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渔》 新住客。 12月末,沙市迎来气象专家口中百年一遇的寒冬,接连两日暴雪完美冰冻住这座南方小城,湿冷空气里掺着冰霜,连呼吸都像是在经历某种酷刑。 早自习前的十五分钟,包成粽子的丁小鱼背着一个硕大的红色书包出现在教室前门,同学们纷纷投来热切的注视,连带着她娇小的身影也变得伟岸起来。 小鱼还没坐稳,一群人蜂拥而上将其围在中间,叽叽喳喳自说自话。 “停。” 她一个手势轻松掌控全场,打开书包,掏出笔记本,一项一项划勾交易。 “李杨的数学语文英语作业,单科10元,三科8折,总计二十四,微信还是现金?” “现金。” 她一手交货一手收钱,有条不紊地进行下一项。 “张小锋要的三国演义精装版,我问了很多家书店才找到,劳务费得多加20,有无异议?” “没有。” “ok,下一个。” 她低头把脸藏进围巾里,还未从室外的刺骨阴寒中抽离出来,说话声音在抖,“陈诺诺的追风少年团签名照比预期贵50,个人认为价格虚高,如果你不想要,我可以退回去。” “别退,我要我要。” 陈诺诺跟土匪似的抢走她手里的照片,钱硬塞进她怀里,一个劲地盯着照片上的帅气偶像傻乐。 “为精神食粮付费,多少钱都不嫌贵。” 丁小鱼无法理解追星一族的狂热,但也表示理解,毕竟她们是唯一一个不还价的群体,单从买卖而言,绝对是优质客户。 书包里的东西逐渐清空,直到最后一项画上勾,她抬头瞄了一眼讲台上方的大钟,合上笔记本,淡定发号施令。 “早自习开始了,有事午休再说,散。” 围在周边的人群迅速作鸟散状。 班主任走进教室时,班上已经开启早读模式。 丁小鱼一边大声朗读课文一边将口袋里的纸币一张张整理好,泛光的眼底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还有赚钱的快乐。 * 因为天气原因,课间操取消,丁小鱼迎着风雪去小卖部买零食,身边跟着她的两个好友。 左侧是清纯漂亮的川渝暴龙徐茵,又高又白又瘦,齐腰黑长直,妥妥的校园女神。 “徐茵是那种不开口全是梦幻,一开口梦碎一地,502都沾不起来。” 这个评价来自小鱼唯一的男性好友,也就是此刻站在她右侧的唐澄宇,一个满口大碴子味的东北壮汉,17岁的他身高186cm,五官端正俊朗,是风靡全校的篮球队队长。 矮个子的小鱼每次和他说话时都要仰望,呆萌小蘑菇和进击的巨人既视感。 “我奶今晚做了豆角焖面,小鸡炖蘑菇,叫我招呼你俩回家吃饭。” 徐茵正在欣赏自己新弄的美甲,风情万种地撩了撩头发,开口便到了四川,“我没得空,今天周五,晚上要在店里帮手。” 唐澄宇递去一个白眼,“你可别说话了,一开口我就想吃麻辣火锅。” 徐茵不屑轻哼,“某些人吃个微辣都痛哭流涕,小趴菜,大憨批。” “我都说了那天是我状态不好,你还死揪着不放,成天就知道叨叨叨叭叭叭,唐僧都没你会念经。” “唐澄宇。”徐茵低吼一声,愤怒地瞪他,“你想爪子嘛?” “我就想吃鸡爪子,要不咱俩整点?” “你...” “扑哧——” 夹在中间的丁小鱼成功被逗笑,随即摆了一个休战的手势。 “你俩别掐了,人家结婚几十年的夫妻都没你们吵得多,还好你俩没看对眼,否则又是一出人间惨案。” 唐澄宇轻哼:“暴躁大美人我可无福消受,我喜欢爱撒娇的小萌妹。” 徐茵也不甘示弱:“比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大牛,我更欣赏斯斯文文知书达理的男人。” “你想夸你的心上人就直接夸,何必贬低我抬高他,在我们跟前是川渝喷火龙,在他面前声音细得跟蚊子叫一样,你敢不敢用你的真面目示人?”他冷嘲热讽道。 徐茵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扬起一抹危险的假笑,“我一直都是这么温柔的女子。” “你咋地?舌头打结?捋不直?” 徐茵横扫过去眼神杀,唐澄宇单挑一侧眉,不怕死地挑衅。 电光火石之间,独自跑去小卖部的丁小鱼及时赶回,每人口袋里塞进一个鸡爪,她扬起小圆脸,笑出一对甜美的小酒窝,几乎是恳求的哀嚎。 “你们消停一会吧,我昨晚严重失眠,现在头都是炸的。” 唐澄宇见好就收,拿出鸡爪撕开包装,咬一大口嚼的喷香,含糊不清地问:“你咋失眠了?” 徐茵跟着接话:“号称雷打不醒的人居然也会失眠?” 丁小鱼叹了一口气,“我也觉得奇怪,思来想去只可能和新来的住客有关。” “新住客什么来历?”徐茵问。 “任奶奶的外孙。” 唐澄宇诧异:“奶奶不是独居老人吗?” 徐茵立马接话:“我听说她有个女儿在海市,只是两人关系不好,很多年不来往。” 唐澄宇低哼:“你这是打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经常来我家吃火锅的熟客说的,她的姨妈和任奶奶是同一批退休的老师。”徐茵解释完,侧头看向丁小鱼,“你见着那人没?” “还没,奶奶说今天到。” 徐茵面露坏笑:“有没有可能是个超级大帅哥?” 丁小鱼沉默几秒,颇为神秘地把她扯到一边说悄悄话。 “什么?残疾人?” “嘘。”小鱼一把捂住她的嘴,服了她的一惊一乍,“只是坐轮椅而已,没那么严重。” “坐轮椅还不严重?” “身残志坚你懂不懂,人家已经很惨了,你就不能多一点包容与爱吗?” “那你就慢慢地包容和爱吧。”徐茵亲昵地勾住她的脖子,伏在她耳边暧昧吐字:“别说我没提醒你,献爱心是好事,千万不要入戏太深,可把自己搭进去了。” 丁小鱼白眼一翻,“神经病。” 徐茵乐得花枝招展,有意逗她:“如果他真的帅得遭不住,轮椅男也不是不行,残缺也是一种美嘛。” “...” 小鱼面无表情地呼唤唐澄宇:“东北霸王龙,你可以出场了。” * 临近放学,雪停风起,冷冽的寒风刮在脸上刀割般生疼。 三人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徐茵和唐澄宇每天都有斗不完的嘴,夹在中间的丁小鱼早已习惯,耳朵是屏蔽状态,灵魂神游升空,漂荡到一个未知的方向,直到晃到徐茵家的火锅店门口,牛油锅底的香气渗入鼻间,馋得人肚子狂叫。 “周一见。” 徐茵朝他们挥手告别,末了不忘朝小鱼神秘微笑。 那笑容看得人毛骨悚然,小鱼连忙拉走双目失神的唐澄宇,作为一个酷爱吃麻辣火锅的东北人,他平均两三天要来这里搓一顿。 虽然他和徐茵脾气不对付,但是和徐爸爸意外很投缘,两人关系好到甚至以兄弟相称,并让他独享7折优惠。 走到正前方的十字路口,两人在此分开。 左边是沙市寸土寸金的商品房区域,右侧是还未拆迁的老街区。 唐澄宇往左,丁小鱼往右。 她双手插袋蜷缩成一团,顺着人群快速穿过马路,白色围巾绕了一圈又一圈,露出一双雾蒙蒙的眼睛。 小小浅浅的双眼皮,睫毛长而卷翘,眼睑下方有卧蚕,笑起来很可爱,只是浅褐色瞳孔始终是无法聚焦的涣散状态,少了些少女的灵动,多了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倦。 * 正是饭点,沿街小店灯火通明,她右拐进小巷,脚下的步伐明显加快。 冬季天黑得早,沿途的路灯一闪一闪,昏暗的暖光拉长丁小鱼的人影,跑偏的灵魂努力追随肉身,在寒风中慢慢归位。 四合院的大门虚掩着,她推门而入,视线下意识瞥向前几日刚收拾出来的小屋,明亮的光源点燃房间,一个陌生的人影映照在窗户上,清晰又模糊。 她紧了紧包在怀里的书包,莫名其妙地心跳加速。 ——新住客真的来了。 赶不走。(二更) 正对大门的是房东任奶奶住的房间,丁小鱼站在门口往里探,半个人影都没见着,正纳闷之际,身后飘来温柔的女声,“小鱼?” 她转身便瞧见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妇女,笑着唤人,“邹姨。” 邹爱云是小院的另一位租客,个子很高,身形干瘦,刚过四十已经满头银发,生活的沧桑在她脸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小鱼见她手里提着折好的青菜,知道她正在准备晚饭,左右张望片刻,小声问她:“任奶奶去哪里了?我回来没见着她。” 邹爱云一把将她拽进房里,压低声音道:“下午她闺女把人送过来,两人在客厅里大吵一架,后来奶奶便和她一起出去,直到这个点还没回来。” 小鱼不确定地发问:“所以现在待在红屋顶房的人是...” “她外孙。” 邹爱云回头瞄了一眼大门,确定没人才继续说:“你别说,那男孩子模样长得是真俊,就是年纪轻轻坐上轮椅,怕是后半辈子都要人照顾。” 丁小鱼不以为然地说:“我奶奶在离世前也坐了两年轮椅,她除了行动不便其他都挺好,能吃能睡还爱说笑。” 邹爱云闻言笑了,“老人家和年轻人能一样吗?果实还没成熟就要腐烂了,说不遗憾那是假的。” 小鱼似懂非懂地点头,有些痛不压在自己身上无法感同身受,在本该翱翔的年纪被枯枝缠住双腿,如果是她,大概也会崩溃吧。 邹爱云瞥了一眼墙上的时间,催促她:“你赶紧把书包放回去,过来厨房帮忙。” “好嘞。” * 五分钟后,丁小鱼换上舒适的毛绒睡衣,戴上温暖的小熊帽,穿着拖鞋从正对红屋顶房的蓝屋顶房窜出来,火急火燎奔向厨房,半路倏地听见一声巨响,似玻璃破碎的声音。 她步子骤停,刚开始不确定方位,直到再次听见重物坠地,“咚”的一声,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向红屋顶房。 房门没锁,她推门闯入,见着一地的玻璃碴和摔倒在地的白衣男。 翻倒的轮椅斜靠着床沿,他大概率是想从轮椅过渡到床上,结果失败了。 男人低着头,略长的黑发遮过大半张脸,隐约可见额前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双臂硬撑起地板,艰难地要坐起身。 丁小鱼二话不说冲过去想帮他,完全忘了男女授受不亲这件事,本着以前照顾奶奶的经验,双臂用力抱住他的前胸,用了吃奶的力气往上提。 感受到陌生气息的温砚瞧见戴着小熊帽的丁小鱼,一股厌恶反胃的情绪翻涌而上。 “走开。” 他声音极冷,话音带喘。 被人狠狠推开的小鱼顺着惯性跌坐在地上,手心压上碎玻璃,疼得倒吸凉气,眼眶一秒红了。 她怔怔地盯着眸光阴冷的男人,笼罩在他周身的寒气化作尖锐的刺直戳心脏,她有些害怕,但是心里念着任奶奶的好,只能用僵硬笑容散播友好气息。 “对不起,我只是想帮你。” 温砚眸光冰冷地注视着她,视线缓慢下移,盯着她藏在背后的手,细碎的玻璃扎进肉里还未取出,血迹清晰可见。 他意识到自己情绪失控,闭了闭眼稳住呼吸,低声问:“你是谁?” 小鱼从地上爬起,站直后又觉得居高临下的说话不太礼貌,她向前走两步蹲在男人身前,一字一句地介绍自己:“我叫丁小鱼,你也可以叫我小鱼,我是任奶奶的租客之一,住在你正对面的蓝屋顶房。” 温砚沉默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脸,五官稍显幼态,戴个蠢萌的小熊帽,看着小小一只,胆子比牛大,陌生男人说抱就抱,毫无男女之间该有的边界感。 他两手撑住地板艰难往后挪了一寸,后背轻靠床沿,淡淡吐出一句:“出去。” 小鱼自动忽略他的话,笑开一对小酒窝,“我帮你吧。” “我叫你出去。”温砚沉声低吼,下颌角紧绷,明显动气了,“你耳朵聋了?” 她眼底的光随即黯淡,起身往外走。 温砚浅浅喘了一口气,以为自己成功赶走烦人的小孩,谁知她很快折返,手里拿着撮箕扫帚,一声不吭地将地上的玻璃碴清理干净,顺便扶正轮椅。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门前,背对着他开口。 “任奶奶对我特别好,所以她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我随时都在。” 她一鼓作气说完,潇洒地离开红屋顶房,走到小院中间猛地停下,冷风吹得人全身发寒,脑子里却清晰地描绘出男人清秀俊美的轮廓。 徐茵说,帅是一种感觉,但是好看有所谓的大众标准。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应该在好看之上。 那双漂亮的自带破碎感的眼睛,掩埋在黑雾中,透不进一丝光亮。 * 厨房里,邹爱云正在灶前忙碌,诱人的饭菜香勾得小鱼直咽口水。 她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剥豆,看着翠绿的豌豆一颗一颗蹦出外壳,这个过程很解压,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邹爱云往锅里加调料,翻炒之际不忘提醒她,“你手上的伤口记得处理一下,别总是不当一回事。” 小鱼满不在乎地说:“刚抹了碘酒,不碍事。” “你这孩子就是这样,一点不爱惜自己身体,你可别学你宋强叔,有什么不舒服就知道忍,拖到最后拖成尿毒症,一辈子都得靠透析续命。” 小鱼笑嘻嘻地说:“我巴不得自己得个绝症,最好活不了多久就能嘎,少了我这个拖油瓶,老丁以后的日子能轻松一点。” “呸呸呸。”邹爱云扔下锅铲过来捂她的嘴,碎碎念叨,“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小鱼笑得两眼弯弯,又被女人揪着耳朵一通教育。 饭菜陆续端上饭桌,丁小鱼摆好碗筷后,站在门口张望,依然瞧不见任奶奶的身影,鬼使神差的,她的视线不自觉地挪到红屋顶房,有些好奇他最后有没有成功登陆小床。 邹爱云端着汤碗出现,随口问她:“奶奶还没回来吗?” “没有。” “奇了怪了,怎么去这么久。” 小鱼提议:“要不我出去找找?” “也好,你快去快回,记得穿暖和一点,今晚降温了。” 她乖巧地点头,冲出屋外不久又折返回来直奔厨房,邹爱云刚想问什么,就见她拿了一个大碗装了饭菜,一路小跑至红屋顶房。 房门依然虚掩着,她趴在门边小心翼翼探进半个头,男人靠着床头闭目养神,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他的侧脸在台灯的暗光下泛起丝丝冷意,充斥着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小鱼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入,本想放下饭碗就走,谁知碗底下坠时重重撞上书桌,声音不轻不重,成功把男人惊醒。 他缓缓睁开眼,眸底那团浓雾还未退散,看她的眼神算不上多友好,甚至有些烦躁。 接收到不友善的气息,小鱼本能地不愿多留,“我只是过来送餐,你可以当我不存在。” 温砚冷着嗓,“拿走。” 小鱼好奇地问:“你晚上不吃东西吗?” 他没吱声,多说一个字都觉得累。 她自顾自地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从海市来的,吃不了辣,所以给你装的都是不辣的菜,你尝尝,邹姨做的菜可好吃了。” 有关他的大致情况,任奶奶早在几天前就跟小鱼交了底,她说得很杂,小鱼只依稀记得几个关键词。 巴黎美术学院,青年画家,车祸,下肢瘫痪。 * 空气静默片刻,一阵无声的尴尬飘过。 丁小鱼见他没有要接话的意思,转身准备离开,谁知走到门前,男人出声叫住她。 “你叫丁小鱼?” 她轻轻点头,“嗯。” “麻烦你一件事。”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眼底没有一丝温度,“不要在我面前晃,也不要笑,很蠢。” “有吗?”她偏要笑给他看,“我觉得挺可爱的。” 温砚微微蹙眉:“你眼神有问题?” “我视力2.0,好得很。” 他噎一嗓子,见她一脸学生气的稚嫩,没想到伶牙俐齿,看来不是省油的灯。 “出去,不准再进来。” 小鱼念及他是病患不和他一般见识,可是一只脚踏出门后反倒冒出一股叛逆劲。 “我出去啦。”她跟广播一样字正腔圆地播报,随即后退进屋,“我又进来啦。” “我又出去啦,我又进来了。” 来回三两次,她一个潇洒回身,单手撑着门框,抬眉挑衅,“你赶不走我,气不气?” “...” 温砚被她一波神操作弄得目瞪口呆,似乎在他的世界里还没出现过这号人物。 自从那场车祸后,他的性格变得古怪且不可理喻,接受自己残疾的事实已经耗尽所有力气,现在的他对未来不再抱有任何期待,甚至扔掉画笔放弃画画,因为再艳丽的色彩也填不满内心的空洞。 于他而言,余下的每一天都是灰色的。 从清晨到日落,再睁眼到天亮。 阴魂不散。(三更) 他盯着她半晌没说话,小鱼以为他接受了,带上房门准备离开,谁知没走两步便听见瓷碗砸地的破碎声,她再次推开门,热腾腾的饭菜撒了一地,人也再次摔到地上。 “你在干什么?” 丁小鱼气得破口大吼,一脸心疼地看着在地面翻滚的两颗狮子头,她平生最讨厌浪费粮食的人,尤其是她还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分给他,他不知感恩就算了,居然这么对待它。 可是生气归生气,她还是耐着性子上前,利索地重复不久前的搬运动作,这次没给他推开的机会,双手抱住他的腰一鼓作气搬上床,他惊呆了,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她。 小鱼扔在气头上,并且越想越气。 “你还好意思瞪我?你还我的狮子头!” 温砚被凶得一愣,唇瓣碰了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很想说自己不是故意打翻瓷碗,只是想拿桌上的书。 小鱼蹲下来细致地收拾残局,沾了灰的狮子头放进破裂的碗中,念叨起来像个幽怨的小媳妇。 “不吃就不吃嘛,干嘛非得糟蹋食物,大城市来的人素质也没见有多好,你这种人要是生在饥荒时代绝对枪毙。” 一鼓作气发泄完情绪,她又跑去屋外拿了拖把进来,里里外外拖了个遍。 房间重新恢复整洁,她心头的怨气也消散不少,语气轻松地问:“欸,你要不要吃小馄饨?我亲手包的,皮蛋鲜肉馅。” 温砚无法理解她跳跃的脑回路,上一秒还在暴走,下一秒又若无其事地笑脸迎人。 他语气生硬,“我不吃。” “饺子呢?” “...” “康师傅红烧牛肉面?” “...” “螺蛳粉?” “...” “可乐炸鸡?” 温砚忍无可忍,侧头看向她,眸光阴冷,“你真的很烦人。” “别这么冷漠嘛,虽然不知道你会在这里住多久,但是作为邻居,我还是很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 他轻哼一声,“我不需要朋友。” “也对,你脾气这么坏,除了心地善良的我,应该没人愿意搭理你吧。”她一本认真地附和。 他压着火一字一句地说:“请你出去可以吗?” “可以。”她回答得爽快,边往外走边说,“我晚点再来,拜拜。” 门终于关上。 温砚深深闭上眼,肺都快气炸了。 他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如死灰,忘了有多久没有过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原以为从海市来沙市不过是从一个深渊跳到另一个深渊,没想到来得第一天就遇见一个女疯子。 他不禁冷笑,看来往后的生活应该不会无聊,还有数不尽的鸡飞狗跳在等待他。 * 从红屋顶房出来的丁小鱼后知后觉记起自己的任务卡,拔腿便往外跑,结果刚出大门就和任奶奶撞个满怀。 任奶奶是标准的老教师形象,烫卷的短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衣着淳朴,戴老花眼镜,眼神无比犀利。 她捂着胸口定魂,忍不住说她两句,“我和你说过多少遍,慢一点慢一点,你这横冲直撞的性子是改不掉了。” 小鱼一脸谄媚地勾住老人的胳膊,“哎呀,奶奶,我这不是着急去找你嘛。” 奶奶笑言:“你还怕我走丢不成?” “主要是我回到家没见到你,我这颗心啊,七上八下地落不了地。” 老人被哄得眉开眼笑,轻拍她的头,“就你这张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谁让我家房东奶奶是国家特级教师,耳濡目染久了,嘴皮子功夫必须溜。” “行了,行了。” 任奶奶深知她的尿性,若是不及时喊停,她能把马屁拍上天。 “你吃饭没?” 小鱼郁闷地撇嘴,“没呢,就等你。” “那赶紧进去吧。”奶奶很自然地拉着她的手往里走,小声和她吐槽:“我刚才被气得头晕眼花,必须吃点东西好好补补。” 小鱼顺着话问:“你干嘛去了?” 老人摇了摇头,根本不愿回想。 “晚点再说。” * 晚餐进行到十五分钟,吃饱喝足的丁小鱼放下筷子,她在努力消化任奶奶说的话,顺便做总结发言。 “也就是说,你女儿想把这个烂摊子甩给你,并且不愿支付任何费用?” 任奶奶一提起这个就来气,放下筷子,心头怒火喷涌。 “不仅如此,她有脸怪我没有尽过一天外婆的义务,当年她怀孕时我拼命阻拦,甚至不惜以断绝关系相要挟,她不听,不管不顾非要生下来,以为有了孩子就能母凭子贵,结果那个老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灯,资产全放在老婆名下,以各种理由不肯离婚。现在孩子出现问题,成了他们的负担,这个时候又想起我来,早干嘛去了。” 小鱼喃喃道:“奶奶心地好,虽然不情愿还是接受了。” 任奶奶无言叹息:“那能怎么办,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亲外孙,那么优秀的孩子落到这般地步,我看着也心疼。” 一旁的邹爱云顺口接话:“不过您都已经这个年纪,哪还有精力再照顾一个残疾病人,还是找专业的看护比较稳妥。” “我也是这么想。”任奶奶直言:“我哪里会照顾人,以前都是我家老伴照顾我,他走后没多久,爱云和小强住了进来,关照了我这么多年。” “任姨您千万别说这种话,当年要不是您愿意收留我和啊强,我俩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沙市这几年房价高得离谱,只有您依然收着10年前的租金,从来没有涨过价。” 奶奶温柔地说:“人都是将心比心,你们把我当亲人对待,我也要尽其所能帮你们减轻负担。” 两人相视一笑,这么多年的相处,早已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邹爱云给奶奶盛了一碗鸡汤,轻声道:“前些天我帮您打听了一下,现在的居家看护最少是5000起,价格没有上限。” 任奶奶早有心理准备,“这个我知道,我一个同学给瘫痪的妈妈请了看护,每月要一万多。” 听到这里,丁小鱼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其实我觉得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我们完全可以内部消化。”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同时看过来,邹爱云不免好奇,“你具体说说。” “奶奶现在每月退休金一万多,哪怕请个5000块的看护也去了收入的大头,她自己还有日常开销,时不时要和小姐妹聚会,以后的养老金也得存,不能全把钱砸在里头。” 丁小鱼一反常态,难得正经一回:“如果一个人的基本生活是衣食住行,我们可以把它拆开分析。首先,衣服不必买贵的,干净整洁就好,人长得好看穿麻布袋都是时尚;其次,奶奶特意找人对洗手间做了无障碍改造,洗澡上厕所这些事他可以自己解决;再则,轮椅少年没有那么大的外出欲望,天气好时推他出去晒晒太阳就行;最后是饮食问题,我负责送早餐和晚餐,午餐交给邹姨和奶奶,这样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任奶奶轻轻蹙眉,不得不承认她的话条理清晰,但毕竟是自己的事,不想把重担压在她们身上。 “你们一个读书,一个打工,哪有时间和精力兼顾这些事,我看还是找个看护更合适。” 邹爱云立马附和小鱼的话,“花大钱请的看护不一定有我们细心,自己人才是最靠谱的。” 丁小鱼默默举手,“我赞成邹姨的话,他只是下肢瘫痪,没到完全不能自理的地步,太过精细的护理反倒像是在不断提醒他残废的事实,不利于后期恢复。” 任奶奶认真一琢磨,还是摇头拒绝:“不行不行,还是太麻烦你们了。” 小鱼眼珠一转,顺口道:“要不这样,您给我们减点房租,我们拿钱干活,您也没有心理负担。” 任奶奶翻她白眼:“房租才几个钱。” 她笑嘻嘻地说:“是啊,房租只有几个钱,那不还是因为您人美心善嘛。” 邹爱云也在努力打消老人的顾虑,“我们可以先试试,如果实在不行再想其他办法。” 任奶奶沉思良久,最终还是挡不住两人的轮番进攻,松口同意。 * 屋外寒风乍起,时不时卷起地面碎石砸响窗户玻璃。 温砚靠着床头看书,肚子忽然叫了两声,他当作没听见,淡定翻页。 “咚咚。” 敲门声响起,礼貌的询问声紧随其后。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 他没吱声,保持这个姿势不动。 又来了。 阴魂不散。 —— 新书报道! 某人现在嫌弃,以后怕是要抱着不撒手~ 喜欢的话记得投珠支持,爱你们~ 笑话。(一更) 地面的小型龙卷风卷起枯叶蹭过丁小鱼的脚踝,她冻得缩缩脖子,等了半天没有回应,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笑容浮上嘴角,发射友好信号。 “邹婶煮的牛肉面,你尝尝,味道可好了。” 到了这个点,温砚确实饿了,这次没再拒绝,低低“唔”了一声。 小鱼见气氛有所缓和,趁热打铁想联络感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其实她是知道的,任奶奶很早便将他的信息全数告知,可是她仍固执地认为交换名字是打开两人情感连接的开关。 温砚侧头看她,“名字重要吗?” 她反问:“不重要吗?” 男人缓缓合上书,看了一眼毫无知觉的小腿,话里捎着几分自嘲,“你可以叫我残废。” 正常人听见这种话,大概率会说些安慰人的大道理,可小鱼的思维方式异于常人,主打一个乖巧又听话。 “不得不说,名字非常写实。” 她两步走到床边,双手抱胸,个子不高,气势很足。 “那我也正式介绍一下,我是从今天开始负责照顾你的小鱼,也就是说,以后你归我管。” 温砚没接话,灰白的眼底没有聚焦点。 她从口袋里掏出从不离身的小本子和笔,写上电话和微信号,撕下那一页硬塞进他手心。 “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 “如果你想买任何东西,只要不是买凶杀人,我保证给你拿到最低价,看在你是奶奶亲外孙的份上,劳务费给你打五折。” 她十分自然地给自己打起广告,说完才意识到现在的行为很像拉客。 “抱歉,职业病犯了。”她不好意思地憨笑两声:“我不收你的钱,纯义务劳动。” 温砚安静地看着她,继续保持沉默。 刚燃起的星点火苗再次冷却,手机铃声及时响起,她掏出来看一眼,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那你慢慢吃,我走了。” 撂下这句,她火急火燎地往外冲,门没关严,院里的寒风顺势吹开房门,一大波冷空气强势灌入,病毒般疯狂侵蚀温暖的空气。 温砚静坐片刻,偏头瞥了一眼书桌上的白瓷碗,很贴心地放在他伸手便能够到的地方。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手里的那张纸,五指握拳捏成团,朝着垃圾桶的方向抛掷,精准落入其中。 ——绝杀三分球,是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必杀技。 还未成型的笑意僵在唇边,眸底闪烁的光源瞬间被大片浓黑遮盖。 真正的他已经死在一年前的那场车祸。 现在他只是用这副残缺的肉身在人间苟活,活得像个笑话。 * 丁小鱼飞奔回房,书包里随便摸了一本书,端坐在书桌前,右手执笔,左手接听视频。 “——闺女。” 伴着热切的唤声,视频那头出现一个灰头土脸的中年男人,圆脸晒得黢黑,笑起来八颗牙齿白得发亮。 “你最近怎么样?学习还好吗?” “我好得很。”小鱼敏锐地注意到他额角的伤疤,看着像是新鲜出炉,心立马揪起,“你是不是和人打架了?” “没有。”丁建成心虚的遮住额头的疤,笑呵呵的转移话题,“你是不知道,我前些天待得那个破地方连信号都没有,今天好不容易寻着信号,我第一时间就给你打电话,怎么样,你老爸是不是很听话?” 小鱼板着脸,明显不好糊弄,“你别给我转移话题,你头上的伤到底怎么弄的?” “我不小心嗑的。” 她脸色阴沉,“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他在闺女的审视下秒怂,乖乖招供:“昨天两个工人吵嘴打了起来,我上去拉架,莫名其妙挨了一下。” 小鱼心疼地问:“伤口处理没?” “处理好了。”他温声细语地安抚她,忍不住装一下,“你用不着担心我,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你老爸我大小也是个包工头,下面管着大几十号人,在外头吃不了亏。”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现在离我十万八千里,真要有个什么事我都不能立马赶到你身边。” 丁建成看着闺女泛红的眼眶,深深叹了一口气,“主要这几年全是西北的工程,我也是没办法,不过你放心,等我这两年存点钱,先在沙市给你买套房,再买一辆车,再准备小20万的彩礼,早早帮你把嫁妆备好,咱家姑娘必须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丁小鱼细哼:“我不嫁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嫁人你以后怎么办?” 她嘴一瘪,鼻子酸酸的,“我守着你,我给你养老送终。” 丁建成故意逗她:“你可别守着我,我现在是意气风发的黄金年纪,保不准以后还能遇上第二春,再给你生个弟弟妹妹。” 陷入悲伤的情绪小鱼破涕为笑,“你要是真能遇到一个知冷知热的阿姨,我举双手双脚支持。” “行了你,就知道瞎贫,就我这张老脸谁能看得上?”他语气轻松地笑了笑,“明天我给你打生活费,这次多给一点,你喜欢啥买啥,不要亏待自己。” “钱你自己留着,我身上还有。” 男人不免疑惑:“你哪来的钱?” “你别管,我自有办法。” 他假模假样地瞪眼:“丁小鱼,我必须严肃警告你,你现在是学生,所有心思都必须放在学习上,你爸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现在每天围着钢筋水泥打转,吃一嘴的风沙。” “哦。” “哦是什么态度!” 她笑开一对甜美的小酒窝,“谨遵老爸教诲。” 丁建成一哄就好,看着宝贝女儿一个劲地傻乐,本想陪她多聊一会儿,有人突然推门进来,说了几句她听不懂的方言,他脸色微变,立马起身往外走。 “闺女,我过几天再给你打电话,爸这边有点事。” “好,你一定要注意安...” 话还没说完,视频通话已经挂断。 * 屋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碎的雪籽。 冰凉的小精灵陆陆续续粘黏在玻璃上,幻化成各种独特的形状,美得跟手工窗花一样。 课间时间,丁小鱼无精打采地趴在课桌上,前座的徐茵侧身坐着,拿起小剪刀清理头发分叉,唐澄宇霸占小鱼同桌的位置,伸手戳了戳她的脸。 “你怎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小鱼掰着指头数时间,长叹一口气,“半个月了,我已经尽力了。” 唐澄宇秒懂,第一时间没憋住笑,“咋地?新来的轮椅小哥还是不乐意搭理你?” 小鱼闷闷地横他一眼,“我讨厌幸灾乐祸的人。” 徐茵暗戳戳地补刀:“正常,颜值高的人多少带点傲气,你继续努力,争取用爱感化他。” “你放屁。”唐澄宇对此颇有异议,“像我这种高颜值的人不仅平易近人还热情似火,请不要一棒子捶死所有帅哥好吗?” 徐茵不语,捂住胸口作呕吐状。 唐澄宇一点就着,拍桌子怒起,“欸,我个暴脾气...” “打住。” 小鱼及时喊停,两手重迭抵着下巴,很自然地转移话题。 “如果一杯冰水不管怎么加热都没有沸腾的迹象,这种情况该怎么破?” 徐茵沉思片刻,给出最佳答案,“迎合他的喜好,聊他感兴趣的话题。” “我和他还没那么熟,我哪知道他喜欢什么。”小鱼撇撇嘴,倏地记起一些零碎的片段,“不过奶奶说他之前是学画画的。” 唐澄宇火速接话:“那你就和他聊莫扎特,从中世纪绘画聊到现代美术,充分展示你的艺术细胞。” 小鱼双眼绷直,徐茵满眼嫌弃。 他表示不解,“你俩看我干啥?” 徐茵直接开骂:“你个砍脑壳的憨批。” “你骂人是几个意思?” “人家莫扎特是音乐家,你和他聊中世纪绘画?脑阔被门夹了嗦(脑子被门夹)?” 唐澄宇细细一想,好像是记劈叉了,只能硬着头皮找补,“众所众知,艺术是相通的。” 徐茵懒得理他,忽然用标准普通话开口,“攻其软肋,方能一招制敌。” 小鱼似懂非懂地点头,掏出手机打开百度,开启临时抱佛脚模式。 全能小鱼仔。(二更) 不靠谱的天气预报难得正经一回,沙市陆陆续续下了几场大雪,雪一停,绵绵细雨无缝连接,烟雨朦胧的冷气笼罩着整座城市,有种世界末日的既视感。 夜里九点,冻得直打哆嗦的丁小鱼出现在红屋顶房门口,礼貌询问。 “我可以进来吗?” 温砚靠着床头闭目养神,陌生又熟悉的女声把他从虚无之地强行拽回来。 半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足以令他慢慢习惯这个神出鬼没的小姑娘,谈不上接受,只能说不反感。 “进来。” 小鱼端着白瓷碗走进屋内,轻放在书桌上。 “我看你晚上没吃多少,给你煮了几颗花生芝麻馅的汤圆。” 床上的男人沉似一尊石佛,良久才侧头看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没得到回应的她也不气馁,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根糖葫芦,这是刚下班的强叔特意给她买的。 “沙市的糖葫芦一绝,你还没尝过吧?” 色泽丰富的新鲜水果裹上一层清脆的糖衣,馋得人直流口水,她即便不舍依然忍痛割爱,小声嘱咐道:“你不吃也不要糟蹋,我可以回收。” 回答她的是无声的静默。 自言自语的她活像一个唱独角戏的小丑,放下东西默默转身,再炽热的心也抵不住持续冰冻,手刚摸上门把手,身后倏然冒出一个清冽的男声,“谢谢。” 她微微一愣,回头望向床上的男人,他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那句话不是出自他之口。 一句简单的“谢谢”令小鱼重拾信心,她鼓起勇气继续找话题,开口就是王炸。 “梵高的《星空》和《向日葵》你更喜欢哪个?” 温砚微怔,眼底浮过一丝诧异又新奇的亮光,“你很了解梵高?” “当然,他是我最喜欢的画家。”小鱼努力回想自己在百度百科看见的介绍,“梵高全名文森特·威廉·梵高,荷兰后印象派画家,代表作有星夜系列,自画像系列,向日葵系列。他出生于荷兰乡村津德尔特的一个新教牧师家庭,早年的他做过职员和商行经纪人...” 刚开始还算顺利,后来记忆逐渐卡壳,过度心虚导致声音越来越小。 温砚全程看在眼里,拿起手机,打开百度。 果然如此。 他默不作声地把手机放上书桌,小鱼低眼一瞥,脸颊连着脖颈瞬间红透。 “你吃吧,我晚点来收碗。” 她转身落荒而逃,再多待一秒都要羞愧到原地爆炸。 男人唇角微勾,看向触手可及的白瓷碗和相隔万里的冰糖葫芦,放那么远,摆明了不想给他吃。 * 虽说丢脸丢到外婆家,但是好在小鱼是一个非常擅长自我安抚的人,一边做卷子一边哄自己,写完最后一个字,再看一眼时间,十一点。 纵使千万个不情愿,碗还是要收的。 风雨交加的夜,包裹严实的人影迅速穿过小院,冷风追在身后,渗进衣领的每一丝寒气都似利刃在肌肤上来回切割。 蹿到院子中央,她一个急刹停步,瞧见任奶奶从红屋顶房走出来,手里拿着装汤圆的瓷碗。 小鱼跟着奶奶返回主屋,冷不丁从后面轻拍老人的肩。 “奶奶。” 本就心神不宁的任奶奶被忽然出现的人惊到,无言地瞪她一眼,“大晚上的,你想吓死人啊?” “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她敏锐察觉到老人似乎有心事,大概率是和新来的外孙有关。 任明霞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沉沉叹气,“没什么事,你早点回去休息。” 小鱼自然是放心不下,一路跟随她回到厨房,抢过碗在水池里清洗。 哗哗的流水声有抚慰人心的魔力,任奶奶背靠冰箱,还是和她说了心里话。 “我不知道和他聊什么,总是说不上两句就没话了。” 小鱼暖声安慰道:“奶奶,任何感情都需要时间培养,你别太心急,慢慢来。” 任奶奶感慨道:“还好有你和爱云帮忙,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他,感觉自己活了大半辈子除了教书什么也不会,简直太失败。” “您要是都称得上失败,那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成功的人了。”小鱼不急不慢擦干碗里的水渍,侧头看她,笑得很温暖,“深受学生爱戴的老师一定是个好老师,那么多优秀教师的证书不是白拿的,您付出的心血完全对得起这个荣誉,所以不要怀疑自己。” 任奶奶被她哄得喜笑颜开,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亲孙女一样,满眼慈爱和欣慰。 “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幸运的人,虽说老伴走的早,但是爱云和阿强还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让我感受到家的温暖。” 小鱼虽然平时嘻嘻哈哈不着调,一旦涉及亲情,她内心最脆弱的一面会无限放大。 她眼底水汽凝结,走过来给了老人一个温柔的拥抱,吸了吸鼻子,“您别担心,您有我呢,全能小鱼仔绝非浪得虚名,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您的外孙,让他感受到春天般的美好。” 任奶奶轻拍她的后背:“有你帮忙我自然放心,我就是怕影响你的学习。” “学习这种小事,我闭着眼睛都能考高分。” 说起这个,任明霞倏然想起什么,和蔼的脸一秒下沉,“我前几天给你发的卷子做完没?拿过来给我检查一下。” 小鱼虎躯一震,弱弱开口:“这么晚了,没必要吧。” 虽说已经退休,但教师后遗症仍在,严谨认真这一块只增不减。 “限你五分钟内带上卷子来书房报到。” “...”小鱼欲哭无泪,“奶奶...” “你赶紧去,别浪费时间。” “遵命。” 她声音闷闷,似打了霜的茄子,悻悻转身。 约莫半小时后,挨了好一通训的丁小鱼抱着作业逃离主屋。 她孤零零地伫立在寒风中,仰头望着漫天飞雪,只觉得此刻天旋地转,人生一片灰暗。 鬼使神差的,她再次来到红屋顶房,本想拿回糖葫芦以此排解心头的郁气,谁知屋里的人听见脚步声后立马灭了灯。 小鱼不可置信地看着紧闭的粉色大门,转身时,嘴唇隐隐抽搐。 她诅咒所有冷血无情的人。 特别是新来的这个。 日系美男。(三更) 那日是周六,丁小鱼特意起了个大早,迎着冷冽的北风清扫院子里的落叶。 邹爱云周末有家政工作,所以做饭的重务自然而然落在小鱼身上。 她昨晚做了一夜的噩梦,站在灶前熬粥时困得直打瞌睡,搅粥的动作越来越慢,直至完全停下。 要不是奶奶及时出现并关火,这锅白粥怕是要去垃圾桶报道。 早餐是简单的白粥加泡菜,一人一颗茶叶蛋。 茶叶蛋是邹姨提前做的,卤香气十足,泡菜是徐茵妈妈送的,正宗的四川风味,酸辣爽脆,一口销魂。 小鱼胃口不佳,吃了小半碗便说饱了,盛了一碗白粥和小菜走向红屋顶房。 刷了粉色油漆的房门紧闭,她不确定他是否醒了,轻敲两下。 里面半天没动静,她以为他还在睡,身子转后,微哑的男声叫停前进的脚步。 “进来。” 推门进入时,她觉得自己像是等待王子召唤的女仆,可是转念一想,残疾王子和可爱女仆也不失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早上好。” 她脸上堆满假笑,稍微调整幅度,让笑容看着真实一点。 温砚坐在书桌前看书,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很衬他的气质,前额碎发略长,遮盖那双看不透的深瞳。 “我来给你送早餐。” 说完目的,她放下东西便想走。 “等等。” 她愣住,“你还有事?” 他从抽屉里拿出昨晚那串冰糖葫芦,放在书桌上,“这个你拿走。” 小鱼又惊又喜,话也脱口而出:“你没吃啊?” 温砚语气平静的说:“我要是吃了,你不得诅咒我?” 她心虚的望向别处,想说其实昨晚已经诅咒过了。 心心念念的糖葫芦重新回到她的怀抱,她体会到失而复得的快乐,看他都比昨天顺眼,其实认真一瞧,他凭借日系美男特有的俊美五官和阴森的病娇气质,的确称的上徐茵口中的帅哥。 只是她对帅哥一向不敢兴趣,现在的她眼里只有学习和赚钱,男人只会阻挡她发财的脚步。 她拿起糖葫芦左看右看,喃喃道:“没想到它在暖气房里放了一夜还没融化。” 温砚没吱声,自然不会告诉她为了保证其完整度,他昨晚特意关掉暖气,但是他做一切无关于小鱼,只是骨子里的教养促使他把每一件小事的细节做到极致。 小鱼走到门前,倏地停下脚步,脑子还在反对即将出口的提议,可是嘴不听使唤,顺口问了出来。 “我等会要去菜市场买菜,你有兴趣一起吗?我可以顺便带你认一认路。” 温砚眼神一顿,视线平扫过去,“你会做饭?” “当然会。”小鱼下巴微抬,气焰无比嚣张:“做饭只是我众多技能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项。” 他也不说不信,只是唇边一闪而过的笑让人心生不悦。 她莫名来了一丝反叛情绪,“不是我吹牛,只要你吃过我做的菜,包你吃上瘾,别到时候天天缠着我下厨,我可不一定有时间。” 温砚用一种怪异的凝视她的脸,她被盯得有些慌,下意识后退一步。 “你好好休息。” “你推得动轮椅吗?”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出现,她有些不确定,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你说什么?” 他重复一遍,“你能不能推动轮椅?” 她没正面回答,只说:“我小时候的外号叫金刚鱼。” 温砚看着娇小纤瘦的小姑娘,很难将她和“金刚”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他自行滚动车轮来到衣柜前,挑了一件黑色棉袄套上,随即来到她跟前。 “走吧。” “啊?” 小鱼没反应过来,愣了两秒才接话,“哦。” * 风雪过后的大晴天格外迷人,久违的太阳从遮天蔽日的黑云里探出头,迎面吹来的风捎着一丝干爽的温暖。 如果是车祸之前的温砚,极度自负的他不会允许自己浪费时间干这些没有意义的事。 可是现在是残废的温砚,他多的时间可以慢慢浪费。 既然无法站立,那就用爬行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看看它究竟有多肮脏。 * 小鱼一路推着他走到大门前,倏地大叫一声,扔下温砚直奔自己的小屋,不一会儿便拎着硕大的红色书包出来,再绕到主屋拿菜篮,最后气喘虚虚的返回原地。 “你是整条腿都没有知觉吗?” 温砚愣了一下,“小腿。” “那还好,废得不算太严重。”她嘴上安慰着,很自然的把书包放在他腿上,“这个帮我拿一下,好人一生平安。” 温砚差点被最后那句祝福气笑,自从车祸后,身边的人全都小心翼翼的避开他的伤处,唯恐某个字眼会触及他敏感的情绪。 见他不吱声,她从身后探出头,细声细气的问:“重吗?” 他轻哼:“你说呢?” 这破书包里是装了铁坨吗? 他感觉自己离全身残废又近了一步。 小鱼笑咪咪的开始胡扯:“实不相瞒,这属于民间疗法,所谓大腿力量带动小腿平衡,你需要给它增加一定的运动量才能促进良好的血液循环,说不准哪天双腿神奇般的好了。” 她自认为有理有据的一番解释,换来男人长久的沉默。 “你是不是不信?”她略带心虚的问。 温砚低头瞄了一眼怀里的红色书包,此刻就跟定时炸弹一样和他紧紧捆绑在一起。 “我信不信重要吗?” 小鱼憨笑两声,菜篮挂在轮椅扶手上,推着他往外走,边走边哄:“好啦,大不了待会我请你吃饼,市场西门的酥香芝麻饼十里飘香,吃一口包你上天。” —— 温砚:我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我可以反悔吗? 这本书会穿插很多市井生活的片段和剧情,希望大家看的开心~ 喜欢记得偷猪,么~ 烟火气。(一更) 入冬后少见的大晴天,阳光普照大地,气温也随即升高,胡同口摆摊卖菜的小贩明显比前几日多。 小鱼先把他推到安全位置,自己揣着手穿梭在各个小摊前,围巾和彩虹线帽包住大半张脸,只留一双灵动的眼睛,熟门熟路地拿起蔬菜确定新鲜度,转了一大圈只买了两把青菜。 卖家是一位年迈的老奶奶,号称“砍价杀手”的小鱼直接原价购买,找零的钱也没要,换作一把香葱。 “抱歉,久等了。” 她把买来的食材塞进菜篮,余光扫过他暴露在外的手,白皙细长,骨节清晰,很适合弹钢琴的一双手,此刻被冷空气冻得发红,看着像是遭人虐待。 “你没戴手套吗?” “我不戴这些...” 话没说完,小鱼又自顾自地跑开,过了没多久,她从挤挤囔囔的人群里出现,手里提着小摊小贩款经典红色塑料袋。 “要不说我是小狗鼻子,最后一套特价商品被我找到了。” 她从塑料袋里翻出白色毛线帽和同色系的手套,不给他反应时间直接上手,就像照顾小朋友一样,十分细致地替他戴上手套。 指尖触及男人冰冷刺骨的手背,她眼里没有男女之间的暧昧,只是轻轻皱眉,细声嘟囔:“冻成这样不冷吗?” 温砚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第一时间竟然忘了拒绝,直到她手脚麻利地弄好手套,拿起帽子想要如法炮制。 “你敢给我戴这个东西,我就把你的书包丢掉。” 小鱼微怔,这种幼儿园大班的台词说出来不觉得羞耻吗? 温砚当然羞耻,不仅羞耻他还想就地刨坑把自己活埋,反思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反了非要跟着她出来。 他无力地闭了闭眼,自己似乎在废物的路上越走越远。 小鱼无奈地说:“帽子我先收着,你需要再和我说。” 他依然冷着一张脸,视线下移瞥向被温暖紧紧包裹的双手,内心在抗拒,身体很诚实,戴上手套的确暖和。 从胡同口走至东门菜市场步行大约需要十分钟,沿街的各类早餐店飘来诱人的香气,专心致志推轮椅的小鱼在各种嘈杂的人声中听见某人的肚子在叫。 “啊——” 她原地惊呼,后知后觉想起书桌上的那碗白粥。 “你是不是还没吃早餐?” 温砚没吱声,因为他也听见腹中发出的怪叫。 小鱼四处张望,寻到一间人气很旺的早餐店,再次扔下他飞奔而去。 来来往往的行人无一不被停靠在树下的轮椅少年吸引,他被无数新奇的眼睛盯得浑身不自在,说不上是无语还是好笑,从离开房间到现在,他已经被扔下三次。 包子铺前挤满了人,小鱼凭借灵活的身手以及同老板的私交,成功抢到两个包子一杯豆浆,一路狂奔到他身前,嘴里还在哈冷气。 “其实他家最出名的是辣椒炒肉包和爆辣牛肉包,我担心你吃不了辣,所以买的红豆包,内馅甜而不腻,你尝尝。” 温砚看着强塞进手心的豆浆和包子,再看她神采奕奕的笑眼,莫名嗅到一丝从未触及过的烟火气。 他从小在虚假的世界里成长,直到从高空陨落的那刻,他才发觉真实的可贵。 “我不喜欢红豆。”他低声说。 小鱼没觉得他矫情,只问:“还有白糖馅和花生芝麻馅,你想吃哪个我再去买。” 温砚沉默两秒,“算了。”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温砚已成往事,他既然选择来沙市,就要学会低下高贵的头颅,入乡随俗的第一步就是融入和接受。 他咬了一口软乎乎的红豆包,绵密清甜的内馅似糖霜一样浸入心脾。 “好吃吗?”小鱼稍显紧张地问。 “还行。” 她能听出他的嘴硬,笑呵呵地说:“等你什么时候能吃辣,我再给你买辣椒炒肉包。” 温砚没接话。 其实他很能吃辣,反倒是对甜食不感兴趣。 海市的饮食以甜为主,可是他的身体里似乎流淌着沙市的血液,俗称的无辣不欢。 * 周六早上8点,东门菜市场挤得水泄不通。 丁小鱼推着温砚卡在人群里艰难前行,好不容易到达她今天要去的第一家店,是一家专卖各类泡菜的店铺。 “李阿姨,我来了。” “小鱼啊,你可总算来了。” 胖胖的老板娘烫一头红色卷发,见到她立马起身,张口就问:“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带来了。” 小鱼从口袋里翻出一枚小小的胸针,经典的玫瑰造型,外围镶嵌一圈水晶。 “你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我再去换。” 老板娘低头瞧了一眼,满意地点头,“就它了,多少钱?” “130。” 老板娘从抽屉里拿了现金给她,不忘夸赞两句:“你每次找的都是物美价廉的好东西,我在网上看了一圈,最低也要200多。” 小鱼挑眉嘚瑟,“那是当然,我拿的可是工厂底价,肯定比专卖店便宜。” “行,下次我再找你,跑腿费多收一点也没关系。” 她笑容甜美:“感谢阿姨支持工作。” 交易完毕,老板娘在她转身之际倏然拉住她。 “我家新到了一款酸菜,做酸菜牛肉特别美味,你拿回家尝尝,好吃就帮我宣传一下。” 嗜酸如命的小鱼一听来了精神,“我最爱酸菜牛肉,你帮我称一点。” 老板娘霸气挥手,“称什么称,直接拿走,我不靠这点钱发财。” “那我怎么好意思。” “你别跟我客气,上次要不是你给我支招,那些货肯定烂在家里卖不出去。” “举手之劳罢了,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 小鱼在人际交往方面有天生的优势,再客套的场面话只要从她嘴里说出来,满是真情实感。 老板娘上手掐她的脸,未褪散的婴儿肥捏起来极有手感。 “就你这丫头会说话,一张嘴就让人开心。” 小鱼被夸得有些羞,又陪着老板娘闲聊几句,直到她笔直走向轮椅,老板娘才注意到被遗忘的轮椅少年,跟在她身后问:“这是谁啊?” “他...”小鱼思忖两秒,决定隐瞒任奶奶的家事,“他是我远房亲戚。” 老板娘看着一脸寒霜的少年,再望向小鱼的脸,小心翼翼地开口:“怎么你俩长得不像?” 小鱼捂着嘴说悄悄话,“远房亲戚,长得像那不出事了吗?” “这倒也是。” 老板娘没再继续八卦,打包好的酸菜硬塞进她手里,“下次再来啊。” 丁小鱼推着轮椅挥手道别,在买菜的人潮中艰难前行,朝着下一家前进。 毒舌。(二更)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温砚第一次来菜市场,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人生百态。 曾经的他也有过被人群簇拥的经历,只是围绕在身边的全是上流社会的精英以及数不尽的长枪短炮,而现在充斥耳边的声音不再是优雅的轻音乐,全是买菜的人群和小摊小贩们讨价还价的声音。 例如他身边的这位,看着小小萌萌的一只,还价时完全是斗鸡状态。 “这个茄子一看就是前些天的尾货,喷点水就当新鲜菜卖,价格还比别家卖得贵。” 帅气的年轻老板冲她横眉竖眼:“你别在这里胡说,我这茄子是今早拿的货。” “可是据我的小道消息,你今早根本没进菜苔。” 老板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 小鱼露出胜利者的微笑,“刚刚知道的。” 老板面露凶相,“臭丫头,你诈我是吧?” “别生气,我只是善意提醒你,做生意诚信最重要,千万不要滥竽充数,寒了顾客的心。” 老板细想她的话觉得有一定道理,听劝的把价格改成促销价,达到目的的小鱼果断收下茄子。 “这个我要了。” 老板不语,默默竖起大拇指。 “麻烦再称点不辣的青椒。” 老板将信将疑,选了几个辣味低的辣椒放在秤上,“我给你送点葱,一起算8块。” 小鱼狐疑地眯了眯眼:“三个辣椒卖8块,难不成是进口货?” 老板一本正经地胡说:“本地辣椒都是这个价。” “你这个称准吗?” “必须准。” 小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而掏出自己的杀手锏,超精准电子秤。 “我记得菜场的规矩好像是假一赔十?” 老板见她动真格立马慌了,“看在你是新客户,我给你打对折。” “谢谢老板。” 她付了钱,笑盈盈地收下,确认了一下菜篮的食材,推着温砚继续往前走。 温砚全程保持沉默,静静地看着她在无数个奇妙的画面里来回横跳,一场接一场的好戏。 走到蔬菜区域的尽头,小鱼倏地停下,走到温砚身前,顶着男人震惊的目光书包里掏出一对硕大的招财猫,交给等候许久的菜摊老板。 “店里只剩最后一对,老板给打了88折,88加上跑腿费30,一起118。” 老板递上钱,瞥了一眼肉铺前的漂亮女人,倏然压低声音,像极了特务接头,“情况如何?” 他看着30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精气神极好,大冬天也只穿一件贴身毛衣,成型的块状肌肉一看就有健身的习惯。 小鱼不慌不忙地说:“我刚才帮你打探过了,做生意没诚信,大概率是个偷奸耍滑的小人,空有一副皮相罢了,不足为惧。” “可是那小子现在每天一大束玫瑰花的送,我担心西施会被他的表象迷惑。” 小鱼白他一眼:“西施是何许人也,怎么可能会被这种人骗?” “这种事谁说得准,万一呢?” “那你得加把劲,我上次和你说的礼物,你准备好没?” “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你来。” 他一脸神秘地从下方的泡沫箱里拿出一束用报纸打包的花,献宝似的递给小鱼。 小鱼低头一看,两眼一抹黑。 “木哥你...”她闭眼深呼吸,显然被气得不轻,“你送一捧西兰花是什么意思?” 李木表情严肃地说:“我奶奶说的,做人做事就得务实,别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西施最近不是在减肥吗?西兰花低热量高纤维,是减肥人士的首选。” 小鱼:“...” 一旁看戏的温砚抿了抿唇,差点憋不住笑。 这里到底是一群什么神人? 小鱼皱眉抗拒:“这个我真送不了,万一惹西施生气,以后不给我打折了怎么办?” “好妹妹,你就帮哥一把,我下半辈子的幸福全靠你了。” 小鱼生无可恋地叹了一口气,还在犹豫要不要冒这个风险。 李木见状直接使出杀手锏,挑了几筐新鲜的蔬菜塞进菜篮,明晃晃地贿赂。 “你看在我一把年纪还没谈过恋爱的份上,帮帮我吧。” 小鱼故作不经意地瞄了一眼菜篮里的食材,收人好处必然嘴软,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门苦差事。 “那我...试试?” 李木双手合十,千恩万谢,“我要是结婚,绝对请你坐上桌。” 被逼上梁山的小鱼只能推着轮椅直奔肉铺区域,半路她听见很轻的笑声,四处张望,最后锁定来源,捧着西兰花蹲在温砚身前,近距离盯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你刚才是不是在笑?” “没有。” 她不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温砚好心提醒,“你挡着别人的路了。” 小鱼起身的瞬间,男人肩膀微微颤动,她抓准时机探向他的脸,成功捕捉到他唇边滑过的一丝笑。 “抓到了吧。” 温砚索性不装了,真实地展露笑颜,灰暗的双瞳也在那一刻被微光照亮。 小鱼看愣了两秒。 他笑与不笑完全是两个人,像是站在阴暗的对立面,又是一场大雨过后的晴朗。 她小声吐槽:“我还以为你不会笑。” “我是残疾,但不妨碍我是一个正常的人类。” 他平静地开口,视线扫向放在腿上的红色书包以及挂在轮椅上的菜篮,“很显然,你不是这么认为。” 小鱼认真反思自己三番两次把他丢下,诚恳认错:“我承认我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但我也是第一次这么照顾人,算是情有可原。” 温砚一针见血地说:“你是我见过最烂的看护。” 小鱼委屈巴巴地替自己说话:“我没收钱,纯义务劳动,你别要求那么高。” 他说的全都是实话,在父母放弃他之前,在他彻底放弃自己之前,他所接触到的医护人员绝对是顶级标准,相比之下,丁小鱼像个半路转行的小菜鸟,一直带着他在沟里翻滚。 不过他似乎并不讨厌,比起一眼望到头的悲惨人生,时不时爆出的小乌龙别有一番风味。 “书包给我背,你来抱这个。” 小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更换两人怀里的东西,温砚下意识想扔掉这玩意,可是低眼一看,莫名其妙又笑了。 “其实...”站在身后的人儿小声开口:“你笑起来还挺好看。” “我知道。” “可惜没我好看。” “你眼神果然有毛病。” 小鱼轻嗤一声:“我还以为你多高冷,没想到也是个毒舌。” 他淡淡地说:现在知道也不晚。 她猛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便利贴,迅速写上几字,精准贴在他的唇上。 男人眉间微蹙,扯下便利贴,上面是她飞扬的笔迹。 『话多者,找不到老婆。』 —— 砚:我不说话了,我想要老婆。 嘿嘿,记得偷猪哇~ 保你平安。(一更) 肉档区在市场的东面,红色招牌的那家就是“西施”所在的肉铺。 “——璐姐。” 丁小鱼隔老远便开始打招呼,正在帮客人切肉的漂亮女人闻声抬头,展露笑颜的那一瞬,世界都明亮了。 “西施”本名杨璐,是东门菜市场的颜值担当,也是方圆几里地适婚男青年的梦中情人。 五年前她跟随丈夫来沙市开了这间肉铺,丈夫命薄,一年后因病离世,她一个人撑起这家店,练就一手好刀工,手起刀落,落称分毫不差。 杨璐将打包好的肉递给顾客,侧头对小鱼说:“知道你今天要来,特意给你留了一块上好的牛里脊。” “人美就算了,心地善良还如此能干,完美无瑕到让人妒忌。”小鱼顺势夸她。 “你个小人精,嘴巴抹了蜜啊?”杨璐特别喜欢小姑娘身上那股机灵劲,帅气地勾了勾手指,“我要的东西呢?” 小鱼从书包里翻出一件枣红色的皮衣,摊开展示,光看光泽都能看出是上乘皮质。 “这种款式的皮衣已经很少见了,我问了好多家才找到。” 杨璐接过来认真端详,频频点头,“还得是老款经典,现在网上那些女装做得跟童装一样,想找个合适的尺码都难。” 她忍不住吐槽两句,掏出手机转钱给小鱼。 小鱼没急着收下,提醒道,“你多给了20。” “大冬天做生意不容易,算是姐给你的打赏费。” 小鱼欣然收下的同时不忘美言两句:“璐姐大气,八方来财。” 杨璐被她的话逗笑,拿起刀在磨刀石上轻轻刮了几下,问她:“今天要买什么?” “一斤五花肉,半斤切片半斤切丝,三根仔排剁小块,还有两根大骨头熬汤。” “行。”她一刀下去刚好一斤整,均匀地一分为二,抬眼看小鱼,“今天你下厨?” “嗯。” “任奶奶一直说你厨艺好,什么时候也让我尝尝咸淡?” 小鱼盛情邀约:“如果你今年不回老家,欢迎你来小院吃团年饭。” “老家...不用回去。”杨璐眸底一晃而过的落寞,扯唇一笑:“你告诉奶奶,除夕夜那天我必到,团年饭需要的肉我全包了。” “奶奶知道你要来肯定很开心。” 兴奋的小鱼已经开始思索年夜饭的菜色,不知为何总有一个壮硕的身影在眼前晃荡,她一转头便瞧见菜档那边投来的热切注视,再看怀抱西兰花的忧郁少年,猛然想起被自己遗忘的任务卡。 她从温砚怀里接过那束绿油油的捧花,回身面向杨璐,笑带几分尴尬。 “璐姐,这是木哥托我转交给你的...鲜花。” 正在剁排骨的杨璐抬眼一瞥,砍刀下落时偏移方向,深深扎进钉板。 “砰”的一声,小鱼浑身猛颤,吓得魂在飘。 杨璐紧握菜刀,犀利的目光瞥向菜摊方位,李木怂怂地低头,气势完全被她碾压。 小鱼硬着头皮帮腔,“木哥说,他知道你最近在减肥,所以...” 杨璐伸手接过绿色捧花,嘴里嘟囔:“算他还有点眼力见。” “其实木哥真的很关心你。” “你别帮他说话。”杨璐低头扫了一眼西兰花,一时间没憋住笑,“这个死木头,蠢得挂像。 ” 小鱼憨笑两声,她也觉得木哥的脑回路异于常人,可璐姐似乎并不讨厌,所以人的心意不能用价格衡量,只要送到心坎上,西兰花也比金子珍贵。 * 离开前,杨璐掏出一件崭新的羊毛披肩,塞进小鱼手里,嘱咐她转交给任奶奶。 “欸。”女人拽住转身要走的小鱼,将其拉到一边,故作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轮椅上的少年,压低声音问她:“这是谁啊?” 其实杨璐一早就注意到他,菜市场每天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但是这种气质的男生还是第一次见。 他似凌驾于烟火之上的冷漠看客,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家身残志坚的堂哥,家道中落,无依无靠。”小鱼玩心四起,编得有鼻子有眼。 信以为真的杨璐面露惋惜:“年纪轻轻折了腿,也是可怜。” 小鱼拍着胸脯保证:“没事,有我的悉心照顾,他早晚能站起来。” “你可别把带他沟里去。” “怎么可能,我这么靠谱的人。” 女人没有反驳,只是笑,笑得小鱼莫名有些心虚,匆忙向她道别,推着温砚在拥挤的人群里灵活走位,一鼓作气冲出菜场。 冬日的暖光就像一条轻薄又软绵的毛毯,全方位地包裹住你,驱散体内的阴寒之气。 沐浴在阳光下的丁小鱼舒适地眯了眯眼,倏地灵光一闪,笑着向他提议,“难得这么好的天气,要不我带你走另外一条大路回家?” 温砚一听便知有猫腻,板脸拒绝,“原路返回。” 小鱼苦口婆心地劝:“你别这么扫兴嘛,每天待在屋里没病也会闷出病。俗话说得好,年轻人就是要有冒险精神,敢闯敢拼才是青春。” 她一番慷慨激昂的号召,温砚依旧冷若冰霜。 “我没有兴趣。” “你相信我,这绝对会是一趟让你终生难忘的奇妙旅程。” 这次不等温砚开口拒绝,猴急的小鱼推着他径直朝反方向走,打鸡血般越走越快。 温砚只觉得急速转动的车轮快得飞起,偶尔碾到碎石,轮椅重心不稳,她一个力挽狂澜顺利解除警报。 不得不说,“大力金刚鱼”绝非浪得虚名。 两人窜进一个小巷,巷子蜿蜒曲折,蛇形环绕,一路可谓是见证人生百态。 香蕉皮从天而降擦过他的肩膀;中年大婶端起一盆水从屋内往外泼,激荡的水花打湿他的鞋面;两个妇女激情打架,扯落的假发差点掉在他的身上;玩追赶游戏的小孩笑嘻嘻的扑进他怀里,吸着两条鼻涕傻笑。 前后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他从郁闷到绝望,最后是深深的无力感。 走出胡同,小鱼悄咪咪的偷看他的脸,“你还好吗?” 他阴恻恻地回:“还没死。” 即便没有亲眼所见,她也能想象到那张丰富多彩的脸,稍一脑补便忍不住笑,咬唇都憋不住。 “到了,就是这里。” 轮椅倏地停住,正前方是一条又长又陡的下坡。 温砚眸光下沉,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 小鱼微微弯腰浮在他耳边,颇为神秘地开口:“这条道很有名堂,叫作康复大道,传闻中有个病入膏肓的绝症患者从这里一口气跑下去,你猜怎么着,他神奇般地痊愈了。” 温砚冷笑:“这种谣言你也信?” 小鱼不以为然:“试一试又不花钱,万一呢?” “你想让我跑下去?” “不是,我推你下去。” 他直接愣住。 小鱼立马改口,“我推着你下去。” 温砚凝视着这条陡峭的长坡,仿佛看见死神向他招手。 “别害怕,有我在。” 小鱼轻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眼神无比坚定,“我保你平安。” 上钩。(二更) 为防止轮椅在下滑过程中因速度失控导致侧翻,丁小鱼提前将菜篮提在手上。 保证不了人身安全,至少得保证今天的口粮完好无损。 她用力抓紧轮椅扶手,原地深呼吸数次,凝重的脸色看着他还要紧张。 人可以没有信仰,但是一定要有希望,哪怕只有些许微弱的光芒也要用尽全力抓住。 退一万步说,成功稳赚,失败不赔,这笔买卖怎么算也不亏。 做好充足的心理建设,小鱼带着必胜的决心推着他往下走,长坡很陡,轮椅滚动的速度明显比平地快几倍。 好在她天生神力,轻松拿捏全场。 “哎呀——” 右后方倏地炸开一声惊呼,小鱼循声回头,就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摔倒在地,塑料袋里的桃子四散而逃。 她下意识想去帮忙,失神的瞬间,两手不自觉地松开轮椅扶手,失去阻力的轮椅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奔腾而下。 小鱼双眼瞪圆,惊慌捂嘴,“妈呀,糟了。” 轮椅是国外进口货,各项功能数据达到极致,其中也包括速度。 此时的温砚犹如一条钉板上任人宰割的大鱼,在轮椅的飞速运转下毫无反抗之力,他迎着温柔的阳光和刺骨的冷风,内心毫无波澜,从他第一眼看见长坡,他已经预想到这一幕的发生。 说不上算不算是他命大,下坡的尽头是一条绿化带,轮椅狠狠撞上路缘石,他顺着惯性就这么水灵灵地飞了出去,一头扎进枯黄的落叶堆里,把不远处正在清扫落叶的工人吓一大跳。 温砚在轻微的眩晕感中勉强找回神志,鼻息间全是草木独有的清香,他两手撑起身体翻倒,面朝蔚蓝的天空, 那么虚幻的蓝色美得就像一幅油画,是他从未见过的美好。 他抑制不住地大笑,笑声愈发癫狂。 他的灵魂被铜墙铁壁禁锢在牢笼里,有人用一把塑料小刀疯狂切割,居然真的把他释放出来。 后面追上来的小鱼直奔躺在地上晒太阳的男人,第一时间确定他的伤势。 右脸颊蹭破了皮,双手有明显擦伤。 小鱼满眼歉意,心虚地问:“你还好吗?” 温砚的视线从天空转移到她皱成一团的脸上,唇边笑意持续加深,“很好。” 小鱼见状吓得不轻,心想,完了完了,他该不会是摔傻了吧? 腿废了,脑子也不好使,将来会不会讹上她? 不过的确是她一时疏忽造的孽,如果真要讹上她,她似乎也没有逃跑的立场。 想到这里,小鱼双眸灰白,前路一片黯淡。 她担忧地问:“你身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温砚轻轻摇头。 小鱼见他发间插着几片枯叶,好心帮他取下,谁知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冰凉的手心泛起灼热。 她惊得往后缩了缩,他抓得更紧。 “丁小鱼。” “嗯。” 他勾唇一笑,“我叫温砚。” 她足足愣了两秒,“哦。” 交换名字是所有情感连接的开始,她会记住这一刻。 她轻轻晃动手腕示意他松开,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五指狠戾收紧,到了临界点才肯松手,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深沉复杂的幽光。 小鱼揉了揉被掐红的手腕,起身把轮椅推了过来,协助他重新坐上去。 她站在他身前,郑重其事地鞠躬道歉。 “对不起,全是我的错,你骂我吧,我不还嘴。” 温砚看惯了她神采奕奕的样子,难得见她如此低眉顺眼,忍不住想要逗逗她。 “你看过史铁生老师的书吗?” 她懵怔地摇头,“还没拜读过。” “很多事情只有亲身感受过,你才知道原来可以这么离谱。” 小鱼没听懂,“什么意思?” 温砚看着她,一字一句地强调:“你没把我当残疾人,你也没把我当人。” 她自责地低下头,瓮声解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我回去跟奶奶负荆请罪。”她头埋得更低,暗戳戳地补了一句,“也许我没有照顾你的能力,是我太自大了。” 其实她很清楚自己是个大大咧咧的冒失鬼,只有在赚钱这件事会用上百分百的专注力,至于其他方面,根本没有她吹得那么靠谱。 温砚意识到她有想逃离的想法,烦闷地皱了皱眉。 “你不是说要请我吃市场西门的酥香芝麻饼吗?饼呢?在哪里?” 小鱼细声吐槽:“这里离市场十万八千里,刚才你怎么不说?” “刚才不想吃。” “现在又想吃了?” 他面无表情地控诉,“摔一跤,又饿了。” 她知道他在故意点自己,虽然不爽但也没有资格反驳,只能温声细语地哄:“从这里回市场要绕很长一段路,耽误回家做饭的时间,下次我再给你买吧。” 他悠悠重复一遍,“下次你再给我买?” “嗯。” “那行。” 小鱼不懂他话里的深意,推着他朝家里方向前进,走到半路倏地停下,取下围巾系在他的脖子上。 “裹严实一点,你可别生病,否则我又得自责好久。” 温砚没有拒绝她的好意,捎着她体温的那抹柔软,严丝合缝地缠绕住他。 * 一潭死水的湖面蹦出一条欢快的小鱼。 他抛下一根鱼竿,上钩的人却不是她。 —— 鱼宝,他好像真的讹上你了,自求多福,哈哈~ 上钩的不是她,那是谁啊?好难猜哦~ 退缩。 夕阳的最后一抹霞光融化在天边,悬挂在屋檐下的灯泡随即亮起,天彻底黑了。 温砚正在书桌前忙碌,屋外倏然响起敲门声。 他光听动静便知来者不是她,稍稍收起失落,放下雕刻用的小刀,自行推着轮椅走到门前。 出现在屋外的人果然是奶奶,手里端着晚餐。 他恭恭敬敬地唤人:“外婆。” “饿了没?” 任奶奶和蔼的笑,托盘放在书桌,标准三菜一汤,刚好好一人份。 “小鱼做的酸菜牛肉特别入味,你尝尝,肯定喜欢。” 温砚的视线移至屋外,瞥向黑漆漆的蓝屋顶房,漫不经心地问:“她不在家?” 奶奶愣了一下,“你说小鱼吗?” “嗯。” “她说出去找朋友玩,好像因为害你受伤这件事一直很自责,晚餐也没吃什么,扒了两口饭就出门了。” 温砚抿了抿唇,很浅的笑意,“她还有这种觉悟。” “这孩子就是这样,总是喜欢给自己很大压力,担心自己做不好让人失望。” 任奶奶提起她便止不住地心疼,外人只看见她的乐观,却不懂她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内在。 “你慢慢吃,晚些时候我再来收拾。” 老人缓缓走到门前,忽地想起什么,转头问他:“我打算帮你找一个有经验的看护,想听听你的意愿。” 温砚的脸色一秒凝固,眸底浮起的那抹光被黑灰浇灭。 他近乎直白地问:“她不想管我了?” 奶奶没有否认,柔声解释道:“我们毕竟不是专业人士,很多方面做得不够细致,何况小鱼还在读书,精力有限。” 他低低垂眼,眸光渐冷,喉间压着一股闷气,“我不需要看护。” 老人见他态度强硬,也不再多说什么。 “那你好好休息。” 任奶奶离开后,温砚笔直地坐着书桌前,涣散的双眸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饭菜,即便没有亲眼所见,他也能想象到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 锅碗瓢盆来回碰撞出清脆愉悦的旋律,那是他听过最具烟火气的交响乐。 * 十分钟过去,温砚依然保持这个姿势。 他肚子很饿,却毫无食欲。 他不清楚自己生气的原因,他只知道惹他生气的人不见了。 她在躲他。 * 时间刚过七点,徐茵家的四川火锅店外已有排队的食客,唐澄宇自告奋勇充当接待员,凭借人帅嘴甜的优势揽了不少客人。 丁小鱼猫在徐茵房间玩无聊的网络游戏,一个关卡玩了十几次没过,气得她怒摔鼠标,这一幕恰好被洗完澡进屋的徐茵撞见,她轻拍小鱼的头,戏谑地笑:“这个鼠标好贵,换个便宜的拌(摔)。” “不玩了,连个破游戏都欺负我。” 她郁闷起身,瘫软在小沙发上摆大字。 徐茵坐在床边用毛巾轻轻擦头发,扫她一眼,随口问:“今晚不用在家当小护士?” 小鱼剜她一眼,“首先,我不是小护士,其次,我辞职了。” “明明是你害人家摔得半死不活,他没说开除你,你反倒要开溜,这是啥子逻辑?” “我这是在对他负责。”小鱼自责地垂了垂眼,想到今天那一幕后背发凉,“这次没事保不准下次有事,我连照顾自己都够呛,哪来的自信照顾一个残疾人,是我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徐茵笑得春光灿烂,“人无完人,总会犯错,他都不在意,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小鱼叹了口气,“还是让奶奶找专业看护吧,这活我干不了。” 徐茵笑眯眯地凑近,一瞬不瞬盯着她,“之前是哪个和我说,对待残疾人要多些包容与爱?” 她默默低头,“是我。” “是哪个说想和他做朋友,想让他感受春天般的温暖?” 她头埋得更深,“是我。” “那现在又是哪个遇到一点小小的挫折就撂摊子不干?” 小鱼撇了撇嘴,“还是我。” 徐茵见她萎靡不振,亲昵地戳了戳她的脸颊,白皙丝滑,鸡蛋般细腻,皮肤好得让人心生嫉妒。 “我认识的小鱼仔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你费了那么心思才和他拉近关系,不能这么半途而废。” 虽然没在现场,但是光听她描述都能脑补到当时的画面有多凶险,如果不是非常离谱的失误,小鱼不会自责到产生退缩的想法。 “我...” 小鱼用力咬住下唇,吞回滑到嘴边的话。 其实最开始她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是当他回房脱下棉衣,她才发现原来受伤的地方不只是手和脸,手臂和双膝皆有挫伤,裤子和衣服全磨破了,由此可见当时落地时的冲击力究竟有多大。 温砚面不改色地把错全揽在自己身上,声称是他不小心摔的。 良心不安的小鱼私下找到奶奶并诚恳道歉,奶奶不仅没有责怪反倒温柔地安慰一通。 老人越是宽容,她越是无法原谅自己,这次是侥幸,那下一次呢? 她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能力可以照顾他? “万一我下次再干出其它蠢事,害他受更重的伤...” “将来的事情哪个说得准,何况你也不是故意的,别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 小鱼思索片刻,觉得她说的话有道理,遇到丁点困难就轻言放弃的确不像她的处事风格,要想获得更大的成功,她必须克服自己毛躁的个性,在照顾他的过程中趁机磨炼性子也不错。 “那我...再试试?” “这样才对嘛。” 徐茵欣慰地笑,端起水杯往嘴里灌。 有人猛地推开房门,气运丹田一声吼。 “卧槽,我听说你今天玩轮椅飙车差点给人整死,你这丫头咋这么虎呢?” “噗——” 刚入口的水呛出大半,徐茵一个冷眼扫去,“唐澄宇,你信不信我跳起来就是一耳光?” 他一脸无辜地挠头,“我说错啥了?你打我干啥?” “你给我闭嘴。” “咱俩到底谁该闭嘴?你能不能说普通话?说不好我可以教你啊,你学学我,就我这一口流利又标准的普通话,没有半点东北口音,嘎嘎纯正。” 话音落地,房间立马陷入死寂般的沉静。 “你俩慢慢交流普通话,我先回家了。” 心力交瘁的小鱼默默起身,好不容易重燃的希望又被他三两拳打回原点,垂头丧气地往外走。 唐澄宇盯着她离开的背影,小声问徐茵,“她咋啦?” 徐茵横他一眼,“你个憨批。” 他极力压抑怒火,“注意素质。” 她樱桃小嘴一张一合,“瓜皮,瘟丧,胎神,哈麻批。” “...” 唐澄宇深呼吸自行熄火,第一时间远离战场,边逃跑边挽尊。 “我是看在你爸的面上不和你一般见识,再有下次,我一定会让你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作东北纯爷们。” * 深冬的夜晚冰天冻地,包裹严实的丁小鱼沿着街边悠闲散步。 她远远瞧见一个卖烤地瓜的摊子,未填满的肚子饿得乱叫,她几乎是狂奔过去,土匪似的拦住准备收摊的大爷。 烤地瓜全卖光了,大爷问她能不能接受现烤,不赶时间的小鱼欣然同意,只是等待的过程太过煎熬,蚀骨的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她一边跺脚一边把手伸向烤炉取暖。 口袋里的手机倏地震了两下,她没听见,还是耳尖的大爷提醒她,手机响了。 小鱼掏出来一看,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汤放咸了。』 她一头雾水,冰冻的手指颤巍巍地敲字。 『你是...?』 小鱼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直到那头蹦出两个字。 『温砚。』 —— 砚哥:我就想找人评评理,受伤的人是我,想跑路的是她~这合理吗? 记得偷猪哦,么么~ 你的快乐。 小院内外静逸无声,偶有狂风卷起碎裂的枯叶演奏激情四重唱。 主屋的任奶奶不知所踪,仅在门前亮起一盏吊灯,邹姨周末有兼职,一般到家很晚。 丁小鱼缓缓走到红屋顶房门口,冒着热气的地瓜被她塞进棉衣口袋,试探地推了推门,门没关,她做贼似的探进半个头,恰好与书桌前的男人视线对焦。 “...” 气氛凝固三秒。 小鱼勉强挤出一丝笑,“晚上好。” 温砚收回视线,似乎还沉浸在被她抛弃的郁闷中,幽幽地回:“不好。” 她尴尬地挠了挠头,不知怎么接话,进屋后关上门,见他正在喝汤,小声问了一句:“汤很咸吗?” “嗯。” 小鱼表示怀疑,“我尝尝。” 她很自然的夺过他手里的汤勺,丝毫不介意间接接吻这件事,舀起半勺送入唇边,浓郁的骨头汤混杂着玉米的香甜,咸淡适中。 “不咸啊。”她喃喃道:“是你口太淡了。” 温砚不置可否:“也许吧。” 她轻扫一眼墙上的钟,幼稚的叮当猫图案,是她亲自选的。 不仅是钟,房间里所有的内饰全是她一手包办,随处可见的粉嫩,乍一看更像青春期少女的房间。 她依然没话找话:“你怎么这么晚才吃饭?” “不饿。” 温砚确实没胃口,刚喝了两口汤便忍不住拿起手机。 那条信息修改了无数次才发出去,等待回复的时间,他从未如此紧张过。 他也不知道怎么准确形容这种感觉,无关于男女之间的暧昧,是她用一种非常激烈的方式解除囚困住他的枷锁,强行将跌入谷底的他狠狠抛向高空,他以为自己得到解放,结果事后她潇洒转身,告诉他这不过是一个游戏,她玩得很开心。 无人在意摔得粉身碎骨的他,更不关心他内心的动荡。 想到这里,温砚整个心持续下沉,似被大片浓雾团团裹紧,闷得有些喘不上气。 没有聚焦点的双眸逐渐虚化,他挡不住黑雾的侵蚀,沉声驱人:“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小鱼不懂他突如其来的变脸,但也没被他的冷漠吓退,利索地收拾好东西往外走。 门未关严,被风吹的“哐哐”响,他推着轮椅想去关门,谁知门前再次出现小鱼的身影,手里提着家用医药箱,双眸在微光下格外明亮,笑开一对漂亮的小酒窝。 “睡觉前再上一次药。” * 屋外是鬼哭狼嚎的风声,屋内开着舒适的暖气,小清新的床头灯燃起光亮,淡淡的暖黄色,家一般的温柔。 温砚安静地坐在床边,低头盯着半蹲在身前的小鱼。 她小心翼翼地挽起他的裤脚,虽然知道小腿没知觉,但是用沾了药水的棉签给伤口消毒时,还是忍不住抬头问他:“疼吗?” “嗯。” “真的?” 小鱼双瞳泛光,心想难不成康复大道真有妙手回春的本事? “你的腿有痛感了?” 他沉默没吱声。 “这样有感觉吗?”她先掐小腿,见他没反应,指甲卡住一块肉,“这样呢?” 温砚面无表情地说:“你去厨房拿把刀来。” “干什么?” “人体实验,不上器械不专业。” 小鱼足足愣了几秒,回过神后朝他胸口重捶一拳,“你耍我?” “咳咳。” 冷不丁挨一记重拳,温砚捂着胸口低咳,眸底的碎冰有融化的迹象,唇角浅浅上扬。 “你真信那个谣言?” “有希望就要尝试,哪怕结果是错的,那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强。” 她边说边放下裤脚,轻轻挽起他的衬衣袖口,指腹触碰到冰凉的手背,冻得瑟缩了一下。 “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一向如此。” “体寒才会手脚冰凉,你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了。” 温砚垂眼,语气淡淡地:“爱惜也没用,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小鱼笑盈盈地安慰:“只是小腿残疾罢了,算不上多严重的病。” 他静静地看着她:“如果它只是我身体最轻的病症呢?” 她微怔,随口问:“你得了不治之症?” “嗯。” “你猜我信吗?” 温砚没说话,眼神逐渐飘忽。 “嘶...” 他眉间轻蹙,喉间吸气。 上药的力度加重,她是故意的。 “这是对你的警告。”小鱼恨恨地剜他一眼,“不准耍我,更不准诅咒自己,不吉利。” 她的警告果然奏效,后续的上药进度还算顺利,他一动不动积极配合,直到她的注意力向上转移,弯腰靠近他的脸,直勾勾地盯着他脸颊的擦伤,涂药的动作很温柔,未了不忘轻轻吹气。 温砚全身僵硬,隐约嗅到一丝奇怪的香气,不似花香也不似果香,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 她垂眼看他轻盈煽动的睫毛,轻声问:“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 “你不是把我给你的纸条扔了吗?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那天帮忙收拾房内垃圾时,她发现垃圾桶里揪成团的纸条,失落了好长时间。 温砚轻哼:“那么简单的数字,看一眼就记住了。” “要不要加个微信?方便我们以后聊天。”小鱼趁热打铁。 他不阴不阳地说:“你不是不想管我了?还有以后?” “那是两小时前的事,现在我回来了,重新上岗。” 温砚心头乍暖,浮起滚烫潮湿的热意,冰冷的手脚开始有了温度。 小鱼缓缓直起身,两手抱胸,“不过我得提前说清楚,作为一名不专业的看护,我不能保证自己把你照顾得多好,更保证不了你的人身安全,我最多只能保证一样。” “什么?” “你的快乐。” 他闻言皱了皱眉,哪有人一上来就挑战最难的项目,她是真的不知道“快乐”是奢侈品吗? “时间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吧。” 小鱼三两下收拾好医药箱,走到门前想起什么,折返回到他跟前,从口袋里掏出地瓜塞进他手里。 “你的宵夜。” 关门前,她再次探出半个头,“别忘了加我微信。” 等人离开后,温砚低眼瞥,居然是烤地瓜? 他勾唇一笑。 终于知道那抹诱人的香气源自何处。 * 离开红屋顶房,丁小鱼哼着小曲欢快地走向自己的小屋,快到门前时被人叫住,循声看去,是邹爱云的丈夫宋强。 悬挂在屋檐的灯光模糊描绘出男人干瘦如柴的身体,普通中年男人的长相,脸色蜡黄,常年去医院的人身上总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十年前,他和老婆邹爱云从乡下来沙市打工,两年后他查出尿毒症,每周需要去医院透析三次,为了省钱,他们两年才回一次老家,看望在镇上读书的女儿。 因为文化程度不高,宋强在任奶奶的引荐下得到一份医院保安的工作,邹爱云打零工补贴家用,日子虽然过得紧巴,但是好在遇见任奶奶这位贵人,以超低价租到这间小屋,两夫妻风里雨里的打拼,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 小鱼见到他便问:“强叔,你今天不是白班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一个小兄弟家里有事,找我带了一会儿班。” 小鱼知道他为人心善,忍不住担心他的身体:“做好事也得量力而行,凡事以身体为主。” 宋强爽朗大笑:“你怎么跟爱云一样,逮着机会就要说我两句。” 小鱼探头朝他身后看,发现他家还没亮灯。 “邹姨还没回家?” “她打工的饭店今晚人手不够,老板让她加会儿班,估计12点才能收工,我晚点再去接她。” 她嘀咕了一句:“今天邹姨也是从早忙晚。” 宋强闻言叹了一口气:“原本爱云不用那么辛苦,怪只怪我不争气,得了这个病,死不了也活不好,一直都在拖累她。” “可是邹姨从来没觉得这是拖累,她总和我说,夫妻就是要同甘共苦,相互扶持,既是爱人也是亲人。” 宋强默默低头,眼眶泛起湿意,“有这么好的老婆是我的福气。” 丁小鱼点头如捣蒜,虽然她没在幸福的家庭氛围中成长,但是她非常幸运地遇见邹姨和强叔,潜移默化中给她树立良性的婚姻观,让她不会因为父母的婚姻失利对爱情产生阴影。 两人在冷风中又闲聊了一会儿,最后小鱼摆了个“ok”的手势,转身回房。 洗澡前,手机没有动静。 吹完头发,手机纹丝不动。 她趴在床上肆意翻滚,犹豫要不要发条信息催促,或者直接杀过去质问。 “滋滋。” 震动响起的瞬间,她光速坐起,盯着微信弹出的信息。 『WY请求添加你为好友。』 点击通过,那头发来第一条信息。 WY:『睡吧。』 小鱼目瞪口呆的盯着屏幕,嘴角不断抽搐。 就这样? 不聊会儿天吗? 她无语他的奇葩操作,不想回消息,被子盖过头准备睡觉,谁知信息又发了过来。 WY:『好甜。』 小鱼仔:『什么?』 WY:『地瓜。』 小鱼仔:『你不是睡觉吗?』 WY:『还早。』 小鱼仔:『那...聊会儿?』 WY:『嗯。』 小鱼仔:『不情愿算了。』 那头很久没有回话,小鱼等得不耐烦,沮丧地收起手机。 关灯的前一秒,手机有了动静。 WY:『掉地上了。』 WY:『你过来。』 —— 细水长流的暧昧走起~嘻嘻~我最爱的阶段~ 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继续~ 记得偷猪~ 幸运符。 夜里十一点,绵绵细雨飘荡在无边的黑夜,冬季的湿冷从来没有暂定键,一波接一波地侵蚀你的身心。 小鱼认真清理完掉在地上的地瓜,下巴抵着拖把杆歇气,毛茸茸的睡衣将她裹成一只玩具熊,只露出巴掌大小的脸。 余光浅浅扫过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正专注于手工雕刻,台灯的暖光清晰照拂他的长睫毛,煽动得很慢,看着乖乖的好欺负。 “你在干嘛?”她凑近偷瞄一眼。 “木雕。” 小鱼疑惑:“你不是画画的吗?” “不画了。” “为什么?”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侧头看她,整张脸背着光,双瞳似吸人的黑洞。 “画不出。” 她思索两秒,给出自认为最合理的答案:“车祸后遗症?” “不知道。”温砚垂眼笑了一声,淡淡的酸楚自行咽下,难得说了一句心里话,“脑子里没有画面,下笔就是废的。” “心理创伤不算大事,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为了鼓励他,小鱼开启现身说法模式,“我小时候被面包车撞飞过,大难不死捡回一条命,后来一见到面包车就全身发抖,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跨不过这个心结,可是前几年的某一天,我突然发现我对面包车不再恐惧,你看,这就是时间的魔力。” “时间...” 温砚缓缓重复这两个字,双眸逐渐黯淡,话锋一转,“你伤得很重吗?” “嗯?” “那场车祸。” “全身粉碎性骨折,左肩缝了好多针,疤又长又丑,大概这辈子和吊带裙无缘了。” 说这些时,她脸上带笑,尽可能遮掩内心的忧伤,只是对于一个爱美的女生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 温砚看清她藏在假笑后的伤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我看看。” 她愣住,“什么?” “那个疤。” 小鱼下意识摸了摸伤疤所处的位置,第一次出现男女有别的概念,可是他那双眼睛太过纯净清澈,反倒让她反思正在胡思乱想的自己。 她选择信任他的为人,解开睡衣纽扣,露出纤白的左肩,那条丑陋的疤痕自肩头滑到锁骨,光用肉眼看都觉得瘆人,可想而知那场车祸有多严重。 温砚眸光笔直地盯着那条疤,自行滑动轮椅来到她身前,倏然朝她伸出手。 男人温凉的指腹触及伤疤,极尽温柔地触碰,小鱼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到,第一时间忘了推开。 “现在的医学很发达,完全可以消除这道疤。”他低声道。 “我之前问过,得花不少钱。”小鱼干笑一声,喃喃道:“还是算了,吊带裙也不是非穿不可。” 温砚缓慢撤回手,视线扫过少女略显沮丧的脸,见惯了她嘻嘻哈哈的样子,乍一看不太习惯。 “你把我照顾好,这些不是问题。” 他边说边帮她系好睡衣的衣扣,做完这一切,他才察觉下意识的举动有多暧昧,男女之间悄无声息的悸动,是他从未触及的领域。 小鱼只当他在说笑,戏谑道:“你偶像剧看太多了?下一秒是不是掏出支票喊我随便填?” 温砚轻轻蹙眉,有些不爽,“你不相信我?” “我信。” 她乐得眉眼弯弯,推着他来到洗手间,挤好牙膏的牙刷塞进他手里,歪头冲他笑,“刷牙需要我帮忙吗?” 正常情况下,温砚百分百拒绝,但是今晚不知哪根神经不对付,又或是气恼她质疑的态度,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本是随口一说的小鱼莫名被人架上梁山,只能硬着头皮兑现自己的话。 水杯送到唇边,视线刻意避开男人微张的嘴唇,淡淡的娇红色,涂在画纸上一定很美。 “咳,张嘴。” 她也是第一次干这种活,由于靠得太近,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牙刷伸进嘴里一通操作,等到他吐干净嘴里的泡泡,低眼一看,衣服前襟被泡沫打湿。 温砚也瞧见了,淡定吩咐:“衣柜里有干净衣服。” 小鱼转身跑向衣柜,里面的衣服迭得整整齐齐,她随手拿了一件白衬衣,跑回洗手间递给他。 “给。” 他没接,也不动,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脑中浮起一丝怪异的想法,瓮声问:“你不会是想让我帮你换吧?” 他一脸无辜,“又不是我弄的。” 小鱼强忍住骂人的话,一个劲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帮病人换衣服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只要做到心无旁骛。 她深吸一口气,弯腰靠近,手指颤巍巍地伸向他的衣服,拉链下滑时发出细弱声响,宛如跳跃的音符在她胸口来回蹦跶。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再正经的脱衣服也沾染几分道不明的暧昧气息。 小鱼全程屏住呼吸,偶尔一个不经意的偷瞥,停留在男人结实的胸口,皮肤白得发光,没想到他病弱的躯壳下竟有一副强健的身躯。 她移开视线,脸颊绯红,直到此刻才意识到有件事被自己忽略许久。 他是病人,也是男人。 温砚近距离欣赏她脸红羞涩的样子,唇角一扬,“衣扣系错了。” 经他提醒,小鱼这才发现从第一颗衣扣开始全错,忍不住瞪他一眼,“你怎么不早说?” 她全部解开重新系上,这次注意到他的胸口有疤,脑子还在反应,手不自觉地伸向那处。 “这里怎么弄的?” “心脏手术。” 她顺着话问:“成功了吗?” 温砚没吱声,笑意浮上唇角,“你说呢?” 丁小鱼哑然,后知后觉自己在问废话,如果手术不成功,那么现在这出戏大概率是鬼片。 “手术会疼吗?”她问。 “全麻,没感觉。” “哦。” 她不再接话,但能清晰感觉到他明晃晃的注视,被太过灼热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突如其来的发作,直接撒手不管。 “你自己系,又不是没长手,以后别什么事都使唤我,看护也是有尊严的。” 一口气说完这些,她飞奔跑出洗手间,摔门声很重。 温砚的视线一路追随她离开的方向,随后不紧不慢地系好衣扣,回到书桌前,重新拿起雕刻刀。 手机震了两下,视线扫过去,屏幕上只有两个字。 『晚安。』 温砚的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先前所有的聊天软件已经全部清零,微信是今晚重新下载的。 丁小鱼成了他微信通讯录里唯一的好友。 * 期末考试结束后,班主任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说着寒假的注意事项。 丁小鱼趴在课桌上昏昏欲睡,两日的考试耗光所有力气,现在只想扑倒在小床,睡他个天昏地暗。 前座的徐茵坏心思地用笔头戳她鼻孔,她揉揉发痒的鼻子,不愿睁开眼。 徐茵注意到课桌上精致的鱼形木雕,忍不住伸手触碰,异常警觉的小鱼一把拽在手心,目光自带压迫感。 “你想干嘛?” 徐茵好奇心爆棚,“什么东西这么宝贝?摸都不让摸一下。” 小鱼将其揣进口袋,嘚瑟挑眉,“我的幸运符。” “谁送的?” 她轻轻眨眼,不说话。 徐茵狐疑地凑近:“轮椅小哥?” 她脸一红,被拆穿后各种手足无措,“不、不是。” 徐茵意味深长地笑:“某些人一说谎就结巴。” 小鱼在她面前总是无处遁形,被那双暧昧的笑眼盯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正当她不知如何收场时,班主任潇洒一挥手,“放学”。 她拎起书包拔腿就跑,快如闪电的速度把后排门神唐澄宇直接看呆,追出去时人已经跑没影,只能找徐茵答疑解惑。 “她啥情况?赶着去投胎?” 徐茵笑得风情万种,用标准的普通话说:“我们家的小鱼仔,长大咯。” 唐澄宇面露困惑:“哪里长大了?不还是南方小土豆吗?” 她白眼一翻,一秒切换方言,“我真的,和你说话好累哦。” “大姐,你能不能统一你的语言系统?你还累?我他妈都快被你折磨成精神病人。” 徐茵懒得搭理他,拿起书包便往外走,唇瓣一张一合,貌似在用唇形骂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骂什么,来来去去就那几个词,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唐澄宇不依不饶地追着她碎碎念,一路走到校外的十字路口。 她猛地停下,身子一转,两手抱胸,“你跟到我爪子?(跟着我干什么?)” “你不回家干啥去?” 徐茵冷笑一声:“闲事管得宽。” 他直截了当的问:“你是不是打算去那家书店?” 她没否认,回身继续朝前走。 唐澄宇跟在身后语重心长地说:“听哥一句劝,那个书店老板真不是啥好人,男人看男人眼光贼准,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大概率全是渣男,不要被外表蒙蔽双眼,到时候把你家那点家底全掏空,你哭都不知道上哪儿哭去。” 他摆出一副长辈的架势,见她依然不为所动,正准备再下一剂猛药,谁知一辆商务车缓缓滑到两人身边,车窗降下,驾驶位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有着让人眼前一亮的精致皮相。 “徐茵。” 那人轻唤她的名字,徐茵立马笑成一朵花,下意识朝他走,唐澄宇拽住他的手腕扯到身后,凶神恶煞地瞪着来人。 “你想干啥?光天化日拐卖良家少女?” “唐澄宇!” 徐茵脸颊爆红,杀人的心都有了。 “你给我闭嘴。”唐澄宇难得严肃一回,不卑不亢地与男人对视,“不管你找她有啥事,她没空。” 男人明显感受到他的敌意,笑着对徐茵说:“你要的那本书我帮你找到了,有时间来店里拿。” 徐茵被唐澄宇完全控死,挣不开,只能扯出一抹假笑,“好。” 车子很快开走。 徐茵望着渐行渐远的车尾灯,内心的怒火已然到达顶峰。 “唐、澄、宇。” 唐澄宇一脸坦然,“作为你爸的铁兄弟,你的半个长辈,我绝不可能看着你误入歧途,你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徐茵既无语又绝望,好不容易有机会和心上人亲近,没想到被这家伙搅局,骂他都嫌嘴疼。 两人原地僵持片刻。 最终他松开手,她撇下他径直走向回家的路。 唐澄宇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有些话压了又压,只能强行咽下,不想伤她的心。 那家伙真是被富婆包养的小白脸。 而且金主不止一个。 —— 我们小鱼仔在慢慢长大了,嘿嘿~ 记得偷猪,么么~ 分你一半。 寒假期间,承接各项业务的丁小鱼忙得起飞,每天风里来雪里去,赚的盆满钵满,人却累傻了,好不容易有一天空闲时间,趴在小床上一睡就是一整天。 傍晚时分,屋外飘起米粒大小的雪籽,风声时而轻盈时而狂野,宛如一首天然的催眠曲,强行拉住试图转醒的她。 迷迷糊糊之间,她听见有人敲门,下意识认为是任奶奶或者邹婶,谁知一开门,温砚居然出现在门外,堆积在发顶的碎雪还未融化,没穿外套,质地柔软的米色毛衣套在他身上有种别样的温柔,只是那双幽暗的眼睛依然阴翳瘆人。 “为什么不回信息?” 质问的腔调,透着几分不属于他的孩子气。 “我在睡觉,没听见。” 她透过男人的瞳孔锁定蓬头垢面的自己,尴尬地抓了抓翘起的头发,“你找我有事?” “我饿了。”温砚低声道。 小鱼这才想起今天是周六,邹婶要做家政回来的很晚,任奶奶去参加朋友聚会,今晚家里只有他们两人。 她前些天累得够呛,光是靠近厨房都觉得疲倦,细声细气地问:“你想吃什么?我出去给你买。” 温砚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要不我推你出去看看?” 他眉头微蹙,“不想出门。” “那我给你下碗面条?” 他这才满意,“嗯。” “你先回房,别冻感冒了。”她柔声细语地说:“我换件衣服就来。” 男人纹丝不动,问话直接:“我不能进去吗?” 小鱼稍愣,回头瞄了一眼乱成猪窝的房间,最近实在没时间收拾,这个程度的凌乱严重影响个人形象,更不适合迎客。 “屋里有点乱,要不下次吧。” 委婉的拒绝直接被男人忽略,温砚滑着轮椅硬闯进来,小鱼只能被迫让道。 他缓缓来到房间中央,环视一圈,一张凌乱的单人床,旧式书桌上堆满杂物,敞开的粉色衣柜,还有衣服堆成山的小沙发,这么简单的家居也能乱到这样。 他慢悠悠地回头看她,小鱼心虚低头,低喃道:“我都说了很乱。” 温砚叹了一口气,径直来到小沙发前,拿起衣服开始迭。 “不用你收拾,晚点我自己来。” 他当作没听见,手上动作不停。 小鱼眼看拦不住,转身直奔洗手间,等她再次出现,原本凌乱的房间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温砚出现在书桌前,皱眉盯着散落在桌面的卷子,那是任奶奶私发的数学卷子,难度高到她想哭。 “别动我的东西。”她冲过去一把抢回卷子,幽怨地瞪他,“懂不懂尊重个人隐私?” 男人的脸色分外严肃:“10道选择题错了5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小鱼弱弱地给自己找补:“这是高三的卷子,本来就有难度,我能答对五道已经很厉害了。” “你对自己要求过低。”他毫不留情的指出问题所在,“你把浪费在外面的时间放在学习上,不至于这么差劲。” 她试图据理力争:“全班前十很差劲吗?” “这个程度称得上优秀?” “温砚!”小鱼脸颊爆红,难得冲他发火:“你说话别太过分,我看你是个病人才一直让着你,但是不代表你可以无底线地践踏我的尊严。” 温砚见她动气,意识到是自己言语过激,他闭着眼深呼吸,努力平缓情绪。 屋内气氛骤然凝固,狂风把玻璃吹得震天响。 稍稍冷静过后,小鱼主动破冰,“你在这里待会儿,我去厨房给你煮面条。” 她转身便往门口走,男人猛地拽住她的手腕,掌心的冰凉渗透进血肉,她心头微微颤动。 温砚抬头看她,双瞳在混浊的暗光下格外明亮。 “你需要多少钱?” “什么?” “多少钱才能让你回归学生的身份,不用天天往外跑。” 其实这句话他很早就想说,他和她去过菜市场,清楚她赚钱的方式,说白了就是廉价劳动力,那么宝贵的时间全浪费在这里,他真的无法理解。 那天任奶奶和邹婶在院子里聊天,说起小鱼最近接得业务越来越广,有活就干,甚至大冬天跑去发传单,一站就是八个小时。 她们不管怎么劝也没用,小鱼的脑子里只有赚钱,比起上学时零零散散的收入,放假的时间无比珍贵,浪费的每分每秒都是人民币。 这段时间她基本早出晚归,有时候直到天黑也不见人影。 他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等,最晚的那次等到夜里十二点,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累到没力气洗漱,趴在床上直接秒睡。 * 温砚的话似一把尖刀在小鱼的胸口悄无声息地划了一道细口,鲜血缓慢溢出。 她扯唇一笑,淡淡酸苦,“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不丢人。” “钱对你而言有这么重要?” “你什么都有,所以你可以嗤之以鼻,但是我需要生存,哪怕是跪着挣钱,我也会咬牙坚持。” “你父母呢?他们不管你吗?” 小鱼似被戳中痛点,干涩地抿了抿唇。 在锦衣玉食的环境里长大的温砚无法共情她对金钱的渴望,他能给出的解决方式是,“你把你的卡号发给我。” 他想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殊不知这句话直戳小鱼敏感的内心,把她拼命想要填补的自尊心撕得粉碎。 她用力咬住下唇,汹涌泪意在眼眶打转,“你想炫富找别人,我才不要你的钱。” 温砚瞧见她眼底呼之欲出的湿气,语气不禁放柔:“我只是想帮你。” “谢谢你的好意,我拒绝。” 话说完她便往外走,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拭泪的背影看得温砚一阵心烦气闷。 可以生气归生气,心地善良的小鱼还是不忘给他煮面,一边狂吸鼻子一边搅动锅里的面条,大颗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其实被人居高临下的指责并不能击垮她强悍的内心,唯独家人是她的软肋,只需稍加碰触便能让她自行瓦解,溃不成军。 温砚在厨房外看着她,她哭腔细细的,似小孩子在闹脾气,面汤里倒了不少醋,多少带了点泄愤的情绪。 煮好的面条夹进碗里,她关了火,端着碗回身,刚好与门外的人眼神对焦,小鱼率先移开视线,绕过他走到餐桌。 “啪”的一声,面碗重重放下。 “你慢慢吃吧。” 他憋着笑,轻声问:“你不饿吗?” 经他提醒,小鱼才发现自己只下了一碗面,完全忽略一天未进食的肚子。 “不饿。” “我吃不完,分你一半。” 她本想硬气拒绝,可是肚子不答应,绵长的叫声吵得她面红耳赤,乖乖回厨房拿碗。 一碗面均匀分作两碗,温砚把仅有的荷包蛋夹给她。 两人对立而坐,闷头吃面,很长一段时间只有细弱的咀嚼声。 回旋镖正中眉心,不喜吃酸的小鱼自食恶果,一口汤下去牙齿都要酸没了,悄咪咪看他一眼,神色淡定的仿佛和她吃了不是同一碗面。 良久,他放下筷子,低声道:“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小鱼夹面的动作一顿,闷闷地“唔”了一声。 温砚向来性子很独,鲜少和女生打交道,更没有像现在这样放低过姿态,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在生气?” “我没生你的气。” “那你为什么哭?” 她沉默好久,直到他等不及想要追问,她才缓缓说出一件憋在心底许久的事。 “我爸有段时间没和我联系了,我不知道他是否平安。” “他的电话打不通?” 小鱼沉沉点头,轻叹一声:“这几年他一直在西北搞工程,那边信号特别差,能不能联系上全靠运气。” 温砚思忖片刻,轻声问:“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只知道大概的位置。” 他不假思索的说:“过两日还是联系不上,我陪你去找他。” 小鱼直接呆住,满眼不可置信,“你,陪我去?” “如果顺利的话,春节前可以赶回来,只有亲眼见到才能真正安心,不是吗?” 她懵里懵懂地点头,自从父母离婚,她和爸爸一直相依为命,父女之间的感情极其深厚。 “话是这么说没错。”她细声嘟囔:“不过你为什么愿意陪我去?” “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无限的事。” 他双眼直勾勾的盯着她,意味深长道:“身边的人是你,不会太无聊。” —— 小温同学,你其实就是想双人旅行吧,别装了~哈哈 记得偷猪~ 速度与激情。 院子里有一棵大树,春夏秋是遮风避雨的天然大伞,唯独抵不住冬天的萧瑟,孤零零的树干上连一片枯叶也不剩。 丁小鱼难得在家休息一天,懒得连衣服也没换,套着毛茸茸的小熊睡衣在院里陪邹婶择菜。 邹婶正和她说谁谁谁的八卦,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完了完了,你看我这记性。” 小鱼一脸懵,“怎么了?” 邹婶叹了口气:“我答应奶奶做她最爱的梅干菜蒸排骨,今早特意去市场买肉,结果最重要的排骨忘买了。” 小鱼潇洒摆手,“小问题,我去买。” “那你顺便买点小米椒和大蒜。” “好嘞。” 她风风火火地冲到门口,猛地停步,低头瞄了一眼懒散的着装,立马跑回房间换衣服,等她全副武装裹成包子,直奔温砚的小屋,趴在门边探进半个头。 男人靠着床头看书,余光瞥到某人的身影,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一抹愉悦的暖色。 “有事?” 她直奔主题:“我去市场买肉,你要不要一起?” “不去。” 小鱼无奈耸肩,“哦,那我走了。” 她一转身,男人又叫住她。 她憋笑,面上装酷,“有何吩咐?” 男人一脸别扭地指挥:“衣柜里的黑色羽绒服拿给我。” 小鱼戏谑道:“你不是不去吗?” “你拿不拿?” “拿。” 人美心善的她才不和脾气古怪的病人计较,她拿完衣服回身,温砚已经光速从小床挪到轮椅。 小鱼顺手递去羽绒服,在他穿衣服的间隙寻到围巾和手套,十分自然地帮他穿戴好。 温砚似乎习惯了她在某些事情上的强势,放任她把自己当成小孩照顾。 毕竟再硬的嘴也顶不住沙市的湿冷,出门宛如一只脚走进冰窖,还有另一只在天堂,随时都有冻死的可能。 * 天空是灰色的。 冷风捎着泥土发霉的气息扑面而来,极致的腐烂意味着新生,那颗发芽的种子孕育在土壤里,等待春天的召唤。 化身导游的丁小鱼绘声绘色地讲述巷子里的奇闻趣事,“一到春天,李姥姥家的院子开满五颜六色的小花,吸引一大票蝴蝶,所以她家有个雅号,含香居。” 温砚不解皱眉,“为什么叫含香居?” 丁小鱼难掩震惊,“你没看过《还珠格格》?” “没有。” “你不会是间谍吧?” “...” 她狐疑地凑近,围着他左看右看,嘴里碎碎念叨,“你是小日子还是小棒子还是漂亮国派来的?从实招来。” 温砚无言地闭了闭眼,懒得理她。 “看长相应该是小日子,但是这份莫名其妙的高傲又很像漂亮国。” 小鱼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忽然压低声音问:“请问你喜欢吃泡菜吗?” “扑哧——” 努力装冷的温砚实在没憋住,破功后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小鱼在一旁作总结发言,“笑得这么好看,确定是中国人无疑。” 温砚迅速恢复阴郁少年的人设,冷着嗓问她:“不是赶时间吗?我看你挺悠闲。” “你很着急回家?” 他单音节回复:“冷。” 小鱼低哼,“知道冷你还要跟着出来。” “不是你邀请我?” “我是担心你在房间憋太久,好心带你出来晒晒霉气。” 男人扫了一眼黑沉沉的天,沉声道:“出来后更霉了。” 小鱼生生噎一嗓子,伶牙俐齿的她根本说不过他,严格来说是完全看不透这个人。 高冷时生人勿近,话多起来又很接地气,有时候像长辈,有时候像哥哥,相处久了倒也不讨厌,总的来说应该是好人。 “喵,喵喵。” 两只小猫在围墙上悠闲地散步,聊天似的各种喵喵叫。 “小白。” 丁小鱼认出其中一只,蹦起来打招呼。 小白猫循声回头,仅扫了她一眼便继续往前走。 被冷落的小鱼正郁闷着,身边飘来一个幽幽地男声,“它似乎不想理你。” “你能不能别说话?” 小鱼面上挂不住,恨不得拿胶布堵住他的嘴,尽挑别人不爱听地说。 温砚没再吱声,下半张脸藏进围巾。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特别喜欢逗她,尤其爱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很有意思。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形容,大概是“生命力”。 他羡慕且向往她身上那股为了生活拼尽全力的勇气和韧性,这是他一直欠缺的东西,不管是在车祸前还是车祸后。 * 过了早市时间,前来菜市场买菜的人并不多。 小鱼推着温砚从市场的北门进入,本想先去木哥的摊位买配菜,谁知木哥不见人影。 一阵尖锐的咒骂声成功吸引她的注意,视线追过去,只见几个凶神恶煞的妇女在“西施”的肉摊前破口大骂。 周围看戏的人很多,却无人出手阻拦,那些冷眼旁观的人里面不乏她的追求者。 “你个臭要不要脸的婊子,敢勾引我老公,看我打不死你。” 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用力揪住“西施”的头发,暴戾地将她扯出摊位。 “啊——” 被生生薅走一把头发的杨璐疼得大叫,一边挣脱一边与之撕扯。 其他几个女人见有人出手立马蜂拥而上,短短几秒便将杨璐的上衣扯烂,眼看就要曝光在大众视野之下。 “咚。” 一声巨响从天而降,施暴的几人循声望去,一把专砍骨头的菜刀直直地竖在钉板上,丁小鱼单手轻松拿起,眼神透着几分凶狠。 看着小小萌萌的一只,气势八尺高,颇有几分暴走萝莉的既视感。 作恶的女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她的来历。 小鱼手持杀猪刀缓慢走近,她们下意识往后退,小鱼脱下外套盖在西施身上,将其扶起并护在自己身后。 莫名遭受一番羞辱的西施眼眶泛红,刚才那一幕令她回忆起很多不好的过往,强烈的窒息感将这个强悍的女人击得粉碎。 为首的胖女人扯着破锣嗓子大吼:“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也学人当英雄,你敢帮她出头,你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收拾。” “你来。”小鱼丝毫不惧,甚至面带微笑,“你敢动我一下,我立马躺在地上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看我讹不死你。” 胖女人一秒被镇住,看这丫头说话的口气不像说假话,她此番前来只想泄愤,没想真的把事闹大。 “是她勾引我老公在先,我教训一下她怎么了?” “你老公是谁?” 女人指向躲在人群中看戏的中年秃头男,周围窃窃私语的笑音格外刺耳。 小鱼忍不住大翻白眼,“这位大婶,你但凡视力正常都说不出这么离谱的话,你老公一把年纪,头发都没剩两根,我家璐姐可是方圆十里公认的大美人,你觉得她有可能去勾引你老公吗?” 胖女人冷笑:“这个谁知道,这么多家卖肉的铺子,他偏偏只在她家买,鬼知道他们私下是不是有见不得人的皮肉交易。” 小鱼拿出手机,当着她的面按下录音键,“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胖女人光速装傻,“我说什么了?我没说话。” 小鱼义正言辞的说:“璐姐的肉档生意好,那是因为她做生意讲诚信,从来不卖隔夜肉和注水肉,肉品新鲜价格低廉,识货的人选择她家的肉有问题吗?” 一番有理有据的说辞把胖女人怼得哑口无言,她嘴硬地转移矛盾点,“就算她不是主动勾引,那她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给谁看?还不是给这群色欲熏天的臭男人看。” 小鱼毫不客气地怼回去:“你要是有璐姐的身材和样貌,大冬天你也穿着泳装出来溜达,她穿好看点取悦自己不行吗?别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欸,你个小丫头片子,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你妈没教过你基本的礼貌?” “讲礼貌也要看人,没素质的除外。” “你...” 胖女人气得七窍生烟,火大地靠她逼近。 “干什么?想动手?” 小鱼丝毫不虚,脸上没有一丝少女的青涩感,全是“小大人”的沉静。 “我现在就躺地上你信不信。” 胖女人不敢轻举妄动,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她,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现场气氛陷入僵局。 这时,有人突破人群来到前线,视线一秒锁定站在小鱼身后双眼无神的女人。 “杨璐。” 姗姗来迟的李木几步冲到她身前,虽不知发生什么事,光是看她这副狼狈的样子就知道受了委屈。 “你没事吧?” 深陷回忆里的杨璐缓缓摇头。 小鱼见着他气不打一处来,“木哥,你再晚点出现黄花菜都凉了!” 李木被隔壁海鲜市场的朋友叫过去帮忙卸货,没想到离开不到半小时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 他瞧见杨璐眼角泛滥的湿意,心疼得无法呼吸。 “是谁!” 李木一声震天吼,全场为之一颤。 “谁动的手?” 他虽然个子不高,但是那身腱子肉极具视觉冲击,肉眼可见的强悍。 始作俑者悄无声息地后退,小鱼意识到她想逃跑,精准指向胖女人。 “这是主犯。” 手指缓缓滑向另外几个女人,“这些是从犯。” 李木冷冷地盯着胖女人,挺着健硕的胸肌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地警告:“这里人多,不便动手,下次遇见,十倍奉还。” 胖女人吓得腿发软,全身都在抖。 “小鱼。” “在。” “报警。”李木凶神恶煞地说:“一个都别想跑。” 小鱼拿出手机正要拨打电话,被她遗忘在门口的温砚忽然从人群中出现,身边跟着两位民警,将涉事人员全部带去派出所。 做完笔录出来,阴雨密布的天空居然放晴了。 因为小鱼的仗义出手,杨璐死活不肯收排骨钱,小鱼执意要给,说一码归一码,两人拉扯半天,最后的结论是半价优惠。 小鱼推着温砚离开菜市场,她在阳光下舒服地撑了个大懒腰,大战过后身心舒畅,果然没有比干架更解压的事。 她笑眯眯地问温砚:“想不想再玩一次速度与激情?” 温砚平静地回:“你想我死就直说。” 小鱼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这次我一定牢牢抓住你。” “我不信。”他话里话外飘着几分怨念,“你抛弃过我无数次,前科累累。” “不玩就不玩,别趁机说我坏话。” 被拒绝的小鱼略显沮丧,那天做梦梦见自己坐着轮椅飘向天空,她也很想体验一下飞天的刺激。 “你在这里别乱跑,我去买点东西。” 温砚神色不悦:“你又要买什么?” “酥香饼。”她瘪嘴问他:“你不吃吗?” “吃。” 小鱼抿唇一笑,细声嘀咕,“长着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胃口倒是挺好。” 温砚淡淡地瞥她一眼,她立马收声,卸下小包塞进他怀里,迎着阳光直奔饼店。 他低头看去,视线精准锁定挂在包上的木雕小鱼。 这是他亲手雕刻,也是他第一次送女生东西。 花了整整两天时间,细致到每一片鱼鳞都栩栩如生。 “鱼鳞在阳光下会发光,光芒足以遮盖一切伤疤。” 小鱼没听懂,盯着小木鱼发呆。 温砚抬头看她,清亮的眸底润着暖光。 “你可以穿吊带裙了。” —— 说起干架,小鱼同学绝对是专业的~ 小温:小本子记仇,被某鱼抛弃的第n回~ 跃跃欲试。 沙市最近举办了一个“早市嘉年华”,地点离小巷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钟。 邹爱云拉着丁小鱼连去三天,为了抢到最新鲜最便宜的食材,起床时间也是越调越早。 小鱼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人在前面走,魂在后面飘,顶着两个黑眼圈狂打哈欠。 即便如此,她也不忘给任奶奶和温砚带早餐回来。 十分钟后,酥脆的油条和热豆浆端上书桌,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稀奇之物,默默塞进温砚手中。 他低眼一瞧,面露困惑,“对讲机?” “早市上淘的,白菜价,接收距离只有500米,仅限小院使用。” 小鱼一向喜欢摸索新鲜事物,视线锁定此物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新玩具来了。 “我会一直揣在兜里,有什么事用这个召唤我。” 温砚垂眼,兴致缺缺,“所以手机是个摆设?” 她好言相劝:“做人不要这么死板嘛,人生就是重在尝试和探索,如果你什么都拒之门外,还怎么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无限的事?” 男人没吱声,乍一听似乎有点道理。 小鱼小心翼翼地问:“你知道怎么用吗?” “我又不傻。” “那行,你慢慢吃,我出门给人送点东西。” 温砚眉间微蹙,“你还在干跑腿的活儿?” 她笑眯眯地解释:“就在家附近,走两步就到了,赚个对讲机的钱。” 他知道拦不住,闷闷地“唔”了一声,视线一路追随她离开的背影。 刺目的光芒落在她身后,娇小的人影融化在强光里,有种虚幻的不真实感。 * 墙上的时钟指向11点。 书桌前的温砚正在打磨新的木雕,时不时看两眼时间。 某人说是去附近送个东西,结果一去就是两个小时,他犹豫着要不要给她发信息,刚拿起手机,正前方倏然飘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丁小鱼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横穿小院直奔主屋,边跑边摘围巾,短短几秒便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他强迫自己忽略她的存在,注意力重新回到木雕。 可是心一旦乱了,下刀的精细度明显有偏差,他放下东西,闭眼定神,脑子里浮现的全是和她有关的画面。 大概是这段时间总是和她待在一起,他逐渐习惯她的存在,试着接受她的歪理,沉浸于她带来的快乐。 他拉开抽屉,原想找一本书看,没想到余光瞥过塞在角落的对讲机,心头倏地一跳,根本压不住那颗跃跃欲试的心。 对讲机是常见的老款,使用起来并不麻烦,他将其紧握在手心,指腹摁住侧面的红色键,不自然地轻摁两声,喉音出奇的哑。 “咳咳,喂。” 他还没想好下一句要说什么,屋外很快传来动静。 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人用力推开,围着卡通围裙的小鱼气喘吁吁地出现,语气不善,“找我干嘛?” 他愣了两秒,尴尬地解释:“我...随便试试。” 小鱼两手叉腰,抱怨的口吻:“大哥,我菜都下锅了,以为你出了什么事飞奔过来,结果你拿我逗闷?” 温砚顺着她的话问:“今天怎么是你做饭?” “邹婶临时来活做不了午饭,打电话喊我回家接手。” 她一路狂奔回家,化身小厨娘掌控厨房,正是热火朝天之际被人召唤,最后发现人家是在逗自己玩,再好的脾气也要炸。 “我现在很忙很忙,你自己玩会儿。” 撂下这话,她转身便走,没过多久又绕了回来,熟门熟路地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毛毯,严严实实盖住他的腿,猴急的推他走进小院,带着他沐浴在温润的阳光下。 “今天的太阳特别暖和,多晒晒对身体好。” 说着她又自顾自地跑开,留下一脸懵的温砚,等到她再次出现,手里多了一个坚果盘和垃圾桶。 她像照顾小孩一样细细叮嘱:“五香瓜子是我炒的,卤水花生是邹姨的绝活,你慢点吃别噎着,壳必须精准扔在桶里,省得我再打扫一遍。” 温砚张了张嘴,“我...” “好了,从现在开始的半个小时,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饭做好我再叫你。” 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风风火火的小鱼似龙卷风一样刮走了。 温砚低头望着放在腿上的坚果盘,瓜子和花生分布两侧,堆成小山。 平时从不吃这些东西的男人居然鬼使神差地剥开一颗花生,饱满的果仁放进嘴里,稍加咀嚼,味道惊为天人,纯正的卤香和花生独有的香气完美融合在一起,有着让人停不下来的魔力。 * 不到一小时内便完成四菜一汤,荤素搭配,有肉有汤,成功刷新个人做饭纪录的小鱼喜滋滋地跑来找温砚炫耀,结果一看直接傻眼,整盘坚果全被他造完了。 她哭笑不得,无语地直挠头,“虽然你年纪比我大,但我还是要说你两句,谁家小孩饭前吃这么多零食都得挨骂。” “为什么?”温砚表示不解。 “你在饭前吃饱喝足,对得起我辛辛苦苦做的饭吗?” “我又没说不吃你做的饭。” 小鱼不确定地问:“你....还吃得下?” “嗯。” 她酸溜溜地吐槽:“吃这么多也没见长胖,人比人气死人。” 温砚眉眼微动,不置可否,空盘顺势递给她,自行推着轮椅潇洒转身。 阳光在他的发顶漾开一圈一圈的光晕,小鱼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今天居然穿了一件白色卫衣,清朗的少年气扑面而来,冷风也捎来他身上的气息。 她仔细嗅了嗅,清新的柑橘香渗进鼻间,不禁勾了勾唇角。 晒过太阳的灵魂正在脱离暗不见底的深渊,在光明世界里找回遗失的热烈。 * 徬晚时分,徐茵和唐澄宇组团来找丁小鱼,最近有个夜市特别火爆,打算拉着她一起出门逛逛。 小鱼在院子里专心致志地剥蒜子,助力邹婶的蒜蓉辣椒酱,两个好友理所当然被她拖下水,三人围坐在一起边干活边闲聊。 家境优渥的唐澄宇毫无少爷包袱,剥蒜动作那叫一个麻利,自夸起来也毫不手软。 “一看你俩就不是干活的人,学学我,不管干什么都是人中龙凤。” 小鱼默默翻了个白眼,徐茵直接开口怼:“你脑壳是不是绊坏咯?有病吃药,莫放弃治疗。” 唐澄宇不屑哼笑,极其善于自我攻略的他绝不会因为外人的三言两语怀疑自己。 “所谓细节决定成败,你就看看你俩剥的,上头全是碎皮,再看我剥的,光滑如玉,这是什么,这就是劣质与优质的区别。” 丁小鱼和徐茵对视一眼,小鱼径直起身,坐久了腿脚发麻,往前挪一小步,腿软的直往下坠,唐澄宇眼疾手快地扶起她,顺手扯到身前,抬手拍了拍她的头,缓缓平移到自己胸口。 “小土豆同学,你还得多吃饭,再涨涨个子。” “——滚。” 本就有身高焦虑的小鱼愤怒地飞起一脚,踹得他龇牙咧嘴地躲。 “既然你那么厉害,剩下的全部交给你,我和茵茵回房休息,你什么时候弄好了叫我们。” “我抗议。” 小鱼和徐茵异口同声,“抗议无效。” 唐澄宇:“...” 他看着手挽手回房的两人,郁闷地叹了一口气,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小屋里,有人隔着玻璃快要把他盯化了。 * 因为晚上要出门玩,丁小鱼特意换了一件浅黄色的羽绒服,帽子上有一圈松软的绒毛,称得肌肤如雪。 徐茵两手托腮盯着不远处的红屋顶房,隐约能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小鱼。” “嗯?” “那个帅帅的新住客,你真的不打算介绍我们认识?” “不了吧,他脾气古怪得很,不喜欢见陌生人。” “真的?”徐茵明显不信,笑带暧昧:“你该不会是想把他偷偷藏起来,一个人慢慢地欣赏吧?” “你以为我是你?”小鱼义正词严地说:“花痴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对美色嗤之以鼻。” “行,我要把这句话记在小本子上,等你哪天塌房,直接甩在你脸上。” “我等着你甩我的脸。” 小鱼被她的话逗笑,对着镜子扎了个丸子头,欢天喜地等待夜幕降临。 唯有好友的陪伴和夜市的美食才能充分治愈她这段时间的疲惫。 * 那天恰好是周日,夜市里外全是人,挤得水泄不通,吃什么都要大排长队。 小鱼回到小院刚好是11点整,她迅速回房洗了澡,趴在床上翻出手机,隐隐听见一阵奇怪的电流声,循声找到被她塞进棉衣口袋的对讲机。 “丁小鱼。” 低哑的男声倏然冒出来,吓得她差点扔掉对讲机。 小鱼狐疑地透过窗户望向对面,黑漆漆的,一丝亮光也没有。 她清了清嗓子:“咳,我在。” 那头沉默良久,直到她耐心尽失欲再开口之际,“滋滋”的电流音尖锐的刺痛耳膜,他的声音混杂其中,清晰又模糊。 “那个摸你头的男人,是谁?” —— 嘿嘿,有人开始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