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愈合(兄妹H)》 第一章很像邱然 湛川的雨总是下得太久。 江风裹着湿气,从高架桥底一直吹到CBD的玻璃幕墙上,像一面起伏的银色幕布般,明亮而洁净。 人们在这里活得很讲究。 他们会为一盏台灯选品牌,为孩子挑最好的国际学校,为婚姻选择门当户对的队友。 他们谈论生活质量、江湾别墅、当季限定,也谈论音乐节、艺术季、咖啡馆、心理咨询、月付两万的健身房。 在这座城里,体面是成功的通行证,也是真心的墓志铭。 邱易从初中开始就在湛川念书,就连大学也没离开这里。 这天七点不到,她等在寝室门下,背后是灰白的天光,脚边是一只沉甸甸的行李包,看起来像要出远门。 她本该在图书馆复习,准备大二下学期的期末考。 “同学,这么早就出去啊?” 宿管阿姨打着哈欠,拎着钥匙过来开门。 邱易转过头,笑了一下。 “是的阿姨,今天回家一趟。”她说。 阿姨抬头看了一眼,才认出来,她是那个几乎每天都守着七点出门去自习的学生。 女孩穿着浅灰色的修身上衣和宽松牛仔裤,姿态挺拔,马尾松松地扎在脑后。她皮肤白,气色很好,唇色天生偏红,眼睛极黑。 几缕碎发贴在脸边,柔化了立体五官带来的艳丽感。而她笑的时候,眼尾上挑,嘴角有一点小小的梨涡,看起来乖顺而亲切。 阿姨看着她,心里喜欢,笑着说:“还是女儿好啊,知道恋家。” 钥匙在指间一转,“咔”地一声,门开了。 “谢谢阿姨。“邱易回头道谢。 门外的天色彻底亮了。 雨下得细,像一层薄雾。邱易撑伞走出校门,拦下一辆空出租车。 “去澜江花园。” 司机应了声,把雨刷调快。 这时还没到湛川的早高峰。街道安静,车流稀疏,广告屏在灰蒙的天色下闪动着,那是江湾区新楼盘的渲染图。 邱易靠在后座,闭眼休息了一会儿。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一处安静小区的门口。 澜江花园是湛川最老的高端住宅区之一,路两旁种满了樟树,往里看去更是一片绿意。 她付了车费,提着行李下车,站在门禁口等了片刻。直到一名背书包的小学生推门出来,她才赶紧抬脚,顺势跟进。 A3栋,七楼。在心里默念着。 站在他的公寓门前,邱易放下行李和那把还在滴水的伞。 她从兜里拿出一包纸,先擦干掌心,又低头擦了擦被雨溅湿的鞋面。做完这些,她才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门锁。 一般来说,只有三次机会。 她想了想,输入第一个组合。 不对。 她没意外,也没失落。换了一个组合。 “滴——”。又是红灯。 雨天的湛川很凉,她把手缩回袖口里焐了焐,眼睛盯着那块门锁屏幕。 还有最后一次。 她抿了下唇,输入第三个组合:1,4,0,8,2,1。 一声轻响,门锁解开,红灯变绿。 真够变态的,邱易心想。 她推门进去。 每一扇窗都拉着最厚的遮光窗帘,屋里昏暗得像没有时间,空气里混着淡淡的木质香氛味,仔细闻还能闻出一丝果香。她脱下被雨打湿的外套,换下鞋,穿着袜子踩在地板上。木地板冰得像覆了一层薄霜,脚底有些凉。 邱易从没来过这套公寓,眼睛慢慢适应黑暗后,她才看清一点轮廓。 大概是个百平的三居室。 玄关正对着客厅,黑色的皮沙发、低矮的茶几、深色木纹地板,茶几上摊着一本医学杂志,旁边是一只黑色香薰瓶。靠墙摆着书架,整整齐齐,连封面颜色都被分了区。 很整齐,很像邱然。 她往里走几步,踩过地毯的边缘,走廊尽头是一扇半掩着的卧室门。脚步在那门口停了一瞬,邱易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出乎意料的,床上侧身睡着一个男人,他呼吸平稳,睡姿舒展。 上次见到他,是五个月零三天前。这是自她出生之后,和他分开最长的一段时间。 “邱然。”她轻轻地出声喊他。 他没有反应。 邱易心里那点委屈膨胀开来,她盯着他睡着的脸:肤色白皙,唇色红润,像他们的妈妈。但邱然的轮廓更硬朗,五官线条锐利,睫毛很长,更像爸爸。 真可恶。 她走过去,俯下身,伸手轻轻扯他的耳朵。 邱然昨天陪院里领导吃饭,白的红的啤的,掺着喝了好几轮。这会头疼欲裂,耳朵也疼。被那一扯惊醒时,他下意识皱眉,还以为自己没醒透。 “……小易?”看清她的脸后,他缓慢坐起,靠在床头,神情由困惑变为无奈,“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声音低哑,带着宿醉后的沙哑与迟钝。 “你告诉我的啊。” 她立刻掏出手机,把聊天记录举到他面前。 他没看,因为已经全想起来了。 窗外的雨声忽然大了几分,夹着低沉的雷声,打在窗玻璃上。 邱然沉默片刻,从床上起来。 他拿起自己的拖鞋,放到她脚边,语气平淡,却不容拒绝: “穿上。” 她顺从地穿好了鞋。 邱然起身进了浴室,几秒后,他拿出一条干毛巾,递到她面前。 “擦头。” 邱易接过毛巾,听话地擦着头发,吸着鼻子闻他毛巾上淡淡的皂香味。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邱然走到衣柜前,自顾自开始换衣服。 他没有避开她的视线,就那样当着她的面自然地脱下睡衣,背肌在灯光下微微起伏,那是长期自律训练才能保持的身体线条。 可他的动作坦然得过分,仿佛那具身体从来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脱到只剩一条黑色内裤时,他才拉开衣柜,拿出最边上的卫衣和长裤,利落地套上。 “起来,送你回学校。” 邱易似乎有些烦躁,伸手揉了揉眉心。 邱易急得要哭出来,几步冲到他面前,神情倔强又执拗。 “我不回!” “我就不回!” 她又重复一遍,声音更大。 “听话。” 邱然的语气平静,只是往后退了半步,像是在保持距离。 “小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哥没别的要求,就希望你好好念书,正常生活。” “谁和你说好了?”她打断他,声音在抖,“我可从来没有答应过。” 她伸手去抓他的手腕。 邱然反应极快,侧过身避开,动作自然得像早就预料到她会这样。 他有些生气了。 “别耍赖,邱易,”他冷声道,“高考完那天怎么说的?” 她愣住,眼神空了几秒,红润的脸色逐渐变得苍白。 “我反悔了,” 声音颤得像在忏悔,“那天说的,全不作数。” 邱然笑了。 “小孩子脾气。”他叹了口气,顺手拿了衣架上的外套,走出卧室。“行了,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邱易心下一紧,她知道如果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二章妹妹邱易 她深吸一口气,叫他: “哥哥。” 邱然的背影僵在原地,半晌没动。 有很多年没听到她喊哥哥了。 从十几岁起,她就对邱然直呼其名。那时候他以为是青春期小女孩的叛逆,后来明白,那是她减轻自己负罪感的方法。 邱然缓缓回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像个尽责体面的兄长。 “怎么了?” “如果你想让我把你当哥,”她哽了一下,“那要么我死,要么你死。” 邱然听到死那个字眼,眉头一皱,语气也变得严厉: “你要闹可以,不能拿生命开玩笑。” 她的泪一颗颗落下,却没有哭声。 “我没有胡闹!爸妈不管我,我没有朋友,也没有理想。”她一字一顿地说,“你希望我过正常的生活,可我过不了了。我想好了,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邱然皱眉,指节发白,看着她的泪水顺着下巴一颗颗砸在地板上。 “没关系的,”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心平气和地劝告着,“没有喜欢的朋友,就不交往;没有理想,就慢慢找;实在找不着也没事,哥养着你。但不能——这样,小易,你长大了会明白的。” 邱易听不进一个字。 “我已经二十一岁了,邱然!”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男人的脸,不眨一下,眼神里的悲伤透出一丝绝望。 “你是因为醉了,所以才说的爱我吗?” 邱然脑中一阵空白,全无印象。 他继续劝着:“小易,我当然爱你。我们是亲兄妹。” “说谎。” 她轻轻摇头,白净的脸上挂着泪,“亲兄妹不会上床的,我那时候还没成年呢。你怎么舍得的?哥哥。” 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邱然头疼欲裂。 “邱易!” 他低吼出声,带着压抑的怒意,命令她闭嘴。 邱易被震住了,呆呆地看着他,眼里泪光还在闪。她从小就怕他。虽然邱然很少发脾气,但他皱一下眉,她就不敢说话;他说东,她绝不敢往西。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长大了。 邱易又莫名鼓起一阵赴死的决心,她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刀刃。 “你家的门锁密码,是那天的日期。”她抬起眼,目光湿漉漉的,像是在轻声控诉,又像在祈求肯定答案。“你也怀念吗,哥哥?” 他的呼吸乱了。那一刻,所有体面的克制都显得荒唐。他想辩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脑海里闪过那天的画面。记得她靠在他的卧室门边,眼睛红红的,嘴里还在和他吵些什么,后来忽然就不说话了。记得自己本该后退,却甘之如饴地迎上去。记得她细瘦的肩膀在颤,轻轻喊着邱然。 他以为要用一生来偿还那个夏天的罪孽,他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够了,别说了,小易。” 确实是他的错,怎么能责怪她。 邱易要继续说,泪水也一滴一滴地掉下来,笑得天真又残忍。 “我睡不着,我每天都在想那天的事。哥哥,你睡得着吗?” 她摸到了邱然的脸,有些痴迷地望着他,继续道: “要我别说可以,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爱我。” 邱然的喉结动了动。 他说不出。 -- 记忆一层层地往上翻,像旧伤结痂被撕开。 妹妹出生那天,他也刚满六岁。 他趴在婴儿床边,看着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哭,小心地伸手去摸她的脸,再笨拙地塞给她自己所有的玩具,哄她笑。她学走路时,他跟在后头,她摔一跤,他就跑过去让她揍自己一下,说“都怪哥哥不好”。 她学说话时,第一句叫的不是“妈妈”或“爸爸”,而是“哥哥”。 他帮她洗澡、换尿布、喂药、哄睡,几乎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的。 她身体的每一个变化,他都看在眼里。从小孩的肚皮到少女的锁骨,从擦伤的膝盖到第一次胸口发育鼓起、第一次来月经,甚至第一次恋爱。 在她面前,他从没设过防。她会穿着睡衣钻进他怀里要哄睡,他就抱着她,拍着她的背,闻着她头发上的奶香味。他以为,这就是地久天长深刻入骨的血缘亲情。 可他怎么会又怎么能,借着醉意说爱她? 邱然还记得爸爸妈妈。记得那个还算完整的家:饭桌的笑声、节日的灯光、假装幸福的每一天。 但邱易不记得了。她只知道邱旭闻和张霞晚整日都在争吵、互相折磨,最后在同一屋檐下形同陌路。她只记得邱然,他既是她的妈妈,也是爸爸,是哥哥,还是爱人。 邱然终于开口,语调平稳得可怕。 “我不——” 他话还没说完,邱易出声打断他: “哥哥,你想好再说。”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 “都是哥哥不好。是我给了你错误的信号,是我没能拒绝你。如果我真尽到了兄长的责任,你不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气音。 他看着她,眼神空洞,像在看一个已经离她很远的人。 邱易胸口一阵窒闷,心里的那股委屈、爱、恨、羞耻,一齐冲上来。 她抬起右手,几乎是本能。 邱然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她就已经用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前臂,指甲一点点抠进皮肤,在浅白上迅速划出几道深红的伤痕。 她的指甲边缘有被啃咬的痕迹,并不平整。被锐利的指甲划过,血丝很快浮了出来,一滴滴顺着手臂往下滑。 “小易!你冷静点!” 他几乎是吼出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但不敢太用力。 她却拼命要挣脱,力气大得惊人,像要把所有的恨和绝望都展示给他看。 “你凭什么道歉,邱然?”她哭着喊,声音几乎破裂,“凭什么说得那么轻巧,好像我只是被你误导了一下——” 邱然只能狠心,两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平举过头顶,怕她再伤到自己。 她被钳在他的怀里,整个人还在发抖,但指甲紧紧掐进掌心里摩擦,一点血顺着她的手指缝渗了出来。 距离太近,他低头对上她噙满了泪和怨的眼,呼吸开始不稳。 “放开我!” 身体乱挣,几乎贴上他的胸口。 邱然没法掰开她的手指,只能把她的手攥得更紧,放到自己的面前,用唇轻轻贴上她的指骨。 他的唇和手都是凉的,邱易却觉得,所有被他触碰到的地方都在发烫。 她想往那股热源靠近,又被推得更远。 “手松开,小易。” 他低声说。 第三章湛川的雨 她仍在发抖,泪水顺着脸滑下来,滴在他手上,混着血,烫得他一阵发颤。 她终于松了手,整个人像失去了支撑似的,软软地瘫下去。邱然本能地去接,双臂一收,将她稳稳护在怀里。 “没事了,”他哑着嗓子,声音放低,“别这样,小易。” 她靠在他怀里,泪水浸透了他的胸口。 他不敢再看她,只能机械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就像小时候她半夜做噩梦哭醒时那样。 邱易抽泣着,突然伸出手,绕到他背后,死死缠住。 邱然整个人瞬间僵硬。 “我错了,哥哥。” 闷闷的声音从怀里传来。 他喉结动了动,手上的动作停了两秒。 然后狠下心,用力扯开她的手,站起身,退后半步。 避她如蛇蝎吗? 她看着邱然走到书柜前,弯腰从最下方的方格里抽出一个白色药箱,从里面拿出碘伏、棉签、创口贴,一样一样摆在茶几上。 邱易静静地望着他。 他打开了客厅的主灯,暖黄的光照下来,把那双干净的手照得格外白皙。 “手给我。”他说。 她没动。 “邱易。” 语气不重,但她违背不了。 邱易慢慢伸出那只被自己抓伤的手臂,皮肤上几道血痕蜿蜒,触目惊心;又摊开掌心递到他的面前,创口浅一些,还渗着一点血。 邱然低下头,用棉签蘸着药水,一点一点擦拭。 碘伏的气味在空气里散开。 “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别生气。” 她低低地说,泪眼迷蒙,再没半点刚才鲁莽自伤的狠劲。 邱然的手停了一瞬,没抬头。 “我没生气。”因为语气过于平静,听起来反而很冷,“但以后别这样了,小易。” 她望着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极轻极淡,脸颊的梨涡也只是出现了一瞬。 “骗人,你很生气。”她非常确定,因为了解他,“讨厌我了吗,哥哥?” 他抬起头,与她视线正面相撞。暖黄灯光从她的发梢滑下,映出她眼底的湿意,像一汪快要溢出的平静湖水。 像在叹气: “从来没有过。” 邱然低头把棉签、碘伏、创口贴一样一样放回原位。他合上盖子,那声轻响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 “走吧,”他轻声说,“我送你回学校。” “好。”她点头。 -- 雨停了,只街边的树叶还在滴水。 邱然熟门熟路地径直将车开到湛大A区女生宿舍三栋门口停下,熄了火。邱易没看他,提起行李自己下了车。 这会儿校园里人多起来,大都是去图书馆占座的学生,脚步匆匆。 “诶!邱易!” 一个女声从宿舍门口传来。 说话的是室友王嘉宜,她旁边是陈橙和杨之之,三个人挤在一起,手里都拿着刚买的早餐。 “你不是说回家几天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邱易淡淡笑着,语气温柔,“想着还是在学校复习考试更方便吧。” 她们这才看到刚从车那侧绕过来的邱然,齐齐打招呼: “邱然哥好——” 邱然也笑了笑,微微颔首。 “早啊”。 他不动声色地从邱易手中拿走了行李包,又说道: “你们先聊着,我帮小易把行李拿上去。还给你们带了点零食,一会儿回来自己分。” “哇,谢谢邱然哥!”陈橙惊喜地说,“每次都有礼物,好周到啊。” 邱然和她们客套了几句,目光扫过邱易,才慢慢转身上楼。 其实外人根本看不出兄妹俩之间怪异的氛围,但邱易向来心虚,演技尚可,现在装出一副神色如常的样子,和室友们有说有笑。 王嘉宜撞了撞她的肩膀,笑得暧昧: “易易,你哥还没恢复单身吗?” 她纯是八卦之心旺盛。陈橙才是邱然的头号粉丝,据说在见过一次之后,便再对湛大那些野草提不起半点兴趣。杨之之则对零食更有热情,对帅哥免疫,常说自己是坚定的母单主义者。 邱易弯了弯嘴角,等着她们凑过来听。 “他又换了,”她摇摇头,有模有样地编排起来,“好像是个刚出道的平面模特,才十八岁。” “卧槽!” “狗男人!” “……” 杨之之最淡定,她一张口,就能用东北腔把所有人的口音带飞:“哎哟,邱然哥算矜持了。据说外科医生,尤其是骨科的,能同时脚踏四条船。” 陈橙笑得比哭还难看,抱着杨之之结实的大臂作昏倒状。 “快别说了,橙子要被气不活了。” 王嘉宜转头去问邱易,“待会儿你来图书馆不,我们帮你占个座?” “行啊,谢谢啦。”她笑,“我去拿书包,等下去找你们。” 告别了她们三人,邱易慢悠悠地爬到五楼,走到寝室门口。她一推开,看到邱然正站在窗边整理刚换下来的旧床单被套,迭得整整齐齐,装进袋子放在门边。 她没说话,脱了外套和鞋,直接爬上床架,仰面倒下,像一具彻底没了生命的尸体。 邱然转过头,看了她的背影一眼。 “洗干净的,下次张阿姨帮你送过来。还有,我看你的维D和钙片几乎没吃,” 他顿了顿,语气淡淡,“年轻女性要多补钙和维生素D,有充足骨量储备,以后老了才不容易摔倒——” “哥哥,”她的语气很淡,“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声音也很平。 “随便问问。”邱易望着白色的天花,心里想起种种可能。 “也许你喜欢年龄比你大的,你师姐那种,知性又聪明;或者清纯类型?高中来我们家门口堵你的那个,她哭起来好漂亮,好可怜;还是之前邱旭闻逼着你去相亲的那个?听说人家是纯正的政三代,真能攀上,你还用这样当住院医师值夜班?” 邱然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有因为她的讽刺而动怒。可邱易恰恰最讨厌这一点:她激不起邱然的情绪波动,无论是爱,还是恨。邱易想过,或许他还没有原谅她,等他气消了就好。可已经过去这么几年,她也害怕,害怕邱然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你想听什么结论?” “我想听什么,你不比我更清楚?”她侧身来看他,眼神阴恻恻的。 邱然没再搭理她。 他俯身收拾好垃圾袋,打了个结,准备下楼顺便扔了。临走之前,他仍是像每一次告别时那样,不厌其烦地唠叨着: “好好吃饭,早睡早起,认真学习,但别熬夜,觉得辛苦就回家。” 邱易很安静,他以为是睡着了。 “哥走了。” 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门关上,宿舍重新归于寂静。 也就晴朗了三天。 三天之后,湛川的雨又开始下,连着下了整整一夜。 清晨六点多,邱然刚值完夜班,正准备去休息室睡个囫囵觉,还没来得及脱下白大褂,兜里的手机就震动了。 一个带备注的名字闪烁在屏幕上。 通常不会联系他的。 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女孩,声音带着哭腔,慌乱不已。 “是邱然哥吗?” 他眼皮狂跳,但还是强作镇定,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我。” 雨声透过玻璃打在地面上,像无数碎裂的针。 然后,他听见女孩吸了口气,声音发抖—— “你快来,邱易出事了。” 第四章十二十八 九年前。 从湛川西站上高速,往西行三十分钟,就能抵达芜陇。 两座城市相依而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过去二十年间,湛川的发展几乎以吞噬的姿态展开,对周边城市尤其是芜陇,形成了强烈的虹吸效应。 芜陇市郊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河流,叫清江。 清江一路蜿蜒,下游穿过湛川市中心的江湾区,最终汇入海洋。 邱家在芜陇的别墅,就建在清江最宽阔的一段河湾边。那片区域是芜陇最早开发的江景住宅区,三层独栋,临水而建,窗外就是河面与风。早些年,这里住满了本地的企业主与科技新贵。可随着湛川日渐繁盛,不少人芜陇人卖掉了房子,举家迁往湛川。 但邱家仍留在原处,已经住了十二年。 别墅的后院里,有一块专门为网球训练开辟的围场。 一个女孩正站在围栏中,拍子稳稳地握在手里,发球机静静待在一旁。但她瞄准的方向,并不是面前的击球墙。 她膝盖微曲,脚跟轻轻离地,身体随呼吸蓄力。 转体、引拍、发力、击球,一气呵成。 球拍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伴着清脆的“啪”声,球高高地越过了击球墙。 “球球,出发了!” 前院里传来一个年轻男声,清亮而温和。 邱然十八岁,刚考上湛川大学医学部。 他个子很高,肩背挺直,穿着白色短袖和牛仔长裤,气质干净沉稳,比同龄男生看起来稳重得多。 邱易十二岁,刚升上湛川一中的初中部。 她又长高了一点,四肢都还带着点少女抽条时青涩的瘦削,可她筋肉结实,明显被养得很好,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整个人都像被阳光泡过。一整个暑假的网球集训之后,女孩被晒红的皮肤正逐渐恢复。 邱然和邱易都遗传了张霞晚的肤色,极其容易晒伤,却怎么也晒不黑。 今天是湛川一中的开学报到日,邱然拎着她的新书包,倚在后院那颗橘树的树荫下,等着她跑近。 初秋的阳光还是很烈,不小心会中暑,于是他在院子里放了三台降温风扇。 她跑过来,拍子背在身后,脚步轻快。 “哥!” 邱易喘着气,笑得眼睛发亮,“刚刚我打中了三颗橘子!” 邱然低头笑了一下,把水递给她。 “我看到了,球球真厉害。” “那是!我以后可是网球冠军。” 她接过水,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半。 眼神还亮着,期待着他更多回应。 “不过,”他装作严肃的样子,“那可是我辛苦种的橘子树,冠军小姐,你要赔三颗橘子给我。” “哼——才不赔呢。”她笑着后退一步,手里的球拍扔在草坪上,整个人钻进他的怀里。 “又耍赖?” “哥哥!我赔不起!”她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衣服里,似乎在使坏偷着擦汗。 邱然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蹲下身,顺手把拍子捡起来,靠在树上。 “坐好。” “干嘛?” “头发乱成鸟窝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大腿上坐着。 邱易是一米五的细条小人,她总是抬头仰望邱然,觉得他像两米巨人一般高大。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来,一片一片斑驳在他们的身上。 邱然手指修长,熟练耐心地解开她的发圈,从发根到发尾一点点梳顺,再扎成一个不紧不松的马尾,她顿时觉得凉快多了。 邱易晃着腿,嘴里还在念叨: “我都上初中啦,不要再当小孩对待我。” “十二岁还不是小孩?”他笑着反问,“那行,以后自己扎头发。” 她“哼”了一声,却没动,仍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小小的后脑勺抵着他的胸口。 邱然低下头,鼻尖擦过她的发顶,这才发现,一个夏天过去,她连头皮都被晒红了。他看着那一头黑亮的头发下粉色的头皮,忽然觉得又可爱又好笑,没忍住,低头在她头顶亲了亲。 她回过头,笑着钻进他怀里,整个人蜷在他怀中,亲昵又安心。 “哥哥,”她的声音闷在他胸口里,软软的,“湛川那么远,你得接送我上学,至少一周!” “好。” 他想也没想就应下了。 邱易没问为什么爸妈不在家,也没有打算送她去报道。她上初中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爸妈关系不好,在家的时候总吵架。 虽然他们躲在自己的房间吵,可她捂着耳朵,也还是能听见从楼上传下来的声音。有时候是摔东西,有时候是哭,有时候是大吼。 那些声音穿过墙壁,像钻一样在墙里打转。 小时候她会被吓哭。 但哥哥一直陪着她。他会轻手轻脚地走进她房间,把她抱去自己的卧室,掀开被子让她钻进怀里。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肩膀结实又坚韧,她蜷着身子窝进去,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和橘子香味。他讲故事时声音很温柔,像一阵轻轻的风,她渐渐听不见楼上的声音,也不再害怕。 “没事的,球球。” 只有他会这样叫她。那是连爸妈都不知道的、他给她起的小名。 “哥哥会永远保护你。” 邱易相信他,因为他从来没食言过。 爸妈吵什么,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只要哥哥在就够了。 他们一起走出家门,晨光正好。 陈叔已经把车停在门口候着,这份工作他干了快半辈子,对于邱家父母的照例缺席、邱然和邱易兄妹俩形影不离,他早就见怪不怪。 他接过邱易的书包,替她打开车门。 “谢谢陈叔!” 邱易笑着说,声音甜得像夏天的果子。 “不用客气!”他笑笑。 “麻烦陈叔了。”邱然客气地接上,跟着上了车。 他点头。 陈德标心里叹口气。邱易是很懂事的好孩子,而邱然……也是很可怜的好孩子。 上车后,车厢里很快就热闹起来。其实也不是真热闹,主要是邱易一个人在叽叽喳喳,讲她昨天梦见打球赢了小威廉姆斯、讲昨天张姨做的糖醋排骨很好吃、讲在新生群里认识了谁谁谁。 邱然完全不觉得无聊,他认真地听着,偶尔回应。 “现在认识哪些同学了呢?” “好多呢!” 邱易立刻兴奋起来,回想在群里灌水认识的人,“有个女生叫苏念,她也学网球!我们已经约好了要坐一起。” 她一边说,一边往他那边凑。 “哥哥,你听着呢吗?” “听着。”邱然轻轻一笑,“安冉没和你分在一个班,有没有伤心?” 梁安冉是邱易的在芜陇实验小学的同学,也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两人都考进了湛川一中初中部,却分到了不同班。 “哼,安冉都不伤心,我才不伤心呢。”她气鼓鼓地往后一靠。 “怎么又吵架了?”邱然记得上周她们才和好。 “不是吵架!”邱易正色道,“这次是真的,她更喜欢和别人玩!” “别人?” “嗯!”她皱起鼻子,“她说她现在有喜欢的人了,是在补课班认识的男生,还让我帮她忙!” 邱然微微一愣:“帮什么忙?” “她迭了一大桶荧光星星,自己不敢送,让我陪她去。”邱易说得眉飞色舞,情绪越来越高,“结果那个男生居然说,可以和她一起玩,条件是我也得去!”她像是气坏了似的,声音又拔高一点,“我才不想去。凭什么他让我要去我就得去?他以为他是谁啊!” 邱然忍不住笑出声,笑现在的小孩早熟,又笑他的球球晚熟。 “那后来呢?你去了吗?” “当然没有!”她义正辞严地回答,但语气又低落下来,“可安冉生气了。她现在天天跟那个男生聊天,也没理我。” 邱然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沉稳地说:“没关系,安冉会来找你说话的。” “你怎么知道啊?”邱易很好奇。 “哥比你大,当然知道得多。”因为小女孩对黄毛小子的喜欢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车子缓缓驶进湛川一中初中部的校门口,两边都是来往的私家车与出租车,人声嘈杂,彩旗飘扬,阳光正盛。 少年少女们都穿着簇新的校服,都是由爸妈领着,三三两两,往体育馆方向去。 邱然下车,绕到副驾驶那边,替她打开车门,语气温和: “到了,球球。” 邱易牵着哥哥的手跳下来,接过陈叔递过来的书包,满脸好奇地打量着新学校,没有一丝拘谨。 “拜拜,陈叔!”她还不忘和他打招呼。 “下午我再过来接你们。” 陈叔笑着挥挥手,发动了车。 他们穿过人群,来到一处遮阳棚下。负责报到的老师坐在桌后,桌上堆满学生资料袋。 “家长您好,请出示录取通知书、户口本复印件、预防接种卡。” 邱然一一递上,动作利落。 太年轻了,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女孩的父亲。 老师递过来一份家长告知书,需要签字,问道: “你是邱易的家长吗?” “我是哥哥,监护人。”邱然淡淡道,态度礼貌却有分寸。 老师点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邱易在旁边东张西望,看见别的学生和爸妈合照、扫码进群,然后去领教材、拍学生证照片。 “哥哥,你看那边!”她指了指远处装饰着气球和纸板装置的“欢迎新同学”、“湛川一中”大标语。“我也想去那拍照!” “排队。”他轻轻点她额头,“别乱跑。” “我不会迷路。”她小声嘀咕。 等邱然签完字回头时,邱易已经和学姐搭上话了。阳光从棚顶的缝隙照下来,她站在人群里,马尾一晃一晃的,像是一只急着扑进新世界的小雀。 邱然远远地望着,唇角的笑意慢慢淡下去,既骄傲,又隐隐有点空落。 他没敢继续想。 第五章开学日 办完注册报到和家长会,已经到中午了。烈日正盛,操场边的梧桐叶子被晒得卷起边,空气里浮着一层薄薄的热气。 邱易和苏念一见面就很亲近,加上梁安冉,三个女孩凑在一起说个不停。 哥哥真是无所不知。 他们去教室的路上刚好碰到梁安冉和妈妈,邱易正纠结要不要打招呼,结果还没等她开口,梁安冉就已经快步跑过来一把抱住她: “小易!” 邱易愣了两秒,才慢慢抬起手回抱,还是忍不住别扭地问: “……你不是说你有新朋友了吗?” “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梁安冉委屈极了,眼眶湿漉漉的,“我那天只是生气嘛!” 也不用多说什么,只用一句“我们才是最要好”,两人就欢天喜地忘记了之前所有的不愉快。 邱然和梁安冉妈妈在一旁看着她们和好,不由得放下心来,两个孩子在陌生环境也算有个伴。 “小然,爸妈没一起来吗?”梁妈妈问。 “阿姨好。”邱然笑得得体,“他们临时有事,我请了假带她来。” “哎呀,你这哥哥真是难得。”梁妈妈感叹,“我家安冉连个表哥都没有,你妹有你,真有福气。” “有妹妹,也是我的福气。”邱然笑笑。 -- 下午是新生入学教育。 中午在食堂吃过饭,家长们就得离校了。 邱然叮嘱了一番,给她又补涂了一层防晒霜,让她带好手机,有事就给他打电话。最后还是不放心,又把她的水壶重新灌满,拧紧瓶盖,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哥你快走啦,我可以的!” 她笑着催他,语气里带着点小大人似的得意。 邱然无奈地笑了一下,伸手在她脑顶上轻轻一揉: “行,那哥哥走了。” 他转身的时候,阳光从树缝间洒下来。 邱易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又有点舍不得。可那股情绪还没酝酿起来,就被周围的喧闹声冲散了。 广播里在喊:“初一各班的同学,请到教室集合!” 她被人群推着往前走,脚步轻快,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好奇,还有那种刚要开始长大的自信。 在芜陇她依赖哥哥。 但此刻,她也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他的影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初一(1)班在教学楼一楼最外侧的教室,靠窗的位置正对操场。阳光从大块玻璃窗照进来,桌面被照得发亮。 邱易背着书包走进去,教室里已经坐了十来个同学,大多都还拘谨。有人在整理文具盒,有人在低头看新发的书,只有几个人在互相说话,看起来是早就认识的。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眼神有点不知所措。 “邱易!” 苏念从靠窗的第三排冲她挥手,指了指后面的座位,“这里!我给你留了个位子!” 她立刻笑了,快步跑过去,把书包放下。 苏念比她高出半个头,留着齐刘海,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 “谢谢!”邱易笑着。 “你怎么总说谢谢,”苏念才和她认识了不到半天,已经听到了不下十次了,“我们以后是前后桌,不用那么客气啦。” “谢谢我以后不用和你说谢谢了。” 邱易眨眼。 “晕!” 两人笑成一团。 邱易回头看了一眼,后排坐的是男生,他侧着身子,手里转着一支笔,已经打量她们有一会儿了。 “嗨,新同学。”他主动说话了。 “哈喽,我叫邱易。” “我是杨昊天。”他推了推黑框眼镜。 然后就没人说话了。 邱易不怕生,但也不会没话找话。她从小对于兴趣一般的人事物,就不会多留意。 她转头回去,苏念悄悄凑过来对她说: “你后桌成绩特别好,数学满分,还是全区第一名。” “是吗。”邱易装作漫不经心,但心里隐隐觉得有点不服气,她也是全区第一。 虽然是芜陇市的。 讲台上传来“咚”的一声,班主任走进来,是个三十出头的女老师,短发干练,穿着剪裁合身的白衬衫和深灰色西裤。 “同学们,安静一会!” 她声音洪亮,语气抑扬顿挫。 她环视了一圈,和她对视上的同学都不由得挺直了背。 “很好,纪律不错。”她这才笑了一下,“我是你们的班主任,语文课老师,吴曼迪。” 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锋挺拔。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初一(1)班。”她顿了顿,换了个更温和的语气,“各位同学,现在你们正式成为初中生了。有谁知道,初中生和小学生有什么区别吗?” 教室里一阵安静。 “作业更多!”有个男生举手大声说,引得一阵窃笑。 吴老师笑着摇头,“不止。” 她用粉笔敲了敲讲台: “第一件事,升学。你们现在在湛川一中初中部,三年后,大约有一半的同学能直升高中部。谁能上谁不能,都要在中考一锤定音。” 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 有人偷偷抬头,又飞快地低下去。 “所以——”吴老师目光扫过整间教室,“你们首先要学会为自己的未来负责,认真对待课堂,珍惜时间。” 她转了转粉笔,又笑了一下。 “第二,从身体上讲,你们也在变化。有人开始长高、变声,男生和女生都会有各自的生理变化。别担心,这不是坏事,是你们正在长大的信号。” 台下传出一阵小小的笑声。几个男生互相挤眉弄眼,女生们则红着脸低头。 “笑什么?” 吴曼迪眼神刀过去,那几个男生顿时安静了 “最后,”吴老师放下粉笔,双手交迭在讲台上,“有的同学可能开始对异性产生好奇,甚至是爱慕。” 教室里的气氛一下子骚动起来,但没人敢笑出声。 “吴老师事先说明,我并不一刀切地反对早恋。”她的语气温柔,却带着警告的味道,“可你们要知道分寸。在我的班里,不允许任何超越边界的肢体行为,也不允许因为早恋,影响学习、影响班级学习氛围。还有——别想着能瞒过老师,你们的那点小心思,在老师这里,是无所遁形的。” 邱易对这番话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呆呆地戳了一下苏念的后背,小声问: “女生的生理变化,是什么啊?” 苏念愣了一下,脸一下红了,像被人当场抓到秘密。 “你不知道啊?”她压低声音,瞟了瞟讲台方向。 “嗯。”邱易摇摇头,眼神很真诚。她是真的不知道。 苏念咬着笔杆,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说:“就是……女生会来那个啊。” “哪个?” “哎呀,就是例假啦!”苏念用比蚊子还细的声音说完,耳根都红透了。 邱易皱了皱眉,显然还是没听懂:“那是什么?从哪里来?” “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来呢,”苏念闷声说,“我妈说来那天会肚子疼,要用一种很奇怪的纸。”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小声嘀咕着,完全没注意到吴老师在讲台上开始点名。 “邱易。”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 “到!”她下意识站起来,声音太大了,引得好多同学偷笑。 吴老师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继续往下念。 邱易慢慢坐下,耳根烧得通红,心跳还在胸口乱撞。 苏念捂着嘴笑。 她的注意力还没完全回到课堂。脑子里依旧在转着刚才那些问题,那个奇怪的纸是什么?例假?会疼吗? 她想回家问哥哥。哥哥什么都知道,一定会告诉她。 可这个念头也只是短暂一闪。这只是整个下午的开学教育里小小的插曲,比起对新班主任的好奇,对新同学的观察,对未知校园的热烈期待,尤其是在参观了湛川一中的红土网球场后,邱易已经忘记了对生理变化的疑问。 十二岁的邱易的世界,简单而纯粹,几乎只由三件事构成: 哥哥、学习、网球。 哥哥永远是第一,因为……她不知道;学习是第二,因为那能让哥哥骄傲;网球是第三,因为她喜欢赢的感觉。 如果能够一直生活在如此纯粹的世界里,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但邱易成长得很快。 她像一株在阴影里抽高的植物。在邱然察觉到她的少女心事之前,邱易已经小心翼翼地、掩埋好了所有秘密。 第六章两场战争 一学期过去,邱易已经完全适应了湛川一中的生活。她在班上成绩稳居前三,交到了苏念这个朋友,在老师眼里都是非常省心的孩子。 邱然超额履行了他的承诺——接送邱易上下学,整整三个月,从未间断。 邱易不知道哥哥是如何说服爸妈的,但她现在周中都和哥哥住在湛川大学附近一套租来的房子里,周一到周五,他每天六点起床,送她去学校;晚上她自己坐校车去训练,晚点邱然再开车去接她。 其实邱然很忙。 湛川大学医学院的大一课程,几乎没有空档,早上八点的生理学实验、下午的解剖学、晚上还要写实验报告。 他甘之如饴地享受着与父母的第二场战争中的胜利果实。 邱然对经商没有一丝兴趣,没有遗传邱旭闻敏锐的商业嗅觉和野心,也没有遗传张霞晚的社交手腕。作为芜陇白手起家、单打独斗出来的成功者,邱旭闻堂而皇之地瞧不起除了接班之外、邱然的任何选择,况且医生更是穷人的志业。 邱旭闻祖籍嘉北,那是个过去盛产木匠的江南小镇。他中专没念完就只身闯荡芜陇和湛川,没有背景学历,但有一点小聪明,刚好撞上了时代的风口浪尖。 九十年代初,国家开始放开沿海废港口的经营权,邱旭闻用借来的钱盘下了一块海滨废港口,做起倒卖海外垃圾的活, 纸浆、电子零件外壳、塑料碎料……利润和风险惊人。后来政策收紧,他又灵敏地踩上了房地产与轻制造业的下一波风口,也是在这个节点,邱旭闻在招商会认识了当时省委二把手的女儿,张霞晚。 张霞晚优雅漂亮、有社会阶层天然的优越感。她看得出邱旭闻的野心,不屑于和他周旋,可又真被邱旭闻撩动了心弦,忍不住猜那虚情背后到底有几分真意,使得他这样紧追不舍,拒之千里之外,又从千里之外赶回来。 邱旭闻事业的真正起飞,是和张霞晚结婚之后。 婚后第二年,邱然出生了。 孩子已经有了,张霞晚的父亲张文彬终于勉强接纳了女婿,但邱旭闻对他的怨恨却已然种下。以前他能忍受岳家对他的轻视,现在随着事业的成功,反而变成了挥之不去的耻辱伤疤。张家越是替他在外面撑腰,他心里的羞耻感就越激烈。他越成功,越不愿承认自己的成功和张家半分相关。越不肯承认,他在对张霞晚的隐怒就越旺盛。 邱然记事很早,他还记得父母有几年相爱的时光。在冬天偶尔还会下雪的芜陇,邱旭闻和张霞晚带着他去市中心的广场上倒数跨年。 雪花刚好落下来,张霞晚用家庭DV机给他们录了一段视频: “阿然,看妈妈这边。” 能听出她的声音里都是咯咯的笑,“旭闻,你快看阿然,入神了都。” 镜头里,三岁的邱然被一个披着彩灯的小女孩雕像吸引,瞧得眼睛都不眨。他的鼻尖冻得通红,小手紧紧攥着爸爸的手。 突然,他抬起头,语出惊人: “妈妈,爸爸,我想要妹妹!” 邱旭闻先是一愣,随即被这句话逗得哈哈大笑,蹲下帮他整理围巾和帽子。: “为什么想要妹妹啊?” “因为妹妹可爱……”小邱然很认真,“而且有时候我会孤单。妹妹可以陪我玩,我也可以陪妹妹玩。” 说完,他又转头对着镜头认真问: “妈妈,妹妹在你肚子里了吗?” “那要问你爸爸哦。”画面开始轻轻摇动,因为张霞晚乐得差点笑岔气。 视频也戛然而止。 那是邱然后来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邱易的出生当然不是因为邱然许了愿,而是邱然和父母之间第一场战争的胜利果实。父母两人从相爱,到彼此折磨,不过几年时间,争吵开始变得无休无止,逐渐升级。五岁的邱然学会了在风暴中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还是躲不过他们出的考题: 张霞晚意外怀孕了。 她和邱旭闻的婚姻关系已经岌岌可危,她认为这是转机,寄希望于这个孩子能够改善他们的关系,可邱旭闻只是一言不发。 “阿然,”她声音发抖,“你最想要妹妹了……你来说,妈妈要不要生妹妹?” 邱然被妈妈抱着,他看到她的眼泪滴在自己浅绿色的帽衫外套上,晕成深绿色的海岸线;邱旭闻坐着抽烟,西装笔挺,全然置身事外,烟灰落在地毯上也没看一眼。 他知道,妈妈想听“要妹妹”,而爸爸想听“不要妹妹”。 面对这种需要站队的恐怖二选一,诸如“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外婆好还是奶奶好”、“过年在芜陇还是嘉北”……小小的邱然通常有两种策略:大哭,妈妈会嫌烦把他递给张姨照看;沉默,妈妈至多再问他三五次,然后就会嫌烦,把他递给张姨照看。 这一次他却没有回避,或许是为了那个还不知道性别的胚胎、为了他理想中的妹妹、一个新生命。 邱然从妈妈的怀里挣脱出来,站在客厅中间,对着邱旭闻,大声说: “不可以杀人!” 他的小拳头攥得死紧,脸涨得通红,像被火烧过一样。 邱旭闻一怔,脸色突然白得像纸。 邱然呼吸急促,声音发抖,却比刚才更洪亮:“妈妈肚子里是人!你们吵来吵去……是不是不想要她了……是不是要把她杀死?” 张霞晚的腿一软,几乎跌坐在沙发上。 “阿然,你在说什么?!妈妈怎么可能……妈妈当然不会——” “你们都不想要对方!”邱然挥着胳膊,指着他们俩,“我听得到!我都听得到!你们要离婚,不要妹妹和我了!” 他的眼泪吧嗒吧嗒地砸下来,显然也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吓到了。 邱旭闻并非铁石心肠,只是一股气堵在胸口十年,自己无法排解,积郁成怨,得了名为尊严大过一切的癌。他低头,牵住邱然的手。 “阿然,可以帮爸妈照顾妹妹吗?” 他死死盯着爸爸:“你刚才说想要杀死她。” 邱旭闻沉默,他第一次不敢否认。 “是爸爸不好。” 邱然吸了吸鼻子,轻轻抹了把脸,认真承诺道:“好,我会照顾她。我会很乖,不会让你们生气,还会照顾好妈妈。” “你们要和好。”他提出要求。 张霞晚在一旁心疼不已,抱过邱然放声大哭。 后来很多年里,邱然对承诺照顾好妹妹有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那份执着最初来自恐惧,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会本能地恐惧,如果他没有恪守承诺,爸妈会离婚、抛弃他们兄妹。 可再往后,他逐渐明白,在邱旭闻和张霞晚的战争之中,他和邱易不是孩子,只是工具。他们从未真正关心他的想法,只是借他的嘴,讲出他们想听的话。 但邱易不一样。 对于邱然来说,邱易的出现不是意外,而是他的愿望、期待和祝福。是他哄到睡着后,会在怀里软软地蜷成一团,让他觉得自己得到了整个世界的人。 等她长到六岁时,邱然下定了决心,他不要让妹妹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邱易不能成为邱旭闻和张霞晚的孩子,邱易只能是他邱然的妹妹。 他的童年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也跳过了可能会叛逆的青春期,仿佛直接进入了成年期。 父母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他们各自在外都有了相好,甚至可能有了别的孩子。 邱然不在乎,他只关心邱易。 他应该想过,妹妹那么小,也会渴望来自父母的关心,但他的护崽心态过于强烈,只一心保护着她免受父母的侵扰。或许是幸,邱易的童年是在邱然用爱构造的无菌乐园中度过的;也是不幸,当世界向她敞开,她发现,居然再没有什么更好的了。 第七章家 新年之后、学期开始之前,邱易正式加入了湛川网球青训中心,开始为今年的公开赛做准备。教练给她单独制定了体能计划,训练强度上来了,每次邱然接到她,一上车,话还没说几句,邱易就已经呼呼大睡。 如果不是张霞晚要求周末全家人一定要坐在一起吃一顿晚餐,他不会折腾邱易往返回家。 这天是家庭聚餐日,周六傍晚,天刚擦黑。 芜陇的江面泛起一层微光,餐厅的大落地窗上映着一家四口围坐的身影。 张霞晚妆容精致,四十五岁了,看起来却不过三十出头。她穿着浅金色丝质长裙,发髻利落,手里拿着一杯白葡萄酒。 “别老给她吃肉,”她淡淡地说,“女孩子发胖不好,多吃点蔬菜。” “教练说要补蛋白质。”邱然接过话。 邱旭闻隔着一整张桌子坐在张霞晚的正对面,西装整洁,袖扣光亮。他眉心微蹙,手指一下一下敲着餐巾旁的手机屏幕,像是在等消息。 “教练说什么就是什么?”张霞晚放下酒杯,语气冷了几分,“练得又黑又粗的,好看吗?” 邱然早已经放下手里的筷子,双手捂住邱易的耳朵,用唇语告诉她:别听。 她点点头,往妈妈那边悄悄看了一眼。 张霞晚看着兄妹俩的互动,胸口的火气也无处可发。她的目光转向桌对面的丈夫,声音更尖:“邱总真是大忙人啊,和家人吃饭也三心二意,看没看过一眼你女儿?”。 邱旭闻终于抬头,眼神淡淡扫过邱易。那一瞥并无恶意,只是像观察一件家居摆设。邱易一时紧张,叉子都差点掉地上。 他又收回视线。 “霞晚,小易打网球也不是坏事。” “可笑。” 她冷笑一声,“我有说打网球是坏事?网球课不是我出的钱?我组织这个聚餐可真是多此一举哈。” 邱旭闻忽然“啪”地摔下筷子,“行了,吃顿饭你能不能少说两句?整天叨叨个没完。” 张霞晚冷笑:“我叨叨?你一个月在家几天?有本事你来管。” 邱旭闻眉头皱成一团,就要发作。 邱然终于开口。 “爸、妈——”他的声音不高,却极稳,“你们都别说了,行吗?” 张霞晚的唇线抿紧,没再说话。 而邱旭闻用餐巾擦了擦手,靠回椅背,低声道:“我用好了”。然后伸手拿起手机,起身离桌。 邱易放下筷子,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问邱然:“哥哥,我是不是吃太多了?” 邱然摇摇头,语气温和:“不是。你吃得很好。” 他又转头,替她夹了一块牛肉, “来,蛋白质。” 张霞晚抿着唇,看了他们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玻璃里的酒映出她的倒影,妆容完美,表情空白。 晚饭后,邱然被邱旭闻叫到书房,他让邱易去自己房间待着。 兄妹俩的房间都在二楼,一墙之隔。如果哥哥说“先自己回房间待着”,邱易多半会是去邱然的房间,而不是回自己房间。 家里所有的房间装修都是相似的风格和色调,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非要说的话,哥哥的房间很香,这是邱易喜欢这里的原因。 她把书包里的东西摆好,开始做作业。 她不知道爸妈是什么时候走的,反正这种聚餐结束后,下一次见到他们,又会是一周之后。 笔尖在作业纸上划动,她却有些走神。 虽然哥哥捂住了她的耳朵,但她还是听到了,而且那句话断断续续地在脑子里回响:“又黑又粗的,好看吗?”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妈妈说这样的话。 邱易想了想,忍不住站起来,拉开衣柜门,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 镜子里的女孩穿着全套冬季校服,扎着马尾,只露出了脖子和脸,好像是比腰侧的皮肤黑一些,但也不差太多;肩膀结实,锁骨下方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打球受的伤。 她盯着自己看了很久,忽然又低下头,用手指捏了捏自己的手臂。 不软。 是硬的。 练球练出来的肌肉线条,虽然在放松的时候还不明显,但她稍微使使劲,肌肉会鼓出来,很硬很粗。 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嘴角。 其实她不觉得难看。 她只是……不太确定什么才算妈妈说的好看。 邱易突然一愣神,像是明白了什么。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球球,”是邱然的声音,“你在里面吗?” 她吓了一跳,赶紧整理好衣服,坐回书桌前。 “在。” 邱易盯着推门进来的邱然看。 他还穿着那件浅灰色毛衣,衣领下露出一截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他很白,因为没有经常在户外运动。他的个子也很高,手臂和腿都很长,但应该比自己的粗硬很多。 他是又白又粗,邱易心想。 “哥哥,”她忽然觉得有点难为情,声音低低的,“你觉得我好看吗?” 邱然怔了一下。 “怎么忽然问这个?” “没什么。”她抿了抿唇,又轻声说,“妈妈说我不好看。” 他看着她的神情,心下一惊,过去拉了另一张椅子,坐到她身边。 “妈妈随口说的,别放心上。”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每个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好看。” “那你呢?”她继续追问,眼神亮得有点倔,“你会觉得我不好看吗?” 邱然沉默了一下,走过去,把牛奶递到她手里。 “球球,你很好看。” 他说得平静,但语气里有一种不容质疑的笃定。 邱易愣了愣。 “真的?” “真的。”他伸手替她拨开鬓角,指尖扫过她的额发。 两个字像一阵很轻的风,从她心口划过去,牛奶的热气往上升,她的脸也红了。 邱然笑了笑,又想起一件趣事,“你才出生的时候,就是整个医院最好看的小婴儿。好多人都来围着你看,我还生气呢。” 邱易好奇地眨眨眼,“为什么生气啊?” “因为那时候我太矮了。你的床边全是人,我挤不进去。” 他顿了顿,笑着补充,“我气得哇哇大哭,把他们都吓跑了。” 邱易“噗”地笑出声来。 “那哥哥出生的时候呢?” “我?”邱然低头想了想,摇摇头,“不记得了。” “我也想看你刚出生的样子。” “笨蛋,”他伸手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语气温柔,“你看不到咯。” 邱易转念一想,确实是不可能。 她灵机一动,说道:“我可以看到哥哥以后的小孩!” 邱然哭笑不得,“……那也太遥远了。” “不会啊!你是大人,可以有小孩了。”邱易的性知识几乎为零,她只是偷听班上男生贼眉鼠眼地聚在一起讨论时,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 “球球希望我结婚吗?” “?” “要先和别人结婚才能生小孩。” 邱然是故意逗她的。因为邱易在五六岁的时候,曾经在院里和小伙伴们说出一句惊世暴论:她以后要和邱然结婚。 大人们都当她是童言无忌,笑得不行。她稍微大一些之后,明白了兄妹是不能结婚的,就也再没说过。 邱易听出哥哥在说这件事,一下脸上挂不住,又羞又尬,憋出一句: “谁管你结不结婚。” 他笑着接过她喝光的牛奶杯,没再逗她,而是问起了作业。 “作业做多少了?” 邱易原本靠在椅背上晃着腿,一听这句话,腿立刻僵住了。 她的寒假作业还剩一大半没做好,下周就要报到了,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每天饭后到睡前这两三个小时来补作业,怎么想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打算去找苏念借作业来抄。 “我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她提心吊胆,小声地边讲边观察他的脸色。 邱然眉眼蹙着,脸色铁青,都是被她气得。又想到自己也有责任,忙得疏忽了监督她。但是,抄作业这种事,实在是有违他的教育原则。 “邱易。” 他很少喊她全名。 女孩立刻坐直了身体。 “没完成作业、还打算抄同学的作业,哥是这么教你的?”他的声音冷极了,邱易被吓得肩膀一抖,手心紧紧揪着自己的裤腿。 邱然将作业本合上,压在手下,怒气掩饰得很克制: “站起来。” 邱易怔住,以为他要把她赶出房间,但他只是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位置。 “过来。” 她走过去,不敢看他。 邱然抬眼,看着她那双已经氤着泪又带着心虚的眼睛,胸口那口气憋得更难受。他不忍心,又必须要惩罚她。 “小易很诚实,这一点很好。”她听到哥哥没再连名带姓地叫她,心里的害怕减少了几分,但又听到他说: “手伸出来。” 邱易不敢动,看了他一眼,还是把手伸了过去。 邱然握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掌朝上摊开。他的手有些凉,力道很稳,让邱易心跳得飞快。 邱然抬手,用指节抽了她的掌心三下。 不重,她却迅速红了眼眶,眼泪接着开始掉下来 “疼吗?” 他问。 邱易点头。 “知道错哪里了吗?” “我不应该拖着不写作业……还打算抄。” 邱易脸都哭红了,肩膀一抖一抖的,又不敢放声哭出来: “哥哥……你不要不理我。” 邱然叹了口气,把她的手拉过去,放进自己的掌心里揉着。 又有些后悔,邱易明明是那么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一受到一点惩罚,就直接往被抛弃那里想。 “球球。”他低声道,“做错事改正就好,哥哥不会不理你。” 邱易终于放声大哭起来,声音洪亮,哭声里带着惊世冤案一般的委屈,惊动了正在楼下收拾厨房的张姨。 张姨端了两碗汤圆上来敲门。 “小然?” 邱然去开了门,面对张姨关心的眼光,认真解释道: “小易犯了点错,我正教训她。” 半大的女孩缩在桌前,眼睛哭得通红,鼻尖粉得像被冻过,泪水还在不断往下掉。 “别太凶了,孩子哪有不犯错的,”张姨也不好多说什么,递过托盘对他说,“先吃点宵夜吧”。 她关上门。 房间安静下来,只剩邱易轻轻抽泣的声音。 邱然把汤圆放下,走过去把妹妹抱起来,放到腿上,用手指擦掉她脸上的泪痕,声音轻柔: “好点了吗?” 邱易点头,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抓着他衣服的手还在抖。 “我刚才只是在生你的气,不是不要你。”邱然按住她后脑勺,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球球,你分得清楚吗?” 邱易盯着他,泪眼婆娑地摇头。 “……分不清。” 邱然一脸无奈,只是更紧地抱着她,揉着她的头发,像哄睡一样温柔。 过了一会儿,他问: “还能继续写作业吗?” 邱易抬起头来,表情倔强地看着他: “可以。” 邱然失笑,叹气。 “从现在开始,我帮你一起把作业补完。” “……明天训练呢?” “我去跟教练请假一天。” “那哥哥的报告呢?” “之后我再找时间补。” 邱易终于笑了出来,鼻子还堵着,就着邱然递过来的纸巾擦了鼻涕,又往他怀里蹭了蹭,才坐回座位开始埋头苦写。 后来她睡着了,什么时候被抱到床上去的也不知道。 邱易一直记得这个画面。记得半夜醒来,看到邱然的背影被台灯切出一层温柔的轮廓。他穿着灰毛衣,肩线很直,认真地答着七年级的语文阅读理解。 第八章恋爱是什么? 立春之后,湛川的风也变暖了,校园里的紫玉兰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全部盛开。 邱易的个子又蹿高了一点,但班里大部分男生都还没有开始长个,一个个都像细条状的豆芽菜。 她对这些男生没有兴趣,但男生对她——却显然有兴趣。 邱易成绩好,擅长运动,性格又很开朗,和谁相处都很轻松。但她没有想到人生第一次收到男生的表白,居然是以如此乌龙的方式收尾的。 那天是周三,体育课后,她从更衣室出来,准备去找苏念一起回教室。 走到操场拐角时,她听到有人叫她: “邱易!” 她愣了一下,回头——是杨昊天。 他长高了不少,黑框眼镜后面那双眼干净明亮,脸也张开线条了,竟然有一丝清爽明朗。 他跑得有点急,喘着气,把一瓶运动饮料塞到她手里:“给你这个。你刚才跑八百米的时候……脸好红。” 邱易低头,看了看饮料,再抬头看他。 “谢谢。但我没事。”她微笑,礼貌拒绝。 杨昊天被她看得怔了怔,耳根一下子红了。 “我、我就是……关心一下。” “嗯。” 她轻轻点头,却没有任何表示要继续说话的意思。 杨昊天站在她面前,像是被太阳晒得发干,鼓了好大勇气才问:“你周末去训练吗?我可以……去陪你。” 邱易愣了一秒。 不是尴尬,而是真的没懂他话里的弯弯绕绕。 她脑子里飞快掠过:陪我训练?他也会打网球?青训中心不允许外人进去吧?周末我要上技术课,他站旁边干嘛? 然后她得出一个结论——这个陪伴完全没有必要。 “为什么要陪我?” 她抬头看着杨昊天,语气是真诚的困惑。 杨昊天被问得一个激灵,整个人都乱了阵脚。 “因、因为——” 他的手指死死攥着饮料瓶,又故意装作成熟的样子,说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话刚说完,他自己先红透了耳朵,从脖子一直红到锁骨。 杨昊天深吸一口气,继续说: “我从上学期开始就注意你了……你跑八百比我们班男生都快,数学也第一,你跟苏念说话的时候笑得特别好看。反正……反正我就是喜欢你。” 邱易被吓了一跳,也跟着脸红起来。 两个红着脸的少年少女四目相对,仅仅三秒,她突然往前一步。 “诶诶!你流鼻血了!” 他整个人僵住,像被重击了一拳。 可能是刚刚运动完,天气干燥,加上他自己紧张到血压飙升——总之,杨昊天用手背擦了擦鼻子下方,果然看到一块鲜红的血迹。 邱易处理磕碰受伤的经验太丰富了,她立马从兜里拿出一包纸巾塞进他手里,上前去拉着他的胳膊往前走: “别怕别怕,去水池那冲一下冷水,一会儿就止血了。” 那点暧昧的氛围全然不见,邱易握着他胳膊的样子,也完全没有一丝异性之间的羞涩。 杨昊天整个人颓丧地跟过去,在水池边低着头冲鼻子,感觉自己现在这样子已经形象全无、英姿尽毁。 就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惨的时候,邱易又轻飘飘补了一刀: “不好意思哈,我哥不准我谈恋爱。” “……” 他喜欢的第一个女孩,第一次表白,第一次心碎,全部在十秒内完成。没有任何浪漫,只有鼻血和自尊心一起哗地往下流。 邱易回教室的一路上心脏都还在砰砰直跳。 原来被表白是这样的感觉? 胸口有一股热气往上涌,是害怕被人发现的羞愧,还有一点……小小的、希望被人知道的骄傲。 她迫不及待地想和苏念还有梁安冉分享,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出卖杨昊天似乎又有些不厚道。焦邱易灼得像踩在热锅上走路,没留心前路,一下和拐角处的人撞在了一起。 “……小心点。” 一个女生的声音传来。 邱易捂着额头抬起头,是同班同学吴璇竹,邱易觉得她是班上最漂亮、也是最高冷的女生。吴璇竹抱着的一沓卷子被撞散,掉在了脚边,她赶紧帮忙一起捡。 “对不起对不起,我在想别的事……” 邱易一下子慌了,脸还热着。 吴璇竹盯了她两秒,忽然轻轻一笑,有点了然于胸的意思: “脸这么红?怎么,被人告白了?” 邱易像被电击了一样,一下脱口而出:“你都看到了?” 听到这话,吴璇竹立马笑出声来。 “你还真容易被诈出真话啊,”她又接着说,“是杨昊天吧?” “对……”,邱易放弃抵抗,握住她的手道,“求你了!别告诉别人!” “放心,我又不是那种到处乱说的人。” 吴璇竹笑笑。比起到处传播八卦,她还是更喜欢在旁边观察。再说了,杨昊天喜欢邱易这件事,她早就看出来了。 出于感谢,邱易提出要请吴璇竹去小卖部吃雪糕。 正好是大课间,二十分钟绰绰有余。 “那你们在一起了吗?” 邱易才刚觉得心跳勉强恢复到正常范围,猛然听见吴璇竹这么问,差点被呛着。 “当然没有!”她条件反射般跳起来否认。 “为什么是‘当然’?”,吴璇竹被她逗笑了,原本有点冷的气质也变得柔和,“你不喜欢他?” “也不是喜欢不喜欢吧……”其实她更想问喜欢是什么,又觉得问不出口,“我跟他……好像没说过什么话,我们压根就不是很熟。” “好吧。我理解你。” 吴璇竹语气认真了一点,颇为有心得地总结道,“看来你喜欢从朋友发展来的恋爱,而不是一见钟情啊。” 邱易满脸震惊地望向她。 “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吴璇竹若无其事地咬了一口巧克力冰淇凌。 “我只是问问哈,你可以拒绝回答……”,她放低了声音,凑近了说道,“你真的小学就谈过三个男朋友吗?” 吴璇竹比了个耶的手势。 邱易再次震惊。 “不是,” 吴璇竹赶紧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谈过两个而已。” “你、小学、谈过、两个男朋友?” 邱易的语气像在念咒语。 “对啊,”吴璇竹舔了口冰淇淋,压根不觉得这有什么,“都很短暂啦,一两个月就结束了。其实都挺幼稚的,更像是扮演恋爱的感觉吧。” 邱易被震到有点脚软:“你真的……好成熟……” “成熟啥啊,”吴璇竹耸耸肩,“不过我确实上学晚,应该比你大一岁。你还没开窍,只能算萌芽阶段。” 邱易又凑近了一些,认真问她: “那,真正的恋爱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吴璇竹想想,继续说:“或许等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明白了。” 邱易莫名有点慌。 “……那如果我永远都不会喜欢谁呢?” 吴璇竹却很笃定:“不会的。你总会喜欢上某个人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句话像被风带着,轻轻落在邱易耳里,她忽然觉得心跳又开始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却不是因为杨昊天突如其来的表白。 而是因为她脑海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第九章人小鬼大 表白事件过去了半个月,吴璇竹果然守口如瓶,班上并没有传起什么谣言。 不过杨昊天似乎被打击得够呛。他变了许多,本来上课喜欢坐姿散漫地晃椅子,现在背都挺得笔直。见到邱易来问数学题,也不再多话,就事论事,礼貌得不能再礼貌。 一来二去,邱易也明白,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和她随性地说说笑笑。于是她也渐渐不再主动去问他问题。 她觉得有一些遗憾,怎么就至于连朋友也做不成,也想不清楚。 湛川大学的五食堂有一个买烧腊饭的窗口,邱易很喜欢,偶尔不训练的下午,她会在放学后自己去大学食堂,等哥哥一起吃饭。 除了流鼻血和拒绝他的理由这两个细节,邱易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邱然,想听听他的意见。 “哥哥,我不能和他做朋友了吗?”她边嚼着烤鸡边问道。 “咽下去了再说话。”邱然放下筷子,耐心地看着她。等她安安稳稳地把那块烤鸡咽下去,他才继续问: “你很想和他做朋友?” 邱易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她想了想,好像也没仔细分析过,但还是数出了一串杨昊天的优点:“他讲题很清楚,很聪明,还有……他不像别的男生一样聒噪,很可靠,我让他帮我带早餐,他从来没忘过。” “张姨备的早餐你不吃,让别人带吗?”邱然有些无奈。 邱易才反应过来讲漏嘴了,立马解释道: “偶尔嘛!杨昊天家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紫菜饭团。” 邱然揉了揉眉心,头疼起来。 “你还去过他家?” “不是!” 邱易急得耳朵都红了,“有一次他在班上吃,我尝了一口觉得好吃,就让他顺便帮我带的……真的真的,不是我去他家!” 他这才慢慢松了一口气,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听起来,杨昊天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但是既然你拒绝了他的表白,他又疏远了你,哥哥建议你最好还是不要和他做朋友了。” “为什么?”邱易一下子泄气,整个人都蔫了,“我们不是本来就挺好的嘛……他喜欢我又怎么样?不能当朋友了吗?” 邱然低头,像是在斟酌措辞。 “再和他做朋友,对他来说有些残忍了。” 邱易皱起了眉头,不太相信。 “可我不是拒绝了吗?” “你只是拒绝了表白。但人的感情,不是像水龙头一样开关自如的,” 他停顿了几秒,语气放得更轻:“你越当他是朋友,他就越以为自己有机会。但你不喜欢他,对吗?” 邱易乖乖点头。 “那就不要给他任何误会。”邱然下了结论,“这样对你,对他都好。” 她低下头,盯着烤鸡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一个明亮柔和的女声从旁边响起—— “邱然?这么巧?” 他拿纸巾的动作顿了一下。 邱易抬头。 来人穿着湛川大学医学院的白色短袖外套,扎着低马尾,眉眼淡净,戴着一副银框眼镜。 “秦师姐。” 邱然的神情收敛起来,礼貌中带着一丝尴尬,“嗯……是挺巧的。” 秦羽雁笑得温柔,视线从邱然移到邱易: “这就是你妹妹吧?又来五食堂吃饭啦?” 邱易顿时觉得脸有点发烫。 她想站起来,可刚起身到一半,秦羽雁就自然地坐在了她旁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一种长辈式亲切。 “看新闻都知道你啦,小网球明星。”秦羽雁笑,“听说拿了湛川青少年公开赛的第三?” 邱易被夸得不好意思:“呃……还行。” 接着,秦羽雁看向邱然,语气轻松又熟悉: “你昨晚最后那部分解剖学图写了吗?我们小组群里都在讨论,说你那份最完整,他们想借你的看看。” “……我还没写完。” 秦羽雁挑眉:“不是吧?你都会拖?” “最近有点忙。” 邱然不想当着妹妹的面聊这个。 秦羽雁注意到他们基本吃好了,又问:“我正准备去对面买买奶茶,要不要一起?” “不用了,谢谢师姐。” 邱然几乎是立刻就拒绝,但是邱易心动了,她没管邱然警告的眼神,直接问秦羽雁: “是哪家店啊姐姐?” 秦羽雁说了一个奶茶品牌。 邱易立刻两眼放光:“我想去——” 话刚说了一半,就被邱然的眼神拦住了接下来的话。 “小易。”他低声提醒,“等一下还要回去写作业。” 邱易顿住,抬头看他。 秦羽雁倒是愣了愣,随即笑起来: “没关系呀,十分钟的路,买杯奶茶不耽误学习。” “她喝奶茶会睡不着。” “那买无咖啡因的就好了。”秦羽雁耸肩。 气氛突然变得微妙。 邱易在两人之间来回看,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哥哥好像不太喜欢和秦师姐同行。为什么?他们不是很熟吗?她又琢磨了一会,像是突然恍然大悟一般,联想起刚才邱然说过的话:“你不喜欢他,那就不要给他任何误会。” 邱然没辙,已经站起身来把餐盘收好,对秦羽雁说:“那一起去吧。” 可他看了一眼邱易,发现她正发愣出神。 “怎么了球球?” “没什么。”邱易摇头,试图掩饰她发现了哥哥秘密的慌张。她不敢和他靠得太近,走上前去挽住了秦羽雁的胳膊,故意装作很兴奋的样子: “走走走!” 秦羽雁笑着顺势牵住她:“好呀,我们小朋友带路。” 三人一起往校外走,邱易走在最外侧,就看到身后半个身位的地方,一对身高契合得刚刚好的年轻男女正并肩走着,聊着她听不懂的医学实验。 落日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迭在一起。 秦羽雁脚步轻快,语气温和,望着邱然的眼神里是很难掩饰的欣赏。而邱然低头认真听,偶尔补一句,没有太热络,但也绝不让话掉地上。 邱易忽然觉得空气有点闷热。她好像确定了,秦羽雁喜欢哥哥。 秦羽雁低头注意到了她的沉默,俯身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怎么啦?小易走累了吗?” 邱易摇摇头,嘴角却怎么都扬不起来。 哥哥知道她每天在学校发生的所有事情、所有同学、所有烦恼。 但她不知道哥哥的朋友叫什么、他在大学的课程是什么样、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她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哥哥的生活。 那种滋味像是一根软针悄悄扎进心里,酸得她自己都不太懂是为什么。 邱易只知道一点: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买完奶茶,送邱易回家的路上,风有点凉。初春的晚霞是金粉色的,点缀在城市天际线边缘,预告着明天又是个好晴天。 邱易走在前面,小马尾一晃一晃,看起来心情不错。可能是奶茶的功劳,也可能是被人喜欢这件事带来的小小虚荣心。 邱然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却很混乱。 邱易被表白了。他完整听完这件事之后,心口像被人丢进了一块冰,又像被火点着,冷透了,又烦得要死。 嘴上说的那些,他知道很理性、很体面、很哥哥。 但真正的想法?全是杂音。 怎么这么快?才十二岁?他以为会再晚一点,再迟一点。至少……等他先做好准备。再说了,那些小男生懂什么?哪一点配? 想到这儿,他一手揣在兜里,攥紧了拳头。可理智出来告诉他,要克制自己过度保护邱易的倾向。 邱易从小什么都依赖他,任何问题都先要问他的意见,邱然也担心自己的干预会影响她成长成独立的人。而现在,有别的男生能让她脸红、能让她分神、能让她回教室的路上撞到别人? 简直不能忍。 回到家门口,他把钥匙交到她手里: “记得关好窗子,如果你睡觉前我还没回家,记得自己热牛奶喝。” 他还要赶回学校赶实验报告,半夜才能回来。 邱易抱着奶茶点头:“你也早点回学校。” 她笑得眼睛弯弯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一句“他很聪明、很可靠”差点让邱然破防。 “哥哥,”邱易忍了一路,还是问出来:“你喜欢那个姐姐吗?” 邱然沉着脸。 喜欢秦羽雁?他没时间精力和心思去喜欢谁。以前是为了照顾邱易,现在每天满脑子塞的都是课业、解剖、实验、赶报告……还有邱易。 他叹了口气,弯下腰,与她视线平齐。 “球球。”他尝试稳定自己的情绪,“你今天怎么老在问喜欢不喜欢?” “因为很大家都在说啊。”邱易认真说,“喜欢是慢慢认识一个人,觉得她很好,就会喜欢。那你认识秦姐姐也很久了,你觉得她好吗?” 她越讲越理所当然。 邱然:“……” 他闭了闭眼,觉得真是被一个还没十三岁的小孩折磨得够呛。 “秦师姐确实很好,”他耐着性子说,“但哥哥现在没有谈恋爱的计划。” “为什么呀?”邱易皱眉,“你不想谈恋爱吗?” 邱然被她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伸手轻轻点了点她额头。 “人小鬼大,少想点这些有的没的。” “不嘛,”她很想了解他,“那你喜欢哪种女生?我帮你看看——” “邱易。” 他叫她的名字,语气忽然沉下来,带着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强势。 邱易愣住,连忙挥着手进了家门。 “知道啦知道啦!不说啦!拜拜!” 看着她关上门,邱然回到楼下靠在车门边,在看到邱易房间灯亮起的那一刻,他才慢慢呼出一口气来。 第十章狗屎邱然 “狗屎邱然,居然还把我当小孩!” 这是邱易在今天的日记里写了三遍的控诉语,写得又重又狠,几乎要把纸戳穿。她当然从来没有叫过邱然这个名字,但在日记里,尤其是对哥哥生气的时候,她会骂他“狗屎邱然”。 邱易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这件事如此不满。 按理说,哥哥一直都是把她当小孩来照顾,她早就应该习惯了。 可今天不一样。 邱易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子里,闷闷地问自己:他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他为什么不能像对秦师姐那样跟我说话?为什么不能用那种平等的语气?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喜欢什么女生?为什么把我当小孩? 她越想越气,又越想越委屈。 她想让他平等对待她。 不过,“平等”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是和苏念、安冉之间的那样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关系,还是像秦姐姐那样,能跟哥哥并肩走在夕阳下,说着听不懂的话的关系? 邱易忽然坐起来,心跳莫名变得很快。 她想象了一下自己再长十公分,和秦姐姐一样高。当她那样走在邱然的身边的时候,他会什么都告诉她吗?这个想法像只突兀的小兽蹿进她脑子里,让她瞬间脸红耳热,连心口都开始微微发麻。 邱易感到害怕,不敢再细想下去。 第二天,挂着一对黑眼圈的邱易踏进了初一(1)班的教室。 “我的天哪,原来国家级保护动物也得接受义务教育呢。” 苏念频频回头来看邱易。 邱易没什么精神,整个人恹恹的,趴在桌上补觉。 “别损我了,昨天晚上喝了奶茶。”她基本没怎么睡着。 “一个字,惨!”苏念给她递了个保温杯,“喝点温水?” “万分感谢人美心善的苏女士。”她接过杯子,咕噜咕噜灌下去小半杯,却又隐隐觉得小腹开始出现陌生的坠痛。 她皱着眉坐起来,揉着肚子,以为是昨晚喝奶茶喝太多。 可下一秒,她僵住了。 下腹有一股湿热的暖意流出。 邱易愣了整整五秒,脑海里“砰”一下炸开。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她急忙低头去扯裤子,看见校服裤上那一点红色的痕迹时,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脸一下涨得通红,脑子也炸成一片乱码屏。 ——她来了。 第一次月经。 邱易听苏念和安冉说过,也在网上偷偷搜过,可当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还是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小腹的坠痛愈发强烈,也搞不清楚血液流出的规律,但她有预感,如果现在站起来,肯定会被同学们看到。 “……苏念,”她低声叫她,“我好像来那个了,怎么办?” 讲台上,英语老师正在讲一篇阅读理解,随机抽同学起来一句一句翻译,苏念正神经紧绷,猛地回头时动作太大,连椅子都嘎吱响了一声。 英语老师是一个热爱教学的特级老教师,相当古板严肃。听到这动静,他用指节敲了两下黑板,沉声说: “苏念、邱易,你们俩在搞什么名堂?” 全班瞬间安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 好在邱易反应快,她抬起一张苍白无色的脸,又故意做出痛苦的表情,说道:“老师,我不舒服,好像生病了。” 他连忙走下来,看了眼邱易,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对着苏念道: “你能送邱易去医务室吗?” 苏念连忙点头,一秒不耽搁,手腕往后一伸就牢牢抓住邱易,把她从座位上拽起来,顺势帮她扯了扯校服上衣。 邱易整个人还在惊魂未定,但苏念的手劲出奇地稳,把她架着拖出了教室。 “苏念……我站起来会不会……” 苏念扶着她往女生厕所的方向走,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没事,裤子颜色深,根本看不出来!快走快走快走!” “我肚子好痛……” “我懂我懂!第一次都会痛的!!” 两人冲进女生厕所,苏念才想起来问她:“你有带那个吗?卫生巾?” 邱易摇头,眼睛都红了:“没有,我以为我还要很久……” “没事,我去吴老师办公室找找看 ,她那里一直都有备用的。”苏念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表情。 “那我在这等你。” 邱易点头,还在忍耐小腹的坠痛。 “我马上就来!”苏念刚要迈出去,又折返一步。她看着邱易可怜的样子,顿时感觉自己非常具有女侠风范。 她郑重其事地拍拍邱易的肩膀:“小邱,你从今天起就是成熟女人了。” 邱易:“……谢谢,我的荣幸。” “祝贺你,这玩意来了就不会走了。” “……” 她想哭。 五分钟后,苏念把卫生巾连同班主任吴曼迪也一起带来了。 她们隔着门给她递了卫生巾,大致说了下怎么用,邱易一下就明白了。她只是还觉得有些小小的尴尬,因为内裤上有一片深红色的血迹,也染到了深蓝校服裤上,用纸怎么都擦不掉。 “怎么样,邱易?”吴曼迪在门外问。 “我还好,谢谢老师。邱易深吸口气,推开隔间门,“就是肚子有点痛。 “实在痛的话,可以吃一颗布洛芬,不用忍着。”吴曼迪一看她的脸色,眉心微微蹙起,又继续道,“要不要回家休息半天,换个衣服,下午再来上课?” 邱易心动了,她确实现在很想钻进暖和的被子里睡一觉。 “行……谢谢吴老师,那我先回家一趟。” 她悄悄对着苏念挑眉,对方果然投来一个“羡慕到飞起”的眼神。 吴曼迪点点头,转身出去边走边说: “我叫你哥来接你。” “——不用了!”邱易条件反射般喊出来,又连忙解释,“老师,我坐地铁很快的……不用麻烦他。” 吴曼迪回头看她一眼,但她最终没有追问,只是淡淡说: “那行。来办公室我给你开一个假条。” 邱易得了半天的自由,第一件事是在回家路上去了一趟超市。 她在好几排专卖卫生巾的柜子面前认真挑选了五包,准备开始试用。 其实这是邱然的习惯,小到家里的调料罐,大到邱易的网球拍,他总会提前查资料、试用对比,再选出最适合的那一款,之后就极少更换,除非市面上出现了明显迭代的产品。 但邱易没有这样好的耐心,也享受不了其中的乐趣,所以她的选购标准相当简单:货架上最贵的。 揣着某商超TOP5最贵卫生巾,她回了家。 洗澡、换衣服、拉好窗帘、设好闹钟,往床上一躺,连肚子也不怎么痛了,她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不常做梦的邱易,却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她梦见了十八岁的自己,和十八岁的邱然,并肩坐在芜陇家里的橘子树下,氛围却不是小时候兄妹俩习以为常的亲密和温馨,而是……尴尬而疏远。 邱易听见自己对哥哥说:“你真是狗屎邱然。” 邱然回过头来,脸上却是一种极其悲怆的神情,他满脸泪水,点了点头。似是过于痛苦,又把脸埋进她的膝盖,说: “对不起。” 邱易猛地睁开眼。 房间里很安静,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手机闹钟已经响了第三轮。 她被巨大的恐惧和幸福同时击中,心跳如擂。 第十一章落点之外 邱然从班主任那听说了邱易月经初潮的事情,心里有种小孩长大了、又夹着几分担心的复杂情绪,还没等他把这情绪理清楚,回到家一看,人呢? 居然去了训练。 他又开车去了湛川网球青训中心。 转入初夏,日光愈长。训练馆正门旁边有一块树荫,傍晚的风吹过来有点凉,他就靠在那儿,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听着里面时不时传出的击球碰撞声。 每一下都敲得他心烦。 他知道邱易那种性子——好胜、逞强,能扛绝不叫痛,能跑绝不坐下。 可她今天才第一次来月经。 忽然,他想起聚餐那天,邱旭闻在书房对他下的最后通牒:“如果你坚持己见、不愿意转专业,不愿意到公司上班,那我会培养邱易。” 培养。 听起来像是种夸奖、重视,是被神拣选的荣耀。 但在这两个字底下,实际带着另一层意思:无法做主自己的专业,甚至无法做主自己的婚姻,只有被用来交换的未来。 可恶的血缘。 他在邱易身上看到了和邱旭闻很像的性格,但她和他是云泥之别。 邱然指尖收紧,拇指在口袋里反复摁着某个不存在的边角。心里的愧疚和烦躁像是一起往上涌,搅在一起,令人透不过气。 里面传来的击球声终于停下。 邱然直起身体,平复了呼吸。 走出训练馆的时候,邱易觉得身心舒畅。 她一眼就看到了靠在路灯下的邱然,步子明显顿了顿。她显然没想到他会在这儿等,脸上涌出一瞬间的小窘,像突然被抓到干坏事的小孩。 “哥……你怎么来了?”她先开口,语气硬邦邦的。 “怕你身体不舒服,过来看看。”邱然接过了她的球包,把外套披在她肩膀上:“外面有点凉。” 邱易脸刷地一红,肯定是吴老师告诉他了。 她穿好外套,动作别扭,像是从没被这么照顾过。 “我没事。”走了几步,邱易突然想解释,又不知道从哪开口,只能说:“我今天状态还行。教练也没说让我停。” 邱然点头道:“昨天是不是没睡好?说了别喝奶茶,真不能这么惯着你。” 昨天听见她夜里一直在翻身的动静。 “嗯。”邱易也信邪,“不喝了。” 兄妹俩沿着步道往停车场走,脚步声在晚风里听起来有点空。 邱然很不习惯如此漫长的沉默。邱易在他身边的时候,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她能把在学校里发生的事全部事无巨细地讲一遍,叽叽喳喳,一整天嘴都不停。 “球球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他搂了搂她的肩膀。 邱易摇头,只说: “今晚我可以睡你房间吗?” 邱然愣了愣,他正想着今天要教邱易一些基本性别意识,顺便确认以后她不可以和哥哥睡在一起、进门之前要敲门之类的规矩。 他话到嘴边,却在那一瞬间全被堵住了。 邱易抬头看他,眼睛亮亮的,却没有从前那种闹腾的光,只剩下疲倦和一点点、藏得很深的小委屈。 “球球是大女孩了,哥哥是男生,你明白区别吗?”他拐弯抹角地提醒。 “我知道!”邱易有些恼火,“我们生物课都有教!” 邱然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她了,有些无奈。 “你知道就好。”他又强调,“只可以和哥哥睡一个房间,因为我是哥哥,不会……但是不准和任何其他男生这样,明白吗?” 邱易“哦”了一声,也没理他,自顾自往前走去。 邱然蹙着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恐怖的青春期到来了。 学期末正赶上全国青少年网球公开赛湛川站的密集赛期,整个训练基地的孩子和教练经理们都很紧张。邱易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备赛里,写作业都得在训练间隙挤出时间来完成。 邱然也尽可能在课余时间往基地赶,可他终究还是看不过来,只好让张姨暂时搬到湛川的家里照料她。 今年是邱易能报名 U12 组的最后一年,而她的赛事积分,还差一点点。只要拿到湛川站八强,她的年终积分就能稳进前五十名,可以继续申报明年的高水平运动员预备名单。 对邱易来说,这是进入职业路的门槛。 比赛周前的三天,正是训练量拉到最大的时候。每天上午 9 点到中午做底线多球训练;下午是分组对抗;晚上还要做体能训练、拉伸、冷疗。 越临近比赛,邱易越沉默。 回家的车上,天色暗得很快。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照在她侧脸上,显得特别小、特别疲倦。 “压力很大吗?”邱然轻轻问。 邱易靠着车窗,声音闷闷的:“我想进前八。” “你能进的。”他脱口而出。 邱易没回答,只是小幅度地点头。 车快到家时,邱易突然开口:“哥哥。” “嗯?” 她看着前方的车灯光线,目光很坚定:“你明天能来吗?全程的那种。” “当然。”邱然停好车,侧过身去揉揉她的头发,“想什么呢,我有哪一次缺席过吗?” 邱易突然上前抱住他,卸下了一些心里的重量,轻盈地撒娇: “我好喜欢你,哥哥。” 邱然当她是赛事前的紧张和压力,一时心疼极了,又不想说泄气的话,便只好抱着亲吻她的额头。 “我也喜欢球球。” 湛川站的赛场在市郊的体育中心,比训练馆要热闹得多。小孩的喊叫声、呼号声、抱怨声混在一起,爸妈们站在铁网外像紧绷着的弓。 网球这项运动,看起来优雅,实际上残酷。 从始至终,场上只有选手。哪怕你十二岁,哪怕你的球拍比你的胳膊还长,教练、领队、亲朋都只能在场外观赛。 只要踏进那块场地,就得独自面对对手、噪音、失误、体能下滑,还有自己的情绪。 正午的阳光照在在蓝绿色的球场上,把空气烘得发热。 这是 U12 组的第一轮正赛。 邱易的对手是排名比她高十几位的种子选手,底线风格、发球很稳。 第一盘,邱易状态不错,用速度压住了对手,最终4:2 拿下。 第二盘,对手开始使用上旋加吊高球的战术,成功把邱易逼到后场深区。比分咬成 3:3。 裁判喊:“抢五开始,0:0。” 全场都很安静。 对手一个外角发球,邱易拍面没打开,回球出界。 0:1。 她咬牙告诉自己:没事,没事。 第二球,对手突然上网,抢截得分。 0:2。 邱易的呼吸从胸腔一下升到喉咙。她开始跑得更快、更猛,想凭意志力把局面抢回来,却有越打越冒险的节奏。 邱然站在铁网外,手握得死紧。 他看得太清楚:邱易的步伐已经开始乱了。 她开始着急了。 他想喊她“冷静”,却一句话都不能说。比赛里,场外喊话是违规。 下一球开始。 对手拉出一个深高球,落点极刁钻,几乎贴着底线角落。 是死角。 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放弃这分,用下一分重新组织进攻,可以节省体能。但代价是,这盘胜负的主动权就会完全落入对手手中。 要么,全力倒退,冒险抽高压球。 邱易没有犹豫。 她转身、跨大步、猛退,鞋底在地胶上发出被摩擦拉长的尖声。 邱然的心猛地揪一下:这个退法太急、太危险了。 下一秒—— 事故发生。 邱易的右脚踩在底线外那一小块翘起的地胶,脚底一滑、脚踝外翻,整个人像被扯住一样斜着倒向地面! “邱易!!!” 尖叫声乱七八糟地从观众区炸开。 邱易手中的球拍“啪”地摔在地上,整个人蜷成一团,手死死捂住右脚脚踝。 钻心刺骨的疼痛,瞬间把她从比赛状态里扯出来。她觉得自己吸气吸不满,呼气也呼不出,胸腔像是被石头压住。 汗也不是热出来的,是疼出来的。 裁判跳下椅子,向场外示意:“医疗暂停!” 邱然冲到栏杆前,两手扣得发白,眼睛死死盯住她:别哭,别吓我…… 但她没有抬头,表情藏在遮阳帽下,只能看见肩膀在抖。 医护人员很快就赶来了,一按她脚踝外侧,邱易像被电到一样猛抽一下。 “痛吗?” 她摇头。 但眼眶一下红了。 医护皱眉:“别逞强,你不能继续比赛了。” 裁判很快做出了决定,“邱易,因伤退赛。” 网球馆的医务室的空调有些冷,落地灯照在白色诊疗床上,把整个房间都照得刺眼。 邱然、教练、领队、经理还有青训中心的医生都已经等在医务室里了,邱易被担架抬着送进来时,一直闭着眼睛,不看他们,也不愿意说话。 她脚踝肿得很快,短短几分钟就鼓起一大块,皮肤被撑得发亮。 医护把冰袋裹上薄毛巾,贴到她脚踝外侧。 冰刚接触那一瞬间,邱易猛地吸了一口气,肩膀跟着抖了一下。 医护轻声说:“放松,小朋友,放松。” 邱易没有反应,也放松不了。她满脑子都在回放刚才最后一个球过来的角度、速度和回球路线——就差一点点、只是十公分。 她手指抓着床单,抓得指关节发白,泪珠滑过眼角,落在枕头上,发出轻微的啪声。 医生正唤她,要做更进一步的检查,初步判断受伤的部位和严重程度。 他按到前距腓韧带的位置。 “这里痛吗?” 邱易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痛。” “这里呢?” 按向距跟韧带连接点。 她忍不住往后躲,眼泪一下子又涌上来。 她用另一只手狠狠抹掉,想要压住,但越抹越乱。 医护对教练说:“是外侧韧带,二度扭伤的概率大。” 教练眉头皱得死紧,还是出言安慰她:“邱易,别想刚才的比赛了,先好好养伤,做好康复。” 邱易听到了医生对教练说的话,她心里知道,这意味着整个赛季她都不能参加了,比起脚上的疼痛,这突如其来的审判更让人崩溃。她捂着脸,发出被压着的呜咽声,那种像是终于撑不住、又不敢哭太大声的哭法。 邱然的心当场碎成两半。 他坐在病床旁边,轻轻地俯身去抱住她。 第十二章复盘 张霞晚听说邱易受伤的事,当天下午就匆匆赶到湛川看她。好在没有伤到骨头,医生说只要静养几个月,便能彻底康复。 “小易,”张霞晚坐在床边,看着她肿得像馒头一样的脚踝,还是心疼,“要不你听妈妈的,职业球员那条路还是太辛苦了,别再——” 她话没说完。 邱易本来乖乖坐着,但猜到了她要说什么,立马猛地抬头说: “我不退。” 张霞晚愣住:“可是你还有很多别的选择。” “不。”邱易又说了一遍,语速更慢,却更固执,“我想继续打。” 她眼睛里湿意未干,发红的眼角是刚刚大哭一场后的痕迹。 张霞晚想再劝,却被邱然轻轻拉了一下。 “妈,” 邱然声音压得极低,“她现在听不进去的,你别再说了。” 邱然了解她,刚从比赛场上被迫退下来,邱易还在不甘心。以往每次输了比赛她都是这样,会不断地在心里复盘,研究对手的长处,分析自己的失误。 这次,可能除了不甘心,还有自责。毕竟不是因为技不如人输掉比赛,而是疏忽大意因伤退赛。 在这个时候来劝退,对她来说无疑是往伤口补刀。 张霞晚沉默了几秒,终于点头:“那……你们慢慢商量。妈妈就在外面。” 她走出去时,轻轻把门带上,房间里只剩邱易和邱然。 夕阳从窗子斜斜照进来,落在她的脚踝上,把肿胀的青紫照得更刺眼。 “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不行?” 邱易小声问。 邱然走过去,蹲下,用冰袋重新覆在她脚踝上。 “我吗?” 她点头 “我觉得……”他顿了顿,抬眼看她,“球球,我觉得你强得不像话。” 邱易显然不信。 邱然继续道:“你不是因为不够强才受伤的。是因为你太想赢、太逞强,所以从来不肯退一步。” 她终于抬头看他,眼睛亮亮的,脆弱又倔强。 她在听,她想让他继续说。 “球球,以前我说过,‘不用每一场都赢’,你还记得吗?” 邱易点头。 邱然又继续道,“当时你估计没听进去,我也没和你解释清楚为什么。现在你大了,应该能听懂了:不要计较当下的、暂时的得与失。” 他指的是比赛,却又不完全只是比赛。 “就像今天你最后要去抢的那个底线球,” 他说到这里,邱易明显紧张了一下,“如果直接选择丢掉,并不会直接影响这一局、这一盘的胜负;如果输掉了这一局,也并不会影响最后这一盘的胜负;甚至输掉了这一盘,也还没有到输掉整场比赛的程度。” 邱然顿了顿,让她慢慢消化。 “照理说,对手已经输了一盘了,为什么还能发出那么高质量的球?因为局部的得失,并不决定最终的输赢。 “甚至有时候,”邱然继续,“我们可以主动创造局部的失败,来换取最终的胜利。比如,为了更好的分配体力、了解对方的弱点。” “这叫策略和战术。” 邱易抬起头,像被点亮了一样,眼睛里有真正的光。 邱然赶紧趁热打铁: “我们再来想想。如果你的最终目标是成为职业球员,那么在U18比赛之前,你还有U12、U14、U16这么多个组别的比赛;每个赛季,都有很多积分赛可以参加,那么只有一个赛季的局部失利,也不会直接决定最终目标的失败,对吗?” 邱易终于彻底听懂了,但下一秒,她又轻声说: “可是,如果分差太大,我会很着急。压力会一下子上来。” “球球,”他低声说,“紧张和压力是很正常的。所有人都会急,包括打到职业巡回赛的选手。” 邱然盯着她,想了想,说道:“思考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当你觉得自己开始被情绪支配的时候,深呼吸,问自己‘为什么我会着急’、‘着急的原因什么’,然后动脑回答这些问题。摒弃掉多余的情绪,专注当下,保持斗志,用脑子打球,而不是身体。” 邱易又有些似懂非懂了。 “没关系,这是个练习的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邱然摸摸她的头。 “我能练!”邱易脱口而出。 “我知道。”邱然笑了一下,“只要是你决定了的事,一定可以。” 邱易把头埋进他的肩膀,吸到一口淡淡柑橘味的体香。 “可如果我真的输了,你会失望吗?” 他轻轻摇头:“球球,我永远不会因为你输了而失望。” 他说得很慢,让她听得清楚,“哥哥对你的期望只有健康快乐地成长,得到幸福。” “什么是幸福?”她问。 邱然被问住了,他低头看她,半天没回答出来。 她没等到答案,但眼皮开始沉重,眨了眨眼,像在认真思考刚才的问题。然后,她慢慢靠回他的怀里,呼吸一点点变得均匀。 没多久,肩头传来轻轻的、绵软的睡息。 她睡着了。 睫毛还湿着,手还抓着他的衣角,在睡梦里也皱着脸。 邱然小心地把她抱起来,放在枕头上,在她的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又掖好了薄毯,替她把脚垫高。邱易蜷在被子里,眉头终于放松了。 邱然站在床边,看了她很久,才轻轻退到门口,把灯调到最暗,留了一道缝。 客厅里,张霞晚正等着,手里端着一杯温水,递给邱然。 “睡了吗?”她低声问。 “嗯。”邱然回应,也压低声音,“总算是睡着了。” 张霞晚轻轻呼了一口气:“这孩子,太要强了。” 邱然没有接话。 张霞晚又说:“小易说什么?还是坚持要打球吗?“ 邱然靠在墙上,侧着脸,声音淡淡的,带着一种超乎年纪的平静:“妈,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她停了一秒,像是在组织语言,随后道: “阿然,妈妈跟你说件事。” 邱然点头。 “你爸爸要和我离婚。”张霞晚长吸了一口气,面上挂满了疲惫。 邱然并不意外。这样的离婚危机在他们家已经发生不下十次了。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你不问问为什么?”她声音发紧。 “没必要问。”邱然说,“原因从来都一样。”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她顿了顿,“你愿意跟妈妈走吗?” 邱然垂下眼,心里在冷笑。过了几秒,他才开口:“妈,那是你们之间的事,和我、和邱易都无关。” “阿然,你照顾妹妹这么多年,妈妈一直觉得对你很愧疚,也很感激。”张霞晚把放在心底长久的担忧一股脑倒出来,“但她只是你的妹妹,你不应该为了照顾她牺牲自己的人生。明明可以去上京大医学部,可你偏要留在湛川,邱易会长大——” 邱然抬起头,打断她: “这不是牺牲。” 他换了个缓和点的语气,像在给自己台阶下。 “湛川大学不比京大差多少,而且学医最好在本地。” 这些理由客观、理性、无可反驳。张霞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邱然又说: “妈,你先回去。我守着小易就行。” 送走了张霞晚,白天闹哄哄的房子也变得寂静下来。张姨的女儿前两天在老家结婚,她已经请假回去一周多了。 夜色慢慢沉下去,房子安静得像一口被封存起来的瓷罐。冰箱运转的轻微嗡鸣成了屋子里最大的声响,楼上偶尔传来木地板热胀的细微脆响,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邱然将那杯水送回厨房,靠在餐桌边。 心里突然觉得很慌。 他抬头望了一眼楼梯,又走去邱易的卧室门前,轻轻推开一道缝。她正沉沉睡着,呼吸轻稳,眉头舒展,像一只终于缩在巢里的小兽。 邱然这才放心下楼。 初夏的便利店门口,广告牌灯把地面照得冷白,空气里有关东煮的香味,伴随着顾客推门进出的“欢迎光临”电子问候声。 一个年轻男人靠在门边,点燃了一只烟。 火光在指尖亮起一小点,瞬间又被夜色吞没。 他从没当着邱易的面抽过烟,每次抽完也是洗澡刷牙之后才会去见她。在妹妹面前,他是可靠、成熟的哥哥,是大人。但偶尔,邱然也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她会受更多的伤吗?在球场上、球场外?在人生里? 这些问题突然冒上来,没有答案。 张霞晚的话也还有下半句:邱易会长大,她不会一直需要你照顾。 便利店玻璃门被风轻轻撞了一下,叮的一声,清脆又冷清。 邱然吐出一口很长的烟气,喉咙里有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呜咽。 他承认自己很孤独。 如果有一天,邱易真的不再需要他,到那时候—— 他会是谁? 第十三章谁需要谁(微微微H) 十分钟抽完一支烟,邱然又买了些鲜奶才回家。 玄关的灯没开,室内依旧安静。 他先走到邱易房门口,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她还睡着,姿势都没变。邱然担心烟味会混入她房间的空气,便转身回了自己的卧室,直接进浴室。 热水哗地落下来,砸在他的后颈、肩胛、胸口,从头到脚。眼前的视线模糊了,热气升腾起来,在这封闭无人的空间里,邱然暂时安心了。 水声砸在地砖上,噼里啪啦,像一层密集的白噪声。 但他的心跳更响。 雾气迅速在浴室里升起,镜面被蒸汽覆盖。他闭上眼,手臂抵在墙上,另一手握住自己的下体,前后动作起来,呼吸也逐渐粗重。身体里原本被压抑住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邱然曾经在哪里读到过,欲望的原初形态是对死亡和分离的焦虑,但他觉得,自己的欲望远比那低级得多。 他没有看自己,也没有想任何画面。 邱然压抑的喘息和低吼被水声掩盖,他眉头微锁,短促的闷响在狭窄空间里回荡。 水继续冲着,把痕迹、味道、喘息、混乱全部冲进下水口。 他低着头,额头抵在冰凉的瓷砖上,胸口起伏得厉害,心里却还是空着。 算了,没招了。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站直,迅速洗完了澡,吹干头发换好衣服,裸着脚走出浴室。 把浴室门推开的一瞬间—— 他愣住了。 房间里只开着床头灯,暖黄色的光落在床边。邱易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她侧着身睡在他的床上,头发散在枕套上,一只膝盖微微蜷起,是受伤的那侧。 “球球?”他轻声唤她。 邱易没有回应,像是已经来了一会儿,早已睡熟。 邱然顿时有些紧张,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什么。果然以后还是要锁门,不能让她这么无所顾忌地进出他的房间。 他坐在床边,低头看了一会邱易。 很可爱。 邱然伸手,轻轻把她抱进怀里,动作熟练得像做过无数次——实际上,他的确做过无数次。 邱然躺进床的另一侧,把她护在怀里,她的额头贴在他的颈窝,呼吸温温的,肩膀放松下来,眉头也慢慢舒展开。 他闭着眼,却一点也不困。 心里的空洞逐渐被填满,切换了心情,瞬间又觉得上天对他非常仁慈。 没关系。 邱然心想,即便有一天邱易长大了、离开他,有自己的生活和家庭也没关系。他可以接受,只要她幸福。 听着耳畔的呼吸声,邱然也在她的呼吸里慢慢找到自己呼吸的节奏,细软的发贴在自己胸口,他轻轻把脸埋进她的发间。 窗外的风吹动窗纱,湛川的夜静悄悄。 邱然终于慢慢合上眼。 直到听见他的呼吸变得均匀沉稳,邱易才敢轻轻动一下指尖。 她其实根本就没睡着。 邱易在听到邱然回家的声音后没多久就醒了。小腿酸胀,脚踝隐隐发热,梦里她在球场上一直跑、一直跑,怎么也停不下来。最后摔倒的瞬间,她被疼醒了。 她做了一个坏梦,胸口闷得厉害,下意识想要找哥哥。 于是她掀开被子,跛着脚一跳一跳地来到他的房门。 她敲了门。 没回应。 又敲了一下。 还是没动静。 邱易以为他睡得很死,也以为他根本不会生她的气,于是便自己拧开门,探头进去,发现邱然是在洗澡。 她抱着枕头,慢慢挪到他的床上,想着就在这里等他出来。 等待的时间并不漫长,可在那二十分钟里,邱易听到了浴室传来的声音,花洒水声、瓷砖的回响、还有某些微妙的低哼。 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邱易的脸一下子发热,心跳砰砰直响,耳朵也跟着红起来。她一度想要落荒而逃,可也有一股强烈的好奇和莫名的冲动,让她想要留下来。 她已经不是毫无性知识的邱易了。 在月经初潮之后,她曾经煞有介事地上网搜索过,关于月经、子宫、荷尔蒙、性器官、第二性征,当然也包括自慰和性行为。邱易的好奇心很重,她想弄明白自己的身体,只把这些当作知识,像背单词一样输入脑子里。 此刻她忽然发现,邱然除了是哥哥之外,也是一个具体的人,而且,是男人。 邱然的手臂搭在她的腰上,邱易的后背贴着他的胸膛。她闭上眼,好像能听到邱然平稳的心跳声,也闻到他沐浴后更明显的橘子香。如此寂静的夜晚,窗外的树影都不愿晃动一下,连星星都睡着了,应该没有人能发现她的心事吧? 只是感情很好的普通兄妹罢了,这没什么。 邱易在心里安慰自己。 她轻轻挪开邱然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装作无意识翻了个身,三下五除二,动作干脆利落。 靠!好痛! 忘了自己的伤,邱易转身的时候使了脚踝的劲,一下疼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她正龇牙咧嘴差点暗骂出声时,头顶突然传来动静。 他醒了?邱易被吓得赶紧闭眼,平稳呼吸。 只是一个迷迷糊糊的吸气声,但他就像本能一样伸手过来,重新把她轻轻圈住。 邱易愣了一下,她悄悄抬眼,借着微弱的床头灯光看见他的半张脸。邱然的下颌线条很干净,胡子也刮得很干净。嘴唇抿着,不是睡得安稳的样子,而像在烦恼什么。 她又小心地往上挪了挪,枕在他的大臂上。 邱易从没这么近地观察过哥哥。原来他的睫毛比自己想象中长,眉毛也很浓密,鼻梁上有一个很小的痣,中和了坚硬线条的硬朗感,反而显得有些脆弱。 没来得及多想,她凑近在那颗痣上亲了一下。 疯了,这个世界癫狂了。 邱易紧闭双眼缩回了原位,她赶紧装镇定,开始默背上周老师布置的《木兰诗》。从“唧唧复唧唧”到“安能辨我是雄雌”,一字不落地背完两遍之后。邱易终于驱除了心底杂念,可以安心睡觉了。 这没什么。 她在心里草草盖章:无意义的脑抽一下罢了。 邱易拥有在钻牛角尖和立刻放下之间随时切换的天赋。在网球场上,她可以为了一个发球姿势反复琢磨到半夜;可在生活里,她对很多事的反应都是“那咋了”。 她往哥哥怀里蹭,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外面的夜风轻轻吹着窗纱,冰凉的月色匀质地洒在床沿上。 邱易不知道,漫不经心的轻盈是她最锋利的地方。 -- 易妹:哥有点性感,嘶溜嘶溜 然哥:口水擦一下(伸手)(抹掉)(自己再尝尝) 第十四章兄控 一大早起来之后邱易便悄悄观察邱然,发现他完全没有异常,才把心放下来。 “哥,我今天还是回学校上课吧。”她单腿跳到门框边,站得稳稳的,对着正在热早餐的邱然说。 邱然没抬头,只说了一句: “学校有要紧事吗?再休息一天。” “没事,我就是不想落作业。”然后又补了一句:“而且你不是很忙吗?” 空气里飘着热牛奶的香味,阳光从窗台照进来,覆在她的脸上。 邱然端起杯子,把牛奶递给她: “我没关系,作业在家也能做。” “骗人。”邱易皱着眉,抿了一口,她不喜欢早上喝牛奶,“我听见你和羽雁姐打电话了。你得去上实验课,不然怎么写报告?” 邱然无奈地笑了一声。 “偷听大人讲话啊?” “少管小人的事!”邱易喝完牛奶,单脚跳过去把杯子放在桌面上,“总之你送我回学校,多给我点钱,下午我自己打车回家。” 邱然叹口气,走过去,一手从腋下穿过去横着把她抱起来,往客厅走。 “讲话越来越没大没小了,”他把她放在沙发上,“别蹦了,跟个小僵尸似的。” 邱易的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怎么那么轻松、不说一声就把她拿起来?这未免太不尊重她的主体性了。 “我这叫身残志坚。” “是啊,昨天还哭得惊天地泣鬼神的那位大小姐,现在志向突然又坚强起来了。” “你管我!”她快气死了。 “我当然管你。” 两个人对视一秒。 邱然先忍不住笑起来,还是妥协了。他递过来一个包子,说道:“好了,吃完这个,洗漱好,我送你去学校。” 车停在马路边。 早高峰的孩子们背着书包陆续往校门里挤,蓝白校服的颜色在阳光里显得非常清爽。 邱易推开车门,拄着拐杖,右腿单脚落地。虽然还有点不稳,但她表面装得风轻云淡,不遮不掩,甚至拐杖都被她拿得像本季最潮单品。 “我自己进去就行啦,回吧回吧。”她向邱然挥手。 校门口是喧闹极了,家长催促声、商贩喊声、自行车铃声,像一锅沸腾的水。 邱然还是下车了。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连蹦带挪的,有那么一秒想上前背她,但又想到昨天张霞晚的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落寞滋味。就在这时,旁边突然冒出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瘦高男生,直接一记冲刺跑到了邱易面前。 “邱易,你怎么了?!” 邱易回头——是杨昊天。 校服上衣敞着,单肩背着书包,头发有一撮翘起来,眼角还有一点眼屎。像是从床上直接起飞,不照镜子就直接到学校的那种生物。 “脚怎么了?”他眼神里是难掩的关心。 “哈哈没事,就是不小心崴到了。”邱易心里嘀咕,这人不是不愿意和我说话了吗? “你把书包给我吧,我帮你背。” 她正要拒绝,想说我又不是没手,虽然现在有点没脚。 身后传来车门关上的声音,邱然根本还没开走。 “小易!” 邱易回头,只见邱然沉着脸走到面前,动作干脆地拿过她的背包。 “哥应该送你进班里的,顺便和你们班主任老师说一下你的情况。” 语气冷静。 “也行。”邱易点点头。她听出来了,邱然的心情不太好。 邱然看向杨昊天,“这位是你的同学吗?” 杨昊天立刻站直:“嗯,我是她后桌。” “我是邱易的哥哥,邱然,”他换了个较礼貌的语气,“你叫什么?” “杨昊天。” “这样啊……”邱然淡淡点头,“谢谢你刚才帮她。” “没事,邱易拄着拐也健步如飞呢,相当女中豪杰。”杨昊天又不好意思又认真地笑。 邱易翻白眼:“你才健步如飞。” “你怎么好赖话不分,我明显是夸你呢!” “是吗?那你正好也是一表人才。” 杨昊天居然当真了,愣住一秒,脸一下就红了。邱易无语到了极点,拄着拐杖又继续一步一跳往前走。 “哥,走吧。” 她回头看了邱然一眼。 邱然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落在她背影上那半秒有点遥远。 直到听见她叫他才过回神,快步跟上。 邱然一直把她送到了教室门口。确认邱易稳稳坐下后,他才去找班主任吴曼迪,把邱易脚伤的情况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吴老师答应会看着邱易,但邱然还是不够放心。 他又叫来苏念和梁安冉,“念念,安冉,麻烦你们最近稍微照顾一下邱易了,她不能跳也不能跑,如果她非要逞强,你们一定要拽住她。” 梁安冉一脸认真点头:“交给我们!” 苏念比梁安冉还夸张:“我们盯她盯得比监控还严!” 他没带什么东西,于是承诺送她们俩暑假的动物园门票,苏念和梁安冉当场被收买成功,才放心地离开。 等人走远,苏念才猛地爆发,声调上去八度: “天哪!邱易哥哥也太温柔了吧吧吧!” 梁安冉一脸老资历的口吻:“习惯就好,邱然哥人超好。” “我以前只是远远看过他,没说过话,”苏念痛心疾首,“今天这么近,才发现他还好帅啊。” 梁安冉拍了拍她肩:“苏念,你沉迷得太快了。” “我现在是不是应该随邱易,管他叫然哥?” 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邱易终于忍不住出声:“我才不叫他然哥,而且,他巨啰嗦。” 苏念直接无视了后半句话。 “那你叫他什么?” 邱易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说她叫他“哥哥”,于是故作随意道:: “就叫‘哥’、‘喂’,或者‘那边那位’。” 梁安冉认识邱易很多年,知道她和她哥关系有多好,邱易平时就是“哥哥、哥哥”挂嘴边的,突然听她这么一说,还很诧异。 “你们最近吵架啦?”安冉问。 苏念:? “不是啦,他们兄妹俩超级腻歪的,”梁安冉解释道,“突然变这么正常,八成是闹别扭。” 邱易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只好诚实说道: “也不是……就是觉得长大了还和他那么亲近,怪肉麻的。” 梁安冉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哇哦,小易终于不是兄控了!” “闭嘴,”邱易抬手想拍她,“我什么时候是兄控了?” 梁安冉手一摊,开始数罪状: “从幼儿园到现在都是,拜托。邱然哥只要出现,邱易整个人眼睛都发光,然后八成要放我鸽子,只和她哥玩。” 苏念的切入角度倒是很刁钻: “真温柔啊,愿意和小屁孩一起玩,邱然哥真是个好哥哥……没哥的人好羡慕!” 邱易立刻反击:“看到没?苏念这样的才是兄控。” 苏念无所谓,接道:“不过说真的,你哥对你超紧张,就连和我们在门口说话的时候也一直在看你诶。” 邱易愣了愣。 昨晚的混乱、凌晨的安静、刚刚校门口的那一幕,所有记忆全都一起涌回到脑子里。 她笑了笑,假装去整理桌面:“他就是当哥当上瘾了,喜欢管人。” 上课铃突然响了,梁安冉一个脚下生烟跑回了隔壁班,苏念也赶紧坐回自己的位置。班长走到讲台前,开始组织同学早读。 课本翻动的沙沙声充满教室,大家开始齐声朗诵。 邱易早已经将《木兰诗》背得滚瓜烂熟,嘴上跟着念,思绪却慢慢从课本上飘走。她的注意力一点点散开,穿过教室窗户,越过走廊栏杆,升上湛川一中的楼顶。然后往北边飞去。飞过主干道、汽车、早高峰的人潮,城市的雾气和阳光混在一起。 最后落在了湛川大学的主校区,医学部的瓦片楼顶在晨光里泛出肃穆的深棕色。 她看见邱然正背着书包、夹着笔记本和资料,袖子卷到手臂,他的步伐很快,像是在赶着去什么地方。 突然,他停住了。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邱然抬头望向天空。光落在他的肩头和眉眼,邱易仿佛与他对上了视线。 她能清楚地看见那颗鼻梁侧边的小痣,也看见他用唇语问自己:球球,为什么亲我? 邱易把头埋进书里,命令自己将这个荒谬的画面赶出脑海。 - 邱易:完了 第十五章生长痛 邱易的脚伤好得很快,但生长痛伴随而来。 八月底是她和邱然共同的生日,说来也巧,他们的生日只相差两天,但是却隔开成了两个不同的星座。往年邱然都是跟着邱易庆祝生日的,但这一年邱易想自己和初中同学们一起过。 邱然没有不同意,但不是特别开心。 恰好湛大新生的开学军训被推迟到大二开学前的这个暑假,第三周他们会被拉进山里做越野训练,他也确实没办法给邱易过生日。 “玩得开心哦,球球。” 邱然在电话里说,语气很轻,“注意安全,到家了给我回个电话。” “知道啦知道啦!” 邱易一边说,一边在招呼同学点菜。 电话那头是火锅店热闹嘈杂的背景人声。邱然本来想再说点什么,想起她现在正被一群人围着,也就作罢。 就在他准备挂断时,邱易突然压低声音问: “你呢?哥哥,有人陪你过生日吗?” 现在是傍晚六点,邱然坐在拉练宿舍外的水泥台阶上,背靠着铁栏杆。面前是低矮的灌木草丛,远处是青翠群山环绕。日色还很亮,但微风轻拂而过,已有一丝凉意。 他抬眼望向那片山,笑意从眼底透出来。 “也有人。” “谁呀?”邱易追问。 邱然看着夕阳把山顶镀上一层橘光,语气淡淡的,“比如……室友、隔壁室友,还有羽雁学姐也说会来。” 邱易没有接话。 “球球,”邱然又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嗯,谢谢哥。” 她回得很快很轻。 挂了电话,邱然抬手挡了一下阳光,光透过指缝散进眼睛里,他觉得这时刻有点像他们小时候一起爬翠山的傍晚。 邱易应该是不记得了,那时候她才七八岁。 KTV 的包厢里灯光闪成彩色。同学们提前布置了房间,在玻璃墙面上贴满了彩色气球和HAPPY BIRTHYDAY字样的装饰物。 桌上堆着零食、蛋糕、奶茶。苏念拿着满场跑位,梁安冉举着荧光棒当灯光师,一群人轮番抢着唱歌。 “邱易!生日快乐!!!” 邱易刚从洗手间回来,几个人就扑上来给她脸上抹蛋糕。 “啊啊!好讨厌!”邱易抹了一把脸,又把奶油迅速抹在旁边人的脸上。 拍照的人举着手机,果然照片出来乱七八糟,蛋糕糊得谁也看不清鼻子眼睛。 就在大家嚷着再来一张的时候,包厢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哈喽,请问吴璐竹在这吗?” 一个男生站在门口,头发湿湿的,像刚洗完澡没吹干,身上还背着一个有湛大游泳馆字样的大背包。 同学们瞬间全回头看向吴璐竹,起哄声立马就炸开了: “哎哎哎!吴璐竹男朋友?!” “看着比我们大诶……” “快叫他进来玩!” “吴璐竹你倒是说句话啊!” 吴璐竹一脸“求放过”的表情,无语地站起来往门口走过去。两个人低声说了几句,看得出来关系不算陌生,却又不像情侣。 没过一会儿,吴璐竹便带着他朝邱易走来。 “这位帅哥谁呀!”她也忍不住八卦。 吴璐竹撇了他一眼,无奈地介绍道:“这是我邻居,程然。是一中高中部一年级的。” 程然抬手打了个简短的招呼。 “嗨。” “他说我家人给我打电话,我没接,就跑来找我。”她顿了顿,有些被戳穿家里管得严的尴尬:“可以让他跟我们一起玩一会儿吗?不然我只能跟他回家了。” 邱易当然没意见,她笑着扯过纸巾擦掉脸上的奶油:: “坐吧,人越多越热闹。” 程然道了声谢,动作利落地把背包放在角落,没几分钟就融进了气氛,和苏念、梁安冉互相抢麦接梗。邱易没再和他说话,但程然似乎觉得有必要和聚会主角唠两句,于是凑过来: “这是寿星吧?” 邱易抬眼,对上他的视线,点了点头。 “嗯。” “生日快乐。” 邱易回了一句“谢谢”,看见他正要转身回到那群抢麦的人堆里,她却鬼使神差般地随口问了一句: “你的然是哪个然?” 他没反应过来。 “什么?” 邱易挑眉,讲得更清楚一些:“你名字里的然,是哪个然?” 灯光在近处闪了一下,照亮他眼睛里的意外。 “当然是当然的然。” 邱易“哦”了一声,本来以为对话就到这里。 结果程然又接着问: “你呢?邱易的‘易’是哪一个?” “易燃易爆炸的易。” “那挺好。” 程然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 “我不是那个意思!”邱易突然回过神,赶紧摆手,补充道:“我只是最近经常在听这首歌,所以才想到的。” 程然点头:“哦哦这样。” 下一秒,包厢里有人喊:“喂喂喂!下一个是《易燃易爆炸》,谁点的!” 喧哗又把他们分开。 邱易立马举手:“我的!!” 她被朋友们拖走,麦克风塞进手里。她们又开始起哄、摇铃、敲桌子,灯光炫目、音乐轰鸣,刚才那段简短又奇怪的对话就在嘈杂声里瞬间沉到了池底。 但很奇妙,邱易一直记得他。 散场的时候已经快要九点,商场都关门了,但热闹还没有散去。几个女生挤在一起走,话题从八卦聊到新学期,从老师聊到作业。 夏末的夜风吹得人精神又自在。 邱易的脚伤没完全好,邱然千叮咛万嘱咐她尽量打车,可她今天就是很想和朋友们多待一会儿,便还是打算和她们一起坐地铁。 “没关系!”苏念拍拍胸脯,满脸认真又义气,“这样吧,我们轮流背你到地铁上!” 梁安冉也立即附和:“走啊,我们一条龙服务!” “你们行不行啊,”邱易好笑,“别大家一起摔了。” “这有一个现成的劳动力!”吴璐竹笑着把邱易架起来,顺势点名道:“程然哥,你背她一段吧,她脚受伤了。” 程然看了一眼邱易,还真就弯下腰蹲了下来。 “是吗?”他侧头看着她的脚踝,语气像是认真在评估状况,“我看你刚才不是走得挺快的吗?” 邱易立刻反击:“我是意志坚强罢了。” 同学们都在爆笑。 程然笑了一下,把背包递给吴璐竹,又蹲下: “行啊,上来吧寿星。” 邱易也不扭捏,让程然背了五分钟,然后拍拍他的肩: “谢谢你,下一个!” 然后换梁安冉背了三分钟,再换苏念背了一会儿。大家把这当成了一个接力游戏,玩的不亦乐乎。到最后几乎是每几十秒就有人要换着背邱易。 “换人!!!” “到我了到我了!” “我来、我来!” 邱易快笑抽筋了。 “诶诶,我说你们是不是把我当奥运圣火呢?” 梁安冉在后头补刀:“妹妹,你没那么轻。” 程然慢悠悠又接了一句:“当力量训练器材。” 邱易:“……” 一群人咋咋呼呼地进了地铁站,在人潮里吵吵闹闹,互相喊着再见,三三两两陆续下车散去。热闹被一站一站稀释掉,像泡腾片沉进水里,气泡越来越少。 后来只剩邱易一个人走出地铁口。 夜色已经降下来,路灯把人影拉得又细又长。她独自沿着翠湖西路往回走,进了小区。 小区的路两侧种着月季和玉兰,夜风一吹就有淡淡的香味。地面洒着灯光,邱易走得很慢,看着小区保安骑着电瓶车巡逻过。 手机屏幕亮了。 她低头一看,是邱然的来电。 “哥。” 那头安静了一秒,像是没反应过来她接了电话。 “到家了吗?” 邱然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快了,我已经进小区了。” 风吹过听筒,两个人都沉默了几秒,电话里只有呼吸声和邱然那头森林的虫鸣。 邱然先开口: “刚才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邱易吓了一跳,立刻点开通话记录。果然,有三个未接来电。 “对不起,哥哥,在地铁上没听到。” “没有打车吗?” 她手心出汗了。 “对……”邱易突然有些心虚,想起被人背来背去的接力赛,还有那个奇怪却有趣的问答,“我想和朋友们多玩一会,所以没有打车。” 邱然没继续逼问,也没有责备,只是确认一件事实: “今天玩得开心吗?” 她轻轻“嗯”了一声:“开心。” 邱然在电话那头也笑了一下,很轻:“那就好。” 气氛一下子变成很温柔的沉默。 邱易忽然问: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周六,”邱然又接着说,“球球,你去玄关的柜子里看看,那有生日礼物。” 邱易愣住了。 “你不是说来不及准备吗?” “我提前买好了。”邱然的声音被风掠过,“惊喜嘛。” 邱易顿了一下,突然有种鼻子发酸的感觉,却偏偏嘴硬:“那我等会拆开看看,不喜欢的话直接退货哦。” 邱然笑了。 “行,”邱然说,“快回家吧,别让我担心。” “知道啦。” 两人道了别,邱易深呼吸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栋口跑去。 脚踝还有点不舒服,但是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按了电梯、进了家门、换鞋——玄关的灯是柔色的,把木质地板照得很温暖。 打开柜门,里面有一个白色的礼盒,上面绑着同色丝带。 邱易轻轻抽掉丝带,打开盒子。 里面不是网球,不是项链、珠宝或裙子。 是一只墨绿色的真皮日记本,封面没有花纹,只有深压着的几个浮雕字母:Qiu。旁边放着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德国品牌,沉甸甸的,握在手里很有份量。 邱易抱着盒子回到房间,她坐在灯下,指尖摩挲那行压字。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她把日记本翻开第一页,果然发现上面已经写了一行: 「我始终站在你这边。」 落款是“爱你的哥哥”。 邱然知道她写日记,也支持她写,他甚至郑重其事地承诺过,绝不会偷看。 邱易拆开钢笔,墨色稳重,笔尖锋利。 她在第二页的页首写下:八月二十一日。晴。 然后就停住了。灯光打在纸面上,她握着笔,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邱易抬头看向窗外沉下去的夜色,心里突然有一个很轻、却很清晰的念头: 她很想他。 -- 作者os:不是……啥时候进入正题,妹你行动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