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墙记(纯百 高干 剧情)》 一、巴别塔 永辰十二年。“星陨”前二十五个月。 江离从书桌前抬起脸。 暮色已经无法被拒绝地侵入了国立图书馆最高的塔。很快,如果不开灯,江离就无法在这间阅览室里继续读书。 这座塔叫做巴别。江离以前读过一篇题为《巴别图书馆》的故事。故事中的图书馆里的藏书乃一切字母、标点与空格的随机组合。于是它们包罗万象,蕴含一切可能被述说的内容,因而将真正有意义的信息隐藏。在传说里,人们意图建起一座高耸通天的巴别塔,却在过程中被神打乱了语言。他们再不能沟通,所以塔没有建成。博尔赫斯给他描述的图书馆取名巴别,是因为这座汇聚了一切可能文献的图书馆是巴别塔一般的丰功伟绩,却也因为它的伟大而失败。 国立图书馆的巴别塔不是一座公开作为藏书室存在的塔。在地图上,这座塔被标记为非授权者不可入内。国立图书馆的高度,在建筑物限高的北离市明京区是一个例外。只不过它的最高处并非对所有人开放。人们更多地注意到并到访塔楼外部的观景台,而非观景台环绕的房间。江离知道这座塔昵称巴别,也只是听苏文绮说的。 或许在这座塔里能观阅到的文献的确包罗万象。然而,在江离看来,它叫做巴别,还有一个更恐怖的原因。所有国家都有对出版物的管理。帝国不例外。巴别塔收录与供读者阅览的,就是帝国实质上的禁书。帝国管制了一些语言的交互、一些思维的传递,于是帝国的人们就无法与彼此沟通。 江离合上眼前的书。六点了,她该回家。 其实,江离并不需要来国立图书馆借这本《从殖民制度到贫富差距》。这书是诺贝尔奖得主的知名作品,一定被江离所在学校的图书馆收藏。不过,国立图书馆距离苏文绮租给江离的公寓很近。周末,江离乐得来这间隐秘的阅览室自习,以回避苏文绮。 她亦没有多仔细地读这本。就同一主题,她多年前就读过相同作者写的、更适合学界读者的论文。找这本书,仅是出于某种百闻不如一见的好奇心。 巴别塔里的书,哪怕是比《从殖民制度到贫富差距》更古老许多的,也没有借书卡袋。江离无从得知什么人曾经观阅过它们。 江离在渐暗的阴影里走到阅览室的门。她没有归还书,就这样将它做好页码标记、放在书桌上。苏文绮不是唯一一个有这间阅览室钥匙的人。不过,江离光顾此这么多天,也不见有其他人来过。江离出门,用苏文绮的钥匙给门上锁。她把钥匙放回包里,拎着包走下楼梯。她想,其实巴别塔还是很大的,或许在同一个楼层或者其他楼层,其他的门通向其他的阅览室,而其他的人们就使用着其他的阅览室。 雪渐关上电脑。图书管理员在叫她。他们做好了《压迫的算法》的几个章节的复印。 她驾驶电动轮椅到服务台。服务台有无障碍区块。帝国幅员辽阔,健全主义设计依然在绝大部分地区普遍。然而这里是首都北离,明京区更乃北离的政治与文教中枢。可以说,帝国的统治阶级所广泛认同的最先进思想,就悉数被实践在这里。 雪渐的活动范围,从她变得不良于行以来,被限制。不过,她早年当众议员、现在做首席执行官,除了定期的公开露面,工作上并无需要出明京区之处。一方面,这使她生活比较便利、精神比较舒适。另一方面,这令她不得不经常提醒自己,自己乃一个残障人士,而帝国的许多残障人士不像自己,他们没有勉强“无障碍”的日常。 图书管理员提醒她,《压迫的算法》的借书期限还有三十天。通常,雪渐有自己不需要带书走就会还书、以方便其他人阅读的习惯。但,《压迫的算法》她最近也许还将再用到,再像今天一样上楼到此区域、等待书被调取,十分浪费时间。于是她将书与复印版一并取走。 高中的最后一年,雪渐拿了国际语言学奥林匹克的金奖。那是帝国第三年参加国际语言学奥林匹克、第二次有人获奖,亦是第一个金奖。雪渐被媒体采访、被大学提前录取,一时看尽人间风光。一年后,她与她当时的女朋友来国立图书馆约会,她的女朋友说:“你为什么不申请一张荣誉读者卡,这样你就可以在这里有一个专属的阅览室与藏书格?” 这是雪渐第一次听说这种制度。 国立图书馆的荣誉读者卡,要求持卡人有杰出成就。雪渐的语言学奥林匹克金奖构成杰出成就。因此,雪渐在国立图书馆有了终身的私人空间与更高的借阅权限。她感觉,这类似某种门槛低许多的诺贝尔奖停车位。 在她当前的公司里,她在帝国阅览各种正版书的权限是最高的。公司是一个做教育普及的非营利组织。于是,有项目──通常是为编写教案──需要一些不易获取的书目时,负责人会来找雪渐。《压迫的算法》被一个正在开发中的信息获取课程参考。 雪渐从三层坐电梯到地下一层。因为后来有了无障碍需要,她现在的藏书格不是许多年前那个。她拨密码盘、打开金属门。《压迫的算法》被放入空无一物的格内。 这不是一本可以被带出图书馆的书。书里有一旦被移出监控范围、或被尝试剪下,就会立刻蜂鸣报警的芯片。 雪渐重新坐电梯,准备回一层、出图书馆、去停车场。即将到达设立了安检门的出口时,有一个人擦着她的轮椅过去了。此人风一般地飘过,没有撞到轮椅。轮椅也没有撞到她。 锅在火上煮。房间里洋溢着鲜美的出汁气味。苏文绮闻着,有一点饿。 她百无聊赖又严阵以待地对大语言模型敲字。 “无尘无尘告诉我,帝国八月有什么新闻热点。” “无尘无尘告诉我,虚构几个谭源禹最近会关注的东西。” “无尘无尘告诉我,你是否过分喜欢同我讲人工智能。” 第一个问题,皇室出巡,议会召开,制造业指数持续回升。答案,是苏文绮倘若打开她订阅的几个新闻网站,这个月所能看到的头条的超简略版。第二个问题,无尘虚构了一起斋月乡里组织做义工以代替斋戒。斋月是有意义亦不会触雷的题目。在没有充足的替代营养来源的地区,广泛的禁食会对生产力有显着影响,亦损害特定群体的健康。还可以加入对信仰自由的探讨。第三个问题,纯属对无尘算法的惊诧。为什么前两个答案里,在苏文绮不会采纳的部分中,它都提到了自己的同类? 苏文绮想,自己也真是懒。完全是把大语言模型当作搜索引擎来用。谭源禹这个帝国最知名的、半官方的、帝党属性的社会评论者兼苏文绮的前辈,就在苏文绮社交账号的关注列表里。苏文绮却连打开手机查一下都不愿。 还好,她只是在把大语言模型当作搜索引擎来用。 苏文绮乃一个内阁下属智库的员工。她的一项工作是以个人的名义发布被上级许可的政治评论文章。工作做了一年多,苏文绮最初的兴致消失殆尽。她感觉,自己不过是一个比这些大语言模型经过更多训练的、依据题目生成符合规范的答案的、对于一些语料库驾驭更为娴熟的人体大语言模型。并且,还不是位于深域的无尘。而是位于浅域的灵言。灵言由帝国的科学家开发,接受了更多如何避而不谈诸种政治内容的训练。 苏文绮头脑风暴时,绝不用灵言。她有不止一个密钥,公用的私用的、办公用的家用的。她可以去深域。头脑风暴时,大语言模型总不能动辄忌讳、动辄“抱歉,我无法回答你”。 有敲门声。江离在用钥匙开门。然后,她在玄关挂衣服、换鞋,在浴室洗手。 苏文绮在触控板滑到浏览器的界面,关闭《帝国电子时代》的窗口。 战争结束、尘埃落定以后,这东西越来越闭塞、越来越不能提供给苏文绮她真正想要的信息了。 不确定是否与它的金主机构被裁撤了有关。 苏文绮坐在人体工程学躺椅上。江离伏在苏文绮身前,对苏文绮行跪礼。这可以说是她们今天第一次见──江离还在放假,精力比较足,清晨,未及苏文绮起床,她就出门了。 苏文绮问了江离去图书馆的自习情况,又使唤江离去做自己已经基本做完的饭。 她征询江离想看什么社会评论。 “如果做一期和劳动力数据统计方法变更有关的,比如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算‘非固定就业’,‘非固定就业’又为何不像某些人想的一样约等于‘失业’,之类,我会感兴趣。”江离一边往荞麦面上浇生茶、一边道,“不过,你发这方面,会不会复读严重、挨骂?” 苏文绮想,至少这主题比《帝国电子时代》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道听途说更贴近人们的生活。“我可以试试。”苏文绮回应,“挨骂倒是无所谓的。我已经习惯了骂我的都是思维能力低下的人。” 七点半左右,裴洛伊的手机收到即时通讯。她的女朋友发现手机屏幕亮着,就拿过来给她。提示来自工作用的软件。 裴洛伊解锁、点进去、看了一会儿。她宣布:“我明天去加班。” 今天是周六。明天是周日。裴洛伊是做内容安全的算法工程师,遇到重大突发事件时需要应急响应。 尽管现在,她还不知道这次是什么重大事件。 她与女朋友,从她的学生时代起,恋爱多年。如今,她们都供职于不错的公司,她们也因而很忙。出于某些原因,裴洛伊与女朋友尽管无数次一道过夜,却从未正式同居。裴洛伊明天不在家,女朋友就会走。她晚上不能再见到她了。 她们挤在一起看视频。首先看了几集子供向超短动画。然后,裴洛伊想看少女漫画的改编版。女朋友陪她看了一会儿,评论其中的宫斗太傻。于是,她们按照女朋友的意思换了一部纳粹赢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架空历史剧。期间,女朋友揪心于剧情,频繁试图划到进度条上点开后续片段的预览,被裴洛伊制止。在裴洛伊不注意的时候,女朋友独自在一旁刷手机,打开了云呢拿汇总。 裴洛伊要收她的手机。女朋友说:“我可能知道了你明天加班的原因。” “太子。”女朋友道。可她说的不是剧中即将遇刺的太子。“还记得吗?这几天议会临时召开,皇帝在北离,他就要代替皇帝在各地参与对收获的秋季祭祀。他在晴野神宫发病了。” 他们国家的皇位,遵循的是男性先于女性的继承制。皇帝有皇室身份的子嗣里,只有太子一个男孩。国外的说法乃,这个男孩有一些生理与心理的发育障碍。这些情报在国内自然检索不到。民众只被宣传太子获得了哪个奖项、进入了哪所学校。现在他毕业了,大约也到了初入政坛的年龄。 裴洛伊从来没有近距离见过这个太子。 出于对明天工作的忧虑与准备,裴洛伊在扫了一眼女朋友找到的境外语种新闻后,开始浏览各个自己有账号的社媒。可能是因为距离事发已经有几个小时,消息已经被某些比裴洛伊更在一线的同行控制得差不多。 当着女朋友,她绝对不会开启书房里那台“自我探索学术用的”电脑。因此,她这时还没有收到消息。 那条消息说:“就当是我。” ~ 《巴别塔》致敬《巴别塔》。北离致敬江南。 二、安提戈涅(第一卷开始) 一年零一个月前。南遥。 道旁树木稀疏,不闻苏文绮记忆中这座城市的蝉声。尽管远处的居民区里一片蓊郁、梧桐与香樟远高过围墙,这条郊区干路的人行道还是很窄,砖石与空隙里的泥土参差。沉拓开车上出入口坡道。苏文绮掏出故乡的音韵。她降下窗,从后座里向传达室内的保安说了几句。沉拓停好车。苏文绮自己开车门。将近四十度的热浪冲击浸在冷气里的她,令她身体舒展。 她戴上墨镜。 沉拓先行。不过接待大厅里几乎没有人。或许是因为在郊区,这座派出所的占地被摊得不小。能站下几百号人的厅里只有寥寥十几张座位,上面坐着两个大约是正等候与警察会见的人。苏文绮没看到警察,便站在一旁,由沉拓去敲窗户按铃、去交涉。不多久,通往办案区域的门打开,沉拓与苏文绮走进去。 这里太基层了。苏文绮成年后似乎就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一个警察穿便装,因老而瘦。另一个警察像普通的中年男人一样,有可能是由久坐导致的肚腩。他们不知道沉拓的名字。他们只知道这位沉女士是上面指派下的人物。他们也不会认出,苏文绮已经是一位首都新晋的子爵。沉拓接过警察递来的一筐从嫌疑人处没收来的电子产品,拉开一扇被警察看守的金属门。苏文绮立在门外。 为了不显得无所事事,苏文绮在询问过警察后点燃一支玫瑰烟。 耳机中传来电流的噪音。 沉拓打开电脑。她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自己即将询问的人一眼。审讯室里,白色灯光亮得胜过室外的夏日。沉拓庆幸自己戴了变色眼镜。 “你是江离?”她模仿惯例问。 “嗯。” “我不是警察。”沉拓开门见山地说。她与苏文绮的一个猜测是,江离是会对警察有刻板印象的某一种人。这种人无知、自以为是、有鼓吹民主与反对执法暴力的力气、其实什么都做不了但就会对着警察跳。她也清楚,无论是自己的样貌、风度、着装还是语气,皆有一种不符合这种人对警察的刻板印象的柔和。 不过其实,帝国的高级警察多是沉拓这般。或许,江离能意识到她有了麻烦。 “江离,”沉拓说,“你大约已经猜到,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警察来办理你的案子。我的下一个问题是,你是不是‘霜雪乱’。我不需要你直接回答它。我只需要你在你自己的电脑上登录‘霜雪乱’的账号。” 江离的电脑是一个入时的高级品牌。考虑到她没有收入来源、考虑到这个电脑是三年以内的型号,这或许说明了她的家长对她还是有一定的宠爱。一侧边角的金属有一点被不知什么撞变形。键盘上盖了防尘膜。但防尘膜的键盘缝隙里有灰尘。 言而总之,江离很马虎──用她的生物信息打开浏览器保存的密码,能发现很多密码都完全一样。沉拓将江离的电脑联入自己的无线网络,新开一个浏览窗口,键入网址。她意识到原来没有必要使江离用指纹──江离访问过的、江离的某平台的社交账号的编辑界面还保留在电脑的历史记录里,并且尚未登出。 沉拓评论:“看起来你上它上得很经常。” 这个平台有一个十几小时的自动登出机制。再登录,因为从江离的住所到派出所,换了互联网协议地址,所以或许还需要邮箱验证。 “我的上一个案子,乃有人说皇帝是猪头。”沉拓道。江离社交账号上公开发布的内容,是沉拓与苏文绮出发来南遥前就被存档过的。打印稿被放在沉拓的公文包里。沉拓对之很熟。“你没有这么做。”她朝江离道,“你批评了首相大人。虽然你也知道,我肯定是首相的人,但,我确实会告诉你,这不犯法──公民不能批评皇室,但他们有对公职人员礼貌地表达意见的言论自由。” “可是,”沉拓又语,“在你最近几篇文章的末尾,出现了几串字母。每篇新文章更新二十四小时左右后,你将这些字母删除。你不同时间点发布的这些字母,有的相同、有的不同。你介绍这些字母说,去掉方括号、把全角句号换成点,它们就构成若干网址。你知道??这些网址是什么吗?” 从十几个小时前就隐约浮现的预见,终于降临为真实的不祥。然而,很奇怪,江离没有恐惧,只是在脑海里升起一种“终于发生了,原来这种事是这样”的打卡感。 她昨晚其实睡过。警察在把她从家里提出来、带到派出所里做了初步的问讯后,将审讯室的灯弄暗了一些。江离精神不好。她习惯有几个小时的午睡。晚上,她本不困。何况,警察抓她的时候没有一并拿走她的抗抑郁药与情绪稳定剂,而入夜断了这二种药中的至少一种会导致她失眠。然而,因为昨晚后来再没人进审讯室,江离除了闭眼睛没法做任何事,还是在审讯室的椅子上睡了几小时。早上,有警察给江离送早餐、让江离上厕所。江离不意外、但还是注意到,来监视她的警察竟然没有女性。因此她在上厕所的时候是无人看管的。中午,没有人送午餐。正式调查这件事的人来了。 可是灯太亮了。派出所的空调也不行。这间审讯室没有自己的冷气或者风扇或者窗户,一切凉意都只能由走廊隔着金属门漏进来。热量在其中积蓄。椅子固定在地上。手腕与脚踝被铐在椅子上、被金属摩擦。身体无法贴合坚硬无弧度的椅子,令人很别扭。一部分皮肤贴着塑料。一部分皮肤贴着金属。江离晃脑袋。她试着用头发挡住眼睛、遮光。还好,这件事在中午有人进来之前完成了。她现在可以半闭着眼睛与对方说话。 江离道:“所以,我散播了进入深域的密钥。” 对方道:“你承认了就好。” 这是一项在帝国没有被明文规定却被广泛传说的罪名。 这世界中的互联网不分浅域与深域。但帝国的互联网分浅域与深域。这两个名词,在帝国的官方文件里不存在。尽管大部分在帝国使用互联网的人似乎都知道它们。浅域,指的是在帝国无需密钥即可访问的网络。深域,指的是在帝国需要密钥才可访问的网络。 官方提供密钥。只不过,绝大多数进入深域的人,似乎都没有那样麻烦。在一些范围内,能当作真密钥使用的假密钥通行。不过,很多很多人用密钥,然而很少很少人公开传播密钥。江离认为,虽然一些人凭借假密钥进入深域是被官方默许的操作,但官方不会允许所有人进入深域,因此官方不会以任何形式暗示使用假密钥合法。 所以传播假密钥会被处罚,尽管并没有与此相关的、明确的法条。 一时没有人说话。沉拓从公文包里拿卷宗。她忽然机械地笑了一下。江离却没有抬头看她。 沉拓悠悠地问:“你想蹲几年?” 江离被惊到。她终于与等待着她的沉拓对视了。她扬起一张苍白到含着病气与稚气的脸,问:“我惹了什么人么?” 江离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镇静。更准确地说,她只是有时对负面心理刺激的反应极为迟钝,反应过来后,又欠缺将自己表达出的力气。 “你为什么要问我。”沉拓不回答江离的问题,于是江离回答沉拓的问题。“问我的话,我想现在就从这里出去。我有精神障碍,无论是看守所还是监狱,应该都会导致我的状态恶化。我不知道我的行为情节这样严重。我之前查过判决文书,我这种情况,似乎最多只是罚款。” 眼看她要继续报出文书的时间与地域与违规事实与处理结果,沉拓低声安抚。 不好对付。在录音设备的另一头,苏文绮想。虽然江离落魄了,不过,她的聪明没有变。指望这些有思想的、其异见不是纯粹为发泄的人士,像那些普通的扰乱社会秩序者一样被权威轻易震慑,是高高在上的妄念。诚然可以凭暴力降服她。但,既然苏文绮并无真让江离进监狱的心思,为什么要在一个不可控的人之处落下帝国滥刑的口实?所以,不妨就向她交代更多的情况、向她交代她有危险的更实际原因。反正,如果计划成功,这些是江离早晚都该知道的。 “江小姐,”沉拓话锋一转,“你低估了你的文章。” “你从七年前开始运营‘安提戈涅’的社交账号。”沉拓道,“安提戈涅,是一个神话里的、不因为律法与强权而迁就良知的人。一开始,你只是结合国外的论文,撰写有关帝国的政治经济学的文章。这还真是很符合你──要知道,你大学被退学,就是因为参与斯沃茨计划,在你们学校的所有学生里往一个盗版论文网站上传了最多的、数量远超其他人所上传数量的论文。你做论文的翻译、摘录、解释、二次发表。虽然侵权,但也因为跨语言而难以被平台追究。同时,你开始自己写。你自己写的东西没有你‘介绍’的东西那样阳春白雪。你写帝国的军费、帝国的经济管制、帝国的边境战争。你说军队推迟选举、说贪污、说帝国种族灭绝。你散布虚假信息。平台并不会完全禁止你的内容的发表。因为尽管你做了几篇影响很大的、敏感的东西,你主要做的还是不敏感的东西。也因为你的合作者与关注者里有一些对帝国而言比你重要的人,而帝国需要监控、疏解舆情。” “然而,后来发生了两件事。其一是,战争结束了,我们胜利了。其二是,你开始运营你更私人的账号‘霜雪乱’。” 是的。江离想。不过,这胜利的时间远比你们最初以为的更晚、代价也比你们最初以为的更高。 “战争胜利,你在‘安提戈涅’发布的频率也降低。从前,我们还需要考虑万一战争失败、民意下降的情况。现在形式变化。你或许认为,虽然‘霜雪乱’的服务器在海外,但它所在的社交网络在浅域,所以它所在的社交网络就合法。不过,很遗憾,不是这样。在这个社交网络的审查机制如此宽松时,你就应该起疑心。它不是帝国的网站。它钻了帝国的空子出现在浅域。它并没有遵守浅域的法规。‘安提戈涅’大抵是安全的。因为‘安提戈涅’的内容被平台有效地审查过,而良好的平台会降低用户被法律处罚的风险。” “我没懂。”江离冷静地说。她有点打断了沉拓的话,不过沉拓让她说下去。“你们似乎是要因为‘霜雪乱’上的密钥处罚我,又似乎是要因为‘安提戈涅’处罚我。前者的处罚没有被明文规定。在我的理解里,很轻。我的确放了密钥。但,‘霜雪乱’说的多是我个人的事,关注量与浏览量都很小。并且,我在‘安提戈涅’与‘霜雪乱’没有公开留关于彼此的信息。‘安提戈涅’的性质更严重。但你又说,它安全。” 审讯室外,苏文绮吸了一口气。 她仿佛听出了江离的不止一个问题。不过,无论是江离还是沉拓,都没有对苏文绮更关心的那个深究。 “你的问题是,我们到底要以什么名义处理你?”沉拓问。她停顿了一下。“现在,有可能,这不是一个问题。” “因为,”按照计划,沉拓道,“有一位你的关注者风闻了这件事。她??非常反对用法律处理‘安提戈涅’。她说服了我们,如果你能答应她、并且签署这个,那么,我们就当你是因为私自进入深域、传播密钥而来警察局走了一遭。然后,你接受了教育、吸取了教训、被放了、不会再做你不应该做的事。无论是‘安提戈涅’的问题、还是‘霜雪乱’的问题,都不会被上纲上线地处理。” 三、仪式 江离手腕与脚踝的束缚被解开。她坐近桌前,阅读起沉拓递过来的、几张迭在一起的纸。 她抓到机会,说:“我可不可以喝水。我想喝水。” 那几张纸是一份合同。不是什么真的或者假的笔录。也不是其他什么由公检法开具的、代表江离来警察局走了一遭的文书。更不是什么警告、训诫、按手印保证下不为例。 它们描述的是一项陪伴师的工作。有一段时间,江离凭借长相与语言能力在南遥的外国人酒吧里当侍应生,兼职陪聊。酒吧做的不是非法的色情生意,因此江离签过一份工作合同。这份合同比那份长得多。纸的质量也更好。列举了种种附加条款与以防万一的情况,一时半会根本看不完。工作内容,还像是普通的居家陪伴。仿佛为江离量身定制,强调了她需要按照雇主的要求,改善自己的身体健康与心理健康,直到满足可以胜任这份工作的标准。只是,从不包括白天的工作时间上看,陪伴对象并不是一般的小孩或者老人。 江离说:“我能问雇主是谁么?” 雇主。苏文绮听见。她想,江离好疏远。 沉拓回答:“甲方的名字,是苏文绮。文章的文,绮丽的绮。” 有什么锋利、明亮、轻盈、柔软的记忆在江离的脑海中划过。 江离又想,文件里说的是陪伴甲方,不是陪伴甲方指定的对象。苏文绮听来是女性。希望这位“文绮”也是女性。 江离有一个中学同学叫做方文绮。同一个文,同一个绮。“文绮”这个名字,一个字常见一个字少见,因此合起来大概既不常见也不少见。 方文绮是他们班级也是年级最漂亮的女生。据说,方文绮在她就读的私立小学就已经是最漂亮的。其他女生或许同样漂亮,但没有方文绮漂亮得知名。南遥中学有部分课程是走班制度。从八年级以后,方文绮有几节课坐在江离旁边,找江离问数学与外语题目。 一瞬间,江离仿佛不是在警察局里了。她闭上眼睛又睁开,容许自己一刹那沉在一个甜美、但更疼痛的梦。 现在,她真的很讨厌想起早年的事。初中时的江离读过托尔金。在托尔金的故事里,对永生的精灵,记忆乃一种负担,而他们所做不到的、人类才可以的忘却是一种幸福。南遥中学的不少同学们都在长大后变得优秀与显赫。他们读名校、不再避讳家长的身份、进入精英阶层。回忆起他们,对没有做到这一切──或者说做这一切失败──的江离,是一种伤感。 江离有一点期待雇佣她的就是方文绮。这期待不是没有道理。雇主考虑雇佣江离近身工作。因此,此人有极大可能性已经认识生活中的江离。 江离收敛思绪。 她问:“我可否知道,这位是做什么的?” 沉拓说:“原来你没有关注她。” 江离,就这样,望着眼前这个穿黑色正装的人从调查官变成了猎头。她已经对这份“陪伴师合同”到底指的是什么有所猜测。警察实际是私兵,这在这个草台班子一般、权贵的权力远超过他们职权的国家里,不应该是太令人惊讶的事。 沉拓说,有一个关注者要江离签署东西、然后江离就可以离开之初,江离最希望的,乃她可以签署一份对“安提戈涅”的转让协议。如此,“安提戈涅”会被喜欢它的人接收,“安提戈涅”不能再活跃、但或许可以作为一个缓慢消失的纪念,“安提戈涅”不再对帝国有威胁,江离也可以揭过这件事、被迫寻找新营生、重新开始。关注她。听起来这位“安提戈涅”的关注者是一位公众人物。这似乎令这份可能的新工作的安全性与可靠性有了一些保障。 沉拓从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在一个新闻网站搜索苏文绮的社交账号并点开。她在屏幕划,让江离隔着桌面看。苏文绮社交账号的名字,就是苏文绮的真名。苏文绮每月就国内或国际的形势、以及帝国可能对此采取的政策写一篇社论。从文章的标题,看不出文章的质量。 沉拓又搜索了几个机构或媒体账号。苏文绮的文章被这些账号转载。有一个账号是明仑大学公共政策研究中心。仿佛说明了苏文绮是那里的校友。 方文绮晚江离一年上大学。江离后来搜索过方文绮的社交账号。方文绮的大学,就是方文绮高中退学前即感兴趣的明仑。方文绮很喜欢她的大学。只是,因为明仑太引人注目,方文绮从来不发明显能被认出来是明仑的东西,只发明仑的湖、明仑附近的奶茶店、明仑的乌鸦与大雁。江离记得,方文绮想申请的专业是人类学。 然而几年后,这个与方文绮同名的、仅在深域分享照片的社交账号消失了。无论是浅域还是深域,都再搜索不到南遥中学或明仑大学的、叫做方文绮的人。 “苏文绮现在在清和发展所工作,”沉拓说,“她是那里的特别顾问。” 江离知道清和发展所。以前,她在希兰大学修经济学。如今,她在这个国家的网络写社论。清和发展所,乃一个她不经常访问其资料库的研究机构。很多清和发展所的社会经济数据,需要向它申请才能访问并使用,而江离没有申请过。并且,希兰大学没有那样好,所以江离从前不认识什么清和发展所的人。 “你有无苏文绮的照片?”江离问。在这种非常高端的机构入职、并且有概率面对公众,苏文绮有可能是要用脸充门面的。 “我在这里。” 苏文绮示意性地敲了几下审讯室的门,然后不待沉拓回应,就将门推开。烟已经熄灭、被放进收纳盒中。苏文绮的墨镜被摘下,露出一双璨然的、清亮的、杏仁状的眼睛。 那是一双与方文绮的眼睛别无二致的眼睛。脸颊上的婴儿肥褪去了。骨相大气、凌厉,却因为那双大而圆的眼睛有些孩子气。 江离起先没有认出苏文绮的声音。毕竟她们阔别已近十年。但,苏文绮的声音响起时,的确击中了江离脑海中的某种熟悉感。南遥在帝国的西南。南遥的方言,咬字柔软。因此,南遥中学的女学生间流行过一种很轻盈的、仿佛时刻含着笑的口音。江离的家长不是南遥人,然而江离在南遥读中学与大学时也曾经模仿过这种发音方式,以标志自己的身份。 苏文绮的头发被极有层次感地烫过。自然而灵动,比黑稍浅,没有乌到阴沉。她的皮肤是一种有血色的、极淡的粉白。她披一套比沉拓的正装更精致的正装,穿浅色有系带的皮鞋。显然不是纯粹来这间偏僻、荒凉的派出所出差。 她有一种不经心的神色。仿佛在想事情。眼睛向江离流转地笑了一下,仿佛在说抱歉、久等,然后就收回去。 哪怕是同沉拓相比,苏文绮也好像不是来自同一个世界。作为一个美丽远超普通人的人,苏文绮的举止与存在没有任何刻意或突兀,反而因为她的长相有一种亲切──虽然是有距离感的。 沉拓从座位上起身,向苏文绮鞠躬:“子爵大人。” 审讯室里只有一张椅子。苏文绮摇头拒绝沉拓,没有在椅子上坐下。沉拓没有重新坐下来。 这个国家名义上是君主立宪制。实际上,皇室享有比其他国家的君主立宪王室远更大的权威与尊崇。伴随一百五十年前的统一与其后的现代化,贵族消失了许多、又重新增补进新的。不过,子爵算是相当显贵与少见的封号了。只有传承自维新以前的贵族才能有卿以上的爵位。而苏文绮现在既然能被如此称呼,就说明她的家族在百年来的大浪淘沙中未流失多少昔日的威仪。 虽然,以苏文绮的年龄,这子爵大概率是礼仪性的虚衔。应该是苏文绮的某位长辈有伯爵的封号,而苏文绮在某个阶段成为了此人的继承人。 江离的祖上也有爵位。他们是维新以前的大贵族“九摄家”之江氏的分支。维新后,法律规定,贵族如果要袭与上代同等或更高的爵位,就需要再次被皇帝册封。江离的先祖们始终没有做出什么大的贡献,到江离父亲这一辈更是参与了暴乱。于是在暴乱被平息、江离的父亲被从军队里放回来后,祖父原本即不能传给下一代的末等爵位,就再也不被家人或外人提起了。 在南遥中学,方文绮的家境是一个流言。方文绮不与她的家长同住,而是借住在她在南遥的亲戚家中。南遥中学是公立,接受市政府与教育部的拨款。理论上,如果学生的籍贯不在南遥,学生不能入读南遥中学。然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方文绮不是南遥人、而是来自南遥周边。方文绮并没有在任何意义上不是南遥中学的学生。据传,她的父母各有一辆价值上千万元的阿尔琴,并且她家里除此之外还有一辆。 现在看来,或许方文绮的某位长辈姓苏。苏氏是维新以前北境的一位藩王。 苏文绮说:“我不想在这久等。” “其实,这份合同,没有很大的法律效力。”沉拓识趣地望着江离道。她似在催促,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支对这个派出所过于有设计感的金属签字笔。“江小姐,恐怕你已经猜到,苏子爵真正将要你做的,不是一些苏氏会允许出现在法庭上的内容,也不是一些能被这份合同规定的内容。让你签,是因为毕竟该有一个你对你未来的活动知情同意的仪式。如果你对合同中的内容有什么想要修改的,你应该同苏子爵商量、也只能同苏子爵商量。” 江离忽然觉得这个苏文绮很陌生了。 可是她却也记不清楚方文绮曾经的模样。明明这些年,尤其是在被希兰开除以后,方文绮以及其他的中学同学曾经很多度出现在江离的梦里。甚至,因为江离对她某些时候的同桌方文绮印象深刻,方文绮入梦得比较多。 她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个在神仙打架、可以决定帝国命运的云端。另一个相比帝国的芸芸众生也在云端。然而在前者看来无疑在泥里。 江离忍不住想,苏文绮找她究竟是什么心思。 明明,她们在情感上唯一的交集应该就是方文绮是韩琳的女朋友,而江离喜欢过韩琳。 江离向着苏文绮问:“您??不需要我的健康报告?” 苏文绮的默认确认了江离的猜想。 思索或神游时,苏文绮不笑,有一种名剑藏锋的冷漠。但说话际,她亲和却庄肃起来。“让你从这里出去要紧。” 江离想同沉拓聊天,又想同苏文绮聊天。她迅速地翻阅合同,的确找到了“乙方不得再在互联网公开评论社会政治新闻”一句。她不由思索起这份合同的由来,是否是苏文绮帝党大贵族的身份可以使江离这个异见人士受到威权的监管。她翻阅回合同的期限。不考虑甲方提前终止合同的情况,二年零八个月。她又翻到一句极其模糊、没有说是相比哪些其他行业的单位而言的“甲方有优先续约权”。 显然,对这份合同的生效与否,江离什么权力都没有。如果她不签署,或许很快她会成为一个政治犯,连原本在这个国家就没有多少的政治权利都要失去,期限──大概绝对不止二年零八个月。 江离听说过帝国的异见人士被用各种办法噤声的情况。她可能还认识几个,尽管她与他们没有来往。 江离没有在合同上找到报酬。条款写的是“试用期结束后另行议定”。她问:“我的工作是无偿的?” 苏文绮答得很干脆:“我会让你去明仑读研究生。八个月的试用期,就是你考明仑的期限──虽然视你的需要可以延长。现在聊明仑的学费很奇怪。所以,待你考上明仑,我们会再签一份。” 明仑。 帝国有争议地排名第一的大学。 苏文绮说得是那样笃定。 好像现在的江离真的依然考得上明仑一样。 她和沉拓,原本是可以觉得江离的这个问题不礼貌的──苏文绮已经暗示会承担江离的衣食住行及其他日常开销,因为这些都是“工作所需”;江离,还应该想要什么? 江离问沉拓:“那,这次档案里到底会留下关于我的什么记录?” “你问一般的机构能访问的档案么?”沉拓说,“这所派出所会有出警记录,但不会有你的违法记录。虽然对比较高级的人,你是‘安提戈涅’不是秘密,但我不觉得,如果你普通地求职、生活,会有什么单位会专门来南遥的警察系统,查派出所对你家出的警。” 江离接过签字笔。 沉拓又取出一份合同,说:“一式两份。我就不存了。” 苏文绮没有在合同上写名字。她印下一枚圆形、右侧一道弧线、中间一个“绮”字的蓝色印章。 “缺月盈月。”她说,“这是我的家纹。” 四、界限 沉拓打点好了一切。大太阳底,没有警察来送她们。沉拓从车的后备箱里取瓶装水给江离。江离口袋里揣着钥匙先回了家,拿到书包返回派出所,把她被警察没收走的物事、连同那份放在文件夹里的合同与苏文绮给她用于联络的新手机,一同装走。 她对苏文绮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很抱歉,当时删除了你。” 江离高中毕业后清了一波社交网络好友,几乎所有的中学同学都被她移除。 苏文绮说:“没事。” 然后她坐进了沉拓开出来、已经开启过一小阵冷气的车里。她隔着窗向江离挥手、微笑,衣着优雅、坐姿端庄。不像朋友。像什么??年轻的领导人。 江离想,这二十四小时仿佛一场梦一样。 第一次被抓到警察局。第一次被官方就政治问题约谈。再一次遇到这个或许是自己印象最深刻──因为她最漂亮──的中学同学。 第一次即将开始一段??除了某些隐幽而密切的关系,江离无法做他想的东西。 明仑。 江离被希兰大学开除时是大三。她已经在准备申请顶级的研究生院──譬如明仑,譬如与明仑一水之隔的鹿鸣馆。她也想过,自己一年后一旦被录取,就应该把中学时曾经有过的那些如今出人头地的人脉加回来一部分。 譬如方文绮。方文绮的家乡比南遥更近海。夏天,方文绮回海边度假,会在公开的社交网络发很美丽的泳装照片。 只是,现在看来,江离不应该肖想方文绮。六年前的江离能否料到,六年后的她与方文绮,是她正每况愈下地当米虫、而苏文绮已经走青云路的状态?她不再配与苏文绮平起平坐。她即将成为苏文绮的一个附属品。 然而,无论苏文绮是不是与江离签了一份后者有法律义务遵守的协议,苏文绮到底从思想警察处救了江离。江离努力回顾记忆中那份协议的内容。对她有许多要求。不过,好像,作为一份要她付出自己的亲密关系的工作,没有太过分的。 江离二十七岁,没有谈过恋爱。她此前唯一与这项新活动有所相似的是做陪酒。不过,那个酒吧太正规了。陪酒只需要每周上几个晚班与夜班,穿被挑选好的衣服、化领班建议的妆、陪着笑、陪着说一点话,主要还是点餐与送餐。江离的有些同事会与客人谈笑、能使客人开很贵的酒。江离做不到。领班说,江离懂的东西比客人多,更适合被人陪、而不是陪人。江离因为这种不切实际的、明褒暗贬的、她从小受到过太多的恭维不舒服。于是,江离被安排去帮忙调酒与介绍饮品──而这她做得不错。 在江离还读书的时候,找金主包养、以供自己读研读博是一个她听说过的模因──虽然,这模因主要出现在东方的某些发达国家里,那里的学费很贵、学生很穷。经济学的博士,与其他学科的博士相比,其实相当体面。因为尽管不是所有经济学学者都研究如何搞钱,但他们所做的确实能被比较直观地应用到这世界上一些很普遍的运作中。 希望她可以去明仑。 希望苏文绮允许她继续做她喜欢的东西。 苏文绮说她很忙。除非是隐私的事,否则江离该找苏文绮的秘书喻音。喻音也是她们的同龄人。喻音挂名在苏氏的某个公司里,实际不在公司上班,而是负责安排北离苏氏几个核心成员私人的起居与出行。她原本是给苏文绮的生活秘书,但苏文绮更希望亲力亲为。喻音的工作不复杂,从现在开始几十年不变,也没有什么升职前景。后来,苏文绮对江离介绍,苏氏在帝国的偏远地区资助了若干孤儿院。那里的有些孩子长大后会给苏氏工作。放在古代,就是所谓的家臣。 江离觉得这个词语还是太好听了,可她也说不出这种做法有什么明显不正当的地方。 这是与江离迄今的生活环境相比的另一个世界了。虽然某种意义上,这个世界才是更真实的世界,适合更有心理强度的人。在这里,不同阶级的人与彼此和睦相处。没有人会逾越自己的界限。没有人会打破这种不公平。 喻音从机场里接到江离,安顿她在苏文绮找的公寓住下。喻音陪她去见精神科医生与心理咨询师,商议停药、改变治疗方法的事宜。喻音发给她日程表,每天亲自从苏文绮朋友的会所接她出去做运动。 江离从会所里学了一些沟通技巧。因为苏文绮要求她汇报自己的生活,她会将这些大事小事都与苏文绮报告。 “对精神病,药物是治标不治本的东西。”苏文绮说,“等你的生活顺遂、梦想成为现实,一切都会好起来。” 苏文绮小时候不及江离乖巧。因为她漂亮,所以她没有违反校规、化妆或者乱穿衣服上学过。她也不在学校点外卖、买答案、搞霸凌、打群架,甚至还因为成绩不错而颇得一些老师喜欢。她还当过几门课的课代表,负责收发作业、统计出勤、扫地、擦黑板。不过,南遥中学那些有钱孩子在校外的胡来与社交,一项也没有少过苏文绮。 后来,苏文绮去了明仑。与南遥相比,明仑的学生有更优渥的平均家境。可他们也更成熟、更懂事、更缺少低级趣味、更会进行宏大而危险的玩耍。苏文绮是一个很随遇而安的人。她没有不适应。如果没有那场意外,苏文绮应该会像一个普通的、家境与成绩都高于平均水平的明仑学生一般,以国际化的明仑作为跳板去海外留学,成为一个低调却快乐的研究员。 倒不是说,她现在不快乐。哪怕苏文绮从来不是一个会因为自己万人之上、可以压迫许多人而享受的人,阶级也可以为她免除许多烦恼。古人云,族望留原籍,家贫走他乡。 苏文绮来北离读书以后,除了明仑的学生,还认识了一群人。那些世家子拉她进入他们的圈子,一是因为苏文绮很漂亮、有人想追她,二是因为他们勾搭不上苏文绮的表哥苏衡。苏衡不干涉苏文绮的人际关系。苏氏当代的伯爵、苏文绮的姨妈苏群也鼓励苏文绮多接触不同的社会。因此苏文绮顺其自然地同这些人出去。他们去龙骨山滑雪、去幽云原追狼。 不过很多时候,他们在北离。他们喝酒、唱歌、做游戏、玩男人、玩女人。 就像上班族在下班后聚众去居酒屋一样。 或许外人会觉得这寻常且无趣。明仑学生的爱好远更丰富多彩。但,其一,中庸才是世家子的生存之道,其二,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也不过是抽中了出生彩票的普通人。 这种在昏暗的室内进行的娱乐活动,苏文绮去得不多。不过今天,她必须来。 因为组局的是周延,苏文绮使江离去的那个会所的主人。 苏文绮放下酒。 不熟悉的人还在疑惑,这酒是不是不合苏公子的口味。熟悉的人缄默地移开眼睛,不去触苏文绮的霉头。周延打着圆场说:“好啊,好啊,喝了酒,反而不能乱性了。” 苏文绮微笑。 她喜欢女人是很多人都知道的。虽然,以前也有几个人传过她高中时与韩琳的一段。有没见过的女生在观察旁边世家子的眼色,似在询问,自己可否有这个机会贴上去。有人按住她们的肩或者大腿,幅度极小地摇头。 “没听说过么?”梁越道。在还不知道情况的时候,他追过苏文绮。后来他放弃了,也好像没有放弃。“文绮心里,可是早就已经有人了。从我认识她起,五六年了,念念不忘。放在往常,她也许还会碰几个。” “不过现在,”梁越与周延交换了眼神,“哈哈,必有回响啦!那位是不是被她在延那里藏着啊?” 苏文绮不语,放任他们就她藏娇“白月光”的事迹起哄了一阵。 有人说,既然心里有人,何必把人送到周延那里。周延那里都是给人上狠活。有人说,风闻苏文绮为了这人去找了某司活动,甚至还专门告假赴南遥。有人说,那听来是苏文绮成年以前的旧识了?原来乃青梅青梅。 “我知道。”梁越明显有些高,“是那个‘安提戈涅’。苏公子去我们公司要过实名制的信息,那位不是近期都没有更新了么。” 场子里禁用电子产品。有几个陪酒面面相觑。她们知道梁越家里是哪家门户网站公司。但她们没有听说过这个“安提戈涅”,或者神话里的安提戈涅。 在江离以前,苏文绮也不知道安提戈涅。 “她不在延那里。”苏文绮说,她需要阻止梁越对这些陪酒讲出不该讲的,“她学完了。不过,确实,大好的日子,我需要一个人替我挡酒。” 她就这样子第一次主动拨打了她给江离的电话号。尽管,这是计划好的。 苏文绮的第一个电话打给喻音,让她安排司机去接人。 苏文绮同时操作两部手机。工作用的,给喻音打完电话就揿暗。生活用的,喻音发来了司机已出发的消息,江离的电话还是没有接通。苏文绮在定位软件看,江离在公寓。如果江离出门了却没有带这部手机,苏文绮还没想好自己会做什么。 电话在短时间内响了三次,一次没通。侍应生又被喊来,将手机收走。 过了一小时,在其他人几乎已经忘记了“安提戈涅”时,江离来了。 “非常抱歉。”江离并拢双腿立定,很深地鞠了一躬。苏文绮幻视了江离在中学里做好学生的模样。那时江离不仅成绩在年级里非常之好,还是几年的班长。“我在睡觉。” 不少人听到了这句话,笑出声。 苏文绮的交际圈中,有一定比例,听说过她有一位经年思慕之人。他们对此人的认知,是此君能力极强、高洁不落俗、皎皎若云间冷月──总之承载了苏文绮的一些相当少女的情怀。他们同样清楚,虽然苏文绮现在公开写给媒体的内容就那样,但至少在明仑阶段,苏文绮在这群同龄的世家子内算是很学术、很有思想的──当然,苏文绮不止喜欢学术与思想。 “安提戈涅”的文笔,据说能令人第一印象就察觉她真人的聪明,并欣赏她平易而清晰的表达能力。江离的容貌,搭配她经训练的仪态,大约亦达到使人爱慕的标准。不过,象牙塔近似琉璃堆迭。没有人能在长久折磨后依然守着或许是一则伪概念的风骨。所以,江离像不知所措的玩物,不是不行。 然而,江离抬起脸的时候,苏文绮看到她打扮过。她应当是在车里化的妆。清淡,却有气色。她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裙子,传统款式的白袜子踩在木地板上,适合俱乐部的氛围,也作为访客完全不喧宾夺主。 苏文绮的不悦散了一些。 “你先尝一尝这酒。”苏文绮示意,“然后敬那位,也就是周延,也就是‘长安’一杯。你先前‘培训’,去的是他的场子。我们承了人家的情。” 说出“长安”时,苏文绮几乎是憎恶的。她对周延的不明负面情绪时常累积,大约终于压在此刻这称呼上。然而,她笑得嫣然。因为,那毕竟是、也不过是周延的长辈按照古代风俗为他取的字。“长安”解释“延”,祝愿清平与永年。 这酒,苏文绮只稍微动过。在有些凌乱的桌上孤零零地完好着,仿佛在等待江离。 江离望了眼周围的男女,有若干个衣衫不整。 “就是普通的梅酒兑汽水。”苏文绮安抚她。江离在公寓吃了不少渍梅。她应该喜欢这口味。酒也用汽水降低过度数。“我不喝酒。你代我喝。你不是做过类似的工作么?” “是的。”江离说。她的表情没有苏文绮在南遥见到她时僵硬,但还是很机械。她啜了一口酒,向苏文绮笑了一下。也许是因为酒的味道不错,她变得有一些生动了。 然后,她走到周延那边。很标准地鞠躬、放低杯子。“多谢提点。” 分明是淫亵的事情,被她说得那样礼貌。 “文化人呐。”梁越笑。尽管,不算陪酒,在座几乎无人没有一纸体面文凭。 江离遵照苏文绮的指令,同在场的和她有关的人都喝了一圈。 然后她捧着半杯酒回到苏文绮身旁,酡红着脸问,可不可以让自己再拿一个杯子来倒水。 好乖。苏文绮想。明明江离只比她小几个月,却──或许是由于长相,或许是由于缺乏社会经验,或许是由于久病不愈──像比她小几岁的人。 江离依着苏文绮坐下。苏文绮顺势把她揽过来。她的手伸进江离的领口。 五、各怀鬼胎 江离是那种清秀纤薄的长相。单眼皮,柳叶一般的眼,脸挂不住什么肉,线条像古时水墨画里的人。据她说,在没有工作、仅写“安提戈涅”的日子,她为了改善自己的心理健康、亦出于有空,养成了每天健身的习惯。现在,她的脸稍圆些,身材也更好了,没有在南遥重见时那样瘦,肌肉薄但结实。摸在手里,该软的地方软,该硬的地方硬。 然而,她的身体是紧张的。她没有被人这样抱过? 江离从小皮肤白。暖光灯里,苏文绮瞧不出她脸上的粉。 夜已深。苏文绮虽然几乎没有喝酒,却还是有些醉。她放任自己被自己在这种场合的习惯主导,拥紧了怀里的温香软玉。这些年来,她约等于没有谈过恋爱,连自慰也很少,不过基础的、对亲亲贴贴的欲望还存着。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她不时会去周延的场子,找女人搞软色情。不过,外面的人到底只会说类似的话,苏文绮出于分寸,亦不好找她们聊什么。 苏文绮袭爵以后,苏群勒令她,类似的地方少去。即便姨母不说,苏文绮也明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所以,算来,苏文绮已经快一年没有和人抱过了。 江离之前大约确实是在睡觉。尽管苏文绮还没有与江离同睡过,但苏文绮能闻到江离身上残存的初醒气息。 灯火阑珊。 有人的视线穿过女人与杯盏,隐晦地向苏文绮与江离投来。 有人礼节性地回避。 是各怀鬼胎的情景。当年,苏文绮三分假七分真地说了几个谎。多年后,她就要用更大、更长的谎来圆。 苏文绮从未与任何人接过吻。如果她与韩琳稳定地发展下去,她可能会与韩琳尝试。但韩琳在苏文绮退学以后出了轨。苏文绮没有预期,不过忽然觉得现在乃一个适宜接吻的氛围。于是,她拿过江离刚喝过水的那只杯子,含了一口水,轻轻渡给江离。 江离很可能是极不胜酒力的类型。或许她之前做陪酒时就没怎么喝过。方才,江离连续地、一口一口地喝着冷水,仿佛水是解药。她在用水稀释体内的酒精。 苏文绮技术不好。江离呛了一下。她掩住唇,将水吞咽。然后似乎是想咳嗽又努力在忍,眼睛都起了雾。苏文绮扶着她转身,拍她的背。江离缓过来后,突然重新投进苏文绮的怀抱,在她唇上轻轻一亲。 好听话。知道要在主人面前保持仪态。 好甜美。被做了亲密的事,就会主动做亲密的事回应。 苏文绮仿佛在被养在笼里的宠物鸟啄。 宠物不理解人,也没有讨好人的意识。它们只是亲近照顾它们的人,并遵守这些人的规矩。 苏文绮原本以为江离是不解风情的。她还记得小时候江离发呆时的眼神。那时,自习课上,苏文绮会尝试与江离对视,因为一旦对视,江离空寂却专注的眼睛能将苏文绮吓到。然后苏文绮会笑。江离也会随着笑。 直到很多年之后、直到苏文绮长大之前,苏文绮对江离的印象依旧是那种将做出重大学术成果、被写进教科书里的人。 其实,她在明仑遇到的比江离厉害的人多了。她不应该再对这种学神有“他们只会学习”的成见。 苏文绮望了眼桌上的冷餐盘。她不喝酒,因此也没吃多少。她问江离:“想吃葡萄还是草莓?” 美酒。美食。美人。 葡萄与草莓,皆有一股轻微的、不存在于它们的常规品种的香气。酒也不烈,加了黑糖,如果只喝一点就很合江离的口味。苏文绮的呼吸落在江离的脸侧。江离的身体上出现陌生的触感。 这是她们第一次距离这么近。 江离在高中里明确了自己是女同性恋。更早的时候,她境遇性异性恋地喜欢过同班男生中成绩最好的韩琳。然而,这是在她读到“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文字前。某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彼时还叫做“精神现象学”的“过去与未来之间”。在家中的浴室里,刚洗完手的江离被空前强烈的感情击中了。 “过去与未来之间”认真地感谢了江离的感情。她说,江离很好,所以江离喜欢的人也很好,所以江离的爱慕是一种对“过去与未来之间”的认可,应该代表相当的水准。 “过去与未来之间”说她不打算见江离,也不打算与江离网恋──哪怕她们后来做过的事情,对江离,可能与恋爱有极高的相似性。 “过去与未来之间”给江离发了一张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只金色的眼睛。帝国的主流种族是深色眼睛。维洲人与伊洲人的眼睛则是绿色、青色、紫色。 “过去与未来之间”说:“我的眼睛确实是金色的。” 于是江离从此沉溺于那双琥珀般的瞳。 那一年她九年级,开始在互联网寻找女同性恋的言谈举止。南遥中学女生多男生少,然而班级里的大多数女生仿佛在模仿一座没有皇帝的古时宫室里的妃嫔,不是绵里藏针、爱搞小动作,就是不知在发什么呆,总之不会谈朋友。绝大多数江离能找到的女同性恋,不像江离也不像──被江离姑且当成女同性恋的──“过去与未来之间”,于是江离只按照自己所能理解的来做。她不随便与女生有肢体接触。她不因为自己的性别局限自己。她努力去往能处置更多社会资源的位置。 初中里,她不合群。高中里,她依然缺少同性或异性的朋友。不过,有些女生逐渐觉得江离是可以接触的。她们在江离身边时,会偶尔骤然把头靠上江离的肩。遇到这种情况,江离往往除了温声安慰不知道怎样办。她觉得她们没有那样亲近。可她又不会拒绝其他人无害的示好。 那时候,苏文绮是快退学了么? 反正苏文绮没这样做过。 江离不合时宜地想到中学里的一个流言。有人窃窃私语,方文绮会让韩琳把腿擦进她的裤子。 为什么,那时候与苏文绮恋爱的不是自己?江离清晰地记得自己喜欢“过去与未来之间”。可她也同样记得,她在听闻方文绮与韩琳在一起的消息后,评论道:“我可以理解韩琳。方文绮是对于男生而言很完美的女生。如果我是男生,我也会喜欢方文绮。” 后来,她一次也没有梦到韩琳,更完全不关注。但她查方文绮的社媒。韩琳好像只是一个在江离成长时的、由环境而决定的媒介性存在。江离一度自觉到了年龄,决定通过这个与自己没什么来往的人来感知何为爱情,又一度承认方文绮的吸引力,却不承认自己有被作为异性恋兼“情敌”的方文绮吸引。 有人在唱歌。听词,依稀乃什么“高楼危塔”。 江离向周边看。苏文绮好像在安静地听人谈事情。灯影浮在她无妆的脸上,现出一种疲惫却枕戈待旦的味道。苏文绮虽然美,却也不再有当初发泳装照时的年轻。然而,她并不需要是这情景中的美人。江离才是。包厢里作为主座的女人似乎只有苏文绮一个。另一个被称作李检察官的先带着一个女生退了。有一条无形的界限在划开。被陪的。与陪人的。 周延的会所里有合法的生意与非法的生意。可能是因为江离不是他们声色圈里的人,苏文绮给江离定制的是前者,即,没有肢体接触的性教育与其他教育。还好,江离当前面对的乃苏文绮。她强迫自己在酒精的帮助下放松。 苏文绮的手解她身后的排扣,又探进她的裙底。 “不会在这里弄你的。”苏文绮说,“你的身体还没有准备好。” 第二天,喻音上门,亲自送来了一个纸箱。江离把纸箱拆开,发现内容物是若干种只有手写符号标识的药膏与药片,还有一张手写的、签了一个“绮”字的纸。 纸上写了药的用法用量。 有一种药需要涂抹在胸部。 江离的记忆回到了很久以前。彼时,有单方面与江离关系不错的人对江离耳语,方文绮在吃包括研磨胎盘在内的丰胸药。此人可能也有些证据,因为这时方文绮还在学校寄宿,住在一个大房间里,与五六个女生是室友。 她们当时多大?好像十二三岁。 江离不记得昨天她有无打量过苏文绮的胸。应该没有,因为未经许可即注视金主的敏感部位乃一种失礼。或许亦可构成调情,但她们尚未那样熟。而且,昨天苏文绮穿的是工作装。所以,苏文绮的胸,可能是不异常的尺寸。 不过,江离理解那些女生为什么有背后对方文绮嘴碎的动机。 因为她们也对江离做同样的事。 在江离入住后,苏文绮还没有来过这套公寓。昨天夜里,她们回去的车上,江离忽略着醉意与困意,邀请──或者,应该换一个与“邀请”大致同义、但内涵更不平等的词──过苏文绮。距离协议的开始已经过了一个月。距离明仑的申请截止日期也已经少了一个月。苏文绮尚没有在线上或者线下再次提江离申请明仑的事。她知道江离有空时会学习,然而对此不置评。 其实江离也没有学习什么。她不能再写“安提戈涅”,就几乎不再有学习的需要。 江离不能再等了。 她没有预期苏文绮将给她的申请提供直接的帮助。派出所里的那段话,苏文绮说得含糊不明。而且,如果江离申请研究生,她应该会申请不止一个项目、一所学校。即便明仑不录取她,据说一些权威人士颇喜欢的“安提戈涅”,亦也许能令江离被一些几年前不会收她的项目发橄榄枝。 思想警察干预“安提戈涅”。但他们的手伸不到那样长。在敏感的时期,“安提戈涅”也有文章遭遇屏蔽,不过江离同时听说了自己被学界的人好评。 只是,江离需要二封推荐信。谁来写?希兰的确有在江离离开时与她关系不错的教授,然而江离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联系过他们。 何况,苏文绮对于明仑的经验就在这里。既然她提了一句,江离决定还是找她谈谈。哪怕江离的精神问题让她比较缺乏行动力,她也从来不是情愿放过手边的机会的人。 之前,她在以“自己需要做准备”为理由进行有效拖延。这是一种逃避现状。如果江离要做自己不想面对的事,她的坏习惯是,她会花许多时间与精力焦虑、同时强迫自己效率很低地为这件事工作,直到她必须停止焦虑的时刻。 可是苏文绮昨天已经找了她。 苏文绮摸了她的身体。她们实质上的关系开始了。 如果江离不主动找苏文绮,她会不会被苏文绮放弃?或许,苏文绮有充足的好心使江离依旧免于囹圄。然而,江离──大约这一生──都不可能再距明仑如此近。 明仑不是凭权势或金钱就能上的学校。它也不是凭学术的能力或履历就能上。 江离清楚苏文绮的性癖。到北离之初、江离还没有去“培训”的时候,苏文绮给她发过一系列很长的语音消息。它们有条不紊地叙述了江离在与苏文绮相处时所需要遵守的、那些没有被写在合同中的规则。苏文绮没有心思亲自调教人。江离培训时学的项目有一些参照了苏文绮说过的话。 思绪像闪电划过浓云笼罩的夜空。 她仿佛听到苏文绮清脆沉着的话语:“我们不平等。” “我们不是恋爱。恋爱中双方平等。我们不平等。既然不平等,我们所做的事就应该与恋人之间所做的事不同。” 苏文绮希望她服侍她,像古时礼教盛行地区的妻子服务丈夫,像复古电影里花街的游女侍奉客人。 江离的尊严是很有意思的东西么? 无论中学时方文绮对江离有什么情感,现在的苏文绮,都只是一个买下江离的人。她的欲望可能早已因她掌握的权力而扭曲。 苏文绮是一个金主。她的恩惠不白给。她还没有收到她迄今所有付出的答谢,有什么理由要开始考虑江离的研究生? “收到您的药了。”江离给苏文绮发信息,“晚上,您是否愿意看我用?” 六、迷宫(H) 这一晚,江离做了梦。她从重病的那段时日开始多梦,但逐渐不会在醒后记起梦的内容。她记得──说明她潜意识觉得这梦很重要。 梦里,苏文绮宠爱她,她很开心,也非常、非常听苏文绮的话。 梦醒时,梦中的神态与心情残存。江离恍惚地意识到,梦中的一些内容是真的──例如,她中学里最漂亮的女生真的来找她了;例如,她昨天洗完澡后,穿着浴袍与苏文绮视频通话,而苏文绮表示比较满意。 也许是因为苏文绮要求她裸睡,江离梦到了一些不穿衣服的事。 继而,江离又考据起梦中其他内容的来源。她回顾起自己为了侍奉苏文绮所接受的“培训”。会所乃一座像极迷宫的建筑物。房间没有窗户。走廊不见人影。迷宫的每个尽头有米诺陶诺斯一般的流言。相传,这里的员工可以把人训练得听话、可爱、除了主人的命令什么都不想。 大概就像一些从幼崽时期即被养起来的、温顺乖巧的狗与猫。尽管江离知道,真的猫没有狗那样容易养熟,是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捣乱、不甚理解什么为主人的生物。 她竭力回忆。据说方文绮家在乡下有和南遥中学差不多大的庄园,应当是养狗的。 观看一些东西时,江离会羞耻。她试图转开脸或遮住眼睛。她的羞耻被称赞可爱。然后她被强迫继续观看。 她从因质密而贴合身体的床上坐起来,推开被子。 晚夏的阳光隔着厚重的窗帘洒落。江离感到不安。 苏文绮唤江离出去的情况变多了。苏文绮也开始留宿在她给江离的公寓中。她赞美江离,说江离大概原本就比较会照顾人,这是否与江离中学时当过班长有关? 苏文绮似乎不太有折腾人的爱好,所在意的仅是与江离尊卑有别──与她少年时在学校里的高傲但洒脱天差地远。摸了许多次江离的身体后,苏文绮习惯了江离,因此开始允许江离与她同床。 更早的时候,江离问及她有无希望江离去的项目。“是,我有在准备帮助你申请研究生。”苏文绮回答,“始终把江神你这样的人关在家里,是非常没劲的。” “江神”是中学里同学们对江离的称呼。江离不是所有时候都有──班级里或者年级里──最好的成绩,然而大家公认,她极为聪明好学,课内的东西懂、课外的东西也懂、除了体育就没有差强人意的学科。彼时,方文绮这样唤江离,她需要江离与她对答案。 江离真诚地道谢。苏文绮要了江离高中以后所有的成绩单。 又一次见面。苏文绮拿一份文件给江离。“我记得你会照林语。这篇照林语的文章讲了什么,能否大致翻译给我?” 那是一篇照林的深度新闻报道。由于人口结构变化,照林一些高校的生源减少。报道介绍此现象,并预测这将对学生与学校的经济状况、学生毕业后就业、高等教育市场造成如何影响。如果苏文绮只是想要翻译,苏文绮大可以求助于大语言模型。帝国就有自己的大语言模型,灵言。然而,苏文绮没有把文章喂给灵言。 江离中学里选修照林语,大学里去照林交换过一年。虽然彼项目为照顾国际学生,以世界最通用的埃杰洛语授课。后来江离生病卧床,她发现学语言是一种简单的、让自己有成就感进而快乐的方式,遂读了若干照林语近代小说。 江离把报道的案例、论证过程与结论概括给苏文绮。 过几天,江离收到一封邮件。她未申请研究助理的工作,但获得了一次面试邀请。面试人乃清和发展所的合作研究员赫遐迩。赫亦是北离附近另一所大学有些资历的教授,有一个研究照林高等教育的课题。可能是因为她的学校比较小,她没有在本校本系的本科生里找到合适的、有兴趣亦有空的、愿意做一些简单的技术工作的人。她遂拟申请清和的经费、社招一个冬季学期的研究助理。 苏文绮向她推荐了江离。 面试当天,几年没穿过正装的江离借了苏文绮的衣服──因为苏文绮的衣服很多,也因为她们没有时间去新买。她与苏文绮一同洗漱、一同坐进车里、一同在清和发展所的停车场下车。 苏文绮是贵族。她的车有特别的青色牌照,可以在皇居附近抄近路。 维新后,隆明帝在旧北离的东北修建了新皇居。此后几位皇帝皆随他的传统,办公在月咏御所。因此,月咏御所周边起了一座叫做镜宫的建筑群。视时任政府的需要,镜宫主体内的机构迁进迁出。它现在稳定归属首相与内阁。然而,清和发展所自设立以来,从未被迁走──可能是因为它太新了;明明,以它的学术性质,不应该被允许混杂在这诡谲的政坛中。 清和所以前是镜宫的一翼。也许是由于这样不利于镜宫的安保,二十年前,清和所有了围墙、自己的出入口与自己的楼。江离随苏文绮登记、过安检、走进去。这是一座内部雪白挑高、仿佛艺术展览馆的建筑物。江离被安排在供访客休憩与办公的咖啡厅。 她与赫遐迩的面试是下午。清和发展所今天有会议。稍晚些时候,门口络绎地进人。 赫遐迩是个头发灰白的老妪。在照片里很严肃,笑起来很和蔼。她在清和所没有常规的办公室,见面选在这处的会客室里,仅因为清和所是她在北离的据点。她的学校没有经济学的博士项目,然而她是经济学系的主任。她说明了自己的要求,没有问江离其他任何,只问江离能否接受它们。 在江离的主动提议下,她看了江离给“安提戈涅”写一篇文章时用的数据分析代码。文章有些年头,江离亦没有给自用的代码注释。不过,她还记得每块大致有什么用。 苏文绮没有对赫遐迩提江离是“安提戈涅”。 江离读赫遐迩正在写作中的论文。江离与赫遐迩徵语夹杂着照林语。江离找出了论文里一个照林语的错别字。 她问:“您可否有面试别人?” 没有了。赫遐迩说。这不是复杂的工作。你是我见的第一个人选。如果你愿意做,我拟提交我已经写了一半的经费申请书时,将抄送你。你也需要写一小段自我介绍与想做这个课题的原因,并附上你的简历。清和将对你做背景调查。然后,十月你就可以开始工作,一开始需要在立德的校园,方便与我见面。十月与十一月,清和的人将联系你,汇你津贴。你需要一个进入深域的密钥,亦需要用我用的付费统计软件,还需要照林一些资料库的访问权限。这些,清和都将为你安排好。 “我愿意做。”江离说,“谢谢您。” 与江离在苏文绮的安排下见的所有外人一样,赫遐迩不谈苏文绮。 回到苏文绮的车上时,江离仍旧有一种不真实感。在写作“安提戈涅”的后期,她想进入学术圈却无门路。互联网人才辈出。几年前人们对横空出世的“安提戈涅”的惊艳,早已因为“安提戈涅”高中毕业多年却没有大学毕业、以及战争与其他事项而消散。江离唯一的办法是读研究生,可她除了希兰与“安提戈涅”与一些海外名校的慕课证书,就只有一个母亲托人买来的帝国末流本科学历。病得最严重的时候,她总悲观地感觉,自己即便是回到不想回去的希兰,都算是超乎理想的结果。 然而,如今,江离轻易地获得了一份她在希兰时无法拿到的有偿研究机会。赫遐迩选择了她,因此这机会将不公开,其他人完全无可能申请。 这种机会,江离从前失去了多少? 往好了想,江离这些年尽管没有在学校,还是有一些自学成才的沉淀。倘若斯沃茨计划的帝国版本未曾东窗事发,江离几年前就该配得到不错的。几年后,她只配得到更好的。当下,她无非是──逐渐──返回了她该有的位置。 不过这返回乃如何来的? 她几星期前不是还想着只是问苏文绮些问题、不依凭苏文绮么? 哪怕早清楚象牙塔内极看中出身与人脉,江离依然隐约心悸。 有什么正在悄然变化。 江离坐在副驾驶位,伏下头,蹭苏文绮的手。苏文绮像摸猫一般挠她的下颌。 江离道:“谢谢主人。” “不用谢。”苏文绮听不出情绪地说。她现在已不像一开始,不再会被这个称谓轻易取悦。“命运赠予的礼物,或许早已被暗中标注了价格。你的药,用得怎么样?” 用药的最开始几天,江离仿佛到排卵期,身体感受变得更敏感。她的性欲从前因为抑郁与抗抑郁药下降,此时久违地回归了些。后来,她习惯了。只是发现皮肤似乎在逐渐变得更光滑,自己每餐也需要更细致地控制体重。 江离有很大把握那药不是正经东西。可她是一个在其位谋其政的人。既然她决定要付出来使苏文绮帮助她,她就一定会合苏文绮的意。以前读书时,读到“对精神的规训从对身体的规训开始”。江离虽然已学过一些姿势与仪态,却还是没有很像这些天所见过的其他被娇养起来伺候人的莺莺燕燕。苏文绮讲,她精神问题严重时像一株避光处的植物,精神好了就像一只兔子──总之不像能作为陪侍的人。 ──不过,她原本的模样也很好,苏文绮如此对待她,应该是由于她不是苏文绮的恋人。 “奶子。”江离用被教过的词汇回答,“有点涨。” 其实昨夜与清晨也有些,然而那时苏文绮在与她临时抱佛脚地谈面试。 苏文绮向后滑中央扶手,口头与手头地确认了片刻。江离点头、任她摸。从停车场开走前,苏文绮突然拿出那部生活用手机敲了什么。 晚间,江离准备饭,苏文绮办公。做完家务后,江离打算先去洗澡,被苏文绮拦住。苏文绮让江离检查了窗帘,然后说:“脱。” 她自己走进衣帽间,在一个盒子里翻找。 她拿出一只透明的圆型瓶子,瓶口是一个斜过来的漏斗。 苏文绮在沙发铺上一块布,令江离坐上去,又取来许多靠垫。 她用织物绑住江离的双腕,熟练地打结。然后,她按照手机里的视频教程对江离的胸部操作。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亲热,然而这是江离第一次见到苏文绮以这种仿佛在做实验的模样亲热。苏文绮习惯性的笑意消失,缺乏表情、但脸部肌肉似乎变得有些不受控制。她的眼睛里燃起莫名的火。 苏文绮的性欲安静且专注,如同无机质的刀锋。 江离没有抑制自己,呼出声。苏文绮极轻微而古怪地笑。 苏文绮弄完一边,似乎觉得两边乳房略微不同的大小有趣,晾着它们,又上手拍打了一会儿。乳汁尚未有多少,她去流理台,把它倒进一个喝浓缩咖啡的小玻璃杯里。 另一边,她用的是自己的手和嘴。她的手指在唇边一抹,又放到江离的脸前。 “这种事我想做很久了。”苏文绮望着江离,自语,“可是找外面的奶奴,一是不干净,二是传出去荒唐。” 江离想,你弄药一定也有掮客,此人概率极高地就是你那群朋友们,保密绝无可能。她赤裸、下体濡湿、舌上还有奶汁的味道。望着穿了衬衫、内裤与袜子的苏文绮,她忽然升起热度,以及她们已不再是同一种生物的认知。 她被弄奶子,始终被苏文绮冷落的逼却发了情。穴口悄悄在空气中张合。没有允许,她不夹腿。但由于未被阻止,她从小腹到屁股都用力起来。 她奇怪为什么苏文绮没有对肉玩具一样的她表达嫌弃。 “给你买新内衣还要等一阵。”苏文绮说,她接下来的话令江离更恐惧了,“才几星期,它们尚没长到稳定的尺寸。” 江离用乳摩擦苏文绮的手。涨奶未完全缓解。她想问自己能不能碰自己的胸。 七、喜欢很久 浴室的门关上。江离去沐浴了。很快,苏文绮听见热水器的声响。喻音当初为她挑的这些房子,她一一给租房公司打过电话,最终要了一个有明火灶、也有安在壁橱内的热水器的。理由是明火灶方便做饭,而可见的热水器易于检修。 ──这种高档公寓有上班时间随时待命的维修工。如果他们判断有哪件家电无法修理,他们能立刻给租客更换一个新的。喻音讲,她想不到在其他家电有这种待遇的公寓,热水器——无论设在哪里——会出事情。 苏文绮本科与研究生时住在校外。环境与她给江离的公寓类似。除了自行车锁在车库里被撬过一个轮子以外,她没遇到过什么来自公寓本身的麻烦。念研究生际,帝国与固桑地区割据势力开战,北方的雅拉札洛一度被国际局势影响,暂停了对帝国的天然气输送。为了上学方便,苏文绮的公寓租在明仑与鹿鸣馆所在的县,离能源优先保障的北离城区很远。那个冬季,每天子夜开始,苏文绮的公寓就丧失集中供暖。但这不是公寓的问题。 苏文绮在灶台点火。她从公文包的夹层里拿出几张纸。纸覆在火上,被仔细地烧去。抽油烟机吸走燃烧的味道。起居室里有一组橱柜放了办公用品。苏文绮自其中取出她让喻音备在这里的微型吸尘器。她用金属铲拨出块状灰烬,将吸尘器对准灶台温度尚不高的位置,把灰烬吸得一干二净。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套公寓里销毁证据。 搬出来住新房子是有用的。苏文绮在北离的苏公馆内产生了销毁证据的需求。可是苏公馆人多手杂。而且,在公馆内苏文绮自己的套间,厨房是电磁灶。因此,苏文绮不得不用打火机烧碎纸,费时亦费油。 有什么人会调查她的网购账户里,对打火机油的消费记录? 为此,她多买了许多名烟,尽管量还是与打火机油的用量匹配不上。统一寄到双亲公司在北离的分部。每周自己驱车去取走。再各抽一支知晓口感。现在,这些烟还在苏公馆苏文绮的套间里存着。也许哪天她可以将它们拿出来、丢进这套新公寓内所有租客共享的垃圾站。 也许下次还是不要用吸尘器好。可以想办法把烧成灰的纸直接收集起来扔进垃圾站。苏文绮思忖片刻,将除了纸灰没什么东西的灰斗拔下吸尘器、倾倒进厨房水槽。 这套公寓的厨房水槽底面设计得非常水平。食物残渣流不下去,有一点挂在盖在底面的金属架上。江离说她需要用洗洁精手动清洗。苏文绮用百洁布蘸着洗洁精,在水槽内部的架子上认真抹了几圈,然后拎起架子,开始刷水槽的底面。如她所愿,灰烬与食物残渣混在一起。她摘去厨房水槽的滤网,重新打开水龙头,又开启粉碎机。 至少这次,江离洗澡不快。 还有很大一批纸藏在苏公馆里。只要苏群与吕慎微不让下人来查,没有人会进苏文绮的书房。就像没有人会进他们二位的书房一样。随着苏文绮与江离更熟络,苏文绮一定会更频繁地来找江离。她可以分几次把剩下的纸带来。 夜里,苏文绮与江离同床。苏文绮不习惯也得习惯。因为在可见的将来,她身边就是会有江离这样一个人。当初,出于可能需要江离分泌一些东西给自己、而分泌的东西应该尽可能干净的考虑,苏文绮让江离逐渐减量服用她的精神药物。于是,江离重新开始做噩梦。在她们最初同睡的几夜,她不止一次吵醒了苏文绮。 做了噩梦的江离仍旧不醒。白天,苏文绮告诉她这件事。她向苏文绮道歉。她问:“我喊了什么?” 苏文绮回答:“好像是你在和人吵架。” “啊。”江离说,“和我的家长吗?我与他们关系是很不好。我必须要感谢你,让我可以不再与他们一起生活。” 苏文绮思忖,虽然她同苏群与吕慎微的关系还可以,但或许她也需要感谢江离,让她可以不再活跃在姨母姨父的眼皮底下。 苏文绮问:“我也说梦话?” 江离回答:“我不曾听到。” 她们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苏文绮虽然不愿问江离,但也清楚,自己工作以后就未和其他人一同过夜,就这问题没有其他可以问的人。幸运的是,至少苏文绮自己的感觉一直是,自己记梦记得很清楚。 她有不止一个私人的即时通讯账号。清晨,她会从一个账号给另一个账号发自己做梦的内容。 她的梦通常光怪陆离,与她的工作不相关。 “苏文绮。”江离忽然对她直呼其名。她们的床有足够的尺寸与硬度,一个人不会感觉到另一个人翻身时的起伏。睡久了,她们二人似乎会抢被子。然而,至少在入睡前后,江离总是以规矩的姿势离苏文绮不远。 见苏文绮以表情回应,江离继续道:“我们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们以前,发生过很多事。苏文绮心道。从初中开学第一天,我就对你印象深刻。班主任数学老师告诉大家每节课与每段休息的时长后,你几乎是立刻就算出了放学时间。而且你算对了。后来,我应该还对你提起过几次这件事,但是你没有印象。 不过,苏文绮明白江离在问什么。于是她说:“我喜欢‘安提戈涅’很久了。” 江离问:“你怎么知道‘安提戈涅’是我?” 对这个问题,苏文绮准备过。因为这就是真实发生的事。“我从最初就知道。因为我在 Contemplativa 的社交群组里。你也在。” Contemplativa 这个名字,江离大概永远没有可能忘。那是在很多很多年前,北离一群后来升入了大学的高中生组织的人文社科社团,“安提戈涅”算是它的衍生。后来,Contemplativa 的主理人之间出现很大的矛盾。又由于他们学业繁忙、找到了其他要做的事情,逐渐不再更新。反倒是江离因为没有学上,只能拿“安提戈涅”寄寓自己的学术理想。 苏文绮说:“我高中退学以后,与 Contemplativa 最初代的成员有过接触。” 江离感觉这不意外。毕竟苏文绮退学二年后就考上了明仑。江离这一届,本科申请,南遥中学有几个人被鹿鸣馆录取,却没有人被明仑录取。算上苏文绮与其他中途跑路的,苏文绮也许是唯一一个被明仑的本科录取的人。 帝国的教育资源配置在各府市间有极大的不公平。对其他地区的尖子生,首都北离的尖子生是一群他们避而不谈的恐怖存在。有些地区高中生的上网时间被管制。然而北离最好的初中与高中,甚至像最好的大学一样提供给所有学生进入深域的密钥。它们允许学生分配时间去做其他地区的学生难以想象的学术,无论科目是数理还是人文。希兰大学很少有这类来自北离的人。但 Contemplativa 的主理人全是这类人——中没那样“优秀”的。江离一度很熟悉他们。 江离知道有几个这群主理人的相关人士去了明仑。明仑偏爱有接受“精英教育”潜质的学生。 Contemplativa 的社交群组,江离的账号里现在已经没有。群组被封禁过太多次。应该从某一次封禁后,江离觉得聊天吹水对学东西无益,就没有再进入新群。 江离说:“我不记得我有见过‘绮 Kurvo’。” 这是苏文绮在那个时代的社媒用户名。 苏文绮回答:“我有小号。” 江离接话:“我记得,我确实是用大号水 Contemplativa 的。”——虽然,江离后来建立的小号加了 Contemplativa 中对她比较重要的人。 “人是可以经由文字迷恋上另一个人的。”发现江离不说话,苏文绮遂道,“Contemplativa 与‘安提戈涅’,让我看到了以前在中学里完全了解不到的你。此前的你只是懂很多东西。但那时的你,因为你所拥有的智识而充满生命力。你做你彼时正在做的事情,十分有热情。我好像能觉察到你的爱憎与喜乐了。而你写的那些内容——它们本身,之于你我,应该就比我们在南遥中学能接触到的东西迷人。我知道‘安提戈涅’是你。我又一直关注‘安提戈涅’。很难讲,我现在选择给清和所写评论有无受到‘安提戈涅’的影响。” 江离想,这最后一句似曾相识。彼年的 Contemplativa,虽然内里一地鸡毛,但在帝国会上网冲浪的文社科知识分子——“上网冲浪”与“文社科知识分子”是否矛盾——间是一个微小的传奇。与 Contemplativa 的核心运营相关的所有人,生命里都有 Contemplativa 划下的浓墨重彩。 江离已经不再迷恋——与 Contemplativa 不知为何没有关系,明明他们画风有相似的——“过去与未来之间”。然而,她确实经由文字迷恋了“过去与未来之间”许久。只是,她对“过去与未来之间”似乎是比较柏拉图的感情——但这可能是因为她没有真正见过“过去与未来之间”。她对“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最与情欲有关的思绪,是某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一个自己知道是“过去与未来之间”的、金色眼睛的人翻搅内脏。 那应该是在“安提戈涅”诞生以前。那可能是在照林,江离在照林去过一场很奇诡、后现代的玻璃艺术展。后来,凭借“安提戈涅”与写作,江离的内心趋于充实、内核趋于稳定。虽然望着其他人出双入对,江离也会春心萌动,但在对自我的表达欲被“安提戈涅”释放了之后,江离不再像从前一样迫切地希望找到另一个人陪伴自己、倾听自己的思想。 “可是我没有很漂亮。”江离对苏文绮说,“你应该能接触到许多比我更有性吸引力的人。她们,大概也不会拒绝你。你拍照片、跳舞、很有这方面的审美,应该也会喜欢这一类的人才对。为什么要让我来做这个?” 江离说这话时语气很静。类似措辞的话,苏文绮好像从不止一个人处听到过。不过,江离完全不带自贬与嗔怪与装可爱。她只是在做单纯的陈述与单纯的疑问。她聪明,但在人情世故上好像始终有一种选择不为此耗费过多精力的活水一样的单纯。 像她的文章。“秋水文章不染尘。” 今天她穿了睡袍。苏文绮不希望在自己没有兴致时,眼前晃一个不着衣的人。 苏文绮回答:“我没觉得你不想。” 江离被识破了。她的表情显示她猝不及防。苏文绮望着她的眼睛,现出一种漂亮的、通人意的笑。 “如果我不出手,你最糟糕的可能性,就是进监狱。”苏文绮平淡地说,“即便你不进监狱,任何一个同时喜欢‘安提戈涅’又对你有了解的人应该都认为,你继续蹉跎下去,对你自己、对这个世界,都极其、极其可惜。你需要帮助、需要推动、需要改变。至于怎么当情人??我相信人是可以被训练的,尤其是如你这般学习能力很强的人。我大概可以比较好地拿捏住你的需求与弱点,你还喜欢我,这难道不会让你更有外源与内生的动力、变得更契合我的欲望?” 江离道:“谢谢你。” 她取悦人或者表达亲昵的语言很单调。与大部分周延能找到的女生,无论是兼职做这个的还是偶然被带去夜场的,很不同。 “子爵大人。”片刻,苏文绮等到了江离的其他反应。苏文绮的称号是江离仅在认真时才会用的称谓。江离这种公事公办的、疏离的腔调像一支拂过心口的羽毛。“你以前的情人,都是怎样的人?” 苏文绮想,他们都是很不一样的人。 “你想问的是过往陪过我的,还是我曾经的女朋友与男朋友?”苏文绮反问,“时间太短,我不觉得我们有正式的情人关系。无论是哪个,好像都不是你所该关心。” “你应该听说了我出事的哥哥。”少顷,苏文绮沉吟。她本来没想说这个,但江离是她继嗣袭爵以来的第一个亲密伴侣。姓氏从方改成了苏,很多事都不一样了。或许还是有必要,给这个对自己有意思、可很缺乏经验的人来点敲打。 “出事以前,我哥哥的约会对象一度是樱实内亲王殿下。虽然我因为诸种原因没有任何可能性被皇室或者家族考虑成为涵内亲王殿下或澄亲王殿下的配偶,然而我既然走上了把其他人关进笼子里的路,自己就也成为了笼子里的人。” 八、家 赫遐迩是立德大学的教授,工作安排遵循学校日历。然而,清和发展所没有暑假一说。江离随同赫遐迩递交申请。不多日,就有清和所的人事打通江离的电话、与江离接洽。考虑到江离远离校园许久、且是新接触课题,赫遐迩又与江离约在清和所见了一次。她给江离布置了一些前期任务,期限是立德开学前,江离有比较充裕的时间完成。 苏文绮给江离的公寓在北离市明京区。立德在练浦,北离东南临海的一个县。说是县,其实规模超过帝国一般的市,只是因为必须被划在北离这个直辖市的辖区内、而不被其他什么贫瘠的府分走,才“屈就”。练浦是北境的经济与商业与金融中心。被北离城区禁止的摩天大楼纷纷矗在这里。立德的校园,就是一众摩天大楼旁的一座写字楼样的大厦。 这所学校是与国际上的立德大学合办。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起飞。一点学术上的全球化尝试,竣工在去全球化的潮流中。江离考大学时,它还没有招第一届学生。 苏文绮是处女座,生日在九月末。以她的名义,苏氏的基金会在做一个“便利校园”的项目。项目与通过评估的公立中小学合作,提供对校园进行无障碍化改造与聘用特殊教育教师的资金。于是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残障学生进入普通学校而非特殊学校就读,以更好地融入社会、并享受更好的教育资源。九月底、十月初,这些学校的第二学期开学。苏文绮出席了一些开学典礼。有学校的校园改造已经大体完成,更多学校的校园改造还在进行中。项目的目标,是这些学校来年四月就可以接收一批残障学生。不久就是招生季。为此,这些学校尚待完成若干准备工作。 学校不在北离,北境与南境皆有。帝国的高速铁路建设由于战争停滞。苏氏有私人飞机。但只要喻音随行并合理安排,苏文绮坐高速铁路的封闭的特等车厢,也同样省时间。 “便利校园”,是苏文绮研究生时一手搭建起的。她自己参与过最初的规划与调研,也曾筹集过一部分不来自苏氏基金会的资金。虽然在帝国谱官样文章的文化下,这种项目的实际与愿景大约永远有一定差距,但是苏文绮还是真切地希望项目可以帮到一些人。 会有媒体小规模地报道,苏文绮做公益庆生。 苏文绮在苏公馆吃饭。为了照顾一家人不同的口味与饮食需求,他们通常分开吃饭。不过,每段时间总有一餐饭需要全家一起。 苏群对苏文绮道:“你不要仅去别的学校。靖也要幼升小。我们考虑了一些小学。你携靖去参加校园开放日。” 苏靖五岁,在幼儿园中班。他不再吃幼儿餐,但和大人一起吃饭时,他的妈妈还是需要为他挑菜。 说是苏文绮携苏靖去,其实去的一定不止苏文绮与苏靖。苏群与吕慎微总说苏靖乖巧。与苏靖有类似相处机会的苏文绮不觉得,可能因为她不会带孩子。苏文绮说了苏氏两个下属的名字:“开放日好像是工作日。只他们带靖靖去不成吗?” “你不上学太久。小学的开放日是周末。”苏文绮一直给苏靖去的幼儿园家长会安排在周中晚间。苏群纠正她的错误印象。“虽然春天也有开放日,但今年上半年有些开放日撞时间。需要早做安排。小学的家长面试,你必须去。你正好趁此机会熟悉学校。” 苏文绮反驳,苏靖这么小,听不懂苏文绮在与他玩游戏时讲博弈论,心智与对学校的印象说不定一夕一变。苏群转而问苏靖,想上什么学校、想在学校做什么。苏靖琅琅,说想当学生代表、想为同学服务,姿态与眼神稚嫩但大气,很有他奶奶做党鞭时讲话的风格。苏文绮不由惊讶。苏衡小时候,以及苏文绮小时候来拜访姨母一家时,苏群似乎也很希望对他们进行思想教育。不过,小苏衡皮,小苏文绮也差不多。 能接收苏靖这种家世的幼童的学校,北离没有几个。而且,苏靖的情况特别,所以他的幼儿园、小学,奶奶爷爷都要十分斟酌。 苏靖与他的妈妈回去。苏文绮被苏群与吕慎微留下。苏文绮被拟为伯爵继承人之初,吕慎微从军队里给苏文绮找了一位礼仪教练,每周上门到苏文绮在计陵的公寓,训练苏文绮的言行举止。后来,苏文绮搬进苏公馆,吕慎微就亲自调教苏文绮。有时,训练发生在这种家族聚会后。 苏衡早年平凡无奇翘课厌学,后来被吕慎微安排成了国防生。几年过去,所有人都觉得,让苏衡与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样上学、受训,而非如其他世家子一般进入皇家军校走捷径,是极正确的决定。大学毕业后,苏衡入伍。虽然这个国家的很多特权人士服兵役时不需接受严峻的训练,那严峻的训练亦不尽科学,但苏衡不是那种人。他原本身体一般,还动过心脏与膝盖手术。然而,苏文绮十六七岁再见到他时,苏衡出落得殊异,成为苏文绮所见过的这群世家子中最有模样的军人。 苏文绮没有服过兵役。明仑大学的军训是一种选修的体育课。苏文绮满足体育学分,靠的是每学期手快抢各种极限运动。本科四年,苏文绮上学时的周末经常在北境的山川。然而,户外爱好对掌握能使人显得庄重的各种日常发力方式无益。吕慎微时常可惜,苏文绮没有长在他身边。 苏群问:“文绮,怎么想起来与江离有关系。” 苏文绮道:“我们本来就有关系。” 苏文绮知道,苏群与吕慎微在拿现在的江离与从前的白罂比较。这二位长辈,虽然一位官至文化部长与枢密院院长、另一位是北境的海军司令,但对于家事有寻常家长的热衷。江离与白罂,倘若作为苏文绮的正式恋爱对象,他们无疑皆不满意。江离书没读完、病得不能起床。白罂不似江离小有家资,虽然与苏文绮是平等关系、虽然比苏文绮更“中性”,却更需要苏文绮实质上的包养。不过,苏文绮借给、送给、花给白罂不少对于自己仅是洒水的钱,是因为白罂实在太穷、苏文绮看不过去。大学毕业以后,白罂一直自己打工。 “我们调查过江离。”苏群说。“她似乎比白罂要正常。起码,不会称自己‘犬犬’。好像有点读书读傻。不过没卷进过出格的事。文绮,你喜欢她?” 与白罂最情投意合之际,苏文绮曾反感家中长辈对白罂评头论足。不过,苏文绮早已明确,自己对白罂的冲动其实非乃自己所愿。时过境迁,对白罂的迷恋消逝已久,对江离的迷恋更是约等于从未存在过。于是,苏文绮向苏群半假半真地回答:“我曾经欣赏她,也需要一个人解决欲望。” 苏钧与方礼皆是浪子。苏群与吕慎微琴瑟和鸣。全世界范围内,成为国家领导人的女政治家多是该国的保守派。苏群没有出任过帝国首相,却不免于这一传统。并且,她不阳奉阴违她的许多主张。同性婚姻在帝国合法化指日可待。苏群不至于开历史的倒车。她不干涉她的妹妹苏钧,但苏文绮乃苏群的继承人。 可是,苏文绮没有插入式的婚前性行为、没有搞外遇、没有脚踏不止一条船。 苏文绮觉得,长辈们对她应该比对苏衡更放心。不像苏衡,同样是与女人搞,苏文绮极其不容易弄出私生小孩。 对于苏文绮,伴侣是一则无聊的讨论题目。倘若苏文绮的目标是有效利用同这二位长辈相处的时间,那她更情愿谈工作── 她在清和参与的、给部门与企业顾问的项目。她之后的职业发展。她作为家族领地所在的府的地方议员,携办公室给选民提供的生活帮助、经济与法律知识普及、反歧视支持等一系列微薄的公益服务。比如,现在,她申请到资金,第二年给住民提供流感疫苗,预算较往年大若干倍;虽然很多具体的实施不归她的办公室管,但她需要保证疫苗的质量,也需要尽量保证推广接种的成本可以与随后流感季地方节约出的医疗支出相抵。 苏文绮继承实权伯爵,更深入地从政乃今后必然。是故,她的团队比一般府议员的更大、更贵。有办公室、有竞选支援、有外部顾问。有更年长的专业人士,也有为苏氏或苏文绮本人而来的、成长中的同龄人。或许,较她的这二位长辈,苏文绮更了解她做的诸种公众服务的技术,但,就腐败、就政治中的人际关系等问题,苏群与吕慎微一定比她有经验与能力。 她不觉得他们是高山。但在她成为那种人前,她的确景仰。 幕僚不缺踌躇满志的人。他们绝无极大的幻想,但他们会由于做成了为人民服务的事而开心。苏文绮为人民服务,亦感觉好。不过,如果没有这样的同伴,苏文绮可能就不会认真去做。苏文绮想,政治是尽人事、听天命。但倘若缺乏朋友们的陪伴、监督与期许,自己就未必尽人事了。 毕竟,她勤勉工作几年。她还要再兢兢业业几十倍的时间。她做给谁?公众无关苏文绮的私域。家族只需要她有他们的血缘并处在同一利益集团。苏文绮没有把公众当作情感寄托的能力。家族成员需要尊重彼此的独立性,不可以倾注过多情感。 “江离无所事事,不可以。”苏群说,“按一些标准,她写的文章可以。你安排她考研究生,那就希望她日后有不错的去处。只是,你既不与她认真,还是该做别的打算。你的欲望很见不得人?秋季园游会的名单就要递上去。你今年,与人商量好了做伴么?” 园游会是一项皇室接见贵族、高官与各界人士的活动。每年二次。每次出席者有千余人。由于它至少名义上乃一项放松的社交活动,参与者被鼓励携带伴侣。苏文绮是需要伴侣的。不然她就只能跟在苏群与吕慎微身后,如同一个没长大的极听家长话的孩童。往常,她的伴通常是在朋友中找一个。 “你有人选?”苏文绮不假思索地反问。她判断,若不是这样,苏群遣秘书找自己确认就好,不至于亲自提。 “我带江离去就可以。”苏文绮当机立断。江离的背景很干净,无可能不通过园游会的审查。现在,苏文绮每年需要参与的大型典礼越来越多。园游会无特别之处。袭爵以前,苏文绮就作为苏衡的伴去过。“不过是站一下午。我不想神经太紧张。” 苏群与吕慎微一向站在队列里很突出的位置。但皇室时间有限,分给所有人的都是客套的寒暄。 片刻后,苏文绮又找补道,倘若姨母姨父想让她和谁谈,她更倾向于先私下里认识这个人。她虽然疑惑姨母姨父为什么这时突然在意起她的亲密关系,却也没有太当回事。 反正,她将控制与这些潜在对象的距离,将其维持在仅约会的程度。 为心神清静,苏文绮不每天宿在江离处。为自在,她亦不──尤其是在周末──持续待在苏公馆。时间晚。苏文绮简单收拾办公用品,进车库启动自己的车。 她用钥匙开门。不过江离没有睡。 “您好久没来了。”江离从冰箱里拿出一只信封,“生日礼物。” 江离有北离的朋友。之前,她可能就熟悉京畿的习惯,使用敬词以表正式、客套或玩笑。不过,她一般不如此称呼苏文绮。 苏文绮拆信。其中是一支很小剂量的香水。闻起来分外夏天。另有江离手写的配方,基底是乳香与香豆,加了玫瑰、葡萄柚、杏、胡椒。 “你会用吗?”江离问苏文绮,“如果会,我就拿配方再去店里给自己做一份。” 苏文绮礼貌地答允她。中学时,同学互送生日礼物。但生日在水瓶座、一二月期末考试后的江离不加入。因此,苏文绮没有收过或送过江离什么。香水乃手工制作。为了保鲜,它或许需要在春天来临前被用完。 与江离共同出行时,苏文绮时常挑选搭配的香水。江离提醒了苏文绮,她们各自外出时,也该用同一种香。 九、桃色 江离穿着礼服,排队在帐篷里拿了水果三明治与焙茶。苏文绮刚被涵内亲王邀去。江离准备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吃完这份迟到的午餐。 北境的秋天,红叶灼灼。虽然赏红叶通常要到山野里,但园游会特地选在了御苑中一处一半被新落叶覆盖的空旷所在。草尚青。风把金色与红叶的叶片吹下树,渐变一般地晕染极大的半径。草坪的一侧是离宫。另一侧有未被封锁起的小径。来之前,江离看过地图。小径通往溪流、池塘与峡谷。 媒体约等于不可以拍摄园游会。但宾客们自己游玩时的私自拍摄不受限制。苏文绮给江离的手机是最新的型号,与江离之前用的同品牌低端线产品的差价大多体现在了相机与内存。御苑很美。江离打算拍一些无人的风景照片。 她按照浅灰砂石铺就的步道行进,维持身体意识、踩出极少声响。进入树林,首先找到一块石头坐下──因为边走边进食不符合皇宫中的礼节。然后漱口、补妆、把用纸巾擦拭过的骨瓷餐具勉强塞进随身的手包。苏文绮大约难以评价这行为。但立德有不少学生这样做。经食堂允许,他们把能重复使用的餐具带离食堂但不带离大楼,相对清洁的茶杯就放包里。如此环保,也省却自己洗。 主路上经常有人。江离遂下到峡谷底部。溪边的木栈道,围栏极矮。溪水想必不深。江离逆水流的方向沿着窄路走。太阳被对岸的叶片遮住,时隐时现。 不知不觉,峡谷上方的人声消散。 按照江离对皇宫的了解,宫里的水系不从地面通到宫外。水固然是活水,但进出应该经由地下渠。也就是说,溪流有尽头。即便江离走不到尽头,她也可以原路折返。 忽然有人高声道:“你可是迷了路?” 江离反应过来这是在指她。 江离抬头。峡谷上方有一爿凉亭。有人走到栏杆边探出脑袋。“不要再过去了。前面不通。” 江离从善如流地放弃了栈道。她沿台阶上山坡。峡谷上的步道没有临水的栈道曲折,返程应当比来程快。手机里的地图,在御苑内部什么都不显示。江离到顶才发觉周遭的安静。只有凉亭里相对坐着的几个人。 有另一个人说:“江离?” 江离外套的胸前贴了名牌。上面仅有她的名字。因为她不算是被按照公众身份所邀请、而算是家属,所以她的名牌没有写她的工作单位。凉亭内几个人的名牌却无从见到。不过,她们服装的风格与来园游会的许多女士差不多。 苏文绮不作这种淑媛风格的打扮。她穿复古的、形制男女通用的裤裙与外套与腰封,给江离用相同的搭配。直到维新前后,这还是为数不多的女军阀的正式着装。她梳无性别的古典发髻,短头发的江离没有。 “好久不见。”这个唤江离名字的人继续。江离凭借对方掩在浓黑睫毛膏里的眼睛与不达眼睛的笑回忆,此人乃自己的中学同班同学,李珉璁。顿时,江离警铃大作。她欲转身离去。李珉璁却疾步走出凉亭,拉住江离的手腕。“江神,”一如十几岁时,她甜腻而尖刻地用这个绰号嘲讽,“你迷路了。不知道该在哪里,所以乱走?陪我们坐一会儿。” 江离想要摆脱控制。但李珉璁拿走了江离手包内的茶杯。凉亭内的石桌上有一壶用酒精炉温着的茶。是会场帐篷一种茶的香气。水由凉亭直接引。李珉璁给江离倒了一杯。 有人问:“你是来参加园游会的?” “是。” “真好啊。”李珉璁说。多年前,她在女生的、其他人不介意她这种有攻击性的低自尊的小团体里一贯领头。多年后,她竟然没有变。“同是陪伴各位大人,我们就没有这等恩宠。” 茶杯被李珉璁端着。江离走不掉。李珉璁大概率知晓她的底细,但反之不亦然。江离忧虑失礼将败坏苏文绮的名声,遂同这群陪伴各位大人的人说话。她们也是随园游会的宾客一道前来,抵达御苑后被集中请到这,坐了几个小时,相当无聊。 有人问:“江姑娘既然作为宾客来,那在哪里高就?” “清和所。” 有人赞叹。有人仿佛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还有人说不愧是珉珉的同学,珉珉如今亦是国家电视台小有名气的记者。然而,李珉璁显然知道更多江离的内幕:“江离,你回去读书了?希兰开除你后,你去了哪?” “我的研究比较初级。”江离不习惯就事实说谎,“用不上文凭。” 她在想,如何从李珉璁处拿回茶杯。 不出江离所料,李珉璁听闻江离的答案,十分故意地附在身侧另一个女生耳旁,讲悄悄话。很快,话似乎在除了江离以外的人里传了一圈。大家纷纷笑起来。 江离倦怠地笑。 “江神小时候是学霸。难怪叫做‘江神’。她脸皮薄。原本是很非梧桐不栖、一心考学上进的。”李珉璁继续阴阳,“不过,我们又不是贵重的出身,除了伺候在各位大人身边,要如何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呢?江离,你听说没有,我们中学里那个方文绮──现在该叫她子爵大人了──最近和我们的另一个中学同学搞在一块。你可还记得,以前老师与学长都说,从南遥毕业以后才会发觉,只有南遥的学生才能聊到一起、才能在一起?我想,不是这样。方文绮把人家送去的地方,我们的大人都不忍心送我们去。枉方文绮还装作情深意重暗恋多年的样子,可能是压抑太久,变态了,才把人那样糟践。也不知道她对这人有什么情结,值得长大以后如此折腾。” 她没用苏文绮现在的大名。但从其他人不接话的状态判断,李珉璁妄议权贵,作了危险发言。 不过,随后,李珉璁开始谈“一个苏文绮与之交好的、把人送给此人教育的人”。她也不提周延的大名。她称呼“长安”──这正是会所中人们给最高老板的代称。虽然描述依旧糟糕,但,大约由于那些事迹早已是更公开的谈资,整桌渐不是李珉璁的独角戏。 江离竭力听不进李珉璁的话。可是,一个女生开始用医学术语解释“长安”的激素类药物把人废掉的事迹与原理。 苏文绮说她很喜欢江离,所以不会给江离用有伤害性的东西。 从这一整桌人优雅克制的动作判断,所有人都经过了“训练”。不过,江离认为,至少现在,苏文绮还没有对自己做过分的事情。 或许是江离远离李珉璁的时间已经很久,相比十几岁时,她对此人的语言攻击多了抗性──尽管,李珉璁还是让她感到条件反射的恐惧与恶心。 如果旁敲侧击,江离总可以事不关己。话题从“长安”转移到“长安”其实极有才华风度,曾有女生仅取单句意象,评他“晓月当帘挂玉弓”,又转移到“长安”在招募时偏爱擅长艺术或人文的大学生,后来也确有扶持若干位的事业。再即将转移时,李珉璁沿用中学时的策略,又开始把江离当江离在各种意义上都不是的书呆子,问江离是否与她陪伴的人背《蔷薇词》。 《蔷薇词》是江离初中时即会背的一首极长的古诗,主角是一个曾为商女的策士。苏文绮亦会背。北离的高中生强制背。起初,江离乃全班唯一会背的。后来,苏文绮为模仿江离,去背了这首诗与同作者另一首类似的《雪鹤行》,然后背给江离。 “其实,你这种文艺的,反而玩得更花吧?”有人道,“书读更多、见识更广,反而会觉得一般花样弄起来无趣。” 床上花样无趣与否,江离现下并无多少感触。她虽然不甘心李珉璁如今混得没有比她差,但早不是几年前那种情绪不稳定、动辄当众发作的状态。自小,江离就不能从情感上理解、只能从理智上接纳李珉璁看不顺眼她这件事。除了潜在的能让江离幸灾乐祸之处,李珉璁并无任何江离感兴趣的地方。在江离的认知中,李珉璁只不过是时隔多年依然有欺负江离的执念。尽管,江离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得罪过她──但,江离似乎不是很容易感到人被其他人得罪。 她有些想对李珉璁说:“很遗憾我当年在学校里给你落下创伤。”可她不愿关怀李珉璁的精神状态,也不愿刺激她。 “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我就先走。”江离礼貌地笑,“我的伴还在场地。我不能让她久等。” 江离清楚自己不受这群人欢迎。可她不关心她们的想法。倘若是几年前或者几个月前,没有任何社交生活的江离大约将被自己的任何社交强烈影响情绪。然而,江离给赫遐迩的研究做得不错。赫遐迩也是很好的导师,会与江离谈江离的学术规划。 偶尔,江离陪苏文绮见苏文绮的朋友。不过,苏文绮始终没有把江离换出去的意思。有别人的场合,她一般表现得相当禁欲。 按此思路,江离与自己这方面的同行仿佛交集甚小。 反正,江离不可能一直卖身读书。她自己的打算是,硕士毕业后远走到国外去做博士、然后尽力终老异乡。 江离取走茶杯,侧过身将茶水倾倒在地。接着,她不顾形象地迅速远离。 几十米外,苏文绮独自出现在碎石路边。江离过了几步才看见她,惊觉自己离开太长。苏文绮倚树站着,或许处在凉亭中人的视觉死角。江离问,自己有无离开宾客被允许参观的区域。苏文绮回答无。 江离的手机里有定位。 苏文绮的表情有一种厌烦的冷。 “不过,你的确有可能走得有点远。”她们返回途中,苏文绮抬手遮住声音道。她并不在厌烦江离。“那群人,也许是今天被进献给皇帝的。众所周知,我们的皇帝陛下乃一个性变态。他有那个卫兵团还不够。他的亲信会给他选新鲜的、一次性的人。” “她们不会有大事。她们也基本知情并自愿。”见江离神色微动,苏文绮补充,“首先是陛下精力有限,旁人选出来的人他必须再选。其次是,算上卫兵团与宫女嫔妃与偶遇的民间女子,历年来,人太多。如果真做过火,信息封锁不住。” 江离在境外的网站上见过对帝国当朝皇帝的桃色演义。然而,她一向觉得,这与她的生活不相关、亦不是她能辨别真实度的事情,因而很无聊。 可苏文绮竟然认证此事。江离对皇帝的印象更差了。 江离告诉苏文绮,她遇见了李珉璁。苏文绮同样没有忘记这个名字与人。 “此人,跟的是军部某位。”苏文绮眸光晦涩、语气愈发鄙夷,“当然,现在有概率换了主子。被提携进了国视。乃一个比我低端许多的传声筒。可以想见,她消息灵通。她一直都是这样。她没有对你提李纯均?或许她未必什么都知道。不过,她对我做不了什么。她选择了那种生活,就不再可能成为与我相同阶级的人。” 李纯均是第一次周延派对时的另一个女生。是检察官,与周延遥远地沾亲带故。有更年长的人在促成她与苏文绮。 江离生出警觉。自己与苏文绮是相同阶级的人么? “苏文绮,你变态还是皇帝变态?” 苏文绮的脸上掠过笑容。她促狭又自矜。“你听她讲。” 十、不宁(H) 苏文绮猜测,江离对李珉璁的印象,应该与自己对李珉璁的印象相似──不过,江离大概率比苏文绮对李珉璁更过敏许多。 苏文绮相对李珉璁等人的优势,向来客观且无从改变。很简单地,苏文绮将李珉璁等人对她的敌意归咎为嫉妒。有时,这嫉妒被对制度的驯服掩盖;有时,这嫉妒压抑不住;有时,这嫉妒被破罐子破摔。可是,尽管中学内的女孩们可以凭借化妆提升美貌,阶级却不是她们能轻易跃迁的。这个国家与世界的大多数地区一致,对于生活轨迹,家世的作用超出努力的作用。 然而,被孤立还是给苏文绮的心理造成了影响。由于苏文绮有某些其他人无法具有的、她说了不算的外在特质,其他人就是会将苏文绮当作不同的人、就是会对她退避三舍。所幸,苏文绮没有读完高中。所幸,苏文绮被家人支持。所幸,苏文绮在大学──以及中学──收获了若干可以让她卸下心防的人。苏文绮中学内的朋友,不全是与她类似的出身──其实,有些人是她朋友的朋友,但下了课,他们还是一起玩。念了明仑,苏文绮的家世不再是特例。她与周围的人实现了平等。区别她与其他人的标签被摘除。她仿佛终于可以被作为一个普通的人对待了。 不过,江离没有苏文绮的出身。对南遥中学的大部分人,苏文绮乃绝对的异类。江离不是。江离的优势,在彼时的李珉璁以及苏文绮看来,无非是她成绩好。而南遥中学的学生普遍清楚,一旦一个人最出众的标签乃“成绩好”,此人就其实仅是一个平民。不需要出身豪门,只消家里有些门路、财富或背景,孩子就不再需要依赖成绩──南遥中学有不少学生大学去海外镀金。 平民之间似乎应当平等。江离与李珉璁皆是平民。江离不应该过得比李珉璁好。 既然平等,就说明在一个人认知里能够伤害自己的攻击,对另一个人也该有效。 李珉璁的手段,倘若用在苏文绮身上,将招致奇怪后果;倘若用在江离身上,江离的反击办法将不超出李珉璁的想象。于是,李珉璁可以唆使自己的小团体刺激江离、败坏江离的风评、损害江离的心态。 没有做错事却被其他人讨厌,总是能令人难过的。 何况,李珉璁对江离嫉妒的来源、以及她所想要摧毁的,是江离极珍爱的、江离的学术能力。 假设苏文绮想得不错,江离,在中学毕业后几年,应该没有苏文绮的条件,从这些被卑贱者嫉妒与霸凌与切实侵害的创伤中走出。她不得不在南遥待完整的七年。她与家人关系不好。在明仑看来平庸者众的希兰,应当也不是江离这种比较特异的人能收获知己的地方。 遭遇李珉璁,令江离心绪不宁了几日。她与心理咨询师谈。 心理咨询师乃苏文绮所安排,打破了江离“帝国没有靠谱心理咨询师”的成见。仔细想,也是。尽管江离了解到的接受心理咨询的同龄人大多旅居国外,但帝国以内,类似苏文绮家族这种过得极好的阶级同样应当有对心理咨询的需求。往常,江离见了心理咨询师第一面、就不想见他们第二面──这些心理咨询师总会说出误解或冒犯江离、令江离极其恼怒的话。然而,苏文绮介绍的精神科医生在几分钟内即与江离达成了“江离究竟有什么病”的共识──之前的医生们一直诊断江离没病,江离为开到药,不得不把量表往坏了做、或者在医院内装疯。此时,喻音尽了一个优秀秘书的责任──她了解过处理精神障碍的注意事项,提醒江离冷静、并适当警惕与她极为投缘的医生。随后的心理咨询师,亦逐渐地凭借敏锐的反应与丰富的专业知识,令江离愿意同他工作。 江离的心理咨询内容,不完全对苏文绮保密。可能是因为苏文绮有照顾一个病人的良知,她良好地遵守了医嘱──简而言之,她给江离的精神支持,比包养者似乎该给包养对象的大。 江离批准心理咨询师讲给苏文绮的内容很少。主要是江离精神障碍的症状、以及苏文绮该如何与江离相处。 这天,她们开了一辆白色号牌的车。苏文绮将车泊在停车场。二人却没有进入停车场边的美术馆。苏文绮与江离步行近二公里,来到这个荒僻的新规划文化城区一间在建的音乐厅。苏文绮打偏门进入。周延亲自等她们。 在北离有车了以后,江离经常主动去接受“培训”。她观察自己的仪态、亦观察苏文绮的仪态。她获悉,苏文绮原来也为适应这种生活着意练习过、且练习了比江离更长的时间。苏文绮是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她与江离同样希望江离成为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于是,江离被录音、录像,反复琢磨自己的细节。她将会所里一处无人的公共休息室当作了自己的办公区,使科研与进房间练习彼此间歌。反正,苏文绮负责一切开销。 现在,来此种场合,江离不再自惭形秽。她们像换装派对一般穿帽子极大的黑氅衣,以黑口罩遮住下半张脸。周延让她们将电子设备锁进储物柜,又监督她们过安检机。宾客在几层楼坐得极分散。有一个小包厢是留给她们的。周延给了她们目录。 商品很有趣。有常规的艺术品,有相关人士的私人捐赠,亦有无实物商品。艺术品多不是古董。私人捐赠内有百年前帝国所签订条约的副本、不知名乐队的孤版专辑。无实物商品则从一次某人物的调酒课、一次与某人物的共游邀约,囊括到一条指定某人物在社媒发布的公共动态、一次为某人物挑选工作着装的机会。并非大小明星。而是政、商、学界极体面的人。也不知这些人物有无参与拍卖会。也不知交易都经由谁安排。 名义上,苏文绮没有来此拍卖会。周延隐蔽地在中途放她与江离进来,给苏文绮人情。 那张专辑的歌词本被投放在影幕时,江离惊为天文。韵脚严密、意象惊诡、每个词语安放得优美至极。尽管,她欣赏不来被播放的那段似咒骂又似嘲讽的唱腔。在座的许多人似乎熟悉此音乐家。最后的成交价,破了此场的纪录。 主持人宣布,拍卖会的盈利将用于为列位受邀者举办更多活动。 江离没见过周延几次。此人最公开的身份,乃某新闻出版集团的董事长。虽然股份与职位继承自他母亲,却很算是年轻有为。不过,在江离的、与苏文绮相关的生活中,周延被提到,就意味着又有人来为权贵们的下半身提供服务了。 没有真人。事实上,因为宾客们坐得极稀疏,有些距离远的先前使用了望远镜观察舞台上的实物商品。现在,他们不需再用望远镜。附加环节的展示被投放在影幕上。 聚众淫乱在帝国被禁止。仅播放视频,是为了令实质乃性演出的行为尽量贴合在法律的框架内。 他们合规的策略,大约是将视频放映辩护成私人的艺术鉴赏。尽管影像中的性器官有被遮挡,但江离觉得影像明显意在提供性刺激、是按法律标准的淫秽。主持人仅说,下面将播放若干作品,如感兴趣某作品的作者,请联络主办方。未提金钱,可能做中介的意义也不在于盈利,因此大约不构成──在帝国违法的──组织性交易。 苏文绮应该是不喜欢刻意为之、抓人眼球的春宫的。哪怕,为照顾所有观众,影像的风格更近似电影片段、不甚直观。但,这对在社媒看很天然的照林博主约炮日常的她大约也太强烈。虽然苏文绮对花式做其他女性颇有心得,不过当江离做她时,她仅要求江离使用香草的办法,甚至不用道具,仿佛之前做江离的过程对她就是足够的前戏。 抑郁最糟糕的时候,江离有性瘾。她不想找真人,于是凭借互联网上的色情制品自慰。她不很能接受图像。文字更适合对抽象概念敏感的她。然而,江离逐渐忍不了素材的不合口味。她不喜欢对女性──这里采用分析哲学里那种“女性无关生理性别,而是社会中因为拥有被标记为‘女性’的特质而被压迫的所有人”的定义──的刻板印象。她也不喜欢理所当然的、对女性的贬低。她的偏好其实相当变态,可她又下意识地厌恶将被操的人描述为一只被施予过度虐待的垃圾桶、或者一个被施予过度快感的器官。而且,获取色情制品需要钱。江离遂决定通过生产色情制品解决性欲与挣到购买色情制品的钱。她不缺想法。故,她很快被自己的想象所包裹,不再需要凭借过度的、不恰当的刺激获取令她厌恶的满足。 伴随写文的一次高潮就足以使江离爽很久。为故事构思设定与情节亦占据了写文的很大一部分精力,令她无暇想性。后来,这部分网络色情树大招风、被帝国秋后算账。江离遂清理了自己的相关痕迹、专注“安提戈涅”。 包厢内的座椅有很大的间距。苏文绮继续坐着。江离被要求面对舞台、坐上苏文绮的腿。她的半身裙全脱放在一旁,贞操带被解锁摘下。尻部与腿部裸露。有点冷。但江离知道自己很快就将感谢温度的降低。这是一个她们身体相贴的姿势。苏文绮擦手。她取出几张吸水而有纹理的厚纸巾,覆在江离的阴部。 然后她消毒了一只跳蛋。 她说:“我来做。你不可以用手。你有一次高潮的机会。” 然而,这仅是理论。实际情况是,尽管江离有过性瘾、状态好些后自慰也一度比苏文绮频繁,她却从来没有在苏文绮手中成功高潮过。苏文绮表示疑惑。她与她以前的床伴不曾遇到此问题。苏文绮说,被做了很久却高潮不了十分令人沮丧。于是,第一次,她允许江离自己解决。江离照办,不过她同时需要文字的色情制品。 “不意外。”苏文绮理解似地笑了。她问:“你喜欢什么桥段?” 江离答得很详细。她提出给苏文绮看例子──最不羞耻的例子,大约是江离自己写的。 苏文绮推却。她说,如果自己与江离同处一室,江离或许不自在。遂离开卧室、去了起居室。 回来后,苏文绮态度骤变。“以后不可以再私下看。也不可以未经我同意就自慰。”她冷然地宣布。她问江离是否能自我管理。江离说可以。然而,苏文绮仍旧以“我无从验证”为由给江离订了到货很快的贞操带。 苏文绮称,虽然插进去堵住才是贞操带的内核,但她希望这套贞操带能在江离身上履行它字面意义上的作用。 是贴合的、有衬垫的硬质内裤。苏文绮能解锁,江离也能,并且苏文绮仅关注江离一定时间内统共的解锁时长。 此后,苏文绮正式接管江离的性生活。她基本杜绝了江离自慰,只是让江离在想要时去做运动,或者与她聊天。做时,江离需要额外的精神刺激。苏文绮给她看影像──就是那些简单清新的照林真人做爱短视频。苏文绮说,文字的、想象的性太奇怪了。 露出增大了江离的耻感──哪怕她与苏文绮坐在包厢后排角落,被隔绝了一些光与视线。 苏文绮说贞操带的内核乃插进去堵住。诚然。有这样一个明显的存在接触下体,许多人事实上会因此反更有欲望。不必说江离还被催了乳,经常想被揉奶。江离有日常工作。她亦不希望时刻被填塞。可性释放被管理,让她在与苏文绮发生关系时更认真。 但她并非在哪里都想。 苏文绮要做她,她不该拒绝。而且苏文绮说过喜欢看到别人高潮。 自己的手无处安放,遂抬起一只遮住眼睛,另一只握住苏文绮横在她身前的手臂。 苏文绮把她挡住眼睛的手拉下来,握住手腕。 情感上,江离不理解苏文绮为何要这时搞。她希望拍卖会可以维持在介绍那张专辑的时刻。视频不是苏文绮通常给她的简单清新,却更能将她唤起。江离的思维不受控地发散。她与人们的快感有一种伤害与被伤害的倾向、要建立在自己高或低别人一等的认知上。她不安。 江离清楚,她与影幕上的这些现在被展示的玩意是一样的。都是作为权贵情欲容器的淫物。古代的贵族养侍童,使之代替他们的孩子承受师长要求的鞭打。在性压抑、女性的性尤其被压抑的帝国,像苏文绮这样注重形象管理的高级人,亦需要其他人来负载被她们放逐的浪荡。 苏文绮亲吻江离的后颈与手,凭借江离腰与腿的紧绷判断,江离受用于怎样的荤话。江离偏爱冷静、遣词克制却暗示露骨的叙述。苏文绮慧黠地说过一次她能猜到。苏文绮调整手上动作,她对江离身体的了解愈发好。 “睁开眼睛。”苏文绮一边拉着江离的手、爱抚江离蓄奶的胸乳,一边命令,“你不就是想被这样弄吗?可是,我不想。我也不想你想。” 十一、人(H) 竟然到了。 同时被毁掉了。 感受回复。体表是极不舒服的高热与黏腻。眩晕。想脱一层衣服。液体好多,流在大腿与下体。 江离自己擦拭。苏文绮给江离换另一条洁净的贞操带,上锁,又把江离的衣物穿回去。 完事后花穴会肿、会敏感。 也该被减少知觉地封住。 “你真的不喜欢?为什么?”江离在地上问。座椅的遮蔽令她感觉安全。 苏文绮闭合包厢的帘幕。她把像其他某些玩伴一样跪坐的江离拉起来。 “周延搞出来的,有迎合徵的性审美的成分。”黑暗中,苏文绮的脸不可见。从放映开始,以及先前与江离谈性的某几次,她说话有种裂金碎玉的断然。“这些视频没有黑鸟的徵语网黄、浅域的色情广告、徵语男频与女频的淫秽小说──不是说你写的──恶心。不过,共同点其一是,人比较??放弃做人。” 江离感觉抓到了苏文绮的意思。如果认同苏文绮的价值判断,那彼形容就有直觉式的精确。 ──可是,“放弃做人”。你喜欢我么?我觉得,就算没有今天,在一些其他在场观众的观察里,在一些我同你做的时候,我与那些被展示的人也应该区别甚微。 离场后,她们呼吸新鲜空气。大约是考虑到不应期,不在目录上的环节仅是正常拍卖几分之一的长度。然而,江离不需额外提取的记忆,已经凝滞。 该换话题。这时说话,能否让苏文绮印象深?此前,江离不是没有对苏文绮甜美过。但现在,江离只想在自己之外竖起墙。 “对于修正我的性幻想、还有解决我的高潮困难,我有一个方案。按照我国现行的法律定义,我的妈妈没有性侵过我。不过,在我的认知中,她对我做过的事,与侵犯差不多。” 苏文绮恍然地向江离偏头。被她内化成自己价值观的那一套教育,以帝国内部的标准看,可能新到离经叛道──当听到她所关注的人有在帝国叙事中不常见或被忽略的不幸时,苏文绮的第一反应不是否定与质疑,而是听。“这很创伤性。我们需要换环境吗?” “可以。”江离答。苏文绮模式化。江离亦仿佛用思维的刀剥离了情绪。“不过,我的解法不难。就是,你更多地陪伴我,用一些正常的亲密互动取代来自我妈妈的、不正常的亲密互动。修正我对亲密关系的认知与我对身体接触的感受。” 心理咨询师建议,江离主动与苏文绮亲近──可能是因为,苏文绮是目前唯一可以给江离亲密支持的人。 江离不希望苏文绮遗忘。因此在回停车场的路上,她拣自己恐怖妈妈的若干重点讲。最终,苏文绮抱住她,又抚摩她的后颈。 “你提到了你高中由于被霸凌而几乎自杀死掉。”苏文绮说,“可你妈妈又觉得,你已经读到十一年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想让你早点工作挣钱,还贪图南遥中学江河日下的升学率,于是不帮你转学、强迫你继续在南遥。霸凌你的元凶之一,我们的班主任,我不知道如何了。不过反正,我们以后的南遥中学愈来愈传统,早就失去了南遥第一的位置。她这种人在这样的学校,也是恰如其分。” “但是,今天的附加环节,原本有李珉璁。”苏文绮察觉到江离的异动,抱紧了她。对这消息,江离不意外。她几乎在想,李珉璁本该出现,是否乃苏文绮授意。“我因为听说有她,才和周延商量要我们来。几天前,对她影片的安排被取消。如果放她的视频,我绝不会同时做你──虽然,你会不会在她出现前就已经起反应?你与她这种人,是不一样的。我理解,为什么有人鼓吹性癖自由。可我们都生活在社会中。我们应该知道,做出某些‘职业’选择,就是意味着将有相应的社会地位。她自愿成为了那种不做人、也不被别人当人的人。她对加入‘上流社会’很有执念。哪怕她其实没有这才华,不得不另辟蹊径。江离,你的情况却是,你经历了很多不幸的、你这种人不应该经历的事,无论是在南遥被霸凌、还是你妈妈、还是被决心查处盗版论文的希兰当典型、还是不止一次被开错了治疗精神病的药。单拎出来都很偶然,却都发生在你身上。你只是??运气非常不好而已。你应该很有尊严地生活。” 江离拉扯于苏文绮的关怀与苏文绮不掩饰的残忍。 本来,江离就已经边说母亲的事边忍不住哭。先前,她无声地流泪、擦干。现在,她不再压抑。她掏空自己的纸巾,开始抽苏文绮的。 “我很想做人。我很感谢你。我会努力做人。”江离带着哭腔,完全不看苏文绮,只是抱着她蹭,质问,“不过,你好像至少不想让我做和你一样的人吧?” 她们放开后,苏文绮揉了揉江离的胸乳──或者是心口。 “我用现在的办法对你,是因为你当前尚不很像人。”这时,江离终于开始确证苏文绮的不正常,“虽然你有进步,比几个月前更像。你现在,不能履行一个和我对等的人类的责任,我又需要为你付出,自然会索取一些??人会向宠物索取的回报。” 那场拍卖会,成为记忆中的一颗种籽。后来,江离问苏文绮要到彼神秘乐队的音乐──乐队的名字,出人意料地简单纯粹,叫做白鲸。苏文绮拥有的白鲸的实体专辑内仅有三首歌。江离听得进一首、听不进二首。她在电脑中抄入歌词本。 江离能听懂的那首歌,讲述的是一起在北离郊外的车祸。在知道苏衡乃苏文绮的哥哥前,江离听说过导致苏衡死亡的那一场事故──当时,它引发了对事故前驾驶员使用的某种辅助驾驶功能是否安全的讨论,但江离未获悉死者是谁。后来,江离给那起事故的关键词从“辅助驾驶”换成了“苏衡”。事故后,相关报道短暂涌现又迅速被压下,民间有不少议论道,这是汽车公司与研发辅助驾驶的科技公司在遮丑。但更往后,也出现诸如死者身份不凡、且当时在做奇怪事的老生常谈。白鲸的专辑中的这首歌,叙述的故事很像是关于苏衡之死的某一版都市传说。 江离同苏文绮说歌曲与苏衡。苏文绮回答:“有相似。但,白鲸只是喜欢将许多常见的事抽象出来,再集合得有故事性。” 这并非拍卖会遗留的全部。江离不喜欢苏文绮的某种规范性。她亦惊讶于苏文绮随后的那番剖白。 江离对苏文绮说陈宇待她不好。然而事实上,江离没有多恨自己的妈妈──相反,她以为陈宇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可,就事论事,陈宇被她的性别伤害与限制,遭遇了许多单亲或者近似单亲的妈妈皆有的、仅针对自己孩子的精神病。陈宇给江离带来的阴影确实存在,亦确实需要被应对。江离选择苏文绮作为对象来说这个。苏文绮安慰她。尽管,同样起作用的,是江离终于把此事对别人说出来。 不过,李珉璁乃另一种性质。园游会见到她后,江离与苏文绮间歇地谈她。对于江离,这似乎可以单方面构成这个问题的结束。 李珉璁疑似故意把江离锁在空教室内──小组活动,李珉璁负责借与还教室钥匙,但谁能说,空教室的门锁不是年久失修。李珉璁和她的朋友们完全地向江离隐瞒了她们被委托转述给江离的消息,导致江离错过了一项重要活动、对校方与校外颜面扫地。李珉璁与她的朋友们扭曲事实经过,企图阻碍江离被评上一个江离不甚在乎的奖。 当年,它们与江离已经遗忘的其他事的确让江离痛苦。可,长大后再看,可怕的、抽象的事多了去,与之相比,这些伎俩皆极其微渺与无聊。 仿佛,苏文绮才是更在意李珉璁的那个。在拍卖会以前,苏文绮就说了许多李珉璁做过的、被苏文绮又厌恶又当作乐子的事。但,苏文绮承认,李珉璁对她一向敬而远之,从前交集少,现在交集无,至多是在中学时造谣过方家多有钱,以及散播过关于苏文绮私生活的八卦。 不值一提的是,中学时的李珉璁甚至不知道方文绮的双亲乃方礼与苏钧。她知道方文绮有一个叫做苏衡的哥哥,但她未把苏衡与枢密院的苏群联系。谣传幼稚而拙劣,对苏文绮家庭状况的想象落在真相的某种最低──而非最高──限制外。 许多时间,江离待在赫遐迩的办公室。她逐渐难以忍受与苏文绮强相关的地方。 或许是由于身为系主任且年高德劭,赫的办公室比立德一般的教师办公室大。书架间的空地,停一辆自行车、安放一张圆形书桌与几把椅子。有时,赫遐迩早退、视频通话、见学生。其他场合,包括赫遐迩去教课或去食堂与体育馆所在的裙楼时,江离都留在办公室中。 这是一个能敦促江离工作的环境。见老板办公室如见老板,江离没办法摸鱼。 她在赫遐迩办公室工作的初衷是,如此方便随时就课题讨论。她们确实讨论不少、推进颇快。江离不确定是自己做的真好、还是赫遐迩对学生宽容。 几近入冬。帝国北境的日照时间渐短。夏天,江离一度不再服用精神药物。但病症由于季节与压力复发。苏文绮没有消耗江离的健康。不过,重新服药并未立竿见影地改善江离的心境。倘若江离在没有赫遐迩监控的地方另找自习区工作,她很容易不跑代码、不写报告也不看文献,只是随意地在浅域或者深域的网络晃悠。 抑郁症患者时常会感觉时间过得极快。不知不觉间,自己几乎什么都没有做,时钟就从一个节点跳到另一个节点。江离原本已经摆脱这种症状几年。现在她又有了刚被希兰开除后,明明有许多计划却无法行动、仅在杀时间的焦虑循环。 有官方密钥的帝国公民普遍知晓,使用此密钥进入深域后,最好工作,或许可以娱乐,尽量不要到访奇怪的站点。有时,密钥天然地禁止人去往此类站点。有时,密钥没有。清和发展所的密钥据说权限强大,毕竟禁忌也是研究的素材。不过,考虑到清和发展所乃内阁直属、考虑到江离已经在思想警察处挂号,江离坚决地没有挑战它。 在帝国比较好的高校,校园网一般直通深域。大概是由于立德有近半的学生与教师乃外籍,相比希兰的校园网,立德的校园网能访问更多内容。确认这一点后,江离用立德的校园网刷了几次她被苏文绮抓到以前常去的、讨论帝国时事的深域社媒。她判断,立德的安全部门对于学生、教师、员工进行这种操作,应当见怪不怪。在这些平台的这些版块,江离从来没有加入任何群组、关注任何意见领袖、发表任何言论。不过,她会浏览不见于浅域的国内与国际新闻。 她也去了《帝国电子时报》。《帝国电子时报》是一个良莠不齐的存档点,甚至还收录了“安提戈涅”的几篇或被删除、或没有被删除的文章。 江离当然不曾主动给它投稿。 互联网上的信息不可信。在大语言模型现世前是,在大语言模型现世后更是。至少在帝国,有一个叫做网络评论员的、雇主乃有关部门的职业。而帝国不是唯一有此做法的国家。江离听说,在深域,这些人──或者他们操作的机器──在自己势力的敏感时期放送成人内容扰乱视听、在自己势力针对的用户的评论区与私信讲垃圾话。据此推测,那些知名、聚集了对帝国不满且注册方式不难破解的站点,应该有不少别有用心的用户出没。大语言模型将这种工作的效率加速。 无尘可以说是一个学术工具。江离通过立德的校园网访问无尘的官网。无尘前月的安全报告内,有说发现了电信诈骗组织用无尘大批量生成了诈骗稿,还有说发现了帝国用无尘给一款游戏生成负面评价,因为那款知名的游戏更新了一个,关于帝国与玛拉族长久冲突的版本。 玛拉人希望改善自己的生存待遇。但,帝国不承认他们是公民,亦不允许他们建国,要么离开他们世代居住的固桑,要么放弃原本的习俗与宗教信仰、参与融合项目以被帝国接纳。帝国声称,在玛拉族聚居地的军事行动是反恐。那款游戏将帝国塑造得有种族灭绝的偏向。 垃圾话的一种形式是仇恨言论。如果语句短、且粗俗、且不含其他信息,江离倾向于给它们“来自机器”的判定。然而,人也会发布融合负面情绪与攻击性的东西。有时,这些言论不是碎片的垃圾话、没有很仇恨、有些证据或道理、完全构成江离会感兴趣的时评与新闻。江离对文字中的情绪敏感。相比正面内容,负面内容天然就更吸引人。自制力不强时,江离会凭借摄取它们加剧自己的政治性抑郁,然后她会感到自己不孤单,还会有一种道德上的、因为仿佛获取了新知识与关注了有意义的东西而生成的满足感。 恐怕对她而言,这就是吸毒。 在希兰的时候,江离翘课。离开希兰以后,江离有一段时日投了实习却不去面试、该做家务了却只是发呆。后来,她一边服药一边学慕课,逐渐从一门课擦线进最高等第、到课业量比在希兰时还重却都拿将近满分。她也学会了不管再难受、还是要上班打卡──酒吧侍应生相较八点上班、九点下班、周末加班的底层实习白领拿更高的工资,工作却有趣清闲。 江离很不舒服。她能控制自己做科研、准备明仑的招生考试、接待苏文绮。可是她只能将将完成这些必须的事项。她被赫遐迩多次称赞比一般人高的效率,全部的贡献,就是攒出用于浪费的时间。 十二、申请(剧情) Contemplativa 有一个人叫做张远霁。江离在照林交换那年,与在同校交换的张远霁多次相约聊天、学习、游玩。张远霁与江离同岁,凭物理竞赛被明仑的本科录取,入学后如愿选了哲学专业。作为帝国第一文科与社科院校,明仑的哲学非常与说埃杰洛语的国际主流接轨──课程几乎不涉及任何存在道理、历史演化,就是分析、论证、推理,玩一场无止尽的、概念与含义与逻辑的游戏。 张远霁不很喜欢这种。虽然,倘若在明仑以及她能接触到的更广的那部分学术界,仅有这种哲学可以做,她就将修正自己在专业上的兴趣与思维。她,与绝大部分帝国的哲学爱好者一样,有一种藉此学科以自我疗愈的初衷。比起她该在明仑做的哲学,张远霁多了一份执念与感情。江离从来不清楚张远霁的创伤究竟为何。对社会上的事,张远霁较 Contemplativa 的主流远更淡漠。她用一种思辨的学术给自己开辟一方安逸与纯净。 江离与张远霁断联几年。然而当张远霁的恋人解存告诉江离,张远霁又回到了明仑读哲学博士时,江离还是给张远霁发了迟到多年的问候。她们见面。和江离在 Contemplativa 的其他朋友一样,张远霁此前就知道江离过了非常惨的几年。江离有一次遭遇重大危机,解存与张远霁考虑以远程陪伴的形式帮助她。张远霁与江离联系,发现江离的问题太严重、精神太不稳定,于是与解存共同告知江离,他们二人学业繁重、张远霁尤其即将进入硕士的毕业年,为了自己的生活与健康,决定不插手江离的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争。江离高中时,“过去与未来之间”这样对她说。人很难共享其他人的命运。越长大越发现,哪怕自己与其他人活跃在类似环境、似乎有共同语言,也有很多事将仅降临于自己。 这便是海德格尔所谓的死──没有人能代替你死,在面对自己的死之可能性时,人会最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究竟是什么,然后真切地决定自己将如何活与生。 江离对海德格尔的阅读,来源她在希兰的选修课。她与张远霁当同学时,张远霁亦感兴趣并了解过海德格尔。相识最初,她们很浅显地谈《存在与时间》。现在,江离对《存在与时间》的记忆,只剩下她教授当年的一句“政治即是迷失在他者里”。张远霁做分析哲学,也忘了这她用不上的内容。 江离想,自己不希望迷失在他者里,不希望在意同党、在意对家、在意审查机制。江离不希望生活中有许多让她感觉异化的他者。但,终于从无学历的失业状态回归熟悉而适应的校园环境,江离远比以前珍惜与重视这种日常许多。她希望自己能真切地、完整地生活在与自己比较类似的人之中。好像,这就是最重要的事了。 吉尔伽美什结束了旅程。他不再征服自然或追求永生。他采纳西杜里的建议,吃好喝好、成家育子、有新衣、有歌舞──这才是尘世的快乐。 江离已经写作过那样多的东西。“安提戈涅”的社会评论。“霜雪乱”的心情随笔。某个已不存在的名字的、只是用来速效解决欲望的情色小说。青少年时被压抑的很大一部分自我,已经表达尽了。江离亦已经凭借公开的、大量的、自己满意的文字定义出了自己是谁。 此定义其实虚妄──因为,如果真实的“安提戈涅”长久地被事实上排除在她的关键受众所生活在的世界与她所写的内容所发生的世界之外,真实的“安提戈涅”就早晚会泯然,她会成为无足轻重的普通人,或者是精神病。 苏文绮阻断了──甚至即将逆转──这种海德格尔意义上的缓慢的死与亡,这种泯然的进程。 明仑在北离远郊的西北。立德在北离近海的东南。张远霁与江离约在立德附近,餐厅比邻金错河。北境若干水系中,金错河是最南一支。北离城即是依托它的入海口与北境往南的古渡口而建立起。那渡口便是练浦。金错河之所以叫做金错,乃由于古代它流经更上游的碧蒿原时,在夕阳下观之如碎金。现代,练浦的金错河已是大城市普通的江。天空明亮。河边有公园、步道、骑行专用道,染上轻松自然的休闲气氛。 这里是居民区。离立德所在的摩天大楼区有距离。解存租房在附近。他与张远霁从不同睡。但张远霁不时从明仑的宿舍来这里,换生活与心境。 解存应当在自习或者做项目或者做作业。他与江离已经见过许多次。张远霁与江离选了一家她们都没去过的洋食,各点一份不同的海鲜洋面。 洋面是容易在家里做的菜。许多年前,江离就为避免餐后困倦而少食作为南方主流碳水的白米,苏文绮也类似。陈宇评价,江离做洋面的水平媲美餐厅。事实上,这可能只是由于江离的家人有将任何食材加热得过熟的惯性,而江离会控制火候、不把面煮软。 端上来的两盆面,超出预期地大份。一瞥周围,发现有食客在给他们的面打包。江离与张远霁尝了彼此的汤底。江离的淡,张远霁的是番茄。她们都满意自己的选择。贝类、鱿鱼与虾很够分量,胡椒稍浓的汤底极鲜美,点缀着碎蒜与粗切的香草末。 张远霁是博士生,有津贴。江离被清和所发了钱,亦不缺生活费。否则,江离可能会选择在约溢价过高的菜系时自己烹饪。像上次,她买了甜菜与酒腌的鲱鱼,带到解存家制作了红菜汤与鲱鱼沙拉。 江离与张远霁交流近期工作以叙旧。然后,江离开始就明仑提问。 苏文绮与江离的目标,是把江离送进明仑的招生考试轮。一旦过了初选进入考试轮,申请者需要面对的除了面试,就只有一系列在明仑现场的、弥封的笔试。这组笔试,明仑准备在相应专业拿荣誉学位的本科生也必须考。苏文绮向明仑的学生买到了他们私下贩售的不保真的真题。江离刷这些也刷公开的例题。经济学的部分还好。然而数学的部分,与任何一套流出的真题相比,例题都花样少得仿佛在诈骗。 幸而,对江离申请的项目,数学部分仅有及格与不及格之分,且及格的依据是绝对分数而非排名。江离还会把题喂进电脑,让无尘与灵言给她找类似的。不过,只要题目稍微偏离典型,大语言模型的解答就经常有错。 初选所依据的,是本科成绩、推荐信、研究计划书与其他补充材料。为国际化与吸引国际学生,明仑的经济学项目仅接收埃杰洛语的研究计划书,招生考试亦仅用埃杰洛语。这在帝国是独一份。包括鹿鸣馆在内的其他学校,皆是徵语与埃杰洛语并行。江离的学术背景与推荐信强度,未必能及上申请者中的顶配。不过,在国际标准埃杰洛语测试中,她一直接近满分。 赫遐迩将给江离写一封推荐信。她们的研究,尽管不难,但依托工作量堆积出了些许有价值的成果。全过程里,江离熟悉起科研常识,这不是她一个人通过纸上谈兵所能学到。苏文绮与江离衡量过,另一封推荐信是该找曾经熟悉江离的、希兰的教授,还是找不熟悉江离却咖位更大的人──后者可以评价“安提戈涅”。 对“安提戈涅”,江离现今的态度很矛盾。一方面,她重新适应学术界,又是旁听赫遐迩主讲的研讨课,又是去立德举办的经济学会议。尽管江离从最初就努力使“安提戈涅”展现不业余的立场与思维方式,但,“安提戈涅”的学术向来不那样正统──因为,倘若做纯粹的经济学,市面上有大把比江离有资历的人写随笔写得比江离好,何况,此赛道不及江离选择的、偏社会议题的赛道容易吸引有黏性的流量。换言之,在被江离暂时当作目标的学界,“安提戈涅”跨学科、浅显、仿佛游戏──总之,很有些不伦不类。然而,至少在此次申请中,它是江离自我营销的重点。 “你说,你的一个推荐者是立德系主任、清和所研究员。另一个推荐者是鹿鸣馆的──”张远霁在手机上搜索出另一位的简历。术业有专攻,张远霁无从对其评价。但乍一看,就推荐者的名望论,江离远超过明仑申请者的平均水准。 当时,是周延带着江离去见了罗琼恩。江离那才获悉,周延与苏文绮最初认识,乃由于很多年前苏文绮在莫德林交换时,周延与她做同学。莫德林是有争议的世界第一学府,每年来自徵国的本科生至多几十。罗琼恩是会出现在电视与行业重磅报道内的人物。周延讲,自己的双亲与他有渊源。 江离问:“方便向我透露,苏文绮给了什么好处?” 周延不直接回答:“我知道你的事,以前也读过你写的内容。罗老师??至少听我讲过‘安提戈涅’,我们来往得还算经常,而,‘安提戈涅’当年有几篇很引起关注的文章,比如那篇谈芒乌核泄露之后公民自发行动的。他,可能,也听他其他的学生讲过,不确定。” 江离或许运用了一些她从这群人处学来的、适用于这种风格之场合的待人接物。与罗琼恩见面的过程比她想的轻松。她还发现,罗琼恩要么是真的喜欢周延,要么是有求于周延,要么是对周延很满意。全程,周延都像是一个罗琼恩异常熟识且偏爱的学生,无任何其他身份。 张远霁问: “你申请别的吗?” 江离回答: “今年没有。” 应该是由于关系户最好只去关系户该在的学校,罗琼恩说得明确,他给江离的推荐信,仅将被发给明仑。 这与陈宇给江离弄的那个学位也有关系。某年,见江离家里蹲太久,陈宇觉得江离或许该放弃读书、普通地找工作。这就使江离仿佛需要大学毕业。于是,陈宇通过朋友麻烦了朋友的朋友。一切办完,江离没有去那个她学位所来自的学校待过哪怕一天,但她的学位可以在学历认证数据库里查询到。据称,由于江离在希兰免修了若干低阶课、直接修了高阶课,她三年的学分已经足够她在那个难度不高的学校成为学士。 这并非最低劣的灰色操作。然而,江离拿不准这灰色操作的低劣程度。在陈宇打算让江离找的工作中,江离的能力应当可以使其他人不怀疑江离的学历。不过,如果江离要回学校读书,就另论。明仑可以说不是公立学校,但帝国大部分高校是。在那些高校,许多研究生项目的学费接受国家补贴,录取的公正性遂被更多视线探究。对在读、却被发现在先前的申请中违规的申请者,惩罚一年较一年严重。 江离毕业自某学校。可她无法出具相应的成绩单。这是可疑的信号。彼学校承认江离符合毕业标准。但,焉知此标准不是刻意为江离开的、未有明文的绿灯?江离不是没有想过找陈宇先前联系的那个校长、撤销有猫腻的学位,但如此,一是损伤母亲的人际关系,二是可能将买卖对外捅破,三是此学位既然并非完全不能用,再考与读本科未尝不浪费精力与时间。 不是所有研究生项目都注重推荐信。社科的是,数学科学的硕士非。在帝国,包括应用数学与统计在内的硬核理科的研究生项目,有一系列由若干学校联合举办的招生考试。江离参加过,但她对申请帝国高校有顾虑。如果苏文绮不曾出现,此时,江离也许会申请其他国家的接受此成绩的学校──一旦跨国,研究生的校方就没有那样容易调查到具体的本科经历。 她把这些今年春天考出来的成绩也向明仑提交。倘若不需要进一步刷高它们就有研究生念,将很令人欣慰。 十三、剥削工具(剧情) 张远霁说:“欢迎你回来。” 江离由衷道:“我也很希望。” 先前,江离与解存有过相似的对话。 张远霁乃不会对朋友的生活方式过度关心与评判的类型。她的世故体现在她日常的简朴与她爱好的纯粹。她始终将自己与其他人的相处维持在一个对双方皆安全的、不过度分享热情与隐秘的区间。江离向解存承认,自己有金主。解存的第一反应是,金主是否对江离构成危险或伤害。张远霁则就没有与江离亲近到那一步。 然而,张远霁还是共享了古早的、“希兰不应该由于江离在法外之地不具名大量传播盗版文献就把江离开除”的默契。 她们起初谈学术谈得愉快。不过,思及为上学而做的种种妨碍公平的事,江离陷入忧郁与紧张。张远霁转移话题:“我记得,你当初学业中断,好像不是完全不开心。” 江离回过神。她说的比她内心的感受更坦然且冷静。“那时,我的想法是校园阻止我认知人间疾苦。现在,我累了,也认清了自己的比较优势仅能在象牙塔内发生。” “最后一句,我不很同意。你帮助解存的双亲偿还了债务。” “不是所有钱都和我有关系。他们需要投资组合以降低风险,不可能单通过我。我介绍解存的家人投资了一支私募基金,而已。” 江离学金融时,有效市场假说的最简单版本被包含在第一课。这是指,在信息流通的前提下,绝大部分理性投资者的长期收益率皆与市场的平均水平相当。这也被一些市场中的数据验证。按此理论,江离做得很好。在这几年失学且无业时间的前半,她投资,给自己日后挣出了充裕的、可以用于支付留学学费与其他大开销的存款,有美丽的年化收益率。 不过,让江离──以及那支私募基金,以及解存的双亲──赚到钱的,其实只是一件事。那便是帝国与固桑地区的玛拉族开战。在战争正式爆发前,无论是国内还是国际,都不倾向于悲观地预测局势。有些人觉得将速战速决,有些人觉得将停留在虚张声势。金融市场未反映正确的未来。 彼私募基金不止投资了军工与防务。那是保守的选项。江离与她的合作者还有激进的。他们达成战争将胶着的共识,考虑这种情况可能引起的次生灾害,瞄准若干尚未与战争风险关联的、高杠杆的衍生品。这些衍生品,本质是给特定商品的异常价格上的保险。在一切如常的情况下,买它们不贵。不过,如果风险真的发生,保险的价格就将由于理论上能收获的大额赔付而剧烈上扬。 这是江离不堪回首的往事。倘若要简单地概括结果,就是,在长久蛰伏与轻微亏损后,江离与她的合作者于朝夕间收网,惊险刺激地发了一大笔国难财。利润的绝对值,没有大到惊动媒体与监管。他们亦顺利平仓在帝国的战时经济管制开始前。 黑天鹅事件有可遇不可求的性质。没有强大背景的人在帝国的市场做极不寻常的举动进而大量获利,哪怕其操作没有像江离与她的合作者的一样不道德,也容易被弄成经济犯罪。 江离主要的合作者,是她在希兰经济系的同学。学该专业的人有流行的爱好。邵泳之与江离都会在上课时走神、拿电脑查询今日行情。不过,江离的账户内只有能让她炒股的最小额度,邵泳之的账户内则有一百万。邵泳之想做散户做不了的交易,遂挂靠在他的某位长辈作为合伙人的公司里,用自己与几位发小的钱组成一支基金。 战争爆发时,邵泳之在国外。江离终日终夜待在私募基金在南遥的办公室,刷深域浮现的权威报道与道听途说、买便利店与咖啡厅的吃喝、去健身房放风与洗澡。邵泳之毕业出国以后,江离不再和他讨论作业。据说,邵泳之与同学们亦拼单请到了一个之前上过同一门课的本校学生,给他们做课外辅导。然而,一向把那支私募基金的盈亏当数字、前几次找江离都是为约她去自驾的邵泳之,在最初的狂喜后,忽然又是给江离发红包、又是要求江离向他投屏。邵泳之隔着时差的作息之阴间,令后来的江离意识到,当时的邵泳之不是多线程办公高效率,而是焦虑到几乎做不了别的、状态极其之差。 邵泳之与江离皆不学法。他们分别认识不同的、学或做法律的人。不过,邵泳之不敢向这些人问。邵泳之查阅新闻、法条、规定、解释、判决文书,发给江离一堆理解与判断,不多久又发给江离一堆更新过的理解与判断。后来,他们转换思路,从“是否违规”改为“如何避免被官方调查到”。 他们最明显的接近违规之处,应该是,这支私募基金的实际的最核心的策略制定者,邵泳之与江离,没有被写在基金备案中。 最终,邵泳之痛恨起帝国的选择性与运动式执法。在金融市场内,风险与收益是双刃剑。监管防止零售投资者承担过高风险,同时即剥夺他们获取巨大收益的可能。人为地,用钱生钱的机会随社会阶级累进。发国难财的思路与技术不难,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安全地这么做;小盗者诛,大盗者为王侯;它的资质,被留给了原本就大概率将不被国难伤害的人。 邵泳之与江离的行为,不及在战争期间囤积、倒卖管制生活物资过分。他们曾经所持有的,说到底是一批保险,而保险只要无法被赔付──邵泳之与江离也没有去等未必被兑现的赔付,他们在那之前将这部分资产脱手──就是一堆废纸。负责赔付保险的亦是金融机构,不是已经被战争摧残的普通人。邵泳之起初惊慌的原因,是他实质在一个敏感的时期做空了帝国一些很关乎国计民生的市场。这是在一些人听来不甚政治正确的事。操作一旦被发现、举报,或许会累及邵泳之世代簪缨的长辈。再者,邵泳之的家族虽然有贵族头衔,但那几位皆是科学家与工程师。在金融市场的执法实务中,邵泳之所在的基金公司可以被当作民营企业──他们没什么人保护,执法机构一旦抓到把柄,就有概率将把柄放大、办他们、捞钱。 张远霁不动声色地听完了这个故事。 她说:“Contemplativa 有一些人极端反感金融行业。‘安提戈涅’的部分受众应当亦然。” 江离习惯把 Contemplativa 时期的所有同龄人──也包括她自己──当小孩子。少年人讨厌一项东西,有时不是由于他们觉得那东西本身不该存在,而是由于他们自我意识强烈、不希望它成为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不过,Contemplativa 不是所有人都有大学及以下的年龄。现在的江离,由于自己长大,也对那时因 Contemplativa 而出现的、更年长的人们有了更多想法。 她想,已经该有自己事业、该能养活自己的人,如果还过激地、连资本市场的运作方式也不了解就讨厌资本市场,可能是由于他们并不是资本市场的接触者、参与者或受益者。他们,要么是没有良好地融入他们所正生存在的社会,要么就是不属于从资本市场中得利的那个阶级。 江离学经济学。她比平均水平的人更重视与相信此学科──与为此学科奠基的假设。高中里,江离的精神障碍严重地初见端倪、令她厌学与尝试逃学时,陈宇几度冲她大发雷霆,说江离日后找不到工作、可以去当妓女。从小到大,陈宇的金钱焦虑在江离身上发作,远不止这一次。 陈宇做与资本市场有许多接触的工作。她们整个家庭基本由陈宇的收入支撑起。江离是有偏见的。 帝国没有经历过皇室的被推翻与复辟。但,在比现在更动荡的时代,帝国也像许多国家一样,有过共产主义党人。十几年前,发生一起对皇室的刺杀。自此,“共产主义”,连带“社会主义”等词汇,逐渐从帝国的无官方授权讨论中消失,不过,江离怀疑那些刺杀皇室的人是否是严格意义上的社会主义者。 江离学过劳动经济学,学过工资与就业的市场模型。她熟悉工具变量、纵向研究,给赫遐迩做的课题,因变量是收入,自变量是教育背景与生活环境,用到断点回归与倾向得分匹配,结论是极符合直觉的,在照林的农村,普通高等教育的回报率远没有在城市那样高,职业高等教育的回报率相对更好些。初学经济学时,江离一直觉得许多劳动、发展、政治经济学的结论不难猜中。好像不需要严格的数据分析与论文,人们也皆会知道这些。不过,科学的意义不止是提供新认知,亦是将现有认知证明与证伪。 然而,在作业中、在论文中、在课题中,人从来只是数据──庞大表格中的一行,称为一例观测。倘若此人有几项变量的应答是不明或者缺失,赫遐迩就会告诉江离,不必再分析此人应当被划分在农村组、城市组还是流动劳工组,她们使用到的、将样本区分入各组的标准不需要很复杂。 江离学过、也能凭常识轻易想到造就统计偏差的方式。这还不是帝国的被臭名昭着地涂改过的数据。主要的偏差也该诞生在赫遐迩处理它前。但,人被一步一步异化,结论必然不是全部的真相了。 有经济学研究存在田野调查、获取最原始数据的成分。江离的级别不够她接触这种。 由于这个原因,江离从其他角度尝试了解过劳工。她不够先进,四体不勤且精神脆弱,未曾深入劳工的生活过。不过,在她匿名水一些群时,似乎会遇到比她更接近劳工生活的人。她发现,这些人同自己的关注点与认知有许多差别。并且,虽然她们可能不完全知道江离的精神障碍与失学与无业,但她们有的会觉得江离的态度居高临下,因而对江离有敌意。 她们更拥护“过去与未来之间”。 在江离同她介绍以前,“过去与未来之间”就知道 Contemplativa。后来,她也当然知道“安提戈涅”。但,“过去与未来之间”不看。早年文辞殊丽、博古通今的“过去与未来之间”在大学中成了理科生,似乎很了解复杂性与算法,并且忙碌地工作。她只是会在她自己的、不是所有人可见的社交动态里,发一些生活感想。 有人暗示,“过去与未来之间”在以隐秘的身份做劳工运动。帝国的程序员中有过知名的劳工运动。 江离问“过去与未来之间”,她难道不觉得,在帝国,因为没有公民政治,民间的一些声音与压力与构想,无论是“安提戈涅”还是“重症监护室”,其实很无效? “你说在这个国家,能影响政治的仅有那一部分精英。可我不处在一个能让我相信自上而下的改革的位置。”“过去与未来之间”回答,“如你所言,我不是那一部分人,也成不了他们。可我总要做些事。” “过去与未来之间”说:“我是社会主义者。” “过去与未来之间”自然很讨厌那些已经成为剥削工具的东西。比如帝国这般的国家。比如象牙塔式的学术。比如资本市场。虽然,以“过去与未来之间”早年展示出的、她实际大概率至少曾经是的阶级,她未必没有出身自这些剥削的体系。 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江离不是,江离遥远地仰慕劳工,以及为劳工权益做事的人。 不过,“安提戈涅”阅读门槛不低,其意识形态又仿佛在许多群体的创伤点上,这些人一般不是它的读者。 江离如此回答张远霁的反馈:“所以,我从来不让 Contemplativa 的人、以及‘安提戈涅’的受众知道,我有金融从业经历。他们中一定有能理解工作与挣钱重要性的人。可也有的,缺乏对比如说生活之类的东西的了解,还有的,在搞卢德运动。” 在不甚成熟的人中有意见领袖作用的网络身份,比如 Contemplativa,容易在被抓到一个污点之后被曾经的关注者愤怒地大肆攻击。它们成也幻想与投射,败也幻想与投射。江离谨慎地避免此情况。 一度,写“安提戈涅”是江离有效与主要的解压渠道。在私募基金在南遥的办公室内,她不谈战争、不谈管制,继续做之前启动的、关于选举理论的系列科普,用拆解数学公式撑篇幅,写孔多塞胜利者与孔多塞循环。 十四、良好生活(H) 张远霁忽然问:“你是不是把学术当避难所?” 江离反问:“你不是?” “我是。”张远霁回答,“我也能感觉到,你依然认真地喜欢它。只不过,和几年前的我们相比,我们皆更在用对待工作的态度对待学术,在上班,被磨平了棱角,不复有当年的激情与热爱了。但是,你对学术的喜欢,似乎有喜欢学术本身以外的成分。我觉得,你过于把它当作一种良好的生活,与继续良好生活的途径。学术、象牙塔、明仑??它们令你有前途、有尊重、有钱、有地位、有权力,以及有其他世俗的、许多人皆想要的事物。” “我应当也是注重学术本身以外的这些的。”张远霁找补,“然而,大概是因为我从来不曾失去过、也从来没有生活在另外的环境中,我对自己的这种需求没有强烈的意识。” “不。”江离反驳,“我可能一直都比你与解存更有这些世俗的欲望。” “所以,这就是问题。”张远霁在略长的停顿后继续,“明仑只是一个学校。它对你的要求只有学术本身。你在明仑的学生上看到了你想要的,不代表这种生活是明仑给他们带来的。我并非觉得你不适合明仑。我愿意相信你的水平达到了它的基准线。但,明仑也许给不了你某些。” 江离不语。 片刻后,她问:“难道,苏文绮可以?” 苏文绮从中学到大学早期一直是名人。与她相关的学生圈子中,她几乎无人不晓。张远霁以前曾听说她。去照林交换的明仑学生,有的会惊讶原来江离与方文绮乃高中同学。 “我不了解。”张远霁平静地道,“我完全不熟悉苏文绮。” 苏文绮会与江离发生令江离不舒服的性爱。苏文绮亦会与江离做令江离很受用的亲密互动。苏文绮抱江离、亲江离、拉江离的手走在无人之处。苏文绮亦更经常地回江离所在的公寓,而不是她原先居住的苏公馆。她们一起洗衣服、一起做饭、一起整理房间、一起倒垃圾、一起取快递。 江离因为喜欢龙舌兰糖浆的气味而采购这种舶来品取代糖。苏文绮没有在家里用过它、起初很抵触。但,后来她会用薄荷叶做冷泡红茶冷藏起,在早餐时再加入气泡水与糖浆。江离不喝酒。苏文绮绝少公开喝。不过,她欣赏高档超市所售卖的小众啤酒“可以去参加设计比赛”的易拉罐。她说,越符合自己审美的易拉罐,其中的酒越对口味,所以她会让江离给她挑江离感觉漂亮的。有时,一罐酒还剩一点,苏文绮不在,江离就用气泡水兑了喝。 公寓有健身房。虽然,一般,苏文绮用清和所旁边的、江离用立德的──那些健身房更大。不过,如果她们无暇运动,她们还是会相约上楼。这套公寓的健身房有一个单独的攀岩室。苏文绮说此为意外之喜。苏文绮在明仑学会了攀岩。在明仑,每个工作日,运动中心有专人监护的攀岩区限时开放。 明仑的攀岩有安全带。公寓中的没有。江离可以在她能跳下来的高度横着攀一圈。苏文绮则会试图去更高处,然后找不到路,凭借原先的石状凸起一点点返回。未及入冬的北离,适合室外活动。苏文绮与江离出去骑行一次。苏文绮心情很好地介绍她对北离各区域的印象与探索。又有一次,她们去爬北离近郊的、苏文绮没有去过的山。山的入口在北离医科大学的一处校区内,需要先与到医院的人们一同坐一段缆车上山,再出医院,才可以继续上山。山属于龙骨山之系。苏文绮说,应该带江离体验东方龙骨山主脉下的、帝国最深的铁路隧道与火车站。 出去玩固然愉快。但江离更喜欢的,还是工作之余在家的琐碎。她与苏文绮皆同意,二人同住的生活效率高于一人的生活效率。而且,苏文绮主动表示,她希望与江离不要一个在卧室、一个在客厅。相比苏文绮沉迷工作,苏文绮更经常地抓到江离沉迷工作。江离通过了明仑的初选。她打算在招生考试中选考一科初级编程。她没有正式学过,但有明仑的教材以及由于好奇明仑教材而积极答疑的解存,她学得很快。只是有时,一道代码题做不出,江离就会像沉迷游戏一般觉得自己就快赢了,于是苏文绮需要把她拉起来、要求她做别的。 江离感觉,苏文绮颇为割裂。至少,在江离做家务时,苏文绮绝少不陪她做。如果江离对自己的新生活有不明白的细节,苏文绮不吝于教她,并且那过程让她与江离都开心。公寓有一层楼的垃圾站管道入口没关好、致使其他层的垃圾站用不了,苏文绮会每层楼排查、关好管道入口、顺利使用垃圾站,而不是等每晚收垃圾的工作人员。 苏文绮甜美的时候,是真的甜美。她有点像某些小说中被人物喜欢、却不被读者喜欢的女性万人迷。这时候,江离觉得,苏文绮应当是好相与的,亦对自己完全无恶意。很多私下的、仅有她们二人的场合,苏文绮是一个活人感很重、很接地气的人。她的少年气没有完全散去。可,曾经给其他人的微笑与关注,如今给了江离。 如果她只是这样,江离想,考虑到苏文绮的意愿,自己很愿意把她当成一位朋友。 她们在公寓的浴缸泡澡。浴盐的香型是栗子与雪松。点缀干枯植物的炸弹在水里化开,溢出纯白色的泡沫。苏文绮说,周延在北离有若干家产,离她们不远的一处,有类型很丰富的浴室。维希、感官剥夺??不一而足。倘若江离想游泳,苏文绮也可以陪她去。二十五米,有深水区,不能跳水。不过,那里的游泳池的水,公认非常冷,是比赛用的水温。 “我还是有点喜欢周延。”苏文绮追思般轻语,“他的地方,如果他或者别人有需求,总是非常清静,接待也仅有他本人。当然,我也不会不讲公德地弄脏。它的外观是一座与镜宫同时期的建筑,内里则是一座完全翻修过的、水做的、陵寝一般的宫殿。” 言而总之,公寓的浴缸太小;江离有游泳的爱好;明京区缺乏体育设施;立德没有游泳池,可是明仑有。 周延是被册封过的伯爵。相应的旧闻无从寻觅。苏文绮称它们被撤去。不过,有据可查的是,“九摄家”周氏二支,周延是其中一支现存的唯一成员。那一支从几世纪前历来在北离出仕,家纹乃江离一定曾见过的云杉叶。尽管,随时代变迁,凋零不可逆,但在北离,归属周延及他可能后代的文化古迹,足够联合开旅游线路、开博物馆。 江离恍然。这仿佛解释,为什么周延成为了这群狐朋狗友中疑似不法活动的最明显集散点。实践中,由于他是高级贵族,他应该有豁免权,不易被司法找。 在会所,江离遇到一位女生。女生的头发染成黛绿,却极自然。她叫自己 Leland。江离始终没弄清她是客人还是与客人约在彼的兼职陪侍。江离与 Leland 看同一件事不顺眼。Leland 拦下江离暗中使绊子。后来,她们在会所内外偶遇,但更多是线上聊天。Leland 学法律。她回答江离的几个法律问题,然后江离与她讨论地下药物的合法供应链。 Leland 说,江离可以把怀疑有异的药物送往提供公益或商业检测的实验室。 “我没有药。”江离否认,“我仅是听说不好的传闻。” Leland 与江离切换到深域的聊天软件。Leland 开启阅后即焚。 “如果你在指这位,有许多不好的传闻。”随即是一则江离不曾听过的料,Leland 发了她完全没有方言痕迹的语音,“例如,有十五岁以下的人被带到这位的地方,然后遇到事。并非个例。报案留中在当地的警察局。倘若有权限,档案内应当能查到。已有几年历史。” “或许没事。不然我也不会出现在那。”Leland 利落地补充,“但,有威胁,不要躲避,还是要处理。” Leland 列了一份她判断“对于这种情况安全”的北离的实验室名单。又说如果江离想匿名,或者出不起钱,她可以代替江离拿药物去做检测。她的单位有合作的实验室,她还算熟悉送检流程,对方也清楚保密检测过程与结果之于 Leland 的行业的重要性。 苏文绮见江离在想事情,用脚碰了碰江离的下体。 她通过水浮到江离身上,托住江离双侧的上臂:“延曾经是我重要的朋友。但我不该提这个人。” 苏文绮认为温热水中的女人性器可爱。褶皱会因浮力而绽放,像花。 苏文绮会摸江离的器官,也会抓着江离的手让江离摸她的器官。这种触碰有退行性。她们仅是在用原始的办法互相熟悉身体,似动物交融彼此的气味。有时,江离流露出被吸引。苏文绮听江离说出一些“以前没有女朋友”“现在需要为 Kurvo 提供性服务”之类的话。 一次,苏文绮问:“你为什么没有谈过恋爱?” 江离不提“过去与未来之间”。她的回答是,因为没有多少人能当一个很好的主人。 苏文绮在片刻的遐思后失笑,道承蒙抬爱。然后她当了一会儿。 ──她们少年时有过一次类似的交谈。某日,无人时,方文绮问江离是否真的喜欢女生。方文绮有一贯的笑意,眼睛是无攻击性的好奇。当时,江离暗恋一个人、此人性别为女、此人给江离寄礼物到学校的消息已经传出去。方文绮与韩琳亦已经公开。江离不喜欢被议论私事,又觉得方文绮在确认主权,遂不答。 成年的情事里,江离给苏文绮口交几次。苏文绮也给她做。这是自慰完全没办法模拟的触感。脸是质地复杂的结构,蹭在阴部,与被手指爱抚的刺激迥异。更不可控,亦更粗野。 此前,她从未以这种方式欣赏过苏文绮流丽的鼻梁线条。 但,更多时候,苏文绮就是抱着江离睡觉。她们都穿衣服,或者都赤裸。 江离告诉过苏文绮,上一个会在江离半睡半醒间抚摸她身体的人,是陈宇。陈宇从江离孩童时期就对她这样做,江离的手臂与腿被她按摩得舒适。陈宇还与幼年的江离玩检查身体的游戏──检查江离腹部的脂肪厚度,检查江离怕痒。 在她们的文化中,作为亲属的成年人被允许对很小的孩子做不奇怪的事。 后来江离长大。陈宇依然在她醒前与睡后进入她的房间。这不是每天都发生。江离将它当作一种偶然的叫早与晚安式。反正她有时确实很累,或者不想起床。但是,江离已经逐渐到二十岁。她向妈妈解释,说希望陈宇不要再不敲门、不经她的同意就进入她的房间,也希望陈宇不要再按摩她。陈宇困惑地回应,可是每次被按摩时,江离都显得很舒服,会说还要。 江离反驳,自己不清醒时说的话,不能作数。 陈宇生气了。 拉锯进行了无数次。江离试图告诉母亲,强奸犯也时常用这种“不清醒时的同意也是同意”的论调指责被强奸者。可是,倘若人不清醒,人就欠缺思维能力、就无法理解或给出同意。陈宇勃然大怒,风格与她骂江离可以去当妓女时类似。她激烈地数落江离,称江离竟敢把她比作强奸犯。 江离退学后,一度愈来愈经常地被母亲这样发脾气。似乎,陈宇将挑江离的错处、然后与江离吵架,下意识地当成了表达她对江离情感的方式。起初,吵架有演变为肢体暴力的趋势。后来,江离利用母亲对她的精神依赖,软硬兼施地缓和了母亲的发作。再后来,江离在日常生活中远离了母亲。经心理咨询师的提点,她分析,至少在她们就肢体接触的那些次,陈宇应该是在用极端的愤怒掩盖伤心与困惑。 十五、生理不适(H) 她的女儿是一个她无法理解的存在。陈宇时常介怀地道,小时候,江离与江离的父亲更亲。童年与少年时的江离是聪明的小朋友。江离的父亲也很聪明。大学入学考试中,江昭栋是那届的全府第一名。这是长大后的江离远不及的成绩。 江离父亲的破落家族更经常坚持与吹捧江昭栋的聪明。陈宇被江离诱导与操纵后,修改了以往的认识。 至少,这二十余年来,陈宇才是家庭中有体面的正式工作、社会适应更良好的人。 江昭栋,在他的能力范围内,是一个很好的人──尽管,他缺乏一些对正常人极其关键的能力,譬如社会化。陈宇对江离解释,自己如果离婚、再婚,选择少,何况江昭栋很爱这个家庭。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江离一直试图说服父母,江昭栋没有工作、没有朋友、同他妹妹打电话要准备三个小时、洗菜必须一片一片洗、给家里下厨的菜式永远千篇一律,是由于他有阿斯伯格综合征。谱系导致了江昭栋各方面的与其他人的差异。如果他们不能正视江昭栋系统性的异常,他们就会对江昭栋有不切实际的要求与期望。于是,江昭栋会做不到,她们也会失望。 例如,陈宇对江昭栋没有工作讳莫如深,严禁江离向同学与朋友透露。 江离不喜欢维持这种让她很累的谎。 江离接触与深交过同龄的谱系人士。这些人不是早就被诊断与干预,就是怀疑自己在谱系上,遂研制并遵守日常生活规则。不过,江昭栋是不承认自己可能有发育障碍的──虽然,他未必知道阿斯伯格综合征被分类作一种发育障碍而非精神病,但这种听来像脑子有问题的特征,至少在江昭栋还有社会功能的青年期,是很糟糕的东西。 江昭栋的认知能力有局限。他认知不到这局限之外的事物。他也认知不到这局限。 他难以共享与肯定其他人的情感。他有情感,其他人也有情感。但他与其他人永远异频。他无法去其他人的频道,所以其他人必须去他的频道。可,这种单向的适应,长久了,劳心劳力。 江昭栋负责做的家务包括驾驶。他开车前,需要提前查询与抄写行驶路线,有时还需要先不开车去实地考察一轮。他驾驶时,以自己需要专注为由,禁止乘客说话。但,如果出现了违反交通规则的机动车、非机动车或行人,江昭栋就会突兀地、响亮地、愤恨地用江离其他时候不曾听他说出口的语言。走陌生的路线时,陈宇与江离需要给江昭栋指路,因为江昭栋用地图软件的实时导航时,出过几次错。但有一次,江离参照地图软件对即时路况的解释让江昭栋理解不了,江昭栋就自己研究。事实上,江离是对的。可,由于江昭栋需要自己研究,他们在陌生的公路之间停泊了六个小时。不必说,在开始研究前,由于江离坚持自己意见、催促江昭栋,江昭栋大声地恼火。 陈宇有驾照。后来,她的驾驶技术不错,且始终未出过大小交通事故。不过,在江昭栋“开车很难、很危险”的阻拦下,她多年一直不曾驾驶。 陈宇一度的论调是,江昭栋只是极其固执。她有时希望自己是那种更传统的太太,可以影响丈夫、令他向好的方向改变。 母亲有对伴侣的情感需求。她需要支持、交流、顺畅的爱。但,父亲不是能满足这种需求的人。 于是江离就被拿过来。妈妈用江离的情感与回应,作为对这种需求的填补。 陈宇不是育儿的人。尽管她确实是处在另一方未尽责任的、在一些场合如同丧偶的婚姻关系中的人。江离从小就不很会流露自己的情绪,因为江昭栋将她的表达称为“孩子气”,随之一笑置之。可能是由于有江昭栋这个无法以共情的方式与之沟通的人存在,也可能是由于陈宇的工作不要求她照顾别人的情绪,更可能是由于江离直到高中后期以前都非常省心,陈宇以为,江离天然将一直那样省心。 她时常很少女地向江离撒娇。江离或许也向她撒娇。虽然,江离觉得,自己之所以用这种方式与家人互动,并非由于自己想,而是由于陈宇与江昭栋都没有与家人的更成熟、稳定的沟通方式。在家里,解决问题,仿佛结局永远是把父母哄开心。仿佛江离才是在沟通中思虑与策略最多的。 十六七岁时的江离,尚未通晓欺骗与精神操纵。 陈宇否决江离转学离开南遥中学的提议。由此,她丧失了江离下意识的信任。 后来,陈宇很难过地对江离开脱自己。其实在江离上高中前,她就察觉到江离对一些同学──比如李珉璁──的反应奇怪。可她觉得,江离很好、很聪明、很厉害,不会有事。 江离不知该作何感想。直到高中的某个决堤般的情绪崩溃点之前,她都没有认知到自己有被霸凌。 因为“品学兼优的模范学生不会被霸凌”。 ──同种论调或许亦适用方文绮。“漂亮的学生或许会被霸凌。但漂亮、富裕、成绩不错、有人气的学生,不会被霸凌。” 母亲意识到江离被霸凌了。但大概由于在她的工作中,类似事情不少见,她觉得未成年的江离也该接纳这境况。 苏文绮没有接触过江离的父母。她亦不曾令属下去做。江离同陈宇打电话时,苏文绮在场。尽管如此,江离依旧展现出一种可怕而异常的歇斯底里。苏文绮遂半强迫半帮助她开了免提。苏文绮听完几次江离与陈宇的对话。其中,江离有苏文绮实时支招。 苏文绮说,她感觉,陈宇是一个非常优先她自己的世界观与感受的人。 江离觉得这形容有道理。她回应,可能是陈宇的感受太经常被忽略。 之后,苏文绮又听了一些江离家庭的故事。 “我一直清楚,这个国家有许多人过得类似动物。”苏文绮冷静而真诚地反馈,“没有规矩、被本能与欲望主导、情绪化、无法用道德与理性自我约束、到文明的社会里就成为一个瞠目结舌的傻瓜。当然,我刚描述的是极端情况,一般人不会命中所有条。刚重新遇到你时,我觉得你像,因为人类应该比那时的你更灵动与自控,也应该更??通人事。现在我明白了。原来先前,你生活在动物园。” 这是颇有苏文绮风格的形容。 不过,江离觉得,与父亲沟通,的确像是饲养员与一只大型的、憨厚的、有破坏力的动物互动。 “把猫与狗长期放在一起,猫就会像狗。”苏文绮幽幽望着江离道,“把人与动物一般的人长期放在一起,人就会像动物。孤独症谱系、精神病??这些不传染,但它们的表现,传染媒介是长期的、被习以为常的接触。” “辛苦你。”苏文绮决绝的陈述结束。她亲江离的脸。“希望你早日恢复。” 江离噩梦的由来,很大程度上是在睡眠中被陈宇突袭房间。有苏文绮陪同入睡的那些夜晚,她逐渐不必服药也能安睡。 与苏文绮的亲密关系,令江离超出预期地变开心了。她开始由衷地喜欢苏文绮的亲吻与拥抱。 周延的会所的公共休息室,有书架。摆放的书籍,随机且雅俗共赏。一般,这种书似乎都是由底层员工拿预算与优惠券采购得,体现当期图书市场的主推与促销。 可有一本书明显是别处来的。是一本被翻译为埃杰洛语的照林漫画。极大可能是由海外带回。封面与纸页有年头。标题是《我不知道怎么生宝宝》。 江离翻开它。人画得圆润,又有一种“不知道怎么生宝宝”的可爱,具备情感的烂漫与肉体的成熟,教江离这个不看色情图片的人咬嘴唇。漫画在照林的分类,大概将不是色情而是性教育。这就意味着江离在照林时没有参观过它的同类。此情此景,江离无心看人。她被可爱的动物吸引住。 猫亦怀孕、哺乳、诞育幼崽。动物的格周围,是裸女的格。她泌乳时有心理活动:“我第一次感觉我如此像动物、像哺乳动物。” 又有心理活动说生宝宝、当妈妈的猫也很伟大。 江离胸脯的尺寸与苏文绮的差不多后,苏文绮给她换了药。新药仅让江离仍旧泌乳,必须挤奶的频率远没有真正的母亲高。苏文绮提醒江离,锻炼身体,让肌肉习惯新增的不大的重量,也继续维持体态。 两团奶子浮在盈起汽的水上。它们性感但陌生。有时,江离求苏文绮帮她揉。于是奶尖几乎永远轻微地肿。熟红的奶头已经有了更大球体的形状,初荷一般探出水,各有一道引人遐思的、用于溢出奶汁的凹陷。 这让江离有点想咬水另一侧苏文绮的奶子。 江离问苏文绮,揉胸时,能不能不要把奶头玩肿。 苏文绮调皮地反问,这种事,不就是这样的吗? 江离问苏文绮,有无给药物做成分鉴定。通过互联网,她能找到由于药物而未孕产乳的色情博主。博主在境外,因此药物来源与江离的不同。然而简略的医学资料显示,不推荐这样做。 不出乎江离意料,苏文绮回答有。每次在给江离的那些中抽样。 苏文绮不惊讶于这提问。她主动补充。 “如果仅有成分鉴定,无法确保安全。还需要考察成分的作用。鉴定不难。我能找到可信的第三方。所以周延更没有必要骗我。可以给你看结果。我的印象是,它差不多就是你我能用做科研的水平在开放领域检索到的、有类似作用的药物的某种组合。毒理,我有让人计算。可以给你看模型与研究报告,前者我不记得名字但参照了研发新药用的,后者就像生物论文的一节。相关代码,有。我不会跑,以你当前的水平我猜你也不会跑。不过,我没有做过动物试验,也没有做过临床试验。” 模型与报告,只要江离有时间,她能研究懂。那些新药上市所需的试验,以江离贫乏的知识,不快,且可能需要更专业的人或很大的规模。 江离问:“周延做过?” “他当然给人用过。” 江离的脑海内盘旋起一些色情药物也该经过药监部门的设计。但这很复杂。丰富性生活的药物,倘若不含毒品,是更近似性玩具,还是有与代孕同类的后果? 片刻,苏文绮说,她见过完全相同的药对于一些其他人的效果的记录。 可更详细、进一步的信息,就是苏文绮保守的机密。 她们洗了澡,身体洁净、滋润而放松。江离做睡前饮料,苏文绮收拾衣服。压力却在不大的、有空间感的套房中蔓延。 “安。”苏文绮最终道,“我给你每月体检。有不妙应该能筛查出。你也有你的报告。我也有让医生看。” 话谈到这一步,她给自己设置的道德由复杂的关键词检测而被彻底触发。她的道德有如一张束缚的网,展开、显现、将她固定、拉扯、使她说出她该说出的话。 “如果你实在担心,就别吃,但药还是会定期送来。你拆开包装,把内容物当垃圾或者倒下水道。假设,万一,还是出了问题,我会报复周延。对此,他很清楚。” ──我亦很清楚。 你能怎么报复?江离与苏文绮分别皆在想。你有其他的、重要的事。一个微不足道的玩宠的健康,是否值得你采取足够有效的报复? 很久以前,苏文绮不是未考虑过。但她做不出详细方案,遂搁置。 现在,江离要求,所以苏文绮被迫面对问题,与问题所积年伴随的惊悚的、漫长的生理不适。 网收紧了。行刑开始。这痛觉苏文绮已经很习惯。 十六、新雪(第一卷完结,修了之前的所有) 顷刻间,天空变得幽暗。这一年的新雪落在明照寺青灰的歇山顶上。 苏文绮仅着袜,站在木质的缘侧。她无言地赞美,北离的初雪就这样来临。明照寺相当于苏氏的家族寺庙,其在苏氏旧时领地青瀛的本寺接受过苏文绮许多先祖的供养。当代,僧侣主要在寺院外的写字楼办公。鲜有游客。因此,尽管是冬季,建筑物露天部分的地板完全未铺地毯。 风凛冽地向楼阁的空虚处吹来,气息清新。雪在空中打旋。 阙流溪欣喜地笑。 她取出手机,征得苏文绮的同意,随即拍照。她拍庭院半覆雪的砾石、拍灰瓦与暗赭色的墙、拍银装素裹的天。雪落之际,这一行人简短的明照寺参观过程已结束。阙流溪在佛堂前静立、许下愿望。现在,阙流溪没有留在建筑物里。她下楼梯去穿鞋,继而在寺院内闲庭信步地找角度。 她就是一个年轻女孩。 苏群与吕慎微从苏文绮的身后走来,时间不一致,方位不对称,还伴着阙流溪的二位长辈──先前,他们皆在缘一侧连通的佛堂。那里,从梁到柱到佛像,贴了接天连地的金箔。昏暝中亦璀璨。 这场雪也令苏文绮的长辈欢悦。不必说,初雪落在新人第一次相见时,是珍贵且美好的象征。何况,雪降落之际,他们在家族供奉的明照寺。如此,更仿佛一种恩赐的仪典。 新雪,降临于一切,是新的开端。 阙流溪愉快地拍完风景照。她与她的亲属、苏文绮与苏文绮的亲属,各坐进泊在寺院停车场的车。阙流溪二十四岁,从海外回来。苏文绮的家庭带她重温徵国的风土。 他们的下一站是鹭声会馆。这是一家甜食店,不过历史悠久。是故,除了沿街的店面,还有一栋在限高令下高度突出但造型低调的楼。楼大部分是为鹭声集团的白领使用。所有人乘专用电梯到最顶层。室内明暗相接。有灯下的阴影,亦有冷白沙上的室内山水。 新雪在一行人离开明照寺后停住。然而,鹭声会馆的人同样见到。有历史的城区,街道狭窄。从会馆顶层暗色的落地窗向外望,城市局促而朴素,各式各样房顶上的积雪尚在消融。鹭声会馆原本将给苏文绮的家人与客人当场定制点心。此时,定制有了现成的主题──初雪。点心师逐位询问偏好。大家看着她制作并呈上苏群的份。 这是传统艺术。很精美。鹭声的其他食物使用对于古典甜品不常见的原料。吕慎微颇喜十月的山楂月饼。 但季节性的雕刻仅能在特定的材料上完成,遂限制点心的口味。 阙流溪请离席。她说:“我想和 Kurvo 单独待会儿。” 六人皆坐在点心师的操作台周围,在这空荡的楼层颇为不平衡。苏文绮与阙流溪去别处,继续喝她们的茶。 阙流溪说:“我还是有点想吃溏心蛋。” 苏文绮笑。与活泼的年轻女生的相处让她察觉自己的年龄。阙流溪补充,她饿了。 方才,阙流溪在与长辈说自己在海外的见闻。她说,在伊洲时,她思乡,买门票进入当地由徵国资助修建的西洲古典园林。那里的道路太宽、树木太雕琢。是当地的推荐景点,但不少布置,了解徵园林的人都可意识到是为向外国普及徵文化、而非为如实展示徵文化而作。例如,园林的茶室售卖点心,有饭团、月饼、溏心蛋。 阙流溪说:“还好,他们没有卖烤包子。” 烤包子是外国对徵国食物的刻板印象。北离的烤包子也好吃。不过,古时,烤包子是北境游牧民族的传统食物,园林则主要见于南方,由作为征服者的皇室与南方贵族引入北境。虽然现在,所有人都吃烤包子,但倘若把鲜香流油的烤包子放在象征旧贵族平静谐和审美的园林里,仍有一种“风烟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的错位感。 饭团与溏心蛋也差不多。 苏文绮说:“原来溏心蛋能代表徵了。” 阙流溪露出恍然。她像得到许可般爽朗地笑了。“是啊,溏心蛋我们徵国还是吃得起的。” 网络上曾流行过一则关于照林与徵的故事,照林人说,在徵,人们穷得吃不起溏心蛋。 古照林统治阶级的血统更接近伊洲人。尽管他们居住在西洲的北大陆,龙骨山以东的荒漠以东。他们的版图有时也到南大陆。徵鼎盛时,他们向当时还在南大陆的徵皇室朝觐。同样,有徵的皇帝欣赏他们的艺术与语言。古照林贵族有极繁复的文字。因此,日常中,他们亦使用徵语作为书面语。七百年前,发生一起近世才被考据出缘由、并与传说成功对照的灾厄。那是一场极大的地震。南大陆东方、大致在古徵与古照林边界的陆桥被摧毁,崩解成星罗棋布的列岛。自此,照林陷入几世纪的战乱。 灾变之前的照林与古代的徵点的是不同的科技树。随古照林贵族的流亡,古照林的数学、物理学、逻辑学传播往日壑洋之东,作为维洲科学革命的基础。 照林再次统一,是由于被殖民。古代,照林有当世最发达的航海技术。相当数目的照林人凭此渡过此前维洲人从未横渡的日壑洋。地理大发现时期的照林则已经稀碎,不存在宝石的星盘与白玉的高塔。当时的徵人将它当作被放逐者才会去往的蛮荒。最初,维洲的探索者无法将这些土地与人民认成典籍中的西方异域古国。但,为便于管理,维洲将西洲南北大陆与列岛的殖民地──包括若干徵长期丧失控制的区域──置于相同的行政区划,由此生成了现代照林。 后来的历史,参考许多伊洲、菩那洲、索洲被殖民国家的历史。徵的当权者意识到危机,成功维新。故,徵几乎没有成为过殖民地,照林成为殖民者在西洲的前哨与据点。在照林,在繁华未必逊色于东方都市的港口,反殖民的意识扩散。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照林独立战争爆发。最终胜利的社会主义政权坚持了一些时日,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改旗易帜。自此,照林的经济由停滞而腾飞。它有一定的版图,遂被当作成型中的大国。 维新后的徵国,一度并不弱小。不过,在维新以前,皇室为控制海峡以南的南境与民族复杂的北境西部而依赖起部分贵族的兵力──苏文绮的先祖即是在该时代以战功晋为藩王。维新的推行,是通过北离与一部分大贵族达成的约定。北离的维新派需要地方上的贵族以牵制北离的保守派。这些封疆的贵族亦决计联合一致、尊奉其代表被推举为皇室的统一政权,以阻止南境在殖民者的阴谋下分崩离析。维新后,帝国开始现代化。但军队并未统一。 于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也成为徵的内战。 这不是荣耀的历史。徵在名义上中立,但当时的当权者支持轴心国。 相比照林、幽洛雪等二战中的同盟国,帝国的教科书将若干细节颇为一笔带过。 战后徵的发展,说来话长、亦不好说。在溏心蛋事件上的简而言之,就是照林以为,帝国距离赶上照林的发展还相当遥远。如此偏见,一是由于意识形态,一是由于帝国在民间的国际交流上比主流秩序要求的封闭,一是由于帝国贫富确实悬殊──尽管照林不遑多让。 照林疾速发展的初期,帝国的军政府未放松对社会各方面的管控。溏心蛋作为二十世纪食物的便利店与面馆速食被推广时,帝国普通民众尚接触不到用于将它冷藏储存的冰箱。 二十一世纪一零年代,有照林人以为这陈年往事仍旧成立,凭此贬低徵。一时在徵成为模因。 这是许多年前的模因,在一定范围内被反炒,在更广大范围内过气。它出现时,阙流溪才八九岁。若非平时有意关注这方面,或者曾听关注这方面的人说到,很多人不熟悉这个。 ──哪怕在苏文绮的交际圈中也是。 阙流溪说起,她昨夜与今晨被限制饮食,因为,为与苏家见面,她需要不水肿、不胖、上镜、穿得进裙子。 阙流溪再要了红豆粥。苏文绮要了白玉饼配牛蒡。她们又让侍者送来渍梅与昆布茶。 阙流溪是带她来的那二位的外甥女。那二位与苏衡、吕慎微不同行。男方是辉夜的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这几年,此信息技术公司在帝国成为了显然的巨头,有众多的雇员与尖端的产业。他远比苏、吕更见于日常讨论中。 阙流溪的母亲是世家子。乃此人妻子的妹妹。由于妹妹没有诞下男婴,丈夫与她离婚,再娶了给他生育儿子的情妇。这令妹妹精神分裂。阙流溪单亲着长大,需要追讨自己的抚养费、需要照顾生病的妈妈、需要确保妈妈不挥霍、需要照顾自己、需要做课外活动与考学。她是相较苏文绮这种外地人很强的北离孩子,十几岁时参与表亲与表亲朋友的初创科技公司。现在,她不在辉夜,但依然做科技。她年轻、第一学历在国内,故近期在海外以长见识、拓展人脉优先。 苏、吕最属意李纯均。李与苏文绮年龄更接近,也更传统意义上地门当户对。她们甚至未必需要很正式地额外见。李纯均同苏衡、苏文绮皆有工作上的交集。 阙流溪早年的经历,一些是她姨母等人所言,一些是苏家调查与推测到。她与苏文绮应该有共同的同龄熟人,不过苏文绮觉得,没必要自己问。 阙流溪令苏文绮很钦佩──在苏文绮了解过往的名校生与世家子里,少年时这么惨的不多。 阙流溪还小。她该有若干其他选项。她与苏文绮的接触,大概率将停留在接触。 她们聊了一会儿辉夜、阙流溪待过的公司、苏文绮参与顾问过的项目。 也就是芯片、脑机接口、新兴技术相关伦理。 “Kurvo 下一步,是进入部委还是选国会?”阙流溪问。 对以从政为归宿的人,在这个年纪,清和所的顾问当几年就足够。 “没想好。”苏文绮回答,“部委有更丰富的技术背景。议员有曝光度。” 以苏文绮的资历,竞选参议员未必够格。倘若选众议员,她应该将竞选青瀛选区的,而不是凭借被列在胜选党派的名单。 “我觉得你适合选议员。”阙流溪说,“你这么漂亮,坐办公室很遗憾。而且,听说你作为地方议员支持率不错。莫非,你没考虑好成为议员之后,议员之外的工作做什么?” 不意外地,阙流溪今天是真挚、坦诚、积极但切实赞美的风格。很像苏文绮从前交好的同学们──大家背景也类似。 清和所是内阁直属。理论上,议员不能在政府机关任职,亦不能与政府有就公共利益的交易。倘若苏文绮成为众议员,她可以留在清和,但她只能退居到无薪或者非正式的职位,将有点类似她介绍给江离的赫遐迩,接触不到现在手边的部分项目。 这也是苏衡与吕慎微为何倾向于李纯均。 他们为苏文绮相看,原本就是判断苏文绮一段时间后将竞选。竞选地方议员容易。竞选国会议员,需要有更好的人设作为助力。伴侣是丰富、完善人设的方式。哪怕未订婚、仅是稳定的恋人。显得更成熟、更有责任心。由于伴侣有伴侣的工作与背景,参选者亦显得从属于更多的群体、能代表更多的身份。同时,私生活将部分曝光在公众视野中。这令参选者多几分人味,比只谈公务好许多。 类似苏文绮,李纯均在最高检经手的是特别案件。她可以机动接触各方面事务。她的权限与苏文绮在清和的权限不一致,但相当。即便苏文绮离开清和、去苏氏的企业,只要李纯均还在职,她也能给苏文绮与二位长辈提供当前苏文绮能拿到的消息。 “我有考虑,但不方便说。”阙流溪已经将她探究一些,苏文绮遂将皮球抛回去。“小阙之后想做什么?” “想尝试新的东西。毕竟,我这五六年全在混科创,休息一会儿再出发,大概更有能量。”阙流溪笑了,“Kurvo,如果你找过我的简历,应该能发现我有一些组织、管理、公关的经验。我对你感兴趣,一个决定性的原因是,你与我的政治立场合拍。如果下一届无论众参的国会选举,你竞选,我能去你的竞选团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