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客来(1v1)》 第一章凡世 据说人间有七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沉临不知自己此番下凡会经历这其中的哪些苦难,也不知卜算仙君为何要跟他强调切不可流连于凡尘。 他一个活了几万年的神仙岂会流连数十载光阴的肉体凡胎。 何况他本体乃是一叶浮萍,漂泊无定,就算是待了近万年的瑶池,他也未曾有过留恋之心。 时辰一到,钟声响起。 仙君例行公事向他交代:“喝了这碗净心露水,从轮回镜里跳下去即可。” 净心露水会让他的记忆在凡世封存。 跳入轮回镜,他便会被送往下界。 金光四射的轮回镜里看不清自己的模样,沉临一跃而下,待历劫归来,他即可飞升上神。 - 一为生,生命伴随着婴儿啼哭而落。 沉临降世的这一天,他的生母却因难产离世。 由于娘亲身份卑微,葬礼竟也不甚了之,小小的人被草席裹着不知抬往了何处。 按照礼数,他应由大夫人抚养,但彼时的大夫人怀有身孕,不便劳心,只好将他交给府里奶娘喂养。 就这样,他被秦氏抚育成人,不像其他夫人,秦氏对他没有约束,总是担心他读书太多会累,担心他习武太久会累,隔三差五地放任他玩耍,致使他到十七岁依然一事无成。 他的长兄十七岁时已经是圣上亲封的沉大将军,赐府邸赏宝剑,如今二十有余,战功累累。 有了长兄这个榜样,加之他们沉家世代从军,所以不管沉临如何胡闹,总归是逃不脱读书习武。 晨起背书写字,午间耍刀弄枪,到了傍晚才得空溜出家门。 陈家次子陈涧是他八拜之交,两个人志同道合,走街串巷,成日里寻摸着各种乐子。 今日,他们准备前去蹴鞠场上观赏邻城比赛,陈涧跟他讲:“你猜这次的看客里边来了谁?” “可别跟我打哑迷。”沉临展开掌心的折扇,两朵昙华悠悠涌现于眼前,他给陈涧扇了扇,“你直说就好。” “我怕说出来吓你一跳。”陈涧推开他的手腕,神秘兮兮道:“尚书大人的千金苏小姐你应当有所耳闻吧,这次她会来,蹴鞠队里有她哥哥。” 沉临深思熟虑:“没听过。” 陈涧扶额:“苏大小姐都没听过?天仙下凡般的大美人,才名冠绝全京城。” 沉临不说话了。 他对美人没什么兴趣,谁成日里会在意这些事儿?可是连陈涧都认识的人,他不认识,说出来着实显得他太愚笨。 反正待会儿就见到了,什么美不美人,他才不信,活到如今,从没在京城里见着一个陈涧这般形容的小姐。 观鞠台中,人头攒动,沉临花银子买了两个能落座的地。 赛场上的人比的是输赢,他们观鞠台里的人压的也是输赢。 压京城队胜还是压随城队胜。 沉临揣摩半晌,看着场上并排站着的人,挨个仔仔细细地端量。 胜局猜出个七八分,钱袋一挥手,沉临压了随城。 刚下注,陈涧抓着他衣袖,压低声音道:“你瞧见没有?对面便是苏小姐。”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沉临掀起眼帘往那边扫过一眼。 只一眼,他心都不跳了。 终究是年纪轻,不晓得如何描述这等心境。 “瞧、瞧见了。”沉临话说有些磕碰,“你没有骗我……” “那是自然。”陈涧连声赞同:“苏小姐穿的黄衣裳和她真是极配的。” “黄衣裳?”沉临愣了半天,揉着眼睛说:“她不是粉衣裳么?” “什么粉衣裳。”陈涧仔细瞧着,苏小姐旁边有两个丫鬟和两个其他府上的小娘子。他说的粉衣裳……应该是其他府上的,看上去柔若无骨,风一吹便要倒了。这两处的距离隔得有些远,小娘子又坐在苏小姐后边,他都瞅不清人家的脸,不知沉临是如何瞧出人家模样的。 他轻咳一声,告诉身旁的人:“你说的不是苏小姐。” 居然不是苏小姐。 罢了。 陈涧欣赏苏小姐,他欣赏这位姑娘,各花入各眼,是这样的道理。 沉临又问:“你可知她是哪个府上的?” 陈涧答:“我只知她旁边的小娘子是殷家大小姐,京城里的殷家就一位女儿。看她的穿着,恐怕是两位小姐的旁亲,总之不是京城人。” 不是京城人……那她会是哪里人? 何时又会离开京城? 今日一别,还会再见么? 沉临胡乱想着,越想心越乱,最后径直起身,用扇尾敲着陈涧的肩膀,“我想和她交个朋友。你说能成吗?” 四周坐着的都是来看蹴鞠赛的,他这一起身挡住别人不说,还整出不少的动静,一惊一乍尽显丢人。陈涧抬着手,衣袖遮面,连忙拉着他离开这里。找到宽敞地,他好声同他讲:“一来这位娘子未出阁,二来她看着像是出身名门,跟你溜街走巷这可能吗?” 沉临出奇认真:“是交朋友,不是做旁的事情。” 既是交朋友……陈涧向对面望去,发现人不见了,他开始着急:“人走了!” 隔着偌大的蹴鞠场,围栏内的几位姑娘散得连人影都寻不着。 他收回视线,看向沉临,失落的神情藏不住,这下好了。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这首曲作完全适配当下某位望穿秋水的少年郎。 第二章雨 午时已过,沉临依然没有进食,来送饭的小厮进进出出三回,被拂了面子惹恼后,撂下一句“爱吃不吃”,扬长而去。 府中下人对他都很怠慢,他无母家依靠,无父辈疼爱,自个又不争气,功名没有半个。 不过他心宽脾气好,哪怕听到他们私底下偷偷数落他,他也不会计较。 人太计较就会生嫉妒心,他不曾嫉妒兄长们,因为他们的确比他勤奋好学。再者府中也有在意他的人,那便是他最敬爱的秦娘。 秦娘端着米粥过来看他,要他多少吃一点,可他没有胃口,实在吃不进。不想让秦娘担心,他勉强喝了一口,便说:“我不饿,我得出门,劳烦阿娘帮我向先生告个假。” “欸!”秦娘还未应允,这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稍一晃神,只能看见半合的门被风掀开。 小雨淅淅沥沥地敲着红墙砖瓦,沉临脚下踩得急,积水打湿了长靴,顾不得太多,他披上挡雨褂子,找门倌借了把油纸伞,急匆匆向城中奔去。 昨日陈涧同他约定过时辰,午时三刻在那里碰面,他来去自由些,没准儿打听到了粉衣娘子家在何处。 一口气没歇,沉临只想尽快见到陈涧,当自己来到城中时,天空下起瓢泼大雨。这里空无一人,小贩早早收了摊,每家每户怕雨吹进屋里,大门紧闭着。 空荡的街头,剩他一人独自徘徊。 或许是雨太大,陈涧没法出门,他且在这里等等,等雨小了,他肯定能来。 沉临找了个屋檐躲雨,青石板路上的泥泞蹭在衣袍边角,衣衫湿了些,他叹着气,望着雨幕,开始怀疑陈涧会不会来。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旁边同样来了个躲雨的姑娘。 她戴着黑纱帏帽,衣衫比他湿得还要厉害,弱不禁风的模样,淋了雨,恐怕会落病。这雨不晓得会下到几时,她没有伞,总不能一直穿着湿衣裳。 思虑再三,沉临脱下自己的挡雨褂子递给她:“这个,姑娘你穿上吧。” 她不接。 莫不是害怕? 他只是个过路人,对她的处境深有感同,心生怜悯,帮她是在积善行德。何况两人萍水相逢,他手无寸铁,除了一把伞,还能伤害她不成? 莫不是害羞? 沉临偷偷瞟她一眼,黑纱厚实,什么也看不见。 虽说男女授受不亲,但在性命攸关面前,这都不做数的。 沉临抿着唇,没遮面的人是他,他还害羞呢。 横竖是做好事,他伸手,抖落褂子两侧的水珠,将褂子披在她肩上,自己手中的伞顺势交给她。怕她看不清,他用伞柄碰了碰她的腕间,“伞也给你,我有朋友会来接我,这些都用不上,你早些回家罢。” 她颤着手,握上伞柄,手指温润如玉,捏紧了,关节掺着点红。 离开时,她转身道:“郎君家在何方?这些东西该如何还你?” 声音好轻,合着雨声,他听得模糊,大致猜她的意思,回道:“送给你的,不用还。” 他声音大着呢,她应该听清了。 果真,她没有再追问,抬脚匆匆离开。 背影很慌张,像受惊的猫,沉临总觉得有些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会是哪里呢? 他想不到。陈涧也没有来。 等了好久,等这场滂沱大雨渐渐变成细点子。 沉临心里知道,陈涧不会来了。 他略有失望,很快又调整好状态。 幸好自己算得上半个习武之人,淋点雨没什么关系。 然而事实证明他错了。 自己没什么关系,亲近的人可就关系大了。 回到家,秦娘狠狠数落着他:“你这是要让我担心死?!为何不带伞?多大的人,非得淋着雨出门?” 数落间隙不忘帮他在浴桶里打满了热水,“赶紧把这身衣裳脱了!” “阿娘,你莫要再说那个字。”沉临听她话,脱下里里外外湿透的衣裳,缓慢踏进浴桶里。 秦娘年纪大了,头发白得似雪,她提“死”这个字,沉临总是后怕。哪怕她不是他的亲娘,可在他心里,她比亲娘还要珍贵。 “你听些话,我便多活些时日。”秦娘摸摸他的额头,“明日切不可乱跑。” 沉临点着头,应声说好。 浴桶里的水温刚刚好,待久了开始发困,他闭眼前,再次想到那日蹴鞠台上的惊鸿一瞥。 距离隔得远,他却看得明白,她拿在手中放在鼻尖的手帕上,绣的是两株昙华。 他喜欢昙华,她和他,是一样的兴致。 她用手帕拭汗时,风姿绰约,远比昙华美得多。 第三章赏花(一) 昨日失约,陈涧提着果糕登门谢罪,没请人通报,他独自前往沉临所住的厢房里,日上三竿,这人还在酣寝?。 叫醒他,他恍惚道:“你怎么来了?” 陈涧将手里的糕点摆在桌上,以示诚意,再给他解释:“昨日家中来了亲戚,我没法走开。今日特意过来看望你,顺带呢,给你捎来个好消息。” 沉临连忙系好衣衫起身,坐在他对面,恭敬地给他倒着茶水,问:“什么好事?” “你的小娘子有着落了。”陈涧眉开眼笑,接过他递来的茶轻呷一口,“明日苏大小姐宴请各家小姐赏荷花,她定会前去。” 沉临挪着凳子,凑近问:“在哪儿?” 陈涧:“在苏府。” 沉临瞬间垂下肩,退回原位,蔫道:“我又不是女儿身,如何前去。” 茶香浓厚,瓷盖撇着茶沫,陈涧细细品着,笑道:“我既然能给你带消息,自会有法子带你进苏府。” 沉临略有狐疑,对上他胸有成竹的目光,他定气,暂且信他一回。 今夜,他睡得更早,盼着明日快快到来,起先还想和她交朋友,现在只想和她说上两句话,这就够了……这就够了。 正值六月酷暑,荷花开得漂亮,不光是苏府有荷花,他们沉府二进院内的池塘里也有荷花。 为了这次赏花宴,沉临特意背了几首诗词。 他默念着,一路来到陈涧约定好的云锦阁内。这是个裁缝铺子,里面卖着各式衣裳,不晓得陈涧约他到这里欲意何为。 莫约等他一刻钟,终于等到他的身影。 陈涧拎着大包小包,推搡着他去里面的房间。 沉临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人一顿胡扯着衣衫,他恼了,嵌着陈涧的手腕,恼道:“你干什么?” “为今之计,只能乔装打扮,将自己幻化成美娇娘。”陈涧信誓旦旦拍着胸口,随身携带的帏帽亮给他看,“这黑纱一遮面,谁能看清你的面容?” 沉临看着地上躺着的青绿纱绣裙,大夏天的直冒冷汗。 他真以为陈涧有什么法子,结果是他太高估他了。 他不愿,陈涧却动作极快地换好了衣裙,戴好帏帽,一只手翘起兰花指,围着他转了一圈,掐着声音喊道:“沉四郎君,瞧瞧小女子美不美?” 陈涧向来有着文弱书生的气质,扮起女人看不出什么破绽。可沉临从小舞刀弄枪的,肩膀宽阔,如何穿得下纱裙。 “你放心好了!我早有准备。”陈涧掀开黑纱,找到青锻短袄和撒花夹裤,递到他手中,交代道:“你穿这件,待会儿我就是陈家三小姐,你就是三小姐的贴身丫鬟。” 陈三小姐是他妹妹,好不容易才说服家妹把赴宴请帖交给自己,费了不少心思,倘若眼前的人不领情,他真是要发火了。 “别犹豫了,你还想不想见粉衣娘子?去晚了小心苏府把咱们关在外头。” 沉临闭眼,心一横,捏起衣裳走到帘子后面草草换上,换好后,他又不甘道:“凭什么你是小姐,我是丫鬟?” “那不然呢?我这身姿一看就是小姐啊。”陈涧摊开自己的双手,再作出一副娇弱模样,“这双白瓷般的手,把请帖递过去,人家就知道我非富即贵。你这双长茧的手,别人看见了马上把你扫地出门。” 好一个伶牙俐齿。 沉临握紧掌心,无言以对。 第四章赏花(二) 陈涧有点本事在身,扮起小姐来得心应手。三两句骗过苏府门倌,两个人顺利走进门厅,这里聚集着五六个旁家小姐,人家上下打量着他俩,估计没见过这么奇怪的女子。 “各位姐姐见笑了。”陈涧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嗓音如唱戏般:“我这贴身丫鬟得是习武之人,这样才能保护我这个弱女子……” 赵家小姐挑眉道:“妹妹看起来不弱啊。” 陈涧拿起手帕咳了几下,“我儿时受过内伤,弱得很。” 沉临没脸听下去,扯着他的衣袖,示意他尽快往前往后院池塘。 烈日当空,就算黑纱遮去大半阳光,帏帽下的人还是热。 走过垂花门,陈涧发现宴客厅内站满了人。 这黑纱挡着视线,叫他如何看得清。自己苦苦寻思法子时,身旁人发出的声音惊了他一跳:“我看到她了。” 陈涧忙着掂起脚来,那边的娘子们有的戴着帏帽,有的取下了帏帽,他不晓得沉临说的是哪一个,不过,他一眼看见了苏小姐。 在人群中亭亭玉立,颇有耐心地分发着解暑莲子汤。 “我们过去讨一碗莲子汤喝。”陈涧说。 沉临想临阵脱逃了,他不要过去,宴客厅里都是真正的姑娘啊,他这身打扮是在自取其辱么…… 陈涧挺直腰杆,厉声道:“听见本小姐的话没有?” 沉临:“……” 真给他扮上瘾了。 如此近距离看到苏小姐,陈涧满心欢喜,能亲手得到她端给自己的莲子汤,他连做梦都不敢想啊。 苏晴钰莞尔道:“妹妹手心都汗湿了,可以摘下帏帽透透风,这里没有外人。” 陈涧捏着嗓子回:“没关系的……” “声音怎会哑成这样。”苏晴钰给他加了一勺点莲子汤,“多喝点吧。” 死而无憾,死而无憾啊…… 陈涧背过身,在黑纱下一口气干完这碗莲子汤。没什么滋味,但心间甜。 他放下瓷碗,发现沉临直直盯着角落的位置。那里独坐着一个女子,穿着翠袖红裙,发髻单叉一只珍珠步摇,掌心的手帕揉皱了,汗却依然没停。 “她就是你要找寻的人?”陈涧脑袋凑到他面前,压低声音跟他交谈:“让我过去打探一二。” 沉临拦不住他,控制着走路姿势跟在他身后,急忙道:“你莫要唐突了她。” 陈涧:“那是自然。” 汗珠从她鬓间滑落下来,发丝一缕缕贴着脸,热恼了,她咬唇,抬手抹汗。 好娇弱的小娘子。 陈涧也得更娇弱些,他“唉哟”着,装作要晕倒的模样,两脚一扭,恰好坐到她的身旁。 殷姝立刻起身,不愿同人搭话。 陈涧慌乱喊她:“这位姑娘,我有点事想问你。” “这里那么多京城中的小姐,你想问的事情,她们定当比我知晓得多。”殷姝垂下眼眸,拿起自己的帏帽准备离开,没走半步,身后又道:“我对姑娘很有眼缘,你是凉州人吧?” 殷姝眨眨眼,眼睫跟着颤:“你怎知……” “我们是同乡啊。”陈涧掐出哭腔来:“我一见姑娘便觉得亲切。” 其实是他大嫂嫂是凉州人,平日里听惯了嫂嫂说官话的口音,他一听便知她是凉州人。 殷姝来京城已有大半年,这里的气候她不适应,就连吃食也不习惯。街头巷尾的小贩和邻居们讲话常是京城方言,她听不太懂,同龄小姐之间聊的密话同样是她不了解的。所幸堂妹愿意带着她到处走走,这种宴席从不会忘掉她。 可她还是想家乡。 今日在这儿碰见同乡人,她当真快要喜极而泣。 殷姝按耐着雀跃,重新坐回凳子上,想到他先前同自己说的话,她轻声道:“不知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陈涧一鼓作气:“恕我冒昧,想问姑娘你现居何方?今日同谁结伴来的?名字方便告知么?我想给你介绍个朋友认……” 话没说话,他的后肩被掐得生疼,他回头,狠狠剜了一眼身后的人。 陈涧气不打一出来,改口道:“想和你多多走动,凉州人很难见到啊。” 殷姝认真回答她的问题:“我暂居东街口的殷府,单名一个姝字,今日随我堂妹一同来的。” “哦……甚好甚好。”陈涧闷热得脸发痒,没心情听人说话,他实在受不了,起身赔不是:“妹妹稍坐,我去前厅要盏茶过来吃吃。” 他得找个没人的地方透口气,顺便去厨房看看有没有解热的瓜果。 他一走,这处只剩下坐着的殷姝和站着的沉临。 这么好的机会,可惜沉临没法说话,他的声音掐不出那么细。懊恼不已,他只能自我安慰,既然没法和她说说话,那就多看一看她。 沉临稍微侧着身,一点点向后退,这个角度看得清楚些,但他没留神脚下,踩到几粒石子差点摔倒,他勉强平稳身子,扶好了帏帽才敢抬头。 一抬头,原本坐着的人蹲在他前头,她拾起掉在地上散开的折扇,目光被上面的画吸引。 殷姝缓慢起身,看着这位身高七尺的丫鬟,不免好奇,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折扇画里,忍不住问道:“你也喜欢美人蕉?” 沉临重重点头。 殷姝眼神闪烁,极轻地念着折扇上的诗句:“带雨红妆湿,迎风翠袖翻……” 她抬眸,微微侧过身,声音柔了许多:“欲知心不卷,迟暮独无言。” 殷姝将折扇还给她,细眉舒展,笑着同她说:“这首《题美人蕉》写得很美。” 美人蕉哪里抵得上她…… 她的声音太动听,沉临一时失神,很久才反应过来,忙地伸手接过自己的扇子,心都快碎了,都怪陈涧出的馊主意……他开不了口,只能颔首。 下一刻,他的手被她握住,温热的体温烫着他的手背,她的掌心贴着他,纤细的食指研磨着他虎口的厚茧,她低声问:“你家小姐待你不好么?” 沉临呆愣在原地,整条胳膊有些发抖。 一阵清风吹进屋内,拂动着眼前这道屏障,她的脸在黑纱外若隐若现,他不知如何作答。 直到她从袖袋里拿出崭新的手帕交给他,像是心疼他般说:“如果你有难处,可以凭这个来殷府寻我。” 难处…… 唯一的难处怕是对她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情不知所起。 话本里写的那些晦涩难懂的情爱,他似乎尝到了一点。 第五章相思 天没黑,这荷花便赏完了,回去路上,沉临心不在焉。 陈涧倒是挺知足,他拍着他的肩说:“见过一面就差不多了,不能成日里总惦记人家。” “不行……”沉临目视前方,下定决心般坚定道:“我要向她提亲。” 语不惊人死不休。 “你疯了?”陈涧真快憋出内伤来,他强忍笑意:“不是只想说说话么?怎么一下变了主意?” 沉临紧紧捏着她赠予自己的手帕,上面残留着淡淡的胭脂香,这使他更加低落:“你不会懂的。” 他说别人不懂,自己又懂得多少? 总之,因为不懂,这一晚他辗转反侧,硬是没睡着,从黑夜等到天亮,合不上眼。 次日,陈涧还给他带来一个坏消息。 殷姝病了,听他妹妹探到的实情,好像是前几日淋了雨,昨天又中了暑,冷热交替下,病倒了。 沉临一听这话,立马坐不住了。他单手换好长靴,扬言要去看她。 “你怎么去看她?以何身份?”陈涧嗑着西瓜子,呸了几声:“人家病得不重,别费心了。” “我必须得去看看。”沉临急得发愁,绕着桌子转了好几圈,最后双手一挥衣袖,“殷府后院墙瓦比较低,可以偷偷看上一眼。” 陈涧两步并作一步,跟上前头行色匆匆的人,不可置信道:“你连这都知道?” 昨夜怕不是一个人偷偷去殷府周遭瞎转悠了,幸好没叫别人发现,不然沉家的名声要被他毁于一旦。 殷府后院那处的墙壁的确不高,应该被酸雨腐蚀过,修缮后也要比前面的高墙低矮许多。 沉临动作熟练地搬着木柴垫脚,仿佛来过许多次,三两下便站在成堆的木柴上往府中望去。 五进院里的厢房住的都是来府上拜访的客人,殷姝姑娘作为堂亲,不一定住这儿呢。 陈涧想劝他别看了,结果后院里头走来一个端药的丫鬟,她敲着房门,动作很轻地推门而入。 原来她真住这里。 没一会儿,丫鬟扶着沉临日思夜想的美人从屋里出来了。陈涧本打算调笑身旁人,没成想,沉临冷着张脸不动声色。 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儿,怎地还不高兴。 因为病了,殷姝没梳头,披着发,简单穿了件帔帛挡风。纯白的衣衫和她苍白的脸相互映衬,显得她如同柳枝般纤细脆弱。 “二姑娘,您身子不好就别出来折腾了……”丫鬟小环拿着帕子帮她擦掉颈间虚汗,“咱们乖乖回屋去吧。” 小环从小便在服侍她,前几日刚从凉州过来,夫人走后,家中留有许多杂事需要处理。 殷姝握着她的手腕,勉强笑道:“不打紧的。” 想当初夫人也是总说“不打紧”,结果最后还是走了。夫人底子差,早年第一个孩子,也就是大姑娘,出生没多久便夭折了,她气结郁心了大半年,从此落下病根。小环再次听到二姑娘说同样的话,总觉得不吉利,跟她强调:“您以后可不能说这个话。” 殷姝奇怪:“难道我要说打紧么?” 她捏着额角,直直倒在小环怀里,“说打紧,岂不是叫你担心。” “我担心才好呢。”小环捋顺她的头发,念叨着:“病魔快快走吧,切莫……” 话没说完,墙外一阵明显的动静吸引了她的注意,小环扶着殷姝靠在檐柱旁,自己过去查看情况,结果走近一瞧,一张白净的脸赫然出现在围墙上边。 小环喊道:“哪里来的登徒子!” 陈涧瞟了眼摔倒在地的人,连忙摆手道:“不是我啊!” “还说不是你?信不信我报官?”小环拿起大扫帚准备将他赶走,陈涧连忙从垫脚石上跳下去,拉起沉临往小巷子里跑。 真丢人…… 第六章祭月(一) 自那次趴墙偷看后,陈涧半个月不愿和沉临相见,甚至他都不敢出门,生怕在大街上碰见那丫鬟。 再相见,已是七月,换沉临给他赔不是,自己的例银尽数交到他手中,他好声好气道:“松淮兄莫生气了。” 陈涧比他年长几岁,已是弱冠之年,家中长辈赐字松淮。 他俩都是好脾气的人,向来不会同人置气,这也是为何两人会玩在一块的道理。 果真,陈涧收了下银子,轻声“哼”道:“这次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下次不要拉着我干丢脸的事。” 沉临应声:“绝对不会。” 就这样,重归于好的两人在茶馆里找了个地方听话本,近来沉临迷上了手工木雕,他不仅可以雕出栩栩如生的动物,就连人物也可以雕出来。 他俨然像个木匠师傅,还会用木头做一些暗含机关的小玩意。 走到西街边,沉临送给陈涧一个刚刚雕出来的旺财狗,他说:“京城都玩腻了,我想去凉州。” 陈涧撇嘴:“得了吧。” 他岂会不知道他的小心思,这些日子里,殷姝从未踏出殷府半步。病养好了,人却没兴致出门。 “你再耐心等等,祭月那天,殷小娘子肯定会出门的。”陈涧认真把玩着旺财狗,发现他真有功夫在身,这木雕狗和自己家的旺财一模一样。 祭月在八月十五,现在才七月,还有一个多月……沉临不敢细算。 他拿出新的木头,想雕一个殷姝,起先一直不敢下手,怕雕难看了,如今练习了那么久,手艺应该有长进吧。 走到回家的路上,沉临终于雕出了她的身形。 可惜物件终究是物件,没有活人万分之一的风韵。 倘若他真是女儿身该有多好,那样便能拿着手帕去寻她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秋叶落满了后院。干枯的枫叶清扫不过来,脚踩上去,一排排脆脆的声音有点好听。 沉府前前后后挂满了灯笼,后厨开始调馅捏皮做月饼。 辰时,沉临醒来,推开房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他拉起一个小厮问道:“今日是几月几?” 小厮不耐烦道:“八月十五。” 太好了!沉临心中七上八下的,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天黑,一轮圆月爬上半空,又亮又黄。 大夫人齐溶请来风水大师算出府中庭院承接月亮最佳之地,丫鬟们依次在这处摆好月饼、莲花西瓜。等到戌时几个小辈需得轮流上香祭月。 门厅的小厮过来给沉临报信,府外有人寻他。 沉临向排在前头的二哥求情插个队,他有急事赶着出府。 沉槐睨他一眼,不高兴了,论尊卑,他为二夫人而生,外祖官从七品,母亲算是大家闺秀。而沉临只是个通房丫鬟所生,连个名份都没有,能让他待在沉府已是恩赐,这样的庶子一般都是住在城外的宅子里,若不是大夫人怜悯,他岂能站在这里跟他说话。 他当作没听见他说的话,世代祭月就得依尊卑长幼,怎可随意让人。 得吃了闭门羹,沉临只好作罢,来回踱步时,五妹妹沉惜雪开了口,愿意将位置让给他。 她排在二哥身后,能插她的队也是极好的。沉临还怕她不愿意呢,不过他们年纪相仿,平时有什么新鲜玩意,他都会买来送给她。他出生的那年,大夫人正怀着她,两个人算是一同长大的,兄妹之间的情谊比其他人稍微多一点。 等他祭完月,沉惜雪又给他塞了个提盒,情绪漠然道:“里头是月饼和椰蓉酥。” 她顿了顿,别过头:“有两份。” 沉临连连道谢,另一份自然是给陈涧的。儿时他们嬉戏打闹拜把子,沉惜雪在一旁看着,陈涧觉得冷落了她,非要拉着她当什么义妹。今后他在她面前一直以哥哥自称,沉惜雪估计真把他当兄长了。 他拎着提盒快步流星地走出大门,府外的陈涧已经等了半刻钟。 “真对不住,家里有事耽搁了。”沉临托着扇骨底部,缓慢推开折扇,为他扇扇风,再将沉惜雪备好的东西递给他。 “我不热。”陈涧伸手拦着扇子,顺手接过提盒,示意他尽快去月桥,“再晚点,你家娘子得回府就寝了。” 沉临欲言又止,低头轻笑:“她……还不是我娘子呢。” 陈涧:“你可别再扭捏作态了。” 抬头望着远处,有几盏祈福天灯划亮了漆黑的夜。 沉临摸了摸自己腰侧的佩囊,一鼓作气向月桥奔去。 第七章祭月(二) 城中大街小巷里都挤满了人,小环护着自家姑娘往月桥那边走。人流冲散了殷念和她的丫鬟,殷姝有些害怕,戴着帏帽的她掀开一角,扯着小环的袖口道:“不如我们回去罢。” “今日既是来祈福的,怎么能无功而返。”小环握上她的手,安抚道:“没关系的二姑娘,很快就到月桥了。” 小环力气大,硬生生为她开出一条路来,二姑娘诚心祈福,但愿月神垂怜,护她平安康乐。 走到桥中央,殷姝将准备好的天灯放飞,掌心合十,她默默念着祈福语。 通红的天灯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和成千上万盏灯汇聚在一处,好不亮眼。 殷姝搭上小环的胳膊,笑意浅浅:“可以回家了。” 小环挽着她,重重点头。穿过人潮,刚走下月桥,有位年轻郎君拦下了她们。 因他手中拿着木雕小玩意,小环以为是卖货郎,连连拒绝:“我们用不上这些。” “这是送给姑娘你的。”沉临直直看着殷姝,黑纱遮面,他这才知道她是那日同他一起躲雨的女子,难怪他觉得如此熟悉。他真傻,那日竟没有认出她。 要不要告诉她,他曾给过她挡雨褂子? 纠结半晌,他没有说出来,恐怕她都忘掉了,再提起,显得他痴傻。 来往的人太多,沉临额头冒出一些细汗,察觉到她不愿接受,他又道:“今日祭月节,我雕了很多玉兔,赠予有缘人,算是积福报。” 殷姝垂眸,看到木雕一角,雕的应该是玉兔捣药,传闻玉兔捣药祛病,赠这个自是赠她健康。她心乱如麻,拿出自己的荷包递给他,小声道:“这里面有些碎银,还望不要嫌弃。” 沉临愣在原处,手中的木雕已被小环拿走,取而代之的,是她的荷包。 他转身,凝视着她离去的背影,蓦然红了耳根。 “啧啧啧……”特意躲避的陈涧悠悠走到他身旁,话说这儿的人这么多,多亏了他一眼看到了那日服侍殷姝的丫鬟,才能这么快帮沉临寻到心上人。 但他却不能出现在那丫鬟面前,否则名声不保。 想来真是可悲可叹。 陈涧拍拍旁边的呆子,无奈道:“你傻了?” 沉临掐着他的双肩,呼吸急促道:“她又给了我自己的贴身之物。” 上次是手帕,这次是荷包。 胸口起伏太大,跳得疼。 “很不错。”陈涧“嘶”了声,甩开他的手,告诉他:“抱着这个荷包相思去吧,估计下次再见就是上元佳节咯。” 沉临将荷包捂在心口,大起大落的心绪很快平复下来,他蹙眉闷道:“我得到母亲面前好好表现,争取讨个赏赐,她若是肯为我出面,我便可以上门求亲。” “是这个道理,反正你家大夫人生性善良,没准这事要不了多久就能成。”陈涧夺过他的折扇为自己解热,“现在该去投壶了吧?” “去。”沉临舒展眉心,“你帮了我大忙,今日我会让着你的。” 说罢,他的腹部挨上一拳,陈涧“哼”道:“用不着。” 沉临笑笑不语,在心里,他已经开始筹谋该如何讨母亲欢心。 然而事实总与想象相差甚远。 祭月过后,大夫人独自一人前往寺庙里为沉振祈福。听朝廷那边传来的消息,沉振攻打燎城已有半年,两军战况僵持不下,粮草告急,这仗很不好打。 大夫人心急如焚,连夜收拾好行囊上山入住寺里。 沉振是她头生子,又是家中最成大器的,从小习武,和她相处甚少,她总觉得没尽到做娘的责任,对不住他。 眼下为他念经诵佛,是唯一能做的事了。 自大夫人离府后,沉临失落了好一阵,从此等待长兄凯旋的不止是母亲,还多了一个他,他只希望长兄尽快平安回家。 等银杏树变得光秃秃的,叶子掉干净了;等树干结冰,寒风肆意,树枝和冰锥一同折断在地。 第八章雪 京城初雪这天,沉大将军平定奕城大获全胜,他回京,正好赶上这场雪。 沉府张灯结彩,一大家子忙活好几天,从吃食到府中布置,无一不用心,就为等他凯旋。病重的老夫人也被人扶下了床,只想看一看意气风发的长孙。 莫约戌时,门倌前来禀报:“大将军回来了!” 众人连忙起身,向门外探去。 沉振脱下狐裘,单膝蹲在地上给祖母行礼。 老夫人要他起来说话,他抬头,恭敬地走到她身边。 这张脸像极了已经战死沙场的老太爷。 “若你祖父泉下有知,定会相当欣慰。”老夫人拍拍他的头,“好孩子……” 提着老太爷,她不由地想起些许陈年旧事,似乎还有一桩大事没能了却。他们沉家和殷家有门亲事早已敲定,怎奈前些年殷家女儿年纪太小,让这事一直拖到现在。如今听闻他们家姑娘刚过及笄礼,总算到了适婚年龄。 老夫人立刻下令:“振儿,同你阿娘商讨下,最近几天把沉殷两家的婚事给办了,也好让我走得没有后顾之忧。” “祖母,孙儿记下了。”沉振行礼告辞,“这事我会办好,您先去歇着吧。” 见长子回来,齐溶哭了好久,握着他的手不愿松开,她刚从寺庙里回来,穿得素净。这幅模样让沉振误以为阿娘受人欺负,追问道:“阿娘你怎么了?” “我无碍,只是时常挂念你。”齐溶抚摸着他消瘦的脸,心疼不已:“翻过年来,在家中多待一些时日,陪陪宁儿也陪陪娘。” 宁儿是他夫人,他被皇帝赐封号的那一年,同样被赐了婚,娶的是亲王之女康宁郡主。 提起宁儿,沉振记起祖母交代的话,他先点头回应阿娘,再和她商讨两家结亲的事。 听到是和殷家结亲,齐溶有些为难,虽然殷栋的兄长犯错连累了他,让他官职降黜,但好歹这桩亲事是父亲定下的,不能随意敷衍了去。 可是现在他们沉家拿不出合适的人啊,年纪相仿的郎君里,沉振早已娶妻,沉槐也有婚约,除了……沉临。 齐溶叹息,这孩子出生不太好,用他来结亲怕被殷家责怪。 听说殷家就一个女儿,想必那是极为宠爱,她实在拿不下主意。 沉振回握她的手,正色直言道:“我知道阿娘你在忧虑什么,再怎么说四弟也是正儿八经上了沉家族谱的。何况我听说殷家小姐是个贪玩的性子,和四弟铁定合得来。这事就交给我去处理,阿娘你别操心。” 殷家小姐…… 贪玩…… 沉临本想过来向大夫人问好,结果来得不凑巧,在屋外听到了这些话。 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间他恍了神,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听见长兄离开的脚步声。 沉临失魂落魄地朝自己房间走,他们说的殷家小姐是殷念。 是殷姝的堂妹。 可他想求娶的人是殷姝啊。 抱着最后的希望,沉临来到四进院里,找到阿娘的房间,阿娘正在收拾晾干的衣物,他“啪”的一声跪在地上,如鲠在喉:“阿娘,他们要让我和殷家结亲,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秦娘连忙扶他起来,拍落他衣袍上的灰,不解道:“怎会如此突然?” 沉临缓缓道:“我不晓得,但我不能娶殷家小姐。” “从古至今,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秦娘别过脸,“就算我是你的亲娘,这种事儿也只能交由大夫人决定。” 听到这里,沉临眼圈发红,连呼吸都带着颤抖的尾音。 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要结这个亲,无论如何都不要。 沉临走出阿娘的房间,瞥见院里被雪覆盖着的银杏。他望着这棵树等了那么久,为什么会等来这个结局。 寒风掠过湿润的脸庞,他攥紧拳头,转身跪在雪地里,给合拢的门磕了三个头。 趁着为时不晚,他必须得离开这里。 第九章悔 当晚殷府,家主和夫人争执不断。 “你说什么?沉四?”赵嘉柔猛地一拍桌子,茶杯差点摔倒在地,她情绪失控道:“且不提他军功没有半个,最要紧的是他的出生,一个庶子,生母如此卑微,他能成什么气候。怎能将我们念儿托付给他?让她嫁过去受苦一辈子?想当年皇后让念儿进宫养在她身边,日后好当太子妃我都没应允,更何况是这种鬼东西。和沉家的这桩婚事我绝不同意。” “这可由不得你我不同意啊,家父尚在便定下了两家婚事。更何况现如今的沉家出了两个大功臣,沉老将军戍守边关五年未归,前些天,沉大将军又刚平定奕城,加官晋爵,赏赐不断。就算是皇后娘娘出面说理,我们照旧不敢悔婚呐。” 今日下了早朝,沉振特意跟他提起结亲的事,殷栋连马虎眼都不敢打,只能连声说好。 赵嘉柔更气了:“你也知道那是沉大将军,沉四一事无成,他们沉家故意用他来搪塞当年的婚事,明摆着瞧不起咱们。” 殷栋脸上挂不住,想办法找补:“除了沉四,沉大将军早已娶妻,沉二又和静安县主有婚约,人家总不能叫念儿去做妾室。” 赵嘉柔:“我不管,你得想个法子。” 殷栋:“我能有什么法子。” 赵嘉柔:“你没有,我倒是有。把殷姝嫁过去。” 殷栋:“你……” 殷姝是他兄长的女儿,他兄长太顽固,在朝堂上得罪过不少人,最后遭人陷害,自尽在牢狱之中。 得知这个消息,嫂嫂一病不起,去年开春撒手人寰,临终前怕无人照看唯一的女儿,托人将殷姝送到了自己府中。 现在让他用兄长的遗孤去结亲……实在有违天理。 赵嘉柔直接站起身来同他讲话:“你什么你?你那个好哥哥连累了你的大好仕途,咱们非但没有责怪,还好吃好喝地养了他女儿这么久,总该有点回报吧!” “明儿起,我对外便称殷姝已经过继给咱们了,是咱俩的长女,让她嫁去沉府再合适不过。” 赵嘉柔剜他一眼,提醒道:“这婚事一切都得听从我的安排,你别给我动歪脑筋。当初若不是我父母极力保举你,你以为自己还能舒舒服服在京城当官啊?” 她父亲身居高位,母亲又是皇亲国戚,正因此等身份,殷栋这么多年来从不敢驳她的话。 而赵嘉柔只有殷念这一个孩子,就算把天捅破了,她也断然不能让自己女儿这般下嫁。 很快,要和沉府结亲的消息传到了殷姝耳朵里。 要她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 她年纪轻,都不懂情爱,更何况成婚。听完小环跟自己讲的这些话,她哭了。 小环抱着她,轻抚着她单薄的后背,也跟着哭:“二姑娘……您总归是要嫁人的,总归是由不得自己,只是提前罢了,不要紧的。” 说完这些,殷姝渐渐止住了泪,小环却哭得更伤心。分明姑娘能有选择的余地,分明婚事由得了她做主,为什么老爷跟夫人要留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来到这儿任人摆布…… 不公平,真是不公平。 殷姝为她擦掉眼泪,捧着她的脸说:“好了,无需为我伤心。” “姑娘您放心,明早我就去打听那位沉四郎君是什么样的人。”小环喉间哽咽,安慰道:“沉大将军是他兄长,想来他不会是很差劲的人。” 殷姝点点头,她垂眸掩盖住情绪,勉强扯出笑容来:“早些歇息罢。” 第十章相见恨晚 寒风凛冽的深晚里,陈涧的房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推开了。 他几乎瞬间惊醒,拿起枕头准备上前一探究竟,来者到底是人是鬼。 门口伫立的人影像是披上了一层银装。 “你是人是鬼!”陈涧放声大喊。 沉临静静道:“是我。” 这个声音…… 陈涧仔细一瞧,惊恐不已,扔下枕头推着他进屋,急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他们让我和殷家小姐成婚。”沉临一声苦笑,酸涩翻涌,“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想找你借点赶路钱,我要去凉州。” 殷家小姐? 那便是殷念了。 陈涧感慨万千,命运无常。 “你去凉州有何用?你想求娶的人在这儿啊。”陈涧觉得这事很难办,人家殷姝姑娘压根都不认识他,绝无可能和他一同离开。看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陈涧伸手拍去他身上的碎雪,忍不住讥讽:“你说你成天相思来相思去的,人姑娘晓得你么?你俩缘分浅了,这是命。” “我劝你好好待在沉府,你长兄要是知道你逃婚,非得打断你的腿。”陈涧叹着气,继续劝说他:“没准儿成婚的时候还能看见殷姝姑娘前来吃喜酒呢,以后她就是你妻姐了。” “我才不要她当我妻姐。”沉临咬唇道:“反正我要离开这里。” 雪化在衣裳里,阵阵寒意渗进骨髓。 他接过陈涧递来的银子,道谢离开。 跨出门槛,沉临回头望了眼屋子里的人,通红的眼里含着伤怀,他开口,声音近乎呢喃:“你保重身体,我会回来看你的。” “离开了就别回来了。”陈涧别过头,不愿看他。 早知道当初拜把子就不该立下誓言,什么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凉州那种荒芜之地,他肯定死得比他早啊。 沉临没法做到跟不喜欢的女子成婚,这比死了还难受。他买了件斗篷御寒,连夜赶往城门,今后山高路远,见识完她的家乡,他还能前往笉城、霖州、随城…… 只不过……从此娘子是路人。 临走前,沉临想去再看一眼殷府后院,他有样东西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交给她。 倘若有机会,他应该同她表明心意,今后无缘相见,说出来心里稍微好受些。 后院围墙凹陷的那一块积着厚厚的雪,沉临用小臂掸开,衣袖湿了,他不在乎,趴上去环视院子的四周。 四季亭下,有个模糊的人影晃动着。 沉临倾着身子,试图看清那是谁,但手没拿稳,木雕脱落,砸进了雪坑里。 模糊的人影变得清晰起来,她听到动响,连忙起身躲在檐柱后面。 披着的鹤氅掉在地上,殷姝顾及不了,悄悄打量声音来源。 是一个男人。 她怕极了,准备喊小环。 谁料沉临先开了口:“殷姝姑娘!” 殷姝微怔。 他……竟知晓她的名字。 殷姝提着衣裙走下四季亭,一点点挪着脚来到围墙边。 她只看他一眼,便低下头问:“你是何人?” 沉临指了指刚刚木雕掉落的地方,轻声道:“我来是想给你送个东西,没拿稳,真对不住。” 送东西? 莫不是同乡亲戚? 殷姝捡起雪坑里的木雕,两指抹去木雕上的雪屑,棱角逐渐显现,是个木雕人。她心中明了,眼前的人是祭月节碰见的卖货郎。 “你……”她心中有些乱,睫毛轻颤,涣散的目光聚拢,这个木雕人的模样……居然是她。 殷姝伸手,把吹乱的发别在耳后,一并抹去泪痕,她缓慢抬头,看清了他的脸。 背着月光,他的眸中雾气连连,面色潮红。这个模样有些狼狈,叫人没法直视。 她久久不说话,致使沉临局促道:“你喜欢这个吗?我雕了好长时间。” “你为什么……” 要雕刻她的模样。 殷姝躲避他的目光,反复揉搓掌心的衣角,吞吞吐吐道:“上次的玉兔,我、我觉得很好。” 沉临张口,呼吸滞了一瞬,今夜好冷,他说话时,带着缭绕的白气:“那这次的呢?” 殷姝头低得更厉害。 又不说话了。 沉临本想借着这样东西告诉她,自己倾心于她,可她的缄口让他的心底话又重新藏了回去。 他临时改变主意道:“我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朋友…… 如今她都要成婚了,哪里还能交朋友。 殷姝摸着木雕的脸,指腹流连半晌,她问:“上次趴在这里的是不是你?” 沉临略显窘迫,抿唇道:“对不住……” “你快回家罢,以后别来找我了。”殷姝硬生生将这个木雕塞到他怀里,回答他前面问的话:“我不喜欢。”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自己房间走去,遗落在亭内的大氅都忘了捡。 沉临微微张着嘴,神情茫然,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是他太唐突,让她难堪了。 他抱着木雕跳下围墙,地上的雪太滑,人和上次一样摔倒了。他咬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眼泪却止不住直流。 他默念着,自己是摔疼了才哭的,不是因为别的。 第十一章结亲(一) 沉临觉得老天爷太喜欢跟自己开玩笑,总是捉弄他、和他唱反调。他想找大夫人说亲,大夫人去了寺庙。他想求娶殷姝,偏偏结亲的人是殷念。他想离开这里……依旧事与愿违。 距离城外二十里的小路旁,他被沉振的人围堵在河边,连捆带绑地抓回了家。 回到府中,沉振将他关在屋子里,派自己的手下守在门口,亲自交代道:“四弟,从前纵着你是因为你年纪小,但今时不同往日,一个要成婚的人闹出这等笑话成何体统。听话些,三日后便是你的大喜之日,切莫胡来。” 沉临没有回应他。 没一会儿,秦娘过来敲门给他送饭,她叹息:“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若你还认我这个娘,就好好准备跟殷家小姐成亲。” 沉临躺在床榻上,依然不应声。 他用被褥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掌心紧握着遭人嫌弃的木雕小人。 出神片刻,他的眼泪一点点打湿了被褥。 怎么能和殷念成亲呢…… 那可是她的妹妹。 他做不到。 到了傍晚,秦娘再次过来给他送饭,看见晌午一口未动的饭菜,她心急如焚:“你真是存心气我!” “秦大娘,让我来吧。”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陈涧顺手端起她手中的饭菜,他准备进屋,宽慰着她:“放心吧,我让他吃,他绝对会吃的。” 推开屋门,陈涧挺直腰杆,咳了好几声,试图告诉床上的人,是他过来了。 然而床上的人分毫未动,背对着自己,一言不发。 陈涧把饭菜放在圆桌上,提高嗓音道:“沉四郎君,本公子来了你为何不起身相待啊。” 他没想到沉大将军这么有本事,逃了一晚的人都能给他追回来。见沉临的这副模样,恐怕是心都伤透了吧,不过今天呢,他是过来医治这颗心的。 陈涧还想同他说笑,走近床边,他掀开被褥一角,瞧见沉临泪痕满面,一时之间,那些玩笑话都说不出口,他迟缓道:“沉临?” 他不再卖关子,认真告诉他:“和你成亲的人殷姝姑娘。” 沉临推开他的手腕,将被褥重新盖过自己的脸,声音闷闷的:“别再戏弄我了。” “我像是这种人么?”陈涧故作生气道:“你爱信不信,赵夫人今早刚刚对外宣称自己的长女为殷姝,殷大小姐自然就是殷姝了。” 沉临猛地扯开被褥,直起身,声线发抖:“你说真的?” 陈涧背过身,不说话。 沉临慌乱下床,没穿鞋,走到他面前,伸手压着他的肩说:“陈兄,是我不好,你别跟我计较了……” “哼。”陈涧翻他一眼,放下他的双手,摆起架子来,“知道认错就好。” 沉临胸口起伏着,心跳似鼓点般敲击:“你快告诉我,同我成亲的人真是殷姝?” 陈涧昂首挺胸:“千真万确。” 说不欣喜肯定是假的。 沉临瘫坐在地上,人绷紧了,怕这是个错觉。缓了好久,他抬头,失神道:“但她不喜欢我。” 陈涧惊问:“你怎知?” 沉临如实告诉他昨晚发生的一切。 “原来是这样,她躲你……”陈涧转转眼珠子,“啊”了一声,了然于胸:“许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成婚了,不愿同陌生男子说话。这世间多少夫妻的情感都是成婚后才有的。” 闻言,沉临如释重负,这样的道理他怎么想不到?自己真愚笨,他站起身,轻拍沉涧的胳膊:“你真是我的福星。” 那是自然。 陈涧得意地说:“大婚那天记得多给我喝几杯喜酒。” 沉临低头浅笑。 大婚…… 他想都不敢想。 老天爷待他竟是不薄的。 第十二章结亲(二) 三日后。 殷府上下一片通红,房梁挂着大红彩绸,后院的树枝都系着无数条红绸带,几朵冬梅恰到好处地绽放。 厢房里,小环为今日的新娘子梳着头发,一边梳,她一边委屈:“那沉四郎君一事无成,整日里游手好闲,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我真怕二姑娘你嫁过去受苦……” 铜镜里的新娘凤冠霞帔,红唇皓齿,黛眉轻染,千娇百媚。 “……莫怕。”殷姝握着她的手,闭眼道:“天意如此罢了。” 嫁衣似火,她的心却冷若冰霜。 收拾嫁妆时,殷姝看见了那只捣药的玉兔,不知为何,泪意一股脑地全部涌现出来。 她用手帕抹着眼睛,合上了桃木箱。 不晓得这位素未谋面的沉家四郎是否如传言那般。 就算是,她又能如何呢…… 被推上刻着浮金喜字的花轿,殷姝哭了好久,四下无人,她终于不用再强装自己,无声无息地落着泪,打湿了嫁衣中间的金丝花纹。 两颊胭脂晕开了,想起小环的话,想起那夜的人,她哭得更伤心。 马车井然有序地前往北街沉府,雪化开了,走得快了些,街上不少凑热闹的人过来围观,幼童沿途追逐着抛洒花瓣,想要讨个赏赐。 上元佳节,所谓的黄道吉日。 被小环搀扶下花轿时,因为红盖头挡住了视线,殷姝没踩稳,差点摔倒在轿凳上。 惊呼瞬间,身边有人将她扶了起来,那人的手托着她的掌心,宽厚又粗糙,不是小环的手…… 殷姝心跳如雷,周遭一阵嬉笑:“沉四郎君,娘子还没进门呢就这般护着,以后可得了。” “你懂什么,新娘子要是磕着碰着了,新郎官多心疼啊。” 沉临在打趣声中松开了她,正色道:“你们莫要胡说。” 这个声音。 殷姝蓦地一颤,捏紧了手指。 不……不可能是他。 在小环的牵引下,殷姝跨过门栏,一步步走到大堂,媒人念着词,她盯着脚尖云纹绣花瞧得出神。 昏昏沉沉地拜天拜地拜高堂,她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一声圆润的“夫妻对拜”,殷姝茫然侧身,与面前的人恭敬对拜。 “礼成,入洞房!” 欢呼雀跃声此起彼伏,殷姝闭上双眼,听天由命地被人扶去了婚房。 新郎官需得敬酒,偌大的屋子里,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到。 陌生的房屋,殷姝危坐着一动不动,直到府中嬷嬷过来给她讲了几句悄悄话,她酸了眼睛,奋力点头,庆幸这层红盖头遮去了她两行泪。 不过是洞房花烛,夫妻之事。 她不懂,也不想懂。 流了太多泪,她跟着乏了,打着瞌睡,做着断断续续的梦,多希望一觉醒来,这些都是假的。 夜已深,沉临喝了一些酒,但人很清醒,也许是从前厅过来,吹了冷风。 他推开新房的门,长靴上沾雪,换了鞋,他往里走。 红纱帐缠绵在床榻中,日思夜想的人就坐在那里。 沉临拿起一柄玉如意,缓慢掀开她的盖头,端端正正地坐在她身边,略显青涩道:“既然我们拜了天地,那就是夫妻了。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我……”殷姝的声音依然发哑,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她赧然垂首,小声道:“家中长辈都唤我阿姝。” “阿姝?”沉临偷偷瞟着她,发现她脸上带着别样的桃红,他这才知道她原来哭过。他不知如何是好,考量很久,最终握着她的手说:“你别害怕,我会待你好的。” 这道清润的嗓音,她没有听错…… 殷姝僵硬地抬头,眼皮在跳,心中方寸大乱。 “怎么……会是你?” 沉临不愿跟她撒谎,把自己的心意倾泄出来:“我正是因为心悦你才会送那些东西,不过做法确实不对,冒昧打搅了你,这事儿是我的错,我向你赔个不是。” 殷姝别过头,不再看他,一时难以接受。 “你又不说话了……”沉临握紧她的双手,声音近乎呢喃:“若你不愿意,我定然不会强求你的。今晚我去别的屋里睡,你好好休息。” 说完,他起身便要离开,陈涧说成婚后才会有情感,没准以后她就能接受自己了。 他得耐心等待,等…… “沉郎君。”殷姝抓着他的手腕,低声道:“新婚夜哪有分房睡的……” 传出去,府上的人要编排她的。 沉临转身,情绪难耐,重新坐回原位,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一把紧紧搂住她:“阿姝,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屋里虽然烧着炭火,但冬日的冷无孔不入,她坐在这里等了好久,身体都僵住了。现在被他搂得这样紧,殷姝只觉得好暖和。 喜欢她。 为什么会喜欢她呢? 她和他仅仅有过一面之缘,便是在殷府后院真切地见过他,他是何时认得她的? 殷姝想不到。 再者,他口中的喜欢和自己理解的是一个东西么? 第十三章结亲(三) “你的手好凉。”沉临紧紧捏着她的指根,放缓呼吸,忍不住将她的手放在自己颈侧,“好些了吗?” 太烫了,殷姝慌不择乱地收回手,小声道:“我不冷。” 悬空的掌心有些无措,沉临垂下眼,很快调整好自己,起身去斟酒,一杯递给她,认真道:“你能喝酒么?” “不能喝也得喝的。”殷姝抿唇,偷偷看着他。 这身红袍衬得他出尘逸朗,不似那夜那般狼狈。 两人交臂挽手饮下合卺酒,这点酒对沉临来说算不得什么,可对从未喝过酒的殷姝来说,实在是让人头晕。 脸侧的胭脂逐渐散开,整张脸白里透红。 殷姝揉了揉太阳穴,尽量维持清醒。 沉临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连忙揽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急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殷姝稍微抬起脑袋,和他对上目光,一时间失神起来。 无论何时,他的眼里总是流光溢彩,仿佛瞧见了什么极好的东西。 沉临摸了摸她眼尾的花钿,一点点帮她把发髻上的头饰取下来,他宽慰道:“很快就可以歇息了,忙了一天你肯定累坏了,我让他们打水过来。” 殷姝愣了愣。 他……他不需要同她行夫妻之事么? “沉郎君。”她喊他,想阻止他叫人的举动,可话到嘴边,她说不出口。 哪里有她主动的道理。 既然他不需要,她肯定也是不需要的。 沉临反问道:“怎么了?” 殷姝摇摇头,咽下了那些话。 府上小厮提着热水在新房里进进出出,浴桶倒满后,沉临给了他们每人一贯赏钱。 殷姝打量着忙活的人,刚好和试水温的沉临撞上视线,她低头,他开口:“水温适宜。” 待他离开,殷姝走到屏风这边,摸索着婚服解法,没一会儿,她热出了汗,衣裙里外好几层,好难解开。 喜帕抹着额间,胭脂沾在了上面。 她想喊人,又怕叫人耻笑。 透过屏风,人影摇曳不定,姿态柔美,沉临没细看,继续给自己斟酒。等了好半天,他依然没听见水声,沉临担心道:“阿姝,你是有何不便吗?” 殷姝咬了咬下唇,羞怯道:“这婚服有些难解……” 沉临放下酒杯,起身往屏风那侧走,单手掀开纱帐,映入眼帘的是她乱了的黑发,发丝一缕缕地贴在脸上,平添几层别样的妩媚。 他挪开眼睛,心里砰砰直跳,垂眸道:“我来帮你。” 他自小研究复杂的机关,对于衣绳的绕法也颇有了解,很快便解开束紧的腰带,衣裙尽数剥开,只剩鲜红的亵衣。 他松开手,没有多看,转过身说:“你别着凉了。” 殷姝惶恐应声,他抬脚离开。 踩进浴桶时溅起的水花沾染了他的衣袍,沉临屏气凝神,走到红桌旁一口气饮下剩余的酒。 新房里酒气浓厚,殷姝别过脑袋,当热水浸过全身,她又开始犯困。 半刻钟左右,她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察觉到有人用巾帕擦拭她的身体。 她知道这是沉临的手。 他虎口处的茧磨得她脖颈疼。 在他帮她穿上寝衣的途中,殷姝不留神握住了他的手,她被惊醒,忽地开口:“小丫鬟,是你……” 第十四章定情(一) 沉临后背爬起一阵凉意,冒充闺阁女子这种事情他死都不能承认。 他看向怀里的人,见她双目潋滟,眼中弥漫着大片水雾。 否认的话说不出口了。 他总不能骗她。 沉临缓慢吐出两个字:“……是我。” 殷姝从他身上起来,向后退了几步,觉得小环说的话有些道理。 他此等做法太荒唐了,简直超过了“纨绔”两个字。 “阿姝。”沉临牵起她的手,心急跟她解释:“我并非有意混进苏府,那时候……我只是想见你一面,你好难得才出一次府。” 殷姝不禁反问:“我与你从不相识,为何要见我。”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蹴鞠台上,那时我对你……”一见倾心这个词他说不出口了,沉临顿了顿,略过这些话,只说:“之后,我时常会想起你。” 殷姝瞪大眼睛:“你……实在孟浪。” “我不是……”沉临欲言又止,他松开她的手,找来自己数月前放在书阁里的经文,摊开再掌心给她看,轻声说:“还记得那回你生病,我在家为你抄经诵佛了数月,恨不得自己代替你受苦。我就是太喜欢你了……” 他反驳不了此前自己的行为,但对她的情谊都是真真切切。他想全部倾泄出来,让她知晓自己的心意。 心意。 殷姝摸了摸他一笔一画写下的经文,仿佛看到了当初生病的自己,她移开指腹,将双手放于胸前,转身背过他,心被揪紧了,无法说出话来。 沉临的目光跟着她挪动,他控制不了此刻的惶恐,忍不住上前,从身后环抱着她,她被突如其来贴近自己的身躯吓了一跳,惊呼连连。 “阿姝……”沉临的呼吸变得越来越重,她太单薄,抱起来像捧着一块易碎的璞玉,生怕用劲儿伤到了她,轻轻圈着,抚着她的手,“我对你,天地可鉴。” 殷姝垂着头,反握上他的手,掌心厚厚的茧还带着伤痕,她定定瞧了两眼,又推开他:“亏我以为你受人虐待。” “赏花宴上被你担心,我都好羡慕自己,倘若自己真是女儿身,我早就拿着手帕去寻你了,何苦爬墙。” “沉郎君,你莫要再提了。” “我不提就是。”沉临绕到她面前,看着她缠在一起的手指,他重新握上,有些凉了,他忧道:“你快去歇着吧。” 殷姝从他掌心里抽出自己的手,轻轻颔首。 屋里的蜡烛吹灭了,沉临又叫门外守着的人再打些水过来。 两个丫鬟应声离开,打水时窃窃私语道:“咱们四郎君是不是有难言之隐啊,你见过如此迅速的房事吗?” “没见过,而且压根没有听到半点动静。” “虽然大家都说沉四郎君不学无术,但他从未去过什么怡红院,没准儿真有点问题。只是可怜刚过门的新娘子了……” “你们在胡说什么!”大夫人院里的丫鬟秋雨走过来训斥道:“沉府郎君是下人们能随意议论的吗?” 提水丫鬟慌忙行礼认错:“奴婢知错,谨遵姐姐训诫。” 秋雨招手,让她们离开,她皱紧眉,转身去给大夫人通报。 齐溶放下茶杯,听完秋雨所言,她不可置信:“怎么会传出这样的话?明日一早你去新房床榻上查一查。” 她记得沉临逃过婚,许是不满新娘子,恼气未行房事,若是如此,明日她定要好好告诫他。 三日后便要回门,让殷府知晓这种事,沉府的脸都得丢尽。 第十五章定情(二) 殷姝睡得很浅,沉临沐浴完躺在她身边时,她睁开眼睛,动了动身子,打算给他多挪出一点位置。 床榻上铺着好多花生红枣,殷姝拿了一颗捏在掌心,她这是第一次同人共枕而眠,实在睡不踏实。 半醒半睡之中,一具温热的身躯贴上了她。 他搂得轻,虚虚环绕着她。 落在颈侧的呼吸不太均匀,一会儿凑得极近,一会儿又离她很远。殷姝翻过身,面对他,轻轻张开眼睛看着他:“你不困吗?” 沉临舔唇道:“还好、还好。” 本想亲一亲她,但她睡着了,他这样做有些趁人之危,犹豫了好久,直到她醒来。 他没有看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她醒来,他更加不敢。 她的寝衣领口开得低,沉临帮她往上提了提,他沉声道:“我看着你睡就好了。” 这是什么话。 殷姝移开视线,想重新背对他,被人盯着,她可睡不着。 她刚抬起胳膊,他的手抚上了她的脸。 殷姝止住了呼吸。 他的脸越凑越近,鼻息扑在她脸颊上,殷姝微微垂下头,近在咫尺的唇换了个方向,吻在她眉心。 他不是不与她同房的么? 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没作停留,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只剩一小块的湿润沾染着她眉心。 殷姝抬眸看他,见他眼中韶光流转,她屏住呼吸,羞红了脸,扯着被褥盖过自己的头顶。 沉临隔着被褥抱紧了她,满心欢喜:“你真好……” 他亲她,她没有厌恶。 没有厌恶,那便是接受他的。 这一晚,沉临没有睡着,哄睡了怀里人,他一夜无眠。 翌日清早,秋雨过来敲他的房门。 沉临轻手轻脚地起身穿好衣服,过去开门,他问:“是母亲有事找我吗?” “四公子,奉大夫人之令,劳烦您让我看一眼床榻上的衾裯?。”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沉临让她进来,待秋雨检查完,他又问:“是有何不妥吗?” 秋雨:“待会儿敬茶,大夫人会向您说明的。” 关上屋门,沉临百思不得其解,回头发现榻中之人已经醒过来了。 沉临蹙眉道:“吵醒你了吗?” “没有。”殷姝披上衣服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平常这会儿该醒了。” 平常都醒这么早? 沉临暗下决心,今后他也得这个时辰起来。 他跟着她走:“我帮你梳头吧。” 殷姝狐疑:“你会这个?” 沉临点点头,俯身从铜镜中看着她,拿起玉梳为她打理乌黑的长发,长发归拢在一起,他挽好,盘缠成髻,配以祖母送的翡翠簪子,美不胜收。 他从身后凑近她,雀跃道:“是不是很好看?” 透过铜镜,看到他与自己靠得那样近,殷姝说不出什么。 沉临以为她是羞涩,颇为鲁莽地亲了一下她的侧脸,惹得殷姝惊了惊,捂着脸,垂着头,没涂抹胭脂,双颊红了大片。 “你别不理我。”他蹲下身,在旁侧握着她的手,“不好看吗?” 殷姝细细看他,应了一声:“我没有不理你。” 她停顿,移开视线,又道:“这个发髻,很好。” 沉临备受鼓舞,新型发髻他看一眼便能学会,以后每日他都要亲自为她梳妆打扮。 粉衣娘子,他日思夜想了多少回,终于得到上天垂怜,让自己有幸同她在一起。 他自知配不上她,府中下人也是这样说,说他捡了个大便宜,这桩婚事怎么着都轮不到他。 因他的生母并无名份,自小已经习惯了遭人白眼。 儿时,夫子对他最不上心,叫人背书会刻意漏掉他。他并非成日里想要出府玩乐,只是京城里各大宴席的请贴从未递给过他一份。府中下人时常当着他的面议论纷纷,他不是很喜欢,所以出府躲避这些言论。 不过,他从未因此埋怨过谁,依然觉得自己吉星高照。 现下,便能证明这一点。 殷姝起身打开桌前的檀香木盒,里面除了金银首饰外,还有一只木雕兔子。 她用两指摸了摸,语笑嫣然:“玉兔捣药,也很好。” 沉临找到自己藏在柜子里的木雕人,曾被她退回的,他再次重新放到她面前:“它呢?” 那一夜,殷姝独自一人在四季亭中感时伤怀,她太伤心,对他不得不撒谎。 这样栩栩如生的小人,她怎会不喜欢。 殷姝轻抚着同自己相似的脸,而后掰开沉临的手指,这上面有几道刀痕是因它而留。 她只说:“雕这些,手很疼吧。” 沉临失了神,克制不了与她亲昵的念头,他喘息,双臂抱着她,很紧很紧。 彼此的气味相互交融,殷姝缓慢抬手又沉沉落下,瞥见那两个物件,最终还是抚上他的后背,闭眼感受他怀里的温度。 她像蓬松的棉花,太柔软,而他肉体凡胎,岂会不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