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香伴之看不惯义父,我带义母离家出走》 第1章 [gl百合] 《怜香伴之看不惯义父,我带义母离家出走! 作者:缁衣小山人【完结+番外】 文案: 遇见她时,简毓华怜她,惜她,送她一个新名,常欢。 常欢,盼你不要愁苦,颠沛,流离,只愿多欢颜。 以那时时盛开的光明的笑,抵御这世间的寒冷与苦难。 从此后,常欢眼里只容得下一个她。 乱世硝烟,在阴暗的家中, 她们虽日夜相伴,却困于彼此的身份, 从此咫尺如天涯,情义在心口难言。 当她们终于挣脱樊笼,奔赴自由那日, 她说:等我长大。 而她说:我等你。 *************************************** 白切黑妹伢小狗x知性温柔独立姐 年代文,年下,双姝…… 上篇发生在大西北,下篇在东方明珠,均独立成章。 先发上篇。下篇待机,有缘发出。 新人开文,请多指教! 若有雷区,更多包涵! 内容标签:年下 近水楼台 民国 年代文 日常 御姐 主角:简毓华,许常欢;配角:老徐;其它:年代;金丝雀;热血;硝烟 一句话简介:百合版《雷雨》,她和她的传奇 立意:女性互助,共同奔赴各自精彩人生 第1章 引子 穿越闻丝竹 许恒枫是被交往五年的女朋友突然宣告分手的,毫无征兆。 女友语气坚决而平淡地表示要跟一个男人结婚了,已经接收了对方的戒指。 许恒枫一句话都没有说,就答应了分手。 女友走后,她却跑到常去的水中花酒吧,夺过了驻场歌手的话筒,鬼哭狼嚎地唱了n首歌,发了一晚上的酒疯。 走出酒吧门口时,许恒枫看到一个老男人正在撩妹,用那种她最厌恶的爹味口气教导女孩子去了职场该怎样好好把握人生。 她借着醉酒,踉跄着走过来,狠狠撞了下老男人,撞飞了他的假发,让他以最狼狈的姿态瓦解了一个职场前辈好不容易在后辈前塑造出来的庄严法相。 “哈哈哈哈……”在陌生男人恼羞成怒的咒骂声中她扬长而去,可鼻子却忍不住皱了起来,眼眶也微微发热。 只有自己知道,心有多痛。 *********************** “汪汪汪……”身后不知何时跟了一只野犬,她回头盯着它,它也盯着她。 乌亮的瞳孔炯炯有神。 不对劲,明明在半夜里,怎么她竟能和一只野狗对视。 她揉了揉眼,忽见野狗边上又立着几个乞儿,浑身挂着破碎布条,远远打量着她。 下意识一抬头,半空中的一弯冷月不知何时化作了当午的日头。 她惊出一身冷汗来,莫非昨晚喝大了,竟一直在梦游,到今天才醒。 还在浑噩间,野狗又再次汪汪吠叫起来,这回她定睛一看,才瞧清楚野狗脏不溜秋的,身上留疤,毛发稀疏脱落,嘴角还拖着长长的口涎。 而那几个乞儿也是瘦骨嶙峋,盯着她的眼神就跟这只野犬无差。 她一低头,看到脚下有一些干粮碎渣子,这才悟过来。 当即抬起一脚,将地上成块的口粮渣滓往野狗和乞儿处轻轻踢出,野狗扑了过去,低噑着疯狂地抢吃。 她松了口气,刚准备转身离去,“哗”的一声,身上顿感一阵冰凉,湿漉漉的水流横七竖八地在身上闯出几道水渠来,滋着皮肤往下滚落。 接着就是一把刻薄的吊尖了的嗓音,冲她背影喷着词儿: “格叫花子成天赖到门口,同癞皮狗一样,真当晦气。阿拉还要做生意的,成天子被侬拦牢大门,生意都要倒灶了……” 是耳熟能详的吴语,骂人不带脏字那种。 她一扭转头,看见临街的店铺内,女掌柜正半乜着眼瞪着她,男伙计气咻咻地把水盆砸在柜台上。 她待要发作,忽然发现男的戴着瓜皮小帽,着长衫马褂,女的是绣花短袄,竖领口,头发在脑后盘堕马髻。 纵然这两年汉服复苏,但如此这般跟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民国风情,实属罕见。 许恒枫又转头看了眼四周,发现这条民国风情街不知什么时候竟连临街店铺悬挂的匾额上也全用了繁体字? 周记米铺,杨氏绸缎庄,王老五烧饼……可是,咖啡馆和酒吧去了哪里? 一个念头自她心底冷飕飕窜起,莫不是走错了时空? 她悚然一惊,扭头四顾,果然: 复古街区外的庞大民居楼群不翼而飞;街上行人清一色都着长袍大袖;汽车和自行车更鲜少经过,只有一辆驴车被嘴里呼喝有声的农夫赶着,迟缓地自她眼前小步颠过。 许恒枫下意识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呆住了: 身上居然挂着一堆破烂的碎布条子,而脚上那双崭新清洁的板鞋也不见了,她光着十个冻得红肿的脚丫子,扎在光溜溜的青石板路上。 难怪那野狗和乞儿死瞅着她,难怪被人兜头一盆水浇下来。 原来,她竟变成了一个乞丐。 这是穿越了? 可她好想骂爹,凭什么别人能穿到盛世大唐,而她却被放逐到战乱的民国! ********************************** 此时,在许恒枫身后开过一辆黑色的福特车,这在整条街上可算稀罕物什儿,行人不免侧目以视。 第2章 为了让那辆驴车先行通过,福特车停了下来。 坐在车中后座的一个清秀女子,透过车窗看到了许恒枫被人泼水骂街一幕,不禁皱起了眉头,转头对坐在身侧一个娘姨打扮的人柔声说道: “秋娟,给她些铜钿,去买些吃穿。” 说着就从怀里摸出了一小把铜钱,塞给那叫秋娟的娘姨。 秋娟想说什么,但见小姐一脸的凝重。 知道自己伺候多年的这位姑娘看着温温柔柔,但气性却极坚定,做出的决定轻易不容更改,便让司机靠边停一下车。 “喂,小乞丐,拿好了,这是我家小姐给你的。” 许恒枫还沉浸在穿越带来的巨大震惊中,不由自主张嘴发呆。 褴褛的衣衫遮不住身上的馊臭味,秋娟不由得皱起了鼻子,迅速将那几枚铜钿塞进她手里:“小姐让你去买件衣服,买点吃的。” 许恒枫身不由己地接过那几枚铜钿,抬头望向秋娟身后停着的那辆福特车,透过车窗可以看到那个女子转过脸瞧着自己。 距离太远,隐隐绰绰瞧不清她的五官,只有一个笼统的印象,那位姊姊容貌端丽,神态可亲。 许恒枫心中一暖,又觉得这笑容好似很熟悉,脑子里转了转,一下就跳出了水中花酒吧月份牌上的那位民国女子。 她怔怔地接过铜钿,铜钿上还微微散发着一种香气,她回过神来准备道谢两句,那位娘姨已经不在了,坐回车里跟她小姐汇报着什么。 许恒枫看到车中女子边听娘姨说话边微微颌首,继而又扬脸瞧了自己一眼,露出半痕微笑。 片刻,等那驴车拉远了,福特车也开走了。 许恒枫才意识到什么,忙不迭要追上去:“你的钱……” 她想问,你的钱去哪里还你。可才跑出没两步,眼前一阵金光直冒,大概原身好几日不曾进食,脚下是虚浮的,立时摔倒在地,怀里的铜钿乱七八糟地撒了一地儿。 早就在旁等着的那些乞儿哪里能错过这个好机会,顿时扎猛子冲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抢着捡拾起来。 她不由得窝火,一边撑起身子,一边大声嚷道:“那是我的,谁都不许拿,给我放下!”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细如蚊蚋,毫不意外地淹没在众乞儿你争我夺的喧闹声中。 乞儿们一边撕扯抢夺着,一边嘴里冒出一模一样的说词:“那是我的,谁都不许拿,给我放下!” 许恒枫冷冷地看着他们,猛地爬起身来,凝神聚力,扑到众乞儿之中,劈手要从他们手里抢回铜钿,并出声恫吓:“警告你们,快把铜钿放下,不然小心挨打。” 她想着自己在现代修过几节搏击课,对付几个小儿还不简单、哪知这些乞儿压根不把她放在眼里,见她挤过来,不由分说将她一推。 许恒枫没料到自己如此身娇体弱易推倒,一挤之下,又摔了个狗啃泥。 “小乞儿再过来老子弄死你。”几个黄毛小子粗鲁地训斥她。 她想到什么,猛地低头一看,擦,穿越过来的这具身躯竟是个小孩子! ***************************** 许恒枫不傻,搞清楚状况后,便知道自己不能用鸡蛋去砸石头,就赶紧藏好手里仅剩的几个铜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下一步,她就借去菜市场买包子的机会探听了一些消息:这会儿大概民国五六年的样子,而这里确实是上海,开埠繁荣之都。 看来是原地穿越。 怎么穿的一时半会弄不清楚,不过多半跟水中花酒吧那条街是脱不了关系。 得找着机会再去那条街上逛逛,查查穿越的玄机。 她用仅剩的铜钿换了件粗麻布衣披裹着,又买了点吃的,钱就用得差不多了。 除非今晚穿回去,否则,她怎么活? 而且找时光隧道这种事,有那么容易? 她记得过去在女朋友的安利下看过一些穿越文和网剧,里面的女主穿越之后,大都借用自己在现代累积的智慧活下去,博得男人的宠爱,然后…就忘了还有回去这回事。 当穿越发生后,这些女主一开始是拼命想回去的,采用的多是各种自杀方式。 她看了就觉得可笑,这种设定实在是太过弱智和荒唐。 可这事儿真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也笑不出来了。 老天发了一手王炸的烂牌,让她怎么打? *********************************** 天色逐渐昏黄。 即便是大上海这样的繁华都市,也并非处处繁华。 水中花酒吧所在的那条街道看来在百年前并非热闹中心,店铺大都关门,街上行人稀少。 许恒枫悄悄回到这里,先用零嘴儿安抚了那几只围在巷道边打转的野犬。 果然有奶便是娘,得了食物的野犬安静极了,顾自吃得香。 接着,她凭记忆摸到一穿越过来就泼了一盆凉水的那间店铺,当然早就关了。 她左右端详了这面店铺,也发现不了一丁点蹊跷,毕竟找时光隧道这种事,在过往的科学书上从无先例可参考。 就在这时,扑面的晚风揉入了几缕丝竹,似有若无地送进她耳中。 她一凛,不由自主循声走向声源。 声音是从附近一户装着黄梨木大门的宅院里传出来的,这家宅院门口还挂着几个大红灯笼,仿佛有喜事的样子。 第3章 她站着听了会儿,那丝竹声像是在唱戏。 “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也是夫妻样……” 这词儿很熟悉,许恒枫辨认出来,是《怜香伴》选段,出自清代戏曲作家李渔的《笠翁十种曲》中之一。 许恒枫之前曾跟女友去看过改编版的现代昆剧,大概知道这讲的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同为好友的一对闺中姊妹,一人先嫁了人,为了让自己的手帕交能跟自己长相厮守,就让她也嫁了自己的丈夫。 看上去是两女共侍一夫,但实际上,这对小姐妹得以天长地久相守。 在封建礼教严苛的古代,能走到这一步实属不易。她很钦佩她们的智慧,也钦佩她们的勇气,更钦慕她们的运气,能遇到这样一位惺惺相惜的知己。 怕是自己此生难得的痴念了。 许恒枫叹了口气,出神地听了一会儿,不知为何联想起白天送她铜钿的那车中清秀女子,而后那清秀女子的脸又叠化成女朋友的模样,当然现在已经是前女友了。 想起前女友,她心脏猛地一攫。对方跟她说要结婚了,却没有给请柬,因为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去。 五年的缘分就这样断掉了。 以后吃饭、行街、絮语、温存都不会再有这人相伴,就此从自己生命中消失。 心里的痛郁突然就被这几缕凄清的乐声给漾开了,在月色中一层层泛起涟漪。 她想,会不会是上天怜悯她,索性斩断她跟过去的关联,送她到另一个世界去清静清静。 如此,她还有必要寻觅回去的路?等着回到过往熟悉的岁月里再被感情的钝刀一一凌迟? 许恒枫正在胡思乱想,眼前突然一黑,有人往她头上套了个麻袋。 她一个激灵,知道被人给绑了,刚准备大声呼救,忽觉喉咙一紧,口鼻被人死死捂住。 她慌乱起来,拼命挣扎着,双脚也死命踢踹,但很快,她的反抗迎来了后脑勺重重的一击。 许恒枫昏死过去,人事不知…… 作者有话说: 一段民国的姐妹情缘传奇,取的是李渔《怜香伴》的原意,上半部写的是百合版的《雷雨》,写的是一个藏在心里很久的梦。 上半部的坑是绝对会填完的,路过的小可爱们尽管放心。 本文纯为爱发电,如果有缘遇到喜欢的,真心感谢! 第2章 一、天降顽童 简毓华记得,她们相遇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后。 尽管她一直说不是。 那天,常德的天气是湿漉漉的。 大约是洇染了这四方交织的河域水汽,以至于即便是出生于同是水乡的江南,来这里两年了毓华还是有点不习惯。 或许因这里的潮湿还带着一种扒皮扯脸的喧嚷。 走在辰河支流上架起的长街上,沿途都是繁复的叫卖声: 打小铜锣做龙须糖的,敲竹梆卖糕的,随船而来挑着货物翻身上岸的水手呼喝声,伴着那好色闲人嘴里的□□调笑,一齐灌入耳中。 毓华压了压帽檐,紧了紧身上裹着的黑皮氅子,低头沿墙根走得极快。 心里只想着,赶紧去书局买了书就走。 今天出门没带上秋娟,想必回去又免不了被她一通噜苏。 前面人声又鼎沸了,隐约还夹杂着鸡鸣狗吠。 她估摸必是那些抱着红冠大雄鸡的顽童,常常从河街这头窜到那头。 便皱起眉,侧了侧身,打算给他们让道,却不想一条黑影箭一般地射入她怀里,“砰”的一声,撞得她胸脯隐隐发痛。 “做什么赶着投……”她恼羞成怒待要发作,用自己能想到的已是很不文明的骂词教育对方,却被一双晶晶亮的眸子给钉住了身子。 怀里蠕动着的软软身躯是个小光头,看眉眼约莫十来岁,身上套着件极不合体的蓝色粗呢袄子,脸上到处是油污和煤黑,失去血色的嘴唇皲裂不堪。 唯有那对招子澄澈得像辰河水一样,像是通着心底的亮。 和小光头眼对眼地瞪了一会儿,后面杂沓脚步声逼近,有人喊: “死‘姑’婆…没爹没娘的绝户狗崽子……三只手的祸害精……” 人群让开了,几个灰衣服追了上来,有的手里缠缚着一卷麻绳,也有拎棍子的,一看就是要拿人动私刑的。 “姊姊救我。” 一开口竟是甜糯糯的,小光头仰着脸,在她怀里揪着她衣服恳求。 一对双凤眼睫毛长长的,完全就是美人眼,怎可能是毛小子。 小光头穿得极为单薄,本就打了补丁的棉裤裤脚都破口了,棉絮是边跑边掉,再往下是光脚套着布鞋,左右脚各均衡地露出两个脚趾。 见简毓华的眼里明显露出怜惜神色,小光头仿佛平白得了勇气,藏在她怀里不跑了,啃着指甲望着追来的人。 灰衣服们围上来了,简毓华只好鼓起勇气大声说:“国有国法,就算是偷了东西,自有警察法院拘拿处罚,哪能由你们说了算?!” 灰衣服们见有个衣着光鲜的少妇护着,倒也不敢造次,便改口让小光头赔钱,若不赔即刻带走。 简毓华低头,问小光头:“怎么回事?你们什么关系?欠了多少钱?” “饿了,又穷,就拿了他们店里几块米糕。” 小光头倒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掀开衣服,从夹袄中取出藏着的几块米糕。 第4章 低声说,这是给她家婆婆的。又眨巴了两下眼睛,愈发显得可怜相。 简毓华暗叹,烽烟四起,市井凋敝,民生多艰。乱世中若能和家人苟全,已是最大福分。 倒难为了这孩子的一点孝心。 便掏出荷包,对灰衣服们道:“欠你们的,我替她赔吧。” 按数付了银元,还多了两块。 灰衣服们自然没话说,收兵鸣金。 走之前仿佛出于好意似的,对她说,“小姑婆”犯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救急不救穷,太太是好心,被缠上就不值当了。 “这倒用不着你们操心。”简毓华淡淡回了一句。 灰衣服和看热闹的都散了,她刚准备跟小光头搭话,却见这孩子不知何时走到一家饭铺旁,正轻车熟路地拿起店外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嘟嘟地喝着,一边大口嚼着方才私藏起来的米糕,瞬间半个没了。 一双凤眼向她轻轻一瞟,眼神泄出一丝得意。 毓华刹时明白过来,佯怒道:“实话说,家里没婆婆吧?” “怎么没有?”小光头见毓华盯着自己手里的米糕,又咬了两口,将切口修得平整了些,在毓华跟前晃了晃,“我半个,她半个。” 说着又从夹袄中取出一张破旧报纸,将糕包了起来。 一时倒让人断不了是真话抑或谎言。 简毓华正瞧着小光头,天空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讨厌,又下雨!”小光头抬头望望天,将破衣服的后领往上立了立,把脖子和后脑勺缩在其中,伸掌挡在脑门上,准备冲进雨幕。 简毓华一把拽住她胳膊:“傻了?不躲雨吗?” 小光头瞅了她一眼:“你才傻,这会儿不走,等下更大了。” “那一起走吧。送你回家。” 她也不知为何生起一念,就想好事做到底。 ********************************** 雨果然越下越大了,地上积起水坑,一踩就溅起泥点子,不断往身上飞来。 毓华没带伞,幸而身上披着的氅子宽大,包裹她和小光头绰绰有余。 两人挨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出小光头在发抖,便裹紧了些。 那孩子像股子木糖一样紧紧粘着她,简毓华恍惚觉得怀里像抱着一只温热的野鸟,单薄的身子,也不见几两肉。 就这么贴着彼此默默行了一段路,简毓华还是压不住好奇,问她: “多大了,是本地人吗?” 小光头迟疑片刻,表示年岁记不清了,也就十来岁吧。 “你口中的婆婆是……” “一个很凶的老太婆。”小光头毫不客气地说。 毓华微微一愕,再问了问,才知小光头爹娘早死在战火中,一路都是流浪乞讨熬过来的,最近两年到了常德,在一次行窃时差点被打死,亏得老太婆救了她。 “她救了你,又拉扯你长大,怎么这么没礼貌?” “得了吧。”小光头嘴一撇,“她可没那么好心,喂我一口饭还不是要我给她干活。” “干活?什么活?” 小光头突然眼睛一闭,立掌在胸前,嘴里念念有词:“今年小人暗来欺,千方百计捉弄你,当面与你说好话,你上房后他抽梯……” 毓华哑然失笑,原来是个算命的。 难怪别人叫她“小姑婆”,听岔了,原是“小蛊婆”。她婆婆便是蛊婆。 蛊婆腿脚不便,算命时常让小光头在一旁伺候,送来迎往,端茶收钱。 毓华好奇,算命好歹也算门手艺,怎的还要上街去偷盗,婆婆难道也不管吗? 小光头一嘟嘴:“我就跟她说,对客人说点好话。老太婆不听,偏告诉别人是穷命短命,谁还会打赏她。” “所以家里就你和婆婆两人?” “是啊。怎么,好心的姊姊,你想救济我们吗?我完全没意见,老太…婆婆想来也没意见。”小光头突然从黑氅中探出颗脑袋,炯炯望着她,“送吃的,送衣服,或者送钱都可以的,我们不挑。” 简毓华哭笑不得,嘴一撇刚想教育她两句,却没想小光头盯着她,欲言又止。 “又在想什么坏主意?嗯?” “你真好看。”小光头一脸真诚,“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姊姊。” 她一愣,却听小光头自问自答起来,“姊姊,你一个人住吗?嗯,八成不是吧。老太婆说,长得好看的女子大都结婚早。你有丈夫吗?” 这话问到她的软肋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就在这时,前边汪汪汪地传来一阵错落的狗吠,声音急促。 小光头一颤,很快挣开她的怀抱,拨开氅子,一头栽入大雨中。 她也无端紧张起来,立刻跟在小光头身后,两人绕了好一会儿才抵达一间隐蔽在暗巷中的破茅屋。 门口围着几条野犬,吠个不停,小光头脚下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滑进了屋。 她迟疑顿步,那野犬叫着,瞪着她,口水混合着雨水滴滴答答从嘴角落下。 雨声中只听屋子里传出哐当一声巨响,她一急,怕有歹人藏在屋子里,对那小孩不利,当下顾不得自己在歹人眼里也算个柔弱女子,硬着头皮就往里冲。 野犬吠得更凶了,但并没有一只上来阻拦,更别提咬人。 屋内没有歹人,可她的心却砰砰跳了起来,脸色刹那苍白。 第5章 只见小光头一动不动地杵立着。面前,一个老婆子,同样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呢蓝袄,一根麻绳圈着脖子吊在横梁上,死了。 脚下踢翻了一把破凳。墙上挂着破烂烂的几件长袄,草帽,还有一些古古怪怪的幡布,上面画着古古怪怪的符文。 落地的一处墙角还铺着一张黄毡,上面齐整排布着一些黑黢黢的东西,远看像是瓜子壳,走近一望,才发现竟是各类毒虫的干尸,在排兵布阵。 简毓华心里顿感发毛,上前两步,走到小光头身后,伸手轻触她的肩膀,指尖传来一阵湿凉。 宽大的粗呢蓝袄下,小光头在发抖。 简毓华伸手搂她入怀,用身体贴着她。 有人在你身边,别怕。 “有一张纸……”小光头忽然开口。 “什么?” 小光头把一张揉得湿漉漉的纸塞到她手里,艰难地吐字:“帮我看看。我不识字。” 简毓华卷开了纸条,上面是潦草的几个字: “跟上她。” 两人几乎同时抬头,目光不偏不倚地对上了。 窗外的狗吠得更凶了。 第3章 二、同眠惊梦 家属宿舍安排在离常德城不远的一处空地,没有和本地的驻地军营在一起。 说是宿舍,但跟校舍差不多,不论多大的军官,家眷统一安排,一人一间,没有特殊待遇,是军营的规矩。 因此尽管简毓华的丈夫算得上军中有头脸的人物,她和娘姨秋娟平日里也是同住一间。 这秋娟是从小伺候她长大的,比她年长几岁,名义是主仆,情分却如同长姐。 因此,当长姐看见简毓华趁自己出去买菜就溜进县城,淋了一身雨回来,忙上前替她脱下湿透的黑氅,忍不住数落起来:“小姐,又这么不声不响地一个人出去,遇到危险让我怎么……咦,他是谁?” 黑氅之后,露出了跟在简毓华身后的小尾巴。 小光头不言不语,神色有些呆滞,双手拢在袖子里佝偻着身子像个小老头似的,愈发显得可怜见儿。 简毓华这才简单说了来历,并交代,让她暂且在这里住下。 秋娟扫了一眼屋子,这宿舍平日里就并头放着两张床,一犹豫想说什么,可是一看小姐已经伸手替小光头擦着脸上的污泥,就知道有些话做下人的不该说。 便很快从衣柜里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 “这是小姐从前的睡衣,我马上拿去改一改,勉强能给这孩子穿上。我现在先去烧点热水,给你们洗一洗。” 说着她麻利地拿起了墙角的铜水壶,走到门口时忽然停步了,转头问毓华:“姑爷那边,可要交代一声?” 简毓华面色微微一滞,出神片刻,末了道:“你觉得有必要就交代一声。”一顿,“顺便代我问声好吧。” ************************************ 舍只剩下她和小光头两人了。 秋娟走之前已经打了一盆水,简毓华绞了帕子,从脸庞开始一点点地替小光头擦净脸上的脏污。 房内静谧得只能听见外面淅沥的雨声,雨点子顺着风一阵阵撒在玻璃窗上。 取暖炉下的火舌舔着炭块滋啦啦作响,小光头坐在床上,任她擦着,依然一声不吭。 从看到老婆子吊死在跟前后,这孩子一滴泪都没有掉过。 但她知道并不是因为淡漠。 方才还在茅屋,巡警来了,按例询问过几句。末了,认定老婆子贫病交加,自杀了事,就将尸体拖走了,说葬在公墓里。 “你们不查吗?” 巡警嗤之以鼻:“一个孤老蛊婆子,没钱财,也没仇家,有什么好查的?” “穷人的命就不算命了?”小光头抱臂盯着对方,冷声问,模样活脱似足大人。 巡警瞪了她一眼,也冷笑一声:“怎么的,有意见?那你就去告我啊,别忘了,去警局也好,法院也罢,都要登记证件的。” 若是证明不了自己的来历,怕是要统一送到孤儿院。 见小光头紧咬下唇,简毓华忙上前打圆场,说孩子只是重情义,不是有意顶撞,还请警察大人不要往心里去。 “这小孩还是去孤儿院,要么济慈院吧,说实话,对她好。” 最后巡警叫来了收尸人,把蛊婆往木盒子里一扔,就要拖走。 “等一下。”小光头拿出了藏在夹袄里的半个压扁的米糕,塞进蛊婆的衣兜。 原本是想跟着去,被毓华拦下了,小光头浑身湿透,一摸额头有点发烫。 毓华知道小光头不放心,便加了点钱,请收尸人在公墓找个略好点的位子。 然后轻轻拍拍小光头的肩膀,“等不下雨了,我们再去看她好不好。” 小光头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 小光头脸上的污渍被一点点抹净,渐渐露出眉眼真实的样子,除了招子亮,鼻子也委实挺拔,山根高,异域风中带点英气。 皲裂的嘴唇用沾了水的布条轻轻润过,恢复了些许血色,嘴角很深,还有一个天然向上的弧度,像是刻着一丝嘲讽。 想到她那破碎孤寒的家,四壁徒空,处处漏风,连几把简陋的桌椅都是用从外面捡来的破木头拼补而成。 不觉伸手想揉她的头发以示安慰……都忘了她是小光头。 最后手顺势落到她肩上,拍了拍,叹口气:“好好活着吧。” 第6章 也不知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小光头像恢复了知觉似的,抬眼看向她,目光莹莹。 简毓华见状搂住她,叹息了一声:“想哭就哭吧。” 小光头听了,却收回那莹然的目光,恢复冰冷的口气:“有什么好哭的,老太婆死了,我自在了,高兴都来不及。” 简毓华看她的眼圈却泛红了,不再说什么,就默默陪坐着。 直到小光头忽然开口:“我累了。”然后把身子蜷缩起来,钻进她怀里。 小光头的背脊微微起伏,两人静默无言。窗外的雨依然下个不停,天地之间渐连成了一片灰茫…… 过了一阵,秋娟进来了,说热水准备好了,要服侍小姐擦洗。 简毓华摇摇头,轻声说:“毛巾留下,你出去,我来吧。” 秋娟看了她怀里的小光头一眼,鼻息沉沉的,不知何时睡着了。 “去吧,我应付得来。” 秋娟应了一声,说:“姑爷那边电话打过了,他说知道了,由你拿主意。” 简毓华没说什么,微点了下头。 秋娟仔细看小姐的脸色,这两年,姑爷和小姐分居两地,两人之间一年比一年冷,一个三过家门不入,一个没事也不去问候。 又看了眼小光头,刚才在电话里姑爷听说小姐带了个孩子回来倒是有些兴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希望他俩能热络起来就好了,自己这安身之处才算稳当,不然总觉得小姐哪一天会被休掉。 心底暗暗祈愿着,秋娟转身离去。 ************************ 简毓华等秋娟走后,细细给小光头擦身。 见她累得半眯着眼,头不断地一下下像鸡啄米似地垂下来,继而一阵警醒,猛地坐直了,迷迷瞪瞪说,“我在哪里?老太婆呢?” “睡吧。”简毓华暗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放倒在床上,孩子头一碰枕就睡着了。 她自去洗澡,洗完换了睡袍,轻手轻脚上了床。小东西像一只小兽一样摸索着过来,钻入她的怀里,枕在她胸口,双乳之间。 像是寻到最妥帖,最安全的一块领地,粘住了。 把我当娘了?简毓华被她堵得一时透不过气,侧了侧身,但怎么都被她贴得紧紧的,索性把她当成一个抱枕。 就这么相互搂着,不动了。 人身总是温热的,炭盆里的火滋滋烧着,房内更暖了。 后来,也不知听到的呼吸声是怀里这小东西的,还是自己的,和着雨声睡着了。 但是仿佛做了不大好的梦,梦到自己回到了少女时代,还是住在江南田村里的老宅子。 正在私塾念书,几个穿军服的人闯了进来,一把揪住她的辫子,要她抵债。 因她舅欠了军队的军火,转头倒卖给别家了,两头拿钱,一抹屁股溜了。 说把亲外甥女留给他们,于是一伙丘八青天朗朗之下拖着她走了。她拼命挣扎,恍惚中却被扔进了一间破茅屋。 外面又刮风又下雨,屋顶还是漏的,雨水顺着茅屋内测滴溜溜往下坠落,掉到她脸上,沿着她的脸颊落下,湿漉漉的流进嘴里,酸涩难当。 恍惚间又感一阵地震。一抬头,那几个丘八全倒地上了,门被一脚踹开。 有人逆着风雨进来,光源不够的屋子里,显得他鼻子眉眼都阴鸷得很。 他几步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像在打量一样货物。末了抓着她的后领,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提溜着她起来。 捏着她下巴,用听不到一丝感情的声音道:从今儿起,你是我的五姨太。 作者有话说: 目前基本打算以一周三更的速度更新。 为爱发电,实属不易,恳请走过路过喜欢的小伙伴留下你们的爪印?,(づ ̄ 3 ̄)づ 第4章 三、想看戏不? 她赫然醒来,浑身冒大汗,都已经为人妇三年了,怎么还一遍遍地做这种梦? 外头还黑着,想起留宿了个小人,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 人呢?简毓华惊坐起来,四下寻视,却见地上火炉旁缩着一人,正沉沉睡着,这么端详又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外面床上的秋娟奄然熟睡,鼻息沉沉。 简毓华悄无声息下了床,伸手覆上小光头的额头,抚平她拧成一团的眉头,想着这孩子怕不是也做了噩梦? 小光头突然睁大了眼,看向她。 毓华一怔:“你没睡?” 小光头发楞了好一会儿,呆呆地看着她:“我…又梦游了?” 毓华摇摇头,见小光头毫无起来的意思,忙去牵她的手:“地上不脏?不冷?快去床上睡。” “暖和。”小光头不肯走。 这两年和婆婆住茅屋的时候都是这样,早就习惯了佝在地上贴着火盆睡。 她叹口气,哭笑不得:“床上不暖?我怀里不暖?” 小光头看着她,眼里映着火炉中那一点摇曳的光,迟疑间就被拉进了被窝。 这孩子身上一块热一块凉的,特别是脚,冻得像两个冰块。 简毓华忙将她压入胸口前方的那点空间里,让孩子的背抵着自己胸口,彼此紧挨着,相互沾沾人气。 静默了许久,怀里的小家伙冷不丁开口,说看见老太婆了。 “刚刚就在那里,在床跟前,站在那里看着我,我叫唤她,她也不搭理我。” 第7章 简毓华被说得一阵毛骨悚然,恰好这时火炉里的火苗也幽幽闪了一下,秋娟又无比配合地从梦中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两人都忍不住屏息,但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有窗外远远传来零落的狗吠。 “不怕,不怕啊。”简毓华拍着她脊背,小声安慰,声线却颤抖得厉害。 片刻后,两人不约而同轻笑了一声,瞬间便驱散了恐惧。 “我才不怕她,她活着不怕,死了我更不怕。” “是吗?你婆婆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吗?” “她啊,最小气,脾气最差,是天底下最难伺候的人……”小光头的声音渐渐哑下去。 她下颌压着简毓华的几缕头发,挠着有点痒,就用手指拨弄着,打成一个结,拆了,又打结,又拆…… “我们可不可以不说她?” “那说说你吧,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婆婆怎么叫你?” “老太婆就叫我伢子。” 伢子就是小孩儿,本地最常用的称呼。 “也不给你取名字?” “姊姊给我取一个?” 小光头语气认真,不像是开玩笑。 简毓华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拢住怀里的她:“真要我取啊?”。 “嗯。” “那现在就给我乖乖睡觉,不许再溜下床。” “睡不着。”小光头转了个身,又钻进她怀里,这回身子彻底被烘暖了,“那姊姊你呢?” “我什么?” “你为什么也一个人住?” “不是还有秋娟吗?” “秋娟不是你家人嘛。你丈夫呢?” “小朋友问那么多干什么。”她在小光头脑门上勾指轻轻弹了一下,末了还是告诉她,“在军营……” 说完她就沉默了,但小光头敏锐地觉察到什么:“你们不好了?” “你这小孩还真是……”她板下脸想训斥这孩子两句,却不知道说什么。 脑海中浮现的竟是方才的梦境。梦中丈夫的脸竟那般可怕。 可是现实中,他的脸究竟长怎样,似乎也模糊了。 自两年前他们闹僵后,丈夫一直在西北军营,极少回来。 有时在家属区遇到多嘴的邻居探问,好久没见你家先生了,还好吗他?她就笑笑说,他很忙。 但其实彼此心里都知道,那不过是圆一个场面上过得去的谎罢了。 “好不好的,哪里一句话说得清呢?好了,快睡觉,不许说话。” ************************************************************** 第二天早上,简毓华还窝在床上,就见小小的人影立在窗边,一动不动看着外面。 “看什么呢?” “窗外,好看。” 宿舍楼前面是一片操场,边上就是一座小小山包,山上栽着各色桃红柳绿,一场雨后不知怎的迎春花开了一大片,黄澄澄的像是直接要烧到天际去。 “什么时候起来的?” “五点半。” 简毓华打了个呵欠:“小孩子精力都这么旺盛的吗?” “跟老太婆住一块时,我赖床她会打我。” 婆婆曾说过,人生在世,顶要紧的就是两件事,身和心。 早上阳气最旺盛,不许睡懒觉,适宜运动。这是修身。 像我们这种天生沾了别人因果的人,说不准哪一天便是大限,既然活着就好好活着,该晒太阳就晒太阳,该笑就笑。 没有谁值得你哭一辈子的。这是修心。 说到婆婆,她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一丝波澜了,仿佛在叙述一个和她无关的人。 但简毓华知道,这孩子就是口硬心软。 当下将被窝一掀,起身:“走吧。” “去哪儿?” “看你婆婆去。” “有什么好看的。身死如灯灭。” 婆婆从前叮嘱过,如果哪天死了,就要当两个人从来不认识过,才能让留着的那个继续往前走。 “即便这样也需要一个告别礼吧。你就当自己从今天起远行。” 大概是觉得有几分道理,小光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 早饭去了城里的集市,在一家米线摊子上打发的。 满满两大碗,浇了不少酸豆角,发现这孩子爱吃辣,红油油地往里面糊了两大勺,稀里哗啦的吃相仿佛饿了一个世纪。 她顾不上自己吃,见小光头额上渗汗,便顺手替她擦了。 “姊姊,你别光看我,你也吃啊。”小光头边说边夹了面前的小菜送到毓华碗里。 两人正吃着,毓华余光瞟到,邻座有几个婆子起身走了,有人换了座,离她们远远的。 这几个婆子不时瞟几眼小光头,眼神里半是惊悚半嫌恶的,还带点鄙夷。 只言片语飘了过来,“扫把星……沾上了就是晦气……老的是只老狐狸,小的也是只小狐狸精……是老天开眼,收走老货……” “瞧这小的眉眼跟老的一个模子刻出来,难不成是那老骚货跟哪个野男人下的野种?” 有人接话,“这么老了还能下蛋?”说着窃窃笑起来。 另一个马上去捂这个的嘴,“老蛊婆一家人通鬼神的,都是妖孽。小心别被她听了去,给你钉上生辰钉,教唆你男人抛你……” 第8章 闲话声渐渐低了,但多少还有些留下来,顺风飘入耳际,悉悉索索就像一堆恼人的甲壳虫顺着耳际趴在后脑勺,爬着爬着就一阵头皮发麻。 “要不换一家吃?”毓华有意坐到小光头身旁,挡住那几个碎嘴子的身影。 “不要,我爱吃米线。” 小光头好像根本没听到那些碎语,只管低头吮吸米线,脸色异常平静。 一碗吃完了还托着碗举到毓华跟前,眨巴了两下眼皮子。 看孩子不受影响,毓华心中微定,清了清嗓子,唤一声老板,让再添一碗来。 “一会去看你婆婆,要不要也带点老人家喜欢的东西烧给她?” “她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姊姊你做主吧。” “那就照常理,买点菊花纸钱之类的吧。” “都好。” 小光头像是十分信任她,她提什么建议都说好。 “这可是你婆婆,你该比我了解她。” “可老太婆让我跟着你。”小光头又抬起头来眨巴了两下眼睛。 她瞬间没了脾气,吃完结账,叫了人力车,拖着她手要上车。 小光头却止步,仰起头来:“姊姊,你爱看戏不?” 毓华一愣:“看什么戏?” 小光头神神秘秘地一笑:“跳脚戏。” 言毕,一下挣开她的手,撒丫子就往回跑,去的便是方才那家米线铺。 毓华来不及阻住她,远远只见她走近方才那几个说闲话的碎嘴婆子,俯身对她们说了什么,说完立刻转身,向自己飞奔而来。 那几个婆子脸顿时僵了,等反应过来才一齐叫嚷起来,那几桌乱成一团,乌泱泱地有人陆续起身,气急败坏地边叫喊着边向小光头冲来。 小光头早有预料,顺着这条熟悉的街高低蹿伏,像猫一般自如撒野。 眼见后方的人差一点要捉着她衣襟了,她轻盈一跃,一口气奔到毓华跟前,仰头冲她一笑,脸上是半夸耀半讨赏的神气:“戏看上了吗?” 到底还是个顽童。 毓华一把揪住小孩的手,把她给拖上了车。 第5章 四、赐名 亏得人力车夫足力矫健,一阵如飞奔跑,才把后面的“追兵”给甩远了。 直到嘈杂喧嚣远去,人影成了蚂蚁,小光头依然冲后面做鬼脸。 “你到底和她们说了什么,恨不得生吞了你?”毓华一手捞住她的脸,将她的下巴扭过来,“坐好。” 小光头倒听她的话,坐正后笑嘻嘻抬头看着她:“你猜。” “我可猜不到。” 小光头顿了顿,说讲了些对方最不想听到的话: 对其中一个说,你汉子外面养别的婆娘,不止一个,各个都年轻漂亮; 对另一个说,你所求的这辈子都得不到,想要男人,男人不爱你,想要钱,钱都留不住; 然后,对那个骂婆婆最凶的人说,你怕是来年有大难,找谁都不中用,让家里人可以预备起来了。 末了还添一句,信不信由你,是婆婆借我的嘴跟你们说话。 这些话,仔细拆分了不过是算命的话术,但凡人有三毒,无非贪嗔痴,哪里脱得了眼前这一亩三分地的纠缠,不然早就挣脱了这小地方,去到更广阔的天地。 而越是迷信的人,命运越不会偏爱他们,所以把这些事儿照死里说,在对方心上投上猜忌和阴影,后半辈子,日子决不会如意。 这便是蛊婆最厉害的巫术——在人心上下“咒”。 简毓华听了,忽感不寒而栗,侧头看向小光头,觉着孩子的笑似也带了几分凉意。 此时,车轮碾着石块震了一下,小光头没坐稳,一歪,栽在她身上。 她扶起小光头,又说了一遍:“坐正。” 小光头听她声音突然冷冽起来,不太明白是什么原因,但依旧规规矩矩坐正。 毓华淡淡地说:“你这么一捉弄,耽误了我们买菊花和纸钱的事了。” 小光头转头看着路旁丛生的花花草草:“野花也很好看的,老太婆会喜欢的。” **************************************** 蛊婆被安葬在一处公墓,萧瑟空旷。 满山层叠的坟头偶尔能见几束白菊,许是过路的好心人摆的,让孤魂野鬼不至于太过漂泊凄凉。 小光头来到一块新垒的木片墓碑前,无字无落款,把一束蓬勃的火红的花轻轻靠在木片前。 迟疑了一会儿,忽然噗通跪下,咚咚咚磕了仨响头。 毓华在旁边也鞠了三躬,刚想走到一旁留点空间给小光头和婆婆说体己话,哪知小光头起身了,一副准备离开的样子。 “这…就完事了?” “还要怎样。”小光头看上去十分冷酷,也不等毓华说什么,转身就走。 “再走走吧。”毓华说跟人力车夫讲好,让他在外等半个钟的。 “逛死人地吗?倒也有趣。” 一句话简直要噎死人。 最后走了几圈,行到附近一棵大树下,坐在石凳上吹风。 “你跟婆婆几年了?” “两年。” “婆婆教了你什么?” 口诀。 天干地支,四柱八字,像词曲一样的东西。 她不识字,也不懂,但蛊婆非要她死记硬背,说日后会明白。为此她没少挨揍,但嘴皮子倒是练得利落了,也会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