑要记得给母亲报平安,语气冷淡,可言辞听着倒格外恳切,似乎真就为了这么几句话才专程离席来送他。 知道了。小孩儿脸上笑意未消,说,谢谢大哥。 宁予杭挑眉,示意他可以离开了,老太太更是忍不住连连摆手,催促说,快回去吧。 小孩儿听话点头,折身回到车内,沈铎朝老太太颔首,随即也匆匆上了车。 一家子说的话不多,可院前道别也耽搁了快半刻钟的时间,许是离了家不必再撑着,下山的路上宁予桐的状态便不大好。他的精力耗得厉害,起初还能自己靠在车窗边闭目养神,但半途中渐渐烧上来了,便只能让沈铎抱,整个人难受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蜷在他怀里急促喘气,鼻息同额头的温度一样干热滚烫。 夏夜渐浓,穿行林间时也不大能见月光,沈铎抱着他,不断抚摸他的后背并且低头亲吻他,用尽一切能想到的办法进行安抚,内心却仍是一团糟乱。道别时的气氛有些不对,宁予杭的出现扰得他腹火难熄,但他没工夫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不停叫司机加速,同时暗自决定以后不再轻易纵容小孩儿一个人回半山,即使不能亲自陪同,那他身边至少也该跟着自己的人——眼下真正照顾小孩儿的人是他,往后要白头到老的也是他,无论多少保障都理所应当。 黑色迈巴赫在山道上疾驰,因他催得急,原本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司机只开了四十多分钟便到了。上楼时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的灼热温度叫沈铎陡生几分不妙的预感,等医生接过手,果不其然,宁予桐已经烧得不清醒了,尽管对他而言发烧是常事,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习惯它所带来的痛苦,沈铎想把人放到床上去,但一脱离他的怀抱宁予桐便不让人接近,他睁不开眼睛,只凭本能缩成一团,护士碰不了他,硬拉又怕伤到人,来回尝试了几次都不成,正着急,他又突然开始呕吐,回家时进的点心吐了净光,就连胆汁也绞出来了,颤栗连连,犹如被捕获的小兽一般不停呜咽。 他好像在反复呢喃着什么,但沈铎听不清,他快被他的病况扰乱心神,也愈发痛恨起自己的大意,真是鬼迷心窍了才会送他回家,他都决意做恶人了,还假惺惺发什么慈悲呢,早知如此,他便什么都不顾虑,只管一意孤行到底就好了。他就该一辈子将他养在笼子里。 不管如何自责,他的预感都已成真,小半年来的精心调养几乎付诸东流,头天晚上人仰马翻折腾了一宿才叫宁予桐吊了针,结果隔天一个白天下来温度不退不说,到了傍晚居然又烧起来了,入了夜,更难安生,做噩梦打冷战,汗出了一身又一身,两三个钟头就得换一次睡衣,烧到最后连沈铎都碰不得他了,一碰就疼,也哭,没力气了还要来推他,甚至张嘴咬他的手掌,硬生生将沈铎的虎口咬出一道牙印子来。 按道理半年间的心思不该毫无用处,情况不对,沈铎追问发病的主因,但前后换了几个医生来看都只说是体弱着凉才引起发烧,唯独其中一个谨慎些,走前向沈铎解释或许还有病人自身情绪的问题,发烧存在外因,但相较同样的病例,小孩儿的表现更像是某种应激症状,他看过他的既往病史,结合患有躁郁症又因车祸丧失记忆这两点来考虑,他的精神其实极易遭受外界刺激。 沈先生,如果您希望唤醒病人的记忆,我们建议采用心理咨询等更为温和的手段进行治疗,虽然耗时间,但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医生委婉的警告叫沈铎面色森寒。 他从来没有想过让小孩儿恢复记忆,从前如何并不重要,他能活在身边人为他铸造的坚固且幸福的保护罩里就成了,老太太不奢望也不愿意他记起来,沈铎思前想后最怀疑的人仍然只有宁予杭。他太了解另加这个虚伪至极的兄长,对方擅长用正义凛然的借口为自己的私心买单,他一直厌恶他,一度还想要他的命,宁予桐失忆后最不满的人也是他,保不齐,便是他趁着小孩儿回家的功夫跟他说了混账话——可如果他真的这么做,按照宁予桐的脾气,断断不可能忍气吞声,他的小孩儿最是骄傲,如何能容忍旁人的欺骗与隐瞒,更何况,那是他的母亲,他的家人。 第163章 这么想来就说不通了,但沈铎仍旧对半山的事情存疑,他觉得兄弟间或许聊过什么,可他拿不准他们聊到了哪种地步,是六年前的不辞而别,还是回国后他做过的种种错事?倘若真要让他们离心,那么宁予杭完全不用和盘托出,只需要做些模棱两可的提醒便足以引起小孩儿的怀疑——假使他还有旁的证据——沈铎眯眼想,他有的是证据,文件、照片,或是其它见了鬼的还没被毁掉的物件儿,只要能够证明他们在数年间毫无交集,又或者向他透露一点另外那个人的存在,就能轻而易举撕裂、粉碎他们的关系,到时候,他就真正成为了一个骗子,因为谎言,再深的爱意也会变得毫无底气。 他坏事做尽千夫所指,求的只是一场白头,就算报应迟早要来,那也不该是现在,更不能是现在。 他应该重新考虑老太太在宁予杭心里的分量了。 这场病生得蹊跷,然而沈铎再疑心却也毫无头绪,实际上他连合眼的时间都难有,宁予桐发着烧,他在床边同样整宿熬着不休息,他睡不着,也不想睡,小孩儿烧得最狠的那个晚上身边根本不能离人,他像是被鬼怪戾住似的惊厥,一会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会儿又迷蒙睁眼说胡话,沈铎都跪到床前了他还执意要找他的沈哥哥,声嘶力竭,听得人摧心剖肝一样的痛。 没人知道他到底有多难受,沈铎握着他的手更是一刻都不敢放,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他出车祸时的模样,浑身淌血奄奄一息,恍若神明垂怜都无法挽救他的性命。那是他一生的噩梦,如果可以他愿意代替他承受所有的折磨,但可惜他不能,他唯一做得到的事情只有徒劳的陪伴,跪在床边吻他因为哭泣而湿漉的眼睫,一遍遍告诉他他在,他的沈哥哥永远在这里,永远不会离开他。 即使旁人在场,他仍然不停哀求,姿态几近卑微。 烧得这样狠,事情到后来也还是没瞒住,百日宴结束有三天,保姆阿姨下山来送治苦夏的药膳,一进门就被屋子里各式各样的仪器和医护吓到了,沈铎无心拦她,因此她一回去老太太便着火急火燎赶过来了,径直闯进主卧里,在床前小心翼翼捧着小孩儿的脸细瞧了好半晌,人都气得发抖了,转头便指着鼻尖骂他胆大包天。 你们居然,你怎么敢,怎么敢骗我呀?!她撕心裂肺质问。 沈铎垂眼看小孩儿那只刺了留置针的手,没有任何辩解。 不是头一回被瞒着了,老太太气得不轻,可红着眼睛骂到最后也不知该怪谁了。比起隐瞒,她更像被自己的疏忽打击得不轻,保姆阿姨帮她一道给小孩儿换冷敷的毛巾,她只一低头眼泪便掉下来了,抬手抹,可越抹掉得越凶,最后只能背过身不看人,一面接了保姆阿姨递来的帕子一面埋怨,他总是不说,他总是不说!明明自己不舒服也不肯叫我知道,每次都是这样! 保姆阿姨不忍,说,小少爷懂事,顾念您呢。 他哪里是顾念我!老太太倏地拔高了声音,被提醒后又赶忙压低了,咬着牙说,他要真顾念我,当时就该跟我说他不舒服!我老了,真的老了,又留不住他,他要是不说,我怎么猜得到!你说他不告诉我,是怕连累我,不想让我担心,可我这颗心什么时候放下过呀?! 他以前,他以前就经常看医生,还得吃好多药。老太太哽咽着又说,那些药,苦,他不愿吃,一开始哭得好厉害,简直要把我的心都哭碎了,可,可我没有办法呀……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带他来,又让他受这么多罪,他不愿告诉我,是他恨我,他应该恨我…… 她实在是伤心坏了,保姆阿姨忙不迭出声劝,您糊涂了,小少爷最是孝顺,怎么会恨您。 老太太低头垂泪,一昧攥紧了手里的帕子,不再说话了。 医生时刻守着,恋人和母亲更是寸步不离,饶是这样,宁予桐仍旧断断续续烧个不停,等温度真正降下来,也堪堪过去了五六天——他是在退了烧的隔天深夜醒过来的,那时沈铎正在主卧外头接电话,近一周的时间里他搁置了手头所有的工作,连总部外迁的事项也不管了,和祉不是沈氏,就算内部动荡也有一套稳定的运行机制,它是沈铎亲手打造的一言堂,管理层权力受限,许多要事没了他的裁决便一日日拖着办不成,因此助理不得不硬着头皮把电话打到云山苑来。 沈铎阴着脸训人,结果正那时候,又听得老太太的一声惊叫,他当即便把通话掐断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小孩儿却像被这一烧烧掉了浑身的劲头,没精神,醒来后也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单单对着天花板出神,叫看护扶起来靠着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老太太怎么在这儿。 你发烧了呀囝囝。保姆阿姨一边拿湿棉棒蘸他的嘴唇,一边跟他解释。 他还是一脸的茫然,呢喃说,发烧了? 老太太就在他身边坐着,隔着被褥极轻地拍了一记,哭着骂,哪里有你这样的孩子!要不是我打发人来了,你是不是还要瞒着我?! 小孩儿怔忪,似乎还是没明白她为什么掉泪,但很快便握住她的手说对不起。 老太太没绷住,终于伏在他肩上呜咽起来,嘴里反复哭诉的都是不要再骗妈妈之类的话。小孩儿慢慢抬头,床边的灯盏光线柔和,他的视线落在床尾的沈铎身上,一双眼睛黑沉沉的,雪夜一般深邃幽寂。 第164章 ……辛苦你们了。他又说。 大抵是喉咙也烧干了,他的声音格外嘶哑。 第60章 你不会撒谎 大费周章折腾了一场,好在最后烧退下来了,人也没事,老太太才不至于夜夜垂泪。 她当真被吓坏了,不仅心惊难眠,就连做了两三趟检查的医生的话也不信,非得让他们将报告里的数据一项项解释清楚了才放人。有过数次被瞒骗的经历,这一遭她谨慎异常,无论宁予桐如何劝慰都不愿离开,若不是医生交代病人需要卧床静养,她甚至还打算把人送回家,再不济,也弄到海城国际去,总之非得寻处云山苑之外的清净地方将他好生照看起来。 沈铎理解她的做法,宁予桐却不明白,只以为主意是他出的,母亲不好责怪,因此一切罪责便都落到了旁人身上。他不愿意偏帮谁,可也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倘若同意老太太和保姆阿姨一道住下,那么主客卧都有人,为避不便沈铎必然要别居,挑来选去,家里容得下他的地方竟然只有一楼的那间书房。 宁家小少爷越想越为难,沈铎倒无所谓,很快便挑了个老太太不在的时候告诉他自己愿意搬到书房去,说到底这样的情况只是暂时的,再者主卧和书房也无非是楼梯上下的距离,他照样在家里陪着他,处理起公事来也不会影响他休息。 他的表态让宁予桐有些惊讶,傻傻问他为什么不介意。 沈铎正帮他整理腰枕,闻言撑着床俯身厮磨,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老太太做得对,的确是自己不会照顾人。 宁予桐没答话,鼻息交错,他眼睫低垂,唯独攀着沈铎小臂的手指不知不觉收紧了一些。 后来他便什么都不再问了——问了自然也是没用的,沈铎已经主动退让,他的坚持毫无意义。 于是乎老太太就这么留下来了。虽说商量好了是暂时照顾他,但她也不含糊,打头天起便跟盯贼似的盯他吃药,每日都得定时定点休息不说,偶尔咳嗽一两声她也如临大敌。 她吩咐管家流水似的往云山苑送东西,贵的罕的食材将冰箱堵得满满当当,不单供着保姆阿姨料理三餐,还用以她向正儿八经请来的营养师求教——为着这个母子俩在主卧里拌了一次嘴,长辈亲自做羹汤的待遇整个宁家无意只有一个小的受过,可仔细算来,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老太太现在的身体哪里还能容她这样折腾。 宁家小少爷药都不吃了,据理力争说母亲上赶着受罪,然而老太太不为所动,说哪里是受罪呢心肝,妈妈只是学一点,别管有用没用总归是有好处的,更何况我还没下厨呢,你要真担心我那到时候给我打下手好不好呀。 宁予桐支着额头,闭眼说,我不要,我不想看您这么操心。 老太太说你身体不好,我多操心些又怎么了。 ……我不要!宁家小少爷气坏了。 他有些晕眩,老太太连忙帮他抚背顺气,可态度却没松动,说我有分寸的,你别管就是。 宁予桐把脸闷在手掌里没作声,老太太收回手,听着他低低喘息的声音也抿紧了嘴唇,可态度还是那样,只软了语气来哄他,说,心肝,妈妈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小事了,你不要生妈妈的气。 她说话时犹带哽咽,好半晌,宁予桐慢慢抬头看她,眼眶泛红,神情愤愤又茫然。 母子俩相顾无言,老太太最后看着他把药吃完便起身走了。 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沈铎并不在场,是心系主顾的保姆阿姨夜里到书房送茶时提了一嘴他才知晓。保姆阿姨当时就在旁边,她听着感觉这并不是太大的矛盾,无非母子俩彼此关心则乱罢了,老太太可怜,她希望沈铎能从中劝上两句,毕竟家里的小少爷失忆了,又只听得进他的话。 老太太倚重您呢。她说。 沈铎接了茶盏靠在椅背上听她请求,随后只略略点头,却不明示答应与否。 他在外人面前贯来寡言,保姆阿姨不好多说,收了茶盘便退下了。 六月末,日头落得越来越晚,天气也愈发炎热,即便入夜也能听见露台外蝉鸣嘈杂不休。老太太前后约莫待了五天,母子俩吵的那一架她显然没放心上,隔天便面色如常去主卧送药了。她是一心一意只顾家里这个小的,平时不大理睬沈铎,哪怕用早饭时碰了面也鲜少回应他的问候——她在云山苑住着,可到底还是不习惯他们的生活,有回沈铎去卧室同小孩儿道晚安,不巧被她撞上了,只一照面便莫名惊掉了手里的一杯热奶,沈铎上前扶她,她却打开了他的手,像是想起什么又不好发作似的,一昧恨恨地瞪他。 她忍得辛苦,但临走那天倒真下厨给宁予桐煲了一盅药汤,全程都不假人手,就连保姆阿姨想帮忙都被她支使到一旁待着去了。这世上没几个人能叫她这般苦熬心血,来接人的宁家老三更是看得目瞪口呆,宁予桐虽然跟她置气,可终究是懂事的,见她亲自动手心疼得很,也不拦了,还乖乖窝在厨房里陪她说了好一阵的话。 那盅汤点煲了大概一个多钟头,里头多是补气归元的料子,沸出的香气也闻着也不错,只可惜关火的时候宁予桐太过着急,没等老太太找来手套便光着指头去端,结果不到几秒就给烫松手了,砂锅瓦瓮混着汤水喀嚓碎了一地,还险些将他的脚背烧出燎泡来。 他吓了一跳,老太太也慌了神,听见声响进来的沈铎当即把他摁在椅子上,一面厉声让保姆阿姨拿药箱一面掀开他裤腿察看伤势。 第165章 老太太急得直打转,连连问伤到哪儿了弄疼了没,说话间看都没看地上那摊汤水。 宁家小少爷呆坐在椅子上,没能回神,眉眼间也透着些许沮丧。保姆阿姨取了冰袋垫在他指腹下,见老太太六神无主,便也拉着她坐下来,抚着心口拿吉利话安慰两位主顾,说,没事没事,碎碎平安,岁岁平安呀。 然而宁予桐仍旧怔忪,低头对着自己的手指一声不吭。 这桩小意外叫老太太走得一步三回头。 七月伊始,天边已时常能见到厚重的塔云,午后亦多骤雨,但因高温,被浇湿的地面很快又如断流的河道般迅速干涸,只是水汽蒸发时极为黏腻,就连走在树荫下都叫人烦躁不已。 过午,烈日暴晒,高楼建筑的外墙亮得刺眼,沈铎从书房出来,途径客厅时顺手拉上了落地窗的纱帘,进主卧前他有意放轻了动作,因此细微的开门声并未吵醒还在床上的宁予桐。 卧室里的帘子关得更严实,没有光,四下寂静,宁家小少爷仍在睡觉。 自从老太太离开之后他便总是嗜睡,虽然检查做了好几趟,说是无碍,可一天之中他很少有清醒的时刻,即便有,大多也只卧床出神,话更是少说,整个人沉默得像是摆放在橱窗里的一件展品,漂亮精致却毫无活力,随着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他也不愿外出了,更不愿见人,屋子里但凡有点光亮他都要避开,哪怕是跟沈铎一道待着,他也得把窗帘闭得严丝合缝才会安心蜷在他的怀抱里。 久病难愈,他瘦得比之前更厉害,稍一低头背后的蝴蝶骨便支棱得硌人,沈铎抱着他的时候总感到不安,更叫人心惊的是他又开始打量他的双手,次数频繁,仿佛头一天才看见那些即使愈合了也形状可怖的疤痕。 沈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敢问。 有那么一段时间云山苑的白天与黑夜无甚区别,沿海城市的夏季,外头连钢筋都要晒化的时节,这套公寓却始终阴冷得像个地窖。宁予桐情绪不高,即便下床也只会光着脚在屋子里来回游荡,如若碰上沈铎办公,他便独自一人在影音室里翻看那些单调冗长的纪录片,抑或下楼坐在客厅地毯上对着玻璃水箱发呆,一直到沈铎结束工作过来找他,将他冰凉的双脚握到掌中捂热。 可即便这种时刻他们也鲜少交流。 偶尔他也是愿意说话的,为着老太太安心,保姆阿姨大概一周来两趟,随身带的多是滋补品,大暑那天还特地给他熬了一罐酸梅汤,她同老太太一样真心疼人,来了几回,见他总是消瘦,便忍不住玩笑似的说他那肚子能藏东西,甭管旁人喂了多少都不长肉。 那时宁予桐正捧着碗喝汤,闻言鼓着腮帮子就凑过去了,挑眉示意她捏,等她捏完了才把一口酸梅汤咽下去,笑眯眯说,您捏到了吧,哪里不长肉,再长我可就吃不消了。 保姆阿姨哎哟嗔怪起来,一颗心都要被他哄化。 有她在的时候宁予桐似乎就放松得多,出于诸多考虑,沈铎原本想请她常来,但时间一长他又察觉小孩儿应付得有些吃力,大抵面上再亲和也还是外人,背后又有老太太等着交差,因而他在保姆阿姨面前所做的一切或许只是为了让她卸防,好叫家里的母亲不担心罢了。 沈铎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事事精细地养着,却又事事不如意,宁家小少爷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沈铎不敢离开半步,更鲜少让外人扰他休养,就是秦峥在内的几个老相识想来探病也被一口回绝了。 情况不大对劲,除了低落的精神状态之外,他对性事也表现出了莫名的渴求——沈铎是后来才意识到这一点的,起初他以为只是偶然——真的像偶然,和祉在南法投建的大楼临近完工,有天晚上他约了几个外籍雇员谈事情,途中宁予桐洗完澡下来了,不声不响倚着门框看他。 时间不早了,沈铎以为他要人哄睡,只瞥过一眼便拨了内线要求助理接手会议,但话没说完,他便径自走了过来,沈铎伸手要接,没接到,反被他顺势扶着手臂跨坐到腿上。 ……………… ………… 他纵情欢愉得几近病态,同时也极易不安,然而即便如此他也不肯向沈铎袒露心迹,有天他们在客厅里歇息,沈铎随手找了本书读给他听,半途中他无故伸手来摸他的脸,可当沈铎搭在他膝上往回看,他却始终缄默,只静静垂眸与他对视。 那一刻沈铎陡生错觉,只以为他是古籍里记载的山间鬼魅,皮囊美艳却不通人语,受了眷顾也只懂得痴看,全然不知如何将人心琢磨透彻。 他总是这样凝望,究竟想要看出些什么呢。 沈铎无法按捺自己的疑心。诚然隐瞒一切已经是他无可逃避的罪过,但他们往后还有数十年,任何一对恩爱眷侣之间都不应该有那么多揣度与猜忌。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夏夜,白日的暑气徐徐消散,十点多钟,外头已经不大能听到动静,宁予桐照例缩在被窝里翻小说——被他拿在手里的是安德列耶夫的《撒旦日记》,一本探讨时间、死亡以及人类情感的大部头,他读得昏昏欲睡,捏着书页好半天都没动作,沈铎倚着床头和他一道看,起先默不作声等了会儿,见他久久停顿,最后便直接把书抽走了。 宁予桐什么都没说,只抬手打了个呵欠。沈铎展臂将他拢住,隔着薄薄一层睡衣按摩侧腰的肌肉,弄了有半晌,小孩儿舒服得都快睡着了,他才压低声音问他百日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166章 这话叫宁予桐一下子清醒过来。他诧异回头,似乎很意外他还会提起这件事。 预料之中的反应。沈铎幽幽叹气,把话又问了一遍:“回家的时候,谁招你不开心了?” 宁予桐怔住,随即摇了摇头,他想起身,却被沈铎箍得不能动弹。 “要我猜吗?”沈铎玩笑似的问他。 “……” 沈铎亲了他一口,说:“宁予杭,是不是?” 宁予桐安静得像只人偶。 沈铎说:“你不会撒谎。” 小孩儿的肩膀已经僵得像块儿石头了。沈铎拉来被子要给他盖上,但他挣开了,折起双腿转身面对他,神色紧张,手指也不自觉揉皱了衣角。 “不用猜都知道是他,宁姨拿你当心肝宝贝,除了他,谁敢让你不开心,”沈铎低笑起来,探身捞了一旁的羊毛开衫披到他肩头,又摸了摸他的指尖,接着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小孩儿还是一脸不安,视线半寸不离,似乎在谨慎地观察他是否生气。 沈铎靠着床头同他对视,态度温和得像是睡前闲聊:“你的病本来都快好了,我只是需要一个理由。” 他已经把话说得不能再明白了。 许是知道再隐瞒也无济于事,宁予桐移开视线去看自己平放在膝上的一双手,斟酌许久,迟疑说:“回家那天,我和大哥吵了一架。” “为什么?” “……他骂我是废物。” 沈铎眯起了眼睛。 宁予桐试探问:“我是个废物吗?” 荒谬。沈铎捏着他的下巴尖儿晃了晃,气极反笑:“宝贝儿,你的脾气未免太好了。” 他的克制叫小孩儿绷着的肩膀逐渐放松下来,也跟着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说:“其实他骂我废物,我是能理解的。” 沈铎唇边的笑意慢慢敛了下去。理解?他需要理解什么?医院里闹了一次不够,回家了也不罢休,明知他在养病却还要发泄私怨,他有什么必要跟这种人同心同德兄弟相知?! “没出车祸之前,我应该能帮家里不少忙,但现在出了车祸,我的右手,”宁予桐顿了一记,“右手不能用了,也记不起从前的本事,成天待在家里养病,跟那些游手好闲的二世祖有什么区别?大哥最讨厌那样的人,他骂我也是应该的。” “所以呢?”沈铎冷声问:“他希望你上进,是打算把整个宁家交给你吗?” “他是为我好。”小孩儿说。 “为你好就不会说这种话!” “可出车祸是我自己的责任。” “我说过了,那是我的错。” 沈铎坐了起来,背着光,但眼底的歉意却不能再真切。小孩儿点头示意他安心,说:“我没有怪你。” “用不着在意他的话,你不是废物,从来都不是。” “……我知道,但我有点不甘心。” “什么?” “我不甘心,”宁予桐犹豫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既然你们都说我很厉害,管得了颐品传媒,又能进董事会,那我要是从头再学,想必也不会有多逊色吧?” 沈铎的眉头几乎皱成乱麻。他不知道小孩儿这个危险的想法是从哪儿来的,宁予杭骂得再过分也不过是一时的迁怒罢了,眼下他毁了手又毁了身体,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哪里还有功夫跟那群族亲外戚争来斗去。他难道不明白么,宁予杭这是在要他的命。 沈铎抚着他的手臂,脑子里飞快转过许多念头,但想到了最后,他还是安抚他不必跟宁予杭斗气。 “不是斗气,我只是想试一试。” “……不行。” “为什么?”宁予桐也拧了眉毛。 沈铎深深吸气,说:“你知不知道你以前有多累?” 小孩儿狐疑:“很累吗?” 沈铎咬紧了牙关。他说不出真相,也不想再回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因此只能将老太太搬了出来:“宁姨不会同意的。”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你没有回答我,我以前有多累?” 沈铎实在无法开口。 “你们在骗我吗?”小孩儿突然问。 沈铎心下一惊,几乎瞬间就攥紧了他的手臂,小孩儿吃痛惊呼,拍着手背要他松开,生气说:“难道不是吗,之前个个说我顶厉害,灵精着呢,现在你又说我累,怎么,你们是看我可怜哄我呢?” 毫无预兆的问话叫沈铎背上渗出了一层薄汗,他尽力压制心头的恐惧,抬手去揉太阳穴,头疼说:“你很厉害,这点毋庸置疑,只不过现在你身体不好,颐品又给了你大哥,骂归骂,但他肯定也没指望你三两天就无师自通事事精专……听话,颐品水太深,你管不了,横竖都是你的东西,等你以后好起来了,再叫他还给你。” 这是再稳妥不过的解释了,但沈铎心有犹疑,因此话说得诚恳却也没有底气。他等着小孩儿的质问,可刚一说完小孩儿便满脸疑惑,似乎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反问道:“谁说我要颐品了?” 沈铎不解,小孩儿摆摆手,说:“你没有听懂我的话。颐品不要紧,其他的公司也无所谓,我只想学一点关窍,以后大哥问起来能答他就行了,你考虑那么多做什么。” 沈铎好容易才回过神来:“你不要颐品?” “它对我很重要吗?” 小孩儿脱掉肩头的开衫,自顾自倒在他膝上。沈铎低头看他纤细脆弱的后颈,正恍惚,又听见他长出了一口气,闷声说:“……我没心思跟谁争高低,只是不想当累赘罢了。沈铎,你再教教我吧。” 第167章 床头的夜灯如同萤火般柔柔映照周遭,他说完了话便不再抬头。卧室里沉默得有些诡异,沈铎的手掌覆在他颈上,像是考虑得极为慎重似的,有半晌才将手指缓缓收拢了,平静地答了一声好。 第61章 牢笼坚固 沈铎并不好为人师,但宁予桐决意要学,他也只能遂他的愿——其实十年前他就已经教过他许多东西,钢琴马术围棋,又或是在宁予桐身体最好的那几年里他们进行过的滑浪风帆和跳伞等等的极限运动,宁家从来不缺专业教练和家庭教师,可不论学什么,陪在宁予桐身边的人永远都是他,哪怕内容极尽繁琐,他仍旧事无巨细倾囊相授,有时甚至还要摆摆架子立规矩,俨然一副传道解惑尽职尽责的良师做派。 但这些也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生意场上的玄机参悟大多来自于实战,而宁家早已权势滔天,麾下有的是可供差遣的人手,重新学习经营之道对于小孩儿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是否要动真格,沈铎一开始还在犹豫,但很快的,宁予桐的态度便让他再也无法敷衍——十六岁的宁家小少爷从不过问家族公务,可现在,他却真的将他讲过的每一样东西都用心记住了,小到财报分析,大到项目推进时的谈判技巧,还有公司用人裁夺的考量因素,乃至如何应对宏观政策引致的变动等等等等。他待在书房的时间几乎变得和他一样长,得空了便支着脑袋研读近几年的报告和案例,偶尔也拿桌案上和祉的文件去看,眉头紧皱,看得认认真真的,有不懂的地方还时不时问他一两句。 每当这种时候沈铎都会有种错觉,只以为他又变回了二十三岁的宁予桐,那个没有他的陪伴,独自在黑暗里哭泣行走的小孩儿,比现在过得更加辛苦,在历经掌管一家庞大公司的种种艰难后逐渐成为称职的领导者,冷静、成熟,深藏城府且知进退,同周围所有人保持着似有若无的距离感。翻阅那些资料时他总是喜欢蜷坐在书房角落那处软沙发上,沈铎偶尔不自觉侧头看他,很容易便被他专注的模样弄得心神恍惚,有一回甚至没忍住叫了他一声桐桐。 可他究竟是在叫谁呢。是十六岁时不谙世事的小孩儿,还是表面风光无限实则伤痕累累的颐品掌权人,沈铎不知道,丧失了记忆的宁予桐更不知道,他只是疑惑转头问他怎么了,那眼神简直比云朵还要柔软。 沈铎捏紧了钢笔,他有太多话想说,但最后却只能若无其事回答没什么。 小孩儿没起疑,转头继续看自己的东西去了。 在他熟悉公司内务大约一周之后,沈铎将两位职业经理人召到了云山苑。 他拿定主意的时候并没有和宁予桐商量,因此小孩儿见到人了便很是意外。跟着他们一道来的还有一刀资产文书,上面清楚记录了宁家小少爷名下现存的所有产业,股债基金、不动产,瑞银储金,包括各种股权和宁家旗下几家不同业务的子公司在内,他们逐一为他汇报了每一项资产的收息情况以及将来的投资方向——也就是这时候小孩儿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有多少身家,他听得吃惊,但过程中不曾细问,一直等到人走了才瞪圆眼睛去翻桌上那厚厚一摞文件。尽管他早就知道自己成年后独立了,有了不少傍身之财,但在此之前金额数目都始终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在他看来,即便有,也不应该这么多。 他找出了一份总资产表,上面有一项瞻海航运百分之十三的股权,但这是秦家的船贸公司。 “我怎么——”说话时他噎了一记,“怎么会有这个?” 一桌子叫他翻得都是白花花的文件,沈铎坐在办公桌后头,见他糊涂,伸手将他拉到跟前解释:“秦峥送你的礼物。” 打不打理是一回事,即便有些东西的来历不能明说,也不好叫他看见原件,但他认为他应该知道这一切。这阵子他观察他很久了,倘若接触公事真的能叫他提起精神来,那么他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努力,只要他高兴。 “……什么礼物?” “生日礼物,”沈铎佯装回想:“十九,还是二十?大概有三四年了。” 宁予桐眉心深皱,显然不相信这番说辞。 他自幼起年年都能收到许多昂贵的礼物,但那些明码标价的物件跟实际性的商业赠予到底存在本质上的区别,更何况不单是瞻海航运,他名下甚至还有赌场和传媒这样明显来自身边人的份额,同其它产业粗略合算便知是天价,这样的分量,操持起来是件大事。 原来他得到的竟然不止一个颐品。 宁家小少爷越想越不解,他有些词穷,甚至还莫名笑了一声,脑子里来回琢磨好半晌才寻到由头骂他的哥哥们个顶个败家,当真是钱多得没处花了才统统送到他这里来,知道的说是他得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凭借他的身份在做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人情买卖。 他将那东西扔回办公桌,面色不豫:“为什么要送我这些?” 沈铎说:“秦峥他们想讨你开心罢了。” 宁予桐立刻问:“我能还给他们吗?” 沈铎顿了一记,注视着他那双玻璃珠子一样黑沉剔透的眼睛:“你长大了,有什么都是应该的。” “但我现在不需要,我只要自己的东西,而且我忘了很多事情,也不会打理。” 胡说八道,当今天来的那两个职业经理人吃白饭的么。沈铎吁了口气,环腰将他拥进怀里说软话:“乖宝,你可怜可怜你那些哥哥们,一把年纪了,每年过生日都得想方设法给你找新鲜玩意儿,不然挨骂还讨嫌,你看都不肯看一眼——” 第168章 宁予桐没好气打断他:“……我的脾气没那么坏。” 也差不多。堆金砌玉地娇惯着,怎能不叫人头疼。沈铎嗤笑,半真半假继续哄他:“一点心意而已,你不要,那可就没人敢要了。” 宁家小少爷不作声了。他被沈铎示意弯腰,他的恋人同他交换了一记没有情欲意味的亲吻,但他仍旧心神不宁,起身时余光瞥见桌面上乱七八糟的文件,只愈发觉得头昏脑涨起来。 最后他们还是没能达成一致。 这件事似乎给宁予桐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因此他在隔天清早吃饭时便又拿出来谈了一次,他仍执意要将那些以礼物做名目的商业资产退回去,并且为此例举了诸如宁家人从不轻易接受恩惠一类的理由。他格外坚持,但沈铎也表现得十分强势,他在他捧着碗喝热粥的档口再次跟他强调那不是恩惠,股权赠予全程合法合规,当时他也是知情的,既然点了头,那这些东西送出来了就没有照着原样再退回给秦峥还有其他人的道理。 “真这么做了,你就是下他们的面子。”沈铎往他餐盘里夹佐粥菜,夏初的新鲜莲藕切片后同木耳一道清炒,因为忌口,调料只放了少许食盐,整道菜清香却味道寡淡,所以宁予桐吃得并不专心。 他们极少这样正经讨论一件家事,或者说,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分歧。与昨日不同,沈铎的脸上没有笑意,说话时严肃得像是专横独断的一家之主。 但显然宁予桐不吃这一套。他看得出他只是在唬人。 简直毫无威慑力,宁家小少爷挑眉表示自己听到了,然而放下粥碗他依旧固执已见:“我连宁予杭的面子都下过,他们算什么,而且你都说是我的东西了,我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行么。” 活脱脱一个被宠坏的二世祖。 沈铎的回答简单明了:“不行。” 他说完这话饭桌上的氛围便不算轻松了。宁予桐直直盯着他,手指在碗口边来回摩挲,片刻后他取走了小瓷碟里的水煮蛋:“那我自己去问秦峥。” 沈铎握着筷子蹙眉。 气氛僵持,多年纵容使得宁家小少爷早已不像旁人一样惧怕恋人的沉默,他甚至一边剥鸡蛋一边在桌下不客气地拿足尖踩他的脚背,对视时眼神里仍然充满难以动摇的坚定。一枚水煮蛋很快被他剥了个干净,他拿着筷子在餐盘里捣鼓,随后想也不想便将蛋黄递到了沈铎面前。 沈铎靠在椅背上,绷着脸伸手接了,又将一碟虾仁豆腐盅推了过去。宁予桐低头自顾自对付碗里剩下的蛋白,饭厅里外安安静静,有半晌,他听到了恋人低沉的叹息声。 沈铎终究还是做出了退让。他说秦峥最近忙得很,叫他不要去添乱,又说他如果想要自己处置没问题,是转是卖又或者有其它的决定都行,他不会过问去处,但所有的做法都必须遵从一个前提,那即是它们绝对不能物归原主。 别让你秦哥他们知道,他再次提醒他任性的恋人,不然一个两个非得找上门来算账不可。 这条件不难,小孩儿当即点头答应了,早饭风平浪静继续进行,他晃着小腿慢条斯理吃光了毫无滋味的鸡蛋白,当沈铎在他粥上添了一勺蘑菇丁的时候,他又突然想起来问秦峥他们在忙什么。 沈铎搁了勺子去弄那块被他挑出来的蛋黄,随口说,外头的事,你想听吗。 ……唔嗯。宁予桐舀了一勺混着蘑菇丁的白粥往嘴里送,兴致寥寥朝他摇头。 得到允许之后宁予桐很快着手安排一切,他在沈铎的帮助下联系律师将秦峥等人的赠予全数交给了家族信托基金,因为数额不小,惊得老太太来了一回电话问他怎么会动那些东西,他拿着手机很懂事地安抚,说这不过都是他打发时间的无聊之举,左右也只是在他名下放着,与其单纯收息,不如一并交由基金会打理,也算是他对自家晚辈的一点照拂。 心肝,是你大哥的主意吗。老太太问。 他对着手机坚决否认,不是不是,大哥什么都不知道,您可不许乱栽赃啊。 他的辩白叫老太太在那头没了声音。 实际上被处理的远不止归入家族信托基金的那一部分,那天到过云山苑的职业经理人告诉沈铎他决定将手里所剩不多的颐品份额全部捐赠给本地一家慈善机构,由于颐品内部构成特殊,在应付完持有者本人后,他不得不前来询问沈铎的意见。 然而沈铎什么都没说,只示意职业经理人按照他的意愿行事。 整个处理过程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解决完所有的烦心事,他们的生活再度回到正轨,小孩儿终于会在没有沈铎陪伴的情况下主动到露台去照顾那些花草盆栽,生病时它们都由沈铎一手打理,那里头有他在几个月前种下的绿冰、栀子以及一种以彗星命名的小型藤本月季花,植株不高,但非常耐热,哪怕是暑夏也长势喜人,花开得最热闹的时候,保姆阿姨每次都会剪下三四枝捎回去给老太太。 他也很少再一个人窝在影音室了,医生来家里复诊过后建议他进行适当运动,因此沈铎重新购置了一批健身器材,从最基础的慢跑和瑜伽一类的有氧运动开始陪他一道锻炼。起先他并不积极,但沈铎始终严格地把控着每周的运动量,有时为了哄他,甚至可以答应例如背着他做完一组平板支撑这样苛刻的要求,时间一长,他也只能配合起来,不再想方设法为难他可怜的恋人——说实在的这也谈不上是为难,沈铎的体能非常好,这是他在很早很早之前就知道的事实,那个时候,他的身体没有那么糟糕,甚至还有精力跟他一起练过一阵子泰拳。 第169章 他问沈铎还记不记得那些事情,少时的记忆太过遥远,他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沈铎像以往每一次给出承诺那样认真,说,当然记得。 直至八月末他们都过着十分规律的居家生活,没有外界的干扰,这趟休养还算有所成效,他的精神比刚从半山回来的时候恢复了许多,不再嗜睡,平日里也不轻易低落颓唐。他的情绪一稳,沈铎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和祉的下属大概是最先察觉这一切的人,因为陪护,有大概一个月的时间高层会议不论境内外都只以线上方式进行,在最近的一次办公中,他们计划商定一项有关锂矿挖掘的投资方案,但会议中途助理却不得不示意与会人员停止发言——麦克风没关,因此列座的一干人等都听到了沈铎的声音,十分稀奇,他在跟镜头之外的某个人解释投资方与当地环保组织的冲突,以及为什么放弃南美锂三角转投东欧这样在事前的风险评估中就已经写得一清二楚的简单问题。 一时间人人噤声。 这对所有高层而言都是不小的冲击,助理更甚,接连几个月她和秘书室的人始终神经紧绷如临大敌,倘若不是亲身经历,她还以为这位精明而擅专的上司永远都不会有如此和风细雨的一面了,毕竟在和祉,从来没有人能做到向他提问且不被苛责。 在和祉下属之后反应过来的人是蒋锐,虽然一帮老相识近来鲜少碰面,但他和沈铎两个人却时常联络谈公事。蒋锐知道小孩儿还在静养,可养得如何,见沈铎总是阴郁便不大敢问,直到有天他就那家mcu工厂的业务重构事宜给对方打视频,才发现小孩儿竟然也出现在了书房里。 看样子他恢复得不错,会主动跟人打招呼不说,在旁看书的时候也有闲心插话。 他问了沈铎很多事情,勤勉得像是学校里不肯落于人后的好学生,蒋锐起初只觉得离谱,后来得知他正在学习如何打理公司,当即嗤笑出声,眼神扫过沈铎又来看他,有片刻才开玩笑问他对这件事有什么建议。 并购操作在当前的芯片市场中并不罕见,他们面临的难题是并购后业务融合的实现,分析师提交上来的诸多报告都指出未来几年内行业前景足够明朗,但生意场上千变万化,利好形势之下未必没有失败的先例,他们必须慎之又慎。 蒋锐问完话又自觉有些刁难,一个初学者,听都听得勉强,还能讲出什么头道来呢。 果不其然,小孩儿在镜头那边撇嘴,说我没听明白。 蒋锐连声啧啧,小孩儿难以置信问:“你笑我?” 沈铎乜斜横了老相识一眼。 蒋锐还是装模作样叹气:“可惜哪,我们桐桐不行了。” “……你是来找茬儿的吗?” 蒋锐继续逗他:“你不是没听明白么。” “我只是有些不明白!”小孩儿不服气:“你不是打算放弃工业控制那块的业务吗?为什么要放弃?你们一开始看中的就是这家企业的音视频处理专利,有基础,就算技术交替需要适应期,但如果研发支持到位,那后期要渗透工控领域是没有问题的,德方那边有专家在,你们既不缺钱,也不缺人。” 失忆了照样难搞。蒋锐拿食指挠眉角:“同期竞品多,收入容易受阻,刚才没听到?去年没完成对赌业绩的那家,差点把母公司都拖垮了。” “利润下滑无可避免,但调查显示市场应用量在增加,既然并购后的核心客户群来自智能元器件厂商,那你就应该考虑到这一点。” “……太麻烦了,周期长,你蒋哥性子急,只想赚快钱。” 这下换小孩儿笑起来了,眼如月牙。 “着急做买卖容易吃亏,”他说,“你要是烧不起本钱,我借你呀。” 蒋锐楞了一记,随后抚掌大笑,指着镜头骂他小兔崽子。小孩儿搭着沈铎的肩膀俯身凑近屏幕,郑重其事纠正道:“没礼貌,叫宁总。”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在他身旁的沈铎终于忍不住勾起嘴角,侧头去吻他白嫩的脸颊。 尽管并非直接参与公事,但接连几周旁听所带来的新鲜感仍然让宁予桐的状态放松了不少,沈铎同他日夜相处因此感觉明显,当他独自坐在窗边看书,或是夜里枕着他的手臂入眠,他整个人都是平静而惬意的,兴致上头的时候他甚至还会进厨房教保姆阿姨做法餐,勃艮第牛肉,保姆阿姨拿不准红酒的种类,他抱臂在酒架前来回晃悠,好半天,煞有介事抽出了一瓶拉慕林。 他哪里晓得哪个酒合适呢。保姆阿姨将信将疑,还没来得及把瓶子递给沈铎确认,就被他连声催着赶回了灶前。 就这个,他认真说,这个看着顺眼。 保姆阿姨哭笑不得。 他的身体在饮食上还是忌讳诸多,所以那些费功夫的餐点最后总是一半落进沈铎的胃袋,一半装进玻璃餐盒交由司机送去半山。他口味刁,手艺自然不错,更要紧的是一份心意,老太太头一回尝到时欢喜得不得了,在电话里直叫心肝宝贝,恨不得什么都掏给他。 有时他还是会出神,甚至花一整个下午隔着落地窗朝露台之外的地方漫无目的远眺,沈铎往往沉默,从不过问他在想什么,但即便如此,他也能清楚感知到他的心安,哪怕被刻意纵容的恶习一般的依赖使他像只从生至死都无法高飞的笼中鸟,可至少牢笼坚固,而他们真实地拥有彼此。 第170章 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 许是见小孩儿总在家里待着,怕他生闷,蒋锐便尝试提议沈铎带他出门,只是外出的花样翻来覆去不过那几个,高尔夫跑马或是音乐会,能玩儿的乐趣不大,有兴头的又不好碰,沈铎听罢便没再考虑,然而消停不到几天,刚入九月的档口,蒋锐又派人正儿八经上门递了一封帖子,说是家里曾祖过寿诞,老人家爱热闹,叫他俩一块儿去捧场。 蒋家曾祖过去捞偏门发家,现今已有九十八高龄,近百逢八做大寿,真正是喜事。他们同蒋锐交情深,宁予桐又和他有远亲之缘,按道理的确该去走一趟,但沈铎最先想到的还是小孩儿的身体,办喜事少不了兴师动众,到场的人多,现下他还未必经得住太过嘈杂的场面,到底是远亲,封了寿贺送过去,做足礼数便成了。 沈铎只把帖子收了,并未答应,蒋锐因此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到云山苑,信誓旦旦为自己作保,直说寿诞的地点定在城外的私人山庄,请的宾客都是经过严挑细选的世交,断断不会横生事端,最重要的是秦峥和他的夫人也会出席,久未碰面,他们也是时候聚一聚了。 诚意十足,但沈铎没有被说服,只说得问小孩儿自己的想法。 蒋锐嗤鼻说你装什么,坐监都要放风,明知他最听你的话。 口无遮拦的老样子。沈铎没有搭理他,挂掉电话转身去问宁予桐的意见,小孩儿正在软沙发上看一份法文材料,一开始同样不感兴趣,但听到他说秦家夫妇也将到场的时候很轻微地动了一记眉毛,只是随即不知又想到什么,抿了嘴唇没有回答。 沈铎坐下来把他抱到了膝上,说,不去也没有关系,你现在好多了,要是想见秦峥,我叫他们到家里来。 或许他还没做好准备,沈铎想,家宴另说,正常社交对他而言似乎还是过于勉强,十六岁的时候他被惯得无法无天,更别提现在,他从未试过同陌生人交际,甚至还可能不愿在他们面前伸出自己的手。 在他一语不发的几分钟内沈铎已经想好了拒绝蒋锐的说辞,但静默良久,小孩儿最后竟然点了头。 这结果出人意料。沈铎怔住了。 书房的窗户拉紧了两扇纱帘,傍晚的阳光因此被繁复的花纹渡得只剩一层柔和的绯红色,宁予桐将视线从沙发前被拉长的窗影上移开,抬眼笑了一记:“没事,去吧,我好久没见他们了。” 蒋锐当真请动了他。 第62章 你们需要的是我吗 蒋家曾祖的寿辰在阳历九月三,临近白露,天气却还未有多凉爽,蒋锐出于这层考虑才将过寿诞的地方从酒店换到了山庄里。据说那是蒋家早年斥重金买下来的一块地皮,百来亩大小,在原有西洋设计的基础上翻建了一整座庄园式建筑,园内栽种松柏红枫,公馆朝向西南,庭前又自地下凿出一处泉眼,坤山坤向坤水流,象征富贵无休的好意兆。 半山世家行事各有不同,相较宁家的低调,蒋家更重声势。蒋家曾祖出身不高,少年困顿,靠着一身狠劲儿混偏门才得以发迹,他的太太与宁老夫人同出一族,性情却全然不似江南水乡的闺阁小姐,不仅爽利豪气,动乱时甚至跟他一道在北方打过仗。 家境悬殊却始终恩爱,这对夫妻的感情在外是桩美谈,但虽有亲缘,宁予桐也只在从前陪母亲回娘家时见过两位老人一面,多年不曾接触,因此他表现得很慎重,即便蒋锐要他当做寻常家宴来看就行,他还是在出发前做了许多准备,比方向蒋锐了解老人们的喜好、挑选寿礼,或是问沈铎参宴的规矩,反复确认当日着装,整个人就像草原上头回出洞的兔子一样紧张。 “我以前是怎么做的?”有天夜里沈铎给他热牛奶,他倚着岛台问:“喝酒?聊天?” 沈铎搅动奶锅,还没回答,他又摸着下巴自言自语说:“蒋家做生意的不少,我只学了点皮毛,能跟他们聊得来吗?说错了丢脸,一句话不说又没礼貌……我到底该怎么做?” 也不知是谁亲口答应的蒋锐。 “你什么都不用做,”沈铎笑着摇头,把牛奶倒进碗里:“他们会喜欢你的。” 小孩儿啜着牛奶看他,不大相信地挑了半边眉毛。 其实这也不完全是安慰他的话,依照宁家今时今日的威望,他肯去便是给蒋锐面子了。沈铎理解他的不安,也清楚这样的情绪或许不单来自于缺失的记忆和即将见面的陌生人——要出门的消息一早就传到了老太太那里,她担心得很,恨不得立时跑到云山苑来拦他——心肝,我叫你大哥封寿礼了,你没必要亲自过去。她在电话里柔柔埋怨,身体才好没多久,去什么乱七八糟的宴席,你真舍得让妈妈担惊受怕么。 彼时沈铎正坐在旁边陪他接电话,他握着手机面露犹豫,但最后还是说,我想出去。 去哪里不能去,你有空回来陪陪我呀。老太太连求都求得轻声细语。 ……可是妈妈,我很久没见秦峥他们了。小孩儿诚实地向母亲表达自己的想法,又保证道,我答应您过阵子一定会回家的,这一趟我只去见朋友,有沈铎在,您放心。 他说完这话那头便没了动静。老太太像是噎了声,许久才叹息道,那,那你去吧。 她算是勉强同意了。 小孩儿自此才松了一口气,但接连好几天,尽管他试图表现得若无其事,沈铎还是察觉他有所顾虑,挂了老太太的电话之后总是心不在焉,做什么都坏事儿,不是摔了杯子便是走路踩空,觉也睡得不好,直到寿宴当天临出发了还能听见他在嘀咕今天要见的长辈都有谁谁谁。 第171章 “好了,”沈铎同他开玩笑,“再念就要变成小和尚了。” 夏末,正午的日头还是大得晒人,沈铎在衣帽间里握着他的手腕戴袖扣——两人外出的一身行头是一周前置办下来的,黑西装,为了不过于刻板因此搭配不同的饰物,小孩儿给沈铎挑了一条方帕,自己则在前襟别了一枚鼠尾草钻石胸针,衬衫的袖口倒是同款式,一套两对,鲸鱼尾,嵌的是两颗虹彩细腻的珠母贝。 单看打扮已然是十分出挑了,只是他眉头微皱,人也有些局促。 “嗯……嗯?你刚才说什么?”袖扣带了一半,他反应过来了。 沈铎一面动作一面答道:“说你这一身出去,我得提防不少人。” 小孩儿怔楞,随后深吸一口气,一头扎进恋人的肩窝里。 “我是不是很蠢?”他闷声问。 沈铎没有掩饰自己的笑容,只任由他来回磨蹭自己的脸颊,等戴好一对袖扣之后才拍着后背示意他起身看镜子。 小孩儿茫然侧身回望,日光湮没一整片窗帘,衣帽间亮堂堂的,宽大的落地镜里他们并肩而立,仿佛还是从前出席宴会的两个少年人,形影不离亲密无间,无论到哪儿都登对,默契也无需明说,身上每一处细节都藏着他们心有灵犀的甜蜜。 过去十几年,他们似乎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我陪着你,别担心。”镜子里的沈铎与他十指紧扣。 宁予桐的视线随之落在他们交合的十指上,衣帽间里静了片刻,很快,他像是被这话哄得放松了些许一般仰头去吻沈铎,吻完便不说话,单拿一双满月般浑圆明亮的招子静静盯着人瞧。 沈铎并不催促,叫他怔怔打量着,沉默有半晌,他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也对,”小孩儿捧着他的脸又亲了一口:“你一直都在,我什么都不怕。” 按照旧习寿诞应当摆在中午,但蒋家为照顾宾客延后成了晚宴。从云山苑到山庄大约半小时的车程,两个保镖随行,他们午后离家,不到三点钟便抵达了山庄,在驶过山间石径后车子爬升了一段上坡,时节尚未入秋,坡道两侧栽种的元宝槭仍是夏叶,只有叶尖挂着淡淡一层绯红,成簇的枝叶自高处垂落,日头底下交错而生的光斑漂浮在玻璃窗上,穿行其间时璀璨得叫人迷花眼睛。 坡道的尽头便是山庄入口,门庭敞阔,越过青石立柱还能隐约眺见后头的楼群一角。进了门,周遭也逐渐热闹起来了,贺寿的客人不少,蒋家的仆佣来回奔走,陆续放进了前头的几辆车,等候的间隙安保近前来询问他们的身份,不多时便有人过来指引司机继续往前开——正对着门庭的是通往庄园内院的主道,旁的车都大多绕走了,因此道上只有他们乘坐的一辆黑色林肯,行到末端,道尾衔着三孔石桥,过桥后入眼的即是一整座富丽堂皇的公馆。 黑色林肯径自驶入院中,刚在阶前停住脚蒋锐便从里头大步出来了——他穿着一件鹰背灰的保罗衫,姿态一如既往地张扬,一面迈下台阶一面往手上扣腕表——养病时不常见,可玩笑话却记得牢,宁予桐一下车就听见他大呼小叫起来:“哎呀呀,宁总!稀客,稀客!” 小孩儿抬手挡了一记太阳,保镖立时上前撑伞,他在阴影里学着蒋锐的语气说:“哦哟,蒋公子,久违久违。” 蒋锐同沈铎颔首,末了回头逗他:“宁总在家磨蹭什么呢?等半天了还不见你们来,差点把我急坏了。” “忙着谈恋爱,”小孩儿故意说:“蒋公子受累。” “宁总哪里的话,稀客么,累是应该的。” “合着不是稀客还不能劳动你?” “那当然,”蒋锐佯装握手:“蒋家的地界儿,敢在正门主道一路通行的还得是宁总,这要换了别人,一早就被老爷子轰出去了。” “……” 还是这么能耍嘴皮子。宁予桐拍掉他的手,拉过沈铎转身便上了台阶。 午后三点多钟的光景,公馆里头已经十分热闹了,来客似乎都聚集在正厅,他们刚穿过走廊便听得前面人声鼎沸。宁予桐以为要直接进去,但蒋锐拐了个弯,带他们绕到了主楼旁侧一栋二层高的小洋楼,楼墙向阳面挂着半扇鸢萝,藤蔓间正熙熙攘攘开着花儿。 蒋锐兀自推门而入,只见屋内装潢考究,朝南一隅用四方桌摆开牌局,座上是两个中年人和一名年轻女眷,旁边的沙发上还有一对老夫妻,两鬓霜白,看打扮应该就是蒋家曾祖和曾祖母,他们原本正说着话,随后顺着声响转过头,一时间忽的安静下来了。 人不算多,但小孩儿从家宴后就没碰到过这种阵仗,下意识要后退,所幸叫沈铎拦住了腰。 许是见他拘束,牌桌上的女眷笑着问蒋锐:“正要叫人去逮你呢,你倒先回来了,这两位是……?” “怕什么,我又跑不了。”蒋锐回了她的话,顺势介绍起来,开口的女眷是他堂姐,另外两位是家里的伯父。他把小孩儿和沈铎一齐领到老人家跟前,蒋家曾祖手里拄拐,虽有近百高龄,却也精神矍铄,他的太太比他小几岁,穿着一身丝质唐装,想是年少从戎的缘故,大家闺秀的端庄仪态里仍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英气。 两位老人的身体都不错,只可惜曾祖上了年纪有些耳背,蒋锐俯身重复了几遍他才明白来客的身份。他朝他们招手,小孩儿侧头看了沈铎一眼才默默上前去了,先是对老人家说了日月昌明松鹤长春一类的吉祥话,尔后才将带来的寿礼打开——他们送的是一株并蒂莲开白玉雕,蒋家曾祖好玉器,曾祖母喜莲花,这份礼物是他和沈铎一块儿敲定的,不单为着贺寿,也意在祝愿二老长长久久幸福美满。 第172章 投其所好是送礼的唯一关窍,礼盒一开,蒋家曾祖果然连声称赞起来,曾祖母更是展颜,一伸手便把小孩儿拉到身前去了。 “老三我是知道的,倒是你不大常见。”曾祖母将他前后一通打量:“确实是我们了了家的阿囝,竟然长得这样俊俏了,你妈妈总是心肝儿心肝儿地叫你,我记得呢。” 了了是族中长辈对宁老夫人的爱称。 小时候不打紧,如今在外头被这么说,宁予桐大抵觉得不好意思,抿了抿嘴唇才说:“妈妈疼我,跟您疼蒋哥是一样的。” 曾祖母说:“他哪有你乖,没规没矩,我才不稀罕叫他心肝儿!” 这话叫周围的人都笑开了。蒋锐很是捧场地抱怨老祖宗拿他开涮,曾祖母没理他,转头又来摸小孩儿的手,触感不大对劲,老人家楞了一记,问是怎么回事。 小孩儿回头去瞧沈铎,他立时便过来解围了,还是原先那套说辞,但没讲得太详细,只叫他们知道是车祸伤的。 曾祖母听了握着他的手不放,连声直说可怜。宁予桐含混应了声,虽说出门前早预料到会被问缘由,又是长辈心疼,可他到底不喜欢身上的异样一而再再而三遭人瞩目,他求救似的递了眼神,一旁的蒋锐会意,当即招呼仆佣过来把寿礼收了,揽着自家曾祖母的肩膀引她往别处聊,顺势哄她松脱小孩儿的手。 小孩儿不声不响躲回沈铎身后,原先一直在听他们说话的女眷迎了上来,笑吟吟说时间尚早,问他们要不要趁着开席前的空档再推几把麻将。 蒋家人刚才玩儿的是南方牌局,牌有软硬双翻财神钱,因为牌型简单所以和得快,加之赌注大,一圈下来输赢都刺激得很。蒋锐今天手气不大好,午饭后就输了七十来万,他一边示意家眷靠牌桌围坐下来,一边喊宁予桐替手,小孩儿说不会,但他连听都不听便把人摁进椅子里。 并非自谦,十六岁时牌九确实不是小孩儿擅长的东西,虽然那时沈铎教过他,但也只是一点皮毛,况且家里用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儿和外头应酬的规矩不同,一注五位数的消遣,他不信自己能对付得游刃有余。 宁予桐只想起身,桌上坐庄的蒋锐的堂姐看他面露难色,便开口安慰他只是替手,蒋锐不至于欺负人,输了有自己担着,赢了就做来客的谢礼,他收了当零花钱便是。 盛情难却,又不好扫了老寿星的兴致,小孩儿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好在牌桌上他并不只有一个人,沈铎在仆佣搬来椅子后同他一道坐下来,打算替他看牌——唯独他这一侧是二挑一,作弊做得光明正大,但主人家却也没异议。 尽管途中难免磕碰,牌局到底是起来了。一群人不动声色酣战,桌上天南地北各式有趣见闻都拿来聊了,起初宁予桐还时不时犹豫,但叫沈铎搭了两次手之后也渐渐能沉住气了,甚至还能见缝插针吃一口送到嘴边的酥皮点心。一圈不到,不知是不是手气好的缘故,他帮蒋锐捞回了七八万,眉开眼笑的,吃得也愈发勤快,腮帮子都鼓出圆滚滚的一块来。 蒋锐的堂姐觉得有趣,聊着聊着又同他搭话,问他右手伤势这样重,平时会不会不方便。 小孩儿正看牌,闻言抬眼懵懵瞧她。 蒋锐的堂姐解释道:“我们家有亲戚是骨伤科专家,从前我在乐团弹钢琴弄坏了手,就是他帮我看的病,你要还不舒服,可以叫阿锐联系他。” 宁予桐搓了两下牌,换手打出去一张六筒,点了头却不置可否:“姐姐也弹钢琴吗?” “年轻的时候弹过一阵子,现在手生了,弹不好。” “她在柯蒂斯待过,”一旁观战的蒋锐漫不经心接话,又问:“……你说哪个医生啊?” “什么记性,五叔母那边的伯伯,在法国的医学院当教授,好厉害的。” 蒋锐探头扫牌面:“厉害到要你来介绍,怎么,生意不好?” 蒋家女眷啐他:“又不是跟你说话!” 姐弟俩斗着嘴,不防沈铎又帮宁予桐摸了一张万牌出来,东西南北四风并万字,正正好好胡了一台八十八番大四喜——按照赌注,这把能有二十来万的回账,小孩儿自己都吃了一惊。 “承让了。”沈铎淡淡道谢。 蒋家女眷愣了好半晌,捋清牌局后才懊恼蹙眉,直怨自己不该多话。蒋锐当即笑得更加猖狂了,讨嫌得让家里的老寿星都忍不住拿拐杖敲他的二郎腿。 临时起意的话题到这里便没再聊下去,两圈麻将打了一个多钟头,一直到仆佣代正厅招呼客人的蒋家长辈过来问话,座上两位老人才示意他们可以撤下来了。 时间将近六点钟,收了牌九,小孩儿牵着沈铎的手一齐跟主人家往前厅去。他替蒋锐赢回了至少半数老本儿,因此这个不靠谱的外家哥哥一路上都在叫他小财神,马屁拍得格外殷勤不说,甚至当真把赌注统统送他当零花了——他难得嘴甜一回,宁予桐心情也跟着变好,半道上还拉着沈铎悄悄咬耳朵,同他商量如何瓜分那一份落入他口袋里的账目。 沈铎侧身听他像只小喇叭似的宣扬自己的战绩,随后毫不避讳地顺势亲了他额头一口,结果刚亲完后腰上立刻挨了一记掐。又惊又臊的小孩儿被他弄得差点跳起来,回过神一面教训他一面示意前头还有蒋家人在,表情像是想生气又得憋着,横眉瞪眼的,招得沈铎还想逗他。 第173章 他们随蒋家人进了大堂,老寿星一出现,来客纷纷聚拢上来问好,小孩儿在沈铎身后探头打量四周,这座主楼不仅外观恢弘,建筑内部天顶更是高阔,悬吊的水晶灯流光溢彩,灯下一应布置华美万分,厅堂之中甚至还立着一面金铸的百寿图,由外及内无处不显露着蒋家极尽奢靡的做派——场面是做足了,不过也跟小时候出席过的宴会没什么区别,盛大单调,唯一令小孩儿在意的是几道来自宾客的目光,很莫名的,那些眼神称不上友善,其中一人甚至还带着一丝针尖般扎人的轻蔑。 看面孔都是生人,小孩儿不解,猜测大抵是从前在生意上有过瓜葛的敌手,但不论恩怨深浅亦或还有纠缠,如今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不知应对,更不能应对,因此只好避开视线,敛了声息将自己藏得更深。 蒋家曾祖在蒋锐的搀扶下很快同宾客们寒暄了一圈,随后高声宣布寿宴开席。 厅里的人群散了开去,蒋锐招呼他们到长桌旁用餐。小孩儿外食有讲究,蒋家后厨一早便依他的习惯专门备好了一份餐点,摆在餐盘里端上来的多是鲜嫩绵软的吃食,还有一小切甜香诱人的欧培拉,只不过还没放好就被沈铎拿走了,刚才打牌吃了不少点心,他怕他没胃口吃正餐。 于是宁予桐只能先对付眼前的一碗参须鸡丁粥。 沈铎看顾着他的晚饭,同时也跟蒋锐在谈一些他不大明白的事情——似乎是关于和祉总部出境的事宜,蒋氏参与其中的商厦项目工程过半,还有部分手续需要再同那边的政府机关联络,但看样子困难不大,能否厘清也只是时间问题——他们还提到了前阵子收购的mcu工厂,大约对现有主管并不满意,沈铎考虑重新聘请有相关经验的外籍负责人,蒋锐则提醒他得派个人盯着,能不能投产是一回事,投产后如何跟两边打交道又是一回事。 沈铎剜了一勺龙虾肉放进小孩儿的盘子里,问:“你有人选?” 蒋锐说:“还没想好。” 两个人都没主意,这一桩便摁下不提了。 听多了头疼,又不知道怎么插话,小孩儿无聊得来回舀着一勺粥。折腾大约半刻钟,秦峥夫妇到场了,小孩儿这才又精神起来——他赴宴本就是为了见朋友——几个月来秦峥几乎一直待在海岛上陪产,乍一看没瘦,只是人晒黑了一些,一来便很热情地逐一跟他们打招呼,他的妻子仍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尽管彼此并不熟悉,她还是在落座后优雅地朝小孩儿颔首致意。 宁予桐对她回以一笑。 仆佣过来递送吃食餐具,秦峥接了一份汤羹递到妻子面前,转头问小孩儿身体如何。宁予桐说没大碍,他又朝沈铎问道:“最近医院的检查都有去吧?胃也没事儿吗?” “指标都正常,”沈铎说:“他不爱出门,一般都是医生过来家里。” 秦峥哂然,说都是你惯的,一个大活人,好歹也要出去透透气。 这回答听着不顺耳,小孩儿放了勺子说:“我这不是出来了么。” “而且你怎么不信我呢,”他装模作样找茬儿:“我说没大碍你不听,还非得问他,结果不都一样吗?我还会撒谎呀?” 秦峥叫他噎了一记,语重心长说:“你不懂。” “不懂什么?”小孩儿继续为难他。 秦峥没辙,一脸无奈地拿手指点他,蒋锐在旁边坏笑道:“你不懂,你秦哥当了爹看谁都是儿子——操心哪!” “什么破嘴,”秦峥骂道:“我是你爹!” “也不是不行,我爹在你后头吃饭呢,你俩打一架,谁赢了我给谁磕头。” “你特么……!”秦峥随手抓了桌上的餐巾就朝他丢过去了。 快三十的人了,干什么呢。沈铎单手搭着椅背直摇头,宁予桐也终于破功笑出了声。 其实年少时他们多的是这样没有营养的拌嘴,或许旁人看来未免太不顾礼仪,但对于他而言,他没有应酬宴会的记忆,置身在这样一场盛大的宴会里,总要抓住一些熟悉的人和事才能让自己感到心安。这是他无法诉诸与人的隐秘心思,哪怕是沈铎也不行。 一群人就彼此的近况聊了会儿,但弯弯绕绕,最后还是谈到了公事上。 盘子里的东西都被吃得差不多了,宁予桐支着下巴,只觉得说话声听着愈发昏昏欲睡,后来索性把脑袋搭在沈铎肩头不动了。沈铎低声问他要不要回家,他用鼻音哼哼了两声说不要。 这一桌子就他们几个人,他一困倦,人人都瞧得出来,但秦峥夫妇似乎还有事情要和沈铎商议,因此最后是蒋锐这个最不靠谱的先过来叫他,打算要带他去中庭散步醒神。 小孩儿歪着头闷闷瞟人,很明显不乐意去,可看餐桌上的架势大概还要聊很久,左右也是乏味,他还是挣扎着起来了。 或许是不放心,在他离座时沈铎特地嘱咐随行的两个保镖一道跟了上来。 蒋家公馆的中庭在设计时多预留了将近一倍的面积,庭院造景雅致,树木坐落亦是遵循风水道法做成锁财阵,虽然气势无法同后山高耸的密林相媲美,但也可供平日赏玩。为着曾祖过寿的缘故,蒋家人今日更是特地在庭内的草坪上摆了酒水,还重金请来了一支管弦乐队,用以缓解席上宾客们交际后的疲惫。 蒋锐带着小孩儿过去时台上正在演奏埃尔加的《爱的礼赞》,一首赠与情人甜蜜爱意的乐曲,旋律优雅又柔和。周围的客人三两成群散落着,仆佣为他们端来了两杯香槟,宁予桐犹豫了一记,想伸手,可还没等蒋锐开口身后的保镖便制止了他,一板一眼说,沈先生交代过了,您不能喝酒。 第174章 怎么看得这么严。小孩儿难以置信地拧眉瞪人,蒋锐知道他的脾性,因此立即嗤笑着圆场,一面骂沈铎老古板一面让人换来了一杯果汁,但宁予桐没接,他推了杯子,一脸的不悦。 说赌气便赌气,几岁哪。蒋锐觉得好笑,他示意两个保镖退回去,自己也没要酒,只继续跟他聊路上他们一直在讨论的事情——他问他想不想出来工作,反正有的是位置,闷在家里太久是会闷坏的。 小孩儿拒绝的理由很简单:“我一个药罐子,出门给人当累赘?” “什么累赘,难听。你不是在学着做生意了吗,不想帮忙学那个做什么?” “……总该懂一点的。” “啧,”蒋锐不耐:“工作而已,又不是要你事事亲力亲为。” 他想了想,又说:“颐品在你大哥手里,现在想拿估计够呛……要不要回你家里,或者,和祉?” 宁予桐像看傻子似的瞪他:“你在开玩笑吗?” “谁跟你开玩笑,和祉你跟老三一人一半是迟早的事儿。” 小孩儿回过头,眉毛还紧皱着,仿佛没听懂他的话。 “看我做什么,说错了?他的东西不就是你的东西么,和祉跟沈氏不一样,你们自己的家业,多好啊,清闲,你想管就管,不想管了就扔给他,”蒋锐说,“我们宁总聪明又多金,工作不过锦上添花,当玩儿一样,是不是?” 小孩儿没好气说:“我是去捣乱么?沈铎很累的,打理和祉没有你说得那么轻松。” 蒋锐不以为意,笑道:“那你更该去了,是不轻松,可至少他把家底搬出去了,不用受制于人。” 小孩儿没再接话,只静静看向不远处正在演奏的乐手,蒋锐以为他出了神,但很快,他突然没来由问:“你们需要的是我吗?” “……?” 这下子换蒋锐愣住了。 台上的乐声已经跃过了高峰,情意婉转结束在主调和弦内,一曲奏毕,乐手们起身向宾客致意,四下里响起了零落的掌声,声潮渐歇后,他仍旧凝望着那个地方。 蒋锐惊了一瞬,面上却仍然不动声色看他,庭园夜灯的柔光清晰映照出他脸庞的每一寸轮廓,他的皮相生得极好,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不知道是不是被沈铎养大的缘故,有时他实在太过寡言,内敛得像一潭掷了石头也难有波澜的湖水,因为过分平静而显得心事沉沉难以捉摸,可再一端详,外表又真的同十来岁时别无二致,就仿佛这些年从未长大,整个人总是透着一种孕育于乌托邦之中、脆弱得一触即碎的天真。 他察觉什么了吗。蒋锐疑心,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犹豫再三之后,他抬手拍了拍小孩儿的脑袋——如若是真的二十三岁的宁予桐决计不会放任他这么嚣张,但现在,在他眼前的是十六岁的宁家小少爷,所以他得逞了,甚至还像家里端着架子的长辈一样教训他,说,需要,当然需要,我们桐桐又乖又出息,谁不需要你呢。 “……骗人。” 宁予桐轻笑,避开他想再作恶的手,佯装嫌弃似的往旁边挪了两步。 他们在原地等待乐队更换曲目,但半途有客人从旁边靠过来了,约莫是想和蒋锐交谈,又不知临侧的他是什么身份,因此只能带着歉意和试探的眼神停在几步之外。 蒋锐拧眉,刚想找借口推脱,但宁予桐却伸手拦住了,很懂事地表示自己想去其它地方再走走。 “你们聊吧。”他对客人示意。 来客道了谢,但蒋锐还是不放心,他看了一眼手表,要他跟着保镖回正厅去,可宁予桐没搭理他,只是很敷衍地回应了一声,环顾四下后便径自顺着中庭西南方的一条小径走去了,瞧着当真要再散散心。 蒋锐在背后喊他,他却只摆了摆手。 中庭人不多,越往小径深处便越僻静。宁予桐没有停下来,他双手插着兜一直往前走,脚步轻快,两个保镖在他身后紧跟不放,可当他们准备穿过一道拱门时,却被他猛地驻足回头盯住了。 与他刚才在人前安静而毫无攻击力的表现不同,他的脸上已经没有笑容了,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很生硬:“……不要跟着我。” 保镖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上前说:“沈先生吩咐过,您不能——” “我说了,不要跟着我。” 保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打断了。 他侧身立在拱门下,身前树影交错,一张脸不怒不笑面无表情,仿佛一只空有人形的青白釉,处处都泛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保镖被他眯眼看得后背发凉,想再争取,可他抬起食指重重指向了他们的脚下,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很奇怪的,他明明没再开口说话,越是沉默竟越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这小半年来,他从未在主顾身边显露过这一面。 对峙不久,他很快转身走开了,只剩下两个保镖面面相觑。 小径的尽头是一处更为偏僻的别院,宁予桐闷头走了一段路,等再抬头,周遭已经十分安静了,院墙边高大的柏木枝叶像保护罩一般围拢他,他终于停了下来,抬手捏紧眉心试图让自己冷静。 晚风拂林,整个院子沙沙作响,他垂头怔楞盯着脚下的石板路,思绪近乎涣散,然而正是这时候,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他以为是保镖仍不死心,转身刚要发火,但来的却是一个陌生人——那是个打扮体面的男人,讲着电话一路走来,冷不丁和他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愣住了。 第175章 当真是哪儿都不能清静。宁予桐皱眉要避开,可对方回过神来却显得很惊讶,见他就要跟自己擦肩而过,赶忙握着手机叫起来:“宁……宁总!” 宁予桐倏然一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第63章 绝不背弃的誓言 山郊的早秋,节气当前,月色高洁而朗阔。夜里七八点钟的光景,酒过三巡,宾客们显然聊得更加热络,宴会席面上仍旧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盛况。沈铎和秦峥谈罢公事,又应付了几个来搭话的熟人,随后便一道起身去主桌上给蒋家曾祖拜寿。 正厅席上蒋家人依照辈分围坐,蒋家曾祖夫妇居首,自下侧起依次是蒋锐的父亲,再来本家几房叔伯兄弟和女眷,见他们过来,很是热情地打了招呼。他们与蒋锐打小相识,各家长辈亦是知根知底,虽然前阵子沈家的家事闹得人尽皆知,但好在是世家门第,内里再有不堪外头也不至于真正撕破脸皮,更何况还有蒋锐这层交情在,蒋氏今后少不了要跟和祉打交道,因而长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来者是客,一律好生款待便是了。 沈铎和秦家夫妇逐一跟老寿星敬酒,蒋锐的父亲是长房,依照规矩代为还礼致谢,他拍着秦峥的肩膀贺他同喜,朝周围扫了一圈,没瞧见人,便问蒋锐怎么不在。 秦峥说他开小差,带宁予桐溜达去了。 “桐桐也来了?”蒋锐的父亲关心道:“他身体好些了吧?出车祸的时候怕他妈妈伤心,我们不敢多问,后来家里忙,一来二去,结果耽搁到现在还没见他一面。” 沈铎将喝空了的酒杯递给仆佣,说:“蒋叔哪儿的话。他好多了,刚才还在后头打了几圈麻将,不过吃饱了犯困,蒋锐替我哄他呢。” “就是,”秦峥也跟着说:“开车难免冲撞,况且蒋锐那会儿一早就去看了,宁姨自然知道您关心他。小孩儿么,有长辈记挂是福气。” 话说得体贴周道,蒋锐的父亲乐呵呵点着头坐了回去,蒋家曾祖母听见是她娘家阿囝,特地拉着沈铎的手嘱咐他们不要忘记待会儿的观礼,年轻人爱热闹,他大约也会喜欢,那东西其实算不得新鲜,但好赖是能解闷儿的。 沈铎应了声,同主桌上的蒋家人颔首致意后便离开了。 蒋家曾祖母说的观礼大概是指宴会尾声的一场烟火秀,这是蒋锐的主意,按理说做大寿时不该有这些意头不好的东西,但架不住老寿星喜欢,蒋锐又一味煽风点火,老爷子命硬,战场上都活过来了,还怕什么不吉利——他做事向来我行我素,蒋家上下没人敢拦,他的父母也只能被迫同意,后来不知是耍了什么手段,还真叫他花重金请来了一位操持烟花的师傅,据说先前做过国宴,一手迎客松出神入化,在境外亦是颇负盛名。 不过是唬人的表面功夫罢了。沈铎早先听他提起,观礼在年前便开始筹备,重头戏是开场的一幕万寿无疆,正厅当中摆着的金银再好也不过世间俗物,蠢货点子不值一提,老祖宗活神仙,蒋家万世富贵的倚仗,心思烧得精光才配得上恭贺他宝树灵椿龙眉华顶。 孝道做尽,寿宴过后老爷子再不把境外生意的几路门道交给他,恐怕轮椅都要被人掀了。 沈铎承了话但并未上心,只同秦峥并肩往回走,秦峥正问他预备几时跟小孩儿摊牌去南法的计划,还没等来回答,耳边便冷不丁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铃声——他们在正厅站定,周遭宾客往来穿行,谈笑声欢畅却也嘈杂,沈铎很快拿出手机,不知为什么,秦峥见他只看了一眼便皱紧了眉头。 来电的人是蒋锐。 实际上最想打这通电话的是跟着宁予桐的两个保镖,他们被勒令在中庭的别院前等候,然而过去十来分钟了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受雇守在宁家小少爷身边的不止他们一组,加上老太太另外派过来的,不过一个盯梢的差事便有三组人手轮换,只是日常外出他多有主顾陪伴,因而承接工作以来保镖们至多是随侍,偶尔兼替司机接送,履职内容一贯简单,哪承想还有今天这出意外。他们心下觉得不妙,但又不敢贸然进去打扰,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惹主顾不悦是大忌,可擅自违反那小少爷的命令恐怕一样不讨好。 总不能在里头出事了。 是否需要立即报告,他们左右为难,幸好主顾的朋友摆脱客人及时赶来,问清缘由后立刻命令他们进去找人,可偏巧他们还没动作,那小少爷自己便从僻静的院子里出来了——与先前不同,他的脸上不见怒色,尽管眉眼间神态疏离,但他似乎跟身边人聊得不错,嘴角带笑的模样叫他看起来像高悬的秋月一般平静温柔。 可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 主顾最忌讳他身边有生人,这情况叫保镖们登时警铃大作,跟他们一样不安的还有主顾的朋友,就在看见那个人的瞬间,保镖听见他咬牙骂了一句粗。 跟着宁予桐一道出来的是颐品的副总——如今还叫人家副总或许有些不合适了,毕竟他刚刚接过颐品的权柄,在外人人都得尊称一声戚董事——但甭管外头怎么叫,蒋锐清清楚楚记得自己过了十来遍的宾客名单里分明没有这个人的派贴。传媒圈子里做大的就那么几家,三不五时就能在饭桌上碰头,做生意打交道另说,可真要论门第出身,他也不过是替人办事的小角色,哪里踏得进蒋家私宴的大门。 蒋锐恼怒于安保们的大意,又疑心对方是否同家里哪个不长眼的有勾结才浑水摸鱼进来了,他越想越觉得窝火,但收了手机,面上仍要一派和气地过去谈笑,先是乐呵呵叫戚董,随后便问什么时候来的坐在哪张席上怎么会走到别院去又是如何遇上的宁予桐,乃至他们在那十几分钟里都聊了什么,他恨不得抓着人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薅个干净。 第176章 起初副总被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子吓了一跳,后来倒也反应过来了,只是不大能招架他的热情。 “……你们不是认识么,”宁予桐忍不住问:“你查家底呀?” 副总咳了一声,没敢笑得太明显,蒋锐状若无事调侃道:“老相识见面,你蒋哥高兴嘛。” 真他娘的犯太岁倒大霉,但凡这人有一句多嘴,他到老太太跟前以死谢罪都不成。 蒋锐引着他们往外走,一面交谈一面留心,颐品的副总说他们在院子里只简单交流了一些共事时的见闻,内容大多是圈子里乌七八糟的纠葛,宁家小少爷太久没出来,很多事情他都不记得了,因此听得津津有味。蒋锐在脑子里迅速回忆有关这个人的一切以判定这番话的可信度,再一番打量,宁予桐从始至终神色如常,蒋锐想他应该没跟副总提起车祸后记忆尽失的事,或许他也不愿叫对方知道,毕竟他抗拒示弱,此时此刻的表现大抵是意外撞上旧部后的逞强,他在努力扮演一个早已遗忘的陌生角色。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蒋锐只能说他天赋异禀,从谈吐到待人接物,他没有丝毫破绽,就连副总习惯性为他取来香槟时他警告保镖的那一眼都十足像极了从前的架势,谦逊内敛,不怒自威。 保镖们早已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他从容地同副总碰杯。蒋锐自知劝不动,转头便找了个借口去角落里给沈铎打电话。可能是他们多虑了。他掐着鼻梁想,宁予桐离开颐品足够久,一个仅有公事之交的副总即便遇上了也出不了什么差错,他虽然没有沈铎那般了解他,但他见识过他的脾气,要真起疑,他们一群人连带着宁家通通都得完蛋,沈铎头一个被恨死,哪怕是家里老太太都逃不过他的诘问。 万幸眼下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他当真没起疑吗。蒋锐不敢肯定,他自认是恶贯满盈的暴徒,但尚且不擅长当一个骗子,好在沈铎动作够快,挂了电话没多久,他便从正厅匆匆赶到了中庭。 台上的管弦乐队正作歇整,因此原先小憩的宾客陆续散开了,一时间整个中庭只有阵阵料峭的夜风,间或夹杂着草叶间的鸣蜩和纺织娘一类蝉虫的叫声,短促清脆,响亮却不高亢。 沈铎踏入庭内的时候,宁予桐已经喝掉了两杯香槟。他年少时的酒量极差,偶尔沈铎作恶喂他一点果酒都要晕上一宿,更不消说其他酒类,度数再低喝下去都上头。他现在的身体早已不适合喝酒,也不该贸然喝酒,沈铎大步走了过去,他循声抬头,瞳仁晶亮,脸颊边果不其然浮着一层薄粉色。 许是酒精叫人神经松泛,宁予桐被他抓了个现行却仍不慌不忙,只挑眉对副总说了句糟糕,随即弯着眼睛朝他笑,等他到身前了,他才握着酒杯如释重负般栽进了他怀里。 “……桐桐?!” 沈铎紧张起来,但很快又听见他在胸前长吁了一口气,闷声嘀咕说,心跳得好快。 ——个么不听管教的小无赖! 沈铎一颗心同样在胸腔里跳动如鼓。蒋家寿宴的宾客是精心筛选过的,这才是他愿意放宁予桐出来的真正原因,他一向抵触生人,因此从不主动靠近,就算厅内有熟客和一些明显不怀好意的沈家人,想来只要保镖随身便出不了乱子。此时沈铎不得不承认自己疏于防范,也许当初就该给保镖们下死命令,过来的这一路上他想了许多,颐品的副总是怎么进来的,蒋锐为什么没看住人,他们的相遇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打转,叫他像个立时就要造孽的凶煞。秦峥原本也要跟,无奈被太太的熟人绊住了脚,见他脸色不对,反复告诫他绝对不能跟小孩儿置气——他敢置气么,沈铎觉得他的劝告实在多余,他明明连伸手扶他都得掂量自己力道是不是重了。 请到家里的医护、片刻不离身的安保,说是保护也好监视也罢,他私下做了这么多,不就是希望他的生活安宁顺遂再无旁顾,他忍受他的家人,又允许他亲近旧友,都退让至此了还要什么见了鬼的同僚来叫他回忆从前,更何况,他都快要带他走了——再给他一点时间,等解决了最后的顾虑,他就能带他到一个舒适且绝对安全的环境里开始新生活了。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谁还敢来阻碍他?! 沈铎剜了一眼立在旁边的保镖,心口沉甸甸的重量叫他慢慢找回一丝理智,他平复呼吸,低头连哄带骗取走了宁予桐手里的高脚杯,蒋锐赶忙招手示意服务生过来接,也就是这时候颐品的副总才找到机会同他问好,反复掂量,最终还是很谨慎地叫了一声三少。 沈铎冷脸相待,宁予桐缓过酒劲勉强站直了,还甩了两下脑袋,鼻息间酒精的气味不重,但他已然火气不小:“颐品高层改组不久,公司事务繁忙,戚董怎么有空过来?” 这话蒋锐先前便问过了,因是他再问,副总也只能将原委重新复述了一遍:“沈先生的助理突然抱病起不来,他不放心别人,所以才托我过来送寿礼。这不刚吃完饭么,在院子里接电话呢,正巧就碰见宁总了。” 他是沈煜钦留在颐品的心腹之一,哪怕如今不在明面上为他做事那也是他的人,承恩不能忘本,这种场面,他受人所托顶替差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好一个忠心耿耿的下属。沈铎说:“纡尊降贵,沈家真是屈才。” 副总赶忙摇头,直说他过誉。 第177章 沈铎冷笑起来:“过誉?怎么算过誉,你伺候我二哥那么久,到了颐品也一样用心,不是么。” 他意有所指,话锋又太过尖锐,副总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连扶着他手臂的宁予桐都愣住了。 副总不明白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他回想自己在寿宴上的所有举动,心说自己应该比在场所有宾客都到得晚,并且一上桌就开始应酬,也就是后面出来接了个电话他们才有机会碰面,天晓得哪里招惹了这尊活阎王。他绞尽脑汁仍是疑惑,但生意人的敏锐使他意识到沈铎不悦的关键或许在于他身边的宁予桐,可这么一想就更奇怪了,他们在别院偶遇,彼时宁予桐心绪不佳,见了他都只当不认识,是他大胆出声才跟他搭上了话——难道打招呼也有错么,副总很是无辜。那小少爷在他自报家门后脸色终于有所缓和,他听闻他出了车祸,意外之后宁家封锁消息低调异常,外人无从得知内情,因此他借着问安想聊聊近况,但刚交谈宁予桐就坦然告诉他自己因为脑震荡丧失了部分记忆,所以他反过来问他,问他以前接管颐品的因由、问管事时的行径,问自家艺人们的八卦,还有难缠的董事会和离开的契机……有些细节他能对上一点,而有些依旧模糊,最后走出别院时副总正和他说到他的助理,一个活泼伶俐的小姑娘,在职时经常同他一起瓜分点心零食,也一起说过老家伙们的坏话。他离任之后,不到半个月她也被调走了,去处不错,是宁氏参股的一家地方卫视。 这不就是他们共事时的回忆么。副总又想起蒋锐那一脸见了鬼的表情,愈发不解。 气氛微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沈铎在迁怒,副总不好接茬,一片低压中还是宁家小少爷先开了口,他向副总道歉,说自己酒量大退且实在是不舒服,不得不先走一步。 副总很有眼力见儿地应承下来,说是自己叨扰,蒋锐也立刻顺着台阶下,说:“不舒服了?那先回席上去吧,我叫医生过来。” 宁予桐摇头,就势牵住了沈铎的手并与他十指相扣,说他想要回家。 蒋锐说那怎么行,酒醒了再回吧,我还叫人准备了好多炮仗盒子呢,你不喜欢么。 宁家小少爷仍是婉拒。 沈铎依然盯着副总看,目光如鹰隼凌厉,阴鸷的眼神里警告意味浓重,但在宁予桐的催促之下他最终还是放过了他。他们跟蒋锐作别,随后沈铎便一言不发拉着小孩儿的手带他离开了中庭,两个保镖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彼此擦肩而过,蒋锐只觉得头疼——发小的脸色让他记起从前,十七八出头的年纪,他使坏把宁予桐骗进会所包厢喂了酒,他从外头追来一拳将他打成乌眼儿鸡的时候也是这副冷血薄情的模样——这么多年过去,还分开过那么久,纠缠到现在结果他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不仅只增不减,还变得越来越离谱,当真是吃罪不起了。 骗子不好当,只是养人养得这样提心吊胆了还不走,等什么呢。 里外不是人的蒋家大公子抱怨无果,只好摇着头叫住了上前作别的副总。他盛情邀请他一同前往后山的观景台,那是刚刚完工的新筑,地势高阔视野清晰,礼花盛放的美景一览无余,左右还有时间,他们不妨再好好聊一聊。 寿宴未散,入夜后山道寂静宽阔,道旁树影萧瑟,路灯下驶过的车辆亦是寥寥可数。 四下只有车轮碾过柏油路面时发出的轻微声响,宁予桐闭眼假寐,他没有撒谎,刚才酒劲儿上来了,他头晕得厉害,不走是不行的。车厢里没人说话,沈铎抱他上车后便罕见地陷入了沉默,只在偶有急弯颠簸时拢紧了他并无声亲吻他的发顶,他试图让他安心,但尽管如此,他在相处时极少表露的强烈的怒气仍然让宁家小少爷不解,他无需抬头都知道他脸色阴沉,所以在车子驶入山间一段隧道之后,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橙黄的光影里他努力回想副总的名字,说,他只是无意间和我撞上的,蒋锐小题大做,你也太刻薄。 他从未替人辩解过。沈铎瞥了一眼前头开车的两个背影僵硬如塑像的保镖,环着他的那只手活动了几下指节,有一会儿才找出副总的罪责来:“……他灌你酒。” 哪儿有那么夸张,不过两杯香槟。宁予桐说:“是我自己要喝的,而且出门在外,你管得太过了。” 沈铎深吸了一口气,但知他不满不敢叹得太重,只能克制地咬住了后槽牙。一个副总已经扰得人不能安生,他不想跟小孩儿谈起保镖们的失职,到时候拦不住质问不说,要是一气之下连保镖都不让跟就更麻烦了——这件事情再聊下去只会让彼此心情更加糟糕,因此他只好解释,颐品的副总是沈煜钦推荐的人,但放在你身边却不能好好儿辅佐你,叫你四处应酬喝出了胃疾,我现在只点他一两句,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蛮不讲理。家里的兄长们在外当座上宾都得喝几杯呢。 “你都说是应酬了,”宁予桐轻笑,无奈说:“我的名声可不是站着当花瓶赚来的。” 沈铎低头打量他松展开的眉心,顿了几秒才说:“你知道了?” 宁予桐说:“知道了。” 沈铎喉结微动:“……知道什么?” “还能有什么,他夸我厉害,惋惜我没能继续留在颐品。” 宁予桐一面说着话一面从他怀里坐起来,原本披在肩头的西装外套堪堪往下掉,沈铎弯腰去捞,反倒被他顺势搂住脖颈,像只撒娇的猫儿似的亲昵地贴近了。他笑眯眯抵着他的鼻尖,说,惋惜又有什么用呢,我都不记得了。但我现在也很厉害呀,演得可好了,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第178章 暗沉沉的车厢里他笑得狡黠得意,沈铎有一瞬间失神,但不等他坐实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车子穿出隧道,宁予桐立即被窗外噼里啪啦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离主城区至少还有十来分钟,但显然山庄里头的观礼已经开始,升空乍放的烟花泛着金灿灿的火光,一时间夜空透亮,被山道横贯而过的湖水也荡漾波光,倒映着一池海市蜃楼般的美景。 沈铎对眼前的物事毫无兴趣,后背渗出冷汗,他抓着外套的那只手手背青筋暴起,然而从他怀里挪到车窗边远眺的宁予桐并未察觉异样,他仰着小脸儿一心一意只顾看,一直等到接二连三的响动歇下去了才重新回到他身边。 他的眼睛叫月色照得晶亮,但人仍有疲态。沈铎缓缓松开手,镇定地将外套放到一旁,正要打电话叫医生候命,宁予桐却突然转头,问他记不记得从前守岁时他们也一起放过烟花。 毫无预兆。但沈铎旋即反应过来,说记得。 他当然记得。沈家亲缘浅薄,忙碌又是常态,少时过年过节他大多形单影只,直到宁家重新搬回半山他才得以体验长幼互亲家庭和睦的喜悦。那时候他们已经交好,大年夜,他带着他在庭院里放烟花,那时尚且小小一只的宁予桐被四溅的火星子惊得蹿跳,他便把他圈在怀里捂住了耳朵,看他紧张瑟缩,又忍不住探出头,最后被晚空中的灼灼花火哄得欢天喜地,整个庭院都是稚嫩清脆的笑声。 宁予桐侧头靠着他的肩膀,苦想道:“唔,哪年来着?” 醉糊涂了么。沈铎提醒:“你回半山的头一年开始,年年都有,后来么……大概十一岁?过了冬至,可能有十二了,你跟宁姨说你长大了,不喜欢这些胡里花哨的东西。” “……想起来了,”宁予桐笑了一声:“有一回你欺负我,问你许了什么愿也不说,撒泼打滚都没用,后来我都生气了。” “小心眼,记仇记那么久?” “我好奇不行么。” “好奇什么?” “好奇你有什么秘密,连我都不能听。” 他半身的重量都压在沈铎身上,姿态放松,连装模作样逗沈铎时都语气慵懒:“好了,我也要翻旧账了,说吧,你到底许了什么愿呀沈哥哥。” 沈铎压了压嘴角,但最后还是无声笑了起来。 有那么一刻他心软得不像话,仿佛烈日下一口一口被舔化的冰淇淋,攻势温柔,因此他溃不成军。他想起他小时候也是顶顶嘴甜会哄人的滑头,否则家里那么多兄弟,老太太也不至于唯独将他当成心肝肉,他总是那样聪明,知道如何才能轻而易举劈开他人的躯壳直入内里,哄得对方神经松懈,如同泡在蜜罐子一样晕头转向。那些围绕他的盛宠和爱意并非毫无道理,所以彼时他许了什么愿呢,左不过是少年人的一点私心,求他垂怜,求他眷顾,往后岁岁年年长相厮守,不离不弃,无忧无怖。 神明庇佑,他得偿所愿,因此再度说出口时,便郑重得如同对待绝不背弃的誓言。 宁予桐怔怔无言。 ……………………………… ……………………… 第64章 番外一 他进来得似乎正是时候。 宁家的小少爷在房间里换衣服,十六岁,正值少年人骨架逐渐长开的年纪,一双光裸的长腿纤细笔直,膝盖还泛着轻微的嫩红色。他身上的校服解了一半,衣襟虚拢着弧线旖旎的肩颈,闻声望来的模样柔软得如同夜空下的春花嫩芽,轻飘飘地掉落在水面上。 沈铎环臂倚着门框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后走过去将他搂进怀里,亲了一记额头。 虽说年纪相仿,但两人的体型却是差距悬殊,沈铎的个头窜得极快,一米九的身形往人堆里一站尤为显眼。他随沈煜钦一同出席世交家族间的酒会,一身黑色西装还没来得及换下来,内里衬衣的领口叫他解了两个扣子,搭着胸前折叠的口袋巾,站在穿衣镜前活脱脱一个雅痞。 …………………… ……………… 沈铎抬起膝盖架住了他,抵着他的前额低低喘息,盯着那双黑亮的眼睛看了好半晌,又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他的乖宝贝儿真的太漂亮。沈家三少没由来回想起晚宴时的小插曲,因了上自习课的缘故,宁予桐是宁家唯一没有出席酒会的人,宁老夫人却难得没有因为小儿子的缺席而感到失落,她看起来似乎心情很好,甚至还向他介绍了身旁陪同的一位小姑娘——沈铎记不得她的名字,只知道那是谁家的千金小小姐,恰巧与宁予桐同龄,正如宁老夫人属意她,她家的长辈同样看中宁家幼子的品相,如若宁予桐没有意见,那么他们便会决定约个合适的时间让两个孩子见上一面。 沈煜钦见他怔忪,留了个心眼儿,在回家之前提醒他那两家大约会有结亲的可能,毕竟豪门联姻并不罕见,更何况以宁家的权势,实在是难找到老夫人合心的人选了。 有结亲的可能,不也还只是可能么。沈铎抬手摩挲着宁予桐精致得不像话的眉眼,冷冷想,旁人怎么可能知道这小东西有多喜欢他,也只有傻子才会把他拱手相让。宁予桐是他的,这辈子就合该永远是他的,除非他不要,否则绝不会叫人轻易拿走了。 他有的是办法让宁予桐离不开他。 再陈三愿: 一个小番外,大概就是年少时期沈铎借宿时到底干了啥,车辆提取指路微博。 第179章 第65章 番外二 录像机是手持的,因此一开始镜头有些摇摇晃晃,但随即很快被人固定下来,对着周围拍了一圈儿——入镜的人环坐在一张圆木桌前,背景是宁家的饭厅,管家正招呼佣人把三层高的蛋糕车慢慢推出来,宁家老大起身拉着椅子往一旁靠过去,为他们挪出了空余的位置。 他一动,旁边便有人问:“蛋糕都送来了,桐桐人呢?” 正和管家一道忙活布置蜡烛的宁家夫人笑着说:“刚才在外面弄脏了衣服,叫阿铎带上楼去换了,怎么,小锐等急啦?” “没有没有,”那时叛逆又嚣张的蒋锐摆着手说:“哪儿能啊宁姨,我这不是内什么,怕蛋糕化了嘛。” 镜头后爆出了一声大笑。画面又随着动作晃动起来,好半晌才重新对准了蒋锐,他横着眼刀,右手边排坐开的宁家老二和老三憋笑别开了头,桌上另外几个朋友也纷纷打趣他。 “蒋锐你这特么什么破理由啊,”拿着录像机的秦峥跟着揶揄说:“还怕蛋糕化了,要不你现在推去外头先冻着,等桐桐下来了我们再叫你过来,保管一点儿都不化。来来来,你俩赶紧给他让开。” “卷毛你特么闭嘴!” 又是一阵哄笑。 十来岁的世家少爷们在桌上打闹起来,人人都带着年少轻狂的得意,畅快的交谈说笑衬得场面热闹极了。 之后镜头便一直在乱拍,约莫等了两三分钟的功夫,才突然间被秦峥掉转方向,对准了不远处的旋梯——今天宴会的主角、出生在冬至日的宁家小少爷正从二楼急急跑下来,他换了一身白色的套头卫衣,左耳上嵌着的红宝石耳钉璀璨透亮。那是沈铎前阵子送给他的礼物,据说为着拍下这颗石头费了不少周折。 宁家小少爷在母亲跟前停住脚步,喘着气儿笑嘻嘻地叫妈妈,叫完就把头稍稍偏了一边。 宁家夫人的眼神柔得像一汪水,拢住米白色披肩探身去亲他的脸颊,又帮他把发丝撩到耳后:“十六岁啦,我的心肝宝贝,生日快乐呀。” 宁予桐搂着她的肩膀也亲了她一口,又绕着蛋糕车来回打量,片刻后才扬起小脸儿满意地笑了,回过头去招呼他沈哥哥过来。十八岁的沈家老三正靠在旋梯上,看他开心得直招手,自己也跟着笑。等走到他身边来,没忍住捏了捏他红扑扑的脸颊。 时间不早了。宁家夫人示意管家熄灯,整间饭厅便因此只剩烛光烁烁。 这是宁家小少爷十六岁的生日,外头纷纷扬扬下着大雪,但寒冷的天气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当他站在蛋糕前合起掌心的时候,连一贯只牵挂公事的兄长都放下了手机,饶有兴致地看他闭眼许愿。在这一刻,他无疑是最幸福的人了,簇拥着他的盛大爱意如同蛋糕上的糖霜一样叫人甜到心坎儿,直到镜头下方的倒计时快结束了,他还是眉欢眼笑的露着一口小白牙。 “心肝,”宁家夫人一面分蛋糕一面问他:“许了什么愿呀?” 围坐在一块儿的哥哥们也起哄着要听,宁予桐拈起盘子里的草莓咬了一口,靠在他沈哥哥的怀里挑眉说:“你们少打坏主意啊,妈妈问我也不会说的,说出来就不灵了好不好,一个比一个八卦。” 秦峥听了不禁嗤笑。周围吵闹着,镜头对面的沈铎这时威胁似的瞪了他一眼,抬手去把粘在宁家小少爷脸上的奶油抹掉吃了,又摇着头礼貌拒绝了管家递过来的一份蛋糕。 宁予桐仿佛对他的动作毫无察觉,只安心吃着他挑进盘子里的鲜果,时不时再向母亲撒娇要一小勺鲜奶油。他当真嗜糖如命。 宁家小少爷十六岁的时候许了什么心愿,直到录像结束也没人问得出来。他或许祈求自己健康平安事事顺心,又或者什么都没有,只是希望这样温馨和睦的光景能够长久延续。 他有和蔼的母亲、虽然时常吵嘴但还是保持敬重的兄长,还有许多会带他玩儿的哥哥,以及一个尚未公开但仍旧深爱彼此的恋人。 这就够了。 十六岁的宁家小少爷想,这就够了。 第66章 番外三&四 (三) 一张无意间被翻出来的照片,尽管并不清晰,但还能看见留影时间在十年前。那时学校正开运动会,热闹得很,秦峥刚买了一台新相机,因此缠着他上镜的弟弟要拍照。宁家小少爷是顶不喜欢对着镜头的,他求了许久也没得逞,最后只好把东西抛给一旁看热闹的沈家老三——这便是这张照片的由来了。 到底还是沈家老三最管用,刚举起镜头他那弟弟便不自觉笑了。朗阔的秋日高空下人群熙攘,穿着校服的小少年嫌弃似的别过了头,嘴角却还是欢欣上扬着。他的视线落在别处,但眼睛里藏都藏不住的温柔与深情却只属于他面前这个人。 他隐秘的,依赖着的恋人。 (四) 宁予桐可太喜欢吃甜食了。巧克力和糖果一类的零嘴儿时刻要备着,还得做到家里头随处一走就能拿到的地步,要是欠缺一丁点儿,他怕是夜里都睡不好觉。可正是长身体的青春期,过分嗜糖显然不是什么好习惯,因此当他看完了牙医,偷偷潜入厨房试图开零食柜的时候,立刻就被跟在后头的沈家老三逮住了。 宁家小少爷被拎到他腿上坐着,腮帮子都让沈家老三捏成小包子,还不忘用门牙把嘴里的糖果嘎吱嘎吱咬碎咽下去。 第180章 “……”沈家老三哭笑不得:“有那么好吃吗?” 他们的口味大相径庭,食物里但凡有甜的味道沈铎就不会去碰,他好新鲜,也能吃辣,家里厨子专门为他做出来的菜品,宁予桐尝一口都能伸着舌头嘶啦半天。 宁家小少爷鼓着肉嘟嘟的腮帮子,不满说:“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不吃拉倒,怎么还偏帮着母亲和兄长来剥夺他仅有的爱好呢。 沈家老三摇了摇头。 他又捏了一把手里头软嫩的脸颊肉,随即照着宁家小少爷嘟起的嘴巴亲了一口,亲完便没了动静,直等到眼前的小孩儿视线漂浮,耳廓都红透了才慢慢笑起来。 他知道宁予桐的意思是让自己剥一颗尝尝,但沈家老三对甜食实在提不起兴趣,况且这小祖宗恐怕从来都不知道,这世上所有的糖果合起来都比不得他的味道,光是亲一口,就能把他心头那些苦滋味儿全消解了。 第67章 番外五 宁家小少爷从前有好多奇怪的习惯,好比如他爱喝汤多过于吃正餐,一顿饭菜他有本事只舀一碗汤。吃饭时用筷子数米粒还能骨碌碌转着眼睛朝他沈哥哥笑,将盘子里的花椰菜胡萝卜统统夹给他,仓鼠吃食一样塞给自己一嘴的肉一一照理说营养落不下,可偏偏还长不到身上去,这快叫姆妈愁白了头发。 再有,他待在母亲的书房时总是喜欢抱着原版书不放,但他翻书的时候一定在神游天外,因为他爱看的分明是字少图多的画册。他还喜欢裹着小毯子看恐怖惊悚的电影,画面大多血淋淋的,有一回沈家老三抱着他一起看了才发现他在抖,问了半天他图什么,他也只蔫了吧唧的顶嘴说,我就乐意。 他十来岁的时候睡觉一定要抱东西,从前是一只长尾巴的豆豆眼小鳄鱼一一那是他拿着钱币从娃娃机里抓来的一只玩偶一一现在则是沈家那个三少爷。小祖宗喜欢同人家一道睡,睡相还不好,有时候卷着被子迷瞪摔下床去,哼唧半天都不起来,还得他沈哥哥连被带人捞进怀里,拍上半宿才安生歇下去。 第68章 番外六 对于沈家的人,宁予桐一般是没什么所谓的,但在幼年时,他却有一点害怕沈家那个姐姐。 大概是他不擅于应付那种强势的女性,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俩就不大对头。那时他不过六岁,沈之虞却已经三十好几了。尽管她的面容保养得精致又娇嫩,珍珠白长裙外面裹了一件做工考究的大衣,蹬着及踝靴的模样看起来也比实际岁数要年轻得多,但他总觉得她看他的时候眼神带刺儿,并不好亲近。 在饭桌上,她总是冷冰冰地盯着他瞧,瞧得他难过又心虚,抱着碗小声跟他沈哥哥说他要自己吃。 小孩子对情绪的异样总是十分敏锐,他不停地打量她的脸色,一直等到沈家老三和他姐姐对视了一眼,冷淡说不用管她之后,他才安心将碗塞回他的手里去,摇晃着两条小腿坐在椅子上等着他喂蟹肉。 再陈三愿: 小番外字不在多,有就行( 第69章 番外七 宁予桐七岁那年的圣诞节是哭着过的,不为什么,他调皮,拿剪子偷偷剪掉了沈铎一小截头发——倘若是全剪了还好,男孩儿顶着个寸头不奇怪,可要命的是他只剪额前一绺,还使坏没吱声,等陪他午睡的沈家老三醒过来,出门便莫名其妙被笑了一路。 那天晚上他就挨打了。宁夫人亲自上手教训他,摁在膝上打屁股,打得宁家小少爷呜呜哭,边哭边抽噎。妈妈打得太疼啦,他好伤心好伤心,可等他沈哥哥进门来了,他又笑得直打嗝儿,叫他沈哥哥气得将一张糊满鼻涕眼泪的小脸儿捧在掌心里,像搓团子一样捏来揉去。 还笑!沈家老三作势凶他,下回不教你骑马了! 宁家小少爷还是乐不可支,一边窝在妈妈怀里擤鼻涕,一边勾着他的尾指软软求,对不起嘛,你最好啦,你是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啦,不要生气好不好呀? 当然啦,他又转头对母亲说:妈妈也好,妈妈也是我的小心肝儿。 缺了一角刘海的沈家老三噗嗤笑了,宁夫人也嗔怪着点了点幼子的鼻尖。 你呀你,一个顶会撒娇的小王八蛋,谁能真正生你的气呢。 第70章 番外八 一开始也并非毫无预兆。 清早七点钟,宁家的姆妈在饭厅忙活。早餐主食是老火慢煲的粥水,赤贝珠同米粒一道熬得软烂鲜甜,佐粥小菜有三样,红油腌蛋,火方嫩豆腐,海米拌青瓜,并着一笼刚从灶上拿下来的素馅儿汤包,热腾腾摆在桌上。 主人家起得早,一面等她舀粥一面轻声细语讲电话。姆妈把薄胎碗递了过去,正要转身上楼,却见着沈家的少爷也下来了,在楼梯上便向她们道早安,手里还牵着一个睡眼朦胧的小祖宗。 沈家的少爷住进来很久了。他的父亲与兄长都忙碌,还有一个姐姐也远在大洋那头,宅子里平日鲜少有人归家,因此他在一次聚餐时向他的阿姨,也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礼貌询问他能否过来借宿。 他的宁姨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沈宁两家是故交,祖上便颇有渊源,主人家这一脉曾经因故迁居外地,也就是近些年才重新搬回半山来。虽说膝下子嗣众多,但不是身兼数职就是科研任务繁重,就连相对清闲一些的,也得为了家族的营生出外奔走,能陪伴她的只有那个最年幼的孩子——只是主人家有时忙起来自己也脱不开身,所以当沈家的少爷主动提议时她再高兴不过了。给孩子添个玩伴是好事儿,当母亲的见不得他受委屈,再者,她的孩子自小就对这外家哥哥喜欢得紧,还有什么理由不能让他们在一块儿呢。 第181章 起先主人家还吩咐她要赶紧收拾一间卧房出来,可没等去问沈家的少爷中意哪处,家里那小祖宗就先瞪眼了:收拾什么?不许收拾!夜里凉着呢,我就缺一个暖床的! 哎哟祖宗,姆妈说,你听听这都什么话!不许学坏! 管他什么话,小祖宗可没好脾气,只管抱着她找出来的枕头不撒手,扬着小脸儿又说,我让他睡哪儿他就得睡哪儿,喏,姆妈要是不信,尽管去问他,看他是要隔壁房间还是要我! 真真是个撒泼耍赖的祖宗,姆妈快叫他笑弯了腰。怎么会不信呢,他都这样安排了,谁还敢来驳他的心意,等姆妈被赶着去问了,那沈家少爷果然也说,要他,当然是要他,不要的话,小祖宗可该咬人了。 可不是么,姆妈和他一道笑起来。 总之人是这么住下来了。他们上的是同一间学校,来回有司机接送,倒也添不了什么麻烦,有时候碰上小祖宗请病假,沈家的少爷下学回来还能辅导他做功课,倒省得叫主人家挂心。姆妈知道他的成绩偏得厉害,做数学题在行,可要叫他背诗词写作文,好半天都憋不出一个字来,不比他的沈哥哥,门门功课拿第一,还长得快,高个儿,身体又精壮得叫她羡慕。 倘若家里的小祖宗也像他这般健康该有多好呀。 姆妈想着,又朝碗里头多舀了一勺粥。 七点一刻钟了,被匀到餐盘里的早点吃得差不多,往常主人家这时就该出发去公司了,可今天不知怎么地,她此时还握着小碗在餐桌上坐着。姆妈留心看了一眼,只觉得她的视线总是落在小祖宗的身上——那孩子有什么奇怪么,今天不用上学,他穿着睡衣就下楼了,这会儿正伸着细白的颈子喝粥,眼睛也还眯着,就是头发有些乱糟糟的,沈家的少爷帮他顺了一把,可后脑勺还是翘起了一根小尾巴。 姆妈拿过筷子帮他布菜,刚在粥里放了两片薄切火方,打眼一瞧便哎哟叫起来,她可算明白主人家怎么老看着孩子了:“祖宗!又过敏了呀?!” 睡衣领口低,他锁骨上好几处斑驳红点。 小孩儿冷不丁被她吓到,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幸好被他沈哥哥安抚住了,等回过神,扯高领子不满叫了一声姆妈。许是怕清早就要坏了心情,沈家的少爷赶在小祖宗摔筷子前先说话了:“换季么,干燥,房间里灰尘也多,他碰脏手抓了两下就红了。不过姆妈放心,我帮他擦好药膏了,待会儿就能消下去。” 姆妈这才松着气儿念叨了一句阿弥陀佛。她摸了一把小祖宗气鼓鼓的脸颊,嗔怪说:“不气了不气了,姆妈也是担心才这么大声的,吓到我囝囝了哦?好啦好啦,把这片火方吃了,姆妈给你挑腌蛋黄,早上的素包子也好吃的,要不要尝尝呀?” 小祖宗拉长了脸,话里却透着些无奈:“姆妈——”再吃他得长胖了! 姆妈当做没听见,回头就帮他拾了两个汤包。拉扯十多年的小孩儿了,什么性子她还拿不准么,气是气着,可心软得很呢,要是让人好好说话好好哄了,那生起气来就跟撒娇似的。 闹了一通动静,主人家这时才放了碗筷。她着了一件米白色的裙装,起身时抬手虚摁了一记点衬的胸针,她保养得好,手指葱白,指甲也圆润光滑,因此这动作做起来养眼极了。 “你们慢慢吃,”她过去亲了一口小儿子的脸蛋,又对姆妈说:“公司有事,我出趟远门,这两天不用做我的饭了。” 姆妈循例问她:“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主人家回答她:“下周五。飞机订的晚,夜里十点多钟才能到家,你们先吃吧。” 姆妈应了,又接着帮桌上两个孩子布菜,见着主人家要走,沈家的少爷还贴心叮嘱她外出注意安全。主人家正要把手里的提包交到司机手上,闻言回头笑着说:“姨姨不在,劳烦你和姆妈一道照顾桐桐了。” “我好着呢!”小祖宗接了话:“妈妈记得给我带礼物!” 主人家佯怒看了他一眼,随后便笑着和司机离开了。 出外办公之于主人家而言是常事,在宁家伺候这么些年,姆妈也渐渐习惯过来。从前孩子小,母亲一走便要哭,什么都喂不进,不管不顾,哭到夜里搂着主卧的被子睡过去,隔天起床接着来。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怕,怕这孩子哪一回就要哭折在自己手上了,提心吊胆的,直到后来搬到半山,有了沈家的少爷一同看顾她才不至于再担惊受怕。 要不然说沈家教子有方呢,这位少爷好说话,性子也稳重,十岁的时候就能跟着她满客厅追着不吃饭的小祖宗跑,等再大一些,上了中学,稍微有个头疼脑热他都要比她紧张,打针吊水做检查,样样不假人手,有时候自己也累蒙了,可怀里的小祖宗一皱眉就能惊醒过来。 沈家少爷有心,姆妈看在眼里,主人家亦是。 可到底也是要考试的人了,不知是不是担心那小祖宗占用他太多时间,主人家这一趟很早便回来了,提前了两天,但也还是半夜才由司机接回了家,还不巧碰上了一场暴雨。姆妈那时已经歇下了,是在房里听见客厅有行李滚动的声响才起了床,等她摸索着戴好老花镜,一开门,主人家正扶着楼梯走下来,似乎一到家便上楼去查夜了。 “睡着了吧?”姆妈去迎她,“您要吃些宵夜吗?过午刚摘来的元宝菱,我熬了甜汤。” 第182章 主人家摇了摇头,大概是舟车劳顿的缘故,她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不用了。” 姆妈扶她在沙发上坐下了,觉着她手心发凉,又说:“您还不休息?那我上楼给您取条毯子来。” “——别!”主人家突然拽着她的手叫起来,像是被谁徒手掐住了脖子,她的声音尖细得仿佛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似的。姆妈吓了一跳,怔楞着,好半晌才又见她揉着额头哑声说:“别上去。都睡着了,就别上去惊动他们了。” “您也去睡吧,”她似乎累极了,形容疲惫:“……让我一个人坐会儿。” 第71章 番外九 倒不是缺那个请家教的钱,最要紧的是家里有个不好对付的学生。 宁家小少爷幼年时便开始学钢琴,他是个灵精聪慧的孩子,从入门到像模像样上台独奏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穿着黑色礼服的他像童话里的小绅士,手指灵巧修长,仪态大方并且毫不怯场,总能在演奏结束时得到满场掌声。无论是年轻的私教,还是花大价钱从音乐学院聘请的专业指导,所有带过他的老师都对他赞不绝口。 他有弹钢琴的天赋,但这天赋恰巧亦是招致麻烦的要因。十四岁,当他能流畅完成一首伊斯拉美之后,他向母亲提出了不再接受钢琴家教的要求——青春期的小孩子大多不好说服,表面看着事事无所谓,实则不知有多心高气傲的宁家小少爷更甚。当母亲的没有答应这个要求,但也没有立刻一口回绝,她知道他有多幼齿,年纪小,见识浅薄,总以为自己弹得来几首曲子便厉害,要是真不上课了,往后是要吃亏的。 这些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宁夫人再三思量,大概一周之后,她终于在一个窗边缀满繁花的午后为自己的小儿子寻来了一位新家教——这位家教论资历不成,但论专业,那也是业界名师亲自教授出来的,甚至对于宁家小少爷来说还是熟面孔,没有别人,正是天天挨着脑袋辅导他功课的沈家三少,他的沈哥哥。 宁家小少爷的眼睛瞪得滚圆。他记得沈铎并不喜欢弹钢琴,这件事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交际手段,在固定的授课之外,平日里,他连自家的琴房都不会进去。 他对这个老师没异议,可是他怕的是母亲不知道他的习惯,因此强人所难。 他扶着琴盖犹豫问,你真的要教我呀? 彼时沈铎已经上了高中,骨架高阔,下课回家来,一身校服仍旧穿得笔挺俊朗。他翻谱子的时候习惯戴眼镜,严肃认真,看着倒真有传道受业解惑的人师架势。 那还有假,他推着眼镜说,上课吧小同学,现在开始要叫沈老师了。好好学知道吗,姨姨,不是,夫人授予我管教你的权利,弹不好就不让姆妈给你送下午茶了,什么熔岩可可巧克力朗姆草莓奶油蛋糕统统没有,懂吧? 他一本正经说着,可宁家小少爷半点面子没给,立刻伏在琴盖上笑得前俯后仰了,最后还是沈老师伸手来将他脸颊捏得肉嘟嘟的才止住那放肆的笑声。 第72章 番外十 从前的沈家三少爷,尽管优秀,骨子里的脾气却也不大好。他对自己的生辰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也不觉得它有什么特殊的意义,逢年过节的喜庆日子对他来说更不值一提,那些团聚热闹的时刻,于他而言不过是屋檐下遵照旧习多挂了一盏红通通的灯笼。 一般人家的小孩儿,包括家里的长辈,照理说这时总该在心底对来年有些期许,或是希望新学年成绩漂亮,或是期盼家宅平安生意兴隆,但沈家的三少爷偏不是。他鲜少在人前表现出很强烈的念想,大概不凡的出身已经给予他太多,这世间的寻常事物早已入不了他的眼——有一回团圆夜,他吃到一颗包着钱币的饺子,管家借机讨彩头,问他有没有什么愿望,他把那枚硌牙的钱币从碗里捞出来,笑着摇了摇头。 他有相当拔群的社交能力,但在情感方面,小小年纪便成熟得令人忧心。管家为此挂记了很久,大约有两三年的时间,一直到半山搬来一家新邻居。 说新也不算,两户当家的一度共事,从祖辈数来便是故交。他们家的孩子也多,大的年纪相仿,小的略晚自家少爷三岁,听说是早产儿,身体不好,但格外活泼可爱,嘴巴也甜,来作客时能逗得老爷子都忍俊不禁,偶尔在山道上碰到了,还能见他像只梢头的鸟儿似的,一边举着小山堆叠般的冰淇淋球一边缠着他的兄长,叽叽喳喳说,宁予杭你好笨哦,又给我买错口味了,不过看在还算好吃的份儿上我原谅你,下次你要聪明点知不知道呀?像沈哥哥那样,我爱吃什么他就记得很牢的。 总之是哪儿哪儿都招人喜欢的一个孩子,管家对他的印象好极了,更重要的是他也同自家少爷亲近,自打两家人频繁往来之后,一贯总与人有着无形隔阂的少爷难得找到了一个合意的玩伴儿。 自家少爷到底有多喜欢他呢,新一年的深夜守岁,沈家的长辈依旧忙得无法归家,但三少爷却不再同往年一样到后厨和他们一道包饺子凑热闹。他叫那小孩儿早早拉着去庭前空地放烟花了,火花烧得像星星一样璀璨,管家去喊他们吃宵夜的时候,正赶上他捂住了宁家小少爷的耳朵。 那小孩儿在雪夜的寒风中窝在他怀里,眼睛明亮,像年画里抱鱼的福娃娃一样仰头咯咯笑,大声说,你别捂我耳朵啦,我听不见你许了什么愿呀! 第183章 沈家三少爷也跟着笑,仗着个头的优势捂得更紧了,那小孩儿大概只能看见他嘴巴在动,至于说什么呢,他怕是听不清楚的。 但就这样小孩儿也没生气,他和他沈哥哥玩儿得顶高兴,眯着眼睛拉长音又问了一遍,你到底许了什么愿呀?! 沈家三少爷还是低头看着他笑,笑得眉眼都要融成暖春池水。 他到底许了什么愿呢,那小孩儿后来怎么追问都没追问出来,但管家却是知道的。尽管声音不大,可他还是清楚听见自家少爷在嘈杂的烟火声中认认真真说,希望我的桐桐平安喜乐,岁岁无忧,永远和我在一起。 第73章 番外十一 宁家小少爷的身体总不大好,因此便很少人记得他曾经有一手漂亮的防身功夫。 十二岁开始,他跟老师学过散打,自由搏击,甚至练过几招真正狠路子的泰拳。他瘦得很,在基础性的力量训练之后,硬邦邦的骨头更适用于这种灵巧凶悍的攻击,他做不到像沈家老三一样借助先天优势将力量级远高于自己的对手轻易背摔,但在他身体最好的那几年,一记横扫踢便能将大意的陪练收拾得龇牙咧嘴,有时就连打拳打得比他久的沈铎都要吃亏。 只不过这都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时间久远到宁家小少爷都觉得那些练拳的日子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在二十三岁之后,他每天都要定时服用一些带有强烈副作用的药片,别说打拳,就连钢琴都不再碰了,母亲过寿辰这理由都没能说动他。 他的兄长在他拒绝之后立刻皱起了眉头,沉默良久,说,你的手已经好了。 宁家小少爷正在厨房里给母亲做蛋糕,他花了大概两年的时间学会用左手来替代右手的一切功能,但裱花这种精细的活计少不得要两手配合。 他弯腰屏气小心翼翼挤着奶油,直到确定最后一朵也完美落下了,才直起腰来,笑嘻嘻对兄长说:我变笨了,记不住谱子,不过都是心意,妈妈也不会嫌弃这块蛋糕吧? 我这几天尝试做了不同的口味,他又说,你要留下来尝尝吗?不过沈铎等一下就回来了,你们俩见了面不可以再吵架啦,我听久了会头疼的。 他的兄长环胸倚着厨房的门站着,看他将那块甜香四溢的蛋糕收进冰箱里,还没等到他回头再问,自己便先冷哼着甩手离开了。 再陈三愿: 很久很久之后的一个段子。 第74章 番外十二 蒙彼利埃的晚秋,雨水尚且留有痕迹。 阴云密布,尽管还不到五点钟,这座临海而筑的城镇却因此早早亮起了灯光。宁予桐推开窗户的时候,狭窄的石板路上正飘荡着零零散散的脚步声,行人稀少,两个游客正在楼下餐馆前用生疏的法语同服务生交流。他伏在窗棂上听着,南法湿润的空气灌进肺里,不经意嗅见的一丝花香总算叫他慢慢清醒了起来。 午睡大概是一点钟开始的,雨季里,他的睡眠状态一直不见好,噩梦缠绕,惊醒时总是一身汗湿。也就这几天那噼里啪啦的雨声少了一些,才使他一入眠便睡到了现在。 他掀开毯子下床,捞过一件挂在椅背上的羊绒外套穿了,一边折袖口一边往杯子里倒热水。玻璃杯盛了一半的量,他又返身去摸床头柜上的一盒药片。 就这样赤着脚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几趟,他才把药吃完,趿拉着毛绒绒的拖鞋下了楼。 旅居的房子两层高,面积不大,有些年头了,夹在街道旁一列相同的建筑里,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经过楼梯拐角,抬手打开了一楼的顶灯——虽说是门面,但楼下的摆设并不多:客厅放置着两张长条软沙发,中间是厚实的大地毯;再往里一些是开放式厨房,吧台前有两张高脚凳。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其他比较大型的家具了。 此时一切都被收拾得很好,沙发绒面平滑,旁边整齐堆叠着一摞书,地毯干净,就连早餐时他随手乱放的一袋麦片也回到了柜子里。 他弯腰挑拣出一本画册,蹬掉拖鞋,窝在沙发里胡乱翻了几页,然后才把视线投向了厨房——想要完全忽略那些动静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他并非真正静心在看书——统共六平米的厨房,炉上烧着一锅咕噜噜冒泡的奶油蘑菇汤,意面已经浇好了肉酱,他的恋人正往上头放芝士,随后,这个男人将盘子端到餐桌上,一边系着袖口一边朝他走来。 在餐点浓郁的香气里,他们接了吻,唇齿缠绵,他像猫一样慵懒伸腰,露出黑色毛衣下小半截雪白的皮肤。 “醒得有些早,”恋人亲他的额头:“但刚好可以吃饭了,吃完我们就去逛集市,买水果,顺便给你的花圃找些新种子。” 他咕哝:“我记不得我之前打算种什么了。” “金钩吻,鸢尾的花期已经过去了。”恋人提醒他。 倦意未褪,他揉着眼睛点头,好半晌,才懒散地打着呵欠站起身。 “那我们吃饭吧,”他说:“你有多给我放点芝士吗?” “不能再多了。” “我牙不疼了——要不然你下回直接做奶油意面行不行?我不想喝蘑菇汤。” “不喝完我不帮你摘杂草。” “……沈铎!你几岁了?!”他怒视。 牵着他的恋人只当没听见。 小镇的夜幕逐渐合拢,星点闪烁,寒冷的秋夜因食物热气而变得温暖朦胧。 第184章 这是他们在蒙彼利埃的第三个年头。 再陈三愿 最近在忙的事情有了不错的结果,所以悄咪咪发一个很久很久之后的小番外。祝各位小宝贝儿520快乐,心有所爱,也永远被爱。 第75章 番外十三 倒也不是没动过手。上高中时,沈家老三曾经一拳将不靠谱的发小揍了个人仰马翻。 没有旁的理由,对方在他多次警告甚至已经极度不悦的情况下带他的外家弟弟进了夜场,蒋家少公子的包厢,大手笔,酒水烟草一应俱全,男男女女调笑嬉闹,等他杀进去的时候,那漂亮的小东西不知道被灌了有多少了,旁边的人正摸他的脸颊,止不住夸他可爱。 他那外家弟弟倒真是个可爱的孩子。乖,安静,音响声跟鬼哭狼嚎一样的包厢里,他穿着一身校服坐得笔直,眼珠子又亮得跟星星似的,倘若不是被陌生人碰了还不躲避,沈家老三都以为他其实没喝醉。 可桌上那些七倒八歪的酒瓶子是真的,他过去抱人的时候,鼻息间那股鸡尾酒的甜腻也是真的。大概是被他阎王罗刹一般的脸色和酒桌旁痛得直不起身的蒋锐吓到了,一屋子的人,大气不喘,只有他外家弟弟敢伸手来搂他的脖子,叫他不得不俯身托住了他。 两人一靠近,强烈的酒气沈家老三脸色更差了,想骂,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骂。小醉鬼,胆大包天,笑嘻嘻的,抬头就拿滚烫的脸颊蹭他脖子,气息灼热,似乎还想索吻。 沈家老三黑着脸,可也不自觉咽了一口唾沫。 交待过千八百遍还恨不得把眼睛长在他身上盯着他,防来防去的,不就是为了防有这么一遭么。不会喝酒就算了,偏生还要穿着校服出来风花雪月,简直就是怕别人不知道他青涩得有多经不起碰。自己要是晚到一些,他可不得叫周围这群人精吃了去么。 沈家老三想着,只恨不得往一旁的罪魁祸首身上再踹两脚。发小还哎哟哎哟捂着脸起不来,正是恼火的档口,他冷不防叫怀里的小醉鬼板正了脸,两手捧着他的下颌,迷瞪瞪又笑起来。 沈铎。他叫他的名字,声音软得不像话。 沈家老三四下扫了一眼,才咬牙切齿回应他,我在。 沈哥哥。小醉鬼又叫。 ……乖乖。沈家老三抵着鼻尖问他,喝了什么,嗯? 小醉鬼笑得狡黠,但又像同他分享秘密一样认真说,喝了很好喝的东西呀。 你之前也喝过的,他咕哝说,你亲我,你亲我一下就知道啦。 知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呢这是?!沈家老三喉头更紧了。 他和这小醉鬼脸对脸瞧人。一米九的大高个儿,肩背手臂僵硬得像个木头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什么妖精下了咒,好半晌了,单是瞪着一双黑沉的眼,整个人却连动都不敢动,只等到角落里传来一声闷笑,他才陡然打了个激灵,一掌摁住小醉鬼的后脑,压着火气,一声不吭便急匆匆把人带走了。 偌大的包厢,装醉的清醒了,真喝大了的也叫这尊阎罗吓得不轻,见他出去了,十来号人面面相觑,随后才赶忙将倒霉的蒋家少公子扶了起来。挨了不轻的打呢,在场的姑娘心疼得不得了,可破了嘴角的蒋家少公子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管龇牙咧嘴吃吃笑。 没正经的,他的女伴娇嗔,笑什么呢。 笑什么,蒋家少公子靠着沙发仰头眯了眼睛。还能笑什么,笑一个装模作样的假正经,明明多的是放浪形骸的劣迹,可平日里还非得强迫自己节制得像个不沾花柳的正人君子,真真虚伪得叫人看不过眼。 忍什么呢,迟早有一天他得知道他怀里那小醉鬼的厉害。 第76章 番外十四 有一年冬季,我陪汤靖远去北欧参加了一场由当地华人商会举办的酒宴。 被他点名随行我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连我那位主管秘书室的上司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 我和汤靖远是典型的权色交易关系,我是他众多床伴之一,从澳洲高校毕业后的第一年便以生活助理的身份入职汤氏,自此陪伴他已经有五年的时间了。五年里他换过的情人多如流水,但不知为何我却能一直留在他身边,尽管事业上毫无起色,乃至称得上前途渺茫,可他给予我的钱财已然供我无忧无虑度过下半生。 其实同他另外那些花枝招展的伴侣相比,我的样貌未必算得上出众,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会疑惑他当初到底是搭错了哪根筋才会看上一个因为失恋而在酒吧里默默痛哭的愣头青。我私下猜测过,也尝试在床事酣畅之后询问他,但他从来不肯说实话,只笑着来亲我的眼睛。 探究根源的蠢事我只做过一次就作罢了。他是金主,是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上花钱养我的那个人,即便他有所偏爱,可我也不能恃宠而骄跨越我们之间那道红线。 并非我自视甚高,汤靖远的确很偏爱我。在必须履行的性事需求之外,这些年他像正常的情侣一样带我去过很多地方,亦满足过我各种各样的心愿。我们曾经深夜开着跑车沿加州海岸一路狂奔,隔天清早又越过整个大洋去欧洲等待极光,又或者因为心血来潮而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在南非大草原上随同动物迁徙,旷野日落的那一刻他低头吻我,我至今都忘不掉那种耳边只有疯狂心跳声的感觉。 抛开真心而言,他是一个尽职的、充满魅力的完美情人,我一度以为他待所有的枕边过客都是这样千金博一笑的温柔,但我的直属上司曾经私下告诉我并非如此。她说汤靖远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奉承他的人多的是,被处理过的床伴也多的是,然而能让他像疯了一样满世界陪跑的目前还只有我一个。 第185章 当时她有点喝上头了,我也半醉,想了想,不惜腆着脸说,大概是因为我比较乖。 吧台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她像是听见什么不得了的话一样怔楞,随即又眯着眼凑上前来瞧我,仿佛想要打开我的头盖骨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什么鬼东西才能让我这般大言不惭。 她盯着我看了半晌,最后无缘无故笑起来,说,对,可能就是因为你比较乖。 他好不容易换到一个喜欢的,你要听话呀。她又说。 我往杯子里倒酒,醉醺醺地跟她碰杯。 当然了。我也朝她笑。 她当汤氏的首席秘书已经将近七年,能在这个直面诸多难题的职位上坚持那样久,作为下属自然要将她的话奉作金玉良言。被偏爱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呢,我也不大想知道,汤靖远那样体贴入微,我只要比任何人都乖,都听话就够了。 北欧的行程前后为期三天,根据商会的安排,前两天酒店里会有几场小型会议介绍近年当地一些发展态势良好的中资企业,会议之余宾客们可以自由活动,最后一天则是正式酒宴,增进感情,也方便有合作意向的客人借此广结良缘。 下榻的酒店在斯德哥尔摩市中心,推开高层的窗户就能望见远处灰蒙天空下泊满船只的海港。因为工作的缘故,我早前来过几趟欧洲,但除了极光之外几乎不抱任何兴趣。这里的天气实在太寒冷了,即便入夜时港湾里的游船会亮起宝石般璀璨迷离的灯光,街道上的集市也热闹,我还是恨不得一天到晚都窝在暖气充盈的酒店房间里不动分毫。 但显然我不能这么做。 我的身份是汤靖远的生活助理,正式场合中偶尔也会充当他的法语翻译——这是我在陪床之外傍身的另一项专业技能,不过我之前见过汤靖远跟法国佬打交道,他的商务法语并不比我来得差,我姑且当他眼红我太清闲,所以才想方设法要我上场陪聊。 刚抵达斯德哥尔摩的头一个白天我们都在跟形形色色的生意人见面,涉及的营生也花样繁多。汤氏一直致力于拓展海外版图,我也清楚汤靖远在感情之外的理性与严苛,因此即便疲惫也不敢有所松懈。大抵是表现不错,会议结束后他终于没有再为难人,甚至还慷慨地浪费了一晚上的时间来安抚退场后兴致不高的我。 …………………… …… 清醒之后,很多事情都会失去宣之于口的必要。 结束缠绵他抱着我去浴室泡了澡,再出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入睡前我们循例闲聊,他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拍着我的背,有一搭没一搭回忆他当年旅居斯德哥尔摩的生活。那会儿他每周末都会搭乘轮渡去赫尔辛基或者奥兰群岛,漫无目的游走,有时捧着一杯咖啡就能和集市里的小摊贩聊上两三个小时。 我惊讶于他竟然拥有过那样漫长的闲暇时光,但他闻言低笑,说,心肝,那都是十七八岁的事情了。 十七八岁的汤靖远么。我抬眼瞧他,他顺势亲昵地抵住了我的鼻尖,摩挲间逐渐灼热的气息叫我没办法集中精神。 汤靖远现在少说也有三十七岁了。我们的岁数相差近十年,又不在同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因此我如何都想象不出现在这个工作狂优哉游哉漫步北欧街头的模样。他会和小摊贩聊什么呢,天气、旅行,或者是前一晚刚结束的艳遇?要知道从遇见他那一刻起我对他的印象就是温文尔雅却也城府深沉,别说生意场上,哪怕是在汤家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明显的目的与指令性,我从未见识过那个毫无戒备慵懒度日的少年。 我突然有些莫名的妒忌——妒忌那些拥有过他青春岁月的床伴,但我很快又安慰自己,至少他现在抱着的人是我,至少我现在比谁都真实地拥有他的偏爱。 我们很晚才睡着,因为闹得太过分,所以我缺席了第二天的会议。来敲门的是汤氏的行政助理,汤靖远被叫醒时还不忘用被子将我裹成一个蚕蛹。他很快梳洗穿衣,并且站在床边俯身亲我,我让他碰了脸颊,又从被子里伸手帮他打好领带,最后重重跌回我的被窝。 迷糊间我听见了他的笑骂,自己也不自觉跟着弯起嘴角。 我当时觉得这不过是我人生中又一个美好的早晨,但事后回想,那应该是我后半段人生中的噩梦的开始,如果让我再做一次选择,我一定会努力醒来并跟着汤靖远一道前去,不管结局是否一样糟糕,可那好歹能让我有所准备,而不是毫无预兆被打落无边的地狱里。 汤靖远离开之后我睡了很久,再次睁眼时已经是午后四点多钟,窗外夕阳坠海,房间里非常安静,因此我没有在起身的第一时间发觉坐在床尾沙发里的汤靖远,我揉着眼睛走去开衣柜的时候,就这样被他吓了一跳。 我必须承认我眼拙,他那时的状态其实很奇怪了,但我不够警惕,所以我只是拍着胸口喘气,皱眉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回了房间。 我记得他在会议后还得见几个刚认识的朋友。 汤靖远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看我。 他只是垂着眼睛坐在沙发里,一手托住了下颌,一手缓慢敲打着沙发。这是他的习惯,他在思考着什么,但神色很冷,是那种他有意用特殊手段去处理一些事情的阴冷。我顿了几秒钟,紧接着便反应过来他似乎遇到了什么问题,同时那个问题让他非常不开心。 第186章 说来可笑,虽然我跟着汤靖远的时间不算短,可我并不擅长应对他的负面情绪——没人能够应对汤靖远的负面情绪,哪怕是他枕边最伶牙俐齿的情人。他在温柔的时候极尽温柔,但也因为这样的温柔而与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层无形的隔阂,他生气的次数寥寥,可每次动怒都叫旁人心惊肉跳,导致后来谁都不敢自告奋勇抚顺他的逆鳞了。 我进退两难,不敢说话,也不敢擅自走动,最后只能穿着一件衬衫站在原地。 等待的时间往往漫长又艰难,好在屋子里有地暖,我没受冻,只是两条腿站得肌肉僵硬,脚掌也慢慢酸痛起来。外头的天幕一片漆黑,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能凭着意志力咬牙忍耐,所幸就在我等得背脊都要被冷汗浸透时,汤靖远幽幽吁了一口气。 我无从得知他是否拿定了什么主意,但显然他还很不痛快,就连侧头瞟我的那一眼都留有无处发泄的怒气的残影。 心肝,他朝我伸出手,说,过来。 我如释重负。 他仍旧阴晴不定,因此我没有像以往那样招摇地跨坐下来,而是屈膝跪伏在他大腿上,尽量用最乖顺的姿态靠近他,以求他能有所动容,即便我很清楚这种想法非常愚蠢。 可我只是他的床伴,他的偏爱也有限度。 是会场里有人同他闹了不愉快吗,还是又有不安分的汤家人来招惹他了。我在脑海里拼命设想,鉴于后者在他正式接管集团时已经杜绝了一切可能,我只好顺着前者继续思索,受邀的宾客就那么些人,昨天在会场里多少都见过面的,太冷淡的没有,太殷勤的也没有,更别说能起冲突的了。一群奔着生意来的人精,就差把以和为贵贴在脑门儿上了。 那他到底为什么动怒呢。 我想得太阳穴都发疼,只恨不得跑到隔壁房间揪出行政助理好好问个清楚,然而就在我腹诽那机敏的老伙计怎么关键时刻不顶用的时候,汤靖远突然说,心肝,想不想出去走走? 他在问我,但也不是问我。 外头天寒地冻,他明明晓得我怕冷,会这么说,那就是他想要出去走走,只不过顺带礼节性地询问我是否作陪——挑什么都不能挑在这节骨眼儿上拒绝他,我用余光瞄了一眼窗外,然后反握住他抚摸我脸颊的手,点头说,好,你等我换个衣服。 出去走走,去哪儿呢,无非就是附近的商店或者河岸边集市罢了。我不明白这对舒缓他的心情有什么效用,但开口的人是他,我只需照做便是了。我不敢耽搁,从衣柜里拽了一件内搭,又拿起挂衣架上的羊羔绒外套囫囵穿了,随即匆匆跟上打开房门的他。 其实在澳洲时我们也一起出去逛过街,但大多数是他吩咐司机开车带我前往各种门店或者私人会所,真正在街上闲逛的次数并不多,即便有,无需他示意我也会主动保持距离,好让我们看起来只像彼此的朋友——在公众场合展示的亲密是女伴们的特权,在此之外,他从不跟男性情人挽手或者牵手,谁都不例外。 作为汤家的一家之长,他的声誉并不只属于他一个人。 我深深明白这一点,所以从未有过不切实际的期待,但事实证明出去走走这法子同样不管用,整整一个晚上,我们经过市中心各式各样的商店窗口又踱步到喧嚣热闹的河沿,途中有小孩子跑来送他圣诞节的铃铛,也有白鬓鹰钩鼻的陌生人热络招呼我们喝酒,但他的神情始终在一片笑声中阴云不散。 这是过去五年中不曾发生过的情况,我无所适从。 那一晚我们没有任何太多的交流,回到酒店后他开始处理澳洲总部的几封公函,而我则早早上床假装睡下——白天休息太久,因此入夜后我毫无睡意。我卷着被子继续闷头猜测他生气的缘由,从人到物到事,从数个月前直至现在,甚至最后都开始反省是不是我自己陪床当得不够格了也没猜出来他到底为什么短短几个小时就变了脸。 我们彼此背对着,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见他偶尔敲击键盘发出的声响。他也没有睡觉的意思,但想到后来我慢慢撑不住了,大概是深夜又或者更晚一些的时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他不曾来抱我,也不曾像往常那样给我一个晚安吻。 大抵是许久没有这样心力交瘁,我做了一整晚的噩梦。隔天醒来,身边的床褥是冰凉的,汤靖远的笔记本电脑还放在桌子上,但他人并不在房间里。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头脑空白,甚至想立刻翻身下床去敲隔壁房门,可好在我不是太过慌乱,因此掀开被褥的时候我便看到了汤靖远留在床头的纸条,他嘱咐我醒了之后记得叫餐,又交待他带行政助理和另外几位客人应邀去参观商会东家在郊外的一处庄园,来回三个小时车程,回来之后直接参加酒宴,让我到时再去宴会厅里找他。 在不安中砰砰乱跳的心脏终于跌回胸腔,我拉开窗帘,随后去浴室掬了一捧冷水洗脸,抬头时我在镜子里见到了一个眼眶乌青的年轻人,神色憔悴,一张脸白得像鬼——这模样一点都不讨人喜欢,我撑着盥洗台紧紧拧眉,镜子里的人同样用厌弃的眼神看着我。 大概是被偏爱得太久了,导致我竟然也开始患得患失。 我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我只是一个相对受宠的床伴,我暗暗告诫自己。一个自幼父母双亡,在澳洲小镇孤儿院长大的普通华裔,有幸抓住了机会已是难得,对于其他的事情就不要再做过多的妄想。汤家不会轻易接纳男人,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们有过一个正儿八经的当家主母,即便那段商业联姻已经宣告结束,可夫妻乃至双方家族间仍然留有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那是我所不能撼动,也无法影响得了的事实。 第187章 更重要的是,汤靖远并不爱我。 他温柔,绅士,风度翩翩,却也理性,克制,深谙利弊权衡之道。 他可以偏爱一个床伴,但永远不会真心爱上任何一个人。 我在盥洗台前站了很久,直到整个人彻底冷静下来才重新回到客厅。 我遵照汤靖远的叮嘱打电话叫人送餐点过来,因为酒宴多交际,我一般很少能吃得尽兴,所以宴会开始前必须垫足肚子积蓄精力。一点钟打的内线,大约十五分钟后服务生按响了门铃,我裹着厚实的睡袍盘腿而坐,不断用温热的奶油浓汤和涂满黄油的烤面包塞满自己的胃,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拉回涣散的思绪一件件捋清宴会前必须完成的事情。 我不再分神,只专心眼前的吃食和脑袋里的安排,等一餐全数进食完毕,我终于又回到了之前那样安定平静的工作状态。 没关系,我对自己说,不能被爱也没关系,我总还有被偏爱的价值。 我是这么笃定的。 至少在我目睹那一幕之前,我一直是这么笃定的。 商会的酒宴在傍晚准时开始,东道主给足了诚意,受邀的除了各地华裔商人之外还有部分欧洲政界人士,在开宴后甚至还有几家当地的媒体代表陆续入场——汤靖远是在开宴十分钟之后露面的,尽管行程与他一致的商会会长在司仪致辞前就出现在了台下,但他仍然比其他客人晚到一步,并且,他的神情跟昨天晚上看起来别无二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本职。 汤氏最近有意向入股丹麦一家老牌生物制药企业,汤靖远便借着这次机会亲自出马商谈。陪同他工作的是欧洲分公司的负责人,他们在酒宴上相谈甚欢,因此我得以有时间跟同样被撇在一旁的行政助理打听消息——大概是外出应酬时帮汤靖远挡了酒,他正揉着太阳穴叫疼,听我问起这两天的行程时还不大能反应过来。 昨天?他回忆说,汤总昨天参会没异样,真的没有。 我递给他一片解酒药,见他飞快吞了下去,说,你再好好想想。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灌了一口水,大抵是觉得我多疑,又说:你也去过的,整个会场不就是那么些人,就算跟汤总有仇又不能在人家的地盘儿上打起来……不过么,你要非得让我想,我倒是记得一件事。 他说着话便朝四下探了探,像是要找人,可全场宾客的脸都差不多叫他看了一遍,他还是没找到,只好回过头说:昨天有位客人临时被请上台做演讲,听介绍呢,是南法那边做跨国投资的,讲得也不赖,但汤总好像很不喜欢他。 非常不喜欢,他又补充道,连赏脸鼓掌都不肯的。 他嘀咕着摇了摇头,我同样疑惑地皱眉,不自觉望了汤靖远一眼。 一个在南法做投资的生意人。我有些难以置信。在外从商避不可免要树敌,我拼命回忆这些年帮着直属上司处理公务时接触过的每一个人,但无论多仔细我都记不起汤靖远的对手中什么时候出现过这么一号人物。澳洲和南法隔着千八百里,汤氏的重心也从来不在投资上,如果这真的是汤靖远动怒的理由,那么他和这个人之间究竟有过什么恩怨纠葛呢。 我几乎放松不下来。 我觉得我很了解汤靖远,至少在进入汤氏之后,我花了很多时间去阅读他从前的经商事迹,也比旁人更用心地牢记着他的习惯与好恶——但这些努力有什么用呢,我深深地怀疑起来。我对从前的汤靖远一无所知,不知道一个素未谋面的生意人就能叫他情绪波动,也不知道他在人人羡慕的偏爱之外也可以突然对我不闻不问。 我想接近他,却也从未接近过他。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沮丧,也无奈,不确定汤靖远到底要迁怒我到何时。 宴会的前半段我几乎全程心不在焉,或许是察觉到我状态不好,站在角落待命时行政助理一直拉着我聊天。他讲他们外出时的见闻,跟我抱怨庄园太大走得脚疼,说东道主自酿的红酒后劲太厉害,又说他在同行的客人里见到了一个很漂亮的华裔,会讲法语,也懂得品酒,左手上还纹着一圈显眼的荆棘玫瑰。 对了,他八卦地凑近我,小声说,他似乎跟汤总讨厌的那个客人是一对。 他说了很多,但我只听了这么一点大概。我不想关心旁人的情侣关系,宴会进行到中途,分部的负责人突然在不远处朝我抬手示意。 我以为是有应酬上的需要,因此匆匆赶了过去,然而他们和丹麦籍政客的交谈已经结束,负责人叫我不过是因为汤靖远要我陪他到外头去休息——宴会厅占据着酒店顶层一大半空间,但或许是知道交际的难处,厅外还设有单独的休息室供微醺的宾客们小憩——接到命令的时候我有点意外,因为汤靖远身上没有任何醉酒的迹象,别说微醺,他的模样就是此时再来一打政客都能应付自如。 可他确实要休息。 我心有疑惑,但仍然很按照吩咐恭谨上前打断了汤靖远和另一位客人的谈话,正经八百告诉他有公事来电。 就这样,我们以简单却冠冕堂皇的借口顺利脱身,汤靖远没有跟我说话,他将手里的香槟交给服务生,随后大步离开了宴会厅。我噤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大概也是闷久了出来透气,又或者觉得里头太过吵闹不便交流,离场的并不只有我们两个人。休息室在宴会厅左侧,走廊上三两站着身穿礼服的宾客,有人在擦肩而过时向汤靖远打了招呼,我看见他颔首,但并未停留。 第188章 他大抵真的是情绪不佳,因此一直到走廊尽头才停下了脚步。这是距离宴会厅最远的一个房间,我正准备上前帮忙,但他一边捏着眉心一边伸出了手——休息室不设锁,稍微压下把手房门便被打开了。我循着惯性要跟他进去,可汤靖远却突然钉在原地不动了。 我刹不住脚,一下子撞上了他的后背。 再倒霉也不过如此了,我慌忙抬头道歉,然而汤靖远却置若罔闻。 他没有半点反应,可能更没注意到我做了什么。他只是那样沉默地站着,右手依旧紧握着门把,仿佛一动弹便要惊扰谁的美梦一般,他甚至逐渐压低了自己的气息。 他再度变成了我一点都不认识的样子。 我愣了神,很快又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视线朝房里看去——原来休息室在我们到来之前已经有客人拜访了——那是个大约只有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纯黑色的西装,上半身伏在沙发扶手上,我们进来后也不见他有所动作,看起来像是睡得很深了。 我只瞧了一眼便明白汤靖远为什么会顿住了。这位酣睡的客人有着一张太过引人瞩目的脸庞,从前跟在汤靖远身边那个风情万种的女明星恐怕都比不过他,而且,不止是汤靖远,就连我自己都没忍住想要再次打量他的念头。 估计是哪家耐不住繁琐人际的小少爷吧。我瞧着他的睡颜,却又无意瞟见他垂落的那只左手上似乎有什么痕迹,再定睛一看,我发现那正是一圈环绕手腕盛开的荆棘玫瑰,在灯光的映照下,它们的颜色就像鲜血一样浓烈。 手腕上有纹身的华裔。我立刻想起了行政助理的话。 他应该也是今天受东道主邀请前往庄园的客人,不知道汤靖远是否还记得他。 我收回目光,想要开口提醒汤靖远,但就在转过身的那一霎,我却再次愣住了——这么漂亮的一个东方小美人,任谁记不住呢。汤靖远的表现告诉我他肯定是记得这位客人的,但在此之外他似乎对他抱有更为复杂的感情——我陪在他身边五年了,这五年里从当家主母到曾经最受宠的乔曳,他有过数不清的姿容绰约妩媚勾人的伴侣,可我却从未见过谁能叫他用此时的眼神久久凝望,又久久惋惜。 他们在此之前就认识吗,但他的眼神不像故友重逢,反倒情谊深长得如同面对自己的爱人。 他仿佛很想上前去拥抱他,然而又一昧紧抓着把手不放。 我茫然地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位安眠梦境的年轻人,随后垂下眼,不再抬头去看汤靖远。 我感觉我隐约想通了一点事情,也好像什么都没想通。大约有两三分钟的时间里我耳边安静得听不到任何声响,但很快,在我拼命忍住心脏的刺痛感时,汤靖远开口叫了我一声。 angus,他命令道,回宴会厅等我。 他不再叫我心肝,而是上司下属间最公事化的指名道姓。 我想说好,可浑身又僵硬得连嘴巴都没办法打开。我希望他能给我一点时间好让我收拾无处遁形的狼狈,然而他再也没有那样温柔的耐心,不等我回答,他便关上了休息室的门。 咔哒。锁舌响动。 而我仍然站在门外。 第77章 番外十五 临下机前,小老板在他的座位上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半张脸缩在墨绿色的高领毛衣里头,腹间还拢着一叠没看完的材料,我蹑手蹑脚替他盖了一张毛毯,很幸运,他累坏了,没有如同往常一样被细微的动静所惊醒。 每每到了年关的时候我的小老板总是很忙碌,他通常会在农历二十五左右回国,回到那座临海城市的半山上与家人一同度过短暂的假期,直到除夕夜当晚钟声响起,再马不停蹄搭飞机赶回蒙彼利埃——用假期这个字眼或许并不合适,我的小老板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一年中他很少休息,平日里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离开办公室去谈生意的路上,就连回国度假也不忘将南法那边未完成的公事带在身上。 其实他大可不用这么辛苦的。他出身豪门望族,手底下有的是能人,倘若我是他,秉着这份运气必然要可着劲儿败家,夜夜笙歌销金银,想怎么乱来就怎么乱来——虽然僭越,但我真的跟他交流过这种想法,他人长得漂亮,脾气也好,听了我的话没生气,只是笑眯了眼睛,甚至还露出了两颗有点可爱的犬牙。 你怎么知道我从前不败家。他说,就是因为败早了,所以现在得还么。 胡说。我那时面上恍然点头,但心里却觉得他在糊弄我。他的家世注定了他不可能亏欠谁的恩情,他对工作抱有狂热态度的唯一解释估计只有遗传,跟着他的第三年我有幸见过他的兄长,他们俩如出一辙,书房里饭桌上除了公事之外几乎再无其它闲话可谈。 他是真的很喜欢工作,尽管医生警告过他的身体非常不适合现下高强度的生活,但他仍然用心打点着他家在欧洲的生意,以及和祉里属于他的那一半事务。 没人劝得住他,医生不行,家人不行,我的大老板也不行。 大老板是小老板的枕边人——和祉的秘书室同时供职于两位上司,大小无关职位,这么称呼只是因为他们在年龄上有所差距——他们是一对同性情侣,据说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一直很好。这点我倒是相信的,共事这几年我从未见过他们吵架,不知道为什么,曾经把和祉当做一言堂的大老板在小老板入职后格外听他的话,就算偶尔有分歧,小老板也无需动怒,只消安静坐着不说话大老板就能立刻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第189章 一物降一物,几乎整个公司的人都知道大老板招架不住小老板,他很怕他不开心,因此不论小老板多忙他都随他去,能跟的时候跟着,不能跟了,身边的医护保镖一类的人手便成倍的往上添。 大老板对小老板当真是心疼得不得了。 十多个小时的航程之后,飞机终于在蒙彼利埃落地。夜色朦胧,天空零星飘着一点雪絮,这片坐落于郊区的私人机场显得宽敞寂静,而停机坪不远处也早有一辆黑色幻影在旁等候。 我没有叫醒安睡中的小老板,保镖把他和毯子一道抱出了机舱,刚出舱门,我便见到了立在梯下的大老板。 跟每年都要回国的小老板不同,尽管有着同样的家世,但我的大老板鲜少提起他的家人,不思念,也不牵挂,逢年过节更没有问候的兴致。在过去几年里,每当小老板回国团聚时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恐怕就是留在蒙彼利埃等待,他是个很有毅力的男人,自制,并且沉默,也擅长忍受分别的寂寞,只有在小老板回程时才会像今夜一样迫不及待来到机场接人,年年如此,岁岁如是。 看得出来大老板是思念小老板的,但很奇怪,他宁可苦等,也从不陪小老板回国。 我私下问过公司的前辈,她们说他俩从前就是这样的。大老板亲情概念稀薄,可不让陪着,却是小老板的意思。 没人知道为什么。 下雪天,冷得厉害,大老板从保镖手里抱走了小老板,很温柔地低头吻他的脸颊。大老板个子高,裹在一身纯黑的呢绒大衣里,整个人像座城堡似的叫人感到沉稳可靠,小老板因为他的亲吻而稍稍皱了一记眉头,但人还是没醒,不多时又贴着大老板的心口沉沉睡了过去。 人接到了,自然也该回家去了。大老板没有过多停留,他像抱着宝贝一样把小老板抱进车里,随即便关上了后座车门。他的贴身秘书在临走前按照惯例给随行的人封了红包,我收到的仍然是最厚的那一份,秘书说这是大老板的一点心意,也算我照顾小老板有功的额外奖赏,我向她道了谢,站在原地目送黑色幻影逐渐消失在南法寒冷的雪夜里。 依照往年的习俗,拿了红包是得说吉祥话的,但小老板今年睡着,我就没机会当面逗他开心了。年前他刚过了生日,一算虚岁也有三十,我拿着红包想了半天,想到了回程前医生对他的交待,最后还是决定等隔天回公司了再给他一些朴实简单的祝福。 银钱无用,我想祝他新岁快乐,不管三十,四十,还是五十岁,年年岁岁开心无忧,也祝他和大老板恩爱长久白头偕老,即便岁月如何蹉跎,也不减彼此半分情意。 这些话他应该亲耳听见的,不然就不作数了。 第78章 番外十六 他似乎越来越抱不住他了。 照理说不应该会有这种感觉的。他知道他的恋人很瘦,一百八十公分的个子,但因为长期吃药,又陆续动过几次手术的缘故,无论怎么调养他的体重总是上不去——可尽管如此,他的精神状态却一直很好——精细的吃食也不总是不管用,他偶尔会长肉,且单长在脸颊边,因此有时笑起来会有种可爱十足的憨气,讨人喜欢,也很容易叫人不自觉对他卸下心防。 单从这点来看一切仿佛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在蒙彼利埃定居的第六年,公司和生活都已经步入正轨,即便两人每个月会因公事短暂分离一段时间,但在重逢之后,他们还是会相拥而眠,闲暇的时候,他那在家就永远懒得像只猫似的恋人也总会安心地贴着他的心口,在南法秋季难得的阳光里让他慢慢抚背哄睡过去。 因为疲惫,娇气的恋人总是很快就睡着了,而每每看到他沉沉入眠,他就会牢牢将他拢进怀里,低头亲吻他带着好闻的雪松香的头发。 他话少,但同恋人相处是个例外,只是两人再无话不谈,他也没有跟恋人说过其实他非常喜欢能这样平静的时刻,他抱着他,温暖的、柔软的,紧贴着心口的重量,总能宽慰他在离别后的不安与躁动,叫他不再悬心,不再挂念,而是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踏实。 他不想将这种事情告诉他的恋人。 他年轻的时候造了太多孽,余生能有这份幸福实属万幸,他心有余悸,自然也怕旧事重提。 但他真的越来越抱不住他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想。大概是去年秋末,又或者今年初春伊始,总归是哪一场手术结束后的一个深夜,他很难得做了一次噩梦——梦里他还是在陪护,为了掩盖消毒水的气味病房内放了一捧鸢尾,花香清淡,他一面摩挲恋人的左手一面想着以后的一些事情,比如工作,比如度假,又比如他想套在那根无名指上的东西。心思多了,他想得出神,但就在拿定主意的前一刻却冷不丁听见有人说了话。 不要这样。那个人说。 耳边的声音太过熟悉,他心下一惊,猛地抬头看,只见病床另一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他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但年纪明显小得多,眉眼间满是少年人的锋锐,可神情却悲哀。 那是十八岁的他。 不要这样。那个人又重复了一遍。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但他没办法挣脱梦境,因此只能逐渐皱起眉头,戒备地盯着他。 ……你说什么?!他声音沙哑。 不要这样。十八岁的他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说,你该把他还给我了。 第190章 他爱的人是我,你该把他还给我了。 只这一句话,便叫他骤然惊醒。 一醒来,病床上的人仍在昏迷,病房里也只有鸢尾的花香。 他只做了那一次噩梦。或许一个离谱又离奇的梦境并不能证明任何事情,他在醒来后也疑心是否是自己压力过大,但不能否认,也就是那时起,他隐约有了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他越来越抱不住他了,或者说,他越来越抱不到他了——现实仿佛没有任何变化,手术之后他的恋人像过去一样用了大概两个月的时间进行休养,随后又很快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除了脸色稍微苍白一些,他还是往常那个模样,该吃吃该睡睡,同他缠绵,也跟他生气,但没过多久还是会遵循本能窝进他怀里,如同归巢的候鸟一般舒服地喟叹。 怀里依旧是那个人,掌心抚摸到也依旧是熟悉的触感,可很奇怪,他还是觉得不对。 那并不是什么陌生的感觉,如果非要形容,更确切的描述应该是空落——他的的确确将他的恋人抱在怀里,可他梦魇缠心,总觉得他拥抱的这个人似乎随时可能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化作流沙,他抱得越紧便失去得越快,最后就连指缝间残存的那一点痕迹都随风消散了,空荡荡的,就好像他这些年得到的幸福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他的余生到底什么都没能留住,唯一的下场便是众叛亲离孤独终老,以偿还他上辈子犯下的无数孽债。 他越来越不安,却也只能尽力克制。 是报应吗,他又想。大抵是上了年纪,因此他不得不开始相信轮回报应,但倘若真的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那他无所谓梦魇难消,也无所谓百般酷刑加身,只求神明能在余生无止境的痛苦里赐予他一点垂怜,不要残忍带走他的恋人。 他错得深,悔得晚,真正好好爱他的时间,实在太过短暂。 第79章 番外十七 商会的东家檀云州觉得自己要折寿十年。 难以置信,宴会中途,居然有客人在休息室里动起手来了,拳脚间碰碎了诸多摆设不说,人还挂了彩。这场宴会请来的非富即贵,但凡有一丝风声泄露出去都要败人脸面,假若是两个互不相干的陌生人也就罢了,偏生当事双方之一是他的旧识,另一方则是他校友的亲弟弟,早晨还在酒庄里谈笑风生的两拨人,短短几个小时便成冤家了! 这不是造孽是什么,檀云州带着安保和服务生将休息室内外的闲杂人等清了个干净,自己扎进去当和事佬,可劝和了半天,动手的原因没问出来,当事双方还是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了似的凶狠霸道,尤其是他校友的亲弟弟,那架势,倘若不是安保拦着几乎就要连他一块儿收拾了。 檀云州无奈至极,只能去问皱着眉头站在一旁的小后生——这也是他朋友家里的弟弟,相较跟人动手的那个更加金贵些,说是母亲和兄长溺爱,但脾气倒还温和,人也好看得很。 檀云州是真期待对方能给自己一个答案,可他问了,小后生却只说不知道。 檀云州不肯罢休,说,当时不是只有你们在里头吗,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睡着了,小后生解释,他们动了手我才被吓醒的。 他说话的模样温温柔柔的,说完便拿手背擦拭自己的嘴唇,一双眼睛瞧来看去,像是真的一无所知。檀云州急得要跳脚,但看着他布满浅淡疤痕的右手又不好发作,在原地火烧屁股似的转了半天,心下一横,正打算硬着头皮继续同那两位冤家纠缠,没走几步却又被人拉住了。 拉住他的人是一问三不知的小后生,檀云州刚要甩手,又见他若有所思盯着那头瞧,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叫了他一声檀会长,客气说,您能帮我个忙吗? 祖宗!檀云州哽着一口气,问,什么? 我想请您帮我递个话,小后生腼腆,示意檀云州去看不远处被下属死死拉住的他的旧识,说,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动手,但论资历辈分,沈铎确实不该这样冒犯,可他这个人您也知道的,跟谁低过头呢,实在不行,自然是我去道歉了……有劳您一趟,替我问问您的朋友,不知他愿不愿意跟我说几句话? 小后生的话叫檀云州愣住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势必要有人收场,但檀云州不知他那几眼是看出了什么关窍,竟然肯直接放下身段去替家里人赔礼道歉——檀云州隐约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他肯主动揽下这个烂摊子倒也好,和气生财,生意场上自然要少结怨,只是檀云州也清楚那位旧识的脾性,他这个朋友好扮笑面虎,看似心胸宽阔,暗地里的算计和手段却难以招架,即便小后生有主动赔礼道歉的诚意,可他接不接受这份诚意也未可知。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里檀云州的脑子转了千八百趟,然而所有的思虑到最后仍然归结于那个最本质的问题,他们到底因何动手呢,天大的矛盾也得有凭有据才能知晓谁才真正受了委屈,虽说几率不大,可如若先犯错的人是他的旧识,那么眼前这个小后生难保日后不会回过头来报复,毕竟他的背后是那样显赫的一个家族——算来算去,怎么算都是一笔烂账。檀云州想得头疼,然而局面已经容不得他再迟疑了,不知他的旧识说了些什么,短短一瞬间,那两个人又要掐到一块儿去了。 顾不得那么多了,檀云州暗叫糟糕,急忙上前摁住了自己的旧识。 第191章 他年长这位旧识些许,因此便像半个兄长一样劝:“阿远,阿远!哎哟,行了,医生都要过来了,你还打算挂多少彩?仔细回去都见不了人了!” 跟他一块儿拉人的还有他旧识的下属,说是下属,大约也有床伴一类的要务,动作间檀云州匆匆瞟了他一眼,没来由觉得奇怪,但很快这个念头便被抛到脑后去了。即使又被架开,他的旧识仍然神情讥讽面带冷笑,檀云州极少见他这么直白地表露对一个人的厌恶,心下惊诧,又赶紧说:“阿远,老三年轻,做事情难免急躁,火气上头糊涂了才跟你动的手,你一个快四十的人了计较什么呢?!” “……有的是我该计较的地方!”他的旧识冷声说。 这话叫檀云州又听得糊涂。但他们过去再有深仇大恨也不重要了,檀云州此刻只想双方能够息事宁人顺利退场,因此他立刻将那小后生搬了出来:“差不多得了阿远,既然你们都不说,那我也不多问,但你听我一句劝,今天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贵客,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年轻人有错你就多担待些……喏,瞧见没?那边那位,老三家里的,你也打过照面,小后生,知情知趣,想替老三来给你赔礼道歉了,问你允不允呢。” 檀云州面儿上正经八百劝着,心里却没什么底气,到底陌生,他不信一面之缘便能够消解恩怨。他做好了被旧识无情拒绝的准备,也迅速打好了更加委婉和气的腹稿,但很意外的,当他代小后生提出请求之后,不用多少时间,他的旧识就像一盆突然被人浇了冷水的火炭,滋啦一声卸了半身的气势,那绷得紧实僵硬的肌肉也慢慢放松了。 他幽幽吁出了一口气,好半晌,终于转头看向了檀云州。 “……谁?”他问。 檀云州说:“老三家那个!你今天才见过的!” 他的旧识拉着老长一张脸,没头没尾的,又问到底是谁。 明知故问!檀云州急得压不住嗓子:“宁家那小少爷!宁予杭他亲弟!” 他的旧识不说话了。 檀云州以为他过眼即忘,扭头便要指,可他的旧识没瞧人,只挣开了周身的束缚,理平袖子,说,让他过来。 语气是生硬的,可答应的速度倒算快了。檀云州见他一下子服帖下来,惊讶得不得了。见了鬼了这是,他咂舌,自己折腾得快要七窍生烟了都不管用,怎么一个不相干的小后生轻轻松松就捏住了这笑面虎的软肋?!难不成这里头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么?! 他在心里叫苦连天,又忙不迭散了周围的人,招手示意那小后生过来。 小后生对这结果似乎不意外,乖乖巧巧便来了,只是他一动,那头的沈家老三立时就不乐意了,人还没到跟前儿,他像头狮子似的掀翻了安保,气冲冲便要截人。檀云州怕他怒火中烧牵连无辜,松了这头便又要去劝,只是还没挪脚,那小后生自己先机灵地挡了一记,抬手摁住了对方不让乱来。 场面有些荒唐,先前四五个安保都架得吃力的人,小后生只消一拦便拦下了。那只抵在沈家老三胸口的右手像是使了巧劲儿,又有如符咒一般,叫沈家老三霎时动都动不得,只能捏着拳头把牙咬得咯咯响。 “好了,”檀云州看见那小后生摸了摸沈家老三的脸,说:“别生气了。” 沈家老三低了头,眼里还干烧着两把火,虽然没了刚才那凶残得要吃人的模样,但显然还是不肯罢休。 小后生没在意,软软批评道:“刚见面就动手,没礼貌。” 沈家老三还是咬牙,好半晌,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他活该!” 小后生闻言便笑了,似乎是拿他没辙,埋怨似的嘟囔了一句你呀,又说,我去道歉。 “……你敢?!” “都是客人,你这样做要让檀会长为难的。” “不许去!”沈家老三怒喝。 檀云州看得胆战心惊。他隐约意识到旧识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但究竟过分到什么地步呢,他不敢确定,不过好赖小后生不介意了,他总不能让人家为着旁的缘故又吵起来。 这张老脸今天是赔定了。檀云州有意帮人解围,可同刚才一样,没等他出声,那小后生先不高兴了。 他瞧了一眼自己被紧紧握住的腕子,片刻后,仰头叫了一声沈铎。 沈家老三僵住了。 “你们刚见面,是不是?”小后生平静问。 问题简单,沈家老三却说不出话了。 “……不管怎么样,刚见面就动手,的确是你不对。”小后生说,“我不大舒服,现在先替你去道歉,道完歉,我们就走吧。” “你要听话。”他又说。 沈家老三还是没吭声,有半晌,缓缓松了手。 小后生这才脱身了。 他过来的时候檀云州下意识转头去看自己的旧识,虽然对方面无表情,但是落在那小后生身上的眼神却显得复杂难言,更莫名的是,不知是不是拿不准小后生性子的缘故,他的旧识甚至无意咽了一记唾沫,嘴唇也抿得更紧了,等那小后生在他们面前站定,他整个人活像一座散着冷气的冰雕。 小后生地道,笑吟吟的,一上来便礼貌地打了招呼。 他的旧识没反应,檀云州接了话茬,半催促半圆场,说:“在酒庄见得匆忙,现在重新认识一下也好,来来来,阿远,这是宁家的小少爷,年轻有为,做生意顶厉害,以后要是想走欧洲的路子,可少不得要问问他。” 第192章 小后生伸来了一只手,他生得俊,唇红齿白,腕子上的玫瑰纹身张扬艳丽,可他笑起来的时候却亲和力十足。 “敝姓宁,”小后生眉眼弯弯:“家从予字辈,宁予桐,有幸见过汤总一面,不知您还记不记得。” 他的左手还悬在半空,檀云州面上镇定,心里却急得不行了,好一会儿,他的旧识才把自己的手递了出去,只象征性地握了一把,一触即离,似乎不太敢用力。 “汤靖远。”他的旧识垂眼看着小后生,不多时,冷不丁问:“……我们在哪里见的面?” 小后生愣了一记,又笑着说:“汤总贵人多忘事,我们今天刚见过的,就在檀会长的酒庄里。” 汤靖远皱起了眉头。 小后生不知所以,却也不忘自己的来意,想了想,说:“檀会长难得做东,能被他邀请是我和沈铎的荣幸。我们历练少,比不得前辈们沉稳,今天的事——”他顿了顿,“说到底都是误会,沈铎脾气不好,会动手都是我平日里太纵着他的缘故,我在这里替他向您道歉,实在对不住,倘若还有其余冒犯到汤总的地方,也请您多多担待。” “当然了,”他又说,“如果汤总还需要实质性的赔偿,我也愿悉数奉上。” 小后生的话说得漂亮,语气也足够诚恳,这样一个真诚大方的晚辈,恐怕任谁都难以拒绝。檀云州知道这小后生是在给所有人搭台阶,因此免不了要跟着附和,但汤靖远像是没把那番剖心剖肺的话听进去,人呢,在他跟前等了好半天,结果一开口,他问的还是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他今天能跟我动手,想必也是品行不佳,”汤靖远说,“他这么对过你吗?” 小后生被他问得云里雾里。 “……他这么对过你吗?”汤靖远又问了一遍。 他弯腰靠近眼前的小后生,这动作招致了沈家老三的不满,可那小后生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立刻转头用眼神警告对方不许过来。 “您说笑了。”小后生回过头,直直迎上了汤靖远晦暗不明的目光。 “阿远!”檀云州低声警告。 “几时在一起的?”汤靖远对老朋友的话置若罔闻。 小后生说:“很久了。” “我听说你们从南法过来?” “是的。” “卡尔罗?” “蒙彼利埃。” “景色不错,但你是老幺,家里人舍得?” “不过旅居罢了,回国请安探望还是有的。” “你母亲没意见?” “……什么?” “你们的关系,”汤靖远说,“老太太不反对?” “汤总,这是家事。” 小后生逐渐敛了笑容。 汤靖远没在意,视线扫过他垂落的两只手,又问:“这些是怎么来的?” 大概是指他的玫瑰纹身和几乎遍布整只右手的疤痕。 小后生不肯回答。 “您这是要计较到底么?”他反问汤靖远。 小后生大抵真恼了。 汤靖远嘴唇翕动,静默良久,才站直了腰,兀自低笑起来。 “……汤某不敢。” “是了。”小后生说,“今天的事情,我们各退一步,您不计较,我也不计较,大家是奔着生意来的,和气生财,我已经向您道了歉,那么出了这个休息室的门,我们之间自然不存在什么恩怨矛盾了,您说对么?” 小后生仍拿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盯他,见他久久不言,又说:“其实这种事情最好还是找个人做见证,但我不疑汤总的人品,想来也不必多此一举了,檀会长,您觉得呢?” 檀云州不防备他突然问及自己,噎了几秒钟才附和着点头:“自然!那是自然!宁小少说得不错,有我檀某人作保,两位今天的矛盾就此一笔勾销,日后再有往来,必然是讲信修睦,不计前嫌!汤总,是不是?” 檀云州抬手拍了拍旧识的后背,暗示他接话茬,可汤靖远不搭腔,只不冷不热点了头,算是勉强应了他。 一来一去不是审问却也形如审问,檀云州听到后面简直汗毛倒竖。他算是琢磨清楚了,无怪乎所有人都对冲突的原因三缄其口,要他说他恐怕也说不出来,他知道旧识年轻时便是沾花惹草的风流性子,可他怎么会想得到这人将近四十岁了还玩心不死,连挖人墙脚都做得光明正大坦坦荡荡——这换谁能不生气呢,个个都是有来路的少爷家,更别说沈家老三那个连菩萨都不敢渡的活阎王了。 身边带着现成的陪床呢,竟然还这么不知收敛! 檀云州暗骂自己的旧识色迷心窍。 事情至此好赖算是敷衍过去了,檀云州有意替旧识赔罪,便问小后生能否再多留几日,但那小后生立刻回绝了,只说自己身体不适,也不再理会汤靖远,只敷衍道了别便转身去寻早就等候得不耐烦的家里人。他态度实在坚决,檀云州便也不强行挽留,他做不得——其实他多少听过这小后生的传闻,知道他和沈家老三在一起,也知道他体弱,受娇惯,一开始见面时只觉得他当真有张叫人倾心的脸,现下一出事儿,倒有些意外于他的大度——要知道,被宠坏的豪门老幺受了欺负是绝对不会忍气吞声的,他肯周旋,又愿意原谅,那便是旁人难以企及的宽容了。 事了了,周围的安保和服务生陆续离开,檀云州和随身的下属留在休息室里等医生,宴会厅是不能回去了,檀云州计划着上了药便送人回酒店,但仔细打量了旧识的脸色又觉得不妥,正拿不定主意,他的旧识却突然开口叫住了那头刚说完话要往外走的小后生。 第193章 沈家老三横杀了一记眼刀,小后生也闻声看了过来,他牵着他家里人的手,因此那丛玫瑰看起来就像一同缠住了他们两个人的手腕,姿态很是旖旎。 檀云州心头一跳,不知这鬼打墙的旧识还打算再做什么,他绷着神经防备,但有片刻,他的旧识却只是朝那小后生颔首致意。 “既然宁小少道了歉,那么汤某少不得也要表明心意,”他的旧识同那小后生对视,说:“今天的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想来宁小少家中富贵,钱财权势皆不缺,也未必看得起什么赔礼,那汤某唯有一祝,希望宁小少笑纳。” 这话一出来,檀云州立刻诧异地瞪大了眼睛,就连站在汤靖远背后的下属都惊得变了脸色,唯独那小后生淡定,贴着家里人的手臂问他,汤总要祝我什么?我愿意一听。 “不多,”汤靖远说:“汤某祝小少爷心愿得偿,在往后的时日里,身体康健,无忧无怖。” 他的语气实在平静,因而倒叫人莫名听出一丝字字恳切的感觉来。 休息室里安安静静,那小后生没什么反应,好半晌,他只低声笑了一记,而后朝汤靖远点头道谢,随即便同他的家里人一道离开了,仿佛对那祝福不甚在意。 休息室的门敞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汤靖远却立在原地久久不动了。 第80章 番外十八 晚餐还没准备好,但是医生家的小姑娘已经来了,正坐在客厅里和他一起搭圣诞树。 大概半个月之前他刚做完一场手术,因此今年的年末,他们很难得拥有一次假期。 沈铎洗手时看了一眼,随后又站回岛台前继续准备餐点。同医生家的聚会定在三天后的圣诞当晚,因此今天一如往常只做家庭菜式,干酪、火腿,新鲜的时蔬沙拉和烤海鱼,汤品以波士顿龙虾做底,佐以西芹、胡萝卜泥和白葡萄酒,熬煮时的酒香勾来了那小姑娘养的缅因猫,在沈铎脚下蹭来蹭去,毫不怕生。 这是他们在蒙彼利埃度过的无数个夜晚之一。屋子里的氛围幸福得令人微醺,然而沈铎分装着餐食,脑子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在想他的钻石,一颗大约半年前在拍卖行被他买下的紫红原钻,产自戈尔康达,重量不过一点九五克拉,但成色和净度都漂亮得极为罕见。 那颗钻石被拍下来不久就被沈铎做成了一对戒指,为了引人瞩目他特地选择了金色指轮,嵌咬紫红钻石的戒托亦是价格不菲,此时它就如同那些用心至极的昂贵礼物一样被精心包装在丝绒盒子里,等着沈铎从口袋里掏出来献给自己的恋人。 但,真的要这么做吗。沈铎没有把握。 钻戒的品相确实万中无一,实际上光是事前的设计切割等等准备就耗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物力,因此不论从哪方面来看,它都是一份无可挑剔的礼物,甚至连带着送出礼物的心意都赤诚得叫人动容——他真的会动容吗,沈铎想。他很早就有送出这份礼物的心思,但他从来没有跟自己的恋人说过,有段时间他几乎成天都想往他那只无名指上套些什么东西,外国佬男女不分的搭讪实在烦人,他忍耐得够久了,他迫切地需要一些物件来证明自己,他是他的恋人,他们彼此相爱,这对戒指因他的爱意孕育而生,他们也会戴着它一道死去。 可是他的恋人并不喜欢被束缚的感觉——是的,一只象征着血缘以外最亲密的关系的戒指,对他来说很容易成为一种束缚——他没有跟沈铎正面表达过这样的想法,但在参加当地一位华商的婚礼时沈铎观察过他的反应,他似乎不太相信交换戒指能给彼此带来什么更牢靠的保证,当所有人都因仪式而落泪的那一刻,他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那一对紧紧相拥的新人。 沈铎不明白他的不信任从何而来,因此也更加没有底气,在此之前他送出过一枚素圈,尽管那些陈年往事早已结束,礼物的意义也全然不同,可他知道他的偏执与挑剔,他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份独一无二的爱意。 其实他什么都没明说,也看似什么都不记得,送出去或许还会有收的可能——但倘若他不收呢。沈铎思想来去转过了无数念头,正怔忪,冷不丁被探头到他面前的小姑娘吓了一跳——她是那位帮他恋人看掌骨的医生的独女,七岁大,个头还没到他腰,但说话时唧唧喳喳的,像只鸟儿一样可爱又活泼。 小姑娘将她的缅因猫赶到一旁,用不太熟练的中文催他快一些,桐桐饿了,她也饿了。 她经常来这里陪伴他的恋人,因此对一切熟稔得像在自己家,也不像刚见面那样怕他。沈铎点头示意知道了,敛神将菜品一样样端上餐桌。他的恋人从客厅走过来,他身后的圣诞树已经搭完了,树上挂满了星星、糖棍和胡里花哨的袜子,还有摇摇晃晃的小铃铛,他一面招呼小姑娘洗手一面探头检查菜式,看样子还算满意,于是他趁小姑娘没注意时很迅速地亲了沈铎一口。 缅因猫的眼睛瞪得圆碌碌的,在他们脚下喵喵叫。 他们像往常一样落座,医生夫妇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他们遵循规矩陪着小姑娘一道进行餐前祷告,随后开始分享今天的晚餐。因为临近圣诞,又难得他们能在家,所以小姑娘在餐桌上表现得更加活跃,她吃了一点沙拉,咔嚓咔嚓嚼完生菜便迫不及待拉着他的恋人说话,她的中文还不太利索,说得快的时候会不自觉转换成法语,她也叫他的恋人桐桐,她最喜欢的哥哥,她问他有没有在床前挂袜子了,她今年给圣诞老人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还用他教的中文向对方问安,看在她这么努力的份儿上,她希望自己能拥有一份最好的礼物。 第194章 沈铎听见他的恋人笑起来,说有进步,但淳淳,你标注读音了吗。 小姑娘随母亲的姓氏,中文名叫叶淳,更多的时候,他的恋人更习惯叫她carina宝贝。他明明不怎么喜欢小孩子,也很少这么亲密地称呼别人。 小姑娘拿着叉子楞楞看他,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才哎呀叫起来。 我忘记了!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旋即又说,但、但没关系吧,如果他看不懂,那他可以叫我起床——我记得怎么读的,我可以教他! 这话逗得他的恋人笑得更开心了。他喝着浓汤,眼睛眯得像只狐狸,说可是你睡着了就起不来了呀。你那么爱睡觉,像只小猪呼噜噜,鼻子里还会冒泡泡呢,他叫不醒你的。 小姑娘拍他大腿,说我没有,我起得来,桐桐怎么这么坏呀。 他的恋人伸手擦掉小姑娘嘴边的酱汁,笑眯眯说,carina宝贝,我这是在提醒你。 他们用法语交流,沈铎听得懂,但并不插话,只默默为他们添置餐点。气氛好得不像话,小姑娘嘟嘟囔囔埋怨了几句,又转头问沈铎有没有准备礼物——在她眼里他和他的恋人似乎不算一类人,桐桐是和她一样还需要挂圣诞袜收礼物的哥哥,而他是同父母亲一般应该给予他们惊喜的大人,是现实里没有白胡子的圣诞老人。 小孩子从不讲逻辑,沈铎也习惯了她的没大没小,这是被他的恋人所允许的,他不能反驳。他像往年那样点头,小姑娘问有我的吗,他说有,小姑娘满意了,叫他的恋人塞了一口海鱼后又问,那桐桐的呢,我们的礼物一样大吗?他的有比我的好玩儿吗? 沈铎不说话了。 要拿出来吗,他问自己。 他看向了他的恋人,对方对的异样毫无察觉,还很高兴地和小姑娘分吃着一碗浓汤。这几年他为他准备的圣诞礼物无非是腕表首饰,有时新鲜点,送极为名贵的花种,但通常他都不抱有太大的期待——只不过是哄人的玩意儿罢了,他或许是这么觉得的。沈铎的视线从他颈口伶仃的锁骨一路落在那只举着勺子的右手上,因为旧疾他不得不持续用药,而药物引致了并发症,一年之中他其实有大半时间都在医院里。那几乎成为他的常态。 该拿出来吗。沈铎不自觉咽了一记。 他的沉默终于引起了小姑娘的注意,她疑惑地歪头看他,又转头去瞧她的桐桐,似乎在问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他的恋人也停了下来,放下餐勺露出同样不解的表情,问他怎么了。 拿出来吗。沈铎注视着他的眼睛。 自己究竟在祈祷什么呢。他想不清楚,但右手慢慢伸进了家居长裤的口袋里——是的,那只他精心准备的戒指就在那里,精致的红丝绒礼盒包裹着它,叫它还未展露于人前便足够瞩目。沈铎将礼盒托在掌心里,丝绒被灯光映照出一层柔和的色泽,在片刻的寂静后他听见了小姑娘的惊呼,可他不敢抬头,只一昧盯着掌心的礼盒,他的恋人还没有反应,哪怕小姑娘连声说是桐桐那是戒指吗是戒指吗,他也如同沈铎一般保持着沉默。 要说什么呢。沈铎搜肠刮肚,说今天是农历冬至,其实这是他的生日礼物;说他觉得这只钻石很适合他,希望他能像当初收下那颗耳钉一样收下它;说他实在没有安全感,他其实恐惧着他的离开恐惧着被他遗弃,如果可以,求他不要拒绝这枚戒指,这是他们拥有彼此的最好的证明,自此后这段感情有凭有据,他们的关系也不会再被旁人所质疑。 说他爱他,永远爱他。 饭厅静得过分,缅因猫都不安地绕着桌脚打转。沈铎心跳如鼓,顶灯的暖光下他看见恋人的右手慢慢伸了过来,手指相触的那瞬间他顿了一记,随后很慢很慢地覆住了沈铎的掌心——沈铎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但他的恋人没有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取走那只礼盒,他的手指甚至都没有用力,只像平时耳鬓厮磨一样拢住了沈铎的手掌,将那只丝绒礼盒严丝合缝扣死在他的掌心里。 他的手指暖得如同客厅此时噼啪燃烧的炉火,但沈铎只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他的恋人没有放开的他的手,但他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制止了兴奋过头的小姑娘,然后仍旧语气轻快地对她说,你上当了carina宝贝,里头不是戒指,这是我们的一场恶作剧,骗你的呢。 再陈三愿: 冬至的一个特别番外。虽然内容不怎么令人开心,但还是要祝我的漂亮宝贝生日快乐。 小贴士: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