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感》 01北湾 毕业典礼那天,是雨天。 原本要从北湾市飞到费城的伯父没有出现,十年没见的大伯,典礼结束后,白轻一个人搭地铁回家。 「我的天!一个人孤零零的毕业也太令人难过了吧?你等我一下,我现在就Uber一个蛋糕送到你那。」萤幕上的字闪动得飞快。 「不用,晴因,我不吃甜食。」她回覆。 想了想又多加一句,「我也不难过。」 只是有点奇怪,不过,本来晚上也就要走了,费城飞回北湾十几个钟头,行李收拾好,该卖掉的家具也已卖掉,白轻的身外之物并不多。 十年时间,最后只剩两个纸箱的杂物,等等会有人取走。 「你要回来了我真高兴啊,真不用我去接机?」晴因的讯息又进来。 「不用。」 盘腿坐在连沙发也没有的地板上,白轻打开另一个讯息窗,那人的头像是一片蓝色,蓝Is,蓝色岛屿,两小时前传了讯息过来,「毕业快乐。」 「谢谢,」白轻回覆,「蓝Is你在做什么?」 「你心情不好吗?」对方回得很快,北湾现在还只是清晨吧? 「每次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问我在做什么。」他加上一个笑脸符号。 「不是心情不好,可能有点紧张。」 「为什么?」 白轻想了想,打了字又按回消灭,蓝Is说,「没事的,你什么都可以和我说。」 手机提示跳出,买那两箱小家电与杂物的人到了楼下,她开门让那对情侣上楼,新抵达这座城市的留学生身上还有属于外地的气味,东西搬走后,整座公寓彻底空了,剩她一个人和一个白色行李箱。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回覆,「要搭长途飞机的原因吧,很吵。」每每想练习说出心情之类的事情,总是一片空白,像一个空了的井,怎么凿也没东西。 「请准备抗噪耳机,多喝水。」再加上一个笑脸,「这次......White Silence你要回到北湾了吗?」 「嗯。」白轻答,也不知道嗯的是哪一样。 她有两个朋友,一个见过真人,一个是网友,晴因来美国找过她好几次,而蓝Is,她偏着头想,认识他多久了呢?超过两年了吧? 飞机盘旋降落的时候,白轻向下望,对这座城市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一岁,当时飞机正离开北湾的夜,龙珠湾周围亮闪闪的,给灯火镶了一圈,海湾外的山却暗暗的,山外有岛,岛外又是海,不反光。 十一岁时也是紧张的。 负责在美国接她的学校老师传讯息来,「别担心,我会举着牌子在机场大厅接你的。」其实她当时未满十二岁,理应不能独自搭飞机,航空公司的规定很硬,送她到机场的人挑眉,亮出一迭钱,柜台前排队的一个单身旅客立刻举手表示可以照顾她。 飞机上不可能出什么事,那人将位子换到她旁边,托了福,升等商务舱,一开始可能也想尽责,但白轻过度紧绷,不看人也不说话,只捏着手里的填充玩具,去机场前那人递给她的白色北极熊。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她是这么想的吧? 下机后,凯洛琳修女果然等在接机大堂,举着一块牌子,欢迎。 她不认得人,人脸摇曳,光影晃动,嘈杂和陌生的环境压力过于巨大,直到凯洛琳握住她的手,稍稍制住她不断开关背包拉链的动作,将她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她蹲下来,不强求与她对视,递给她一个魔术方块。 十年,背包坏了,熊也脏了扔了,人长大,如今她能安抚自己。 但真正回来后,心中有股异样,有什么怪怪的。 所以她该先到订好的酒店落脚,但她却将叫车地址改成了钓翁岭,北湾市西半岛半山区域,背山面海俯瞰龙珠湾,传统富豪区,十多年前,伯父白万重也才刚搬入的大宅。 司机透过后照镜瞄她几眼,没说话。 门口下车,司机大叔回转下山,整条山道一瞬陷入漆黑,这里全是深宅大户,车道绵延至主宅还有段距离,路上连房子主体都瞧不见,只有孤独晕黄路灯。 但她记得这里该有守卫的。 按了铃,无人应,又打伯父的电话,仍是转入语音信箱。 白轻想了想,试着在大门密码盘上输入她记忆中的数字,灯光闪了闪,最后在绿色勾处亮起。 「喀哒」,两扇沉重大门缓缓朝内开启,密码竟然没有变更过。 她拖着行李箱,小轮子在柏油车道上滚动,声响似乎能惊醒黑暗里藏着的诡密压抑,她迈步跨入车道,进入路灯照射的边缘之外,这里就真的黑了。 奇怪,车道的灯也没有打开。 两排高大的蓝花楹在冬季落尽叶,光秃秃的这么矗立着,寒风中无数枯爪向天际延伸,今日风冻,说不定后半夜会下雪。 她沿车道走,手机忽地一震,是晴因,「到酒店了吗?累不累啊?」 微弱的光线像一点萤光暖意,她看一眼,想起可以使用手机照明,忙将灯光散出,微微照出尽头的大宅,像团巨大的黑影。 气派的大门没上锁,虚掩着。 白轻的手微微发颤,她看着自己的手,这才理解自己现在是怕的,身体总是更为敏锐,对她这种人来说,身体是她的符文,也是她阅读别人的密码。 她清楚记得房子的格局,奇异的是,屋内很暖,客厅的天然气壁炉开着,火光跳跃明明灭灭,她望了一会儿那火待眼睛适应光线,这才看清几条影躺在地上,鼻中遭受一股浓重血腥味冲击。 手还在抖,她在客厅绕了一圈,四个人,死了,脑中将视觉画面做了分析之后告诉她这个结论。 血迹延伸上楼,她沿着痕迹拾级,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脚上穿着羊毛袜的关系吧。 虽然很久没见了,但她还是认出倒在二楼的那个背影应该是白万重,苍衰了好多,满头稀疏白发,他趴着,白轻走到他身侧然后蹲下,他的侧颜和楼下那几人不同,还没发黑。 「大伯?」她轻轻叫他。 「大伯?」她又叫一声。 老人的眼皮竟真的动了动,接着缓缓睁开,眼底那汪混浊的泉水用了好几秒才聚焦在白轻的脸上,白轻观察他,他应该伤得很重,地毯上全是血,不应随便移动。 「阿......轻?」 「大伯。」 「阿轻,真......是你?」或是死前的幻觉?他俩如今是白家唯二的血亲,所以死前相见?即便情感淡薄,但血亲啊,总是有羁绊的吧? 白轻打出报警电话并迅速告诉电话那头地址,「四个人死了,一个受伤。」她平铺直述,「请派救护车。」 挂了电话,白万重盯着她,油尽灯枯的体能令他再难张口, 白轻也望他,两人便这么陷入沉默,真的是白轻,白万重心底苦笑,积蓄了会儿,最后拼着一点力量努力动了动嘴唇,「找......英寿......找......」最后那几个字太模糊了,白轻听不清晰,白万重挣扎着还想说,喉头里只勉强推出几个数字「263……2……」 人生最后放不下的是什么? 艰困吐出那几个字之后,白万重忽然陷入了迷惘,他人生最后说出的几个字,在整个自身过往的生命中真的有份量吗?如此一想,为什么要在该为人生定义的最后一刻说没有意义的事? 那其实该说什么呢? 白轻望他,眼神多么干净,但他们根本不熟,这些年,他除了给美国付学费之外,两人只有很偶尔才联系,但他开口索取回报时,白轻没有异议,他说,「阿轻,毕业后回北湾帮大伯。」 她说,「好。」 电光石火,也是回光返照,他的眼神清明起来,想再多说点,但没力气开口了,只好勉强笑了笑,女孩似乎读懂了,也对他笑了笑。 02监狱 几个关键字,「入室抢劫」,「杀人」之类的,中间也有「谋杀」这个词。 别墅血流成河,恐怕已事发一日夜,血色发黑黏稠凝固,白万重以惊人的幸运与意志力撑着未死,身中三枪但都没打中要害,二楼厚重华贵的安哥拉地毯缓了他的失血速度。 一楼死的四人是白万重的保镳。 白万重,六十六岁,重胜会的会长。 重胜会,北湾地下世界两大势力之一,这绝对是暗杀而非入室抢劫,地底震动,消息在渠道中迅捷扩散,无数八卦记者蜂拥上钓翁岭,什么冤什么仇? 波涛滚滚海中涌,一入江湖都是冤仇人。 警务处高层接到几通抱怨电话,这里是传统富豪区呢,有些贵人不太高兴,搞什么?原来黑帮会长竟然和我们住在同一条路上?如今什么没水准的家伙都敢在钓翁岭安家落户? 现在又是红蓝警灯,又是记者推搡,整夜闹得人不得安宁。 那黑老大死了没?吼吼竟然没死?那岂不是还要回来? 抱怨将压力下放,CID重案组开始派人维持秩序,起码记者不能再这么喧哗,也不能挤在门口阻碍交通。 「姜Sir,她在那儿。」吴子辰指指那个女孩。 夜暗,她独自站在尽枯的蓝花楹下,象牙色开什米尔高领毛衣,外头一件深棕色呢大衣,黑发刚刚触及肩头,浏海随她低垂的头落在眉毛上,而她的视线落在哪儿?是那箱孤单的行李,又或者车道上某一辆警车? 她的安静与凶案现场格格不入。 「报警的人就是她,但她好像......呃......」吴子辰斟酌措辞,「不太正常。」 白轻,白万重的姪女,查过证件,资料库中的户籍地址还写着是这栋大宅。 吴子辰抬头望姜匀理一眼,目光意味不明,这种案件光听开头就闻到了背锅的气味,查不查得明白风险都很高,案子落在姜匀理头上,这位高级督察身后没人没背景,人也有些孤僻,看来最多到总督察,警司是不要想了,大家都这么说。 姜匀理迈步朝那女孩走去。 虽说前景未定,但姜督察是真帅,物理意义上的帅,一百八十八公分门框男。 回警署,一路上女孩仅这么默着,在笔录室坐下时,姜匀理给她递了一杯水,她说她只喝瓶装水,他让吴子辰去拿未开过瓶的矿泉水给她。 她的脸很静,手指交缠,握着自己的背包拉链。 比对过她的陈述,确实是刚下飞机,海湾航空由费城转机纽约然后直飞北湾市。 白轻,白万重的亲姪女,十岁时父母意外过世,被白万重收养,十一岁赴美,跳级两次,二十一岁刚刚拿到化工硕士学位。 ADHD。 有这一项纪录,小学在北湾读的也是特殊班级。 她喝了水,将瓶盖重新盖好,也回答他的问题,笔录完成,姜匀理说,接下来还可能找她,留了联系方式。 她看上去比实际年纪还小点,可能是她看人时目光不闪烁,像小孩一样不迂回,让人想判断她说没说谎的一切技巧都显得有些多余。 问她这几日住在哪里?需要登记地址,她答了酒店名称,东湾区,那里全是商业大楼和酒店。 白轻很仔细地看了他,一般人看人多半从脸部开始,但她似乎只在意他的身体,或者说,脸部以外的其他地方,目光也在他的手上驻足了几秒。 真有趣。 *** 躺在酒店床上,白轻有些疲累,不知不觉将眼皮阖上。 手机一震,蓝Is的讯息,但她没有精神回覆,也就不看了,翻个身睡过去。 隔日,她还有时差,拉开房里遮光窗帘,大楼与大楼之间的海湾尽头正晕起粉橘色光。 北湾市东西两大半岛合抱龙珠湾,霓虹灯火连绵不尽,晨曦要破晓,渡轮在海上缓进,徐徐往来。 下楼吃早餐,叫车去医院,白万重手术顺利,但......医生皱眉,她读着皱眉程度代表的涵意,「白先生的脑部因为失血缺氧,很可能永久损伤......还要观察。」 他没醒,医生说,还要观察会不会醒,她跟医生确定了他话中的意思。 离开医院时,接到晴因的讯息,问她酒店好不好,今天要不要碰面?她回覆有点忙。 搜索记忆,她拨出一个电话号码,不通,不知道是关机又或者号码的主人早已更改。 难道是真的? 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白轻叫车,那司机见她的目的地位置,透过后照镜瞄了她一眼。 车子开了挺久,彻底离开市心繁华热闹之处,毕竟这样的地方又怎可以占据寸土寸金的地段? 建筑孤冷,灰蓝色围墙却高耸,办公室走进去倒像地方公所,只不过进出的人脸多半愁云惨雾,她填好表单后便坐下等。 等了足有两个钟头,才叫她。 进入金属门,她在一片玻璃前坐下,又过十分钟,里头才有动静。 那人很高,斜影拉过来,较他的步伐更为压迫,灰色粗布衣裤,白轻试图看清他的脸,半长头发,眉毛,眼睛,鼻子,嘴唇,分开都能记忆,放在一起的影像却无法被她的脑子分析储存。 只好将目光移动到灰色囚服上的名牌,三个很确定的字,徐英寿。 「找英寿......」白万重曾这么说,昨日笔录时,她也交代了,那位姜督察在她临走前问她是否认识徐英寿? 她说,小时候见过。 她在伯父的别墅居住的那一年见过的人,那天她去美国,送她到机场的人也是他。 徐英寿,三十五岁,重胜会金牌打手,四大堂口的南堂堂主,武力值极高,照理说重胜会会长出了这么大的事,也该调查他,不过他却没有任何嫌疑,徐英寿在牢里,半年多前一起袭警事件进去了,要找他得去探监,姜匀理说。 十年不见,她从他的身材辨认,耳朵的形状,他的手,他坐下来,隔着玻璃同样这么定定地盯着她,也不催,任她细瞧,最后她才拿起话筒,「英寿哥,我是白轻。」 对方扯唇角,「你长大了。」 「你怎么会回来?」这他倒是真疑,毕竟是一个都快忘记的孩子。 「大伯叫我毕业后回来,大伯出了事,他在医院。」白万重出事的消息,昨晚徐英寿已得知,只没想到今天第一个上门探他的人会是白轻,会长叫她毕业后就回来? 他很清楚白轻的不同寻常,除了ADHD,她还认不了人脸,看来小时候的毛病,长大还是一样的。 是天才啊,他曾隐约听见白万重与医生的对话,最好到专门的学校让她学社会化,当时她还这么小,十岁,连他腰际都不到的高度,由他负责送她上下学,不到一年,她就被送去美国了。 她不说话,专注起来连人也看不见,但无法专注的时候,往往情绪崩溃,他没见过这种孩子,在孤儿院时也没见过,那不是找不到爸妈的哭闹,是天崩地裂的、秩序崩毁的失常。 但她是白万重的姪女,不是那些孤儿院的孩子。 后来渐渐摸索出来,她崩溃时,给她安静,他会抱着她去到无人的角落,待渐渐无人意识到她的存在,她就会平稳下来。 几年前白万重似乎提过,白轻的专才是化工,脸上多少有些志得意满,亲情寡淡,但白万重还是挺自豪,虽然是有问题的孩子,具体怎么样他也说不清楚,但那边的老师说她已被名校录取,费城,宾州大学。 一瞬间,明白了点什么。 真有趣。 03盲 医院八楼,电梯门开,一切门后的事情被低沉嗡嗡音淹没,抬眼望去都是人。 都是男人。 清一色黑西服。 没人注意她,白轻推开病房门,守门的这才「哎哎哎......」想拦。 白万重的白色病床被围,医生忙开口,「家属在这,各位,这里是医院,请保持......」他可能想说保持安静之类的话,到了嘴边又不敢。 家属?会长还有家属? 目光全聚过来像探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无法辨认的脸孔。 「是阿轻?」 「是吧?你是阿轻?」尹兆森率先叫出名字,狐疑,「这是会长的姪女啊,哎呀你从美国回来了?真是阿轻啊,都长这么大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中年人走来,笑容拉得很大,其他几人皱眉苦思,怎就尹兆森反应快,平日里吃银杏保养不成?会长确实有个姪女,只是当年太小,谁也没有太多印象,除了徐英寿之外的三大堂主皆在此间。 东堂陈则雄,六十岁,西堂方克武,四十八岁,北堂尹兆森,五十七岁。 「来来来,这是陈伯伯,方伯伯,还有我是尹伯伯。」 都对上了,徐英寿说的人,「他们今天应该都会在医院,露个脸。」 会长倒下,多得是事情要参谋,要应对,内忧外患,其实谁也没空理会一个柔弱的会长姪女,看样子会长也不是一时三刻能清醒,那情况也就更复杂了。 安慰几句,黑西装排场撤走,安静了,白轻才靠近看看白万重,一个睡着的人和一个死掉的人,看上去其实是差不多的。 医生说接下来一周是关键。 所以白轻天天都来,后半夜才回酒店,这夜刚读完一篇论文,一瞥时间早已过了午夜。 床上的人几日间没有任何变化,医生皱眉的幅度加剧。 拾了包要走,病房外突然窜进一人,黑衣黑裤黑色口罩黑色帽子,闯空房,但房里不空,如此夜怎会有人落单在此? 等白轻反应过来要跑,已经过了好几秒,躲不及,那人冲过来一抓,直接将她摔撞墙上。 她被撞的发晕,那人手脚迅捷奔到病床边关呼吸维持器,白轻跌跌撞撞阻止,拿热水壶砸那人后脑,她紧绷时总忘了要叫,那人回身推开她,见她手无寸铁不自量力,仅露出的眼睛眯了眯,一把拖起地上的白轻,将她整个人压制在沙发上,双手扼住她咽喉。 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氧气供给断绝,耳鸣洗刷耳膜,要崩塌了!肺脏细胞死前吼出遗言,要崩塌了! 她双手乱挥乱抓徒劳无功。 突然轰地一声,一把椅子砸在那人头上,他额前冒血晕眩摔倒,身后出现一个人,慌急间白轻辨认出他锁骨下的烈阳刺青,那日探监,太阳火焰也这么烧开他的囚服领口。 桎梏松却,白轻滚倒在地,黑衣人受到一击跌撞起身飞快窜出病房,徐英寿没有追。 他知道会有杀手,也犹豫过要不要阻止。 *** 那天后,徐英寿带她从酒店退房,搬入白万重的大宅,别墅早已清理干净,除了煤气壁炉跳跃一样的火光之外,丁点血腥混乱也没有留下,二楼的地毯被清洁公司扔了,白天阳光透射进来,房子明亮干净。 原来徐英寿那天也出狱。 房子重新有了守卫,几位堂主也上过门,但白轻是名正言顺的家属,住进白万重的地方很合理,对于徐英寿也住了进来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但他们不是要抢房子,好像无需纠结这些。 「进入重洋工作,」徐英寿开口,「帮会长工作,他要你回来,就是要做这个。」 重洋制药,重胜会旗下的合资公司,一直以来洗钱的意义都大于实际业务的意义,但看来白万重确实对他的提案心动了,甚至开始组建了前缘,否则不会叫自己姪女回来。 「公司大笔资金压在上面,如果近期不能突破,公司走不上正轨,我维持不住局面,」他细细与她说明,重胜会内忧外患,两场暗杀背后扑朔迷离,若她能帮重胜会,也就是帮了自己伯父。 十五岁那年,他在孤儿院被白万重看中,白万重不是什么亲情至上的人物,白轻还是个孩子,他看她的眼神也知,也许,她的特殊将令她这辈子也无法真正长大。 她望他,一点也不闪躲,他便任她望,他知道这是她寻找确定感的方式,「你不想帮会长吗?」 实验室极正规,在北湾南郊区靠山的地方,需要突破的案子是一款候选药品,合成一个改良版变体。 实验室负责人秦博士对于白轻的到来一开始不置可否,不清楚徐英寿和他说了什么,隔天态度变得非常有礼,甚至还有点避着她,白轻习惯被人疏离,倒不觉得奇怪。 看了过往数据,她直觉应该不是很难。 但她不喜欢那栋宅子,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喜欢,一周后,那天徐英寿很晚才回,她注意到他手骨节处有血,他脱下夹克,露出精壮手臂,似乎被划了一道,正往下渗滴。 他望她一眼,脱去上衣,自顾自拿纱布处理伤口,「有事?」 她又是那样盯着他的身体,细细逡巡,好干净,好空洞,一丁点欲望也没有,只是在辨认,「我想搬出去住,我不习惯房子里有别人,我睡不着觉,很累。」除了徐英寿,还有一大堆保安。 他抬眼瞧她,似乎还真有点下眼圈发青,她皮肤白皙,眉目漆黑,两瓣唇却粉嫩肉感,一下令整张脸庞还有点婴儿肥的意思,骨架纤细,一百六十八公分上下,以男人的眼光来看,衣着总是简单的近乎无趣。 他知道她需要秩序,有秩序才有安全感。 「好,」他答应。 隔天他排开事务,带她去看房,最终找了离钓翁岭大宅不算远的,山脚下马会俱乐部边的一户三层公寓的一楼,依然是高级住宅区,环境简单。 屋况极佳,屋主刚刚重刷了室内墙,一整片雪白明净,本杰明.摩尔的油漆,色号OC-65,不黄不灰,端正的白色。 因为是一楼,眺望出去只有小院围墙和几棵银杏树,倒是很有隐私。 订下房子,还要购置物件,萧齐伟拿眼觑自家大哥,他可从没见过重胜会徐英寿陪任何人逛过街,他们一群跟在后头,实际功能是挑伕但像恶狼,浩浩荡荡不知多引人注目。 周末下午百货公司人声鼎沸,建筑群连绵,哪儿都是人潮。 白轻累了,靠在墙边不走了,拿出手机无意识滑动,徐英寿回头,想了想走到她身边,空桥上风冷,刚停下白轻就靠了过来,躲在他的夹克前,他宽阔的肩能挡住所有视线。 所有她看不清看不懂无法解读的脸。 「回家吧。」他懂了,回到大宅,他将一张卡放在桌上,让她有什么自己上网买。 两天后,白轻搬入新家。 04成精变人 一个月,徐英寿告诉她,必须在一个月内取得突破,否则他们将落入乱局。 医院不再安全,加上白万重过了黄金期,醒来的机率彻底陷入未知,徐英寿作主将白万重接回大宅,雇请专业护工24小时照护。 叔父们有意见但也无法反驳,怎的忽有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味道? 白轻隔几日就过去钓翁岭探白万重,徐英寿多半不在,别墅内外保安严密,深冬时节萧索,即使屋里死过四人,白轻倒不觉得怕,有时候她想,那日白万重一瞬的清醒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事情,留下的只言片语是否只是幻想? 数字263又是什么意思? 新家很静,一切都有了秩序,一般来说她有十多个钟头会待在实验室,她需要那种仿佛坠入悬崖般的专注感,来让她找到重心与内心的秩序。 回家后她会做饭,按照周一到周日拟好的菜单。 「到底在忙什么啊?」晴因的讯息有些忧心,「回来到现在都还没碰面呢!」 「我找到地方住了,也有了工作。」她回。 「真的?恭喜耶!明天周末,要不要碰面?还是我可以去参观你的新家吗?House Warming?哎,不如你先来我的店,下次再参观你家也行。」宋晴因是懂得白轻的,后半截改了口。 「好,明天可以。」 晴因的咖啡店在屿中96巷,附近全是屋龄八十到百年的老宅,咖啡厅、小书店、艺廊、小市集,晴因与白轻上同一所小学,奇异的是,虽说白轻自小与人交流困难,但晴因却是个例外,她说她哥哥也有ADHD。 宋家殷实,父母都是建筑师,ADHD的哥哥刚刚夺得一个知名的国际建筑奖,不过晴因浪荡惯了,书读得不好,喜欢到处玩。 在美国居住十年,白轻对美国还没有晴因来得熟悉,她只走惯走的路,搭同一号公车,去同一条河滨步道跑步。 近年,晴因来美国找过她几次,安排行程拖她出去玩,这才去了大峡谷又到了雪山。 白轻是早睡早起的人,晴因赶到的时候,她在尚未开店的院门口站了四十分钟,晴因大笑,也不管她拒绝,抱了她一下。 其实白轻不喝咖啡,她会失眠,晴因给她弄了杯鲜榨果汁,柜台里的咖啡师小城也没介意。 「我还担心呢,怕你回来后是不是有什么事?怪了,怎么现在才出来?」 「嗯,家里有点事,」白轻回答,「但现在好了。」算是重新有了秩序,她的意思是这样。 「还好吗?新工作顺利吗?」晴因望她,眸光有温度,白轻能感觉到温度,但其实就连晴因的神色她也很难解读,甚至一开始若她不先开口,她甚至无法认出她,右耳两个耳洞,左耳一个,晴因现在的发型是棕色长卷,薄嘴唇,挺翘的鼻梁,圆圆大眼。 她需要分开记忆。 但她能接收到温暖,接收到温暖的时候,唇角会放松,她微微一笑,「没事,新工作也好。」 「哎,我说,压力大的时候就要舒压,走,我们去买东西。」晴因见她迟疑,「放心,就是附近一家小店,不拥挤。」 *** 重洋制药的秦博士被抓到他面前的时候,抖得像秋风落叶,「白小姐非常厉害,应该很快会有突破的,初步合成品正在测试稳定性。」 徐英寿对钓虾从来都没兴趣,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喜欢这么无聊的活动,白日钓虾场没人,除了他们。 「徐英寿!你竟敢!」那人向来梳刷的整齐的头发此时湿淋淋的,狼狈万分,陈则雄,东堂堂主,另还有一人躺在地上,给虾池里的脏水淹得剩一口气,四周立了几个白色投影幕,北堂堂主尹兆森,西堂堂主方克武都在线上。 躺在地上的人口中喃喃,是陈则雄和天海盟合作命令他们兄弟谋杀白会长的,是陈则雄和天海盟会长张泉霆密谋的,都是他们...... 当然,十根手指都给切了的情况下,他是一定会吐实的。 另一名杀手已被天海盟灭了口,这一个则是那天到医院准备再次暗杀白万重的倒霉蛋,一出医院就被徐英寿的人马逮了,否则他也会被灭口。 「重胜会自家堂主竟与外人勾结暗杀会长,」徐英寿啧啧两声,他坐在一把塑胶椅上,手里拿着一根断指把玩,另外几根指头给插着竹签放在小炭炉上烤,皮肉由红转白,熟了。 「徐英寿!这人被你逼供,说出什么栽赃我都有可能吧?」陈则雄嘶声,心底已经慌了,徐英寿,这人无道德束缚,是白万重的头号恶犬。 「呃......」尹兆森没料到线上会议邀请连结点开后,徐英寿直接给他们这种场面,一时表情凝滞,「英寿啊,这个,是不是有误会,雄哥怎么可能谋害会长?」 徐英寿笑,「我坐牢的时候,陈堂主和天海盟跟热恋一样,还用码头帮他们走货,被会长发现,所以一不做二不休......」 「证据呢!不可能凭这人一面之辞吧!」 徐英寿懒得说话,摆摆手,萧齐伟点开影片,正是陈则雄手下头马李子峰正在码头和天海盟堂主程天一起卸货的画面,「说说看,天海盟答应你什么条件?做掉会长,干掉我,然后与你平分北湾?」 尹兆森一愣,接收到徐英寿的目光,那么费解,同时间,他的手机闪出一条影片,冷汗延上背脊,他一下就湿了,湿润得不行,像情窦初开小姑娘,严冬里也能汗涔涔的,影片那头是尹兆森全家大小包括五个月稚儿与八十老母,全部跪在一个黄土大坑边,推土机蓄势待发。 「雄哥,这这......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尹兆森撤不了目光,整个人僵了,哆哆嗦嗦开口。 难道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怎么可能,徐英寿坐牢大半年,难道正是为了钓出陈则雄?而天海盟秘密收买陈则雄的事,他又知道了多久?会长也早知道? 不,会长要是知道怎能毫无防备,进而有了那场暗杀? 这是借刀杀人啊。 「陈则雄!你怎么能谋害会长!?」他大梦方醒回头是岸,立刻狠狠一拍桌,「陈则雄!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口中放声喝骂,眼皮却眨也不敢眨。 一眨也许不复再见老母稚儿。 池子很快要成血海,陈则雄与杀手会和虾一起埋葬,他不敢靠近河岸边界,即便隔着萤幕也怕自己被一同划到幽冥那一侧。 上车前,萧齐伟一躬身,「恭喜大哥当上代理会长。」 「恭喜大哥!」周围都喊。 南堂徐英寿,重胜会最年轻的堂主,疯犬恶狼,十五岁时刚加入重胜会一个月,主动顶了一条杀人罪进牢两年,既是顶罪,又是重胜会的案子,在狱中自有人罩,十七岁出来身手已然不可同日而语,本来默默无闻的孤儿,但他确实实力强悍,很快得到白万重的青眼。 东堂陈则雄和白万重一起打天下,分得的码头业务是最赚钱的,控制港口卸货、集装箱报关灰色链条,北堂尹兆森,生意多是夜场娱乐业,西堂方克武就比较游离,倒像是个专业黑道经理人,走工程围标和建案。 徐英寿什么都管一些,黄赌毒,这些利润日趋下滑,赌业几乎被线上市场垄断,传统黄色也已式微,唯有毒,始终那么危险又那么获利巨大,不过,也该转型了。 北湾市港口位置得天独厚,要做事,就要做大市场,与国际接轨。 回家后,没想到白轻在,她探完白万重出来,正遇到他进门,她盯着他看,徐英寿忽地明白,开口,「是我。」 他换上了西服,所以她不确定他是谁,过去的流氓黑道打手如今换上了人模人样的西服,黑色的,肃穆的像秦皇汉武,审美一致推崇玄黑至上。 重胜会背后自然有人,他刚刚提着两箱现金拜会了那两个议员,「最后是你啊?」他们的嘴脸徐英寿不陌生,哪里瞧得上他?不该是陈则雄出来主持大局吗?最后竟轮到一个只会打杀的疯犬? 穿了西装也是狗啊,不懂得反观自我吗?照照镜子。 「陈堂主自打会长出事后就失了踪,据警方调查,和会长的枪击案有关,这一点尹堂主,方堂主都没有异议。」他平铺直述,好好说给那两个议员听,有不懂的,就多花点时间耐心解释,他有时间。 穿上西装的狗,似乎真能成精变人。 他站起来的时候,两个议员不自觉向后退,年纪大肌力流失膝盖一软改了口,「下周有个宴会......那个......你......呃,徐代理会长你准时出席吧,介绍几个做金融和银行的人给你认识。」 进入书房,四周仍是白万重的痕迹,张扬气派,墙上一幅徐悲鸿的奔马,然而徐英寿在沙发上坐下后,这一方天地立刻被他充斥,叫人呼吸都紧凑。 「两周内,能突破吗?下个月我要拿到样本。」他静静问她。 05确定与不确定 「我不确定能不能两周完成。」白轻回答。 徐英寿原本给自己倒了杯酒,望她一眼,将杯砸到墙上,白轻被那声巨响惊吓。 她可以清楚的感觉并了解到玻璃杯的破碎与不可逆转,但那意味着什么样的情绪,一时不能明白。 她的恐惧,纯粹是对突发噪音的恐惧。 不,还有其他的事吧? 她退到墙边,目光仍紧紧盯着徐英寿,拆解他的五官,唇抿了起来,他起身,她又低头看自己的手,颤抖着。 啊,原来是害怕啊。 怕他。 怕什么? 怕自己也像那个杯子? 「徐......英寿,你生气?」她学习过该如何阅读表情,抿起唇就代表紧绷,代表不开心,他来到她面前,阴影将她完全覆盖,他太高了,像座山峰,她读他的神情,一遍不解便再读一遍。 白轻那双眼其实除了清澈,还深不可测,他徐英寿能用恐惧控制人心,但对她不行,她远在人世规则之外,他捏住她的肩,那样赢弱,那样不堪一握,轻轻一提,整个人便被他抱了起来。 她没挣扎,像只还没学飞却坠出巢穴僵直的小鸟,徐英寿弯身,「小轻,两周,做不到你大伯就活不成,明白吗?」 放开她时,她还望他,也不知是惊吓还是卡住,又或者只是在重新认知他徐英寿这个人。 然后她忽地伸手,纤细手指轻触他,徐英寿一愣,但她像盲人摸象,摸完脸,摸到他领口黑色衬衫黑色领带,衬衫领角被一枚金属领针固定,所有线条皆被他自定的强烈规则束缚又束缚。 表面文明的伪装,没露出他身上丁点代表流氓黑道的纹身。 然后她才将手收回。 「好。」她说。 徐英寿看她,几秒后道,「我送你回家。」 *** 晴因约白轻去私人皮拉提斯课,白轻沉默,不像往常至少有问有答,「发生什么事了?工作不顺利?」 她抿唇望晴因,「有一个人......」 「有一个人?什么什么?我还想介绍人给你约会,你已经认识人了?」晴因跳起来差点撞上更衣室的门,「什么样的人?」 「工作上的人......我有点怕他,但是......」 「你们药厂主管?老板?」晴因仰天叹了口气,不过也正常,白轻的世界里大概没有约会这种词汇,「他逼你加班?」 换白轻一愣,「也算是.....这么回事吧。」晴因会算命不成? 「那『但是』什么?」 「我以为是怕,但好像又不是那么怕,反而......」她不知道怎么描述,「他订了规则,起码,有规则......」她迷惑了恐惧感和依赖感的界线,书房里,地板擦得晶亮,几盆观叶植物隆冬中也像假的一样绿油油的充满生机,一切在他面前都被一种规则性强制规范。 即使黑暗,但井井有条,风霜雨雪即便本质相同在他面前也不会混淆。 「我听不懂,」晴因摇头,「他是不是pua你啊?我告诉你,职场霸凌可以举报的......」 「上次送你的东西用了没?」冲凉的时候,晴因突然探过头问,水气氤氲,白轻看不出来脸红没红,八成是没有。 她果然摇摇头,「还没。」 「哎,性是舒压最好的方式,你又有洁癖,淫乱性爱派对大概不适合你,用那个吧,真的不骗你,十秒上高潮,然后就全身舒爽,答应我,今天就用好吗?」 「不过真的不想跟我去性爱派对玩看看?很刺激的,有一次......」晴因在给全身抹乳液,抹完递给她,白轻专注地听,她也有好奇,「有一次怎么了?」 「哈!」晴因笑,「就说你会有兴趣,有一次我在里面遇到一个男人,虽然戴了面具看不见脸,但光看嘴唇也知道是个帅哥,他的嘴唇好性感,不特别薄,唇角微微上勾,身材之??火热,根本是超模等级的,门框男听过没有?」 白轻摇头,「什么意思?」 「就是很高,宽肩窄腰,根本双门对开大帅哥,目测一百八十五公分以上,他一把抱起我,就这么两腿跨在他手臂上做......后唷,真的是入得心膛出得......」 「然后呢?」 「然后......」晴因嘴一瞥,「他差点弄死我。」 「什么意思?」她确实不明白。 「就是差点爽死啦!」晴因眼神一暗,嘴上打个哈哈笑过去,这么难忘自然不会忘,性欲的极致潮巅与死亡兴许真的只有一线之隔,被那人送上西搞不好连怨恨都难积,肉身度舟来着。 「算了,这种多人活动不适合你,诶,线上约炮还不错......」 回到家,白轻又洗了一次澡。 想了想,从抽屉中拿出那白色小盒,仔细阅读了说明书,使用前请将按摩器清洗消毒,若出现过敏反应,请立即停用。 她照做,然后将东西放在下身,打开开关,她有性欲,十几岁时就有了,书中也说这很正常,按摩器高频的震动比手指灵活矫健千倍,她吓了一跳,好劲的振幅,稳了稳手,再对着位置放回,这次握紧了。 下身柔润饱满,多汁多水,敏感度太高,而器械不知疲惫催上潮巅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她放松身体,放弃心智运作,就这么随它奔到尽头。 直到一阵凉飕飕,才发现自己瘫躺在床上,全身都湿了。 她起身换床单,然后再洗一次澡。 重新躺回床上时,她拿起手机,点开聊天论坛那则很久没有回覆的讯息,蓝Is,「抱歉很久没回覆讯息,」她致歉,「最近发生一些事,生活有些混乱。」 萤幕亮了一会儿,接着就暗了,蓝Is尚未阅读。 睡着前,手机一震,她睁开眼,以为是蓝Is,但却是一个没想到的人,储存名字是姜匀理督察,「白小姐,明天有空见面吗?」 关于伯父的案子,前几日警方那头一位姓吴的女警官曾电话说明已锁定嫌疑人,正在追查其行踪。 隔日下班,姜匀理开车来接她,没说去哪,白轻没有想过两人除却案件之外的情况,私下见面似乎是不是奇怪这个问题,直到路虎上了渡轮,最后又在黎雨岛一处小别墅停下,她才有些隐隐地不安。 不安什么? 她也不知道。 「姜警官这是什么地方?」 「我家。」他答,转头望她,她也望他,一眨也不眨的眼睛,白轻解读他的嘴唇,松弛?紧绷?微笑?或者意味不明? 这方发现他的唇角微微上勾,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晴因的胡说八道,关于一个嘴唇与身体皆很性感的男人。 「白小姐,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只是想和你见面。」多么不和时宜,多么违反警队规定,但违反不违反,是因人而异的。 白轻不知道也不理解这种规则,因此在她来说便不存在违反,「我想认识你,仅此而已,我猜你不喜欢嘈杂的地方。」 「......是不喜欢。」 「那请进吧。」 屋子很丰富,为什么用丰富形容?因为东西不少,但是放置得井井有条。 老宅加建,门面狭仄,入了门却别有洞天,复古磨石地板,木造结构,黑框木窗,长长的廊道与采光窗,窗外是中院,后面还有后院与车库。 窗台上一排红陶盆香草,欧芹、鼠尾草、迷迭香、百里香,手指摸过,香就长长久久留在掌心。 家具都是老件,MCM,精巧复古,不少木制家具都有精心修复的痕迹。 白轻赤足游走,姜匀理拿出几瓶气泡水和零食放在桌上,白轻喝了水。 车房中没有车,改成一个小工作室。 里头有张尚未完成的茶几,待磨,木艺工具一应俱全,她拿起盒里一柄凿刀端详。 「小心,那很锋利。」姜匀理靠在门边看她。 放回盒中的时候果真不小心轻割了指尖,他抽了张纸过来,压住她的手。 其实比纸张割伤还小,白轻也不觉得痛,转而看向工作室中间那张大锯桌,「你想试试?」他问。 「嗯,」 姜匀理拿起一片残木对线放好,握住她的手,按开开关,刀床上锋利刀片猛地开始旋转,他将她的手握得很紧,他的手很大,完全将她包覆。 木片受了阻力,微微地滞,轻用点力,便给切豆腐似地轻轻削下来一片,刀过的时候收摄心念,他说。 手在刀的边缘,心也是。 木屑纷飞,空气中都是木头清香的气味,开关重新关上,震耳欲聋的刀片旋转声戛然而止。 他将木片递给她,白轻在他倾身时仔细端详姜匀理的脸,一个一个拆解,他带着一副眼睛,黑色细金属框的,那天在警局,她便是靠眼镜认的他。 头发短而清爽,一点拖泥带水的感觉也没有,一身略宽的白色衬衫,松弛包覆他挺拔的身材,但他不像徐英寿有纹身,若他今天不戴眼镜了,自己还能认出他吗? 说了话就可以,他的声音很有辨识度,和徐英寿一样。 他似乎觉得有趣,任她观察,良久白轻才反应过来这样等于失礼,失去礼节没有礼貌,她开口解释,「我......认不得人,我记不得别人的长相,所以得靠其他特征,声音,耳朵的形状,发型之类的来记忆。」 他微微惊讶,难怪刚刚他将车停在约定的地方,她明明看见了他,却没有马上走过来。 「从小就这样了,也读不懂别人的表情。」 「是个很奇怪的人。」她补充。 「那天......你怎么肯定受伤的人是你的伯父?」 「我无法百分之百肯定。」白轻答,「毕竟我十年没有见过他了。」 几秒后,姜匀理突然笑起来,白轻问他为什么笑,他说她并不是奇怪的人,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看不懂索性看不见,真正的大自在。 06喜欢 针对白轻致歉之前没有及时回覆的事, 两天后蓝Is回,「没事的,我不介意。」 White Silence,「我认识了一个有趣的人,他也说我有趣。」 蓝Is,「喔?他让你觉得有趣?我有点嫉妒了。」 White Silence,「他会做木工,也会雕刻。」 蓝Is,「这算有趣吗?那我也得去学学木工才行。」 White Silence,「他会创造,也会毁灭,所以有趣。」 *** 实验取得突破,新的合成变体,开发抗忧郁剂的新路线,实际上这个变体就是毒品MDMA 的「核心前体」。 只是少量样本,但公式非常稳定、可迅速量产,秦博士难压兴奋,「Well done!」他对白轻说。 真正的生产工厂不在这,新药效果好上瘾快OD死亡率却大幅降低,这才是开发了蓝海市场,对于鸦片的依赖为零,原料甚至能合法进口,徐英寿吞了东堂陈则雄的东湾码头后,此后进出自由。 完成品亦可由此对接其他中转城市,例如香港、东京、曼谷或阿姆斯特丹。 第一批货出去之后,金流暴增,徐英寿除了打点原先白万重的保护伞,以及几个传统商会大佬,还打算建立警政体系的保护伞,天海盟背后势力雄厚,一时半刻他还无法撄其锋。 白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重胜会开始制毒赚钱的消息掩藏隐密,就连尹兆森以及方克武也并不知情,反正重洋制药从以前就是个幌子,是个空壳,只不过如今弄假成真,抗忧郁药的再制、再演绎、再诠释。 只有不受规则束缚的天才方能跳出窠臼充满创意。 「你喜欢这里吗?」 白轻顿了顿热水冲茶包的手,抬头看他,「喜欢。」这个居所很简单,也很安静。 她身后有个白色金属架子,上头置着一座扑克纸牌搭建的金字塔,张张卡牌之间这么立着,禁不起丁点晃动,上次还没见过,大约是她无聊时做的。 三角上有三角,拔地而起完美对称。 其实三角是最稳固的结构。 「地契你收起来,想改建也可以找建筑师过来。」这栋三层公寓,已整栋买下,照理说属于白万重的一切,该由白轻继承,只不过白万重还没死,徐英寿也不会让他死,千钧一发主客易位,白轻如今是他的重要资产,他自会好好看顾她。 没有一件事物的本质不隐含欲望,他肯为了实现自身的欲望尽一切努力,无欲才无求,还是无求才无欲? 不渴生,在这残酷的世界就会死。 今日的徐英寿仍是黑色西服,黑色领针,他很适合,这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狂暴肃杀受到约束,有他在的地方似乎连光都无法穿透,一个引力超绝的黑洞。 他在,这净白无垢的房子说不定都会被撕扯变形,成为绕他旋转的白色线条。 她拿起地契阅读,「我的?为什么?」 徐英寿习惯她的说话方式,「奖励,第二阶段再取得突破,你也可以提出你的要求。」他做事,从不吝钱财。 「喔,」她明白了,工作奖金,其实她好像从来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想了想,没回答他。 其实她偏头思考的样子还像个孩子,那样纯直,那样无遮。 走出院门,徐英寿回望一眼,屋里的光还在,客厅中那盏银色金属立灯。夜雨不歇,这是一座多雨的城市,凛冬冻雨本该不好受,不过光线晕染了进来,而刚刚那杯洋甘菊茶又暖又轻,似乎真有点作用。 下一瞬,雨成细雪,缓了降落的速度。 「大哥!」萧齐伟撑伞开车门,他跟徐英寿五年,时间越久,越觉他心机深沉,布局近一年,此时徐英寿已几乎将整个重胜会吞下,三十五岁,重胜会最年轻的堂主。 不,最年轻的会长。 徐英寿拳手出身,肉体越烈性,欲望当相应,但他倒像是那些专业运动员似的,对于私生活的掌握非常精确,当其他堂主皆迫不及待纸醉金迷声色犬马时,自家大哥只做表面功夫,甚至,他连烟都不抽。 知晓他这一面,反倒令人更为压迫。 萧齐伟也望了一眼这栋有光的房子,那个女孩,老会长的唯一亲属,重胜会的印钞机。 *** 「你老板送你房子?」 任谁听了都不可置信,发奖金合理,直接送地契就不多见,又不是地产商。 「他不是我老板。」 白轻也给晴因递上一杯热洋甘菊茶,安神,定心,有一次晴因说过自己最大毛病就是心猿意马,猿与马那活动力多强?放出去当然抓不回来,乱跑乱走,制造麻烦。 「那他是谁?」晴因彻底迷惑了,还是自己理解能力出了问题? 她提起这件事是因为晴因家中好几位建筑师,正考虑给这栋充满潜力的小楼规划改建,起码室内打通楼梯,但她没想过怎么解释徐英寿的身份问题。 他自然不能算是老板。 「我大伯的员工,现在他帮我大伯代管公司,算是这样吧。」她这么说。 「你说你小时候,他已经在帮你大伯做事了?他几岁了啊?是大叔吗?帅不帅?」 问题太多了,白轻起身,绕长餐桌缓步,晴因忽笑出来,也不催她,自顾自喝茶,没劲,又自去白轻的冰箱翻出啤酒。 拉开罐子的那声响动,好像才将白轻从思索中唤回。 「我不知道他几岁,」好像真没问过,「但他不算老啊,不清楚他帅不帅......呃......」她比划了下,尽力了,「上次你说过的那种门框男,算是那种的吧?」 而且他不臭,气味也很重要,她虽对脸的辨识有困难,但其实人的味道也是独一无二的,徐英寿身上没有她讨厌的烟味,也没有人工古龙水气味,人工香气累积,聚成一团卡住喉头。 「那就是很帅啊!」晴因一拍大腿,「他叫什么来着?我来搜搜看。」 「徐英寿。」 晴因滑起手机,不过没有结果,「这年头还有人没有社交帐号的?我爷爷都有。」 倒是有则新闻带到了名字,重洋资本董事徐英寿,不过没有照片。 「他是不是喜欢你?」晴因只关心这一点,关心这世界是否有情,「还有,上次不是也说认识了一个人?哎,你行耶!怎么样,有发展吗?」 喜欢? 这两个字从天而降,发出比正常理解时还响亮的声音,坏掉的卫星突然坠落地球,金属与大气摩擦生热生火,燃烧成火球画过天空变成流星,她想起那天徐英寿站在客厅中的模样,连光线都被压缩。 又突然跳出姜匀理打开锯刀开关的手,当时为什么瞧的那样仔细?好像他的手也是引力中心,手指与掌心皆有茧,拿凿刀拿得多,他说,兴趣。 喜欢? 会有人喜欢她吗?连自己父母都不喜欢自己了,她敏锐,却苦于无法与这个世界交融,总是这么游离,她也像无法好好运行在轨道上,失控坠落的、坏掉的卫星。 「没有。」她回,也不知回的是哪一题。 拜访以后,她传过一则讯息给姜匀理,很普通的招呼,但他没有回应,对话框始终保持沉默,大约也在忙吧? 她想,像她当时也没有时间回覆一样。 07懂事的人和奇怪的人 重胜会会长白万重遇袭后,很多事情像陷入泥沼般卡住,并且变得不能再视而不见。 就像马路上光天化日突然陷出一个巨大天坑,声势浩大吞噬人事物,即便底下空洞也许早已存在很长一段时日。 线索断在专业杀手的身份上,枪枝追查本该是最强而有力的一条料,然而由现场弹壳反向追索,凶枪不是本地土改,这就麻烦,一座北湾大港摆在眼前,舶来品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再查下去恐怕拖出更多没人想知道的、天坑中埋葬的东西。 北湾港的走私问题。 走私问题长期受到诟病,牵扯码头,牵扯官商,牵扯黑道,还直接牵扯治安与信任民调。 真的,谁都不想扯出这些,起码不是现在。 这一点警司黄钦自然熟烂于胸,警务处长一哥明年退休,要真在退休前弄得灰头土脸,被政务官钉,这一年怕是所有人的仕途都得重新洗牌,起码重案组的他绝对率先成仁。 高风险高报酬,富贵险中求,这是重案组的精神,破大案最能露脸,破不了案长官们在媒体摄影机前鞠躬道歉也是重案组「害的」。 但世界上的事情就如天际风云,每分每秒流动,自然不能一成不变,就算北湾地下世界的势力平衡似乎数年间相安无事,但某一天平衡被打坏也不该意外。 有人心就有欲望,港城虽大,却大不过拥挤的人心与欲望。 重胜会东堂堂主陈则雄勾结另一大帮天海盟,谋害自己会长白万重失败后逃亡,目前下落不明。 是了,陈则雄已失踪两个月有余,天海盟会长张泉霆自然拒不承认,即便手上有陈则雄头马在码头与天海盟堂主在码头开柜的影片被爆,张泉霆也只说不知情。 警方既不打算端掉天海盟,那他当然不知情,知情不知情这种事情,是相对的,相对论听过吗? 可以的话,黄钦也想装作不知情。 头很痛,念了七七四十九次六字大明咒也没用,光明咒是驱散邪祟,头痛不也算是种「风邪」? 处长一哥要稳定,副处长要破案,总警司要嘉奖,不管案子破没破要有些声势浩大的行动,抓几个人游街让媒体丢烂菜梗至少,重胜会看上去千疮百孔,会长还昏迷,原先手握重权的堂主叛逃,上位的代理会长的却是最年轻的,打手出身的徐英寿。 这合理吗?当然不合理,但鉴于陈则雄叛变,这样的结果好像也算合理? 他是个不闹事的家伙吗?一哥只关心这个。 目前没闹什么事,亲自照护白万重,对内稳定军心,对外重胜会也没在街面上找天海盟火拼,甚至显得极力约束风平浪静,只单单对叛帮的陈则雄发出江湖追杀令,挺懂事。 毕竟白万重没死,只是重伤,完全在可控范围,事情大小报复程度,代理会长徐英寿说了算。 徐英寿,是个懂事的,三十几岁的家伙竟然挺沉得住。 处长当然没当众夸他懂事,但唇角的弧度大家都读懂了,先看看他表现如何。 最好还是维持两大势力平衡,天海盟张会长那儿反倒得严厉点,重点查抄他们照管的报关行,游街的人选,得从天海盟找了。 「黄Sir,」第一声的时候黄钦还没反应过来叫的是他。 第二声的时候他才惊醒,忙跳起来,「Yes Sir!」 偌大会议室,目光全都在他身上,「重案组做得不错!继续保持。」 做得不错?继续保持? 被一哥夸了! ?会议室散尽,黄钦还晕,怎么会? 「黄Sir,」吴子辰望见部门大佬一脸绯红桃花回来,路都走不成直线,「黄Sir?你不舒服?」发烧吗?刚刚那场会议到底多血腥? 「喔......喔......没事,对了,看到姜Sir了吗?叫他来我办公室。」 一开始还埋怨姜匀理办事不利,半天了杀手没抓到,枪枝也没查到,这才想明白,真抓了杀手,枪枝的事就盖不住,黑枪盖不住就要牵扯走私大案,现在不可。 万万不可。 姜匀理往天海盟去查,又有人匿名举报那条影片,这不是刚刚好? 也不知是误打误撞,还是......黄钦抿嘴一想,这家伙一直以来表现不算太过突出,中规中矩的,没背景,但参与破过几个大案,待过情报科又转重案,资历还行,若无人相帮,会在高级督察这个位置很久。 仔细一想,姜匀理这人,似乎也算是个懂事的。 *** 第一阶段衍生物取得突破之后,再次改良也就容易多了。 实验室新增不少设备,基本上都是白轻认为该购买什么,秦博士直接通过,从来没有异议。 经营方面白轻完全不懂,秦博士似乎也并不关心,除了时间压力精准紧迫之外,这份工作的自由度倒是很大,经费也多,白轻可以只专注在自己想专注的事情上,屏除一切杂念。 专注很重要,她的人生有大半都在专注之中,专注的状态令她有所归属,否则心猿意马就会有慌,有乱,失去秩序,失去安全感。 周六,晴因说东半岛北和山那儿新开了一家非常高级的温泉会所,天然碳酸泉,白中带蓝,占地广阔,还面海。 她已经订了位置。 昨日飘了雪,后半夜刮风,地上一层暗冰,步步惊心,然而一入会馆便是世外桃源,两人泡了汤池,做了护肤,最后去会馆中的义大利餐厅吃饭。 晴因的唇角一直这么上翘着,仅说,白轻接收到她语调中的欢快。 晴因很高兴,白轻也笑,她也觉得高兴。 窗外的海朦胧一片,远远的,似乎有个影,是一座岛屿,孤立在天与海之间,蓝灰色的,她突然想起蓝Is,不知怎的,也想起住在黎雨岛上的姜匀理。 「怎么?」晴因问。 白轻手撑着头,汤匙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焦糖布雷上的薄脆糖壳,她有点苦恼,「有个人......」 「哪个哪个?」晴因立刻来劲儿,「神秘木工男?还是一言不合送房子的暗黑哥哥?」 白轻没说姜匀理的身份,没想说枪击案之类的事情,只说是近期刚好认识的人。 「呃......木工男。」 「他怎么了?」 「他再没回我讯息。」白轻终于敲破烤布雷的壳,露出底下软嫩烤蛋,银汤匙一下陷进去。 「是不是我得罪人了?你知道,那种事情,我常常感觉不到。」 「那天碰面最后,你们说了什么吗?」 白轻摇摇头,「他开车送我回家,然后说『晚安』。」 「就这样!?礼貌性晚安吻也没有?这不是男女见面正常流程吗?这......」晴因疑了,难不成对方真对白轻不感兴趣?一想,也不是不可能,白轻的正常应答,在很多人眼中都会显得怪异。 「哎,网路上人多的是,不用纠结,我来帮你介绍几个......」 白轻偏头想了想,「我只是感觉,他不一样。」 那天她和晴因说姜匀理教她用锯刀床,最后将那块橡木玩得彻底报废,晴因愣了半晌说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就算是帅哥,听起来也怪怪的。 奇怪,这样算是奇怪吗? 自己是奇怪的人,他也是吗? 08其实见过 白轻和晴因下楼穿过温泉会馆回廊时,看见一楼宴会厅那头不少人,天气阴阴冷冷,但回廊一路暖灯,干爽舒服。 「哇!那男人好帅!」晴因低低一声,「看那儿!」她指,「黑色西服那个,又是一个门框男。」 白轻顺着望,男人确实很高,黑色西服,黑色领带,领针复古而约束,她微微一愣,那人的发型也是徐英寿那样半长不短,此刻整整齐齐向后梳拢,俐落霸气,非常出众。 他正弯身与几个中年人握手,显得有礼有节。 「他......长得什么模样?」白轻问。 「浓眉挺鼻是有的,五官分开不能说多出色,凑在一起却很帅,怪了,啊,他嘴唇很性感。」 「咦?他身边的女生,怎么和你有点像?」晴因瞪大眼望,「发型几乎一样,你看见了吗?白裙那个女孩子?」 一样清瘦,发型相似,身高也差不多,远远看去根本白轻二号。 白轻无法辨认女孩面貌,但又想打发过去,不让不解不懂的情绪从心底升起。 晴因哈哈一声笑,「哎,随便遇上个大帅男喜欢的刚好就是你这一型的,你看,满世界男人,赶快忘了已读不回的木工男方是上策!已读不回天打雷劈好吗?」 谁知那人对视线极为敏锐,目光扫过来钉在她俩身上,晴因吓一跳,有点尴尬,赶紧拉着白轻走。 绕出回廊,没想到那大帅男竟站在那儿直望她们,压迫感恍若实质,他抬腿走来,径直到她们面前,晴因手里还拉着白轻的手,一时也慌。 「小轻。」 白轻抬头,有点预感,他一开口就能确认了,真是徐英寿。 他怎会在这? 刚刚他身边的女孩......又是谁? 女孩此刻并不在,而这个问题,似乎也不该从脑子里生出。 认识的?晴因两厢来回看。 「你怎么会在这里?」男人轻轻皱眉,谁在他面前都像阴影罩下,一皱眉更是乌云密布。 「我和朋友来温泉。」 他这才看向晴因,那唇角也不知算不算笑,「我是徐英寿,你是?」他甚至主动伸出了手。 晴因一抖,他就是徐英寿! ? 「呃......」福至心灵好像什么记忆之盒给他的压迫感瞬间挤碎,是不是其实曾见过? 「我是宋晴因,其实我和阿轻是小学同学来的。」她嘿嘿笑一声,掩藏紧张,飞快地在他手上握了一下。 是了,当时白轻上下学有人接送,年级里有许多关于她的荒诞传言,说她不正常,智能有问题,不然就说她有精神病会随时发疯杀人,已经杀掉了父母,如果谁同她说话都会被传染之类的。 孩子的世界最残酷,没有固定的是非黑白,最原始,顺应欲望,不正常就该被消灭。 人类天生急于建立秩序,而秩序的建立,需要权力。 霸凌是集权的最佳手段,而小孩哪里学过这些?正可证明,这些不过是人类的天性,无需后天学习。 白轻给人欺负也不懂,她天生无法理解那些话中有话,晴因却看不过去,她除了为哥哥战斗之外,也打算为白轻战斗,然而后来她发现没有必要。 那天放学,白轻没出现在等车的位置,一个男人下车,带人全校这么搜,门口保安焦急大喊大叫,哪里拦得住这群流氓饿狼一样的家伙? 最后白轻被他抱着出来,头发有点乱,没哭,可能也没弄清发生什么。 化学实验室里,几个围困白轻的高年级男孩女孩只是哭叫,吓得话都说不清楚,校长从办公室赶来,没人知道最后如何了局,不过很快白轻也就去了美国。 那人就是他吗? 白轻说,替她大伯做事的人。 小学同学?他挑挑眉,「你们接下来去哪里?」 「要回家。」白轻答,今天确实没有别的行程了。 「等我一下,我送你们。」 「哎,徐先生,不用......」应该不用麻烦了吧?晴因略傻,但看白轻习以为常似的,就站在原地等,很快,另一个男人赶过来。 「白小姐,请跟我过来。」这帅男又谁?晴因捏捏白轻的手,她不解地望她。 「他是谁?」晴因用嘴型问。 「他是萧齐伟,英寿哥的同事。」 晴因想起那则关于徐英寿唯一的搜索结果,重洋资本,这到底是什么公司?男模经纪公司不成? 萧齐伟的额角抽了抽,嗯,他可没想过有一天自己可以被归类为「英寿哥的同事」这种身份。 萧齐伟将车开到门口,她俩上车,又等几分钟,徐英寿就过来了,只是他一人,徐英寿上车后,晴因感觉自己前半生从没有的幽闭恐惧症突然发作,幸而是白轻夹在他两人之间,她还有点余裕靠着车窗呼吸。 这男人的压迫感怎么会这么强! 白轻似乎没有特别感觉,系着安全带,在中间端正坐着。 一路无话,晴因是挺尴尬,这尴尬的静默啊! 但也许她是唯一尴尬的那个,余人皆自在,偷偷观察两人神态,自在中,又挺敞亮的氛围,难道真无丁点暧昧? 这男人真是禁欲系的? 不对啊,刚刚他的女伴不明明正是白轻那类型的?像得都过于离谱了,好像按图找来的替身女友一样??,这中间难道是什么曲折离奇的养成系故事? 难道他单恋白轻,白轻这粗神经的铜墙铁壁绝缘体接收不到讯号? 思绪一飞,心猿意马放出闸,脑子立刻天马行空。 下车时,晴因精力耗掉一半,脚步都有些虚浮,刚刚温泉泡太久了,一定是这样,她弯身和白轻打招呼,又正经地说了句,「那个,徐先生谢谢。」 他笑了笑,嘴唇确实很性感。 09直言 到家,白轻见徐英寿下车,不解。 不解便直接问,「你要来我家?」 「可以吗?」他也询问,「不会耽误太久。」 「好,」白轻点点头,转身按密码开门。 进屋后,天窗洒落灰蒙蒙的光,也洒在徐英寿肩头,他脱下大衣,一晃,光不见了,被他随手挂在衣帽架上。 「你想喝什么?」白轻问。 他绕过中岛走入厨房,很自然的样子,「有什么吃的?你饿吗?」 白轻想了想,「我刚刚在那儿吃了东西,但不是太好吃,所以没吃多少,嗯,现在确实有点饿。」她说话的方式得从源头疏理,一层一层得到结论,「冰箱里有五颗番茄,三颗洋葱,九颗鸡蛋......」 还没数完,徐英寿笑起来,直接拉开冰箱自己看。 后来徐英寿做了最简单的咖喱饭,加进番茄,所以微微酸甜,刀很快,他用刀非常俐落,手起刀落,胡萝卜切出来几乎是一样大小,葱花细碎,即便迟钝如白轻也不禁疑道,「英寿哥,你会做菜?」 他看她一眼,「有什么难的?」 吃饱饭,血糖上升,白轻一下昏昏欲睡,靠在沙发上就闭上了眼,想起他要说什么还没说,但眼皮沉重。 没多久身子一轻,她微微睁眼,徐英寿将她抱进房,放在床上。 「你要跟我说什么?」趁眼皮还有一丝余力,她赶紧直问。 还是清澈见底的眼睛,算不算被他牢牢掌控?他通往权欲顶峰的助力。 他弯身,「明天开始,我让阿峰送你上下班,就一个月。」 阿峰也是徐英寿身边的「同事」。 「为什么?」 「近来公司可能会有事,我想保证你的安全。」和白轻说话,最好直言相告,「还有,最近你不要来会长家。」 「大伯......他怎么了吗?」 他摇摇头,「会长很好,和以前一样,过了这个月你再来看他。」 「那你会有事吗?」 他没想过她会问这一题,有些意外,「你担心我有事?」 「嗯,我不想你有事。」她快睡着了,但仍直言相告。 「刚刚那个和我很像的女孩子是谁?」撑着眼皮,眼前的男人面容依旧难辨,但他的声音他的气味都能标注他的身份,即便她认不得他的脸。 最后他回答了吗?白轻不知道。 确实很像,发型是按着白轻的发型修剪的,身高体型更是相似,旗下酒店找出来的一个年轻女人。 白轻的房间用的是淡灰色床具组,织数高很细的埃及棉,像一块柔滑阴云托着她白色的脸。 床边柜上手机萤幕一亮,一则简讯躺入。 蓝Is,「你睡了吗?」 徐英寿拿来看了一眼,放回手机时却无意中瞥见边柜下层几样物品,端正整齐,一点不歪斜地就这么放着,目光一缩,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反应。 白色的按摩器,白色的润滑液,白色的一盒面纸,纯白无垢一尘不染光明正大,连欲念都是这样。 他一下站起身,没再逗留,拿起大衣出门。 她长大了。 萧齐伟候在门口,车开动,这夜,雪提早来了。 10尘埃落定 隔日开始,阿峰哥准时等候在白轻家门口,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个人。 虽然日常习惯被迫做出改变,例如晨跑时会有人跟着她跑,也不能再按照原先习惯的路线走路到地铁站,或者是路上买同一家美式咖啡,但徐英寿说,只是一个月。 白轻重新调整了日常流程。 晨跑在跑步机上进行,咖啡阿峰哥会买来,早餐不变,仍是莓果麦片粥和一颗牛油果。 她注意到一件事,那几人每天来的时候,永远是同样款式同样颜色的着装,阿峰哥是墨绿色外套,亚伦哥是深棕色外套,黑仔哥是黑色夹克。 那天刚下班,徐英寿打来,他过去极少来电,最近倒是也改变了日常流程? 也没说什么,问她实验室进度,她想,这些事秦博士不都会和他报告? 「进度很好,第三次改良版下周能做出来。」但她还是和他说,既然他都问了。 「你这阵子认识了什么人吗?」这是他唯一一个有些不同寻常的问题。 「算是有这么一个人吧。」她当时好像是这么答的,但那人已读不回很久了,她没说这句,徐英寿好像不是适合一起聊这种情感话题的人,怪怪的。 不知道为什么,静默一阵后,她忽开口,「英寿哥,我是不是真的很奇怪?」 那头顿了几秒,「不怪。」他说。 然后收了线。 *** 第二款新药即将量产,徐英寿非常忙碌,一切平静无波,时间以一种几乎令人掉以轻心的速度流淌。 下游买家谈得很顺利,毕竟这样的产品利润高致死率低,成瘾之人不会搞死自己,成为最稳定的长期客源。 不过徐英寿目前不想惊动北湾市场。 前几批货,完全只与国外买家交易,一颗都严禁流入本地。 利益太巨大了,连他都意外。 金钱滚滚而来,水为财,而这是泄洪,纸是包不住火的,即便再低调,世上也不会有不透风的墙,利益天生香甜腥气薰天,藏不了多久。 上车前,那女孩甜美地笑,拉着他的手摇晃,徐英寿将她揽过来一吻,然后才上车。 周围保镳皆作不见,女孩上了另一辆车,东湾区名店街,她疯狂采购,简直是活菩萨出巡,店员笑成烂漫春花,白小姐前白小姐后,很不得现场雕出一架红木神轿请她坐上去长年香火供奉。 她肤白貌美,香火肯定熏不坏 近几周这位白小姐常来光顾,也不知道哪家千金空降,脸很生。 后来有人翻到一本八卦杂志,「极道重胜会白会长姪女,夜会代理会长徐英寿,重胜会恶狼觊觎会长明珠图上位」,配图是一张状似拥吻的照片,周围全是保镳,其实人脸根本拍不清楚,但凑在一块儿好像又真是那么回事。 原来是极道千金? 坐实了。 难怪每次那几个跟在白小姐后头拎袋子全是黑西装肃杀猛男,不知道的还以为拉斯维加斯猛男秀场出外景。 管他极道还黑道白道,总之白小姐很会买,店员联盟知道这一点即可。 *** 码头真是冷,风和刀一样,方克武没料到主客易位可以只在一秒之间,脸色苍白,冷涔涔。 汗被冷风凝固,热汗与冷汗不同,冷汗不及代谢就被逼了出来,黏稠富有蛋白质,会臭。 在徐英寿的目光中,好像他也真不过是一条臭鱼烂虾。 下午「白小姐」购物完,在百货公司停车场给人劫走,一众保镳真的和猛男秀场的一样银样蜡枪头不堪一击,撞烂几辆车追逐也没能拦下绑匪。 白小姐梨花带雨被绑在货柜中的影片发送到了徐英寿的手机上。 货柜马上要登船,一旦落锁,白小姐便会被「合法出口」到阿姆斯特丹,再打开,就是一条腐臭的尸体了。 争位都该名不正言不顺,要是真给徐英寿拿下白轻,怎么好像多少有点名正言顺? 还不如谁都得不到,方克武不是不想要白轻,这么年轻热辣这么青春多汁,又是会长姪女这等身份,但他老妻会杀了他,真正千刀万剐那种。 徐英寿不会放弃白轻,他地位不稳,人脉不厚,一时趁乱当上代理会长但也不过是代理而已,白轻对他至关重要,这女孩,他是一定要救的。 那日他看到徐英寿处理陈则雄的手段,冷笑,想吓他们,他们闯江湖的时候徐英寿还在上幼稚园。 尹兆森说,传言徐英寿找到了一条发财路子,进帐巨大,还暗暗买了好几家公司做伪装,他请徐英寿到码头一叙,给他准备了两条路,要白轻活命也不是不可,他还当他的白家女婿,但公司控制权得交出来。 否则两人就地冥婚,一起搭货轮去阿姆斯特丹蜜月旅行。 徐英寿叹了口气,能怪别人吗?不能,利益如此巨大,怎沉得住?换做他自己也是不能的,定要夺来吞灭赶尽杀绝。 白轻确实对他至关重要,他也一定会救。 这些老糊涂,明明都在医院见过白轻,怎还不认得?他笑,想起她的模样,很清晰地在脑子里,那天她吃着咖喱饭的细节,在沙发上眼皮直打架的模样,问他那个女孩是谁,但不等他答案便睡过去的脸。 路上有些拥堵,等他到码头,萧齐伟带着人将事情都做好了,是,尹兆森口中的传言正是他放的,他既要坐上会长之位,就绝不走与诸侯分天下的老路,方克武无论反不反都是不能留的。 方克武人在货柜里,和刚刚「白小姐」的影片角度一模一样。 白小姐站在一旁,身上披着??萧齐伟的外套,寒津津的,跺跺脚还是抖,那张脸真的和白轻颇为相似,只眼神不同。 徐英寿望她,她一愣,接着骇然惊悚,会意过来,原来这男人真的半分人情也无,原以为她抓住了好运,结果却是恶魔的交易,他的吻,他的肉身皆只为权欲冲刺,而他的灵魂没有温度。 不,这种人哪有灵魂? 「英寿哥,你放了我,我绝对不会乱说的,」她膝头一软吓得滑跪于地,还不够,忙慌慌爬到他脚边,像爬神山磕长头矢志不渝什么都能放下的朝圣者。 「求你放了我,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不会说半个字的,求求你,」她痛哭流涕,攀住他的裤脚那是唯一浮木,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她本就是人。 「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她又哭又拜,乞讨那一线生机,「求求你......」 方克武也嚎,他不要突然搭邮轮去阿姆斯特丹旅行,他也恳求,也泪满襟,但嘴里塞了东西,撕心裂肺糊成一团,已不是人类的语言,读不懂,即可被排除在文明以外。 起码不是独旅。 白轻是绝对不会有这一刻的,她会恐惧,人都会恐惧,但她不会哭求,她连这都不懂,她会摸着他的脸确认他的情绪是什么,不会跪在他脚边。 她也会哭啊,小时候,她是个常常因为不被理解而情绪崩溃的孩子。 去美国前,在安检入口,她牵着那个收了钱的陌生女人的手,回头望他,那么小。 突然她就长大了。 徐英寿摆摆手,萧齐伟迟疑半秒才抓起那女人扔进货柜,她死命挣扎,挥舞指甲那是她唯一利器,另外两人上前帮忙,一根根剥开她拉住柜门的手指,细皮嫩肉遭了大罪,用力过猛直接折断。她撕心裂肺恨吼,在这码头腥臭海风中凄厉尖叫愤怒咒骂就地起誓,还没死已经化作厉鬼,誓要一一记住他们的脸,来生必与他们同归于尽。 门关,落锁,声音一下被掩盖,早知道再看一眼天空呢!今天的天蓝得很纯真,红尘打滚半生难得一见的清蓝。 可连天也看不见了啊!棺材打上最后一根钉。 尘埃落定,各安天命。 11蓝色岛屿(H) 手机里躺着晴因传的几张八卦杂志截图。 「极道会长姪女与帮会代理人痴恋」 她配上一整排傻眼的表情,「你什么时候痴恋了,我怎么不知道?」 白轻自己也不知道,几张图都光线昏暗人脸不清,不过她本就辨不了人面,可徐英寿的身形是明确的,确实是他,那女孩子就是温泉会馆远远见过的那位吗? 「八卦杂志果然都在胡编乱造。」晴因丢来结论。 拿起手机,自然又想起那人,那天她问蓝Is,「如果感到胆怯怎么办?」 他说,「无论你是否鼓起勇气,我都会支持你的。」 她深呼吸一次,滑开那个此后真空的对话框,「姜督察最近有空吗?我想和你见面。」 按下传送,那头显示一个勾,传送成功,无论有无回应都不能甩锅电信公司,他们收钱办事确实尽了责。 白轻盯着萤幕,一秒两秒三秒,数到十秒时,一个勾成了两个勾。 已读。 原来悬而未决如此扰乱人心。 那头忽而几个点闪动,一秒像一年,她盯着白色输入框,恨不得那些跳跃黑点瞬间成精变人,口吐人言。 下一刻,屏幕竟真的口吐人言。 网路光缆送来的是一则语音。 「好,晚上九点,我去接你?」他说。 她也回了个「好」。 九点整,路虎停在灯下,白轻已站在门口等他,他下车给她开车门,淡灰色大衣,细黑框眼镜,经过她时,身上也是很干净的味道。 天际线底下他们汇入东半岛车流,成为纵溢横流灯海中一粒星尘,抵达港边,路虎驶上渡轮,陆路成水路,泯灭了黄色或白色车道规范线,但仍有坚定方向。 前方是暗暗的岛,晚上的岛屿是黑色的,一片黑,更黑的是岛上的树林。 上岛后,车子又开七分钟到他的家。 「请进。」 他对她一笑,笑容她读得懂,所以她也笑。 姜匀理见她笑,开心的表情,伸手揽住她腰,弯身便吻。 吻了几秒他笑看她,「为什么想见我?」 他太高了,但此刻她不想拉开距离,掂起脚搂住他脖颈,「因为想跟你接吻,」 她说,「也想跟你做爱。」 姜匀理边笑边将她抱起来转了两圈,她很轻,像一片白云,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也很轻松,将脸埋入她发鬓。 她玩闹着脱他衣服,他将她放倒在床上,拉着她的手握住自己下身欲望,她一愣,手指轻轻上下缓缓揉,理解,并描绘一个未知之物,然后将他仔细记住。 那力道一下令他猛地硬挺。 他探进她内裤中,濡湿一片,汁水丰沛,身体升温,他温柔抚触细细舔她全身,然后进入。 她低低一叫,随着他的动作开始喘息,一出一入,一根突起契合一处渴望,一顶到底,没什么好隐晦的。 换了几个姿势,她半长的头发在额前微湿,他随手拨开,那面庞绯红粉嫩肉唇微张,完全是沉醉欲望的表情,丁点不掩藏,他握着她纤细腰身,前后推动,太深了叫他凿得,她能感觉他也能感觉,心膛儿震喘嘘嘘的,他将她抱回胸前,翻身开始冲刺。 结束后他趴在她身上,月光温温迟迟,她还是那片云,汗湿了的云所以没在天上。 他们一起冲澡,坐在窗台边裸着望天望海,没有妄念也不用跋山涉水,岛屿沉默动也不动,如他们一般静坐。 白轻没问他最近忙什么,为什么之前没回讯息,现在这些好像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那张桌子做好了吗?」她问。 他笑,指了指客厅,「在那。」小桌成形,成了有用的东西,立在客厅一角就算只是摆饰,也是个好看的摆饰。 「你想玩锯刀?」他问,白轻点点头,她迷上刀片旋转时的劲风,以及它能带来的毁坏或创造。 走到工作室,姜匀理打开开关,刀床上刀锋锋利旋转,旋出一道光,他靠在墙边看她,白轻拿起桌上一块边角木料,轻轻一过,削掉一个角,其实有推柄,免得切细节时伤了手,但她似乎掌握了节奏,又推一次,那立体四边形一下成了三角。 还要再过,被他握住了手,「木头太小了,用凿刀吧。」 他教她简单的技巧,斜角入刀,平面、凹槽、直角皆有不同的刀。 姜匀理送她回家时,一样先上渡轮,其实这个距离遥望,北湾也像一座巨大浮岛,岛上满城月色。 凌晨两点,白轻下车,姜匀理也下车,送她到门口。 空气很冻,经过她暖热的肺变成白烟雾出来,她抬头看他,他鼻前也是白烟,她展开手心,上面是那块不知是什么的木雕。 他刚刚问了,她还没答。 若手心是海,这块木头便是一座岛,海中孤悬。 无需经历地震海啸无情光阴就打磨好了的,一座岛。 「你就是蓝Is,对吗?」蓝Is的头像就是在渡轮上拍的,只有在渡轮上,才能看见一模一样的角度,蓝灰色的黎雨岛。 他微微一愣,几秒后笑起来,冰冷的心给一股暖流泡过,他低头吻她,她按开大门密码锁,两人滚抱着又进了屋。 黑暗里,也不完全黑暗,动态侦测的小夜灯,随他们一路脱衣亮进卧房。 她裸露在冰冷空气里,他又用身体暖她,宽阔胸膛将她包覆,在床上像刚刚那样吻遍她全身,她也抱他,凿刀精雕细琢过的肉身,这欲望念头怎就难舍难断? 他热烈撞击,一下一下往她体内送,又深又猛,烫灼灼的火山岩浆肆意横流,无法断念便无需断。 晴因说怎么这人好像有点奇怪? 她也奇怪啊,她也是奇怪的人。 12规则 White Silence,「如果感到胆怯怎么办?」 蓝Is,「无论你是否鼓起勇气,我都会支持你。」 *** 在真正见过蓝Is之前,白轻猜想过很多次蓝Is是什么样的人,确定了之后,那种像被羽毛搔着痒的感觉反倒更强烈了。 他的背上有一条非常长的疤痕,当时应该受了很重的伤,不过她没有问他发生过什么事。 两年多以前,他们在一个社交障碍的互助论坛上认识,但她不觉得姜匀理有社交障碍,起码比起她来,正常得多的。 蓝Is说过,就算不能好好理解,听也是可以的,比起表情,声音更真实。 蓝Is也说,有人选择过一种人生,有人选择同时过好几种人生,如果是她,她会选择哪一种? 「例如同时当A,又同时当B吗?如果可以的话,我应该会选这种吧?虽然我好像连一种人生都过得很勉强。」 他回了一个笑脸,「不会的,你说学校里没有人可以和你说话,但你和我聊天时一点障碍也没有,这也是两种你的面貌。」 白轻抬头望了望天,昨夜降雪,车道边整齐地堆着被铲开的积雪,白色两道长城,天空非常干净,浅蓝色的,若不是温度实在低,看上去倒像春天。 门口保安对她打招呼,是阿峰哥接她过来的,她有一阵子没来探望大伯,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但徐英寿说,现在没事了,她可以来。 徐英寿不在,大宅里壁炉熊燃,不知道是黑色地砖的关系还是什么,即使温度适宜,总令人觉得冰冷。 大伯的静养病房在大宅二楼另一侧的客卧,连通隔壁二十四小时看护的房间,医生每两日过来一次。 大伯已经稳定了,医生说,稳定的只能冀望奇迹才有可能苏醒,他困在一个迷宫里,越走越深,如今已离出口太远。 他的枪伤愈合缓慢,有的地方化脓,看护每日清创,就算精心照护,也开始生了褥疮,那夜她曾与大伯曾清晰相望,彼时他灵光未散,此刻床上的身体好似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稀疏白发已完全落尽,苍斑满布,皮肉松弛,像骤泄了气的球,身躯干枯的就剩一袭骨架,并慢慢腐坏。 看护见她来,退了出去,床边一架仪器反射绿色的光线弧度,一震一震,一切看上去像假的,他其实已经死了吧?仪器只是循环播放的影片。 白轻站在他面前,一个很陌生的人,却是她在世唯一亲人,幼时一年她住在这栋大宅,两人的交流其实也不多,大伯不懂什么ADHD,只觉得这孩子真怪,就连厨房突然换了菜单顺序都会崩溃大吼大叫,哭得像有人饿了她一个月。 他不懂秩序崩毁本就令人绝望。 最后来到那夜他们互相望见的数秒时光,匆匆十年不见,乍然到了告别,但白万重一眼就认出她来了,「阿轻?」两片苍白嘴唇抖动吐出她的名字。 「如果感到胆怯怎么办?」 白轻伸出手,清楚看见自己手心手指都颤抖。 胆怯,害怕,她读着自己的情绪,大伯的皮肤微微有点温度,老朽腐坏的身体再也没有力量,她直直盯着他,但他紧闭的双眼应该再也不会睁开,两潭混浊湖水已彻底失去灵光。 虽然胆怯,但手没有迟疑,一点也没有。 像设定好目的地的导航地图那样径直抵达,然后开始收紧。 原来衰败的肉身这么脆弱,触感传递绝望到她的掌心,仅有的一点余温马上也会消散,她握紧自己的手,迷宫深处真的还有脉搏,一跳一跳,机器萤幕上的波峰波谷不是造假。 原来即便脆弱,也不容易使其熄灭,魄苗摇曳,始终不肯倏地灭了徒剩一缕白烟然后尘归尘土归土。 原来啊! 然后一股大力忽地将她推开,手松了,白轻狠狠摔在地上。 「你做什么!?」他低吼,他的神情白轻努力阅读,却发现自己没有见过,是愤怒吗?他抿起嘴唇,但他的声音竟微微发颤,是愤怒吗? 比起表情,声音更真实。 护士奔进来,又有人打电话给医生。 她僵在地上,好像也变成一具尸体,动也不能动,也像是被一阵惊涛骇浪冲上岸的船体残骸。 他半扯半抱将她拖到主卧,但她没望他,因为她解读不了所以放弃解读,她只望着空白的墙,身体还是僵的,她不能动,就连手指也不能。 他踱步几圈,不知多久,叹了口气。 将她抱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他胸膛宽阔,将她完全容纳,他将她抱在自己腿上,让她的头埋在自己肩头。 用心跳构建她需要的秩序。 直至太阳下山,光影彻底退出这个房间,她才稍稍动了动自己的头。 大手松开,她抬起脸向着他,又伸手摸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脸颊,所有能表达情绪的地方。 「我......想杀了大伯。」她说,不知怎的喉头很干,那些字也很干。 即便生杀于他丝毫不陌生,徐英寿仍是心中一震,那双眼睛很清澈,但他好像懂,这一刻他完全懂得白轻,纯直不是凶狠,残酷也不等于善恶。 只是不能让她这么做。 「我知道,但不可以。」他告诉她,「小轻,不可以这么做。」 他说得很慢,盯着她的双眼,确认她听见。 其实他才是虚伪的那个人,白万重不能死,他要他生的理由多么污浊,而她想白万重死的理由那么光明磊落。 他捧着她的脸,在他掌心如此脆弱,「小轻,不可以这么做,这是规则。」社会虚伪的规范,他怎能让她弑亲? 他会用尽努力让白万重一直活着,直至他逐欲的殿堂稳固,直至那具腐朽的躯壳再不堪规则的沉重。 13脸(H) 隔日徐英寿要去日本,临时改了计画,带上白轻。 白轻不喜欢突发的行程,就算假期也要预先排好,但这一次她没有牴触,多少还有些神思不属。 下飞机后,车行两个小时到长野,远离市心,进入雪国。 抵酒店,徐英寿有事,让她自己待在房间,去餐厅吃饭,泡温泉,任何设施都可以,但不要离开酒店。 她睡了一觉,醒后去健身房运动,餐厅吃饭,参加了茶道课。 离开禅房时,廊檐外降大雪,好像原先黑暗的小世界,被另一个更大的世界覆盖,她抬头望雪的来处,好深的天,顺雪箭再低头,园子中央有棵樱花老树,被白色一点一点掩了脚。 她看得入迷,后来有点冷,赶紧寻路回房。 回房后,索性泡温泉,刚刚打了个喷嚏,浸入热泉,暖意冲脑门整个人松弛下来,她想起蓝Is,既知道了他就是姜匀理,倒是不知道该给哪个帐号传讯息了。 「这是我的号码,你随时都可以打给我。」 蓝Is莫不是会读心? 手机一闪,蓝Is的讯息躺在萤幕第一排,那串数字就是姜匀理的手机号码,他率先做了决定,用真正的脸与她相处。 正想回覆,房铃响起,她松松披上浴衣开门,徐英寿没料到,微微一顿,转开视线,「吃饭了吗?」 他刚谈完事,过来她房间看看。 「我下午吃过了,还不饿。」她转身,打了个喷嚏,立刻径直走回室外汤池,脱衣泡回热泉中。 …… 他徐英寿此生好像还从未经历过只能用......形容的时刻,一时间竟有些进退两难。 她径靠在石头边,呼吸轻了,缓了,任泉水飘荡,也许等一下也会饿了吧。 一声响动,白轻睁眼,她微微一愣,声响是徐英寿取下左手腕表与戒指,放在石桌上的轻微撞击,然后是袖扣,领带,领针,西服外套,衬衫,马甲。 所有束缚他的文明枷锁,此刻一一脱开。 最后她才忽然惊醒慌得一闭眼。 雄壮胸肌上的烈阳纹身还在视网膜上暂留、燃烧。 接着是水声,哗拉,震开平静池水,像有什么猛兽入池,水波传导能量扫到她身上,浪缘碰到皮肤好似羽毛搔痒。 压迫如电,浑身三千六百万汗毛都立了起来,她睁眼,男人双臂撑在她两侧,围困了她的小世界,构筑起世界边界,有灵在他眸光中现身,代表规则与确定的绝对神灵,令人甘愿秩序化却又为之震晃。 烈日普照令人窒息发晕,阳光一旦消失又寒风凛冽。 他的神情难解,读不懂,他任她看,就这么对视着,连眼皮也轻易不眨,几分钟,她伸手摸他的嘴唇。 话中有话听不懂,似笑非笑亦然。 他捉住她的手,让她细细从自己的眉毛开始辨认,眼睛,鼻子,嘴唇,下巴,胸口,心脏,太阳。 「你还不认得我?」他说。 声线在水里劈落一道雷,打雷闪电该远离水边,但晚了,白轻心脏受重击,慌得要窜出胸口。 「小轻,」他弯身,在她耳边道,「我要得到什么,一定会得到,不管是人,还是别的。」 距离太紧,一丝余裕也没有,女孩两只软白乳房贴在他胸口微微颤抖,她就这样长大了,有欲望了,连欲望也那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摆放。 她张嘴,「你说的是我?」 他笑起来,其实他很喜欢和她说话,也不觉得她难以理解,试问这样直心相见的人,在他的世界中能有几个? 「是你。」 他吻下来,她微微挣了挣,自然不可能脱开这一方天地,被他掌着后颈仰头迎他,他的吻像他胸口的烈日,灼人,热烫,霸道,能将人事物尽皆融化,分子结构裂变,晶格重组,水温太高了,她一晕,站不住,给他直接抱出水面。 空气干燥寒冻,他的胸口却很暖,他赤脚踩过雪地,一路便这么吻抱着她走回房,落下涌上的是雪花还是火花,是冻还是烫,一时也分不清了。 细白皮肤绯绯晕红,因为热泉因为阳光,因为他。 内里骚乱起来,她略有不安地扭动,他握住她纤细的腕儿压上床,她也就不想挣开了,好像一下安于他身下,落出巢穴的雏鸟又找到安身的位置,捉住安全感的丝线,就这么偎随他。 手指滑到两条腿心向上探,细滑嫩缝已渗出水泽,他俯身望她,微微一笑,手掌扶在她腰后,轻轻托起,火热硬烫处寻准了位置,这么插弄,欲入不入,她受不了,反倒向他挤了挤,两条腿缠上他腰。 拓入时,他还是放缓了力量,怕将她的身子撑坏,那处柔韧潮湿充满弹性,一会儿便适应了。 原来她受欲念摆弄的时候,倒不那么一定得守秩序,不会因为换了姿势崩溃大哭,他觉得好笑,也觉得可爱,将她抱起,双腿这么跨在他臂上抵着墙做,她慌得搂他脖颈,却仍抵不过重力下坠,香软桃心将他狠狠吞没,她踢腿,逃不走,湿润一滴一滴研磨成沫,下滑。 腹底惴惴不安,心脏掉了下去,再这么深凿就要离体而去。 她紧紧攀着他,就像他是浮木。 「喜欢吗?」他问。 她眉头紧蹙,脸颊潮红,浑身细胞都充满水气,滑腻腻像块香皂,「喜......欢,喜欢,」她答。 「还要,」她望他,她长大了,回到他面前,青涩不知何时悄悄催熟,多汁多水,欲念横行。 那一瞬,徐英寿忽然有点希望她真能辨认并记住他的脸。 14有那么一个人 隔日一整个白天徐英寿不在,傍晚回来后,两人便一直做爱,心脏跳跃,潮骚,海啸,肉身起伏冲撞,徐英寿带她攀山巅,也带她潜深海。 他拿下腕表,褪下戒指,望来一眼,她便已经潮润以待。 他在浴室里要她,在温泉池中要她,在床上要她。 欲断不能断,欲念不能断。 做了爱,喘吁吁地趴在他胸口听他心音,平稳下来后,再一起吃饭。 再转天,他们飞回北湾市。 白轻重新在原本的路线上晨跑,去同样的咖啡店买咖啡,然后搭同一班地铁去实验室,日子稳定而专注。 不,好像也不那么专注。 「你这是在苦恼?这是苦恼的意思吧?」晴因握住她的手,几乎要喜极而泣,「姐妹,你会苦恼了耶!来来来,告诉本半仙,什么事?」 听到最后晴因吃惊,「你的意思是你有喜欢的人了,然后好像又有另一个喜欢的人?那个......你喜欢木工男姜Sir,但也喜欢暗黑哥哥徐英寿?我没理解错吧?随时纠正我啊。」 白轻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这...... 「也不是不可以......但......」网友蓝Is她没见过,而网友恰巧是现实中认识的人,这多少有点令人凛然的意思了,凛然,来自内部的力量,自然容易牵动心脏。 但那天那位徐大佬恐怕不是善茬,晴因缩缩脖子,经过八卦周刊科普,她算是有点知道白轻的伯父是干啥营生的了。 「你约蓝Is出来让我见见可以吗?」 「为什么?」白轻不解。 「要是他不是对手,还是趁早放生他吧,免得害了人姜Sir,我帮你判断一下。」 话是这么说,但当这个男人就这么出现在眼前,晴因有点明白这两难之间的纠结处,确实无法就这么闭着眼选一个。 约的地点在晴因的咖啡店,很安宁,但他一进来,再安宁的心也要驿动起来,几桌女客都悄悄挪了视线。 又是一个门框男啊,身高和那徐英寿也差不了太多。 浅灰色呢子大衣,水蓝毛衣,细白棉衬衫,象牙色长裤,白轻说他是警官,气质倒像设计圈的。 短发干净俐落,耳上两侧修得短,架着一副细黑框眼镜,不知为什么,薄薄镜片......好像反倒遮掩了他的目光,叫人瞧不清。 白轻站起身,他便径直过来,微微笑着,啊,他的嘴唇也很性感。 他先看了一眼白轻,笑意更浓,然后朝晴因伸出手,「姜匀理。」 晴因回握,本该是轻巧的社交礼仪,但她忽地一愣,这男人的掌心与手指有不少茧,手也大,「啊,姜先生,那个.....宋晴因,你好。」 想起他既喜欢木工,有茧很正常。 *** 重洋资本,为了重整重胜会旗下各类业务而设立的公司,法人代表徐英寿。 四大堂口去其三,都被横向与纵向整并了,就剩尹兆森,他留着他作为一个黑帮企业应有的门面,娱乐事业,赌博事业等传统印象,其余部分重新调整方向,例如方克武的建设公司,地产业务,表面投资扩建药厂,利用建材储存地,砂石采集场,隐藏真正的合成原料,而陈则雄的码头势力与报关行业务更是全数皆为他的新型「进出口」事业服务。 除了表面烟雾,内里重胜会不再是一辆多头马车。 他尚未与天海盟正面开战,按兵不动,还不是时候,他还需要一些辅助。 一块缺失的拼图。 除了两三个议员,一个老派商会护航,不,白万重远不止有这些,他十五岁进入重胜会,一直到二十三岁时,才真正来到白万重身边,根据他的观察,近十年,白万重建立了警方内部的消息来源。 和传统意义上买通并递消息的黑警不同,有防护伞在里头悄悄撑开,一点一点为重胜会遮风挡雨并善后。 白万重昏迷后,他查不到那个人是谁。 自然查不到,一旦曝光是九死一生,他的存在除了替白万重挡下各类查缉,大事化小,更可以打击其余敌对势力,是以这几年北湾已完全是重胜会与天海盟分庭抗礼的局面。 就连当时他设计自己袭警进狱,那人应该也在白万重的示意之下,调整成可轻判的证据。 他的职位必不是顶层,甚至不会太高,又或者,并不只一人? 白万重有阵子热衷于「慈善事业」,他既能从孤儿院中挑中了自己,又怎不能也挑中其他孩子? 263是什么意思?他的代号是263? 白万重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叫白轻找自己,找263,谁能护她?既找他徐英寿,又为什么还要找别人?又或者只是一个意识迷离之人的满口胡话,连解释也做不到的胡话。 一阵轻敲在门上,他抬头,是萧齐伟,「会长,」他走进办公室,「我找人查询了警队这几个月的动态,高层没有任何职务调动,中层嘛,有一些,但都是早已排定的届龄退休,或是见习督察轮调部门,没有不寻常之处。」 当那人知道白万重出事,他会走还是留? 走,其实才是最明智的,但要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放弃一切趁乱得到自由,到时海阔天空谁也找不到他,谁也不知道他前半生的秘密。 不跑,那便是胆怯,一时慌了错过时机,以为将头埋进沙中就可以继续过正常日子,又或者......是个有贪念的人,人都有贪念,有贪念才是一个正常人。 徐英寿接过他的报告,随手翻,黄昏夕色压进来,那夕色不同寻常,艳丽的粉橘,即便滤过高楼玻璃帷幕,也没减了颜色。 最后一页,是一张女人的脸,光线姝色正打在她脸上。 萧齐伟关注他的手,忙补充,「没有职务调动,但有个见习督察死了。」死了算不算职务调动? 死了? 萧齐伟挠挠头,「重案组的见习督察,死亡原因倒不是公务殉职,是......那个......」 吴子辰,死的那天正好是她的三十岁生日,生日成了忌日,两周之前。 「警方那边没有发布正式公告,毕竟有点不好听,消息是我找线人问来的,私底下都传疯了。」 徐英寿看报告内容,死于窒息,一场混乱的性派对,现场人太多,又是蒙面,也没有监控,尸体全裸半浸在浴缸里,早上散场了才被发现。 对有的人来说,但愿死亡不是余音,而是高潮。 然后他突然笑起来,萧齐伟吓一跳,不解,徐英寿摆摆手,唇角还挂着那抹弧度,「你出去吧。」 盖上报告,靠上椅背,轻轻一转,面对窗外夕景,看来白万重挑的人里,有个还挺有趣的。 吴子辰,那个女警官的名字,她的警员编号最尾三个数字就是263。 白万重想要白轻去找她?她能与自己对抗?还是白万重来不及说完的话,根本不是他们所理解的意思? 又或者,还有另一个更危险的人,他没跑,看来也不慌,是他杀掉了263吧? 他令263登上极乐六欲天,又坠落苦地狱。 真有趣。 15永昼永夜(H) 夕霞艳丽,粉橘色,或者更深,像一刀划开三文鱼横面的颜色,夹着一条条细细脂肪似的云丝。 渡轮时间十五分钟,白轻下车站上甲板,可能因为不同往常的夕阳,即使每日来回见惯了的人,也都在甲板上赏景。 姜匀理从身后拥住她,在她耳朵边吻了一下,很轻,很快,一团暖热微风。 气象预报后半夜将开始降雪,可能会有六英吋,北湾市府摩拳擦掌,铲车与盐车齐备,各家公车也都上了雪链。 风暴前的颜色像烟火绚烂。 他的胸膛很暖,很宽阔,白轻笑起来,偏着头与他下巴磨蹭,「希望你别介意,晴因不是故意的。」 他低头看她,唇角也是笑的,「你懂得说这种话,哪还有社交障碍?还是,你拿我来练习?」 「没有,」她反身环抱他的腰,后背那儿裤头还湿湿的,在咖啡厅的时候晴因不小心,冰美式泼在他身上,一急,手忙脚乱,借了件咖啡师的衬衫请他换上。 「好像在你的面前,我不用假装我不奇怪,」他是她的朋友蓝色岛屿,真好,他也是姜匀理。 「奇怪很好,我喜欢奇怪的你。」他在她额上又印一吻,温暖,湿润。 她突然想到有一次在电话里问徐英寿,他说她,「不怪。」 做完爱,姜匀理弄了简单的沙拉和烤肉,雪还没开始下,他端着小炭炉放在庭院,他们坐在木廊檐下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边烤边吃,她折了窗台上一把迷迭香和欧芹,满手香。 吃好,他到车房工作室,白轻站在一旁看他,他从架上拿起一块掌心大小的木头,白橡木他说,颜色漂亮,木质坚硬,不规则形状,仔细一瞧其实又有点熟悉。 像她第一次来时,胡乱做的那个蓝色岛屿,大了一个尺寸,他的记忆力惊人,每个角度都完整复刻。 接着他用笔刷沾油料,轻轻在顶端涂了点白色,像座雪山。 白橡木在雪原密聚成林,砍伐后受烘烤干燥,时光荏苒,由林成材,最后在他掌心重新成为前世的雪山。 「这是什么?」她问。 「White Silence」他说。 此后她家有座蓝色岛屿,而他的家也有白色的沉默。 霭霭白雪,终年不融化,压着压着成了冰川,夏天也是冰蓝色的。 白轻一时征默无言,岛屿上的男人朝她走来,低头吻她,她鼻腔一热脱口,「你以后可以一直陪着我吗?」 「好,」他说好。 她拉起他的手,摊开掌心,细细抚摸他手指内缘的茧,然后亲吻他的手,还不够,将他的手指放进嘴里含着,粗糙的茧在舌尖摩弄。 他静望她,手指微微用力,她张开了嘴,柔嫩的面颊还有一点点稚气,无法深切被社会控制的稚气,他忽然觉得命运也许不是天定,他主动接近她,在网路的世界上与她建立连结。 却没想过会有当前这一刻的晃动。 被冰川覆盖的岛屿,底下还有热源,还会震动,熔岩形成漩涡。 他将她抱起,放在锯刀床上,吻她,细细地抚弄她全身,好像这样就可以将她一点点塑形,但他要的就是她原本的模样,她伸手插入他发中,喘息起来,而他深入地舔弄她,潮湿温润,像季风。 蚌壳开启里头软肉柔嫩,欲望震颤。 坚硬粗壮拓进来,刀片在她发边,刀闪动银白色的光,他说手在刀边,心也是,需收摄心念,哪里能收?在这欲念绞杀的刀台上,她尽力张腿迎他。 大手轻松托起她,臀、腰离了桌,凭空这么将秘境向他下腹欲兽急速撞送,刀床也禁不住,这么前后猛晃,她一下就到了,喘息的起伏大海,背上一层薄汗,黏了一背脊细木屑。 然后他抱她坐上高脚凳,白轻搂他脖颈,怒涛中上下颠簸,吻他,双手急切确认,院子里万籁俱寂,飞鸟在夜空掠过,她陷入一场神秘的梦境,脑子里一下闪过她握着大伯脖子时的微凉触感,一下是徐英寿捉着她猛入时的胸腹线条。 最后一切重归于眼前。 姜匀理的脸,她好像忽然能看清了,她忍不住摸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唇,原来他是这个模样吗?他扶住她后颈,将她的脸压在自己肩头,然后开始狂暴冲刺。 清晨,细碎雪花还在飘,屋檐上已是一层银白,像蛋糕上的鲜奶油,四英吋,较预报少了点。 莓果燕麦粥,一颗牛油果,白轻看着他笑,蓝Is知道她的早餐菜单,姜匀理也知道。 天地像一幅黑白泼墨画,路虎在渡轮上,这趟船,谁都没下车,太冷了。 正常的冬日的海,本来就是这么荒涩的像冰山。 海面上白茫茫,黑水深邃,遥遥望去北湾市景看起来倒是不知深浅,只有最前一排卫兵似的高楼能看清,其后千军万马皆隐身。 车进巷口,黑的窗,白的雪,巷中阗无一人,但灯下有车,阿斯顿马丁。 姜匀理没在意,车停后,帮她开车门,「那再见。」白轻瞥了一眼那车,语调稍稍快了点。 姜匀理在她额上一吻,笑笑,上车走了。 进屋后,徐英寿坐在客厅,白轻挂起外套,换上拖鞋,知道有点不妥但实际上又不知道如何应对。 「英寿哥,你来找我有事?」不如先问。 他起身,心底略有无奈,没想过有一日他要问这样的问题,一双最透彻的眼睛也染了些别的东西,「送你回来的人是谁?」 「一个朋友,嗯,网友。」算是吧。 她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倒水。 徐英寿走来,白轻放下玻璃杯后退,逼到书架前,她挡着不再退,身后角落顿成百慕达三角,他扯了扯唇角,弯身朝她身后,手指轻巧地拈起一片卡牌,最上层,最尖端的那一张。 白轻轻呼,抓住他的手,「不要......」 纸牌金字塔微微摇晃,它经得起多强的风暴,不会垮塌入灭? 谁说三角是最稳固的结构? 她不喜欢秩序的崩坏,不想搭建的金字塔成为废墟,脸上有些可怜的神色,「不要弄坏......」 「坏了,」他将头贴在她耳际,「我再陪你盖一个。」 鼻息喷在耳垂上,软肉一下就红了,烫了,他陪她建立新的秩序,更稳固的安全感。 她抬头望他,心脏一晃,好像内里也有什么曾以为坚固的东西垮了,「英寿哥你为什么来找我?因为想见我吗?」 若有疑问,便应当问出口,直到有明白的答案。 有一年晴因跨年来找她,但又不肯待在无聊的东岸,「我们去看永夜吧!」她说,所以她们飞去冰岛,也是那个冬季,她在网上认识了蓝Is。 北国的海很平静,那么荒芜,又那么冷静。 真正的一点浪也没有,完整而辽阔,她没见过那样的海,她可以入迷地盯着窗外黑色的海就这么看一整天。那样安宁,像冰岛人一样,从不随便搭讪,也少有small talk,当时白轻想,也许毕业后她该搬来冰岛生活,做一些提炼鳕鱼油维他命之类的工作也可以。 但永夜的寒冬实在寂寥,旅程结束前,她已经开始渴望阳光。 原来没有太阳,一切便没了秩序,褪黑激素进退失据,醒着也像睡着,什么都像死了。 「就算是吸血鬼也无法在这里长久居住下去吧?」晴因也快发疯。 「对,我想见你。」徐英寿这么说,她既听不懂话中有话,又何必拐弯抹角。 他说,放下卡牌,解开领针,解开领带,解开衬衫,脱掉马甲,露出胸口那轮烈日,火焰熊燃的烈日,她曾在漫长寒冬渴望的阳光。 她的高领毛衣被脱开,细腻羊毛摩擦静电,与她的头发藕断丝连,发丝扬起微微凌乱,像赖床很久醒来仍迷茫的人。 他弯身捧起她晕红的脸吻下,「小轻,」他说,「做我的人。」 双手一托,她被抱上书架,哗拉一下,衣物松解,裸身撞向卡牌,坚固的全都摧枯拉朽,仅需构筑所需时间的千分之一秒,小世界里什么都夷为平地。 他的拥抱不容人拒绝,就像烈日也不问人能不能受,他既是规则,余者只能遵从,被捣成肉泥也无法有怨言。 她软烂躺倒,水泽横溢,但肉身之内正是紧要关头,正想方设法吞咽肆虐的凶兽,汛期来了,潮汁里无数小鱼跳跃。 欲念左冲右突,补网四面八方一抽一抽缩紧。 他懂,撞得又稳又深,压着她膝头,折开腿,她欲死的脸色,给这么弄再度酥活过来,她叫得忽而低沉忽而高张,手抓着他的小臂,抓不稳,被地震晃动松开。 射了,他便要她匍匐疗饥似地含在嘴里,那物复而又立,她这才懂了何谓报导里说的痴恋,痴这欲海无边,恋这耸身而就烧尽一切的狂暴。 一回又一回。 色情的黑潮,席卷向北,色身诱人,她完全屈从,知他不满足不罢休,屠戮一切方能于空旷大地重新建立秩序,这便是徐英寿。 永夜承受不了,永昼也催人命。 16是你 留院观察三天之后,晴因才出院。 车祸,头痛欲裂转醒,还活着,手臂骨折,骨盆移位,她开的小跑车在晚上被一辆违规左转的货车冲撞,翻出去好几圈,车体严重变形,没死都算万幸。 肇事路段监视器坏了,交警也没辙,只能公告冀望有无当时在附近的私人行车记录器能提供线索。 *** 从会所出来,徐英寿让余人都走,「我自己开车。」 萧齐伟迟疑,平日里徐英寿几乎不喝酒,刚刚谈事却喝了两杯,「大哥,让我送您吧。」 「不需要。」徐英寿拉开车门。 萧齐伟知道他大约是要去白小姐那儿,整个重胜会,没什么人知道白轻小姐的住处,保护的极为隐密。 然而徐英寿可能还是高估了自己,阿斯顿马丁在闯了两次红灯之后,擦撞在中央分隔岛上。 酒驾等于现行犯,他的手有阵子没给上过铐了,审讯室灯光打得很不均匀,摇摇晃晃的,但他还是慢慢清醒。 对面的人礼貌地请他陈述事发经过,他懒得答,律师来了,何律能言善道,收钱办事,客户免开尊口,「徐先生被人下药,他体内的酒精量并没有超标。」 下药? 谁敢对重胜会代理会长干这种事? 多了去。 「已经抓到两个人了。」耳麦里,外头通报,「重案组刚好在扫一个场子,抓到几个药头正夸耀刚刚弄了重胜会徐英寿,天海盟的人。」 这么刚好的吗? 打瞌睡都有人送枕头? 但按规定还得再扣几个小时,厘清案情,不过既然没有人员受伤,流浪狗都没撞到一条,多半等等就恭送。 「那徐先生......呃......要不要喝点热茶?乌龙?金萱?英国茶也有,还是手冲咖啡?」 「金萱吧!」何律师替他点了单,不然原本他可能会点洋甘菊。 过会儿又进来一人,他脸上带笑,蓝色衬衫,亚麻褐色西裤,细框眼镜,模样确实不错。 徐英寿呼出一口气,放下杯盏。 「何律,你先出去。」 何律师愣了愣,两厢张望,「这......」不过徐英寿看他一眼,他闭上嘴,拿着包出去。 其实两人没正式见过,「CID高级督察,姜匀理。」他开口,在徐英寿对面坐下。 徐英寿瞥一眼墙角,摄影机是红灯,停了录制,他靠上椅背,低低笑,「就是你啊。」 你啊你,懒得一件一件数,索性也不细诉了。 「小轻的『网友』」 「她说我是网友?」他也笑,眼底精光闪动。 徐英寿点点头,笑出来,真可爱,可爱的小白轻。 「大哥,有人想见你。」那日萧齐伟轻敲门,有人想见他,一个女人。 他有些疑惑,他不是会有女人找上门来泼狗血的那种黑帮会长,这一点还是有自信的。 「是白轻小姐的朋友宋小姐,前阵子在New Resort 见过。」New Resort 温泉会馆,一想,记起来了,长头发的,小轻身边唯二的朋友之一,叫宋晴因。 她有什么理由来见他? 「徐先生,」她的左手是石膏,脸色也不算太好,「那个人很危险,」当时她这么说,姜匀理很危险,说起他,她还略略颤抖,「阿轻很喜欢他,如果贸然说他是杀人犯,她不会信的,加上他又是重案组警官。」 他是杀人犯? 她点头,那次性爱派对,高潮中差点扼死她的人,那个帅哥,她可以肯定就是姜匀理,大手里细茧密布,腰背处一道很长很狰狞的疤痕,冲撞时,她的手便这么一下一下在他的疤痕上抓,人蒙了面,身份消失,就只是肉体与肉体,性欲与性欲。 「他知道我发现他了,想杀我。」她借故将咖啡泼在他身上,还是低估他的敏觉,他的手上必不止一条人命,她在他面前,一览无遗。 车祸不是意外,虽然没有证据,但她有直觉。 「徐先生,阿轻会有危险的。」 他是杀人犯?就是他啊,他没什么惊讶,结果从头到尾让他介意的只有一句,「阿轻很喜欢他。」 介意的竟是这个,他自己也笑。 那家伙不仅是白万重养的另一条恶犬,还早早地接近白轻,在白万重出事之后,徐徐地给他递送信号,调查不温不火,并最终导向势力平衡与不了了之。 看来他不仅不想逃,反倒打算留,并且长久地玩这场游戏。 他当然是杀人犯,这不刚刚杀掉了263?死前还让人高潮,送人送上西天极乐,萧齐伟补充八卦,传闻那女警尸体脸上还是笑的。 若白万重不说,他恐怕还不清楚别的人有谁,是白万重自己糊涂唱了名,落实在笔录里,他只好顺手将那女警一笔勾消。 白轻身边只有两个人,他大约也知道徐英寿会查,履历没什么遮掩,确实是孤儿院出身,拿了奖学金读书,但他却是真有养父母的,一对南部姓姜的乡下人,父亲是木工,十四岁将他领养出来,十五岁他就进警校寄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