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官员》 正文 第 1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1 章 ≡≡≡≡≡≡≡≡≡≡≡≡≡≡≡≡≡≡≡≡≡≡≡≡≡≡≡≡≡≡≡ 小说下载尽在[domain] 宅阅读【毒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内容简介】 《底层官员》描写的是南方某县“左撇子”刘克服从一个县中学物理教师被借调县政府后怎样一波三折却始终心系百姓在县、乡、村各个阶层不断磨练,为群众排忧解难,坚持正义,与各种官场“潜规则”对抗,在官场的夹缝中一步步艰难地行走,历经苦难、甚至丧失爱妻,最后担任县委书记的故事。同时,伴随着县长应远、县委书记方文章、办公室主任林渠、办公室副主任苏心慧等几位官员的曲折经历。故事穿插了刘克服和其他几位官员的个人情感经历,包括县长应远与县政府副主任苏心慧也就是刘克服后来的妻子之间复杂的情感纠葛,为小说增添了更多的精彩。 虽然是官场小说,《底层官员》所讲述的故事是老百姓愿意看并十分好看的一部深入人心的佳作,叙述方式却较为温和,这就是杨少衡与其他官场作家不同的地方。 杨少衡的《底层官员》不是新作,而是新瓶装旧酒,是将杨以前所著的《湖洼地》、《大畅岭》、《黄金圈》、《合水渡》、《龙首山》等五部以刘克服为主人公的中短篇小说集结而成的,上述五篇小说,在《底层官员》中改为《借用干部》、《底层官员》、《仕途升迁》、《当官当副》、《主要领导》五个章节,所以章节之间的情节联系不是很紧密,但凑在一起读,体会刘克服历经诸多喜剧、闹剧和悲剧,从一个中学教师成为乡长/书记、局长、副县长、县委书记,最后又因意外事故被贬残联的历程,却别有一番“赛翁失马、焉知祸福”、“人算不如天算”的感受。 第一章 借用干部 1 那时候人们视线里的刘克服很平常,砂粒一般沉落于湖洼地。他从县城地势最低的地方向天上张望,感觉一定格外遥远。世事自有玄机,命运难以捉摸,没有人可以先知先觉,没有谁知道刘克服的低地生涯会跟一起意外有所牵扯。 意外是一起事故,发生于湖内乡山前村,涉及一个农家小男孩。小男孩小名阿福,时年六岁。事发那天下午,阿福跟几个年岁更小的孩子在村外山坡上玩耍,带着两条狗。他们去的那片山坡种有若干果树,时令还早,果实尚未长成,果树上挂的小果个个生涩,犹如一粒粒青纽扣。小男孩发现了一件怪事:满杈青纽扣中竟有一粒大红果,圆润饱满,红艳艳亮闪闪,在风中招摇。小男孩很好奇,很兴奋,当即脱了鞋子,光着脚上树。那棵树不高,树干也不粗,小男孩踩着树干上的节眼疙瘩,一忽儿就上到树杈,他用双腿盘紧树干,探身,用双手抓住树杈上的大红果往下揪,东西揪下来那一刻轰隆一声巨响,果子在他手中猛烈爆炸,巨大的声响吓得树下两条狗狂奔逃命,尖声惊吠,有如天塌地陷,时小男孩已经直挺挺从树上掉下来,血肉模糊。 事后判断,幸好小男孩当时用的是双手,头部前方被有效阻挡,爆炸冲击力略有消减,因此双掌炸烂了,满头满脸又是血又是肉,斑斑片片有如一个血葫芦,却没有致命伤,送医院涂了一脸药水,包了一头纱布有如伤兵,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但是他的两手没了。医生锯掉了小男孩两上肢各半截小臂,让他从此只剩两根肉棍子在两个袖筒里晃荡。小男孩手臂断处长出了两坨肉疙瘩,颜色发红,平滑柔软,怪异狰狞,让人触目惊心,不忍再看。 肇事的大红果原来不是果子,是俗称的“挂炮”。挂炮为此地一种民间非正式爆炸物品,类似于早年间抗日游击队手工制作用于对付侵华日军的土造地雷。不同的是地雷埋于地下,以敌人为袭击目标,挂炮则悬于空间,以小野兽为对象。活动于这一带山林间的小野兽很多,它们大都身手敏捷,来去如风,个头较小,不易准确射杀或布网捕捉,格外让人垂涎三尺,因为其皮毛可以卖好价钱,且肉味鲜美。人们为捕杀这类小野兽想出了许多办法,挂炮为其中之一。把炸药装填进合适的小容器,安装极敏感的触发机关,做巧妙包装,涂以鲜艳颜色,弄得像个香喷喷的大果子,然后挂在树上,这就是挂炮。这种装置不为法律接受,却容易被小野兽接受,它们很轻易就被人忽悠了,它们上树觅食、休息,一看这玩意儿不错,拿嘴去咬,轰隆一炸,其小命及身上的肉和皮毛就另有归属。 这种挂炮除了迷惑小野兽,对小男孩也具有杀伤力。它眷顾的小男孩多在十岁以下,五岁以上,这个年龄段的乡间小男孩已经能够笨拙地抓着树木的枝杈,蹬着树干爬上一株小树。因为阅历不足,这些孩子还比较愚钝,不知道分辨真伪,容易为外包装的鲜艳颜色所迷惑,于是他们就惨遭暗算。 小男孩阿福穿上一件旧衬衫,家人把他的两个袖筒卷到肩膀下边,露出他断臂上触目惊心的两坨新肉,供过往者阅读。好端端一个男孩如此成为残人,日后如何生存立足?对小男孩本人和他的长辈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事情。他们要讨一个说法,小男孩的巨额医疗费和今后沉重的生活负担应当有人负责,制造并放置肇事挂炮的那个人难逃其咎。但是这个人却拒不承担罪责。他说自己的挂炮炸野兽不炸人,如果小男孩不去爬树摘果,乖乖地跟那两条狗在地上玩,他那两手该在哪里还在哪里,怎么会飞到天上去?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孩十个指头一根不少,偏偏就是这个阿福血肉模糊?只能怪小孩自己贼皮,还臭傻,怪不得别人。这就像小孩下河溺死,只好怪他自己贪玩,哪里能去找那条河索取赔偿? 明摆的强词夺理。这位事主不是正经农人,游手好闲,不事农活,却擅长掏鸟捉鱼。敢在树上挂炮,炸飞人家小孩的两手还不想出钱,真是十足赖皮。小男孩一对残手触目惊心,旁人看了尚且不忍,家人哪里能够接受。肇事事主却不管,他口气很大,说赔钱不必找他,到乡政府和县政府要去。 原来这事跟头头脑脑有些关系。县里有一位大领导要到湖内乡来,乡里头头交代该事主弄点野味以供招待,所以人家挂炮炸野兽是奉命行事,有如埋地雷炸鬼,哪个鬼踩中哪个鬼活该。 这道理哪里说得过去。阿福是个六岁小男孩,是人,不是野兽。一些人要吃野味,就可以把一个小孩的双肢炸成一对肉筷子吗? 事情由此发端,越闹越大,直到把相隔极其遥远的刘克服也卷了进去。这是后话。在树上的大红果突然爆炸之际,刘克服一点也不知道该事件,甚至不知道“挂炮”是什么样的土制炸弹。那时他无声无息还呆在县城湖洼地,是本县第二中学一位非常普通的青年物理教员。 那天下午刘克服在教室里上课,校办一个头头跑过来,在教室门外招手,把他叫出门去,告诉他:“校长找,有事。” 刘克服指着教室说:“上课呢。” 校办头头说布置两道题让学生自习,回头补补就行了。刘克服问什么事急成这样?下课再说吧。头头说可以拖还用得着这么请?快走,是大事! 这时能怎么办?刘克服把学生安排一下,收拾起教案往腋下一夹,抽身匆匆往办公楼走。校办头头在后边喊,让刘克服掉头,到礼堂那边。 “去教工活动室。” 刘克服挺纳闷。 他到了校礼堂,进教工活动室一看,心里有数了。这活动室里摆有一张球桌,时有一干人等聚在里边,包括本校校长,教务后勤各部门头头,还有几位陌生者。一伙人聚一块,围观球桌旁的两个人打乒乓球,一起很投入很努力地热烈鼓掌,使劲大叫好球。打球的两人一个中年,一个年轻,年轻那个是本校的体育老师,擅长田径,球技一般。另一头挥拍的中年人看起来四十上下年纪,刘克服不认识,不知何方神仙。 校长一见刘克服到,喜出望外,连声叫唤:“来了!来了!” 打球的中年人把拍子一收,抬头看。校长赶紧介绍。刘克服这才知道此人不寻常,姓应,是本县县长。这天下午应县长驾临湖洼地,率数位随员下来视察。在办公楼听完汇报后,由校长陪着在校园四处查看,最后进了礼堂。本校礼堂设施相当陈旧,并没有多少看头,县长站在前厅看了两眼,转身要走,突然有一个乒乓球咚咚响着,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一直滚到了县长的脚边上。原来有两位老师在礼堂前厅二楼的教工活动室打乒乓球,两位打得都臭,一个球没扣准打飞了,直扑楼梯口,滚到楼下县长的脚边。这球如此之巧,简直犹如老天爷暗中为刘克服安排。当时县长一见有球自楼上来,不亦乐乎,问那上边怎么回事?执意上楼视察。随员里有好事者,一看活动室里乒乓球飞来飞去,即请示县长要不要打一场?校长一听,知道这位领导会几下,连忙摆手,让桌边人暂停,请县长亲自下场。恰逢该县长高兴,真就接过一只拍子挥了几下,一屋子的人脸色顿时有变:原来不是会几下,是厉害得很,球路刁钻,扣杀凶猛,板板凌厉,对手根本就挡不住。 那时有老师提起刘克服。说应县长这种球肯定是打遍全县无敌手。咱们学校里,恐怕只有小刘老师可以抵挡几板。 县长有感觉了,问:“那个人还行?” 大家说全校老师没有谁打得过他。 县长说:“叫他来。” 于是刘克服被传唤到场,没待喘气即披挂上阵。那县长拿眼睛审了他几眼,点点头问:“小伙子会几下?” 刘克服那时比较谦虚,他说自己打着玩的,不怎么样。 然后开动。刘克服一握拍子,县长就摇头,说了一句话:“左手啊。” 他的意思是左撇子。老师们都知道刘克服是左撇子,人家县长不认识刘克服,他不清楚。刘克服凭什么能在学校称高手?左撇子是一大理由。一般人跟左撇子打乒乓球挺别扭,总觉得对方反着来,不好适应。左撇子不一样,他们总跟右撇子打,知道怎么对付,格外占便宜。所以刘克服才有幸被隆重推荐给县长,当众抵挡他几下。那时候可没谁知道这几下挺要紧的。 两人开战。应县长果然高手,各位老师怕左撇子,他不怕,头几板就压着刘克服打,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又抽又扣,打得刘克服左奔右窜,应接不暇。忽然县长大人把飞过来的小球用手接住,紧握在掌心,不打了。他指着对面刘克服说:“你搞啥?怎么看怎么别扭。” 场上人人吃惊,不明白县长说的什么。刘克服也一样,茫然失措。 “把胳膊抬起来。”县长下令。 刘克服抬起胳膊,把乒乓球拍高高举过头顶。县长摇头,说不对,不是这个,举那个,右胳膊。 刘克服把那胳膊抬到齐肩高。 “再抬。” 不行了,只能到那里,再也抬不上去。 无需本校师生告发,人家县长自己看出破绽了。刘克服左撇子只是表面现象,他的毛病却在右胳膊上,那条胳膊最高不能抬过肩膀,是所谓“瘸手”。左撇子从来不奇怪,世间多有,不说美国某位总统拿左手敬礼,大家身边街坊邻居小孩子从小写的汉字螃蟹似的满纸爬,那都一样,左撇子,人家左手有力气。刘克服这个左撇子与众不同之处不在左手,却在其右。所谓“瘸手”是本地土话,用法与“瘸腿”相通,指的是四肢部位的毛病。瘸腿是下肢残疾,瘸手则特指上肢。 县长问他:“那怎么回事?” 刘克服说没什么。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2 章 “不对劲吗?” 刘克服笑笑,还说没什么。 谁说没什么?一个人吃饭时用左手还是右手拿筷子,那多半是天生的,刘克服是个例外。他的右胳膊不利索,只能借助其他,这才成了左撇子。刘克服的瘸手隐蔽性很强,平时不易为人察觉,例如走路时胳膊腿配合协调,迈左腿时甩右胳膊,通常不会同手同脚如狗熊般笨拙。但是一旦进入运动状态,例如猛烈击球,其瘸“手”便暴露无遗。人在剧烈运动时相关肢体会本能地配合动作,以保持身体平衡,到了大家都要高抬右胳膊时,刘克服的瘸手抬不到位,就会变得很古怪,让旁人看了别扭。刘克服打乒乓球能在本校称雄,除了左撇子优势,右胳膊的不规则动作可能也略有作用,起码扰乱了对手的视线和心理。 这回他碰上高手了,人家一眼看穿其中的不对劲,喝令刘克服举起手来。这一举就让刘克服丧失了神秘感。但是应县长有所不知,刘克服的右胳膊是不好碰的。县长问他怎么回事时他说没什么,还笑了笑,那笑容其实很不好看。 这以后的球局就打得有些凶险了。刘克服不再专事抵挡,转而主动进攻。左撇子球路怪,加上右胳膊迷惑人,刘克服在球桌边跳来跳去,一拍一拍猛攻,专打县长的反手,火力强大,其状像是恨不得把对手一板打掉。场上旁观者都注意到刘克服的发狠,对手当然更其明了,这位姓应的县长是个高手,还是个老手,他因势利导,不像起初那么打了,他放,允许刘克服冲上来又扑又咬,自己左一拍右一拍逗,抓住机会才一板拍死,其过程有如猫逗老鼠。场上形势对比很快就明朗化了,刘克服不是县长的对手,人家是猫,他是老鼠,左撇子老鼠还是老鼠,毕竟成不了猫。问题是这老鼠不甘为鼠,身处劣势他还想赢,咬住不放,表现得超常顽强。人家扣他,他奋力反扣,人家吊他,他狂奔施救,发球一个一变,接球竭力要形成威胁,如此小鼠让大猫玩起来也有些吃力,于是这一场球就有了其他猫鼠游戏所无法具备的看点。 但是弄到后来县长有些不高兴了,因为刘克服面无表情,攻势尤猛,好像跟领导有些过不去似的。一局终了。最后一拍拍死刘克服,把拍子放在桌上,县长板着脸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刘克服没回答,校长抢着说:“叫刘克服。” “克什么?” “克服困难的克服。” 县长说名字有点怪。 球赛结束,县长对本校的视察也宣告全部完成。一行人出了活动室,县长跟大家握手,特别扭头看了看。 “那什么?”他问,“克服困难?” 场上人东张西望,没看到刘克服。 事后了解,人家刘克服当时还在屋里,于球桌边继续克服困难。所有人都送县长去了,活动室里只他一人,没有谁跟他战斗,他独自坐在一张条椅上,袖子捋得老高,一声不吭给自己做按摩,拿左手去捏右胳膊,上上下下。一场球激烈战罢,不是左撇子没劲,却是右胳膊酸痛。 这就是刘克服。手有瘸,还不自量。这个人脸上笑笑的,看起来挺厚道,骨子里很犟,不擅长察言观色,揣摸他人脸色。有眼色的人碰到这种场合该怎么办?老老实实陪县长玩。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很强大,有的人很卑微,强大的人是猫,卑微的人很遗憾就是个老鼠。一县之长手握生杀予夺重权,跟你一个年轻中学老师天差地别,这得搞清楚。既然人家是猫,你是老鼠,你认真扮演好老鼠角色,那就行了,老想反鼠为猫那怎么成。 一星期后,有两个人来到学校,指名要见刘克服。两位客人一男一女,男子四十来岁,头发却已显白,穿着比较普通,慈眉善目。女子很年轻,二十六七模样,衣着齐整,收拾得很光鲜,模样不错,但是神色严苛,眼光挑剔。 那天刘克服无课,校办头头到物理教研室找到人,把他领到校接待室让来宾会见。来宾中的中年男子告诉刘克服,他姓吴,年轻女子姓苏,他们来自县政府办公室,奉县领导之命,找刘克服了解一些情况。 他们没说奉的是哪位领导之命。刘克服很清楚,这个县的头头脑脑他一个都不认识,只跟一位姓应的县长打过一场球。 “是打球的事吗?”他问。 女子接上话,说知道刘克服会打乒乓球。今天他们不是来跟刘克服谈打球的,他们需要了解刘克服个人的一些情况。希望刘克服能实事求是,如实说明。 他们打听刘克服的来历。他们知道刘克服不是本县人,他们想知道他以往什么情况?怎么到的本县?刘克服说他家在市区,读完中学考上省城师院,毕业后到本县任教,已经三年多。 “毕业时怎么不回市区?”年轻女子问。 刘克服说做梦都想。但是回不了,市区学校想进的人多,没有关系不成。 年轻女子请刘克服介绍一下自己的家庭。她说,他们看过刘克服的档案,有些情况在档案里看得不太清楚,所以直接问他。刘克服说他的家庭确实比较不同,不说旁人通过档案看不清楚,自己解释起来也都费劲。刚才他说自己是市区人,其实也不全是。他祖上是“船民”,世代生活于船上,流动性很大,靠江河走船运货为生,一家老小全部家当都在水中,岸上没有立锥之地。到父亲一辈,因为河道淤积,河运衰弱,政府安排船民上岸定居,另谋生计,他这样一个出生在河上的小船民才得以离船,长成于市区江边的船民棚户区。他父亲除行船别无所长,上岸后以踩人力三轮为生,母亲挑小货担做小买卖。这母亲是他的继母,他生母早死了。继母跟父亲结婚时还带来两个孩子。他没跟父亲和继母一起生活,生母死后就寄养在外婆家,姓的是母亲的姓。他外婆在他上大学后去世。所以他的家庭成员比别人多,姓氏也杂,兄弟姐妹有的有血缘关系,有的没有,加起来要写一张纸,实际上他差不多只是孤身一人。 年轻女子点头,说原来是这样,挺复杂。 刘克服说这个他自己清楚,很复杂,像他这样的不多。 年轻女子即追问:“你不喜欢提起这些?” 刘克服说不喜欢又怎么样?总有人问他这些事,早就习以为常。 “听说你有点脾气,打球不认人?” 刘克服说球场讲究公平竞赛,不讲究谁大谁小。通常他的脾气很好,不惹人。 “我们惹你了吗?” 刘克服说没有。 年轻女子说刘克服可以注意一下自己的情绪。县政府办不会无缘无故找他。他们是按照领导的要求来的,他们有责任把情况了解清楚,并无恶意。 刘克服不吭声了。年轻女子转口问乒乓球,了解刘克服是在哪儿学的,不会是在河里摇来摇去的小船上吧? 刘克服说:“读小学时喜欢打球。曾经到市里的少体校训练过几天,后来走人回家,教练不要了。” “为什么?” 刘克服把右胳膊抬了抬,没多说。 女子点头:“胳膊不好,知道。什么原因呢?小时候受过伤?” 刘克服摇头,只说不是。 “那么是什么?” 刘克服说外婆告诉他,他这手是让鬼给弄瘸了。 她板着脸看刘克服,好一会儿,还是不放过,继续追问。 “胳膊不好对工作生活有影响吗?”她问。 刘克服说有一点,但是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要不要给两位表演一下?”他问。 年轻女子没吭气。刘克服抬胳膊,作举起状。她摆手制止。 “不要。”她说。 刘克服发笑,说没关系的,他这瘸手经常会引人注意。从小到大,不时要展示一下,已经习惯了。 年轻女子说:“你的情况我们听说一些了。” “感觉挺有趣是吗?”刘克服问。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3 章 女子盯着刘克服看,摇了摇头。 刘克服说:“谢谢。” 都没往深里再说。年轻女子又问其他事情。她说,他们知道刘克服是物理教员,乒乓球打得很好,还能写会画,是吗?刘克服说中学读书时他喜欢文科,高考前听老师劝告,改报理科,因为理科招生的名额多一些。现在他教物理,业余时间写写画画,也没干什么大事,编编校报,画画刊头而已。 “听说你能画漫画,画一个看看吧。”女子说。 她翻过自己的笔记本,把手中的圆珠笔递过来,要刘克服当场作画,就画在她笔记本的背面。刘克服没推辞,接过那支笔,刷刷刷几下,在那笔记本上勾勒了一个女子的头像,长脸,短发,弯眉,直鼻,尖下巴,线条简单却传神,与桌子对面的年轻女子有几分像。画中人的表情有些僵硬,眼睛里两个眼珠定定的,眼神专注,嘴唇紧抿,嘴角下弯,略带丑化。 那女子看了画,闭着嘴一声不吭,就跟画中那女子一样。她身边中年人侧过头也看了看,即摇头,说这画得不像。 刘克服说当然,这是左手画的。 “刘老师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中年人指着年轻女子问刘克服。 刘克服说他不知道。 那女子摆摆手,没让中年人多说。 一个星期后,校长通知刘克服到县政府办公室报到。那边来征求意见,向学校提出借用刘克服,下周一前到位。 “借用?”刘克服大吃一惊,“干什么?” “反正不是上物理课。” 校长说既然县里有要求,学校还得同意,毕竟学校求上边的事多。最近学校请求县里帮助搞一个抽水机站,以防雨季校园低洼积水,县长很支持。所以刘克服还是去吧。把课务班务赶紧移交清楚,不要误了事。 当天下午,政府办打电话直接找到了刘克服。打电话的是老吴,吴志义,就是上次来校找刘克服谈话的中年人。他告诉刘克服,县里拟于国庆节举办系列节庆活动,其中一个重点项目是本县建设成就展览,他们让刘克服来参与筹办这个展览。现在离国庆节还有几个月,筹展准备半个月前就已开始,当时已经抽了一批人,刘克服属临时增加人员。 “机会难得。”老吴特别提醒,“不是都能碰到的。” 刘克服说不就是去办个展览吗? 老吴说领导有意从抽借人员中物色几个好的留下来。刘克服现在是中学青年教师,通常情况下他会在讲台上教一辈子物理,终老此生。现在他有了另外的机会,搞得好就可能成为另外的一种人。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刘克服说明白,谢谢了。 老吴交代刘克服记得带上他的乒乓球拍。 “这件事要感谢应县长,还有苏副主任。”他说。 苏副主任是谁呢?就是跟刘克服谈过话的年轻女子,刘克服曾即席为她作过画。那一次见面彼此没太愉快,因而印象尤深。事后刘克服曾特地找人打听,这才知道跟他谈话的两个人里,姓吴的中年男子归姓苏的年轻女子管辖。老吴是人秘科长,年轻女子叫苏心慧,当过县团委副书记,眼下是县政府办副主任。 这女子比刘克服大两岁,此刻仍单身,未婚。 2 那时候朋友们很为刘克服担心,怕他到头来连个老婆都找不到,他在湖洼地时很不起眼。湖洼地是人们对县城南边靠近江流那块低地的俗称,刘克服所在的县第二中学建于湖洼地,他在学校里当物理教员,成天给学生讲什么“左手定律”“右手定律”,一转身学生们就在后边指着他身上的相关部件挤眉弄眼,哧哧偷笑。曾经有几个人出头做好事,热心扶助困难户,给他介绍老婆,无一成功,原因多与其胳膊有涉,让人们为他倍觉担忧。那会儿他的朋友们都比他得意,出门时皮鞋擦得锃亮,屁股后边总跟着个把小妞。因此多有优越感,会对他略施同情。 有一位介绍人异想天开,着手把刘克服与大美拉扯成对。这件好事难度很大,因为这两人都比较特别,给他们配对不能像《金瓶梅》里的王媒婆那样只管拉皮条,必须注意一点手法。该介绍人安排刘克服去看人,说明对方叫李美英,家境不错,人也长得好。其他情况避而不谈,只说见个面,聊一聊就清楚了。刘克服已经相过数次亲,虽然一无所获,毕竟积累了一些经验,当时就感到怀疑,说听起来条件还行,不是闹着玩的吗?介绍人还说去了就知道。于是刘克服梳了头,洗了脸,收拾得很精神,郑重其事就去了。相亲地点在县公园小湖边,沿湖环绕着大片草地和石桌石凳,有利于开展此类活动。刘克服到地方一看,才知道介绍给他的是大美。大美是外号,县城里约定俗成,大家明白是谁,只不知道人家户口本上的大名叫李美英。介绍人提到这个名字时无需含糊其辞,因为该大名不说刘克服不清楚,旁人也多不知道。 大美见了刘克服就笑,说穿新衣服了。 刘克服也笑,说不是全新的,洗过几次了。 大美问谁给洗的? 刘克服说自己洗的,在学校水房。 大美问怎么洗呢?刘克服伸出两掌示意,表明自己用这十个指头洗衣服。他的右手指头在大美注视下止不住轻轻晃动。 当天除了他们两个,现场还另有一个妇人,三十出头,是大美的嫂子。刘克服和姑嫂俩相谈甚欢,相亲过程持续了近一小时,没发生什么事,出人意料地顺利。但是波澜起于事后,介绍人很负责地跑来打听究竟,问刘克服有没有感觉?刘克服笑笑,说有感觉。介绍人问哪方面有感觉?长相还是谈吐?刘克服说主要是胳膊有感觉。介绍人纳闷,问刘克服胳膊怎么感觉?刘克服笑笑,回了两个字:你滚。介绍人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刘克服还是笑笑,照样两个字:你滚。 原来刘克服的感觉大有问题,强笑之际,其无奈和气恼已难以自持。 这是因为大美。大美肤色白,五官端正,长得确实不差,家境也不错,其父母都在县实验小学当教员,她自己读过幼师,当过幼儿园老师。正常情况下,这姑娘不可能由嫂子陪同,与如此不起眼的刘克服在公园里相谈甚欢。问题是该女精神已经不太正常。她与刘克服相逢在秋季,那是一年里最平和最稳定的季节,过了这个时候,再过一个冬天,春暖花开,万物萌动,她就坏了。她会穿上一条醒目的绿色长裙,把自己收拾得像一根嫩葱,逃过家人的围追堵截,跑到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招摇。她会站在商业大厦的进门处,目光炯炯,一旦看见熙熙攘攘过客里某个年轻貌美男子,即意乱神迷。这种行径俗称“花痴”,属精神性疾病,通常与男女关系及婚姻问题上受到重大刺激有关。 据说花痴无药可治,婚后有可能自行痊愈,也可能每逢春天就发作一回,如同潜伏在植物树干里的年轮。这种姑娘谁敢拿来当老婆?现在看上去还好,可以在公园里跟你说话,同你探讨洗衣服,过两天她往地上一滚,闹癫痫似的,那还怎么过日子?谁不害怕?所以她困难很大,其父母只能退而求之。他们托人给女儿介绍对象,所托之人也是教育界人士,他想到了刘克服。却不料刘克服见也见了,谈也谈了,末了竟然是“你滚”,让介绍人和对方都很生气。他们说刘克服不自量,左撇子右瘸手,见人胳膊哆嗦指头晃,倒插门白送,他们还不想要呢。 原来人家对刘克服也有看法。介绍人本想成人之美,把他们拉在一起,因为彼此各有毛病,不好互相嫌弃。偏偏刘克服不领情,感觉自尊心受到莫大伤害,引得对方痛加抨击,好事遂成笑柄。后来旁人总开刘克服玩笑,问他胳膊还有感觉吗?生气了就哆嗦?衣服这么干净,是不是大美给洗的?要不要给“岳父”带个话?刘克服其实挺随和,朋友们开这种玩笑他不生气,他会笑一笑,说大美看起来很爱干净。 那时可没人知道笑柄居然还会长根抽芽,生有下文。 刘克服离开学校,被借到展览组后,一切顺利。展览组归政府办,工作地点在县政府机关大院里,县政府大院位于城北,高踞于半山间,这山叫龙首山,相传因山形如龙头得名。这里地势与刘克服原处的湖洼地恰成对照。早先他从湖洼地看龙首山,感觉特别遥远特别难以企及,现在从这里俯瞰山下完全是另外的一种感觉。 刘克服在展览组颇得好评。左撇子写写画画,制作图片,不比组里使右手的同事逊色,这人的工作态度良好,从不计较多干少干,加上为人随和,因此很受欢迎。他还因为拥有秘密武器而格外被人看中,那就是一支乒乓球拍。他把该球拍放在随身小包里,一旦有人招呼,给他指指上边,他就放下手中的事情,从小包取出球拍,悄悄离开,直上县政府大楼的七楼。这是大楼的顶层,中部有一个大会议室,会议室边有几间偏房,其中最大的一间被辟为活动室,有单独的洗手间和沙发茶几,正中间摆一张标准乒乓球桌,是应县长打球的地方。 应县长叫应远,该县长擅长打乒乓球,几乎达到专业水准。县长日常事务虽多,毕竟也有若干闲暇,可以打打球。打乒乓球这种体育活动不像俯卧撑自己做就成,需要劳驾他人,应县长得给自己找球伴。球伴必须水平相当才好,县城里达到应县长要求的不多,也就三五个而已。老跟一个球伴对打,久了也会厌倦,县长喜欢轮着来,各取所长。刘克服成为应县长的球伴事出偶然,要不是该县长视察校园时一个乒乓球意外从楼上滚下来,他哪有靠近这位县长的可能。事实上,把他借用到展览组,更多的还是为了陪县长打球,并非刘克服漫画如何出色,非他莫属。常跟县长打球的数位球手中,刘克服不是球技最高的一个,但是他很独特,左撇子,右瘸手,还不甘为鼠,在场上目无尊长,特别会拼,从不相让,如同跟县长第一次交手时那样。这人确实有些奇怪,他在政府办公楼七楼上一如既往,始终不改那一次的战斗风格,不管旁人觉得如何不妥,也不管县长是否当场拉下脸来。他说过球场上不认大小,只讲公平竞赛,这当然不错,但是并非仅此道理。人跟人是一样的吗?有的人是支配者,有的只属被支配。没有县长发话,刘克服哪里上得了龙首山,一旦让领导不高兴了,他还有资格呆在这边继续“公平竞赛”吗? 刘克服被安排住进县政府大楼后边的九号楼二楼。九号楼是政府大院里的旧宿舍楼,二层,长条,建于三十年前,为集体宿舍,过渡房性质,住的均为机关年轻单身职工。楼很陈旧,砖木结构,千疮百孔,接近危房标准,但是僧多粥少,楼里的床位还如钻石般宝贵。多少人垂涎三尺难以如愿,刘克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让人大感意外。刘克服是借用人员,他在县二中的教工宿舍里跟另一位年轻老师合用一个房间,严格说他没有资格住县机关宿舍,因为机关集体宿舍一向只提供给在编人员。但是机关管理科归县政府办公室管辖,苏心慧下了命令,让他们特殊处理,不用正式分配,采取临时安置方式让刘克服住进来。苏心慧说,展览组任务很重,晚上经常加班,还得考虑让领导随叫随到,住远了不行。于是刘克服享受了特殊优待。 人们明白苏心慧这么安排更多的是考虑应县长打球需要。刘克服一招鲜吃遍天,靠一支球拍就这么打进机关宿舍,染指稀缺资源,说来让人不服。但是大家很快就没意见了,因为此人一住进来,人们就大有感觉,还真是不错。 那时候住在九号楼上的年轻单身职工基本为男性。旧式楼房设施很差,只有房间,没有卫生间,住户方便得上公共厕所,机关公厕就在楼对面,没几步路。但是这几步让人很不方便,特别是在冬天的雨夜里,半夜间从被窝里爬起来,冒着寒风顶着雨丝从楼这边跑到公共厕所那头方便,难受得简直要人命。于是大家不断提意见,管理科想了很多办法,毕竟旧楼设施太差,不具备修建带冲水设备卫生间的条件,只能因陋就简,利用二楼转角处的空间,钉几根木条,用一片油毛毡围起一个简易小便处,里边放农用尿桶一只,供大家夜间解决问题。如此技改科技含量很低,毕竟比以前方便,颇受欢迎。但是很快就有问题了:农用尿桶容量有限,大家都往里放水,不几天就满,得有人找来工具,用尿勺把尿水匀到另一只尿桶,挑往厕所倒掉。管理科强调谁的屁股谁擦,要求大家轮流值班,自行解决问题。这个办法不好,因为大家都年轻,自我约束能力略差,还懒,往里撒时毫不客气,赶上挑尿就这个躲那个闪,彼此谦让,都说工作太忙。于是常常尿桶满了没人理,一搁数日。这种情况下,还有特别恶劣的家伙半夜三更爬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裤裆里拉出家伙摸黑就往里添加,黄尿溢出,满地流淌,臭不可闻,环境恶劣之至。 刘克服搬进九号楼后情况改变了,这个人自行承包了公共小便所挑尿任务,时候一到背勺扛桶自己就上,不用旁人操心。大家从此安享方便,同时告别了小便所内外污水横流无处立足的烦恼,真是太好了。谁安排刘克服干这个?没有,纯属自愿。他说反正自己也要用,弄干净了大家方便,自己也方便。这话有道理,大家都明白,为什么只他去做?他开玩笑,说因为他是左撇子。 于是大家觉得这个刘克服不错。有人还考证,说雷锋可能也是个左撇子。 有一个人跟大家一样感觉不错。此人以前骂过刘克服,现在时过境迁,改变看法,决定予以接纳。这是谁呢?李老师,大美的父亲,刘克服的“岳父”。他让人给刘克服带话,说现在没问题了,他们愿意让大美跟刘克服接着谈。接获该喜讯,刘克服异常惊讶,说自己从来没那意思。李老师竟然有意见,说当初刘克服跟大美见过面,两人是谈过的。年轻人不能学陈世美,进了县政府,一阔脸就变。 原来“岳父”大人有意要把大美托付给刘克服。当初李老师没这么努力,可能因为看不上人家的瘸手,待发现该同志居然走上龙首山,搬入县政府九号楼,他改主意了。李老师这么做有点可笑,刘克服跟大美怎么回事大家清楚,公园见一面,谈谈洗衣服而已,并未确定终身。哪有可能这就算数,把个花痴赖给人家?作为父亲急盼患病之女终身有托,虽情有可原,确实也让人无法接受。 刘克服决定不予理睬。朋友们逗他,说老婆要岳父赶,脱裤子赶紧上。千万不能学陈世美,只顾自己快活,忘记给人民群众吃甜。刘克服知道是开玩笑,他不生气,只说他会交代,到时候让大美给大家发糖。 这话说坏了。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刚下班那会儿,大美的父亲来到政府大院,进了展览组。展览组工作地点在大院西头的车库边,时有数位男女还在加班忙碌,其间没有人认识来者是谁。一听是找刘克服,有人指着对面大楼七楼说,小刘刚走,可能在上边。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4 章 于是“岳父”大人直奔顶楼。 那时候刘克服恰在顶楼活动室,里边还有县长应远,两人在乒乓球桌两边热身。时政府办科长吴志义拿一份急件请县长过目签字毕,刚要出门下楼,李老师就在此刻闯上楼梯。老吴心细,一看陌生人脸色有点问题,即把他拦在门边,问他干什么?李老师说不干什么,让他进去。老吴说不能进,领导在里边有事。李老师非进门不可,说要看看到底什么龟儿子领导。老吴发觉不对,把着门不放,要李老师到下边办公室说话,两人在门边吵吵嚷嚷,声响传到活动室里。刘克服赶紧跑过去看,李老师一见他露面,指着他破口大骂。吴志义知道不好,即喊人,要大家赶紧过来。 这一下动静大了,惊动了县长。当时先应急,人们一拥而上,七手凭一起拿到,毕业回来却没人要,拖了一年多才勉强进了县供销社下属茶叶公司,被派到全县最边远的一个山区乡。她工作特别努力,在基层什么事都做,却什么都得不到,所有好处尽归别人。这种处境好受吗?很难受,感到特别屈辱。但是得忍耐,得撑住,最终才能走出阴影。 “我发觉你一向挺坚强,这回也撑不住了?”她问。 刘克服说这件事情实在太可笑,居然搞到这种程度,他没法接受。 “胳膊又抽了?”苏心慧问。 他说是的,无力,肿胀,一阵阵抽,非常痛苦。今天见到苏心慧才好过了一些。 苏心慧说:“你不是胳膊抽,你是脑子里有一根筋在抽。” 她问刘克服为什么会弄得这么可笑?既然没有意愿,为什么当初要跟李美英说东道西?旁人乱开玩笑,为什么不主动说明制止?刘克服说他不想伤害别人。论起来彼此都要克服,花痴比瘸手更卑微更无助。 苏心慧说就是这根筋。怜香惜玉,包括花痴? 刘克服说都是人啊。 苏心慧说这要吃苦头的。 苏心慧来看刘克服,是让他跟她回展览组去。刘克服答应了,但是也说自己很担忧,心里没底,应县长那边怎么办呢? “这个不用你管。”苏心慧说。 苏心慧独自前来,骑着一辆女式小跑车。办公室里车辆不多,县城也不大,没有下乡,她都是骑车来去。她把刘克服从学校当堂提走,就用她的小跑车。时刘克服的破自行车没气,用不上,苏心慧说小刘瘦巴巴没几斤重,她的车拉得走。于是两人共用一车。当然不能叫领导当苦力,刘克服自觉承担,他骑上车带苏心慧走。从湖洼地往龙首山行进多为上坡路,自己一人骑上去尚且吃力,何况加带一个。刘克服埋头苦干,气喘吁吁从下面往上拱。苏心慧问上得去吗?下车推着走算了。刘克服摇头说没问题,他有力气,能行。 他们一直拱到机关大门外,于大门边意外受阻,被迫下车。 有一群人乱哄哄挤在那里,声响杂沓。两人赶过去一看,是众人在围观一对上访者。上访者为乡下人,一个老女人,拉着一个小男孩。老女人衣冠不整,头发蓬乱,神情有些异样,她一手牵人,一手抹泪,哭嚎不止。有人在一旁议论,说老人“癫”了吗?怀疑老女人有病。所谓“癫”在本地土话里有精神失常之意。 苏心慧问:“小刘你怎么了?”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5 章 刘克服在发抖。他扶着自行车站在一旁,自行车在他手下哆嗦晃动。听到苏心慧询问,他只用左手扶车,放开自己的右胳膊,车子立时不再抖动。 他说:“哎呀,可怜。”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女人身边的小男孩。小男孩一言不发呆立于侧,垂着双臂,表情呆滞,却让人触目惊心:他的两只小臂光秃秃如两支小棍,在高高挽起的袖圈里晃荡,臂下无物,两手无存。 这一老一少被门卫拦在政府大院门外。老女人外表邋遢异常,语言却不含糊,清楚明了。她哭诉,说他们有冤,他们要找县长喊冤,让县长赔钱。 苏心慧急喊门卫:“快通知信访办来人。” 门卫说已经去叫了。 刘克服跟断手男孩阿福的第一次见面,就在这个对他而言分外特别的时候。 他回到了政府大院。时九号楼满楼年轻干部正痛苦不堪,因为楼梯口小便处的尿桶满溢,臭水泛滥,无人问津。 这时候大家格外想念左撇子。 3 那天他们坐大卡车下乡,去了湖内乡。苏心慧坐车头,刘克服和另几位工作人员坐在车斗里,守着一车的展板。他们一路小心,因为车上东西都是他们亲手做的,一块一块颜色鲜艳,画面精美,千娇百媚,但是质地脆弱,都是塑料板、泡沫和颜料胶结而成,易脱易碎,得特别关照。 那时候已经过了国庆,县里的庆祝活动圆满结束,他们的展览已经顺利完成,展览组大功告成,可以解散,各自回去吃饭。但是苏心慧有想法,她向应县长报告,说搞这么一个展览不容易,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光在龙首山下摆几天太可惜了。可以考虑在全县各乡镇搞一次巡展,让更多人看看,充分展示。县领导们认为这个主意很好,于是刘克服等人还有事做。 那天是湖内乡赶集的日子,乡间展览得凑集市热闹,否则农人四散而去,只好赶一群鸭子来看。刘克服他们到了集上,乡干部们早已到位守候,大家在苏心慧指挥下赶紧动作,抬展板安展架,轻车熟路,一会儿完成。然后有一个小仪式,敲几声锣,放两挂炮,几位领导拿麦克风各讲几句,热烈祝贺巡展在湖内乡隆重举办,欢迎广大群众前来观看,等等。接下来各自去看,这就行了。 苏心慧在敲锣放炮那会儿找人,发现刘克服不见了。她吩咐赶紧把小刘找来。苏心慧找刘克服有事:由于路上颠簸,有一块展板受到损伤,解说词里掉了几个字,把一位县领导的名字弄得残缺不全,让人看了不好。这种事难免,自有办法补救,苏心慧找刘克服赶紧处理,用刻刀在泡沫板上临时刻几个小字粘上。刘克服右胳膊不得劲,干这种事却行,左撇子比谁都快,只是一眨眼人不见了。 其实他没跑远,就在展区旁边跟一个小孩说话。竟是断手男孩阿福,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不管有手没手,男孩多喜欢热闹,哪里人多往哪里凑,这阿福混在一群小孩中跑过来,让刘克服见着了,一下子非常在意。上一回在机关大院门口他记住了这小孩,当时没法多问,不知道孩子哪来的,出什么事了。不留神在这里忽然碰上,刘克服立刻喊那孩子,把他叫到一边一根电线杆下。时展板已经安好,领导正在热烈祝贺,刘克服没任务,有空闲。 他说:“给我看你的手。” 小男孩哪有手呢。他把双臂伸出来。刘克服摸摸小男孩两支断臂前端的肉疙瘩,感觉到那层皮细细的,隔着一层软肉,里边是骨头。刘克服触电一般,只觉自己的指头忍不住晃动。 他得知男孩住在湖内乡顶坂村,今天一早随奶奶离家来赶集,走了七里地。男孩的两手是在山前村被一枚挂炮炸掉的,带他到县里上访的老女人是他奶奶。正询问间,男孩的奶奶手中抓一只空布袋,喊着男孩的名字从另一头转过来。老女人还是早先那副样子,衣着邋遢得像个“癫”,但是言谈清楚。她见到刘克服时眼睛一亮,说这位是领导?刘克服说不是,他来搞展览。老女人问是县里来的?刘克服说县政府办公室的。老女人突然把布袋一扔,往地上一跪,抓着刘克服的衣襟大叫冤枉。 刘克服愣住了。时恰好苏心慧找,一个同事跑过来叫他。老女人揪着刘克服,哪里肯放。同事一看不好,即跑去搬乡里干部。那些人赶过来,老女人这才松开手。 苏心慧知道情况了,她直摇头。 “你啊你啊,看看。”她说刘克服,“吃太饱了?” 刘克服说小男孩两手炸光了,还有他奶奶,可怜。 “别招惹你管不了的。”她说。 刘克服一声不响,赶紧做事。 中午大家回乡政府吃午饭。该乡食堂做的菜不错,米饭还用老式蒸笼蒸,一人一小瓦罐,盖子一掀香气扑鼻,跟电饭锅出来的味道大不一样。苏心慧拿过自己那罐米饭,用汤勺挖下一大块,要往对面刘克服的碗里放。 “我吃不了。”她说。 刘克服立刻把碗移开。说不必了,他够。苏心慧当即发笑,说小刘的心眼也这么小吗?说一句吃太饱了,这就有意见,不吃饭了?至于吗?她早就注意过,刘克服吃得快,饭量还大得很,这么一罐哪里够。 刘克服没再推辞,把碗移过去接了。 午饭后苏心慧把刘克服叫到院子里谈话。那里有几棵大树,树阴下摆有石桌石凳可供小坐。 “巡展就要结束了,有什么考虑呢?”她问刘克服。 刘克服说考虑很多,都说人往高处走,他也这么想,从湖洼地到龙首山,这就是往高处走。但是可能吗?他知道自己格外先天不足,性情也不对,想再多没用,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 “有这么悲观吗?” 刘克服说不是悲观,是很豁达。 他把右胳膊举起来,使劲力气举至肩膀,让苏心慧看。 “这什么意思?”苏心慧问。 刘克服说,早先苏心慧到学校找他了解情况时,询问过这胳膊。当时他说这胳膊是让鬼弄瘸的。他们都知道这是胡扯。现在他说实话,这是他父亲弄的。他一岁半时,夏天里发大水,他们家的小船靠码头时让旁边的大船撞翻,一家人落水。他父亲水性很好,使劲拽住他,从河里把他扔到岸上,救下他一条命,也把他这条胳膊废了。当年船民生活很艰苦,小孩子断胳膊,找个土医生正一下骨,敷点青草药,这就听天由命。家人给他找的土医生水平很差,居然没把断骨两端对准,接歪了。后来发现不对,把已经长上的骨头折断再接,有如摆弄一根筷子。第二次还是没把骨头接好,这以后再没辙了,只好瘸手,凡事改用左手,当左撇子。这些事是家人告诉他的,当年太小,怎么断骨怎么接了再接,已经全无记忆。懂事后最刻骨铭心的是父亲对他胳膊的痛恨。他父亲好喝点酒,半斤劣质酒下肚会发酒疯,那时会骂他是瘸手,扫帚星,悔不当初。这什么意思呢?原来是父亲在想念前妻也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他母亲跟父亲感情很好,而继母性情很坏,会跟父亲吵闹厮打,父亲因而迁怒儿子,因为母亲的死亡与他间接有关:当年他们一家人都被那场洪水掀到河里去,他父亲一手拽住母亲,一手拽住他,哪里游得动,只能保一个。无奈中父亲先把母亲放了,把他扔到岸上,再回头找人,哪里还有人影?他父亲至死没能原谅自己,也没能原谅他。 “我从小跟外婆一起生活,不愿跟父亲住。”刘克服说,“就是这个缘故。” 苏心慧点头:“是这样。” 刘克服说他很不愿意提起这些,实际上总在心里。最让他没法忘却的是母亲。他完全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但是她一直就在心头。他这条命是母亲的命换来的,他要让母亲值得。从懂事起他就很努力,结果他成了他们船民街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 苏心慧说刘克服有潜质,来日方长。但是他必须能把握住自己,包括性情。这可能特别重要。他要比别人更经得住、想得开才行。人的命运不可能由自己掌握,但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总是有的,失去一个机会并不意味着再也没有机会。 刘克服听出了一点名堂,果然再谈下去就是实质性的:县里已经确定巡展后解散展览组,留了两个人,没有他。苏心慧说刘克服表现很突出,任务完成得很好,为人也很受好评,例如自觉维护九号楼小便所的卫生。但是毕竟名额有限。 刘克服说他明白,不止因为名额。 苏心慧说她争取过,这事的决定权不在她手里。 刘克服说他心里有数。已经让他回去过一次了,当时觉得特别冤枉,特别不公平。苏心慧把他找回来,实际上是帮他洗刷了臭名。但是他明白那件事情的影响还在,自己难有奢望。 “这么想得开?真话吗?”苏心慧问。 刘克服说是真话。 苏心慧不再讲这个事,转口交代刘克服晚上加个班,就近日巡展情况写一份简报,明早离开湖内乡前交给她。 刘克服说:“还我吗?” 苏心慧说:“就要你。”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6 章 刘克服借到展览组后,苏心慧让组里把主要文案交给他,从图片解说到序言、讲话稿,什么都写。刘克服画漫画又快又传神,文字却不是强项。苏心慧说机关里不必会画,却要会写。她迫使刘克服写各种东西,然后指点他一遍遍修改。刘克服颇有悟性,加上格外努力,起初一篇材料弄成后,也就几十个字属他原创,聊供沾沾自喜,几个月下来竟然大有长进,渐成展览组一支笔了。 现在这支笔还得最后派点用场。 午饭后刘克服到集上展览现场值班,看管展板,维持秩序。集市将散之际,乡里一位年轻干部骑个自行车跑过来,让刘克服立刻回乡政府,有重要事情。 什么事呢?打球。应县长来了。 这一天应县长也在湖内,他下村走访,跑了一个上午,在下边村里吃午饭,下午接着跑,路过乡政府时拐进来,恰被苏心慧撞见。苏心慧问县长跑累了吗?县长笑,说要喊累也是四个车轮,不会是他。苏心慧也笑,说县长讲大话了,她要试试。于是她吩咐喊人,把刘克服从集上召了回来。湖内乡政府食堂里有一张乒乓球桌,平时蒙一块塑料布当餐桌用,塑料布一掀就是球桌了。这种球桌免不了沾点油腻,有如用久的抹布,食堂的场地条件也不好,乡干部们提供的球拍更是一般,比鸡爪略好而已,却不料应县长来了兴致,欣然愿打,于是因陋就简。 他们各自挑了一块球拍,以往在政府大楼顶楼用自己的拍子,打起来顺手,这里只能随便。也许因为年轻,刘克服对拍子的适应性比县长更强一些,上场推挡几下,感觉就找到了。然后他开始抢攻。在苏心慧和乡里头头脑脑众多围观者热切目光中对县长狠下杀手,噼里啪啦攻势凌厉。刘克服不知道围观者的热切目光是对准谁的吗?当然知道,但是他不管,一味发狠,这是他的一贯风格,那天发挥得淋漓尽致。 应县长生气了。他把球拍用力往桌上一丢,说这什么鬼拍子。于是赶紧换拍,苏心慧连同刘克服手中拍子一并收缴,让县长重新挑选。选拍之后再打,情况还是一样,那天刘克服彻底豁出去了,左撇子右瘸手一起使,极尽其刁钻古怪之能事,竟然把县长当众击败。为他们交手史上少见。 从县二中教工活动室乒乓球桌首次相逢起,刘克服几乎没打赢过。他在场上一向勇于拼抢,但是技不如人。下意识里他也不可能不发怯,对方毕竟是县长,掌握生杀予夺大权,尤其是管着刘克服,不过县长这一关,他哪里上得了龙首山?心有顾忌,一旦对阵难免胆气略逊。始终被压在对方强大气势之下,刘克服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同时也越发不服。湖内乡食堂这一场球情况变了,他自知已经没戏,一时别无所求,彻底放松,自然格外敢往狠里下手。县长对球拍场地比较不适应外,可能确实也跑得比较累,如他那四个车轮,毕竟不再年轻,大话不得,于是就输了球。 他很生气。都说应县长打遍全县无敌手,居然当众输在这个左撇子手下,真是不爽。最后一个球他想扣死刘克服,急切之中不免出错,球让他打飞了。败局告结,他把球拍用力丢在桌上,掉头走出食堂,说一句“不打了,走”。手都不洗,上车就离开。乡里那几个头头边喊边追,呼啦啦一起跑出了食堂。 球赛中,苏心慧给刘克服使过几次眼色,刘克服只当没有看见。他清楚苏心慧要他别那么冲,但是刘克服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人跟人是不一样,上场打球却该平等。如果小的就得输,得让大的赢个高兴,这还比什么赛?公平吗?中饭后与苏心慧谈话,知道机会已过,那时他显得很豁达,说自己想得开,实际上那条胳膊早已胀透,无时无刻不在抽疼。一旦握住乒乓球拍,他什么都不看,只顾发狠。 应远走后,苏心慧一言不发,也掉头走了出去。 当晚住在湖内乡。乡里腾出一间大客房让刘克服他们过夜。展览组几个年轻人围在房间里打扑克,刘克服没有参加,写简报,完成苏心慧交代的任务。他说这是画个句号,回去该卷铺盖走人了。 这时挺无奈。 晚上十点来钟简报写完,刘克服跑出门看了一眼,发觉前楼四楼楼梯转角那房间没亮灯,只好悻悻返回。湖内乡几间比较好的接待房都在前楼,苏心慧住那里。领导日理万机,夜里看来也不闲,这时候还没回来。本来她吩咐这份简报明早出发前给她就行,刘克服心里不快活,想早点脱手,当晚交出去。另外他也有所懊恼,下午打那场球时,他不管不顾,事后才忽然感到可能没打对。他意识到这个时间很特别,苏心慧叫他来跟县长打球可能有其他目的,除了让县长高兴,是不是还想再帮他小刘一把?有违领导好意了,想及早跟苏心慧解释一下,所以当晚他频频出门张望。十一点来钟,那房间亮起电灯。刘克服抓起手中几张纸就过去了。 上到前楼四楼,刘克服不觉一怔,房间窗子黑洞洞的,根本就没有灯。难道这一眨眼间苏心慧就熄灯休息了,身手如此敏捷?或者又出去了?也许人家根本没回来,是刘克服自己求见心切,看走眼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听有个声响从房间门缝传了出来,“唔唔唔”,低低的,轻轻的,像是捂着嘴在哭泣。 刘克服大惊,即举手打门:“苏副主任,苏副!” 没人回应。那个声响即刻消失。 刘克服举手还想再打,手没落到门板又缩了回去。他在房间门外呆立片刻,静静抽身走开。却不是悄悄下楼梯溜走,是顺楼道走到尽头,从那里往楼下看。 楼那一侧挨着乡政府的停车场。有一辆轿车停在最外侧。 是应远县长的车。 刘克服不禁身子发抖。 县长今晚也在这里。下午他跟刘克服打完球,摔下拍子上车走人,显然他没有回县城,又到下边村里去。现在他回来了。 关于县长有这么一个故事:几年前,有一天县长让人打电话,通知县供销社主任到他办公室汇报工作。该主任非常害怕,因为应县长会较真,了解情况和数据不厌其细,很难对付,本县中层干部最怕让他叫去。慌张间,主任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主意,让手下一位统计员带一大袋材料跟他去,以备县长询问时紧急查找。那一天主任果然让县长盘问得大汗淋漓,统计员冲出来救驾,这是位年轻女子,有问有答,得远比上司清楚。县长便训斥该主任,说这姑娘怎么回事?你怎么敢带她来?存心给自己出丑吗?几天后县长下令把这个女统计员调过来,说这个人可以用。 这个女统计员就是苏心慧。她到了县团委,一年多后当了副书记,再一年多调政府办当了副主任,眼下是县机关最年轻的中层领导,据说很快就将接任主任。她怎么会有这般运气?样子长得好,能说会写,处事得体,协调能力很强,这个大家都公认。但是有能力的并非只她一个,人才到处都有,满街溜达,大家都能这么升吗?显然不是。没有领导的特别看中是不可能的。县领导里谁最欣赏她?当然就是亲自从供销社主任身边发现并把她挖走的县长应远了。 伴着苏心慧的迅速上升,风言风语就屡有传播,拿县长与她说事。刘克服进机关没几天,已经听过一些。其他的不辨真伪,她跟县长关系比较特殊,她的话对县长格外有影响力,在李老师闹腾大美后已经充分表现出来,刘克服感受颇深。 此刻刘克服想起那些传闻,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无意中踏进了一个隐秘。这时能怎么办?最佳选择可能是赶紧过去把材料往门里一塞,抽身走人。 但是他身子发抖,胳膊发胀,一时反应失灵,这就耽误了。房间的门忽然悄悄打开,没亮灯,一个人影从黑洞洞的屋里走出来,只一眨眼间即转过墙角走上一旁的楼梯。借着楼下路灯余光,刘克服认出出门的正是县长应远。打过多少场球了,他对县长的身影能不熟悉?听脚步声他是上楼去了,楼上还有一间招待客房,今晚他一定是住在那里。他在开门前一定悄悄观察过,确认外边没人,敲门者已经走开。他哪里知道刘克服鬼使神差跑到过道那头看停车场,因而滞留于现场。 但是另一个人就比较细心了。前一个人走开之后,再一个人影悄悄又从里边走出来,正是苏心慧。她站在门边扭头往周围看,立刻就发现楼道尽头,七八米外黑乎乎有一个人影,她顿时就僵在那里。 好一会儿,她走了过来。 “是谁?”她低声问,“小刘吗?” 刘克服说:“是我。” “你干什么?” 刘克服把手中的简报稿递了过去。苏心慧伸手接走。 “你看到什么了?”她问。 刘克服说他什么都没看到。 刘克服低头走开,她从后边又把他叫住,让他等一会儿。刘克服站在走道上,她进了房间,很快就拿着个信封走出来,就在暗中递给了刘克服。 “里边灯坏了。”她说。 刘克服问给他的这是什么? 她说是她打的一份报告。应县长晚上已经批了。因政府办工作需要,同意继续借用刘克服。明天回县城,刘克服把这信封交给学校就可以了。 “还只能借用,其他的以后再说。”她说。 刘克服止不住身子发抖。好一会儿,他哑着嗓子说谢谢,他不想再呆下去了。 “为什么?” 刘克服说不出话来。他抬眼看苏心慧,黑暗中,苏心慧端正的脸盘很模糊,只两个眼珠闪闪有光,紧紧盯着他。 她问:“你想清楚了吗?” 刘克服还是说不出话来,很惭愧。 她说:“你说过要让母亲值得。” 刘克服静静走下了楼梯。 第二天清晨,刘克服他们刚起床,县长应远已经收拾停当,饭也不吃,早早离开湖内乡。他有急事要赶回去,哪想却在大院门边遭遇了意外: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女人带着一个断手男孩忽然冲出来,抱住他的腿大声喊冤。老女人不知哪听的消息,知道县长来了,天不亮就带着男孩到这里守株待兔,县长被她逮个正着。 那天恰县长心情不好。他挡了老女人一下,扭头对陪送他出门的乡领导生气道:“不知道有急事吗?”乡领导即发一声令,旁边四五个人一拥而上拖开那老女人,应县长一脸气恼匆匆离去。 老女人还想再追,她拼命挣扎。毕竟难敌众手,终被抬猪似的抬走。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7 章 半小时后老女人在乡政府大门外喝下半瓶农药。乡干部一发现即将她急送卫生院,已经无力回天。老女人于当天上午在乡卫生院不治身亡。 湖内事件因此酿成。 4 大美生了一个女婴。是个小不点,皱巴巴的小脸拳头般大小,身子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但是鼻子眼睛嘴巴样样不缺,哭声还特别响亮。大美把女婴用花布包好,紧紧抱在胸前,笑嘻嘻站在商业大厦门外供满街过客欣赏。 人们问:“大美,小孩她爸呢?” 大美说她要吃奶。 这孩子最终给生了出来,一来因为大美家人担心贸然引产可能导致她严重发病,甚至危及生命。二来他们也心存希望,大美说不清谁把她诱骗到哪个旮旯里,也许孩子说得清楚。谁的孩子像谁,到时候孩子就是证据,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模子,没准她也是个左撇子?这就可以联想了。 刘克服不担心,他说自己使左手别有缘故。 那时候刘克服在县政府办公室已经有了一张办公桌,供他写信息编简报。湖内乡巡展当晚,他告诉苏心慧自己不想再呆下去了。隔天回到县城又改变了主意,于是正式办理手续,借用到县政府办公室工作,负责写信息和简报。刘克服的那间办公室原有三张办公桌,以两竖一横方式拼合,现在多一张,改成四张桌子两两相对,四人共用一个办公室。刘克服一如既往地非常努力,什么都做,颇受好评。 但是他这种人注定不会太顺畅。 有一天下午苏心慧到办公室,远远看到男男女女几个年轻干部挤在走廊上东张西望,耍猴一般嘻嘻哈哈,快活不已。苏心慧走过去查问究竟,没等旁人回答,办公室里“哇啊”一声,有小孩哭叫尖锐而起。 竟是大美的小不点,这孩子居然跑到了刘克服的手上。刘克服右胳膊没劲,他用左胳膊夹紧小不点的花包裹,用另一只手给她喂水。他用的汤匙大,小孩不习惯,喂水中呛到了,又咳又哭,哭声异乎寻常地响亮,不像是这么个小不点可以弄出的声响。 苏心慧即拉下脸。她说这是干什么?不知道这什么地方吗? 刘克服比谁都清楚,但是他没有办法。 大美发病了,又跑得不知去向。小不点在家里哭闹,李老师一怒之下,居然把孩子抱到县政府,扔在值班室里,指名交给刘克服。小不点在值班室的桌子上哭闹,值班门卫对付不了,捧到政府办交刘克服处置。刘克服正在赶一份简报,忽然得接收这么一小活人,一时蒙了,说这是谁?怎么回事?门卫不管,说他得赶紧回去值班,人家指名交给刘克服,刘克服就先对付吧。小孩可能是饿了,快给她弄点吃的,让她小点声,这么哭闹影响多不好。旁边几间办公室的年轻干部听到响动,跑过来凑热闹,有人认出是大美的小不点。看到刘克服笨手笨脚弄那小孩,特别好玩,大家止不住哈哈直乐,恰被苏心慧撞见。 她了解了情况,指着刘克服手上的汤匙问:“你这是干什么?” 刘克服说他抽屉里刚好有白糖,他给小孩调了杯糖水。 苏心慧把孩子接了过去,抱着轻轻拍了两下,人家有办法,小不点忽然就不哭了。 “你们都走。”她对外边围观的人说,“没正经事吗?” 大家一哄而散。 “小刘你接着喂。”她对刘克服说,“你觉得这孩子挺可怜?” 刘克服说大小是个人,怎么能随便扔呢。 “所以扔给你。”她说,“赶紧抱回宿舍养去。放在这里像什么话。” 刘克服一时无言。好一会儿,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苏心慧说他必须得知道怎么办。 她吩咐刘克服立刻打电话,把值班门卫叫到办公室来。几分钟后值班门卫赶到,苏心慧即痛加批评,说那个人真是没长脑子,怎么能接下这个小孩,还把她抱到政府办来?然后她叫了辆车,让门卫抱上孩子,她亲自领去了李老师家。 “你不要去。”她交代刘克服,“赶紧做你的事。” 她把小不点送了回去。 而后风平浪静,刘克服此番笑谈被传诵了几天,渐渐不再被人提起。走失的大美很快又被家人找了回来,李老师却再也没到政府大楼闹腾。刘克服悄悄打听,才知道领导已经把他的事情摆平了。那一天苏心慧不仅送回小不点,她还在人家那里现场办公,把教育局和学校的领导一起叫过去解决问题。她在那边劝导加批评,讲了不少硬话,责备李老师没有确凿证据,捕风捉影。所谓“不怕县官,只怕现管”,李老师可以不怕苏副主任,却不能不怕应苏副主任召唤而来,管得着他的教育局和学校的头头。他最终服了气,承认自己的行为欠考虑,做得不对。保证今后尊重事实,服从领导,绝不无理取闹。 苏心慧没跟刘克服提起这些,只讲了一句话:“今后管住你的胳膊。” 那一段时间她的脾气变得很不好,动不动批评人,对刘克服也不例外。她情绪不佳有原因,事关湖内事件。 那件事就出在他们鼻子底下,老女人于乡政府大门外服农药身亡之际,他们恰在该乡,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老女人死后,乡政府即安排专人紧急处置,协调了结。三天后其家人为老人举丧,事情已告平息。哪想几个月过去,忽然有举报信从市里批转下来,举报信称县、乡干部不理会村民诉求,草菅人命。市有关部门要求县里认真调查此事并迅速反馈。苏心慧心知不妙。 刘克服原本与此事无关,他曾两次见过断手男孩阿福和死去的老女人,小男孩的两支断臂让他胳膊发抖,颇动恻隐之心。但是他管不着这种事,他只是县政府办借用人员且不负责信访,无缘介入该案。把刘克服跟案件拉在一起的是另一个意外。 县里把湖内事件的调查处置交由县政府办牵头,苏心慧具体协调。苏心慧从各相关部门抽人搞了一个调查组,安排县信访办主任当组长。这位主任叫林渠,是处理类似问题的老手。调查组成员包括县监察局、县农办和县政府办公室干部,政府办抽的是老吴,吴志义,人秘科长,也是老手。上级要求迅速调查该案,县里动作很快,头天晚上开会,第二天上午从车队调个面包车,调查组就下去了。事前约定组员们于上午八点半在机关大院老榕树下会合,再一起动身。却不料组长林渠事多,他在信访办交代工作,迟了十五分钟才赶到集合地点,那时情况忽然有变。几分钟前县长应远坐着车从外边进来,一看树下聚着这么几个人,随口问:“干什么?”一听是调查组去湖内乡,他把手一摆,说不急,等会儿再下去,他还有事。 如果林主任准时到来,事情就那么过去了,不凑巧他拖了十几分钟,就这十几分钟把刘克服拖进了湖内事件里。 应县长决定把吴志义换下来,另有任务。必须马上找一个人顶替老吴去湖内,立刻出发。时办公室几个干事分别有事,仅刘克服一个在屋里抹桌子洗茶杯,做办公准备。找不到其他人,苏心慧说:“小刘你去吧。就走。” 刘克服问:“做什么呢?” 苏心慧交代道:“一切听林主任的。” 刘克服就这样中了头彩,匆促上阵,随调查组前往湖内,卷进了断手男孩阿福及老女人的故事里。 湖内事件的爆发点为老女人服农药致死,起因却是小男孩阿福被挂炮炸掉双手,老女人无处求告。调查自然得追究起因。为什么挂炮没炸别的小孩,独独喜欢这个阿福?除孩子年幼无知外,有一个原因为他不是山前村人,不像本村小孩屡见那种土制爆炸品,知道树上的大红果会杀人,不能玩。阿福家住湖内乡顶坂村,为什么跑到二十多里外的山前村挨炸?因为他母亲在这里。阿福两岁那年,其父到邻村喝酒,夜归时不慎落水死亡。一年后母亲改嫁山前村,阿福给留在顶坂,跟奶奶生活。小孩没有随母,原因是他奶奶生有一男两女,他父亲是唯一男丁,阿福为一门独苗,奶奶舍不得,把他留下来抚养。后来阿福的两个姑姑相继嫁到外边,他爷爷早在他出生前就已过世,家中只剩他和奶奶祖孙俩相依为命。阿福之母改嫁后又生了一个男孩,出事那回,是其母到乡里赶集,把阿福从顶坂接到山前,让他跟那边的弟弟玩几天,不想阿福跑去上树,出了意外。 小男孩被炸掉双手之后,家人送其上医院,东求西借凑齐医药费,背上了沉重债务。他们找到安放挂炮的事主,要求赔偿。事主叫张全国,一向游手好闲,除炸鱼捉鸟外,还好赌,手中存不下几个钱。阿福出事后他拒不赔偿,一开口就让对方上法院去告。他说打官司要花钱,有钱尽管告去,即使法院判他输也没法执行,他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他还口出大话,让阿福的家人找乡长和县长要赔偿,说他是奉命挂炮,因为县长要来乡里,乡长让他弄点野味招待。于是阿福的家人找到了乡政府。 原来张全国说的还真有其事。出事前有个集日,张全国弄两只山鹧鸪到集上卖,恰逢湖内副乡长陈海在集里转,却是特地来找他张全国的。陈知道他有办法,交代他弄几个稀罕野味,讲定大后天送来。早了不行,晚了不要,就大后天,县长应远那天到。结果时间一到张全国真的弄来了两个稀罕野味,一只花狸子,一只野地龙。他说有个小孩不懂事,上树揪炮伤了手,要不还能多弄几个,帮领导嘴巴新鲜。 乡里找张全国要野味,没让他炸小孩,乡里不找张全国要东西,他照样偷偷挂炮,所以小孩挨炸,怪不到乡里。但是毕竟陈海副乡长找他要过野味,事情一出,张全国一推,乡里不免有顾忌。阿福的家人找到乡里,陈海表态说,这事跟乡里没关系。事情出了,小孩残了,钱也花了,闹还有啥用?算了吧。家庭困难,多养两头猪,以后乡里想办法给点救济和补助就是了。 阿福的家人不服,开始到县里上访,几次三番,结果都一样,事情还是转回乡里处理。乡下人本就没门路,如此求告除了多花钱,能有什么效果?上访大半年一无所获,家人精疲力竭,都主张算了,阿福的奶奶却依然执著。阿福年纪小,不知生活艰辛,老人家清楚,竭力要为断手孙儿谋日后的活路。一个几乎不识字的乡下老女人能怎么做呢?披头散发,上门哭嚎,见人下跪,拦路诉求,最后就喝了农药。所谓人命关天,人一死,事情就大了。 林渠带着刘克服他们走访了事件的各当事者,主要了解人怎么死的,挂炮事件连带着问问。死者家人对老人之死难以接受,归咎于乡政府。他们说老人家一直对孙儿放心不下,哪会轻易求死。那一天为什么会喝农药?就因为在乡里挨打受骂,一口气咽不下去才走的。谁打骂她了?陈副乡长,陈海等人。那天上午,老女人在乡政府门口拦截县长应远,被乡干部拉开。后来老人在地上滚,死活不起来,陈海骂她“老癫泡”,勾起右手指头在她头上用力敲了一下。当时除乡干部外,现场还有目击者,顶坂村有个做豆腐的叫张富贵,那天早上送豆腐经过乡政府,目睹了全过程。 调查组找了张富贵,张表示情况属实。但是乡干部皆予否认。陈海拒不承认打人,也说没骂人。在场的乡干部有的说没看见,有的说没听到,有的说没注意。也有人另加注释,说乡干部跟老乡打交道,讲话从来带粗,张嘴“干你妈的”,老乡听了还过瘾。要是像开会念稿子,“各位领导各位来宾”,谁他妈听你的。这都习惯了。 调查组在湖内乡调查的第二天晚上,苏心慧从县里赶到。苏心慧很忙,但是对这事放心不下,一得空就赶了过来。她在湖内乡找林渠了解情况,也找乡里几个主要领导谈,最后还把刘克服叫到她的房间。很凑巧,这回还和那天一样,她住前楼四楼楼梯边第一间客房。 她说这一次让刘克服参与调查组是临时捉差,没办法,本来她没这意思。既然让刘克服来了,有些情况特别要跟刘克服说说。刘克服是新手,没接触过类似问题,对复杂性了解不够,有必要交一点底,否则她很不放心。 苏心慧给刘克服看了一张纸,是一张收条,写有代收县政府办副主任苏心慧所转人民币两千元整,对郑菊家人表示慰问。收条署名是阿福,为代签,盖有一个大大的手印。苏心慧说通常名词叫手印,其实这是用右脚大拇指指头按的。阿福手给炸没了,他无法签字,只有脚指头能用。收条还有一个委托人签名,是张大洲,顶坂村村长。郑菊就是阿福的奶奶,死去的那个老女人。 苏心慧让刘克服注意收条的时间:不是现在,是数月之前,时郑菊刚死亡不久。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8 章 她说,这笔钱不是她的,是县长应远的。事实上,湖内乡事件是因县长自己而引起注意的。最初县长听到传闻,得知有一个老女人在湖内乡政府大门外喝农药自尽,县长查问办公室,得知该乡没有报告。县长异常生气,立刻打电话到湖内乡追查,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侵害群众导致如此后果?这一问,才知道死者竟是那天清晨跑出来拦截他的老女人。县长大为震惊,要乡里立刻搞清情况。两天后乡里反馈,说老女人是因为孙儿受伤与事主发生纠纷,事主刁蛮让她气不过而喝了药。乡里已经与其家人妥善处置了此事。县长仍无法释怀,特地把她找了去,让她亲自到湖内送钱给死者家人,并请村里代为慰问。县长找她谈这事时非常懊恼,说那天要不是有事急着赶回县里,真应当停一会儿,听听老人说什么,帮她一把,也许她就不会死了。 “当时没有告状,上级也没有追查,县长完全是真心诚意。”苏心慧说。 刘克服说他知道了。他问苏心慧为什么跟他说这些情况? “你明白的。”她说。 刘克服一声不吭。 苏心慧指指门外。几个月前的那个晚间,湖内事件发生的前一天晚上,半夜,他们俩曾经站在那片黑暗里,她问他看到什么了?刘克服说他什么都没看到。 她说她知道刘克服看到什么了,也知道刘克服听说过一些什么。事情不全是他看到的或者听到的那样,但是她不是要解释那个,她想告诉刘克服自己的一些情况。她说过她曾经很艰难很无助,为什么呢?家庭因素,还有自身性情。她是本地人,他们苏氏在本县是一个大族,她祖父解放前当过旧政权的官吏,解放初被镇压。她的父亲当过乡粮站职员,被控挪用公款判刑,后病死于劳改农场。祖父死亡许多年之后她才出生,父亲在她记忆里的印象也很淡,无论他们曾经做过什么,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却一直被罩在他们留下的阴影里,就像身上盖着两个黑戳。总有人拿他们说事,对她指指点点,讲东道西,她自己也总是自觉卑微和屈辱,沉甸甸背着心理重负,付出的比别人多,得到的比别人少,对种种不公只能咬牙承受。 “这种滋味你最明白。” 刘克服说是的他知道。 苏心慧说她自身的性情也是一个原因。本来她不至于吃太多苦头,当年曾经有人告诉她,有些事情可以是事,也完全可以不当个事。那人有权势,指着办公室后边的一张长沙发向她示意,说把门关上,半个钟头就够,没人会知道。以后她要什么,他给什么。她怎么能接受这个?当时站起身打开门就走掉了。这以后当然要什么没什么。直到有一天情况突然发生变化,她不再为阴影所苦,为不公不平。一步步走来,终于才有了今天。 “这都怎么来的?”她说,“无论如何我牢记不忘。” 刘克服说他理解。 苏心慧说,湖内这件事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本来已经了结了,忽然又闹腾起来,这是有问题的。她非常注意,不能让这件事伤害到应远县长。 “明白吗?” “不会的。”刘克服说,“你的意思我明白。” 离开湖内之前,林渠带调查组去山前村,找相关人士了解情况,同时看望断手男孩阿福。小孩在奶奶去世后被接到母亲和继父家里。这家人原本不富裕,又背上了为孩子治伤的沉重债务,生活尤其艰难。男孩的母亲叙说情况,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也不知道这孩子今后怎么办。但是孩子自己茫然不觉,他在院子里玩得很高兴,已经学会用两个光秃秃的手臂夹一根细树枝,把一条毛毛虫挤进围墙的缝隙里。临走前,组长林渠带头拿钱给孩子的母亲,大家有的两百,有的一百,纷纷表示同情和慰问。一行人里仅刘克服一毛不拔,因为身上恰没带。他掉头走出门去。 两天后调查组回到县城,隔日汇报。县长应远亲自听,政府办、监察局、农办等相关部门领导参加。调查组全体成员依例出席。组长林渠汇报。刘克服坐在会议室后排位子,听得胳膊不住发抖。 这个汇报是林渠自己整理的。事前调查组成员讨论时各自发表过意见,然后就由组长定夺。林渠办理信访事务经验丰富,他知道怎么办。刘克服在组里很低调,因为苏心慧交代过,一切听林主任的。刘克服自知自己不过一个借用人员,当然谨遵上命。他在讨论时没多说,只讲过一点看法,认为反映问题应当尽量客观。 他没想到林渠那般厉害。汇报挂炮事件还基本客观,讲到死人就变了。林渠说调查组经过细致走访,认为郑菊自杀的原因主要两条,一是家庭纠纷,二是病患严重。郑菊老人爱孙心切,为了孙子的医药费,她跟自己的两个女儿,还有孩子的生母继父都吵过架。事发前一天,郑菊到山前村向孩子的生母和继父要钱无果,被赶出家门,双方都说了重话。老人骂自己的前儿媳,说你生的你不管,我死给你看,让你们管去。阿福的继父则骂她“老疯癫”,对她刺激很大。第二天就出了事。老人确实也有病,除多种老年性疾病外,村民反映她曾经“失心”,也就是发过精神疾病。老人性急,固执,走极端,跟她的精神疾患有关系。 刘克服参加了整个调查过程,他知道死者郑菊跟家人确实都吵过架,阿福的医疗债务,主要承担者是其生母和继父,其两个姑姑和老人自己也都负担了部分。老人后来不听家人劝阻,坚持上访,还屡屡向他们要钱,纠纷更甚。自杀前一天,老人在赶集后确实去了山前,主要却不是要钱。她是听说县长在湖内,要阿福的母亲跟她一起去乡政府拦人告状。阿福的继父反对,认为白费工夫,而且还要花钱。双方因此口角,彼此说了重话。死者身体状况不好,性急固执,旁人以“癫”称之,这是事实,但是她头脑清楚,目标明确,言谈正常,绝非神经病。 林渠汇报的都有出处,他没有编造。但是他突出了事实的一些方面,模糊了另一些方面,描绘的图像便不再完整。被这位主任突出的是老人的家庭矛盾,模糊的则是与县、乡官员有关的内容。他说老人郑菊到乡政府上访,被乡干部劝离。乡干部不了解老人与家人口角的情况,没有深入疏导,因而未能及时阻止其自杀。 结论就是老人自杀主要由于个人原因。乡干部也应吸取教训,改进工作。 应远县长问:“调查组成员有什么补充的?” 没人回答。这就是说没有其他补充。 汇报之后询问有无补充是惯例,该说的由组长说,大家只是陪坐而已,场中人个个清楚。那天也怪,应县长询问过后无人发声,已经可以了,他显得格外慎重,竟然又来了一下,一一点名,还问各自有何补充。被县长点到名的都应一声“没有”。最后县长说还有一个谁?小刘,刘克服?在哪里? 刘克服站起来,说在这里,然后又坐回座位。以为这样就行了,县长却没放过。 “你说,有什么补充?” 刘克服没说话。 “有?说吧。” 刘克服脑子一热就张嘴了。一时结结巴巴。 “有,有一个张富贵。”他说。 他说了情况。张富贵是个卖豆腐的,为现场目击农民。张富贵听到副乡长陈海骂郑菊“老癫泡”,握起右掌的指头在她脑袋上用力敲了一下,指挥乡干部把郑菊捉猪一般拖走。半小时后郑菊在乡政府围墙外喝了农药。 应县长厉声喝道:“林渠!这怎么回事?” 林渠说他了解过了。张富贵跟郑菊是同村人,五服之内的亲属,张这么讲可能别有目的。这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与在场其他人的说法都不一样。 刘克服说:“在场的其他人都是参与拖走老人的乡干部。” 应县长用力一拍桌子站起来:“回去再查,给我搞清楚。” 县长拂袖而去,苏心慧立刻跟着追出门。会议室里人一个接一个站起来离开,居然个个不出一声,不一会儿走得只剩刘克服一人。刘克服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呆坐在会议室里一动不动,苏心慧忽然又走进门来,她的笔记本还丢在会议桌上。 她看着刘克服,却不说话。刘克服问:“刚才我不该说吗?” “我怎么交代你?一切听林主任的!” 刘克服说林主任汇报有缺漏。他觉得今天应县长特别慎重特别认真,逐一点名,再三询问,指着要他说。既然这样,不如实反映哪里对得起县长,自己哪会心安。 苏心慧说刘克服怎么会这么不懂事! 刘克服不服:“我没讲半句假话。” 苏心慧说她真后悔。不该让刘克服去的。 “我知道你有毛病!” 刘克服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末了他把自己的右胳膊举了起来,用尽全力,举到了齐肩膀高。 他说他发觉自己比那个阿福幸运多了,这胳膊还基本完整。小男孩只剩下两条断臂,夹着树枝在院子里玩,脸上居然还有笑容。当时他立刻就把眼睛转开,实在看不下去。这孩子失去两手,现在又失去奶奶,今后日子怎么过呢?那天在湖内集市上,老女人扑通一下跪到他面前,把他紧紧抓住,老脸上又是泥又是水,直到现在这张老脸还在他眼前晃个不停,他没法让自己不去想她。一个小孩残了,一条老命没了,两个人都很卑微,让他想起自己和自己的家人。他为老女人和小男孩做什么了?林渠他们凑了钱,他没有,铁公鸡一毛不拔。只好给点其他的。他不会忘记那天晚上苏心慧跟他谈的话,他认为事情挂不到应县长身上,但是确实跟陈海有关系,就这么一笔勾销,对小男孩和死者太不公平。 苏心慧说刘克服觉得自己是什么人?他能为男孩和死者讨到公平? 刘克服说他没为谁讨,是为自己。此刻他想明白了,他这么冒冒失失冲出来说话,因为县长点名,也因为自己忍不住要说,没治,不能怪人家领导。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有体验,痛感人应当平等,社会应当公正。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但是不一样的人,不管是高官,平民,健康,残疾,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大家都是人,人应当是平等的。这是很简单很普通的道理,怎么总是很难做到?他人微言轻,自知做不了什么,但是一旦遇上,这胳膊无力,却会抽,一阵阵抽痛,那就很想要做点什么。 苏心慧不再说话。她拾起笔记本转身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刘克服在办公室加班,调查组已定第二天一早动身二下湖内乡,他翻看所有记录,略作准备。忽然吴志义走进门,在他办公桌上敲了敲,也没多说话,把右手举起来,用指头指了指天花板。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9 章 应县长招呼。刘克服赶紧收拾东西,跑步冲上顶楼活动室。应远已经在球桌前了,只穿背心和运动短裤,挥着拍子独自热身。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刘克服感觉异样。县长是不是利用打球之机,有话要跟他单独谈谈? 但是没有。看到他,应远下巴一抬,示意他准备。刘克服往桌边一站,那边的球就发过来了。 那场球打得很凶。刘克服使劲吃奶之力拼抢,始终打不上去,可能因为心里有事,加上县长在政府大楼这里特别得心应手,狠狠地把刘克服压在下风。刘克服感觉到对方的强大气势,他竭尽全力,没办法招架住。 打了近一小时,县长把手一摆,让刘克服走人。什么都没说,如此结束。 第二天林渠带调查组再次前往湖内。还是那些人,还用那辆面包车,还在机关院内大榕树下集合,但是气氛大为不同,一路上车里静悄悄,没有人跟刘克服说话,一个个装聋作哑。 此行让刘克服大出意料:张富贵改口了,说他什么都没看到。阿福的其他亲属也一样,不再咬定乡干部打骂老人,只说他们并不在现场,都是听张富贵讲的。人已经死了,算了吧。林渠很认真,吩咐详细记录几个人的谈话,让他们各自按手印确认,还要调查组成员在记录上一一签字以示无误。 刘克服不愿签字,他说不能就这样。当事者突然反悔,情况不正常。 林渠把刘克服叫到一边规劝。林渠说他知道刘克服要面子,想搞出点东西,免得被认为多嘴多事。但是这件事只能到此为止,固执己见,一意孤行是不行的。 刘克服说应当把事情搞清楚,应县长在会上一再强调。 林渠说刘克服没明白领导的意思。这件事不是要搞清楚,是要办清楚。什么叫办清楚?大家说法一致,这就清楚了。其他的不要去管。应县长在汇报会上,为什么指名调查组个个发言?那是表明他特别慎重,也要表明大家非常一致,绝无异议。县长这么大的领导,哪里会吹口哨请乌鸦多嘴?陈海一个副乡长算什么?没有谁非保他不可,问题是可能连带出现其他情况。假如陈海真的动过手,这陈海是为了谁?为应县长解围。现在出事了,都是陈海的问题,应县长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刘克服说这是两回事,县长又没有打人。 林渠说别犯傻,没那么简单。不说领导那头,老百姓这头同样也有其他道理。刘克服不要以为自己是在为他们做好事,事实上他是在害人家。老乡们改口不外两个原因,或者是原先没说实话,或者原来说的是实话,经乡干部说服改了口。乡干部可能拿什么说服人家?光口水可不成,至少得有几颗糖,包括金钱补偿,还有承诺。把陈海或者谁谁捉去痛加处置,死者家人能够有什么利益?拿一笔钱对他们是不是会更好一些?刘克服是希望死者家人一无所得,还是让他们尝几个甜头,有可能减轻一点债务负担?为男孩安排一点未来? 刘克服说这样公平吗? 林渠说不必扯那么远。刘克服眼下应当考虑自己的身份和后果。他在调查组里不代表个人,是代表政府办。这件事的调查本来就是政府办苏心慧牵头抓的,政府办自己的人这样不配合,一味坚持个人意见,置所代表的单位于不顾,会让政府办,特别是苏心慧处境尴尬。都知道苏心慧这女领导一向对小刘不错,他这么做对人家算什么?恩将仇报,自家狗咬自家主人。刘克服拒绝和大家一起签字不会改变什么,当事人按手印承认的笔录依然有效,而刘克服自己将面临什么后果? 刘克服不觉低下头去。 林渠把笔硬塞过来,刘克服不接。林渠说真是搞不清楚吗?说到底还是借用人员,能这么不懂事,不打算干下去了? 他把笔硬塞进刘克服手里。刘克服拿着笔,胳膊不住发抖,笔在他手中摆动,笔头在纸上哆嗦,嗒嗒有声,好一会儿,他什么字都写不出来。 林渠不高兴了:“你还搞不清楚?” 有人在旁边低声道:“林主任你弄错了。” 林渠说哎呀忘了,是左撇子。 于是改塞左手。刘克服在他逼迫下终于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时他的胳膊就像给打断了一般。 隔天调查组打道回府。刘克服进了办公室,发现房间的摆布忽然有变,办公桌少了一张,又回到两竖一横摆法,他的桌子不知去向。 老吴让刘克服去找行政科。办公桌原先是从那边要的,现在调整办公室,他们搬回去了。刘克服问这什么意思?让他走人吗?老吴说具体情况刘克服可以找苏副主任了解。如果愿意,也可以直接找一下应县长。 “苏副现在就在应县长那里。”他说,“去吧。” 刘克服发愣,一动不动。 “张富贵怎么样?忽然改口了?”吴志义问。 刘克服没有回答。 老吴说这在预料之中。 刘克服不觉苦笑。他说算了,就这样吧。 他走出办公室,掉头离去。 5 苏心慧进了湖洼地,到学校看望刘克服。两人在校长办公室见了面。苏心慧说:“小刘脸色不太好。” 刘克服说他很好,能吃能睡。 苏心慧说上一次李老师闹腾,刘克服离开展览组,她从云南出差回来,特地到学校看过刘克服。当时刘克服情况很差,躺在床上不起来。这一次她挺担心,所以还要来看一看。她注意到刘克服虽脸色不好,却能坚持去给学生上课,看来是有进步。 刘克服说经过锻炼今非昔比,领导尽管放心。 “真的吗?” 刘克服说自己一会儿有课,苏副主任还有其他事情吗? 苏心慧盯着刘克服看,好一会儿不说一句话。刘克服也看她,末了低下头来。 “我没事。”他说,“谢谢你。” 苏心慧说:“很委屈是吗?” 刘克服说:“不是委屈,是不服。” 她说:“小刘你得撑住。” 她给学校带来一份政府办出具的工作鉴定函。对刘克服借用期间的表现肯定有加,称他工作努力,品行优良,建议学校予以表扬,认真培养。 刘克服说:“感觉挺滑稽。” “不要意气用事。你现在用得上这个,以后也用得上。看远一点。”她说。 她提到了乒乓球,说刘克服右手有毛病,就使左手,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她注意观察过,知道他能在别人撑不下去的时候把自己撑住。 刘克服说:“苏副主任这么看得起?” 苏心慧说不是看得起,是看得明白。她跟刘克服说过,她也有过非常痛苦非常屈辱的经历,陷于弱境,被漠视被打击排斥,感到老天很不公平。刘克服有些地方让她想起自己早先的情形。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10 章 “特别知道那种感觉啊。”她说。 刘克服说他心里很明白,苏心慧一直都在帮助他,包括她现在说这些都是在帮助他。他很感激,是真心话。他不是咬自家人的狗,他知道好歹。 “别管人家说什么,”她说,“要有信心,情况总会变化。” 刘克服说不必多安慰,他足够坚强。 别说当时刘克服想不到,苏心慧自己也不会料到竟然预言成真,事情突然意外逆转,来得异常迅猛,后果分外沉重。 只过了两个月,一个晚间,老吴带着一个陌生人,乘一辆轿车悄悄潜入湖洼地,把刘克服从县二中的宿舍里带走。他们上了车,行进五十公里去了市区,进了市宾馆,那里另有几位陌生人在等候他们。这些陌生人都来自省城相关部门,属于一个联合调查组,此刻不事声张地驻扎于市区。 他们告诉刘克服他们很快将动身下县。为什么要把刘克服请来,不等下县再找他?因为眼下人们还不清楚这个调查组,他们要在消息传出去之前先见一见他。 吴志义说:“小刘你尽管如实反映。” 反映什么呢?湖内事件及其调查。 原来事情闹大了。在县里形成调查结论上报市里,设法平息风波之后,湖内事件又被人举报到省里去了。举报者很知情,举报内容极为详尽。时本省因拆迁、征地、收费等事项发生了数起涉农死人案件,有的酿成群体性事件,引发广泛关注。湖内事件牵涉人命,涉嫌基层干部作风粗暴,还涉嫌隐瞒真相,一时备受重视,数位高层领导相继批示,调查组因而奉命前来。 刘克服成为事件中的一个人物。早在调查组到来之前,该同志著名的右胳膊在龙首山内外已广为人知,这个不识相的年轻人被一些好事者津津乐道。事实上,他在一场许多部门领导参与的汇报会上头脑一热,提及某一位张富贵,令县长怒不可遏,迫使调查人员重返湖内乡,直接导致该事件及相关调查为许多人所注意,否则断手男孩的故事可能已经波澜不惊地被画上了句号。举报信提到了刘克服的名字,导致他于猝不及防间十分荣幸地被调查人员请上了车。 他把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包括自己最后在调查记录上签下的名字。 当晚那辆车把他送回县里。回到宿舍时他吃了一惊,有客人坐在他的桌子前,翻着他桌上的一本物理教科书,学习“左手定律”和“右手定律”。客人是苏心慧。 她知道刘克服到市里去了。她想了解情况怎么样? 刘克服说来的是省调查组。让他如实反映情况。他很意外。 “都说了?”苏心慧问。 “是。”刘克服回答。 苏心慧无言,许久。 “是老吴带他们来找我的。”刘克服说。 她说听到消息时已经迟了,否则她会早点赶来。有些事情以往她没跟刘克服提起,或者仅仅点到为止,现在她想跟刘克服透露一点内情。刘克服一定记得,湖内事件刚调查时,政府办确定派吴志义参加,临时被应县长撤换成刘克服。当时县长说另有任务,其实是对吴志义不放心。刘克服到机关时间不长,处于低层,上层的情况了解不多。本县领导层里,县长应远是二把手,上边还有县委书记方文章。两位领导因为一些原因关系比较紧张,时间已经很长了。应县长怀疑吴志义表面唯唯诺诺,暗中另有所为,对他很提防。眼下看来情况确实如此,鼓捣湖内事件,老吴是一个主力,后边还有人,是对县长有意见的那些人。 “所以才越弄越大。”她说。 刘克服在机关时听过那些风言风语,知道县里主要领导间有所不睦。一些中层领导各有亲近。刘克服总以为上层的事情与他这种小家伙相距太远,不是他够得着的,如俗话称“小孩不管大人事”。湖内事件就是湖内事件,该什么就是什么,难道真可能如此诡异,七七,此后很久没动过画笔。现在他很想再为她画一张画,设法弥补当初之过,可以吗? 苏心慧说行啊,把这柜台也画上,叫做“茶叶门市部苏副主任”。这很公平。 刘克服说他还是相信世间应当有公平,他这种人比别人更需要相信。他一直记着当初的一件事:苏心慧和吴志义到学校问他情况,他询问是否需要表演一下自己的右胳膊?当时苏心慧摆手制止,说不要。那一刻给他的感觉特别温暖。 苏心慧发笑,说有吗?漫画她记得,胳膊的事她早忘了。真是往事如烟。 刘克服说有的东西确实像烟一样见风就散,有的不是。他感觉到的那种温暖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心里。 她还笑,说小刘夸张了。 “是真话。”刘克服说。 她说她清楚,小刘有个性,心肠却好,同情弱者,包括对痴的癫的残的。但是注意别犯傻,多用脑子。有一种人叫做“犯错误受处分的”,千万不要碰,会影响前途。 刘克服说他从来不傻。但是有些事他不听脑子的,只听胳膊。他的胳膊特别知道卑微、屈辱和好歹。 “一定要跟你说句话,”他说,“要有信心,情况总会变化。” 苏心慧说这是苏副主任语录呀,用于安慰小刘。才过多久,怎么轮到自己受用了? 刘克服说他们让他再回龙首山。起初心里发酸,很犹豫,心想苏心慧不在,他还到那里干吗?有什么意思?那样做有趣吗?后来还是想起苏心慧在湖内乡前楼四楼过道上的一句话。当时苏副主任着意提醒:“你说过要让母亲值得。” 苏心慧点头,说她记得这件事。 “是深夜。”她说,“你在那里看到了一些东西。”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11 章 刘克服说当时他的胳膊在黑暗里发抖。他只看到苏心慧的眼睛在暗夜里灼灼闪光,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我知道你看到他了。” “我只看到你。” 苏心慧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三个月后他们闪电式结婚。 刘克服只觉恍然如梦。 第二章 底层官员 1 方文章到达的时候,刘克服和林渠正在争执,彼此嗓门都很大。刘克服当时有气,也急,格外敢叫。他居然吓唬林渠,说赶紧把人放了,放迟了肯定闹出大事,有大麻烦,谁都承担不起。 林渠不听。 这时候院子里车喇叭响。有人喊:“方书记来了!” 会议室一屋子人一起拥出门去。 方文章大驾光临,这种时候突然到达绝对不是好事。他走下台阶,眼睛一扫,走廊上十几个人立刻都把眼睛移开,没有谁敢吱声。 “林渠你是死的吗!”他气恼道。 林渠讷讷,说事情很意外。 方文章黑着脸,轮流看站在走廊上的各位,一言不发。看到刘克服时他又喝了一句:“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刘克服说他在交接。 “进去。” 方文章手一摆进了会议室,大家尾随,鱼贯而入。 如《水浒》语言:“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此刻岭兜乡权力人物基本都在这个会议室里,唯一缺席者可以忽略不计,就是乡长汤国平。这人不幸来不了,因伤躺在医院里,其伤不是太重,但是很难看,满头满脸的绷带。 汤国平是被石块砸伤的。当时他带着人乘一辆吉普车经过三岔口峡谷路段,突然上头哗啦啦响,砂石大作,蝗虫般从陡峭的石坡上倾泻而下。三岔口峡谷上方公路盘旋,堆积着大量修路用的碎石,有人抓住机会,瞄个正准,用铁铲把碎石从坡上往下铲,搞个满天飞石,空中窜坡壁滚,霰弹子儿般直扑坡下,车前车后落满,汤国平一行乘坐的吉普车给打得噼啪响。汤国平大怒,石雨一过即下车查看,却不料后边还有飞石再次倾泻,打得他抱头痛叫。还好修路用的碎石颗粒比较适中,不能太大,否则汤国平哪里还有一条命。 于是抓了人,两个。两人均年轻,并无准确的行凶证据,只知道是移民村的两个不良青年,当天在场,不是闹事挑头者,也是急先锋。派出所民警半夜进村实施抓捕行动,摸得很准,两嫌犯都在家里睡觉,被警察堵在被窝里。手铐一上,带出房间,警车就在门口,行动速度很快,只有狗听出点问题,全村吠声一片。待村民发觉,人已经给抓走了。 事情却因此闹大。隔天移民村村民围聚三岔口峡谷地段,阻挠附近桥梁工地施工,要求乡里放人。一个多月前因山洪爆发,那一带大段溪岸被洪水冲垮,波及公路桥基,大桥因险情不能正常通行,施工队进场紧张施工,以求尽快修复。村民闹将起来,新旧恩怨一并搅,迁怒于施工队,竟把施工人员尽数驱逐,工程被迫停顿。乡书记林渠亲自召村民代表会谈,试图平息事态。村里来了五人,三个老头,两位半老农妇,均很木讷,一问三不知,不讲公然偷袭乡长不对,只讲村民不服。林渠白般劝导,忽而厉声,忽而婉转,使尽浑身解数,老人们眼睛半闭,全不当回事。事到此刻不能不向上报告,县委书记方文章闻讯亲自赶来,一开口就骂林渠是死的,可见事情不妙。 林渠在会议室向方文章汇报情况,说乡里领导正开会商量办法,布置大家分头行动。准备派人直接进村与村民沟通,教育说服,防止事态扩大。村民的过分要求不能接受,这么一闹就把人放了,以后乡里说话还有谁听?百姓哪里还管得住?征地啊开发啊,上面布置的工作还干得下去吗?抓的两个小子哪怕跟砸伤汤国平无关,平时偷鸡摸狗,都会有点事。 林渠这些话除了是向方文章汇报,也是说给大家,特别是让刘克服听的。方文章到达之前,刘克服力主放人以平息事态,与会者中也有几个人附合,林渠难以接受。让派出所抓人是林渠同意的,那时他很生气,因为乡长是他派上去的,出师未捷,路还没走到就被打得抱头鼠窜,满地乱滚,抬下来时满脸是血,狼狈不堪。再不狠加整肃,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袭击林书记了?所以抓人。林渠是老手,那一天却没控制住情绪,他本该知道如此动手失之匆忙。 方文章说话了,别的人不问,单单揪住一个刘克服。可能因为刚才进门前,在院子里听到了刘克服的嗓门。他问:“刘克服又有高见了?” 刘克服说没有。 “真没有还是假没有?” 刘克服还说没有。他接受教训,绝不多嘴。 方文章说听起来还是有的。刘克服平时不太吭声,事到临头多嘴,全县出了名的。他的多嘴好像还解决过一些问题。他这人左撇子,改也难。今天还是要听一听。 于是刘克服再次发表意见,果然是左撇子改也难。 他说这种时候不能激化矛盾。他在岭兜乡当了三年副乡长,一来就挂钩移民村,了解这个村的特殊情况。三十多年前,因建设水库,该村村民从外地集体迁移本乡。多年以来,村民一直怨气深重,认为没安置好,受到不公正对待。这种怨气靠抓人能解决吗?只能越积越重。这一回村民铲石袭车,背后因素很多。伤了乡长不对,无论伤谁都是违法,违法必究,这个不错,但是证据得充分,程序得完整,时机也得注意。硬干能不能解决问题?可以,说到底村民还是怕官的,这个村也一样,抓两个人不行,还闹,那就更强硬一些,警察强制执法,往天上开几枪,再抓两个,村民可能真的怕了,不敢再闹,偃旗息鼓。但是这样一来积怨尤重,后患无穷。以往这个小村一直被漠视,百十个村民怨气冲天,并没有坏什么大事。是不是因此就可以一直继续漠视?恐怕不行了。现在情况有些不一样,得考虑那条路还修不修,那些厂还办不办?所以他主张立刻放人,先平息事态,其他事以后再说。 方文章问其他人还有什么意见?赞同林渠,还是刘克服?大家无一发言。 “那我说。” 方书记拍了板。没听刘克服的,按乡书记林渠意见办。人抓得有些匆忙,反应过度了,但是已经抓了,还得让警察按照他们的规则,把情况弄清楚再说。 “告诉村民,政府是依法办事。”他说,“村民也要依法办事。” 方书记做重要指示,有若干原则,几项注意。场上各位乡干部打开自己的笔记本,刷刷刷认真记录。光这么记录当然不解决问题,得有个人把他的重要指示传达给闹事村民。这个人走入事发现场,找个高处坐下,拿出笔记本朗诵一番,跟村民们一起学习方书记重要指示,村民们这就俯首帖耳,万事大吉了吗?哪有这么简单。不说他该怎么说服村民放弃对抗,竭诚合作,单他怎么走进村子就是大问题。峡谷上的碎石能伤汤国平,碰到别个就改吃素了吗? 方文章问:“移民村谁挂?” 旁边一个女子怯生生道:“是我。” 这是王一梅,年轻姑娘,到任不久的女副乡长,原在县防疫站搞技术工作。王一梅一脸发白,不是涂脂抹粉,是吓的。她脸颊上贴着块纱布,是伤员。汤国平被袭时她也在场,没有汤受伤重,却吓坏了,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方文章摆摆手,知道该年轻女子指靠不了。林渠即表态,说他去,带几个人进村说服群众。方文章摇头,说可以啊,乡长伤了,把书记再填进去。接下来还让谁上?县委书记方文章亲自上阵挨石头吗? 他看着刘克服,刘克服却不说话。方文章问:“刘克服你怎么样?” 刘克服表示他不便出面,不是害怕,是没有资格。 方文章说:“你变得谦虚了嘛。” 刘克服称自己一直都很谦虚。让方书记教育过,不敢不谦虚。 方文章说:“听说你救过两个小孩,是不是就在移民村?” 刘克服说明情况不全是那样,事情发生在移民村,两年多前,但是他没救什么小孩,是从小水潭里捞出两具童尸。小孩放学回家,让大水冲下了过水坝。 方文章说有这两个小尸体就够了。估计村民不会朝他扔石头。 刘克服说不是他怕挨石头,他已经移交了工作,按领导要求去吃竹笋。移民村的事情发表点个人意见可以,代表乡里与村民沟通恐怕不合适。 方文章即刻表态,说这个没问题。刘克服虽然给抽去搞竹笋基地,仍然也还是岭兜乡副乡长。根据需要,允许刘克服去移民村。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12 章 “你当然也可以不干。”他说,“毕竟石头不长眼睛。” 刘克服默不做声。好一会儿,他说:“我去。” 方文章问刘克服打算带几个人上?刘克服说就他一人,这时候人多不一定好。 方文章不同意,让刘克服找两个人一块去,配合着做工作,有事也好互相商量。 一旁女副乡长王一梅硬着头皮说,不然还是她去吧,是她挂钩的点。 林渠不赞成,说小王已经伤了,这情况太复杂。言下之意是小姑娘对付不了。方文章看了看王一梅,点头说不错,没吓瘫。基层干部,这种事总得碰,起初不懂,碰一两回就知道怎么对付了。 他决定让女副乡长上,加上乡办的小朱,三人一组,由刘克服带上去。 刘克服说:“我要一只手提喇叭,电池要新的。” 方文章喝道:“林渠你听到没有?这个也要我替你办吗?” 会议室里椅子声响成一片,大家开始动作,好一阵热闹。 半小时后刘克服一行三人动身,坐一辆吉普车前往事发现场,林渠跟他们同行。 他不上山,另有要务。方文章留在乡政府坐镇监督,观察各位乡领导在这种时候表现如何,是吃饭的,还是只会吃屎。 吉普车路过大畅岭,刘克服把车窗打开向岭上张望。林渠问他找什么,乱坟岗有啥好风景?刘克服说上了大畅岭,满眼乱坟头,到这里还能找啥?不找死人骷髅,当然就找鬼火,就像元宵节上街找花灯一样。林渠笑,说刘克服装什么蒜,这是白天,白天哪有鬼火。刘克服说明白了,恍然大悟。林渠哎呀一声,挺感叹。 “小刘,你这是自找,砸破脑袋不能怪我。”他说。 刘克服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脑袋说砸了活该,谁让它多嘴。 林渠道:“你不要误会,让你去吃竹笋是县里定的,我还帮你说过话,你可以问他们。咱们彼此了解,我跟小苏在一个办公室待过。” 刘克服说算了,讲那些干什么。 他们到了三岔口林业检查站,林渠留在这里控制情况,调度指挥,刘克服等人还得继续前进。此刻检查站成了前方大本营,除该站人员,另有几十号人员临时聚集于此,有乡、村干部,派出所民警,以及被村民驱逐滞留在这里的施工队人员。检查站再往前就是与省道交汇的进山道路路口,此刻进山道路已被道杆拦住,禁止车辆通行,进山车辆必须到前方二十公里处另一个道口,从那边绕大圈开行。此路禁行已经一个来月,因为洪灾水损和后来的修复施工,眼下又加上一重问题,就是前方峡谷的意外飞石。 “本来小车可以过,”当地人员说,“现在谁还敢走?” 从岔道口转进,几百米外就是进入峡谷的山口,两边石壁陡峭。公路线从峡谷底部顺地势上升,延伸近两公里,在山谷那头折转,沿坡而上,直到峡谷顶部,从谷顶再翻一个山头就到了移民村。这条山间道路正在整修扩建,沿路堆积着大量砂石,此刻村民掘于峡谷顶上,拿铁铲往底下峡谷路段铲石。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石雨威胁力相当大,汤国平就是在峡谷底部被石块击伤的。 刘克服认为乘车往里冲不好,可能会让上边的村人视为威胁,引发对抗。眼下还是走着去,让村民看到来的是谁,也许好些。 林渠让人拿来三顶红色安全帽,以助他们抵挡石子。刘克服让王一梅他俩戴上,自己没要,把帽子扔回吉普。他也不带包,只提着一只喇叭上路。弄来的是架半旧的手提喇叭,电池是新的。喇叭体积不大,音量不小,喊起话来半山传响,还有个按钮,喊话喊累了可以拨按钮,那时喇叭会自动放歌,可吸引注意。但是录在里边的歌只一首,是一部旧电影插曲。刘克服在峡谷入口处把喇叭打开,它哇一下大声唱开。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有些滑稽,唱的是济公,传说中一个比较另类的和尚。那天刘克服虽然不戴帽子,穿的也很一般,文化衫、短外裤、一双旧鞋,略显落魄。 他说这曲子好玩。 刘克服放了两遍乐曲,估计已经引起山上老乡注意。他开始喊话:“我是刘克服,刘副乡长。还有王一梅副乡长。乡亲们,是我们。” 乡亲们有所回应。沙土、石块哗啦啦开始从山坡上滚落下来。 他们发过话:放人之前谁都不要过来,多大的官都不要,他们不见。现在他们履行诺言,刘副王副,包括济公和尚,一律不予笑纳。与汤国平有所不同的就是他们没往刘克服身上扔东西,他们扔的位置比较靠前,土块碎石也有往这边飞的,大多掉在前方,尘土飞起,更多的像是一种警告。 刘克服躲在路旁一块大石头后边,等尘土散开再站出去,没等走开又是砂石大作,三人再次退回石头边。 刘克服说这样不行,咱们人越多,对方越没有安全感。 他让王一梅和乡办小朱呆在大石头下边,不要动,他自己先过。如果他过去了,他们俩可以跟上。如果还有石头,过不去,就停下来,不要硬碰,能走就走,不能走则等。这样试试。 “你看怎么样?”他问王一梅。 王一梅说她不知道。 刘克服说那就听他的。他指定小朱负责照顾王一梅,说王副是女的,这种事本不该她来,走到这里已经很了不起了,接下来不要勉强,以安全为第一,别让老乡的石子砸到就是胜利。 于是依计而行。刘克服自己走了出去。石头哗啦哗啦又落了下来。刘克服没往后退,咬着牙上,一粒石子刷地扫过他的耳畔,弹在地上。 很险,没砸到。他继续前进。碎石土尘渐渐稀落。 后边两个人跟随行动。他们动作比较迟缓,与刘克服渐拉渐远。走到峡谷中部,陡坡上喊声大作,大量碎石倾泻而下。刘克服把头低下来,不管不顾一直往前。他的左手有一只喇叭,右胳膊抬不高,存心抱头鼠窜,两边都够不着,只能放弃防护,欢迎来袭。那时喊不出声,他拨了扩音器的按钮,让喇叭不停高唱。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歌声里,石块沙土开始砸在他头上身上,乱枪扫射一般,只觉得这里一敲那里一砸,感觉火辣辣四起。还好,只一阵就没有了,场面上阵势吓人,大多飞石依然着意绕行,掉到了前边。 随后砂尽石息,前方一片寂静。 刘克服往右脸颊摸,那儿痛疼,给小石片划了一道口子,血水在缓缓渗出。 他估计这就差不多了。他敢这么冒险是有几分把握,知道移民村村民不至于拿他当汤国平。农民其实最知道好歹,他们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扔石头。在闹哄哄一片乱局之后,此间需要一个人,村民们在等待这个人出来相帮。此人号称“贵人”,是个什么家伙呢?就是他刘克服。 移民村是岭兜乡的一大麻烦,从它的名字可知渊源。这个村只有五十余户人家,近二百村民,不是行政村,是一个自然村,也称村民小组。移民村是通俗说法,在行政区划图上它有一个正式名称叫“幸福村”,这名字很少有人知道。移民村村民原籍不在本市,在数百公里外的邻近地区。当年他们老家修建一座中型水库,迁移两个乡镇数万居民,其中几十户人家被安排到岭兜。那时候强调移民做贡献,搬迁安置费很少,岭兜这边属山区,经济欠发达,难以给移民提供较好的生活条件,只能给他们一个“幸福”美名,安置于山间一个集体耕山队旧址,把该耕山队的产业、设施划归移民村,包括数片山坡地,若干梯田和茶园,一排猪圈,还有三排营房式石砌平房。移民到来之后几乎是白手起家,生活非常艰难,与他们在老家的日子天差地别,难免满腹怨言。数十年里,移民村村民以刁蛮、好斗、难缠、不听话著称,让县、乡、村很费心。 刘克服一到岭兜就安排挂钩移民村,这是该乡旧规,让新手多锻炼。初到时,移民村有人发现刘克服是左撇子,居然还注意到他的右胳膊小有毛病,举不高,乡下人谓之为“瘸手”。刘克服的胳膊毛病是幼年因伤所致,并无大碍,尤其是绝不影响工作,人家居然有看法,认为乡里看不起移民村,连个正手好胳膊的也不派来。言辞中对刘克服颇不敬,积怨之情可见。后来刘克服因各种事务频繁进出移民村,这地方的麻烦格外多,也就跑得格外勤。三年下来,村里的五十多户人家他全部走遍,能叫出村中大多数成年男子的名字,也设法帮助村子解决了一些困难。因此村民对他抱有好感,时候一到,满坡石头乱滚,看到刘克服大多绕行。  那一天村民没再实施阻拦,让他一路鞋破帽破,一路走出峡谷。但是村民们并不打算就此了事,他们有自己的打算。刘克服走上山坡,有数十位村民聚集于道旁,手里抓着扁担、铁锹、岸刀,如临大敌。他们把他拦下来,说刘副乡长非要上来就上来吧,他们保证不为难他,但是既然来了就要委屈他一下。他们请刘副乡长在村里住几天,有肉吃有酒喝。后边王副乡长就不必上来,他们请她回去报信,让警察尽快把两个村民放回来。警察不放人,刘副乡长就不必回去了。 这是打算把刘克服扣为人质了。刘克服问:“你们觉得这样行?” 他们说还能怎么办? 他们找来胶布给刘克服贴脸上的伤口,说不怪他们,是石头不长眼睛。刘克服说他清楚,村民要是真想往他身上扔石头,他哪里走得上来。 “但是碰上别个就可以扔吗?你们不怕?” 村民激愤,说他们怕个鸟!管他什么乡长什么警察,这里要命一条。 刘克服说村民不怕他怕。看见村民手中这些家伙,他浑身血都凉了,非常害怕。敢这么走上来,他不会为自己害怕,他是为大家害怕。 他向身边一位村民示意,把那人手中的岸刀抓了过来。所谓“岸刀”是土名,那是一种装有长柄的砍刀,类似于冷兵器时代的大砍刀,主要用于做梯田岸时劈田岸杂草。刘克服指着岸刀锋利的刀刃说,这东西不伤人吗?砍一个死一个。大家手中的扁担、铁锹也能伤人。眼下已经有一个乡长躺在医院的床上,两个村民坐在看守所的地上。 “大家还想弄出几条人命?让多少人进牢房?谁的命不是命?谁喜欢自家孩子坐班房,或者到处逃跑?”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13 章 村民说谁喜欢啦?要不是欺人太甚! 刘克服说:“你们听我的。” 他说他的工作有些变动,本来可以不再管移民村的事,为什么还要顶着砂石土块爬上山来?因为他心里放不下,非常不安。他不想看到再有人死伤在这里,再有人被警察带走。他知道村民对自己的处境十分不满,认为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他理解这种感受,很同情,很想帮助解决。以前他给村民办过一些事情,但是不成大事,不是不想,是没有能力。一个小小副乡长权力有限。现在情况不同了,他觉得有可能帮助办一件大事。大家不要为了一时情绪冲动,丧失了改变自己和后代命运的大好机会。 村民说什么狗屁机会。山要拿走,水不给喝,这还要人活吗? 移民村这回聚众闹事有一连串的相关原因,包括开山造成的饮水问题、山地补偿和相关纠纷等等,相当复杂。移民村深居山间,村外有一条小溪,全村人畜饮水和洗洗刷刷都靠那条溪流,这条溪流曾经水量充沛,雨季时的大水曾把几个立脚未稳的涉水孩子冲下水塘,让当年新任副乡长刘克服从水里摸出了两具童尸。但是近来情况突然有变,小溪流水大大减少,有时近于干涸,几天不下雨,原先清澈的溪涧水就变成一股浑浊细流,直接影响了村民的生活。 是什么因素导致移民村水源恶化?因为开山。该小溪上游有一处石灰石矿山,附近有一座水泥厂。小溪水源被截取用于生产,污水又排入溪流,移民村因此受害。水泥厂和矿山正在扩建,需占用附近大片山地,其中一面山坡属移民村所有,位置比较重要,厂方志在必得,村民大有保留,双方一直谈不下来。这期间小溪水流一天天浑浊严重,村民认为厂方使坏,愤愤不平,不时与厂方发生纠纷,并因此迁怒配合厂方修桥扩路的施工部门,连连生事。乡长汤国平等人在协调厂方和村民关系时态度强硬,村民认为乡政府偏袒厂方,处置不公,大有意见。那天有人铲石袭车,主要是发泄不满,并没想伤人,也不知道里边是乡长,不料汤国平怒气冲冲跳下车,挨了一头乱石。 刘克服不跟村民纠缠眼前是非,他讲远的。他说这么争来闹去什么时候到头?为什么非得守在这里喝脏水呢?移民村村民自迁到此地之后反映不止,认为安置地点不好,对大家很不公平。现在是不是已经变得喜欢了,认为公平了,打算世世代代留在这片山坡上? 村民很惊讶,说刘副乡长说的什么呀? 刘克服说大家不要因小失大,这么闹事不能解决问题。阻拦交通和施工,袭击车辆都是法律不允许的,闹大了对村民尤其不好。他觉得大家要为村子未来和后代考虑。他可以帮大家满足几十年没有实现的愿望,给大家一个高兴,还大家一个公平。 刘克服语出惊人。他准备拿什么让这些举着农具闹事的村民从此感到公平、高兴?就是全村整体迁移,离开此地,根本、彻底解决问题。他说这是县里乡里决定的吗?不是。目前只是他自己的主意,但是他觉得可行。只要村民停止扔石头,听他的,一起来一步步努力,有可能做到。 “刘副乡长想给我们哪里?” “给你们一个风水宝地。就是大畅岭。” 村民们面面相觑。 2 刘克服真是大胆。他深思熟虑,孤注一掷,如此行事发乎本性,不是一时冲动。 此刻刘克服正不如意,他有些情况。 刘克服在三年多前到了岭兜乡,来之不易。此前刘克服在县政府办公室当干事,搞综合,编简报,写材料,顶头上司是副主任吴志义。吴副主任对刘克服很苛刻,刘克服写的东西在他那里很难过关,总是一改再改,有时候县领导催着要,他还非要在稿子上画一画改一改,回头让刘克服加班重弄。他说干事都是这么干出来的。 刘克服心里有数,知道自己在吴副主任这里永远干不出来,人家对他心存芥蒂。刘克服使左手写字,右胳膊小有毛病,平时没有“目色”也就是不会察颜观色,关键时刻多嘴,毛病种种,不免令领导有看法。但是顶头上司最不满意的恐怕不在其本人特色鲜明,却在其妻子。刘克服的妻子苏心慧是本县名人,曾经颇得前任县长应远的赏识,年轻得志,当过政府办副主任,当时管着刘克服,也管着吴志义。后来应远县长出了事,受处分调离,她被牵连免职,背个坏名声,一贬贬到县供销社去卖茶叶。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之际,刘克服明知利害,不计成本,喜欢就上,居然去跟前领导恋爱结婚,其行为在现领导心里无异于叛变投敌,因为吴志义当年积极打击苏副主任,这才取而代之。所以刘克服的材料是不可能写好的,在吴副主任的笔下特别难过。这位顶头上司不仅在刘克服的稿纸上写写画画,百般挑剔,他还到处跟人摇头,找县里头头反映,说小刘不行,材料弄不下来。 这很严重。政府办公室的干部,写材料是基本功,被领导判为缺乏材料能力,在这里还怎么待?苏心慧说一定得走,吴志义不能共事。 他们婚后育有一个儿子。添丁加口,一边工作,一边照料孩子,夫妇俩天天忙得气喘。苏心慧却说孩子她来照顾,不能误了刘克服的机会。 当时县里正在进行乡镇班子调整,拟物色一批青年干部下乡镇任职,刘克服有心一求,为了摆脱吴志义,更为远大理想。他的所谓远大理想说来并不太大,很实际很具体,就是有个一官半职,得获任用,崭露头角。刘克服平民出身,祖上数得再远,无论如何数不出一个摆得上台面的人物,因此不免格外有些愿望。但是机关里的青年干部谁没打算?大家争先恐后。职位属稀缺资源,一向僧多粥少,右手优秀者尚且难谋,轮得到绝无背景,与常人有异,惹过些麻烦,被现任顶头上司很不喜欢的左撇子吗?人们多不看好,不料刘克服却成了。 把他派下去是县委书记方文章决定的。决定过程很简单,就在县机关大院的大榕树下,五分钟时间解决了关键问题。 那天上午方文章准备下乡,他的驾驶员早早把车停到院里。走之前他在办公室看文件,然后关门走人。到了榕树下轿车旁,有人拦住他,喊他方书记,说有事要谈。 是苏心慧和刘克服,夫妻俩一并上阵。 方文章还管苏心慧叫“小苏”,他很惊奇,说稀罕啊,这有一两年没见了吧?小苏好像胖了?听说生了个儿子? 苏心慧说感谢领导。没有方书记关心,她哪里会有今天,哪敢想嫁个好老公,给自己生个好儿子。 方文章说:“这话听起来有些刺耳,看起来还很不服气?” 苏心慧说她不敢不服气。方书记别担心,她没想给县领导添麻烦,不要求落实政策,重新任用。以前那些事就好像一场梦,一觉醒来梦没有了,全忘了。她现在管一个门市部,抱一个胖儿子,自己很满足,离开之后从不踏进机关一步,免得触景生情不快乐。今天她是第一次走进这个大门,陪小刘专程来找方书记,给他送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呢?一张纸:《刘克服同志简况》。 “就这个?”方文章不解,“你们想干什么?” 刘克服接过话头,说他平时很少找领导汇报个人情况,让领导了解不够。不敢占用领导太多时间,就提交一张简况供领导参考。只写一页纸,很简单,想让领导有个印象。他要说明的是,自己在大学里读的是理科,到县政府办工作之前,是县二中的物理老师,当时曾经评有中级职称。 苏心慧插话,说她以前在机关,年轻无知,不会做工作,让方书记不太满意。回想起来心里还很不是滋味。但是她清楚,方书记对小刘感觉不一样,以往还是很满意的,一直都很关心。她只怕领导对小刘跟她结婚有看法,所以特来请求方书记继续关心。如果方书记有要求,她准备明天就去办离婚,免得影响小刘。 方文章不禁发笑。他收起刘克服的简况,说:“行,同意,离吧。” 苏心慧说:“方书记一句话把人拆了,真的这么残忍吗?” 方文章说:“舍不得?看来小刘真的不错?” 苏心慧说:“方书记最会看干部,他这样的人很难得的。” 方文章打哈哈说:“既然这样就不要离啦。” 事情就此完成。 几天后县里研究干部,方文章点了名,让刘克服下去,派岭兜乡。岭兜是个穷乡,位于县城西北部山区,地点比较偏僻,离县城最远,交通不便,条件最差,让年轻人去锻炼锻炼。说起来,机关里比刘克服干的时间长,表现更突出的年轻干部有的是,为什么没用上,用了这个资历比较浅,还有些个性,让人有不同看法的刘克服?方书记有话,说要是干别的轮不到小刘,但是这个职位倒是很多人没有资格,人家小刘可以。让他去干什么?科技副乡长。有特定条件的。 那一年上级要求各乡镇都要配备一名科技副乡长,必须具备相应的学历、履历和职称,跟科技沾得上边才行。刘克服读理科,有职称,在中学里教过物理,知道“左手定律”、“右手定律”,比从机关里一路起来的年轻干部更符合条件。苏心慧有经验,她与刘克服找方文章时不多说别的,就强调这个。方文章听进去了。方文章知道苏心慧对他非常不服,当初处理她,方文章一点都不手软。此后苏心慧从不找他,现在为了刘克服却能低头恳求,让方文章十分意外。方文章对刘克服本来就没有太多成见,加上苏心慧讲的话非常到位,于是就抬了一下胳膊。 一个大权在握者抬一次胳膊不是难事,这一抬把刘克服成就了。人在弱小的时候真是很容易被某一只胳膊成就,或者被一下子断送。 刘克服到了岭兜乡,一待三年。乡里事情很杂,在那种地方,科技不科技没有太大区别,刘克服什么都得干,有村民扔石头,别管有多少科技含量,硬着头皮往前拱就是。岭兜乡是个穷地方,外来干部待不住,干几天就不安心,刘克服不一样,他很努力,小小副乡长做得津津有味,因为于他而言机会来之不易,特别值得珍惜。 刘克服初到岭兜就挂移民村,他在那里很有感觉。头一次上山时,看到陡峭山坡上高高低低几排旧房子,烂土路、臭水沟,满山乱石,树都不长,到处破败之状,他感叹,说真不是好地方。领路前去的村干部告诉他,移民村水硬,刮肠子,不能多喝。中午饭也不好弄。建议别待太久,看一看赶紧走,到山下村里再吃饭。刘克服说那不好,还是多待会儿。因此在那里吃了一顿午饭。 移民村黄姓为多,村民小组长叫黄大目,是个中年人,当过兵。乡里领导来了,别的人可以掉头走开,小组长不管不行。尽管看上去不太情愿,那天中午黄大目还是安排刘克服等人到自己家吃饭。刘克服交代不必另外张罗,大家一起吃就成,于是人家做了一锅芥菜咸饭。主人用一个旧搪瓷盆为刘克服装饭,饭盆这里破那里缺,比叫化子讨钱的家伙还不如。刘克服端盆握筷,头一口就哽住了:很咸,米硬,还有砂子。 他把那盆饭硬吃下去。黄大目看着他笑,问刘乡长还来不来?刘克服说还来。于是又盛了半盆。 黄大目说刘乡长是领导,贵人,有种啊。 那时候刘克服自嘲,说他也算“贵人”?他这种“贵人”只跟移民村般配。 没多久,有一次刘克服领县、乡水利部门几个干部到村里检查农田排灌渠,遇大雨走不了,在村里暂避。午后雨稍息,一行人准备离开,恰村里人大呼小叫,说有放学的小孩溺水了。刘克服心知不好,带那几个人跑到村头,那里有一条小溪,溪流上有一座过水坝,坝下积水成潭。平日里过水坝上只一层浅水,水潭也只有半米多深,潭水平静。眼下不一样,小溪洪流滚滚,水流在过水坝和水潭里盘旋打转。出事的两个小孩都是二年级学生,年龄小,不懂事,几个大孩子冒险涉水过坝,他们在后边跟着,脚步没走稳,摔倒了,被冲下水潭就没再出来。 刘克服跳下水潭捞人,村民和干部扑通扑通也跟着下水。捞了近一个小时,两个小孩都找到了,其中一个还是刘克服从潭边杂草中拽出来的。小孩眼睛翻白,四肢冰凉,腹胀如鼓,已经没气了。小孩的父母披头散发,在一旁捶胸顿足,抱着死小孩哭得山崩地裂,情状凄惨。时已黄昏,气温转凉,刘克服浑身水淋淋的,在一旁默不做声看,身子止不住发抖。 事后村民反应强烈,大翻老账,说早就跟乡里提过,小溪上该建一座桥,乡里从不当回事。来过大小多少个官,只知道放屁走人,全没用。移民村就是他妈的后娘养的,当年把他们从家乡骗出来,淹掉他们的村子,剥夺他们的产业,弄到这个鬼地方挨困受穷,多少年过去了,到现在还不管不顾。这是要干什么,官逼民反吗?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14 章 刘克服说看来这个村是在等一个人,可能就是他。现在权当自己真是个“贵人”,以前的事管不着,以后的事他来管。 他想尽办法,千方百计从上边弄来一笔钱,帮助村民在小溪上游修了一座小桥,让村民的孩子上学放学不必再走那条过水坝。修桥铺路都算积德,村民却不为之热泪盈眶。他们说自己被亏欠得太多了,连他们的子子孙孙都亏欠在这里。但是从此他们对刘克服比较认可,认为这个“瘸手”倒比那些正手好胳膊有用。 刘克服很感慨,说自己初初起步,有个一官半职,私下里振奋不已,走路不免轻飘。到了岭兜乡,上山看移民,才感觉步子沉重。一个人有可能造就他人的生活,也可能予以毁坏,都因为权力。 那时候岭兜乡的书记姓李,叫李健,年纪比较大,已经接近五十。老李在岭兜前后干了章。他拿出一份文件,按照原定轮转方案,今年是另一个乡镇抽人到竹笋办,岭兜应当在明年。为什么今年抽他了?方文章眼睛一瞪,立即反问,说小刘是真不知道吗? 刘克服不吭声了。 方文章说,本来还有一个方案,是把刘克服先免掉,调离岭兜,另行考虑安排。他觉得这样不好,打击太大,没同意。 “毕竟你在那里还很努力。” 刘克服说他不敢不努力。自己根基很浅,条件较差,当年因为方书记关心,才得以破格任用。岭兜工作不好做,他是竭尽全力。一心想对得起领导,也希望自己能够进步,走远一些。忽然这么变动,让他感觉很不是滋味。 方文章问:“你想走多远?” 刘克服说方书记让他走多远,他就能走多远。 方文章说:“这一次让你走到竹笋办。” 刘克服还争,说自己没做错什么。方文章说岭兜事情没办好,他很不满意。这个要李健负责,他没打算追究刘克服。但是刘克服要是自认为什么都对,那就错了。 话讲到这种程度,刘克服居然还不放弃。他跟方文章说他愿意明年去办竹笋,到时候他会全心全意,如果需要,他宁愿留在那里多干几年,只要今年别让他去。这样走让他很难接受,有些事他也放不下。 “什么事?” 他说他挂钩一个村,村民困难很多。他有些承诺需要兑现。 “是那个移民村?” 刘克服点头。 方文章大怒:“你还嫌惹的麻烦不够?就是不让你管那些事,赶紧给我走!” 刘克服无力回天。 他回到岭兜乡移交工作。说是离开一年,却也不知今后如何,该移交的还得移交清楚。一个小小副乡长毕竟没有多少牛肉账,想走的话,花半天时间把办公桌上的文件纸张清理一下,没用的材料扔进垃圾箱,点支火柴一烧,下午四处窜窜,晚上跟大家喝个大醉,隔天一早弄不醒,抬起来往车上一扔,就这么走人,绝对坏不了事。刘克服偏要磨磨蹭蹭,在乡里逛来逛去,一天又一天。乡里七所章离开岭兜乡回县城前,刘克服向他报告了与村民谈判的情况,重点谈及移民村整体搬迁。 方文章气坏了:“谁让你开这个口!” 刘克服承认没人让他开口,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他认为这个村需要一个根本解决办法,从这里入手才有望与村民说到一块。他强调自己并没有擅自代表县里、乡里承诺,他跟村民们讲得很清楚:一个副乡长无权表态决定这种大事,讲了也不算数。他只是个人觉得可行,应当办,仅仅答应把自己的想法和村民的意见尽量反映给上级,认真促成这件事。因此他一下山就赶紧来找书记汇报。 方文章怒不可遏。 “你给我先留在岭兜,哪怕亲爹死了,也不许离开半步。”他下了死命令,“要是移民村为这个闹起来,你是第一个,拖出去枪毙。” 方文章是从基层起来的领导,当过多年乡镇书记,为人强硬,喜欢直言不讳,生气了张嘴就骂,决不刻意修辞。这一天刘克服让他大为恼火。火头上说的当然只是气话,哪怕移民村紧接着闹翻了天,方书记权力再大,把手下一个小干部拖出去当众枪毙,这还是做不到的。说到底,方书记对小刘不了解吗?是谁把刘克服派上去跟村民交涉?就是他自己。所以大家明白,刘克服一时还死不了。 刘克服很犟,这人的胳膊是出了名的,越到这种时候越异乎常人。方文章大步穿过乡政府楼前的院子,拉开车门打算上车离开,林渠一帮乡领导在后边追,赶着送书记走。刘克服居然伸他的胳膊拦方文章,左手抓住轿车的门框,不放领导上车。他说请求方书记再仔细考虑一下。移民村不过五十来户人家,搬这么一个小村对一个县不是天大的事情,对人家每个村民,倒是涉及千秋万代的天大事项,这事只要县里有个态度,责成乡里来做,想想办法并非不能做到,做成了是一项德政,一举解决村民和本地基层组织数十年折腾不休的一大困扰,也解决了当前修路办厂招商,发展经济诸多矛盾,为什么不做呢?方书记可以发话的! 方文章喝道:“走开!” 他甩了刘克服的手,上车离去。 林渠说:“小刘怪你自己,找死。” 刘克服无言。 当时谁都替他捏了把汗。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15 章 隔天,县委办公室打来电话,正式传达县里意见:刘克服暂留在岭兜,协助稳定村民情绪,处置移民村各相关事项。要求乡里和刘克服全力以赴,尽快拿出可行方案,化解矛盾,妥善解决遗留问题。再因处置不当发生群体性事件,造成恶劣影响,县里将严处责任人,从重追究。情况稳定后,刘克服须按原定安排,尽快前往竹笋办。 刘克服头上乌云笼罩。他给自己揽了件险事,稍有不慎局面失控,随时可能伤及自身,不被村民砸个头破血流,就遭方文章严惩,虽说不至于被拉出去枪决,下场也好不到哪去。但是毕竟还留在岭兜,也算如愿。 他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搬迁,要朝这个方向研究方案。林渠说可以,很好,赶紧去办。他说的是反话。林渠有句名言叫“谁拉屎谁擦屁股”,他说现在这个人屁股到处是屎,别的人没资格擦,归刘克服自己收拾。他指定刘克服牵头,乡里由王一梅副乡长协助,抽调几个干部一起组织一个工作小组,处理移民村事宜,包括目前稳定局面和提出今后解决办法。 “你们就搞这个,其他的不管。”林渠强调。 刘克服说还有联带问题。移民村这次闹起来,导火线是饮水和山地补偿。这些不处理,村民能稳定吗? 林渠强调:“说清楚了,这个不归你管。” 刘克服带着他的人着手开展工作,事情十分棘手。 被命名为“幸福村”的移民村整体搬迁计划,历史上已经提出多次,刘克服并不是始作俑者。几乎从当年移民迁居现有位置开始,村民们就提出要另迁他地,因为目前地点的条件实在太差。曾经有过几回,当时的县、乡领导出于同情,答应考虑移民村再次迁移,但是都因为牵扯的问题太多,难以解决,最终不了了之。近几年移民村屡屡闹事,多涉及建桥修路饮水等具体事项,搬迁已经不再为村民提起,不是因为条件有所好转,大家已经接受,是村民们觉得根本无法指望。刘克服到来后曾仔细了解来龙去脉,当时他非常感叹,说只要早年主事的官员水平高一点,考虑周到一些,设身处地为人家想一想,哪会有这么多麻烦留给后人。刘克服认准重新搬迁安置是移民村诸多麻烦的最佳解决办法。事实上这也不是他自己得出的结论,凡对当地历史现实情况比较了解的基层干部看法相当一致。前任书记李健对刘克服说,不能老骂人家刁民,是咱们以前那些人欠了人家。不说草菅人命,起码是随意行事,漠视百姓,不把草民的生存当回事。弄得咱们现在左右不是人,束手无策。 这位李健曾经带着刘克服在大畅岭上走过几个来回。对刘克服说,早年要是把移民点定在这里,咱们现在该省心多少?刘克服当即突发奇想,说咱们现在来做不行吗?李健发笑,说可以,交给小刘了。 一句笑话,事情眼下真的就落在刘克服的身上。 当年,决定在岭兜乡安置一批移民时,县、乡两级有关人员曾踏访过附近山川田野,提出了若干个安置方案,大畅岭曾经是比较看好的一个地点。所谓“大畅”本地方言里的意思与书面词意基本相当,指非常高兴,或称快乐。这座山岭何来快乐?因为满山乱坟,一地死人。乱坟死人很让人悲伤,怎么叫快乐呢?因为悲中有乐。人死了,埋了,免除尘世的烦恼,去了西天极乐世界,这就很快乐了,大畅特畅。本地先人对死亡的理解相当豁达。大畅岭位于岭兜乡西部山区,是本乡民间传说里的闹鬼重地。鬼火出没之处,神怪传奇自多,大畅岭却另有原因:这片山地还有一个旧名叫做“畅墟”,本地老人称早年间该山岭并不住鬼,是住人的,曾建有大片村落,还有一个墟集,很热闹。为什么后来村落集市消失一空,只留乱坟?因为鼠疫,大约在清中叶,本县曾鼠疫大流行,畅墟一带当时为重疫区,人都死光了,没死的也跑光了,只留下了满山乱坟头。地方史志载有这一疫史,称十室九空,景象惨烈。大畅岭的乱坟之间,确实存有村落房屋和街巷渠道废墟,足证先民曾定居于此。此后大畅岭一带格外荒僻,少有人迹,除交通不便外,跟疫病灭人传说留下的阴影和鬼话大有关联。 大畅岭与移民村现有的位置相距约四公里,位置明显要好。一是它靠近山外,地势较低,离乡集也比较近,翻两个山头就到了。二是有大片荒坡可供垦植,山前有溪流,山后有水库,可以修筑水利设施引水。三十多年前为移民村选点,为什么不定在这里?据说是因为县里一位领导的懒惰。这人到岭兜乡踏勘看点,这种活得踏遍青山,坐不得车,只能靠脚。肩有选点重任,该领导本应尽量走遍每一个地点,认真勘察比选,从中择优,人家却嫌累。据说那一天天气很热,领导随乡村干部走了几个地点,热得难受,还脚酸,于是跑到山间耕山队坐下喝茶,那就不想走了,左看右看说这里不错嘛,这就是“幸福村”了,百十个移民,搬哪里都是搬。当时有人提到大畅岭,领导一听还得走路,晚间那边鬼火很多,当下就说算了,那种地方不要。 事到如今,在刘克服带着一组人着手重新谋划之际,两个地点的比较又有新的变化:移民村因为附近石灰矿区和水泥厂扩建,饮水都有困难。大畅岭这边则另有不同:本省新修一条连接内陆与沿海的大通道,公路线经过岭兜乡,就从大畅岭对面的山间穿过。此刻公路正在全线施工,计划于明年通车。到时候,只要在大畅岭下的溪流上建一座桥,就能与该新兴交通干道直接连通。 所以当移民村民把刘副乡长包围起来,手中举着锄头岸刀时,刘克服提起重新搬迁和大畅岭,情况顿时有变。问题是这类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如果好办,实不必有劳刘克服卖力参与,数十年里历任领导早就亲自重视过了。因其困难,村民们虽觉不平,却也无奈,已经接受现状,不再抱有奢望。刘克服旧事重提,把百姓的胃口再次吊起来,这简直有如玩火。这事能办得成吗?办不成怎么办?还像往日那样天花乱坠一通,末了画个饼送过去,那会是什么结果?方文章的枪子和村民的石块,哪一个刘克服都别想躲掉。 刘克服对自己面临的局面不会不清楚,他有他的打算。他让王一梅注意一个人,说吕金华最近应该会来,到时候悄悄说一声。 王一梅说她知道了。 “别跟他们提。”刘克服交代,“你知道就好。” 此刻刘克服的身份挺尴尬。他是岭兜的副乡长,却又确定抽去办竹笋,已经移交工作,村民闹事让他暂留下来,除了防备村民再闹,乡里的事已经不好多管。特别是乡书记林渠对他有些成见,比较提防,让他格外办不成事情。于是他只能靠王一梅帮点忙。王一梅很年轻,刚结婚不久就下来当副乡长,来后接了刘克服这一摊,上任之初恰碰上移民村闹事,她陪着汤国平挨了一顿碎石头,打得面无血色。后来她跟刘克服再次进峡谷,刘克服让人护着她,没让她去顶石头,她记住了。林渠指定她配合处理移民村事务,她诸事不懂,唯听刘克服的。 几天后有消息了。当天刘克服带着人到大畅岭看点,那边不通电话,王一梅让乡里通讯员骑摩托车到岭下,再步行上山,给刘克服送了一张纸条。纸条里没其他内容,就说客人来了,晚上金兰酒家请客。 刘克服立刻招呼收兵,说回去,今天不做了。 金兰酒家在乡集上,有两层小楼,两间店面,设有雅座。该酒席的诸多设施摆到县城里也许只够大排档水准,在岭兜乡地面却是唯一,所以被笑称乡级五星酒馆。该酒馆经营各种炒菜和野味,乡里如有贵宾,一律于此设宴。 刘克服收到的只是王一梅的私下通报,没有任何人邀请他入席陪,他不管,当晚他去了金兰酒家,问明白了,乡里几位领导在楼上雅座里。刘克服直扑楼上,用他有名的左胳膊推开雅座之门,自行闯进去喝酒。 他做意外惊喜之状,说刚从外边路过,听说吕先生在这里,赶紧就跑下来了。 坐在主人位上的林渠不禁发愣,那时只好招呼,说刘副来得好巧,坐坐,跟吕先生喝两杯。坐在主宾位子上的客人却一声不吭。 这位客人就是吕先生吕金华,一位与本地大有渊源的港商。他不吭不响不是不认识刘副乡长,是因为两人打过交道,彼此很不愉快,早有过节。吕金华有四十来岁,穿西装,戴眼镜,小个子,大嗓门,气势不凡,声音宏亮。金兰酒家外停着送他光临岭兜的轿车,那车非常显眼,不在其新,在其车牌,挂的竟是本县公安牌照,为警车。足见此人不同凡响。 吕金华是香港商人,并非本地公职人员,与警察何干,凭什么坐着辆警务车来来去去?原来他另有一个身份,是本县见义勇为基金会的副会长。本县的见义勇为基金会由公安机关管理,从社会募集善款,奖励各界敢于挺身而出,协助警察捉贼擒凶,不惜受伤致残甚至牺牲者。港商吕金华很有钱,他也懂公关,为该基金会捐献了一笔重金,被推为副会长。该头衔纯为荣誉性,并不享受公职待遇,但是颇显身份。这个人还为基金会捐献了一部工作用车,这车挂警牌,属公车,不能算他的。但是一旦他来,需要的话用一下,接接送送,也是常情。 吕先生很有头脑,特别知道此间门道,因为他的来历很特殊。这人虽为港商,却是本市人,家住市区,其父早年开过工厂,解放后被定为资本家,“文革”中全家上山下乡来到本县插队,就安置在岭兜乡,当时他还很小。他在岭兜待了六年,其间父亲病死,葬于乡下,后来一家返城,不久去香港投亲。十数年后他作为港商回到本县投资办厂,这时已经十分了得。他对岭兜乡情有独钟,因为在这里待过,其父的墓地还在这里。岭兜乡有石灰石矿,原有一家国营水泥厂,曾经十分红火,后来因经营不善面临倒闭,县里把厂子和周边矿山拿去招商,以十分优惠的条件招来了这位吕金华。人家有办法,投入巨资改建工厂,扩大生产规模,同时扩建道路,供大型运输车辆出入。除现有厂子矿山,这位吕先生准备在岭兜山区一带投建水电站,利用充足廉价电力办化肥厂、石材厂,搞出一个工业开发区。县里对该港商非常看重。 刘克服与这位港商原本碰不到一块,因为刘克服是科技副乡长,招商和工业事项并不归他。但是前任书记李健把刘克服推出来跟吕金华打交道,其间有些特殊缘故。那时候市、县领导和相关部门千方百计要拉住这位港商,吕金华在岭兜办厂享受了县里所能提供的所有最优厚条件,里边有一条叫“零地价”,其需要的大片山坡地由县里无偿划给。这些地主要是山地荒坡,少有农田,建起工厂后有望产生产值和税收,长远看有效益,当时征用困难却很大。让农民交出山地依然需要补偿,外商不出这笔钱,政府就得背。政府不可能拿出很多的钱补偿农民,只能尽量给一点,农民得不到预期的补偿,不满意,只能说服劝导,必要时用点手段,这任务非乡干部莫属。 “咱们尽干这种屁事。”李健说。 他很不情愿。他认为老板得顾,老乡也得顾,让农民太吃亏,乡干部日子也不好过。李健是乡书记,县里定的事情他得照办,不办不行。但是他可以想点办法,他的办法就是把刘克服推出去对付吕金华。 刘克服很不解,说自己不管招商,为什么要他去呢? “移民村是你挂的,所以你有份。” 刘克服说这种事让他怎么谈。 李健说刘克服认为该怎么谈,就怎么谈。 刘克服询问了情况,非常不服,胳膊的毛病又上来了。他说按县里给的这个标准,村民哪里能够接受。即使别的村接受,移民村也肯定不行。 李健说是不行,所以要想办法。 刘克服着手处置。他建议县财政多给钱,提高补偿标准。他还用一个办法对付吕金华:尽管讲的是“零地价”,按本地惯例,厂家还是应当给一点青苗款,为自己占用地块上的庄稼和树木提供一点补偿。移民村被划走的那面山坡早先辟为茶园,该山坡土薄地瘦,茶树长不起来,一年收不了几个钱。刘克服说现在长不好,不是说以后永远长不起来。地一拿走村民倒是什么都没有了,应当多给点钱,不要再损害他们。 吕金华不接受。他和他的谈判代表没把刘克服放在眼里,这边谈不下来,他到县里发火,这时电话就来了。一位分管县长下令岭兜乡不得节外生枝,按照吕先生的条件办,还要负责说服村民接受。 李健问:“刘克服你服不服?” 刘克服不服。 李健说:“不服就接着做,做不下去再说。” 双方再谈,几经周折不能一致,终于惊动了方文章。本县最高领导亲自来到岭兜,答应给移民村略增补偿,同时也痛加训斥,给了李健一个期限,要他务必在期限内解决问题。此后李健做刘克服的工作,认为该努力的都努力了,经过几轮来去,县里和厂方都让了一步,比原先情况好些,恐怕只能到此为止,见好就收吧。 刘克服说不能再争取吗? 李健说他这个年纪,官已经当不上去了,所以他不太在乎,比较可以考虑为下边做点好事,不要留下太多遗憾。刘克服不一样,他年轻,还有望走远,来日方长。 刘克服好一阵无话。末了他说他去跟村民谈谈吧。 他去了一趟移民村,山前山后走了一圈,很沉重。中午还在村民小组长黄大目家搭伙吃饭。黄大目又给刘克服做了芥菜饭,这一次饭里没有砂子。主人用一个新碗给刘克服盛饭,不由他想起当年这里破那里缺的搪瓷饭盆。 他跟主人提起那个饭盆,问黄大目是不是把它扔了?黄大目装傻,说记错了吧?哪有那个东西?刘乡长是领导,贵人,哪里能叫贵人用一个破饭盆? 刘克服苦笑:“好个贵人。我能做什么?” 他劝说村民接受县里的方案,没有结果。李健也出面做工作,村民依然不服。事情僵持,吕金华大为不满,放了重话,声称准备撤资走人。县里认为岭兜班子工作不力,特别是李健态度有问题,敷衍了事,没有下决心把事情办好。为此果断换马,调走李健,派来了林渠。 李健让刘克服也要有思想准备。他说,有些事咱们做不下去,那么就得认了。果然他刚离开,就轮到刘克服去吃竹笋。要不是移民村村民铲石袭车,刘克服大胆揽事,岭兜这里哪里还见得着刘克服的影子。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16 章 有过以往这些故事,吕先生刘副乡长彼此间自然绝无好感。吕金华肯定没打算再跟刘副乡长打交道,刘克服却咬住不放,悄悄盯着人家,时候一到竟然不请自来,闯进了雅座。毕竟刘克服还是本乡副乡长,再怎么不想让他插手,到这种时候,林渠也不好当众赶人,只能吩咐多摆一张椅子,让刘副乡长跟吕先生喝两杯再走。 刘克服不是来喝酒的,当然他也不是来搅局,他有话跟吕先生说。他告诉吕自己已经抽到县竹笋办工作,时间一年,目前除了移民村事务,乡里其他事情概不参与。因为还料理移民村的事情,涉及到吕先生的项目,所以一听说吕先生在这里,他才赶过来。他想劝吕先生一句:吕先生在岭兜搞的几个项目都很好,但是现在不好做,尽管已经搞了半拉子,最好赶紧先停下来。为什么?开山办厂当然想要赚钱,吕先生这么搞别说赚钱,弄不好怕是血本无归。 一桌人无不大惊。招商引资如此之热,这种时候只能说好,哪敢说坏。吕金华在本县官员眼中属一大巨商,搅坏了项目,得罪了他,刘克服不怕死吗! 吕金华也非常惊讶,说刘副乡长这讲的什么? 刘克服说讲的就是移民村。吕先生在岭兜投资搞项目,需要县里乡里的重视支持,同样也需要当地百姓的配合协助。厂子办在哪里,就得跟当地百姓发生关系,就吕先生这些项目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与移民村的关系。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没办好,自项目开工以来,厂子与村民纠纷不断,以致前些时候村民袭击乡长,阻塞交通,政府动用了警察,拘捕了村民。目前虽然事态平息,村民与厂方已经结怨。移民村民风特别剽悍,村民对以往搬迁耿耿于怀,认为处置不公,吕先生在岭兜生活过,一定有所了解。这一回吕先生的项目占用大片移民村的山坡,用的是“零地价”方式,县、乡给的补偿远低于村民的要求,村民个个愤愤不平,认为极不公道,追之既往,特别不服。这种心情哪怕一时压服,到底无法化解。他敢断言,随着吕先生项目的进展,当地村民情绪会日益激愤,这种情绪会通过各种途径和方式发泄,今后肯定麻烦丛生,今天道路不通,明天围墙倒塌,后天干脆就打起来。这厂子还怎么办?项目还怎么搞? 林渠吆喝,说刘副喝多了!别胡扯! 刘克服说人家吕先生清楚,这说的都是大实话。 吕金华说:“刘副乡长拿这种大实话吓唬我?” 刘克服说不是他吓唬吕先生,是他自己让移民村百姓吓唬住了,所以很为吕先生操心。有一句老话叫皇上不惹乞丐,吕先生能比皇上吗?移民村百姓却好比乞丐,这可以惹吗?吕先生可以不把刘副乡长当回事,能不把移民村当回事吗?一两百号人满腹怨气,天不怕地不怕,恰在当地卡住吕先生的脖子,吕先生过得去吗? 吕金华恼了,扭头问林渠:“林乡长,这是你们的意思?” 林渠即声明刘克服跟乡里无关,也肯定不代表县里。 刘克服说:“是我自己的意思。” 林渠拉下脸:“刘副你别再多嘴,出去!” 刘克服即起身。看到一桌人个个脸色发白,他发笑,说不要紧张,他只是想让吕先生明白情况的严重性。他知道眼下让吕先生关门走人,县里乡里受不了,吕先生更受不了。已经投入的资金打水漂,这个不要紧,最为可惜的还在今后:岭兜这片山地有资源有财富,加上未来大通道通行,条件大为改善,一旦开发起来,肯定财源滚滚,吕先生有眼光,哪里舍得放弃。 他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几张纸,放在一旁吕金华随员的面前,说吕先生可以看看这东西,这里提供了一个可以解决双方根本问题的办法。现在吕先生好好喝酒,回头他另找机会磋商。 刘克服转身离去。 他留给吕金华的是一份移民村整体搬迁的初步设想。如果吕金华从未接触过这件事,相信从今天起他将分外关注,不会无动于衷。这位吕先生以及他的项目是刘克服心目中最重要的现实因素。刘克服跟移民村村民重提搬迁计划时说,这件事以前做不到,现在有可能了。凭什么如此认定?就凭这位港商,还有他的项目。吕先生的开发使昔日穷山恶水顿增价值,他的开发同时也剥夺了移民村民的一些基本权益。作为独具慧眼抢先到达的开发者,他有权享用本地官员提供的各种超额优惠,但是他也应当支付必要的成本,特别是为利益受损的百姓提供补偿。从长远看,他从其中得到的收益可能远大于支出。他是商人,商人应精于算计。 刘克服需要吕金华的这种算计。如今别说搬迁一个小村,搬一户农民都会生出许多事情,其中最不好办的就是钱。往年移民村数次议论搬迁,最后不了了之,关键都在耗资巨大,经费难以筹措。这一次同样,县里乡里让刘克服提方案,这方案的要害不在于往哪里搬往哪里迁,而是钱怎么来。各级政府能为移民提供的补助有限,帮群众建房之外,还得考虑道路、桥梁之类公用设施的巨大投入,所以得多谋财源。以往无从去找善主,所以办不成。现在来了个吕先生,挨着村庄轰隆轰隆放炮,开山办厂,机会便随之而来。这个商人有能力,也应当提供必要的补偿和捐助。 王一梅对刘克服说,以后再不敢通风报信了。林渠追查谁把吕先生到来的消息透露给刘克服,她承认了,书记一顿臭骂,说她是猪脑。她整个人都傻了。 刘克服让她不要害怕,说最终林渠会感谢她的。 “刘副你好大胆,酒桌上那么说真吓死人。” 刘克服说所以给赶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很没用。现在他最盼望的就是手中能有权力。当年他在中学里当教员,有人说他到头来怕是老婆都找不到。那时满心盼望能有贵人相助,改变命运。那种处境的感觉很深刻。忽然有一天有人喊他“贵人”了,让他感慨不已。他帮得了他们吗?号称一官半职,其实就是小小副乡长,成什么事?他觉得自己非常低微非常无力。 “只好铤而走险。”他说。 4 几个月后,移民村迁移方案眉目初露。 吕金华成了移民新村的一大资助人,出资修建移民村输电、自来水等公用设施。从大畅岭到岭兜乡集原不通车,只有羊肠小路相连,现在需要修建车辆可行的公路,一步到位修建为水泥路面,也由吕金华的公司承建。协议是在县里最终商定的,双方各有所获。移民新村解决了耗资巨大的几大公用设施的问题,吕金华则免除了身边隐忧,厂区范围相应扩大。从长远看,修筑新村这条道路对吕金华自己也有好处,将来与省里新建的大通道连接,他的企业交通运输将更为便捷。 吕金华的参与使形势顿显明朗。移民搬迁的种种好处得到了认可,各相关部门渐渐形成共识。搬旧村建新村,资金是最大难题,其突破促成其他障碍一一破解,局面终于打开。如刘克服所说,搬一个小自然村对一个县不是天大的事情,但是这件事容易的话,谁还需要恭候刘克服如此“贵人”?所以大家都说小刘行啊。 刘克服却陷于担忧,他的胳膊常会突然发抖。 方文章书记再次光临岭兜乡。这一次与上回有别,他没再张嘴骂人,问林渠是不是死的。书记心情不错,他说走,快活一下。 他们上了大畅岭,踏满山乱坟寻访快活。 这一天方文章去看地形,亲自为移民新村定点。林渠等乡主要领导陪同前往,刘克服、王一梅奉命跟随。那天天气热,因大畅岭暂时只住鬼,不住人,没有人家,无处歇脚,林渠让办公室从杂货店买了一箱汽水,让通讯员扛着,跟领导上山。 路上方文章说,岭兜乡的方案上报县里后,他亲自主持开会研究,认为基本可行。如果只解决移民村历史遗留问题还不容易定,但是再加上扩大招商,发展工业这一个好处,那就应当下决心了。从农村建设项目里支持一点,再设法从省市里各部门新村建设、灾害补助项目里争取一点经费,加上其他方面的资金,凑一凑吧。 林渠请求上边多给钱,他说岭兜乡除了石头,其他的不多。 刘克服插嘴,断言这笔钱值得,这件事是注目长远,除了一举还清旧账,给困难移民一个新的幸福生活,也让岭兜有望成为招商和工业开发的一个亮点,在全市全省都可能叫响。 方文章道:“这么说小刘有功?” 刘克服说:“功劳是两位书记的。有问题绝对不敢怪罪别人,那一定是小刘。” 方文章大笑,说看来小刘不只会多嘴,还学会说话了。 那天在现场,刘克服继续“学说话”。他对方文章提起数十年前为移民村选点的故事,讲到传说某位县领导口渴,在耕山队落脚喝茶,之后不想走了,决定把移民点建在那里,留下了数十年的矛盾和纠纷。当时曾有人建议走到大畅岭看看,该领导一看天色已晚,听说那地方有鬼火,当即否决。 “过了几十年,今天县领导终于走到了大畅岭。”刘克服说。 方文章说他不会是第一个吧? 刘克服强调不同,为解决移民村民的困难而来,方文章可能是第一个。 方文章说如此看来应当利用晚间,打上手电,就着鬼火到这里看坟。 他竟然认起真来。那时岭上众人一人一只汽水瓶,喝着解渴。方文章下令人家把手中的瓶子全部放回纸箱,让通讯员扛下山去。今天自方书记以下,县乡村大小官员一律不许喝水,不能像当年一样口渴误事。 “免得几十年后让小刘再有话说。” 大家只好口渴。林渠骂刘克服,说刘副不干好事,不学说话还好,一学就让领导和大家一起干吞口水。哪有这种巴结领导的。 刘克服自认该骂。一行人干吞口水,一起走到了小南坡。 大畅岭范围很大,不可能满山建房,必须为未来的新村划定一片建设区域。规划之际,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该岭的东北坡上,包括刘克服。东北坡位于大畅岭东北侧,这里坡势比较平缓,离水源较近,引水方便,旧有的一条小路也从坡下穿过。方文章在这个坡看了半天,却不说话。林渠汇报说对这个点看法比较一致。方文章就挖苦,问林书记是不是口渴了?不想走路?林渠发窘,说大记更不会渴。于是大家越过东北坡,踩着灌木草丛,绕过杂乱无章的乱坟走往另一方向。 方文章在杂草中看到半截条石,他踏上去踩了踩,问:“小刘,这是什么?” 刘克服说可能是早年人家的石柱,房子废弃倒塌时摔断了。这一带废墟不少。 “附近都走过吗?”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17 章 刘克服说大的坡他都看过了。 方文章找到了一条废水渠,在杂草丛中断断续续向前延伸,有的地方尚有渠道旧痕,有的已经塌平。顺着杂草中时隐时现的废渠,他们走到了小南坡。 这里位置在大畅岭东南面,它的南边还有一个大南坡,面积很大,坡形陡峭,不适于建村。小南坡这里坡度相对平缓,其他方面似乎很普通,同这里的其他荒坡并无不同。小南坡与东北坡相比距离稍远,但是比较向阳,视野会开阔一些。方文章站在坡上东张西望,点点头说:“往回。” 林渠问:“方书记觉得这里好?” 方文章说要办这种事,光知道坡度面积公里不行,得懂点风土民情。多找几个人,好好商量一下,然后再定吧。 “风水好坏,这是有讲究的。”他说。 大畅岭下有一条溪流,水流充沛。从岭兜乡到大畅岭的公路眼下可以沿溪行进,勿需过溪,当前并无问题,但是从长远谋划需要在溪流上建一座桥,因为未来大通道的路线在对岸山坡,有了桥才可以沟通,实现大畅岭的地位优势。由于建桥开支较大,经费落实不易,刘克服提出分两步走,先搞新村民居和这边道路,第二步再设法搞钱建桥。当前新村交通还用不到这座桥,等省里大通道建成还来得及。方文章当场予以否决。说要搞就搞好一点,要一鼓作气拿下来,起码得有个眉目。 “你们找过市交通局吗?”他问。 林渠说找过了。市交通局让打报告,说今年的盘子肯定列不上,以后再考虑。 方文章追问,这是谁答复的?乡里派谁去争取的?县里部门配合了吗?林渠说县交通局局长亲自带乡里领导到市里,找的是市交通局一位副局长。乡里派去汇报的人是王一梅副乡长。 “这是她傻还是你傻?”方文章劈头盖脸训斥,“事情这么大,你林书记倒躲起来了?为什么?” 林渠尴尬,笑了笑,说方书记清楚的。 “你也傻掉了?”方文章扭头问刘克服。 刘克服一样尴尬,他不说话。 方文章看着他们,好一会,下令道:“小刘负责,再找。” 方文章亲自带队踏勘后,刘克服认真落实,与县规划局技术人员在大畅岭和四周跑了几个来回,测量、绘图、比较,经过论证和协商,移民新村最后定点于小南坡。到了这种时候,百姓的看法自然复杂,分歧比较大。一些村民问刘克服为什么要这里,而不是那里?刘克服说这个点看来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尤其是风水。 “方书记亲自给看的,大贵人高瞻远瞩。”他开玩笑,“全县还有比他更大的风水先生吗?” 村民最后被说服,县乡两级遂拍板定案。 按照方文章要求,刘克服接着考虑办那座桥。市交通局已经表态今年摆不进盘子,方文章却指定刘克服再去争取,刘克服无可推托。刘克服有“前科”,胆敢不请自到闯酒宴,找外商理论,为新村筹钱修路安自来水,为什么碰上这座桥就不敢了,如林渠般畏首畏尾?这里边有难言之隐,涉及到一些陈年恩怨:市交通局局长不是别个,就是应远,本县的前任县长,林渠和刘克服的老上级。当年应远在任时与方文章不和,后来背个处分灰溜溜调离本县,降级去市交通局当副局长。几年后时过境迁,他东山再起成了局长。虽不像县长是一方长官,却也掌控一线,重权在握。移民新村建桥的事情,他的意见非常顶用。但是林渠、刘克服都不好去见他,因为当年应远受灾,他俩都有牵扯,尽管已经过去,毕竟心存疙瘩。刘克服更有一重心病:他妻子苏心慧早先最为该县长看重,颇受议论。方文章很清楚这些情况,当年他处理过苏心慧,现在他不管刘克服有多尴尬,就指定他去找应远。因为应远可能不认小刘,却一定还认小苏。 刘克服拖了好一段时间,没有立即去落实方文章命令。有一天他去了大畅岭,时新村道路施工已经开始,小南坡在清理坡面,区域内各坟头无论有主无主一律迁出。刘克服从山岭上往下看,岭下溪水流淌。那几天上游下雨,山洪汇流,溪水大涨,流速湍急,轰隆轰隆水声浩荡。他在那一刻下了决心。 他没有事先联系,担心应远一口回绝。那一天下午他离开乡里回县城,在家里住了一晚,隔天一早即前往市里。苏心慧问他去市里干什么?他只说移民村有点事,没多讲,刻意隐瞒。到市里后径直往交通局,却扑了个空。那天上午应远不在局里,到市政府开会去了。刘克服悻悻离开,下午再去,碰着了,应远在办公室,但是人家正忙,开局务会,刘克服不敢打扰。他在应远的办公室外足足守了一下午。晚六点半,下班时间过了半小时,里边的会议才算打住。应局长爱开长会,与当县长时如出一辙。散场后应远出门,一眼看到刘克服,顿时显得惊讶。 “小刘?” 刘克服说有一件事找应局长汇报,在这里已经等了一天。现在很晚了,不敢多耽误领导宝贵时间,应局长能给他几分钟吗?或者他明天再来? 应远盯着他看,好一会儿:“进来。” 他们在应远的办公室谈了半个多小时。几年没打照面,应远对他的情况却很清楚:调政府办,然后去了岭兜。办竹笋,却还留在乡里。如果没有特别渊源,领导哪可能如此盯着芝麻大一个小刘。应远也知道移民村和那座桥,他说这座桥今年摆不上。 刘克服给了一份报告,恳请应局长帮助。他说移民村村民跟他讲过,当年应县长曾两次到过该村,对村民的情况很了解,也很关心。 应远说他去了何止两次。那两回是带着乡、村干部去了,还有两次没带人,是前往水泥厂途中顺道过去看的。这个村当年跟水泥厂之间摩擦很多,根子很长,牵连到几十年前的移民安置,早先那些人没负好责,没把事情办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应远讲话一板一眼,威严矜持,乒乓球落地一般啪嗒有声,不像方文章带情绪,喜怒形于色。方文章骂以前那些人拉屎不擦屁股,同样的事到应远嘴里就文气多了。 刘克服提到了移民村拟迁址大畅岭。应远说他去过,到处乱坟岗,还有不少废墟,很偏僻。刘克服说省里的大通道正在修建,恰从岭对面山岗经过。明年大通道通车后,岭兜以至全县的车辆上这条通道,走大畅岭最便捷,届时新村就是交通要冲了。但是还缺一座桥,越过岭下溪流的桥。 应远还是那句话,今年的项目都排满了。 刘克服说这座桥在岭兜有如天大,到市里一摆只算一座小桥,应局长关心支持一下,应该可以办成的。村民们至今非常怀念应县长,应局长再帮他们一把,一村百姓一定会感激不尽。 应远说几年不见,小刘变得很会说话,看来基层真有锻炼。 刘克服说吃一堑长一智,他自知毛病很多。县里乡里把任务交给他,硬着头皮来找应局长,还望应局长多帮助。 应远问:“谁让你来的?方文章?” 刘克服承认:“是他。” 应远说:“这个人我清楚。” 他让刘克服回去报告方,说已经找过了。应局长表态:今年已经排满,明年排得也差不多了。各县报来的项目要求很多,有的已经排到后年。岭兜这个再研究吧。 刘克服还想再讲,应远摆手说很晚了,这事不说,走吧。刘克服只得起身。 “小苏怎么样?”应远突然问了一句。 刘克服说她很好。 “他们不该那么对她。”应远说,“你跟她说,早晚有一天会改变的。” 刘克服没有应。 “需要的话,让她给我打电话。”他说,“不必这样消失掉。” 刘克服脸色发白。走出应远办公室时,他夹在腋下的公文包啪啦掉在地上,他弯下腰,伸出右手捡那小包,几次都抓不起来。他的胳膊在不停发抖,止都没法止住。 赶回县城。苏心慧发现他不大对头。她问刘克服怎么了,要办的事情不太顺?刘克服嗯了一声,没有多说。当晚刘克服住在家里,一上床倒头便睡,说自己累了。其实他根本没有睡着,听着身边妻子儿子细细的鼻息,睁着眼睛一直挨到天亮。 凌晨时苏心慧起来给儿子把尿,她看了刘克服几眼。 “小刘你心里有事。”她说。 刘克服不承认。苏心慧说:“你骗不了我。” 她追问。刘克服最终坦白,把去见应远的情况说了。 “干嘛要去?”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18 章 刘克服说没有其他办法。 “怎么不先跟我说?” 刘克服说他不愿意提起。 苏心慧不再说话。两人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直至天亮。 早饭后,苏心慧送儿子去幼儿园,然后就得到店里上班,刘克服也得赶回岭兜。出门前她跟刘克服说了几句话。她说她不需要改变什么,机关里这个那个事情她早就受够了。她讲过,有这么一个家,有丈夫和儿子,已经心满意足。 “你觉得那座桥对你非常重要吗?”她问。 刘克服说如果不是,他不会去找应远。 “给村民讨个公平,话是这么说,其实也是给自己。”他说。 苏心慧不再问了。刘克服走后,她给应远打了电话。 一个月后应远带着局里几大要角来到岭兜,林渠、刘克服一起陪他去了大畅岭。应远看了选定的桥址,在乡里开了会,以现场办公的方式,把事情敲定下来。 “这是特事特办。”他说。 那天县里来了许多人,县长、分管副县长、交通局长,相关人物无一缺席。方文章没有出场。县长替他向应局长告罪,说方书记出差不在县里,他交代了,晚上县政府宴请,由县长代罚三杯,表示不能亲迎应局长的歉意。 应远说,告诉方书记不必客气。 应远还视察了小南坡上的新村工地。正在这里兴建的民居及其配套设施不在交通局管辖范围,但是老县长有兴趣。他在到处叮咚作响的工地上站了好久,东张西望,有如上一回方文章在荒坡上那个样子。 离开之前,他把林渠和刘克服叫到一边,问了他们几句。 “新村地址为什么定在那里?”他问。 林渠说比选了几个地点,这个地方比较开阔,也向阳。 “方案是谁提出来的?” 刘克服说是他。 “论证过吗?” 刘克服说县里规划和建设部门都派专人论证过。林渠补充,说县委方文章书记亲自看过点,最后也是他拍的板。 “你们告诉他,建议他再斟酌一下,可以更理想一点。” “这都已经动工了。” 应远说也还来得及。 刘克服问:“应局长觉得小南坡有什么问题?” 应远说他知道方文章怎么考虑的,但是光那么考虑不行。 “告诉他,小南坡风水不好。”他说。 也不多说,点到为止。 应远走后,刘克服问林渠这怎么办?应县长好像不是说着玩的。林渠说两个风水先生看得不一样,哪一个更灵?咱们不知道,只看哪个先生大。一个县里书记一位市里局长,局长原先还是咱们县长,两位风水先生级别相当,但是业务范围有不同,一个管片、一个管线。咱们当然是归谁管听谁的。 也巧,两天后方文章来到岭兜。林渠把应远的建议报告了方文章。方听后发笑,说老应是一个屁闷久了,不放不痛快。什么风水不风水,他是清楚咱们怎么考虑,心里酸溜溜有些醋,说两句鬼话吓咱们背气。老应心眼多,就这德行,不管它。 方文章对刘克服予以表扬,说把桥弄下来了,不错。当初他为什么要刘克服找应远?这是一只钥匙开一把锁。应远这把锁挺生涩,哪怕他方文章出面也不一定顶用,小刘可以。刘克服这只钥匙有灵性,七捅章再三感谢应远为民造福,说这座桥太重要了。应局长不仅给移民村,也给全县人民带来了幸福。应远干巴巴回了一句,说方书记幸福就好。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9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19 章 庆典后参观新村,应远把刘克服叫到一边,指着侧后山坡对刘克服说:“你把村区位置稍微挪了一点,对吗?” 刘克服承认。他说应局长记性真好。当初规划新村的时候,村区比较靠南,挨着大南坡那一侧。应局长来视察后他设法调整,往北靠一点,离大南坡远一些。 “为什么?” 刘克服说应局长视察时建议另选更理想位置,乡里向方书记报告过。因为已经动工,再改变有很多实际困难,最终没能落实应局长的意见。事后他有些不放心,仔细琢磨,觉得还是应当稍做变动,就挪了一点。景观多少受点影响,却无大碍。 应远点头,说小刘已经变得很成熟。 “显然你意识到了。”他突然问,“不害怕吗?” 刘克服咬牙,说他觉得没大问题,只是以防万一。 “有没有问题不是你说的。” 应远指着山岭,说这地方叫什么?大畅岭,很舒畅很快乐的地名。实际上这本是处乱坟岗,死人之所。不要光记着快乐,忘记了死亡。一个人当了官,手中握有一定权力,能够号令各方,给予夺取,一边谋事,一边也为自己谋取名利,可能感觉很快乐。他得提防,也许死亡就藏在他的快乐里。现在敲锣打鼓,为民造福,论功行赏,大家很舒畅很陶醉,一旦刮风下雨,祸及百姓,追究责任,那时候哭都来不及了。 “你不要死在这里,还有你们幸福的方书记。” 话说得如此之重,刘克服整个儿呆了。 “这些话只跟你说。你放在心里,千万要小心留意。” 当天的庆典非常成功,与幸福新村一样亮丽出彩。事后媒体广泛报道,图文并茂的版面和电视画面令相关者分外快乐。 刘克服成为岭兜乡乡长。论功行赏,优秀干部终得认可。从乡镇副职到正职,级别上小有进步,手中权力则不可同日而语,有的基层官员终其一生也走不完这一步,刘克服只用了短短数年。 他心里却少有快意,笼罩着一团阴影。 隔年春天阴雨绵绵,刘克服坐立不安,动不动跑到大畅岭上东张西望。已经不再如当年那样,张望来日的幸福新村如何令人豁然开朗,现在是小心留意,谨防种种迹象。一旦有事抽不开身,刘乡长会命王一梅亲自上山察看,对外声称是跟踪了解新村民居和公用设施的建筑质量,有问题及时处理,确保村民利益。实际上刘克服另有关注,只做不说。王一梅一如既往,对刘乡长言听计从,同时守口如瓶。 事实证明,如方文章所笑,应远心眼多,一个屁闷久了,不放不痛快。心里酸溜溜有些醋,说两句鬼话吓人背气。绵绵春雨落尽,经历刮风下雨,幸福新村依旧傲然亮丽于大畅岭,安然无恙。夏季里来过两次台风,其中一次正面袭击本市,刘克服在台风来袭前后一周时间里天天顶风冒雨上大畅岭查看,让一村移民备觉感激。最终他放了心,知道自己不会死在这里。 中秋节前夕,刘克服到市里参加乡镇规划工作会议,会期两天。头天傍晚,刘克服注意到天气预报称本市北部山区明起有大雨,该年第一股强冷空气南下,与暖湿气流在本省中部交汇,形成大量降雨。刘克服即打电话到乡里询问情况,恰王一梅在乡政府里。王一梅说岭兜已经下雨了,还刮风,雨不大,风比较大,气温降得很快。 “县里有什么布置?” 王一梅说县政府办打了电话,通知将有大雨,要求各乡镇注意防灾。乡里已经将县里的通知传达给各村了。 “林书记在吗?” 林渠不在乡里,回县城去了,隔天是星期日,休假时间。王一梅说,林渠交代陈副书记负责。陈副是岭兜人,家在乡集,假日并不走远,可以就近关照。林渠自己要星期一才能回乡里。王一梅也准备当晚回县城去,她母亲生病住院了。 “乡里有什么情况?” 王一梅说没有特殊情况。今天下午县公路局有人来,她陪同去大畅岭看公路路面维护。她还特地抽空到新村看了看,那里都好。有村民提到村后侧山顶上倒了几棵树,可能是被牛群蹭倒的。昨天还歪着,今天全倒了。村民想在雨停之后把树砍了拖回来,因此跟她说一声,解释这不是乱砍滥伐,是树自己倒的。 刘克服“嗡”地一下,只觉得脑袋肿胀起来。他愣了片刻,即交代王一梅克服一下困难,暂时不要回县城,就在乡里守着以防万一。他这里会不开了,马上赶回乡里,他要直接到大畅岭去。 “这,这有事?” 刘克服说应当不会有事,但是他不放心。 他打电话叫司机,连夜返回。这个会明天还开一天,他担心请假不准反而麻烦,只能私自逃会。他坐的是乡里的北京吉普,路过县城时,驾驶员问他要不要回家看一下?他说不要,快走。前往岭兜途中,天开始下雨,车行渐渐困难,到了乡集已经大雨如注。驾驶员开着吉普往乡政府走,他发话不进乡里,直接到大畅岭。时间已过午夜,驾驶员面露难色,说下大雨,天又这么晚,车况不好,怕有危险。刘克服让他开慢点,一定要赶到山上。 走进新村时已近凌晨,雨水渐小,村庄灰蒙蒙罩在雨中,村西北角一座楼房孤零零还亮着电灯,那是黄大目的家。刘克服让司机把车开到那幢楼前,主人打着伞跑出来,把他接进门厅。里边几个人围着桌子泡茶,彻夜守候乡长驾到,其中有王一梅、乡办公室主任和一个年轻乡干部,还有村长。 刘克服说现在雨水小些了,不要浪费时间,一起去看看。 他们穿上备好的雨衣和雨鞋,各拿一支手电筒,挤进了那辆吉普车。前座两人,后座挤了五个,冒雨上山。吉普车顺村后一条土路,弯弯曲曲开行了近两公里,这就无路可走了,大家下车,徒步行进。 他们前往村民报称倒树的地方。那里接近山包顶部,左侧就是大南坡,新村在其右侧下方,隔得相当远。没有路,坡也陡,夜间行进非常困难,他们打着手电,揪着山坡上的树木枝条缓缓爬行,一个个又是水又是泥,皆无人样。走到坡上时,雨停了,东边天际开始蒙蒙发亮。 树倒在地上,没有全倒,是半倒,主根还扎在土里,零零散散,有大有小,一共四棵,都是枫树。倒树的近侧还有几株小树,不同程度都向一边倾斜。这种倾斜方式肯定与牛无关,原因只在水分。刘克服带众人一路走来,这一带草木茂盛,植被良好,此刻山坡上草木间到处淌水,脚步踩出的都是水声。除了雨水,流经山包的一条灌渠也在淌水,大量山水从渠道溢出,不停地向山坡下倾泻。 众人面面相觑。刘克服说大家看看,这说明什么情况? 村长说渠道前方可能阻塞了。雨太大,山上下来的泥水石头多。 黄大目说夏天台风那次渠道也堵过。山坡上树多草茂,现在都让水浸透了。这山坡是土坡,可能有裂缝,土松了,加上风大,裂缝边的树就倒了。 王一梅说现在雨停了,不要紧吧? 刘克服说天气预报还有大雨。万一出事就麻烦了,赶紧想办法。 他们匆匆掉头。 赶回新村时天色已亮,雨再次降临,哗啦哗啦,越下越大,风也一阵阵紧刮。刘克服吩咐王一梅打电话到乡里,让乡水利所通知上游小水库停止往灌渠放水,这边立刻找人清理渠道阻塞,制止灌渠漫溢。刘克服还让乡里紧急组织力量,把能叫到的乡干部全部叫出,赶紧弄几辆运货的大车上来。村里这边通知每家每户做好转移准备。黄大目迟疑,说必要吗?就是山包那头垮下来,离这边村子也还远。 刘克服说应局长警告过,不敢大意。通知大家做好准备,并不是一定要转移,情况还好就不动,不行就走。有备无患,这一关过去,以后咱们就放心了。 这一关终究没有过去。 那天大雨不止。上午十点来钟,山包上方情况越发不稳。刘克服觉得不能再拖延了,下令安排村民撤离。时有十数位乡村干部和几辆大小车辆赶到,大家进入村民家里,一户一户劝说。大部分村民愿意配合,带上细软,打着雨伞,扶老携幼,锁紧房门上了乡里的大车。也有一些村民不愿离开,认为不必大惊小怪,夏天刮台风那回风雨更大,大南坡塌了一片,这里什么事都没有。政府心意他们领了,这么刮风下雨,他们哪都不去,窝在自己家里最好。真的天崩地裂就算了,命中该死死了算,他们自己认账,保证不找政府麻烦。 这时警察也上来了,刘克服下令对不走的村民实施强制动员,动员不听就不再客气,强迫转移。请不动拉,拉不走拖,拖不了抬,一家一户清理,无论如何,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全部清个干净。 后来乡村干部、警察与幸福村部分村民在雨中拉扯。这边唤那边骂,这个拖那个跑,弄得个个淌水,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装满一车,赶紧开走,另一车再装。经过仔细清理,村中渐趋平静,只雨声依旧哗哗不绝。 刘克服下令最后检查一遍,然后全部撤离。这时有人报告:村边上一户人家门已经锁了,但是屋里似有动静。刘克服心知不好。这户人家他知道,一对老夫妻,守着一个傻孙子,儿子死了,媳妇跑了,是移民村的困难户。 刘克服带人赶过去。屋门紧闭,里边静悄悄全无声息。 “打门!喊话!”刘克服下令。 大家喊话,里边没有回应,一丝动静都没有。这时王一梅跑了过来,说刘乡长快走,山上好像有动静。刘克服朝村后看,雨雾迷茫,没看到什么特殊景象。 他说:“爬进去,弄开门。” 第 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0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20 章 身边几个人搭了人梯,让乡办公室年轻干部小朱从窗子爬进屋子。小朱一进门就喊:“人在里边!”一眨眼间门开了,大家拥了进去。 那时顾不着说什么了,刘克服喝道:“快,弄出去!” 先抓那傻孙子,这人傻,个儿不小,已经十六七岁,一身的力气。一见来者不善,他哇哇乱叫,张牙舞爪,连推带踢。大家一拥而上,有的按头有的扭臂,一起把他制服,七手章带着县委数位领导赶到医院看望伤员,时刘克服已被从上到下包扎起来,躺在床上有如伤兵。他的左小腿骨折,从头到脚多处严重擦伤,但是身体各器官基本完好,均无大碍。 方文章称赞刘克服不畏牺牲,抢险及时,嘱咐他不要多想,好好养伤。当众劝慰有加,重重表扬,方书记罕见地慷慨。 刘克服说,领导的关心让他非常激动。 一行人离开之前,刘克服忽然问方书记有没有时间?有些事他想单独谈谈。方文章看看他,点头,让其他人员全部离开病房。 刘克服说他的伤不重,但是心理负担非常沉重。方书记刚才的表扬让他止不住胳膊发抖。他明白方书记为什么那么说,所以急于汇报思想。 “你果然聪明。”方文章立时拉下脸来,“说吧。” 刘克服强调了两个事实:这一次他在市里开会,没有任何人要求他离会回来,他是自行逃会,主动返回乡里组织救灾的。在发现情况紧急时,也是他主动安排村民撤离并入室救人的。 “你想论功讨赏?”方文章问。 不是。刘克服提这些,是怕上级追究处理。刘克服请求方书记念及他的表现,不要过重处置。他没更多的要求,只求让他留在岭兜,哪怕降级使用,他都没有意见,只要别让他离开。 “有这么害怕吗?”方文章逼问。 刘克服说这几天他心乱如麻,感觉极其沉重,几乎意气消沉,万念俱灰。灾难让他痛苦之至,教训永生不忘。请求方书记给他一次机会,可以改过弥补。他一定百般认真,做好灾后重建。他会到省市各部门争取救灾资金,想各种办法,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重修移民新村。这一次他会立足减灾防灾,彻底杜绝隐患,绝不存留任何侥幸心理,不惜投入重金筑坝修坡,改水防渗,不让新村再遭泥石流损害。 方文章追问刘克服的过往。刘克服是能掐会算,知道新村可能遭灾,所以赶回来,还是早有意识,心存疑虑,放心不下?他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新村存在隐患,又是什么因素让他一声不响? “你给我老实说,”他厉声道,“不许遮掩狡辩。” 刘克服说确实不是他会算,是早有担忧。刚开工那会儿他就害怕上了,当时应远提出异议,说小南坡风水不好,他心里立刻感觉不安。他知道应县长是地质大学出来的,毕业后在地质队干过,后来才从政当官。当初做新村规划时,县里相关部门对小南坡的地质情况并没有提出异议,所以他不在意,应远指出后他才感到紧张,他没找县里技术人员,自己悄悄跑到市里,请一位已经退休的老专家到现场察看,力求更能客观判断。专家认为小南坡这边地质情况看来还属稳定,注意一点,应当没大问题。但是边缘一线,靠大南坡那头要特别注意。大南坡那种地形显然是历史上的泥石流造成的,这一块区域不太稳定,自然环境,加上人为因素,可能还会诱发滑坡灾害。 “专家也说,万全之计,还是改到东北坡安全。我觉得那地方不好,方案也已不可能改变,因此只把规划中的新村区域往里边挪了一点。” “你怎么觉得那里不好?” 刘克服说东北坡比较背阴,而且公路上看不见,不如小南坡抢眼。 “这就不顾安全了?” 刘克服承认,他是心存侥幸。 “单单认为不至于出事?” 刘克服说当然不止。他有私心,想尽量办得光鲜漂亮,让人看看。 方文章说现在看到什么了?多少财产损失?还有四条人命!三个村民,一个年轻干部,就毁于刘克服要让人看看! 刘克服眼泪掉了下来。他说他自知有错,别人出这种错还有说的,他最不应该。他原本微弱,难得领导关心重用,有机会掌握一点权力,很同情身陷弱境的移民村百姓,自认为是他们等待的人,在为他们谋福利,还他们以公平,也为自己要公平。哪想到自己伤他们更甚,以致搭上了村民的人命。此刻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总在问自己是在给予,还是伤害?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他怎么会如此严重地去伤害他们? “非常痛悔,自知责任难逃。”他说,“希望上级念我成长艰难和一贯表现,还能给个改正的机会。” 方文章咬牙切齿,说想得美啊。大畅岭上的幸福村名声在外,远近可见,却让一场大雨毁掉了五分之一。这为什么?当初是怎么决策的?大小官员都是吃屎的吗?县里该怎么面对公众面对上级?这一裤子烂屎比得上泥石流,谁能擦清楚? “小刘你不是有错,你是有罪,该死!死有余辜!” 刘克服哭泣,说他明白。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按方书记意思办的。 方文章骂道:“所以更该死。” 他拂袖而去。 两个月后,刘克服拄着拐杖回到了岭兜。 林渠被免职。大畅岭发生泥石流灾害前,他置县里防灾通知于不顾,没有返回任所,反在县城酒楼里喝酒。时县政府办主任宋志义因搬新居,请两桌客人以贺乔迁,林渠欣然参与。事后无话可说,撤。 与此同时刘克服的名字上了报纸。报称风雨无情人有情,危难之际见真金,刘克服心系人民群众,不顾个人安危,指挥抢险救灾,有效地减小了特大天灾给群众造成的生命财产损失。刘自己入室救人,被倒塌的房屋活埋,周身是伤,险些遇难,堪称基层干部的优秀楷模。 他接任岭兜乡党委书记。 第三章 仕途升迁 1 四万元港币是在电梯里拿的。 当时刘克服在香港中环一座大楼里吃请,旅港同乡会为刘克服一行人送别,出面的是会长,姓王。陆金华是副会长,说好要来,却晚半小时才到,其时大家已经开吃。陆金华入席后照样忙碌,一边说话一边动筷子,隔一会儿就要接一个电话。鱼翅还没上,他就告辞离开。 第 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1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21 章 “下回我请,赔罪。”他说,“今天不好意思。” 刘克服起身送陆老板。陆拦他,说刘克服今天是客,他陆金华算主,今天不凑巧碰上一些麻烦事,不能好好坐下来陪客喝酒,很过意不去。这个时候告辞先走已经很失礼,哪里可以让客人送主人。 刘克服笑:“陆老板客气啥呢。” 他执意送陆金华出包厢,经走廊去坐电梯。通常送客送到电梯就可以了,刘克服格外客气一点,陪着进电梯,一起下楼。 这时电梯空,除他们俩,没有第三者。陆金华问了句话:“刘局长还有事?” 刘克服告诉他此刻无事,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请陆老板支持。眼下陪着坐坐电梯,表示感谢,同时惜别。 “我们明天下午离开香港。”他说,“就在县里恭候陆老板。” 陆金华道:“再说吧。” 他手机又响了,却不接电话,让铃响个不停。当着刘克服的面,他把手伸进西装上衣内袋,从里边抓出一个信封,随手塞进刘克服的上衣衣兜。 刘克服一愣,几秒钟后反应过来,赶紧伸手往外掏。对方反应更快,当场把他的手抓住了。 “刘局长左手啊?”陆金华问。 他指的是左撇子。刘克服点头:“我吃饭使这个。” 陆金华让刘克服少使点儿劲。右手可以拿,左手也一样。小意思。 “这个不行,不好意思。”刘克服说。 “别人的可以,陆老板的不行?”陆金华问。 “不是那个意思。” “如今见外了,不比以前?” 刘克服不禁笑,当即松手,不再往回掏。 “陆老板记性这么好。”他说,“只能谢了,回头我让他们给陆老板开张条,就加到捐款里。” 陆金华让刘克服别太麻烦。捐款他已经认了两万,到时候通过同乡会一起交,由他们开票留据,不用刘克服操心。他跟同乡会都说好了,捐两万,一分钱都不会往上加。刘克服不要给他节外生枝,免得大家脸面不好。 “这点小意思给刘局长买件衣服。”他说。 他看着刘克服身上的西装,脸上似笑非笑。刘克服注意到他的眼神,即拉拉自己的上衣衣襟,隆重推介:“这个跟陆老板不好比。但是陆老板肯定也有所不知,我这是国产名牌。” 他穿了件双排扣的西装,是雅戈尔的,几年前的产品。 陆金华指着刘克服的脚,问他皮鞋也是名牌吗?刘克服把脚抬起来,佯作观察状。这还看什么?普通皮鞋,模样尚新,却只属物美价廉一类,他心里明白。煞有介事自我欣赏几眼,他对陆金华摇头,承认自己的行头一向由老婆打点,衣服的牌子大体知道,鞋子一时还搞不清楚。 “刘局长明天下午走,上午可以去商场转转,就清楚了。”陆金华说。 刘克服称自己只怕没有机会。香港是购物天堂,什么名牌都有,可惜顾不上多借鉴。其他的不是问题,主要是时间。他们这回事多,明天上午还得见人。 “时间有问题,钱不是问题,这个我知道。”陆金华开玩笑,“刘局长钱多,黄表纸成千上万。” 电梯上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顺着人家的话开玩笑。刘克服告诉陆金华黄表纸不算值钱,贵气的要数纸钱。所谓“贵气”是刘克服和陆老板都懂的地方土话,指有价值。刘克服说,他们那里的纸钱比黄表纸贵气,数额大,每张印着十几个零,不上亿也上千万。如今数鬼银行最容易开,阎罗王最好糊弄。 “陆老板清楚,鬼银行不是我开的。”他说,“我管外经局,不是民政局。” “反正都是你们。”陆金华不听解释,“不要黄金圈,要黄表纸。” 刘克服建议继续探讨,也许可以找到一个办法。黄金圈大家都喜欢,陆老板要,县里当然也不会不想要。 电梯停行,已经到了底层。电梯门一开,外边站着几个人,有几个是等电梯上楼的,有两个是等人的,一见陆金华就迎了过来,原来是他的随员,在此静候老板。 刘克服跟陆金华握了手,干这种活得使右手,刘克服早已训练有素,不会搞错。 “县里领导特别盼望陆老板光临。”分手时刘克服再次强调。 陆老板还是那句话:“再说吧。” 送走陆金华,回到包厢之前,刘克服悄悄进了趟洗手间,把自己独自关起来,掏口袋清点信封。信封里装的是钱,港币。刘克服用右手捏钞票,左手点数,匆匆点过,不多不少,刚好四万。他只数一遍,确定无误,不再点第二回,对自己左手的几个指头充分信任。这四万港币放在一个信封里,被陆老板塞在刘克服的国产名牌西服上衣外侧左兜,清点后,刘克服把它移了个位置,对折起来,藏进左边内袋,这个内袋有保险装置,钉有一个纽扣,把纽扣扣好,小偷不易摸走。明天刘克服还在香港待半天,下午才离港归返。从香港到深圳,然后去深圳机场搭中国民航的班机回去,到家之前需要经历若干公共场所,可能与境内外若干小偷邂逅相逢。四万元如今虽然不算巨款,也值若干件名牌西装,普通皮鞋至少可以买一打。不能大意,送给小偷怪可惜的。 后来他总觉得陆金华这一沓钞票十分怪异。这笔钱显然是特意安排的,不多不少刚好四万,没涨出一个零头,也不少一个子儿。但是陆金华给钱的情况挺特别,如果刘克服没有起身送客,没有格外客气送进电梯,而且电梯里刚好没有其他人,这些钞票都不太可能塞进刘克服的西服口袋里。也许陆老板这笔钱是为另外一件什么事什么人准备的,忽然间心血来潮就塞进刘克服的口袋里?所以只好说这是天意,老天爷要给你送钱,哪怕你跑到香港,钱还会进你的口袋,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刘克服到香港是为招商会作准备的。本市五月十革”中一家人下放到本县岭兜乡种地,当时他还是个小孩。后来陆父病死,葬在乡下,他本人则去香港投奔其大伯。他大伯在香港经营船运,很有钱。他在大伯扶植下,从搞包装袋起家,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公司,如今已经颇具实力。陆金华在国内好几个地方投资办厂,他在自己下乡待过的岭兜乡经营一家水泥厂,还建了一家水电站和石材厂,是本县重点港商。本市搞经贸活动,他这样的客商自然应当是座上宾,主方一定要请,他也自当欣然光临。所以齐副县长到港第二天,就带着刘克服等人跑到香港北角,专程到陆的公司总部登门拜访、相邀。陆金华却含糊其辞,不明确答复是否应邀参会。待到送行吃饭时,刘克服再三邀请,他还不明确表态。为什么会这样?刘克服心里有数。 此刻陆老板正与县里洽谈一个项目,拟在县城附近建一片厂房,形成一个具有相当规模的现代运动健身器材生产基地,生产的新型运动健身器材具有高科技含量,将尽数出口外销。县里对他这个项目很重视,全力支持,打算把城北一片山地给他,他却看中城西区域,提出要一块俗称“苍蝇巷”的地块。双方没有谈拢。 本县旧日有民谣,称“南门金,北门银,东门牛屎,西门苍蝇”,说的是县城各个角落的特点和地位,其中西部最差。这一带地势较高,位居城乡边缘,与乡村农田相接,早先有一条弯弯曲曲的街巷,巷两边是平房,后边是田园,周围遍布大粪坑和猪圈,苍蝇最多,所以有“苍蝇巷”之芳名。改革开放之初,县城城区扩展,苍蝇巷被列入改造,确定划为乡镇企业区,当年费了很大力气,填了粪坑,迁了猪圈,修路拉电,办起了一些小作坊小工厂,曾经热闹一时。若干年后又陷衰败,因为规划不当和其他多种因素,没能发展起来。如今苍蝇巷一带基础设施残缺破旧,企业多不景气,到处污水横流,依旧满眼苍蝇。港商陆老板偏偏喜欢苍蝇,要把他的现代运动健身器械基地建在这里,认为昔日苍蝇巷有望发展起来,可以变成一个黄金圈。 陆老板慧眼独具,别人只看到满天苍蝇,他却看到满地贵重。让他在苍蝇巷投资办厂,创造出一个黄金圈有何不好?城西一带眼下非常破败,小工厂小作坊倒的倒散的散,只剩几家手工业小纸制品厂还在开工,生产销售的主要产品是黄表纸,以及城乡居民出殡上坟的各类用品,包括纸钱。这里有一种纸钱模仿美元样式,币面面额巨大,数以亿计,发行者号称“冥国银行”,俨然已成阎罗王的金融寡头,实际没有几个GDP。让陆老板在苍蝇巷化腐朽为神奇,把供奉鬼魂的黄表纸烧成本县人民的黄金圈,看起来好处很多,为什么不呢?县里却再三说服,婉言相劝,多方面进行比较,说明旧民谣有道理,城北地点最好,非金即银,建议陆老板按照原先安排,把厂子办到城北去。这里边有个原因:陆老板之前,县里已经答应把苍蝇巷给另一客商开发改造。陆老板不幸晚踩一步,人家已经占了先机。 陆老板非常执著,无论怎么解释,主意不改,只要那堆苍蝇,其他地方免谈。这就跟年轻人找老婆一般,情人眼里出西施,看中谁只要谁,拿谁换都不行,老爹老娘谁讲都不听。事情谈不妥,老板有意见,县里请他回来出席5.18招商会议,他不哼不哈。旅港同乡会为刘克服一行送别,他迟到早退,说是碰到麻烦事,其实事出有因,旨在表达不满。 他却给刘克服送了钱,表明意见归意见,交情归交情。四万港币不是巨款,也不算太少,刘克服一个小局长,不能盼望太多。刘克服一行往港联络招商之前,恰县里遭遇强寒流袭击,大批农作物受灾,情况相当严重,旅港同乡会组织赈灾募捐,慰问灾农,陆老板也认了捐,出两万聊表心意。相比而言,显然陆老板对刘局长比灾农心意更足一些。这笔钱除了陆老板刘局长你知我知,只有电梯稍微看到一点。以当时情况分析,不至于暗藏杀机,本款基本安全。 刘克服回到县里,隔天就找领导汇报。不巧副县长齐成到省里开会,要求刘克服直接找县委书记方文章报告。方书记是老大,说一不二,脾气不小,不好对付,小局长个个都怕,此刻事到临头,不上也得上,刘克服硬着头皮去找,果然出师不利。方文章一听陆金华没有请下来,张嘴就批。 “这点儿事也办不了,你们去干什么?香港很好玩?” 刘克服强调一行人谁都没玩,除了坐车就是办事。 “办成这样还嘴硬?” 刘克服不吭声了。 第 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2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22 章 方文章也对陆老板不满,说陆金华喜欢苍蝇,总要讲点儿道理。如果可以办,哪怕已经卖给别家了,县里也会想办法把地赎回来,转给他陆老板投资办厂,打造黄金圈。问题是不可以,这事没法办。 刘克服说:“我看他很固执。如果不给,可能会走人。” “你这个外经局长怎么当的?”方文章批,“他要走人,撤你,你们一块儿走。” 刘克服请示:“能不能让我跟林渠他们商量商量?” 方文章眼睛一瞪:“你嫌自己麻烦少,还是嫌林渠麻烦少?” 刘克服不再说话。 方文章要求刘克服不放松,继续做工作。首先必须保证陆金华回来参加招商会,接着还要把陆金华这个项目争取下来,不能放过。 还没说完,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座机铃响。方文章抓起话筒,片刻间神情语音完全变了,不再像训斥刘克服那样满嘴喷火。 “是我。领导啊,有什么交代?”他问对方。 刘克服站直,这时挺为难。方书记还没发活,他不能离开。但是站在这里听领导打电话似乎也不合适。 “那个地方啊,”方文章对着电话笑,“老名叫苍蝇巷,一地破烂。” 他突然意识到屋里还有个人,于是抬手,指着刘克服,再指指门口。刘克服明白了,领导这是让他出去,人家有要事跟电话说,谢绝旁听。刘克服赶紧走出书记办公室,把门小心掩上。 他没离开,站在走廊外等候。除了因为书记没有发话,不好擅自逃遁,他心里也有些好奇,在屋里听了领导只言片语,知道书记突然接到的这个电话似乎跟苍蝇巷有关,以方文章的口气推想,来电话的人职位显然比县委书记更高。这是个谁?怎么也关心起一巷苍蝇来了?刘克服不禁猜想。 方文章这个电话足打了二十分钟。刘克服守在外头没有离开,其间有几个人过来探头探脑,都是刘克服一类县直机关中层官员。他们问刘克服,方书记在吗?刘克服告诉他们书记在里边打电话,想见领导请排队,大家级别相当,按先来后到排序,请排于刘克服之后。那几个人比较计较,不甘排名在后,均调头离开。 然后方文章打开房门,喊了一声:“小刘!” 看到刘克服还在,没有变成苍蝇上天翱翔,他表示满意。 “你还有点儿脑子。”他说,“事情没完。” 他对刘克服发布指令,口气完全变了。 “你找林渠商量一下陆老板这个事。”他说,“告诉他我让你去的。” 刘克服大觉意外:“方书记有什么具体要求?” 他不作明确指示,就是让刘克服先商量,深入探讨,然后酌情研定。 于是刘克服找林渠。当时林渠恰在苍蝇巷办公,让刘克服过去见面。刘克服坐上局里的普桑,立刻赶去。 林渠是县民政局局长,民政局有实权,自有一幢办公大楼,地点在县城新华大街上,里外装修都很好。林大局长怎么会跑到苍蝇巷那种破地方办公去了?有些特殊原因。 原来苍蝇巷有大片地盘是林渠的,准确说是归县民政局管辖。早年间苍蝇巷被辟为乡镇企业区时,当年的民政局长有远见,在这里插上一脚,占一块地盘,建了两家工厂,分别生产纸质和木质用品。生产木质用品的叫民政木制品厂,说法比较文雅,实际就是棺材铺,根据需要为各种死者打造棺材。后来因为殡葬改革推行火葬,棺材需求锐减,木制品厂不再做棺材,改做骨灰盒以及相关丧葬用品,以满足各类死者需要。民政局属下另一家企业生产纸质用品,叫民政纸箱厂,是一家福利性质企业,主要安排本县残疾人员就业。因纸箱包装行业竞争厉害,残疾人企业比不过健全人,该厂后来转产,虽然还叫民政纸箱厂,却不再生产纸箱,改产花圈、黄表纸等纸品,同时大量印制纸钱。类似产品的竞争也很激烈,该厂依靠政策扶持,勉强维持。近些年,苍蝇巷一带小作坊小企业多因产品销路困难停产,民政这两家厂子始终坚持生产,他们的员工工资很低,产品也有销路,因为人总是要死的,人死了都要治丧,用得着骨灰盒黄表纸以及花圈纸钱种种。 眼下民政部门的这两家厂子突然成为问题,尤其是民政纸箱厂。在陆老板提出打造黄金圈之前,早有一位客商独具慧眼,选址在这里投资,拟改造苍蝇巷,建造大片标准厂房,开发一片工业园区。旧城旧企业改造如今常见,改造中企业员工安置有些通行办法,苍蝇巷这里原有老企业基本倒光了,破产倒闭企业员工安置多是拿出一笔钱买断工龄,政府提供帮助,工人自谋出路,争取再就业。这一办法对民政纸箱厂却不好用,因为这里不比其他,集中了百来个残疾人。他们不接受主管部门提出的买断工龄方案,宁愿领取微薄工资,坚持上班印制纸钱,不愿失去工作。因为他们身有残疾,再就业格外困难。残疾人维护自身利益的态度很坚决,意愿很强烈,瞎子聋子哑巴驼背断手断脚聚在一起,情况有别于常人。 所以林大局长焦头烂额,蹲到苍蝇巷办公去了。“吾要发”在即,招商洽谈会要开了,县里计划于招商会期间跟投资商就改造苍蝇巷为工业开发园区正式签约,这就需要林渠做通所属企业残疾员工工作,把事情谈妥。林渠是老手,曾经当过信访局长,也在乡镇当过书记,很会软硬兼施,良民刁民都能对付,但是这回非常棘手,因为对方无论良刁,都是残疾人,人家认准一条,软硬不吃。 刘克服赶到苍蝇巷时,林渠正在纸制品厂的办公楼里找残疾员工谈话。刘克服到了工厂门外,这才明白为什么林渠要劳驾他亲自前来参观访问,自己不愿离开苍蝇巷半步。原来林大局长根本就出不来:工厂门被一辆载货小卡车堵死了,林渠的轿车被堵在厂内停车场里。 刘克服下了车,带着部下小陈步行穿过大门,进了福利厂。 进大门之前,他给妻子苏心慧打了个电话,苏心慧在单位里。 “我在苍蝇巷,这边恐怕麻烦。”他告诉苏心慧,“中午可能回不去了。” “知道了。我去学校接儿子。”苏心慧问,“怎么跑那边玩儿去了?” 刘克服说:“不好玩儿,回头讲吧。” 这时刚好走到大门口,经过堵门的货车边。刘克服抬眼一看,货车驾驶员坐在车里抽烟,也拿眼睛盯着他。驾驶员光头,长脸,长着一对招风耳,手中夹着一支烟,烟雾从他脸上飘过,他的一双眼睛在烟雾中灼灼发亮,眼神挺特别。 忽然那驾驶员把手一甩,手上的香烟从车窗飞出来,直打刘克服的脑袋。刘克服匆忙一闪,烟头从他耳畔掠过,打在一旁小陈身上。 小陈忍不住叫唤:“你干什么?” 那人不含糊,立刻回敬:“我干你妈!” 刘克服抓住小陈的肩膀,把他往前一推:“快走。” 此时此地不适合理论,刘克服迅速干预,扼杀可能恶性发展的言语冲撞,把自己和随员带离现场。 他们进了纸箱厂办公楼,不待上楼与林渠接洽,刘克服的手机响了。 “刘局长在苍蝇巷吗?” 是姚育玲,姚经理。刘克服不禁惊讶,这人真是顺风耳,消息真灵。刘局长一行二人刚刚光临苍蝇巷,不待办事,人家的电话就赶来了。 “姚经理有事吧?”刘克服问。 “陆老板交代我打一个电话,”姚育玲说,“谢谢刘局长。” 刘克服说:“谢什么,早呢。” “老板说要先谢,谢在前边。” 刘克服不由得想起香港中环那座大楼的电梯,陆金华不吭不声一伸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个信封。 “事情办成了,老板还会再谢。”姚育玲补充了一句。 刘克服不禁哈哈,说自己运气真好。 2 刘克服跟陆老板之间曾经有过一笔老账,也是四万元,发生于内地,为人民币。 第 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3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23 章 那是几年前,刘克服还在本县岭兜乡任职,当乡党委书记。手下管着近百名乡干部,为全乡四万多民众提供服务。乡级官员位居国家权力结构的底层,乡镇主管工作量很大,很忙,刘克服却乐此不疲,做得津津有味。 一天晚间,副乡长王毅梅告诉刘克服,有村民偷偷举报,“对象”回家了,今晚可能住在村里。刘克服精神一振,说那行,找。 当晚他们行动。乡政府开出两辆吉普,还有一辆面包车,拉了十几个人往山里去,其中有乡干部,也有村干部。山里道路差,加上下小雨,路滑,得注意安全,车开得很慢,速度简直有如牛车。走了三个多小时,将近午夜才到了地点。 那是一个小自然村,位于山坡上,进村有一条土路,可供拖拉机来去,乡里的吉普车底盘高,四轮驱动,也能爬上去。但是刘克服不让车走,说这种时候开车进村,动静太大,“对象”耳朵不会闲着,让人家听到了,咱们还见得着吗?于是乡干部村干部们一律下车行走,从山脚往坡上爬。天下雨,地上滑,黑天暗地,大家穿着雨衣,打着手电,踩着泥水,走得非常艰难。进村之前,刘克服把人员分成两拨,一拨跟着他守在村外,一拨由王毅梅带,绕小路到村后,那里有一条山路通向大山。王毅梅这一组人的任务是把住村庄的后通道口,他们得绕远路,不能从村里经过,免得造成惊动,前功尽弃,所以先走一步。刘克服带着他那组人以逸待劳,静悄悄一声不响,在村外坐了将近半小时,算一算时间差不多了,才动身进村。 那时已过午夜,小村庄非常安静,狗都睡熟了。顺山坡修建的农舍一间间全是黑的,只有村头亮着一盏路灯。 他们进了村,由村干部领着,直趋“对象”的家。村里的狗开始汪汪,山庄雨夜不再宁静。小村不大,狗没叫够,刘克服一行已经叩门了。 却没想扑了个空。“对象”不在,其家人从梦中醒来,面对雨夜三更突然造访的乡领导村干部,眼神茫然,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是常事。乡干部听到的消息来自各种渠道,其中有一些可能准确,有一些则是讹传。有一些起初可能是准确的,但是后来发生了变化。例如今晚,有村民报称“对象”回家,可能不会错,报信者真的看到人家回来了。问题是人家后来又走了,没在家过夜,也没让旁人看到,所以乡领导村干部们只好白费工夫,扑个空。乡村工作,这类情况不足为奇,不能因为信息可能不准确,可能做无用功就不作为,待在宿舍里睡觉,因为大家就是干这种活的,事情摆在那里,不做不行。 扑空了能怎么办?只能跟“对象”家人讲点儿大道理,然后安排撤退。刘克服吩咐把山下的几辆车叫进村,通知王毅梅他们放弃,到村里汇合,准备下山。不料这时电话来了,是王毅梅。 “刘书记!人在这里!” “谁?” “就是她!在这里!” 十几分钟后“对象”随同王副乡长一行下山,与刘书记等人相逢于自己的家中。 这“对象”是谁?姚育玲,日后的姚经理。她挺着个肚子,身子已经显得笨重,腹中婴儿至少有四个月。姚育玲才二十八岁,身条瘦长,皮肤细白,模样很俏,不比一般乡下女子。这人已经育有一对双胞胎儿子,肚子又怀了一胎,属“计生对象”。拥有如此身孕,难得她身手非凡,一听村中狗叫,料想可能有事,被子一掀,衣服一披,爬起来就走,也不用手电,摸黑顺小路上山,打算一跑了之。没料到刘克服细心,早在山后布下伏兵,让她一头扑进王毅梅手里。 这时刘克服才感叹,不止为“对象”的身手,也为其家人的表现。刚才姚的丈夫坐在床上,一问三不知,让刘克服感觉自己确实搞错了,人家老婆根本没有回来。哪会想到几分钟前他们夫妻还一起躺在被窝里。 姚育玲一回家就生气,骂她自己的丈夫。 “不知道给领导泡杯茶?”她说。 她丈夫说茶有,没开水。姚育玲要去烧开水,刘克服劝她算了。 “赶快换件衣服走吧。”他说,“天快亮了,别耽误时间。” 姚育玲说:“我在家给领导泡茶。其他地方不去。” 刘克服让她看大家的鞋子:“不去好意思吗?” 当晚到来的十几个人,从乡党委书记刘克服到村干部,人人都是一双泥鞋。王毅梅最狼狈,她眼睛不好,在路上摔过跤,衣服裤子上全是泥,脸上还给石块划伤了。 姚育玲不听,当众抹起眼泪。刘克服让她丈夫劝劝,她丈夫倒好说话,指着老婆说哭啥呢,领导这么辛苦,算了吧。姚育玲冲自己丈夫骂:“你最没用!” 王毅梅劝说:“半夜三更,还下雨,刘书记带这么多人亲自来请,够大面子了。” 姚育玲还是不走:“你们要绑我吗?” 刘克服说如今上级有规定,计生要抓,不准乱来。姚育玲读过高中,当过小学校代课老师,不比其他人懂道理,该比其他人懂利害。今天这么多乡领导村干部一起来了,大家见上面了,说明有办法也有决心,总归要完成任务。不去肯定是过不去的。“我就是不去呢?” 刘克服说姚育玲的情况大家清楚,她自己更清楚。这样不行,对大家不公平,对她丈夫不公平,对她自己也不见得好。 她不说话。 劝告了一个多小时,最终说通,姚育玲坐上面包车,与刘克服一行一起离开村庄。 她在卫生院里做了人流。 两星期后,事情闹大了。 那天刘克服不在乡里,在县城参加乡镇书记乡长会议,他在会场上接到了乡办公室打来的一个告急电话:几分钟前,岭兜水泥厂开出一辆大卡车,载了一整车的人,离开厂区开上公路,朝乡集这边奔来。车上人主要是厂区保安队,都穿制服。还有一些外来民工,都穿工作服,戴安全帽。其中有些人身上藏了家伙,都是棍棒。 消息是乡办主任的侄儿提供的,那人在水泥厂当杂工,这几天临时充当卧底。刘克服要求乡办密切注视水泥厂动态,有情况及时报告,乡办主任布置了几条眼线,包括他自己的侄儿。这年轻人比较机灵,发现了情况,偷偷打了电话。 刘克服不觉手心出汗。 “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吗?”他问。 办公室主任道:“说是要讨账,不能让人欺负了。” “讨什么账?” 厂里有人声称被欺负了。前些时候岭兜水泥厂有一个司机出车到乡上,与他人的车碰撞受伤。对方在乡政府里有人,说警察审理不公,偏袒对方,厂里员工非常不服。 “这是借口。”刘克服说。 刘克服断定这一车人来者不善。这时候能怎么办? 当时有一个副书记在乡里。刘克服打电话,命他马上安排与水泥厂联系,搞清情况,同时要他本人立刻赶到林业检查站那里,如果水泥厂那车人到,让检查站把他们拦下来,了解他们要干什么,劝告他们回去。有事可以商量,不得聚众胡闹。乡里这边也要作好准备。 “要不要告诉派出所?”副书记问。 “要的,让他们提防。” 副书记按刘克服布置给水泥厂方面打了电话。对方装傻,称厂里没有派车,也没有员工集体出厂活动。副书记心知有诈,不敢拖延,骑个摩托车立刻赶到林业检查站,时间刚巧,没等喝一口水,那车人到了。果然很不一般,成排的安全帽,样式很特别,看上去就像钢盔,人员中有的穿制服,有的穿工作服,每人还有一副墨镜,一个口罩,威风凛凛,看起来很不寻常。车被拦下来后,问他们上哪里。车上人不讲什么受欺负讨账,只说去赶集,兜风,逛商场买东西。逛商场干吗这种穿戴?人家不说,反问哪条规定禁止戴钢盔赶集兜风?副书记无话,看着那一卡车人往集里去。 他立刻把情报告诉了乡派出所,还给刘克服挂了电话。 “所里眼下没几个警察,怕是对付不了这么一卡车。”他说。 刘克服急了:“让警察小心,掌握局势,不要失控,不能硬干。” “我知道。”副书记猜测,“一车家伙会不会就是兜一兜,发发威?” “不管干什么,不得不防。”刘克服说。 刘克服在会场上坐立不安。两分钟后,他跑到外头,直接往乡办公室挂了电话,下达一个紧急命令,让乡政府值班人员立刻通知全体在家人员,关门闭窗,全部撤离办公室,集中到乡政府外边广场上,以防万一。 第 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4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24 章 事后证明这一个紧急命令很及时。乡干部刚集中到外边,那一车人到了。卡车到乡集后哪里都没停,不去赶集,也没上派出所,开足马力直奔乡政府,一直开进乡政府大院,停在办公楼边。而后车上人一窝蜂跳下来,四散开去,发一声喊,办公楼上下顿时乒乒乓乓响成一片。只一会儿工夫,警察闻讯赶到,那些人已经全部回到卡车上,卡车开出乡政府大门,扬长而去。 此时乡政府里已经一片狼藉,大楼下边两层所有办公室门窗全部被从外部敲毁,碎玻璃片遍地都是。一些办公室靠窗摆了沙发茶几,肇事者敲破窗玻璃,把他们的棍棒从破窗伸进来,将茶几上的茶壶茶杯捅到地上,开水瓶也没放过。但是肇事者只从外部扫荡,并不破门入室。各办公室内部设施及文书档案均未损毁。 由于刘克服事前打电话紧急交代过,警察和乡干部均按兵不动,不作激烈反应,没有阻止肇事者进入,也没有拦截其离开。双方未曾发生直接肢体冲突。除了一地破碎,人员均无损伤。 当天中午,县里会议结束,刘克服马上找县委书记方文章汇报。乡里出了这种事,不报告当然不行。这时方文章已经听到了一点风声。 “怎么搞的!”他很不高兴,“到底是什么缘故?” 刘克服说情况正在调查。所传闹事原因是车祸处置不当,偏袒一方,欺负水泥厂驾驶员,可以肯定不是这回事,如果只是那个,不该闹到乡政府。以他推测,事情起因不会是别的,就是姚育玲流产。那天晚上动员姚育玲去做手术后,他已经估计对方会有反应,也作了防备安排。但是没估计到他们敢搞得这么大。 方文章看着刘克服,眼神很吃惊:“你小刘名堂大了。” 确实有些名堂。原来姚育玲很复杂,不是一个山庄小村的普通计生“对象”。那天晚间跟她躺在一个被窝里的山庄农夫是她的合法丈夫,除了这个男子,她还是所谓“陆老板的人”,为外商陆金华的特别雇员。 陆金华到本县投资办的第一个厂子在岭兜乡,是早年他一家落难下乡之地。岭兜有石灰石矿,有一家县办水泥厂,因经营不善面临破产,被陆金华买走,投了大笔钱作技术改造,扩大生产,起死回生。当年企业刚起步,需要料理的事多,陆老板经常出没于岭兜乡间。有一天黄昏,他的车开进水泥厂厂区,厂区道路迎面走来一群女工,是刚从工地下来的,个个蓬头垢脸,头上身上白花花全是灰。有一个年轻女工独自走在后头,一边走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土,蓬蓬蓬拍起一团灰土雾,女工整个人罩在灰土尘里。陆金华见了,叫声停,轿车停在那女工的身旁。 陆老板把车门打开,问了一句:“哪个班的?” 女工回答,她在三工组二班。 陆金华也不多说,让女工上他的车。女工吃了一惊,告诉陆老板她刚下工,身上一身灰呢。陆金华却不计较,还叫人家上车。 “就看你这一身灰。”他说。 年轻女工乖乖上了车。陆老板把她拉到厂区自己的房间,让她洗澡,给她吃饭,当晚上床把她办了。 这女工就是姚育玲。姚育玲是岭兜当地人,读过中学,毕业后回乡务农,嫁到邻村,丈夫是她中学同学,在村里当会计,她婚后当过一年多小学代课老师。后来其夫因为账目有问题被免了职,她本人也因为生了一对双胞胎,养孩子累人,没办法再代课,只能辞了,回家顾孩子。陆金华的水泥厂扩产招工时,姚育玲让丈夫去应聘打工,赚几个工资,免得没钱给两个儿子买奶粉。她这丈夫却不是能吃苦的,到厂里一看,发觉这里的活又累又脏,还很拘束,真不是人干的。家有两亩地可种,为什么要来做这个?于是调头走开。姚育玲很生气,把孩子丢给婆婆管,自己跑来应聘,被录用到生产线上。几个月之后,居然又被陆老板录用到了床铺上。 陆老板人届中年,有钱,吃得好,营养足,正是生猛一族。这个老板好色,人比较花,除了喜欢钱,就是喜欢女人。陆老板一家原居香港,后来投资移民加拿大,搬到大洋彼岸去了,那以后陆老板说港商也是,说加拿大商也算。他太太带着儿女常年居住于多伦多,他自己经常于太平洋上空飞来飞去,毕竟远水不解近渴,必须就近挖掘,解决口渴。陆老板的公司总部设在香港,他在广东有企业,在本县投资办厂,在市区他老家也办有厂子。他在自己办厂的各个地方分别挖井,以供解渴。这就是说,他在不同地方各自录用了类似姚育玲这样的年轻女人,供其非法使用。陆老板虽出自资本世家,早年经历却比较坎坷,起于草根,所以颇具杂食性,在录用女人方面并不特别挑剔特别苛刻。他身边的女人很多样,太太留过洋,眼下带着孩子还在留洋,太太之外的其他女人中有大学生,有歌厅小姐,也有刚从水田里洗脚上岸,身上能拍出几两灰土的操作女工姚育玲。陆老板眼睛很毒,那么多蓬头垢脸的女工中,他不要别个,一眼看中了姚育玲,当时姚育玲跟前边灰头土脸一群女工看不出有什么本质区别,谁能想到后来她穿上职业套装,烫出一头卷发,吃得好睡得多加上不做粗活,忽然就变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姿色可人。坐在办公室打电话,哪里还有半点乡下婆操作工的影子,完全变了一个人。陆老板录用姚育玲的故事在本乡广为人知,早已成为街谈巷议的公共话题。陆老板并不在意,带着姚育玲四处走,出入各公开场合,周旋于县乡官员之间,从不感觉尴尬。对外商的个人私生活事项,眼下各级官员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宜多管。假设陆金华只是一个普通男子,即使掌握有他与有夫之妇通奸的确凿证据,女方及其家人不告,司法部门也不好发话,何况这家伙不普通,港商兼加商,有钱人,在本地投资办厂,为各级领导所看重。 但是姚育玲不一样,无论她变成什么人,跟陆老板有何瓜葛,她还是她,户籍在岭兜乡,是本乡某村民法律承认的妻子,刘克服必须加以关注的“对象”。 一个多月前,有一天乡领导开会,研究计划生育工作。分管副乡长王毅梅报告说,乡计生办接到电话举报,姚育玲已经有两个男孩,现在又怀上了。姚育玲的丈夫做过绝育手术,几年里他们没再有孩子,明摆的手术没问题,术后并未复通。眼下肚子鼓了,肯定跟丈夫无关,是野种。姚育玲在岭兜名声大了,她可以生野种,其他夫妻正经自家种还不能生吗?全乡百姓特别是育龄妇女都在看乡里怎么处理。 乡领导们面面相觑。 “情况准吗?”刘克服问。 王毅梅说,她让人悄悄查过,可能是真的。 “大家说说,怎么办?”刘克服问。 在场乡领导个个摇头,都说这他妈的,陆老板搞的吧?这事咱们能管吗? “不管可以吗?”刘克服反问。 刘克服让乡计生部门抓紧了解,把情况搞准,然后再考虑措施。由于可能牵涉陆老板,比较敏感,不要太声张,悄悄来。计生部门按照刘克服意见,多方了解,得知姚育玲不久前曾到县医院妇产科看过医生,他们赶到县医院,掌握了确切情况,姚育玲果然怀了孩子。计生人员给姚育玲打了电话,约她谈谈。姚育玲说自己住在厂里,让计生人员到厂里找她。第二天那些人专程前往水泥厂,姚育玲却没有露面,从此手机不通,音信全无,销声匿迹了。 刘克服断定她不会跑远,最大可能还是藏在水泥厂里。水泥厂是外资企业,没有企业老板同意,乡里不好进厂找人。但是姚育玲不可能寸步不离只待在厂里,她毕竟是本地人,山沟里还有一处旧农宅,住着她的合法丈夫,以及两个孩子。尽管傍上老板有了新欢,女人毕竟还是女人,她可以不在乎原配,却不会不记挂自己的儿子。 事情让刘克服料准了。姚育玲偷偷跑回家看孩子,让自己的合法丈夫顺便温暖一回,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让刘克服找着请走,计划生育了。那一段时间陆金华老板远在加拿大,鞭长莫及,一时够不着。刘克服估计待到陆老板够得着时,一定有气要发,刘克服做了不少准备,除了准备跟陆老板讲理,还特别关照注意水泥厂动态。他却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方文章听了刘克服汇报,有些难以置信。 “你干什么?自己带队上山?”他问。 刘克服承认。那天晚上天下小雨,半夜三更,他带着乡村十几个干部上山找“对象”,说服了姚育玲。别的对象不需要乡书记亲自找,这个人不一样。都知道她是陆老板的人,乡党委书记不敢去,谁还敢去? “你没想过后果?” 都考虑了。刘克服知道陆老板肯定恼火不已,但是不能因此就放任姚育玲。那样的话乡里还怎么去做“计生”?对别的“对象”太不公平了。 “蠢话!”方文章立刻训斥,“没这么简单!” 他批刘克服脑子发热,行事太急,走了极端。这种事本来可以用其他办法解决,不只是硬碰硬一条路。陆金华毕竟不是一般人,闹成这样怎么收拾?乡政府玻璃全让人砸了,这还像话,得怎么回敬?开一车武警上去,封厂抓人?由刘克服带队去够不够,是不是要他方书记亲自带队? 刘克服不服:“陆老板太不讲理了!” 方文章眼睛一瞪:“嘴硬!是你没用!” 方文章风格硬朗,情况一问,立刻着手处置。当着刘克服的面,他直接给陆金华打了电话,居然把刘克服的话直接搬了过去。 “陆老板你讲不讲理?”他问对方。 陆金华声称自己在广州,不知道方书记要讲什么理。方文章冷笑。 “陆老板可以不在现场,不可以不讲理。”他说。 他告诉陆金华事情很严重,无论有多少气要讨什么账,冲击乡镇政府机关都是不能允许的。陆老板应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并不是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件事需要严肃处理,首先看陆老板讲不讲理。主张讲理的话,他派一个人去跟陆老板讲。要是不打算讲理,陆老板尽管把这个人赶出门,大家走着瞧。这个人现在就站在他面前,跟陆老板是老交情,陆老板知道他。左手,牛筋,不怕死,陆老板可以跟他试试。 不等陆金华回话,方文章把手机关了。 “去找他。”他对刘克服下令,“给我搞清楚。” 方文章这个电话很要紧。陆金华财大气粗,在本地投资办厂,饱受追捧,已经有些忘乎所以,胆大妄为。刘克服一个小小乡书记惹他,他敢强力回敬,是料定上边领导眼热他的钱和项目,不至于因为乡政府的几块玻璃跟他翻脸。刘克服去跟他讲理,他不会太当回事。县委书记就不一样了,方文章直接打电话,态度强硬,陆老板不能不掂量掂量,不敢太逞意气,毕竟商人要赚钱,还得拜土地爷。 两天后刘克服带人去广州,找到了陆金华。他给陆金华带了份见面礼,是一盒录像带:陆老板手下到乡政府肇事时,乡干部已经全部撤出,却有乡广播站一个年轻人奉刘书记之命,冒着危险藏在楼下仓库里,拿一架家用摄像机从窗洞里拍下了那一车人肇事的全部过程。刘克服请陆老板欣赏录像带里的场面,他还提供事后拍下的照片,满地狼藉,触目惊心。 “你拿这想干啥?”陆金华问,“当证据告我?” 刘克服说:“老话说,解铃还要系铃人。” “哪个先找事?”陆金华说,“姚育玲就是你去抓的。” 果然不错。什么车祸处理欺负人不服气全是借口,让陆金华气不过的就是“他的人”姚育玲,可能还包括被流掉的孩子。 刘克服告诉陆金华,没有谁抓人,也没有谁被抓。那天晚间乡领导村干部完全按照政策,经过耐心说服,姚育玲听从了劝告。姚的丈夫也支持妻子去做计划生育。 第 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5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25 章 “不知道她是谁的人吗?”陆金华大骂,“那小子哪里还能做种?他拿我的钱,什么都不是。” “现在我们只认陆老板是姚育玲的雇主。”刘克服说,“人家是她合法丈夫。” 陆金华一时语塞。 刘克服跟陆金华早就打过交道,陆金华到岭兜买厂起步时,刘克服刚到岭兜乡任职,当科技副乡长,因为水泥厂项目和后来的移民村搬迁,几番狭路相逢,合作中不乏相争,彼此秉性特点非常了解。陆金华钱多气盛,却知道刘克服跟人不一样,左撇子,吃软不吃硬,刘克服后边还有方文章,陆金华再横,此刻也不敢不讲理。他能如方文章电话里推荐的那样,干脆把刘克服赶出门去,大家走着瞧吗?哪里可以。这个时候继续僵持或者听任事态发展,对双方都不好,所以还得讲理。 那天讲完理,刘克服告辞。陆金华问了一句话:“刘书记你到底是为什么?” 他耿耿于怀的还是那件事,“他的人”被刘克服送去流产。 刘克服告诉他,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这件事关系全乡“计生”能不能搞下去,也关系对其他人是否公平。 陆金华问刘克服是装假,还是真不明白?如今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有钱,一种人没有钱。没有钱就不公平,有钱才公平,所以钱就是公平。当官的不一定有钱,却有势,势也是钱,没钱没势不公平,有钱有势就是公平。 刘克服不认:“那不是道理,两回事。” 为什么是两回事?以刘克服的见解,这个世界除了钱和势,应当还有另外一些需求,例如公平。类似需求不应当被漠视和伤害。 陆老板说:“刘书记这么聪明的人,跟我装傻?” 刘克服称自己没装傻。 “你没搞明白。”陆老板摇头,“这个都搞不明白,还当什么书记?” 刘克服回答:“陆老板知道,我是左手。” 事情终究得到解决,陆老板赔偿了乡政府的损失,宣布开除几个为首肇事人员。这个纯属姿态,被开除的几个人另由陆老板安排到他的另一家工厂,位于市区,得到了离山进城的褒奖。当时恰逢国庆节将临,为表示诚意,陆老板派他公司的副总经理专程到岭兜接洽,又从厂区开出一车人,依旧钢盔制服整齐划一,轰轰烈烈直奔乡政府。这回不带棍棒,他们敲锣打鼓到岭兜乡,给乡政府干部职工抬去一头宰好净毛的大猪以示慰问,还送了一面锦旗,锦旗上写有几个大字:“外资企业的贴心人。” 两个月后,刘克服被免去乡党委书记职务,调任县外经局局长。 刘克服感到非常突然,极其意外。外经局长跟乡党委书记是同级,却不是一回事。乡书记有如一方诸侯,脚下一块区域,手中有些权力。外经局长只顶一个幕僚,没有处置权,管不了什么事。乡党委书记干得好有望上升,外经局长就难存奢望。 这时他才感觉到,陆金华在广州不是随口讥讽。“这个都搞不明白,还当什么书记?”人家早料定刘克服干不长,也许人家还亲自出马讨账,促成了刘书记的消失,刘局长的问世?陆老板不是一般人物,不需要戴顶钢盔式安全帽,拿根木棍去敲哪家的玻璃,他有实力采用其他方式施加各种影响。欠账要还,姚育玲这笔账人家终究是要讨的。 刘克服去找了方文章。方文章问:“你不服吗?” 刘克服承认非常不服。他还想在基层干,他一直很努力,也没犯大错。 “所以才得到重用,当了局长。”方文章问,“这么说可以服气吗?” 刘克服不吭声。 方文章警告,刘克服可以不服,不许消极。有时候有些事是不得已而为,这个不必多讲,碰上了就必须禁得住。 “学学你老婆小苏。”他说。 一周后县里研定,刘克服的妻子苏心慧被任命为县供销社副主任。 苏心慧比刘克服大两岁,婚前曾是县政府办最年轻的领导,刘克服的顶头上司,后来因事受处分,以严重失职为由一撤到底,调供销社茶叶门市部工作。当年处理她的就是方文章。现在方文章又把她重新起用,并树为其夫刘克服学习的最佳楷模。 苏心慧在医院里听到了自己的任职消息,没表现出特别惊喜。她对刘克服说:“留心这个瓶子,到底前赶紧喊护士。” 讲的是病床上打点滴的瓶子。他们的儿子感冒发烧,在县医院儿科病房住院挂瓶。苏心慧在病房里陪了儿子一整天,晚间刘克服去医院替她,让她回家吃饭休息。 这时来了一个女子,却是数月前那个深山雨夜的“对象”,姚育玲。 她奉陆金华之命,以公司特派人员身份,代表陆老板专程前来,对离开岭兜到外经局履新的刘克服表示慰问,也探望刘局长生病住院的儿子。 走之前,她往苏心慧的宅阅读里塞了厚厚的一个信封。 隔天在家里,苏心慧告诉丈夫,信封里是钱,人民币,四万。 那时苏心慧心情不错,不是因为复职升官,是因为儿子挂瓶一夜之后,烧已经退尽,情况向好。她跟刘克服开玩笑,从后背推他,再把他揪过来,以示摇撼。 “咱们小刘是什么?”她笑,“摇钱树嘛。” 刘克服没心思开玩笑,他看着那钱。 “按陆老板的看法,这个世界无所谓公平,有的话就是这个。”他说。 把一个乡党委书记挤走,拿四万元加以慰问,这就是公平? 3 现在刘局长陆老板又有机会继续切磋,为了打造黄金圈,这件事很棘手。 大半年前,有一天上班,刘克服步行从家里到县政府大楼,在大门处被一群人挡了,止步不前。县政府大门前人群聚集不是什么新鲜事,多半是群众集体上访,当下时有发生,县里负责处理群众上访的部门是信访局,刘克服的外经局管不着,所以碰上政府大门外的上访人群,刘克服一向绕着走,穿边门入大院进办公室,该干吗干吗。那天比较特别,他停了脚,在大门外上访群众旁边站了会儿,东张西望。 这一批人比较特殊,四五十个,一式残疾人。十来辆轮椅,七八支拐棍,哑巴打着手语,瞎子戴着墨镜,驼背歪着脑袋,个个与众不同。残疾人做事比健全人认真,哪怕上访,人家一丝不苟,全部穿戴整齐,脸上身上收拾得很干净,像是国庆长假期间集体游园一般。这些人有统一服装,是工作服,工作服后边都印着单位名称,为本县民政纸箱厂。 不像通常群体上访队伍那么嘈杂,这群人没有什么声音,可能因为其中有不少聋哑人。他们也没阻拦政府大楼门前的交通,人家很规矩,聚在大门一侧,留下另一侧,容院内政府机关部门的车辆照常通行,避免妨碍人员车辆进出。但是县政府大院的往来还是受到影响,可能因为特别没声特别规矩,这一群上访者格外受注意,有不少过往无关者停下来驻足围观,包括刘克服。 林渠也在现场,指挥民政局和纸箱厂一帮人,配合县信访局人员劝说上访群众离开。他看见了刘克服。 “小刘别躲在一边,过来过来,用得着你刘局长。”林渠说。 他们俩熟悉。林渠资格老,刘克服进政府办当干事时,人家已经是信访局长了。后来林渠当过岭兜乡党委书记,是刘克服的顶头上司。俩人各自有些起落,过往相处中有过一些情况,那都过去了,眼下都是一局之长,自当求同存异,和谐互助。今天在县政府门外见面,林渠招呼刘克服帮忙,却是开玩笑,民政纸箱厂残疾员工上访,聚集于县政府大门,这种事外经局哪里有资格插手。 林渠是主管局领导,属下群众上访却不着急。他在一旁指挥,让手下人去跟上访人员接触,自己并不往前靠。他当过信访局长,办这种事是老手。 “咱们好手好脚,有时候也还想到哪里去喊一喊。”他对刘克服说,“人家哑巴有话要说,让他们在那边站一会儿,没什么了不起。” 刘克服问他,民政纸箱厂怎么了?他告诉刘克服,有客商要改造苍蝇巷,建工业加工区,厂要关了,房要拆了,一地破烂要变成标准厂房,这些残疾员工都得买断工龄,自谋生计,他们不愿意。 “别看短胳膊缺腿,人家宁愿干活,不愿领救济。”林渠说。 刘克服问:“不能给个厂房,让人家继续生产吗?” 第 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6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26 章 林渠问刘克服,标准厂房可以拿来干什么?糊黄表纸印纸钱?只怕照明费都付不起。民政纸箱厂早就入不敷出,没有效益,靠财政补助政策扶持勉强生存,不说工厂撑不住,主管局也撑不住。市场经济了,不可能再这么办工厂,那么多国营企业,多少下岗工人,时候到了,大家都得走,有什么办法? “残疾人再就业可没那么容易。”刘克服摇头。 “所以不能光民政局吃不消,得全社会来献爱心,特别是你小刘局长。” 刘克服不解:“林局长这话奇怪了,我怎么还有资格特别?” 林渠笑,指着对面上访人群,让刘克服注意看。 “左手边,第三个,女的,看到没有?”他说。 刘克服细瞧,那人果然有些眼熟,再一看,不觉大吃一惊。 是大美,李美英。早年间本县城一位年轻美女,因恋爱挫折患精神失常,俗称花痴。刘克服当年很不起眼,在中学里当老师,有同事担心他找不到老婆,曾打算把大美和他拉成一对,安排他们在公园里相过一次亲,让刘克服很感耻辱。后来他借调到县政府办,大美则发生意外,未婚先孕,她脑子不清楚,讲不出男方是谁。大美的父亲是小学老师,到政府办大闹一场,想把女儿赖给刘克服。闹到后来,苏心慧出面才化解了。多少年过去了,这个大美身形依旧,模样大变,肤色显黑,脸色憔悴,只是表情依然天真。她上身也穿工作服,下身却是条绿裤子,把自己收拾得有如半根绿葱,摇摇摆摆树于县政府大门口。在这种地方猛一重见故人,刘克服很觉突然。 刘克服跟大美的故事是当年县机关一大笑谈,尽人皆知,林渠很清楚,所以今天拿来跟他开玩笑。林渠说纸箱厂不改造没事,人家吱呀吱呀,老水车一般照常运转。一改造就来事了,需要安置残疾员工。这些人全部摊给一家哪里吃得消,必须依靠全社会各单位都来献爱心,大家分一分,各家抱走一个,这就没问题了。外经局抱哪一个?就大美吧,刘局长的老相识,叫什么?初恋情人? 刘克服不跟他开玩笑,追问道:“她怎么也在纸箱厂?” 林渠说那个厂也收一些智障及轻度精神病患者。不发病的时候,大美这种人应当比其他员工好用,胳膊腿齐全。 “她孩子怎么样了?” 林渠摇头。大局长没管那么多。 这时刘克服手机响,局里有人找。他匆匆走开。 刘克服记住了站在县政府大门外的那一群残疾上访人员,特别是其中脸色憔悴、表情天真的大美。这位病女眼下有一份赖以糊口的工作,现在面临威胁。她不太可能得到太多补偿,一旦失去工作,她得到的补偿也许能帮助她维持几年,山穷水尽之后,她和她的孩子将如何度日? 在陆金华插手之前,刘克服哪里可以够着这些事情? 陆老板决意化苍蝇巷为黄金圈,与其录用姚育玲上床一样,属第三者插足行为。县有关方面与拟在该地块开发标准厂房的客商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如果不是民政纸箱厂员工上访,要求安置等事项尚未摆平,恐怕早就签下协议,正式开工了。苍蝇巷的破厂房分属县经济局和民政局辖下单位,其招商改造事项以往都由两个主管局与相关客商洽谈,由分管县领导掌握,外经局并未介入。所以早些时候刘克服在香港与陆金华见面,陆老板抱怨县里要黄表纸不要黄金圈,刘克服一再强调印制纸钱的鬼银行不是他开的,他管外经局,不是民政局。现在刘克服随同陆老板一起成为第三者,与鬼银行勾搭上了,其缘由是方书记发了话,让刘克服去找林渠,参与协调。刘克服只是服从命令配合陆老板介入这件事吗?也不尽然,这里边还涉及一个信封计四万元的港币,以及站在县政府门口残疾员工人群里的大美。刘克服从香港回县后,向方文章报告情况时,主动请示能否让他与民政局林渠商量商量。他是情不自禁,已经有些充当第三者的迹象,所以才会让方文章批评他嫌麻烦少。也许如林渠所笑,刘克服真能帮上点忙,或者叫做献一点爱心,为他所谓的“初恋情人”,以及跟大美站在一起的那些人略作表示? 那一天刘克服去苍蝇巷,绕过堵住厂区大门的卡车,进了民政纸箱厂办公楼,在厂部会议室找到了林渠。 港商陆金华想要苍蝇巷,这件事在本县不是新闻,林渠早就知道。他态度很明确,不主张变,因为跟现有客商已经基本谈妥,虽然没有正式签约,毕竟双方都有口头承诺,不好翻脸不认。 “纸箱厂这些残疾人你摆得平吗?”刘克服问。 林渠说最终当然可以摆平。残疾人要闹,得允许人家闹。政府大门站了,工厂大门堵了,不要紧,随他们去。闹够了怎么办?还是得听政府的。说到底都一样,那么多下岗工人,哪个不想要工作?最后该下就下,还不是都摆平了? “这种事我干多了。”他说。 他也表态,最终听领导的,如果领导决定换给陆金华,他们服从。 “陆老板也找过我,咱俩跟他都熟。如今陆老板比当初在岭兜办厂更了得,通天入地,财大气粗,本事见长。”林渠说,“但是我看他在苍蝇巷不一定弄得过去。” 刘克服说:“他想试一试。” 刘克服跟林渠谈过后,把陆老板的姚经理请到外经局,给她提了一个特别条件,让她去跟陆老板商量。刘克服提出,根据本地实际情况,如果陆老板确实有意开发改造苍蝇巷,需要满足的特别条件就是为纸箱厂的残疾人安排工作。承诺这一条,肯定有助于县里下决心把苍蝇巷交给陆老板。没有这一点,就不好推翻旧有安排。 “有了黄金圈,没了残疾人的活路,这不公平,说不过去。有这一条就不一样,我可以帮你们想办法。”刘克服说。 姚育玲反对:“不可能。陆老板不会接受。” 她的理由是不应当加码。县里给陆老板开的条件,不应当比给对方开的苛刻。 刘克服强调情况不一样:“苍蝇巷已经给别人了,你们想拿过来,当然要有足够理由,提供更有利的条件。” 姚育玲说:“对方跟我们陆老板可以比吗?他们投资过什么?对咱们县有什么贡献?比陆老板跟刘局长的交情更深吗?” 这个姚育玲真是变了一个人。当年她是个“对象”时,半夜三更深山老林慌不择路,一头撞到王毅梅的手上,被带到刘克服眼前,眼泪很多,话却不多。如今不一样,一句对一句,都能讲到要害,真所谓巾帼不让须眉。此时姚育玲已经跟她的农夫元配离婚,搬出岭兜来到县城,成为陆金华的全天候雇员,为陆老板提供全方位服务。陆金华成立了一家新公司,负责筹建拟议中的运动健身器材基地,她被任命为副总经理。陆氏在县城打造黄金圈,她负责联络协调。陆金华在太平洋两岸来来去去,时而香港时而广东时而本市本县,真容难得一现,姚育玲是他常驻本地的全权代表。 姚经理不能接受刘克服提出的条件,因为谁都知道残疾人的事不好办。她的理由就是县里答应把苍蝇巷给别家盖厂房时,并没有要求安排残疾人就业,现在怎么能给他们提这个要求?刘克服则一再坚持主张,陆金华想从别人手里拿走地块,条件应当比别人更好。刘克服询问姚育玲,她的运动健身器材基地是不是也为残疾人制造轮椅,那东西算不算运动器材?姚育玲问刘克服什么意思,难道纸箱厂员工今天坐着轮椅印纸钱,明天就可以坐着轮椅去造轮椅?刘克服说他认为残疾人的钱要赚,他们的生计也应当管。姚育玲说政府管政府的事,企业管企业的事,陆老板打造黄金圈,愿意帮领导埋点单,却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刘克服说:“如果这样,我帮不上什么忙了。” “刘局长不能这样。”姚育玲说,“我们陆老板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 “话怎么说的?”刘克服问。 姚育玲告诉刘克服,苍蝇巷这件事,本来县里已经回绝,不打算给陆老板。为什么忽然又有些变化,答应再商量?因为陆老板找了人。陆老板认识上边很多大人物,他有办法。但是上边归上边,下边归下边,具体协商还是要刘局长帮忙。刘局长跟陆老板是老交情,刘局长用心多帮忙,陆老板会感激,上边领导也会高兴,大家都好。哪怕刘局长不能帮忙,也请千万不要添麻烦。 刘克服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方文章办公室时,书记接到的那个电话。 他笑一笑,摆手送客。 “我知道你们有办法,尽管去找。”他说,“这件事最好别让我办,让我办就是这个主张。你去跟陆老板说。” 她回去后马上给陆金华打电话,而后给刘克服回了话,陆金华拒绝。 “老板说了,刘局长不能这样。” 刘克服说,大家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他是什么样的人陆老板很清楚。 “请你告诉陆老板,建议他再权衡一下。安排一些残疾人,换来一个黄金圈,还能有个好名声,我觉得很值。” 姚育玲说:“刘局长这是哄小孩吗?” “那就当我没说。”刘克服笑道,“事情不成,交情还在。还请姚经理转告陆老板,5.18招商会,县里非常盼望他能回来参加。” 姚育玲说:“刘局长这么不给面子,陆老板来干什么?” “来谈嘛,不找我这种小局长,可以找大领导直接谈。”刘克服说。 就到这里,双方作罢。彼此都清楚,这种事没有几个回合哪里谈得下来。 几天之后,有一个晚间,刘克服在外边接待客人,饭还没吃完,老婆来了电话。 第 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7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27 章 “还在吃吗?”苏心慧开玩笑,“外头的东西好吃?” 刘克服也开玩笑,夸奖今天这桌菜好吃,家里吃不到的。 “快吃光了,”他说,“还剩几口。” 苏心慧让他尽管慢慢吃,吃足了再回家,别吃亏了。 “家里有事吗?”刘克服问。 “来客了。没关系,等你吃。” “哪来的?” “回家再说吧。” 刘克服擦嘴,匆匆告辞。回家一见,是两位年轻女子,打扮得很入时,坐在厅里跟苏心慧聊天,谈得很客气。这两个都是陌生人,刘克服从未谋面,其中为主的一位给了刘克服一张名片,原来姓王,是公关经理,供职于东盛建工集团,她们公司隶属于一家有名的上市公司,总部在省城。 王经理说,她们专程从省城赶到这里找刘克服,有些话在办公室不好多说,所以趁晚间上门到家里坐坐。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她们主要是来送一份请柬。她们知道后天省里开外经工作会,刘局长将与县长一起参会,她们老总打算在会议期间请县里领导吃个饭,让她们专程赶下来送请柬,以便县长和局长预作安排。她们已经去找过县长了,领导满口答应,到时候请刘克服一定赏光,陪县长到场。她们老总还请了省里一位老领导一起跟大家聚一聚。 刘克服问:“你们准备谈什么项目吗?” 不是准备,是已经谈了。拟于苍蝇巷开发标准厂房的客商就是她们公司。两位来客知道有一位港商也想争这个地段,外经局长刘克服在处理这件事。所以老总想跟刘局长认识一下,谈一谈情况。 刘克服点头,表示明白了。他告诉两位来客,很高兴能陪同县领导去结识她们老总。她们了解的情况没错,他奉领导之命处理港商相关事项,这位港商是本县的老朋友,投资办厂多年,各级领导都很看重。那块地还没正式签约,不妨碍多作探讨。据他所知,港商对那个地块不是一般的兴趣,提出的条件也更符合县里的需要。 刘克服含糊其辞,哪想到这俩人居然尽知内情。王经理知道刘局长提出需要给民政纸箱厂的残疾员工安排就业。港商并不接受。 刘克服不动声色:“我想他最终会接受。” 他告诉两位客人,因为港商提出要求,领导才让外经局参与协调,以往他不了解情况,这一段有些接触,感觉到两位来宾有兴趣开发的苍蝇巷地块涉及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开发改造是好事,给哪一家应当看谁的条件更解决问题。他们外经局只处理港商这件事,牵涉其他客商就不好多嘴。以他个人想法,如果王经理的公司确实想要那块地,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加上这一条?谁能解决这些残疾人问题,谁肯定有优势。 她们答应把刘局长的建议转告老总,而后告辞。 “等着省里见。”王经理再次相邀。 刘克服满口答应。 “一定要来啊。”她又强调,“肯定让刘局长非常惊喜。” “谢谢。”刘克服说,“已经让王经理说得很惊喜了,特别期待。” 送走客人,苏心慧抓着刘克服的胳膊摇了摇:“怎么惊喜?这回咱们这棵摇钱树能摇出多少?” 刘克服也笑:“不会有四万美元吧?” 苏心慧让刘克服小心。她跟两位女子聊了半个多小时,感觉不太一般。听起来这家公司背景相当复杂,跟省市上层交道很多。 刘克服告诉她,陆金华也一样,结交了不少大人物,否则不可能柳暗花明,让方文章改变原议,为他开了个口子。刚走的这两个女子当然也不一般,林渠曾经说过,陆金华财大气粗,本事见长,但是在苍蝇巷不一定弄得过去。显然人家跟陆老板可以一比。如今很多商家都弄这个,电话号码簿里都有各级领导。你找这个我找那个,彼此相争,往往要看背后谁大谁小。这些事最后总是大领导说了算,咱们小局长搞不明白,也管不着,试着能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第二天刘克服找方文章汇报情况,也报告了两位女士的到访。 方文章说:“现在知道了吧?什么苍蝇巷黄金圈,一团一团全是麻烦。电话一个个来,哪个都躲不过,你说我怎么定?” 刘克服建议盯住残疾人安排这一条,谁答应就给谁,这比较好说。 “傻。”方文章即批,“有你那么简单吗?” 只隔一天,刘克服接到了方文章的电话指令。 “明天你跟林渠一起,去纸箱厂跟职工代表谈。”他说,“要尽快谈出结果。” 刘克服很吃惊,因为通常外经局只负协调之职,与具体企业员工谈判事项是主管局的事情,怎么会让他也去介入呢? “你们介入可以减少环节,现在要快刀斩乱麻。”方文章解释,“不能再拖,拖下去只怕更复杂了。” “可是这件事很难快。”刘克服表达顾虑,“那些残疾人很执著,要求很强烈。” 方表态:“不要紧,你们可以承诺。” 刘克服大惊:“方书记意思是同意安排就业?” 方文章明确表态,是这个意思。他要求说得艺术点,由县里提供政策支持,要投资商共同努力,安排纸箱厂残疾员工再就业。 “具体的你跟林渠商量。”方文章说,“我已经交代他了。” 方文章让刘克服安排副局长随县长去省里开会,东盛建工集团那边由他们去抵挡,让他们惊喜去。刘克服自己跟纸箱厂职工代表谈好之后,也要赶到省城去一趟,到那边机场接人,陆金华将于大后天由加拿大赶到本县。 刘克服清楚了,方文章已经作出最后决定,也已经跟陆金华敲定了要点。方文章为什么决定跟陆金华合作?他又是怎么说服陆金华接受条件的?刘克服不得而知,他也不必了解太具体,知道结果是什么,这就够了。 刘克服去了苍蝇巷,与林渠再次会合于纸箱厂。情况突然生变,林渠很有感慨,他说了句笑话:“这他妈就像押宝。小刘局长会押宝吧?” 刘克服不太在行,但是知道押宝是赌博行为。林渠即加以注解,指押宝必须做出选择,不押这一边,就押那一边,其结果有两种,或输或赢。宝押对了通吃,押错了就要吃亏,严重的话可能血本无归。 刘克服问:“林大局长估计输赢如何?” 他嘿嘿:“那是大人的事情,咱们是小孩。大人张嘴,小孩跑腿。” 刘克服称自己不管谁输谁赢,感觉结果不错。林大局长知道,他不是天生左手,他的右胳膊早年受伤,后来不得劲,抬不高,所以不得不倚仗左手。如果不是有幸考上大学得到一份工作,没准儿他会去申请一张残疾证书,成为民政纸箱厂员工,在这里听任林大局长宰割。因此以己度人,希望苍蝇巷变成黄金圈,老板好,领导好,局长好,其他人也好。大家都好才算公平。 他们在纸箱厂谈得很顺利,残疾人职工代表得知自己有望重新安排工作,一时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刘克服强调他是外经局长,以前跟苍蝇巷改造没有牵扯,今天领导让他跟林局长一起来见大家,表态承诺,说明情况有新的变化,领导为妥善安置残疾员工作了最大努力,不惜改变已有安排,付出很多代价。 双方谈定了几条原则意见,商定形成纪要正式确认。 刘克服离开纸箱厂前心血来潮,想去看看生产现场。以往只知道这里大量生产黄表纸,同时开了一家阎罗王的银行,为地下众生印制纸钱,票面额巨大,数以亿计,却不知道这家“金融机构”如何运行,今天有时间,想参观一下。 林渠让纸箱厂厂长带刘局长去车间转一转。林大局长开玩笑,说刘小局长当年招工差点给招进这家厂子,所以有兴趣,可以让刘局长去亲身体验一下印纸钱劳动。刘克服自嘲,承认是这个道理。万一血本无归下了岗,还得申请到这里再就业。 他们进了车间,车间在一个破旧的大工棚里,有数架老式印刷机咔嚓咔嚓在工棚里运行,声响震耳欲聋。车间里弥漫着油漆和灰尘的呛人气味,光线不好,摆在各个角落的旧式大风扇机咕嘟咕嘟慢吞吞吹着风,左右摇晃。 第 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8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28 章 让刘克服感到惊讶的是,除了这里设施的简陋,还有这里仍在生产。穿着员工制服的残疾人员面临捉摸不定的前景,一边要去县政府上访,表达诉求,一边也没忘记坐在工作台上,或者忙碌于机台通道之间,用他们尚且健全的肢体进行简单的操作,为了一点微薄的薪水。 他在一架机台前看到了大美,不禁止步。大美耳朵没坏,她听到动静,抬眼看了一下,对刘克服笑了一笑。 “厂长来了?”她说。 原来没认出刘克服,人家只认得刘克服身边的厂长。 没待刘克服跟大美打招呼,他的胸脯就被撞了一下,一个男子从一旁挤过来,肩膀往刘克服当胸一顶,把刘克服顶到一旁。 厂长大喝:“大勇!干什么!” 那男子不吭声,头也不回,挤过去走到大美身边,抱起机台上一纸箱产品,转身走往车间过道,那儿停着一辆运货小卡车。 “他妈的愣,二百五。”厂长骂,“回头收拾他。” 刘克服感觉到胸脯疼痛。那家伙力气挺大,这一肩膀不是一般推顶,是有意使了劲。刘克服抬手揉胸口,问厂长,这男子是哑巴吗?厂长告称不是,是好人。这里所谓“好人”指非残疾。厂里也不全是残疾人,有些工种残疾人比较困难,得用好人。这男子叫大勇,姓周,进这个厂有些特殊缘故,他是县民政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成年后由民政局送去学驾驶,安排到纸箱厂开车,已经干了十几年。 刘克服想起来了。是这个人,前些时候他第一次到纸箱厂找林渠时,这人用卡车堵着大门,不让林渠的轿车出去。刘克服带着局里小陈从大门口经过时,这人把一支还在抽的香烟从车窗里朝他丢过来,他闪开了,香烟打在小陈身上。 这个大勇看上去有三十五六,中等个儿,胡子拉碴,表情冷淡。他在机台间穿行,把装着制成品的纸箱往卡车上搬,不停地走动。这个人却是大美的丈夫。厂长告诉刘克服,纸箱厂里有不少对残疾夫妇,他们这一对算起来最完整,大勇是好人,大美虽然脑子有毛病,身体没问题,看起来也像好人。 刘克服问,“他们有个女孩?” “是的。女孩快上中学了。” 刘克服离开纸箱厂回办公室去了。 两天后,他去省城把陆金华接回县里。 经过两天谈判,双方达成合作意向。谈判由分管副县长亲自掌握,林渠刘克服等相关部门人员参与,对方由陆老板为首,出动了陆氏企业几员大将,包括姚经理。双方谈出结果后,县领导专题开会研究,最终拍板,决定立刻草签意向,一个月后,于5.18招商会上正式签约,并举行动工仪式。 苍蝇巷归属敲定,黄金圈遥遥在望。 4 五月十章一顿狠训。因为开工典礼是民政局帮助港商筹划组织的,差点儿搞出恐怖事件,他有责任。刘克服没有挨骂。在成功参与协调,完成此项引进外资工作后,他的外经局已经退居幕后,不再有资格直接处理事情。由于对启动黄金圈所作的重要贡献,刘克服也得到了一朵胸花,以嘉宾身份应邀参加当天的动工仪式,亲历了“庆”字灯笼从半空中落下的刺激场面,忍不住要为自己不必挨骂而雀跃。 当晚刘克服出席了县里的招待酒会,作为外经局长,这个场面免不了有他。位置当然比较靠后,坐不上主桌,比当年被他在深更雨夜开导过的“对象”姚育玲还不如。今天姚育玲经理作为陆老板派驻本县的代表,俨然已成座上要客,周旋于她的老板与市、县大领导们之间,为开工圆满热烈庆祝,衷心感谢。 刘克服依例去主桌敬了酒。港商陆金华表现很热情,拉着刘克服向坐在一旁的副市长介绍,说这位刘局长跟他是老交情,提供了不少帮助。刘局长官衔不高,工资也低,不多拿钱,不少办事,这种人最好,领导应该重用,不然就不公平。 刘克服也开玩笑,称这屋子里物美价廉的很多,他数其中之一。陆老板比较稀罕,不只钱多,还知道公平,特别难得。 姚育玲找刘克服碰杯,表示感谢。刘克服问她听说过本地一句土话吗,叫做“皇帝不耍乞丐”?姚育玲点头。 “有的人耍一耍不要紧,比如我。有的可不能耍,比如那些残疾人。”他说,“哪怕是皇帝,耍弄不该耍的也有麻烦,这个意思知道吧?” 姚育玲问:“是谁给谁耍了?” 刘克服提到开工庆典的“庆”字灯笼,看来它让人耍了,所以从天上掉下来。虽然没砸到大领导,也不算好兆头。今天大家很高兴,姚经理到处敬酒,笑得像一朵花似的,姚经理应当一直这样笑,不要再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 刘克服借着酒,真真假假开玩笑,却不料一语成谶。 时过一年,姚育玲在他面前痛哭流涕,有如他们初见那回,在深山沟她的家里。 他们把不该耍的人耍了。 出事那天上午,刘克服在办公室里接到了林渠的电话,林渠在路上,正在赶往苍蝇巷工地。 “小刘局长快过来。”林渠说,“着火了。” “打119!” “什么屁119,就咱们俩!” 这件事确实没法请消防队出火警,只靠他们俩。当天出什么事呢?民政纸箱厂几十个残疾人聚集到苍蝇巷工地闹事,把陆老板的代表姚育玲等人扣于临时工房。残疾人闹工地涉及一年多前安置就业的承诺,姚育玲声称该承诺是政府作的,应当由政府来解释,于是牵扯到当初出面跟纸箱厂员工代表谈的林渠和刘克服。 “闹事员工要求咱们两个局长过去。”林渠说,“跟她一起谈。” 刘克服断然拒绝:“林局长你自己管吧,我不去。” “小刘!事闹大了你也跑不了!”林渠叫道。 “早跟林大局长说过了。闹大活该。”刘克服回答。 他把电话一丢,回头立刻叫车,登车离去。 几分钟后手机铃响,是方文章记去市里开会,不在县城。 “跟我说,现在躲在哪里?”书记口气极凶。 刘克服报告,他在车上,已经走到半路,大约五分钟后到达苍蝇巷工地。 方文章缓下气来:“为什么林渠说你不去?” 刘克服说:“是我故意顶他。” 方文章批评,不许刘克服闹意气。他要刘克服和林渠立刻控制住局势,必须确保外商人员人身安全,防止事态恶性发展。 “李副书记马上赶到现场指挥,你们向他汇报。”方文章交代。 刘克服到了工地,围墙外聚了大批人员,有工作人员,有看热闹的,人群边停着几辆警车,警察已经赶过来维持秩序。围墙外有一处简易库房,林渠和几位手下干部待在库房里,应急处理事务。工地围墙的铁门已经给锁上了,有两个残疾人坐着轮椅守在铁门里边。姚育玲等人被扣在工地指挥部,指挥部的位置在围墙内临时工房里。 第 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9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29 章 林渠见了刘克服就讥讽:“小刘局长到底没有跑掉。” 刘克服回敬说,他是来看热闹,学习林大局长怎么收拾手下残疾员工。 一会儿工夫,李副书记赶到了。李副兼县委政法委书记,他坐镇现场,警力迅速集中过来,苍蝇巷现场顿时显得紧张。 “你们两个熟悉情况,说,现在怎么办?”他问林渠和刘克服。 两个局长观点非常一致,主张稳妥处置。根据了解,工地里大约有二三十个残疾人,两个坐轮椅的把住铁门,其他的都在工棚那边,若干残疾人手中持有拐杖,其余未见携有武器,除轮椅外,基本属手无寸铁。以现有情况,派几个人翻墙而入,或者破铁门进场,制服敢抵抗者,冲入工房解救出被扣人员,行动起来不困难,很容易,几乎没有危险。但是不能干,因为里边是残疾人,走极端怕有严重后果。 “得有人进去跟他们谈。”刘克服说,“我和林局长,至少进去一个。” 林渠表态,纸箱厂是民政所属单位,该厂员工闹事,他身为局长,此刻义不容辞。但有个情况他需要向领导报告一下:这些员工目前对他意见很大,有较深的成见。这个节骨眼儿上,进去让人家揍一顿是小事,只怕不容易说服。 李副书记问刘克服:“是这个情况吧?” 刘克服说:“应该是。” “你去怎么样?” “领导定。”刘克服说。 于是决定,刘克服进去。比较起来,刘克服积怨略少,可能更有利做工作。林渠拍拍刘克服的肩膀表示歉意,说不是他算计小刘局长,此时此刻,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刘克服笑笑,说得了,来的时候他就明白,他是左手,就这个命。 “林大局长让我跟他们怎么说?”他问林渠,“咱俩当初说的就顶一个屁?” 林渠道:“你别问我。” 刘克服朝大铁门走去,心里格外感叹。此地开工典礼已经过一年了,典礼那天从半空中突然下坠的“庆”字大红灯笼可能已经烂在某个垃圾堆里,它留下的预兆却还在这里悄然酝酿。 这一年里有一些意外的发展。 当年这里隆重开工,之后短短一周时间,苍蝇巷的所有旧建筑就被尽数扫荡。处理旧厂房破作坊,以及若干售卖黄表纸之类丧葬用品的杂货店,对现有机械设备来说,几乎有如扫掉一地落叶。拆除阶段没有出现意外,进展很快。而后场地得到平整,搭建起临时工房,砌起了施工围墙,安装了铁门,工房油漆一新,围墙也用白灰刷得一片亮堂,宣示黄金圈就此打造。 但是工地随即进入停工期,一个月又一个月,陆老板按兵不动,直到临时工房表面的油漆因风吹日晒剥落殆尽,围墙也因风雨侵蚀垮掉数段,再行修补起来。黄金圈在人们热切目光里依旧一块苍蝇,根本没有黄金起来。 这种情况奇怪吗?眼下也属常见。投资商拿下一个地块,迅速拆平圈起,做出立刻上马盖厂房的样子,这很有必要,否则方方面面都不好交代。实际上这只是做个姿态,并非真干,真干没那么简单,有些事项还需要报批,有些关系还要理顺,工程设计环节很多,多有变动,总得有个过程。所以黄金圈开工一年,拆平的土地上遍地杂草,在阳光雨露的慷慨照料下尽情疯长,传说中的厂房和黄金连个影子都不见,这个并不奇怪,别的地方别的项目也一样,不是陆老板的创意发明。 如此过去了差不多一年。这段时间里陆老板并没有闲着,他活动频繁,在太平洋上空飞来飞去,带着他的人时而出现在省城,时而出现在市区,也在县里屡屡露面。终于有一天大事搞定,他的施工队伍迅速开进苍蝇巷,工地机械一片轰鸣。 这时情况已经大变。拟议中的运动健身器械生产基地忽然消失了,苍蝇巷这里将盖起数座高楼,为商住楼,楼面为商业区域,其上为住宅。项目完成之后,旧日的苍蝇巷将形成一个人气旺盛的新商圈,这才是真正的黄金圈。 陆老板果然有眼光。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明白其所谓的运动健身器械基地纯属虚晃一枪,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陆老板不编造一个影子基地,当时就没法插足苍蝇巷,因为该地块原规划为工业区域。等到成功得手,影子基地就得丢进垃圾箱,因为相比起来,在苍蝇巷搞房地产开发更能圈钱。把一片原定盖工厂的区域变成搞房地产,涉及到改变土地用途,牵涉到规划调整,绝非容易,一般客商办不下来。陆老板上下活动,多方运作,动用了他的强大关系,居然就做成了。待到黄金圈正式开工打造,手续已经一应俱全。 刘克服是外经局长,有责任跟踪外商投资项目进展。陆老板拿下苍蝇巷后按兵不动,他心知其中必有缘故。经过一番云山雾罩,终于真相大白,刘克服这才搞明白陆老板所谓黄金圈的内涵是什么。陆金华手眼通天,左右逢源,有本事化腐朽为神奇,刘克服管不着,却很怕出麻烦。别的事他不怕,只怕纸箱厂残疾员工的善后安排因之生变。这件事原本归民政局长林渠考虑,与刘克服无关,只因为涉及外商投资,刘克服跟林渠一起对人家作了承诺,所以就有了牵连。 然后刘克服的担心变成了现实。陆老板的项目计划变更之后,纸箱厂员工安置成为问题。港商以房地产开发与工业开发情况不同为由,建议重新商议,县里指定主管局民政局与港商具体商谈,双方经过几轮谈判形成新的安置办法,报县里研究后正式确定。新办法回到了当初民政局与拟建标准厂房的东盛建工商议的方案,由开发商出一笔钱,政府主管部门具体操作,以买断工龄方式解决该厂员工的安置问题,补偿标准则比当初略有提高。 刘克服没有参加这一轮商谈,因为人员安置是主管局的事情,他无权过问。出于个人的担心,他给林渠提过意见,问林大局长如何解释以前的承诺,怎么摆得平。林渠称自己当局长也不愿背包袱,最希望别人替他把残疾员工安排清楚。但是外商有困难,领导决定了,只好自己收拾。想点办法,总能办下来。 “这样公平吗?”刘克服问。 “你小刘又来了。”林渠装傻,“林大局长笨,搞不明白,小刘局长多指教。公平是个啥?这个世界有那东西吗?” 刘克服说:“是没有了。让陆老板和林大局长联手谋害了。” 林渠是老手,他办法很多。那一段时间他动员手下全部力量,采取分别包干、个别说服、分而化之的策略,根据不同情况,对需要安置对象逐一排队,一个对象一个对策,千方百计,说服动员,与他们讲清情况变化,提出新的安置办法,请大家体谅政府困难,服从大局需要,先接受安排。林渠开了口子,允许残疾对象提出各自要求,能解决的马上解决,一时解决不了的,以后还会逐步想办法解决,民政部门保证今后加强关心扶助。为了帮助解决困难,林渠要求陆金华提供一笔特别经费,对接受条件服从安排的员工,于规定安置数额之外,用一次性困难补助为名,增发补偿,以资鼓励。数管齐下,难题被他突破。 此刻与当初情况已经有所不同,纸箱厂早被拆平,员工四散,各自回家,不再集中上班。人散了就不容易再聚,大家每月领取主管局下发的生活费,数额尚可,不比他们工作时低多少,可维持基本生活,一些身体情况较好的员工还自己另找一份临时工作,补充收入,所以一年里他们很平静,没再聚集闹事。情况一朝生变,大家手足失措。由于林渠等人思想工作及时细致深入,加上办手续即有一笔现钱,大部分员工在不满、不服之后,最终认定胳膊拧不过大腿,身有残疾,以后还得依靠民政部门帮助,现在还是听从吧,于是勉强接受,纷纷签字拿钱。 但是总还有一些人死活不愿放弃。眼看日益无望,他们铤而走险,这一天突然聚集到苍蝇巷工地,封锁大门,把恰在现场监督施工的姚育玲等人扣在工房,一时沸沸扬扬,全县惊动。林渠和刘克服首当其冲,这个时候无可逃遁。 根据领导安排,刘克服上。他硬着头皮从围墙外简易库房走向工地围墙大铁门,满心忐忑。前方藏着杀机,里边那些人如果不是急红了眼,不会这么激烈行事。由于以往那些故事,没法指望他们对他客气,此刻除了几句空话,没有谁授权他给他们什么,他能指望他们听他的吗? 他进大门时没有受到阻拦。两位把守铁门的轮椅员工打开门锁,放他入场。刘克服走向临时工房时,他的手机响了。 竟是陆老板。他在香港,姚育玲向他告了急,他也知道刘克服正要去跟对方谈判。他在电话里大骂,说,这他妈的什么投资环境?无法无天,这么弄谁还敢去扔钱?他的人要是掉一根汗毛,他要闹到天上去,到时候看吧。 “陆老板骂谁呢?”刘克服问。 “不骂你,你够朋友。我骂林渠那帮子,钱没少拿,事不多干。”他叫。 刘克服告诉陆金华,他现在到处打电话只会添乱。别叫了,事后再联系。 “我的人刘局长要顾啊。”陆老板还不放心,“咱们有交情的。” 刘克服冷笑:“知道陆老板心里疼。你的人我顾,我的人谁管?” “谁是你的人?” “除了你的,剩下算给谁?” 他把电话关了。 刘克服进入临时工房,姚育玲一见他到,顿时放声大哭。 这是她的工地办公室。此刻办公室里聚了七八个人,外边场地上还有十几个人,都是原民政纸箱厂员工。与当年聚集闹事情形已有不同,这些人不再着整齐工作服,有几个穿的,其他的尽着便服,团体气氛大为减弱,激烈氛围却要浓烈十倍。 他们居然把姚育玲绑在靠背椅上。当天在场的陆氏人员有两个,一个姚育玲,还有一个五十来岁戴眼镜男子,是陆金华聘请的工程管理人员,这人没给绑,缩在工房角落里。姚育玲因为跟残疾人员吵架,还想夺路逃出工房,被他们临时拽了一段电线,捆绑于她自己的办公桌边。如今的姚经理可不是当初山沟里那个“对象”,作为陆老板的人,到处都待为座上宾,见的人物都有身份,她哪里受得了这个,免不了委屈不尽,一见刘克服就涕泪泗流,大声号啕。 她立刻挨了一拐棍,是一个瘸子打的,没直接打人,打在绑人的椅背上。两件木质器具撞击,“砰”的一响,颇惊心动魄。瘸子穿纸箱厂工作服,立在办公桌一侧,举着他的拐杖,随时准备猛烈痛击。 刘克服喊:“别动手,有话好说。” 他被门边一个男子抓住了肩膀。男子手劲很大,刘克服只觉肩膀发麻,这时有人喝:“大勇放开。” 抓他肩膀的果然是大勇,大美的丈夫,“好人”。吆喝大勇放手的是残疾人,坐轮椅,是个四十来岁男子,这人应当是领头的。 刘克服被放开了。他把姚育玲先丢一旁,没理会她的叫唤,忙着先示沟通,这就是发烟。他带了烟,他自己不抽烟,这个时候却得用上。他给现场人员发烟,有人接了,有人拒绝,有人犹豫,不知接还是不接。 第 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0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30 章 大勇接了烟。 刘克服告诉他们,民政局林渠局长有事没法到,所以他一个人赶过来跟大家谈。这屋子有原民政纸箱厂的员工,有他,政府局长,还有两位是港商企业的代表,三方面人员都在,各自的情况和要求可以交流沟通。但是把人绑起来不行,不是谈话沟通的合适方式。如果大家想解决问题,应当先把人放开。 那些人都喊不行。他们说这女的最坏,不能放过她。姚育玲又大哭,吐口水,撒泼,骂拐子打人、绑人,犯法,警察要抓去关的。刘克服即喝,让姚不要乱叫。 “这是女人。”他对坐轮椅的头头说,“再怎么样,不能这样对待女人。” 他提出两个处置方式,让那些人考虑。一个是把姚育玲放了,让她和她的工程管理人员离开工地。他们两个都只是港商雇用人员,不是老板,不可以发话决定事情,只能把大家的意见向老板反映,大家有什么意见他们已经很清楚了,回去马上就会报告,这就够了,把他们留在这里没什么意义。放他们走,余下的问题由他来谈,他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跟大家一起离开。这个方案如果不能接受,还有意见要直接跟港商这两个人反映,非有他们在场不可,那么也行,留下来一块儿谈,没什么不可以,但是不能绑人,赶紧放开。 “是她自己讨绑的!”那些人嚷,“这女的最不讲理!” 姚育玲叫:“你们才不讲理!” 刘克服让姚育玲不要再叫,双方最好都听他的。他认为双方可能互相有些误会,残疾人一方可能误以为姚育玲仗着有钱有势,还仗着胳膊好腿好,坐轮椅拄拐棍的跑不过,所以不听他们反映意见,见面就跑。姚育玲一方不知道对方只是要反映意见,害怕受到伤害,所以想一跑了之。现在他在这里,代表政府主持公道,大家都可以放心。残疾人可以放了姚经理,姚经理不会再想跑,也不会再计较。刚才她说让警察抓拐子关,那是气话,不是有意侮辱残疾人。现在放了她,互相都不要再计较了。 “咱们就这样说好?”刘克服问。 那些人不吭声。刘克服问大家是不是还准备反映意见,谈正经事?姚育玲适时配合,再次放声大哭,其状凄惨无比。 刘克服的劝说终于奏效,那些人解开绳子,放了姚育玲。刘克服指着缩在工房角落的中年男子,让他找一条湿毛巾,帮姚经理擦擦脸。大勇拿了从姚育玲身上解下的电线,眼冒寒光看着刘克服,似乎反要绑他。坐轮椅的那个头再次把大勇喊住。 “大家跟领导说。”那人指挥。 他们把姚育玲丢在一边,团团围住刘克服,大着嗓门儿对他喊叫,怒气冲冲,满腹不平,抱怨政府主管部门让他们走投无路。他们的要求其实很低,没让政府为他们做什么,只求保住原有的一份工作,维持自己一条活路。去年领导答应了,写了纪要,签了字,为什么说了不算,一转眼就变卦了?政府可以这样耍老百姓吗?可以这样耍残疾人吗?按照现在的安置办法,他们只有几年日子能过,待给的钱花光了,他们怎么办?他们的工厂变成大楼,别的人有房住有钱拿,他们和家人却要去当乞丐,去喝西北风,这样做公平吗? 刘克服一声不吭,听他们说。其中几个人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挥着拳头拐杖,恨不得痛打刘克服一般。刘克服没有躲闪,让他们嚷,最终他们没有动手。刘克服注意到大勇阴着脸抱着胳膊在一旁看,什么都没说。 坐轮椅的头头招呼大家:“行了,让领导讲。” 刘克服表了态,他一定会把大家的意见向领导报告,一定会帮大家说话。 这话他们不听,他们要刘克服表态,按照上回商量的,还那么办。 刘克服告诉他们,上次那个办法是他提出来的,他认为应当那样才公平,当时领导也是支持的。后来发生了变化,是因为一些特殊的情况。大家不满意,有要求,他保证帮大家反映上去,为大家争取。解决问题需要一个过程,要一些时间。 他们认为这是哄人,让刘克服马上打电话。谁能解决得了,让谁来。如果要书记县长才能解决,那么就让书记县长来。他们在这里等,哪怕等个十年章告诉他:“你明白的,有点儿破格。” 他无言以对。 第 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1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31 章 这次履新于他无疑非常意外。以级别而言并无破格,以身份看却较出奇。如果他还在乡里当书记,这次上升不会让人觉得太特别,一个县直部门局长,尤其不掌管强力实权大局的局长,这么上通常很难。刘克服出自下层,上层资源匮乏,加上他本人是所谓的“左手”,与人有别,虽然有心进步,却不擅长表现炒作,不会结交运作,不容易让上级注意。能获提升,进入县里的决策层,确实很意外。 因此他更为妻子的早逝痛切。上级肯定不会因为其妻惨遭横祸,深表同情,就把他提拔了。但是苏心慧这件事足够强烈,无疑为他引来了领导更多的注意。一个原本无声无息的小局长因此忽然变得令人瞩目了,他在工作中的表现,包括他不惧危险,独自进入工房与闹事残疾人谈判,承担起困难职责,自己险遭灭顶,妻子不幸罹难的事迹为上级所注意,这便成就了他的意外。 履新之后,刘克服让自己沉陷事务。每天一早到办公室,至深夜回家。县委办主任是一县管家,事无巨细都要参与,各种文件都要处理,是一个适宜在忙碌中转移痛楚的位子。要没有那么多琐细事务,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熬过那一段时日。 只过半年,有一天市里开办公室主任会议,他离县两天。会议结束,打点行装准备上车返县时,有两个人在宾馆客房把他拦住,请他留下来,跟他们去一个地方,有事要他配合调查。他感觉非常惊讶。 两人中有一位他认识,是本市纪委副书记,另一位他不认识,经介绍来自省纪委。 刘克服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反问:“你不知道吗?” 明白了,不必多说。刘克服要求打一个电话,老婆去世了,孩子放在岳母那里,得跟他们说一声。 他们没让他打电话,但是答应帮助转告。 刘克服卷进了黄金圈腐败案里。 这个案子是从省里传染下来的。省国土厅一位手握大权的副厅长因介入一宗违规批地事项,收受大额贿赂案发,被查处。调查之中,副厅长不知案发具体方向,交代出大量其他案情,其中包括收受外商陆金华二十万元,帮助其批准改变土地用途事项。这一情况立刻引起重视,被立案调查。 陆金华所开发的苍蝇巷地块是动用了许多上层关系,从其他客商手中夺得的,对方不免反弹强烈。人家也不是一般企业,也有自己强大的关系网络,他们通过各个途径散发出对这一开发项目的质疑。苍蝇巷土地用途改变后,省有关部门屡接举报,称这起投资案存有政商勾结黑幕。根据现行政策,工业用地费用较低,商业和住宅用地费要高出数倍,外商陆金华以工业用地的价格拿下土地,设法改变土地用途,拿去搞商住楼,做房地产开发,无形中获得巨大利益。这些举报引起了相关部门的警觉,副厅长贿赂案成了一个导火线,黄金圈案随之轰然爆发。 陆金华是外商,他很敏感,国土厅副厅长一出事,他感觉风声不对,三十六计走为上,立刻远遁到加拿大。办案人员根据涉案副厅长的交代,从陆金华派的送款亲信入手追查,突破了案件。这个送款亲信就是姚育玲。姚育玲入案后交代了黄金圈运作过程中的各种情况,仅她参与并了解的部分,已经涉及众多,刘克服也在其中。 刘克服收受了陆金华两笔钱,一笔为四万人民币,是他从乡镇书记调县里任外经局局长时收的,由姚育玲亲自送到医院。另一笔是四万港币,为黄金圈运作之初,陆金华在香港亲手交给刘克服的。姚育玲没有目睹这笔钱交接,但是听陆金华提起过。陆金华告诉她,刘克服这回不帮忙不行,他拿钱了。 这两笔钱让刘克服在指定地点待了两天,两天后他被允许离开,即返回县里。 他怎么能够如此轻易脱身?因为早就作了安排。 这两笔钱在收受之后,都在第一时间里上交,但是没人知道,因为采取的是匿名上交方式,通过中国人民邮政的汇款单,把钱直接寄给了县纪委。 办案人员难以置信,立刻派人到县里取证,果然从县纪委的相关记录里找到了这两笔钱,与刘克服交代的数额和时间相符。两笔都是人民币,一笔完整四万,一笔竟有零头,一直到元角分。刘克服解释,当时担心通过邮政汇外币可能比较复杂,就按当天公布的汇率,把港币折算为人民币。计到元角分,小数点之后的数据就不考虑了。 “我上过大学,”他自嘲,“读理科,数学是基础。如今本行忘得差不多,换算一下汇率也还够用,不出大错。” 据办案人员了解,县纪委当时曾试图追查来历,认为有可能是案件线索。他们一直追到省城寄发汇单的邮局,却没查出究竟,受理汇款的邮政工作人员勉强记得汇款者是位女性,其他一概不知。 现在对上号了。刘克服承认,汇款是由其妻苏心慧去办的,为避免被找出来加以表彰,她跑到省城去处理。相关单据也由她妥为收存以备查。 “是不是觉得这两笔钱不安全,所以不敢拿?”办案人员询问。 刘克服承认。两笔钱表面看都足够安全,属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类型,除了送钱的拿钱的,没有第三者在场。这种钱万一出问题,你说有我说没有,坚决咬死不松口,不找到准确证据,办案人员很难认定。但是苏心慧还是认为不安全,四万港币是在电梯上给的,电梯上可能安有探头。四万人民币是在病房给的,县医院经费比较困难,病房不可能安探头,但是谁能担保姚育玲手上包里没有针孔,或者录音机? “如果钱是安全的,你们就不会退了?”办案人员追问。 按照刘克服已故妻子的观点,这样的钱尚且不安全,其他的就更不用说。类似款项没有一个是安全的,所以都不能要。 “你老婆这么高明?” 刘克服不否认。当年他的职务是外经局局长,一个小领导身边有这么一位老婆很重要,可以平稳过日子,基本不出大事。老婆总跟他炫耀,说一个外经局局长,一个供销社副主任,一对夫妻都是中层干部,在一个县里也不算多,很风光,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们俩负担不重,拿的工资管一家生活,顾儿子上学,还能有所节余。就大家都关心的仕途而言,以他们的基础和水平,干到中层已算幸运,不错了,想再升不容易,可以梦想,不必太用心,拿钱送礼铺路买官,恐怕只能有去无回,亏本经营,不合算的,何必呢?所以他们没必要去贪。 办案人员有疑问。既然不想贪钱,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一个弯,跑到省城通过邮局匿名上交赃款,为什么不能直接退还本人,或者直接拿到纪委上交?刘克服说,他在外经局局长任上,不只接触陆金华一个港商,不只受理这两笔横财。凡是可以直接退还本人的,他都直接退了,不好直接退的才这样处理。陆金华的钱为什么不好直接退?因为情况比较特殊。四万人民币是他从乡里刚调外经局时拿的,此前因陆的员工砸毁乡政府大楼玻璃,他跟陆有过一场冲突,陆送钱表示和解。考虑到陆是今后外经局必须特别联络的重点客商,直接把钱退回去,彼此可能翻脸,所以曲线处理。四万港币则牵涉到其他人,陆运作黄金圈用钱铺路,拿四万给他小小局长,其他有权的会给更多。他不好直接退还,公开上交则必须说明情况,可能牵扯他人。无论退还或者公开上交,都可能遭遇猜忌和打击。以自保考虑,不事声张上交更安全,别人怎么办他管不着,自己不拿就是了。 “我知道这种思想境界不高。”他说,“可能不对,也没办法。” 他告诉办案人员,除了这两笔钱,他妻子还帮他往县纪委另寄过两笔钱,数额小一点。涉及另外客商,不是陆金华,情况也一样,不便直接退还,也不便公开上交,所以那般处理。所有汇款的单据都在,可以提供佐证。 经查实,刘克服没有说谎,得以全身解脱。 他回到县里,县机关已经闹开了地震。几个月后地震渐渐平息,余波落尽之际,到处面目全非。 陆金华的黄金圈案砸倒了从上到下十几个官员。涉案除省里的副厅长外,还有本市一位副市长,若干部门官员。本县两位副县长落马,包括齐成,他们收受陆金华钱物,利用职权为其提供帮助,如今尽成阶下囚。县里有多位中层官员涉案,其中有林渠,陆老板请林局长帮助摆平纸箱厂员工,重赏十万,把他弄进了监狱。 方文章被宣布免职,调离,暂未安排工作,继续接受调查。他的情况比较特殊,县里发生腐败要案,他负领导责任。查案中除了一些违规事项,并没有掌握他本人收受港商钱物的准确证据,因为他从不跟陆金华的下属打交道,有事都要陆金华直接找,陆金华案发后一直躲在境外,方文章牵涉多深眼下无法认定。 他在调离时跟刘克服发了句感慨:“阴沟里翻船,真是没法说。” 刘克服听得出方文章语音里的懊恼。方文章是老资格领导,在本县干了章走后,刘克服安排人员整理了书记办公室,换上新办公桌,摆上新沙发,重新粉刷墙壁,连窗帘都换上新的,把方文章留下的痕迹仔细清除一空。刘克服亲自检查整理,他是县委办主任,大管家,这是他的业务。检查后,刘克服吩咐管理科买来几架顶天立地的大书柜,靠墙一溜排好,做成了一堵书柜墙。 管理科长不解:“要这么多书柜做什么?” “只怕还不够。”刘克服说。 几天后,新任县委书记到达本县。 是应远,本县老县长,刘克服及其亡妻的老上司。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应远和方文章当年在本县搭档,一个书记一个县长,两人个性抵触,彼此不和。后来因为一起涉农案件,应远背个处分,黯然调离,去了市交通局。数年过去了,在黄金圈案发,方文章下台,县机关遍地狼藉,倒了一批大小官员之际,他因为熟悉本县情况,被派回来收拾摊子,重整旗鼓。 新书记到任之后,与班子成员一一个别谈话,也找了刘克服。应书记表扬小刘头脑清醒,身陷泥塘却未没顶。他对新办公室的布置也比较满意,特别是那堵书柜墙。 刘克服说:“我记得当年应县长办公室有一面书柜。” 刘克服向新任书记提出一个要求,他不想再当办公室主任,想去干点别的,特别希望能分工去管民政。 应书记很惊讶:“为什么?” 刘克服怆然:“替小苏还点儿愿吧。” 应远无语。 苏心慧是当年应县长最看中的年轻干部,如今只存骨灰。提起她,他们都很沉重。 第 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2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32 章 几个月后县班子作了调整,根据应远建议,市委把刘克服调为常务副县长。 刘克服把林渠的继任者,新任民政局局长找来,着手过问相关后事,即其所谓的替苏心慧还愿。他过问的就是民政纸箱厂的遗留问题。 此刻苍蝇巷已经再也见不到旧日福利工厂的一丝踪迹,该厂旧日员工各自散去,另谋生路,曾经让领导们非常棘手的残疾员工已经偃旗息鼓,不再聚众而闹。事情的转机与苏心慧死亡相关:苏心慧车祸身亡后,肇事者大勇对其撞死二位无辜者的事实供认不讳,被法院判处死刑。民政局局长林渠在说服纸箱厂闹事员工时,以苏心慧死亡大勇伏法为例,强调闹事对抗没有好结果,最终还得听政府的。经林渠软硬兼施,劝告动员,纸箱厂大多数员工终于接受安置方案。之后大家死心了,除个别人零星上访,再未沸沸扬扬。 但是还有遗留问题。纸箱厂员工李美英的丈夫周大勇驱车伤人,林渠把她剔出来搁置一旁,以“今后研究处理”为名,不安排,生活费也予停发,以示惩戒。另有十一二位残疾员工非常固执,死活不愿签字领钱走人,与大美一起成为遗留问题。直到林渠自己丢官入狱,事情还没了结,留在监牢之外听候处理。 刘克服让民政局提出一个遗留问题处理方案,要点是安排就业。刘克服强调说,企事业单位承担残疾人就业或者支付相关资金,上级有过明文规定,以往执行不力,应当改变。纸箱厂属民政局,主管局应当带头。他的意见,就安排大美李美英到局里就业,能干什么干什么,让她有钱拿,生活有保障。 局长大惊,张嘴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刘克服让他不要紧张,没那么可怕。他知道局长怕什么,大美一个人好办,这十一二个人的遗留问题也好解决,怕只怕这些人一解决,其他已经签过字领过钱的反悔了,一起找过来,要求重新安置。会不会这样呢?很可能。但是不要紧,他来帮助想办法,总是可以解决的。本来就是打算这么做,现在为什么不能做?做了才算公平。 局长道:“这个大美,这个。” 刘克服要他照办。这个大美谁都知道,她丈夫大勇开车撞死两个人,其中一个叫苏心慧,县供销社副主任,他刘副县长的妻子。大勇自己也完了。发生的都是不该发生的,此刻无论怎么都无法弥补。 “你们安排大美吧。”他说,“也算告慰三位死者。” 他还说,这一两年里围绕这件事发生了很多事情,死的死关的关跑的跑走的走,回顾起来让他感慨无尽。他妻子不幸去世时,他感觉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今天自己到了这个位子,由他来了结这件事,终于才想通了: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无论活的死的升的落的都不是无缘无故。这个世界不只存在着财富和权势,依然还有一种需求叫做公平。 那时苍蝇巷工地已经恢复施工。黄金圈案发后,此间工程一度停顿,留下一片烂尾楼。陆金华手下姚经理涉案很深,最终却全身而出,因为她不是法人,把知道的说完就了事了。陆金华惧于追究,一直躲在外头不回来,耐心等待风声过去。陆老板毕竟是商人,躲在外头也没闲着,经过反复权衡,多轮讨价还价,他忍痛割舍,把项目盘给了另一位客商,黄金圈易主后迅速生长。 第四章 当官当副 1 本地有个土话名词叫“坎站”,说的不是门坎,也不是台阶,是坎子,一个人在他某个人生节点上遭遇的障碍。这种障碍有时极具风险。 那段时日里,合水渡成了刘克服的一个坎站,过这个坎对他有如噩梦。 合水渡是什么?一个地名,古时候的一个渡口,地处本县县境东沿临江区域。所谓“合水”指当地有水相合,本县两条主要河流在该地汇流,其中自北向南的一条从县境山地流出,自西向东的一条由县境另一侧丘陵地带流来,于合水渡一带汇合后,往东南方向流往市区平原,再长驱入海。合水渡一带水阔流急,水下地质情况复杂,水中多有漩涡。这个渡口历史上曾经很有名,是本省山区内地往沿海平原方向去的一个重要渡口,进入近代后,由于陆地交通发展,该渡口逐步废弃,上世纪70年代合水大桥建成,摆渡木船从此绝迹,合水渡只余一个地名。 一年多前,合水渡附近两个村庄间闹出一场风波,沸沸扬扬闹得几乎不可收拾。风波起自香蕉,时间在夏秋之交。有一天夜里,两个小偷摸进位于当地一处香蕉园,趁夜深人静之际实施盗窃。这两个人胆子很大,一般小偷通常光顾山园远地,边边角角地方,蕉主鞭长莫及,难以管顾到,偷来比较安全,这两个居然潜到人家村边蕉园来参与收成,因为这里的香蕉与边角地相比格外丰硕。本地蕉农通常以“弓”为香蕉果实读数单位,称一串香蕉为一弓,村边蕉园香蕉长得好,一弓重可比外围蕉园两串。两小偷很识货,要偷就偷最好的。 这片蕉园位于村庄边,这个村庄位于河流下游,叫合水大社,也称大村。上游方向,前方有几座山丘,山脚下还有一座村庄,叫合水小社,也叫小村。大社小社之间有一条村道相通,两个村子都属合水镇,历史上曾经合为一个行政村,后来拆分为二。大社有三千余人口,小社人口大约只其一半。两村相邻,下游的大社地势较平,土地肥沃,拥有大片香蕉园,经济状况较好,小社地处上游,丘陵多,地瘦,灌溉较差,蕉园较少,村民多种地瓜、木薯,收入不高,为合水镇里的穷村。 当晚两个小偷骑一辆旧摩托车,顺村道从上游小社方向而来。其时是半夜两点,四下里黑洞洞一片,蕉园里静悄悄的,鬼都不见一个,这种时候最好下手。两个小偷把摩托车开进蕉园的小路,停在路旁,下车劳动,几分钟时间,一弓香蕉到手,赤裸裸一串砍下来,扛了就走。两小偷上了摩托,前边那个驾驶,扛蕉串的坐在后头,车子一发动拜拜。没想到刚要走开,近侧忽然响起锣声,“咣咣咣咣”,静夜之中锣鸣如雷,那声响称得上惊心动魄。 原来蕉园里有人守夜,虽然半夜三更,守夜的并未睡死,他听到动静了。当地蕉园地头搭有若干简易窝棚,是各户蕉农为守园值夜备建的。平日里窝棚大多放空,无人值守,其功能与稻草人相似,主要起吓阻作用。那一段时间因为香蕉屡屡被盗,蕉农相约加强防范,景象才比较热闹。守园人都备有棍棒等防卫性冷兵器,还有大锣,一旦有事,可以互相传唤,共同驱贼。 只一会儿时间,整片蕉园锣声响彻。蕉园各个方位角落被惊醒的守夜人纷纷跑出窝棚,一边拿他们手中的棍棒死命敲锣,一边联合围捕小偷。围捕方位很清晰:蕉园里哪里有摩托车灯和发动机声,小偷就在那里。这一大片蕉园小路纵横,出口众多,想在此间围堵两个摩托化小偷并不容易,稍不留神人家的车就从哪条田埂窜上路口,扬长而去。不想当晚两个小偷霉运当头,他们一听遍地响锣,顿时心乱,慌不择路,没朝外跑,反朝里窜,想从靠大社村庄的另一边大路逃走,结果在路头处撞上了堵截者。堵截者把路旁几块条石搬到路中拦道,两小偷骑着摩托车冲来,见到拦道石时已经来不及了,连人带车一起撞上去,翻倒在路上。 他们居然舍不得到手的偷窃成果,始终扛着那弓蕉串在蕉园里逃窜,人车俱翻之际,蕉串才甩脱小偷之手,在地上摔砸成几段。 当时路口上跑过来十几个抓贼的,因为路口靠着村头,村头住家村民听到动静,都爬起身跑到外头,大呼小叫,威吓小偷。一看摩托车飞窜而至,两家伙携带他们盗窃所得赃物一头撞来,摔下车在地上翻滚,村民们怒火顿生,谁也顾不着客气,没有人问一声“吃了没有?”大家发一声吼,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棍棒齐下,痛打小偷。 两小偷惨叫,求饶。这时哪里有用?一个小偷被当场打死于地头,另一个重伤,奄奄一息,被急救车送到县医院后死在那里。 不久天亮了。上午九点,事情到了刘克服这里,传递的方式比较特别。 那天刘克服不在县里,率队在市区开会。市政府召开乡财工作会议,会议规格很高,规模很大,由各县县长率各乡乡长出席。刘克服只是常务副县长,本无资格率队参会,恰本县县长出访在外,县委书记应远决定刘克服带队去,就这么来了。两天会议,头天大会传达,领导讲话,典型发言,第二天上午是讨论,讨论中出了事情。 岭兜乡乡长王毅梅的手机铃响,当时她恰在发言。她把铃声按掉,继续发言,只几秒钟,那铃声又响了起来,她再次按掉铃声,手还没放,又来了。刘克服当即摆手,让她赶紧出去接电话。 “这是哪个约会?”刘克服问,“这么缠?” 王毅梅脸红,说刘书记别冤枉人。是家里的电话。 “告诉你们家老吴,管太严了。” 她否认,说不是老吴,是老家那边。 王毅梅习惯管刘克服叫书记,早几年她和刘克服在岭兜乡班子共事,刘克服当乡书记时,她是副书记,刘克服走后她当了乡长。两人共事期间处得不错。本县最年轻的这位女乡长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很端庄,发型很整齐,衣着很正式,穿套装,总像是开乡人大坐主席台候选乡长时一般。市里会场里里外外打转,以众多男乡镇长们为陪衬,万绿丛中一点红,也是很风采很醒目。 她跑到会议室外接电话。刘克服没在意间,突然听到外头“哇”地一声,有人在那边失声痛哭。 “谁啦?怎么回事?”不禁刘克服吃惊。 县政府办主任赶紧跑到外头查看,声音没有了,会议室里继续讨论。几分钟后主任进了门,悄悄走到刘克服身后,低下头说:“刘副能出来一下吗?” “干什么?” “王乡长。她有事。” 刘克服记起刚才那一个异常声响,知道别有情况,当时没声张,即起身出门。 王毅梅站在门外,眼眶红肿,一看刘克服出门,情不自禁“哇”一下又哭出声来。 “别哭。”刘克服即低喝一句,“这像什么话!” 她伸手把嘴巴堵住。 刘克服把她叫到一旁房间问,这才知道王毅梅家里出事了,不是丈夫女儿出事,是老家那边。她的侄儿昨晚突然死亡,说是被人打死的。 “才,才十九,呜呜。”她哭诉,“就,就一个。” 什么意思呢?这个侄儿是王毅梅大哥的儿子,她是孩子的姑。王毅梅有三个姐妹,只一个哥哥,一门男女婚嫁后,除了大哥生了一个儿子,其他都生女儿,因此这个侄儿是全家的宝贝,王家香火的唯一继承人。不说得亲生父母喜欢,王毅梅这个当姑姑的也特别疼爱。哪想突然给打死了,消息一到,对王乡长有如晴天霹雳。 她向刘克服请假,要求赶回家去处理。刘克服没有犹豫,当即批准。 “你冷静点。”他交代,“哭不顶用。” 她点头,呜咽,匆匆离去。 当时刘克服根本没想到自己会跟这件事扯上关系。 当天下午会议结束,代表各自回县。刘克服因为隔天还有事要办,留在市区宾馆不动,没有回县。晚十点,他在市宾馆接到了县委书记应远的电话。 “你马上回来。”应远说,“合水镇出事了。” 第 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3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33 章 刘克服询问是出了什么事?应远告诉他,昨晚合水大社村民打死了两个偷香蕉的,都是小社人。死者家属不服,把一具尸体抬到合水大桥头,堵塞国道,交通全面瘫痪,大桥两侧,车辆滞留了数公里之长。 刘克服立刻想起王毅梅,不觉脱口问:“是王毅梅的侄儿吗?” 果然,死者之一是王毅梅的侄儿。书记已经下令王毅梅立刻到合水镇配合做工作。 “你赶紧过去。”他交代刘克服,“陈副书记也赶去现场了。” 刘克服感觉有些棘手,因为他已经跟市财政局的局长约好明天一早见面,谈争取省财政转移支付事项,比较要紧。该局长本来要去出差,为刘克服特意留了一个上午,刘克服自己怎么好变? “跟他打个电话,改期,以后再说。”应远毫不含糊,“合水镇这种情况,我考虑陈副不太方便,你上比较合适。” 还有什么可说的?刘克服即回答:“我马上动身。” 当时宾馆房间里不只刘克服一人,县政府办主任也在,两人一起商量明天去财政局的事情。刘克服接完应远电话,抬头看了一眼,那位主任正盯着他,情不自禁张着嘴巴,一张脸上全是惊讶。 “怎么了?”刘克服问。 “你,你,你不舒服?”主任指着地上问。 刘克服一低头,这才发觉是自己失态了。刚才他坐在宾馆沙发上,一边接电话,一边下意识地给自己倒茶水。他的手发抖了,水壶里的水洒在茶几桌面上,茶几面洇了半边,茶水顺茶几脚流到了宾馆的地毯上。 刘克服不禁摇头:“这他妈的。” 他告诉对方自己没事,身体一切正常。但是合水渡出事了。 “很要紧吗?”主任问。 刘克服回答,不是要紧,是要命,所以搞得地毯一摊水。这不是吗?一接电话止不住手抖,这叫恐惧,或者叫害怕。 主任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话。 刘克服匆匆收拾行李,连夜返县。他没有进县城,直接赶往合水镇。还在半路就有几个电话追来,其中有副书记陈铭,他在合水镇镇政府里,坐镇指挥。 “刘副要不要到镇政府碰头一下?”陈铭问刘克服。 刘克服说,镇政府有陈副坐镇,调度指挥,他还是直接到现场吧。 “这样好。”陈铭说,“只好劳驾刘副,你比较有把握。” 刘克服称不敢自认有把握,试试吧。 “我有前科,只怕人家不认。”他说。 他到了合水大桥,公路早被滞留车辆挤得水泄不通,他让司机走小道,进了合水大社。合水镇一位副镇长守在村头等候,在那里刘克服弃车步行,由副镇长领着,靠两支手电筒照明,摸黑穿过一片蕉园,到了公路边的一座小山头,此刻这里成了前线指挥部,合水镇几个头头,大社小社的村干部以及警察、路政部门人员都聚在这里,黑天暗地站了一片,等待刘克服到来。 刘克服找一个人:“王乡长呢?” 他问的是王毅梅。王毅梅是岭兜乡乡长,合水镇村民闹事本来没她的事,只因她是合水小社人,两个死者中有一个是她侄儿,眼下她的乡亲在聚众闹事,所以应远书记征用她过来配合县镇领导,参与做工作。 现场人员都摇头,不知道王毅梅在哪里。刘克服估计她可能是随陈铭守在镇政府那边,他即交代镇干部给镇政府打电话,让她马上过来这里。 现场人员报告情况。今天凌晨,乡派出所接到合水大社报案,得知蕉园失窃,村民打死两个小偷。民警迅速赶到现场处置,死者身份很快得到确认,果然是小社村民。两个都很年轻,是村中的问题青年,小混混,不学好。据说当晚他们偷香蕉的直接动机是摩托车加油:车去加油,钱没带够,欠了人家油钱,两人可能嫌回家要钱麻烦,不如到大社偷一弓香蕉,换几个钱补上。于是就摸过去了,不料撞进锣阵,死于非命。其中死在村头的那个才十七岁,王毅梅的侄儿死在县医院,今年十九,这小子平日并不缺钱花,但是从小得家人娇宠,缺乏管教打理,长成歪瓜裂枣,在本村本乡惹事生非,居然也混得全县小有名气:去年,该小子满十八岁,其家人动员他报名应征,其姑王毅梅通过各种关系,想办法让小子得以过关,入伍当兵,希望通过军营教育,逼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不料小子新兵当没几天,吃不了苦,居然擅自离队跑回家来,后被部队以退兵处理,成为本县十数年第一个受到退兵处理的应征青年。这小子回村后破罐破摔,胡乱闹腾,终至酿成今天事端,自己惨死。 此时情况相当严重。两青年因偷窃惨死后,小社村民不服,认为两孩子偷窃有错,罪不至死,大社人下这种毒手是丧尽天良。死者亲属无法接受现实,特别是两死者于夜间遭众人棍棒拳脚群殴,活活打死,头破腰断腿折,死相极惨,全无人形,让亲属不敢正视,旁人也看不下去。第一个死者抬回村时,全村人见了个个落泪,群情激愤。等到县医院传回消息,知道第二个也死在那边,更是火上浇油。死者亲属用门板抬上村里这个死者,前往大社理论,村里人呼大唤小,倾巢而出,浩浩荡荡奔对方而去,要讨公道。却不料大社那边早有准备,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已经全村动员,举着锄头砍刀列阵于村头,禁止对方人员进入。镇干部和乡派出所民警随即赶到,力劝双方停止对峙,各自回去,通过调解和法律手段解决问题。小社这边毕竟人少,无法强行突破,一怒之下就转向公路,把死者尸体抬到合水大桥桥头,堵塞交通,声称不得到公正处理,不把杀人犯逮捕法办,他们绝不离开。县、镇、村大批人员到现场劝导群众,群众不听,始终不走。从上午十点到晚间此刻,已经十三四个小时过去,公路交通全面中断,全县公安交警紧急出动,从两头疏导,引开车流,维持秩序,却仍有大批车辆滞留,进退不得。因为阻塞的是国道,交通枢纽,事件已经惊动省、市领导,上级严令迅速解决。 刘克服特别询问大桥头尸体到底是一具还是两具?得知王毅梅的侄儿还在县医院太平间,并未抬回来凑热闹,他放心了。 “王乡长到底在哪里?”他追问。 经联络,她不在镇上。陈铭副书记也在找她。 刘克服当即打开手机,给王毅梅挂电话。对方电话已关机。刘克服挂王毅梅家的电话,家中无人接听。想一想,挂了王毅梅丈夫吴志义的手机,这个电话通了。 “我是刘克服。”他问,“王毅梅怎么样?” 原来她住院了。今天上午王毅梅从市区赶回县城,在县医院看到侄儿的尸体,当时痛哭流涕。家人唤她出来商量事情时,她忽然身子一歪昏倒在地。当乡长的人什么场面没见过?见过的活人不计其数,死人应当多少也见过几个,居然一碰到自己的侄儿就撑不住,那孩子死了,她跟着也死了过去。医生说她可能是疲劳,加上悲伤过度,情绪过于冲动,忽然就休克了。下午醒过来后,她还是不吃不喝,浑身发抖,医生要她休息恢复,给她打了镇静针,她现在还在昏睡。 刘克服问:“应书记要她到合水镇来,她不知道吗?” 知道。从下午到现在,一个又一个电话,不停地来。侄子给人打死了,自己伤心成这个样子,还不放过,难道要把她弄死才成? 刘克服问:“她现在死了没有?” 吴志义叫:“你什么话!” 刘克服告诉他,如果王毅梅还活着,有一口气,那么就马上把她弄起来。如果她醒不过来,那么就去找一副担架,抬上车,立刻送到这里。 “老吴你当过我的领导,你懂。”刘克服警告说,“我不是跟你开玩笑。” 他把电话关了。 这时候不能指望别人,刘克服决定自己上。镇书记有些担心,说黑灯瞎火,好不好上去?弄不好让县领导稀里糊涂挨一顿棍棒石头,可就坏了。能不能等一会儿,天亮了再试试? 刘克服苦笑:“有那么舒服?耗到天亮,该撤谁的职了?” 他执意抓紧,不惜挨一顿黑揍。于是领着镇村干部及几个相关人员下了小山包,穿过车阵人群,走到了桥头。 这儿黑压压聚了数百村民。深夜时分,疲困交加,男女老少均席地而坐。桥头横着那条门板,门板上一条毛毯把死者从头到脚裹了起来,门板边还放有一个香炉,香炉上插着燃香。 刘克服的到来即引起惊动。围在门板边的死者亲属一起站起来,围上前。周围听到动静的村民呼啦啦一阵,一片片站起在暗夜里。还好,没有暗器飞来。 刘克服让随行人员打亮手电。不照别个,照他,让村民知道是刘副县长来了。有谁想扔石头,也好有个目标。当着众人的面,他从死者亲属手上要了一束香,让镇干部用打火机点着,他自己亲手把它插在香炉上。 “孩子的父亲是哪个?”刘克服问。 是个四十多岁中年农民,人很瘦,一双眼睛全是红的。 刘克服问事主是否认识他?事主点头。刘克服问事主让自己的孩子这么躺在野地里好吗?事主咬牙切齿,只说要替孩子讨命,杀人要偿命。刘克服告诉他,替孩子讨命不好在这里,应该另找个地方。 第 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4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34 章 周围的村民围了过来。刘克服指着镇村干部,让他们一起劝说。他自己盯住事主,坐在死者门板旁边地上跟其父交谈。死者其他亲属围着他俩,七嘴八舌,又哭又说。也许因为疲乏困倦,此刻大家的情绪已经比较低落。 刘克服建议村民回村商议,不要在公路这里。这里堵车时间越长,情况越严重,麻烦就会越多,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今天这件事很不幸,怎么处理才公平,大家可以说,他到这里来,还有这么多镇村领导一起来,就是要跟大家商量一个公平的处理办法,大家一起到村里谈吧。 劝说了近一个小时,死者亲属情绪渐渐稳定。刘克服即起身指派,让身边三个年轻力壮的镇干部过来,加上他自己,一起去抬那副门板。死者的父亲还不想松口,镇村干部在一旁七嘴八舌一起发话,强调县领导亲自前来为他抬人,这么大的面子,几辈子才能碰到?再不听是说不过去的。 死者的父亲掉下眼泪,说他不是不讲理,他是要讨个公道。 刘克服再次拿手电筒照自己的脸,让对方看他的眼睛。 “你们记得的。”他说,“这两个眼睛一样大。” 死者亲属最终听从。 刘克服没让别人替,自己亲自动手抬门板。门板被抬下桥头。死者亲属尾随着,一起放声大哭。 事件至此终于折转,开始向好。半小时后村民渐渐散去,车辆开始通行,一小时后全线恢复通畅。 刘克服于清晨离开合水小社,当晚彻夜未眠。 事件后续事项由合水镇负责处置,县委副书记陈铭亲自过问掌握,刘克服没再介入。当晚他到闹事现场属应急上阵,任务完成之后自当退走。 有一个后续事项的处置他没法绕开,就是王毅梅的处理。王毅梅在事发一个月后被免去乡长职务,调县计生局担任主任科员。王毅梅时为本县最年轻的女乡镇主官,已经进行相关程序,拟重用为乡镇书记,却因家乡这起事件彻底栽倒。据县里相关部门调查,合水小社村民闹事时,县里有数位领导分别打电话要求王毅梅返乡,协助县镇领导做村民工作,她因自己侄儿之死闹情绪,以种种理由为托词,拒不到场。合水大桥堵塞十几个小时,造成恶劣影响,上级严令彻查,重处。王毅梅对该事件虽不负领导责任,但是其行为性质也很严重,难逃处分。 刘克服是出事当晚下令王毅梅到场的县领导之一,刘克服给王毅梅之夫吴志义打电话,提出只要王毅梅还活着,有一口气,哪怕醒不过来,也要去找一副担架,抬上车送到现场。对方没有听从他的警告。 但是到了研究处理的时候,他却为王说话,主张放她一马。 “她侄儿偷东西有错,罪不至死。她也一样。”刘克服说。 应远书记很不高兴:“这是把她打死吗?” 刘克服坚持己见,建议取消重用安排,再给个处分,留任原职吧。 “你以为过得去?”应远说,“市领导的意见你知道的。” 刘克服主张想办法向上级说明利害。他所谓的“利害”比较特别,指王毅梅是合水小社人,她那地方风水不好,眼下只出她这么一个官。该村风水还有一个特点,最会计较,老百姓不计较钱多钱少,很计较眼睛大小。他在这个村碰过事情,知道那里村民不服,要求最强烈的只一条:两个眼睛一样大。 应书记制止道:“不说了。” 最终没保住,王毅梅黯然去职。 2 合水小社村民闹事时,刘克服远在市区开会,隔天另有要务,县里还有副书记陈铭等人可用,为什么应远非把刘克服叫回来应急不可?如刘克服自己所说,他有前科,在这个村碰过事情,知道一点情况,有一些基础,所以让他上。 刘克服的前科相当特殊。 此前一个春天,刘克服接到来自合水镇的一封群众来信,用大信封寄达,厚厚一叠。信的内容并不特别多,其厚度主要在落款,连着几页,为该镇合水小社各家农户户主签名,名下均按有手印。浩浩荡荡汇集了这么多签名手印,反映的却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生死攸关的大事,涉及的只是该村小学的一项称号,叫“革命老区荣誉小学”。 所谓“老区”是一个特有概念,与历史相关。上世纪30年代前期,也就是历史教科书上的土地革命时期,本地曾为红色根据地的边缘游击区,先后有多支红军小部队和游击队于本地活动,许多贫苦农民参加革命队伍,在这一带开展武装斗争,与前来“剿共”的白军及地方保安队作战。此后武装斗争几经起落,一直延续到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后,当年革命队伍活动区域被视为“革命老区”,当年支持革命队伍,为之付出大量牺牲的老区人民得到了相关政策扶持。由于历史具体情况,本地老区多位于交通不便的边缘山区,一些丘陵、平原地带农村也因当年革命队伍活跃而被列入,例如合水镇的一些村庄。 为了培养老区人才,发展老区教育事业,本市相关部门制定实施了多项措施,命名“革命老区荣誉小学”为其中之一。合水村小学符合条件,被列入荣誉名单,这所学校位于合水大社。当地还有一所小学叫合水村第二小学,位于小社,这所学校未曾得牌。小社村民因此愤怒不已,联名上书,指责市县有关部门处置不公。 刘克服接到的这封信是复印件,估计发放的份数当不会少。信件语气激烈,在责怪有关领导和部门大小眼时,竟然指名道姓,抨击县委副书记陈铭,说他不公,造假,滥用职权,是罪魁祸首。写信者怒气冲冲,要求重新审理,让合水村小学摘牌,给合水村二小授牌,因为当年小社是有名的“红社”,大社是出名的“白社”。如此颠倒红白,是让当年杀人魔头九泉之下洋洋得意,让革命烈士英灵难得安宁,政府教育主管部门必须为此向村民道歉,责任人必须处分,包括陈铭。如果无视他们的意见,他们将上访,打官司,不惜到中央告状。 刘克服把信件转给政府办,请他们注意。几天后政府办主任向他反馈,说同样的信件他们手中有好几份,有直接寄给他们的,也有领导批过来的。根据他们了解,信件反映不准,比较偏激。合水村大社小社早年同属一村,是老区村,后来拆成两村,两边都算。合水村原来只有一所小学,拆村后才建了合水村二小,目前也不是完小,只有低年级。教育行政部门早就规划将两校合并,只因小社村民有意见,还未实施。因为不是完小,还准备合并,所以未把合水村二小列为老区荣誉小学,也属情理之中。 刘克服让他们多留意,只怕这件事不那么简单。 那天也巧,王毅梅给刘克服打了一个电话,从她的岭兜乡长办公室打来。当天是星期五,接下来是双休日,因为乡里有事,她不能回县城家中,打算让女儿到岭兜她那里玩一天。她女儿上小学了,还没见过牛怎么走路,所以想让她到乡下看看。 “我干儿子好点,看过牛走路,但是没听过牛叫。他说过想听一听,大领导太忙了,管不到,交给我一天好吗?”她问。 刘克服爽快答应,没问题,批准,交王乡长做乡土教育。 他们讲的是刘克服的儿子,这孩子比王毅梅的女儿大几岁。王毅梅管刘克服的儿子叫干儿子,那是开玩笑,并不真有那么回事,就跟她常说的两家要结亲,让刘克服把儿子给她当小女婿一样,说说而已,却让刘克服感觉挺近乎。刘克服不幸丧偶,妻子前些年意外车祸去世,留下一个儿子,刘克服事多,儿子主要放在亡妻的娘家,由孩子外婆和大姨帮着带。王毅梅常在节假日以认干儿子、招小女婿为名,把刘克服的儿子带到外边,跟她女儿一起玩,搞些好吃的,让他吃个腹胀如鼓。 刘克服忽然记起王毅梅的籍贯。 “你老家是合水镇吧?”他在电话里问,“大社还是小社的?” 王毅梅说她从来不敢跟大社攀。小就小了,不敢图大。 “是小社的。”刘克服点头,“听说过你老家小学校那件事吧?” 她的情绪一下子上来了,当即在电话里抱怨,说再怎么有钱有权有势,最多也只能欺负人,不能去欺负鬼。这么颠倒黑白,老家人不服,她听了也非常不服。 “你们领导大小眼,也不能大小到这种程度。”她说。 刘克服问:“这是说我吗?” 王毅梅一口咬定:“你也是。” 刘克服想一想,人家说的也没错。老区荣誉小学名单好像是县政府办公会上通过的,当时没有谁注意大社小社这个事。他是常务副县长,当然也有一份。 “王乡长这么不满,”刘克服问,“跑回去跟乡亲们一起按手印了吗?” 王毅梅称自己脑子还清楚。她一回家,大人小孩找她发牢骚,她都是劝告大家,从来不敢有一句出格的,只怕村民闹起来不好。她在县领导面前从不谈老家那些事,因为官小气短,只怕陈副书记听了会有意见,把她骂死。但是跟刘书记不一样,可以说。她知道刘书记是左撇子,左手右手有区别,但是他的两个眼睛一样大,她最服气。 “这就好。”刘克服交代,“记着你不只是个女乡亲,你还是个大乡长。” 王毅梅叹气,说觉得自己很没用。 王毅梅这个电话让刘克服心里挺惊讶,因为她表现出来的情绪。他知道这个人情绪容易上来,却从来是个明事理的干部,心善,实心眼,好相处,并不争强好胜。让她意见这么大,不会是一般的不讲理。 刘克服悄悄找人了解背景,果然有些情况。 原来合水大社与小社面水相邻,曾同归一村,却渊源有别。小社村民以姓王为主,大社则以纪姓为多。由于地理环境和其他因素,大社一向富庶,小社比较贫穷。富裕村庄读书人多,人才辈出,历朝历代,大社外出经商做官的人一茬一茬,村庄里碑坊古屋座座相接。明朝时,这里有一位子弟学业有成,高中状元,以后官至尚书,名列史册,最为显赫。小社光景则不同,历史上出家奴、苦力、佃农、刁民和盗贼,读书做官经商出人头地者不多。所谓富易骄横,穷则思变,大社人以往看不起小社人,一些有钱有势者恃财弄权,欺凌对方的事例屡见。这就引发小社人的不满与愤恨,两边屡起纠纷,积累了不少旧怨。上世纪30年代“闹红”,奋起造反,参加红军游击队的,以小社贫苦农民为多,所谓土豪劣绅则集中于大社这边,红军游击队打土豪分田地,土豪劣绅们则联手出钱出枪,修筑“土围子”,组织保安队,倚仗“剿共”正规军与红军游击队作战,在本地打出了一些残酷战事,其中最惨烈的一次,“剿共”部队和保安队在小社后山一带遭游击队伏击,死伤十数人,他们认为小社“资匪”,与游击队共谋,连夜包围,血洗村庄,痛加报复。村民逃跑藏匿未及者三十多人被杀,包括妇孺和老人,史称“合水惨案”。所以才有所谓当年小社是“红社”,大社是“白社”之说。 第 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5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35 章 解放后,乡村政治经济格局发生巨变,合水大社小社间的历史旧怨得到根本缓解,但是双方感情上还有痕迹,不时还有些纠纷。早些年把合水村拆成两村,让大社小社各自管理,也是顾及以往和现实情况。如今两村之间落差还比较大,大社这边除了经济状况好,人才优势尤其明显,这个村出外读书做官有传统,至今强盛,粗略统计,从这里出去,目前在省市县领导机关工作的有近百人,握有实权的重要领导干部数得上十几个,他们为家乡办了不少事,大社修桥铺路盖教室安自来水,办什么都有人关照,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小社在这方面相形见绌,因此不满,他们的不满以所谓“大小眼”说为代表,认为大社有钱出官,事事都被看中,小社无钱少势,就被人漠视,不当回事。这些言辞当然不乏情绪化,有所放大。这种情绪此刻因小学校荣誉称号集中爆发,如王毅梅所说,再怎么有钱有权有势,最多只能欺负人,不能去欺负鬼。小学门口的一面荣耀牌,牵涉起历史上的事情,包括“闹红”时的三十多个死者,比什么都让村民不能接受,很可能酿成大事。 因此刘克服就多嘴了。 那天县领导开会,会间休息,闲聊时陈铭提起了小社村民的那封信件,很不高兴。陈铭说写信的不算刁民,起码是告刁状。他根本不知道老区荣誉小学那件事,从头到尾没问过一次,怎么就把他扯上了?指名道姓,说他不公,造假,滥用职权,是罪魁祸首。上级领导看了,还以为他管得宽乱插手。事情这么多,工作这么重,今天蓝的绿的都管不过来,哪里管得着昨天红的白的?这些人简直就是诽谤。 刘克服开玩笑,让陈副书记息怒。如今当领导的,哪个没给告过?写几封信不要紧,别闹起来就好。 陈铭说:“这还有什么闹的?道理很明白。” 陈铭比刘克服年龄还小一岁,是从市里下来任职的,跟刘克服一样老家在市区,本与什么大社小社无关,不幸该领导不只会做重要讲话写重要批示,还娶了一个重要老婆,籍贯恰为本县合水大社。陈铭是白净脸,戴眼镜,激动起来,脸会发红,他的职位比刘克服高,年龄资历却浅,两人常会开点玩笑,这天刘克服一看他脸红就打趣。 “建议陈副书记今后不要戴眼镜。”他说。 陈铭追问为什么?刘克服说,陈铭是四个眼睛,加上镜片太厚,让老乡们观察起来很吃力,所以不免有误会。以后把眼镜摘了,这就一目了然,到底是不是大小眼,不用多说,看一眼就知道了。 陈铭也笑,说旁人一目了然没关系,他怎么办?眼前一片模糊,栽跟头吗? 刘克服又多了一句,主张陈铭不摘眼镜也行,但是还应该想点办法,让老乡知道他的眼睛很正常很明亮,这才好摆平。刘克服说,告状信他也看了,情况有所耳闻,他觉得小学校挂个牌子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后边那些因素不太简单,试着从人家的角度看,免不了会觉得厚薄有别。 陈铭很惊讶:“你也这样说?” 刘克服解释,没有其他意思。他跟陈副没法比,陈副是贵人,福星冲天,他不一样,这些年没少磕碰,死了老婆,亏了孩子,因而要自责,总在检讨自己。所以他主张设身处地,多点考虑。评荣誉学校是好事,好事应当做好。 应远书记摆手招呼:“别说了,接着开会。” 应书记人很沉稳,不多话,却是什么都听在耳朵里。两天后他让秘书给刘克服来个电话,让刘克服到办公室找他。刘克服去了,不见他在,他的秘书对着刘克服把手往天花板上一指。刘克服点头,明白了,即走上楼梯,直去办公楼顶层。 应书记在顶层活动室打乒乓球。应远是乒乓高手,接近专业级水准。刘克服也打球,两人时有交手。那天顶楼上有个年轻干部陪书记打球。见刘克服到,年轻人自觉下场,掩门离开。应远笑了笑,告诉刘克服:“这年轻人也是左手。” 刘克服也笑:“应书记用人别具一格。” 应远果然一边打球一边用人。他跟刘克服讲合水镇,说小学校荣誉称号那件事没处理好,合水小社不太平静,想要刘克服尽快去过问,跟镇里领导商量一下对策。 刘克服感觉挺突然,因为他并不挂钩合水镇,也不分管教育、老区建设等工作,跟合水小社这件事不太搭界。 应远解释:“我考虑你比较合适。” 他告诉刘克服,合水镇这件事已经惊动上头,市里纪副书记亲自给他打了电话,要求派出得力人员,迅速处理好,防止激化。他考虑,陈铭出面不太合适,交别的领导处理当然也可以,但是他还是倾向于让刘克服去,估计群众比较容易接受。 “你主张设身处地,这个对。好事不能办成坏事。”他问,“是你说的吧?” 刘克服说:“是的。” 应书记用的是商量口气,刘克服却不能推辞。说到底,这件事也是他自找的,如果他自觉置身其外,不去多嘴,可能就没他事了。 打完球回到办公室,桌上有一份急件,需要刘克服签意见。他在靠背椅上坐下来,从笔筒抓出支笔,那时突然手抖,他能听到笔尖在笔记本的纸面上不停地抖动,但是并没有写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这就是恐惧,或称害怕。 他去了合水镇。 果然如他所料想,根本不是来听听情况发表一点意见,几乎已经是要应急处置了。合水小社村民联名上书之后,县镇相关部门都曾到村了解情况,做种种解释,村民觉得来的人只是敷衍,并不把他们的反映当真,小社无钱无势,没让人放在眼里,因之情绪更大。村民们已经准备绕开县、镇,集体往市政府上访,不行的话再往上走。 刘克服问镇领导:“你们都做什么了?” 镇里已经向县里急报信息,也派出干部下村说服。给小学校授荣誉称号不是镇上能决定的,镇干部无法明确表态,所以难显效果。 刘克服当机立断,带着镇领导,直接去了合水小社,在那里与村干部及村民代表座谈。当面沟通,以求平息事端。 刘克服以往多次到过合水镇,情况并不陌生,直接处理合水村事务却是第一次。他发觉这个村的人和事比较特殊,用本地话形容,比较“个样”,很容易情绪化。为了本村小学比邻村小学少挂一块牌子,居然会闹得这般激烈,县镇领导出面商谈,他们也不顾忌领导脸面,态度强硬,很难通融,协调起来特别吃力。 刘克服表了态,明确承诺把合水村第二小学列入老区荣誉小学名录。这件事批准权在上边,但是他保证县里以及他本人会全力支持,一定会做到。他了解过历史情况,合水小社确属老区,当年村民为革命做出过重大牺牲,这是历史事实,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剥夺该村小学校享有相应荣誉。县里在这件事上不会大小眼,但是确实存在考虑不周,工作不细的问题,伤害了小社村民的感情,应当想办法弥补。无论是活者还是死者,如今的小社村民以及他们村历史上的烈士都不应当被伤害。 他表现出了极大善意,村民却不接受。他们不只要求自己要有,还提出对方不能有。当年小社是红社,大社是白社,大社人领着白军杀小社人。如今要评老区学校,当然红社该有,白社不该有。应当把合水村小学已经挂上的荣誉牌摘下来,将该校从荣誉名单上除掉,这样才公平。 刘克服劝告村民不要过分计较,还是应当两个眼睛一样大。据他了解,当年“闹红”,小社的贫困农民是主力,大社则有保安队与白军站在一起。但是情况不只一方面,小社这边,也有叛徒出卖自己人,大社那边也有参加红军的。当年这一带一支红色游击队以小社人为主,领头的游击队长出身于地主家庭,识文断字,却是大社人,末了牺牲了。所以小社学校荣誉称号应当给,也不能剥夺大社那边小学校的荣誉资格。 这一点村民没有过度坚持,尽管有情绪,毕竟还得讲理。但是他们抠住一个细节事项,死活不愿松口。 当时市里主管部门下发了一笔专款,扶助老区荣誉小学盖教室,凡列入名单者,每校有二十万元,专款由市里下到县里,将由县主管部门拨到各校。按原先名录,大社小学将得到这笔钱,刘克服保证小社学校在列入名录后同样也会得到,村民不能接受。他们认为历史事实是明摆的,理在他们这边,命名已经搞错了,发钱绝对不能再有先后。别家拿多少钱,他们不能少一分,别家什么时候拿到钱,他们只能更早,不能拖后。刘克服让了一步,同意由县里想办法先拿钱垫付,跟上级给大社的专款同时下发,让小社同步盖教室。村民还不同意,他们不要没名堂的钱,不管多少,要只要上级给的老区荣誉小学专款,那笔钱不能给大社,必须给他们。县里愿意拿钱垫给谁他们可以不管,荣誉学校的专款只能给他们,这才叫分清事实。 钱是上级戴帽下达的专款,定给哪家必须给哪家,县里不能随意处置。但是以此推托,村民又不服。刘克服决定把这件事先放一放,答应回去与有关部门研究,为大家想一个都能接受的办法。村民对刘克服表示认同,承认刘副县长没有大小眼,确实想帮他们解决问题。他们答应听从劝告,不走极端,继续商量,妥善解决问题。 刘克服匆匆返回,当晚即召开县里相关部门协调,最后拍板,决定将市里下拨给合水村小学的二十万元一分为二,大社小社两所小学各十万,由主管部门以扶助老区荣誉小学的名目分别下达两家。县里另外再拿二十万,一家补给十万。这样处理两家都有名堂,总量也不少,但是操作上挺麻烦,这边要扣那边要补,节外生枝。 据说成语朝三暮四与哄猴子有关,猴子听说早上三颗晚上四颗就起哄,换成早上四颗晚上三颗可以吗?猴子接受了。大社小社如此分钱,跟猴子分食物也差不多,实际还不都一样吗?刘克服说不管一样不一样,人家是要名正言顺,要公平。只怕哄得了猴子哄不了人,人家还不接受。 他给王毅梅打了电话,让她放下乡里的事,回村去一趟,帮助做工作,说服她的乡亲接受县里这个方案。 “我是岭兜乡长,怎么让我管合水镇的事?”王毅梅问。 刘克服反问:“合水镇的事不是咱们县里的事吗?” 她叹气,问刘克服为什么要去管这个事?如果叫她,死活是不管的。 刘克服说他不管也成,但是过不去。为什么?王毅梅清楚。 王毅梅闷声道:“好吧。” 她回到村里,当晚给刘克服打了电话。经她劝说,村民接受了。 “他们要一口气,不能总让人压着。”她说。 “这口气要到了没有?” 王毅梅说,许多村民还感到有气,但是他们记住了刘副县长的眼睛。 事情终告了结。 第 3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6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36 章 半个多月后,刘克服到市里参加外经工作会议,会议期间,于会场外见到市委副书记纪全洲,刘克服问候纪全洲时,领导很严厉,劈头盖脸批评。 “你胆子不小哇。”领导说。 刘克服吃了一惊:“是哪里不对了?” “哪个大小眼?谁伤害谁?什么意思你?” 刘克服一时张口结舌。 “你以为你是谁?打抱不平的?眼科医生?” 纪全洲身高一米八几,人们私下里管他叫“纪大个”。纪全洲不止个大,这人从基层起家,当过乡镇记,目前为副书记兼副市长,是本市书记、市长之后的第三号人物。这位领导资历深,本事大,手握重权,性格强悍,直言不讳,批评起人不留情面,下级很怕他。市县官员中流传六个字,叫“第一恶,纪大个”,说的是本市上层领导中,数这个纪最凶。如此形容虽含贬义,却很传神。纪全洲是合水大社人,为该村所产众多当今杰出人物中的代表性人物。本县县委副书记陈铭不是合水人,却被归为合水一路,这与纪全洲有关:陈铭娶的是他的妹妹,他是陈铭的大舅子。 刘克服介入合水渡事务之前,跟纪全洲打的交道不多,只限于分管的工作范围,有事请示汇报,开会见面问好,没有个人接触,从没被所谓“第一恶”恶着过。处理“革命老区荣誉小学”让他一头撞上纪全洲。显然有人把意见反映到纪全洲那里去了,让纪副书记觉得所谓“大小眼”一说有影射他之嫌。纪全洲是本市最高级别的合水籍领导,如果真有厚此薄彼,当然会追及他。 “什么都没搞清楚,就敢胡乱扯?”他训斥刘克服。 刘克服说明,他在小社表示要一视同仁,并没有说谁大小眼,没有自命为治疗大小眼的眼科医生,更没有涉及上级领导的意思。即使以往有什么问题,对小社村民有所伤害,也是下边县和镇的责任,包括他自己。不是上级。 “你还知道责任?”他不放过,“要把那两个村搅起来,我看你找哪里哭!” 刘克服不说话了。 刘克服并不是什么都没搞清楚,包括纪全洲的事情,他也知道一些。纪全洲起自乡间,堪称爱乡模范,多年来为家乡做了许多事情,大至修桥铺路,发展产业,小至村民儿女读书上学,凡找到他,几乎有求必应,不计亲疏远近。但是他也不失规矩,并不姑息纵容亲属。纪全洲有一个在老家当农民的亲哥哥,前几年他哥哥的儿子因恋爱挫折,一怒之下扼死女方,被逮捕起诉,办案人员知道案犯是纪副书记的亲侄儿,非常为难,外界高度关注。当时纪全洲在一份相关报告里批了一行字,要求严格依法办事,绝不手软。这起案子办得很轰动,最终他的侄儿伏法,被处死刑。 对家乡大社小社之间的关系,纪全洲很清楚,也很留意,总说大社小社都在合水渡,都是他的父老乡亲。纪全洲为家乡办的不少事既有利大社,也惠及小社。修桥铺路之类事项,总是周边都好。早年小社搞自来水,经费不足,镇里找上他,他一手帮成。小社村民子女读书务工,求到他头上,他也视同本村乡亲相求。包括这一次,得知小社群众对老区荣誉小学问题大有意见,准备闹事时,他直接给县委书记应远打电话,要求高度重视,迅速派得力人员,妥善解决。所以指称他在老家事务上厚此薄彼大小眼,对他无异于严重冒犯。但是现实情况摆在那里,大社小社间利益得失差别明显,强弱分明,大小失均,不因纪全洲个人为对方做过什么就不存在了,否则小社村民包括王毅梅这样的基层官员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落差感? 刘克服却不能跟纪全洲论理,他是下级,人家是上司,号称“第一恶”,下属官员谁敢跟纪副书记多嘴。刘克服明白该领导不是在意当地小学校的荣誉之争,是担心触及所谓大小眼、受伤害,会挑起两村百姓间的旧怨,激化两村的矛盾,要真是这样,刘克服真会哭都找不到地方。当着纪全洲的面他不敢多话,返县之后更不敢懈怠,除了要合水镇当地领导注意掌握,稳住大社这一方,他还着意让王毅梅起作用,帮助稳住小社一方。如土话所说,小心无大差,合水渡学校之争终于平稳渡过。 刘克服暂时未曾寻无哭处。纪全洲却把他记住了。 3 王毅梅的侄儿与另一个小社青年因盗窃香蕉被大社人打死,引发抬尸堵桥阻碍交通事件,刘克服受命处置,再次以“两个眼睛一样大”方式化解了事件。事后不久,纪全洲驾临本县,在县级领导干部会议上高调提及,说到了刘克服。这一次是先表扬,再严词训斥,真是语重心长。 纪副书记说刘克服值得表扬,但是不需要多表扬,为什么?大家是什么身份?领导干部,这种时候,哪怕让你去死,你也不能有二话。干得好是应该的,干不好是不应该的。这回谁没干好?合水镇当地领导处置不力,反应迟缓,没在第一时间阻止事件发展。还有女乡长王毅梅,关键时刻经不起考验,不能摆正位置,把自己的私家情感置于大局利益之上,可恶。 “这里边谁没有侄儿?”他问,“因为死个侄儿就闹情绪,不认职责,不听召唤,不服从命令,指挥不动,这种干部有什么用?不撤还行?” 纪全洲有资格说这个话,他自家恰好也曾死过一个亲侄儿,死罪当毙,该领导态度坚决,绝无二话。 这一天纪副书记到县里开会,主题并不是表扬刘克服批评王毅梅,为香蕉园事件做总结表彰。他只是借题发挥,拿它当引子,为另一件事做足铺垫。这件事同样牵扯到合水渡,需要强调服从命令,所以纪副书记声色俱厉,拿表扬和撤职作他的关键词。 这是件什么事呢?区划调整,事关大局,本县合水渡正面临切割。 刘克服所在的这个县地处内地山区与沿海平原过渡地带,县东南合水镇一带与市区和邻县接壤,旧称三县地。市里出于中心城市经济发展需要,经上级同意,决定从相邻县区各划出若干地域,增设一个区级行政单位,直辖于市,合水镇将划出本县版图,归属新区。合水镇是个大镇,拥有大片平原和水面,历来以种植经济作物为主,因接近市区,工贸比较发达,经济状况较好,是本县数一数二的富庶乡镇。把这个乡镇划出去,县里很多人不能接受,有人开玩笑,将其比之为当年中日甲午战争之后的割让台湾。这种比喻虽属不当,却也表露大家心里的懊丧和不甘。 纪全洲是市里负责协调新区建设的领导。纪大个身份高,既是副书记,又兼副市长,手握大权,可以协调各方,做出相关决定。他的个性强悍,处事坚决,号称“第一恶”,谁都怕他,有利破除新区设置过程中的种种障碍。他又是本县合水镇人,他来负责,本县与合水镇的事情好摆平。纪全洲经验丰富,他到县里开大会,一上来给个下马威,表扬刘克服服从大局,严斥王毅梅不服从命令,以撤职警示,会场上都是领导干部,谁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当天刘克服为受表扬对象,没过多久,他就摔在合水渡这个坎子上。 事情还是发作于合水小社。与上回争荣誉学校的方式相同,该村村民联名上书,盖了数页手印,把上书状寄往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领导机关,提出了一个特殊要求,反对将本村随合水镇全镇划往新区,要求单独留在本县行政区域里。 纪副书记大为恼火,下令追查。 这里头有些情况。 市里筹组新区,提出划合水镇并入新区之后,本县作为下级,大的方面必须坚决服从,决策过程中,在还没有拍板定案之前,也有权根据自身情况,对与本地利益攸关事项提出意见建议,供上级决策参考。行政区划调整是大事,主要领导亲自掌握,刘克服作为常务副县长,具体的不归他管,重大事项却要参与研究。在县里头头讨论时,刘克服提出了一个建议,主张大处服从,小处争取,同意把合水镇交出去,但是把其中的两个行政村留下来,并入相邻的本县另一个镇。留下的两个村就是古合水渡边的合水大社与合水小社。刘克服的这一主张得到了县里头头们的赞成。 合水渡两个村人口地盘都不算大,其中小社相对还穷,为什么县里想留?因为两村地位比较特别,它们位居江畔,扼于旧日合水渡的渡口边。渡口早已废弃,并无交通利益,不需要特别考虑,留这两村主要考虑的是取水,合水渡为当地重要水源地。 合水渡一带汇流的两条河流水质有别,自北向南的一条称“青溪”,出自山区,水量丰沛,水质较好。自西而东的一条从丘陵流出,水质略差,颜色显黄,被称为“黄溪”。二十多年前市里于合水渡投建引水工程,取水地点设在汇流处之上,取的是青溪的优质水。所取水被导入引水渠,出合水镇后分为两支,一支向市区供水,一支则流向本县另两乡镇,是当地数万人口饮用、数万亩土地灌溉的主要水源。水利向称命脉,淡水在世界范围内已成稀缺资源,县里出于保障辖下两乡镇居民饮水灌溉出发,希望把取水地留在自己辖区内,今后掌控得住,不必受制于人,从一县角度考虑无可厚非。 但是水源区划给新区,等于市里直接管住,对市里当然更有利。因此县里的主张不为认同,市里相关协调部门认为,新区承担对城区供水任务,水源地归进来为妥,县里两个乡镇的饮用灌溉需要,可以由市里协调解决。 双方意见不合,纪全洲下令:“可以听听当地意见。” 纪副书记很有经验,也高明,他心里有数,不急着强做决定,只要求分别开开座谈会,听听合水镇及相关村当地干部群众的意见。这意见还用听吗?基本一边倒,支持划归新区,特别是镇村干部。区级财政一般较县级为好,待遇较县里高,不说别的,划给新区后,比照目前市郊标准,村主任的补贴顿时可以多近一倍,大家何乐而不为? 于是意见基本确定,县里的提议被否决,合水镇还拟整体划归新区。 这时忽然枝节横生,合水小社村民变卦了,联名上书,反对划入新区,要求留在本县。纪副书记非常恼火,认为不正常,背后可能有人捣鬼。如果是县里官员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打民意牌,对上级施加压力,。性质就严重了,纪大个哪里允许。 一天下午,临下班前,应远给刘克服打电话,问他走了没有?刘克服告诉他自己还在办公室。应远说:“过来吧,顶楼。” 刘克服顿时心情沉重。 他去了办公楼顶层,乒乓球室里只有应远一个人,独自练发球。刘克服在屋角落柜子里找出自己常用的那把拍子,握在手里比了两下,两人各自站好,开始练球。来回推挡几下,书记即发觉异常。 “你怎么了?不舒服?”他问。 刘克服苦笑,看着自己的手:“不太得劲,手抖了。” “为什么?” “紧张吧。” “紧张什么?” 刘克服表示不只是紧张,是有些恐惧,害怕。书记球技太高,抵挡不过。 应远不吭声。好一会儿,他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刘克服说:“书记也难。” 他们说的是球吗?不是,他们以球说事,讨论眼前的棘手事项。合水渡这件事怎么办好?作为负责官员确实两难。所谓屁股指挥脑袋,坐在县里位子上,如果不为本县利益相争,必然遭到大家怪罪,被视为只听上头只顾自己不顾辖下百姓。但是过分相争肯定有不服从大局之嫌,会招致上级的责难,最终对自己不利,特别是碰上“第一恶”,哪个不头痛?如何在两端之间把握,有如接受大考。应远是第一把手,主要责任人,首当其冲。他还有个特殊情况:本市在任县委书记里,他的资格最老,年纪最大,有传闻说即将提拔到市人大当副主任,要紧时刻碰上这种事情,让他格外为难。不尽力为本县一争,下边意见大了,可能影响上进。反过来也一样,如果让市里领导不满意,机会也可能失去。 这时候能怎么办?应书记打个电话,把刘副县长叫到了顶楼。刘克服一握球拍就显得紧张,自称是恐惧。应远让他放松,别紧张。可以先分析一下情况。 第 3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7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37 章 分析哪方面情况呢?合水小社。应远认为刘克服比较熟悉,让他说。刘克服分析,合水小社村民联名上书,看起来很异常。所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为什么小社村民倒是就低不就高?这里边的因素并不奇怪:小社与大社有历史纠葛,一向为所谓“大小眼”不平。他们可能担心划到新区后还被大社压住,所以不如借此机会分开,各归各的,不再你大我小。分开不一定是最好办法,但是从心里说,他理解,也同情。 “你觉得市里会同意吗?” 刘克服认为不可能。小社虽穷,位置却重要,偏于上游,青溪引水工程取水口在小社地界。不把小社划入新区,等于没掌握水源地,市里不会接受。尽管市里不让,他认为本县还应当再争,即使不成,也能促进上级,包括今后的新区更多照顾小社村民利益,以及本县的利益,有利确保今后本县下游两个乡镇的用水。 应远点头。 他做了决定,要调整分工,加强力量,增派刘克服挂钩合水镇,同时负责协调该镇行政区划调整事项。应远要求刘克服尽快介入,去合水镇了解小社村民上书情况。然后去市里向市政府副秘书长江平汇报。江负责协调新区筹建工作,直通纪大个。 刘克服苦笑,称自己今天握拍子发抖,怕的就是这个。 应远说:“这种时候需要你这种人。” 刚打完那场球,有一个电话到,是王毅梅。 “刘书记还不下班?”她问,“打算以办公室为家?” 昔日王乡长如今是王主任科员,这大半年诸事不顺,她不时找刘克服诉说,通常都以开玩笑开始,模样很开朗,如今天夸奖刘克服以办公室为家。但是谈到最后多半会抹眼泪,泣不成声。毕竟是女干部,感情不比男士坚硬。 刘克服问:“你在哪里?” 她说在刘克服他们家小区下边兜风。看到楼上没灯光,估计刘克服还没回来,所以打一个手机问问。 “你别走,刚好有事问你。”刘克服说,“我马上到。” 他收起桌上的笔记本,匆匆离开。 十几分钟后到家,他让司机把车停在小区外,自己下车走进大门。进大门后东张西望,没看到王毅梅的影子,他径直上楼,在楼梯转角口碰上了。 那儿没灯。王毅梅黑糊糊一团贴墙站着,悄无声息。刘克服还在转角处拾级往上,她就在上边发笑:“你别怕,是我,不是杀手。” 刘克服问:“我是谁?” 她说她知道,刘梯从来都这样,脚步很重。 刘克服自嘲,说好在没干坏事,不怕杀手躲在这里下手。 他掏钥匙开门,请王毅梅进门。 王毅梅还是收拾得很端庄,发型很整齐,像是特意去梳理过,衣着很正式,穿套装,还像当年开乡人大坐主席台候选乡长时一般。只是额头上已经隐约有风霜起伏,眼神不再那么明亮,笑声有些勉强,不像当初那般确切。 她来送一份材料,说要听一听老领导意见,请求老领导关心。刘克服看了一眼她送的东西,厚厚一叠,题目是《请求落实干部政策的个人申诉》。刘克服翻都不翻,当着她的面把材料一撕两半,扔进沙发前的废物篓里。 她的眼泪当即落了下来。她拿纸巾擦眼睛,就那么哭,不说话,也不出声。 “这材料还没送出去吧?”刘克服问她。 她点头。 “你还算有头脑。”刘克服说。 她抽鼻子,说了话:“可是太不公平。” 刘克服斥责:“这就公平了?” 他指着废物篓里那份材料,问她这是谁的主意,谁替她写的?是不是她丈夫? 她点头。 “告诉你们家老吴,这一套不管用了,不是什么落实政策的事。”他说,“让他不要瞎掺和,你自己拿主意就行,他的智商不比你高。” 她表示不服气。 “不服也得服。”刘克服说,“不知道吗?” 他给王毅梅倒开水,开水壶一提,里边还有小半壶,倒到杯子里却不行,已经没热气了。王毅梅把眼泪一抹,起身要去烧开水,刘克服把她唤住。 “算了,不管它。” “你还没吃吧?”她问,“我干儿子呢?” 刘克服告诉她,儿子在外婆那里。吃饭什么不着急,他有事问她。 刘克服打听合水渡情况。王毅梅听到老家什么动静没有?村民联名上书,不进新区,为什么?还是“大小眼”吗? 王毅梅点头。 “刘书记问这个干嘛?”她问。 刘克服告诉她,应书记决定把这件事交给他。王毅梅大惊:“你怎么就接了!” 她替刘克服着急,因为知道事情挺麻烦。这种时候哪里可以去管合水镇!以刘克服这种脾性,不想被村民骂死,就得让纪大个压死。凭什么好事都是别人,坏事才想起他?书记县长,他们为什么自己不去应付?怕挨上级批,怕在百姓中留骂名,他们怎么也知道让别人去挨批顶骂名?还有陈铭,号称副书记,浑身都重要,时候到了只会躲在后头,让刘克服去顶枪子,这算什么东西? 刘克服制止她:“说什么呢。时候到了,总得有些不怕死的。” “为什么该你不怕死?” “因为我是左手,死老婆。”他自嘲,“所以该我。” “你心里有东西放不下。”她说,“也不必这样找死嘛。” 刘克服不禁失语,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你最清楚。”末了他苦笑,“命中注定。” 王毅梅反对,认为刘克服不能这样。他不怕死,她怕。刘克服要是死了,她找谁说?她的事谁还会管? “你还有什么事?”刘克服说,“落实政策?别指望。” “有这么不讲理的?” “这种事没理可讲。当时怪你自己,现在认了吧,就这样。” 她又掉了眼泪,还说自己非常憋气。 “人都有坎站,你得过这个坎。”刘克服说,“我也一样,都得过去。” 她擦眼泪,不服。刘克服说不服也得服。他这里可以让她哭,其他地方不行,不能这样表现。她一边哭一边点头,表示明白。几分钟后哭够了,她起身告辞。走之前她打开带来的包,那包挺大,不是一般女士挎的。她从包里掏出个纸袋,纸袋外裹着塑料袋。她把纸袋留在茶几上。 “这是啥?”刘克服问。 第 3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8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38 章 她没说话,开门走了。 刘克服看茶几上的东西,是一只盐焗鸡,包着锡箔纸,里边还是热的。 当晚就吃那个,没煮粥。一只鸡让刘克服全部吃尽。 第二天他带着几个人去了合水镇。 一星期后,他到市里,找市政府副秘书长江平专程汇报情况。江平管新区筹建,事前刘克服跟他通过电话,约好两人先谈。哪想一到情况变了,江平握手时笑了笑。 “纪副说,他要亲自听。” 刘克服大惊。 所谓是祸跑不过,这种时候,只能硬着头皮上,刘克服跟着江平去了纪全洲的办公室。门一关上,纪全洲当头一棒,给了刘克服一个下马威。 “你脑子里还有几个馊主意?”他指着刘克服问。 刘克服不解:“纪副书记批评什么呢?” 纪全洲问刘克服,建议留下合水渡两个村子,起初是不是刘克服提出来的? 刘克服承认,是他,他在县常委会上提出的。 “现在你准备鼓捣小社?再当眼科医生?” 刘克服表示自己没那水平。小社的情况很复杂,纪书记最清楚。 “你还说过什么鬼话?比如割让台湾?” 刘克服否认。他没把划走合水镇与当年清政府割让台湾相比。他知道有人这么说,虽然是牢骚话,也属非常错误,很不妥当。 “你觉得自己有多大?”纪全洲问。 刘克服表示自己很小,常务副县长,任职经纪副书记等市领导研究过。 纪全洲说,在一个县里,常务副县长这个乌纱帽不算小了,含金量很足,许多人看得脖子酸,也还看不上一眼。古时候打仗,有时候需要砍一两颗违令将官的脑袋,警示激励将士。如今法制社会,以人为本,不好就砍脑袋,那就砍乌纱帽吧。他已经准备好了,有谁敢不听号令,暗中鼓捣,立刻砍乌纱帽示众。 刘克服咬紧牙关听训。 “现在你清楚了吧?”纪全洲问。 刘克服点头,他清楚了。 “说吧,什么情况。”他让刘克服汇报。 这还敢说吗?建议上级考虑一下小社村民的合理要求?为下边再争取一点利益?此时此刻不是找死是什么?但是刘克服是哪一种人?他这种人是干什么用的?应远为什么不叫别人上顶楼打乒乓球? 刘克服谈了情况,提了要求,没有松口。整个汇报期间,纪全洲盯着他看,一声不吭,没有训斥,也没有插话。 “纪副书记有什么指示?”未了刘克服问。 他把手一摆:“你走。” 刘克服感觉到自己脖颈间快刀落下的凉意,不禁身子发抖。 半个月后,合水渡出了大事。事情发生于晚间,位于江边的青溪引水管理处发生了一起恶性案件,有人把一包炸药从围墙外扔进院内,炸药在院墙边炸出一个洞,没有造成人员财产重大伤亡,却震惊四方。公安部门迅速介入调查,两天后破案,是小社一个年轻人干的,原因是工程纠纷。 青溪引水管理处建于合水小社地界内,当年征地建设过程中,工程部门与当地群众留有一些利益矛盾。管理处为市属单位,上级部门考虑需要加强与地方协调,特地派了一位合水籍干部到这里当头,这人却是大社人。管理处常有维修渠道等工程,这些年多由大社的施工队承接,小社这边人有意见,认为管理处设在小社地界,有活却用大社施工队,可见大小眼。这一次管理处又有一个维修项目,小社有人想揽活,最终还是让大社人拿走。未揽到活的人年轻气盛,一怒之下找来一包私藏的工程炸药,点着火扔过墙,制造了一起爆炸案。 这起事件与正处于胶着状态的区划调整事项联系起来,纪全洲下了重手。他赶到县里召开领导班子成员会议,宣布市里决定,即日起刘克服停职检查,接受相关调查。 为什么拿刘克服开刀?因为引水管理处爆炸案的表面原因是工程利益纠纷,深层次原因在于区划调整特殊时期领导不力。刘克服身负重任,只顾局部利益,没有服从大局,不能摆正位置,没有正确引导群众,不去妥善化解群众情绪,反而助长错误倾向,激化两村旧有矛盾,造成思想混乱。责任不可推卸。 纪大个果然如其所称,砍乌纱帽警示激励,号令三军。 刘克服黯然无言。 4 几个月后,合水镇再度生事,时为秋末冬初,又当蕉园收成季节。 事件出在星期六,其发生似非偶然。 收蕉时节,合水大社蕉园如历年一样,香蕉串屡屡被盗,蕉农再次进入高度戒备状态,园头地角的看园窝棚夜夜有人,棍棒响锣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应贼而起。 这一天很特殊,偷蕉贼不是在半夜三更趁黑摸进蕉园,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窃,一车两人,摩托车马达轰隆作响,于下午三点来钟大摇大摆进入蕉园。他们选中了靠路边的一片蕉园,下车后猖狂行事,既偷又毁,一弓香蕉被他们砍下扛走,旁边的几株香蕉也遭了灾,株上所挂蕉串遭他们乱刀横砍。小偷和摩托车的体力都有限,通常一次只能偷一弓大蕉串,无法多多益善,按照蕉园小偷以往之不成文规则,偷走了算自己的,偷不走的还应当留给人家合法主人,不好欺主太甚。眼下这两个小偷连这个规则都不要了,偷不走就毁,行径极其恶劣。 下午时分,蕉园并不是无人之地,到处有蕉农劳作。被窃蕉园的主人当时大意了,跑到邻近蕉园的窝棚跟人喝茶,直到有人进来提及有动静,主人才赶紧跑出去,一看即大叫,敲锣。两个贼听到锣响并不慌张,发动摩托溜走时,没忘记扛上所盗蕉串。 由于是白天,光线很好,有利小偷驱车逃跑。白天时蕉农防范意识反倒薄弱,连锣声也不如晚间激动人心。几分钟工夫,蕉园里还乱哄哄如沸腾一般,小偷的摩托车已经窜出蕉园,冲上大路,顺着小社方向扬长而去,蕉农们只看到摩托车后头鼓起的尘土,还有两顶黄色的安全头盔。 这时能怎么办?自认倒楣,权当让小偷玩一回吧。主人却咽不下这口气,他在蕉园跳脚,破口大骂,恨不得把两个小偷立时拍死在眼前,因为他损失的不只是一弓香蕉,居然是毁了一片。很快主人的姐夫骑着摩托车赶到了,姐夫小舅子两人怒气冲冲,坐一辆摩托冲出蕉园,直扑合水小社而去。 所谓兵贵神速,捕贼也差不多。两个小偷毁了一片香蕉,扛着一弓蕉串跑掉,此时不可能跑远,肯定还在他们的贼巢。香蕉串不是什么细软,它又重又大,不可能藏在裤衩里边,更不能一直扛在肩膀上,小偷需要为它赶紧找一个去处。生鲜货品不是收藏品,也不是自己要吃的,最好能迅速脱手变现,小偷很可能会直接把它送到蕉商的手上。小社那边也有若干蕉园,有几户经销商,可以协助小偷销赃,被盗蕉串此刻可能已经丢在经销商家的院子里了。赃物在它的销赃处不可能呆太久,慢则一两天,快则几个小时,蕉串就会被运走,远销外地,那就无从寻找了。 因此失物主人快速行动,跟踪追击,捍卫自己的私有财产。蕉农一天到晚在自己的园地里劳动,看着自己的劳动果实一天天成长,蕉串有如他们的亲生儿女,其大小长短全在脑子里,从成堆蕉串中一眼认出它没有任何问题,就像从放学拥出校门的小学生里一眼认出自己的儿女一样。追贼追赃需要证人和帮手,被盗蕉农找来他的姐夫,这是个合适人物,他姐夫年富力强,会一点拳脚,还有个特殊身份,是大村一个村委,在村委会里分管治安和社会稳定,防盗事项他管得着。 两个人心急火燎,奔小社而去。还没到村口,远远的居然就发现了嫌疑对象,一辆摩托车,两个年轻人,摩托车架在小社村头路边,两个年轻人站在路旁喝矿泉水,他们戴着头盔,头盔是黄色的。但是没看到蕉串,不知藏在什么地方。 失主开足马力,朝两个疑犯追过去,打算问个明白。没待他们靠近,疑犯把矿泉水瓶一丢,上车走人。后边这两个一看,顿时疑心大增,所谓做贼心虚,不做贼跑什么?于是奋力前进,穷追不舍。两部摩托车一前一后,穿村而过,直往山边而去。 山边是小社的腹地,附近有两个小山包,山包前是田野,村道沿山而修,村道边建有一幢幢农舍,有平房,也有两层楼房。村道另一头向山包延伸,山包后边就是河,青溪流水哗哗而过。追赶者的摩托车驶到山边,发现前边逃窜的人和车忽然都不见了,不知藏进哪个旮旯里。两人却不气馁,没有轻易放弃,他们顺着村道继续往前,不时停车,向路边过往村民打听询问,问着问着,就到了一座二层砖房门口。 这是一幢尚未完工的新农居,房子的主体结构已经完成,门窗也都安好,还未泥墙,主人已经拿它派上用场,屋外空地上停着一辆小货车,旁边地上放着几弓蕉串,还有一架地磅,一望而知,是一户蕉商。 两个追赃者停了摩托车,仔细查看地上的蕉串。蕉串不多,就四五弓,失主仔细辨别,没看到他们家的“被盗拐儿童”。 屋主人在场,在场的还有主人的儿子,是开那辆小货车的。看到来的两个眼神蹊跷,主人询问他们干什么。两人并不多话,转身想走,其中小舅子眼尖,看到屋主人身后半掩的铁门里,屋子的厅堂地上也堆有香蕉串。 第 3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9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39 章 他们不走了,提出要进屋看看。主人一听两人是大社人,园里蕉串丢了,跑到他这里查赃,顿时把脸拉了下来。 “凭什么说东西在我这里?”他问。 两人说在不在看了就知道。 主人哪里肯放他们进去,双方当即吵了起来。吵没几分钟,失主的姐夫脸色变了,他发现不对头,一些人从村道两侧蜂拥而来,手里操着家伙,有短棍、砍刀之类。 毕竟是村委,在村里管治安和社会稳定,事到临头,知道怎么处置。当下姐夫紧急行动,把小舅子一把推开,不让他跟蕉商父子理论。这时两边通道被堵,已经无路可跑,姐夫将小舅子一把推进主人家的大门,自己随后钻进去,没待主人父子反应过来,咣一下把铁门关上,将自己和小舅子反锁在人家的房子里。 这农宅还没住人,眼下只当仓库,小舅子失物焦急,进门就翻蕉串,还想寻找“被盗儿童”,姐夫大叫,说要死了!别管那个!他们把厅里能搬得动的东西全部推到铁门边,顶住那门,以防外头人破门而入。那时外边已经人声鼎沸,吵吵嚷嚷,一片杀声。 姐夫带着手机,两人慌慌张张,紧急报警。 半小时后,消息到了刘克服的耳朵里。同去年香蕉园打死小偷时一样,又是县委书记应远直接打来电话。 此刻很难办,省里开全委扩大会,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去了省城,不在县里。本县第三号人物陈铭回市区家中过双休日,已经通知他立刻赶回县来。但是陈铭有所不便,他戴眼镜,因为其妻及以往一些情况,许多合水小社村民认为该领导镜片后边的两个眼睛有毛病,一大一小,所以不太听从。眼下他到现场只怕效果不好,弊多利少。 于是还要刘克服。比较其他县领导,刘克服更了解情况,处理过那里数起事件,号称“两个眼睛一样大”,此时应急,让他去说服那个村子的百姓,当然最合适。 但是有一点极不合适:刘克服还在停职之中,正在接受调查,事情并未了结。 刘克服被调查的范围相当广泛,翻出了不少旧事,与大社小社的纠纷相关。例如老区荣誉小学那件事,上级下达给合水村小学的二十万元专款,经刘克服拍板决定,其中的一半给了合水村二小,明确体现在账面上。细究起来,有悖于专款专用原则,涉嫌擅自挪用专款。去年香蕉园打死小偷事件后,县里处理王毅梅,刘克服提出各种理由,替她说话,试图放她过关,有人反映王毅梅认刘克服的儿子为干儿子,两人私交很深,涉嫌私而忘公,循私讲情。新区筹建过程中刘克服的言论、态度和行为也受到特别注意,从所谓“大处服从,小处争取”,提出留下合水渡两村,到所谓“卖国割台”之类怪论,刘克服明里暗里,到底干了些什么?调查人员找了各方面知情者谈话,认真收集材料,很严肃很正规,绝非走过场。 撞到枪口上,陷入这种处境,刘克服非常痛苦。县里干部包括主要领导对他都很同情,应远一再交代他要沉住气,事情总会过去,在上面也帮他说话。刘克服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接受调查之际,他也东找西找,多方申诉,以求不要栽得太惨。刘克服碰上的这种事比较特殊,不确定因素很多,根本不知道最终会弄成什么样子,此时此刻,以他这种情况,能去合水渡吗?那地方是他的一个坎站,一道难关,大社小社间历史纠葛深重,眼下事件突发,情势凶险,弄不好要死人,严重的话死人会不止一个两个。类似事件特别难办,处理好了算不上有功,干坏了又添一过。因此以安全计,绝对不能接手,一定要绕开。 刘克服发抖,咬紧牙关,止不住全身哆嗦。不是一般的害怕,是恐惧。 他硬着头皮应承下来:“我去。” 他赶到合水渡时,太阳西下,已近黄昏。 情况很不好。大社那两个人还被困在山边砖楼里,被小社村民团团围困。接到他们的求救电话后,大社村民倾巢出动,试图前去解救,却因山边地处小社腹地,小社村民阻拦对方人员进村,大批大社村民被拦于村口。有一部分大社村民从蕉园闯出一条路,把摩托车骑上山边后头的小山包上,这里远远可以看见两个受困者困踞的砖房,下山的道路却被对方村民阻断。现场形成了两村村民互相包围的状态,一旦打起来非常危险。接获消息后,镇干部和派出所警察迅速赶到现场,分别布控于小社村头和山边附近的山包上,尽量把两村村民隔开。由于担心局势失控,县公安部门调集警力,包括武警消防的应急力量,全速赶往事发现场。 刘克服直接进入事件中心区域,到了山边附近的小山包上。镇干部领他走了捷径,坐一条小木船从上游顺流而下,在小山包处停船,翻山到了现场,这里位于两村村民对峙中心,山下前方就是被困村民藏身的砖楼。 这时候情况比较明朗了:今天发生的事件与去年小社两青年偷香蕉被打死有联系。当年那起事件发生后,死者家属愤慨不已,抬尸堵桥,要求惩办打死人者。公安部门介入调查,却难以抓捕哪个,一来因为大家普遍认为小偷该打,打小偷不算什么,当时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在场人人有份。二来因为当时天还没亮,众人摸黑乱打,谁能知道哪个拳头重?哪一脚踢死人?所以没法确定伤害首犯。这里还有一个特殊因素:小偷挨打之前从摩托车上摔下来,他们除了行窃,还涉嫌违反道路交通安全规定,没带头盔,法医认为两人头部致命伤情可能出于摔伤。因此案子最终没抓人,相关部门协调各方,给死者家属筹了一笔补偿金,如此了结。事后小社这边人尤其是死者家属怨气很大,认为还是大小眼,大社上边有人,所以打死人无罪。他们屡屡放声,说人不能白死,公家不给公平,就私家去讨。 今天这起事件很可能就属“私讨”。今天被盗蕉园的主人是普通蕉农,没有什么特别,他的姐夫却是村委,管治安和社会稳定。去年打小偷时,这个人在场,是指挥捕盗者,有人说他也出手了,他会几下拳脚,出手很重,没准打死人的就是他?有人分析,认为这回小偷偷蕉毁蕉可能是故意的,他们知道这村委是蕉主的姐夫,设计要把人引出来痛打,报去年的仇。如果不是当姐夫的机警,一看不对拉了就跑,把自己和小舅子两个反锁在楼里头,也许早给打成了肉饼。 这个时候,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把两个被困者弄出来。该任务很紧迫很复杂,与去年情形异曲同工。去年刘副县长在合水渡漏夜处置,是要把一具死尸抬出人群,该死者因偷窃被打死,属小社一方。今年不同,需要弄出人群的是两大活人,为捕盗者,属大社一头。去年不能尽快抬出尸首,交通将阻塞不通。今年不能及时弄出受困者,两大活人可能会变成两具尸体,另一方也不知要死几个,事件将越发恶性发展。 在刘克服到来之前,镇村干部已经百般劝说,让小社村民撤围放人,对方始终不听。小社村民说,这两个家伙太横,去年在自家村口打死人,今年居然闯过地界到别人家里闹事,活该给打死。 两个被困者目前依然存活,因为及时躲进了那座砖楼,暂无生命危险。这座砖楼还未完工,却因主人经商有用,安的是铁门,窗子也有铁栏,可以抵挡一阵。藏进楼里后,姐夫小舅子各找出一根铁管防身,守在窗后与包围者对峙。外头人除了叫骂,拿石头往窗子里扔,暂未发起进攻。如果他们破门破窗硬攻进来,两个人肯定打不过,他们可以退据二楼,守住楼梯口和二楼窗户,还可以抵挡一阵,但是不可能太久。 楼里的情况是两个被困者用手机传出来的。由于惊慌,两人受困后不停地往外打电话求救,长时间通话,手机电池耗尽,现已经与外边失去联系。受困者亲属因此极度恐慌,守在小社外围的大社村民也异常焦虑。此刻天已暗下,情势格外急迫,既怕围屋小社村民趁夜攻楼,也怕外围大社村民摸黑冲村救人,双方发生大规模械斗。 刘克服把现场县镇村干部和警察叫在一起商量,紧急部署。他下令调车,要一辆警车,设法弄到小山包这边。眼下立刻要一个人,必须是小社本地人,地形熟悉的,信得过的,不怕死的。 于是就推出了一个年轻人,是警校毕业生,通过招警考试了,尚未正式分配工作,县里安排在镇派出所见习,恰为小社山边人,家在前边山脚。这年轻人不错,表现很好,听说这边发生问题,跟着全所干警一起赶到,这种时候,没有害怕。 “不敢去或者不想去,你尽管说。”刘克服说,“不怪你。” 年轻人很镇定:“我是本村的,他们不会跟我过不去。” 刘克服认为可用,当即表扬,把小伙子派了下去。年轻人目前身份,劝说村民起不了大作用,却可以干其他的。刘克服命人当场征用一部手机,配上备用电池,找条毛巾包结实,让年轻人带下山。 见习警察到了现场,声称奉命查看情况,村人没跟他为难。年轻人凑到窗前,向里边喊话,问里边人怎么样,没事吧?喊话中趁机把手机包扔了进去。 被困者与外界的联系恢复了。围聚在村头山边的大社村民得知两个人还活着,目前没事,激奋情绪稍稍平稳,没再吵吵嚷嚷声称要立刻冲进村去。 这时县委办给刘克服打来电话报告,已经按他的要求把名单列出来了,也按要求通知了名单上的所有人,目前正在集中赶往合水镇。 刘克服这个时候搞什么名单?合水小社籍干部名单。刘克服受命救急时,一边赶路一边给县委办主任打电话,让他立刻搞一份名单,把在县直机关事业单位里工作的合水小社干部全部列出来,通知他们全部赶回合水镇,帮助劝说群众,化解危局。 刘克服心里有数,这份名单不会太长,一两张纸而已。以职务论,他所知道的,县一中有一位副校长是合水小社人,县供销社办公室主任也是,机关科局里还有十来个,基本都是非领导职务,以及一般干部。这是小社的现实,假如要的是大社籍干部名单,无疑辉煌百倍,只怕要列个七八张纸,几乎个个显耀。 所以也不能总怪此间村民不平。 此时此刻,刘克服不问其他,只追问一个人:“王毅梅通知了没有?” 办公室主任报告:“通知了。” “是不是通知到她本人?” 他们报告,电话是王毅梅的丈夫吴志义代接的。 刘克服直接给王毅梅家里挂了电话。王毅梅被调职后心里不服,手机经常不开,联系多用家里电话。 果然又是吴志义接电话。吴志义一听是刘克服找,没有一句客气话,当即发牢骚。 “有你们这样做事的吗?给人吃的时候想不到,要人死的时候才记起来?”他嚷。 刘克服问:“老吴你嚷谁?这里谁有吃的?谁要死了?” “不是说你,是说他们。” 吴志义对县委书记应远不满,因为未得重用。吴志义资格老,当过政府办副主任,当时还是刘克服的上司,刘克服跟吴志义夫妻俩的关系比较特别,一对夫妻为人性情很不一样,刘克服跟吴志义并不融洽,与王无论做同事还是上下级都处得很好。 此刻刘克服找吴志义,没待张嘴,吴志义满腹牢骚就出来了。刘克服也没跟他客气,一句话把他顶了回去。吴志义有什么资格跟刘克服讲吃的要死的?无论如何,谁都知道本县该人死的时候肯定有刘克服,有好处时倒不一定。但是刘克服也不多说,此刻火烧眉毛,先得料理急事,他只追一条:“王毅梅呢?她还在家吗?” 吴志义闷声道:“敢吗?早就走了。” 刘克服放心了。 这时有一个电话挂到刘克服手机上。刘克服接电话时吃了一惊:是纪全洲。纪大个从市里直接给他打了电话。 “你现在在什么位子?”他问。 第 3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0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40 章 刘克服报告,他在合水小社山边北侧小山头上。 纪全洲记得那座山,山前是村庄,山后是河流。 “情况怎么样?”他问。 刘克服说,目前还在控制中,但是很危险,天已经黑了,尤其危险。 此刻确实危险。天黑下来后,村庄外围农居和路灯均已亮起,但是山边一带黑乎乎的,有人把这一路电停了,被困的砖楼上一片黑,楼外包围者打着手电,有人点着一条沾了汽油的旧轮胎,把它扔在砖楼门外,废轮胎上火焰升腾,烟雾和臭味到处弥漫,气氛更添紧张。聚到小社四周的大社援救村民担心对方下手,想办法在村外施压,他们把骑过来的数十辆摩托车发动起来,车灯全部打亮,照向对方村庄。村里村外,轰隆轰隆,氛围有如大战。 纪全洲说,他在电话里听到现场声音了,看来不太妙,现在靠刘克服。他已经给赶到合水镇的陈铭打了电话,下令他掌握住大社群众这一方,无论如何,不得冲进村抢人。小社这头要刘克服掌握住。 “有什么问题需要我解决?”纪全洲问。 刘克服说,他会想尽办法,争取处理下来,不给市领导添麻烦。 “有情况赶紧汇报。”纪全洲说。 刘克服答应了。他真没什么需要纪大个帮助解决的吗?有的,此刻有一个很要紧:他是由纪全洲亲自宣布停职的官员,以停职官员身分指挥处置群体事件,这不太好吧?所以除了由县委书记应远口头授予现场处置权外,纪副书记是不是也应当表个态? 刘克服什么都没有提起。 十来分钟时间后,王毅梅赶到小山包这里,跟她一起还有四五个机关干部,都是小社人,凑起来就一小撮,格外势单力薄。 刘克服问王毅梅:“知道让你来干什么?” 她知道,有两个人被困在那边了。 “你听说了吧?其中有一个人参加了打死你侄儿。是吗?” 王毅梅说:“我不知道。” “你现在知道了。” 她回答:“刘书记放心,是你在这里指挥。” 刘克服当即肯定,知道就好。里边那两个人不能被伤害,伤害他们反过来会更加伤害王毅梅自己的乡亲。谁都不应当受到伤害,任何人都不应当受到不该有的伤害。 王毅梅说:“我知道该做什么。” 刘克服下令,让王毅梅带着那几个小社籍干部,先不下山进村,让他们往山包另一边跑,从山头这里跑到青溪江边,然后往回,再往山上跑,回到这个地方。使劲吃奶的力气,能跑多快跑多快,不要偷懒。 她大惊:“这干什么。” “让你跑就跑。” 于是便跑,有如开运动会。几分钟后几个人回到山头上,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话都说不出来了。 “现在马上下山进村,要快,冲下去。”刘克服下令。 几个人由王毅梅领头,如百米赛冲刺般往山下村庄冲下去。跑到人群聚集的砖楼外时,几个人都跑不动了,接二连三坐在地上。 村民们围了过去,一看都是本村外出干部,天气已凉,居然一个个跑得浑身是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特别是王毅梅,几乎要昏倒在地。村民乡亲全急坏了,有人大叫,说不能坐,要搀着走,缓缓气。于是大家一拥而上,把人扶起来,在村道上走。还有人叫唤,要矿泉水,要开水,快拿过来! 王毅梅人还晕着就急忙开口:“大大大家听听听我说。” 刘克服在山头上观察,下了决心:“车,行动。” 刘克服调来的警车早已在一旁守候,听到命令立刻启动,缓缓驶下山包。 刘克服下令给困在砖楼的两个人打电话,让他们立刻行动,把他们堵在大门后边的障碍物搬开,要抓紧,悄悄干,别让外边人发现动静。然后让他们守在门后,听到命令就开门跑出来,上车撤离。 接电话的那个人居然失声痛哭,说他们害怕。堵门的东西一搬开,万一走不脱,人家闯进来,他们都得死。 刘克服着急:“告诉他们,听话,他们的命我负责。” 这时手机响了,是应远从省城挂来的。 他非常不安,询问现场情况如何。刘克服告诉他,正在采取最后措施。天黑了,拖下去非常危险,他决定行动,孤注一掷。也许可以弄下来。 应远说:“你要确保里边两个人安全。” 他告诉刘克服,他刚听到情况:被困两人中的一个,在合水大社当村委管治安的那个人情况比较特殊,是纪副书记的亲侄儿。纪副书记的哥哥已经过世,他哥哥生有两个儿子,老大当年犯案,纪副亲批严办,被枪毙了。现在这个是小的。 刘克服大惊。原来如此,难怪大领导亲自打了电话。 应远告诉刘克服,纪全洲也给他打了电话,却没直说。他是听出一点异常,才特地找人了解内情。这一打听真是分外着急。 刘克服感叹道,眼下有什么办法?哪怕困在里边的是纪副书记的亲爹,这时候也一样,看运气了。 开下村庄的警车没有受到阻拦,一直缓缓前行至砖楼外边,在围观群众的注视中掉了个头,停在楼外。砖楼门突然开启,困在里边的两个人窜出大门,没命逃奔,飞也似地钻进警车里。 王毅梅在人群中大叫:“别管他们,大家听我说!” 警车启动,全速驶上村道。 除了挨几个矿泉水瓶袭击,没有其他意外。解救行动圆满告结。 刘克服坐在地上,只觉上下汗湿,浑身发抖不止。 5 作为停职干部,刘克服还得接受处理。 合水渡发生意外,两社差点爆发械斗,经多方努力,事态终于平息。刘克服奉命处置该案,关键时刻冒了点风险,事后证明措施正确。但是救一次急不能解决所有问题,该他面对的他跑不掉,并没有一笔勾销。 市里派来的调查人员基本实事求是,他们就事论事,没有添油加醋。形成的材料跟刘克服见面,刘克服没有异义。几位调查人员更多的是在帮他澄清情况,根据他们的材料,刘副县长有些工作失误,存在认识差距,有些具体情况,应于今后改进。 刘克服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否符合纪大个初衷。当初纪大个严厉斥责,很有杀鸡儆猴的意味,确实是想砍落一个乌纱帽,警示全县领导干部不得屁股重于脑袋,必须服从指挥。事情查到后来,火力渐渐减弱。所谓雷声大雨点小,这件事会不会不了了之?刘副县长这般忍辱负重,在合水渡拚命为领导排忧解难,搭救了人家仅存的一个侄儿,纪副书记会不会就此手下留情? 第 4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1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41 章 市里一位同僚给刘克服打来电话,说听到传闻,一些领导对刘克服有看法,认为他虽然能做点工作,在新区建设这件事上起的作用不好,就现有调查情况,恐怕还不必严厉处分,但是不宜继续呆在县里,调整一下工作为妥。领导正在考虑怎么安排。 刘克服立刻找了书记应远,表示难以接受。目前听到的只是传闻,他很担心。估计上级处置他之前会征求县委记可以帮他说上话。应远听了刘克服的申诉,口气很轻,问了一句话:“调整一下不好吗?” 刘克服回答,这样离开很丢脸,感觉很难受。 应远说:“人有时需要另一块天地。” 刘克服表态,他宁愿挨个处分,不甘心这样离开。他是市区人,大学毕业分配来到本县,已经认准一辈子在本县过了。这里有他的家,他妻子死在这里。 应远闻声黯然。他答应帮助。 几天后,刘克服专程到市里求见纪全洲,表达个人诉求。明知“第一恶”很恐怖,谈不好可能更糟,事到临头,硬着头皮还得去找。 纪全洲听了申诉,不开尊口,只问:“就是你个人这个事吗?” 刘克服说:“还有其他事。” 是关于合水镇。刘克服说,新区方案已经基本确定,合水镇将划归新区,包括合水渡的大社小社,目前已经没有疑问。合水镇划出去后,本县不再需要去管两个村子间的纠纷,它们却不会消失,反可能越发激化,因为新区初建,可能管不过来。纪副书记是市领导,也是合水镇人,不会愿意家乡总是风波不断,结怨越结越多。 纪全洲问刘克服,合水渡的事情已经不是他们县可以过问的,为什么还要讲? 刘克服称放不下,合水渡是他的一个坎子,不讲心里过不去。合水渡事情屡发,总是牵扯所谓“大小眼”,涉及公平。这一说法不管对不对,已经成为现实症结。纪副书记曾问他是不是自命眼科医生?他也曾想试试,现在检查,自己没做什么,充其量只算救火队员。他非常希望自己不是救火队员,是眼科医生。在合水渡几次应急救火,虽然没有解决要害,体验却越发深,总靠救火队不是办法,那里需要救火队,更需要眼科医生。眼下确实需要一个办法,或者说,需要找个合适的人去治那里的症结。他斗胆向领导推荐一个人,可能行。 “谁?” 王毅梅。刘克服建议把王毅梅调到合水镇工作,直接重用为镇党委书记。王毅梅是小社人,让她到那里主政,她不会伤害自己的乡亲。小社人会认为受到重视,他们的利益会得到保护,双方的落差感会减小,有助于协调和消除隐患。王毅梅有工作经验,原任岭兜乡长,本来已经准备转任书记,资历能力都可以胜任。她本人可靠,头脑也够,不会也不可能倒过来倚小欺大。这人素质不错,足以信赖,这一次风波中,如果没有她及时赶到,很可能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纪全洲看着刘克服不出声。 刘克服说,他这个想法也跟应书记谈过。县里没法办。合水镇已经决定划归新区,近期干部不出不进,这是规矩。王毅梅本人是合水镇人,通常不能在本籍地任主要领导。加上她本人去年受处理,眼下只是计生局的主任科员,县里无法做这个安排。所以他直接向纪副书记推荐,建议根据特殊情况做特殊安排。 “你跟这个女干部到底是什么关系?” 刘克服说,他跟王毅梅共过事,上下级相处时间也不短。这位女干部救过他的命。当年他在乡里任职,辖区移民新村所在的大畅岭发生一场泥石流灾害,房倒人死。他带乡干部上山抢救,给压在倒塌的房子里。王毅梅年轻,刚当副乡长没多久,当场吓傻了,别人四散逃开,她没跑,一边哭一边喊人扒土,把他从泥堆里挖出来。 “我替她说话,主要不因为这个,是因为她合适。”刘克服强调。 “死个侄儿,甩手不干,很合适?” 刘克服说,经受过摔打,有过教训的人可能更有用。他认为王毅梅合适去合水镇“处理眼科”,关键两条:有一颗心,给一点权。有心可以理解诉求,有权可以维护公平。 纪全洲直截了当:“现在不讲她。” 为什么不讲她?因为目前还不到考虑镇一级官员的时候,那不是市里管的事情,应当交由今后区里去研究。现在市里考虑的是区级官员配备。纪全洲牵头搞新区筹建,干部事项也在他考虑之列。万事开头难,新区麻烦多,根据他的观察,他认为刘克服处理得了,准备提议把刘克服调过去,职位可以安排得比县里更高一些。 “这还有意见吗?”他问。 刘克服大吃一’晾,原来外边传闻不是假的,领导确实要让他走,确实要砍他头上这顶乌纱帽。但是人家还要再还他一个,居然比现在这个更大一些。 他当即明确表态,感谢关心,希望念及他一再请求,不要让他离开本县。 “为什么?” 他提出几条理由,包括他妻子死在该县等等。纪全洲听了摇头,认为没有任何一条理由站得住脚。 “你们书记都替你说了。”他说,“都不是实话。” 刘克服苦笑,强调应书记也愿意他继续留在县里。 “他的情况你不清楚吗?”纪全洲问。 刘克服知道。此刻应远的提任已经没有悬念,基本定局。应书记曾经面临两难之境,既要服从上级,又要为本地争取利益,一旦处理不当就会伤及自身。此刻困难境地已经安然渡过,难得他把握得当,也亏得他会打球更会用人。没有刘克服硬着头皮艰难抵挡,承受压力,品尝苦果,提供缓冲,结果很可能不是这样。 纪全洲让刘克服说老实话,到底为什么,应当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刘克服终究没有抵挡住。他承认自己是出于恐惧,或者说是害怕。他在基层工作犯过错,他与王毅梅遭遇的那场泥石流背后有些情况:当年那座移民新村是他建的,当时图好看,想表现,心存侥幸,把新村建在地质薄弱地方。新村遭受泥石流灾害,死了四个人,因为一些具体情况,也顾及他进入危房救人险遭活埋的表现,后来没有处理他,他自己始终心惊胆战。那个地方后来做了很多除险加固防范,但是至今刮风下雨,他还是最担心听到那边的电话。所以他很怕离开。 “感到自己有前科,伤害了最不该伤害的,心理负担很重。”他说。 这情况纪全洲也知道一点:“让你走,也是帮你解脱。” 刘克服觉得永远无法解脱。留在县里,随时注意可能还好,只怕一离开就要出事。 “真是这么想吗?” 刘克服提到了自己的亡妻。他说,老婆不幸死亡对他打击很大。那以后有个念头让他一直无法摆脱,总怀疑自己是在遭受报应,接受惩罚,因为自己的过失。他是个小领导,大学读的是物理,不是哪个乡旮旯里的无知老妇,这种念头却怎么也无法摆脱。所以他恐惧害怕,却不敢怕死。他觉得自己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做都是应该的,但是有些东西无论什么都无法弥补。 “行了。”纪全洲打断他,“你刚才说个什么?心啊权啊?” 刘克服瞠目结舌,不知道纪全洲怎么忽然打岔了。 原来纪全洲是联想起刘克服推荐王毅梅时的话了。“有颗心,给点权”,看来刘克服也属有心,是不是还缺点权?有这两味药方就管用,天下公平万事大吉了? 刘克服无言以对。 一星期后,王毅梅调任合水镇书记。 刘克服留在县里。 第五章 主要领导 1 夏秋之交,一场强台风正面来袭,狂风暴雨加上天文大潮,城乡受灾严重。 台风到来之际,刘克服去了湖洼地。当时为下午,台风外围开始影响县城,狂风阵阵,雨水扫来扫去。刘克服带着人上了堤岸街,一行人各自套着雨衣,站在石坝前观察,堤坝之外,南溪水流奔腾咆哮,迅速上涨,哗哗之声惊心动魄。堤坝之内,湖洼地全线陷于内涝,街巷到处积水,与民居相间的水塘坑洼全都涨满,一眼望去,这里一片那里一片,全是大水。 所谓水火无情,这种时候人很无奈,不论是平头百姓,还是官员首长。面对大水能做什么?堵堵不住,导哪里导,此刻人无法与水对抗,只能避水而逃,三十六计走为上。那天刘克服在湖洼地只问一条,人都走了没有?都弄到哪里去了? 镇街领导告诉刘克服,他们已经检查了数遍,此刻十室十空,全部居民都已从家中撤离。湖洼地低洼破落,属高险地段,历来大雨大涝,小雨小涝,民居破旧,一淹就倒,百姓早就练就了一大本事,最会逃命。由于本次台风预报及时准确,上级非常重视,一再强调加强防范。百姓都知道这个台风厉害,正面袭击,风强雨大,不是玩的,所以镇街干部一动员,大家很听话,收拾细软,四散走人。有亲友可投的投奔亲友,无处投奔的则听从安排,集中到安全地点防灾。 第 4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2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42 章 “主要安置在哪里?”刘克服了解。 有两个就近安置地点,一是农贸市场,二是县第二中学。两处安置地空间都大,可容灾民拉家带口,临时落脚。 刘克服顿时不安。 “二中行吗?”他问。 他们说没问题。一个多月前县里做防汛预案时,陈铭县长曾亲自带人到现场考察过,认为二中的礼堂可供应急。这礼堂有两层,二层空间不小,可以临时安置灾民。礼堂的结构还好,前两年经受过一场台风大水,学校受淹,该礼堂也在水里泡了几天,没出问题,岿然不动,顶下来了。 刘克服当即赶往县二中现场。 “那礼堂可不怎么样。”他说,“我知道的。” 还有谁比刘克服更有资格说话?当年刘克服从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本县当中学物理教员,第一个工作单位就是县二中,几年后才离开湖洼地去了县政府办。他记得学校的礼堂是旧建筑,盖得挺结实,地基很深,地面之上砌有人头高的石墙,其上为砖墙,当年修建时显然已经顾及湖洼地特长,对洪水浸泡有所考虑。但是旧建筑年资已长,十分破旧,屋顶漏雨,墙体也有裂缝。当年刘克服在礼堂二楼教工活动室打乒乓球,扣球时猛一跺脚,楼板咚咚有声,墙体似会摇晃,感觉很不稳固。去年二中校长曾找他,请求为维修礼堂拨些经费,他给财政局长打过电话,请他们支持。那时他曾对校长感叹,说如果有钱,这礼堂应该重建,不是维修的问题。眼下台风大雨到来,把灾民安置在那里,不免刘克服心里担心。 他到了县二中,直接进了礼堂,时风更强劲,大雨如注。 二中校长在礼堂里等候。校长告诉刘克服,有百余居民安置在这边,目前情况稳定。去年维修后,礼堂屋顶已不再漏水。 “当时加固墙体没有?”刘克服问。 没有。给的经费有限,应急先解决屋顶,墙体还顾不上。 镇街领导问刘克服要不要上楼探望一下灾民?刘克服摇头:“先看看房子。” 他领人冒着大雨,绕礼堂走了一圈,那一圈走得他浑身冰凉。 如他所记,这礼堂墙体有裂缝,不止一处,有几条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湖洼地地质情况比较复杂,二中所在位置地下是一片古沼泽,楼堂建于其上,受沉降影响,墙体受力不均产生了裂缝,其程度虽不至于破坏楼房结构,也属一大隐患,大风洪水重击之下,可能支撑不了。 刘克服摇头:“恐怕不行,得考虑转移。” 身边随行官员面面相觑。城关镇一个头头说:“只有这里啦,没地方搬。” 刘克服拿出手机。给县政府办主任打了电话。 “你那个大会议室这两天什么用?”他问。 主任报称大会议室正在整理布置,陈铭县长回来后紧接着要开庆功会,政府办安排工人给会议室挂彩灯,牵彩条,还有标语什么的,虽然台风来了。大人小孩没一个敢偷懒,眼下还在紧张忙碌。 刘克服说:“先停下来。湖洼地这里有情况。” 主任一听刘克服要拿政府大会议室临时安置灾民,大惊,连说能行吗?这么多人,吃喝拉撒,不能另找个地方吗? 刘克服告诉他眼下没有其他办法,先应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让政府会议室充几天难民营。台风洪水会死人的,要是多死两个,还有什么庆功会?现在救命要紧,其他安排再说。 “要不要那个,”对方字斟句酌,“跟陈县长说一声?” 刘克服道:“你马上去会议室安排,其他的我处理。” 主任喏喏,再没说话。 此刻刘克服指挥全县抗灾,却不是老大,几个月前才从常务副县长提为副书记。本县两位主官眼下都不在县里,县长陈铭远在北京参加表彰会议,接受一个全国性的绿化荣誉称号,领奖返回后,拟立刻在本县隆重开会庆功,会场正在紧张布置,地点就是刘克服拟安置灾民的政府大楼顶楼会议室。本县一把手,县委书记应远走得更远,人在欧洲。应书记在年初市人大会议上已经当选为人大副主任,本县书记暂时还兼着,省人大组团赴欧洲访问,市里派他参访。两位主官在外,刘克服充大,负责县里日常工作,台风不早不晚,挑这个时候来凑热闹,让刘克服寝食难安。以往天塌了有高个的去顶,今天不幸死人的话,个个都要算到刘克服头上,所以他特别小心。 转移二中礼堂灾民时出了件事情,有一家人拒绝离开。 这是一大家子,八九个人,有老有少,在礼堂二楼占了一块好位置,呆在活动室里边,有桌椅可以放东西,有空地躺着睡觉,比外头一些只能席地而坐的灾民舒服。他们不愿放弃既有优势,声称就呆在这里,决不离开。工作人员再三劝告,说礼堂这里不安全,只怕顶不住,必须转移。他们埋怨,是政府把他们从家里叫到这个破礼堂的,为什么知道这里不安全还让人过来?既然来了就不走了,一切责任由政府负责,他们就是死给政府去埋。 那时外头风声大作,雨越来越大。奉刘克服之命紧急赶到二中礼堂协助转移灾民的县、镇干部,警察和武警官兵穿着雨衣在大雨中奔跑,接送灾民的几部大卡车停在礼堂外操场上,大部分灾民已经上车,礼堂二楼上还有一些灾民,除了声称坚决不走的那一家子,还有一些人在犹豫观望。 刘克服觉得不能再拖了,他亲自上二楼劝说。但是没能走进二楼活动室去:有三个人把住大门,拒绝刘克服进入。三个均为男子,脸形相像,显然是三兄弟,最大的那个看上去三十六七,最小的也有二十七八岁。一大一小两个人把在前边,居然手持家伙,是两支木棍,脸上都带着怒气,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应当是老二,徒手,面相看上去比较老实。这家人的老人小孩则坐在后头活动室屋内。 刘克服身边人喊:“刘副书记来了,你们让一让。” 两个顶在前头的不让,声称不管谁来都没用,他们不走。 刘克服问:“你们家老人在里边吧?我看看他们。” 为首的汉子居然开骂:“少来这套,走开。” 一个随行干部即叫:“不要这样!领导是操心你们的命!” “操心个鸟!” 无论怎么劝说,对方始终不让。刘克服一看不行,时间耗不起了,即指着那两个人发了话:“拿下。” 有数个警察跟在他身后维持秩序,一听领导有令,当时一拥而上。两个汉子尽管手中持有木棍,吓唬各级领导可以,碰上专业人员就使不上了。不过半分钟工夫,两人均被制服,夺下木棍。 “抬上车。”刘克服说,“帮助一下里边的老人孩子,赶紧转移。” 几分钟后,礼堂的二楼全部清空。两个抵抗者被强力制服后,其家人听从劝告,放弃对抗,旁观者及其他滞留人员终于服从安排,迅速转移到车上。大卡车冒雨驶出湖洼地,前往市政府大楼安置。市政府大楼尽管是座老楼,已经有些年纪,却占有地利,位居龙首山上。龙首山是县城的制高点,再大的洪水也淹不上去,只要不发生八级以上地震,大楼保证不塌,可保灾民安全。 刘克服又去了湖洼地农贸市场,该市场位于湖洼地边缘地带,是灾民的另一个临时安置点。跟二中礼堂相比,这里情况好点,是新建筑,框架结构,比较安全。 他在农贸市场接到了市政府副秘书长江平的电话。 “你那个湖洼地情况怎么样?”江平说,“老板很关注。” 江平所称的老板即纪全洲,副书记兼常务副市长,本市一个强势官员。纪副书记很了解本县,知道这里有个湖洼地,情况恐怕不太妙,所以让江平打电话询问。 刘克服告诉江平,此刻全县大雨大风,县城湖洼地已经出现内涝。但是问题不大,情况都在控制之中。 “需要什么帮助吗?”江平询问。 刘克服感谢。他估计本市沿海几个县受台风影响比他这里要大,让领导格外操心。他这里目前还行,自己还能对付,有问题他会及时处理并报告。 “纪老板说,他们都不在,就靠你了。”江平道,“咱们再联系。” 纪全洲看来有些不太放心。除了对风雨灾害不放心,显然他也担心此间领导力量不足,书记县长两巨头眼下都在外边,由副书记刘克服顶着,又没有市领导督阵。本市属下各县区都确定有若干市级领导挂钩,遇有天灾,挂钩领导都会坐镇县里抗灾。本县应远书记是市人大副主任,已属市领导,还另有一位副市长挂钩。不巧应远不在,该副市长又刚接受一次癌症手术,还住在省城医院里。纪全洲所谓“他们都不在”指的就这些情况。 第 4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3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43 章 刘克服让江平报告纪全洲,这里不会有问题,请领导放心。 “我们知道沿海县情况更危急,我们这边不要紧,不牵扯领导精力。”刘克服说。 “那好,就这样。” 刘克服以为这就了事了,哪里想到没那么容易,两小时后,纪全洲于如注大雨中驾临本县。来了一个纪副书记已经不得了了,哪想到他还只算陪同,有一个更大的领导随风雨而至。居然是林景瑞省长。省长到本市指挥救灾,此刻由纪全洲领路,不吭不声直扑过来。 刘克服在他们到达前十分钟才接到江平电话。江平告诉他,他们的车已经开过本县县城外的大桥,马上就进入县城。 刘克服不禁失声:“怎么不早说一句?” 江平笑,让刘克服等一等自己去问领导。 “我马上赶过去。”刘克服说,“可能要一点时间。” “你在哪里?” 刘克服还在湖洼地,这里已经一片泽国。车不能走了,他在一条船上。 刘克服请江平带领导到县宾馆休息一下,他会让县委办主任先过去接待,自己也会尽快赶到那边向领导汇报,听取指示。江平答应了。 “江秘你老人家千万关照,一定领他们去宾馆,别往其他地方走。” 江平并不老,比刘克服大不了几岁,称“老人家”只是套近乎。一听刘克服如此巴结,不由得江平奇怪,问刘克服为什么?是有些什么不敢让领导看到?刘克服苦笑,承认确实有一些领导不宜,尤其是大领导不宜。拜托了,见了面再细说。 所谓怕什么来什么,真是一点不错。两小时前江平打电话询问灾情,刘克服煞费苦心,报称本县没问题,不似沿海各县那般严峻,为什么?只怕领导亲自前来关心。闹灾不是表彰剪彩,不需要高朋满座。大风洪水,墙倒楼塌,满目残破,给领导留下如此美好印象,不要也罢。加上书记县长此刻不在场,以刘克服的身份,负责做事可以,多嘴多舌不行,所以只求领导去关心他人。哪里想到人家这般厚爱,直扑进门,居然还是省市大领导联袂驾到,刘克服顿时手忙脚乱。 半小时后刘克服匆匆赶回龙首山,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林景瑞纪全洲没有在宾馆恭候刘副书记接见,他们直接去了县政府大楼,进了大楼里的防汛抗旱指挥部。江平知道刘克服有些情况,他帮了忙,力请领导到宾馆歇一阵子,人家不听。省长林景瑞是第一次到本县,情况不熟悉,市里纪全洲对这里却是了如指掌。这人性格强悍,下属哪里摆布得了。一进县城,不听江平多嘴,纪全洲带着省长直奔政府大楼而去。 也算刘克服活该,是他临时决定把湖洼地灾民转移,情急之下顾不着另找地点,直接先安置到县政府的大会议室。这会议室不在别地方,恰在政府大楼的顶层。灾民拖家带口,有大有小,有老有少,不像公务员好管,暂避此地,多有不便,免不得这里叫那里嚷,找这个要那个,楼上楼下到处有声,大领导下车一看,哪有不吃惊的。 “搞什么名堂?”纪全洲恼火,“这是政府还是菜市场?” 刘克服还在湖洼地的船上漂呢。跟在领导屁股后边团团转的县委办主任赶紧报告情况。一听说是灾民临时转移到这里了,领导不再批评,当即决定上楼去看望慰问灾民,于是直接去了顶楼。顶楼大会议室里当时一片狼藉,满地坐着人,到处丢着灾民的箱包细软,东一个西一个全是方便面盒和矿泉水瓶。政府各部门紧急抽了十几位男女干部到这里,穿梭灾民之中,倒水送药,调解纠纷,听取需要,提供帮助。大会议室乱哄哄真像个难民营,墙上空中的彩带彩灯显得格外滑稽。 刘克服赶到龙首山时,领导已经慰问完灾民,进了防汛指挥部。 “那边出什么事了?”纪全洲追问。 刘克服报称目前没出大事。湖洼地地势低,基础设施差,一雨就涝,刚才离开时已经一片大水,倒了些房子,但是未发现人员死亡。由于经常受涝,县镇街干部和居民群众抗灾经验丰富,情况不对拔腿就跑,千方百计往高处去,都知道怎么办。没什么大问题,领导放心。 “政府会议室成了难民营,还没问题?” 刘克服承认转移灾民到政府大楼是他临时决定的。灾民本安置在县二中礼堂,早年他在那个学校教过书,知道是个老家伙,怕它撑不住,所以安排再转移。刚才他从湖洼地回来时,二中已经进水,礼堂被水围困,但是没有倒塌迹象。因此他可能是过度反应,不过还是小心为好,保险为要。 林景瑞问:“人都撤出来了吗?” 刘克服报告,基本都撤到安全地点。 “没有问题吗?” 刘克服咬紧牙关:“没有问题。” 两位大领导看过灾民,问过情况,却没有离开,当晚坐镇于本县县城,密切观察台风动态,直接指挥抗灾。一宿风雨大作,刘克服守在指挥部里,彻夜未眠,忐忑不安。两巨头在侧,虎视眈眈,这时要是出事可就坏了。 还好没出大事。凌晨后风雨势头渐减,刘克服松了口气。 纪全洲问他:“现在确定没问题了?” 刘克服表示不敢松懈。 情况向好,领导也显得亲切随和些了。刘克服陪吃早餐时,林景瑞脸上有了笑容,居然问起刘克服的个人事项,他显然已经听说了一些情况。 “有一个儿子是吗?还好吧?”他问。 刘克服汇报:他儿子在本县一中就读,成绩不错。孩子的母亲前些年不幸车祸身亡,这几年主要靠外婆和大姨带,她们很疼孩子。 林景瑞指着纪全洲交代:“这个你们要关心他。” 不是关心刘克服的儿子谁带,是关心刘克服找老婆,续弦。纪全洲告诉林景瑞,这件事不必上级领导操心,让刘克服自己解决。关键是眼睛要亮一点,不要挑花了。狐狸精不能要,刻毒鬼不能要,贪财乱政的尤其要提防。 林景瑞决定去下边乡镇了解抗灾情况,用罢早餐大家立刻动身。出门上车时,刘克服打开一辆越野车门,请林景瑞和纪全洲上这辆车。 “越野车底盘高,下乡抗灾好跑。”他说,“临时给领导换个车,保险一点。” 这辆车挂的是军车牌照,为县武警大队的车辆。两位领导上了越野车,江平坐助手位陪同。刘克服自己则上了领导的轿车,跟在越野车后边。同车的还有随同省长前来的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刘克服与这位领导是初识。当天出行除动用武警越野车和省长轿车,还安排一辆警车开道,县委办主任坐警车打头。整个出行安排特别是乘车安排尽为刘克服精心设计。 如他所担心,车队出门时出了事情。 开道警车和越野车顺利经过大门,驶下龙首山。刘克服所乘这辆轿车则滞留于后,滞留原因是开车之际刘克服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打开车门向站在车旁送行的常务副县长交代,然后才匆忙开车追赶。结果恰如所防:前边领导的两部车过去了,刘克服这辆车在大院门边突然受到了拦截,有二十几个人从大门附近一拥而上,挡在轿车的前边,他们挥舞双手,要求停车。人群中有人抓着一些纸张晃动,居然还扯出一条白布,白布上有一行字,为油漆涂写:“厝拆桥起,人像水鸡。” 于森副秘书长大惊:“这是谁!” 刘克服说:“是灾民。” 他拉开车门跳下车去。 “是我。”他大喊,“大家有什么事?” 于森也下了车。灾民们看到车里除他俩和司机。再没其他人,顿时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被刘克服安置在会议室的灾民,此刻冲省长而来。昨天省长慰问过他们,由于是突然相遇,一时仓促,双方没有更多接触,回过神之后,他们非常懊恼。这么大的官是容易见的吗?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够放弃?知道省长昨晚并未离开,今天一早他们聚集在这里,要拦车求见,表达自己的诉求。他们没想到省长轿车里坐的却是刘克服。这个人他们认识,把他们从湖洼地捞到龙首山的就是他。 于是没有太费劲,灾民没想跟刘克服过不去。刘克服告诉他们,台风大雨正面袭击,省长指挥全省抗灾,这时候正忙。灾民有问题。可以另找时间向县里反映,也可以用合适方式向上级反映。刘克服介绍于森是随省长下来的领导,眼下急着赶到下边抗灾,灾民如果准备了递送省长的状子,可以交给于秘长会把他们的情况和请求带给省长。 灾民果然准备了状纸。他们听从劝告,把材料交给于森,而后让出道路,让轿车开过去。刘克服陪于森步行走过大门, 第 4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4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44 章 他在人群里看到了昨天守在二中礼堂二楼活动室,不愿转移的那一家人,包括被他下令拿下的两个男子。这两人今天手中没有木棍,拉的是白布标语。 几分钟后刘克服撞到了领导手上。 那辆武警越野车并没有走远,就停在龙首山下拐弯口处。刚才出门时没有受到拦截,领导却注意到门边聚集的人有些异常,他们居然也看到了那条白布。于是没急着走,把车停在下边等刘克服了解究竟。刘克服赶到时,纪全洲黑着一张脸,非常难看。 “跟省长报告,这是搞什么名堂?”他问。 刘克服承认自己做了小动作,让省长换车是他刻意安排,因为担心有人拦省长的车,发生问题,他承受不起。他有意自己坐省长的轿车,有意拉开一段距离滞留在后边,一旦真有事,领导在前边已经走远,没有直接目击,影响可能小一点。没想到省长还是发现了。 “那条白布是什么意思?”省长追问。 刘克服说,所谓“厝拆桥起,人像水鸡”是土话句式,讲的是房子拆了,桥建起来,人跟青蛙一样。本地土话“厝”即房子,“水鸡”则指青蛙。这些灾民来自湖洼地,被他转移到龙首山。灾民反映的是老问题,布条上说的那座桥就是进入县城必经的南溪大桥,这座桥建于上世纪化GDP什么的都牵扯不上,不需要特别注意。 没想到它闹成了一起事件。 出事的卖沙蜊小贩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他的摊子就是一条扁担,两个蛇皮袋和一把秤。汉子把蛇皮袋口翻卷,摆在堤岸街东头路旁,蛇皮袋里装有半袋沙蜊。城管人员的摩托突击队冲到之前,其他流动摊贩已经各自抓起买卖家私夺路奔逃。类似猫鼠游戏不时上演,摊贩们早就经验充分,任何时候都眼观六路,耳听明县城创建检查,城管大队为迎接检查组织集中整治,湖洼地一带是整治乱摆摊乱设点的重点区域。这一地带位于县城西南低洼地,由于地理交通条件不好,加上一些历史因素,这一带民居水洼相嵌,街道弯曲不平,房屋低矮破败,城市基础设施薄弱,是县城环境卫生比较恶劣的区域,居民主要为城镇低收入群体和外来务工人员。这种地方自然多流动商贩,每天清晨黄昏,街头巷尾到处有人摆摊设点。卖鱼卖菜卖地瓜,小五金老鼠药盗版书黄色光碟,倒腾什么的都有,占道经营,阻碍通行,影响市容和卫生,却很难管理,因为这种地方出产流动摊贩,就跟美国华尔街出产CEO一样,属自然天成,责任部门平日里基本管不了,需要时集中力量搞一搞清理整治,例如眼下迎接文明县城创建检查。整治之后情况会有所改观,而后总是会迅速恢复原状,有待再次整治。 没想到这回整出人命来了。 消息迅速传到龙首山上,县长陈铭亲自给刘克服打了电话。 “书记上路了吗?”陈铭问他。 刘克服告诉陈铭他还没动身,此刻在政府大楼外。 “出事了,他妈的。”陈铭骂了娘。 陈铭性子偏急,在刘克服面前却不常骂娘,毕竟刘克服是书记,一把手,互相交谈还得注意言辞分寸。一时忽然失态,显然事情足够讨厌。刘克服没有吱声,听他把情况说了一番,知道了来龙去脉。 “死者姓康,流动小贩,城管的老客户,被处理过几次。”陈铭告诉刘克服,“这回可能跟他的秤有关,那把秤做过手脚,一斤只剩七两,被执法人员缴了,可能怕给重罚,所以拼命要跑。” 刘克服问:“你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在湖洼地了。 刘克服让陈铭亲自掌握,首要一条是死者问题。所谓人命关天,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怎么会弄到这种程度?情况要搞明白,责任要弄清楚。死者的后事,其家人的安抚,相关问题的处理,请县长亲自过问,不要引发其他问题。 第 4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5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45 章 “我一听头就大了,他妈的。”陈铭再次骂娘,“这帮家伙都是怎么搞的!” 按照县里分工,本次县城整治由县长陈铭挂帅主持。文明县城检查牵涉到县城整个环境治理,包括改进道路交通卫生防疫市容市貌诸多方面,不只是整治流动摊贩一项,所以要县长来挂,既表示重视,也能强力推动。既然挂了头,好事坏事都会算到头上,所以陈铭一听堤岸街出事就往湖洼地赶。刘克服虽不具体管这件事,作为本县一把手,所有事情不管由谁分管,最后都要归到他这里,所以他也不能掉以轻心。刘克服很清楚湖洼地怎么回事,从接到陈铭电话那一刻起,他心里就隐隐不安,摆脱不了一种感觉,觉得真不是好兆头。 那一天刘克服计划前往省城办事,行程已经预做安排,相关人物已经联系妥当,事情比较要紧,不宜临时改变,他只能照原计划行动,把湖洼地这起事件处理先交给陈铭。陈铭是县政府首长,对类似事项具有处置权力与资格,所以刘克服在电话里也不多说,只能点到为止,请他特别注意。 这时县委办主任跑过来,请书记过去一起合影。 当天上午,刘克服没有一早动身赶往省城,不是有意磨蹭,等候堤岸街一个卖沙蜊汉子于整治行动中落水身亡,是因为县城这里还有一项业务,为会议合影。刘克服是在政府大楼外接陈铭告急电话的,那时大楼外已经聚集了大批人员,一排一排站在台阶上,前排摆有十几张靠背椅,为领导席,满满一排已经坐好,只待刘书记入座。 今天县直机关召开表彰会,表彰范围很宽,涉及县直各主要机关单位人员,领域则非常窄小,表彰的是“先进方志工作者”。县委办主任提出,方志工作琐碎繁杂,很不起眼,不受重视,却是哪个单位都缺不了。该项先进多年才评一次,不容易,大家希望书记拨冗关心,能够参加表彰会给大家发发奖最好,或者一起合个影以示关怀。刘克服考虑一下,决定采用后者。类似表彰不是大事,不属非他出场不可,但是出于某个特殊缘故,他决定一起照个相。于是他前往省城办事的动身仪式就多了一个程序。 “合影地点就放在政府大楼外吧。”事前他交代。 县委办主任面露难色。他们原定在会场外空地上合影,已经叫人摆好了合影专用人员站立铁架。改到政府大楼这边,铁架不是大问题,几十号人动来动去就显复杂。 刘克服不改口:“就动一动吧。” 他说,既然都搞方志工作,就到这边照个相,给龙首山立此存照,也有点意思。 于是就改过来了,在县政府大楼外台阶上照相。县政府大楼是俗称,大楼里实不止政府一家,县委和人大政协机关也都在里边,该大楼因此无可置疑成为全县权力中心。大楼坐落于龙首山上,顺山势而上,扼于县城制高点,从县城各个角落,抬头都可瞻仰。大楼是三十年前修建的,有一点年纪了,外观已显灰暗,但是体量还大,借龙首山之势,高踞于城区之上,于一县之内,依然还算雄伟,作为一次方志先进工作者表彰会的合影背景,也还十分够格。 刘克服入座照相。没等摄影师按快门,他的手机又响了。那时顾不着把两手放在小肚子前做抱腹状,刘克服赶紧掏口袋,因为此前陈铭告过急,只怕堤岸街死者又有什么意外。这个电话却不是陈铭来的,是市人大副主任应远,本县的老书记。 应远说了件事:有人把一封匿名告状信寄到他那里了,告的是本县新城区建设规划决策有重大失误,其中的南溪治理和行政服务中心两大启动项目都有严重权钱交易,官商勾结问题。匿名者点名道姓,直指刘克服,言辞相当激烈。 刘克服说:“这封信我也收到了。” 该举报信刘克服早已拜读,确实是指名道姓,言辞激烈,说刘克服为了个人政绩,大肆捞取政治资本和开发商钱财好处,强奸民意,一意孤行,压制下级,欺骗上级,要求省市领导派得力人员认真调查,严厉惩处,等等。 “你那件事恐怕得稳妥点,来者不善。”应远说。 “我知道。谢谢主任。” 身边身后都是人,这种时候没法多说。刘克服收了电话,坐直身子,两手捧腹,认真投身于合影活动。摄影师很敬业,为确保成功连拍四张,才宣布活动结束。 刘克服站起身子,即叫住前边一个年轻干部追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当时政府办大楼前聚了不少人,除了受表彰的,还有看热闹的。受表彰的都站在合影队列里,看热闹的则分散在周围,有几个挤在摄影师旁边。看热闹的有外来人员,也有大楼里的干部,看到这里聚了一堆人,好奇,凑过来看新鲜。被刘克服叫住的年轻干部是团县委的,年轻人很活跃,刚才大家照相。他在摄影师身边挤眉弄眼,指挥大家作“茄子”状。刘克服见过这个人,记得他,只是不知道名字。刘克服叫住这个年轻干部,其实意在不远处另外一个人,此人站在年轻干部身旁一棵树下,不声不响,抽烟看热闹,是本县老资格中层干部,吴志义。 刘克服不直接喊吴志义,他叫住了吴志义身边的年轻人,板起脸问他干什么?年轻干部在刘克服面前发窘,称自己不干什么。 “正经事不做,看什么好玩?”刘克服问,“茄子怎么啦?手拐了还是脚瘸了?” 年轻干部一张脸顿时涨红,站在一旁的其他人哪里还敢再看热闹,当即一哄而散。 吴志义坚持不动,站在树下继续抽烟,冷眼观看。 刘克服没去管吴志义,训完年轻人,起身就走,他的轿车已经等在一旁。接下来他们得尽量赶路,把增加出来的合影议程所耗掉的这一段时间追回来,才能完成预定在当天完成的各计划项目。刘克服上车,砰地关上车门时,心里又忽然掠过一丝懊丧。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当众训斥那个年轻人?为什么一股火哗啦就蹿了上去?是因为堤岸街落水身亡的那个人,应远的那个电话,还是吴志义? 事情都凑在一块了。 半小时后轿车驶过合水大桥,出了本县地界。刘克服在桥头吩咐停车,让司机小许把车停在国道路边上。 “休息会儿。”他指着路边一座庙问,“听说这庙最灵?” 随行的县委办主任点头:“民间传得挺神。” 刘克服抬脚往庙里走。合水桥头的这座庙俗称合水大庙,占地并不大,可能因为此地还有更小的庙,所以称大。说这庙灵,看过去里边却没有几个香客,可能因为不到时候。县委办主任年轻,人很机灵,进庙之后既不请示,也不报告,即自主安排,交代跟在身后的司机小许去“办一办”。 办什么呢?寻常事项。所谓“入乡随俗,进庙上香”,小许掏钱在庙门边服务台买了一束香,拿打火机点上,插进香炉里。 刘克服看着小许“办一办”,笑笑,问了县委办主任一句:“有用吗?” 主任感叹:“心诚则灵啊。” 刘克服没再说话,在庙里走了一圈,走出门去。 主任追出来问:“要不要给王毅梅打个电话?” 刘克服摇头:“算了,这回不打扰土地婆。” 一行人驱车赶路。上午十一时二十分后到达省城,直接前往省政府大楼。 有几个人在省政府大楼外的广场上集中等候,均为刘克服下属,包括一位副县长,几个大局长,他们已经在省城活动数日,与省政府各相关厅局汇报接洽。今天刘克服专程赶上来,率队一起向省政府于副秘书长汇报,这一汇报很要紧,事关成败。 他们要办的是件什么事呢?就是行前应远副主任在电话里提到的,被匿名举报者指为刘克服谋求个人政绩和利益,官商勾结,钱权交易,欺上压下的“腐败工程”。该所谓腐败工程的标准称谓是“县城新城区建设规划”,为刘克服就任县委书记后提出来的一个重点项目,具有牵动全县之地位,也被视为关乎刘克服本人施政成败。该项目的提出与研究论证已经有一年多时间,目前到了能否进入实施的关键时刻。 备受关注的这一规划说起来挺复杂,也很简单。规划出自上海交通大学专家组之手,形成的文本有数十万字之多,文字图表数据厚厚几大本。要点却很明了,它其实就是县城西南湖洼地一带的改造计划,要让县城环境最差最不景气的该区域脱胎换骨,开发其间大片破烂民居以及鱼塘沙洲水洼地潜在价值,使之变为发达新城区。这一目标的实现有赖于两个启动项目,一个是南溪整治,一个是新建行政服务中心。 南溪是从县城南边流过的那条溪流,其源头在本县西北部山地,有五条较大支流,流经县城后注入黄溪,在下游合水渡与青溪汇流,再流向市区人海。南溪上源在山区,集水面积广阔,水量充沛,流到县城后,由于地形开阔,溪面顿时加宽,溪流中部淤积形成狭长大沙洲,溪水在沙洲两侧分流,内侧一支水小,称内河,沿县城南端湖洼地流过,另一支称外河,是主流,从沙洲外侧流过,到沙洲下端两支水流又汇成一股。南溪整治方案的要点是在沙洲上游水分两支之处筑一座内河水坝,把内河这一股水截住,让河水都从外侧河道过,这样有助于防涝,还可以变内河为内湖,让旧河道、水洼地及大片沙洲成为可改造利用的新增用地,大量提供给街区房地产开发以及绿化、公园等公益事业。 刘克服新城区规划的另一个启动项目是新建行政服务中心,这是一种委婉说法,所谓“行政服务中心”实际上就是县里的办公大楼,当年这座楼只差一点就上马了,不幸来了场台风,来了个大省长,还去了湖洼地,最终否决了那座楼。两年过去了,现在刘克服旧事重提,又要操心盖楼,但是这回有重大改变,不在龙首山原地重建,要在湖洼地划一块地,盖办公大楼以及附属设施,把全县权力中心下迁。龙首山旧有的政府大楼、附属设施和大片地皮则拟另行开发利用,整座龙首山可以辟为公园,供县城百姓休闲健身。 刘克服赶赴省城之前,特意把一个表彰合影安排在龙首山上,政府大楼外头,那不是随心所欲。先进方志工作者的这张合影很可能具有某种方志意义,成为龙首山作为全县权力中心的一个纪念。而后这一页将被合上,新的一页将要开启。 刘克服的新城区规划以及两个启动项目都算得上大手笔,大得不免令人生疑。以湖洼地及其周边的条件,有可能建为新城区吗?在那样一种地方耗费巨大财力物力有必要吗?南溪两股河水各行其道,怕是几千几万年了,截住一股有没有科学依据?会不会闹出生态灾难?本县自宋代建县,千年以来县衙门一直设于龙首山上,为什么要另起炉灶,将权力中心从山上迁到洼地?即使很有必要,意义十分重大,理由非常充分,大手笔都需要大投入,对一县来说,该工程之大,比得上当年秦始皇修长城了。使出吃奶之力,集中全县之财去做,有必要吗?还让不让大家吃饭?把这些钱拿去盖医院建学校,或者干脆全县干部群众人人发几百块补助款,岂不是更好? 刘克服得回答这些问题。从规划提出,方案讨论开始,他不断在回答这些问题。今天他率属下几员干将到省政府大楼来,同样也需要回答。 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在他的办公室会见刘克服一行。他告诉刘克服,省长对刘克服这件事很重视,领导在刘克服事先呈送的报告和信件上做了批示,转给他,要他好好了解一下情况。所以他约刘克服来谈。 刘克服说:“谢谢领导。” 于森问:“好像又有些不同反映?” 刘克服承认。有一封匿名信到处散发,称他们的新区规划是“腐败工程”。这种情况不奇怪,不做事没人说,做事就有人讲,不管怎样,总还是需要做点事。 于森开了句玩笑:“给我说说你怎么拍的脑袋。” 第 4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6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46 章 刘克服强调该工程不是他拍脑袋拍出来的。湖洼地环境问题长期困扰本县,多年来想过许多办法,一直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苦无良策。这一次大家商量,本事不够,只好求教高手,所以才委托上海交大来做规划。人家果然有水平,大手笔,提出了现在这个思路。他觉得很好,决定按这个办。一些领导成员起初有些顾虑,担心弄不起来,经过仔细论证,有关问题都有了切实的解决方案,目前认识已经统一。项目已经得到市里认可,省发改、建设、国土、财政等部门也都表示支持。 于森说:“你们怎么想出个行政服务中心?很会起名字嘛。” 刘克服承认,实际上是要盖一座新办公楼,以这个名目比较不敏感,新建办公大楼属严控范围,担心上级不批准。他们也曾考虑办公大楼不迁,不盖新楼,单纯搞新城区规划,经过论证,不行。政府不迁下来,新城区很难搞活。行政权力中心搬到新城区,相关行业都会跟进,投资商才有信心,新城区建设才会热起来。政府搬到湖洼地后,对当地困难更有感受,只为保证自身正常运转,也要下大力气解决基础设施问题,包括道路交通排水环保等等,当地面貌会因此迅速改变。 “钱呢?你们这个方案像什么?空手套白狼?” 刘克服不否认,确实很多人认为他们的集资方案是空手套白狼。其实他们还是有依据的。建新城盖大楼需要大量资金,钱从哪里来?他们认为可以从地里生。南溪整治后会出现大量新增土地,县机关办公大楼迁建湖洼地后,新的权力中心周边会成为开发热区,原本非常低贱的地价会成倍抬升,这就有了运作的可能与空间。 “于秘书长对我们的湖洼地和龙首山印象一定还很深。”刘克服说,“现在这个办法可以把两个老问题一并解决,不需要财政太多负担,可以有一个新城区,一座新办公楼,还有一个新增长点。只要于秘书长支持就能实现。” 于森笑,表扬刘克服很会说话,特别在关键时刻。两年前那场台风时,他陪省长到刘克服那里视察,当时就留下很深印象。 刘克服也笑,称自己其实并不擅长表达。 “你是比较擅长做事?”于森问。 刘克服说:“领导面前不敢自我表扬。” “你有些特点。好像是左撇子?” 刘克服自嘲:“我使筷子时跟人不太一样。” 那天谈得比较充分,花了领导一个来小时。谈完之后于森只说还要再了解研究一下,没作明确表态,但是与刘克服握手时明显比进门时要热情有劲。 刘克服带着他的人立刻打道回府。 还在半道上,他接到了方文章的电话。 “往回走了吗?”方文章问他。 刘克服管方文章叫“方书记”,他一边回答已经在返程路上,一边心里暗自惊叹,因为方文章如此关注,消息还如此灵通。 方文章说:“你别急着回县里,路过市区停一下,一起吃个饭。” “方书记有事?” “没事就不能吃饭吗?” 刘克服笑,感谢,不再多问。 方文章是本县老书记,任职在应远之前。方文章任县委书记时,本县发生了一起地产开发腐败案,有多位官员因为接受开发商陆金华贿赂被拘,方文章也受到审查,却没有证据表明他受贿。陆金华是境外人士,案发后藏匿于外,无从取证,方文章因此给挂起来,调离本县,赋闲在家,继续接受调查。后来时过境迁,案子结了,他又给重新安排工作,当了市政协的秘书长,只是年纪差不多了,六十将满。 刘克服心里有点数,知道方文章可能是些什么事。 车到市区已是傍晚,刘克服让其他人先回县,自己去了市宾馆,在那里与方文章见了面。方文章对刘克服说:“不是我要请你,是人家要见你。” 这个“人家”也到了,是谁呢?陆金华,当年投资办厂,开发地产,以钱开路,让若干大小领导成为阶下囚,自己一跑了之的陆老板。陆老板的公司总部在香港,一家人移民加拿大,当年贿案发作后销声匿迹于海外,一晃几年过去,风声平息,没人再追究,他又回来了。 “怎么说中国人得爱国啊。”他跟刘克服打哈哈,“特别是想念刘书记。” 刘克服也哈哈:“我们也常念叨陆老板呀。” 他们也算老交情,打过多年交道。几年不见,眼下陆老板把方文章请出来牵线,又拟重温旧情,跟刘克服再打一回交道。 “刘书记大手笔,空手套白狼,为什么不把我也套一套?”陆金华问。 刘克服道:“陆老板可惜。晚了一步。” “不够意思。”陆金华抗议,“你那个湖洼地有谁比咱们交情深?” 恰在其时,县长陈铭给刘克服来了一个电话。 县里再出意外。卖沙蜊的汉子于市场整治行动中落水身亡后,经县长和相关部门领导多方劝说,并当即提供一笔现金抚恤,死者之妻同意听从政府安排,死者尸体被送往火葬场。却不料死者的两个兄弟不接受,纠集十几个人于中途拦截,把死者灵车开往县城管大队办公楼,声称要抬尸讨说法,惩办逼其兄弟落水的凶手。县公安交警部门接报后迅速应对,把人和灵车挡在半道上。陈铭已经赶往现场处置。 刘克服急了:“千万要掌握好,不要失控。” “这家人麻烦。”陈铭说,“就是那三个兄弟。” “水鸡?” “是他领头。” 刘克服不禁唉了一声。 3 这年九月,刘克服的内河水坝以及行政服务中心两大项目隆重剪彩,宣告开工。 当年的新办公大楼如今以行政服务中心为命起建。为什么别人手上被否决的项目,到了刘克服这里却办起来了?因为他动了脑筋,改个名字不是要害,关键是把这座楼从一县人仰视的龙首山上迁下,南进到湖洼地去,与整治南溪的内河水坝一起,成为建设新城区的拉动项目。如他求见省政府于森副秘书长时所强调,这个方案可以把两个老问题一并解决,让湖洼地得到彻底改造,让机关有个新的办公地点,大量经费还能自筹。这个说法把领导打动了。 于森起了作用。于秘书长的后边就是林景瑞,省长最终点了头,而后一路绿灯,终于水到渠成,诸事俱齐,筹备完成,隆重开工。 不料内河水坝的开工典礼很顺利,行政服务中心的仪式却出了意外,这意外并不独特,说来很平常,是下雨,不可抗因素,属老天爷的职权,非人力所能及。 眼下组织大的活动都要选个好日子,刘克服未能免俗,本县两大项目开工具有标志性意义,不能随便行事,大家研定,选的是九月八号,谐音“久发”,大好。但是老天作祟,日子一到忽然变脸,九月八日一早,气象预报本县是阴天,但是县城上空乌云密布,似乎大有雨意,让刘克服等领导很是不安。类似典礼的时间都是早经确定,时候~到,领导嘉宾云集,无法随机改变,因此好日子里的乌云特别折磨人。当天上午九时天似乎开了一点,大家匆匆按计划行动,内河水坝如期顺利开剪之后。领导嘉宾们移师湖洼地为行政服务中心剪彩,非常不幸,大雨应声而下。这时没有其他办法了,只能雨中行事。领导们嘉宾们在工作人员雨伞的遮蔽下执剪,端盘子拉彩绸的礼仪小姐们个个给浇成落汤鸡,她们所穿的大红旗袍湿漉漉粘在身上,吸引周遭许多热切目光,成为当日一景。场下准备的锣鼓和舞狮舞龙队无法施展,组织来参加盛典的观众连同众多看热闹者穿着雨衣打着雨伞四处躲避,仪式草草收兵。 刘克服说:“老天爷真是很厚爱啊。” 他的话略有酸意。这种时候当然也需要表达一种理解,刘克服跟前来参加典礼的上边领导下边干部说明,本地有一种看法,认为此刻下的雨不是一般的雨,是“财水”,一下子给了这么多财水,真是可遇而不可求,想要都要不来,所以该表示感谢。 开工典礼上的这场雨成了全县上下一个热门笑谈,此后屡屡被人提起,供大家捧腹,直到后来变成一种公认的天象预兆,表明刘克服全力推动的这一项目注定不可能风调雨顺,从一开始就险象环生。 相比起来,项目开工之前以及开工典礼上的麻烦还算其次,到了雨中执剪,“财水”漫天而下之后,真正的麻烦才告开始。此后湖洼地“行政服务中心”工地及其相关周边,事情连连不断。 工程刚刚进入全面推进,那里发生了一起严重暴力对抗事件,事件中,有两位执法人员惨受重伤。 事情起因是违章搭盖,地点在在建中的行政服务中心外围区域。本县新办公大楼设计时,刘克服提出尽量避开现有民居选址,因此最后确定的地点在两个水塘之间,南溪整治完成之后,这两个水塘有一个将被填掉,一个将保留并辟为公园水面,成为新办公大楼相邻一景。由于避开民居,行政服务中心大楼的征地搬迁没费太大劲,很快就搞定了。但是大楼所配套的交通、下水道等设施以及随之而来一哄而起的周边开发,直接触及了湖洼地旧有的一地破烂,引发了大量征地拆迁内容。于是就有人鼓捣违章搭盖,以求在列入拆迁时多拿点面积补偿。湖洼地一带旧有的违章建筑多如牛毛,时日久远,已经成为一种现实,是拆迁时不能不有所补偿的存在,这些人却不是拿旧有违章建筑要钱,他们是大干快上,做新搭盖,于众目睽睽下公然违章。 第 4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7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47 章 那里有一家人弄得出奇了,居然在他们所居屋子的门边围地抢建,被他们围进自家地盘的不是寻常空地,却是一条小巷,为该巷住户来去通行的道路。这家人自充泥水匠,用自己的搭盖占领半边巷道,十分慷慨地留下另半边不占,因为还得讲点道理,让一巷居民包括自家人有路可走,推个自行车尚可行动。 这一处离奇搭盖招来了一队城管人员,此间类似项目归他们执法。城管人员赶到时,搭盖者还在公然违章,用一把瓦刀给他的新建筑添砖加瓦,努力使已经立于巷中的半堵墙更高一些。执法人员立即吆喝,叫停,说不能在这里盖东西! 事主是个中年人,他说:“不能盖?来拆吧。” 真拆吗?没那么简单。里边有个年轻点的男子冒出来,手中抓着一把卷尺,要求执法人员帮助量一下面积,然后他们自己会把房子拆了。只是帮助量一下面积吗?也不是,需要出具一张证明,表明拆除某人家多少平米的房子,请相关部门按标准给予补偿。 城管部门当然不能出具如此证明,他们坚持违章建筑必须无偿拆除。事主则寸步不让,不给证明就给钱。双方争执之际,围观人群一层层拥上来。占道建筑影响了巷里通行,一些居民居然还站在违章者一方,有人在一旁起哄,主张违章者把巷中大楼盖五层高,政府要拆,就拿一座别墅来换。他们还声称准备群起仿效,各家各户都把门前巷道圈起来建大楼,再换给政府。新城区建成了,全巷老小都住别墅。 这时有人大喝:“都闪开!” 来了个城管中队长。该中队长当天带队检查,在湖洼地另一侧,听说这边有人不理劝阻,公然违章,立刻带着几个人,开动三轮摩托匆匆赶了过来。 他说:“好啊,胆子真是大啊!” 他命令事主停下,事主依旧不予理会,继续砌墙。 “真是不听吗?” 事主答了一句:“不听。有种过来拆。” 中队长恼怒道:“知道你横,别以为我们怕,今天就收拾你。” 这个人很硬,当时一声令下,让他的人动手,上追逃名录。刘克服还是松了口气,因为人命保住了,案件烈度有所降低。 他相信康家老婆子这些天给菩萨上香,一定格外勤劳。 却不料这边刚刚平静,那边波澜再起。 几个月后,在建中的行政服务中心工地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民工两死两伤。 事故原因是施工人员违反安全操作规定,在吊装材料时升降机钢索断裂坠落,造成现场人员死伤,死伤民工均为本县城关镇草寮村人。隔天,死伤者家属及该村数百村民包围工地,与施工单位理论,工地全面停工。 事件发生时,刘克服不在县里,远去省城开会。县委办主任在第一时间向他报告了情况,刘克服非常恼火,立刻给县长陈铭打电话,让陈铭亲自过问,务必解决清楚。陈铭也非常气恼,又在电话里骂了娘。他说这帮人都是饭桶,一伙死人,安全安全,反复强调,没一天不讲,他妈的还出了事情。工地上钱没少花,炮没少放,找这个找那个,有什么做什么,都什么屁用,不该来的还是来了。 陈铭是行政首长,行政中心项目的第一责任人是他,出了事首当其冲,当然着恼。陈铭责怪施工单位,他所谓“有什么做什么”讲得比较含蓄,那是什么意思呢?原来本地盖房子有习惯,开工前都得“做一做”,也就是花钱请个高人,备上猪头,抬出四色供品,排罗庚算流年,敲锣打鼓,放炮烧香,跳神驱鬼,以求神明保佑,施工平安。类似活动可属迷信,农民百姓自家修猪圈盖茅房可以大做,政府修建行政服务中心做起来就多少有些尴尬,但是出于安全第一考虑,各位领导睁只眼闭只眼,施工单位具体操办,本工地还是入乡随俗,不落人后,悄悄做了。哪想工作如此细致,程序如此完整,已经有什么做什么了,没个屁用,还是死了人。 刘克服说:“看来咱们命该如此。” 陈铭叹气:“开工剪彩那场雨下得真不好。都说阴气太重,不假啊。” 当晚王毅梅把电话打到省城,找到了刘克服。 “重要任务还没完成呢。”她说。 第 4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8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48 章 原来还是给刘克服介绍对象。她手头有一个对象挺合适,特地要了人家一张照片,准备拿给刘克服看看。 刘克服告诉王毅梅,眼下他在省城,再怎么合适的对象,远水不解近渴,回去再说吧。王毅梅即笑,报称此刻她也在省城,她的车就停在刘克服开会的这座宾馆楼下,她先打这个电话相约,然后就把照片送上来请刘书记过目审阅。 刘克服挺吃惊:“有这么巧?” 当然没那么巧。不一会儿王毅梅敲门进来,哪有什么对象什么照片,只有王副区长自己。所谓介绍对象完成重要任务原来纯属玩笑,王毅梅找刘克服另有要务。王副区长已经不在本县任职,找刘克服谈的竟是本县事项,而且是刚发生的工地安全事故。她也不是到省城办事顺便一访,是知道刘克服在这里,专程驱车前来的。 “刘书记要小心。草寮村这件事可能闹大。”她警告。 行政服务中心工地发生安全事故,草寮村民工两死两伤,这件事能闹什么?最多闹点赔偿吧。却不是,有人要闹施工单位,认为施工单位资质有问题,中标过程存在黑幕,涉嫌暗箱操作。其实这也是表面事项,真正要闹的是刘克服。闹刘克服什么呢?已经又有举报信到处寄了,说刘克服当县委书记后,一意孤行搞所谓新城区,修水坝建办公楼,置广大干部群众的利益和生命财产安全于不顾,一心只想制造个人政绩,提拔升官,对工程所有问题,包括工地死人,都应负主要责任。 刘克服摇头:“这也告得太玄了吧?” 王毅梅说:“你不知道草寮村那些人?” 刘克服当然清楚。草寮村位居县城近侧,人口近六千,包括两个行政村,是城关镇也是本县的第一大村。这个村有地利之便,到县城打工的人多,因此哪个工地出事死人伤人,常有该村人士。这个村也出了一些干部,目前县里有一位人大副主任,几个政府局长出自该村,都有些影响力。 王毅梅说,闹工地的草寮村民背后有人支持,除了出自该村的那些县里干部,还有其他人,包括若干领导。村民闹工地是泄丧亲之怒,也希望为死者家人多争赔偿,他们背后的人要的可不止这个。刘克服力推新城区建设,有人支持有人反对,特别是把办公大楼从龙首山迁到湖洼地,中上层干部中明里不说,暗中不服的不少。本县自唐代立县,县衙门一向高高在上,设于龙首山,官员们公认那里风水好。相比起来,湖洼地这边一地破烂,频频内涝,不说阴气太重,起码湿气足够,哪有风水可言?除了历史和风水,干部们还有实际情况:单位宿舍私家住房大多分布在龙首山周围,上下班近,有事好跑,工作生活都方便。一旦办公大楼迁往湖洼地,距离远了,来来去去跑东跑西就增加了困难。万一碰上灾害,这里淹那里涝,大家都得下水当水鸡,哪有守在龙首山上舒服稳当。 “还有陈县长。他的情况大家都清楚。” 县长陈铭职位原在刘克服之上,应远走后本该他接,结果却换上刘克服。陈铭曾力主在龙首山原址新建办公楼,未成,让刘克服来另辟蹊径。因为这些缘故,陈铭对刘克服这一套虽不明确反对,表现得却不甚积极,大家都看在眼里。 “听说上边领导也听到不少意见。工地这件事闹起来会是个由头,可能很不好。”王毅梅说,“刘书记你千万小心。” “我知道了。”刘克服点头,“谢谢。” “谢什么呀。” 王毅梅起身告辞。刘克服送她进电梯。一起下楼。 “说实在的我很担心。”王毅梅在电梯里说,“当初很想劝劝你,就是没说出口。” 刘克服笑了笑:“你知道说了没用。我是左手。” 当初王毅梅没说,对刘克服提出劝告的人却也不少。舍龙首山就湖洼地,这个动作确实比较大,牵动不少人利益,特别是干部自身利益,会产生很多障碍,弄不好会有风险。这些情况不必他人指教,刘克服自己清楚。清楚为什么还干?因为他想。 “以前也想,没法干。忽然让我当书记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当然要干。”他对王毅梅说,“我这个书记当得挺意外。你也清楚,本来轮不到我,来了一场台风,湖洼地内涝,领导视察,出了个水鸡白布条,然后是我上来了。当年我在湖洼地当中学老师时,哪里想到自己能有今天,因此总觉得自有玄机,让我走到这里,应当是要让我在这里做点事情。更大的做不来,我就做这个吧。” 王毅梅问:“刘书记要我帮点什么吗?” 刘克服往天上一指,提到浙江东头有一座普陀山,那其实是个岛,位于东海上。听说普陀山的菩萨特别灵,王毅梅能不能去那里走一走?帮他烧一炷香? 王毅梅顿时发急:“还开玩笑!” 刘克服也笑:“那就不必劳驾。” 他告诉王毅梅,大半年前,他的两大项目尚未获批,有一天他带着人到省里汇报项目,经过合水大桥后,曾经特意进了她那个合水大庙,司机小许在庙里烧了一炷香。他问县委办主任管用吗?主任回了一句:“心诚则灵。” “那时真是很希望得到老天爷的支持啊。”他说。 “然后老天爷就帮你了?” 刘克服没有直接回答。他感叹说,人在老天爷面前经常会感到无助,但是人总是千方百计,依旧执著。 他把王毅梅送上车去。 有一个问题他们俩心照不宣,刻意回避:王毅梅副区长漏夜赶到省城,谈的是刘克服书记县里的敏感事情。这些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又是从何得知?其中缘由王毅梅绝口不提,刘克服同样,一句也不问起。 省里的会议开了三天,会议结束当晚,刘克服赶回县里。隔天一早他来到湖洼地,去了行政服务中心工地。这里已经粗具规模,主楼上到四层,一旁附属楼也已打好地基,进入地面施工阶段。此刻升降机坠落伤人事故尚未妥善处置,草寮村村民还驻扎于工地内,施工处于停顿状态。 刘克服到达之时,陈铭、几个相关县领导和负责部门官员,以及刘克服亲自点名的几个人员均已到场。大家看过现场,在工地外找个地方,开了个碰头会,决定搞一个应急处置工作小组,直接对书记县长负责,由碰头会的相关领导和人员组成。这里边包括刘克服特别点将请来的县人大一位副主任和几个县直中层领导,他们都是草寮村民的乡亲。刘克服让工作小组认真听取各方意见,提出合情合理,大家都能接受的方案。细节问题可以多花些时间商谈,现场处置必须尽快。两天之内要让村民先撤出工地,恢复施工,具体办法由工作小组自己考虑。刘克服说,在座的都是领导,都处理过群体事件,工地这件事并不比以往碰到的困难,关键只在负起责任。 “无论大小,哪一个思想不通都可以说,说完还得去做,做不好还得处理。”刘克服说了重话,“小道理得服从大道理,要谁谁就得上。谁不明白这个,处理不了这种事,谁就没有资格当领导,包括我这个县委书记。不想干不能干就不要干了,后边排队等着提拔的人有的是。不怕找不到。” 这时候谁还敢推?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草察村民这么闹工地,与背后一些干部推波助澜,煽风旺火相关。现在刘克服把旺火的人推出去,让他们自己去灭火,虽然不予说破,事情到了这个分上,话说到这个程度,大家心知肚明,都得掂量掂量。好玩吗?能玩吗?小小县城,有个一官半职也不容易,以毕生之努力不过如此,能轻易丢弃吗? 刘克服做了一项特殊安排,把县档案局长吴志义也抽出来,派到工地指挥部协助日常工作,同时参与应急处置小组。就是让他先参加处理事件,完了还继续留在工地。 吴志义的老家也在草察村。 “办公室负责通知,让他明天过来报到。”刘克服交代。 当晚吴志义找到刘克服办公室,拒绝接受安排。 “刘书记高兴的话,干脆把我免掉算了,不必这样。”他说。 刘克服问:“你想通了?” “没什么想通想不通的。” 吴志义资格老,曾经在县政府办当领导,当时管着刘克服,两人相处并不好。这个人后来不太顺,碰到一些事情,屈尊去当档案局长。他始终不服,一遇机会就四处活动,要求很高,心很大,想调到财政、交通、人事一类强势部门任主官,管人管钱,掌握一点权力。他已经接近县里中层干部退居二线的年龄线,依旧不甘寂寞,锲而不舍,不时要求。刘克服对吴志义很了解,以往基本不跟他打交道,吴志义也不找他。刘克服当书记后不一样了,权力在手,矛盾无法绕开,人家要求重用,书记得有个态度,给还是不给?刘克服不仅不给他好位子,还把他派去下工地,他哪里能够接受。 刘克服说:“老吴,这事看你自己。” 刘克服强调,如果吴志义坚决不去,他不会强求,也不会因此免吴志义的职,吴志义可以继续呆在档案局,时候到了该退再退。工地上草察村民的工作,可以让别人去做,不必劳驾老吴。不帮忙没关系,有一点却要注意:无论如何不要试图利用,掺和进去,推波助澜。特别不要为了个人目的,试图利用领导层的不同意见和矛盾,说东道西,左右鼓捣,这样做肯定不会有好结果,大家都有教训。 吴志义眼睛里腾起一股阴火。刘克服虽然语音平和,却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警告,所谓“大家都有教训”讲的就是他。吴志义有前科,当年他在县政府办工作期间,书记县长两位主官失和,吴志义当官心切,掺和鼓捣其间,给这个打小报告,跟那个说挑拨话,双方矛盾越发尖锐,最终他自己也没捞到好处。 吴志义当即质问:“因为我不去工地,刘书记就可以无端怀疑人?” 刘克服说:“你最不该怀疑。是吗?” “刘书记把草寮村出的干部都派过去,这么信任大家,不担心工地底朝天?” “不要紧,就让你们去弄个底朝天。”刘克服说。 第 4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9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49 章 吴志义称不必他去。有句老话叫“天怒人怨”,要他看差不多了。 谈话不欢而散。但是吴志义终究没敢坚持不去,隔天他前往湖洼地,遵命报到。 两天后工地事态平息,草寮村村民撤出工地,行政服务中心恢复施工。临时处置小组所有相关人员包括吴志义费尽吃奶之力,终于在刘克服设定的时限内完成了任务。 几天后市里开会,刘克服碰上了王毅梅。王毅梅远远见到他,抽身往一边走。刘克服当场把她喊住。 “王副区长不认识我了?”他问。 她闷声回答:“谁不认识谁了?” “把你得罪了?接受不了?” 她一声不吭。 “我是为他好。” 王毅梅掉头走开。 王毅梅是吴志义的妻子。她告诉刘克服的那些情况,可能是吴志义无意中提起,也可能是她察觉到的。这人心眼好,担心刘克服大意吃亏,特地赶到省城找他谈了。她绝口不提消息来源,除了因为刘克服与吴志义不对路,肯定也因为吴志义本人已经卷了进去。刘克服当然心里有数,回县后收拾局面,毫不手软,把吴志义一并收拾了。所谓“打狗也看主人”,王毅梅认刘克服是老同事老上级,称得上仁至义尽,刘克服是怎么领情的?如此对待吴志义,作为妻子她怎么能够接受。 所以免不了“天怒人怨”,如吴志义所预言。 4 冻灾到来,刘克服备觉寒冷,预感不妙。 这年冬天本地天气怪异,入冬之后一直气温偏高,到处惊呼暖冬,从气象专家到卖冰棍的,都要求追查罪魁祸首。专家骂二氧化碳,百姓骂娘,说是“人不按本子,天不按甲子”。却不料腊月将尽,春节将临之时,一股强劲寒潮猛烈南袭,本地气温骤降十余度,顿时天寒地冻,山区居然出现降雪,为本县有气象记录以来所仅见。 强寒流影响本县一星期时间,一星期里刘克服寝食难安。冻灾第一天,本县北部山区国道一座桥梁的桥面结冰,一辆客运车行驶打滑失控,被身后一辆载重卡车顶撞,冲断桥栏落入桥下水中,客车司机和前排两位乘客当场身亡,后边二十余人受伤,其中重伤六位。所幸桥不算太高,加上冬季少雨,河水较浅,否则伤亡更惨重。事故发生后。国道交通梗阻,大量车辆滞留于途,时值春运高峰时期,无数返乡过节旅客被困在车里,进退不得,饥寒交迫,情势非常严峻。事故发生后,市县两级官员和相关部门领导迅速赶到现场,救死扶伤之外,赶紧疏导交通和旅客。不料难以奏效,当夜气温再降,雨加雪一起落下,桥面结冰更趋严重,本地公路工程人员从未碰过冰雪,对桥梁路面冰冻处理缺乏经验和手段,采取各种除冰措施,包括大锤敲打,浇油放火,效果均不理想,交通阻塞越发严重,情况越发困难。 刘克服那几天一直呆在现场。他是一方主官,这种时候调兵遣将,非得老大不行。刘克服把县领导和县直机关干部大量调往现场,分段包干,送饭送水,安排照料滞留旅客,救助老人小孩和伤病员。另外抽调一批干部下到乡镇,参与乡镇抗灾。县直部门几乎抽空,刘克服仍不放过,想尽办法继续调人调车调钱,倾全力而上。但是有一个方面例外,一人一车一钱都不动,这就是内河水坝和行政服务中心那边。 那时候抗灾现场人力物力吃紧,陈铭想把湖洼地的施工队和机械先调过来应急,刘克服没有同意。 “抗冻不只要衣服,还得求房子。”刘克服说,“让那些人在湖洼地少穿两件衣服,多出点汗,抓紧盖房子吧。这也是支援抗灾。” 那时他已经有预感了,天时不对,形势不妙,天寒地冻,冷风刺骨,不是寻常景象。他一边寸步不离,盘踞在抗灾前方,一边接二连三电话催促,鞭打快牛,逼留在湖洼地盖楼建房的那些人全力以赴,加快进度,于寒风中挥汗苦战,用一种抢建方式,力争提前落成。 所谓命比人强,人算不如天算,他终究没能抗过命运。 一个多月后,湖洼地行政服务中心工地的施工机械戛然收声。经全力突进,办公大楼及附属土建工程量都已经过半,此刻突然一起下马。 意外生变,肇事者首推老天爷奉献的这场冰冻之灾。 本县受灾严重。寒风肆虐之际,被阻滞于国道上的车辆和旅客引发上下关注,吸引无数眼球,让大家疲于奔命,但是比较起来,只算冻灾奉献的一份附加礼品。真正伤筋动骨,带来灾难性影响的是遍及全县,烙入骨髓。影响长达一周的寒冷。本县气候属亚热带季风气候,乡村大量种植亚热带经济作物,出产香蕉、菠箩、龙眼、荔枝等水果,是省内有名的水果大县。亚热带作物多怕霜畏寒,例如香蕉最不经霜。以往本县香蕉种植区只分布于沿江平原一线,地势高的地方易受冻害,无法种植。近十几年来情况变了,所谓全球变暖,气温持续升高,霜日在本地变成罕见稀客,香蕉等亚热带经济植物种植区渐渐从沿江平原扩展到山区全境,成为山区农民一大收入来源,本县一大产业支柱。哪里想到突然来了一场强劲冻灾,持续时间虽只一周,影响已经绰绰有余,全县山区平原尽被扫荡,香蕉等亚热带草本作物基本死光,荔枝龙眼等木本作物也未能幸免,整株整株枝叶发黑,成片成片有如火烤,漫山遍野,全军覆没。 冻灾发生第四天,经全力抢救,国道阻滞情况缓解,车辆开始通行,刘克服匆匆从通行现场脱身,转赴基层乡间,陷进了无边无际的冰冻灾害现场。下乡视察,放眼看去满目凄凉,惨不忍睹,汇总上来的全县灾情统计更是触目惊心。 这时刘克服接到一个电话,来电者为姚育玲,姚经理,陆金华的女下属。 “刘书记有空吗?”姚育玲说,“陆老板想请你吃饭。” 刘克服问陆老板准备在哪里请?加拿大还是大家拿?或者在香港?姚育玲说此刻陆老板确实不在本市,但是他一直注意这边的消息,知道刘书记那里死了一地香蕉龙眼,很操心。刘书记准备什么时候跟陆老板吃饭,陆老板立刻就会飞过来。 刘克服问:“他打算捐一笔救灾款吗?” 姚育玲发笑,说刘书记怎么成了讨债鬼?刘书记搞新城区,那么多工程,那么大地盘,没容陆老板插一根针。老天爷有意见了,下了场雪,刘书记才又想起了陆老板。 刘克服追问:“这么说陆老板没打算捐款赞助?” “只要刘书记开口,陆老板什么不做?” 刘克服这才表态,说看起来陆老板姚经理还有诚意。其实他没指望陆老板拿钱赞助,县里受灾,一靠自救,二靠上级,善款当然欢迎,以自愿为原则。救灾有如救火,此刻情况吃紧,一时顾不了其他,感谢陆老板想念,吃饭另找时间吧。 “刘还盖吗?” “受几天冻,你们的企业就不办了吗?” 姚育玲笑,说刘书记真厉害。 隔天。纪全洲到了本县。 纪副书记前来基层视察,指导抗灾。纪全洲已经在全市各县跑了一圈,这场冻灾范围广大,全市城乡不同程度受灾。有四个县灾情严重,本县属其中之一。冻灾初起,国道梗阻当天,纪全洲已经亲临过现场,时隔不久,他再次前来。 刘克服与陈铭陪纪全洲跑了一天。当晚纪全洲召集县委县府两套班子成员开会,听取汇报,研究各抗灾具体事项,会后住在县宾馆。隔天一早,纪副书记匆匆动身,前往邻县继续视察。按照惯例,刘克服与陈铭把他送到国道口上。 他在上车后突然提出顺道先去一个地方看看,然后再走。 “去湖洼地。”他说。 刘克服和陈铭陪同前往。到工地时还不到八点,机关还未上班,这里已经轰隆轰隆,到处是机器声,升降机上上下下,汽车来来去去。 现场指挥人员解释,工地正在倒楼板,马不停蹄,已经连续加班两昼夜。 纪全洲对刘克服和陈铭问了一句话:“你们还有脑子吗?” 两下属面面相觑。 纪副书记是强势领导,批评起来倒也细致。他把书记县长指责在一块,表现得不偏不倚。陈铭与他是姻亲,所以格外得这么讲,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明白,此刻他只问刘克服。刘克服是不是没脑子了? 刘克服回答:“是我的责任。” 刘克服承认是自己做的决定,却绝口不说明自己的脑子是怎么回事。也不表示此刻自己将如何表现得更有脑子一些。 纪全洲没再说话,上车走人。 两天后,省里主要领导签发的一份明传电报到达本县,是关于加强抗灾的紧急通知,提到全省各地冰灾形势严峻,各级各部门必须全力以赴。通知要求采取若干应急措施,其中有一条:冻灾严重县市不得新建楼堂馆所,必须把人力物力财力集中于救灾和安排人民生产生活。 第 4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0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50 章 陈铭很担心:“咱们恐怕得先停一停。” 刘克服说:“咱们坚决执行,没有问题。” 他们俩一事各表,各自讲各自的意思。陈铭认为按通知要求,湖洼地新办公大楼可能得先停工。刘克服则认为省里通知不得新建楼堂馆所,湖洼地在建中的大楼此前已获批准,工程量完成近半,不属于新建范围。行政服务中心也不能简单归为办公大楼,作为湖洼地改造,新城区建设的关键项目,它与一般楼堂馆所情况大不一样。因此坚决执行上级通知,不再加盖新办公大楼,这就对了,不必涉及湖洼地工地如何。 原来刘克服不是有没有脑子,是脑子里的某一根筋给拧住了。大楼改称“中心”,这就不是大楼了?说它不属新建,难道它原本就有?刘克服那般理解上级通知,有些强词夺理,起码失之自以为是。此时此刻,上边有令,下边有情况,没必要纠缠是中心还是大楼,是新建还是旧建,赶紧先停下来,以后再说,这就对了。 刘克服却不松口。 几天后,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给刘克服打来一个电话。 “有一份急件,你们赶紧研究一下。” 他在电话里简单说了情况:省领导接到了一封措辞激烈的群众来信,反映本县遭受严重冻灾之际,县委书记刘克服置上级三令五申于不顾,视人民生命财产生产生活为儿戏,为了制造个人政绩,谋求升官,不全力以赴于抗灾,却千方百计抢建违规办公大楼。大批抗灾物资和专项资金被挪用投入于楼堂馆所,致天怒人怨,群情激愤。来信请求上级领导派员调查,严肃查处。 刘克服报告:“这封信我这里也有。” “你们要重视。” 于森告诉刘克服,领导在群众来信上做了批示,要求市里认真对待,认真查处。批示已经急传市里,同时也给县里一份。要求县里配合调查。 刘克服说:“这座办公大楼的前因后果,于秘书长最清楚了。” “所以我给你打这个电话。”于森说。 于森要求刘克服组织自查,准备相关材料,尽快呈送,配合调查。他强调了一句:湖洼地这座办公大楼经上级批准建设,并未违规,但是目前情况已经有些变化。 他说得比较含糊,刘克服却听明白了。什么叫“情况有些变化”?一个是天。老天爷往这里吹口冷气,酿成了一场严重冻灾,这是新情况。还有一个新情况涉及到人:本省省长林景瑞前些时候已经离开,荣调他省任书记。本县建设行政服务中心,林省长点过头,现在他已经走了。 当天晚上,刘克服召集县领导开会,学习上级批示,讨论贯彻落实,那封告状信也印发参考。刘克服告诉大家,此前已经有人跟他当面提起过“天怒人怨”。看起来这次本省遭受大面积冻灾,是他在湖洼地盖办公大楼招惹来的。他的本事真是不小。 与会者多当场表态,认为这封信反映失实,写得太离谱了。 当天会议反复讨论研究,确定由县委办主任牵头,组织相关部门人员自查,形成材料,就告状信反映的各个问题,包括本县建设行政服务中心是否违规,本县各级领导抗灾是否不力,抗灾物资和资金是否挪用到湖洼地工地,以及本县把办公大楼从条件很好的龙首山搬到条件很差的湖洼地的原因理由,做出概要说明,提供翔实数据,给上级分析判断做参考。 但是工程不停,目前情况下,更需要特别抓紧。只要上级没有直接下禁令。 “当然还有其他选择,咱们压力会小一些。”刘克服说,“但是比较一下,事到如今,赶紧弄完才是上策,至少做到封顶。” 隔天,陆金华亲自给刘克服打来电话,陆老板直截了当,表示关切。 “听说天上下雪,还有人给刘书记抹盐巴?”陆老板问。 刘克服问:“陆老板在哪里呢?” 陆老板在大洋彼岸,加拿大,耳朵伸得真够长。 刘克服告诉陆金华,没什么大不了的,办事情要经得起下雪,还有盐巴。 陆金华说,他近期会从加拿大回国走一趟,到时候请刘克服赏脸,一起吃一顿饭,也把老书记方文章一并叫上。这顿饭不为救灾捐款。却可以为刘克服帮点忙。当然他也有些想法,希望得到刘克服支持,先打电话给刘克服挂个号。 “你那边的新城区开发,我还有兴趣。” 刘克服说:“这件事咱们谈过,陆老板确实晚了一步。” 陆金华说:“事情总会变的,有时候还会变得很大,是不是?” 陆老板话中有话,显然内有缘故。此后不久,事情果然如其所言发生了重大变化。 国家经济部门一个大型业务会议在本省省会召开。中央和全国各地大批重要人物与会。会议隆重开幕当天,有百余上访群众突然汇集于会场外,拉出横幅,打出标语,声称“天灾惨烈,人祸殃民”。他们散发材料,提及本县遭遇百年不遇的冻灾,民生艰难,县里头头极其腐败,不知体恤百姓,大灾之下,拒不执行上级决定,执意为制造个人政绩大兴土木,建造豪华办公大楼。请求上级领导予以严惩。 这批上访人员来自本县,目的不只在反映诉求,更在扩大影响,他们选择的地点和时机都非常专业。上访事件突然发生后,虽然大会组织者及相关部门迅速处置,毕竟事情发生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与会代表看到了上访群众的聚集与标语,有的还拿到了材料。影响极其不好,省领导非常生气。 消息迅速传到刘克服这里,当时刘克服正在前往湖内乡的公路上。湖内乡不种香蕉,却有大批荔枝树在本次冻灾中死亡,县里集中一批农技干部在湖内开现场会,做灾后果园整治技术指导,刘克服亲自前往。还在半路,县委办主任的告急电话到了。 “上访主体是湖洼地那些人。领头的姓康,叫康顺成。”主任报告。 刘克服不禁一愣:“康老三?绰号‘成仔’?” 主任说:“是的。” 此刻在省城的上访人员已经被劝离会场外,请到省信访局。信访局工作人员正在接洽,并通知本县迅速派员参与处理。县委办已经让本县驻省城办事处人员紧急赶过去。也通知县里相关领导立刻到省城去。 刘克服下令:“陈县长在省城开会,把情况告诉他。请他就近设法做工作。” 刘克服赶到湖内乡现场会地点时,陈铭的电话到了。他已经赶到省信访局,经他和省、县工作人员的劝告,上访群众已经回意返回。 “这事有些蹊跷。”陈铭说,“不简单。” 怎么蹊跷呢?百余人员上访时,会议中心外广场上一站,浩浩荡荡,有些规模。请到省信访局后就开始走散,到陈铭赶过去时只剩不到二十个,打头的就是康老三。 “走掉的那些人干什么?藏起来,准备继续上访?”刘克服问。 似乎不像。据陈铭初步了解,上访人员里有不少陌生面孔,操外地口音。可能不是本县人,是上访组织者就近临时雇请的打工仔和社会闲杂人员。 “还有这样的事!”刘克服不禁惊讶。 陈铭已经安排把康老三他们送回县,也安排人注意了解走散离开的上访者情况。 刘克服问了一句:“康老三家还有谁去了?” 目前没有发现。康家老二去世,老大在逃,父母康畚箕夫妇没有参加。 刘克服感叹:“这么说还是有点成效。两个老的还是听劝的,愿意新城区搞成,有他们一个店面。康老三也不该闹啊,不知道是在毁自己的利益吗?” 陈铭说:“这回事情小不了。咱们可能得考虑清楚。” 刘克服没有吭声。陈铭的意思他当然明白。 第 5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1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51 章 当天下午,刘克服在湖内现场会上接到市政府副秘书长江平的电话。 “纪副交代了,让你和陈铭两人明天到市里汇报。”江平说。 刘克服走到会场外接电话,他告诉江平,陈铭还在省城开会,并处理群众上访事项,他本人则在乡下抓灾后生产自救。市领导需要他们汇报什么?能不能拖一两天? 江平当即否决。他很硬,强调刘克服陈铭两人最迟必须于明晚到市里。纪副不仅要他们汇报情况,还要具体措施。他们县行政服务中心的事眼下闹到省里,影响来自全国各地的会议代表。省里领导已经给市里打了电话,领导很生气,要求县里必须有一个明确态度,迅速采取坚决措施。 “什么措施呢?”刘克服问。 “你不知道?赶紧停,先下马。” 刘克服苦笑:“这不好。没法接受。” “都这样了,你还坚持?” 刘克服说:“江秘你老人家知道,房子盖到这种程度不好停,这是常识。” “你自己跟领导说吧。” 收了电话,刘克服没进会场继续开会,在会场外一条石板凳上坐了会儿,那时候满心沉重,忽然想找个谁说一说话。 他给王毅梅打了电话,挂的是手机。对方铃响了好一阵,没有接。 这种情况以往罕见,刘克服真把她得罪深了。自从吴志义被派到工地之后。她就再没跟刘克服联系过,该女领导不乏很情绪化的时候。 刘克服关了电话,起身要走,手机铃突然响了。 “我在开会。”电话里王毅梅闷声闷气,“刘书记什么事?” 刘克服念头全失,决定什么也不说。他打了个哈哈,称很久没听到王副区长的声音,打电话问个好,了解一下王副区长的重要任务进展如何,没其他事。 她一声不吭。再无合适女青年对象可供介绍,更无照片提交审阅。 刘克服把电话关了,起身走开。他没再进会场,让司机小许把车开出来,出去走走。乡书记赶上前问他去哪里?有什么事情?要不要叫个谁跟?刘克服摆手,让他们该干吗干吗,不必操心他,而后自己上车走人。 轿车顺着乡政府后边的土路往山里开,走了二十几分钟,在路边山坡上停了下来。 这里空无一人,下午四点来钟时分,阳光还照在山间,路两侧山坡上的果园连片干枯焦黑,有如山火燎过,在夕阳下尤其触目惊心。一座只有半人高的土地庙孤零零建于山坡上,小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砖砌的供台,台上摆着一个石头香炉,香炉里满是土。小庙里外全是尘土,显然不得照料已久。 刘克服向司机小许要了支烟。刘克服不抽烟,小许抽,身上有烟。刘克服点着那支香烟,滤嘴朝下,插在小庙供台的香炉里。这是做什么呢?聊表意思吧。 他的手在发抖。此刻什么感觉?非常无助,依旧执著?他还能再执著吗? 他坐在小庙旁,独自面对满山焦木。坐了许久。小土地庙香炉里的那支烟早已燃尽,只剩一节插在灰土里的滤嘴,道路上忽然传出响动,一个小伙子从坡顶走下来,肩膀上扛着一段树干。小伙子扛树干的动作有些怪异,走到轿车边,看到坐在土地庙旁的刘克服,眼睛里露出惊奇。 他站住脚歇息,略弯身子,把肩上扛着的树干往前一蹿,垂下一头顶在地上,树干身还倚靠在肩头。 刘克服问:“这什么树?” 是种在山上的龙眼。冻死了。砍了扛回家烧火。 “都死了吗?” “差不多。” 小伙子说那几天真冷。山上的果树都冻死了。家里惟一一头老牛也抗不住,死了。牛车没牛拉,所以拿他当牛使,用两个肩膀把木头扛下山。 “没冻坏人吧?” 人没冻坏怎么啦?有人没钱,吃木头? 小伙子喘过气,继续扛木头下山。他弯下腰蹿树干时,刘克服才意识到为什么这小伙子的动作感觉怪异:原来是残疾人,两个袖筒里都只有半节截肢。 刘克服不觉惊讶,仔细端详,问了句:“你是阿福?” 小伙子大惊:“你怎么知道?” “你有个母亲?弟弟?还有继父?” “都在山上砍树呢。” 刘克服招手,让司机小许过来。 “你帮他一下。” 司机支支吾吾:“那记你怎么办?” 刘克服说他不怎么办,坐在这里等。要是早先还行,有点力气,可以帮这小伙子一把。眼下怕是杠不动这木头了。 小许不敢再说,跟小伙子两人一起,一前一后扛着木头下山,村庄就在山坡下边不远处。刘克服继续坐在土地庙旁,天渐渐暗了下去。 手机铃响,纪全洲亲自给他挂了电话。显然他从江平那里听到情况了。 “你怎么回事?”纪副语气极重,“你还等什么?” 刘克服报告,他已经通知明天上午县领导开会,正式研究确定。 “我问你的态度。” 刘克服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还想使你的左手,不知道事情严重吗?”纪全洲怒问。 刘克服苦笑,说知道自己哪怕两个左手也不行了,无能为力。此刻没有更多想法,只想找地方买一头牛,送人家拉车去。 “什么?” “大事做不成,办点小事吧。” 第 5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2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52 章 当晚他赶回县城。第二天上午的会议做出决定,新城区建设继续推进,内河水坝继续抓紧,行政服务中心工地则全面暂停。 5 事情进入拐点。此后几个月不断发展,至当年九月发作,有如雪崩。 九月上旬,刘克服拉上县长陈铭,一起跑了省市几个重要部门,面见相关领导,提出县里的一份整改计划,请求上级同意本县重新启动行政服务中心建设。除了原先那几条建设理由,刘克服特别强调,行政服务中心工程的暂停已经使周边开发受到影响,原本争先恐后的开发商一起驻足观望,再拖下去势必影响湖洼地改造和整个新城区建设。该工地停工主要因为本地遭受冻灾,需要集中力量抗灾,目前灾后重建已经初获成效,已经有条件重启行政服务中心建设。 刘克服的服务中心只让老天爷看不顺眼,要来冻它一冻吗?显然未必。施工暂停之后,已经有人提出投建这一项目是严重错误,要求追究刘克服决策失误的责任,有人更极端,建议将已建半截的楼房炸毁拆除,以示彻底改正,还有人提议改变该行政服务中心用途,拿去办医院、学校或者酒店,化废为用。如此状态之际,提出重新上马现实吗?谁会同意?刘克服心里很有数,知道眼下绝无可能。他更多的还是以进求守,争取事情不再往坏里走,直到转机出现。 不料没等到转机,等到了又一场灾害。是台风,本地常客,不似冻灾百年不遇。 这个台风于九月中旬不期而至,比当年把刘克服送上本县权力顶峰的那次台风时间略靠前。与当年相比,今年这个台风不是正面袭击,风力没有当年那次猛烈,雨水也不如那回强劲,加上本县整治南溪,内河水坝开始发挥作用,湖洼地内涝缓解,本次台风灾害形势不似早先严重,却还是出了大事。 台风来袭前一天,刘克服去了岭兜乡。岭兜有一个移民新村,是刘克服当年在乡里任职时移建的,建成后曾遭遇过泥石流灾害,死过人,成为他一块心病。近年该村情况比较稳定,应对措施有所效果,未再发生严重地质灾害,但是一旦刮风下雨,刘克服总是放心不下,情不自禁要叫上车到岭兜去,就近看紧。以防万一。 那一天似有预感,他在离开县城前让司机小许先拐到湖洼地,到工地看了看。那时天下大雨,风并不大,地上也无积水,几个月前机器轰鸣的工地一片寂静,萧条于雨中,主楼外边的脚手架依然如故,脚手架上下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人影来去。刘克服心情很差,让轿车在工地里转一转,即转身离开。 他在路上给陈铭打了个电话,请他注意一下湖洼地工地情况。他刚到那边看过,没见几个人,整个工地死了一样,怎么可以?施工只是暂缓,还要有足够的管顾,以备长远。特别在刮风下雨时候,应当格外注意。刘克服让陈铭安排人过去检查,督促留守人员加强值班防患,有问题才能及时处置。 陈铭答应立刻过问。他同时感叹,说这事真叫发愁,接下来怎么办呢? 如果没有年初的冻灾和事后的折腾,该行政中心主体建筑此刻当已封顶,努力一点,今年年底有望大体弄完,过了年就有新办公大楼可用。现在大楼在那里烂尾,前景不能确定,真是鬼见了都愁,别说各位领导。 刘克服说:“发愁事小。不死就好。” 哪想会一语成谶。 隔日台风来袭,刘克服呆在岭兜乡听风看雨。雨不小,但是风势不大,老天爷还算体谅,没为刘书记雪上加霜。全县报过来的消息不错,没有太严重的动态,县城湖洼地还能行车,不必像以往一样,依仗冲锋舟乘风破浪。 下午三时,县委办主任给刘克服打来电话,电话里声音慌乱。 “刘,刘书记不好了!” “别慌,慢慢说。”刘克服喝了一声。 湖洼地发生重大险情。 以往这种时候,那里发生的多是危房倒塌,伤及居民一类灾祸,这回不同,老百姓没在太大麻烦,倒是停建状态下的行政服务中心办公大楼,计划中的未来全县权力中心涉险。当天下午两点,工地留守值班人员听到了主楼西侧附属楼传出异常声响,由于雨声很大,楼体结构异动声响在雨中断断续续,不是很清晰。两点半时,有留守人员轮班,骑摩托冒雨从外边进工地,经过附属楼时偶尔一瞥,意外发现楼体外的脚手架与往昔不同,模样怪异,像是有些倾斜。值班人员很诧异,以为自己一时眼花,看走样了。这人心细,当即停下摩托车再看,这一看不觉大叫:哪里是脚手架倾斜,是整个附属楼楼体发生倾斜,把脚手架拽歪了。 情况马上报告到县里,县长陈铭立刻赶过去,县委办主任赶紧给刘克服打了电话。 刘克服说:“我回去。” 没有一秒钟耽搁,刘克服即刻动身返县城。 这时已经回天无力。刘克服还没赶到县城,工地已经再传巨响:附属楼倾斜越发严重,终于超过承受极限,支撑不住,于大雨中轰然倒塌。时陈铭等人均在现场,大家目瞪口呆,看着一座尚未完工的建筑顷刻间荡然不存,化成一地破碎。而后刘克服到了工地。整个工地又是泥又是水,一地狼藉。 刘克服止不住身子发颤,眼睁睁看着,说不出话来。身边人见状大惊,连唤“书记!”他毫无反应,竟像是没听到一般。 那时真是悲哀,非常无助。 “记!” 他终于回过神来。 他问了句话:“主楼怎么样?有问题吗?” 施工单位负责人垂头丧气,回答简略,实事求是:“不知道。” 塌毁的附属楼设计功能主要是会场,以及相关后勤服务设施,设计为两层,盖了一层半后停工。附属楼东侧就是办公大楼主楼,主楼设计九层,盖到六层后停工。昨天刘克服前来查看时,主楼附楼两座建筑一高一矮,都是半截子,在雨水和冷清中相互依托,周身为脚手架团团围困,上边不再生长,看上去虽颇显无奈,也还暗存希冀。转眼之间矮的这座倒了,剩下高的这座形单影只,岌岌可危。 刘克服下令立刻加强技术和施工力量做应急处置。附属楼为什么会倒?主楼有没有危险?有什么应急手段可用?都需要以最快速度给出答案,采取措施。 “陈县长你负责。”他交代陈铭,“让大家抓紧。” 他自己坐上车,掉头离去。 他直接给纪全洲打电话报告。纪全洲一听楼倒了,当即发火:“你们怎么搞的!” 刘克服苦笑:“真是不知道怎么搞。” 有一句话已经到了嘴边,他把它咽下肚去。 这座楼本该已经落成,而不是毁成一摊。 隔日风停,雨也渐渐平息。湖洼地工地终于没有再传巨响,在附属楼不幸倾倒之后,半截子主楼光秃秃一个,岿然不动于一地残破之中。 但是专家意见却不似普通眼睛所见乐观。 一组工程技术人员进驻工地,对倒塌的附属楼废墟和主楼状态进行检测评估。专家们对附属楼的倒塌原因做了调查分析,观点比较一致,认为湖洼地一带之下为古泥沼区域,地质情况比较复杂,行政服务中心这两座建筑设计时已经充分考虑了地下特殊情况,采用了较好的地基处理方案,附属楼倒塌与地基及沉降关联不大。从倒塌现场情况看。这座楼的施工质量和使用材料也都符合要求,并非豆腐渣工程。 这就奇怪了。地基稳固,施工可靠,本建筑这么难得,该是到哪一级行业学会去获个什么建筑大奖,怎么忽然间倒成了一地破烂?专家们给出一个答案,用他们的技术术语阐述起来挺复杂,通俗点说,罪魁祸首是水分,这楼吃水太多,让水弄倒了。 楼又不是牛,怎么会去牛饮,还喝多了?因为这座楼只盖了一半,未曾封顶,没有屋顶挡雨泄水。整个建筑包括半截墙体都裸露于外,直接面对日晒水淋,经风雨见世面,所以有了吃水问题。楼房施工暂停后,虽然施工单位采取了若干防护措施,花了不少钱,效果实在远不如一个屋顶管用。毕竟是额外开支,加上心存尽快恢复施工的期待,确实也很难用上更多更彻底的防护手段。今年上半年本县多雨,这座半截楼已经饱经水分浸润,反反复复,楼体内外包括地下室早给泡软了,台风再来拜访,大量水分自天而下,加上风力相助,它终于没能撑住。 类似情况其实不属深奥学术问题,常识而已。在建楼房于封顶前经雨水破坏倒塌事例时有发生,本附属楼并不格外特别。所以年初本地发生冻灾后,刘克服不顾各种阻挠,坚持抢建,试图尽快封顶,不只因为他是左手,不按常规出牌,确实也是骑虎难下,楼成半截丢下来风险大增,相比起来,弄上去才是上策。这情况大家都清楚,当时却无法支撑下去。指望楼房暂停后能较快解决问题重启,却未能如愿,恰又赶上雨季、台风,这就完蛋了。 附属楼如此,主楼情况如何?主楼更高,体量更大,完成的工程量更多,支撑力当然也会更强一些,所以附属楼倒了,主楼健在。但是情况远比肉眼所见复杂,据专家检测,这座楼也有轻微倾斜,结构内部已经遭到严重损伤。这里有水分浸泡原因,也与倒塌的附属楼有关。附属楼紧挨着主楼,由于风向和地质等特定因素,它的倒塌方向是东南,直接砸向主楼,倒塌过程中对主楼楼体形成了巨大冲撞。 刘克服听了情况报告,一时只觉浑身发冷。 “这是什么意思?没救了吗?”他问。 如果本县领导和干部职工们打算坐在一座从落成之日起就属危楼的大楼里办公,那自当别论。比较根本的解决办法应当是拆毁重建。 刘克服摇头道:“不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情况应当是另一个样子,至少还应当有一个办法。付出这么多努力,已经做到这种程度,这个结果不公平。 第 5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3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53 章 但是事情终究还是自行其是,并不在乎对谁是否公平。 两个月后,刘克服接到了江平一个电话,通知他当晚到市里,纪全洲约请谈话。 “这是喜鹊叫呢,还是乌鸦叫?”刘克服问。 江平声称他不知道,让刘克服直接去问纪老板是喜鹊还是乌鸦。 还用得着问吗?眼下不必请半仙,刘克服的命自己会算。 江平没话找话,问刘克服这两天干什么?都好吧?刘克服笑了笑,答称自己还能没干什么?也就是垂死挣扎吧。 接江平电话时,刘克服不在办公室挣扎,也没在乡下跑,他在县城的南溪边。南溪内河外河两岔之间有一条长沙洲,上游内河水坝已经建成拦水,内河成了内湖,沙洲规划为江滨公园,这天刘克服带规划建设几个部门人员到沙洲上实地勘察。他们一直走到沙洲外沿,这里挨着外河,由于多日无雨,河水减退,有大片浅滩出露。当天为晴日,阳光照耀浅沙滩,沙滩平平展展,表层尽是细细的河沙,细沙面上,隐隐约约,若有若无,这里一处那里一处,到处分布着细小的洞眼,大小不一。 刘克服兴之所至,指着浅沙滩问身边那些人:“知道沙面上的小洞怎么回事吗?” 这几个人都年轻,大家面面相觑,没人知道究竟。 刘克服当即脱掉鞋子,挽起裤管走下浅滩,这里接近水面,用力踩一踩,水就从沙里渗出,涌进沙滩上的脚印里。刘克服弯下身子,看准一个沙面上的洞眼,拿食指从洞眼近侧往下用力插,再勾起来往上提,洞眼下的一个小东西被他勾在指头弯里挖出沙滩,是一粒淡青色贝类。 他把该贝类放在手中,让大家传阅。这一看都明白了,是沙蜊,小小个头,只有小孩的小指甲盖大。这东西生长于浅滩,沙面上的洞眼是它为自己构建的呼吸通道。 这时恰好手机铃响,江平电话到。 刘克服接完电话,忽然改主意了,不再接着勘察,临时决定征用大家一点时间,为本书记服务一回。做什么呢?让大家脱了鞋子,像他刚才那样,下浅滩挖沙蜊。 “我拿它烧碗汤喝,沙蜊汤退肝火。”刘克服说,“这时候最用得着。” 有个年轻人跟刘克服开玩笑,说大家为刘记打算一斤付多少钱?刘克服批评年轻人只是初学,业务不熟,只怕一小时挖不足二两,卖不了几个钱,无法糊口谋生。湖洼地本来有一个姓康的,叫康顺水,绰号康沙蜊,以挖卖沙蜊为生,是这方面专业人员,业务非常熟悉,可惜已经死了,不能请过来给大家做做示范。 “刘书记业务也挺熟的呀。” 刘克服告诉他们,他是市区人,家住江边,祖上本是走船的。他从小在江边长大,小时候常跟同伴下河滩挖沙蜊。师范大学毕业到了本县,在湖洼地的县二中当老师时,他也曾跑到这片沙洲上挖这东西烧过汤。 “我刘书记一大特点,就是总记着自己的老底。”他说。 当天晚上,刘克服如约前往市区,在纪全洲的办公室拜见了领导。 这次谈话不轻松,刘克服心里有数。这两个月里,刘克服已经给湖洼地倒塌的一地破烂弄得疲惫不堪,肝火如炽。估计市领导们也很难受。 处于停建状态的县行政服务中心发生重大建筑事故,附属楼倾倒损坏,伤及主楼整体结构,已投入的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毁于一旦,这一事件引起了上下广泛关注。无论知道多少内情,没有人认为这种事可以接受,没有谁不认为应当追究责任。刘克服作为县里的第一把手,毫无疑问第一个应当被追究。县里在事件发生后迅速组织人员进行调查,迅速将情况上报市里和省相关部门,尽管心里有许多不甘,刘克服还得亲自在汇报报告里补上一句话,称不管有多少主客观原因,发生这种事情,县领导班子特别是他本人应负主要责任。 事件一发生,马上又有人向上级寄发举报件,要求严肃查处刘克服。举报件没有提出更多新的东西,却精心编写了几段顺口溜,列举刘克服十条罪状,特别强调他欺上瞒下,漠视群众,贪污受贿,决策严重失误,造成国家财产巨大损失,弄出一裤屎。所谓“天怒人怨”再次出现在该举报信的顺口溜里。 此时刘克服面对的确实称得上是一裤屎,或称一屁股屎。工地上一倒一危,投入项目建设的巨额款项成为一地废物,事故如何认定,怎么追究,该处置哪个,项目款哪里核销,工程款怎么结算,废墟和危楼怎么处理,对上级和群众如何交代?都是巨大问题。这个行政服务中心至此差不多已告完结,很难再予指望,原因很明白:哪怕上级终于同意县里再建办公大楼,同时县里搞到足够的钱,也不可能把眼下行政服务中心的半截危楼拆掉,原地重建。有了这么些惊险过程,死过人,下过马,倒过房,瞎子都能看出该地风水大大的坏,各位领导广大干部职工哪一个愿意再让自己舍龙首山下湖洼地,弃高就低去身陷死境?所以这个行政服务中心不必等哪里一纸决定,此刻差不多已经给“拍死”了。 让刘克服疲于应对的还有震荡于湖洼地及其周边的连锁反应。行政服务中心一垮,当初因其而起的周边项目顿时陷入被斩首的境地,湖洼地几个大的房地产项目原先都以接近未来本县权力中心为开发题材,许多干部出于自身上班方便考虑,决定在这里就近购买住宅,一些自身运作与政府部门关联较大的企业单位也都在附近购置办公用房,加上以炒作牟利为目的的外来大笔资金进入,一段时间里,湖洼地地价持续上升,房价节节攀高,成为本县县城开发热点,也成为刘克服“空手套白狼”,筹集新城区和行政服务中心建设资金的一大来源。此刻一切都变了,购房者要求退房,炒房者赶紧撤资,开发商开始退却,新城区开发迅速冷却。 凡利益链条断裂之处,必有渣滓浮出。湖洼地工地出事,该地房地产价格迅速波动向下之际,一起相关腐败窝案突然爆发,有若干开发商和一批中层官员被查,本县已经有一位副县长涉嫌受贿,被带往市里审查。这起窝案与新城区开发的土地招标相关,涉案官员收受开发商大笔钱财,利用职权偷做手脚,帮助相关开发商以欺诈方式入围中标。却不想湖洼地开发前景突变,开发商面临破产,铤而走险,卷款潜逃,办案人员在追查中发现官商勾结线索,受贿官员因此卷入案件。案子还在查办之中,县城内外议论纷纷,传闻时起,一会儿说这个领导出事了,一会儿又说那个。刘克服有一两天没在公开场合露面,机关里马上就有传闻,说刘书记也进去了。 这种情况下,无论刘克服如何执著,如他自己所明白,都属垂死挣扎。今晚纪全洲约请刘克服谈话,毫无疑问凶多吉少。 当晚纪全洲却一改常态,没有直截了当说话,他跟刘克服闲聊,绕了个圈子,一绕远去几十年,绕到刘克服小时候去了。 “听说你不是天生左手?是右胳膊小时候受过伤?”他问。 刘克服承认,是那样。右胳膊受伤后才习惯使左手,这才成了左撇子。 “听说左撇子拿右脑想事,右撇子拿左边脑子考虑问题,是吗?” 刘克服认为这种说法可能不准确。 “你用脑子跟其他人一样吗?比如从龙首山搬到湖洼地?” 刘克服听出来了,纪全洲正在接触实质事项。他琢磨自己该怎么回答,最后决定讲远一点。他告诉纪全洲,他知道领导今晚找他一定有重要事项,他也想借这个机会讲点心里话。关于把办公大楼从龙首山迁到湖洼地这件事,促进新城区开发是主要考虑,确实也还有其他因素。当年他大学毕业分配到县二中当教员,生活在底层,每天晚上仰望龙首山上的灯光,感觉自己就像沙粒一样沉落在湖洼地,与龙首山上高高在上的人相距遥远。当时他就曾设想,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走出去了,上了那座山顶,他要把那座大楼从龙首山搬下湖洼地,跟此间平头百姓共处,这样才公平。这个念头他从没忘记过。 “凭什么说这是公平?”纪全洲问。 刘克服提到纪全洲亲自经历过的拦车故事,当时湖洼地居民打出布条,称自己“人像水鸡”,他们对自身经济、生活等各方面处境极为不满,认为不被公平看待,比较情绪化,却也表现出某种状况。他能理解当地百姓的感受,把县里的权力中心迁下去,有助于改变这种状况。早先他人微言轻,想做也做不了,后来有机会渐渐走上来,掌握一点权力,有了一定可能,他觉得自己应当这么做,以示公平。 “理解可能有些牵强。”他说,“不过确实是这种心愿。” 纪全洲询问他怎么看待这一次的经验教训?刘克服表明自己一直在分析检讨。年初冻灾发生后不久,康老三等百余人员突然到省城上访,制造出巨大影响,工程被迫暂停,形势为之转折。当时很多人都感到困惑,因为湖洼地改造,当地群众应当是主要受益者,他们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事后查实究竟,意外发现除了康老三等人,许多上访者居然是被雇佣的,闹事者背后竟有企业资助,据说资助者出价更高,答应给康老三更多的钱和铺面,只要把事情闹大。这个推波助澜的企业其实也只是傀儡,其背后还有人,竟然与外商陆金华有牵扯。陆老板曾经几次三番试图染指本县新城区开发,没能如愿,有所不满可以想像,出人出钱,介入这么深,如此搅局就有些不可思议了。 “我本也认为陆老板不可能这样插足,现在知道是真的。”刘克服说。 为什么呢?原来陆老板最近正在出手,从退出湖洼地的开发商手里收购项目,悄悄进入。湖洼地的房地产开发目前陷入谷底,陆老板就此抄底。陆金华这种商人重利轻义,利用甚至拿金钱操纵闹事,设法“做空”,迫使原有开发商退出去,自己挤进来接手,这种事他干得出来。此刻别人跑之唯恐不及,这个陆老板为什么偏要进入湖洼地?显然该外商也看到了湖洼地的前景,认可这一块新城区极具商机,目前虽然处于低谷,长远一定看好。这人虽然不是左手,思维方式也与旁人有别。 “这也表明我们决策改造湖洼地开发新城区没有错。从龙首山下迁到湖洼地,从长远看应当也是对的。” “你都对,为什么是这种结果?” 刘克服检讨自己并不都对,能力不够,掌握不好,运气看来也确实不行。付出无数心血,眼看有所成效,忽然功败垂成,导致眼下这种灾难性局面,想来非常痛心。但是他觉得还有努力空间,给他机会,他会想办法做好善后,然后再行谋划。 “纪书记了解。”刘克服自嘲,“我有毛病,很执著,改也难。” “心情可以理解,你觉得现实吗?” 刘克服不吭声。 纪全洲这才说明了他今天约谈的用意。原来今晚不是他找刘克服谈话,是市委书记要亲自跟刘克服谈,书记让他先跟刘克服聊一聊,做点铺垫。刘克服县里这些事很让上级关注,要求认真查处。刘克服继续在县里任职不利于相关事件的调查和善后处置,也不利于工作开展,因此需要调整。当初纪全洲曾经力荐刘克服当县委书记,今天他要跟刘克服说四个字:来日方长。一个人碰上点事没什么,不要让自己像工地上那座楼一样倒掉,他就还有机会。 “你自己当县委书记,你知道有时候有些决定不是你愿意做的,但是处于当时当地种种情况,只能这样决定。我们也一样。” 刘克服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你怎么想?不公平?” 刘克服说,这个结果他已经估计到了,出了这么些事情,需要有人承担责任,需要有一个处置,对上对下做出交代。虽然有这个心理准备,他还是觉得不公平,老天爷不公平。想想自己年轻时在湖洼地仰望龙首山的情形,能有今天,他应当算很幸运的,不应当怨天尤人。但是让他在这种情况下离开。他难以接受。 第 5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4 章 底层官员 作者:杨少衡 第 54 章 “觉得很丢面子吗?” 丢面子还在其次。他在县里做过一些承诺,例如绰号“水鸡”的那家人,他承诺给那家人合理安置,提供店面谋生。康老大已经回来自首,他的承诺却未兑现。 纪全洲摇了摇头:“交给别人去吧。” 刘克服问:“已经决定了?” 纪全洲说:“明天开会。” 刘克服又是好一阵不说话。末了问了一句:“让我去哪里?” 准备让他跟江平对调。江平到县里接书记,他到市政府当副秘书长。 刘克服摇头:“我不去。” 当晚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随后刘克服跟书记谈话,一直谈到深夜。第二天市委常委开会,研究若干干部任职事项,包括刘克服和江平。县委书记为省管干部,程序上,要由市里提出建议。会议研究确定后即报省里,两天后省里做出决定,免刘任江。 刘克服去了市残联。本市残疾人联合会即将换届,原任理事长到龄将退,决定让刘克服去接,作为提交本市残代会选举的新一届理事长候选人。 刘克服呆在县城的最后几天里电话不断,一个又一个人用电波亲致问候,并予劝慰鼓励。打电话的有老同事老朋友老熟人,也有见过面办过事甚至连一面之交都没有的陌生人。省政府副秘书长于森电请刘克服有空到省里走一趟,他要专门请刘克服吃饭,与刘理事长叙旧。应远、方文章两位老书记分别打了电话,他们都要刘克服撑住,再图将来。陆金华远在加拿大,没有直接出面,让他的姚经理打电话问候。除了大量亲切问候,竟也有兴灾乐祸者打电话嘲笑辱骂,说刘克服活该,还宣称在刘克服离开本县之际,将烧符放炮送瘟神,欢送刘书记刘理事长走好。 也有一些往昔熟人保持沉默,出于他们各自的理由。其中有一个人没有任何动静,一声不吭,让刘克服特别伤感,如一团闷气堵在胸口上。在他的感觉中,无论如何,事到如今,这个人不做更多表示,也该来个电话,多少有个声音。 但是没有,人家自有理由。 刘克服离开县城时不要人送,自己一个动身,司机小许开车。当天早晨,新任书记江平和县长陈铭陪他吃早饭,而后彼此握个手,上车走人。出县城时隐隐约约,他听到鞭炮声,不知是人家拿他送瘟神,或者是谁家在迎娶新娘。 轿车驶上合水大桥,过桥是合水镇,已经离开本县县境。有一辆白色轿车停在合水大桥那一头,合水大庙外边,车旁站着个人。刘克服忙叫小许停车。 是王毅梅。 就是她连一个电话都没有,让刘克服特别伤感。原来王副区长不是一味记仇,那般绝情,人家不打电话,却准确掌握了刘克服的动身情报,守在这里恭候迎接。合水镇属王副区长辖下地盘,她是这里的土地婆。 他们站在王副区长的地盘上聊了会儿。王毅梅问刘克服要不要再进大庙走一走,让她替他烧一炷香?刘克服摇头,称现在不必了。有时候人会感觉非常无助,非常希望得到各方面的支持,他曾有过这种感觉,现在都过去了。 “想来也是老天弄人。”他说,“来了场台风,我上去了,又来了场台风,轮我走人。中间是开工典礼一场雨,冬天里雨夹雪,百年不遇让我遇上了。这么好运气,水里来水里去,没话可说。” “你丧气了?” 刘克服称自己有毛病,改也难。他有一种理解,他被推上去做事,他的事功败垂成,都跟气候有关。所谓气候不是表面上的刮风下雨,指的其实是天时,也就是时候到了,或者没有。时候不到做不好事,时候一到就可以了。所以不必丧气。 王毅梅问:“他们让你去市政府,为什么不听呢?” 刘克服告诉她,眼下这个安排是尊重他个人意愿,因为他强烈要求。他希望还让他当县委书记,否则就让他去残联,其他地方不要。他不是以此博取同情,是真心实意,认为自己去那个单位应当比较合适。他右胳膊有毛病,大家清楚,几个月前还有一件事:他在湖内乡意外碰上一位故人,叫阿福,双手残疾,是六岁时被一枚挂炮炸坏的。当时阿福家人四处上访,酿成一起事件,他刚从学校被借到县政府办,从湖洼地初涉龙首山,参与了阿福这件事的调查处理,留下很深印象。世事奇妙,这回忽然重见,阿福已经长成青年,身有残疾,家庭困难,一头牛冻死了。他很同情,设法给这家人送去一头牛,帮点忙。看起来他跟残疾人事业还是比较有缘。 “说啥呢!赌什么气!”王毅梅批评。 刘克服不承认自己赌气。他问王毅梅:“你怎么搞的?看起来比我还差?” 王毅梅显得憔悴。这人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很清楚,在众多男性同僚中很亮丽很醒目。几个月没见,此刻突然碰上让刘克服很吃惊,因为她气色灰暗,表情疲惫,状态很差,好像那座行政服务中心附属楼不是倒在湖洼地,却是倒在了她这里。 她这才告诉刘克服,她已经与吴志义离婚了。 “什么!” 他们没声张,他们夫妻间那些事一言难尽。有一点要说的,她发现许多举报信都出自吴志义之手,那些“天怒人怨”。 刘克服看着王毅梅,难以置信。 “你怎么,怎么能这样?” 她竟然朝刘克服发作:“你让我怎么样!” 刘克服不再说话,看着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好一会儿,她忍住了。 “嗨,”刘克服低声道,“王毅梅你得撑住。” 她低头抹了下眼睛。 “走吧。我送你。”她说。 那一刻刘克服身子发抖,止都止不住。不是因为痛苦,或者无助,堵在他胸口的那团闷气此刻烟消云散,有一丝暖意掠过了心头。 (全文完) ≡≡≡≡≡≡≡≡≡≡≡≡≡≡≡≡≡≡≡≡≡≡≡≡≡≡≡≡≡≡≡ 小说下载尽在[domain] 宅阅读【毒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第 54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