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正文 第1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文案 璧青说,你们神族都是一群冥顽不灵傻不啦叽的混蛋!时时嘴上挂着什么天下苍生,那天下苍生和你们有几个线头的关系?那些没有你们就活不下去的苍生,那些遇到事情就只会烧香来求你们的苍生,那些明明受尽恩泽还偏说苍天无眼的苍生,还管他们干什么? 那时候璧青站在浮屠山顶,低头便能望尽一世红尘。璧青喜欢穿红色的衣服,随着风飞舞的袍角仿佛烟火飘散。 但是他们,终究是我们的苍生。 几万年后,祁止想起那时候的回答,说不上后悔,却在心里暗暗觉得,当神仙其实也不那么好。 那我呢?我算不算得你的苍生?你就想要为了那些只会怨天哀神的苍生而负了我们的承诺么?三界颠覆又怎么样?你我二人携手归隐,谁又能奈何得了我们?在你眼里我算什么?比不比得你说的那些懦弱的苍生? 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时候已经隔了好几千年,那时候璧青还是一袭红衣艳艳,左眼下那一朵血红的沧海花/夭夭灼灼。 他没有回答,提剑与璧青擦肩而过。 彼时他没有想过,至此,千年万年,凡世沧海,是不是再也寻不见那个,颊上开着朵沧海花的少年。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纪虞,长谲,湮愔 ┃ 配角:尔竹,颜子惑,羁狂 ┃ 其它:前世今生 ================== ☆、烈火生 我睁眼的时候阳光正透过朱红色的窗格落在身上,暖洋洋的。感觉柔滑的丝被松松垮垮搭在腰腹,手一摸,一瞅,一截明黄色绣龙纹的袖袍竟被我压在身下,他却已经走了。这时的我是万万没有想到凡世日后盛传的断袖之癖竟就是照着我们这一段来的。 “公子醒了?可要洗漱?”霏烟探进一个头,问道。 我点头,待她端了金盆过来,便又问她:“怎的只你一人,秋柳呢?” “今早去后侍房了,我也正怪着,她怎还不回来。”她答着,收拾走了物事,又问了我是否要用早膳。我扭了扭酸痛的腰肢,想了片刻叫她准备些粥羹。 我本是丞相次子,秋柳和霏烟是我从家中带出的侍女,五年前家族遭遇大难,人死财尽,我却被召进宫作了他的宠侍。刚开始我恨他入骨,几次刺杀不成,皮肉之苦受了不少。后来知道他与我家冤案并无干系,顶多是个不闻不问的罪责。抵触之心少了,他又对我百般宠爱,自此陷入桃花渊,无法自拔。 我多少次梦见爹娘,场景支离,有时是我儿时家人相聚的时光,有时是娘悬梁后屋内飘荡的白绸。我不知爹娘会否觉得我是个不孝之子,我有几回登上九霄塔,望着王朝盛世辽远的疆土,想着一个人从这塔顶一跃而下的身姿,必然极美极美。 但他的脸总在那时跃入我眼底,硬是将我从粉身碎骨的艳丽气节边缘生生拉住。 一日过去,终是将他盼来。可只见他步履如风,却脸色发黑。我放下木筝迎将上去,他的吻就劈头盖脸地印上来。我被他紧紧抱住,骨头像是要被他揉碎。从他窒息般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我捧住他的脸,大吼:“你怎么了!” 一股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他醉了。 “阿虞,你知道么?其实我们的初见不是你记得的那次,是更早以前。那时你还是少年,靖边城墙上,你玉观花面,白衣飘飘。那天长风万里,华英飘零,你站在漫天缤纷里,朕就在城墙下望着你。你的目光投过来,何等风姿何等犀利……像烈日下的冰,剔透又纯粹……后来丞相谋反,被赐死……”他深神色迷离,眉眼深湛。 “父亲没有!他是被诬告的!”我打断他,眼前蓦然掠过父亲饮下毒酒口溢血水的惨状,那时候父亲的目光是何等地屈辱和不甘啊。我看着眼前这个曾被我恨过却也深爱着的男人,目光冰冷起来。 “你身为罪臣之子,被朕召入皇宫。当年白衣少年的锋芒犹在,刀剑相向,你那时的眼神……对,就像现在这样。哈哈……朕知道的……为了那些人,你会恨朕的……不惜用你的剑,亲手杀了朕。” “你醉了。”我扶住他。 “阿虞,若是宫中有变故,你忍着些。朕自会保你性命。”说完这句话,他倒在我身上。 我听得一头雾水,却也不知他到底遭遇何事。我将他扶到榻上,挨着他和衣睡了。 翌日。霏烟打听来一个消息,我突然就将一切都串了起来。 两日前,董氏余党尽被伏诛,董家外戚残余七十三口锒铛入狱。其中一十六人在昨日已被斩首示众。三人被施以绞刑。后宫妃嫔亦指我以龙阳之身勾引君上,目无礼度,独占圣宠,暗地里收集王室秘辛,与董氏残党内外勾结。罪臣之子欲图效父谋反,以书信与余党暗通,且人赃俱获。皇后已下旨,要将我送入寒铁牢狱,择日再判。 傍晚便有人来拿我入狱,咄咄逼人。我正弹筝一曲,双弦齐断。我双手被捉住时,突自仰天长笑,横剑扫过,一地血流。我站在华丽大殿正中的血泊里,敛琰剑在手,笑个没完没了。 很久都没有拿过敛琰剑了,粗糙的剑柄细致地贴紧我的掌心,细细回味,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的自己。 秋柳还没有回来,霏烟很平静地收拾了一殿狼藉后很平静地候在我身边,好像将将堆在后园的不是尸首而是刚从后侍房领来的夏日瓜果。 “霏烟,你走吧。”我把他赏赐的珠宝首饰用丝锦包起,递给霏烟。却无法告诉她该怎么逃出这座已经被团团包围的囚笼,因为我也不知道。 “少爷,您回来了。”她静静地笑着,接了我手中的包裹,小心地揣进怀里,末了,仍旧淡淡笑道:“这些我且先收着,少爷您要用时,找霏烟来取便好。” 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中摇摇欲坠,与另一个明黄的身影擦肩而过。直到她淡红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口,我才缓缓抬头看向以站在我面前的人。 他的表情很是不好,眼底都能看出怒气。然而我只是淡淡地直视他的眼睛,不躲避,也不掩藏。 对视良久,他俯身抱住我,叹气一般地道:“也罢,杀了便杀了。阿虞,不要怕,朕定会护你。” “皇上,我只问你一句,这一次,还是不是张家做的鬼?” 沉吟片刻,他答:“不是。” “是这样啊。”我了然。 如果说当年他还是刚登基的新皇,迫不过龙臻将军的压力下了灭我满门的诏书,这次就是将错就错斩草除根,毕竟董家早已和皇室不死不休。我恨他,却也知道如果我是那个位置的人,怕是会做得更狠更绝。 在他黯淡的眸光中我捧住他的脸,狠狠地吻上他的唇。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变得火热,他将我抱上床,粗暴地撕了俗衣,粗暴地纠缠吻抱,深深进入。我没命地咬他掐他,直到血腥味满口,直到两人皆遍体鳞伤。 深夜,我盯着高悬的芙蓉帐,睡不着。我知道他也睡不着,因为当我把手伸进枕头下面的时候,我感觉到他绷紧了身体。 我从枕头下边抽出敛琰剑,凑过去看他微皱眉头的脸。他漆黑的睫毛在岑白的月光下根根分明。 我越过他,出了殿门。 我想我走后的下一秒他就会坐起来,然后在月光下的芙蓉帐中倚着床栏,默默地坐上一整晚。 我穿过长廊,走进我这宫中偏僻的角落里。那里有个小园院,几个房间安安静静,伺候我的宫人们都睡在这里。其实我不喜欢太多人伺候也并没有多少奴婢,一般都是用我从董府中带出的秋柳和霏烟。 我走进尽头那个房间,停在霏烟床前,她静静睡着,嘴角含笑。我给她的那包首饰被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怕丢了。 然后我割断了她的喉咙。干净利落。 第二日我在殿中饮酒高歌,狂笑不止。不到正午,那执掌后宫的张姓皇后便如期来了。我看着她冷厉倨傲的眉目,总觉得眼前掠过千千万万张至亲垂死的脸。 皇后一袭灿金长裙,精致妆容下的面庞再没有了当年的清婉。我想那时父亲带她回家时确是存了善心,可没有人想到她却是龙臻将军张氏流落在外的庶女。董家败落后张家一夕崛起,哪想张将军家门不幸,七个女儿却是在一月中相继暴亡。倒让这母姓卑微的庶女成了长女独女,也就是今日的正宫皇后。 这其中几番曲折,也无人在乎。 皇后携着一干宫人踏入殿内,护卫中显然很有几把好手,我动不了她的。也确是没存这样的心思。 “董公子。”她轻笑,几番嘲弄,“五年了,却仍还是个客的身份。你以为他对你的爱能有多深?能真真保你无恙?” 我放下酒盏,冷冷瞧着她。却见她微一低头示意,后方却有一小婢捧着一金盘上来。那盘中呈着一只人手,小小巧巧,淋淋鲜血。手腕处系着一根串蓝珠的红绳,正是前年元月我拿给秋柳的。 我仰头饮尽盏中酒,只觉得眼前这世界一片鲜明扭曲。鲜明中又属皇后那艳艳红唇尤为鲜明。 我笑骂:“张玄啊张玄,你丧尽天良,狼心狗肺,图的又是什么?你可还记得当年你流落街头却是家父带你回府?呵呵,倒也是了,如今也辨不出那时那人存的是真心还是假意,可你与秋柳霏烟共事时我却也是记得你是个多么温婉的女子。如今如今……你争来的还不够么?” “董公子过虑了。我进入董府就没存过善心,那时乖顺不过是为了更接近董丞相,更接近你,好扳倒树大招风的你们罢了。何况,你觉得你那道貌岸然的父亲带我回府便真真是出于善意么?若我不是生就这副相貌,他又凭什么会迷了心窍没了家门?”张玄银牙一咬,反手从身后侍人端着的金盏上拿下一只华美金杯,稳稳端着,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 “侍人董氏,以下犯上,魅惑君上。结党营私,内外勾结,欲图谋反。甚者拒不受押,抗旨不尊,杀宫中护卫三人,罪该万死。念其服侍君上多年,留尸归家。赐鸢辇一杯。”她身旁大女官漠然的声音适时响起。 暗红色的液体在金杯中缓缓回旋,映出我一张脸笑容张狂。 “要等他么?打翻这鸢辇,再拖一拖,今日便也罢了。”张玄低低地跟我说,我抬头看她,看不透她漆黑眼底的浓稠。 我依旧笑,接了金杯,摇晃着从鸾座上站起来,一个不稳,撞翻了一旁燃了一夜还未熄灭的红烛。那豆萤之火落在鲜红的地毯上,没有香油也没有烈酒,却倏然如火蛇般游走起来,然后萦绕而起! 要等他么?等他来救下这狼狈的我,再等待未来有一天真正末路穷途? 哈哈…… 多年以前的董虞,权倾朝野的董家中备受宠爱的嫡子,却偏生了个不羁的性子。风流浪荡,可以为一个承诺散尽几年的财资,为一盘棋局赌出命来。拿一柄敛琰剑,武功不高却总是以命相搏,那时候的董虞从学不会伸屈有度,硬着脖子发誓永远不学会低头。那时候的董虞心比天高,那时候他信奉的是天下在手,翻覆乾坤。 那才是董虞啊,永远学不会委曲求全,永远抬着头哪怕脖子被压断。 火焰仿佛有灵,竟然围绕着我燃成了一个火圈。张玄被抗拒一般地推了出去,跌在一干手忙脚乱的宫人中间。 我张扬地笑起来。 却是这时,一个尖细的声音响彻在火焰的混沌中。 “皇上驾到——” 隔着熊熊烈火,我看到一袭明黄的他跌跌撞撞地冲入殿门,然后那一双漆黑的眼便捉住我的目光,再也没有移开。 “停在那里,别动。”他看到我手中的金杯,低沉又生硬地下了命令,快步走过来,边走边小心翼翼地安抚,“阿虞,别怕,等我过来。” 他的眼中掩不去的震撼和惊诧,我想我知道是为何。 因为他看见我在笑。 他形容我作冰,是因为我在他身边总不过是冷目寒眉,生死不休,或是服帖乖顺,低眉敛眼,是以他从未见过我真笑,爹娘秋柳霏烟还有张玄都说过,我的笑啊,其实真真是,飞扬如烈火。 董虞在笑,笑得飞扬跋扈,眉角扬起,唇红如血,张狂的笑声高高冲入天日。在场所有人都一阵颤栗,都突然不敢再直视烈火中那红衣蹁跹几欲癫狂的身影。然后,帝王皇后、宫女宦官、苍天白日,全部,都怔怔地看着那几分单薄的人执起耀目金杯,将杯中毒酒一饮而尽! 只感觉到自己喝下的仿佛是熔铁,胃里烧起一团火,要由内而外的,将这幅身躯焚烧殆尽。我依旧在笑,为什么不呢?这才是真正的董虞啊,死又何妨,亦不逾仰头纵横长笑。 “阿虞!”他爆喝,狂奔上来,几乎想要直接冲过烈火围成的笼。 我缓缓倒下。隔过火焰,我看到他狠狠推开想要将他拦住的张玄,又径直冲来。可是,我真的不想让他再碰我了。 斜刺里窜出一人,生生将即将踏入火圈的帝王撞开,自身却跌入火焰里,熊熊火舌瞬间舔舐过她的身体,凄异的惨叫响彻宫殿。 我看清了,那被烧得焦黑扭曲的女孩,是只剩一臂的秋柳。 就是这片刻,我的身体终于及地,鸢辇不愧是这宫中最禁断的美酒,施施然终了一段不切实际的幻梦。 我左右是没有死在他怀里,这样真好。 不过,若是可能,真想让这火,把这个混账的世界都全部烧得一干二净才好啊。 ☆、归尘位 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优雅穹顶上一幅华丽的七宝图。 略略冥思片刻,上一刻还恨不得灭掉那伤我至深之世的怒火毫无过渡地就平息下去,那一世的红尘纠葛,好像突然就模糊成了别家的戏台子,远远看过,心中却波澜不惊。 我走出玲珑塔,迎面伫立着一人。 那是一个极其清雅,淡如远山的男子。一袭青衣,及膝碧发悠悠垂下,狭长的眼略略慵懒地半睁着,那双眼睛的色彩尤为奇异,似一汪春水之绿,又偏偏透出天空的湛蓝。 那人翩然倚靠一棵青柳,卓然出世,让人只觉遥不可及,哪怕浩荡红尘亦不能沾染其一分一毫。 如果不是过分熟悉了,我估计会看呆在那里。但凡事总有例外,就好比你妈妈是个惊天动地的美女你也不可能天天看傻不是?因为她是生你养你的人,你从小到大都看着那张脸,一纤一毫,看着它绝代风华然后渐渐衰败,却不会产生距离感。综上所述,对着这张从我第一次睁开眼就日日在我眼前晃的脸,管它再卓然出尘,我也再不可能被它震撼到了。 “师父。”我笑起来唤他,快步迎过去。 “这次历劫一月零一十三天,倒是比上一世多活了不少年。”他淡淡笑着,似蓝似绿的眸子里也尽是笑意。 “我好想你啊师父。”我一下子扑到他身上,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呼吸几口那染着淡淡梓燕花味道的香气,觉得心中安实无比。 我此番下界化作一个名为董虞的凡人,经历多番挣扎苦痛,爱恨别离,实是被折磨得够呛。那飞扬洒脱的董虞,到头来却只是本仙君一个情劫梦。那些几欲将董虞逼得癫狂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本仙君现在堪堪回想起来,只觉得和其他那些劫数里的故事也是一流,过眼云烟,浮华也短暂。 我生在栖梓山,到今两万三千余岁,却已历了不下百次劫数,其中还十有九次都历的是情劫,还每次都是断袖之情……至今我也不知道师父是怎样想的。 栖梓山是一座新进的灵山,才三万来年月,乃是本仙君的高师湮愔上神亲手择地、开辟而来。神山仙水,灵物丰饶,倒是一座后生可畏后来居上后浪推前浪的好山,又有本仙君高师坐镇,堪堪超过昆仑崆峒,成了这仙庭首屈一指的神山。再说本仙君这位高师,乃是开天辟地不久就存在的上古神祗,据说曾经在仙庭也是混得风生水起一呼百应,虽在三万年前辟了这栖梓山来了个避世隐居,但湮愔之名在仙界至今也仍是如雷贯耳,没有哪个神仙听了敢无动于衷不向这栖梓山方向拜一拜的。 便是因了本仙君有这么个才惊绝艳的师父,又生在长在这样一座神山,是以是一定要比同辈小仙努力一些、优秀一些的。 别人都说我那不食凡尘烟火的美人师父总该是个多么清淡的性子,我看却不然。天知道他是个多么好面子的神仙,在竹桃杏菊梅五大弟子都纵横仙庭之后,还撵驴似的要我成为栖梓山的第六个骄傲。 可怜我现今两万多岁年纪,却足足历了数十道情劫,十数道乱世劫和□□来道盛世劫。要知道我们这些天然生就的仙胎与修炼成仙的凡人不同,两万来岁着实还是个很稚嫩的年纪,哪像我这般已几乎历尽了凡世凡人所有的,但凡有几分看头的世事沧桑。 本仙君的高师,仙庭地位崇高的湮愔上神,此刻正被本仙君八爪鱼似的缠着的美人师父,轻轻揉了揉我的头,以呵气如兰的销魂语调在我耳边说:“去休息一下吧,准备历劫。” “什么!又要历劫?师父你就放过我吧我才刚回来!”我只觉得一块巨石当头砸下,砸得我眼冒金星。还来?虽然每次历劫都会让我的修为大为精进,但作为凡人在凡世挣扎沉浮一生,每一次对我的小心肝来说都是极大的摧残啊!特别是每次情劫过后我都心力交瘁急需修养啊! 于是本仙君还是死死地扒着本仙君敬爱的师父大人,打定主意不松手,可怜兮兮地冲他眨眼睛。 他亦低头望着我,狭长的美目中流淌微光。然后他伸手按住我的额头,笑道:“在想什么呢六儿,为师就是再怎么无情也舍不得我们六儿又去历情劫啊,六儿每次去历情劫为师都心疼啊。”我实在受不了他这副为老不尊的模样,被他提着领子从他身上下来,又听他缓缓道,“这次是天劫。为师推演你的命数,看出那九天雷劫就在这两天。你也不必担心,凭你的修为,这种雷劫也真是走走过场罢了。” 师父每隔五十年就会为我占一次大命数,三年就会为我算一次小境遇,这个习惯是从我五千岁那天开始的。因的那天本仙君差点化成一堆渣渣,师父说那时真是让他分外心惊。 神族一生下来便是一身神骨岁月长流,几乎都是长寿不老的。可要神仙都是这般不老不死,那仙庭还不得人满为患了不是。于是在神仙漫长的生命里总会历下多番劫数,挨过则飞升高位,挨不过则化为飞灰。 就一般神族来说,常是出生一万年时,五万年时,十万年时和二十万年时会迎来九天雷劫,也称天劫,能从二十万年的天劫中蜕变的神族寥寥无几,如今剩下的都是各族尊神,比如我的师父湮愔,那早已是不伤不灭寿与天齐的身躯。 天劫,是所有神族都逃不过的宿命,但是仙庭还有另外的劫数,譬如我历过多次的情劫、乱世劫、盛世劫什么的,大大小小数百种劫数。这些劫数有的是必须历经,比如飞升上仙时至少需得历过七道情劫,承战神神位时又必须历过七道乱世劫且有所功绩。这等可以自主选择的劫数称作红尘劫。 虽历红尘劫对神仙的修为是一剂大补药,但大多仙家对红尘劫都是避如蛇蝎,得过且过。究其原因,大约是无论身份何等尊贵,化作凡人之后皆是记忆全失毫无根基,红尘牵绊备受折磨,与凡人扎做一堆,还要任凭司命其人捏扁搓圆,着实大大地失了神仙的身份。有时还可能因失了记忆而受蛊堕入魔道。 像本仙君高师湮愔上神这等为提升修为不择手段的受虐狂毕竟还是少数……问题是受虐的不是他自己,是本仙君啊……更不幸的是,师父掌握的上古神器偏偏还是玲珑塔,进入塔中可以随性随时随地下界历劫,劫数完全随机,连给司命的礼钱都省了…… 本仙君时常佩服自己,历了这么百十来道红尘劫,侥幸还没有一次走火入魔。 顺带一提,有不少仙家舍不得爱子爱女历红尘劫受红尘苦,便只得向司命求求那一杆鹤翎毫稍加留情,最好得添下几笔锦绣歌舞苦尽甘来,不,甘尽甘来的好命数,于是那仙格确实不高的司命却成了个确实很富贵的仙。 “天劫?这么快?”我不确定地问。我本来还以为可以再潇洒两万年呢。 师父点头。 于是,托着那百来道红尘劫累下来的修为的福,本仙君在本仙君两万三千零七十二岁这个年头,便要历了那本该在五万岁时来临的九天雷劫。 ☆、红尘怨 为了应那雷劫,师父这两天都没有管我,只吩咐我要好生休养。虽说那几十道红尘劫下来,我的修为远不是同辈神仙可比,但是九天雷劫再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为此,师父还特地将天罗伞从玲珑塔中取出来给了我,让我好在历劫时更轻松些。 “死鱼,你这次回来怎么老发呆?上回你下界化成北戎皇子把你那中原皇帝情人一刀杀了也不见你这样。”元乐在一边啃梓炎雪莲的莲子,啃光后也许觉得甚是无聊,便转过头来打趣我。 “不,我只是觉着我师父越来越俊了。”我也百无聊赖地回它。 之所以要称作“它”,是因为元乐并不是神仙,亦不是凡人,更不是妖魔,而是一只没有性别的腓腓,乃是师父在我飞升仙君之后捉给我解闷的。 上一次应天劫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五千岁生日的当天,栖梓山难得热闹起来,一方面庆我的生……好吧我知道这只是很小的一方面,更大的一方面是庆祝师父的好兄弟的亲姐姐生了一双麟儿,虽然我至今不晓得师父那位好兄弟的亲姐姐的双胞胎的百日宴为何要在栖梓山大办。 席间觥筹交错,众仙娥载歌载舞,师父和他那好兄弟却不见踪影。自出生以来从未出山的我自是半个人也不认得,又许是把百花酒当成蟠桃果汁来喝了,只觉着天旋地转,当年后羿神大发慈悲留下的一只太阳鸟却莫名其妙变成了两只。 宴席间一派歌舞升平闹闹腾腾,我觉得很是头痛,便想寻一处僻静点儿的地方打个盹儿。昏昏沉沉地走出宴席,到一旁的柒生林中找了块平整的青石,躺下来。方一闭眼,只觉眼前一片大亮,我不明所以,又睁眼来看,却见一团极度耀眼的光芒从天而降,已到我近前,晃得我双目甚为灼热刺痛。 我那时可是完全懵了,也忘了躲,当然躲也是躲不掉的,就那样平平躺着生生受了那一道九天雷劫。 那一道雷劫劈得我甚为悲惨,疼痛都被巨大的震惊掩盖了,只感觉整个正面的皮肤被寸寸烧毁,一张脸估计也面目全非。彼时别说是我,就连师父也一定没料到九天雷劫会在这时候落下,我虽也历过几遭红尘劫,但终究只有区区五千年的修为,我只道是老天瞎了个眼,青天白日放下道惊雷,还好死不死落在我身上,要不是我的修为确比实际年岁深厚上几分,估计直接就灰飞了。 我咬牙翻了个身,正准备爬起来去找师父诉个霉苦,却不料又是一道天雷劈下,将我的背面也烤了个外焦里嫩。我终于意识到不对了,细细想过之前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不得了的人物。答案是没有,我这五千年来从没出过栖梓山,见过的人两只手都能数出来,确实没做过什么伤人的事儿。 难道是天劫? 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的时候我只觉荒谬,谁的万年雷劫会在其五千岁的当口这般气势雄浑地降下?要不就真是老天瞎眼。 须知若是真正要历天劫,任何一个神族都需谨慎对待,休养生息,准备万全,照现下我这毫无心理准备和物质准备的状况,十有□□是要灰飞烟灭了。 再说一林之隔那一众宾客,看到天雷便循着方向找了过来,发现了我。师父的客人哪个不是身负绝技?却又有谁愿为素不相识的人挡天雷?我听到一个离我较近的雍容女子向旁的小声道:“哎呀怎的这般不小心,历天劫却也敢这般空手白拳形容散漫,活该作孽。” 真是天劫? 我环视四周没见师父的身影,心中一黯却也知道今次怕是真要灰飞了,却才没给师父道个别。 就这转瞬又是一道惊雷劈下,硬生生劈在我背上。我已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喉头一阵腥甜。吐了口血,闭了眼。预备下一次劫数就来个痛快的飞烟焚散,心中想着这五千年活得真是十分窝囊,还从未出过山,不说别人,连五位师兄师姐都没有见全,连死法也能这般窝囊……被瞎眼的老天活活劈死。 却是突然,估计早已被炸熟的心脏那个部位却传来了一阵尖锐的痛楚,那是心被生生穿过一般的痛,我活这五千年却从没有感受过的极致的痛苦。 眼泪就那么汹涌地涌出来,这么痛啊这么痛,我发现我其实真的不想死。 我挣扎着看了看胸口,一支泛着绿光的白色光箭洞穿了那里,看不到血流出来,我想是因为那里本来就已经血肉模糊。 我眼前蓦然就掠过一个画面,仙谷白云,一条九蔓罗藤编织出的吊桥通向外天,我认得那里,那是栖梓山顶的偃烨台,是最接近外天的地方。师父穿一身青衣站在谷边,手中握着他的雨歇弓,神情紧张地望着某一处虚空。在他身边有个一头红发剑眉朗目的男子想要拉他,却被他推开。 下一秒,我感觉自己被人抱在了怀里。九天雷劫再次凌空而下,一片耀目! 那人心口也穿着一只箭,和我胸口这只一模一样。两支箭挨在一起瞬间就融合成了一支超长的光箭,将我和那人心口对心口地串在一起。 我吃力地抬起头,看到的是师父那双潋滟又纯粹的眼中倒映出的狼狈的自己。 后来我才知道,那光箭叫做遥引箭,可以隔着千里万里将带着印记的人连在一起,施术一方可以瞬移到被锁定一方的身边,代价是两人共尝一箭穿心的痛苦。至于印记,便是在我背心上那三片飘逸的染蓝边的绿叶,生在栖梓山的我还有拜在师父膝下的另五位师兄师姐都是有的。 当时我受第一道雷劫时师父正与他的好兄弟在偃烨台,干什么?我不知道。只记得那时早就痛得麻木的我被他抱在怀里,感觉早已烧焦的皮肤被凉凉的什么包围着,很安稳。没有看他接完天雷我便昏了过去,胸口的疼痛却在梦境中也持续不休。 历过这一场大劫,我好几十年都没有缓过劲来。死亡那种决绝的压迫日夜纠缠着我从未经波澜的一颗小心肝儿,让我吃不好睡不香,心脏还时常传来刺痛。后来师父跟我说我那时着实是憔悴了一大圈,确是心魔缠身之兆。 为此师父特地去了趟霍山,从雪宝峰顶千华洞里捉了只腓腓带回来给我。腓腓原是这八荒四海间最灵巧的神兽,传说中养之可以解忧。可是师父给我带回来的这只却委实看不出乖巧讨喜的派头来,给我起了个外号叫死鱼,还时时给我添堵,变着方子对我冷嘲热讽,又是个吃货,让得我很是头疼。嬉嬉闹闹,却也真的将我从那段颓废的时光里拽了出来。 这只性情特殊的腓腓,便是元乐。 “废话,我们师尊一直是这八荒四海最俊的神仙。”元乐吃饱喝足,腆着个雪白的大肚子躺倒在一边晒太阳,毛茸茸的雪白大尾巴围着身子团了一圈,却是真的团成了团球。 我也躺下来,望着高高的云海,叼着口中的合欢草呼溜溜地转。 其实吧,说句地道话,对雷劫这个东西,我到底是有些害怕的。 我们现在身处的是栖梓山复峰浊涟山顶,是我在栖梓山这么多年寻出的最清净又最舒服的地儿,也是我最爱来的地方。师父已经答应我,待我飞升了神君,便将这浊涟山划给我。栖梓主峰静伫不远仙气缭绕,青天近在眼前。悠悠山风拂过,我几乎就要沉沉睡去,只觉时间似乎也加快了流逝,春风秋月,夏花冬霜,流淌,流淌。 神仙同凡人不一样,我们的生命太漫长,时间就成了种可有可无有时反而累赘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我还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整个身体昏昏沉沉就要睡着了,旁的元乐冷不丁却冒出一句。 “喂,死鱼,有人来了哦。” 瞌睡虫一下就被惊走了,我睁开眼来。 这元乐啊,虽说没个腓腓该有的乖巧,到底也是有上古血脉的神兽,那一双尖儿一块肉鼻却也真不是盖的,百里之内的动静它都能知晓。 片刻后我也察觉到一股仙泽,向那个方位看去,只见一白衣女神仙的身姿缓缓出现在视野里。那女仙白衣如雪,云发如墨,两条娥眉弯弯,一双杏眸含着柔软的笑意,像只灵巧的鹿儿。“纪虞。”见着我,她朝我招招手,笑得漂亮又明媚。 我亦回她一笑,心中暖暖,“静初,真是好久不见。” 这静初的娘亲是与师父义结金兰的兄妹,她长我七千岁。她的娘亲是位极其不靠谱足不落地的美人,而她族中又不太平,是以过去曾将静初寄养在这栖梓山九千多年,与我很是投缘,确然是我这一生最为珍视的女子。 一万年前某日我与她攀在崖上采一株蓅忧草,她失手落入水中,那时候正直涝戊年,四海八荒都是水涝泛滥。加之静初又是只纯血精卫,须知精卫的始祖便是被水溺死,精卫这一族总是十分畏水的,只要遇水连法术也使不上。见她在河中沉浮,呛了好几口水,我便也跳进水中。现在想来,那番却也是太惊险了些,会泅水是一回事,会在洪水里泅水是另一回事,会在洪水里边泅水边救人又是天差地别的一件事!当时只觉头脑一热便放了攀岩的手脚,却也是太鲁莽了。我奋力向她靠近,让她扶住了我,可惜我那时还无法带着一个人使用飞天术,试了几次无果就只能顺水漂流,折腾到月上中天才终于漂上了某一仙山沙岸。 那天我们筋疲力尽地瘫在滩岸上,望着空中一轮巨大的白月大笑大骂。我偶然侧过头去看到她干净的侧脸在月色下温润如玉,便在心中暗暗发誓:虽然老天这家伙极其不靠谱,但我仍向您老人家献上真心的誓言,愿我栖梓山纪虞,与蓉炼谷静初的情谊,长长久久,永不将卿伤害,永不将卿背叛,永不将卿抛离。 静初这女仙,却也真是有番好命数,出生即是位神女,连万年劫也避过了。与我们这类需得修炼五万年才能飞升神君的小仙却是不能比的。又说她那位不靠谱的娘亲,却也没有真的不靠谱到离谱的境界,对这独女还是很关心的。为了女儿飞升上仙作准备,八百年前狠心让女儿历了第一遭红尘劫,听说这次她刚刚历过她的第二次红尘劫归位。 静初走到我身边坐下,也随手摘了根合欢草叼在嘴里。同我一同望着九天云海,眼神悠远。 “听说你要历天劫了,之后你便成了神君,再与我打架也不会总被揍了。”她说。 “那也要不灰飞烟灭才好。”我谦虚道,双手枕头躺下。 “呸呸呸休要胡说。”她狠狠拍了我一下,也跟着躺平。 “静初啊,你好久没来了,元乐好想你!”一团白毛窜到我和静初之间趴好,乖巧地用头顶拱了拱她的脸。我一脚就给它踹过去。 这么一万八千年下来,我确也看透了元乐这只腓腓。它可真不是一般腓腓,乃是只忒会做面子功夫的奇腓腓。在师父师兄师姐静初他们面前乖得比寻常腓腓还要更像腓腓几分,到底只对和本仙君作对一事颇为有兴趣。 “我也好想你元乐!”静初伸手揉着这只奇腓腓的头,笑得像朵雪颜花。每当这个时候,本仙君总是抑制不住心头那颗蠢蠢欲动的杀心。 那一神仙一腓腓闹了一会儿怕也闹得乏了,都安静下来。浊涟山上一时又只有悠悠风声,闲适无比。在本仙君将将又要进入忘我境界之时,静初低低喊了声:“阿虞。”声音低回宛转,像是特意在模仿哪个人。 终究还是将将从凡尘归位不过两日,那段放在两万年前能让本仙君悲春伤秋好几十年的情伤现在看来也不过烟云,但到底是刚刚抽身而出,没能完完全全忘个利索,听她这么一叫,我觉得心头一颤,侧头望向她。 静初静静笑着,与我缓缓说了些红尘俗事。 我始终记得静初第一次历情劫归来那日,那段时间她娘亲又不知去向,师父便携了我去掌凡司等她归来。她踏着虚浮的步子走出袅袅红尘浊气之时,我是真真吓到了。静初在我心中始终是一袭白衣鹿儿般可人,从不曾接触尘埃的天真仙子,可彼时她虽仍是白衣墨发的亭亭女子,却面色苍白,一双眼空洞无神,发丝凌乱。抬眼来看见我俩,眼泪就毫无征兆地如泉涌出。 原来她是在凡世遇着了良人,初尝情滋味,后来多番折磨打击,情伤深重,带恨离世,就算记忆归兮,也总走不出那段爱恨别离。说到这儿少不得我便要拿来同自己比上一比,想当初我首历情劫,归来时虽说不得有多光鲜,左不过四十多年就缓了过来,而静初,确是实打实地恍惚了两百年才慢慢缓过来。高下立判,我想我这男儿皮囊下这颗男儿心着实是要坚强些。 女儿总是额娘的心头肉,就算是静初那个极不靠谱的娘也不忍看女儿再受这样的罪,便在云游中碰巧去了趟锦文司找了那专管谱写红尘命格的司命,请他担待担待,以后给静初写些个好命数,不叫她再受那么多苦。 司命面上答应得极好,静初她娘也放心又继续她的云游。其人不知的是静初她表哥与司命是一同长大的,却不是属于青梅竹马之类。依本仙君这两万年的摸爬滚打的红尘经验来看,“一同长大”这个词是分外的微妙,一般被施以这个词的两主人公只会有三种关系:一是青梅竹马,一是形同陌路,一是不共戴天。断不会再有其他情况。 很不幸,司命与静初她表哥就属于这最后一种。当年文弱的小司命被静初她表哥踩在脚下的时候就发了毒誓,此生此世,与精卫一族势不两立! 但面子上总是要全的,司命一杆鹤翎毫潇洒淋漓挥就一篇堪称艺术的命格,静初的凡尘命荣华富贵位极天下。好巧不巧,那极尽富贵又极尽凄婉的女子命数,堪堪与本仙君的红尘劫纠缠成了一股。因我历的红尘劫皆不通过掌凡司和锦文司,乃是通过师父湮愔上神的神器玲珑塔随机而就,也与普通神仙历劫不同,虽然记忆也会尽数被封,但容貌仍在。静初历劫时自然也失了记忆,但归位后一想,便能知道那被她生生整死的董虞,便是本仙君我。 而她,就是把本仙君生生整死的那个恶毒皇后,张玄。 听到这里我只笑道一切尽是天命,天命。又听她继续诉说,我却笑不出了。 她说其实那张玄爱的是董虞,但董虞却成了她丈夫的爱人。她不愿看到两人琴瑟和鸣,便想着逼董虞离开皇帝。张玄宁愿让董虞恨着她死去,也不愿让那两人在一起。诚然赐那一杯鸢辇之时张玄是真没想到董虞会从善如流地将之饮下,当时她是又惊又痛。董虞死后,帝王不问苍生,日渐憔悴。皇后垂帘听政,逐年凶残。王朝盛世由盛转衰,却也是应了董虞当年的心愿,小小地逆了番乾坤。 我默默地望向天边,心中极尽惆怅。 都说神仙化为凡人历劫时的性格都与原身有莫大的关系。我默默地看向静初,发现或许我真的不了解她……一个女子到底是需要一种多么极端多么扭曲的感情观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我背后凉飕飕的,想着以后决计不能再单单把静初在当成单纯小鹿儿来看待了。 ☆、人如玉 我在心中琢磨着那张玄对董虞的爱恋到底几时几刻有过何种征兆,却是无果。正纠结间,茫茫云海中划过一道电光,随后伴有隆隆雷声。 看来是劫数来了。 “纪虞,小心些。”待我爬起来走向一片空地,静初坐起来关心道。 “死鱼,你要是灰飞了你那些宝贝莲子都是我的了哦!”元乐挑衅似的挥了挥刚刚抠完的莲蓬,被静初敲了一下脑袋,“说什么呢!” “少来,你要是敢动我的莲子别怪我不客气。”我笑骂回去,脑中浮现的却不是我悉心栽种的那一池仙莲,而是几张熟悉的脸。 我从袖中取出一把巴掌长的黑紫色小伞,念一个诀,小伞迎风爆长。这伞是玲珑塔中七宝之一,大名鼎鼎的神器天罗伞。我握住伞柄,定定站着放出神念,万事俱备。 片刻,雷声炸响,亮得几乎能刺瞎双眼的天雷狰狞落下。 天罗伞有所感应,生出一圈朦胧的罡气将我护住。我握紧伞柄,等了片刻,伞柄传来巨震,第一道天雷已然承住。再来又是两劫,承了三次天雷的天罗伞发出一声细微的“咔嚓”轻音,护体罡气单薄若无,显然已受损伤。我略一叹气,将天罗伞化形收回袖中。 像天罗伞这等神器受些损伤没甚大碍,只需承些灵气滋润便能自行修复,可若损伤太重,便不可复原了。 飞升神君,七道天雷天罗伞已帮我拁过三劫,还有四劫需得我自行接下,方可飞升,脱离仙身,踏足神道。 隆隆雷过,我撑起仙屏,升入空中,生生又受了一劫。 到目前为止,本仙君暂且毫发无损。但终须知道这天劫是一道强过一道,如今天罗伞已用,仙屏破损,算是浑身解数已尽。以我的仙术应该还能挨过一道,之后的两劫便只能用这仙身受了。估计会伤点元气,不过总体说这天劫历得还算游刃有余。 转眼间又一天劫落下。我将仙力运往一处,堪堪迎上,却徒然劲力一滞,胸口传来一阵尖锐入骨的痛楚,仿佛撕裂。我低头一看,胸口插着一支缠绕着绿色纹路的白色光箭。我此番穿的是一身无瑕白衣,是以能看得清楚这箭穿过之处并无血迹。 我抬头,撞进那双非蓝非绿的潋滟眼眸。 师父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柔和道:“为师方才才想起一件事,还需你替为师跑一趟,可不能叫你带着伤出去丢人现眼。” 师父第二次对我使用遥引箭,我第二次,与师父被一支箭,就这么生生串在一起,痛得麻木,却无比心安。 “师父……”我愣愣地唤他。 他仍旧单手搂住我,另一只手召出一道盈满绿光的仙障,天雷轰击在仙障上,噼里啪啦一阵爆裂响声。我老老实实趴在他怀里,鼻孔里溢满了栖梓仙山梓燕花的香气,淡淡的,清清的,仿佛时光悠长。不禁意间,三道天雷竟都已被他拁过。 “六儿,这时候还走神。”师父一敲我脑门儿,笑嘻嘻地看我。 我的头原本是贴着他的胸膛的,现在我正和他平视,然后竟是俯视。我发现我正在上升,有柔和又坚定的气流将我托了起来。我看到师父的碧色长发也轻轻扬起,簇起他精致如玉的脸庞。他的唇边那一抹鼓励的笑容,宛如绽开一朵偃烨台旁将放未放的梓燕花。 我慢慢上升,感到周围渐渐团起云雾。左右四顾,自己正身处五彩祥云海中。最高处的云端镶嵌着一条金边,祥云团起我的身体甚至是神智,我的眼中那时就只有云海之巅那灿烂耀眼的金光,明晃晃的。我感觉我的身体轻得像一片云,低头一看,却见一人影躺在我身下。一袭白的衣,黑的发,纤细的眉……可不就是我自己! 原来此刻我竟是以神识状态存在的。 那金光中缓缓降下一卷丹书,不受控制的,我在虚空中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郑重接过那一卷天降的封神书。 随即金光大放,我被晃得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回归了肉身。这一副肉身的手中正握着那卷丹书。 从此刻起,栖梓山纪虞仙君已然飞升,封了纪虞神君。 略略回忆上次历天劫,也是升入云中,亲和恢弘的神力洗过我的肉体骨髓,将我那一身烧焦的皮肤塑得如新生一般白皙嫩滑,倒没有这般魂体分离的状况。 想必这次是以仙骨换神体吧,彻底些也是正常的。 我这时才回过味儿来,我既能通过天劫便会重塑躯体,哪里能带什么伤?师父那番话说得是我带伤丢脸,委实是不大实在。 我低头看那一身青衣飘舞的人,袅袅青纱飘渺如烟。他也正仰头看着我,非緑非蓝的潋滟眼眸映着这漫天的五彩祥云,璀璨得像是昆仑山巅那一汪瑶池水中的五色石。 两天后,我驾云前往南荒。此番南荒狐族十三王子满五千岁大宴,四海八荒的神族仙族魔族鬼族妖族都接到了帖子,这南荒的十三王子一生下来就天降异象,据说是身负天命之兆,狐族上下对他很是小心,这小金贵的五千岁大宴,势必要摆得极大气极阔绰。 师父几万年避世不出,那些帖子雪片似的来又雪片似的扔,各路神仙盼星星盼月亮地努力了几万年实在不行了,也不做希望,后来便是礼节性地呈上帖子。今次师父不但接了帖子还执笔写了封回帖,不用想也能知道会激起多大的骇浪。 后来想那时我果然还是年轻气盛,揣着一张帖子,想象着八荒众神妖魔看到这帖子时向我投来的热切目光,便觉得分外意气风发。 人啊仙啊都是一样,太得意忘形时总是会出点什么纰漏这才算应得了老天他老人家的尿点。红尘劫历了数十次,我知道凡间有句话叫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于是我遇到了这么多年只听过没遇到过的程咬金。 我正腾云飞在天上,斜刺里突然窜出一条巨大黑影。我矮身一避,侧头看时,那却是一头鬼眼蛟。鬼眼蛟这种生物那双眼睛很是奇特,总能看出些隐秘的东西。譬如看出别人的真身、修为、情绪什么的,厉害些的还能读心。现下这只不知道能看穿什么。 “两万岁的小娃娃也敢只身闯这洪荒界。”鬼眼蛟低沉怪异地笑道。 感情是双可以看穿年龄的鬼眼。 我心想着这鬼眼蛟估计看不懂师父他老人家亲笔写的帖子,便掏出流火大干了一场。须知本仙君,哦不,本神君的修为可是不能隔过年龄来瞅的。 那鬼眼蛟也确实有些能耐,虽没有太大的能耐,却硬是拖了本神君行两千里路的功夫。说到这儿到底还是要提一提我师父他老人家的教诲——参加这种庆宴出场时间是门很考究的学问,神仙的仙格仙根身份地位都要计入其中。譬如一位刚从凡世飞升上来的小仙,自然是要勤勤恳恳越早到越好;像一些出生名门仙家的便需踩着点到,方才显得事务繁忙又不特别繁忙,有大家风范;至于更上位的神族,便少不得要迟到片刻,端一端架子。是以,顶着栖梓山的名头,揣着湮愔上神的亲笔信函仙格却又不十分高的本神君,思忖再三,还是觉着应该在“踩着点到”与“迟到片刻”这中间到。 哪想那程咬金非出来捣乱,两千里路说长也不长也就是半柱香功夫,可就是这半柱香功夫坏了事儿。待本神君降落在南荒境口的时候迎宾人都走了,只留下空空的山谷和寂静的林。 这摊子收得太快了吧?都不用留个人下来放哨么?我甚悲催地辨明方向,走进莽莽丛林。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里原本就无人迎接。南荒共有六道境口,而我进入的这一道是南荒西北方的境口。这个方向出去一望,有的只是灵气卓然的一垒栖梓山和更远处的凰山罢了。凤凰一族与狐族交恶数万年,自然少有来往。栖梓山不理这八荒四海烟尘,更不会与南荒有什么往来。再说观尽天上地下,也没有几个人敢从栖梓山借道进入南荒,于是这个境口常年无人光顾,草木丛生,早已荒废,师父几万年避世不出,才不晓得这一节。 彼时,师父都不晓得,我就更不可能晓得了。只傻兮兮地来到了这万年都无人踏足的南荒境口。 师父教导过,在别人地盘上作客时,需得有礼仪,譬如不得踏云飞天,不得大吵大闹,分外记牢不得失了我们栖梓山的风度。于是我端起一排淡云般飘渺端庄的仪态向谷内走去,尽力显出师父他老人家教导的轻灵且脱俗的派头。 走了良久,身前身后都是一模一样的林子。纵使我的方向感一直很卓越也不禁怀疑起我自己。那时我也真是太迂了些,这般情况使个飞天术在空中一望定个方位也是不错的。不过,倘若那时我当真做了,也许便遇不到他了。 又走了片刻,面前的树林中竟迎面扑出个人影。 怎么会……丝毫没有察觉?没有仙泽,没有妖气,也没有人类的气味。 那人将我撞得眼前一花。哦,不是撞得一花,估计是看得一花。 一身桃红色碎雪花长衣,泛着艳桃色的幽幽长发高高束起,一张脸却真是美得惊心动魄,眉宇间落着一滴殷红的泪。我记得我在凡间见过很多所谓的有着倾城之姿的美人,却不比眼前这人一分一毫。我听说过描述一位美人的美貌总是爱用“堪描入画”这个词,然而此番,我却觉着再怎样的画技丹青,终究是不能画出眼前这个人的。 这种美丽无关性别,无关声色,只是让人心中一静,不敢再上前。 我将美人扶住,然后后退两步。淡淡观其身段,唔,竟是个少年。 美人见着我也愣了两秒,然后突然捉住我的衣襟,一个劲儿地向我抛眉眼:“这位哥哥,等会儿麻烦你用仙泽将我的气息掩一掩,别说我藏在哪儿哦!”说完扎进了我身后一丛艳红的曼陀罗花丛中。 我看着那丛曼陀罗摇曳了一会儿,还没回神,树丛中又钻出几个人来,皆是穿着镶紫纹的白袍,领口挂着团茸茸的白毛。领头那个走到我面前,微微颔首,便开口:“这位仙友,可有见过一位穿红底碎白雪长袍的美貌少年?”那人一双铁灰色的眼刀一般冷冽,语声却很柔和。 我看了他半晌,指了指身后那丛曼陀罗。 ☆、万眼缘 “原来仙友竟是栖梓山湮愔上神座下,失敬失敬。”领头灰眼灰发的青年名叫卓晔,是狐族帝君的近身侍卫长。刚刚将那少年成功捕获后他与我交换了名帖。这个人的轮廓其实是清秀柔和的,但那一双铁灰色的眼总让人觉得有几分阴翳。 “哪里哪里,卓兄说笑了。”我与他并肩走在一起,心中长舒一口气,终于见着大活人了,不会迷路了。 “你混蛋!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已经和你说了别告诉他们我在哪儿你不帮我就算了还帮他们!你这人说话不算话!”我与卓晔身后跟着其他几个狐族侍卫,两人将那美貌少年架得死死的,另外几个也牢牢实实地将他围在中间,美貌少年在那儿挣扎着想踹本神君两脚,终究无果。 “我有和你说过话吗?”我转过去淡淡地看着他,“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帮你?” 开玩笑,我又不认识他,别以为长得漂亮就……好吧,实话说我刚开始千真万确是想帮他一帮来着,可是看到卓晔和那一帮侍卫我就已经摆好立场了。胸口能佩戴白狐绒毛的王族近臣,卓晔那团毛还有一寸半长,不是地位极高就是极其特殊。本神君怎么可能为了个刚见到的家伙去得罪狐族? “可是我已经跟你说了你也没有反对,你背叛我!”美人微微上挑的眼角渐渐红了,蝴蝶翅膀似的睫毛扑闪扑闪的,就欲潸然泪下,别提多楚楚可怜……哎呦我的小心肝儿…… 咳,本神君,跟着师父清修两万年,咳咳,乃是个正直清净的好神仙。 “我有答应你么?真不知道优越感是从哪里来的。”我赶紧把视线移开,向着卓晔打哈哈,“你说是吧,卓兄?” 不禁意间我好像瞥到其他几个狐族侍卫炯炯的眼神,里面写满了“哥们儿是个真汉子”的烈火燎原般的赞许。 卓晔完全没想到我会把话头丢给他,在一边不知所措磨叽了半晌,就吐出三个字:“这个,嗯……” “混蛋!”美人一声怒喝,楚楚之态一扫而光。像是突然有了力气,挣脱捉住他的两人就向我和卓晔冲过来,好在冲了没两步又被另两人抓住了手臂,其余几个人也围上去,七手八脚地折腾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法的美人含恨爆喝一通:“卓晔!你给我记住!还有,旁边那混蛋,” “在下不叫混蛋,叫纪虞。”我抱拳。 “好,纪虞混蛋!要不是父君今日封了我的仙力,小爷定叫你哭爹喊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给小爷等着!”小美人生起气发起怒来,啧啧啧,还是,嗯……秀色可餐? 我向他笑了笑,便戳了戳发呆的卓晔,继续走了。也不管那厮在后边大喊大叫。 唔,原来是狐族的哪位小王子。 后来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卓晔,为什么我感觉不到那小王子的气息。卓晔奇怪地看我一眼,直把本神君看得一脸尴尬,只得打起干哈哈:“在下随家师避世两万多年,对当今世事不甚了解,卓兄莫见怪,莫见怪。”卓晔释然,问我知不知道“妖纵泪”。他说小王子一生下来眉间就带有一滴妖纵泪,非本族之人施以秘法外人是探不到王子的气息的。 这妖纵泪我是知道的。传说,就是传说,那段历史久远到师父亦要用“传说”二字讲授予我。说的是自盘古一把巨斧开天辟地以来,诞生了一只千尾白狐,便是所有狐族的祖先,妖纵。妖纵生性不羁,又心存善念,是个矛盾体。妖纵很多次与人相争被扯掉了尾巴,又有多次是主动送出尾巴给弱者。到后来妖纵已经能在四海八荒呼云唤雨纵横无忌的时候,只剩下了九条尾巴。 我揣摩着那些古书都是胡说,不过是要给九尾狐王族找点来历而已,也不深究。 后来就是十分俗气老套的故事,跟静初一把鼻涕一把泪讲的那些“惊天动地才子佳人凄美动人爱情故事”一个调调。说的是妖纵爱上了一个神仙,为了那个神仙而灰飞烟灭。消散前流下一滴泪,血一般浓稠。一般神仙殒灭了之后都能留下一丝魂魄去向最亲爱的人告别,但是那纵横天下的妖纵流下那一滴泪以后就完全消失了,一丝一毫的痕迹也没有留下。那滴泪,称的是妖纵泪。后来八荒四海间都难以寻到的一种血色晶石,也叫的这个名字。这种晶石,能蔽人气息,甚至能使人跨越异境而无忌。 我还想问后边那位是哪位王子,最后还是放弃了。我的脸面是小事,可我现在领的是栖梓山的名头,也不能显得太孤陋寡闻,于是乖乖地端起架子噤了声。 卓晔也不是一个很爱说话的神仙,于是我们就这样一路沉默地走到了宴会举办地,然后便作揖拜别。那个美人王子闹了一路最后居然睡着了,几缕发丝落在那张白皙剔透的面庞上,乖乖的,安静又令人窒息。 南荒西边有一汪洪荒泉,泉边一方笙月台。蒙昧混沌之始便有了这泉水汩汩流淌,有这月台滤过日月光芒,滋养出一大片茂盛的沧海花。沧海花并不是一种很金贵的花,它需要的不是灵气也不是杀戮这种纯粹的非黑即白的气息,而是混沌。据说当初盘古刚开辟出天地的时候世界开满了沧海花,随着天浮上去地沉下来,渐渐凋落。如今,好像整个仙庭就只有这一汪洪荒泉能孕育出这种花来。 此时红霞满天,遥远处弥漫着浓厚的紫气。洪荒泉宛若一块沉寂的镜子,映着深沉的天色。而泉边的笙月台却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越来越亮。 狐族谦痕帝君还未入场,十三王子那个小金贵也还没有出现。我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被晃得有点晕,便找了个角落呆着。自从五千岁那次雷劫以后,我绝不敢再在师父不在场的情况下喝任何种类的液体了。 我发现到这时居然还有人进场,还是被带进来。于是我后知后觉发现貌似哪里又出了差错,走错道了。今日出门未翻黄历,连触霉头,当真是不宜出行。 我在桌上挑了些精致的糕点吃了,正在剥一颗菩提果子,后边响起一阵骚动。我半侧过头去,瞄到笙月台那碧玉砌成的大门处排了两排身材干练的黑衣侍卫,侍卫将人群隔开,宽阔的白玉阶梯在灯火下反射出的光不知该说是冷冽还是柔和。 没有脚步声。 但我听到了一下一下敲击心脏的节奏。 那是命运一步一步推进的步伐,踩着钢铁的秩序,声震天地,避无可避。 一种巨大的力量迫使我完全转过去,看到的是一个踏着白玉阶梯缓缓走来的男子。 那男子穿一身漆黑的长麾,姿容艳丽的血色花纹盛放在袍角。一头漆黑的发,一双漆黑的眼,面容冷厉,轮廓深邃。 我这一生见过的人不多,都有着极致的美。我的师父湮愔上神虽然对我有时显得为老不尊,但四海八荒也就我一个纪虞。师父仙临四海八荒各处,皆是受千般朝仰,万般恭迎。一袭千凌翠,一把雨歇弓,勾勒出众神魔心中一出尘幻影。我敢肯定,这世上,绝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师父卓然的风骨。 还有师父那一位时常来栖梓山唠嗑的好友,哦,就是那位将亲姐姐的双胞胎的百日宴安在栖梓山大办的神仙。那一位的原身是一条上古炎龙,一头红发如烈火,剑眉朗目,行事乖张,虽然我不怎么待见他,但不得不承认那厮定然就是这世上最为傲然的一人。 哦,还有将将见着的那眉间一滴妖纵泪的狐族小王子,那倾尽天下的美貌,在这世上也已是极致。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2节 这世上,这世上。 然而那男子,却给我一种莫名的感觉。不同于我所见的那些卓绝的神仙,而是出自另一个世界,锋利得像一把剑,割开我的生命。他穿越千年万年,出现在我面前,中间隔着四海洪荒。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就是所谓宿命。 “那便是魔君。”卓晔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我身旁,端着一杯百花酿,目光直视,也不知是不是在和我说,“宴会在等他到场。” 卓晔即使避了魔君名讳,我也总是该晓得一些的。这位魔君在位三万年,唤的是长谲。就魔族神族那长得离谱的生命来说算是一新晋的。三万年前那煌水一战,神魔两族都受创严重,上一任魔君钬鸨徽蜓乖诜x逑拢褡遄鹕褚灿泻眉肝换曳伞de逄尤丛诖笳街罩蟛恢伲ぺ芫褪窃谀鞘币岳做侄蔚俏唬蜓古崖遥狈ス稀h蚰昀赐骋涣四e逖骞碜澹搴衔蛔澹抟徊环o赏ヒ阅瞎愦蟮牡赜蚝衔惶澹莆в颍胍跃胖靥煳椎南赏シ滞ハ嗫埂2还u饽Ьぺ芩坪醵韵赏ゲ10薜幸猓执锓纸绾笤俨焕┱帕焱粒故背s胂赏ジ阌押猛础>徽в蛘馊蚰昀闯沙さ盟撤缢乘谧寮涞墓叵狄踩谇17诵矶唷? 我再看向那魔君,眼前一阵恍惚。莫名其妙地就有无数个画面冲入脑海。那一次,我是机关算尽的燕国国师,却亲手斩下主君的头颅,因的,是他对我的全然利用;那一次,我是黎唐国受制的质子,从十丈城墙上一跃而下,为的,是给皇兄铺下一条无所顾忌的道路;那一次,我是蛮荒北戎的皇子,用□□刺过中原皇帝的心脏,要的,是抛下疆界抛下荣辱抛下算计的同归于尽;那一次,我是丞相府的落魄嫡子,当着皇帝的面饮下一杯毒酒鸢辇,只为了跳出尘世平那张玄皇后一腔妒火中烧…… 百十次的情仇爱恨,在这一瞬间全然爆发,我只觉得荒谬,因为那尘世的一番番劫难中的那个“他”,全部变成了这魔君的脸。我那么多次归位后记忆重拾,没有一次觉得任何两个故事有牵连,然而此刻,我突然发现那些“他”都有这魔君的影子,“他”都不完美,一丝丝汇聚,一丝丝糅合,塑造出的那站在权与利,血与火,深爱与薄情,算计与真挚的巅峰的身影。 ——就是这位魔君的形象。 不可能这么巧合。 师父,你所说的玲珑塔随机历劫,可又是在骗纪虞? ☆、前世弦 前世弦 全场奇迹般的寂静无声,所有视线都随魔君沿着白玉阶梯走上笙月台。一直没有现身的谦痕帝君此时蹦出来了,一袭盛装,隆重地带了一干人迎接这位在仙魔交往历史上地位超然的魔君。 谦痕帝君热情又不失庄重地与魔君行了礼,他身后一干人也都跟着他行了礼,魔君亦回了一个。 这时我才有功夫细看谦痕帝君和他身后那一排人儿,着实闪瞎我眼。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谦痕帝君的一众夫人,确实不然,看那形容,居然全是狐族的王子,谦痕帝君的儿子们。 说到狐族谦痕,老一辈的神仙都知道这是一位极其成功的花花公子。生得一张风流倜傥的脸面,多少年来去风姿,笑媚百生。直到三万年前狐族女君在煌水一战后落入轮回,这风尘浪荡的狐族美男才不得已席了君位,统领一族。让众神仙大吃一惊的是,这谦痕竟真是块帝王奇才,满身才华多年掩藏在其亲姊的光辉下,却未黯淡。 承袭君位后谦痕变得规矩又检点,与许多情人都断了往来,可早年种下的情根终究是开出花来,一开就是十几朵。与上辈寥落的王族不同,这一代的南荒狐族,光是王子就有十三位。 这十三位狐族的王子此刻就在谦痕帝君身后规规矩矩站了一排,本神君一看,却也真得叹一句狐族多美人,什么样的老子生出什么样的儿子,这一家子……真是要整死仙庭的姑娘们啊。 咦?不对,只有十二个……还有一个呢? 此时那谦痕帝君引着魔君走向上座,二人并十二位王子都落座后,谦痕帝君宣布庆生宴正式开宴。 那方铺了紫席的玉台上,一道纤细的身影在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下走上台去。我定睛一看,果然就是那眉间有滴妖纵泪的小王子。小王子一身优雅的紫袍滚着精致银边,腰间束一根盛着月光般的流速,显得少年的腰肢不足盈盈一握。泛着艳色光泽的长发被一镶五色石的银冠高高束起,倾城亡国的一张脸带着冷冷的威严。 但本神君着实觉得,那故作冷硬的小表情……十分的可爱。 “今日小儿五千岁生辰,各位仙友特地前来道贺,我荒狐野蓬荜生辉,本君甚感荣幸。请众位仙友好生享受这宴会时光。”谦痕帝君清清嗓子,略带魅惑的声音席卷全场,话锋一转,“还要谢过魔君百忙中来这荒僻乡野庆这小小宴席。” “帝君客气,感谢魔君驾临。”一众宾客齐整整地鞠躬。本神君就一直纳闷,为什么这种时候总可以这么有默契? 歌舞升平夜,就此拉开帷幕。 “殿下生得真是美呢。”我远远地望着台上那故作冷漠形容的小王子,向一旁的卓晔说。 “就算是在狐族,殿下也称得上是第一美人。”卓晔没有看我,一直望着台上的那个美得绝世无双的少年,一双铁灰色的眼中好像流淌微光。 我白日偶遇的少年,原来就是谦痕帝君的十三子,天生带一滴妖纵泪,生来背负着天命的,南荒九尾狐族十三王子,颜子惑。 很多年过去,在那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我总是会想,如果,如果当初我没有遇见那头鬼眼蛟,或者没有将颜子惑藏身的那丛曼陀罗花指出来,又或者没有来这一趟南荒,结局,还会不会是后来那个样子? 然而我们都不知道的是,所谓天命,就是早早铺下的旁人毫无察觉的暗道,在某一天轰然塌陷,并以其盛气凌人的姿态化作不可逆的浪潮将所有人都吞没,碾碎我们这些卑微的生灵卑微的梦想。不管是凡人,神仙,还是妖魔,在那惨痛的天命面前,都如蝼蚁。 离我三米远的那张脸有些风流有些妖媚,不如颜子惑那样倾城亡国,却沉淀着另一种沉静深厚的气息。真真是帝王将相,岁月淬炼。谦痕帝君一只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我,一手闲闲地敲着座椅把手。 “湮愔上神的弟子,可真的都是一表人才啊。”他接过师父亲笔写的拜帖,宠辱不惊凉凉笑道。 颜子惑坐在他旁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我没看他,但估摸那眼睛是要喷出火来吧。 我打个干哈哈,从袖中摸出一把竹笛,双手递上:“这竹笛是师父用柒生林中青仙竹心亲手削塑,听闻十三王子喜爱吹笛,冒昧相赠,请帝君、十三王子莫要嫌弃。” 纯粹鬼扯。天知道颜子惑晓不晓得笛子上该有几个孔。像南荒九尾狐一族,天上地下也没有什么珍宝是弄不到手的了,贺礼之类的不过就是过个场子,没有谁真正在乎的。恰好那日师父手边刚好有支笛子,便随手递给了我。当然,确然是师父亲手削制的,也不至拿不出手。“反正他有那么多儿子,总有一个会吹笛子。”师父如是说。 宴席刚过一半,卓晔将我领到了谦痕帝君跟前。我开始并不知晓他要将我领去哪里,当明白过来时谦痕帝君显然已经看见我了,若那时离开,却是太唐突了几分。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问好。其实我原本打算明日再去拜会谦痕帝君的,这样提前,虽是情非得已,倒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此时已月上中天,庆宴过半。狐族舞姬在台中跳着一支支魅惑众生的胡旋舞,各位仙家找到乐子,已三五成群聚作一堆堆吃喝吹牛正上兴头。长谲魔君不知何时已经离去,谦痕帝君身后那一十二位狐族王子也都一一遁了。此时还干干坐在高台上就只有悠哉悠哉的谦痕帝君和可怜兮兮的寿星颜子惑了。 谦痕帝君接了竹笛。 “哦,看来是神君记错了,喜爱吹笛的是我二哥,我连一个音也吹不出来。”颜子惑顶着那张无瑕的面容笑得又可爱又无辜,非常单纯地指出了本神君的错误……让本神君感到,着实很胃疼。 我一敲额头,赔罪道:“唉,瞧纪虞这记性。”干干笑两声,看到颜子惑竟然还直勾勾地看着我,便四处瞄了一瞄,端起一边桌上的金杯,举到眼前,继续赔笑,“自罚一杯,自罚一杯呵呵。” 一杯酒下肚,滚烫滚烫。我自是不懂品酒,却也很有自知之明地晓得自己是个“一杯醉”,而且这酒尝起来,很有劲。 不好。 我得赶紧退场,不然要坏事儿。 向谦痕帝君作了个揖,道了句“帝君吃好喝好”,我强自镇静,缓缓倒退了两步,便要走开。 “等等。”颜子惑叫住我。 我低咒一声,转回身堆笑:“殿下还有何事?” “我的贺礼呢?” 我看了眼正被谦痕帝君转着玩的碧绿竹笛,偏了偏头,表示不懂他的意思。 “那竹笛自是送给我二哥的,当然要谢过湮愔上神。可此番确然是我的五千岁生宴,神君是否,也该送我个贺礼庆生?”颜子惑纯真的大眼睛闪着小星星。 我被他看得头痛,又急于脱身,真想张开手对他说你看我浑身上下有什么殿下您看得上眼的玩意儿殿下您就开口吧。 “我看你那条项链就很漂亮。”颜子惑毫不松口。 我心中盘算着那坐于一旁的谦痕帝君作为一族之君又是颜子惑的老子,怎么也该说句“十三,放肆。”什么的来着。可我瞄了一眼,却见那厮正似笑非笑地翘起二郎腿看着我们,还淡定地喝了口茶。 我口中泛苦,只得深吸一口气,拱手:“殿下好眼力,不过这条项链对纪虞来说意义重大,恕纪虞不能相赠。殿下有什么其他要求请尽管说来,纪虞定倾尽全力为殿下办到。” “承诺不要乱许,若我要你去葬樾山取一株葬樾花来呢?”颜子惑的声音突然有些发冷。 我脑中有些昏沉,却也不至于完全昏沉。终究是知道葬樾山是极凶之地,上神踏入都不见得能全身而退。但是我也终究是不能将项链给了颜子惑的,那是师父在我出生前就为我准备好的灵石,伴了我两万三千零七十二年,从未曾取下。它晶莹剔透,似绿非绿,似蓝非蓝,像极了师父那一双动人的潋滟眼眸。 “纪虞既然已经许诺,便万万不会违了诺言。若真是殿下所愿,纪虞万死不辞。”我抬手鞠了一躬,咬牙应了下来。 久未有回应,我略略抬眼,看到颜子惑一双幽深的桃花眼。他幽幽地看着我,良久,叹气:“可是近来,我却也拿那葬樾花无用。”顿了一顿,再道:“那么神君欠我颜子惑一个承诺。” “纪虞候着殿下随时来要。”我趁着最后一丝清明拜了谦痕帝君和颜子惑,匆匆落跑。 终于脱出了那笙月台,我服下一枚二师兄炼的灵台清,顿觉一团浆糊的脑袋轻松了许多。我的那个以毒术和迷术闻名四海八荒的二师兄炼出的灵台清能解千百种媚药迷药,若他知道我用灵台清来醒酒,必定是要扒掉我一层皮才能罢休的。 白玉凝脂般的笙月台散发着莹润的白光,在辽阔的荒狐野上温和地亮着,就像漆黑天幕下的明月。我回头看了看歌舞锦绣的笙月台,跨步走入面朝的这一片广阔的花海。 沧海花的海洋。 笙月台与洪荒泉相接,却也不是临泉建台,之间隔了十里,就是这十里,开满了一片雪白的沧海花。硕大的柔软的花朵玉立在紫绿色的根茎上,在岑白的月光下半透明的花瓣可以隐隐约约见着纤细的脉。 我走进花海,夜风拂过,一片沧海花层层浮动,就像起伏的回生海荡漾着波光。 一阵琴音。 且悲且喜,忽近忽远,又悠扬又空灵。我听在耳里,仿佛听见红尘浩大岁月悠长。 我闻声过去,看到那花丛间的剪影。 月光下那淡淡的人影仿佛一块墨迹,溅在仙庭、幽冥和红尘的交界处。本该肃杀的眉目却温和又宁静,执一把暗红的古琴,默默地弹着。弹着时光、弹着淡然情长,弹着坦坦天命。 魔君长谲。 我看着他,有种莫名的感觉。明明是那么柔和的轮廓,却有股扑面而来的悲伤和绝望要将我卷入,要我尸骨无存。 他漆黑袍角上的血色花朵在之前看来华丽又妖娆,像燃烧的火焰。然而此刻,那铺展的长袍上艳丽的花朵与他周围的沧海花开在一起,色彩浓丽,线条却柔软。我惊讶地发现,绣在堂堂魔君袍角的,竟是这不华丽也不高贵的沧海花。 沧海花是属于红尘的花,它无法在仙庭开放,亦不能在魔域绚丽,它开在浊浊凡尘间,红尘沾染,不该绣在魔域之君的衣角上。 一曲未终,琴音却戛然而止。 我原本正聆听着悠悠乐律思绪飘在九天之外,此番突然寂静下来,我下意识地看向长谲,却倏然撞进那一双冷漠的眼。他紧紧地盯着我,像要用目光把我的皮肉都刮下来。 那双眼,明明上一刻还温和而惆怅,深深的淡淡的悲伤将它染得很漂亮。 我身上有师父亲手烙下的印记,等闲人莫说离百步之遥,就是肩并肩站着也是察觉不到我的。然而眼下,我停在离长谲三百步之远的花丛中,又穿的白衣,在夜色中根本不打眼,他却能准确地捕捉到我的眼睛。真是惊人的洞察力。 现下这情形,应该算不得偷听被逮的吧。我只是饭后出来散步偶然路过而已。 我遥遥向他点了点头,便要迈步走开。 下一秒,一双手从背后揽住我,生生将我扳过身,冰冷窒息的唇就狠狠压了上来。然后温热的舌便乘着我惊愣的当口冲破我唇齿的桎梏,长驱直入。那人的唇真真是一片冰冷,里面却火热,要把我灼伤。滚烫的□□中弥漫着浓厚的绝望,将我笼罩。 我愣愣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一时间好像时光彷徨,竟不知道那人是谁。 这个吻太恍惚,前世、前世、再前世,纷乱的画面在我脑中剪切拼凑成画面,又断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是燕国国师?北戎皇子还是丞相嫡子? 数千亿凡世……到底给我纪虞留下了多少多少?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正死死地环着我的腰,勒得我几欲喷血。我调集仙力于双手,猛力推去。仙力点在他身上,如杯水融进汪洋,毫无波澜。我奋力挣扎,像溺水的精卫,已被漩涡抓住,再不脱离……就只能万劫不复。 我强定心神,心中结印,便想唤出流火。 已经滚烫的舌突然退了出去,死死禁锢着我的手也松开。 他退后一步,站定。 漆黑的发,漆黑的眼,艳丽的沧海花灼灼盛放在漆黑的袍角和领口,簇着那张漠然的脸,冷静如咆哮谷底的霜雪。 他是魔域君主,魔君长谲。 我是栖梓神君,神仙纪虞。 此时我们身处的不是喧嚣红尘,而是仙庭南荒荒狐野,笙月台洪荒泉间沧海花海。 总是不明,分明是与那些人完全不同的容颜,却为什么竟会混淆?那离我很远很低矮的红尘纠缠,却为何在这时一幕幕重现,伴着深入骨髓的至痛? 长谲站在我一步之外看着我,漆黑的眼底映着冰凉的月光。一步间,隔着万水千山。 “原来,我是认错人了。” 这是长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光阴滚滚而过,三途河畔彼岸花开得真真耀目的大春分那日,凡界浊气袅袅升腾。三途河血红的河水之上奈何桥头,长谲还是这身绣着沧海花的长袍,狭长的眼珠静静,只余下一抹情天恨海燃烧殆尽的灰烬。他对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他说的是:原来,我竟是认错人了。 所以说,天命这个东西啊,真真是让人,只能发笑。 ☆、绯冥境 他、他说了什么? 认……认错人了? 一句认错人了,就……想一笔带过? 我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终于反应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本神君的初吻啊!啊啊啊啊啊虽然本神君化作凡身历尽红尘但原身还是很敏感的!啊啊啊啊啊啊啊连师父都没有亲过本神君就元乐那天梦游舔了舔混蛋你就这么亲了! 我正欲咆哮,他却突然皱起眉看着我,漆黑的眼无星无月,幽深无底。 他问:“你到底是不是阿青?” 阿青?混蛋是你的哪个老情人啊?本神君两万年没有出过栖梓山从来没有见过你好不? “我找了阿青三万年。”他又说。 “可惜纪虞现今才两万三千余岁,并不是魔君要找的阿青。”我咬着牙回答。要不是顾着栖梓山的风度,我……我定和他拼了! “可惜什么?”长谲一笑,轮廓漂亮的嘴唇在夜色中一阵妖娆诡秘。我还没反应过来下巴就被捉住,滚烫的唇再次贴了上来! 本神君能让他得逞么?本神君能在一个地方栽倒两次么?我运起仙力结下一个抗拒印,两手伸出三指横绕三圈,再微微回挽,这样的抗拒印在第一步震慑之后还有一波余威,这是栖梓山独特的方式,普通神仙是学不来的。 长谲一双狭长双目突然睁大,死死盯着我的双手。他甚至没有放开抓住我下巴的那只手,只用一只手便轻易撩开了我繁复的手印,接着伸臂一揽,狠狠把我按进怀里,低下头来深深一吻。 没有舌齿的挑逗,只是紧紧相贴,滚烫又宁静。 我挣扎了片刻无果,莫名其妙地就安静下来。这个吻明明是被迫,我却感觉,很熟悉。好像曾追逐了很久,又一次次擦肩而过。一股浩瀚的,深厚的悲哀将我生生捉住,无从躲藏。 渐渐深陷,渐渐窒息。漆黑的漩涡凭空形成,要将我的理智席卷干净。 真是丢脸……本神君又让他得逞了,本神君在同样的地方栽了两次。 “你们……”有人说。 我突然惊醒,和长谲一下子分开,侧头看去,只见一袭盛装的颜子惑站在几十朵沧海花的那一头,倾城亡国的一张脸在月色下泛着温润的玉色。他一双魅惑的桃花眼紧紧地看着我,貌似,有些火气? ……怎么会用一种捉奸在床的眼神看着我? 长谲也正看着他,皱着眉头。也是,以魔君长谲那样惊人的洞察力定是不习惯有什么人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周围吧。 “殿下?您有何事?”我向颜子惑走了两步,顺便离开了长谲。 “我宴后无事,出来散步,闻见神君与魔君二人在此说话,无意一看,却看二位正在行怕人之事……我本该避嫌,却真是对不住,作为狐族王子,我却只能硬头皮与二位说一说我荒狐野沧海花海,乃是仙界独一无二之地,行情爱之事,实为不妥。”颜子惑冷冷地说。 这番话说得有理由条,却真真是忒不给面子,虽不给面子,却正是本神君现在最想听到的话,虽然本神君将将瞎晃时还见到狐四王子正在与重明鸟族的公主在洪荒泉边嬉戏调情呢。 于是本神君以十分诚恳,十分感激的口吻说道:“真是抱歉了殿下,纪虞混账,此番接连冒犯殿下,恳请殿下原谅。” 长谲将神色掩在黑夜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他伸手将不远处的古琴召了过来,淡淡笑道:“既然来了,就请十三王子赏光听曲一首,算长谲对荒狐野众位的尊重。不过,长谲与谦痕帝君是有些交情,却从未听过此条规矩,看来是长谲近来孤陋寡闻了。” 颜子惑面色一僵,下一刻又淡然笑道:“魔君或许不知,这片沧海花海从将将宴会起就已是我的封地。所以这花海的规矩又新定了定,不怪魔君,不怪魔君。” 长谲不答,席地坐下,将古琴放于膝上,抬手弹起一支古雅的曲子。 然后他抬头淡淡看我一眼……我就拉着颜子惑就地坐了下去。 “赏个光赏个光,人家好歹是魔君。”我低低地和颜子惑说。颜子惑白我一眼,还是乖乖坐我旁边。月色下少年的侧脸精致得像是瑶池水中倒影,轻轻一触就会碎掉。 长谲弹的还是刚才那首没弹完的曲子,悠远又空灵,混合着哀怨的期待,苍白的欢乐,淡漠的恨和悠长的绝望。他望着远远的花海边缘,面无表情。 我听着那古雅的曲子,胸口有点闷。闷着闷着就睡着了。 我是做了一个梦被吓醒的。梦里面我被压在了一块血红的巨石下,刚开始我还能用仙力支持,但后来力气耗尽,就被那巨石一寸寸挤压,渐渐压碎,骨头崩开,血肉模糊。 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彤云密布的粉色天空,朝阳升起,那只辛勤的太阳鸟挥动着光耀的缠绕火焰的翅膀点燃云层,从东海飞往西山。荒狐野新的一日又来了。 我想坐起来,突然发现身上居然躺了个人。不用看就知道这能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趴在我身上睡觉的家伙是谁。颜子惑根本就不是把我当枕头的程度了,而是直接当床榻使,整个人都趴在我身子上,怪不得会做被石头压死的梦。 就九尾狐族的寿命来说,五千岁的小狐是完全没有长开的,他的个子比我矮整整一头,微微蜷缩着脸就正好贴在我的胸口。我低头看着他玉一样的小脸,浓密漆黑的睫毛微微颤抖,有点不忍心吵醒他。 但是我们都知道“天不遂人愿”和“身不由己”这两个词,所以我们常不得不干点不忍心的事。 我向旁一翻身,颜子惑就从我身上滚下去。然后我坐起来,四面看了看,东西方入眼是没有尽头的沧海花海;北方是一方洁白的笙月台,干净冷清如一轮冷月,前夜繁华仿佛黄粱一梦烟消云散;南面是一片广阔的水域,洪荒泉映着南荒狐族梦幻色彩的天空。 却没有半个人影。长谲已经离开了。 “唔。”秀色可餐的小王子揉着眼睛坐起来,迷迷糊糊地看着我。 “这个……殿下,纪虞现下有些事要去办。您还记得这是哪里么?是沧海花海,您一会儿清醒了就请回殿上休息吧。”我扶着颜子惑的肩膀,说完这些话便起身离开。丢下这还没睡醒的孩子本神君其实是挺过意不去的,但是有些事是真的片刻耽误不得。 急匆匆地缩丈成寸穿越沧海花海和灰盐野,直奔谦痕帝君的荣岳殿。 到得殿门,我收起术法,步行进入。刚进入外殿门,便迎面遇上一人。琥珀色的眼睛天空般澄净,淡栗色的长发松松扎着发尾。那人见着我便绽出一个温和的笑来,漂亮的眼睛微微弯起,柔和似水。 我大概知道他的身份。他昨日随谦痕帝君一同开宴,并着十几位兄弟一起站在帝君身后,谦痕帝君的儿子们都漂亮明丽得让人惊艳,只有这一位没有那种浓丽的美,却温和如从偃烨台看上去的近在咫尺的天空,是以我多看了两眼。我知道他是九尾狐族的王子,却不知道是哪一位。 “栖梓仙山纪虞神君?”他停在我身边,柔和地开口。 “回殿下,在下是栖梓山纪虞。”看着对方柔柔的眼神,我的心好像突然就安静下来了似的,那种柔和亲切的气场,与我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是不同的。 “多谢湮愔上神赠送的柒生仙笛,请神君代子京谢过上神。”他笑着说。 ……我很想说这是个误会。但是那双琉璃琥珀般的眸子那么澄净,那么亲和,那么清淡舒服,总让我想起偃烨台上的天空。 于是我只是说:“纪虞定代为转达。” 然后他微笑着向我点头,礼貌地走开。我转过身去看他的背影,心想就谦痕帝君那样五官妖娆的美人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他应该就是狐族中神龙见首不见尾二王子颜子京,听说很少回到南荒,常年云游四海,和静初她娘亲是一路人。九尾狐族的王子个个美丽惊人,眉目美艳与其父如出一辙,更有颜子惑这个美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小王子在两千年前亮相,唯有这位二王子几乎无人见过,没见过的永远在骚动,于是神族仙族都对这位二王子颇为感兴趣。 没想到是这样一位空灵柔和的人物。 我抬步走入荣岳殿。 谦痕帝君翘着二郎腿坐在富丽堂皇的王座上,雪白的长裘沿着黄金阶梯铺展而下。他一点也不意外地看着我,一脸笑意。 “帝君早安。”我停在殿中央,拱手道,“实不相瞒,纪虞此番前来除却贺十三王子生辰外,确有件小事想拜托帝君。” “本君早就明了你师父遣你来不可能为庆生而庆生。能帮到湮愔上神是谦痕荣幸,神君请说。”谦痕帝君一只手支着下巴,仍旧笑着看我。他狭长漂亮的眼睛透着一抹幽深的狡黠,深刻妖娆的鼻梁线条借着光线将他的面容分割成两片极端的领域,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帝君有所不知,家师今日正痴迷于炼丹,此番遇到瓶颈,需要帝君统御的南荒国迷梦泽中一株妖草‘结笼’,望帝君相助。”我再次低头。 我的师父,着实是个奇葩的神。不想和人打交道,别人以为他是多么淡然多么清远不食俗尘,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怕麻烦。九尾狐族确实是个威能强大的族群,在仙庭也是地位超然,但是要知道师父的仙格几乎凌驾在仙界所有神仙之上,别说是九尾狐族十三王子的生辰,就是两百三十四年前九重天上那位天君渡过天劫的二十万岁诞辰师父都半分面子没给。现下做派,我估摸着不日就是会在九重天上掀起巨浪。 不过他此番派我道贺于荒狐野的动机,千真万确就只是为了一株草。 “虽然湮愔上神这样希望,本君却也帮不了神君。”谦痕帝君淡淡地说,说罢微微叹一口气。 “这是为何?”我看向他。 到了师父那个境界,所谓“炼丹”炼出来的灵丹那功能是千奇百怪,能生死人肉白骨的丹药简直就是叫做庸俗,是以每样灵丹所需的药材都十分奇葩。师父此番需要的“结笼”这种药材是一种千年成灵万年化形的妖草,有圣妖级的妖兽守护,这些都没什么,师父自然教给了我找寻“结笼”的方法,而自我飞升神君之后,那圣妖兽也能勉强应对。 最大的困难是,那“结笼”只生长在南荒绯冥境迷梦泽中。 浮生六道,神族仙族鬼族魔族人族妖族构成一个世界。当初六界制衡,却因一场由千尾狐引发的灾难而被生生改变了格局。 狐族原本是妖族中的正统,却贪图更为漫长的寿命而加入仙籍,导致妖族瞬间弱小。“狐族狡诈多变,为一族之利弃妖界众生”——这是记入妖族史册里的内容。于是一场空前的反抗战争爆发,各族妖军集结一股企图灭杀全部狐族,但是平均修为只有千年的妖怪们哪里斗得过寿命万万载的神仙?三分之一的妖界叛军被天兵诛杀,灵魂则被上一任南荒女君锁入了绯冥境。 绯冥境是南荒的禁地,只有南荒帝君能在盈月当日正午开启境口,而今日正是盈月日。 “因为,那里面的亡灵在暴动。”谦痕幽幽地看着我,突然不笑了,“那原本就是我族的罪孽……神君还是,不入为好。” ☆、落境中 “但师父正临瓶颈,纪虞终究是要为师父带回一株‘结笼’的,望帝君成全。”我拱手作揖,态度诚恳。 在我软硬兼施的软磨硬泡之下,两柱香已经烧完。谦痕帝君原本强硬如铁的态度被本神君死去活来声泪俱下讨好恭维弄开了一丝丝裂缝,然后本神君瞅准那一丝丝裂缝,把自己捏扁压碎挤了进去,使尽浑身解数恳请帝君开境。 师父待我如何,我自是记在心上,说什么我也绝不该让他失望。 谦痕帝君很是头疼地揉揉眉心,然后无奈地看了我一眼,终于松口道:“既然如此,本君也不能再做推脱,不然神君该说我真的舍不得那一千年修为了。” 我低头微笑,知道他是妥协了。 即便是狐族帝君,每开一次绯冥境境口都会损耗一千年修为。但我丝毫不担心谦痕帝君这只二十多万岁的老狐狸是舍不得那一千年修为,对他来说,那不过是沧海一粟,与之相比,湮愔上神的一个人情可是不知能抵得上多少个千年。 “不过本君所诉的亡灵暴动却也并不是胡说,怕是要委屈神君了。”谦痕静静地看着我道,“那些亡灵对仙庭的神仙们可都是恨之入骨,哪怕他们早已是行尸走肉,但只要他们闻到神仙的味道,怕是会不顾一切凭着本能地要将神仙撕碎吸干的。神君一身仙泽,入那绯冥境着实招摇了些,本君只得将神君的仙力封起,不过神君莫吓,我九尾狐族自会将迎来的客人恭敬送去,本君这就召集人手护送神君入境。”他双目漆黑,“神君不知,却也好笑,那境中亡灵即是姊姊亲手封印,却还记得妖族王族的血,我族人入境,却是半分无碍。” “那纪虞真是谢过帝君了。”我颔首。 “既是湮愔上神所愿,本君原本应该自入境折一株‘结笼’奉上的,可无奈绯冥境需得本君在境外维系,而他人,怕是不识得湮愔上神所需的药材。”谦痕也垂眼向我颔首。 “结笼”确实是一种常人听都未听闻过的药材,要不是师父一手上天入地的丹青技,本神君着实没有信心能将“结笼”寻到。“帝君说笑,帝君既自损修为帮忙开镜纪虞便已过意不去,哪里敢让帝君入境冒险。”我亦客气回去。 接着沉寂了好久,空旷的大殿内无人说话便有种空洞洞的寂寥感。我耐不住抬头看向谦痕帝君,只见他一双上挑的桃花眼正紧紧地看着我,像是漆黑的潭水般幽深。 然后我听到他问:“你师父有没有和你说过,你像极了我们的一位故人。” 我茫然地摇头。 “是么。”他的眼仍旧幽深,像要将我吸入。 荣岳殿前灰盐野。 一片呈现深沉灰暗色彩的广袤荒野,贯穿整个南荒的河流汹涌澎湃地奔涌着。灰盐野上有无数悬崖裂缝,像是上天的利剑雷霆落下在土地上所留出的破碎伤痕,下边就是南荒的血脉赣橡河。 谦痕帝君正在准备开镜的事宜,便将我请出了荣岳殿在这附近转转。不敢走太远,我转转悠悠转转悠悠……还是就在灰盐野上转。 一股别样的仙泽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遥遥见着了一个身影孜然立在一峭壁头,他双手执一把碧绿的竹笛,浅栗色的长发在原野上悠扬的风中飞舞。 再走近一些才渐渐听清那随风飘来的清越笛音,柒生仙笛干净空灵的音色被那人以一种极其高超的技巧吹出,真真是仙乐飘飘。长谲以炉火纯青的琴技弹出的曲子凝着一股深沉的执念,那里边有太过复杂的感情纠缠其中,让人听得几乎潸然泪下。而这阵笛音,却是真的干净又淡远,几乎没有任何纠结,只是将听者的灵魂都洗涤干净般纯粹。 我不自觉地走近。 一曲终了,那人的背影静了片刻,之后突兀地抖动了两下。 然后那人转过头来看着我,脸上还挂着调皮的笑意。我一下子愣了。和之前见到的那种温和柔软却浅淡无味的笑不同,这个笑容漂亮又调皮,像是恶作剧得逞般的孩子的笑容。 “殿下?”我惊得脱口而出。 颜子京又抖着肩膀笑了两下,强忍笑意:“神君真是好可爱,又被小十三玩了吧?可是你到底是怎么想要送他笛子呢?他可是我们几个兄弟中唯一的音痴啊……毁灭性的那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的柔和空灵呢?亲和淡远呢?这是那个狐族二王子么?我在做梦么? 看着眼前这张乖戾调皮的脸,本神君觉得这个世界很幻灭。 三师姐总说,看一个人的第一眼就能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当真是胡说。 “纪虞糊涂,在栖梓山上闭关许久未曾见世,道听途说,却是犯了大错。”我低眉颔首,先回了颜子京的话。至于思索到底这位吊足了各路神仙胃口的狐族二王子是个什么性子,是之后的事了。 “哈哈,无所谓了,倒是便宜了我。”颜子京又眯着眼睛笑了笑,乖张得像只捉摸不透的猫,“不过……小十三跳的舞可是惊鸿一般的哦。” 他琥珀琉璃般清澈的眼睛眨了眨,我甚至可以在那双天空般的眼中看到我自己的影子。他突然向我靠近,在我颈边嗅了嗅,便退回原位,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我喜欢你的味道,”他郑重地掬起手,眉目也变得严肃,“颜子京,很想交你这个朋友。” “纪虞。”我亦掬起手,与那双天空般的眸子静静对视。有种感觉叫做一见如故,我看着颜子京,莫名觉得一切的矫情都不需要。 然后他笑了,雪白的牙齿在南荒狐族梦幻色彩的天空下有些晃眼。赣橡河滚滚的波涛在他身后起伏,翻出支离破碎的白雪般的浪花。 “墨仪。”卓晔指着我侧前方那个一身全黑的人。那是一个即使在身材小巧玲珑的狐族中也显得单薄削瘦的男子,细碎的黑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漂亮的鼻梁,像个雕像一样。听到自己的名字,他只是微微向我点了点头。 “妃鸢。”卓晔又指向另一个人,那居然是个金发碧眼的狐族美女,一身火红的裹身短裙,灿金色的叶片咬合而成的腰带扎在那纤细的腰上,勾勒出美女火爆的身材。 “啊,真是位俊俏的神君。”美女走到我身前,竟然比我还要高半个头,她俯下身,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海蓝色的眼睛又大又明亮。然后……我恍惚间看到一片白花花的胸膛……吓得退了几步。 “真是害臊的孩子。”她掩嘴笑了笑,漏尽媚态妖娆。 “君上已经备好了,神君跟着就可以进来。”一个山一样魁梧的大汉从荣岳殿中走出,对等候在阶梯下的我们说。这一路过来,我真没想过狐族会有这样的族人,大汉的肌肉刚硬几乎要撑破皮肤,左眼和太阳穴之间有道寸长的疤痕。 “鬼疵。”卓晔指了指大汉。 我晃过三人胸前那团紫色的绒毛,心下震撼。谦痕帝君居然为了我将九尾狐族一直隐藏在暗影中的凌月君临都拨了出来。 “请进。”卓晔伸手引我。 我还未动作,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妃鸢金色的长发落在我的肩膀上,她轻笑着说:“宝贝快点哦,君上在等我们。” “妃鸢,别吓着神君。”卓晔瞪了妃鸢一眼。妃鸢飞扬跋扈地一笑,扭扭屁股进了大殿。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完全感觉世界都颠覆了。从我出生开始,我见过的女子不多,静初的天真乖巧,三师姐的清傲雅致,五师姐的拘谨慎重我都已习惯,下界历的又都是断袖情……却从来不知道,女子是可以……如此火辣的。 我随着卓晔走进大殿,看到的是一个别样的世界。萦绕紫雾的圆形大门悬浮在半空,里边显然是别有洞天地飘出几缕我从未感受过的气息。谦痕帝君站在大门的一侧,双手托着一滴紫色的眼泪状的光芒。 “神君请。”谦痕帝君向我点点头,双手一拧,那滴眼泪状的光芒瞬间绽放。我感到有浪潮般的紫光扑面而来,将我席卷了进去。 ☆、幽泽陷 绯冥境中的景象宏丽诡谲,令人惊诧。 天与地尽笼罩在稀薄又沉暗的紫气中,各种狰狞的、巨大的、发光或不发光的植物盘踞在这个奇异之境里,四处都回荡着凄厉悲哀的惨叫。一轮大得可怕的红月悬挂在紫红色的天上,整个空间给人的感觉很奇诡,无比苍凉、瑰丽、扭曲又压抑。 墨仪挂在前边不远处的一棵扭曲的暹罗树上,像个剪影。妃鸢两柱香前前去探路还未回来,墨仪便自说去找。这么久以来那黑色的、沉默的青年说了第一句话,声音沙哑。鬼疵拿他的钢刀在一边砍鬼荆棘丛,卓晔则一直默默地站在我旁边。 我自从入这绯冥境,便感觉经脉里的仙力莫名的就消失了个干净,颇有些不习惯。刚刚在一处低洼地还忘了这一节使出个飞天术,要不是卓晔将我拉住指不定要摔个狗啃屎。 不过我确实不太担心。与我一同入境的不止有属于狐族暗卫“凌月君临”的墨仪、妃鸢和鬼疵,连谦痕帝君的近卫长卓晔都一同来了。现在聚集在我身边的力量几乎是整个狐族精锐的缩影。一个时辰,这四位也都显露出了各自身负的绝技,确然是十分的可靠。倒是没有见着什么谦痕帝君口中的暴动亡灵。 “走这里。”已经开出一条路的鬼疵将沉重的钢刀扛在肩上,喊了一声就径自走进了那鬼荆棘丛。 “唉?不等他们吗?”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卓晔半推半揽地带进了那条新开出的道路,他撑开屏障帮我将参差的荆棘刺挡开,低声道:“会留下记号的,那两人总是单干。绯冥境中的亡灵暴动不定,我们还是快点找到神君需要的东西为好。” 快要走出荆棘丛了,走在最前边的鬼疵却突然停了下来,爆喝一声“混账”,山一样的身体几乎挡住了整个小路。“怎么了?”卓晔在我身后低低地问,鬼疵便侧开了一点让我们看看前方的情况。豁然开朗的地界是一大片粉紫色的平原,在视线触及那个画面的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己要被某种力量推出去。 在那轮大得不可思议的血月下,粉紫色的平原展开。平原上堆满枯骨,在尸骸尽头,一个巨大的身影纠结着搅在一起,疯狂地扭动,六颗纠缠的头颅吐出黑色的火焰,凄厉的吼叫响彻天地。 天空是铁青色混着紫红的火焰的颜色,血月半沉。那个生物的挣扎非常恐怖,像是遭受着极大的痛苦,四周的枯骨被那剧烈的挣扎纷纷扬起又碾碎。宛如撕裂般的吼叫震得我耳中发疼。我看着巨兽那六颗头相互撕咬攻击,深黑色的利齿划破那黑紫色的布满鳞片的皮肤,露出鲜红的肉,狰狞的血雨铺散开来。 疯狂。野蛮。血腥。荒诞。 “居然是迷梦,看来我们的运气不大好。”卓晔见着我疑惑的神色,耐心解释道,“神君一定知道饕餮、穷奇、梼杌、混沌一类的上古凶兽,其实,这一类久负盛名的凶兽都是堕落的神兽,业火烧毁了他们的骨骸神识,将他们变作行凶的恶兽。而迷梦,却是生于妖界长于妖界的彻底的妖兽,妖力强横,引人陷入幻境,将失陷者的精神和灵魂都在幻境中杀死。虽声名与上古凶兽完全不可相提并论,但其可怕程度是分毫不差的。” “曾经那场仙妖之战本就实力悬殊,妖军却意外地支撑了许久,原来却是因为有着迷梦坐镇。若是没有迷梦在,妖界的起义估计还传不上九重天就被压下了吧。真是没想到女君当年,竟将这两只迷梦都锁了进来。” 卓晔的话伴随着远处的画面,让人分外心惊。我看着撕咬中的头颅一阵纠缠,突然其中的三颗都攻向了第四颗头颅,重重叠叠的嘶吼灌入我脑中,只见那被集中攻击的头颅带着一截硕长的颈部被血淋淋地扯了下来。我终于看清了,那搅乱成一团的身影却并不是一只巨兽,而是两只。巨蛇有着刚硬的鳞片和锋利的牙齿,庞大的身躯一端生着三颗头颅。此时两只洪荒巨兽疯狂地厮打着,乌黑的血将那一片的土地和枯骨都染得漆黑。 “他娘的,俺咱活这么久最怂的就是这迷梦了。俺咱们快走。”鬼疵低低地说道,与卓晔对视了一眼,互相点头。 “此地不宜久留,神君快走。”卓晔对我说。 我原本还想多瞧一瞧那壮丽残忍的争斗,还未开口,突然发现道路好像窄了一点。我再细看,却见刚刚被劈开的小路两边的鬼荆棘正以极快的速度生长着,锋利如刀泛着血红的尖端正在突刺卓晔撑起的屏障,不用想也知道有剧毒,那透明的仙障此时正在荆棘的攻击下散发出阵阵白雾。 要退回去也是不可能了,后面的小路也早就被荆棘赌上了,我赶紧跟着不断劈刀向前的鬼疵走着,卓晔始终撑着仙障紧随我身后。 我们沿着鬼荆棘的边沿走着,迅速离开正在厮打的两只迷梦。震耳欲聋的凄惨叫声萦绕在我的耳朵里,此时我心中想的是走得越远越好。 那响彻天地的嘶吼渐渐小了,最后沉寂下去。我高度紧张的精神放松下来,没有仙力的身子好像十分容易疲倦,我正想开口休息休息,话还没出口突然不敢动了。 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上来,我听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念叨,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却如影随形。 师父曾给我说过,要是你在洪荒界里听到身后有声响千万不要回头,那是一条会读心的鬼眼蛟在跟着你。它看不到你的眼睛就读不到你的心,不敢随意攻击。眼下……跟在我们身后的估计不是鬼眼蛟,而是更可怕的妖兽迷梦。 “开什么玩笑哈哈不可能的。”我继续催眠自己。 “混账!”走在我前面的鬼疵突然停了下来。 “不是吧……”我心说。 “你们先走。”鬼疵眼边那条寸长的疤痕狰狞地跳动着,青筋在他的额角暴起。他的声音粗犷凝着一股凶狠,侧身将我和卓晔让了过去。 “自己小心。”卓晔看了他一眼,一句废话没有,就又推着我向前走了。 我咬牙回过头去,看到巨大的蛇形巨兽立起身来,仿佛是凭空从地下升起。它仅剩的两只眼睛散发着幽绿色的光,口中正缓缓向下滴着黑紫色的粘液。断掉的两条长颈末端狰狞地□□着粉红色的肉质,黑血瀑布般淌下。鬼疵山一样魁梧的身材在它面前却渺小如豆,他的背影苍凉,随着一声暴喝,六条漆黑的狐尾生长出来,变长变粗,编织成网,将迷梦追击我与卓晔的路封死。 我被卓晔推搡着疯跑,没了仙力的身体感到一阵不支。后来眩晕中我好像看到了一片缭绕紫雾的漆黑密林,卓晔叮嘱了什么我一句没听进去便又被推进了漆黑密林。 下一刻卓晔就和密林外的一只狼形巨兽打了起来,嘹亮的狼嚎声震慑四方,还没回神的我被吓得直接就冲进了密林深处。跑着跑着我脚下一陷,整个身体就落了下去,眼前清明后我终于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空中是目不能视物的浓郁雾气,而我自己,正深陷在一潭深紫色的泥潭中。 不是肮脏臭气,而是馥郁的香气灌入了我的鼻腔。我只感到流窜的紫色线条杂乱无章地在我眼前闪动。我知道这种情况下是不能慌张更不能挣扎的,便静立不动,但身体下陷的速度却远超出我的意料,转眼间烂泥已经没到我的腋下。 这时我在浓郁的雾中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身影,像是卓晔,便大喊了一声:“卓晔!”就是这小动作,烂泥便漫过了我的胸口。那人影静了一下,拨开雾气跑了过来,果然是卓晔。只见他浑身是血,伏着身子,不知受了多重的伤。“神君别动。”他也看见了我,四下顾盼,扯了一条藤蔓向我扔过来。我挣扎着抓住藤蔓,又向下陷了几分,嘴巴几乎都陷进去了,让我只能仰起头呼吸。 “神君抓稳!”卓晔开始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拉扯藤蔓,我被他拉过去,期间仍在向下陷落。 就在沼泽将要淹没我嘴巴的最后一刻,我忍不住喊了一句:“你用个飞天术不行吗?” 卓晔似乎愣了一下,一脸无奈地说:“神君,刚刚卓晔不是跟您说过吗?这檀棂醉林中的雾气是很危险的,要低伏行走。不是卓晔不愿,而是只要离地三尺以上我们便会劲力全失神智涣散,到时候只怕我与神君都会陷落在这里。” 这时候我就是想说什么也不能了,泥沙已经湮没了我的口鼻。我尽力屏息,没了仙力的我只感觉自己和凡人没什么不同,窒息的痛苦让我几欲晕厥。我放软身体,期待卓晔将我拉上实地一瞬的顺畅,然而,那条脆弱的藤蔓,突然“啪”的一声……断了。 我瞬间又下陷半寸,眼睛马上也要被湮没了。 刚刚心里一惊便长吸一口气,吸入的却全是泥沙。香气馥郁的烂泥从口鼻灌入我的体内,我张开口想要呕吐,却有更多的泥沙灌进来。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残忍的红尘劫的命数里,丧失仙力、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世界渐渐变得黑暗和遥远。我突然就想起师父所说的司冥炼狱,我相信师父能将我救回来,却也知道要从司冥那里还魂回来的神仙,是要历过七七四十九道酷刑的。 那种痛苦让很多神仙都望而却步,宁愿选择转生轮回。 最后一丝思绪消散前,我恍惚间看到一个幽紫色的纤细身影向我快速靠近,倾城亡国的面容在这样一片诡秘的世界中耀眼得像是朝阳。 ☆、缱眷然 卓晔揉了揉眼睛,顿了一下,又揉了揉。 他终究是不敢信却又不得不信眼前所看到的场景确为事实。 在九尾狐族神圣又忌讳的禁地中,颜子惑带着一身光耀出现。他还穿着昨日宴会的那身华丽的紫色长袍,发冠却已取下,泛着艳色的长发随意散着,漂亮精致得让人无法逼视。 当栖梓山来的那位神君将要湮没在那檀棂沼泽中时,卓晔只感觉到一阵幽柔的风从他身侧拂过,快得他来不及反应。他心下一惊,惊的是有人这般与他擦身而过他却毫无察觉。待看清了那个身影后他又是一惊,这一惊乃是比刚才更大的一惊。 ……怎么会?十三王子也进入了这绯冥境? 只见小王子没有一丝犹豫和停留,干净利落地就跃进了沼泽。但是他并没有沉下去,而是凭借自己纤细的身材和轻薄的重量在沼泽面上滚动前进,到得那位神君身边,一用力就将神君拔了出来扔到一边岸上,自己的身子却陷下去一大半。 卓晔的心一下子跟着凉了一半,赶忙抛出手中剩下的半截藤蔓,运气一收,居然卷住小王子的腰身将他拉了上来。 若是纪虞现在清醒着,必然会捶胸顿足痛斥那个苍天不公。 落地的小王子却连余光都没有留给他,而是径直去到那神君身边,将那纪虞神君扶起,用力地摇晃。摇了许久都未见效,卓晔远远看着,察觉到神君的呼吸已经停止了,也只能摇摇头叹口气。哪知小王子却没有放弃的意思,作势就要与那神君嘴对嘴帮他顺气。卓晔觉得自己看不下去了,他的尊贵的十三王子,怎么可以因为这种事被玷污?忍不住便要出手。 另一个影子却比他更快。带着残影接近小王子和他怀中的神君二人,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在小王子的初吻丧失之前,极为有力的一拳打在那神君的腹部。卓晔将全过程看在眼里,默默觉得,那一拳……打得真狠。 再看那出手之人,正是不久前离去寻人的墨仪。 神君腹部被击,一下子就有了反应。低头吐出一大堆沙子,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颜子惑就在一边拍那神君的背,动作小心翼翼关怀备至。过了好一会儿,那位神君才渐渐活过来,微微撑开那一双黑如曜石的眼睛。 卓晔觉得自己很难描述这位从栖梓山过来的神君。一直是一派淡如轻云的姿态,但隐隐有些不对,卓晔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真实,就好像……有火在隐秘处暗暗燃烧。那一位是在见过了颜子惑之后第二个让卓晔想到“美丽”这个词的人。漆黑的眼,温润的墨发,深湛叵测的眼神。并不是颜子惑那种决绝的美,而是隐晦含蓄的,却仿佛鞘中的刀剑,有锋利的刃。 一片黑暗中,我感到全身沉重不能移动分毫。我想也许我此刻正在前往司冥那里的路上,想象下一秒可能幽暗的业火就会烧灼过我的四肢百骸。 下一秒,果然传来一阵剧痛,却不是皮肤烧灼的痛苦,而是被狠揍了一拳的钝痛,接着一股剧烈的恶心感油然而生,我无意识地低下头就开始疯狂呕吐。真奇怪,这越吐居然吐得脑袋越清楚、呼吸越顺畅。我心说这次幽冥革新的刑法真是忒有人情味了。 我用尽全力冲撞脑中混沌的黑暗,冲破了就见到了光。 眼前模模糊糊的,好像有一张脸近在咫尺,一双幽深的桃花眼艳色点染。 二师兄曾给我讲书,说的是在鬼魂去幽冥的路上会有一种叫做缱眷的妖精来勾引你的魂魄,那缱眷妖魅长的都是倾国倾城的脸面,披的是千千万万鬼魂华丽的欲望编织成的皮像,就算有鬼差事先提醒,也很少有鬼魂能抵住诱惑不被它勾走的。若是被勾跑了到不了幽冥司不说,还会被拖进炼狱硫磺泉中,烧烧灼灼,永不得轮回超脱,万世折磨。 我那时心道那些被勾走的鬼魂可都是傻瓜,就算知道一时的放纵会留下千千万万世的痛苦也还是不能忍一忍,真是算不来账。 然而此刻,我看着眼前这张倾城亡国的面容,觉得自己好像有点理解那些傻瓜鬼魂了。不过我纪虞的立场可是摆得很端正,现下我既然知道那是缱眷,便必然是不会跟它去的了。 “喂,你还好吧?”那缱眷开口了,声音低低的带点微微的属于少年的破碎,又纯真又诱惑。 那缱眷啄了自己的手指一口,然后将那根手指伸入我的嘴里,顿时血腥味满口。 “你中了檀棂醉,又入了这檀棂沼泽,若不服妖血很快就会堕于幻境中迷失神智。所幸,我的血正是最纯净的妖王之血。”缱眷扶住我的肩膀。 我抬头看了看空中那一轮血红的圆月和深渊般暗紫色的天空,闭上眼睛打算重新醒一次。 “喂喂,怎么了?你快起来啊。”肩膀上的那只手用力摇晃。 “别闹别闹,现在正是要命的时候你就别出来捣乱了了。”我心中暗暗惊异,怎么会这个时候会梦到他? “起来起来!你不管第几次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我啊。”缱眷继续摇晃。 于是我认命了,睁开眼看着眼前这张倾国倾城的脸,然后再次确认了周围的环境,开口:“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是绯冥境中梦幻又诡秘的天空,深紫色浓雾飘散在半空,颜子惑一头长发披散,发梢婉约。他还穿着昨日那身紫色长袍,华丽的银色花纹滚在衣边。在缭绕紫雾中的狐族王子妖娆艳丽的眼角飞扬,漂亮得真是像极了绝渊蒙昧中绝世的妖精。 “我找到‘裂缝’就进来啦。”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的妖纵泪,笑得调皮,“没有任何异境能够困住我的。” “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为什么要进来?这里很危险的……对重点是你为什么要进来?”我靠自己坐稳,将他放在我肩膀上的双手拿下去。 “喂混蛋你是什么态度?你搞清楚要不是我你就死在那烂泥潭里啦!”颜子惑生气地一嘟嘴。 “是是是,这份救命恩情纪虞没齿难忘……”我说,“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进这绯冥境啊!” “神君僭越,你无权和殿下这样说话。”一旁的墨仪闪电一般掠到颜子惑身前,将我推开,冷冷地俯视着我。 我抬头看着墨仪那双漠然的眼,有些发懵。刚刚那种激动不知从何而来,从看过了迷梦那恍如灭世的壮观身姿之后,说心中没有恐惧是不可能的,我想着那如风的厮杀,想着震撼天穹的嘶吼。后来看到颜子惑的瞬间就有种心脏收紧的感觉,想那纤细的人影被漆黑的利齿刺穿,鲜血流下宛如红色的雨。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3节 但我真的不明白墨仪对我的敌意是从所何来。果然是看本神君脾气太好腰杆太软么?冒犯殿下?按说南荒前任女君尊我师父一声“尊叔”,我虽年岁不及那位女君十一,却也算是与她同辈的人物,这颜子惑称我一声“仙伯”也无可厚非。 “放肆。墨仪。”卓晔绕过这一片沼泽,将我扶起来,又对颜子惑说,“神君说得对,殿下,您怎么会来到这里。境中危险您是知道的,请速移驾出境,臣下让鬼疵护送殿下回去。” 话说到这里,一旁的灌木一阵骚动,浑身浴血的鬼疵走了出来。 我看到鬼疵魁梧的身姿,心想的是谦痕帝君真是太靠谱了,如此逆天的存在都拨给了我。刚刚看鬼疵视死如归的背影本神君着实是想洒洒热泪的,心中还不满卓晔的冷血……看来真是本神君过虑了。 “既然进来了,便也不消特地护送出去。待神君事务办妥,我与你们一同出去也是不错的。”颜子惑看着卓晔,语气生硬冷漠。 卓晔顿了一顿,再道:“臣下该死,一时失手险些铸成大错,再不敢犯,臣等定会誓死守护神君安全。境中危险,殿下还请……速速出境。” 这时另一旁灌木一阵颤动,我一看,金发碧眼的狐族美人正缓缓走出,妃鸢也到了。 “护一个是护,护两个又何妨?况且,我的仙力可未被封。”颜子惑不退分毫,一双眼幽深冷然。抬手止住又欲开口的卓晔,气场再降了一个季节,“卓晔,勿忘了你的身份。不用再说,我决意已定。” 卓晔原本比颜子惑高出一头,此刻他低低垂眸看着颜子惑,眼神明灭,却是处在弱势。然后他单膝跪下,气势消磨殆尽。“臣下该死,殿下勿恼。” “臣下……终究是殿下一人的臣下。” 我看着卓晔俯下身去亲吻了颜子惑的袍角,他低低地说了绝命的誓言后,再低低地叹了口气。颜子惑淡淡地俯视着他,眉目倨傲。 ☆、吞寤障 你到底为什么要来这一趟?”低沉沙哑的男声。 “君上的命令,不容质疑。”柔媚婉转的女声回道。 “他对你就那么重要么?可是……你又知不知道你在他心中的分量?”男声沉痛低回,隐忍着巨大的悲伤。 “当然知道。”女声干净利落,“就算为他而死,在君上眼中,我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族人。君上就该是这样的啊,永远高高在上俯视众生,永远没有牵绊也没有弱点。但是,墨仪,我对君上的感情与君上无关。我只是想啊……我能够为君上而死,是无上之荣耀。” “是么……” 墙脚听到这里我觉得也差不多了。于是我放轻脚步,轻轻拨开草丛退了出去。 我们此刻正身处的又是一片白雾迷蒙的湿地,完全看不清远方。我很多次都在想,这绯冥境作为四海八荒久负盛名的绝命幻境,各种雾瘴形形□□应有尽有,果真是名不虚传。 进入绯冥境半日,我们一行终于走到了这个地界。卓晔观察了雾气的色泽及浓郁程度还有周遭的植物灵物,很靠谱地说这正是迷梦野,据说是长年累月被迷梦泽滋养成的湿地。见了迷梦野就离迷梦泽不远了。 于是妃鸢又前去探路,良久未归后墨仪又跑去找她了。 我们原地等了一会儿卓晔突然说出“不对”二字,原来是这迷梦野中的白雾突然浓郁了起来,将将还能看出五丈现在却只能看到五尺。卓晔当机立断要将人找齐,凑做一团好从长计议。他拿出两条银线折了一折,分别递给我、颜子惑、鬼疵各一头,要我们绑在腰上再趁雾气还没有更弥眼时赶快将人寻到。 我心说真是添乱。师父总是说探路侦察,纯属找茬。我总是想当然了您老人家到哪里去不是横着走啊哪里还需要探路?当真是高高在上不知生灵疾苦。然而这下,我觉得师父不愧是师父,说得真是极对的。 于是本神君一步一脚印地前进,丈着师父烙下的栖梓印记的神效,在对方毫无察觉的当下成功地听了那一番墙角根。 退出足够远,我觉得可以了,正要再次迈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我回头,蒙蒙白雾中,少年绝世的脸容有些模糊。 “殿下?你要搜寻的方向不是这边吧?”我向颜子惑道。 “我也正想问你呢,我一直走的是直线……”颜子惑开口不到一半,忽然皱眉,暗喝,“不好,看来还是遇上吞窹了。” 吞窹这种妖魅我是知晓的。那是并不繁荣强大的妖族中最出名的恶妖凶妖,躲在黑林里的浓雾中,化为绝世的美女,操纵幻境,变幻多端,它们将旅人困在永无尽头的迷瘴里,专吃旅人的梦境和欲望。要是平日在我们这些神仙眼里吞窹也就是种不入流的小妖,不过此番我既失了仙力,那就是两说了。 “等在这里也没什么奈何,我们还是先回去再说。”颜子惑向我靠近。 眼下情况,我既已听了些不该听的墙脚,便自是不能再叫他在再走一点点,哪怕我知道我们正在寻的人就在咫尺,便应了他。 我们先跟着颜子惑那根绑在腰间的银线走,走了不远却发现那根银线已经断了,断掉的一头破烂不堪,显然是被什么粗暴地扯断的。 然后我们赶紧转向,沿着我那根银线走,我边走边觉着这次入境经历真是颇为离奇,回家之后定要同元乐好好聊一聊。 后来,我们找到了银线的另一头,规规矩矩地绑在一颗鬼脸树上。 我看着鬼脸树上那银线绑的整齐漂亮的结,感到十分的困惑。 突然,站我一旁的颜子惑伸手,拉住了我的。我惊得一愣,问他:“干什么?” “当然是因这迷瘴离奇,这般不易走散。”颜子惑理所当然地斜我一眼,不耐道,“你我同为男子,拉一拉手也不妨甚么事,你又做什么扭扭捏捏……”顿了一顿,再道,“咦,是我忘了神君你可是个……断袖。” 我口中一阵发苦,心知肚明他指的是关于魔君长谲那件事,虽我与那魔君确然是头回相面,却也知晓被颜子惑看过的那一幕是百口莫辩的,只能干干笑道:“误会误会,纯属误会。” “这么说,沧海花海那晚,倒是子惑眼花了?”颜子惑突然定定地看我,浓稠的艳桃色光泽在黑色的眼底化也化不开。 “恐怕……是那位魔君,错认了吧。”我回想起那日空茫花海中那孤立的浓黑色身影,卓然如一抹世外的墨迹。他的眼宛如隆冬的枯井,又深又荒芜,零星闪过的期待极快的,又被一股浩瀚的绝望掩盖。 我不知道此刻我的神情落在颜子惑眼里,成成然然就是一失落的断袖,然而我也确实不清楚,我自己到底是不是个真断袖。 我生在栖梓仙山,第一眼见到的是师父。后来的几千年,我也就是在师父身边这样过来的。虽红尘劫走了百十遭,断袖情历了几十世,但那终究是凡人的命格,与原身并不可并论。我在栖梓山上清清静静过了数千年,直到遇见静初。她是我所真正深交的第一位女子,是我确然想着要永生永世地爱护、交往的,但我也确然没有想过自己对她的心思。还有我的师姐前辈们,现在想来,我如今倒确也见过多位卓绝的女性,却总是守礼也敬重。 是以,如今我说不知道自个儿到底是不是个断袖,却真不是胡说。 “殿下……” “叫我颜子惑,”颜子惑头也没有回,冷冷地说,“所有叫我殿下的,都是我不能相信的。” 这么说你就能相信我么?我可是第一次见面就把你卖了哦。我心说。但是我看着他裹在华丽长袍中纤细的背影,这心肝突然就有些软。于是我开口:“那么颜子惑……你到底认不认得路?我觉着你就像只没头兔子一样拉着我乱窜。” 进入浓雾的时间不短了,可颜子惑就只是带着我在这大雾里瞎窜。四周景物还是没什么变化,一片白茫茫的雾气,我只能看到我周身三尺外,颜子惑仙力未有被封,可能看得远些,却也比我看不了多远。 “当然不认得。”颜子惑理直气壮地说,边说还边拨开旁的的一丛藤萝丛,四处张望了一番。让得仙力被封很不习惯体力不济的本神君……胃很疼。 “但是我知道不能留在原地。”颜子惑又说。 我被他拉着,盲目地走。 “喂,颜子惑,你生辰那天,到底是为什么想要出逃?”我开口。 环境没有任何改变,浓雾弥漫视野。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话,白茫茫的一片死寂。我看着颜子惑单薄的身影在白雾里若隐若现,像是要被湮没,我心里一动。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涩感席卷了我的整个胸腔。那身影纤细,在没有方向的白色的黑暗中飘摇,带着孤独和冷硬的悲伤。 与世界唯一的联系就是此刻与我相握的手。 太孤独了。 所以我打破了孤独的沉静。 颜子惑还是没有回头,漠然而冷静:“不逃?我会被抓住的,那些都是网啊。是虚伪奉承织成的欲念的网。就算在仙庭,它也是存在的。” 过了很久之后我终于知道了颜子惑那种宿命般的悲哀到底从何而来。那是恨是火,要把这四海八荒六合都烧成一片灰烬。 我想过很多次,是从这一刻,还是从再之后一点的那个时候起,我发誓要永生待颜子惑以忠诚。我不知道用这个词是否合适,不过这是我在人间学到的,表示最高大义的词,代表着绝对的珍视,永远相信、永不背叛。 我将待颜子惑以忠诚,直到我纪虞,或者他颜子惑死的那一天。 “那是什么?”我看到不远处的白雾晕染着斑斓的色彩,像从浊涟山清晨看去一团团五彩的云烟。在这样一片惨白的雾气中一片色彩让我感觉自己又回归了真实的世界。 于是我加快了脚步,换我拖了颜子惑跑向那片光影。 那是一汪散发五色光芒的湖泊,将浓郁的雾气都驱散了一些。视线一下子开阔,使得我的心情变得极好,闭起眼深吸一口气。 “很美啊。”颜子惑轻飘飘地说。 真是很飘渺的声音啊。我飘渺地想。那么倾城亡国的容颜,那么幽美的嗓音,那么柔软动人的手……若是个女子,那不真是…… ……女子? 一股寒意爬上我的脊梁。我不敢侧头,便眯起眼看了看水中的倒影。 紫衣飘摇的女子站在我身边,一头漆黑长发纠缠着垂下,苍白如纸的面容上一双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瞳正定定地与我对视。 “纪虞,你怎么了?”她问。 ☆、千岚斩 我僵硬地侧过头。 颜子惑的脸依旧精致得让人发指,真真是倾城亡国。他蹙眉看我,带着询问。 看花眼了? 我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答道:“没什么。”刚一低头,却又瞥见水面上倒映出的面影,站在我身边的,确然是一个脸色惨白的女子。 这湖水真是邪门了。我心中愤懑,要是我仙力在身,定然是要将它蒸干才能罢休的,省得它再祸害他人。 这时拉着我的那只手微微使力想将我拉走,同时尖细迂回的嗓音空洞洞地响起:“纪虞,没甚好看的了,寻到道路要紧。”我心里“咯噔”一声,一方面是因为那明显失调的女声,另一方面,就是现下正被我握在手中的那只手,嫩滑如水,柔若无骨且纤细清奇,就算是颜子惑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手,因为这千真万确明明白白就是一只…… 女子的手。 “颜子惑。”我出声。 “嗯?”那已经迈步准备离开的身影回过脸来,偏了一偏头。 我的心肝一时如坠冰窟,心中捉摸着真正的颜子惑到底是何时被掉包的。我和他一直拉着手,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这家伙就不是颜子惑? 那张脸还是颜子惑的脸,线条优雅无懈可击。但是,那双美丽眼眶中的黑色瞳孔正在不断扩大,侵蚀着周围的眼白,渐渐地,就要变成湖中映出的那两个黑洞洞的孔洞一样的东西。真的不愿在那么美的脸上见到那么诡异的画面,于是我移开视线,搪塞道:“那个……你、你的手能、能不能先松一松?我……我的结头开了。”说着我装模作样地用另一只手捂着腰间系着的一条流苏结,“颜子惑”看了看,把手放了。 然后我继续装模作样地系结子,待“颜子惑”的神情有一丝游离的时候……转身就跑! “喂!纪虞,你作甚么?”身后传来极尖极细的惊呼声,我哪里会应?撒开趟子闷着头一阵疯跑。我身上有栖梓仙印,若是跑进了什么林子石岭,或者雾更深处,不管是谁,也休想再探到我的气息。 可我还是失算了,在我将自己藏起来之前我就被捉住了。终究是因为没有仙力,只能靠这一双腿实打实地乱跑,怎及得过那厮长袖一挥,千万条紫绫就铺天盖地地涌上来将我席卷了回去。漫漫紫绫恍惚中我见着那亭亭立在不远处的身影,赫然就是我在湖中所见的那个苍白女子的模样。 这难道就是吞寤?众仙都道那雾里妖魅吞寤艳绝,是风华绝代的美女,然而那女子我看在眼里,却觉得众口所出却也偶有不对,女子五官虽也算是有几分姿色,但面皮过于苍白,一双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睛也确实有些诡秘恐怖。 “纪虞,你到底怎么了?”女妖操纵着紫绫将我拉近,情急中我咬牙在神念里一寻,寻出道隐隐寒光。我运气一提,将卷住我的紫绫瞬间斩断。 漫天飘落的紫绫残骸中我瞄见女妖震惊的面孔,又赶忙开跑。 就算仙脉被封,神念终究是在的。刚刚那道寒光是师父附给我的应对那守护“结笼”的圣妖兽的术法,并不需仙力引动,只需念头指引便好。刚刚我见着女妖那张说不出感觉的诡异容颜,心一慌就动用了这个杀手锏。我也不怎么后悔,我觉着吧,本神君纵横红尘来去风姿,生生死死几十回,也没甚么好怕的了,最对付不来的就是女子。比起被这样苍白诡异的女子逮住,我宁愿提着流火与那两头迷梦大干一架,就算死也能死得干脆痛快。 那女妖惊愣过后便又追了上来,脚步轻浮就像是在飘飞,简直要命地如影随形。好在我已看见前边不远有片树林,要能进了那七拐八弯的林子,隐匿起来也更方便些。 几乎是狮子扑兔般冲进那片树林。矮小的树木无花无叶,漆黑扭曲的树干狰狞地支棱着,空隙间露出仿佛皲裂的一轮血月。黑树矮小,锋利的枝桠也很低,我小心翼翼低头弓腰,迂迂回回地在林中兜圈子,却始终甩不掉那女妖。 闷头乱窜间,我绕着绕着居然与那女妖撞了个正着。女妖见了我,叫了声“纪虞”,便伸手来拿我。我怪叫一声回身就跑,也不顾低矮的树杈,横冲直撞间身上甚至脸上都被拉了好几道口子。 “啊!”不自禁地惨呼一声,我被一股大力一扯,仰面就倒了下去。 天杀的! 在暗骂的同时我悲催地想到,我此番来这南荒真的是多灾多难,估计是上回在蓉炼谷祭天时打了回瞌睡惹了老天那老家伙,老家伙近来看本神君不顺眼,于是多次与我做对,派下这支倒霉的烂枝桠,让本神君的头发给缠了个结结实实。 然后我听到了微微的声响,回身便看到那娉婷人影步步走近,只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背心爬了上来。 我用力扯了扯纠缠着的头发,却豪无效果。再看那女妖已经离我不到七尺,我心一横,从腰间抽出小刀,一刀割断了纠缠着的长发。来不及心疼,爬起来拔腿就跑。 下一刻,我被扑倒在地,我看见撑在我身体两边那双柔美动人的手,觉得心底拔凉拔凉。 然后那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将我带了个身,刚一转过去那张苍白如纸的面容便跳入了我的视线。我拼命后仰,那女妖却贴身上来。 “纪虞,我不知道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是不要逃。”女妖妩媚尖细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没有眼白的孔洞眼睛正对着我的,我只感觉心中浮现出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 不逃?不逃等着被你吃掉么? 我尽力又往后仰了一些,完全躺在了地上。 女妖不依不饶,抓起我的手就往她脸上凑。我尽力缩手,她的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硬是将我的手贴在了她脸上。 这是要从手开始把我吃掉的节奏么?我的小心肝一跳一跳的跳得都淡定了,就等着撕裂的那一刻。 入手却一片温凉。璞玉一般细腻柔滑的质感,与视觉截然不同的精致线条轮廓。我的手顺着女妖的动作在她的脸上游走,竟是不自觉地在心里勾勒出了那张面容本该真实的样子,当真是绝世妖容,祸乱天下。 “我们初次见面,你就出卖了我,把我藏身的曼陀罗指了出来。在沧海花海,我看到你与魔君,嗯……接吻。翌日,你将我丢在花海不顾自己入境。刚刚在檀棂醉沼泽,又是我把你拔了出来……”女妖说,声音尖锐,我却越听越惊。 这时我的手触到了某样细小的东西,嵌在她的额头上。硬硬的一枚宝石样的物事,却是温热的,完美地嵌在那光滑细腻的额头上。细细摸索,似乎是滴眼泪的形状。 “颜子惑?”我万般怀疑千般不信地试探道,“你的声音……” “若你害怕,我就不说话了。”刻意压低的尖细嗓音,小心翼翼的。然后颇有些冰冷的手覆在我眼上,“我很丑么?那就闭上眼睛……纪虞,你信我,我正是颜子惑。” 是么,信还是不信? 我闭上眼睛,黑暗中,冰凉柔软的手再次拉住了我的,紧紧。 唉……信了吧。 我心说。 恍恍惚惚的,手中的手仍旧骨骼清奇,却蓦然显得更修长干练了些。 ☆、绝谷残 我这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呢,又听到一阵轻轻地脚步声。我已经没有了惊吓的力气,爱咋咋地吧。 不过嘛,怎么说我这活了这么两万多年总归该晓得自己是挂在谁手上才不算是白活,于是本神君淡定地睁开眼睛,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是完完整整的一个颜子惑。 美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狐族王子黑发如墨披散,滚银边的华丽衣领衬得那张小脸更加精巧,在夜雾中浑然天成。此刻,这浑然天成的小美人正趴在本神君身上,幽幽的淡淡的香气几乎将我包裹。 原来那苍白女子真的是颜子惑幻化,幸好……刚刚的“千岚”是打偏了。 颜子惑显然也听到了脚步声,神色一下子绷紧,然后警惕地看向某个方向。在那里的白雾后,正缓缓现出一个黑色的巨大人形。 我算认识到了,不管多么视死若归,不管说得多么淡定,这种时候终究还是会紧张的。在白色的黑暗中,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隐隐的,与颜子惑的心跳声交缠在一起。 在我俩紧张的注视下,那巨大黑影终于走出浓雾。看清之后,我只欲操起一边那两块青石板就拍那两个的脑门上。 天杀的害得我紧张了半天的鬼影,正是卓晔和鬼疵。至于这影子为什么巨大,就是因为卓晔促成了它的高度,鬼疵弥补了它的宽度。只见这二位都衣衫褴褛形容狼狈,隐隐约约还有血迹留在所剩不多的衣料上,很是有几分吓人。 “卓晔你搞什么?天杀的你不知道吱个声儿啊!”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颜子惑就已经跳起来破口大骂了。虽然我也特想抱怨几句,但我心里其实也晓得这事儿着实怪不得卓晔,在这样的雾气里哪能儿走到哪儿都扯着一通嗓子瞎吼啊,那不是白瞎了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就嫌命太长了么? 但是人家颜子惑是王子啊,是王子多拽,不管怎么骂人都不带回嘴的。 “臣下知罪,请殿下责罚。”卓晔立即单膝跪倒在颜子惑跟前,低眉颔首,就差奉上一根荆条顺便撕了上衣亮出后背了,“只是殿下请出境后再罚臣下,眼下这境中离奇,卓晔……卓晔定要,护着殿下出境。”他抬起头仰视颜子惑,铁灰色的眼映浓稠而深湛,又像有光。 “下不为例。”颜子惑冷冷地看着他,示意他起身,然后又看了眼他身后耸立成一座山的鬼疵,皱眉道,“所以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碰在一块儿了?” “这说来很怪,待臣下走出一段折返回去,却发现线头那段绕在一群石林里,而臣下根本就没有通过石林。”卓晔缓缓站起身来,开口,看了鬼疵一眼,“他呢,线头好像卡在一石缝里了。” 鬼疵点头接口:“嗯,后来俺咱没法,转着转着就进了这黑林子,遇着个美女逮着俺咱就叫‘殿下’,把俺咱吓得……后来俺咱发觉不对和美人大打出手,打了一会儿却觉着那招式忒像卓晔,喊了声‘卓晔’看到的幻象便解了,果然不是美女而是卓晔……” 所以您二位就是打了一架才搞成这样的?真是不晓得是多凶险的一架。我心说。 “咳。”卓晔打断,“臣下推断了一下,我们入的很可能就是吞寤的迷阵。虽不像传闻讲的遇到的是倾世的美女,不过这雾气,确然就是吞寤生出的撩吞霭。” “哪个说的?俺咱遇到的明明就是个美人……”鬼疵在一旁嚷嚷。 卓晔再瞪他一眼,继续对颜子惑说道:“臣下听过一说,说的是那吞寤却并不是外界盛传的那般是幻化成的绝世美女,而是操纵心魄的妖魅。它们隐身于雾气中,使旅人看到自己的同伴宛如自己最想要的人儿,待旅人们相拥着沉沦后,吞寤才会显出身形,将他们的欲望和灵魂都吸食得干干净净。” “吞寤这种妖魅很是狡猾,遇到敌不过的大魔族大神仙时便会趁着雾离开,而敢叫吞寤现身的大多都死在了撩吞霭里,所以这吞寤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任外面风言风语传得神乎其神,臣下委实也不晓得,现下看来,臣下听过的这一说……” “不能吧。”我听得心惊,“卓晔虽然我觉着你是个很靠谱的神仙但是这事儿不怎么靠谱,最想要的人儿?颜子惑看到的正是我纪虞不说,我看到的却是一只惊悚的女鬼,你别和我说我最想要的其实是只女鬼我觉着我的确没这方面的嗜好。” “殿下看到的是神君你?”卓晔面色僵硬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颜子惑一眼,颜子惑坦坦荡荡地回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鬼疵在一旁看着我们看来看去,见我们都看着卓晔,便也看着卓晔。 “那可能……是殿下的妖王之血不侵这幻毒吧。”思索良久,卓晔再次开口,“至于神君……卓晔想,怕是神君心上并没什么欲求之人。” 我盯着卓晔的嘴唇,看着他这句活自他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觉得有千千万万张脸蜂拥进我的脑海,凡世仙庭,千年万年。我看到师父飞舞的青衣和静初温和的笑容,看到人皇飞扬的眉宇看到狐族王子倾城亡国的脸……看到一片没有尽头的沧海花海中,如漆墨般的一双眼。 原来我纪虞活了这么两万三千多年,滚滚腾腾数十番红尘劫,至今,这心上,还没有真真切切地印上哪个欲求而不得的人? 最终,直到我们走出那片黑林,操纵雾气的妖魅也没有现身。不过好消息是卓晔找到了些门路,他曾经进过这绯冥境,好像寻着了他上回来时的路。 现在在我们眼前展开的是两座高不可攀的红岩山峰间夹着的一条幽深的裂谷,贴着岩山有两条狭窄才通人的小道。裂谷两壁垂直,下方一片漆黑,隐隐有怪异的暗红色气晕漂浮上来。卓晔说这是绯冥境中最可怕的裂谷,那暗红色的浊气会使魔力仙力尽数停滞在经脉中,所以不管是神族仙族魔族鬼族妖族要过这峡谷都同凡人攀山没有任何区别。 但这是去迷梦泽的很保险的一条路,只要小心便没有危险,因为再强大的妖兽在这里也不会遇到。 我们也找到了妃鸢和墨仪,走到这红岩谷时妃鸢正抄着手在等我们。墨仪站在她旁边,面无表情。在他们身后漆黑幽深的裂谷升腾浊气,金发美女身段婀娜高挑,比墨仪还要高一头,他们站在一起就像姐姐与幼弟。 然后我们踏上了那两条小路中的一条,墨仪走最前,鬼疵第二,我跟在其后,再来便是颜子惑、卓晔和妃鸢。这小路委实称得上这一“小”字,我还能勉勉强强贴着峭壁横着走,我看那鬼疵,几乎半面身子都悬在空中,着实替他捏了把汗。 绯冥境中只有黑夜和黄昏,却还是那轮血月充作了残阳,光辉如血泼洒。从裂谷中吹上来的风焦躁地叫嚣,半副身子都是枯骨的腐鸟从空中飞过,发出意味不明的叫声。 我确信我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致,橘红的两面岩山上流淌着浓稠的血色光芒,下方的漆黑深谷中飘上来袅袅的浊气。可我突然又觉得很熟悉,奇怪的,看着那轮血红的残阳,简直像看着一场久违的迷梦,梦的尽头有个朦胧的身影,不是师父不是颜子惑也不是魔君长谲,是谁呢?是谁呢? 无法看清他的模样,却能异常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眼神他的心跳……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纪虞!你做什么!” 我听到了谁的声音,然后感觉身体腾起来了,又或者是坠下去了?总之,像是自由了。 ☆、红岩底 裂谷下的风一波波地吹上来,带着腥气。 我被颜子惑拉着,身体悬空,脚下是漆黑的万丈深渊。 现在的情势很是微妙,很是一触即发。窄得不能再窄的悬崖小路上,颜子惑趴着,用一只手吊着我,大半个身子都悬着,后边是卓晔和鬼疵将他抱着,他才没有与我一同落下去,但姿势很别扭,根本使不上劲。一头一尾的墨仪和妃鸢,却是因为这路实在太窄,想帮忙也没处搭手只能干着急。 “纪虞……你到底想干什么?作死啊?”颜子惑咬牙切齿地说,“等把你拉上来我们再好好清算。” 我想干什么?我哪知道啊!我回想起刚刚那幻象来得真是时候,让本神君真真体会了回刺激的命“悬”一线。 突然,有温热的雨滴到了我的嘴唇上,我无意间一舔,咸咸的,甜甜的。 “殿下!”卓晔惊慌的吼声。 我抬头,看到颜子惑一张苍白的小脸上隐忍的神情,鲜红的血正顺着他拉我的那只手上蜿蜒而下,微微敞开的领口处可以隐约看到一条新鲜狰狞的伤口,还在缓缓撕裂。 我瞳孔一缩,看到那伤口周围狰狞的烧灼痕迹。那是精纯蕴敛的风雷之力才能留下的伤口,是我很熟悉的一种伤口。 怎么回事?难道……那一道“千岚”其实是打中了的?不可能啊,那种被风雷撕裂的痛苦我是经历过的,颜子惑一个五千岁的孩子……怎么能面不改色地撑这么久? “殿下!”卓晔再焦急地唤了声,又看向我,眼神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冷漠。 “瞎嚷嚷什么?快使点劲早拉上去早好!”说着颜子惑自己向上一使力,我好像听到了皮肉拉扯断裂的声音。颜子惑双眼一闭,漆黑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颤抖,终于露出了点痛苦的表情。一波滚烫的血落了我满头满脸。只是一瞬间,他整条袖子都被染红了。 “殿下!”卓晔第三次喊了出来,不过这次还并着其他几人,那提着几只嗓子喊得真叫一个百转千回,集悲痛、焦虑、热切、哀求于一体,使听者闻之就想要落泪。 但是我没有时间落泪了,因为在更前一秒,我就放开了被颜子惑握着的那只手。颜子惑原本已经没什么力气,我这一放,他又哪里拉得住?他无济于事地虚捞了两把,便开口大骂。我只淡淡看着他惊怒的眼中越来越远的自己,不知该作何表情。 然后在撕裂般的风中,我听到了砸坠下来的怒吼:“纪虞混蛋!你疯了么?一只手而已,换你一条命又有什么关系?你他妈的混蛋!混蛋啊!” 之后便听不见了。我仍仰望着上方,突然笑了。 疯了么……怎么可能! 本神君虽自忖是有几分还算对得住栖梓山名头的风骨气度,却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大义凛然到视命轮如粪土的超脱外天的神仙。我虽到必死之境能够看得较开脱,但那也是迫不得已,到底没有那种看淡生死的觉悟。说到此,其实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么个事情,我放了颜子惑的手,当然的确是为他那一只手担心,不过,也的确不是在送死。 我之所以敢果断地做出那一番行径,是因为心中有这么三篇计较。这一来,那道路着实太窄,就算有卓晔鬼疵帮忙,但因这红岩谷中浊气运不了仙力且施展不开拳脚的二人拉着颜子惑的姿势着实很别扭,我估计就算颜子惑那只手废掉一时半会也将我拉不上去;这二来,退一万步说,若我侥幸给拉了上去,我猜想我指不定也是要给以卓晔为首的精英团围殴至死的;这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本神君至少有八成把握,落下去之后并不会伤亡。 风声凄厉地划过我的脸颊和身体,落了好一会儿,不出我所料的,砖红色的岩壁上,渐渐出现了些墨绿色的藤蔓,嵌在坚硬的岩石里像是裂谷的血脉。我就觉着,按这般雾气湿润程度,谷下必定是有这些灵物的。 我心念一动,那些仿佛亘古的藤蔓突然活了过来,迅速伸展卷住了我的四肢腰身将我拉住。我扭头一看,离地居然不到五丈高了,真真是好险。 实话说,本神君有很多次觉着自己这两万多年活得很是窝囊,从第一次在偃烨玉台上睁开眼就晓得自己是个黑发黑眸的娃娃,却到今也不知道自己的本体是个什么。按说神仙降生时大多都是原身临世,到后来才能化为人形,一般讲化形越早则说明天赋越卓越,但像我这种一开始就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的仙胎,还真难讲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我的天赋能力还是不错的,虽没有威武的本体,却对各类花草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据说我诞生之时玉台一边有一株千面桃树,我估计那时是心情很好就开心地笑了一笑,笑得那千面桃树满树花开,一时间灿然如缤纷绚烂的烟云。要知道我那时还是个完全摸不着一丝仙力痕迹的娃娃,到后来有了仙术仙法,更是与千万般灵花灵草亲若同族,我与它们很交心,我的忙它们肯定得帮。 二师兄说也许我上辈子是个冤死的花妖,注定这一生修不出个原貌,万万幸转生到栖梓山上,说是上天还我的命数,叫我一定要好好珍惜。我心说二师兄你将我说得太悲催了,没准儿我是个木神转世,身负什么事关这四海八荒重任呢。 我操纵着藤蔓缓缓落到实地上,眯起眼勉勉强强将红色雾气中的情状看了个大概。 谷底是一片暗红色的湿地,红色的雾气从便生四周的一种紫黑色的蘑菇状灵物中生出来,弥漫了整个谷底,却并没有吞寤的撩吞霭那么浓郁,寥寥薄薄的,让谷底世界朦朦胧胧能够依稀看个明白。 我突然愣住了,揉了揉眼再一看,愣得更愣了。 在那湿地与岩壁相接的各个角落里,零零星星地散布着些散发微光的小株灵草,像是这弥漫着血雾的阴晦世界中零零碎碎的希望。 蓅忧草、望乡醉、扶缇颜、千血沉……这些寻遍四海八荒都难以觅得的灵物,居然成群地生长在这吞噬仙力的深渊绝谷。这吞噬了十几万年仙力魔力妖力的红岩血雾,滋养出了这一片足够让四海八荒众神众仙众魔众妖众鬼为之疯狂的灵药谷。 但我想,在这种各种魔力仙术都靠不住的死亡之地,除了本神君这等身负卓绝天赋之翘楚,估计是没有哪个谁能这样简单且有惊无险地下到这谷底的。所以,这繁盛的灵药之谷才未被发觉。这么说起来,本神君还真是该骄傲一下,算是丰功伟绩之缔造者啊。 关键是……现在本神君这天赋伟力的翘楚该怎么上去? ☆、血魇刹 我在粘稠的血色湿地中寻找落脚点,动作还算轻盈地去向对岸。在那里的一处角落里,一株淡蓝色的半寸高的灵草亭亭立着,一十三片散发微光的蓝绿色叶片微微摆动,清逸的香味在血雾的腥气中脱颖而出。 一十三片叶片,乃俱全了七情六欲的柔骨。竟是一株满了修为的蓅忧草。 我活这么两万多年,就见过两次蓅忧草,一次是师父那位好兄弟在师父生辰上送来的众多贺礼中的一株九叶的,还有一次就是我与静初在栖梓山外围一处绝壁上看见的一株三叶的,为了取它,静初还落水险些送了性命,后来我们再回那绝壁,却只见一微末根茎留在岩壁上,想必是被什么大禽吞走了,静初为此遗憾了好久。此番在这绝境谷底,遇着这么一株满了修为的蓅忧草,这咫尺之隔,不将它顺走,委实是太为难本神君了。 反正一月前因我在凡世历劫将静初与九重天上那位三殿下的定亲礼欠下了,这下将将好补上。 我来到那蓅忧草跟前蹲下,冲着它说了句:“我知晓你将要修为行满化形了,可是想你在这绯冥境中也难以过活,本神君心慈便要将你带出这鬼地方了。”伸手便去摘。那蓅忧草摇摆两下,未作什么抵御便自行护住根脉,任我挖了。 将蓅忧草装进须弥镜里,我心情甚好地吹着口哨向前寻找出路,莫名感觉脚下的地面动了动,也没怎么在意。 又走了一段,我总感觉那里有些不对,频频回顾,却也没什么发现。这下我确信自己是听见了点隐晦的声响,再次回过身去,却居然脚下一陷,整个人就向下落去,腥臭的粘液海潮般涌盖而来。 紧急时刻,我召了一边的一条粗壮藤蔓卷住我的一只手将我拉了出去,激灵间一疼,另一只手被什么锋锐的东西划伤了。 我升到高处,看到那黑洞的全貌,全身血液都冻了起来。 那是一朵巨大而鲜艳的花朵,大得无法想象。因为平日一直深藏在地下的缘故,鲜丽的亮红色花瓣长满了暗红色的沼渍,那些生出血色雾气的蘑菇状植物密密麻麻地生长在花瓣上,看得本神君心底一麻。而花心中却是一个幽深狰狞的黑洞,墨绿色的尖利巨齿生在黑洞周围,暗黑的粘液咕噜噜地喷出。 八瓣,色艳,花心似幽冥,生巨齿,伴生吞魇,极凶。 是血魇。这是一种活在传说里的东西,二师兄说它在洪荒时代就绝迹了。在洪荒之前,这种吞食神魔的妖花,在植物界的地位就如同混沌穷奇在魔兽界的地位等同。伴生吞魇魔菇能够吞食一切仙魔之力,再强悍的仙魔遇上血魇都会因仙力魔力被瞬间抽取而陷入不适状态,我估计这红岩谷的血雾就是这些吞魇魔菇放出来的。一般说来,如果你遇上血魇你最好就得赶快向父帝母神祈告祈告,因为你的生命就只剩下皈依和祈告的时间了。 难怪绯冥境境成十几万年,我刚刚走过却没有看见这红岩谷底堆砌任何尸骨残骸,原来全是被这血魇吞食了。 我心念动了动,果然,无法控制这穷凶恶极的魔物。 血魇感到我的气息,瞬间就舒展开巨大的艳丽的花瓣,带着倾世的绚丽和恐怖向我席卷过来,我恍惚间看到炼狱的黄泉瀑布在向我洞开。 我用受伤的手臂向前一挥,鲜血泼洒,成千上万的藤蔓扑击过去,像千千万万条柔韧的绿蛇,飞蛾扑火般汹涌迎击。藤蔓在那大得惊人的血魇面前渺小又无力,但千千万万纠缠捆绑,算是定住了血魇一小会儿。 然后我操纵着少数几根藤蔓快速离开。 我走的就是我们之前前进的方向,我想这情况也没差。颜子惑他们一行在上面走,我在下边走,到那边尽头的时候不是我上去就是他们下来,估计就找着迷梦泽了,我在南荒狐族绯冥境的旅程也就到头了。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 但我想我走不出这绯冥境了,也回不到栖梓山了。 当我从半空摔下来的时候周围已经看不到吞魇魔菇,但是我不敢停下来,爬起来迷迷糊糊地跑。我感觉天旋地转,黑暗一波一波猛虎般扑了过来,要把我撕碎。到后来,四肢都麻木得不像我自己的了。我靠上一边的红岩,慢慢滑了下去。 嘿,走不动了呀。 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狰狞发黑的伤口,突然笑了。 能在一生里遇见一回真正的血魇,还死在它究极的剧毒中,也算是不枉此生了。我想。 “纪虞!纪虞!” 在进入深重的黑暗之前,我被一道光拉了回来。我看着颜子惑倾城亡国的脸,想到之前在檀棂醉沼泽那里将他错认成了惑乱幽冥的缱眷妖精,莫名其妙就笑了。终究还是骗不了,其实想到自个儿会只身一个死在这隔绝一切的谷底,连灵魂也会被血魇毒腐蚀殆尽,被留在孤零零的黑暗里,终究是有些害怕的。 “你怎么下来的?”我问他。 “纪虞你混蛋……”颜子惑看起来很是激动,玉一般的脸颊染着一抹飞扬的绯红,作势就要滔滔不绝破口大骂。 “你能来,很好。”我打断他,撑住泰山压顶般的黑暗,笑着看他的眼睛。 我想这是我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这样直视颜子惑的眼睛,漂亮得可以颠覆一整个八荒四海,却又繁芜得好像容不下一纤一毫的烟尘。此刻我与那双倾世的眼睛静静对视,有种时光恍惚的感觉。 颜子惑愣了一下,“你这个混蛋!你怎么老是……”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这个混蛋也要死了。” “天杀的你开什么玩笑?”颜子惑猛然抽出我腰间的小刀,一刀就送进了自己的胸口,然后再快速拔了出来,瞬间鲜血如泉,喷涌而出。我心里一惊,却没有阻止他的力气。我看见他身后似乎靠近几个人影,被他一声吼了回去。他伸手把被血染红的衣襟撕开,露出莹白色的胸膛,鲜红色血液在那完美无瑕的肌肤上流淌,显得很是有几分触目惊心。 “你做什么唔……”颜子惑整个身体压上来,胸膛贴到我脸上,汹涌喷射的血液直接随着他的心跳一波一波灌进喉咙。与之前那次不同,这次真是像喝水一样往我嘴里灌,我看着他渐渐苍白起来的小脸,看着他表情凶狠地吐出一个个音节,却开不了口。 “我颜子惑此生最恨的就是背叛和出卖。像你这个同我第一次见面就出卖我的家伙,想这么容易就死了?你当我颜子惑是什么?”他的脸他的唇血色尽失,却更加漂亮得像是妖精,他看着我受伤的手臂,表情冷冽,“毒?我倒要看看,这八荒六合间,有什么毒抗得过九尾王族的心头血!” 在卓晔急急喊了声“殿下”之后颜子惑终于不支倒在我胸口,大口大口地吸气。 无论妖魔神仙,都知晓九尾王族血脉的强悍,他们的一根毛发一滴眼泪都是疗愈的圣物,遑论心头之血。我是不知道这强悍的心头血斗不斗得过洪荒之前的魔物剧毒,但我想颜子惑于这险境中时时救我帮我的情谊,我是永远还不完的。 我仍旧动不了分毫,感受着颜子惑趴在我胸前虚弱又剧烈的呼吸,我略略低头在他耳边道: “颜子惑,若是我纪虞能活着,这一生,说什么也绝不会背叛你的。” “就这一生?太抠门了你,那你转生后呢?爽快点,干脆……永生永世好了。反正我估计命比你长些。”颜子惑断断续续地说。 喂颜子惑你怎么说话呢?但我没什么力气和他争辩了,只来得及说一个字。混沌的黑暗席卷过来,我坠落进去,也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死了。 “好。” ☆、穴共枕 九尾王族的血脉果然很牛逼。这是我醒过来之后的第一个想法。 此时我身处的是一个还算宽阔的岩洞,岩洞中央生着一簇火,将周围的岩壁照得朦胧一层橘黄。洞内只我一个,我看向洞口,洞口被一块巨石阻着只留出一条狭缝,洞外的光景还是橘黄色的岩壁,火光跳动。我心中想了想这岩洞的构造,估计是有内外两个洞穴,我睡的是里面这一个。我试着动了动,居然有知觉了,抬起手臂一看,已经用白色绸缎层层包扎完好。再一侧,见身下铺的是一张雪白色的毛皮。 “殿下……这样不好吧。”外边有谁说话,听声音像是卓晔。 “卓晔,我发觉你这两天略有些长进。”少年冷漠的嗓音。 “臣下不敢。” 在卓晔明显败阵后那狭缝口出现个人影,翩然纤细窈窕玲珑,我险些憋不住笑出声来。只见颜子惑穿着一件紧致的红裙,暴露出一双洁白修长的玉腿。红裙刁钻的褶皱勾勒出他不盈一握的腰肢,更显出他单薄削瘦的身子,却并没有这条红裙该修饰出的起伏,着实是很有点看头。下一秒我突然反应过来,许是他原本那件紫衣被血弄脏又撕得烂了才穿了妃鸢的衣裙,毕竟卓晔鬼疵他们的衣服也都撕烂了。而颜子惑的衣袍撕烂心头流血又都是为了谁?思及此我心里一痛,也不觉着想笑了。 “醒了?”颜子惑见我怔怔地盯着他,低头拉了拉红裙下摆,再抬起脸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火光的关系,他的脸颊有些红。但是小王子仍旧故作冷傲地开口说,“我今天就同你睡在一处了。”然后眼神瞄开。 我瞥了一眼狭缝处那几道朦胧的影子,颇有几分风骚地撩开胸前的衣服,向旁的挪了挪,挪出个位置,以一把自认为还算销魂的嗓子应道:“那么来吧,颜子惑。” 洞口那几道影子颤了颤。 颜子惑亦颤了颤,有些奇怪地盯着我。我坦坦荡荡地朝他笑。 然后他走过来躺在我身边,背对着我,闷闷开口:“那睡觉吧。”幽淡的香味包围了我,我看了他线条优美的背影一会儿,疲倦袭来,很快就睡了过去。 后来我被冻醒,洞里的火已经烧完了,估计已是深夜。醒来了也确实很冷,就像怀里塞了个冰块似的。我低头一看,颜子惑正紧紧地贴在我身边,长长的黑睫在白得透明的小脸上颤动,浑身冷得像块冰。 怎么会这么冷?我撑起身就要喊睡在外边的一伙。颜子惑却突然伸手拉了我,声线微弱地说:“莫出声,睡觉。” “可是你这么冷……”他的手放在我手上,冷得我一激灵。我心想这事儿不行了,这没跑的是生病或者中毒了吧。 “我很好。”他断断续续地说,“就是出了点血,有点冷。以前流了血都是这样,没关系的。” 我看着他惨白的小脸和几乎撑不开的眼睛,麻利地解了腰带敞开一半衣服将他罩住,顺势将他揽进怀里。当他的身体贴上我□□的胸口时我只感觉冷得要咬牙才能不哆嗦一下。他的呼吸很快又均匀起来,我一时搞不清他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之后我当然不敢睡着了,抱着颜子惑时时观察他的状况。后来他也渐渐暖合起来,看来真是和他说的一样是流血造成的。 那么多心头血啊。我回想起那滚烫的液体灌入口中那时候颜子惑的表情,有焦急有惊惶,却没有一点点痛苦。一个五千岁的孩子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能那么面不改色地对自己残忍成那样呢? 我低头不经意看到他敞开领口的下面,微微拉开一点,一条狰狞扭曲的伤痕显露出来,贯穿他的右边肩膀,还透着新鲜的血红,果然是“千岚”留下的,之后绝壁上拉我还第二次撕裂了伤口。我知道在再下面一点,在他跳动着的地方还有一道更深的伤口,是为解我中的血魇毒刺下的。 我此番入这绯冥境,不说我,受伤最多的,却是颜子惑。也不怪墨仪卓晔他们对我有些敌意,毕竟他们的十三王子伤成这样,全是因为我。 我再低头看他微微恢复了些血色的脸,拉了拉盖着他的外袍。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最后我还是睡着了,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青白色的光从巨石旁的狭缝中射起来,有些空洞清冷。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颜子惑正在轻轻触碰我的项链吊坠,那颗蓝绿色的潋滟的宝石。他没有看我,却开口问:“这是什么人送你的么?” “是我师父在我降生之前就为我准备的。” “你师父?” “嗯。他是位卓绝的神仙。”师父那双潋滟的眼眸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想家了。 “湮愔上神的确卓绝……”颜子惑话未说完,一人已走入这洞穴,边走边喊着“殿下殿下,神君神君”,他看到我们之后明显卡了一下,突然低着头退了出去。口中念着:“俺咱知错俺咱剐眼。” 我这才想起我与颜子惑此时是个什么状况……我就这么半裸着将他抱着,一只手还枕在他头下另一只揽着他的腰。这这这着实有点……不合适。 当我和颜子惑穿戴完整走出洞穴之后,鬼疵还靠在巨石的另一边嘴里念叨着“太香艳了太香艳了”。颜子惑干咳一声,开口问他出什么事了。一觉醒来,颜子惑除了脸色还是有些苍白而外精神气已经恢复了,让本神君很是松了口气。 “那个……迷梦……”鬼疵说。 一听“迷梦”两个字我吓得一得瑟,一下子就精神了。快速走出外洞穴,看到的竟还是一片缭绕的白色雾气。远远的有两个巨大的影子,正静立不动。 “你不是都干掉一只了么怎么还有两只?”我回头对追出来的鬼疵说。 “神君你开什么玩笑?俺咱看见这迷梦就腿软,之前那时护着你与卓晔走了我便折了半身修为才算是走脱了,哪里是干掉了一只?能不□□掉就不错了。”鬼疵情绪有些激动,额角的伤疤像是在跳舞。 我感觉我的脸有点僵。 “纪虞你的脸在抽抽。”颜子惑在一边说。 ☆、梦血海 “对了,神君你来看。”鬼疵突然带我到一边。 拨开白雾,在几棵稀拉枯槁的树下是一片黑色的泥地,一具森森白骨伫立在腐烂的树叶和倒塌腐朽的树的残骸里,有几处还挂着狰狞的血肉。尸骨周围侵染开一圈暗绿色的黏状物,显是剧毒,腐烂的气味撒开在雾里。 “唔。”颜子惑捏住鼻子退了一步,我也皱眉,却见鬼疵面不改色地走到了那腐尸旁边,捡了一根枯枝捅过去,在兹兹的腐蚀声中淋漓的血肉被挑开,一枚深蓝的晶核露了出来。 “神君你见多识广,你帮俺咱看看这妖兽是个什么兽,这个魔核值不值得俺咱折千儿八百年的修为去拣出来?” 我眯着眼睛细细辨别半晌,除了看出某时某刻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厮杀什么也没看出来,很遗憾不能给他什么实质性的建议。倒是那魔核挺眼熟的。 “殿下。”旁的蓦然响起一个声音,我转头,见的是单膝跪地的妃鸢。狐族美女的金发干练地扎了起来,身上穿的是卓晔的外袍,不过显然是经过改造,腰部系得很紧,下摆被绑在大腿上露出狐族刺客笔直修长的腿。她目不斜视,对一旁血腥惨状熟视无睹。哦,也许她早就提前侦察过了。 卓晔先前和我说起说起,妃鸢其实是他们狐族最出色的的刺客,有“血槐”这样的艳名与凶名,把我惊得不轻。“血槐”之名在仙庭乃至魔域都是有声响的,三师姐给我讲学那会儿提过各族的威能,在提到狐族时一一说了狐族的帝君、王子以及“凌月十九杀”。“血槐”是狐族凌月君临一十九杀中最出名的刺客,来去如影,手法果断,外界盛传千年说血槐是绝世的美女又说是佝偻枯朽的老妪,一直没个定数,因的,便是凡见过血槐的都死了。凌月君临是南荒黑暗中的秩序,这个在阴影里守护了狐族万万年的机构,仍将化为血腥锋锐之刃,将狐族的牵绊和敌人都斩断。 如今,这把当下凌月君临最锋锐的暗刃臣服在地,身姿硕长。 颜子惑点头,示意妃鸢开口。 “昨夜子时一头迷梦现身,丑时二头迷梦现身,聚集距此三十里处,久未移动,墨仪正在监查,妃鸢禀上。”妃鸢语调毫无起伏地禀报完毕。 “为何未动?”颜子惑居高临下地问。的确,按照迷梦凶虐的性情,两只聚在一起不打得你死我亡都不正常,更别说静立不动了。 “暂且不明,只看到两只迷梦围守着一株三蒂妖花。”妃鸢回答。 我突然想起什么,从须弥境中找出一卷丹书,摊开,上绘一株淡紫色的灵草,叶成流云状,根茎处有泉眼状的脉络。 我将丹青递到她面前,“你想想,那妖花可有这样的花叶?” 妃鸢细瞅了两眼,摇头:“有迷梦在侧,妃鸢不敢离得太近,未有看清。” 我想也确然是我想多了,那妖草“结笼”万年成灵十万年化形,却着实没有听过能开出花来的。 “殿下。”另一个声音响起,卓晔的身形从雾中显露出来,他径直走到颜子惑面前,低声道,“殿下,臣下有事禀告。”说着看了我一眼。 “有事就说,别做得畏畏缩缩。”颜子惑不耐。 卓晔再看了我一眼,我只当什么也没瞧见,忍着刺鼻的腐臭之气走到鬼疵一边和他一起捣鼓那颗魔核。斜斜瞥见卓晔将颜子惑带到了一浓雾之后,我心中哧了一声。 一声惊天嘶吼。 我一瞬只感到血液全部冲上了头部,悍然转身,却见幽深的血盆大口近在咫尺,那巨口大得能把三个我整个吞下去。 相去三四十里,对迷梦来说,不过转身一个瞬间。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4节 电光火石,巨口停在我眼前,几寸远。我看着蛇口内幽深的黑暗,就像幽冥的入口。 鬼疵化作的六尾黑狐在一旁压住了那巨大的蛇头,妃鸢也用她那根金叶咬合成的刀鞭缠住了丈余粗的蛇颈,金叶一片一片地嵌进那钢筋般的血肉里,发黑的鲜血顺着蛇颈蜿蜒下去。 可是剩下的两颗蛇头也已到了,之前我亲眼看着这两头迷梦交缠撕咬,将对方撕咬得伤痕累累,断颈的断颈,撕皮的撕皮,鲜血流淌而下宛如河流。那场景恍然灭世。如今它们各剩了一颗头和两颗头,加起来不过是一只迷梦的头颅数,但分属二体的三颗头一同袭来却仿佛魔神,超越了原有威压的总和。 鬼疵被另两颗头狠狠拖开,六尾被撕掉三尾,妃鸢直接被蛇尾扇飞。 浓腥的血雾从距我近在咫尺的蛇口中喷涌出来,将我笼罩。 火与血、滚滚天雷、吼叫、厮杀。落在各类宝器上尖锐的光芒。 我悬浮空中看着这宏大又惨烈的画面,被震得不知作何表情。 二师兄曾给我说过几十万年来仅有的那么几次惊天的战争,他说那些尊神尊魔抬手挥袖间万万神仙妖魔寂灭成灰,天雷与地火相互绞落,大地冰封又破碎,然后被血和欲望点燃,熊熊燃烧。尊神尊魔立于云端睥睨众生,斗法上百年,人间洪水四肆,冬夏转换,波澜千丈。 我想二师兄是个很浮夸的家伙,他喜欢看我被他逗得很震撼的崇拜眼光,所以一万岁后我终究明白过来他的话只能听一半的一半,然而此刻我正置身的这场战争,感觉二师兄的浮夸的描述,亦不能描绘出这份浩大。 明确的两方阵营,一方魔族,一方神族。 魔族神族大都形貌昳丽,可我在千千万万魔神中却单单看到了一个身影,再移不开视线。 神族尊神站成的换天大阵里,一个神仙一袭幽蓝的衣袂飘扬,银白如水的长发倾泻而下,仿佛承载月光。他的一双眼是往生海一样深邃又清澈的蓝色,一张脸美则美矣,多少缺了些温度。 ……虽然发色瞳色不同,但那张脸……赫然就是魔君长谲的脸! 七位尊神脚步变幻,星象随之变换,我眼中的画面亦迅速变换。 我看不来那些山河破碎星宿坠落,看不来世事转移外天弥散。我唯看到那七位尊神一一倒下,仿佛群星坠落。我不知道他们用什么换了什么,我只看到那蓝瞳银发的男子七窍流血惊鸿坠落,轮廓渐渐发光变淡,那即是将要羽化的迹象。 我的心仿佛跟着他坠落,突然有失重的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突然有人接住了他。 画面转换。 淡得几乎只剩下光影的银发男子躺在一绝崖之上,接住他的那个人跪在他身边。那个人一身红衣艳艳,墨发幽幽。不知怎的,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表情。他噙着飞扬如火的笑容,浅薄的嘴唇殷红如血,与他左脸颊上盛放的一朵血红的沧海花相映妖娆刺目。 他们身后就是从仙庭连通凡世的万万丈绝渊,浊浑的狂风吹刮不休,带着红尘沾染的气息。我悬浮在那狂乱的风中,看着少年的红衣飘扬如鲜血在水中散开。 “你觉得自己很伟大是么?嗯?”红衣的少年轻轻开口,音调飘渺似乎将要飘散,但他的笑容仍旧燃烧如火。 银发男子那双往生海一般的澈蓝眸子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那么专注和悠长。 “是,你是很伟大啊,你是高高在上守护众生的神族尊神,与你的天下苍生一比,我就是毫无悬念被丢弃的这一个不是么?” “和你在一起这么十几万年,你知道我有多累么?” “祁止,你说我自私说了这么多年,现在,我突然想无私这么一把。” 红衣少年笑容加深,烈火燎原。他墨色的眼瞳突然变成了血一样的鲜红色,颊边的那朵沧海花也突然更舒展了几分似的,红得更为耀目。 银发男子的澈蓝眼瞳突然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原本平静淡然的眸子激起千层白浪。我看到他脸上呈现出莫大的惊恐,但他已经虚化成光影了,无法说话也不能动作,几乎是不可逆转的泯灭羽化的结局。可平静的他却突然激动了起来,挣扎着想要坐起,终究无果。 红衣少年伸手探进了银发男子几近虚幻的胸膛,居然还有血流出来。 少年烈火般的笑容始终没有淡去,眼眸七窍和皮肤表面却渐渐渗出鲜血。他的手在那虚幻的胸膛处□□着,汹涌的、半透明的血汹涌而出。他端详着银发男子痛苦和惊惶的脸,缓缓地笑道: “祁止啊祁止,你让我追逐了多久,如今,我突然略有些累。那么就这样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有多痛。” 血疯狂流淌,在少年雪白的肌肤上交织成网,红衣都被侵湿。突然有一股气压从外天落下,围绕着两人形成一圈血色的龙卷。我看到银发男子颤抖的眸子和绝望的眼神,心中突然也涌起几分绝望。我拼命移动向那红衣少年,想要将他推开。 心中那种灼热升腾的感觉突然清晰起来,带着滚烫的刺痛,我清楚地感到……这件事、这件事是绝对、绝对不可以发生的。 但我在触碰到那红衣少年的一瞬间……我穿了过去。从他的身体里穿透了过去! 一种深重的悲凉自心底升起,我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比那银发男子的身形更虚幻。 啊,我什么也改变不了。 “不!!”银发男子居然突破了桎梏发出了一声撕裂般的吼声,悲痛决绝宛如海潮,一波波荡开,永无消歇。 然后血红色的潮水汹涌灌入了我的世界,视线中的一切一切都被血海湮没,包括我。我在血海中挣扎却沉没,再也没有浮上去。明明是血,却更像是深重浓烈的悲哀抑制住了我的呼吸,突然想哭,将这四海八荒所有的属于过去和未来的绝望都哭出来。 但是,虚幻的我,却流不出泪啊。 ☆、跌红尘 我想我死了,在那血海里。魂魄被捞了出来,被什么人捧着,渐渐升入外天。 离空中那轮血月或者说是血日越来越近。 一双蕴含着情天恨海的眼睛静静对着我的,无尽无底。 被剥落的声音和视线渐渐回归,我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觉得世界真的很幻灭。 我想起卓晔之前说的,他说迷梦是妖力强横毁天灭地的妖兽,引人陷入幻境,将失陷者的精神和灵魂都在幻境中杀死。是以我可以理解刚刚的那个冗长绝望又恢弘的梦境和那足够将我杀死的悲伤的由来,迷梦还真不是盖的。可是、可是……现下这种情况……难道其实我是老天那家伙的私生子?在这隔绝外界的绯冥幻境里见我真真陷入绝境那老家伙于心不忍就随手拈了个神仙来救场?拈了这个、这个、怎么想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神仙? 墨绿色深邃眼眸和墨绿色高高扎起的长发,纹有青花纹路的领口,一张俊朗如玉的面容,沉默的凝视我的眼神。 “……大师兄?”我实在理解不能地开口。 “嗯。”他应一声。 ……这反应。 太正常了。 我这位一万年都神踪不现的大师兄,正是栖梓山湮愔上神首座弟子,化形十万年的柒生仙竹皇,震慑仙庭的栖梓山第二位上神,各路神仙都尊一声“剑仙”的尔竹上神。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那还是两万年前,太阳鸟刚好巡遍了五个轮回前往西山,那天的祥云都一散而空,天空碧蓝如洗,没有一丝杂质。二师兄带我爬上浊涟山顶,藏在层层叠叠的烟霞色千鲧樱林里,漫天花雨落下飞扬盘旋。 “小虞你看,那就是师哥啊。”二师兄低伏在地指着山下,整个语调都飘扬起来。一直跟在他后面的我放开他那几乎融入樱花残骸的粉色衣边,爬上前与他并排,看向峰下他所指的地方。 一汪天池,在澄净的阳光下泛着五色潋滟的水波。一个修长的人影浸在池中,墨绿色的长发在水中荡开。他素白的身体即便是在水中也能看出完美和无瑕来,挺拔如节节苍翠劲竹。 那时尚且三千来岁生在栖梓山长在栖梓山的我看到那样画一样的景象却有些不解,感到美好却不知二师兄用意,只能侧头看他。看到的,是二师兄眼中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他说,小虞,师哥可是在七万岁时就修成了上神哦,我以后,一定要做得像师哥一样好。小虞,你那是什么表情?哦,你还不明白呢,师哥可是全靠自己一点点累积飞升的呀。 我看着二师兄那双妖俏明亮的桃花眼映着千鲧樱翻覆的落彩,似懂非懂地再转头看向池水中那个人影,心中觉着并不一定有师父出浴那时好看,却坚定地说服自己这就是最好看的沐浴图,因为二师兄觉着那是最好的,我相信二师兄,却完完全全不晓得自个儿是被二师兄硬拽着来搞偷窥的。 那时的我对美丽的感觉有点麻木,因为我的世界仅有师父和二师兄,都是绝美绝卓然的神仙。我以为所有的神仙都是这样的,所以缺了对比,后来才知道也并不是所有神仙都能够有副栖梓仙山生养出的好皮相好身骨。 也是后来我才明白了二师兄的意思,师父的确超然无可替代,但在我们降生前好久师父就已经纵横仙庭震慑八荒了,着实太遥远。而大师兄,是我们同辈中耀眼的、目标般的存在,让我们可以憧憬可以追逐可以向往。而我们爱慕仰望师父的荣光,却不敢有丝毫的僭越。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尔竹,甚至算不上第一次见面,因为唯有我见着了他他却未有见着我。不知道他当时知不知晓他有我这么一个将将三千岁的小师弟,不过他高大的形象托了二师兄的福在那时就在我心中深深扎了根。 真正的两方初见是我一万岁的当天,那是我至今感觉最特殊的一天。那天没有豪华盛大的排场庆宴,只有寥寥落落不到十人。师父召回了云游在外的五位师兄师姐聚于北栅殿中,静初神神秘秘将我从我的仙莲池中拉出来,直直向北栅殿走,整的我云里雾里。当她笑眯眯地推开恢弘的殿门,我的目光触及到屋内几人时,只感觉亦真亦幻万丈华光。 除了带着我长大的二师兄,其他四位师兄师姐我也都零零散散地见过的。不过那一刻栖梓山最傲然的神仙们聚于一殿淡笑着看我,我只感觉各色的光芒从他们身上绽放出来,刺得我眼花缭乱。旁的师父踱步出来,噙着一抹柔和的笑意说的是:“六儿,这就是你的家人。”然后我的泪就莫名其妙地流下来。师兄师姐都走上来将我围住,二师兄笑嘻嘻地抱起我转了两转。我突然记起元乐好像跟我说过那么一说,说栖梓山的规矩是这样的,被师父收入门下的关门弟子需得清修一万年,在一万岁生辰的当天,湮愔上神会亲自授予一件珍贵的东西,那将陪伴栖梓门人此生万万年。 被二师兄抱起来转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天,我一万岁了。 我想我得到了。 直到现在我满打满算见过尔竹两次,一次浊涟山,一次北栅殿。我至今也能清清楚楚记得他在北栅殿与我说过的话,因为那实在太好记:“六师弟,我是尔竹。” 那一晚他也再没有开过口。我时不时地在与其他师兄姐的谈话中看他一眼,他坐得有些远,独立在我们之外,眼神淡漠。 再之后,万年未见。 是以,现下在这绯冥境中见着他,我感到着实很震惊。 突然我感觉一阵迅速的上升,侧头才发现迷梦巨大的蛇头正扑将过来。尔竹一手抱着我一手挥动修长的青云剑,如雨的剑光泼墨般挥洒。那颗蛇头惨叫着被迫退,巨大的眼睛被割裂,流出血和黄水。 我被他抱着,透过视线捕捉不到痕迹的剑光看着那颗蛇头渐渐被活活消磨成了惨白的白骨,血和肉还有铁一样的鳞片漫天洒落,好像下起一场地狱的雨,残酷血腥得使得我把头转回向着他的胸膛不想再看。 这就是尔竹上神的青云落雨,是这四海八荒最快的剑。 ……糟了! 在将将放松下来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迷梦具有毁灭性的力量可不止那一颗头! 我眼睁睁看着自尔竹身后接近的血盆大口将要将我们吞噬,甚至来不及出声提醒! 然而那颗蛇头突然从中崩裂!一道旖旎浮华的艳粉色光芒劈斩过去,极致绚丽地将迷梦的头颅斩成了两半!极速的光芒和决绝的力量一晃而过,居然带有落英翩飞。片刻后,分开的蛇头才开始疯狂地迸出血光。 然后一抹旖旎惊鸿的身姿乍现,我甚至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因为实在太熟悉了。 “二师兄!” “哟,小虞醒了呀。”那抹妖俏的霞色身姿停在我身边,漂亮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他用他的宝贝扇子干净利落地拍了拍我的脸,嬉笑道:“你搞得可真狼狈,当年跟着我时可没这样过。” 师父总说我这个二师兄代桃啊,就是个栖梓山上的意外。把我交给他带着,是他湮愔这几十万年来最大的失误。 代桃的原身是偃烨台边的一棵千面桃树,集尽外天的灵气,在七万多年前化出人形,据说现下长在偃烨台边当我出生时开出一树繁花的那棵是他的亲戚,在他化形后生出来接替他的。 在我约莫三千岁的时候师父陪静初她娘去了一趟葬樾山,这一去三百年,我便被交给代桃看着。我以前听师父叹息过代桃是栖梓山上的意外,却不知道那么漂亮的二师兄到底怎么样了被称作了个“意外”,于是静心观察……发现不用静心观察也能看出他是个意外。 在仙风正正的栖梓山上长到三万岁,身边理应只有师父的代桃,不知到哪里去养出了个飞扬跋扈、死不放手、争强好胜还特别自我的个性。 据说代桃不禁意间的一回见着了栖梓山边境的一头夫诸,看那白鹿一身皮毛如雪,一见倾心,找师父求而不得,师父教诲说那夫诸是一种众神皆惧的凶兽,游走于四海八荒间,生着一双诅咒与杀戮的角,神族仙族是万万碰不得的。哪知代桃又倔又别扭,愣是孤身一个寻遍四海找着一头夫诸,差点死在夫诸蹄下,师父神威大显遥引箭一射救他于水火之中,无可奈何地将那头夫诸驯服给了他。 还有一回,师父也不在栖梓山,代桃便去了沣宴阁找那把师父不让他碰的舞雩扇。那是一把上古流传下来的某位鬼尊的扇子,上边还残留着那位鬼尊的执念和嗜杀的血咒。代桃三入沣宴阁三次气息奄奄地跌下阁楼又被栖梓山地妈妈琉秋救回来,第四次一发狠用血在沣宴阁前书了四个大字“事不过三”便又走了进去。地妈妈琉秋在外边着急上火了五天五夜,后来见着代桃居然纤尘不染般地走出来,脸上带着胜利的笑意,地妈妈琉秋心一松……倒地上就睡着了。之后师父回山,见着代桃嬉皮笑脸地站在殿口迎接他,震撼地发现那舞雩扇居然已经认主了,只能颇为无奈象征性地罚代桃三个月禁闭。 诸如此类的事多不胜数,至于我是怎么观察出他的性情的,现在也不能一一说得出了,只是在潜移默化中我的性子被他影响了三分,仅仅这三分就叫师父有些后悔,说我这个纯良的性子怎么区区三百年就变得有些之死靡它……按元乐的话说就是有点死倔。 不过,我这位不怎么像是生长在栖梓山的二师兄,却实实在在是栖梓山的又一骄傲——又是一位天赋卓绝在其七万岁修成上神的神仙,栖梓山第三位上神。 早已失去神智的迷梦不过是块肉体强悍的行尸走肉,最后一刻还是悍不畏死地扑将上来。 “呀,还真凶。”我心惊地看着代桃险之又险地身体一沉避过了这一击,一扇子就砍断了粗壮的蛇颈。凶煞如迷梦,在栖梓山竹桃两位上神的手下也走不过一招,我完全相信,关键我惊的是,代桃另一只手里貌似还提着个艳色的人影。 “二师兄你当心!颜子惑身上有伤你悠着点!”我喊他。 “呀这原来就是那个金贵的小王子啊,小虞你真不错,把人家小王子治得服服帖帖的。”代桃挑起纤细上挑的长眉,笑得有点欠扁。 “胡说什么呢二师兄!”我底气稍减。同时总感觉有道锋利如刀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弄得我不敢抬头。 “哪有胡说?刚刚我们到的时候,这小王子可是拼着一身修为在迷梦口下保你啊。周围尸横遍野都不顾,喏。”代桃下巴一指。 我僵硬地看过去,只见地下四五团血迹,残肢断颅模糊成一团……妃鸢的金叶长鞭分为两段,鬼疵的断尾肉毛分离,四散开来。还有其他零碎的肢段,看不出到底有几人份的。 胃里一阵翻搅,我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这是,怎么回事? “这绯冥境隔绝于三界,连师父的遥引箭也无法干涉。师父察觉到你有危险就立即通知了刚好游历到南荒境口的我们,十万火急要我们来这境中搭救你,他老人家也正在赶来途中。”代桃的脸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若是我们晚来半刻……你可能,就和他们一样了。”抱着我的尔竹突然接口,我下意识抬头,撞进那双翻涌着墨绿色海潮的眼眸,真的是像海,幽深幽深,还闪烁着些许……恐惧?我从来没有被这双眼睛这样深沉地注视过,莫名其妙的心虚让我低下了头。 “谦痕那只老狐狸,要不是他在那里推脱矫作,也不会这么险。”代桃愤愤地向尚在扭动的迷梦躯体又扇了两扇,抬头说,“那就出去吧,这鬼地方真恶心。” 我感觉深重的疲倦一波波压过来,身体也沉重起来。狐族美女妧媚的蓝色眼睛和壮汉额角跳动的伤疤在我眼前闪动,我无力地靠上尔竹的肩膀,却也知道此时说什么不该一晕了之,强撑着开口:“结笼草……” “已经拿到了。”尔竹说。 代桃从他的须弥境里取出一株三蒂妖花,在我眼前晃了晃,笑道:“遇所未遇的结笼开花啊,小虞你这回立大功了。” 我最后看了看地下那一团模糊的血迹,冲代桃勉强笑了笑,“那就好。” 原来真是开花的结笼草,不知有什么附加功效。我就说鬼疵想要去取的那颗蓝色魔核怎么那么眼熟,想来是守护结笼的圣妖兽三天杌的鬼眸,与师父绘给我的丹青一模一样。看来那三天杌是被迷梦干掉了,为了什么?占有结笼花? 出了绯冥境,目力所触的还是一如进来时金碧辉煌的荣岳殿。谦痕帝君仍坐于首座,身边悬浮着那滴紫色泪滴。不过,在他一旁还有另一个身影卓然而立,一袭青衣飘然如烟,碧发倾泻,奇怪的是,在我已然模糊的视线里,那人那双似蓝似绿的潋滟眼眸却尤为清晰,好像世界里唯一的色彩。 下一刻,那双眼睛已近在咫尺,像是时间断层。 另一双手将我接了过去,瞬间淡淡的梓燕花香充满了我的鼻腔。随即温凉的指头抚上了我的额头,浩瀚的神念涌入我的身体经脉。我感觉自己微微颤栗着,整个内在被审视的感觉真的不是很好,但我极力收住自己下意识想要抵御的神念,这让我感到喉头一甜,一口血就溢出去。那只手立即离开了我的额头,转而擦拭我的嘴角。 “师父……我还好。”我笑了笑,却感觉身体动不了了。 我恍惚间看到他笑得很柔和:“是啊,真是好得很啊。带着二十多种幻毒出了那迷境,筋脉微末还剩一点没有被搅乱,呀,还有什么?这难道是血魇毒么?哦,还好有十三王子的血护着你的心脉,它还在跳哎。能把自己搞得这么好六儿你真是给为师我长脸啊。” 完了。我心说。 我此时看到的世界一片扭曲混沌,神智暂且清醒,身体似乎已经提前进入的沉睡。我又被师父交到了另一个怀里,落入那个温热的怀抱时,我毫无由来地清楚着这一定是尔竹。 “那么,阿焰,我们就先走了。”我听到师父说,声音带着笑意,却与平日有些不同,好像坚硬了几分,“这次,我的徒儿受你好好照顾了。” “尊叔远道而来,小侄唐突。”似乎是谦痕帝君的声音。 之后是脚步声,然后是腾起的风声。 “带他去玲珑塔。”不知过了多久,师父的声音又进入了我耳里。我想此刻我们已经回到了栖梓山,家熟悉亲切的灵气萦绕在我四周,感觉身体也轻了几分似的。 是么……又要历劫么? 但这次我很平静了。 是惩罚吧。我想。 “不要勉强。”这是师父在我前去南荒之前与我说的。明明答应得极好,到了南荒在谦痕帝君提醒后仍旧执意入境,差点送了性命。师父一定会生气的,他不喜欢我们太自以为是,不然他也不会说代桃是个意外。 但是……我是真的,不想叫你失望啊。 ☆、番外·伊始 他出生在溶洲一个几近没落的氏族里,祖上曾有过封侯,可他爸爸他爷爷那一脉总是老幺,所谓贵不过四代,宗亲嫡长子制传下来到他爸爸那一代就仅是个封侯两百户的士人,到他这一代就只是个有几分文采的庶人了。 因到他已分封不到什么爵位,且宗法制下也没有什么出人头地之说,在他出生前他娘竟一心盼他是个女儿,以至于后来他降生是个男儿身,却硬是给起了个女儿的名字,叫月胥。 他可谓是天资聪颖,三岁背诗七岁作画弹筝,长到弱冠之年,也成为了一个闻名整个溶洲的翩翩公子,一手流云般的墨字,溶洲河一般的文采学识,且有一张称的是景侯第一美男子的面容,虽无法在朝廷中谋得仕途荣光,在溶洲,他也确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 名字虽女气了些,到他弱冠,他也自己做主拿了两个英气的字,凑成伙作了他的字,君哲。 于是,景家月胥,景君哲,在溶洲乃至整个景国看来,本也将娶个好女儿,有个似锦人生的。 他也这样认为,直到某一天。 本就是位风流才子,景月胥十分喜爱在朗逸轩听人说书或看一些前朝戏剧。十多年来他是朗逸轩最欢迎的常客,琦娘很欢喜他,茶水瓜果都请他吃了,从来没付过一个子儿。他不知道是因为只要有他在朗逸轩的生意就能比平日翻上一番,购票人群多是些家中有年轻小姐或者年轻少爷的人家,他只觉着是琦娘心好与他投缘,于是去朗逸轩便去得越发勤了些。 这一天朗逸轩空前爆满,在景月胥到的时候,连每回都给他预留的观台都早被人重金定下。琦娘十分抱歉地将他迎到了普通观台,瓜子果子备得很多。这观台貌似座位都加了几排,挤得一向坐惯了包间的景月胥十分不习惯。 景月胥知道今日有位几乎唱遍了溶洲各大楼阁的名妓在朗逸轩唱戏,据观过他唱戏的人口述,听那戏曲真仿佛置身黄泉九天,如火如荼的属于彼世界的花朵开满了四周,天空昏黄如同末世,你置身其中,仿佛永恒。 景月胥一向不喜欢太热闹的地方,但他不信邪,一定要来看一看,那所谓能唱出彼世之景的戏子。 雷动喧嚣过后,满场灯火尽熄,只剩下那一方朱红阁台留着一只小小蜡烛。场内寂静无声,所有人屏息看向只有一点小小光源的阁台,气氛紧张一触即发。 “兮兮眷金钗……” 清冷嗓音从黑暗中弥回而出,回旋盘绕,仿佛彼岸音障,魔魇一般,却让人只想沉沦。景月胥坐直了。 烛火边缘小范围的亮光中凭空出现了一片绯红的衣角,在摇曳的烛光中,一丝褶皱都不曾动摇分毫。 “别记时难年空,聊报他,一时知遇隆; 还钗心事覆水东,不允竟自去,云霞又红; 庚戌日,岳阳时,归未归,未归,归来报君恩……” 烛火光亮渐渐扩大,渐渐上移,那绯红的衣角的主人渐渐显出真貌,修长的身体裹着一袭全红的长袍,滚着繁复金纹的领口,衣领微微敞开露出的白皙如玉的胸膛,然后是雪白的、线条美到窒息的下颚和艳红色嘴唇,上半张脸覆着张华丽的黄金面具,悠长黑发泼墨般垂下。 “复经年,当日当时,回潋之巅,汝安可把钗还? 勿忘昔年誓,落血刃,月影消融……” 那悠扬曲调萦绕耳中,景月胥脑中此时已不剩其他,只觉那台上惊艳的少年蓦然化作一道光,在他眼前展开了一片如火如荼的花海。 那晚景月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神思恍惚地走出朗逸轩的,下意识绕了点远路冷静冷静。回过神的时候,白月下的小道上,迎面走来一人。 那夜他们在人界景侯下溶洲一条春樱道上巧遇,青年长袍皓洁如月,少年戏衣红妆如火。 景月胥见那少年擒在华丽面具后的浅浅一笑,本就不甚清明的脑中顿时更懵。彼时的背景是月色倾城,映着春樱洁白灼灼盛放于枝头,火红的少年停在如雪的花雨里,离他三步远,艳丽的唇轻轻翕动,吐出一句:“公子好眼缘。在下璧青。玉璧的璧,青天的青。” 那倏然一颔首一抬眸,不见容颜,一双眸子却璨若星辰。 景月胥愣了好一会儿,方想起自己也应自报家门,正欲开口,少年却轻笑着止住他,笑道:“若公子愿意,下次见面,公子可将名号告知在下。”顿了顿,再灿然一笑,“若那时公子还愿意的话。” 景月胥目送着他,踏着月色落樱,信步消失在小道尽头。 景月胥回到家中,他娘亲就走上门来,说与他找了个好女儿,是洛瑛城里有名书香大户的小女儿柳白菲,长相可人性格也好,她作娘的便为他作主了。 他当时眼前晃的脑中绕的都是那唤作璧青的少年,也不管他娘说的是柳家的白菲还是菲家的白柳,淡淡应了便将他娘送了出去。 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黑暗却也赶不走那一片绯红的衣角。景月胥觉得这事情没对劲,不敢再往下想了。转而去反应反应了他娘刚刚说的话,理清后又想了想,他及冠已过三年,是该娶个好女儿成个家了。 他成亲那日,排场还是摆得极阔绰的。高朋满座,二里锦红。他骑着高头大马去城北的丈人家接了他那素不相识的妻子,礼炮声伴了一路,踏着丈红过了天地高堂,用一条带着大红花的红绸领着他的妻子入了洞房。 挑开盖头,柳白菲不负在外的好声名,确然是个娇美可人的女子,精致妆容下的脸蛋飞扬着两摸云霞似的红润,娇滴滴唤了声“夫君”。 他望着床畔羞涩笑着的女子,心中却莫名涌起另一阵冲动。两方都是初次,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甚至无措地问了女孩的生辰八字及兴趣爱好,良久相对无言后,女孩终于颤抖着说了一句:“夫君,你不上来么。” 红帐落下,翻云覆雨。 在满眼的红中,女孩素白的身体婀娜动人,他在这具漂亮的身体上释放欲望的时候,偏偏脑中浮现出的竟还是一片如火的衣角。 柳白菲是书香大户的女儿,从小在诗书礼乐中耳濡目染,与景月胥很合得来。住在洛瑛城南的居民都说,很多时候宽敞的庭院沐浴阳光,他们路过看见那白衣洁净的般配夫妻在园中的生活,貌美的妻子在绳上晾晒轻薄飞舞的白毯子,时不时回头与手捧诗书落座一旁的丈夫辩说两句,两人均笑容温和,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间的神仙眷侣。 的确是很和谐的生活,在世人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代,柳白菲的学识在女子中当属顶尖,很能与景月胥聊得上话。于是两人相敬如宾,仿佛知己。 若是非要让景月胥谈一谈初为人夫的感慨,那么他只能说,这就是他的全部夫妻生活了。 然而另一种情感却并没有被平淡的生活冲淡,反而随着时光流逝越发浓烈起来,如火如荼烈火燎原。 终于,他下定决心要走这日,他妻子腹中的胎儿刚满两月。 他也知道在全家上下都沉浸喜悦中的这个时候离开是多么得不妥,但是他等不及了。 他熟读先贤诗书,说的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他想他的父母都健在且身体硬朗,他将要游也会游得很有目的地,且承诺会在孩子出生前归来,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违背先贤的教诲。 他在路上行进了三月,途中见着了溶洲河沿岸的烈日浓绿及兖州边境的红枫岭燃烧似火,到达兖州与鹄洲接壤的那一垒回涟山时,已是年末。 回涟山是一座远近闻名的险峰,高峻而锋利,仿佛是一把矗立在平阔荒原上的擎天巨剑,直指天日。十二月末,回涟平原大雪纷飞,满目都是凄迷的纯白,皑皑雪峰显得更加锋利。 他伫立在峰下仰望了一会儿,迈步就向山中走去。 他不知道这样到底有什么意义。明明只是一丝丝飘忽不定毫无根据的臆想,但他居然真的就这样抛下了怀有身孕的妻子及一双父母长途跋涉到了这里,真是有够疯狂的。每次在他路陷雪窟或是直接从陡坡滑下摔得皮开肉绽时他都会问自己这样到底值不值得,但是没有一次回身止步。 终于,他赶在这一天攀上了回涟山巅。 庚戌日,正午岳阳时。 景月胥艰难地翻过最后一块坚硬的雪包,登上百丈山巅。放眼望去是风雪乍晴的回涟山巅上一片苍白雪景。在凄厉的白中,那渺茫的一点鲜红,却也变得突兀鲜明起来。 “兮兮眷金钗…… 别记时难年空,聊报他,一时知遇隆; 还钗心事覆水东,不允竟自去,云霞又红; 庚戌日,岳阳时,归未归,未归,归来报君恩……” 复经年,当日当时,回潋之巅,汝安可把钗还? 勿忘昔年誓,落血刃,月影消融……” 红衣的少年独立在远处苍茫的白雪中,遥望天幕,又一次唱出了这支安静又凄婉的歌。他的红衣凄艳,褪去了黄金面具而暴露在天幕下的一张粹雪般的脸上,一朵夭夭灼灼的花朵在怒放。 他真的在这里。 这是浮现在景月胥脑海里的,属于景月胥的人生的最圆满也是最后一句话。 随后,一股极大的风压裹挟着冰雪以少年为中心逆袭开来,在平整的山巅上引发了雪的浪潮。浪潮将站在崖边的景月胥毫无悬念地掀起、吞没,在他身下,是百丈深渊。 璧青唱完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什么,四下顾盼,却并没有什么异常。正当他蹙起眉头思考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的时候,天上光影一黯,连日暴雪后乍现的阳光被遮挡了一些。 他等的人到了。 这些年他走遍了各地的戏阁,唱了上千上万次这首歌,为的,就是让他要找的那个人,在此时此刻,来此赴会。为了找那个人,钬鸱6私傻恼蠓ǎ粗荒芩u秸庖桓鋈私纾傧钢碌模阏也坏搅恕? 一个修长英挺的男子悬浮在半空,一身白色单衣迎风飘摇。 “汝所说的,可都算数?”男子在逆光中声音沙哑地问。 “我找了你很久,卉晏君阁。”璧青淡淡笑了笑,“主君很记挂你,吩咐我见到你一定要认真对待,将‘它’带回去。若实在没法,主君言说与君阁情谊深厚刎颈之交,当年将‘它’赠给你时确然没想过会是如今这么个境况,若你此番还是带着‘它’走了,事事种种一笔勾销倒也未尝不可。” 卉晏突兀地笑了两声,“好一个情深义厚刎颈之交。”顿了顿又道:“不想他遣来迎接我的竟是您倾殿下,真是好看得起卉晏。那么,倾殿下,我再问一句……您所说的,到底算不算数?” “当然算数。”璧青再笑,“若君阁今日能再走脱,那么,君阁便与吾族再无瓜葛。” 一阵风刮过,回涟山巅上一时安静了下来。红白两人静静对视,仿佛亘古。然而下一秒,两人却都已不在原地。 极致的交锋在半空中展开,淋漓的光影风中泼洒。泠泠叮叮的碰撞声中溢出片片刀光,锋利的光影映衬着一红一白两抹飘忽的身姿,完全见不着痕迹的攻防在极短的时间内来回,咫尺片刻就是生死。 随着两抹影子在半空中拉开距离,第一波交锋暂告段落。却见两人衣袂飘飘地立在雪风中,均是毫发无损。 卉晏手中执一杆破魂银枪,浓浓战意渲染的男子仿佛回到了好多好多年以前,青年将军意气风发。 两丈之外的璧青却是一派淡云般的气定神闲,静若处子的少年美好得像某幅宫廷贵族公子吟诗作赋北窗里的画。然而他手中握的那一把几乎比他人更大的血色镰刀却生生掩去了他的风雅出尘,透着凝重森然的鬼气。 “倾殿下果真名不虚传。想当年卉晏三万岁上,可是及不了您十之一二,若您能到我们这个岁数,却不知道四海八荒会因您变成个什么模样……可是此番,卉晏是绝不会留手的。”卉晏隔着山巅的瑟瑟寒风张扬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却凝着孤注一掷的决然与哀凉。 他卉晏今次整好二十七万零两百岁,整整大了对方九轮,若那一位不将他逼到如此地步,他是不会对那位最疼爱的这位小殿下痛下杀手的。 他眼前蓦然掠过一个画面,隔着十几万年的时光的天壑。五个青年在洪荒的战场上浴血奋战,在荆棘白骨之上建立了辉煌的王朝……还有钬鸾撬闹Ы痤畏指堑氖焙颍欠裳锏男θ荨? 是你逼我,怨不得我……钬稹? 刀光剑影,厮杀如风。 在两人对战这第七日上,双方终于都有些支持不住。七日来复,再无一言,生死一线。 卉晏在空中凝视着对面那个极致淡然的少年冷静漠然的脸,不知是谁的血落在少年左脸那朵妖娆的沧海花上,艳丽至极。他好像满不在乎似的——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夺他的命,也不在乎自己的命。他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地与他卉晏对峙了七日,居然不相上下。 “倾殿下可真是妄名,居然说话不算话。”卉晏吐了口血,突兀地侧身向一旁直扑过去,破魂枪上凝结起一身的修为,孤注一掷。 在那个地方,有两道隐晦的气息。想必是族中的杀手。这倒不是一定说是璧青弄虚作假,也许这位小殿下也毫不知情,杀手是钬鹋衫吹摹u馐兰渥盍私忸仞的就是他卉晏,这太符合钬鸬淖鞣缌恕? 若是他卉晏与璧青死斗,那必然是两败俱伤,倒方便了杀手的最后一击。他想他左右走不了了,不如再多解决钬鹆礁鋈耍缓笤僖哿硕嗤蚰晷尬恼嬖蓬仞最疼爱的这位倾殿下一起化为灰飞。 璧青却忽然拦截在了他的攻击轨迹上。凝结着风之魔君卉晏毕生修为的破魂枪穿胸而过,卉晏也有些发蒙,等待了七日的这一机会竟然如此容易就降临了,着实让他有些措手不及。这小殿下是要做什么?那两道气息是什么身份,值得他这么奋不顾身? 璧青却突然笑了一下,惊人艳丽,然后他狠狠一挥……暗中蓄了七日魔力的血镰凄厉扫过,将卉晏拦腰斩断。 “我等这一刻也等了很久了,君阁。” 卉晏最后看了一眼红衣少年漂亮明艳的笑容,认命了。他不知道这七日璧青到底是怎样在战斗中摸清他的罩门的,他意欲自毁的真元竟也被斩成了两半……他输得心服口服。 ……钬穑愕恼飧龆樱降资歉鍪裁垂治铩? 十几万年前在洪荒战场上叱咤风云的风之魔君卉晏,在某一界凡世的一垒巍巍高山上,陨殁得无声无息。他化作浮光消散前的最后一个表情,是颓静的一个笑容。 唯留下一支金钗。在冬日锋利的阳光下,冷得流光溢彩。 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接住了金钗。璧青将它举到眼前观察了一会儿,钗花是一只展翅翱翔的火鸟的形象,栩栩如生的羽毛细致入微。他自言自语道:“你也明白的吧,他在乎的哪是这支金钗啊,君阁。”手一用力,闪耀着灿烂冷光的金钗在他手中化为片片灰飞。 然后他落了下去。被破魂枪洞穿的胸口一直流淌鲜血,在山巅肆虐的风中飞散仿佛下了一场红色的豪雨。 璧青最终落在一个怀抱里。 他撑开双目看了一眼,又轻轻闭上,笑了笑:“我记得你。” 被璧青所记得这个正怀抱他的青年有一张俊朗如玉的面容,眉眼深湛,面色冷然,全然不复风流倜傥的模样。那模样,却正是七日前坠崖而去的景月胥。 青年始终一言不发,静静看着怀里的人化作一簇簇纷飞的浮光赤蝶消散而去,手中剩的仅是一袂红衣。 然后他站起来,面色平静无波,对身后的那人说:“皎何,那么此番我就先归位去也,你且缓一缓,我尚有一事交予你。”抬起手来再掐指默了默,“我提前归位是迫不得已,不过,螓连此番历的,却该是一回盛世劫,不该我牵扯了她。你化作景月胥的模样回去洛瑛城,与她好好再过些尘世,好成了她的劫数。哦,我平日里不会叫她夫人,你就唤她白菲就好。” 皎何俯身受了,起来时还是说道:“不想少君也会在乎尘世之事了,您以前不会这样的。”被瞪了一眼后又作乖伏状说:“是了,螓连神女渡劫,少君顾一顾是自然的。” 他们那一族本就天性冷然,他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又添了句:“还有,你归位后去打探打探魔族那位二皇子。” 六千年后,魔族孚诡城。 为庆魔族首立太子,魔君钬鹧缜胨暮0嘶闹谏髯宥冀拥教樱叩叩鼗憔鄣搅四Ф兼诠睢? 要说这魔族,二十多万年前还不叫魔族,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空有武力,却部落林立,各自为政,一盘散沙。魔界环境恶劣,各族又相互争斗,蛮荒原始,在神仙们看来那就是一群野人,低等生物。可人家出了一位很有想法的领导者,硬是领导着一群小伙伴,在洪荒赤野累累荆棘白骨之上建立起了辉煌的王朝。众族和一,统称魔族,此时已能威胁到仙庭权威,并还有继续发展的趋势。 那位领导着魔族走出洪荒天灾,屹立于四海八荒一隅到今已不可轻易撼动的领导者,是为魔族第一位魔君,魔君钬稹? 钬鹪谖灰丫蚰辏狈ス侠做滞螅恢辈辉8印r虿10奘裁辞俺悼梢越杓哉獾诙荒Ь欠衲茏龊贸猩掀粝抡飧龉啥危暮0嘶牡闹谖欢己芄匦摹j且裕∽迤u咂u咔袄窗徒幔笞逡捕寂闪送爬垂鄄煨问疲Ф兼诠钜皇比饶址欠病? “狐狸狐狸,你看那是不是就是师父说的‘鬼吹灯’?”火凤凰玉衔拉着身边的男子问。 被玉衔问得一脸黑线的黑狐狸颜瑾抒扶额道:“鬼吹灯不是一种灯,也不是魔族发明的……我说玉衔,你无知也要无知得可爱一点好不好?” 一旁的湮愔调笑道:“玉衔,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鬼吹气?”这时的湮愔碧发还未及腰,一双蓝绿色的眼眸调皮而璀璨。 玉衔想了一下,诚实道:“不知道,但按照狐狸的逻辑鬼吹气肯定不是一种气。” 颜瑾抒和湮愔一时间笑得形销骨立。 “大师兄……他们两个笑话我。”玉衔泪眼汪汪地跑到前面去告状。 “大师兄”回过身去,澈蓝色的眼眸冷冷瞥了颜瑾抒和湮愔一眼,那两个顿时就不笑了。之后大师兄又摸了摸玉衔的头,面无表情地说:“玉衔我认为师父讲学的时候你不应该用耳朵去扇蚊子。” 在爆笑声中一行人继续前进。 孚诡城作为魔都确然是极为繁华,黑如深渊的天空下是灯火袅袅宛如篝火的城市,各色魔火鬼火漂浮于半空,街道两旁是形形□□的铺子,陈列着各种魔族的土特产。人群熙熙攘攘,男女老少愉快地挤满了整条大街,可谓是万人空巷,与九重天的冷清出尘形成鲜明对比。 三日前师父接到魔君请帖,便遣了祁止携着三位师弟从九重天匆匆赶来这孚诡城。迎接他们的却并不是严整的魔君座下臣子臣孙,而是被人群隔开的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魔族宫殿,连个带路的都没有,美其名曰“仙族各位体验魔族民风民俗”。 水族天生性情冷然,不喜太热闹的地方,何况后边还跟了那几个活宝师弟,祁止很不爽。 六千年前族中变故,他大哥不满他执掌族印便趁他历劫时起事,皎何匆匆下界将他唤回族中,终了他一段本不应终的劫数。之后皎何天上地下地去为他查他要查的魔族二皇子,各个版本说的都是那二皇子与风之魔君卉晏同归于尽,一杆破魂银枪穿胸而过,遗体召回族中的时候是残破不堪…… 他不信,找了四千年。 后来魔族中的内线传回影像,他看到陈在魔灵棺中的苍白人影,魔二皇子。仍旧是精致的眉眼,脸颊上却散了那朵令人惊艳的沧海花。 在万年以前的某个神魔聚会上他其实是见过魔二皇子的,是以能让皎何去查的指名道姓是魔二皇子。万年前他没有觉得魔二皇子有在凡世那么惊艳……惊艳得让他执着了四千年。 正这么想着,衣袖被拽,将他惊醒。他侧头一看,师弟玉衔又泪眼汪汪地来向他告状,他一叹气,正欲转身,一抬头却看到迎面而来的一个身影。 白的衣,白的面纱,漆黑的眼璀璨如星辰。 不是红衣,改头换面,祁止却毫无由来地笃定他,就是他。 人海茫茫,本应擦肩而过,却一眼万年。 他们曾在三千凡世中的一界,在溶洲洛瑛城内的一条春樱道上相遇,那时候璧青还是璧青,那时候他还是景月胥。 那么多凡世那么多城,他们偏偏相遇。 天命如刀,当真是天命如刀。 他伸手拉住了将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个人雪白的衣角,凝视着白纱之上那双漆黑的眼睛,开口:“璧青,我是祁止。你说过如果我们再相见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号,我找了你很久。”顿了顿,强调了一回,“我是仙庭东海,烨墟山祁止。” 此后过了很多年,四海八荒都感叹首位魔族太子的册封仪式当晚,那巍巍翊宫灯火通明,辉煌灿烂更胜九重天宫,紫明台下九百丈红毯铺展,万魔臣服,场面可谓盛大非凡。使到场的小族都被震得恍惚了好多年,回到族中大多结巴得无法描述当时的盛况。 但那自魔族建国以来最为盛大的典礼,却因太子失踪未能如期举行。 这是祁止他们后来才知道的了。 最后一个画面是少年抬起眉眼,淡淡一句轻语从白纱后飘出,泠泠如同雪顶清泉—— “我记得你。” 漫天的灯火,熙攘的人潮,漆黑的天幕,鼎沸的嘈杂声,渐渐模糊成袅袅烟云,继而变浅变淡,最终收束在一人心口。 立于榻边的湮愔待浮华云烟终于全然注入之后,伸手拢了拢静窝在玄冰榻上那人的鬓发。 爬满赤红色藤蔓的洞穴正中摆着一方万年玄冰榻,躺在玄冰榻上的少年一身白衣,一头黑玉般的短发被理得整整齐齐,宁静的眉目,挺立的一管鼻梁,淡色的嘴唇,雪白的面容。安安静静的,好像是在熟睡。 湮愔静静地站在一边,凝视了那张脸许久。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阿愔?”洞穴中的静谧被打破,一伟岸人影走入洞中,鬼斧刀削般深刻英挺的五官,一头红发张扬。他问的是湮愔,却低下头打量静窝的少年,一手搭向少年手腕,默了一会儿,再道:“以你的医术,经脉骨骼都矫塑得很好,这万年冰榻也已将他的余毒去了,你渡给他的那五万年修为,也一并化了。” “我知道。”湮愔平静道。 “所以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阿愔。”赤发男子一双墨瞳深沉,凝着化不开的浓稠,“你为他祛毒特意来到我这里……虽然你来到我这里我心里是很欢喜的……又借珏玉为他顺脉,以你的心羽为他塑骨……这些我都能理解,可是你为什么还要将那些记忆注给他?都已经过了几万年,该死去的就当让它尘封,该回来的终归会回来。你如今逆天意而行,终究是不明智的。” “逆天命……又如何?” 湮愔极为平淡地说出这句话,伸手抚摸少年有些扎手的发尾。他将他那几乎失陷于南荒狐族绯冥境中的徒儿的灵魂放到凡界去历劫,将他的身体带到了东北大泽这魇烨山来,细细地修补,修补到最完美的样子,比之前更完美。 湮愔抬起那双似蓝似绿的潋滟眼眸来,摄人的光华,一字一句缓缓道:“你说得对,该冲破的终究会冲破,该归来的,终究会归来。” 他那双本该清澈的颜色特殊的眼眸透着叵测的神色,那么深湛,那么遥远,那么坚硬。 赤发男子与那双眼睛对视了一会儿,无奈地笑了一笑,道:“你想要做的事,我在三十万年前察觉不了,二十万年前理解不了,如今,也依旧不明白。但是……你做罢,反正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湮愔正低着头端详少年的脸,隔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开口:“我觉着他这一头短发断得很没有美感……你看我是不是最好给他修一修?” 此时天空中那只辛勤的太阳鸟正挥舞着燃烧的翅膀经过大泽上空,朝旸谷飞去。三千人世纠葛沉浮,回环复沓;仙庭一隅,时光静好,细水长流。 作者有话要说: ☆、倾舞 “前日我与程潜大哥摆的那一局棋,我已经摆给你看了,可有好好记住?我猜想看程潜大哥的个性,他还对这个事耿耿于怀,也许前昨两天都在纠结那个死局,你得好好参参那个棋局,好与他探讨。” “三日前我答应左元帮他评的那篇赋歌也写好了,你今日莫忘了交给他。” “对了,姬绥昨个硬是和我说了说柳家那位小姐,好像是叫作柳容姬。” “王昆兄跟我提了一提宫廷舞这个事,还说今日闫雾楼会来个倾世倾城的舞姬,是他的第一手地下消息,忒可靠……我也不管它是不是忒可靠,总之是要说给你听的。” “……” 正当我在前往鲁国公生诞的马车里回忆这些字字句句的时候,破风之声突然传来,一个什么鲜红的物事穿过车帘砸进了车内。我下意识地伸手一捞,举到眼前一看是个面相挺好看的红苹果。 接着前边车夫一声痛呼,但我能想象他见怪不怪拉住马儿的样子。乒乒乓乓的敲砸声落在了马车上,不过在外边投掷的人技艺并不大精湛,有幸进得这车来的,就只有这只顶好看的躺在我手心里的红苹果。 “在哪儿呐在哪儿呐?” “你也让我看看啊,诶,别推我!” “嘿!上次你按在我身上这次换我了。” “唉!隋公子!隋公子!” 状若沸腾的喧鸣,大姑娘小姑娘老姑娘塞满了一条洛阳街,毫无矜持闺秀之气可言,就差抱着一西瓜皮大喊“阿岳阿岳我爱你”了,剽悍如一群母猴子……不是猴子哪里来这么多瓜子果子?弄得每次我外出一趟得载一车瓜果回去,多出去几趟,整个隋府一年四季都不用去管乡下那几皮田地了。 我看着手中红得十分娇艳可爱的苹果……几口把它吃了。 “阿岳阿岳你出来看我一眼,我让爹爹将西岭那片原野都给你!”外边传来声清亮的高喝,不知又是哪家土豪的女儿。 按说是个人被这样多的女孩子捧着喜欢着都该是有几分欢喜的,可我听在耳里,只觉得讽刺。 这份喜欢,并不是对我的。应该说,根本没有谁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马车停在闫雾楼的时候已是晚宴时间,在阶梯下都能听见里边笑声喧哗络绎不绝,袅袅灯火悠悠丝竹,我踏进楼中的时候一个满身酒气的人影就扑了上来。 “安仁啊,你可算到了,真是大人有大腕,为兄等你等得好苦啊!” 我将那满身酒气的家伙推开一点,上下打量了他一身精细的墨绿色长袍和修剪得很漂亮的小胡子,按着他又要压过来的肩膀,说了句:“昆兄你撑住!”然后将走路飘飘欲仙的这家伙交给了一边的侍者。 刚转身,这一头一个满脸络腮胡却五官漂亮的男人走过来搭了我的肩膀,我侧头一看,是程潜。只听他压低声音说:“安仁贤弟,前日那个棋局愚兄琢磨了很久,想着一个解法,你看我们兄弟两个哪天再摆一摆。”后来程潜又拉着我谈了许久,从门口谈到二楼栏台,期间遇着左元,把袖中的赋歌给了他。 二楼栏台上一派糜烂奢华纸醉金迷,团团云袖片片香粉。排场最大的还属前栏一人,躺在金榻上,身边美人环肆,燕瘦环肥样样俱全,当真是人间美事。见我的目光一直停在那人身上,程潜说道:“那是赵王的嫡子司马馥。” 我向他笑笑,也不答话。看着迎面而来的两个人,干巴巴地迎了上去。 “安仁兄可来得好早。”黄衣的年轻人走上来。 “姬兄好啊。”我拱手作揖,不得不向姬绥身后那个女孩也行一个礼。 那是一个并不很漂亮但是第一次见面就能看出其温婉气息的女孩,黑幽幽的大眼睛,微圆的脸蛋,两颊一抹云霞的红,漆黑的长发高高盘起,两鬓垂下两缕整理得整整齐齐。 “昨日跟你说的,柳家柳小姐。”姬绥朝我挤眉弄眼。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5节 假装没听到程潜在后边暗暗的一句“哟安仁艳福不浅哦”,我向姬绥干笑道:“记得记得,果真是个温良的小姐。”不看柳容姬脸蛋上明艳的红晕,又道,“那么安仁就先辞了,安仁还与程潜兄有一盘棋局未了。” 之后又与程潜谈了一会儿棋,绕得我头有点重,我于是丢给他一张黑子迫境的残败棋局,告诉他只有一个解。程潜果真不负棋痴的称号,拿着那张黄纸便蹲到一边绞脑汁去了。的确只有一个解,那就是白子的覆灭,不知道程潜知晓这件事后会不会来与我拼命,反正今晚是安静了。 突然满楼烛火熄灭,楼内顿时一片漆黑,一阵阵女子的惊叫传来。我赶紧摸着一旁的椅子坐了下去,被恐慌的女人们扑倒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一只手突然在黑暗中抓住了我,接着楼阁正中的舞台四角的黄金柱栏上的烛火同时亮起,将漆黑的楼阁照得通透,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四处乱跑的女人们略略安静下来。我借着光看清了一边拉着我的人,满身酒气的绿袍男人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醉醺醺地凑近我说:“嘘,马上就开始了。我跟你说过的,倾世美人啊。” 我看着王昆欠兮兮的脸,在我一巴掌拍掉他的手之前,丝竹的乐律突然变了,从宴会的笙歌袅袅变得有些凄婉决断,似乎还有筑的音调加入进来,这个歌舞升平的楼中宴突然变得沉静哀凉了几分。然后一抹华丽的紫色掠入我的视线,那一刻,有光撕破了我的世界,那么明媚却那么刺眼……要把阴暗里的蛾子,烧成灰烬。 紫色的绫绸几乎充满了整个舞台,流动着、舞蹈着,像是生命。 在漫漫紫绫间,一个纤细的身影隐隐闪现,流动着艳色光泽的长发翩飞飘舞,淡紫色滚银边的裹身裙裾飞扬。舞步诡异,却美得惊艳整个闫雾楼,在众人的屏息中,那一条条华丽轻薄的紫绫、一步步轻盈的脚步变换、一个个利落凌厉的旋转,当真是倾世乱世、翩若惊鸿。 “看吧。”我听到一边王昆有些僵硬的无意识的叹息,只感觉目光追随着舞台中那个人影,脑中无法思考。 那张脸……那张脸! 线条精致得淋漓尽致的轮廓,妖娆上挑美艳不可方物的眼眸,眉间一滴殷红的泪。 绝世妖容,祸乱天下。 当真是倾城亡国。 当我完全被震得无法动弹的当口,却见得那双足以颠覆任何王朝的眼眸向我这边扫来,那其中充斥着浓稠深湛的爱恨纠结,却又仿佛繁芜得空无一物!我与那双眼睛遥遥对视,只感觉整个内在都融化掉了。 我想若不是当今的皇帝是个药石无医的白痴,若不是秦皇后在殿堂上一手遮天,这美人掀起的波澜,可远不止前朝的妲己褒姒可比。 此时的我们不知道,这支来自天上的霓裳舞被一旁某个对舞蹈有几分天资的小婢女学了三分去,后来经过代代传承,承到有个杨姓女子身上,在王朝盛世帝王跟前跳了一支粗浅的天上霓裳羽衣。后世杨妃,一舞便倾覆了天下。 便可想象,此时此刻,凭我笨嘴拙舌,穷尽技艺描述出的这支舞,到底是有多么……惊艳凡世! 此时此刻,我能够知晓的是,这支舞,这束光,在阴影中的蛾子黑暗的一生的梦里,是永远不会淡去了。 马车快要驶到隋府门口了我还仍旧有些恍惚,连道路上多出了几个人都没有察觉。直到车夫勒马颠簸,我才探头看清了到路口那几个身披铠甲的身影,以及领头的一个身形佝偻笑容猥琐的人。 “隋公子,我们娘娘有请。”那形容猥琐的太监走上前几步,向我笑得露出一口金牙。 我心底一凉。 “好说好说。”我探身拉了那太监的手,顺势塞过去一块金元,笑道,“劳烦公公了,公公要不上来歇会儿?安仁坐了许久,正想下去走走。”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我们这些贱骨头哪能乘车啊!隋公子您快坐好快坐好,还请快些移步,娘娘还候着哩。”看着太监快烂掉了的笑容,我也笑回去,跟车夫交代了句就顺着太监的一股劲坐回了车里,最后说了句:“那当真是劳烦公公了。”拉严了帘子,不再开口。 马车不能驶入皇宫,后来我随太监和一帮子铁甲侍卫走进了那深深宫城,活生生的万家灯火被甩在身后。 我是在全部侍者都退下之后只身一人进入宋朱宫的。 在夜中的皇宫里走得有些久了,一进入那富丽堂皇的宫殿我只觉得光亮要把我眼睛都刺瞎。大红色雕着凤舞九天的巨柱撑着金碧辉煌的穹顶,价值斐然的雕塑宝石摆满了大殿,在琳琅满目的琉璃宝石间,耀耀黄金凤座之上,凌然端坐着一个短小而黑的妇人。 华丽的装饰也掩不去的粗陋,妇人的长相经过多番修饰也仍旧只能称作丑而苍老。可是那又怎样?不管她再怎么丑陋,美名也仍旧能淹没她;不管她再怎么残暴,也有无数人为她辩解那是在诛杀叛党;不管她再怎么荒淫,所有人也都说那只是为了她的身心健康。 因为她是秦南风,手握整个王朝权与力的女人。 所以丑陋如她,也能自信而高傲地勾出一抹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道:“带隋公子沐浴。” 当我扑着一身香粉被送进那间几乎与我房间一样大的大床上,看到床头的秦南风时,只感觉要把晚上宴会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 粉红色轻薄若无的纱幔披在那短小而粗鄙妇人身上,隐隐约约显出妇人些许臃肿的身材。华丽的金粉描出上挑的眼线,红唇艳艳。 这是集结了所有庸俗、可笑于一身么? “真是如花般美好的男子啊。”秦南风的目光□□裸地扫过我浑身上下,有些神往地道,“让我想起了我的青年时代,时光流年转头成空啊。” “能看出娘娘您年轻时的国色天香。”我矜持地笑笑。 她向我招招手,如豆的眼睛该死地迷乱起来:“过来些……阿岳,我这样叫你可好?” “随娘娘喜欢。”我在质感如水的华丽锦绸上爬过,跪到秦南风面前。 “就是啊,要是他们都像你一样多好?”秦南风伸手触摸我的身体,从脸颊到颈脖到胸膛再到大腿内侧。我原本只搭着一件穿了等于没穿的肉色丝衣,这下被她脱得□□,我需得死死咬着牙才能不让肌肉绷起来,又听着她道:“啊,阿岳,若我能在更年轻更美的时候遇到你该有多好。” 然后那黑黝黝的一坨就扑了上来!我双眼一闭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嘴唇被吻住,恶俗浓郁的熏香熏得我真的想吐。我攥紧双手僵硬地支撑着腰身,打定主意来个管你怎么着我自岿然不动。 “阿岳,睁开眼,看看我。”秦南风在我耳边呵气若兰,双手一直在我身上摩擦。要命的是,被她摸过的地方都燃起一阵火热,看来是刚才泡花瓣澡的时候捏着鼻子喝下的那碗药的效果到了。 我认命地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脸,想的是要不把这房中暧昧的烛火全吹了,要么就伸手干脆点把眼睛戳瞎。 “阿岳,你是有点紧张么?这么沉默。”我看到秦南风眼中一闪而过的冷光,倏然间笑颜如花道,“娘娘您太高贵,小人怕亵了娘娘凤体……如果娘娘不嫌弃,那小人……” 秦南风又笑开了,仰面倒下去将我一拉,我便压到了她身上。她伸手捧住了我的脸又是密密麻麻一阵狂吻,我的小伙伴很不给力地抬起了头,碰到了她的大腿根,她一瞬间被点燃了似的,挺起腰就往我身上撞,黝黑的面庞上泛起粉红。在来宋朱宫之前我就清晰地晓得今晚会发生什么,但此刻我还真的没怎么准备好,为了掩饰下身的尴尬,我低头咬住秦南风的耳垂,用力地舔舐,惹得秦南风一阵□□的□□,她抱住我的头,下身的扭动更为剧烈。 我从她的耳垂吻下去,颈脖、胸口、小腹,再向下……我微微撑起身喘息。 “阿岳……阿岳……你来吧……”秦南风突然疯狂地扯我的头发,我看着眼前的粉红柔软,感觉手掌间一痛,知道是用力过猛出血了。“阿岳……”秦南风直接坐起来将我的头抱在怀中,双手疯狂地搓我的侧脸,我心一横,咬牙低下头去。 一股大力突然扯着我的头发将我提了起来,随即后背贴上一个高大的身体。我回头,看到男子深邃的眉目在飘忽的烛火中明灭不定。 与宴会上见到的纨绔少爷不同,他一头已变为墨绿色的长发高高束起,月白色纹有青花瓷条纹的长袍在烛火中染出温柔的橘黄色,少了几分遥远清冷,一双墨绿色的眼眸暗潮汹涌。 “哟,司马大少爷驾临啊,未有迎接还请见谅。”我冷冷地瞧着他。 “阿虞,我说了,叫我止青。”他低头坦坦荡荡地扫视了我全身,轻笑,“瞧你多美啊,阿虞。”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到尚且精神的小伙伴,赶忙侧过身去,没好气地说道:“司马大少爷,你放着宴会上的美人们不管,就这么夜闯皇宫真的好么?” “所以,你刚刚和那个女人滚在一起是为了报复我么?”他抓起我一缕鬓发,放到鼻尖轻轻嗅闻。他别扭地抬眼看我,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好玩么?” “滚!谁管你!被皇后娘娘宠幸是我的……”说着说着我反应过来,我现在还身在宋朱宫皇后寝殿中,连忙回头去看床上的女人。 “啊……嗯……”只见那黑而短的妇人正用一根活络筋脉的晶莹剔透的牛角骨往自己的身体里□□,口中发出□□的笑声和□□,□□流出的液体亮晶晶地反着光。晋朝独揽大权的秦南风此刻在桃红色的鲜艳大床上旁若无人地滚动着,叫喊着,淋漓尽致地展现出自己的丑陋和肮脏的欲望。 我觉得胃一紧,恶心得想吐。 “阿岳……你好美……”女人诡异地望着某一处虚空,眼神深情得要滴出水来。 我呆了半晌,震撼地回头看向身后的男人。 “我和你说过的,阿虞,我是神仙啊。”他笑着说。 我看着他如玉的面容在烛火中明灭,却渐渐看不清楚了。 眼前发黑,呼吸困难。火热的欲望撕扯着我的身体,像是滚烫的火从下身一直烧到了头顶。 ☆、如泪 在我迷迷糊糊将将要睡着的时候,有人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我微微撑开眼,看到止青一张俊朗如玉的脸在烛火中泛着温润的色泽,问道:“怎么了?” 他低头来看我,柔和一笑,像极了初见的那一面时月白风清:“没事,你睡吧,我待会儿帮你洗理洗理。”说着就跨出门去。 门口候着的婢女见到我们二人,鞠了一礼,引路起来。 我恍惚看见他精致得无懈可击的下巴线条,突然又想起了在遇到他之前的日子。 不为自己活着,只能作为无名者死去。在外过着富丽奢靡的生活,回到府邸只能藏身秘苑不被人看见。我不怪哥哥,我们都并不完全属于自己,平分着隋岳的人生。哥哥虽是正身,但当我在外时他也就成了影子,这对他也是不公的。我们都没有完整的生命也从未想过改变,因我们信这一切皆是天命。 我一直接受着,我是这世上的另一个隋安仁。 如果没有遇到止青,我想可能我一辈子也就那样了。 但是我遇到他了。 他唤我阿虞,知晓我爱吃的是绯鲤而不是癸鲢,清楚我喜爱的不是围棋而是乐律。于是他为我烹饪为我吹埙弹筝,让我在麻木平淡中终于又想起了,我是隋虞,并不是隋岳隋安仁。 想到这里时我感到周身一热,整个人被泡进了温热的水里。原来是在我走神间已经到了沐浴池了。 我四周环顾了一圈,就是在侍奉秦南风前来过一回的地方,第二次再来,还是又忍不住叹一番,这宋朱宫中的浴池,当真是比隋府正堂还要宽阔华丽,真真是奢靡之至。就算是故地重游,也少不得让我惊叹一番。 宽阔宛如湖泊的浴池,池边纹的是华丽的黄金凤鸾,热水从白玉和翡翠雕塑成的假山间流出来,透明的水面上漂满花瓣,整个空间白气氤氲。 哗啦水声,后背便挨上了个温玉般的身体,是止青也下来了。他温柔地伸手揽住我,让我靠在他身上,低头来细细地吻我的侧脸。 我侧头回应他的吻,伸出舌去与他的细腻地交缠在一起。吻到忘情时,他的手突然又侵入了我的隐秘地,在我身体里轻轻搅弄。我反射性地一弓身,便开始推他。 开玩笑,还来?还来我这些天可能就要卧卧床了。 “别闹,要弄出来,留在里面会难受。”他用另一只手按住我的头,动作不停,却更加轻柔温和。 哎呀,误会了。 我红着脸靠在他怀里,偷偷瞄他的脸。他的睫毛真的好黑好长,并不翘,而是直直的,在他垂眸的时候几乎掩住了他的一半眼睛,显得那双眼更加深邃和温柔。精致的线条勾勒着完美的侧脸,在这仙境般的白气中浑然天成。我心一热,开口问道:“为什么是我?” 他的动作忽然停了,却没有回答。 “这世间千千万万人,你既是神仙,又为什么偏偏选中我?”再也压不住心头那枚小火苗,任它就这样烧成熊熊燎原大火也很好,我抱住他的颈脖,热情主动地亲吻舔咬他的耳垂和下颚。但他突然双手捧住我的脸将我的吻打断,迫使我与他对视。 我一眼望进那两汪墨绿幽深的潭水,微微颤抖着,像是激动又像是哀切。毫无由来的,我感动一股决绝的、莫大的悲伤将我吞噬。 其实我也就是想听听他开口说些那一类话而已,却没想到会看到他这般触动的神情。我有点怕了,想开口打趣圆场,他却在先开口道: “不管有多少世间,有多少人,却也只有一个你。” 他柔柔地笑着,那笑容我看在眼里,只觉得好像看见了分隐晦的苦涩,虽然听到了心底想听的那类话,却宁愿没有问过。 我小心地靠近他,试探性地触碰他的唇。他静静地敛眸看我,眼底幽深。看他毫无动作,我又对刚刚引他想起一些他的伤心事感到有些愧疚,才小心翼翼地吻实了。 “阿虞,你可真坏。”简短的音节从他口中吐出来,我一时没有听懂,尽心去尝他口中的滋味了,后来反应过来,只感到下面被什么东西顶着,有些烫人。 “好了……我们上去吧,我觉得洗好了。”我干笑着退了几步,转身就往岸上爬。 他一把把我拉了下去,水花四溅。 在温暖的热水里他又轻而易举地精神起来,扶着我的腰前前后后又做了几次。他的灼热仍旧留在我身体里,俯身密密麻麻亲吻我脸颊,我看着华丽浴池中灿烂辉煌的光亮,灯火在跳跃,世界阵阵天旋地转天昏地暗,我却作死得觉着,很圆满。 醒来时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挂着绿色床帘的楠木床梁,阳光被厚重的窗纸阻挡在外。 我环顾了一圈,屋内除我之外空无一人。脑袋有点重,我试探性地撑起身来,却在下一刻软软无力倒下,感觉从腰开始的下身麻木得不像我自己的了。 该死的。 后来又昏昏沉沉地躺了不知多久,感觉自己好像一直沉浮在一个又一个梦境中,无法切身坠入又无法抽身而出,始终是个半梦半醒的状况。梦里出现最多的是一双眼睛,神采飞扬,稠红如血。 我一直瞅着那双眼眸,瞅着瞅着就梦境就黑了。然后就醒了。 这次醒来下身仍旧刺痛得厉害,但到底是有知觉了。侧头看看浸透厚重窗纸的阳光,怕正是日头最毒的当午。 即便是在隋府,知晓我的存在的现下还活着的也不过五数,除了哥哥就是些老不死,连大管家也是不知道的。于是,若是我倒下了,除非哥哥得空,断然是不会有谁来照看的。 此刻我已是饥肠辘辘,口干舌燥,这还能忍耐,不过我知晓哥哥今晚会与王昆程潜那些个人聚一聚,我须得将昨日的经历事无巨细地告知于他,才好不穿帮。而为了秘苑真正隐秘,我与哥哥大多是不会在秘苑附近交换身份的,不是万不得已我们不会同时出现在秘苑。若哪一个在某时失约,另一人是要在外界撑着隋岳的名头过着三五天的。我曾经想过,若是哪日我不幸死在这房中,那必定也要等尸体都发烂发臭了才会有人发现。 于是我咬牙下得床去,忍着疲软走出秘苑 ,感觉腰都要折断似的。 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不知哥哥还会不会在。 我走到府中后院少有人来的假山碧云池,远远看见那绿柳间朱红色的凉亭,无人在坐,哥哥怕是已经离去了。看来我需得先回秘苑,再计较计较,小心不被人看到。 我正转身,却听到假山后传出一声呼唤:“止青……” 我停下来。那熟悉的声音晴朗好听,却宛如闷棍当头砸下,直叫我有几分眼冒金星。 我循声过去,待见着假山群里的那两人,便将身子掩在嶙峋的乱石后,冷冷瞧着。 一个卓然如翠竹的身姿吊腿坐在不高的青石上,一头墨绿长发高高扎起,纹有青花的白色玄袍一尘不染。另一身着蓝袍的人影静立石下,背影修长,一头温润如墨玉的长发垂下。 真是极漂亮的两个人。我淡淡地想。 “你必是天上下来的。”蓝袍人说。 在看到他的背影之前我就知晓他是谁,却又不信。此番明明白白听他开口,无奈只能信了。 止青是正对我的,不过我见得着他他却未必见得着我。我远远看着他俯下身去亲吻了蓝袍人,长久都没有分开。 心口一阵刺痛,当我回神之后感觉到我自个儿僵硬的脸颊居然有点麻,正在笑。 只见那两人长久后分离,止青抚上蓝袍人的脸,声线温和,视线却迷离: “隋岳,你知道么?你的这张脸啊,可是上天的恩赐。” 蓝袍人垫脚上去投怀送抱,之后又是长久的亲吻。 我僵立原地,几乎无法思考。直到那蓝袍人离去,我也仍旧毫无松动的宛如木石般杵在那冰冷的假山后。 “没想到昨夜那般,你却还能起来走动。身子还好么?” 我抬眼看着转瞬间已近在眼前的男子那双墨绿色的、暗潮翻滚的眼眸,僵硬地后退了两步,扯出一抹笑,不说话,倔强地凝视他的眼睛。 他静静地与我对视了一会儿,伸手就要来抱我。我炸毛般又退后几步,动作太快使得腿一软,就要跪了下去。他迅速地将我揽住,我再用力将他甩开。 “阿虞。”他唤了声,敛下视线,却没了下文。 有好一会儿,我与他之间都只有呼吸的声音。 “止青……我只要你真心实意地告诉我一句。你眼中看到的,到底是不是我隋虞?你说你等待的、找寻的人,是不是我隋虞?还是……也是和那些人一样,找的都只是隋岳隋安仁?”忍不住了,我冷冷地开口,连我自己都惊愕于我声线的冷淡。但是我知道,在我平静地与他对视的这个时刻,我心中是有什么脆弱无比的东西在期待、等待着的,等他说出的话,来保存或者摧毁。 “不是他。”在屏息的寂静中,他说。 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呢? 不是隋安仁,却也不是我隋虞,是么? 下一刻他将我拥入怀中,我没能躲开。接下来他低下头来吻我,我看着他墨绿的深邃的瞳孔,无由来地感觉到那之中弥散着的巨大的悲伤……悲伤得就像要死掉了似的。 我推开他,转身逃跑。 他若想追上我那是易如反掌。我心中想,若是他在这时强迫我做任何事,那便没有余地,我与他也就这样了。 可是他没有追上来。 跌跌撞撞地回到秘苑,倚着床梁恍惚一靠就是一下午。直到天边铺满血色烟霞,暮色低垂时,寂静如死的秘苑才终于迎来了一点活动的生气。 隋岳踏着一地残阳而来,天边的夕日将他的蓝袍染出诡异的绛紫色。他的脸笼罩在逆光的阴影里,半明半暗间却能隐隐瞧出轮廓来,讽刺般与我如出一辙。 我静静观他进得屋来,却见他面色灰黑,明显隐忍着极大的怒气。我不明就里,倦倦地继续靠着,动也不动。现下我是真的不怎么想理会他。哪知我这般情貌,落在他眼里,生生就投下一枚火种,瞬间燃起滔天怒火! “知道错了?”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尾音都有些震破,“知道错了也还是做了,小虞,你太让我失望了……如今这番,你做了的事,你要怎么当?!” 我仍旧不知来龙去脉,却也一下子火气冲上头顶。 “我做了什么?该问你做了什么吧!”然而我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又继续说:“如今世人都知秦南风的荒淫无道,恶后侵政王朝危矣,你却……你却……你如何能够作出、作出那样的事!你知不知道现外面盛传的、盛传的是什么?!” 脑中轰然一声! 我站起身来开口笑骂:“隋安仁,你委实太可笑了些。” 一下午没有动作,我这一站起眼前一阵昏黑,我伸手扶住床框,继续道:“最危急的宴我替你赴,最虚伪的笑我替你笑,最龌龊的事我替你做……所以你能够纯洁无辜。如今你到这里来叫嚣什么?你怕了,你怕天下人的指责却不能将我推出?你不是该最清楚么?违逆秦南风是什么下场?嗯?那你告诉我怎么做?拖着你拖着整个隋家带着忠烈的美名全然毁灭么?秦南风的确恶心荒淫,但那也是我触碰的,我该恶心的,你在这里的立场又是什么?!” 这一番话说下来我剧烈地喘息,感觉心脏收紧阵痛。 从来没有这样与他说过话。 在曲阳山中的日子里,我的世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母亲,一个就是我的孪生哥哥隋安仁。每隔一段时间隋安仁都会被送来几天,与我处在一处,好让我模仿他的一举一动,以便日后真正成为他。 那时候我最期待的日子就是他来的前几日,最快乐的是他与我在一起的那几日,最伤心的是他刚离开的那几日。那时候我不知道他就是生生拧断我命运的人,我只知道这个与我一模一样的哥哥是我的伙伴我的兄弟,他待我很好很好,每次会偷偷带一些“外面”的玩意儿进来那灰色的囚笼。纵使生得一模一样,我每次看到他在阳光下温和漂亮的笑颜,都觉得是我无法触及的。 到后来我真的成为了他的影子,他照样待我如初。于是我敬爱他,我做尽阴影中的肮脏之事,保他一世清明。我没有怨恨过,我堕入阴影,只为了成就他的光明,我只望有一天,能够在阳光下坦坦荡荡地与他站在一起,我那容光万丈的兄长啊。 看着几步之外隋岳微怔的脸,我心底暗暗叹息。虽不愿承认,我也知道这心中翻搅的冲动,是为谁而动。 呵,止青。我居然会因为你,与我爱慕着的兄长这样针锋相对呢。 “小虞……是我不好。” 他突然紧紧抱住我,肩膀僵硬微微颤抖。 因的是胸中翻滚疼痛的混沌感,我不想与他多说,片刻后推开他,将袖中的信纸拿给他,说这是昨日“隋岳”与其他人做的、说的一切,直到被召入皇宫为止。 我与他同样黯然的眸子对视半响,心笑道:真是可悲的天命呵。 ☆、璀璨 隋岳让我这段时间呆在秘苑中,外界之事他会处理。我本也不想掺和那些舆论纠缠风言风语,便也乐得清闲。 十日过去,秘苑无人光顾。老实说的,我还是有些在意止青这个事的。按说这么多年来我早已受够了安静寂寞,早该看透了才是。然而此番,我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么毒,时常会想起宋朱宫中那个夜晚,想起那双一往情深的墨绿色眼眸,豪华的宫香似乎仍跳动在鼻尖。 我本以为可以走出了,至少可以保留一点点属于,只属于“隋虞”的东西,但我再次失望了。我本不该失望的,我本就不该怀抱希望。我是影中世界的代替者,在被我撞破以后,他,也毫不犹豫顺理成章地回归了真实的世界。 那日之后,他再没有出现过。 突然有些……不甘心啊。 是夜。漆黑的天幕上挂着几颗寥落的星星,远而冷。灰色的苑墙隐藏在各类灌木后,夜色中只有几声稀寥的虫鸣,有些哀凉。 我在苑中踱步来回,无所事事。人只身一个的时候总爱瞎想自扰,寂静沉默中回忆铺天盖地涌来。我想起和他初见的那一面,也是凉凉夜色中,他踏月而来,长发在如雪月色中流水般飞扬。埙调悠然,他立在墙上,使我仰望恍然如仙。 胸腔左边传来紧缩的感觉,并不十分痛苦,只是麻木。 目光无所谓一飘,却牢牢定在正前边点的青石地上——围墙单调平整的影上,赫然立了个卓然的剪影。 呼吸也轻了似的。 我看着青石地上卓约的影子,心中顿时翻起波澜,很想猝然转身逮他在面前来再切切问一问,到底我于他确然是怎的,也好稳稳断个念想。但又揣着不易转得过快,显得太急切了些,于是我强压心神,作不禁意状缓缓回了个身。 蓦然,呆了。 却原来我做足心底准备,看去那墙头上端立的竟并不是止青。 一双惊艳红尘的眼眸映着两条飞扬的眉毛,额间一滴嫣红色血泪,墨色长发端端垂着,泛着无可名状的艳色。紫衣飘扬。 祸国绝色,竟是鲁国公生诞那日献舞的舞者。 只见那纤纤一脉少年如轻鸟一般立在墙头上,明明眉目间还能寻出稚气来,却又有一股别样的优雅庄严含蓄在一呼一吸之间,端的衬着那倾世之容几分遗世,使人怀着敬畏,不敢有一丝妄念。 此刻,那美得让人连妄念都不敢生出的少年立于高墙,正低头静静地瞧着我,让我倍感荣幸,甚至有些许受宠若惊。我与他视线交汇,只觉脑中轰然一响,之后喧嚣便离我远去了。 "多日不见,还记得我否?纪虞。"他从墙头翩然落下,端然长发微扬。 我一时有些怔忪,疑心自己根本没有将话听得很清,只知道脑中盘旋的几个字约莫是“还记否”,我注视着他的眉眼,直想与他说从那日盛宴以来,对于他自知遥不可及,却终究记忆犹新。 还未开口,他又先道:“也许你还是不记得了,也没什么。此番我来寻得你,也无关他事。愿你当下记住,我是颜子惑。”顿了顿,又道,“只是颜子惑。” “……颜子惑?”在我咀嚼这个名字之时,他已走到我面前来站定。少年身材几分单薄,比之于我尚且不足,平平的只是够到我鼻尖高。他微微仰着头看我,翦眸盛着浩瀚的明媚,然后笑了。 那个笑倏然伸展可谓是惊艳无双,兀的透出几分少年的天真活泼来:“今次我是有件东西待要予你看。你且看一看喜欢不喜欢。”说着对空吹了一声清亮的口哨,对夜空扬了扬手。 西方长庚星突然大放光芒,继而是天元星和北脉星各自领了那一派的星子璀璨亮起,再继而……沉暗暗的天边托出一轮巨大的银月来!月色乍一铺开,园苑一时如浸在雪色水波中,与繁星同辉,夜色壮阔。 在我早已傻掉的当口,一声鸾鸟长鸣与空中,在这一声引领之后,无数的雀鸟鸣声又次第响起,交织盘旋,竟组成了一支极动听的、世人绝无可能演奏出的乐曲。羽翼华美泛着异色光彩的灵鸟飞入我这一方小小园苑,翩翩起舞,环绕而起。 我一时说话都犯结巴,指着丽鸟团绕的绚丽的风卷对一旁说道:“这这这……” 可是颜子惑已不再我旁边了。 身段纤细的少年迈着翩然舞步落入百鸟团中,随着那万鸟齐鸣的乐律跳起一支舞,半透明的紫绸从他袖中流泻而出,在月色下泛着一层光。百鸟朝凤般围绕着他,五色的光芒映照在他紫色的衣衫上、雪白的面容上、额间那滴殷红的血泪上。 他的目光飘出五彩羽毛和紫绸织出的幻梦中,却深邃寂静得仿佛遗世孤立。 “我跳得好看么?”舞罢,他轻盈踱步过来,少年活泼的笑容使我疑心刚刚是看花眼了。他的眼中闪动着点点光彩,有几分自信的得瑟。像个孩子。 我点头,自觉心中激动难以言语,又环顾一周天上的明月繁星及栖在周围屋檐枝桠上的华丽鸾鸟,再低头看看颜子惑,说出三个字:“你是妖?” 自信了止青是个神仙之后,我也就很淡定地接受这类情况了。我想他真的命繁星显形月亮升天是绝无可能的,估计是使了什么妖术幻术。世人总说艳妖祸世,我想有这样的术法的美人,无怪祸乱帝王祸乱天下了。若有这样的美人在怀,是否坐拥天下似乎也并不是特别要紧了。 颜子惑瞪我一眼,突然笑了:“是人是妖又有什么所谓?我不过是来找你罢了,纪虞。” “我不叫纪虞。” “名称而已,无需管它。只要我知道我是在叫你,你也知道,那就结了。至于叫什么就不要紧了,我想叫你纪虞,我就这么叫你。”他蹦到一旁的一块青石上,便比我高出一头了。 “你说你是来找我的?”我指着自己,“我?” 是我么?是我隋虞?不可能吧。这世界上连我自己都要忘了自己,还有谁会来找我?找我隋虞? 已经够了。 什么都不要给我了。 “譬若丝缕之有纪,网罟之有纲,虞之一盛,璨若朝华。不是你是谁,纪虞?我找的自然是你,只能是你。”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眸子美过天上星辰。 “为什么是我?”再一次,我问出了这句话。胸腔那里不是不痛,只是犯傻的、执着地,一定想弄清楚罢了。我再也不想,坠落一次了。 他看了我一会儿,调皮道:“好吧不逗你了。我告诉你吧……我原是曲阳山中的妖精,十年前,在蛮长的生命中看到了人类的围墙里一个在刀锋中穿越,受伤的孩子……他那么小,但是那么倔,一次一次地摔下去、爬起来、又摔下去、再爬起来……”他嘴角浮着一丝温柔的笑意,“然后我就爱上他了,用十年修出了人类的形貌,来人间找他。你说,他是谁呢?” 嘿,他是谁呢? 一瞬间,有点想哭。 颜子惑看了一眼秘苑门口。 “我知道你们人类都不怎么接受妖精啦。但我还会再来的。”他笑意盈盈,突然动作极快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笑得很开心,“好梦,纪虞。” 然而我想今夜是作不了什么美梦了。 颜子惑并着那漫天星月以及万千鸾鸟消失无踪不过就是在眨眼之间,真的是恍如一梦。 在他离去后片刻,秘苑大门便被扣响。轻的、空落落的扣门声在哀凉的夜色下响起,分外诡异。 我闪身到门口,以背贴门,细听门外动静。 再片刻后,隔着门传一阵如蚊般轻的低语:“公子,您且开一开门。小人是安公子命过来的,事出紧急,您先开门,事后您如何处置小人小人都绝无怨言。” 我再屏息静听了一会儿,将袖中短剑握在手中,缓缓拉开一条小缝。 随即便有一块碧绿色的物事从那小缝中递进来,入手温凉,是块美玉。 “安公子说公子您看了这个便会明白了。”在对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清了手中的碧玉。资质绝佳的寒罗玉状似一片柏叶,叶柄处刻了小小的一个“岳”字。如假包换是哥哥的族牌。 我敞开门,看到的是一个姿态低伏的小工似的人物,一张十分普通的脸上有两团红色,眼睛明亮。突然忆起每次跟着出行马车跑前跑后伺候着的小厮,好像是叫做阿军的。我见他数次印象却并不深刻,不想哥哥竟会将族牌交给他。 “安公子今夜忽染恶疾,下不得床,却早与赵王有了约定要今次一聚。您知晓如今赵王权倾半壁江山,人又狠辣,赵王令比起谕旨也不差多少的,安公子领了王令却不到场,后果是有些严重。于是乎,还请公子快些收拾行装,替隋府前程挡上一挡。”阿军语速极快地说到。 “怎会在此时忽染恶疾?”我问道,看着他的眼睛。 “确实不知。今日少午安公子突说想睡上一睡,到晚间却头脸发热四肢冰冷,怎么叫也叫不醒。”阿军急切道,“公子若担心那便待晚些归来时在去瞧瞧安公子吧,现下还请快些收拾。” 我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按说此时就可跟他出发。可就算有哥哥的族牌,这事委实还是有几分蹊跷,我一手撑着门,淡淡地再问了一句:“安公子……是何人?” ☆、饕宴 我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思索着没有与哥哥碰头便要替他去赴宴,到底要怎么不穿帮才好。 在外我与哥哥是同一个人,姓隋,单名一个岳字,字安仁。这么多年,有叫作安仁的,叫作隋大人的,叫作安仁公子的,或者兄台贤弟等的,甚至有叫作岳哥哥的,却总没有唤作安公子的。是以,我之前对阿军才有那一问。 哪知阿军那时看我半晌,却并没有露出半丝惊惶的神色,只解释说在我不与外界接触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其中的一件就是隋岳公子公示天下,说他当不起安仁这两个字,自将仁之一字去了,此后就叫作隋安,永记此身尘垢。这安公子,指的自然就是我的亲哥哥隋岳。 我问朝中可有什么反应,阿军看了我的眼神,答没有。 这有些奇怪,秦南风竟然放过隋岳了? 我从窗帘缝中看出,沉沉夜色中,相隔很远才有一两只半明半暗的纸灯笼,青程小道旁各家各户门板紧闭,清风哑静的,只有远远的更夫空犷的嗓音隐隐传来。 如此冷清,好像回到了前朝天下三分剑拔弩张之时,人人自危,夜不出户,窝在家中床板下心惊胆战听着半夜的动静,边陲众城仿佛随夜死去。 还真是发生了很多事。 在这短短十天中,帝废除太子司马遹,囚禁于洛阳郊外金墉城。秦南风一时权利盛极,秦氏一族在朝中做大。这原本不干我什么事,但其实它确实很干我的事。 这还要说到三年前,武帝尚在位,隋家刚举族迁来洛阳。安顿下来不到三日,程潜便破门踏入隋府,听说那天他一身白衣黑发高挽,来得气势汹汹,活像一个中了邪的疯道士。这疯道士冲进门内逮着隋岳便就地坐下,摊开一卷棋盘,从袖中摸出两竹篓棋子,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安仁啊来来来上次那局棋我想出法子了,这次定杀得你不留片甲。” 隋岳后来跟我说,程潜的这句“上次那局”实则时隔十一年,他着实是回忆了好久才回忆起这档子事。那是在我还没有从曲阳山出来的时候,程潜随家人游历到荥阳县。程隋两家是世交,程家便入住了隋家两日,就是在那两日中,程潜与隋岳杀了一局,那一局程潜棋差一招,“小天才”一时从万丈高空坠入低谷。于是程潜就这么纠结了十一年,从隋岳处得了个“棋痴”的戏称。 那盘棋的胜负暂且不提,要提的是程潜与隋岳的交情就这么杀了出来。之后没过多久,程潜便拉着隋岳成立了个文学团会,后来王昆及左元及姬绥姬云两兄弟姬续加入,有时我会替隋岳赴文学会的宴,地点是程潜家苑“金谷园”。那夜与夜坐于繁花或浓荫或黄叶或冰棱下温酒论诗的时光,确然是到得洛阳来的,属于隋岳或隋虞最轻松愉悦的时光。 在这团体中,有闻名于“闻鸡起舞”“枕戈待旦”的王昆,及号称“洛阳纸贵”的左元,及三国名将姬逊的孙子,时称 “东南之宝”的姬绥、姬云二兄弟,和与皇帝的舅舅斗富获胜的程潜。这个团体几乎是垄断了洛阳的文坛。 后来秦谧到访,加入金谷宴会几次,倒也是个颇有见识之人,诗赋文采也尚可,自说是官场险恶,自己倾慕文学,于是想参与这金谷聚会中来。程潜人老实,觉着金谷园是文人的园地,秦谧既热爱文学,那么就是朋友,就该结交。从秦谧参与金谷聚会,金谷突然间热闹起来似的,很快便有了固定的二十四人,称的是金谷二十四友。 但是在那之后,情况好像就变了,朝一个我们无法预料更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民间开始传言,说金谷二十四友一帮是依附于秦谧的趋炎附势的文人,千万招惹不得。 秦谧者,母为秦午。秦午这个人或许不出名,但是要说起她的姐姐那可是当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秦皇后,秦南风。换句话说,秦谧就是秦南风的亲外甥。 在听到那样的传言之后,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如今名声恶臭,今后出门必定是路与白眼相伴。可是情况恰恰相反,金谷园来客愈加频繁,传赠的礼物也越发昂贵。人人都是一副洋溢的笑脸,完全不随金谷园中那棵花树季节轮换。 最初的几人,却很少再去金谷园。 有次我单独找到程潜,想与他说金谷之约已然失去其本意,是该改善了。那天程潜站在金谷园中那棵夭夭灼灼的花树下,手持酒壶。我话一出口,他回过头来,脸色煞白,神色疲倦。开口:“为兄也在想啊,不管何事,与权贵沾上边,都是一种纠缠。”他眼神空洞地看着我,“斩也斩不断。”再一笑,道:“与我下一局棋吧,贤弟。” 我看他半晌,叹了口气。已到嘴边的请退的话语怎么也说不出来。 此番太子被废,秦后专权,秦谧因此权过人主,威福无比。民间却骂声载道,这十天我待在秘苑中,不知隋岳是如何处理此事的。总之其中必定曲折,因为我们现下要前往的并不是金谷园也不是秦谧的府邸,而是赵王府。 有人呼停,马车渐停。我撩开车帘,发现已经到达赵王府门口,一旁两个青衣童子却拦住去路,一个上前作揖来说:“夜已深,王府已不待客,贵客请回。” “烽火三月家书。”我开口,说了金谷聚会的暗号。那是王昆的一个小花样,他喜欢整这些小花样。 “贵客请回。”童子头也不抬。 我心一沉。这十日,看来我错过了太多。 “让他进来。”半掩的朱红大门后传出一个碎玉落地般的声音,阴暗里不知何时站了个青衣人影。 两个青衣童子朝那个地方鞠了一躬,摊手向我说:“公子请进。”却没有让路。 我从马车上下来,在一个青衣童子带领下走入王府。门后那里却已无人。 我随着青衣童子走过赵王府宽阔的庭院,停在院中大殿前。童子在门口拜别,我抬步踏入。 “唉呀贤弟你可算到了。” 大殿内灯火辉煌,一条红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上座,红毯两边摆的是两排小桌,菜肴精致丰盛。程潜、王昆、左元、姬云姬绥等“金谷会盟”的元老级人物都落座其中,现在所有人都看着我,与我打招呼的是程潜。 “隋公子请入座。”上座那人在这时开口,示意我过去到他下手一个空着的座位。 那人一身卓然的青衣,墨发高高绾起,嗓音澈然如珠玉落地。 我低头走过去,默然不与他对视,却仍感觉他的目光浓稠,如同锋芒在背。 坐下时我在想啊,那赵王决断狠辣,生的这赵王的二公子司马馥,却是洛阳闻名的翩翩公子一表人才,果真是天意弄人。但我确然以为司马馥这样并没有他的另一个时候好看。 作为止青的时候。 “各位光临寒舍,令寒舍蓬荜生辉,小可不胜感激。今日家父宴请各位,临时有事,只得小可代会,各位莫要厌弃才好。”司马馥端起面前酒盏环伺众人,众人也端酒回应,一番台面话摆下来,众人陪着喝了三杯酒。其间我终于忍不住抬头瞅了他两眼,可他的目光平静,遍撒大殿,到我这里也没有一丝停留,好像我们真的不认识一般。 于是我也忍住心中动荡,不再看他,免得徒增烦恼。 程潜坐在我正对面,难得地着一身整洁的月白正装,连小胡子也精心修剪了。也许看我一个劲喝酒吃菜觉着奇怪,一连向我丢了几个询问的眼神,我摇摇头表示我没事,他也就不纠结了,转头又与跪坐在他一旁的女子说话。 程潜是一个很乖僻的人,从他为了一局棋可以纠结十一年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来。他爱棋成痴,却不大能对付人,特别是女性。我有很多次觉着他准是个棋仙投胎,此生对情爱无欲无求,可我看他现在与身边女子说话的状态,却切切得叫一个蠢蠢欲动。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能将程潜这根木头也拉入这万丈红尘呢?我一瞅,心道程潜果然非同小可,感情这么多年并不是他对女子不感兴趣,而是眼光太高的缘故。 瞧那女子那一双秋水明眸,如月娥眉,纤纤腰肢不盈一握,绿纱铺展似柔波,当真是位春风拂弱柳般的美人。 美人此刻与程潜谈笑甚欢,一颦一笑间风姿悠然。 开宴几柱香间,先是各个坐得近的人彼此交谈。坐我左侧的王昆探过头来,一脸坏笑道:“哟小安啊……咳咳,你这字号改得。话说你迎亲之事到底筹备的如何了?日子可有定下?上回你与我们一说,我当真是以为听错了呢。” 王昆的嗓门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偏偏这一刻没什么人说话,他这一席话在大堂中便显得尤为清晰。我的心“咯噔”一声,第一反应竟然是去看座上的司马馥。做出这个动作的下一秒我对我自己的行为感到尤为吃惊,好在司马馥正在仰头饮酒,并未看我。 我讪讪转回头来,才反应反应了王昆说的话,这心又是“咯噔”一声。 他说什么?……成亲?和谁? “是啊,时过境迁,我们洛阳第一美男子也要成婚了。”坐在王昆一边的左元接口道,他对面的姬绥也笑道:“不过美男子及冠多年,终究是要成婚的。”姬云又接道:“隋兄到底何日请我们吃酒呵?”一时间大堂热闹起来,道恭喜的、敬酒的、调笑的纷纷作起,我只能含笑受着。 “隋公子哪日定了,可得记得送来赵王府一张贴。”珠玉落地般的嗓音,莫名地就压过了各类唏嘘。我抬眼对上司马馥一双墨眸,幽深无底。 “一定一定。”我眯眼笑道。 宴会气氛再次活络,又几柱香过后,坐在靠门一边的某位同僚忽然大声道:“今日大家兴尽,在下在这里斗胆作出一联,各位还请对一对。”顿了顿道:“有苏惶惶,红颜种祸鹿台亡。” 一人对到:“妹喜音音,裂帛声似山河破。” 左元兴头上来也对道:“烽火幽幽,倾危岂属千金笑。” 王昆也横插一脚:“骊戎倾倾,枉极手段终来空。” 这么一传便传到我这里来了,我正欲开口,司马馥揣着他那珠玉落地般清烁的嗓音对道:“王朝颓颓,阙玺上供秦南风。” 一时极静。 我侧头看向司马馥,但见他云淡风轻地吃菜饮酒,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气氛的变化。前几位对的都是古时候那些祸害王朝的妖姬,他这一上来却直指当朝一手遮天的秦慧皇后。文人大多喜好隐射,喜好以前朝喻今朝,但是司马馥这一出,能如此露骨地说出来那却不一样了。既不好奉迎也不好反对,一步一步都是极险。 “绿珠,”司马馥似乎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了,懒洋洋地抬起脸来,双眸中的寒光却凛然如一柄刀剑。他终于不再继续先前刻意的掩饰,倾泻的气场满满都是压迫,“给各位先生献礼。” 一直在与程潜说话的那个绿裙女子站起来,原来是唤作绿珠的,给在座的人献了轻巧的工艺品,附带一章黄棕金帛。之后又回到程潜身边跪坐好。 众人道谢,气氛又沉凝下去。司马馥笑了笑,浅淡的笑容在他清冷的脸上勾起,仿佛是绿柳乍放白絮,淡得一惊,也美得一惊:“帛上是家父前日兴起所作,下句却不知如何为好,还请各位先生帮一帮忙。” 我摊开金帛一看,上书“凤阙前陈遗骨风”一句,笔锋遒劲张扬,浓墨重彩。 我心一沉,心说这是要站队了。 其他人也都面色沉重,空气仿佛凝结。 “各位先生可要好好想一想,家父期待各位先生的文采。”司马馥说完这句话便喝了一口酒,喝到一半停下来环顾了一周,又笑道,“各位这是作甚么形容?好好一场宴席,何不尽兴而归?” 众人应了,开始装模作样地笑谈起来,觥筹交错,灯影重重。后来绿珠领了一队舞姬在堂中献了一支舞,着实是身段优美柔韧,不过我的口味既已被颜子惑养叼,便也有些心不在焉。 酒过三旬,我找了个借口便欲遁了,司马馥那厢既说的是容得我们好好想一想,倒也没有阻止。却是程潜起身来说要送一送我。 我与程潜偏绕了远路,沿着赵王公府中那条闪着熠熠星光的小溪慢步走着。我自然知晓程潜有话要说,且并不是什么能随便开口的话。在我们这爱好文思的二十多人中,程潜与我、王昆、姬绥及左元几人是最为要好的,而在这最要好的几人中,最最交心的又属隋岳与程潜,是为无话不说。 “贤弟……你看,绿珠这女子如何?”良久,程潜吞吞吐吐地开口。 我回忆起将将宴席上绿裙女子动人的眉眼及盈盈肢段,并及温和得体的仪容,虽远远及不上颜子惑的绝世容貌,倒也是个极美的女子,便回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程潜在一旁失笑:“可是贤弟你看上去并不多么好逑。”顿了顿,又笑道,“这人啊当真是陷入热恋眼中便容不得别人了……转眼间我们当晋第一美男子也要成亲了,真是世事难料。愚兄先在这里道一声贺了。” 我立马回他一句程兄客气。 又走了一段,他才再次开口:“贤弟,你也知道,我出生名门,深信夫子一句世间最莫测是为人心,最最莫测是为女人心……于是我投身棋弈,自以为远离俗尘,到头来却还是陷入。贤弟,你可晓得那种感受……就是那种,你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有一种隔世般的怦然感,仿佛你们曾经纠葛,并还会继续纠葛 ……人说这叫作一见钟情,我原本不信……绿珠给我的,却正是这种感觉。” 他看着我的眼睛确认道:“你能理解么” 我点头。 我心想我应该是能理解吧。就好比那天在雪色的月光下高墙之上的惊鸿一瞥,又或是闫雾阁中那双繁芜的眼眸轻佻入梦。冥冥中那宿命般的纠缠感让我很是费解,如今程潜这么一说,我似乎有了一种茅塞顿开之贯通感。感情我这是一见钟情了。 对着两个人……一见钟情了 他又怅然一笑,自语:“是了,是愚兄唐突。贤弟你既与那位柳小姐真心相爱,必然是懂得这种感受的。” 柳小姐?难道是那位柳容姬?我在心里悱恻,面上不动分毫。 又走了一段,程潜在挣扎了又挣扎,犹豫了又犹豫之后,还是开口了。 我知晓重点来了。 “贤弟,这我也就与你一个人说起……现下朝野,君不君,臣不臣。秦后专断凶残,必有一毙,你我还是应,事先谋划谋划,好过措手不及。”他停下,截在我前边,眼神闪烁道,“为兄也不瞒你。绿珠是赵王赠给我的。我只可说一句,他成功了。贤弟……但说句私心话,为兄是希望你能与我保持同一立场的……” “贤弟,虽你入朝为官,为兄对你……不管你作何决定,你隋岳都是我程潜的兄弟……但我是真的不愿,与你对立。” 我看着他在月光下微醺的坚定的眼神,沉默。我们都心知肚明,现下秦后与赵王面上相安无事,之后却必有绝死一战。如今这两方的攻势都已经到了,没有人可以独处世外。 “这是一赌。”程潜按住我的双肩,眼眸颤抖,一字一句道,“一赌一生。” 不经意间已走到门口,阿军已从迷糊状中醒警过来,见到我们,便跳下车去叫醒打盹的懒马。 “容我再想一想。”我对程潜说。 ☆、红妆 回到隋府,我让阿军直去隋岳休憩的庭院。 打发阿军去牵马,我一个进得屋去,只见屋内漆黑一片,并未点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6节 挂着墨绿床帘的楠木床上半卧了一个修长的人影,隋岳半倚在床框上,侧面仰望着窗外深蓝色的夜空。岑白的月光落在他平静的脸上,如死一般苍白。 听见动静,他转回脸来看着我,疲惫无力地叫了声小虞。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患病?你在逃避什么?”我走到他床边,低头看他。一时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 “不是你想的那样,小虞……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吃力地说完这些话,苍白的脸上生出冷汗。 我不去看他,抬眼也望着窗外的夜空。深邃如海的广袤夜空中悬挂着一颗圆满的银月,雪光遍撒,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我自然信你,哥哥。”我依旧抬着头说,“不过今日可真是好险,我对这十日世事变故可谓是不知半点,未有露馅当真是运道好。” “赵王与你们说了什么”他问。 我将袖中的金布递给他,“今日赵王未现身,招待我们的是赵王的二公子司马馥……”我停下来观察了一番隋岳的脸色,见他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却原来他竟不知道司马馥即是止青? 看了黄帛上的诗文,他沉吟几秒,问我:“你打算怎么样?” “这应该看你打算怎样吧,哥哥。”我回头直直望进他的眼睛,“现在,我们应该说说这十天的事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十天以前与我们比较亲密的还是秦谧其人?” 他闭上眼睛默了半响,讲述起来。 说十日前关于隋府隋安仁与秦惠皇后的传闻那是铺天盖地,这消息,却是秦谧放出。秦谧是秦南风的亲外甥,没有秦南风授意,他自然是不敢的。那么,秦南风是为什么要放出这种传闻呢?隋岳他们一行估摸着如今秦南风权势滔天,与司马王族那几乎是要摆上台面的分庭相抗。文人在这个时候影响力是很大的,双方都在争取,秦南风宣布了隋安仁的归属权,是为一步试探的大着。 于是隋岳等人将计就计,在程潜与王昆的安排下又放出留“安”去“仁”一说,改名隋安。一方面是间接性地承认了这桩不怎么光彩的风流事,一方面又是传递出“隋岳被迫很后悔”这个意思,也是一招以退为进的高招。 果然司马阵营下的赵王一家隔日就伸出了橄榄枝,隋岳等当然是半推半就状,在今日之前有个会晤,不过那时可不像今日这般凶险。今日那开口提议要对对联的那个,估计是赵王手下的。 “那你到底是要选择哪一边?”我问。 他睁开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曜石般的黑眸在那张雪白的脸上显得更大了:“秦南风对你作了那种事,难道还要选择她那一边?” 我有些惊讶,原来他还是在意我的事么。 半晌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我再开口:“……那结亲之事,又是什么情况?” 他倒是很平顺地就答了出来:“柳家柳小姐,父亲也看了,是个温良的姑娘,婚期大约就在半月后,请柬大半已经送了,你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漏下的。” 我点头,敛下眉眼,对他道:“那你好生歇息。”抬脚便要出门。 “小虞……我们到底是何时,变成这样?” 他略微喑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听着,脚步一顿,心头升起一股深切的哀凉。什么时候呢?走出房门眼界豁然开朗,我扬起头深吸一口气,迎着星光。 回到秘苑,看了阿军拿来的宣纸上一溜名字,我拿起笔在最下方添上了“赵王府”三个字。 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我将它划了,另拿纸将其他名字又抄写了一道,便将前一张放到灯蜡上烧了。我看着宣纸在火中卷曲,边缘发黑升腾而去,那双墨绿色的深邃的眼眸又蓦然蹦到眼前来。 止青止青止青止青! 你既然是冷然的神仙,又为什么要来招惹我这样一介凡人?我是你漫长生命中的一个小点滴,你的出现却是可以让我追逐一生的东西啊。你混蛋为什么不施个术法让我忘得一干二净还总在我眼前出现啊,你回你的天上去啊,有多远滚多远啊! ……我想你啊。 满目的艳红色,酒席,人群,笑声。 不停地有人上来敬酒,笑。几个女孩的哭声。父亲喜气洋溢的脸。手中的红绸。红绸那端的新娘。 在花花绿绿的人群中我独独捕捉到了那双眼,墨绿,幽深。止青在人群那一端向我举杯,微笑,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还是来了。我的婚宴。 洞房,红床,花烛。 我看着坐在床畔微微有些颤抖的女孩,挑开了她头上鲜红的锦帕。确实是遇见颜子惑那日在闫雾楼见到的那个女孩,漆黑的发鬓高挽,头戴繁重的凤冠,搽得雪白的面容上两抹艳霞般的红晕,欲滴的红唇。 女孩的眼睛漆黑,瞳孔有些颤抖,看得出来有些紧张,但是神情很欢愉和柔软。 都说这个时候是一个女孩一生中最美的时候,我想是的。那个在闫雾楼中穿着鹅黄色裙子的、不很漂亮却温婉如水的女孩,在此刻,美得让人有些惊艳。 转眼已是春末,绵绵梅雨尽时。隋岳原本在五日前就已好利索了,不知怎的,今早阿军又去秘苑将我领来顶着,说隋岳又不省人事了。吉时已到,该去接柳家小姐,不可耽误。我迷迷糊糊地骑马接了人,又拜过父母高堂,被灌了一天酒,模模糊糊地进了这洞房,现下这刻,我居然还很清醒,真是不得不佩服我自己。 隋家隋岳及冠多年,生得风雅神骏又入朝为官,早便是多家相中的女婿。如今隋柳两家结好,我不想去明白这之后又有多少事轨,只想顶替隋岳一时半会儿然后早早脱身。 我这些年着重修的是武学,是为了替隋岳应付一些他不好应付的场合,至于他善于应付的官场市场情场,我是很少接触的。 是以,现下这个情况……我该怎么办? “……夫君,”见我半天不说话,先开口的却是柳容姬,“你……”说了一刻又不说了,场面之尴尬,我不着边际地想你像秦南风那样直接招呼我过去一点也好啊…… 我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道:“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夫妻了。” 她埋着的头微微点了两下。 “你不看看我么?”我又说。在她抬起头来的刹那我低头吻了她。 女孩子的唇很柔软,浓厚的胭脂也掩盖不了淡淡的香味。我伸手扶上她的腰肢,开始拉扯她的裙带。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也开始拉我的衣服。我们在彼此触碰中倒在床上,女孩年轻美好的身体与我的轻轻摩擦,我觉得我有些把持不住了。 在相接的唇间断断续续地溢出女孩的声音:“不要……那里……阿岳……” 我一下子醒了。 撑起来看着身下的女孩,微微散乱的发丝,潮红的面容上氤氲温润的眼眸,小鹿般的眼神,我脑中轰然一声。 不能伤害这个女孩。 她是隋岳的妻子。 这样的女孩,应该一生被守护,被疼爱……一生只该有一个男人。 我快速站起来理了理衣服,对她道:“我去去就回。” 轻身快步掠过庭院,外面还隐隐能听到宴席之声。我跨过青石墙,跃入了某扇窗户。 岑白月光下一人席地而坐,仰头望明月。 我走过去开始扒他的衣服。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惊讶状:“小虞?你做什么?” “换衣服!”我有些失控地低吼,“她是要嫁给隋岳的。” 一刻钟后,屋内还是两个人,一人蓝衣一人喜袍,如出一辙的两张脸。几乎与一刻钟前没有什么不同。 “这时候你居然给我装病!”我把隋岳踹出去,在月光下站了一会儿,便又从窗户出去,回到了秘苑。 走到秘苑门口,一丝奇异的味道飘入了我的鼻腔。我心一凛,费力压低呼吸声和脚步声,手摸了短刀在袖中,靠近了虚掩的院门。 血的味道。 这时有人声传出:“公子还是请与我们回去。” “唉,你们知道这些时日有多少像你们一样的人来找过我了么?”淡淡的回答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响起,轻描淡写的最后还带着一声嗤笑。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苑中有七八个黑衣人,在各个方向包围向某个角落。其中一个身材胖些的道:“你嚣张什么?我们王爷要你是看得起你,每天有多少人哭着喊着求王爷宠幸?你他娘的少在那里装清高,还不是仗着不知道是谁在保着你,你看你那个柔若无骨妖颜惑众的样子卖给谁不是一样卖?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箭鬼帮’的手段,哪是之前那些小喽啰能比的?” 另一个文明些的道:“请公子相信,我们与之前那些人不一样……” 一秒钟,或许还没有,他的头颅消失了。不是飞走了,是直接化成了一团血雾飘散在空中。接着是角落里那个淡然的语声:“这不就一样了么?” 在死寂中,那人走出了小小的角落。紫衣,黑发,容颜暴露在月光下,一切都宁静了。 “我刚刚就警告过你们了,小爷我今天心情很不好。”他说完这句话,院子就被血雾笼罩了。所有黑衣人都还静静地站在那里,劲上却已没有了头颅。他站在月色下的血雾中,像是独立在洪荒的蒙昧里,美得很残忍。他额间的那一滴殷红的血泪仿佛就要流下。 忽然他一顿,回头,面相我的方向。我惊觉苑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 他正对上我的眼睛,愣了几秒,倏然一笑,有些惊喜地道: “纪虞?” ☆、秧秧 “纪虞?”颜子惑惊喜地笑着,“你此刻不是该在结亲么?” 我看着他有些蹦蹦跳跳地蹦跶过来,飘渺如烟的衣角没有沾上一丝血迹。他的面容在月光下美好得胜过妖精,清浅的笑容更添惊艳。他存在的背景就该是仙庭九天月色如雪倾城,而不是具具颈冒血雾的立尸。 我生生后退一步。 他也停下来,笑容有些僵硬。 “嗯……此时是我兄长在房中。”我敛下眉眼,不去看他,“这本该是他的婚宴。” 寂静片刻,我低垂的视角中出现一双银紫色的云靴,随即一只手被轻轻覆上。我抬头,是颜子惑倾城面容上浅浅的笑意及双眸中掩藏的小心翼翼。 “那……我们去玩吧?”他小心地问道,眼中盛满星光。 “去哪里?”我看着他的眼睛。 “我带你去。” “好啊。” 飞起来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一炷香前,颜子惑拉着我飞了起来。驾着一朵云还是什么,我不知道。我记得我的眼中剩下的就只是脚下洛阳皇城灯火万千,袅袅烛火闪烁成一片仿佛繁星。万千凡人生活在里面,卑贱或糜烂地活着。片刻前我还和他们一样,如今我立在云端,俯视时有了一种藐视众生的错觉。 “人类的城都。”颜子惑在我一旁说。 风快速掠过耳畔,沧海桑田飞掠过眼前,片刻后,脚下城邦换移,七色的灯火闪烁,却没有洛阳城一般林立的建筑,而是仿佛淳朴乡下,灯火市肆,绵延伸展千里不休。仿佛几百个洛阳城连成一片。 “这是我们的城都。”颜子惑的脸映着下方的七彩光晕,轻轻笑着,“你所没有见过的,南荒的真面目,纪虞。” 降落地面,视角变换,世界又是一番新的面貌。柔软的草地及阡陌小道,小道延伸开去的不远处是热闹的灯会,五彩的光芒光辉了那方的夜空。 “走吧。”颜子惑一把拉了我的袖子,蹦蹦跳跳地向灯会那个方向过去。我觉得他既然是妖精,活的年岁自然要比我久得多,可是很多时候,我觉得,他真的像个孩子一样。 “公子要点什么?”颜子惑拉着我在第一个店前停下,长着一双棕色狼耳的店家热情地招呼道,在他抬头看到颜子惑的瞬间愣了一下,神色一变又道:“殿……” 颜子惑打断了他:“阿狸,给我两张面具。” 我站在颜子惑后面,看不到他们的眼神交流。只见那店家冲颜子惑挤眉弄眼了半刻,便从柜台下掏出了两张花纹精致的银色面具,光彩熠熠。 颜子惑付了银子,便拿起一张递给我,道了句“戴上”,自己也戴起来。 颜子惑的面容掩藏在面具后,不那么逼人了,我庆幸地觉着麻烦会少很多,已被他拉着带进了人声鼎沸的灯会街道。 之后我在想,气质这种东西不是想藏就能藏住的。一路女孩若有似无飘来的目光和娇声惊呼频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今天是南荒的秧秧节,是南荒十年一度的最热闹的日子哦。”颜子惑左蹦右跳,每个摊子都去捣鼓两下,小玩意儿买了很多。我身上没有钱……也不确定人界的钱能不能在这里花,不能买什么,只得被颜子惑拉着,看着他花钱如流水,全身挂满了颜子惑买的东西。 颜子惑又在一家糖油果子铺前和店家瞎扯,我百无聊赖,四处看去。 街市临湖,湖面平静微有波澜,各色的明火映亮湖水。木樵处仍停了好多规格一样的小舟,湖中也已漂了几条。一个浑身穿满白色毛球的女孩拉着一个长狼尾的男子正在木樵头和船夫交谈,好像是想要上船。在他们身后,还有好长两条队伍。 “那是只小白兔精,”颜子惑双眼掉在琳琅满目的零食里,看也未看我,只冷然道,“没想到你喜欢那个调调的。” 我愣了两秒反应过来他指的白兔精应该就是那个一身白毛球的女孩,知晓他误会了,也懒得和他说,只道:“我看那里好长两条队伍,是做什么的?” 颜子惑回头看了一眼:“哦,那个啊,是秧秧节的活动。”随手塞了一串糖油果子在我嘴里,接着道,“我已经让阿狸去帮我们排队了,一会儿逛完了就过去。”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活动?”我双手不空,嘴里又叼了糖油果子,含含糊糊地问道。 但是颜子惑已经兴奋地去下一家店了,没有听到。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 逛完后颜子惑带着我去找了阿狸插了队,等了片刻,队便排到了。木樵上的两只狐狸精在和蔼地笑着说了许多次“下一对公子姑娘祝好运”之后,反射性地笑道:“下一对公子姑……娘?” 颜子惑直接将手中的棉花糖扔在了那狐狸精脸上,怒道:“擦亮你的眼睛!小爷看上去哪里姑娘了?啊?” 另一只狐狸精连忙插过来打圆场一边直道“公子息怒公子息怒”,一边在我与颜子惑手腕上各绑了一条草绳,之后继续赔笑:“祝两位公子好运。”然后一脸笑容目光暧昧地看着我们。我被狐狸精那双狐狸眼看得有些发毛,干笑了两下被颜子惑拉上了一条小舟。 “颜子惑……你现在总得说说这到底是个什么活动了吧?” 湖中心,水波一派荡漾,小舟宛如一片飘飘荡荡的树叶一般。我与颜子惑对坐舟中,在颜子惑第二十八次转移话题之后我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颜子惑一脸苦逼状,咬咬牙似乎要说了。 背后一道劲风袭来,我反射性地一闪,继而抓住背后黑手,一个分筋错骨倒斗翻,身后那个偷袭者被直直摔入水中,水花四溅。 紫影一闪,又是一声“噗通”声,再继而就是扑水声和女子的尖叫声。 我完全搞不清状况。一转身,只见颜子惑端端坐在靠过来的另一支小舟上冲我招手。我一瞅水中,被他丢下去的女子还在惊慌扑腾,可不正是那只小白兔精。而被我丢下去的狼耳男子正急急游过去托住了落水的小白兔。小白兔受到了惊吓,在男子怀中瑟瑟发抖,好不楚楚可怜。两人在水中紧紧相拥。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在颜子惑轻飘飘落回我们的小舟之时,我抓住他的肩膀问道。我现在,必须要、搞、清、楚、状、况! “嘛嘛,情况就是这样的咯。”颜子惑嬉皮笑脸道,“这是秧秧节的传统啦!传统!‘丢水花’的习俗。这个习俗很源远流长啦,你听我慢慢说……上古的南荒是一片水沼泽,众生的食物都是水生的,只有沼泽中心一片陆岛上有一颗暹罗树,每十年会结一次暹罗果,算是能改善一次伙食的大好机会!所以每到暹逻果成熟的那个时候,成千上万的人汇聚于沼泽中心那片陆岛,但是人那么多,暹罗果也就那么几个。开始时有许多大神大妖怪为争那几个暹罗果大打出手,鲜血染红了沼泽中心的陆岛……” “喂喂不就是改善下伙食至于么……” “凡间有句话说得好,民以食为天嘛。你到底要不要听?”颜子惑皱眉,在我闭嘴并示意还要听之后,继续道,“各大魔神感觉为几个果子血流成河不值得,” “本来就不值得……好好好我不发表意见你继续说。” 他白了我一眼,还是乖乖地说了:“所以定下规则——在暹罗果成熟的前一天到暹罗果成熟的满月时分那一段时间,到场的众生可以使计将其他人丢进水中。只要入水了便不能再争夺暹罗果,到了满月时分还剩下来的就能够得到暹罗果,要是剩下来的人多就还有决赛。从那之后血再也没有流到那座陆岛上,暹罗果口味更佳。” 我感觉这个故事很传奇,细细回味了一番,好像找到点感觉:“所以我们今天是为了争夺暹罗果?” 颜子惑:“不,洪荒的巨变使南荒变为了陆地,没有了水沼泽,暹罗树也早就灭种了。”接着扶额道,“秧秧节却传承了下来,接下来才是我要和你说的……其实和争夺暹罗果也差不多,就是在今天满月前可以把其他人丢下水去,到满月时还剩下的就可以进入最后角逐。然后为了文明健康,活动禁止使用仙力妖力。”接着抬起手来晃了晃,上面系了刚刚狐狸精给我们的草绳,“带着这个檀溪绳使用妖力仙力或者沾了水,绳子就会变成蓝色,然后就失去资格了。” “哦……”我作恍然大悟状。 “所以,加油吧纪虞。”颜子惑笑笑。 “嗯!”我亦回他一个笑,笑意不退,整个人向他逼近。他被我逼到船角,伸手挡住我,眼神询问。我自觉笑得越发灿烂,咬牙切齿道:“你真当我是傻子么?颜子惑。” “不要跟我避重就轻。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参加活动都是男男女女,并且刚刚落水那个狼耳朵还向你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么?” “咳咳。”颜子惑干咳两声,不死心道,“又不全是男男女女。” “你说不说?”开玩笑!我又不是没看到上船前那只卖票的狐狸精的眼神……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我越发逼近过去,近到可以与他交换呼吸的地步,他被逼得没法,做了一件事。我惊呆了。 颜子惑头一啄就咬了我的嘴巴。 当时嘴上一凉我就傻了,具体感受也忘了。只记得颜子惑之后那个惊艳姿容的笑,狡黠得像只猫妖,或者千年狐狸那一类倾覆天下的东西。 “说啊,为什么不说?我刚刚是没说完嘛。”颜子惑笑嘻嘻地把呆若木鸡的我推开一点,眼神顽皮,“我说,只是因为我想说。不要想逼迫我做什么哦纪虞。没有人可以,你也不可以。” 啧,肯定是只千年狐狸。 ☆、烟火 “如我刚刚所说,‘丢水花’确实是上古那样传下来的,不过嘛……时间太久了,传变味了而已。” 这味到底变成什么样了……我看着颜子惑的笑意,有点发汗。 “话说当年有位称作上秧的神君,与他的心上人一同去取那暹罗果,当他已经离那暹罗果半步之遥一瞬,他的心上人落水。上秧神君果断放弃了触手可及的暹罗果,回身扑入水中救了他的心上人,虽未得到暹罗果,却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颜子惑顿了顿,看向我。 他为什么不能拿了果子再去救人?我心说。 “为了纪念这段美好姻缘,南荒此节称为秧秧节。每到秧秧节前一两月,南荒的江河湖海中都是单身男子练习泳技的身影……”颜子惑继续若有所指地看着我。 我悟了:“所以,现在的秧秧节活动,发展成了男女告白胜地?就算落水,男子也能乘人之危抱得美人归?” “你很有悟性。”颜子惑点头。 我感觉很胃疼,扯着嘴角道:“那你把我扯过来是想要干什么?” 颜子惑白我一眼:“我喜欢你啊,我不是告诉你了么?” 我一愣,有些感动,却见他一张脸在月色下倾城亡国,那么美,那么不真实,那么理所当然又那么脆弱,我语无伦次:“颜子惑……不说你我均为男子,且说我不过区区一介凡人,我俩人妖殊途,百年之后我一把枯骨……” “他就可以么?”他冷不丁冒出这一句,笑意褪去,面容冷峻。 “什么?” “你可以接受他,却不愿接受我。”颜子惑又笑起来,“你明知他仙途漫漫,你不担心同他度的岁月过后你青春老去,却这么为我着想?纪虞,别傻了,别用这些当借口。” 我看着他仰望明月的侧脸,一时哑然。 静了一会儿,他突然说:“每次你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的时候,我都真想杀了你,纪虞。” 试想,一个人忽然告诉你他很多次想杀你了,而你完全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你的心情是不是会有一些不好? 反正我是的。 于是我颇有些不服并冒火地说:“我不叫纪虞。” 他侧回来看我一眼,又侧回去,看月亮:“我也希望你不是他,是他的话,不会这样看我的。” 我哪样看你了?既不□□也不猥琐,顶多就是觉得你任性得有点像小孩子,招你惹你了?就这样就想杀我? 我火气刚要冲出来,却又逼了回去。 我看到他仰望天幕的眼眸,看到那漆黑深处倒映的破碎月光,莫名的就有些悲伤。那么漂亮的人儿,那么寂寞的眼睛。仿佛天边的星宿都要失色坠落。 又是一阵沉默。 颜子惑忽然动了,他与我擦身而过,之后就是两声落水声。 我转身,看到颜子惑立在又欲偷袭的另一只小舟上,小舟上的一对男女已被他扔进了水里。他沉默地低着头看着船底板,忽然一拳对着船底猛砸下去! 一拳砸穿船底,小舟开始进水下沉,颜子惑却仍旧低着头沉默,动也不动。 “颜子惑你干什么?快过来。”我喊他,他不搭理我,随着小舟沉下去。我皱眉,一把把他拉了过来。舟太小,有些不稳,我拉着他双双摔倒,他趴在我身上好一会都没有动作,越发像个生闷气的孩子。我一笑,气消了大半。 “喂,颜子惑,你先起来。”我在他耳边说,忽然感觉没对,一丝奇异的味道飘入了我的鼻腔。我腰身用力坐了起来,拉起他砸船底的那只手。只见那只白玉般的手上鲜血淋漓,细小的木渣刺在伤口里,很有几分触目惊心。 他刚刚没有使用妖力护体,直接用手砸穿了船底,不受伤才怪。 真是个任性的孩子。 我看他一眼,他似乎还是不打算理我。我懒得和他说话,说了白说,开始给他处理伤口。 以前被关在曲阳山的那段日子里,我时常受伤,刀伤摔伤都有,处理起这些小伤口是一套一套的。不过这次伤口不在我身上,我却感觉处理起来要紧张得多。我将木渣从他伤口里扯出来的时候手都在抖。 “纪虞。”在我专心致志全神贯注和木头渣子做斗争的时候,颜子惑低低的声音响起。 “你肯跟我说话了?”我把最后一块木渣取出来,抬头看他,“疼么?” 他面目平静,没有一丝痛苦之色。我有些惊讶。 他沉沉的目光望来,与我对视,倏然,他笑了:“纪虞你别这个表情,我开玩笑的。这回秧秧节是由王室赞助,活动奖品是九尾狐族四王子亲自挑选的。都是真货,我很想要。”他歪了歪头,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所以,加油哦纪虞。” 不允许使用妖力的妖精,还不如凡人。 在这一个时辰里,我证明了这一点。 我活过区区二十载,精练的是轻功与暗器。这轻功嘛,虽不能让我“人在水上漂”,不过倒是能助我在各艘小舟间轻巧来回,将那些个男男女女扔进水中。观众看我轻身如鸟雀,都看傻了,估计找不到缘由,而我手上的檀溪绳又确是没有变色,便百思不得其解。被丢入水的虽偶有不满,不过大多都与心上人告白成功。我这片刻来回,也不知成就了多少姻缘。 颜子惑不能使用妖力,便在舟中等我。我清理了方圆二里内的参与者,回到舟中,他从包囊里摸出木灵糖给我,我们就着月色吃起零食来,等待月上中天时的最后角逐。 湖面上凉风习习,微有波澜。小舟一荡一荡的,颜子惑靠在我一边打哈欠,我看着湖边彩色的灯火,也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岸边观众群中响起一声尖叫,随即是一阵骚动。浪忽然大了起来,差点将小舟掀翻。 我们奋力稳住小舟,回头,只见湖中心一朵散发着金粉色光芒的巨大莲花突破水面,巨大的花瓣缓缓舒展,金色璀璨的花蕊渐渐显露出来。花瓣舒展展开的巨浪使几艘靠近湖中心的小舟都遭了殃,还好我们离得比较远。 一炷香后,莲花完全绽放开来,金粉色的光芒映亮天幕,周围的灯火都平白暗了几分似的。 一位身穿粉色花裙的俏丽女子拨开花心缓缓走出,走到广场般平坦巨大的莲台上,精致的眉眼一扫,笑得娇俏道:“月已上中天,这届秧秧节活动也进入了□□!还剩下的各位都能够参与最后角逐,最后一位,也有丰富奖励哦!” 随着女子话音一落,莲台中心爆出金光,光中显出了一株枝桠纵横的水晶珊瑚,许多小物事挂在碧蓝色的枝桠上,夜风一吹,绿水晶的小铃铛发出“泠泠”的响声。 “仅限一件,先到先得。”女子笑得娇艳,手指那晶莹剔透的水晶珊瑚。 众人愣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这是明抢啊!看谁抢得快! 还剩下的小舟快速向那朵大莲花靠近过去,我们这只小舟离大莲花很远,眼看就要落到最后一个。 “你想要哪一个?”我侧头问颜子惑。 颜子惑有点奇怪地看我一眼,又看了看水晶珊瑚,转了转眼珠,笑道:“你给我选一个吧,纪虞。”‘ “好。”我站上舟头,极尽目力去看那些迎风飘扬的小物件。看中一件,手中铁翎电射而出,擦过那水晶珊瑚的空隙,又包了一个大圈悠了回来。入手,铁翎上带着一条金丝拴着的银色额饰,额饰正中镶一颗碧蓝的宝石,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幽光芒。 岸边一阵叫好声,显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并不了解人界的技术。 “喜欢吗?”我将额饰递给颜子惑,看着他额间的血泪,那点艳红给他粹雪般的脸上平添了致命的诱惑,续道,“你的这滴泪太美了……会引狼。” 他转过身去,背对我:“好啊,那你给我戴上吧。以后我的妖纵泪,只给你一个人看。” “喂喂你不要老是说这么暧昧的话啦。” “好好好我下次注意。” 谈话间我已将额饰为他戴好,他回过头来……我笑了。 因为戴着覆盖上半张脸面具,额饰上的蓝宝石卡在了面具上,于是,额饰歪了。于是,我笑了。 颜子惑很羞涩,渐渐很生气,于是后果很严重。 在他生气地将面具摘下来的一瞬,先不说什么华光万丈亮瞎我眼,就说岸边观众爆发出的声浪都险些将小舟掀翻。妙龄女子尖细的嗓音尤为凸显,众多譬如“殿下”、“他怎么在这里”、“我死也无憾”、“居然见到本尊了”的词语灌入耳朵,我一时也找不到重点。 这边的骚动影响了全场,大莲花上的女主持人也看过来,我注意到在看到颜子惑的瞬间她的神情有了巨大的变化。反观颜子惑,淡淡地作了个“继续”的口型,那女主持人再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才如履薄冰地继续主持,并频频瞄向颜子惑。 “你和她说了什么?”我问颜子惑。我曾听过“传音入密”一说,说的是高人将声音用内力包着直接使一个人听见而不叫他人发觉,我觉着这事儿很玄,但既然有这一说那也并不是空穴来风。那么,人类做不到,这一说也许就是从妖精神仙这一方面传出去的了。将将我见颜子惑嘴唇翕动,却没有发声,心道这多半就是所谓的“传音入密”。 颜子惑也不和我打恍,从善如流地就说了:“刚刚她说下一个环节有点烫,是四王子特意留的环节。问我是不是要继续。狐四王子就爱整些小九九,不过倒是无伤大雅。我想既然得了他的东西,那么循了他的规则倒是该的。” “那您是哪位王子呢?殿下。”我继续笑。 “你猜。”颜子惑的面具摘了,一张倾城容色毫无掩饰地暴露出来,额间的血泪为蓝宝石所遮,艳丽没有了,倒显得更为纯良无害。 我道:“必然是最小的一位。” “唔……你很有悟性。” 我和颜子惑悠哉悠哉地作在舟里等其他小舟慢吞吞地靠近大莲花,各一人慢吞吞地爬上去取了一件物事,又慢吞吞地回到小舟里。等得哈欠连天。 “那么,我们继续。”女主持人漂亮地笑了笑,找回气息,随手从水晶珊瑚上摘下一个小铃铛,在手中捏碎了,展开一张小纸条,念道:“请摘得‘蓝白琉璃珠镶嵌金腕轮’的朋友上莲台来。” 某两只默默地爬了上去,默默地看着主持人。 主持人淡笑着看了那两只一眼,继续念道:“请公子抱着姑娘绕莲台十圈。” …… “请摘得‘梅英采胜簪’的朋友上莲台来……请公子与姑娘深情对视十秒并说一句感人肺腑的心话。” …… “请摘得‘犀角雕福寿纹手镯’的朋友上莲台来……请姑娘为公子捶腿一炷香。” …… …… “请摘得‘银镀镶蓝宝石碧玺点翠额钿’的朋友上莲台来。” “颜子惑……她叫的是我们吧?”我边划船边问。 “是呐。”颜子惑淡淡的声音从我身后飘来,“溜不掉的,现在八成以上的人都在看我们。” “……你为什么不带一个姑娘来?”我觉得我的额角好像在抽抽。 “姑娘会使‘暗器’么?” “可真么多人,我们两个大老爷们……” “人少就可以咯?”他轻笑两声。 “你别钻牛角尖。”我回头,眼前一晃,面具已被揭了下来。颜子惑一脸笑嘻嘻的很狡黠的样子,笑道:“纪虞,别紧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玩了,就要玩得起。” 上得莲台,漂亮的女主持人正立在那里等待我们。她看颜子惑的眼神有点奇怪,充满犹豫和询问。 “菇浅,我知道你和我与四哥不好交代,无妨,这是运道,写什么念什么。”颜子惑说道。 被称作菇浅的女主持人深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又笑靥如花地面对观众念道: “烟火下……拥吻半柱香。” 伴随着轰然炸开的起哄声,我只觉得脑中一炸,随即是白茫茫的一片。 这秧秧节,看起来就是南荒属于妖精的欢乐庆祝的节日,而秧秧节活动,却是专门为好好姻缘准备的。参与活动的大多都是小情侣或正要成为小情侣的男女,有亲吻相拥表白求婚这一类的活动也无可厚非,果然是“无伤大雅”。不过……我与颜子惑这个情况,和那些小情侣们的情况,是有些不一样。 现下这个情况……怎么办? 不用想了。 在我回过神的时候我的唇正和另一个人的紧紧咬合,颈脖被环抱着,而我的双手也正搂着对方的腰肢。四周一片寂静,绚烂的烟火在深邃的夜空中炸开。 颜子惑身上淡淡的香气渡过来,撩人,温柔。男子身上本是不该出现这样的香气的,不过它在颜子惑身上出现,却让人觉得再正常不过。他的唇又凉又软,微微颤抖着,没有下一步动作。 我的这副身躯并不能说是未经世事,但此刻,我的脑中却生不起半分杂念。我收紧了双手,却并没有伸舌挑逗。我们静静相拥,静静亲吻,近处一点声音也没有,远处尚且热闹的灯市上的喧嚷声似乎也已远去模糊,蝴蝶形状的烟火在夜幕中炸开,映出湖水波光粼粼。 过了好一会儿,静止的人群中响起一个娇滴滴的女孩的轻声,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她说的是:“呀,阿妈,断了。” 我心底沉吟,唔,是断了。 很多很多年后,我无法停止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过,也许,最好的结局,是我们都死在这天晚上。在南荒秧秧节绚烂的烟火下,被挫骨扬灰也罢。将我与他混合的,粉白的灰质撒入南荒这一池碧水,也好过之后那些纠缠、折磨与绝望。 如果,如果。 ☆、期颐 南荒半夜,已是人界一月之后。 我翻越围墙回到隋府的时候,不禁意间看到多数家丁正在打包家底,数十辆马车停在隋府大门,家丁来来往往,我仿佛回到了数年前,我们从荥阳县举家迁往洛阳的那一天。 秘苑中,已有一人等候。竟是阿军。 “公子,您可算是回来了。”见我进苑,阿军抬起头来瞅着我说。 阿军予我道,我走的这一月,是隋家最为凶险的时刻。隋岳在朝为官,才华横溢,遭内臣嫉妒,又因隋岳并未站在秦南风的阵营,秦后推波助澜,帝听信谗言,震怒,一纸诏书,使隋岳迁官河阳。 一句话,就是隋岳被贬了。 隋家将举族迁往河阳,如今正在准备,三日后即会动身。关于我,一月前无缘无故消失得无踪,老家伙们已经将我排在计划外了,只命了阿军时不时来秘苑瞅瞅,我若是回来,便领去河阳府邸。 “您先走,先去那里的府邸瞅一瞅形式。”阿军再看着我说,语气肯定着我还要继续将隋岳替身这个身份扮演下去。 我没有理由拒绝。 即刻,阿军便带我去了小后门,上了等在那里的一辆双头马车。 是夜,微有小风,星空浩瀚。 马车行进在山崖上,一面是高俊山壁,一面是万丈深渊。车轱辘碾过大大小小的石块,发出破碎的响声。 我将车帘撩开一角,目光放空在山和夜空间,不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阿虞。”有人唤道。 我转过头去,看到车内的黑暗里正坐着一个人。阴影掩盖了他的整个身体甚至是轮廓,能用星光辨认的,唯留出一片纹有青花的雪白袖角。 “原来你还记得我啊。”我淡淡道。 他突然动了,将我压倒在座上,锁住我的手,两片冰凉的唇便压了上来,舌强势突入,霸道而窒息。 熟悉的味道包围过来,我仿佛还看到那日宋朱宫中灯火袅袅。 我猛然咬了他的舌头,血腥味在我口中炸开的一瞬间,我腰一弓,膝盖顶胸,然后一发力,将他踢出几步。 “滚开!”我一擦嘴角,怒吼。 他坐在对面的座位上,伸出流血的舌头,左手挽了朵青花,施术在伤口上,伤口迅速愈合。做完这一切,他才慢悠悠地看向我,眉眼深深。 “阿虞。”他又唤道。 见了血,我自觉已作了报复,且这么多年养出的性格便是不能太认真,看着他,虽心口仍有隐隐的刺痛感,不过倒也能作出一片漫不经心之态,开口道:“我是该叫你司马馥呢,还是止青呢?” “这一月你去了哪里?”他不理我,似自言自语道,“你不该走,你这一生的重大决定基本都在这一月,你却不在,平白费了我的功夫。” 我心念如电,感觉顿悟:“难道……隋岳每在关键时刻发病,却是你为的?” 想想也是,隋岳从小身体健朗,没发过什么大病症,却在近段时间发了几回好没来由的懵症,且尽是在关键时刻,赵王府那回,与柳容姬结亲那回,我去顶过之后便又好了,使我不得不疑心他发的病症是为了避什么而假装的,不过,我另一疑心也是这装得也太明显了些。 “你认为呢?凭的是每回大抉择,都是由你来选?”他似笑非笑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有些怒意。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一瞬间欺身上来,这次用膝盖将我的双腿也封了。他目光炯炯,在黑暗中借着微光却亮得吓人,“你这一生,自己做过什么抉择么?从出身,到被选择,被放弃,被雪藏……你不想有自己的选择么?有你自己选择的人生,不作为任何其他人而活着,就算不得善终,终究是你自己的选择,总该无怨无悔。我给你这样的人生,你觉得不好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心跳一阵鼓雷。 他也静静地看着我,漆黑的眼底无星无月。然后他笑了,清凉星光下他的脸是温和的冰玉色,乍然一笑仿佛风雪玉莲绽开的一刹,他凑近轻轻吻了我的额头,轻得像小风停了一下。 下一秒,他消失了,车中只留我一人。 我握紧双手,将指甲□□肉里,仰头靠上车壁,深深吸气。 看吧,又是这样。 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人渣。 呵,跟个傻瓜一样。 两马惊起,车外车夫一声惊呼,血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心一沉,凝神去听,感觉两头数十道气息压迫过来,断了马车的进退。那些个气息轻微,飘忽不定,是职业杀手的队伍。 怎么回事? 忽然,破风声呼啸! 弓箭或者翎暗器,我压低身形准备去躲,心底早已死寂一片。 这条路,一面是垂直山壁,一面是万丈悬崖,任凭轻功卓绝也别想兵不血刃地逃脱。而我作为替身为的是出其不意,精修的是暗器与轻功,肉搏根本不行,别说在数十上百人中杀出血路。阴影者被太多双眼睛捉住,便无法挣扎。若这队人冲的是我,那估计我今日是走不脱了。 等了片刻,暗器攻击却迟迟未到,喊杀声竟在外边响起,破空之声不绝于耳,血腥味也愈来愈浓。 我撩开车帘,车夫已死,两马却已经平静。许多暗器箭支散落马前,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罡气当在外围。 我抬头,看着绝渊之上,那惊鸿般的身影。 在壮阔的星空之下,他一头长发飘飘,雪白衣袍上的青花透着禅意的美感,肆意绽放。成百上千的箭支□□向他倾泻而去,被悉数抵挡在离他周身三尺之外。 原来他并没有离去。 “英雄是何来路?若受托而来,吾家愿出双倍价码,望英雄卖个面子。”众黑衣杀手中疑似头领的一个开口。 他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墨绿色青丝随着悬崖下吹上来的风飞扬着。一把青色长剑在他手中泼墨般挥洒,每一滴墨汁都是致命的□□般的,落在人身上,皆是一命呜呼,片刻间已是血流成河。 杀手们开始后退,他独立半空,睥睨众生,衣袂飘飘,天神降临。让我仰望着,不知作何表情。 忽然,他沉沉的目光望向了我。我们的目光隔空交会,粘稠得让我几乎窒息。 他说:“阿虞,凡你所恨的,我都帮你毁掉;凡你所要的,我都帮你夺来……” “但是,凡你所爱的,你终究得不到。” 他说完这句话后,天上仿佛有一颗星辰坠落,化为了一根淡蓝色的、冰冷的针,刺进了他的眉间。 他的神情有了松动,但他看我的眼神,依旧深沉。 不知是谁抱着无望的心态又放了一只冷箭,没有人想到的,那支勇敢的箭带着一往无前的锋利,撕裂山风,一下,没入了他的胸口。 画面静止了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7节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开始放箭的放箭,飞暗器的飞暗器,然后更多人反应过来,更多的利器袭向他,血雾在他全身绽开,好像天上那些神仙已经抛弃了他,保护仙身的仙气都消失了。 惊悸的风声、箭弩的上簧声、皮肉撕裂声混杂起来,我喉咙冒火,耳膜阵痛,泣血般疯狂呼吸,努力寻找他的眼神。 他依旧眉眼深深,眼底无星无月,仿佛亘古。 万箭穿心之后,他自绝渊之上,一坠而下。 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喊起来。 “止青——!!” 当我靠在山壁上仰望星空的时候,我正中了六箭三弩,两枚铁翎。一箭一弩在胸,一箭两翎在背,三箭在手,其余的都在腿上。血顺着流了三步远,那两匹拉车的马也死了。 三炷香前止青坠崖,我大约是失了神志,那一段几乎不记得了。仿佛打了一坛子鸡血一般,眼前一片血红,脑中只剩下“杀”之一字,浑身的暗器丢出去之后,直接扑进了杀手群。所谓潜能被激发,血和惨叫淹没了我,眼前所见是一张张狰狞惊恐的脸。我估摸着要是我能时刻保持这个状态,怕是能排进刺客榜前十了。 不过,我终究是阴影者,众目睽睽之下,任打鸡血还是鸭血,终究是被揪住了。待神似清明之后,觉得浑身各处传来剧痛,倒在山崖边后,见得银河凛冽,波澜星空近在咫尺,夜色壮阔。 嘿,止青,我也要死了啊。 肩膀挂彩的领头向我走近,看得出来是在佞笑。他走到我面前抽出腰间的弯刃,念了句“可惜可惜”,便提刀劈来。 我暗暗呼出一口气,心道结束了。 血色铺天盖地涌来。 数十具立尸颈冒血雾,姿势诡异僵硬。领头人本与我近在咫尺,一张脸刹那间融化成血雾,震撼力不可谓不大,宛如炼狱厉鬼向我伸手而来。 一紫色身影将立尸踢开,替到我面前,绝世的姿容,幽深的眼神,额间缀着一颗幽蓝的宝石。我虽眼前模糊,倒也即刻认出那正是颜子惑。 “纪虞纪虞。”他伸手拍我的脸,我提起气喊了他一声,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皱着眉头嘟囔了句“啧啧,下手真狠”,又抬起头去看了看天,对我说:“纪虞,我要走了。” 我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他也不理我,伸手直接开始拔我身上的箭弩,血喷溅出去的时候,我连开口骂他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死小孩是要干什么? “走之前给你留点东西。”他笑着说。 淡绿色的光芒凝聚于他的双手,回春般的气息漫过我的四肢百骸,伤口渐渐愈合,血液也似乎渐渐回流。我视线清明,看到鲜红的血丝正划过他苍白的嘴角。 “切,在人界限制真多。”他轻咳一声,伸手擦了擦嘴角,又抬头看了看天。 这回我看清了,天边确有一颗星辰化为冷厉流光,刺入了他眉心的宝石。 “再见,纪虞。”他伸手拂过我的眉头,笑得天地失色。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花零 我推开窗户,带着浑身雨水的湿气冲入房中,引得桌案前执笔长书的那人回过头来。一张脸映着摇曳的烛火,眉眼、鼻梁、嘴唇,熟悉得太过恍惚。 “小虞?”隋岳放下笔杆,站起身向我迎过来。 “哥哥。”我倒向他,在他接住我的瞬间将短刃递入了他的心脏。 他睁大眼睛望着我,眼中充满震撼。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倒在我面前,居然沉默地扯了下嘴角。 “小虞……你……”他躺在血泊里向我伸手过来,“……为什么?” 我冷笑:“你问我为什么?我只是来拿回我所失去的罢了。”我蹲下身,将手中的物事递到他面前,资质绝佳的寒罗玉状似一片柏叶,叶柄处刻了小小的一个“岳”字,正是隋岳的族牌。他没有再说话,瞳孔散开。我将手中的玉牌放到他胸口上,敛了眼。 颜子惑消失后不久,天开始下雨。 我抱着膝盖靠在山壁上,仰起头却也看不到星星。雨水落进眼睛里,又疼又冷。我沉默着低头,强迫自己把失去头颅的杀手头领掉落出来的碧玉捡了起来,细细辨认,确然是,隋岳的族令。 果然我感觉到的熟悉感并不是错觉,这队人,是隋家的阴影,青门的杀手,只有隋岳的族令可以调动。 眼前的画面蜂拥而来,一会儿是围墙上止青执埙而奏如雪月光;一会儿是闫雾楼中颜子惑魅惑众生的霓裳胡旋;一会儿又是曲阳山充满草木香气的囚笼里,哥哥微笑的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了他。我的人生,我的悲喜,我的爱恨,我的价值……我从没有试图逃避试图反抗,我用尽全力成为他,为他笑为他杀人,为他丢掉我自己!可是为什么…… 与我一奶同胞的亲哥哥啊,他想我死。 我突然想笑。 我仰着头肆意地笑了一会儿,按原路,回到了洛阳隋府。 这一刻,我看着他浸着血和雨水的脸,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我几乎觉得,死在那里的其实是我自己。 门口出现了响动,我却懒得再动弹,仍旧蹲在那里,头也不抬。 脚步声是两个人,一个开口说话,是阿军。只听他道:“老爷,那青门的领头还未回来,若是不快些将族令放回去,只怕是要给公子发现了。” 我脑中一炸,好像没有听懂,雨哗啦哗啦地下。 阿军又道:“这个点还没来复命,莫不是出什么意外了吧。” 另一个道:“那条路是绝路,若非有神仙相助,他是决计不可能走脱的。”顿了一顿,语气悠远再道,“其实,我是很对那个孩子不住的……不过,当年那位先生留下的锦囊中言,唯有这样,才可保得家族啊。” 有什么东西……死掉了呢? 阿军又道:“那……” 一阵沉默,雨声乍然更大了。 我缓缓站起身,侧头去看门口的两个人。 阿军暂抛开不说,另一个苍颜白发,有一双锐利眼睛的,正是我与隋岳的生父。 我与他隔着重重雨幕,好像两头孤狼相遇,相互试探着,一触即发地凝视。 “啊!公子!”阿军看到倒在我脚下的隋岳,瞅了我两眼,便走过来。又看我没什么反应,蹲在我脚边去探隋岳的脉门。脸色僵了一下,回头朝我父亲摇头。 父亲的眼猛然睁大,怒发冲冠,爆喝了一句:“逆子!” 我沉默地看着他。 “你狼心狗肺谋弑亲兄!你……” “我是隋岳。”我平静道。 “你不忠不孝不义,逆子!逆子啊……” “我是隋岳。” “逆子!逆子!” “我是隋岳。” 第二日,隋家举家迁往河阳县。 沉淀几月,总不免想起曾经那些人那些事。我看着河阳县秃秃的山麓,只觉满目苍凉,一日梦醒,下令在全县栽种桃花。 一年后,柳容姬生下一女,取名金鹿。 几年后,遥闻洛都□□。秦南风当年废太子之后,次年杀之,赵王以此为名,联合齐王起兵,斩杀秦南风于宋朱宫中,连诛鲁公秦谧。诸王为争夺中央政权,不断进行内战,生灵涂炭,血染版图。不断有人揭竿而起,不断被镇压被屠杀,整个王朝动乱不堪,苟延残喘,这段历史历时十六年,史称八王之乱。 到后来赵王废帝自立为皇,得到一个气数将尽的王朝。小年后,国灭。 那已是后话了。 姬绥姬云这两位兄弟也死于某次动乱,姬绥死前三呼“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悔入仕途之典。 听到这个消息时正是初春,桃花新放,夭夭灼灼铺满县令府后山山野。我望着窗外新野长长叹了口气,杯中三根新茶悠悠竖起。 洛阳动乱,几乎影响不了这遥遥小县城的平和氛围。河阳虽小,正好好独立世外一般,我年年独立窗边看着满山花海落尽,岁岁静好而过。 这日,我又依窗看花凋。那艳霞似的花朵自枝头徐徐坠落,映着岑白月光,仿佛九天仙子盘桓落下。 “夫君,多少年了。”柳容姬走到我身旁,与我一同望着窗外。静立了一会儿,她拉过我的手放到她胸前,另一只手抚过我的脸,迫我与她对视。 “夫君……你不想,不想……”她脸颊红润,微微低下了头。窗外的花影隐隐变幻着,映着她脸颊温润。我摸了她的头顶,对她道:“不早了,去歇息吧。”又背过身去。 花朵飘零,好像那些年那些人的影子的停驻,昙花一现,惊艳了那段时光,温柔却短暂。 “夫君。”柳容姬却并没有像平日一样乖乖退去,低沉着道,“我知晓,我们也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心里住着的那个人,想也并不是我可以替代的。你……你这日日年年睹花思人,却也不是办法……你就不能、不能将我当成那个人么?”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涌出,到后来很有几分歇斯底里。 “金鹿一天天长大了,我、我还未有所出……我嫁给你、嫁给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啊……” 我捉住她胡乱舞动的双手,冷声压过她的哭喊道:“容姬,别闹。”又朝门外喊:“来人,将夫人带去休息。” 她被几个侍女扶着出门的时候,回过头来,眼神漆黑:“你莫要后悔。” 我与她对视半秒,不可抑止地笑了。 我要如何后悔?我还能够,如何后悔? “恭喜知县大人,夫人有喜了。”我看着大夫殷切的眼睛,又侧头去看床上的柳容姬。 她一张脸煞白如纸,显得一双黑眸又大又深,眼神充满苦涩与惊恐,整个嘴唇都在颤抖。 我打赏了一旁的大夫,请了他出去。之后回到柳容姬床边,抚上她的手,替她理了理鬓发。她一下子猛抓住我的手,双手冰冷,又是泪如雨下。我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你莫担心,好好养着身体,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极低极低地哭泣,一遍一遍地说:“我该死我该死……” 我抱着她一整晚,心底无波无澜。 那场悲剧来得毫无征兆。十二月隆冬里,风雪呼啸,房中烛火摇曳,女子的哭声,吆喝声,器皿碰撞声响成一片。金鹿趴在我身上,问我:“爹爹,娘亲是不是很疼?她哭得那么大声,小弟弟不喜欢娘亲么?怎么那样欺负娘亲呢?” 我刮了她的鼻子,笑道:“你出生时也是一个样,那你喜欢娘亲么?” 金鹿转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正要开口,房中有了大动静。产婆吼了句“生了生了”,四下一阵安静,过了一会儿,女子极其悲哀的哭声凄厉拉扯而出。 我放下金鹿冲进屋里。正撞上要出来的产婆,产婆一脸苦相地诉道:“哎哟,小公子生下来气息就微弱,哭都没哭一声,将将含上他娘亲的奶嘴就夭了。其实那本就是个九分的死胎,离开娘胎时就已经入了地下,抢不回来的。” 柳容姬跪在床上痛哭失声,高喊着:“报应报应,苍天有眼,一切都是报应!我不该我不该……哈哈哈,报应!” 所谓祸不单行,仅仅三年过后,也是隆冬,金鹿染了一场疟疾,风卷残云般卷去了女儿青春的生命。隋岳的女儿,就这样在她将将十二的这一年,花般凋零。 我与容姬在金鹿坟前摆上一束白菊时,我听到身畔妻子长长地叹一口气,力气耗尽一般,一点点塌陷下去,然后一病不起。 “夫君,其实我知道呐。”容姬躺在床上,虚弱地像是风一吹就会消散。但是她静静地笑着,温婉如水。 我将视线从窗外的花树上移回,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 “其实我知道呐……”她停下来微微喘息,隔了一会儿才开口,“我知道……其实你不是他……从一开始……我、我就知道……” 我沉默地看着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忘了该如何表达惊喜悲欢一类的情绪了。 “你不是他……你就是你……在闫雾楼见到你的第、第一面的时候……我就记住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你们的身体里……住着不一样的魂。”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我仍旧沉默地看着她,她的脸白得几乎透明,鬓发不知何时竟已微微苍白,她定定地注视我,瞳孔却渐渐散开。 我伸手理了理她的鬓发,微笑:“我是隋岳。” “这样啊……”她也微笑,温婉如水,仿佛多少年前的月白风清。 我记忆中的柳容姬啊,始终都着一身鹅黄长裙,在闫雾楼中温和微笑着的女孩。单纯的眼睛,干净的气息。两日后,我将那个女孩埋葬在了县令府后山的桃林里。 之后几年,百无聊赖,我专注写诗。 小些听闻,当年当人,支撑得也很艰难。 我知晓程潜大哥那年可是八抬大轿纳娶了绿珠为妾,十数年来如一日地宠着爱着。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赵王既已君临天下,却有意打压当年我们这一些人。孙秀者,暗中恋慕绿珠多年,一直碍于赵王与程潜的关系只敢意淫罢了,此番却狗仗人势,明目张胆向程潜讨要绿珠。程潜断然拒绝,惹怒孙秀,回朝诬告。赵王既有意洗刷当年的暗影,自然是顺理成章地承了孙秀的好意,一纸诏书,宣了要拿程潜去菜市场。 据金谷侍人所说,那是一个细雨的清晨,所谓一醉解千愁,两相对坐,绿裙女子扶风弱柳倚靠矮榻,微醺,双眸却亮得惊人。撑起身为对面的程潜斟酒一杯,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流下。 “我因你而获罪。”程潜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愿效死于君前。”美人留下这样一句话,凄然一笑,自三丈塔楼上一坠而下,血流七尺,顺着小雨蔓延开去,仿佛隆春绿茵上盛放一朵血色花朵。 程潜背脊挺立,杯杯郁酒下去,背影不动分毫。 三日后,程潜被乱兵杀于东市。 再说左元,元康末年,秦谧被诛后,左元退居宜春里,专意典籍。后又移居冀州。我曾去冀州与他有过一次会面,他热情地接待了我,带我逛遍冀州盛景,听戏对弈。我发现他与之前有莫大区别,他瘦了很多,头发全白了,眼窝凹陷,神情却清瞿,浑身散发着一种悠然自得之意。 我知晓齐王曾想召他为记室督,他辞疾不就。我无意间问起,他摇头苦笑道:“常忆起姬绥贤弟临终那一言,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人生在世,潇洒不过短短数十年,又何必葬送在那奢靡宫廷中呢?” 我看他鹤发童颜,生活游走在青山绿水间,专意著典,也算惬意,颇感受教。 这左元,倒是我们中唯一得以善终的一位。 在我们终结后一些年,王昆也在鲜卑内斗中含冤下狱,最终冤死狱中。虽之后平反,受追封,谥号,却也改变不了他在狱中那些深入骨髓的至痛。 当年,在金谷园那棵花树下煮酒论诗笑苍天的时光仍旧历历在目,然而人会走花会凋,时光过后,一切都遍体鳞伤,人去楼空曲终人散。 我的终结来临之日,暮春的桃花将将落尽,残骸铺了一地。 一纸黄绢从洛阳辗转而来,陈年旧事翻搅而出。罪名什么的我不大记得了,反正没有平反的可能,只仔细去听了我的结果,夷三族,还真是看得起我。 这一切不知也算不算应了当年那个算命的的预言,隋家的双生子,果真是毁了这整个隋家。 我在重重包围中登上囚车,也无意回顾,暮春暖阳在前路上铺开,囚车压上去,撕裂阴影。 徒留下身后枯败的一县桃林。 ☆、墨仪 我在玲珑塔中醒来,盯着塔顶的八宝图愣了十几秒。 此番历劫……历得颇为离奇。 我回味了片刻,得出一个结论。 ……嗯,尔竹与颜子惑这两个,估计近日来生活得颇为无聊。 不过,这样历劫其实是有好处的,从某些方面来说。因为情劫纠缠的都是神仙,且还互相认识,这就少去了每次历劫后纠结回味的烦恼。这倒不是说在人界有了交集便回仙庭继续交集……好吧我知道这算是一方面,这样成就一段美满姻缘的也不在少数,但大多数仙友也就笑笑而过了。 拿静初来说,她首历情劫后恍惚悲伤了两百年,是因为对于那段情,她所做的只能是回忆了。而第二次历劫,很不巧的,情劫对象堪堪正是本神君,归位后,一下子就释然了。就当是着了道与纪虞玩了个小游戏,跟睡着了被元乐舔了一样,当不得真,我时时在她眼前晃,也不能说她就是看上本神君了。该是好哥们儿还是好哥们儿,该是好仇敌还是好仇敌。 要是调个对儿,换成是尔竹或者颜子惑下凡历劫,本神君也下去瞧瞧……似乎也很有意思的样子。 脑补了一篇“纪虞人界戏春图”后自觉心情颇好,胳膊小腿一蹬便一骨碌爬起来,边走到瑰仙剑旁借着光滑如镜的剑面理了理仪容,边想着师父的气是不是该消了。 剑面上映出的男子面目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总感觉有些奇怪……我左照照右瞅瞅,捣鼓好久才渐渐想起来,之前绯冥境中被吞寤追赶的时候我心一横是将我那一头长发削了的,此番一看,应该是又被修剪过。青年神君面目干净,将将过耳的黑发细碎地贴着轮廓,倒多出几分英气来。 还不错。我拍拍脸,挺胸抬头走出塔去。 一推开门阳光刺眼,栖梓灵泽仙气扑面而来,我深深吸一口气,心说终于回家了。 “死鱼死鱼!” 有谁叫我,我循声望去,见一旁盘根错节的万年青柳上正倚靠着两个身影。 一个一身乳白长袍,栗色长发在发尾松松束起,微笑的澄净的眸子。竟是与我那一见如故的南荒二王子颜子京。 另一个我就不认得了,一身白衣,头顶一只漆黑的小髻,雪白的一张小脸上一双黑幽幽的大眼睛,神情颇为傲娇。本神君活这么两万三千多年,倒从未见过此等级别的小正太,我估摸着,这栖梓山集齐各种类型的美人,就差个这种类别的。 “子京,你来栖梓了呀。”我快步走过去,走到他们跟前,与颜子京打了招呼,便转向小正太,问颜子京道:“这位是?” 小正太跳起来拍了我的头,更为傲娇地一嘟嘴一挑眉:“死鱼,你连我都不认得了?” 我看着他的神情觉着颇为熟悉,但绝对没有在任何人脸上见过。那神情……我再一思索,电光火石一根筋搭对路了,的确熟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元乐?”我大感惊讶,“你怎么……” “我化形了啊。你这一去三个月,我化形历时七七四十九天,你刚好在凡间呢。我醒来没有见着你,却想你这番是搞对了,不像以前英年早逝得那么早了嗯。”我看着他的小表情,若他还是只腓腓的形态,我必然已经三耳光甩过去了,可如今他顶着这一张萌翻仙庭的正太脸……我还真下不去手。 估计是我的表情有些苦逼加憋屈,颜子京在一旁笑道:“好了好了,纪虞好不容易回来,元乐你就别在这儿添堵了。” “还是子京说话中听,”我朝挤眉弄眼的元乐微微一笑,正经道:“对了,子京,你这个时候怎么来这栖梓山了?” 栖梓独立于九重天外,几乎不与各族相交,也很少有来客。颜子京既与我交好,来自然是来得的,不过怎么也不该在我不在仙庭的这个时候来。 颜子京道:“这事还得从我那个十三弟说起,三月前湮愔上神亲自来南荒将你接走,那时候十三弟从绯冥境出来也是情势危急,父君将他抱入玄月塔中疗伤,第二日去看他却已没有人影。卓晔侥幸生还,出来时说了境中情况,父君疑心他是来这里寻你了,便点了我与他一同来了栖梓山寻我那顽皮的十三弟,到了这里,却听闻湮愔上神去了东荒大泽魇烨山,并不在栖梓。幸亏遇到攀杏上仙,知晓子惑是在人间,而在人间三千界,在哪一界,便不得而知了。父君便作罢了。”他侧头看了元乐一眼,才又道,“当是时,恰逢元乐化形,我便留下来帮着护了一回法。” 他口中的攀杏上仙说的正是我的三师姐,以预言术闻名仙庭的栖梓上仙。神仙可占凡人命数,神仙的命数,却是由天来排。而孕育于离外天仅九尺之远无音台的攀杏,却能够机缘巧合窥见仙人命数,也算是三界一绝。 和着颜子惑是带着伤跑下界去玩?这孩子真是,太能折腾了。 我很来劲:“那颜子惑他现在呢?” “前几日叫掌凡唤回天上了,父君已去接了他回南荒。”颜子京狡黠一笑,“估计会关禁闭吧。” 啧,一家子狐狸。 驾一片青云飞向栖梓主峰,缭绕仙云中时不时有些鸾鸟隐现。 玲珑塔一般是仙置在副峰玉渎峰上,元乐在那里去接了我,通传师父的话,只叫我归来后去北栅殿中见他。 元乐私下跟我说师父还十分地生气,就等着我有知觉了去好好抽一顿。我自知元乐这厮说的话信不得,可我这小心肝还是有些忐忑。 正忐忑间,一丝危机感突兀生出,身体比思维更快反应,与一道冷风擦肩而过之后,才回头去看偷袭者。 一身黑衣,小巧玲珑的身体,细碎的黑发,血肉模糊刀伤纵横的一张脸。显然是自毁了容貌。 那人二话不说又是十几枚黑菱,我险险避过,被逼退数步。那人继续欺身过来,手握短刀,动作敏捷,刀花虚空,连闪残影。我数次险险避过,最后胳膊还是受伤。血溅出来的一刻我拼命使了一个闪身术,退开数百米,冷冷叫了声:“墨仪。” 那人一顿,又追杀过来。我侧身连躲,他不依不饶,招招致命。我抽出腰间小刀,架住他的双刃,却不想他的力气极大,直直将我压倒下去,快速坠落,我后背一痛,直直砸进某处山岩。那人仍旧压着我,一双漆黑的眸子宛如死灰。 我看着那双眼睛,喘息道:“墨仪……你是为何苦苦相逼?” “为什么?为什么她死了,你却还活着?”极低极嘶哑的声音压抑传出,他原本漂亮的脸如今血肉翻覆,无比狰狞,双眼似乎要滴出鲜血。 “……谁?” “为什么为什么!!”他似是陷入回忆一般,眼中确然流出血泪,不知道是凝结了多深的执念,“为什么你要入境?让我们进去就好了啊!明知道是一盘死局……你为什么还要进来?你就算粉身碎骨……他也不会看你一眼……他是狐帝啊……”双眼混沌,他在混乱嘶吼中抽出一把刀直直插了下来,又迅速抽离,我的腹部一阵剧痛,热血喷溅而出。 “什么死局……什么……”我大口大口地喘气。 “可悲啊……你这个神君,你这个虚有其表的神仙!她居然为你这样的人而死……可悲啊,可悲啊!”他一用力,将我的小刀打掉,一刀压到我的脖子上,皮肉缓缓割裂的声音传来,我动也不敢动,他忘情地笑起来,那种笑在他狰狞的脸上显得很残忍。 “我告诉你吧,可悲的人……从你进入绯冥境的那一刻起本注定的就是死局!我们都是你的殉葬者……要不是十三王子,你、你。可是,她可以不进去的啊……她……” “杀我……有什么意义?” “你这样……你这样的废物,凭什么、凭什么!”他笑得更疯狂,“可是有什么办法,湮愔上神就是宝贝你这个徒儿啊……他可以为你……挑起一场战争啊!” “是么。”我觉得听到这里差不多了。 我立在虚空,看着山岩上压与被压的两个人影,淡淡地念了个咒,唤出了流火。 师父说,你想要知道一件事,有许多方法,最有效的一个就是示弱,弱得不能再弱,最好能弱到让对方一脚就能踩死你的程度,对方看你这样,有许多话就施舍给你了,你觉得听够了再强起来,强到他无法仰望的地步,这样,就算你放过了他,他下次大概也不会再想来招惹你。我觉得师父果然是个有故事的人。 巨大的血镰伴随着地狱烈焰缠绕住我的手腕,我看着被墨仪压着的那个一身鲜血的“纪虞”渐渐透明消散,等着墨仪回过头来看着我。 仙庭皆知,栖梓湮愔上神座下竹桃杏菊梅五大弟子,大师兄尔竹剑霸仙庭,二师兄代桃迷术毒术独树一帜,三师姐攀杏闻名于预言术,四师兄折菊精通变化之术,五师姐剪梅善于暗杀之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这个正要现世的老六,尤擅幻术。 “墨仪,我纪虞虽与各位师兄姐比起来算是不济,总算是师承湮愔门下,占得栖梓六君一席位,封了神君,也并不是你以为的废物一个。” 电光火石,我手握流火与他交换数招。狱焰在每次碰撞间侵袭过去一些,不愧是南荒凌月君临的一员,居然在狱焰侵袭内脏之时还能动弹。渐渐的,他动作越发停滞,抓准机会,我捏一个诀,满山藤蔓扑将过去逮住了他的四肢,我踏着虚空过去,停在他面前。 “墨仪,我只说一句……妃鸢并不是为我所杀。”我低头看着他苍白的面容,淡淡道。 墨仪惨然一笑:“神君,其实墨仪明白,墨仪只是痛不自抑,才做下如此混账之事……还望神君莫要迁怒于南荒。两族相战……是如今最不好的局面。”说完双眸一阖,作视死如归状。 “这一切,我以为你在前来栖梓之前就已有所觉悟。不过,我应了你便是。”我运起仙力,镰锋一凛,利落割下他的头颅,驭着狱焰之力将他飞散的元神焚了。 收回流火,我退到一边去看着他的身影在火焰中熊熊燃烧。 我立在逐渐黯淡的火光边,打算一直等到它熄灭。 其实我也知道,我小小纪虞在整个四海八荒格局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狐帝谦痕一举也并不见得是对我有什么恶意,说起来不过一个“情势所逼”。但我既然不愿赴死,墨仪又已起杀心,我只得将他杀了,否则是个长久的祸端。 师父还说,既起的杀心,是很难收回的,只有将它从根源斩了,才是一了百了。 ☆、诓骗 我登上栖梓主峰踏入北栅殿门时,小心肝跳得有些厉害。 在见到师父时,跳得更加厉害。 屏息中只见那石凳上背对我的人影回过头来,垂地的青丝在墨阳石板上划过,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见着我,他平常道:“六儿来了啊,快快快来给为师帮把手。” 我一懵,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快速移过去扶住了石桌上耸立的一杆木桩子。 那一方石桌上可谓是一片狼藉,各种样式的剪刀裁刀量尺散落,各色的线团搅成一窝,小块的碎布被缠在线里,唯一还像样点的大块正挂在师父手中,银针四布,几根木桩子横七竖八。 “师父……你在,搞什么?”我嘴角抽抽道。 “做衣服呀,你看不出来么?”他颇为认真敬业地埋头苦干,片刻,伸出一只手来,“二号剪子。” 我哪知道哪个是二号?随手递了一个没有被线缠住的过去,嘴角继续抽抽道:“师父……我记得几个月前您的兴趣似乎还在炼丹上吧……” “唔,自从繁璘死后,为师就决定不再炼丹了。”他停下手里的工夫,抬眼望远怅然道。 “原来是这样。”我点头。 这繁璘啊,说来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四百年前一窝小白鼠精被代桃打包上来,蓄养殿中试验新配方。繁璘就是其中一只,也是其中唯一一只中了二师兄的新式‘春水醉’后还能找着北的,于是脱颖而出,成了二师兄的御用试毒师,可谓是百毒不侵万毒不化。二师兄代桃是个孝顺的徒儿,三百年前,听闻师父兴起炼丹,便忍痛将繁璘过给了师父。我见过繁璘几次,是个好孩子,又乖又安静,长得又可人,白白胖胖的,躺在你手心里乖巧得很。不幸的是,这孩子在上月一睡不起了,睡前,师父刚给它喂了些新式的“千日眠”,据说诊治失眠很有效。 将将元乐和我说的时候沉痛扼腕,说师尊为此很伤心。 三百年前,师父与西天佛祖讲论道法佛法,归来后便热起丹炉投身炼丹事业,自说深受感动和鼓舞,是为要普度众生。致力于研究治疗疑难杂症的灵药,却不想从“毒仙”代桃手中身经百战并成功走脱的百毒不侵万毒不化的英雄小白鼠繁璘,会这样栽了。 这委实是桩悲剧的事情,师父不再炼丹,也数情有可原,我谅解了。 “三号剪子。”师父又递过一只手来。 我看着他大刀阔斧的姿态,嘴角也不抽抽了。递过剪子,额角开始抽抽。 “师父,您老人家想要什么样的衣服告诉琉秋妈妈就好啦……或者把三师姐召回来也行啊,哪里用得着您老人家亲自动手?”见他没有搭理我,便继续道,“呀这是给谁做的啊看这色儿亮的。” “你呀。”他没有抬头。 我感觉我这回圆满了,额角和嘴角可以同步抽抽了:“……师父,我以为,我并不太适合这个色儿……” 他放下手中那件鲜红如血的“衣服”,终于抬起头来打量我,开口:“我觉得蛮适合的。”眉一皱,再道:“你又打架了?” 我十分惊讶:“师父你如何知晓?” “哼,为师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你这一天会打几个屁。”眼色一转道,“打赢了么?” “赢了。”我道。 “赢了就不说了。”他站起来,低头看了看铺展在桌上那团形貌凄惨的红“衣”,又看了看我,皱眉:“唔,这个衣服做得好像是有些糟糕……” 你终于发现了。我呼了口气。 “好吧,以后再说,六儿你跟过来,为师给你准备了礼物。”他伸手拉了我,转头便抛弃了那一桌子狼藉的产物。 他这个性子……我已然习惯了。想他老人家七百年前专注于歌技,一千年前专注于钓鱼,三千年前专注于酿酒。我估摸着这此后两三百年,裁缝必又是师父的一大专注。 这倒不是说师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长性,他活得太久,经历得太多了,不找些乐趣,那也太悲催了。 从我回来,师父没有提一句南荒之事,我感觉心中悬着总是不好,一件事不解决干净那就不爽快,便道:“师父,我……” “南荒之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为师后来想想,也是为师的不对。”师父打断我,目不斜视地走着。我在心中更为敬佩他,感情他果真是看我一眼就知道我心中的那些小九九。只听他低声续道,“为师考虑不足,明知阿焰心中有嫌隙,还是叫你去了。却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他竟还是那般孤注一掷的性子,倒连累了你受苦。” 我有些听不分明,却不再开口。师父的话中有太多的故事,太多过去,我不好追问。 走到北栅殿后园,师父回过头来笑颜如花道:“六儿这么快飞升神君,着实给为师争气,为师给你准备了好东西。”说着推开后园的门,一股腾腾瑞气扑面而来。 只见园中菩提树下静卧着一头浑身雪白,额生独角的瑞兽,一股股浓郁的仙泽铺展开来,满园植被似乎都随着瑞兽的呼吸沉淀着。竟然是一头白泽。 “喜欢么六儿?为师好说歹说羁狂那家伙才答应换给我的。”师父在一旁笑道。 “你拿什么换的啊?”我飘忽道。 “结笼花啊。” “……”我愣了半刻,回过味儿来道,“也就是说……我自己去南荒摘了花你拿去换了礼物来送给我?” “自己的钱自己挣嘛。” 九重天,南天门。 颜子京在半途遇见了熟人,作揖拜别了。师父领着我及元乐踏进门去,众位小仙拜倒一片。 迎面而来一个身影,金色衣裙,发鬓高挽,正是静初。我还从未见过静初穿扮得如此华丽,也没觉得我这个青梅竹马打扮起来竟是有这般貌美惊艳。 她走到我们面前,唤道:“阿舅,纪虞……这是元乐吧,听闻你化形,却不想化得这般好看。” 元乐受了赞赏,很得瑟。 静初与元乐笑了两句,便领着我们走入了天宫。 此番天后娘娘万年大寿在即,各路人马筹备得都很急切,九重天也不像个九重天的样子,仙乐大殿中来来往往尽是穿梭的人影,大殿可谓富丽堂皇,半点也找不出清静无为的样子。 “哎呀,不知湮愔上神仙驾,失了礼数,还望上神宽恕。静初,你也忒不懂事了点,上神仙临,也不打个招呼先。”我正在揉眼时迎面款款走来一个人影,那真可谓是步履娉婷,摇曳多姿,头顶上一支桃花钗摇摇晃晃,瞅着师父的眼神能滴出水来。整个一水灵灵大桃花。 “公主莫怪静初,我等兴起过来,之前也并未告知静初。六儿,这是湉丹公主。”师父淡淡道,又迎着那桃花儿要滴出水来的眼睛再淡淡道,“公主,此为拙徒。” “公主安好,小可纪虞,承师父第六座下。”我颔首道。 栖梓的规矩,说的是师父的亲传弟子是要位列神君之后才能出山的,一方面是能够自保,一方面是不给栖梓丢脸。我猜想师父之前差我去那一趟南荒,是为让我在诸神中露个脸,哪想我这一趟脸露得很有几分窝囊,便只能此番亲自带我出山,将我正式介绍给仙庭。 “上神座下的弟子,可都是我们仙庭的不世之才。妾身有礼了。”那桃花虚虚一福身,便又转向师父眼波脉脉道,“上神不如先移步去蟠桃园歇着,湉丹最近得了个戏耍的活儿,上神不嫌弃,湉丹盼着能给上神瞧瞧。” “不了,本座还有事,公主,不奉陪。”师父说了就走。 那桃花一把拉住师父的衣角,可怜道:“上神上神,湉丹好容易才学会的,上神您就看看吧。” 我无语地想着:就这个心性,还能如此纠缠师父,真是颇为勇敢。 想本神君这位师父,堂堂洪荒上神,这四海八荒,到不需要看哪个的脸色。胆敢这般纠缠他的,别说是天族公主,就是天后娘娘……呸呸。总之,师父对各类不知好歹的桃花是最没耐性的。果不其然,他老人家下一刻冷了脸色,跟个冰块似的,生硬道:“不了,湉丹公主有功夫,可以到那个戏台子上去耍,想必有很多人都有心一睹。”说完领着我与元乐就走了开去。 我与桃花擦身而过之时,桃花就有盈盈泪下的趋势:“上神……” “皇姐,我看刚刚母后找你好久了,你快些过去吧。”静初打断桃花的话,桃花看着师父的背影,跺了两跺脚,转身走了。 此番天后娘娘大寿,并着太子大婚,两件喜事就要一并办了。静初几月前便与天族三殿下订了亲,就是天族的准儿媳妇,自然是要在天族里帮忙的,这段时间都住在九重天,这下正是在帮忙布置仙乐殿及迎接宾客。 不远处有人在招呼静初,她应了一声,便向师父道:“阿舅,不如你们先去周围逛一逛,静初一会儿得空再来陪你们。” “行呀,你先忙你的。”师父点头。 静初前脚刚走,后脚羁狂便来了。 那厮仍旧是一头标志性的张扬红发,一身精致的玄色长袍也裹不住强健的身材,唤了一声阿愔后转向我,说话的口气一如既往的讨厌:“小子,你怎么又瘦了?还是娘娘腔腔的。” 我扯了扯嘴角道:“师叔说笑了,小侄这次回来胖了一圈,感觉神清气爽。” “开玩笑,你以为我魇烨山万年玄冰榻是随便躺的?阿愔的心羽是随便取的?”羁狂冷笑。 “羁狂。”师父在一旁冷声道。 “师父,你……为我取了心羽?”我就说这次醒来怎么感觉浑身舒畅无比,仙脉也拓宽几分似的,浑身遗毒不见分毫,却原来,是师父为我取了他的心羽么? “你莫听你师叔大惊小怪,那些羽毛万万年就长出一片片。”师父淡定道,“六儿,你在关心为师么?” “纪虞自然要关心师父。” “真乖。”师父伸手就要拍我的头。羁狂却鬼一般地出现在我与师父中间,冲我怪笑道:“小子,我的遐遐乖巧不乖巧?” “乖巧,乖巧得很。”我干笑道。 他口中的遐遐,便是羁狂换给师父,师父又赠给我的那头白泽。上九重天之前,我欲图将她驯服,却一不小心被推到压了,被压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还是师父亲自动手将她重新拴回了树上,最后一刻那厮还一尾巴甩了我一嘴巴。看来,驯服这上古神兽估计会是一条艰辛而漫长的路程。 师父被羁狂拖走了,徒留我与元乐萧瑟在风中。 “那我们怎么办?逛逛?”元乐仰头问我。 “逛逛。”我点头肯定。 九重天这个地方,与栖梓山啊南荒啊这些地方不同,要的就是四个字,规整大气。修得最好的就是殿宇,还有假山流水,林木花草,精致规整,看似错落有致,却不知道是哪样的奇门遁甲,都有规矩讲究。 我与元乐可劲儿向人少的地方钻,走入一群假山林,不知道入了哪个阵法,钻不出去了。 一处假山流水后隐隐传出交谈之声。 听墙角根本不是什么好道德之事,我欲避了,元乐却欣然将我拉住,还凑近了些去听。听了两句脸色一变,又想将我拉走。元乐的反应让我很在意,且不得不承认众生生来都有这个听墙角的坏毛病,说清静无为那是死要面子瞎吹的。于是,这次换我拉了元乐凑过去听,他居然想叫,我施个术封了他的声气,制住他,又凝神去听。 只听那厢一人道:“晋兄,最近文思如何?可又有突破?” 另一个道:“嗨呀莫提了,最近执笔可难,不仅掌凡要抱怨说那凡人命格总千篇一律,还有些贵人常兴起去凡间捣捣,那些凡人的命数哪里禁得起那几位捣鼓?一小瞬就改倒一大片,可凭那几位的身份纵使是天君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遣掌凡去请归。掌凡也是苦命,这不,前些日子还又去请了位回天尘府呢。”这声音我听着耳熟,好像就是那个有过几面之缘的颇富贵的司命星君。 另一个安抚:“晋兄也别太烦恼,左不过是凡人的命数,乱了也就乱了吧。云烟一隅而已,凭得我们烦心,莫耽了仙途。” 司命苦闷道:“若全是凡人那倒还好,左不过几日俸禄的事,可是……”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才又开口,那耳语我几乎听不见了,便指了一叶青藤垂下去偷听,对话声又传入我的耳朵。 可能错过了两句,此时已是另一个在说:“那一位的命数也有人敢乱?是哪一位下界的?倒真敢触湮愔上神的逆羽。” 师父?我心一颤,更加凝神去听。 司命道:“我与你说了,那你可不能同他人道。”隔了一会儿,神秘续道,“是虚妄山那位‘剑仙’以及南荒那位传奇的十三殿下。” “真有这事?”那一个惊道。 司命又道:“可不是么。这事让掌凡好不为难,禀了天君,天君他老人家又指谓不明,掌凡只能硬着头皮下界去将那二位‘请’了回来。半途,十三殿下便让谦痕帝君接了回去……开玩笑,掌凡哪里敢拦?只将尔竹上神领回了天尘府。你知晓,未上报就下凡乱命的神族可都要受法,你又知晓前不久天君才再次严明了法度。可那是尔竹上神啊,天君作不出面状,掌凡又哪里敢动?只能将上神请回天尘府留了几日,也算是对外界有个交待。你问这几日做了什么事?能做什么?不过是下了两局棋,我揣着掌凡要感谢好一阵子二百年前在终南山与南极老仙呆的那几日长的棋艺了。” “啧啧以这两位的身份,即便是湮愔上神也不好责什么了。只可惜了晋兄写的那段命数呢。吾可知晋兄每番为那八宝玲珑仙塔投写的命格,可都是绞尽心血呐!” 司命回道:“是啊,这回那双生兄弟的梗可是思虑好久的呢。唉,你说湮愔上神那般人物,怎么会那么执着于断袖情呢,真是可惜了……” 我皱了眉头,被绕得有点晕,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明白什么。这一愣神,仙力有些不稳,没看住元乐。那厮原身是位列上古神兽之腓腓,听觉真可谓是秋毫必觉,我听到的他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眨眼间,白影一闪,元乐已窜出假山的隐蔽去,威风凛凛地立在那两个说小话的神仙面前,眼神睥睨。 “大胆!司命星君,寒海真人,你们可知妄议上神该当何罪?” 我仍旧愣在山石后面,感觉完全五雷轰顶。 师父你又诓我! ☆、樱落 此时正是九重天最好的时节,九重天樱开得颇为繁盛,烟霞似的铺满了枝头。 两个身影对坐在天樱林中的青石凳上,一个青衣,一个玄袍,面对一盏残棋,旁置一壶清酒。林中隐隐有清逸的鸟鸣凤鸾声,漫天华英落下,美如画卷。 然而,如此仙境画卷中,却突然炸出一个十分不和谐的因子。 这个不和谐的因子,堪堪正是本神君。 “师父!你怎么能又这么诓我!” 一声怒吼渐进,惊起一林子鸾鸟。湮愔手一抖,白子落下,一局棋本就惨烈,步步关键,这下白子一下子陷入危机,湮愔的额角跳了两跳。 “你又怎么诓他了?”大兵压境的局面给破了,对面的羁狂心中高兴,气定神闲地落下一子。 湮愔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两眼,心不在焉道:“我诓他那么多事儿,我哪儿知道是哪件?” “要我说,你这个师父也当得忒不像样了点。不如就让他们出师了,你到我那儿去住着,也清闲得很。”羁狂喝了口酒,轻笑,“快下。” 湮愔瞥他一眼,一挥袖……把棋盘掀了:“你输都输了,还下什么下。” 羁狂正在仰头饮酒,斜着眼瞧了湮愔一眼。青衣上神一头碧发妖娆,眉目间却还能寻出当年青年神君飞扬跋扈的神气,然而那眼中,却逐年深得有些粘稠。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8节 我一股脑冲进天樱林,冲到师父与羁狂下棋的那座青石桌凳前,一巴掌按在棋盘上,卷起一地花瓣。 “师父!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希望能给他点压迫感,所谓良心发现。 刚刚元乐跳出去一吼,司命与寒海真人惊得不可谓不凶,作势几乎就要盈盈拜倒,顺过气回过头一看元乐,憋好的一口长气一下子就泄了,司命试探道:“额……这位……小仙君?”寒海真人道:“来来来,好可爱的小仙君,老朽这里还有一颗糖……” 听到这里我实在听不下去了,缓缓从假山后走了出去。 寒海真人有些茫然,司命在一旁颤巍巍道:“纪……纪虞神君。” “神君。”元乐不愧是个忒会做面子功夫的奇腓腓,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有点幻灭。 “司命。”我端起栖梓神君的架子,眼神一渺然,下巴一挑,还算是有模有样,冷然道:“司命,你胆子够大啊。”眉眼一蔑,“来,你再说说你对我师父还有什么意见?” “不……不敢。” 我再道:“你说,你给玲珑塔写些命格还真是难为你了,你可知道这四海八荒,得幸见过玲珑塔的又有几个?” “神君赎罪,小仙、小仙知错,再、再不敢妄议上神……能为玲珑塔投写命格,是小仙几世修来的福分。” 我再道:“我问你,你可还记得你为玲珑塔写了多少篇命格?” “从两万两千三百四十七年前开始到今,总共投写了八十七篇情劫命,十篇乱世劫,八篇盛世劫。”司命飞快答道,埋着的头偷偷起来瞄了我两眼,见我正在看他,又低下去。 “算你还懂得起,以后也应多嚼些舌根,多锻炼锻炼脑力。”我完全无意识地说着这篇话,也算二师兄以前教我呛人教得很有成果。 我注意听了,司命刚刚说的这些数字,全部,都与我所历的劫数,一一对应上了。 “六儿,”师父抬起眼来看着我,那双似蓝似绿的眼眸九天瑶池般干净、平静……理直气壮,“别吵,没看到师父在与你师叔下棋呢。” 我看着干干净净的棋盘,嘴角抽搐道:“……师父,你刚刚又把棋盘掀了吧……我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老这样干呢?” “哪有,我们是正准备开始下,你问你师叔。”师父低下头淡定无比地落了第一颗子,又淡定无比地向对面的羁狂道:“快下。” 羁狂轻笑着落了一子。 “师父!”我吊着师父的胳膊使劲地摇啊摇,憋出一副十分像样的哭腔:“纪虞对你老人家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你怎么能够对纪虞如此无情无义,随便诓骗都不带打岔的呜呜……” “六儿别闹。”师父终于无奈地看着我,“为师哪里又诓你了?” “你说呢!师父你怎么能这样……”我继续假哭,心说这老家伙不知道诓了我多少事情,以不变应万变,先把他的话能套多少套多少。 “嗯……你说的那件事啊。”师父恍然大悟状。 “可不就是那件事么!” “那件事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啊。” “可是师父……纪虞觉得您不该在那件事上诓我。” “大诓伤身小诓怡情嘛。” “师父……” “六儿,”他打断我的眼泪攻势,正经道:“你信为师不信?” “不信。”我摇头。 一旁羁狂猛地笑了一声,师父一脸悲剧状,苦闷道:“你这破孩子怎么能不信为师呢?你说,为师有害过你么?” “没有。”我再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信为师呢?你只需要知道,我湮愔永远不会害你就行了。” 我看着师父澈然的眼睛,意识到想从他嘴巴里套出话来比让元乐三天不睡觉还困难。只得丧气道:“师父,我刚刚遇见司命了……玲珑塔中的命格明明就是司命投写进去的,你何以说那是玲珑塔随机历的?” 再看那老家伙一脸正儿八经的神情,明知他心里一定是“原来是这回事”这样,可无论如何我也套不出点其他的事情了。我曾无数次尝试过要在语言上胜过师父哪怕一次,为此趁师父闭关期间,与四海八荒有名的“毒舌刺头”代桃苦练了三年,雄心壮志等到师父出关,半柱香内被侃得□□,痛不欲生。之后多次尝试,研究了假哭、撒娇、撒泼、威胁等数十种功法,每每却惨败而归。至今战绩为零。 “我就说这件事没有什么不妥嘛。为师为什么要诓你,你需得参。为什么不能让你晓得是司命所作,你需得参。”老家伙作循循善诱的形容。 参你的大头鬼!我拽住他的胳膊又欲接着假哭:“师父……纪虞参了没参透啊……你老人家就发发慈悲指点迷津吧!” 他叹气道:“六儿,为师知晓你的性子。你想一想,若是你知晓了你的情劫命都是司命撰写的,难保你不会去找人家司命麻烦。” “师父……在你心里,我有那么恶劣么?这八荒四海的凡尘劫都是人司命写,也没几个去找人家报复的啊,你委实将我想得太混账了些。”我感觉我的世界观都被颠覆了……像我如此淳朴善良的一个人!啊!怎么能作出那种事呢! “就算不会当面找茬,见到了也没什么好脸色。”师父语重心长道,“六儿……下凡历劫时化的凡身的性格是仙身直接决定的……” “死鱼死鱼总算追上你了,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元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但我仍旧沉浸在世界观崩毁的绝望中,懒得理他。 “好了小子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我和你师父还要杀棋呢。”羁狂讨厌的声音催促道。 静初是在天樱林边无音崖找到我们的。 无音崖边一方玉台,一面绝谷悬崖,一面天樱飘扬。抢了元乐将将在酒宴上顺的一壶白玉酿,美其名曰“你未成年不得沾酒”。 元乐拼死反抗,扑上来就抢,奈何他这形化得,不仅脸是一张正太脸,这身段,也是一个标标准准正太身,我将白玉酿举起,那厮如何蹦也够不到,我仰起头喝了一口,欠兮兮地对他笑。 手中的白玉酿突然被一股绵薄的力量缠住,酒壶一斜,被另一只手接住,静初假怒的声音:“纪虞,你又欺负元乐。” 我转身,看到的是静初灿灿然的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玉台上有碧玉桌椅,我与静初对坐桌前,元乐坐我两中间打酱油。我把将将毁掉我世界观的那件事讲给她听,免不了有些主观意愿,还加上元乐在一旁吹牛打屁,我之后回想起来,静初能将这个事儿听得基本明白,着实是个人才。 “纪虞,我觉着,这事儿你也不能怪你师父。”静初点头,“我觉着他不告诉你是对的。” 我很受打击:“……你也觉得我是,是那小心眼种人?” “不,你是睚眦必报,咳……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仇明断的人。”静初肯定道。 我得到了些许安慰,觉得破碎的世界观片片粘了回去。 “不过嘛,就这个情况来说,虽司命与你断不是有什么仇,可是,你总还是会耍些无伤大雅的把戏戏弄戏弄司命的,你得承认。”元乐淡定地喝了一口酒。 我再受了打击,暗自颓废了会儿,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对了,静初,我为你带了礼物。”我从须弥境中取出那从南荒绯冥境中摘取的那棵蓅忧草,一十三片蓝绿色叶片在九重天悠悠仙气中摇摇晃晃。 “满修为的蓅忧草!”静初的眼睛一下子放光,“看样子要化形了。纪虞纪虞,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好不好,以后它就是我们的孩子了。” “……静初,你居然要放任它化形么?不用玄冰封存或者炼丹熬水吃掉它么?” 这蓅忧草是四海八荒众仙众魔求而不得的灵草,功能众多。和某人血连服,可抓此人心意;和某人泪连服,可忘此人情缘;灵草养于房中,可集仙泽,可聚灵气,美容养颜,安神保胎……总之功能可多,我觉着吧,都比化形有用。 “我服蓅忧草又有何用?蓅忧草本就罕见,化形的就更是少见,且它又是纪虞你给我的,来,起个名儿吧。”静初颇为高兴,捧着那株蓅忧草直乐。在我一连说了“蓅蓅、忧忧、草草”被她连甩几个大白眼之后,她自顾自地言道:“纪灵,纪灵好不好听?” “姐姐……它怎么能跟着我姓?我觉着静灵还要好听一些。”我汗颜道,这要是让天族那位三殿下得知此事,本神君该怎么在这天宫呆下去?本神君可没有意愿要成为一顶鲜亮鲜亮的绿帽子。 可静初压根儿就不理我,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嬉笑道:“纪灵,纪灵,阿爹阿娘都等着呢,你要快些长大啊。” “死鱼,你不给静初说说给她这玩意儿的名目么?”元乐在一边不冷不热道。 我确是忘了,连忙道:“哦,忘说了。前些日子我不是在凡间历劫么,错了你与三殿下订婚礼,今回算是补上,补上。” “是么。”静初的笑容霎时收敛了几分,将蓅忧草收回她的须弥境,起身,背过身去走开了几步,眼里寒光一闪,泠泠寒雪剑在手,款款回身过来,清冽寒光衬得一张面容偏的显出几分冷艳。 “纪虞,你既封了神君,左右咱两还没有切磋过一场,今次来罢。” 搞不清楚她在生什么气,不过嘛,我在人界历劫历得着实窝囊,手早就痒痒了。我如今神位与静初相当,这打起来,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升龙 以前与静初的切磋,十有七次是以静初的剑架在我脖子上收场,另三次是我以幻术取胜。其实按理说,我历过上百回红尘劫她却只历过区区两回,我也不至于真的打不过她。确实是因为我的招式,除却幻术,就须得祭出流火来,多半都是暴戾的杀招,平日切磋,是断断不敢使用的。 师父的教导,与仙庭大多数要求徒儿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师父们不同。他看准我们的资质,让我们精研,教我们孤注一掷,他说这个世界起手无回。 不巧,他看出来的我的资质,总结起来八个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握住流火的时候我就是个杀神,大招一放,百里之内片甲不留。听起来霸道,可放在平日,我却只能乖得像个小绵羊。 譬如现下,与静初切磋,我是不可能唤出流火的。 静初站在天樱林里,手中的寒雪剑一挑,一股气流升腾而起,粉红色的花瓣被卷起,围绕着她旋转。她的长发翩飞,灿灿金色裙摆飘扬,果真像极了生就在九重天宫的神女。 我抽出腰间的小刀,这把刀是在我两万岁上二师兄赠我的,是用他的那头坐骑夫诸褪下的角做成,二师兄诗意地给他命名为徊君刃。 静初长剑一凛,飘忽过来,剑上寒光席卷着遍地落英,极为漂亮的一招开场。我将身一错,忽悠进一边的樱林。静初那招看似声势浩大,却居然分外灵活,卷地的落樱散开,唯余一人一剑倏然滑入樱林,追击过来,我只觉面前一片寒光袭人。 剑逼面门,我用徊君在那剑尖一搭,借力从她头上越过,她收势不住,将前边的一棵九重天樱直接震断。待她回身攻来,我已唤出数道幻影,白衣幻影游走在夭夭灼灼的天樱林中,停于树梢、树后、树间,皆生的是我的样貌,散的是我的仙泽,我站在数个我自己中间,微笑着看着静初。 自从我飞升神君之后,驾驭幻影越发得心应手,现在,若非师父那个级别的尊神出手,没有哪个神仙能一眼识破我的真身。 静初闭目静止了一会儿,再环顾了一眼四周,微微皱眉,抬手挽了一个剑花,念一个诀,凭的卷起一阵龙卷大风,风中五彩巨鸟的影子渐渐凝聚,金裙的神女在风暴中心凝眸念诀,衣袂飘飘。 狂风扑面而来。 静初居然用了五攸诀。借来了精卫先灵的力量。 常人见这等声势估计都当先退守入定,见机行事,却不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师父常说,天道度衡,没有谁能占尽天意,也没有谁会将之尽失,一切皆有因果,劫缘终将悉数轮回。强大的招式都有禁制,声势越是浩大的招式越是有弱点。 我唤起狱焰,冲进风暴中间。另外数道幻影也跟将进去,同我一模一样。不过他们个个都是我本体的十分之一修为,进入风中没多久便被撕碎。 进入风眼,静初双眸猛地睁开来,风暴消散,提剑就直刺我面门。我不避不让,突刺过去,她的长剑已到我眉心,她却忽然转身。我一笑,不出所料。 小小切磋,静初断断不会祭出五攸诀的,不过虚张声势而已,迫我入风破诀。但若我不入,待她凝好诀那我不唤流火的话也只得认输了。若我入了,便可逼出我的本体,破掉我的幻术。然而在狂风散去的刹那,我又可唤出幻影,静初在关键时刻转身,是认定了我的本体却是在她身后,正面的这个,才是幻影。我曾经这样胜过她,她心有余悸。说到底,我们两个,就是太熟了。 我赌她会这样判断,她果真如是,回过身去,确然又有一个纪虞。她横剑过去,与那纪虞交换一招便感不对,想要回头,却已晚了。 我的徊君刃已指她背心,正欲回收,切磋告一段落。静初的身影却蓦地一闪。 “纪虞!”一旁跟来的元乐大喊一声,我握着徊君刃的手一震,徊君脱手而出。我一个闪身退出两丈。 却见静初正被一人拥在怀中,那人长剑在手,身长玉立,眉目端肃,正是九重天上的三殿下,皇舒玄。 只听他冷然道:“纪虞神君,此地为九重天天樱林,神君此番作为,对我天族三王妃的,又是个什么道理?” 我拱手赔罪:“纪虞过火,不辨何时何地,冒犯了三王妃,却给殿下、王妃赔个不是。” 皇舒玄道:“单单只赔个不是?神君将将,可是险些伤了我的王妃。” “纪虞不会伤害静初的。他们这样切磋玩闹了上万年,也是三殿下并不了解的。”元乐在一边冷冷抢白。这个奇腓腓,虽平日与我毫不对付,但在栖梓山的脸面下,立场向来是摆得颇为端正,栖梓山的门庭,始终一致对外。 静初也道:“是我要与纪虞切磋的,你莫为难他。” 皇舒玄低头看她,一下将她打横抱起,叹道:“打架打得这样窝囊,你也好意思说。”转身离去,期间停了一次,丢下一句:“明日午时,升龙台候着神君,切磋切磋,不伤和气,也不碍事。天族的脸,需得天族的人找回来。” 元乐捡起掉落一边的徊君丢给我,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元乐,你说明天这一场架,我该怎么打?”我跟上他,与他并肩走着。 “该怎么打怎么打呗,难不成咱们还怕他天族怎的。”元乐毫不在意。 七千年前,我曾与北海蛟族的小皇子打过一架,那一架打得颇为惨烈,那小皇子将我打得头破血流,我一激动,失手就斩了他的手臂。于是当晚被吓得不敢回去师父那里,躲在后山上三天三夜,生怕北海蛟族找上师父讨说法。三天后,师父并着元乐在后山找到我,师父告诉我说:“以后打架,除了静初以及羁狂姊姊那一双孩儿悠着点打,其余的,该怎么打怎么打,打架哪有不打坏的?打坏了师父给你罩着。” 后来元乐告诉我,那北海蛟族是找上门来过,师父热情地接待。那一行人在北栅殿呆了三炷香,也不知怎的,气势汹汹而来,神情呆滞而去,也不知道是听了师父怎样如雷贯耳的道理。 元乐他最后总结:“管他龙族还是凤族,这四海八荒,似乎并没有师尊罩不住的。他在乎的,只是我们不要给栖梓山丢脸。” “打赢还是打输?”我再问。 元乐奇怪地看我一眼,不过他是知晓我与北海蛟族小皇子那件事的,也知晓我不会是心血来潮担心得罪天族。他估计摸不清我的路数,便试探道:“打输怎的?打赢又怎的?” 我道:“那三殿下也不是好相与的。打输嘛,我就用徊君玩玩好了。这打赢嘛,就少不得需要流火……就是不晓得,那升龙台,是结实不结实。” 元乐本体为上古神兽腓腓,掌握伸曲变化,对文字图画也颇为感兴趣,一万八千年来饱览群书,前些日子才编了一部《山海经》遗落凡间,活脱脱是一部移动的仙庭魔域百科全书,颇为有用。 这部百科全书捉摸了一会儿,开口道:“当年天族孜敛帝君与九尾狐族慕煌帝君在升龙台大战一场之后结拜,五百回合回回惊天,也不见升龙台崩毁。打到后来升龙台受创严重,自招来紫色祥云护体,是为紫气东来。是以,纪虞,我瞅着,那升龙台,你是怎么也打不坏的,不必担心。” 我放心了。 所以翌日这一场架,我打得很畅快。 这天一早,我洗漱干净清清爽爽出了在天族临时落脚的夫麟园,揪出还在被窝里打盹儿的元乐,一路步行到了升龙台。不出所料,那升龙台已聚集了许多观众,以防本神君不到,传出笑话去。 皇舒玄一袭明黄长衣,手持鎏金剑独立高台,一头墨发随风翩舞。天族皇子面目出众,升龙台上端立真如九天战神。是以我能理解他在用剑指着我鼻子眉眼一往而深地说出“神君,舒玄等你好久了”之后,那台下一众女子尖叫的由来了。 别误会,那眉眼之所以一往而深,自当是对静初的。 彼时,静初正站在台边,面目平静地仰望着台上。 旁观台上天君正襟危坐,一派威严姿态,开口就是:“纪虞神君,小儿莽撞,还请担待。此番切磋,权当交流,不论结果如何,都请坦然接受。”我却怎么看怎么色厉内茬。我估摸着,昨晚,那天君一家估计也就“到底这一架能不能打,是赢还是输”这个问题进行了艰苦卓绝的辩论,也不知结论如何。 中天龙族,乃是仙庭最会打架的一族,风火雷霆驾驭自如,我以徊君与他周旋了百招,却真是有些吃力,在一团雷电袭来的时候,唤了流火出来,狱焰一起,雷霆俱灭。 他收了术法,之后就是纯粹力与力的硬撼。流火与我以狱焰立约,在我手中不过区区两斤,实际却重逾万斤,最适合的就是肉搏。皇舒玄的鎏金剑轻薄灵活,尽量避免与流火的接触,我哪里肯给他机会,步步紧逼,将他逼到台角,迫他与我刀刃相接硬拼,他一面咬牙与我硬憾,一面全力抵挡不时席卷过去的狱焰。 流火已祭出,我若再不胜,才是对不住栖梓的声名。 三寸……两寸……一寸…… 他将要被逼下升龙台了。我聚精会神。 哪知背心却一阵剧痛,像是十支利戟捆在一块儿一起灌入了我的后背,之后再一波能量震开。 我整个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俱被烧焦一般,神识就要出窍。双手一脱力,流火也握不住,皇舒玄的鎏金剑一错位,直接刺入我的肩膀。 “——纪虞!!!” 也不知道是谁在叫,我听不清,只奋力在灵魂出窍之前回过身去瞧清楚,到底是谁,能在九重天升龙台,在对战双方背后放冷箭。 我转过身,看到的是一张与皇舒玄五分相像的脸孔,及一双混杂着惊悸、绝望、疯狂的,泣血的眼睛。 那人撕心裂肺地问着:“你怎么在这里?你应该已经死了!你怎么、你怎么还活着!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还活着?你在三万年前就该死了啊……璧青。” ☆、千树 在意识中我是被谁抱住了,熟悉的、宿命般的气味包围了我。黑暗中一直有人在叫我,我听不清他叫的是什么,总之是在叫我。 我感觉一会儿掉进伏魔峰下的烈焰里,一会儿走过咆哮谷底的玄冰洞,一会儿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似的,一会儿又浑身发抖。一会儿仿佛回到人间的那些劫数里,凡人肉身,刀光剑影,痛彻心扉。 真的好疼啊。 但我知道,一直有人拉着我的手。是谁呢?拉得那么那么紧,死死地箍着、粘着,融合着。我有点害怕,决绝的爱恨从那只手上传递过来,在黑暗中我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 放开我…… 那手却拉得更紧,像蛇一样盘附过来将我抱住了,接着是窒息。我想叫,嘴却被堵住了一样叫不出来,我被谁死死地拥抱着,身体持续着疼痛和冷热,冰窟火海冰窟火海…… 然后我死了,我想。 一片如火如荼的花海在黑暗中铺展开来,天幕昏黄。 一身红衣的人影立在花海中,一头墨发倾泻。他在花海中央唱着一支安静的歌。 不受控制的,我走近。 “你来啦。”他轻轻地说,看着天。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神情悲哀地瞅着我道:“可是你还不该现在来。” 薄唇,挺鼻梁,血红的眼睛,左眼下,一朵血红的花朵夭夭灼灼。 “你总会醒来,但不该是现在。”他说。 我已经傻了。 那张脸…… 竟然就是我自己! “你该回去了。”他又说。 然后花海开始瓦解,沧海桑田,眨眼之间。 我睁眼之后,感觉不过是小睡了一觉似的。 “死鱼你醒啦!”视线里平白冒出一张巨大的脸,差点又将我吓回去。只听他悠悠道:“都说祸害遗万年,我就说你这个如此大的祸害怎么可能死得了。” 我环顾了一眼四周,四壁富丽堂皇,九天锦缎飘飘,问了两个分外奇葩的问题:“这是哪里?我还活着?” “哦,这儿是九重天上太极殿。如你所见,我在这里,且动一动你的脑子,容易想明白就算这三界都翻一个番儿,我也不大可能为你殉情,所以,这样想来,你果然还活着。” 我很想起来抽他两个嘴巴,试了一试却动不了,直咬牙切齿道:“你好好说话能死么?” 他瞥我一眼,望远道:“原来却是你已经明白了这个中原委,那我就不多说了。反正我不说话也死不了。” 我与他对视半响,我败了:“是我不好,你说你说。” 听元乐说,我这一睡,已经睡了足足两月,天樱林的樱花都已经谢了。 还说当日,我正与天族三皇子皇舒玄切磋武艺来着,正将要胜,却突然背后中招,血流满地。因的那升龙台材质是初天来的玲珑玉,资质上好,顺滑温润,最大的特点是质地均匀,结构精巧。我的伤口实在太大,血落下去便在玲珑玉上均匀铺开一层,染红了整方玉台,视觉效果可谓震撼。而出手之人,却竟是天族的二皇子,皇沨虔。 当时全场哑然无声,连天君都吓傻了。听皇沨虔鬼吼了一通之后,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说到天族二皇子皇沨虔,真可谓是一番传奇。然而这番传奇的重点并不在于英雄出生是是如何天降异象金龙翱翔天赋卓绝……传奇之所以传奇,往往在于结局的悲剧。皇沨虔天纵奇才,帝王将相,天君本都拟好旨意要传位给他了,这天才却在七万岁的那个年头上,也就是三万年前的煌水之战后,一夕之间,疯了。 仙庭扼腕,只叹天妒英才。 皇沨虔这一疯,却疯得相对很省事,不哭不闹不上吊,大多数时间都呆在他的沨月阁里,安安静静的,也不惹事。这一晃三万年,众人几乎都将他忘记了,却不想,他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对我来的这一下,又让他一时间成了目光焦点,也真是不错的。 当时他手握沨羽戟凝聚毕生仙力将我捅个对穿,是人人都没有想到的,但他确实做了。在场众人反应过来,尖叫的尖叫,晕血的晕血,一时群魔乱舞。 瞬间,却见皇沨虔直直跌了出去,双臂齐断,血流如注,双手还留在他的沨羽戟上,他的沨羽戟还穿在我身上。全场又寂静了。 一个人突兀出现在升龙台上,轻描淡写地斩了皇沨虔的双手,轻描淡写地甩去剑锋上的血,然后将我抱住。 听到这里,我便在心中猜测这个如此牛逼的人物是哪个,元乐喝一口水继续道:那人竟然是尔竹。 元乐还道,之后师父驾临,让尔竹将我抱走,他独自立在升龙台上与天君沉默对视了半柱香。在场小仙几乎都是听着湮愔的故事长大的,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一口。那天君就更不敢出气了,他是知晓师父脾气的,总在笑。可是这下师父却这样沉默地与他对视,他当时都吓摊在座上了。 再说师父沉默良久之后甩了一句:“他若死了,本座就要汝一族陪葬。”在场神仙众多,那极冷的语调,使得之后湮愔“不近人情”的形象冷硬了千千万万年。 元乐说,他当时也吓傻了,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师父。现场突然出现浓郁紫气,众人不明所以,只见天君在座上直抖。元乐耳朵比较灵,听到一些细小声音,仔细一看,却见到师父脚踏的升龙台的地面出现了密集的皲裂,师父一身仙力外泄,升龙台自招紫气护体。紫气东来,却也抗不住湮愔上神的怒火。当年孜敛帝君与慕煌帝君大战五百回合后自保出来的升龙台,在是日,因湮愔上神的怒火而四分五裂。 不过,元乐客观地说,这倒不说明师父的修为比孜敛帝君与慕煌帝君高出多少,毕竟当年那两位帝君打架,是把仙力往对方身上招呼,而师父此番,全部怒火都灌进了升龙台,那台子不堪重负也情有可原。 之后天君立马将我请进太极殿,遣了药君殿一百多号人前来看诊,被元乐一尾巴轰了出去。师父又为我取了心羽一片,羁狂也剜下来了炎龙鳞给我。据说天君着急上火了大半日,傍晚亲自捧了一对龙角过来,师父收了。 看来如此折腾了这久,好歹算是把我纪虞救活了。 我想起昏迷中的那只手和奇异感受,试探道:“那……师父呢?” 元乐没察觉出异样,边吃点心边道:“三师姐半月前来过一回,请师尊回去栖梓山了。倒是大师兄,这些日子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 据说大师兄昨日刚出去,也不知是去了哪里,只吩咐说一两天就会回来。我在心里觉得,尔竹这家伙的运气也忒不好,兢兢业业地守了我两个月,前脚刚走我却醒了,醒来一见,他却不在。 曾听静初说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位名动天下的貌美女子昏倒荒野,被一游历公子所救,游历公子勤勤恳恳照顾那个女子十数日,在某一早出去买菜之时,好巧不巧,那女子竟悠悠转醒,睁开眼看到的是刚进屋准备行窃的盗贼,以为自己是被盗贼所救,一颗芳心许去,徒留那游历公子黯然神伤,做了冤大头。 我听完这个故事只觉得那个游历公子真是冤,忒冤了,一身倒霉气。不过看到静初一脸可惜心疼那游历公子的神态,我只能打个哈哈宽慰她道:“那公子能与美人日日夜夜呆在一起数十日,也算是好机遇,能与美人共处一室,看一看也是好的。其实,你想一想,若是公子照顾美人十数日后美人还是香消玉殒了呢?或者是美人名花有主道别离开呢?公子过段时间也就忘怀了吧。其实他气的不过是便宜被盗贼平白捡了去,此为人性。” 说完我都佩服我自己,将故事升华得如此高端,是以过了这么久还记得这个故事。不想我身边竟真会有如此倒霉之人,这倒霉之人还是我的大师兄。幸好我虽名动天下却并不是个貌美女子,元乐也并不是一个劫富济贫英俊潇洒的盗贼。 太极殿原本是天君的寝殿,现在腾给我住着。花园后院大得很,集齐了三界各种珍奇花草,院子中央的青石凳周围,种的倒是九重天樱。粉□□白艳霞似的铺满了枝头,颇为茂盛。 我在上午转醒,一盏茶功夫这个消息就传遍了九重天,前来看望我的络绎不绝。我让太极殿中的侍者将那些人打发了,自带着元乐跑到太极殿后花园来活动筋骨。 我问元乐:“你不是说我睡了两个月,这九重天樱都已谢了么?” 元乐淡定道:“谢是谢了,不过又开了。”看我一眼,“你这一睡,再加上师父一怒,天族举族惊悸。那天后娘娘的生辰原本是在一月多前,那时候你还没有转醒的迹象,师父也正在气头上,生辰哪里还敢办?天后娘娘称病将宴会延期了,我揣着天族是在等着你醒过来再开宴,也好缓和与栖梓的关系。你如今转醒,天君已下令将生辰宴会放在明晚大办。天后娘娘被称为九樱神女,出生在九重天樱开得最好的时节,生辰自然也该是这个时候。此番耽搁了,天君还是让花神将已过花期的九重天樱又催醒了过来,好迎合九樱神女的生辰宴。” 天君为了我将天后娘娘的生辰宴都改动了?这下估摸着四海八荒小精小怪都知道我栖梓山纪虞神君的大名了吧。真是不错,也算是因祸得福,这一回相亮得颇成功颇圆满。 “那个……神君。”一旁过来一个太极殿里的婢女,恭敬道,“三殿下与三王妃过来看望您,奴婢们不好办,您看……” “静初来了!”元乐激动地蹦跶起来,“快请进去请进去!” 在大堂一见到皇舒玄与静初,元乐就扑了上去,挂着静初的脖子就开始撒娇,打打闹闹地不知道怎么就打出去了,就留我与皇舒玄在室内。 笑看那两人消失在大门的屏风后,我们才转回视线,打量彼此。 我邀皇舒玄入座,皇舒玄手一揖便行了一个大礼,郑重地说:“神君,此番真是我天族对不住神君,一切都始之于我的任性,神君尽管责罚。还请神君,不要怪罪我的二皇兄……他、他这些年,过得、过得并不好。” 我淡淡地看着他,心中想到皇沨虔的那双绝望的眼睛。那个天族的二皇子,到底是凝聚了多么深的执念才能三万年如一日地爱着恨着……他确然是毫无由来地伤了我,然而他也付出了他的双手。说到底虽然我是真的无辜,不过,我却也真的没想过想要报复谁。 我喝了一口茶,摸了摸被皇舒玄失手捅穿的肩膀道:“三殿下您的这一剑嘛,倒是已经用您父君的龙角恢复好了,左右算是天族还来的情,您的失手,本神君不会再计较。不过嘛……”我又将手放上胸口,两月前,那里边的内容几乎都半点不剩,我至今还活着……简直是个意外。接着冷然道:“不过,我这里补的,却是我师父的心羽与我师叔的龙鳞,与你们天族没有半分关系,却不知天君与殿下打算如何给我交代?” 皇舒玄低头:“神君请说,只要我天族能办到的,自然竭尽全力为神君办到。” 我再慢悠悠地喝一口茶,抚摸着精致的茶杯边缘,缓缓开口:“这个嘛,想必三殿下也知道,精卫族的女君与我师父是结义的兄妹,静初长我七千岁,也就是我的姐姐,你还给她的,便也算是还给了我们的。” 皇舒玄一僵,抬头看我,生硬道:“……我是真心想要迎娶静初。” “我知道我知道。”我说,“我只是想要你一个承诺。我要你承诺,永生永世,对静初一心一意……”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永不将卿伤害,永不将卿背叛,永不将卿抛离……可以承诺么?” “可以,我可以的。”皇舒玄的眼睛异常认真,好像一整个世界遗落在里面。 我看着那双眼睛,听着元乐在门外喊的“静初静初”;感受着大门口那扇屏风后的,属于静初的仙泽越来越远,轻轻笑了。 这样是最好的。对我们都是。 ☆、昨非 在九重天上见的明月,近在咫尺,无比巨大,皓洁倾城。 太极殿中。灯火烨烨,我暂无睡意,元乐却已睡得打了呼噜。 元乐原来是个腓腓的时候,晚上团成个大白球睡在我床边,整夜整夜地磨牙踢腿,别提有多烦人了。如今化了个形,虽睡觉的姿势仍旧四仰八叉,不过却与从前全是两个样。睡着的样子玉雪可爱,脸颊还有一些小肉肉,我将他包在被子里打了一个卷堆去了床脚,看着他漆黑的睫毛忽闪忽闪,伸一根手指去戳他的脸颊。 正玩他的脸蛋玩得不亦乐乎,一人走了进屋。 墨绿色长发高高束起,清俊的面目,挺拔如劲竹的身段,雪白长袍的衣角开着朵朵青花。如雪月光正照耀在的身后,我瞧在眼里,觉着,我的大师兄确实有些俊俏。 不过嘛,也没有在人界感觉的那么俊俏。在人界我看止青,就如猩猩看人;如今我看他,就是猩猩看猩猩……咳咳,神仙看神仙,只是平常,唤了声:“大师兄。” 尔竹走近过来,将我从床上提起便往外带,我颇有一些搞不清楚状况,正在挣扎,尔竹一指床上的元乐,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将我拉了出去。 我被拉着去了后花园,九重天樱漫天飘舞。我估摸着元乐也听不见了,费着力挣扎开了。 “大师兄!你干什……” 他一下子将我抱住,然后一下子咬住了我的嘴唇,一阵天旋地转的亲吻,我直接给吓傻了,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拼了死力气将他推开了。 “大师兄!你还没玩够么?!” “阿虞。”他打断我,“我何曾是在玩你?” 我失笑:“那你说,你化作止青下界去扰我的命数,又是什么道理?我原以为是师父让你下去是要化我的什么劫数,哪知你就是无聊下界,我听闻前几日你还被掌凡请回天尘府下棋去了。” “你又是如何知道,我是无聊下界?”他步步逼过来,我后退,靠上天樱枝干,伸手撑住他,道:“你不是无聊,却又是为什么?难不成是喜欢我?你当我会信么师兄?” 他咄咄逼人道:“你又为什么不信?嗯?你知道我什么?我顶着天规下界,为的却又是什么?你知道吗?”他抓住我的肩膀,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等了你多少年,你又知道么?” 我脑壳又卡住了,呆呆道:“等……等我什么?” 他的目光在月色下黑如深潭,粘稠又幽深,衬得他面如冰玉。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悠悠叹口气道:“许是在,等你长大吧。” 继而又是一个绵长深度的吻,嗯,颇有深度。 “嗯……”他的舌头在我口中席卷索取,我整个人都软了,靠在树干上,被他托着。深浓热烈处,他伸手扯我衣服,我自去捉他的手,几下没捉住,衣服已被撕开。他将我抱着,两人一同倒在了地上。那土地,自铺了一层天樱的残骸。 我双手胡乱推着,脑中一片空白。他的脸在我眼前,我仿佛又看到某日,人界帝王殿宋朱宫中的灯火袅袅。 这神仙历劫,特别是历情劫,是个辛苦的活儿。 我曾经与元乐探讨过这件事,我们总结出,这神仙的心啊,就宛如捆在一捆儿的火柴,那些人界里的爱人,便是一个小火苗,去人界历一回情劫,就点燃一根。原本是一根一根地烧,烧得温温有火,归位后略略心疼片刻也就过了。可如今……我遇着了一个大火源,那原本尚有一些余温的一捆火柴,便宜地就容易烧得精光。 我看着黑夜中漫天飘舞的落樱,半透明的花瓣映着雪色月光,宛如梦的碎片。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我还只是人界隋虞,全心都是,对他的,满满的爱慕之情。 “啊——”癫狂的瞬间,在人界埋下的小火苗,刹那烈火燎原! 我感受着他的亲吻与触碰,在感受到他的滚烫的时候,我伸手一招,漫天天樱如雨飘落,在我们身下铺成一面花床,在身上铺成花被。 到底这是我这副原身的初夜,我得弄浪漫一点,不说旁人,我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快意涌上的瞬间,疼痛也撕裂般降临,我一用力,指甲嵌入了他的后背。这幅身躯未经世事,他来势却颇为凶猛,我嘶哑道:“大师兄……” “唤我的名字。”他微微撑起身来,凝视我双眼喘气道。 “……尔竹。” 他却莫名僵硬半刻,才又低下头来亲吻我的颈脖。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长明。感受着身下的柔软花瓣,我有点恍然。天光从明显比昨晚稀疏了许多的九重天樱的枝桠间落下来,我眯了眯眼。 “醒了?”一边传来一碎玉般清凉的语声。 我转过头去,看到了尔竹懒洋洋的、含笑的眼睛。他再笑道,“睡得好么?”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昨晚的热烈画面纷至沓来,我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迟疑道:“师、师兄,我们昨晚……嗯……”我斟酌着用词,“在一起了?” “你不记得了?我听着,你昨夜叫得可是很欢畅呢。”他笑起轻扫我耳际的碎发,吹了口气。 我感觉脸上一烫,打开他的手,坐起来,左右一看,只见一地都是花瓣,花瓣中零零碎碎散着白衣的碎片,猛然想起昨夜疯狂,整得我一身三师姐送的雪月无仙衣撕裂得成了一块儿一块儿,我现下光天化日赤身裸体,离着太极宫殿约莫还有一大段路,我又从不在须弥境中存放衣物。我有些头疼。 “阿虞,在想什么?”他亦坐起身,从身后抱住我。 我仍觉不对。我的个性按元乐的话说就是贱皮子痒痒,总是非要把一件事搞得彻彻底底的才肯罢休,于是煞风景道:“师兄,你到底是想要怎么样?你之前说的那些好听,我多少有些不信。” 他愣了半刻,突自笑道:“阿虞,你低估了你自己。栖梓年年岁岁花相似,时时日日人欢好。你不知我第一回在浊涟山顶那片雪苑花中见着你的模样之后,一眼花容,却是难忘。”话锋一转,站起来,在身上一指,身上便整整齐齐穿戴好了一身青花白衣。又低头拉我起来,再朝我一指,我身上也着了件轻薄无物的衣袍。 “这‘千鸾重火九渊浴火袍’穿在你身上果然好看,也不枉费了我求来的辛苦。” 他笑道。 我低头一看,只见身上裹着的一件纹有金色鸾羽流云的长袍鲜红如火,浓烈鲜红的色泽仿佛就要闪瞎人眼。和着他这几日离开九重天原是去讨这件山里花开红艳艳衣袍了。 我汗颜:“师兄,我觉着这个色儿……确是不大适合我。”怎么这几日师父和大师兄都抽风了要让我穿红的?跟要去哪儿闹洞房似的,作势就要去脱。 他伸手一档,道:“阿虞,你素日爱穿白衣,却不知道你如今的模样,啧啧,可真是夭桃秾李,容光照月呵……你别再脱了,如若今日我在你身边你还可将它脱下来,却真是小瞧了我这苦苦修来的这十万年。” 不想再说什么,我赶人:“你今日可还有事?要走先走,我再回去收拾收拾。” “好像真有事。”他想了一想,揽了我的腰笑了笑道,“走吧。” “去哪儿?” 他歪头看我一眼:“今日天后大寿,你我同门,自当一同前往。” 先回了一趟太极殿,元乐还在睡着。尔竹将我赶进浴池清洗,自己去将元乐提起来。洗完之后我意欲换上平常的白衣,正在穿衣,尔竹进来手一挥那“千鸾重火九渊浴火袍”便又整整齐齐地穿在了我身上。 我抬起眼与他抗议,他只淡笑道:“我说了,今日我在你身边你休想将它脱下来。等你某一天超越我了再说。不过,我想,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你若是从今日开始加倍努力,修一年当我修两年的功夫,也还要七万八千年才能够追回来。” 元乐蒙蒙瞪瞪地跟在他后面揉眼睛,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瞪眼,竖起三根手指问道:“死鱼……这是几?” 我踹了他一脚,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 天后寿宴,仙乐大殿。 笙歌美酒,歌舞锦绣,人来人往,富丽堂皇。 天后娘娘一袭华丽盛装,立在仙乐台上笑意盈盈地说了一大堆客套话,并十分友爱慈祥地询问了我的伤势,颇为诚恳地致歉。我含含糊糊回了,之后来与我说话寒颤的却像无妄海潮一样一波接着一波,弄得我一顿饭吃得十分不安生。 尔竹与天族太子似乎是一对酒肉朋友,开宴没多久就被那太子请去了。元乐也跑去找静初玩。我被那些完全素不相识却对我笑得像花儿一样的脸孔整得烦不胜烦,好在遇见了办完事回来宴会的颜子京。 当是时,一个叫做韩山还是韩海的散仙正在向我敬酒,一口一个感念我师父当年对他的再造之恩,言辞切切,泣涕涟涟,弄得我简直不好推脱。我干笑着抽抽嘴角,旁的一面水袖便挡在了我面前,是颜子京来救了我一回。 在他温和有礼又干脆利落地打发了那散仙之后便来问我:“纪虞,听闻你被皇沨虔重伤,可好些了么?” 我道:“是被伤得很重,不过师父与师叔都恰好在身边,那天君都折了一对龙角过来,我就是想挂也不好挂。” 他笑道:“听你还能开玩笑,看来也是没有什么大碍。不过,那皇沨虔对你出手却是为了什么名目?我听闻他已经安静了好些年了。” 我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想起皇沨虔那双悲痛欲绝的眼睛以及那喊得肝肠寸断的一个名字,道:“也许是将我错认成谁了吧。”摇摇头再拍了他的肩膀,道,“不说这事了,好好的宴会,吃喝要紧。”与他各吃了一碗“珍珠白玉碎雪软香金针丸子”后又想起问他:“对了,颜子惑最近如何?” “能如何?”他喝着参汤含糊道,“左不过又是关个百八十月的禁闭。父君将他从掌凡那里接回去后就将他关进了玄月塔,亲自守着呢。” 我笑笑:“活该他调皮。” 元乐一会儿又焉焉地来找了我们,说他正和静初聊得开心时那皇舒玄就晃悠过去了,他说他看到那三皇子就添堵,于是跑来找我们。 这四海八荒能让元乐添堵的人不多,我觉着很是惊奇,十分佩服三皇子的功力。这只死腓腓是能和任何活着的东西聊开来的家伙。这不,转眼又和颜子京天南地北地侃开了。我又在他两中间站了一会儿,感觉很无聊。看他两说得激烈,我也不好打断,径自去了。他两居然没发觉。 晃悠到蟠桃园后面,我看着九重蟠桃树上尚且青涩的仙桃,莫名其妙觉得心情很好。 然后我听到了一阵乐音。很熟悉,悠扬又幽深,仿佛月光铺洒。 不出所料地跟着音乐找到了他。他的一头墨绿长发笔直垂下,充满禅意美感的青花在雪白袖角肆意开放。他站在蟠桃园的瑾宣亭中,侧着身,手执一支漆黑的纹有红色花纹的埙,就是他在人界也带在身边的那一支。 他显然也看到了我,冲我眨眨眼睛,但依旧沉静地将曲子继续吹了下去。 我站在亭前,等待他。 一曲终了,他向我伸手:“阿虞,过来。” 我登上亭去,问他:“你不是同太子处在一处吗?怎么在这里?” “宫延有事去处理了。”他拉着我在亭栏上坐下,轻轻吻了我的侧脸。 我感觉一点麻麻的感觉从他的嘴唇传递过来,确实很有些恍惚。 我恍惚了一阵,他又开始吹埙。清澈如水又宽宏如海的音律跳动在蟠桃园颗颗青涩的仙桃尖,凌驾于如雪月光之上。 我侧头看着他的侧脸,边缘有玉色的月光。 “谁?”他停了下来,朝林中问了一声。 灌木丛动了几下,钻出一个人影。那家伙瞪着一双乌溜溜的无辜的大眼睛,还吐了吐舌头。 我看到那家伙,坐直了:“戈婳?” “纪虞你好。”那家伙很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戈婳,是一只长在秋叶山的灵猫。秋叶山其地,正与蓉炼谷半里之遥,戈婳时常跑去蓉炼谷唠嗑,终于在一万年前,与静初正式确立了闺蜜关系,顺带和我也混得比较熟。 这家伙的性格嘛……我不好评价。 现在关键是,她在那儿呆多久了。看到了多少。 “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继续。”她作势要溜。 “站住。”尔竹突然说。 戈婳僵硬地转过来,干笑道:“这位上神……小仙不过是碰巧路过,还请上神网开一面啊……” “这个……大师兄,算了吧。”着实不知道尔竹会干出什么来,也劝道。 “放她走?”尔竹歪歪头看着我,眼带狡黠,飞扬的眉梢坏坏地挑了挑。 我不明所以地琢磨了半刻,点了点头。 然后尔竹淡笑着将戈婳放了。那厮走之前冲我挤眉弄眼的几个神情,恕我眼拙,着实没看出来有什么深意。 又是一曲《青妃》后,尔竹看了看我崇拜的眼神,将埙递给我:“试一下。” 是的。不是疑问语气,是肯定语气。 我推脱了一番,他又将修为搬出来压我。我只得接过,吹了吹,吹不响。那漆黑埙上的红色花纹却亮了起来。 我惊悚道:“这是怎么了?要炸裂了吗?” 他将埙接过去,指尖轻轻抚过微微发亮的红色纹路。 “也许它认得你。”他说。 下一秒,他吻了我。 滚烫的舌突破唇齿长驱直入,将呼吸和思绪都夺了过去。他伸手按住我的后脑,另一只手抱住我的肩膀,深深地拥吻。属于他的气息蔓延过来,我睁着眼,没有动。 这次历劫之前的两万多年,我撑死了一共就见过他两次,每一次交集都少得可怜。完全不了解他,他对我来说也远远的像一个符号,只是脑海中不冷不热的三个字:大师兄。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9节 就像刚刚,我摸不准他的为人处世,不知道他会怎么处理戈婳,亦如在之前太极殿庭院中的那一番表白,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该信。 之前,我没有想过。之后,再给我千千载万万年,我也绝不能料到,我与那个仿佛隔绝在栖梓之外的大师兄,会这样交集。 可是它就这样开始了。 之前有没有不知道,但是这一刻,心中滚烫悸动的这样的感觉,是真切的。 不问因果,不论劫缘。 人界点燃的那一根小火苗,就这样,燃了起来。 ☆、代桃 两万三千年,我和我的大师兄尔竹真的不熟。虽然现下已对他有满满的情意,不过至今尚不了解他的情趣性格,只是私下里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只要心情好就可以笑口常开的神仙。他之所以笑,都总会蕴含着个中原委。 果然,七日后,我知晓了他在放走戈婳之后那狡黠一笑的原委。 天后娘娘大寿那天,我觉着老占着人天君的屋子住不好,况且我也并不是特别喜欢太极殿那恢弘规整之观貌,于是在翌日大早便自请移回之前的夫麟园,作了人情还宫殿给天君。 夫麟园满园碧色,清流花木,泠泠雀吟,没有十分贯彻天宫“规整大气”的理念,倒有些栖梓的感觉。我住着,心里很高兴。 夫麟园及不上太极殿的“规整大气”,在“清静无为”上亦略逊了一筹,不过这一筹逊得本神君很满意,因为少去了太极殿的重兵把守,婢女小仆也不若太极殿中的那些一样端庄如行尸,开开玩笑说说小话儿也是常有的事,也经常与元乐游戏。本神君觉着日子有了生气,时常兴起就去九重天宫各处晃悠,身心都颇为舒畅。 也是因为夫麟园不太够清静无为,是以从闲逛途中遇见的那些行色匆匆的宫人身上也瞧出了一些不对劲。有一次,我在走过假山转角时听到几个婢女议论,说的是谁“不见了”之类的。我并不怎么热衷于谈人八卦,摇着扇子就走过去了。 反正与我无关。等那天族太子的婚宴办完,我就回栖梓山。 七日后,我知晓,那近日来惹得天宫不得安宁的事情,却原来也并不是与我无关,真的有本神君无意中插的一脚。 天族的太子妃失踪了。 一个平日相处得好的小婢女阿琉偷偷告诉我,那太子妃性情奇怪,已经不是第一次出逃了。 能做天族的太子妃,也算是四海八荒众生都渴盼的殊荣,是以在阿琉眼中,那得了这项殊荣无比幸运的太子妃居然还想要出逃,那确实称得上“性情奇怪”。不过我一听,倒觉得这太子妃很有风骨也很有意思,必然不是贪图名位势利的荣华女子,十分感兴趣,有机缘倒想结交。 天族太子妃,何许人也?我向元乐打听。 你不晓得么?就是秋叶山的那个黎希灵女啊,我记得你不是同她挺熟的吗?元乐如是说。 宛如一道惊雷劈在我身上,我深深震动了。 他说的秋叶山的黎希灵女,便是静初的那个好闺蜜,那只跳脱的灵猫,戈婳。 却原来,是我亲自放走了天族的太子妃……还阻止了尔竹捉拿天族太子妃……还为了帮助太子妃出逃,咳咳,出卖了一晚上的色相…… 最重要的是,我压根不知道,戈婳那个家伙是什么时候,要成了天族的太子妃…… 我回想起那个晚上,如雪月光下尔竹那个狡黠邪肆的笑容。 看来他……确然是极其了解我的。 我这一番上天宫,没做什么错事,平白无故被捅了个半死,算我倒霉。不过也累得天君受够了师父他老人家的惊吓,折了一对龙角,让天族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了两个月,还让天后娘娘的寿宴拖后……现如今,又亲自放跑了天族太子妃,坏了太子的连理大事。我觉着我的星象必定在今百年与天族某位贵人的星象犯冲,人好事成双的一段时日,硬被我搅和得鸡犬不宁。我心里知晓,这些事没有一件能让人怪在我头上的,但我心里还是有些愧疚。 诚然我并不知晓戈婳就是天族太子妃,但她诚然是我放跑的。我挺欣赏她的性情,不代表我赞同她的做法。她若真的不想成婚,定然有理迟早得和天族说通,逃避总归不是办法。我那天只当是她误撞见了我与尔竹亲热,以为尔竹要收拾她,才让她走掉。尔竹他怕是知晓的,什么也不说,等到今日我自己回过味儿来,更添几分愧疚。 他那一笑,果然是有这样一番原委。 “阿虞,杵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说曹操曹操到。我侧过头,果然看见尔竹正踏进夫麟园翠竹门框。看他墨绿长发高束,神清气爽两袖清风……我心里有气,瞬步过去照着他自以为帅得惨绝人寰的脸就一拳过去! 他抬手接住我的拳头,顺势拉我入怀,低下头来轻轻一吻。 我推他,推不动,只能闷在他怀里怒道:“你怎么能这样?” “我哪样了?”他很无辜地问我。 “你明知道戈婳就是太子妃,你还不同我说,倒让我放走了她,又引得人天族百般折腾!” “你这家伙真不讲理。”他笑道,“你自己无知也要怪到我头上么?你没有问我她是不是太子妃,我也不知道你知晓不知晓她是不是太子妃,并且我也再三问了是不是要放走她,你也使尽浑身解数……”顿了一顿,暧昧地扫过我周身,“……让我满意地放走了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说不过他,手舞足蹈地推他,“我无知我无知!你别和一个无知的人抱在一起莫影响了你的神骏你放开我!” 他逮住我的双手反剪在身后,唇重重地压过来,进行了一个漫长绝伦艰苦卓绝的深吻。我被吻得七荤八素,也忘了我现在的立场,放松了身体。 他亲够了,看我还晕着,便轻轻抱住我,以额头抵上我的额头,叹气般地道:“阿虞,莫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太子妃这一事怪不了你,之前的那些事,也是他们天族的错事。你要是再这样折腾自己……我就吃掉你。” 青天白日一下午的好时光,硬是被那家伙拖进了室内,运动到是做的很足。傍晚时分,我看向窗外红霞,已无了睡意,又隐隐感到一股熟悉可爱的仙泽,心中很激动迫切。便从熟睡的那只怀里钻出来,利索地穿戴好,跑出了夫麟园。 九重天是最接近外天的仙境,雍容绚丽的红霞极具美感地堆积在西天上,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我在壮美宏大的天幕下奔跑,一口口仙泽呼吸进去,身心愉悦,感觉人生美事都降临到了我头上,十分幸运。 欢脱地循着那一股仙泽跑进了天樱林,好容易在漫天粉彩中找到了那同样粉彩如花的人影。只见那人影背对着我翘脚坐在一树枝上,一身碎重樱的粉色长衣,明明是如此粉嫩之色,着在他那清奇修长的骨架上,倒另显得有番刚柔并济的淋漓美好。 我激动唤了一声:“二师兄!” “哟,小虞来了啊。”那人在枝头转过脸来,李杏桃花般的一张面容,手中正削着一根木头桩子。 果然就是那个带了我三百年,在师兄姐们中与我最亲的二师兄,代桃。 栖梓山的规矩是,待栖梓门人位列上仙之后,便可离开栖梓山另寻山头。待到位列上神之后,便可另立门派。我的五位师兄师姐都已出世而去,并不常回栖梓山。除去在绯冥镜中那一面,我已经四百多年没有见过代桃了。 我看着他落到我面前,仍旧很高兴道:“二师兄,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答道:“路过这里,听说你在,便来瞧一瞧。”说着又用手中的木头桩子比了比我的额头,再笑道:“好像长高了啊小虞。” 我傻兮兮地笑,望着他一张桃李样的面容,感觉像是有浓墨在眼前晕染开来,真是美极了。 我再醒来的时候,双手正被绑着,整个人被吊了起来。动了动,浑身使不上劲,仙力似乎也被封了,吊着的手腕处疼得入骨。 我一下子就懵了。环顾四周,入眼还是那片烟霞色的天樱林,代桃坐在不远处,背对着我,仰望天空。 “二师兄?”我喊他。 代桃回过头来,还是那样一张我熟悉的面容,神情却冷峻得让我有些害怕。他淡淡来了一句:“你醒了?” 我更懵了。 栖梓门人都有感应,除非是师父那个级别的上神出手蒙混,不然要掉包栖梓之人可不是容易的事情。换句话说,这个家伙,是真的代桃本人。 代桃走近,我再唤了一声二师兄。这时,我的整个脑袋都停掉了,怔怔地看着他,不害怕也不紧张,只是傻掉了。 代桃走到我面前,停下,伸手抚摸我的脸。他的手指拂过我的脸颊,明明轻柔,我却觉得好像一把小刀直接插了进去将我的脸刮下肉来了似的,疼得我直抽气。一挣扎,手腕处也像是裂开了粉碎了一样撕裂疼痛。 “小虞,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件事情罢了。” 我勉强地低头看他,只见他一双墨瞳烟雾缭绕。我才骤然想起,他除了是我可爱可亲的二师兄,他还是震慑仙庭的栖梓上神,毒仙代桃。 代桃用他的小木桩子轻轻划过我的皮肤,每一次都痛得我一阵战栗。我仍旧懵着,咬牙问他:“二师兄,你是不是二师兄?” 他抬起眼来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伸手撩开我的衣领。然后眸色一凝,脸色阴沉的可怕。忽然一用力,将我的白衣震得粉碎。一下子□□裸地暴露在他面前,我下意识要避,一动,手腕又受了一回折磨。 “二师兄……你到底要做什么?”我狠狠吸气来缓解疼痛,却见他悠悠绕到我身后,隔了一会儿,突然用木桩轻轻划过我的脊背。每一秒的触碰,都像是有一千根针在扎。我冷汗直冒,心想他是不是中蛊了,却忽然感觉到,冷冰冰的木桩却轻轻地抵住了我的□□。 “是这里么?”他飘忽的声音幽幽传过来。 “……什么?”我不明就里。 下一秒,最脆弱的那个隐秘地被什么猛然贯入!冷硬的木质摩擦过柔软的身体内部,这回事放在平日都不是一般事儿,何况如今我被碰一下都像被捅了一刀,这一冲击,我感觉自己已经被放空了。 身体里的硬物越发深入,仿佛就要穿喉而出。已经不是痛了,我想。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身体吃下了一把巨剑,五脏六腑都被捅得稀烂!那根巨剑带着业火和岩浆,在我的身体里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了一切! “啊——!!!”我想我那一刻的眼神必然是极其空白的。什么也没有。这种由内而外撕裂又带有屈辱意味的疼痛,确然还是我纪虞这副原身两万三千年来的头一遭。 直到双颊也是一阵剧痛,我惊醒,自己已泪流满面。我第一次体会到,连流泪都痛入骨髓的感觉。 “小虞,不要怕。我将它削得很光滑,不会伤到你的。”代桃说。 “二师兄……我是纪虞啊……”我的声音低哑得我自己都快听不见了。痛?是的,很痛很痛,但这远远比不上震惊和悲哀。我不知道代桃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二师兄,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二师兄……” 他停顿下来,四周一片静静。 他站在我身后,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心中有些希翼,也有些庆幸。我宁愿他是中什么蛊了,虽然很不愿意知道栖梓上神也能被谁这样木偶般操纵。 他叹了一口气:“小虞……为什么是你?……幸好是你。” 他猛然扶住我的腰肢,一阵猛力的摇晃。木桩在我的身体里搅动,屈辱的疼痛让我连叫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低着头,把自己当成一个死物,巨大的震惊和悲伤淹没了我。事到此刻,任疼痛肆虐,我眼前掠过的仍旧是那三百年同代桃在栖梓山度过的光景,那时候他带着我腾云驾雾,教我调制香粉,吸引鸾鸟。他从那时候就如一地喜欢穿粉色,这并不是适合一个男人的颜色,但他穿起来很好看,也不女气,走在浊涟山顶的那一片千鲧樱林中,时不时回过头来叫“小虞小虞”的时候,桃李一般的面容是那么漂亮和温柔。 心里木木的,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下一刻,吊着我的捆仙绳一下子断了,我落进一个人的怀抱,全身被接触到的每一寸皮肤都传来撕裂的痛苦,身体的里面,更是痛得要碎掉了。 无意识地□□了一声,我看到了一双无星无月的眼睛。 “师兄……” 温凉的手指进入那个隐秘之地,毫无疑问又是一轮欲生欲死的折磨。仅仅一呼一吸却漫长得像是几个甲子。身体里的硬物终于被取了出来,木桩离开身体的一瞬间,一切都像是抽空了。然后轻薄的长袍将我裹住,屈辱的感觉略略减轻。 “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尔竹!”代桃充满着震撼与绝望的声音在一边炸响,好像惊雷闪电。 我侧过头去,看到代桃靠在一颗樱树上,鲜血从他苍白的嘴角流下,他目光如刀,胸口插着一把剑,光泽熠熠的青色剑柄,柄端的一颗墨绿色宝石深沉内敛。 青云落雨。 “你如此对他,下一次,就不止这一剑了。”尔竹冷然道。 代桃沉默了片刻,看了我一眼,墨瞳深沉,烟雾缭绕。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两行清泪滑落,致命的凄艳:“也好也好……你好狠的心啊。大师兄。”然后他开始笑,染血的长袍在笑声中震颤,衣纹仿佛天樱怒放。他笑得目空四海又声声泣血,天樱林忽然平地风起,狂樱乱飞。 “二师兄……”我看着代桃转瞬的歌哭,仍旧认为他就是我的二师兄,仍旧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似的,想喊他,却发不出声音。 尔竹抱着我离开。 被他抱着,仍旧疼痛。 温和的仙力渡过来,尔竹温柔道:“你不要担心,他只是用迷术和一些药粉将你的疼痛感放大了而已,倒并没有伤害你,一会儿就好了。” 也许是剧烈的痛苦后骤然放松,我发不出声音,也动不了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恢复了一些,示意他将我放下,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开口第一句是:“你怎么能怎么对他?他是二师兄啊,也许他中蛊了……你怎么能,刺他一剑?” 转身跌跌撞撞跑了回去。 天樱林一片寂静,繁华天樱朝夕凋零,枝头空落,一地残骸。 代桃仍站在原地,脚下一尺是染开的鲜血。他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剑,胸口仍旧汩汩淌血。 我放慢脚步,轻轻唤道:“二师兄……” 他抬起眼来看我,眸子漆黑,不怨毒也不痛恨,烟雾缭绕。 “他待你真心。居然为你一怒,连他视为性命的‘青云落雨’也忘了。”他抬步走近我,将长剑递到我手中。平静道:“我要确认的事,也确认毕了。” 我抬头,眼前一片空荡樱林,哪里还有代桃的影子? 他说,为什么是我。让他下不了杀手。 他说,幸好是我。让他不用因怒火而杀生。 我捧着青云落雨,恍恍惚惚地转身,看到樱林那头,尔竹静立。男子身长玉立,神情模糊。 ☆、煌天 我感觉在我昏倒在满地天樱的残骸里之前,被一双手紧紧搂住。 我在夫麟园玉英树下的躺椅上醒来,悠悠凉风而过。尔竹背对着我,手持黑埙,仰见明月,吹着一曲沉静的曲子。他的长发笔直,在风中不动分毫。青花随着曲调在他雪白衣角上灼灼绽放。 “我不知道。”我低声道,“你和二师兄的事,我不知道。” 我的声音淹没在埙声里。 悠长的曲调没有停下,我也没有再说话。雪白的月色洒在九重天的熠熠流河里,翅膀散发银光的天雁在深渊般的天幕下划过。 过了很久很久,一曲才尽。 “我同代桃并没有什么事。”他转过身来,俯首看着我,面目平静。 我失笑:“我看着并不像是没有事。” “所以呢?”他目光如炬,渐渐靠近我,一吸之隔,“让我回去找他?” 一阵沉默。 我跳起来:“他是我二师兄啊!他带着我三百年,我首历情劫,归来后几近心如死灰。你永不知道二师兄是怎样将我拽出那段时光……你也永不知道刚刚他对我那样时我的感觉……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能感受到他的绝望和痛苦。你们看他老是没心没肺的,那是你们没有见过真正的他。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如果以后某一天有人害他伤心痛苦,我定然提着流火和害他痛苦的人同归于尽……我可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人就是我自己啊。”我一把推开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如果知道……我说什么也不会同你在一起的。” “然后呢?就像这样……推开我?”他拽住我的手腕。 “我倒是想啊!”我吼了一通,忽然觉得有点乏力,努力再挣了一下,挣不开。伸手覆上眼睑,颓然道:“可是现在……不行了。” 他一把抱住我,贴着我的耳朵:“阿虞,你要信我。这中间有一些误会。不管发生什么,我对你的情意都是满满当当的,你要信我。” 我将浑身的重量移到他身上,没有说话。 他继续道:“阿虞,我爱你。我发誓,我想要长长久久地同你处在一处,永不分开。若违此誓言,天诛……” 我止住他,淡淡道:“师兄,不要说了。你可以立下这样的誓言,我却无法以同样的誓言回应于你。时间是一个沧海桑田的东西,纵然此刻感觉到的东西我们都以为可以天长地久地持续下去。退一万步说,假使千年万年之后,我们某人的情意渐渐淡去,我不希望我们中的谁被这样的誓言牵绊住,因为誓言而强迫着联系着……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他沉默一会儿,漆黑双眸盛着破碎的月光。 倏然他笑了,吻了吻我的额头:“果然是我的阿虞。”低下头来再深吻了一遍,吻过之后正经道:“我明日离去,去处理一些事情。你再在九重天呆几天然后回去栖梓吧。之后我去栖梓找你。” “嗯。”我应道。 尔竹抱着我睡了一宿,天未亮时便起身而去。兴许是身心俱疲的缘故,这夜我浅眠,睡得不踏实,他一动我便醒了。 我醒是醒了,却仍旧装睡。我感觉到他坐在床边,清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长久长久地注视着。 自从在绯冥境中见过尔竹,我就觉得这个素来不相熟识的大师兄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虽仍旧清远,仍旧淡静,但目光胶着,总是喜欢长时间地盯着我看。好几次他坐在一旁守着我与元乐嬉戏玩耍,我每每偷看过去,都发现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在走神。 我不知晓这是什么缘故,也不好问,任他去了。 清晨,整个九重天都弥漫着一种白露的清鲜气味,偶尔几声鸟鸣却更衬得屋内一片静谧。我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到后来好像擂鼓,尔竹却长久没有动静。我撑不住了正欲睁眼,温凉的气息突然靠近。他轻轻地吻过我的额头和鼻梁,再注视了一会儿,掖好我的被角,径自去了。 后来我想过很多次,那个时候,我果然还是应该睁开眼睛的。 再晚了一些,我去偏殿将被窝里的元乐提出来,收拾了一下,便预备去向天君辞行。既然天族的太子妃跑掉了,那大婚近期也办不成了。我留在九重天也没什么意思,索性早些回栖梓山去。 走到门口,遇到近来交好的小侍女阿琉,却见她面颊红润,神色不同寻常,元乐这个好事的家伙来了兴致,蹦蹦跳跳跑上去问她怎么了。阿琉道是南荒那边呈来帖子,说魔域军队大举进犯仙庭。南荒是仙庭最南,与魔域接壤,魔族若想攻来九重天,那势必要先跨越南荒。天君接着帖子,立马遣了太子与三皇子领了十万天兵,正在凌霄殿列队,准备出发前往魔域。 这一番话,在我听来是“天君现在不在太极殿而在凌霄殿”,在元乐听来就是“十万天兵在凌霄大殿前列队肯定很壮观”,于是我俩很默契很高兴地将目的地从太极殿转向了凌霄殿。 与天君辞了行出来,便被元乐扯着趴到了大殿的白玉栏杆边。放眼望去那规整的殿前青石广场上陈列的十万天兵,个个身披金银铠甲,熠熠生辉,气势如虹,委实壮观。 天军将领是天族太子皇宫延,三皇子皇舒玄为副将。两人端严立在大军之前,器宇轩昂,气度斐然。皇舒玄稍稍后侧一些,身穿白金流云翔龙铠甲,腰佩鎏金剑,黑发高高束起,确然是英姿勃发。静初这丫头,也是有个好归宿。 至于那立在主位的太子,雪发银瞳,整个人的气质凛然如远山冰雪,又锋利如彻骨刀锋。我远远瞧着,却也在想,戈婳那只傻猫摊着这么个夫君,却不知为何还要逃跑。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太子,却还是听说过一些他的事情。话说当年煌水一战之后,天族孜敛帝君与荀亦上神双双殒灭,孜敛帝君无子,天君之位便落在了现任天君当时的三王身上。三年后,东荒玉英山的卿姈神女拜上九重天凌霄殿,还携着一个一万岁的少年神君。 当时殿上众仙哗然,那少年神君的气度神态,与当年的孜敛帝君如出一辙,简直如同再生。已不需卿姈神女开口,众仙屏息去看座上天君脸色,皆惴惴不安。谁都知道当年天君的两位兄长天纵奇才,天君做三王时那番闲散气质游戏人生,万万没有可能继承天君之位的。谁知天意若此,两位上神一战成灰,天君好容易得了个天底下最尊崇的位置,天知道会怎么处置这样一个凭空出来的少年神君。 众仙是小看了天君的气度,天君虽不是帝王之才,却有帝王之胸襟,在座上沉默片刻,当即封了少年神君为天族太子。 这位太子不一般,也许是因为他有一个不一般的母亲。在皇宫延被封为太子的下一秒,那卿姈神女便当着满殿神仙及亲生儿子的面狂笑三声,大呼孜敛帝君名姓,然后燃起玉英仙火自焚而死。皇宫延站在一旁静静流泪,不哭闹也不呐喊,静默得可怕。他在一万五千岁上修为上仙,四万岁上修为上神,仙庭震惊。又因为继承了母亲雪玉白龙的发色和美貌,以美之名亦名扬仙庭。 正走神间,身后突然有人唤我。 我回身,却见一清俊青年立在我身后,一身蓝袍,双手看上去有点僵硬。我心念一闪,忽然忆起他来。 皇沨虔。 “不知二皇子有何贵干?”我还未说话,一旁的元乐已冷冷开口,“上次没尽兴,还想再捅一枪么?” “元乐。”我喝住他,转向皇沨虔,却也没什么热脸色,平静道:“纪虞正向天君辞行出来,也要回栖梓山了。不陪二皇子多聊,告辞。” 皇沨虔叫住我:“神君……上次的事沨虔自当万死,特来向神君请罪。” “请罪倒是不必,事情已经过去了。况且,你也未必没有得到惩戒。”我瞄向他僵硬的双手,看来是接上了,不过却得再这样僵上几千年养出些灵气。再抬眼看他,“不过若是不妨碍,可否请二皇子提点提点,过去某时某地,纪虞何曾得罪了二皇子?” 他的脸一阵青白,颔首道:“一切全是沨虔的过错,愚目昏惑,将神君错认成了他人。” “谁?”我脱口而出。 这种情况下,大多数人是不会回答的。却见皇沨虔抬起眼来,定定地注视了我半晌,双目深湛,其间情天恨海千山万水。只听他颤抖着吐出两个字:“……璧青。” 我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莫名其妙的,迅速告辞,带着元乐腾云离开。 我并不知道我在逃避什么。 “死鱼,你怎么了?”在云海之上,元乐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问:“你说,璧青是谁?” “哪个璧青?” 眼前蓦然掠过一条春樱小道,樱花如雨落下,漫天月色倾城。盛装的少年缓步行来,黄金面具光华流转。他说…… 我确信我绝没有走过那条春樱小道,也绝没有遇见过那么一个娉婷艳丽的少年。这段画面美则美矣,却诡异非常,想是谁硬塞进我脑子里似的,那么清晰,却又那么陌生。 我说:“璧青。玉璧的璧,青天的青。” 元乐想了想,拿出他百科全书的架势揣了揣,片刻后,泄气道:“我不知道。说到璧青,我只能想到音同的毕倾。锋芒毕露的毕,倾覆天下的倾……当年的魔倾太子,轰动的传奇。” 我感到冷汗直冒,好像前尘往事纷至沓来,奇诡般地回来找我,意外地不想再打探。 进入栖梓的领域,一正浓郁仙气扑面过来。我们很享受。不过……这仙气是不是太浓郁了一点? 忽然,我将元乐推开,自己向反方向滑去。刚刚我们所待的祥云,被一道闪电般的白影撕成了两半。 我稳住身形,一看,那白影已停在空中。四蹄踏着青白色火焰,额生独角,毛色如雪,却正是师父送给我的那头白泽。 我咽了一口唾沫,心道:“怎么忘了这家伙还在啊……估计已经成山大王了。” 名为烛遐的白泽在空中俯视了片刻,视线在我与元乐中来回了几遍,嘶鸣一声向我扑来。 白泽是占有欲和领域性很强的生物,烛遐又是一头有着九万年精纯修为的上古神兽,我不敢怠慢,侧身避过后唤出流火。 巨大的血镰伴着黑红色的狱焰出现在我手中,我在自己飞扬的发丝中迎上白泽神兽寒光熠熠的独角。 白泽在上古神兽中亦算是领军的人物,师父给我相中的这只烛遐又是领军人物中出类拔萃的翘楚,力量大得惊人,仙力也很强劲。最让我郁闷的是,这家伙这么个大个子力气大我就不说了,居然还灵活!我扛着流火硬抗了数十个回合,感觉颇为力不从心,想放大招又抓不住空隙。元乐在一边干着急,倒是十分明智地没有上来添乱。 白泽双目奇异,能识天下鬼怪万象,幻术对她不起作用。我借着狱焰的威力震慑于她,却终究有些黔驴技穷。 烛遐本是师父交给我的,不到万不得已,我并不想把她打坏。 正激斗间,天空忽然瞬间漆黑,又瞬间大亮,急急地闪烁了一回,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霹雳撕碎了天幕。 怎么回事这么大的动静?我心一沉,元乐惊恐的声音在一边响起,隐隐带了些震悚的哭腔:“纪虞!” 我反射性地向旁的瞬移三丈,一簇巨大的火影擦过我的身侧,砸向栖梓山众仙山。 我仰天看去,只见天幕白亮,漫天火雨。巨大如山岩的天石裹着熊熊烈焰从天而降,铺天盖地,仿佛灭世。 我脑海空白了三秒,反应过来,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我纪虞有生之年,居然能遇上一回煌天雨。 煌天雨是如何形成的,没有人知道。有人说它是那位上古魔尊的诅咒,是旷世的灾祸;有人说它是父神沉归混沌中的历练。它自外天而来,仿佛天上岩山轰塌,毫无征兆也没有章法,裹挟烈焰要带来毁灭和恐怖。仙庭魔域那么长的历史,记载着的煌天雨也只有那么几次,有大有小,它存在于上古的典籍或古神的回忆里,放眼仙庭魔域,遇见过煌天雨的且现下还活着的,用一个手都能数过来。 恰好我身边,就有这么一个历经洪荒风暴穿越流火煌天过来的古神。 师父曾给我讲述过他所遇见的那次煌天雨,之恢弘之盛大,亮得能将双目刺瞎的漫天火焰映在他的瞳孔里,壮丽得连死亡也忘记。 可是,再壮美再盛大……我也不希望遇见啊…… 我嘴角抽抽,不甘心什么都不做。师父既然能超越那次天灾,没理由我就不行。 至少拼一把。 我调动仙力唤起狱焰包裹住周身,聚精会神要躲避漫天的火雨。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 我震撼发现,那些燃烧着的石块,似乎很怕我身上的狱焰,每次要接近我的时候,都乖乖地……躲开了? 忍住仰天狂笑的冲动,天不亡我!难道本神君真的是老天那个老家伙的私生子? 正得意忘形间,十丈开外却听元乐闷哼一声,显是受伤。 我心一紧,暗骂自己愚蠢,快速向他靠近过去。 “你等一下!”轻灵却惊恐的女声在我脑海里响起,是烛遐。白泽看出了狱焰的强悍,在慌乱的躲闪间哀求道:“你救了我,我便与你立定契约!” 元乐那边又惊呼一声,我看去,情势危急。我就是赶过去也不见得能来得及。 “不过是一只化了形的腓腓,给我十天,我给你再逮一窝回来。”烛遐的声音又在我脑海中响起。 我回过头去看她。 她说得没错。虽同为上古神兽,但级别的差异是十分明显的。一生中能得到一头白泽的追随,那是任何神仙妖魔的殊荣。 白泽之前与我是在缠斗,距我很近,只要一念,我便能驯服她。 我的视线落到她一身雪白的皮毛和平滑矫健的身形上,再回头看一眼元乐。 黑发白衣的少年单薄的身影在重重火雨中渺小得像一粒沙,一只袖子焦黑且鲜血淋漓,脸色惨白,一块燃烧着的天石砸向他,他却无力闪躲,已是穷途末路之象。 我向烛遐掠去。 我听见脑海里一声不出意外的嗤笑。 我掠到烛遐侧面,一脚踹向她的侧腹。狱焰席卷起飓风,刹那间就窜到了元乐跟前,将他扑到一边。 白泽是风与泽的属性,危急时刻已召出本命飓风护身。飓风与狱焰相斥,刚刚救元乐已不及,我心念一转,终于赶上了。 “死鱼,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元乐捉住我胸前的衣襟,嚎啕大哭起来。 ☆、凰山 事实证明,旷世的灾祸之所以旷世,那还真是不容易遇见的。 能遇见的,大都不一定旷世。 我将元乐扑在杜连峰上的青玉石旁避了一会儿,那煌天雨接着下了一阵子就停了,我估计在煌天雨的境界里,这个规模,顶多算是个毛毛雨。 我爬起来抹抹灰,环顾几乎被夷为平地的杜连峰顶,烟尘弥漫中四布大大小小的石块,有些还在呼呼烧着。烛遐不见了,说不肉疼是假的。那是一头白泽啊!白泽啊! 元乐一声哼哼,我低头看他神色痛苦地捂着一边肩膀,赶快爬起来要抱他,一边废墟里轰然一响。我一看,一团白影从石堆下冒出来,耸耸毛,一身烟灰。 我滴妈呀,这不愧是九万年修为的白泽。 关键是……那家伙凶狠的一对眼睛……看得我瘆得慌。 还来? 她伏下身,皮下的肌肉一阵波浪般滚动,作出扑击的姿势。 我咽了一口唾沫,抱起元乐预备跑。 “住手。”清冷的一道声音□□来。 一道纤细身影凭空显现。我那通古晓今的三师姐攀杏一身清丽玄衣出现在烛遐凶狠的视线上,我看在眼里。简直天女现世。 白泽一声低吼,攀杏斜眼瞥她一眼,冷冷喝了一声,竟让白泽退了一步。然后她侧过脸来看我,一如既往面无表情道:“纪虞,师父现下在凰山那位神尊那里,你去一趟。” 我这个三师姐本就是一副冷淡如冰的样子,我早已习惯。将元乐交给她,唤了祥云便腾去了。 凰山也是位于仙庭西南,与栖梓相隔不远。我一心赶路,三炷香功夫便到了凰山。 凤凰那一族,本是上古的血脉,然而时光历得确实过于长久,三万年前煌水一战玉衔上神落入轮回后,凤凰一族还剩下的神尊便只有那位同师父一般辟出仙谷避世不出的玉焚上神了。 玉焚上神的九幽谷位于凰山后山,因上神已了断世事,九幽谷已遗世多年,连凤凰的族人也不敢随意打扰。因而我绕过凰山,直去九幽谷。 那玉焚上神与师父的修为差别无二,听说当年还是师承同门的师兄弟。两位尊神寂寥三万年,彼此间倒还是有些往来,也是托了师父的福,拥有栖梓印记的我能够不传报就入九幽谷。 我虽然未曾见过玉焚上神,有的却是货真价实的栖梓仙印,让谷口的葵花仙君探查了番,十分顺利地就入了谷,循着师父一身泠泠仙气而去,远远就瞧见悬崖边仙亭中师父卓然的一道青影,不觉加快脚步过去。 我还未走到亭口,师父就回过头来,见了我,神色有些奇怪地道:“六儿,你怎么来了?” 我的表情更为奇怪:“不是您叫我来的么?” 师父一下子眉头微皱,又欲开口,一边插入一个清润语声:“湮愔,你的徒儿找你找到我这里来了……” 我闻声看去,只见一端肃男子正缓缓自断崖下步上来,想来便是玉焚上神。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玉焚上神在与我对视的一瞬间神色有些惊悸茫然,不过片刻回暖,面上仍是一片温和笑意:“是纪虞吧?模样生的真俊俏。”说完他已然跃入亭中,再冲我笑了一笑,将手中托着的托盘放在小几案上,一边动手用托盘中的茶具开始冲茶,一边与师父说:“你有了这么俊俏一个徒儿,却不早些带来我瞧瞧……真是不够意思。” 师父没有理他,仍旧皱眉看着我:“是攀杏叫你来的?” 我不明所以,乖乖答道:“是。” “那她也许记错了……为师这里没什么事,你可以回去了。” 我心里觉得荒谬,三师姐怎么可能连传个话也能记错?但看师父的表情却终不再开口,正要回话,玉焚上神又在一边插话道:“诶诶不急不急,喝杯茶再走吧,都冲好了。”说罢拂袖塞了一杯在师父手中,又递给我一杯。我摸不清他的路数,又猜不透师父的表情,心惊胆战地喝了茶便遁了。这回倒没有被阻拦。 那个面相纯良的小神君一走,仙亭中的空气一时却有些凝固。 仙亭修建于断崖之上,一面深渊绝谷。大风从谷底吹上来,发出呜呜的响声。 “你要做什么,玉焚?”沉默良久,湮愔低沉开口,望着手中的玉白茶碗,皱起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 玉焚却忽然发难,凌然化为一道光影将湮愔死死压到亭边栏杆上。还盛着碧绿新茶的茶碗落地,摔得粉碎。凤凰族的神尊双目微微发红,一改温和形容,一派怒不可遏之势:“我还要问你打算要做什么呢,湮愔。我总算明白这些年你为什么总不让我见你那个宝贝六儿……你到底想要怎样?如今仙魔两族关系尚可,你却又搞这么一出!当年我们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大吗?你到底在执着什么呢?你难道还想重蹈覆辙么!” 湮愔青袖一舞,将玉焚拂开,前踏一步,气势也陡然提升,一双蓝绿色潋滟双眸射出戚戚寒光,冷笑道:“我知晓这三万年你过得甚是无聊,你若想活动活动,我便陪你一回!” 话音刚落,一团火球便凛冽掠来,烈烈火光后只余下仙亭烧焦的栏杆。玉焚召出火笛,口中念诀,铺天盖地的火球怒砸过去,凤凰神尊一袭烟火色长衫飞舞,果真仿若浴火涅槃。 湮愔刹那间踏入虚空,端立于绝谷之上,长至脚踝的碧色长发如散开在水中般飘逸开来,一手召出雨歇弓,一手唤出碧野箭,电光火石青光一现,长箭势如破竹直射过去。 玉焚凝结起火盾格挡碧野箭,倏然间自身又化为火影掠去湮愔身畔,化笛为刃,劈斩过去。湮愔侧身,也挥出雨歇弓锋利的弓面去挡,一来二去,二者一擅驭音一擅驾箭的远攻手却开始刃战,金铁相鸣,仿佛实质性的怒火碰撞! “玉衔、孜敛、荀亦、螓连……你还记得他们吗湮愔?”弓笛相交,死死僵持着。玉焚对着湮愔近在咫尺的眼睛暴怒地喊出几个名字,声声泣血,说到后来,声音却低了下去,沉痛如斯,槁木死灰。 湮愔瑟缩了一下,受了侮辱似的,波澜不惊的面容也暴躁起来。一股巨力上涌,将架住的火笛挑开,玉焚顺势退开好远,焦灼的形势解放。湮愔死死地盯着玉焚的眼睛,目光深邃,一字一句道:“玉焚,在你心中,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玉焚也知道自己刚刚说得有些过分,怎奈心中怒火翻腾,不想示弱,便冷哼一声作为回应。 只听湮愔继续沉痛道:“能忘记么?你觉得……我能够忘记他们吗?” 玉焚双颊一跳:“那你为什么要唤醒妖魔!?不过当年他不是都灰飞烟灭了吗?你是怎么唤醒他来的?” “六儿他不是被唤醒的。也不是妖魔。”湮愔皱眉。 “你不要说了,湮愔。他们长得一模一样,而且同为魔族,你敢说……” 湮愔出言打断:“六儿不是魔族!他真真切切是栖梓出生的神君。” 玉焚沉痛的双目注视着湮愔,好像努力在寻找曾经那个飞扬跋扈干净如水的青年神君。那时候他坦坦荡荡,也敢做敢说,不像现在这样,幽深幽深地让人看不清楚。玉焚叹一口气:“湮愔……你却也学会死不认账抵赖了。他是不是魔族我的确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不是神仙。你的手段太多,我不想去辨,但是‘魔晏’不会骗我。” 湮愔一惊:“刚刚你给他喝的是‘魔晏’?” “是。”玉焚点头。 湮愔不说二话,立马向谷口方向掠去。玉焚不明所以,却一闪身拦住了他。 “魔晏”,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粉,提取于魔域最南靠近洪荒之初混沌之涯的魔晏桫椤。此药粉毒性并不强烈,服用者只会疲软乏力,轻微昏厥,只是相当于迷药一类。不过,此药离奇在于,它只对神仙奏效,又不论仙格,小仙老仙全都能迷倒,是以大范围地应用于魔族宫廷,以此对付仙族的间谍。 似乎对揭穿湮愔有些无奈,玉焚神色僵硬道:“刚刚,你的徒儿并没有被迷倒。” “玉焚,你让开。”湮愔几分急切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纪虞确然是我在栖梓山生养长大的仙骨,他之所以不立马被魔晏迷倒,是因为他已历了一百零五回红尘劫。你知道,魔晏会先吞噬他仙魂里的红尘浊气然后才迷他仙身。你让开……他现在正在腾云啊!” 我出谷后没多久,谷中忽然升腾起暴戾的仙气,火焰的热度夹杂着百鸟之皇的威压放射开来,我回头看了看,有些心惊胆战地加快了速度。 到底怎么了?师父似乎很生气? 走远了一些,却莫名感到头顶烈日十分晃眼,将人都要烤化了似的。我甩了甩头,眼前却一黑,整个儿从云头上栽了下去。 恍惚中感觉到有一双手接住了我,这双手很有力,很熟悉,却让我感到很沉痛,致使我尽力推拒着,在昏迷中也被噩梦缠绕。 ☆、城下 是谁?是谁这么抱着我?是谁呢? 恢宏庄严的礼乐声回荡着。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我被深重的黑暗死死压住。 我能感觉到他的怀抱,他的味道,他的温度。但是我看不到他,我被困在黑暗里,我挣扎,想要冲破,无济于事。他之前在给我下药的时候,就不会让我这样醒来。 他的双臂紧紧地揽抱着我,坚硬如铁。 “我定会来接你,总有一天。”他说。 是的,他会来接我,无论我是死是活。我终究是黎唐的皇子,应当归于黎唐的宗祠。 我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又回到了某次人世的劫数里,我冥冥中知晓自己的结局,但挣脱不了。在梦中被牵引着,重历一遍前生的苦难,逃不出来,也略不过去。 洪武十一年,在持续了九年的战事之后,黎唐向大临称臣,将八皇子送往大临帝都丹延作为质子,换取大战后修养之年。 从黎唐姜邑到大临丹延,路途遥远,战后黎唐经济凋蔽,仍举倾国之力摆了豪华仪仗,由黎唐世子亲自带队,将八皇子送往丹延。到达丹延城,八皇子却因水土不服昏厥数日,大筵上,由黎唐世子亲手抱了,走过十丈红毯,交给大临司仪。 黎唐此举用意,不过孤注一掷地展现国力,以及对八皇子的重视,以此表达黎唐巫马氏的诚意,换取更长久的和平。 我就这样,在大临的皇宫中,待了十年。 作为别国质子,待在大临,虽礼遇不错,却无丝毫自由。我时常回忆起长兄在送我离开前在朝堂上那番激烈言辞来聊以□□。 那时候,战事刚结束,举国维艰,父皇已准备答允大临来使让我随车队捎回丹延,虽然那无疑展现出黎唐的气数衰微,连同我过去也注定不会被对待多好,不过那也是当时不得已的最好的选择。 只有我的大皇兄在英武殿上一派慷慨陈词,让父皇拨出最后的钱财摆出风光的仪仗,硬撑着展示出其实已然空无的底蕴,以此震慑大临。他以十年掠胜大临为誓,使父皇答允了那个险着。最后他冲我笑道:“这样八弟过去,也好安心等待。” 英武殿金碧辉煌的朝堂,他面部的轮廓,眉眼利落的线条,瞳孔中坚定的力量,以及自他身后朱红窗格透过来的天光,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停留在我脑海里,历历在目。 一恍七年。我在大临帝都看着丹亭花开落了七回,终于是等到了那么一个消息。 黎唐挥师南下,意欲卷土重来。 这七年间,黎唐北皇已然迟暮,军国大事已基本移交给了世子巫马启。巫马启天纵奇才,数年内已将黎唐整治得顺风顺水,犹胜战事之前。此次亲自南下可谓是准备充分来势汹汹,大临节节败退。 大临军退到天水口,似乎终于想起我这么个人来,凶神恶煞地上了大刑,以此为挟,传书要与黎唐谈判。黎唐军未有回应,三日后大破天水口,兵临南方富庶之地。 大临皇帝震怒,当日将我左手小指斩下,寄去黎唐军,清楚地表达了“若尔等再不停军,吾方必将人质生不如死地弄死”这个意思,再次要求和谈。 我嗤之以鼻。 果然,黎唐那边仍无回应,行军速度分毫未顿,依旧势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势大败大临守军,破浣州下郢南,直逼帝都丹延。 我当时听到这篇消息的反应是十分有骨气有烈性地长笑朝堂,大赞我黎唐将领果断我黎唐男儿勇烈,嘲讽大临劣计难偿。 那时是打落牙齿和血吞,死撑。现在既在梦中,我也难得放纵一回,心里有些酸楚,私心埋怨他是否太干净利落,揣测他是否真的在意过我。 之后的一段时日果真叫人生不如死,这梦却也没掠过它。我半游离又半亲身经历着,明明感觉自身痛得要死掉了,却又好像是浮在空中亲见自己受辱。又是三年战事,我身处寒铁牢狱,不知白昼黑夜。男人们粗壮的身体,狰狞的器官,腥臭的喘息,冷光,血,破掉的嗓子……我记得那一世的狼狈。那段时间,被狠狠践踏侵犯的时候我总是想着以前读过的书中那些清白少年或贞烈少女那“不堪受辱,饮恨而死”的结局,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没有去求到那个结局? 当他兵临城下的时候,我明白了。我到底是为什么没有放纵自己轻易死掉。 拖着早已不堪重负的身子被押上丹延城墙的那天,天空碧蓝如洗,万里无云。城墙之下北国黎唐陈兵百万,世子巫马启驾驭一火红烈驹一马当先。 我听着押我的兵士在一旁吆喝以我作胁,只是遥遥地与他对视,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人。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晚,第二天,他抱着我走过十丈红毯,亲手将我送出。 押着我的兵士仍在滔滔不绝,我仍淡笑,他手一挥,下令放箭。 万箭如雨幕倾泄而来,城墙上一片惨叫,押解我的人全数中箭气绝,我的肩膀与胯骨也都中箭。血在我眼前飘开,不过实话说,我这副身子也不觉得如何疼痛了。 我黎唐是北族虎狼之骑,此番箭弩大升级,又有贤王带领,对上养尊处优数年的大临,焉能不胜?再说当年我离开姜邑之时,黎唐暗地里开始制造一种伸缩云梯,缩可作运粮车,伸可引上城墙,不似传统云梯,而是坡角极小,又宽敞,有铁齿防御滚石,几乎如坡地作战。那本是我当年异想天开,不过远远瞧见的那铁车,似乎已改良得更为完善了。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10节 大局已定。 一轮箭矢放完,我一颗心放下,踉跄后退几步,站立不稳,被一双手扶住。一把钢刀架上我的脖子,大临司仪清冷的声音响起,仍不离“停止进攻,不然做掉我”这个主题。我心道这么多回你们还没看出来吗我的死活根本不重要啊啊啊!思及此,心中不免还是有些难过。 我却看到这回城下的他僵了一下。 “巫马启,退兵三十里,准带五十人入城谈判,我不杀他。”司仪继续说。这个司仪就是当年从他手中接过我的那个司仪,我侧过头,看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宛若挺尸,气场却足够冰冷和强大。 他在城下高高举起一只手,指尖颤动。我希望他的表情是真如我所愿幻灭了一下,也许表明他还是有些在乎我的。 僵立片刻,他面色一动,代表攻城命令的手就要挥下! “等一下!”我大吼。 他果真停住。 我回头对司仪说:“我不想死。我想同我皇兄说几句话。” 司仪看了看形式,估计我站在重兵围困的城墙一角是插翅也难飞,便放开了我,允许我上前几步。 于是我吃力地走上前,深吸一口气朝百万雄兵前气宇轩昂的他笑道:“皇兄,我知道,我们黎唐处于极北之地,苦寒贫瘠,我们不打仗,就会有人饿死。我们不去争不去抢,就会有吃不饱的人民起来造反。再贤明的主君也无法让北地变得肥沃……所以,大临是一定要打的。”司仪和我身后的守军听着觉得不对了,便有人上来拉我。在拉扯间我仍旧死死地看着他的眼睛,勉力笑道:“城破之后,请将我的碑建在黎阳河边,面对郢南。我想要一直看着南方的万亩金黄,看我黎唐人民的富足与安乐。我的人民再也不会饿死,黎唐的江山千秋万代!” 在一片混乱与惊叫声中我只感觉有风穿过我的身体。我自由了。 皇兄……你来接我了啊。 其实我只是想要自欺而已。我告诉自己他是因为我才没有下令攻城,即使我可以想见他的下一个动作是一手淋漓挥下,万箭洗礼城墙。我知晓他的取舍,就如当年,就如现在。但我不愿相信。我欺骗自己是他为了我无法攻城,因此我跳城相迎……而非我在他心中被牺牲掉,死于乱箭之下。 让我这样一个可悲的人……就这样自欺欺人地死于牵强的幻想之中吧。 原本一切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不过既然是在梦中,自然就与现实有些不同。 继我从那十丈城墙上一跃而下之后,世界昏黑,但我仍有知觉,我感觉一双手抱起了我,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就像十年前他将我迷倒之后双手揽抱着我走过十丈红毯,将我交给敌国的司仪那时一样。一步一步,踏过尸山血海,带我登上那九重宝座。 我知晓他其实在乎我,只不过他这个人,宁愿自己千刀百剐的痛苦,也不会为一己之私耽误国运分毫。他抱着我在王座上撕心裂肺地痛哭,却绝不后悔之前的任何决定。 我讨厌这样的怀抱,这么坚硬这么冰冷,这么绝望和窒息。 梦境结尾是那次归位后我与静初的谈论,她听完后大赞我跳城壮举高风亮节,最后精辟地总结道:“千万不要爱上那样一个让你骄傲又让你绝望的人。” 倏然惊醒,一梦十寒。 “你醒啦。”暗红色床帘,暗金色镂空雕花,床边一清丽少年低头看我,表情有点复杂。 我还没来得及理他,注意力就被一边古雅的琴音吸引了过去。那琴音悠远又夹杂着隐痛,我胸口一钝痛,眼眶热得莫名想要落泪。 我挣扎着坐起来,偱着琴音看过去,只见暗色调大堂正中的暗红古琴前端坐的那一男子,一身漆黑长袍铺展,袍脚和袖角盛放着妖妖灼灼的血色沧海花。弹琴的姿势专注而端庄,侧脸轮廓无懈可击。 时过境迁,那人仍旧宛如一泼沉寂的墨迹,独立于时光以外。正是魔君长谲。 宿命冥冥中闪过,莫名其妙地,我开口说道:“我记得你。” 话音刚落,那边尖锐的一个短音呲啦一响,竟然双弦齐断。长谲缓缓转过头来瞧着我,一张脸苍白如雪,双眸却黑得无底。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什么,反倒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君上!”立在我床边的清丽少年切切唤了一声,便扑过去扶住长谲。 长谲仍旧死死盯着我,剧烈地咳嗽,血一口一口地喷出来,落在紫色地毯上,触目惊心。在清丽少年的喊声中一群婢女冲了进来,房间一时人满为患,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扶长谲,簇拥着他离开了。 期间,长谲毫无反应,任由众人簇拥,只有那一双漆黑的眼睛一直瞧着我,又痛苦又欣喜,像要死了又像是想要咆哮。 我也一直下意识地看着他,傻掉了。 ☆、幻梦 “我这么会在这里?” 晚些时候,那个清丽少年又蹦哒过来瞧我,我看着十分有魔族特色的豪华寝殿,问了这么个问题。 清丽少年瞥我一眼,轻蔑道:“君上带你回来的。这年头的神仙也真是,架个云也能从云头上栽下来。” 我回味了一遍他的话,奇道:“魔君怎么会漫游到凰山境内去?” 少年哼哼一声,并不回答,摆着一张臭脸。 我对摆着臭脸的家伙不感兴趣,且觉着他也不会认真回答我,于是也没有问他我被下了什么药,为什么四肢酸软仙脉闭塞。 一时无话,气氛一阵沉默。我躺在床上盯着雕花床梁,少年坐在一边的红凤椅上沏茶。 一杯缭绕着袅袅白气的蓝色茶水开始冒泡泡之后,少年才悠悠开口:“诶,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璧青?当年我们都以为你是灰飞烟灭了。” 我盯着天花板愣住了。又是璧青?现在回想起来,之前在南荒沧海花田里长谲估计就是将我错认成了那个璧青。在之后,谦痕帝君,天族皇沨虔,还有九幽谷那位玉焚上神见到我的反应都很奇怪,看来我与那个璧青真的是有些渊源。 被搞混太多次我也习惯了,无奈道:“我不是璧青。”笑一笑,再作漫不经心状道:“难道我与那个璧青长得真的是很像么?好些人都错认过。” “你不是璧青?”少年一脸讶异,眯起眼睛细细地瞧我,片刻后,眉头松开,“果然不是。” 我觉得我有点跟不上少年的思维,心里知晓还是要等长谲那个主事的人来了才有用,于是假意旁敲侧击道:“对了,魔君他得的什么病?还好么?” 少年又看了我一会儿,才开口道:“君上他没有什么病。”顿了一顿,翘起二郎腿,端起茶长长喝了一口,像是要长篇大论了。张口却问道:“你知晓凤凰琴么?” “当年随着伏羲神堕落成魔的那把?” 少年点点头:“世人只知凤凰琴断七情斩六欲,争相求取想要忘去苦痛情缘,却不晓那音律强悍,断人□□是像剜人血肉一般惨痛,更不要说斩除情根,那便如挖去你一半心脏同样……即使这样,有些情根,却是斩也斩不断的。”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也不好接口,干等着他喝一口茶继续悠悠道:“君上的那把琴,正是伏羲凤凰琴。” 我回想起长谲弹的那把暗红古琴,心道果真上古奇珍其实都是那般朴素的模样么? 少年的目光隔着茶气幽幽地注落在我身上,让我觉得有点瘆。他清朗的嗓音在殿内响起,空穴风一般,却莫名带点沙哑。 他说:“君上每百日弹一回凤凰琴,每每都元气大伤……持续三万年,却没能将一段前尘的情缘斩断。” 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那得是有多深的执念。” 少年再幽幽看我一眼,似笑非笑道:“是啊,无法想象的深情,所以你就不要妄想了。” 我反应了一会儿。 我果然跟不上他的思路! “贤禹。”我正与少年对视间,一边响起沉稳的一个声音,“你出去。” 少年瞪我一眼,出去了。 长谲走到我床边,低头看着我。他的脸色苍白了些,眉眼仍旧深湛。 我虚虚笑了笑道:“魔君,我能不能问一问您对我做了什么?我现下感觉有点难过。” 他却很干脆地回答了:“你的仙力是我封的。不过你身上的‘魔晏’是怎么中的,却不该来问我。我接着你时你已经昏死了。” 我知晓魔晏的特质,又想了想之前在云上那般状态,倒不像是长谲打恍。 谁会给我下魔晏这种东西呢?我再细细想了一遍,那碗碧绿浓茶浮现眼前……是那只老凤凰?! 一婢女晃悠进来,奉上一碗。长谲施施然接过,用勺子在碗中搅了两搅,然后一勺递到我嘴边,并平静道:“吃药。” 我感觉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用了吧。”我话还没说完,长谲却完全不搭理我,勺子就往下放,我要是不张嘴,那药水无疑会浇我一脸。我没法,忍气吞声地喝完了一碗药。 “魔晏的迷毒一会儿就可解了。”他将碗递给一边的婢女,淡定的眸光扫过我周身,最后也没落我脸上。 那你也没必要亲自喂我吧魔君大人!我忍了,干笑道:“感谢魔君收留,纪虞回去栖梓之后,莫不敢忘了这份恩情,总是要报答的。” 他却像看白痴一样看了我一眼:“谁说你可以回去了?” 我像白痴一样看着他:“难道我不可以回去?” 他眉一挑,很耐心地循循善诱:“你知道现在仙魔两族正在交战吧?” 我点头。 他指了指我:“你是神仙。” 我再点头。 他又指了指他自己:“我是魔君。” 我还是点头。 “现在这个时候,你一个神仙落在我手里,我不是请你来做客的,而是来当人质的。明白?”似乎终于理清楚了,他很欣慰道。 我卡住了。卡了一会儿道:“魔君,这个,你也知道,近三万年来你在位期间,仙魔两族的关系是有所缓和,但总免不了百十年就有一回小打小闹……师门栖梓从未参战,这你也知晓。所以,就算你不用我当人质,栖梓也不会与魔族为难,除非……” 我没声了,侧头冷冷瞧着他。 他平静瞧着我,黑眸无星无月无边无际。 ……除非,魔族破下南荒,攻上九重天,荡平仙庭。 隔了一会儿,我再问道:“魔君,这一回,你又是为了什么名目进犯南荒?” 长谲冷笑:“爝焰是这么呈帖上九重天的么?” 爝焰是南荒谦痕帝君本名,如今敢直呼这个名号的在仙庭也已经不多,不想在这远离九重天的血色魔都里,竟能听见一位魔族的君王叫起这个名号,仿佛叫起一位故人。 我看着长谲,看他面色冷寂神色淡然,无波无痕的眼底却莫名有股呼之欲出的海潮。 他继续道:“他这么说,那就是吧。我进犯南荒,是为要攻下九重天,拿下仙庭广阔的疆域,将子民带去惨烈洪荒的另一边。”他垂眸瞅着我,“所以,我要你走之前,你不能走。” 之后我不打算理他了,偏头朝内。他也似乎不打算理我,静悄悄地呆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在搞什么。 安静了好一会儿,我还是没忍住,偷偷回过头去。只见他静坐在鎏金明紫桌案前看折子。橘红的烛火模糊了他锋利的轮廓,显出几分柔和。几缕漆黑的鬓发撒落在颈窝,静谧安然得像是画中的景象。 是个美人,我在心里说。 在如此和谐的氛围中,我坚持了一会儿,还是睡着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窗外星空壮阔,殿角点着几支红烛,光影摇摇曳曳。我盯着鼻尖靠着的□□胸膛反应了三秒,抑制住尖叫的冲动,小心翼翼地往后挪。 “别动。”头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我抬头,看见长谲一手支头正低头瞧着我,清醒的双眸映着熠熠冷光,他似乎在笑:“你再动我就亲你了。” 谁理他?我快速缩到墙角,指着他道:“你……你……”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像个姑娘似的大吵大闹? 他手一弹,一个定身术落到我身上。我斗他不过,只得死死盯着他,希望眼神能将他杀退。 他靠上来,一面说:“你现在是我的人质,我想做什么,你就应当配合我做什么,因为你没有别的选择。”一面伸手揽了我回去,在我脸上亲了一下,笑道:“说了会亲你的。” 我在他怀里呆了一会儿,感觉到他渐渐放松下来,然后……发力一脚把他踹下了床去。 “咚!” “魔君魔君,出什么事了?”守在外边的侍女焦急问道。 长谲在床底下着恼吼了声:“没事,滚!” 我在床上呲牙咧嘴地笑。 哼,你叫本神君不动本神君就不动?你谁啊你!一个定身术就想制住本神君?你当我栖梓仙印是烙着好玩吗?我堂堂栖梓神君,怎么能和魔族的头头睡在一张床上?我还有脸见我师父么我? “呀魔君!您摔到哪儿没有?喝呀这床铺真是好狭窄,伸个懒腰也能将您碰下去。真是,这哪儿符合您老人家的身份?不如您另谋高地吧!”我坐在足可以睡下七八个人的大床上满脸笑容地对他说。 当我傻么? 人质又怎么样?是人质我也是栖梓山的人质!你魔君?你魔君也要好吃好喝给我对待着! 他站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抬头与他对视,笑意盈盈。 作为一个魔君,脸皮是该要的吧?定身术不起作用。你总不能把我手脚都绑起来躺一边不是?我不乐意,你还能逼我□□不成? 我有恃无恐。 可我低估他了。 下一瞬他将我按在床上,一个强力的吻就印了上来。他一手将我双手压在头顶,一手捏住我的下颚,滚烫的舌伸入我口中,翻搅缠绕,然后深深探入我的喉管。我疯狂地挣扎,却被压得动弹不得。强大的威压让我有点发抖。我没有低估他的修为,却委实低估了他脸皮的厚度。 在这个漫长窒息的深吻过后,他微微撑起身,静静瞧着我,低沉道:“我说过的话,你要好好听着。” 我不满,又要挣扎,他压住我双手,声音沙哑异常:“你再动一动试试?” 试试?我就试了怎么的! 我僵住不敢动了。 我感觉到,身体下面,有一团火一样烫的物事抵着我,蠢蠢欲动。 僵了一会儿,他向旁边一翻,与我分开,避免接触,伸手轻轻拨弄我耳边的碎发。 他说:“睡吧,你安静些,我不碰你。” ……师父,纪虞不肖,没脸见你了! 含泪在心中念着这句话,我忍气吞声侧过去背对着他,打算来个一夜无眠。 我不记得我又是怎么睡过去的了,也许是因为太过乐天,翌日在青光中坐起来的时候几乎都忘了被掳来魔域这一茬。只是昏昏沉沉地揉眼睛。 对话声把我敲醒,我突然记起自己身在何处。我侧头看到长谲披着黑色长袍的后背正挺直在床边,而魔君寝殿内竟然还有外臣,跪伏在地与魔君商讨朝事。 “千仞军此番倾巢出动,看准的正是我族将士都陈兵南荒边境,帝都孚诡空虚无人,想要一举拿下……”地下伏着的那个蓝袍人似乎十分习惯魔君床上另有个睡着的,旁若无人地打报告,说着说着抬起头来看魔君脸色,视线却恰巧与正在揉眼睛的本神君对个正着。 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他也迷迷糊糊地看着我,云里雾里了片刻,忽然脸色煞白脱口而出:“殿下!” 我仍处在刚睡醒的空白期,缓慢地思考:殿下?报告打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跟见到亲妈从棺材里爬出来了似的激动?魔族叫君王叫殿下吗?这么说比天君还矮了一层?真是独特的文化…… 那个仍旧激动不能自己的家伙膝行了几步,喜极而泣般地诡异地叫着殿下殿下,眼泪都淌下来了。我却弄清了,和着那家伙是在叫我? “向暝。出去。”一直不开口的长谲忽然发话,语声冷利如刀。 那个处在奇妙境界里的家伙一下子被吵醒了似的,苍白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神色茫然地看了看长谲,又看了看我,然后神思突然回归,面容变得严肃,站起来利落地抹了把脸,一言不发退了出去。 长谲回过头来,本来就漆黑的眼睛此刻没有一丝光,像是掉进了某段黏稠的回忆里。他用他那双看似死寂无波的暗潮涌动的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却只吐出一句话:“随我出去一趟,纪虞神君。” 我道:“是作为神族纪虞,还是……” 他打断:“你不需要说话,跟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听刚刚向暝的报告,似乎是说有叛军趁魔都军队空虚的时候要来夺城了。长谲却一点都不紧张,矜持优雅地吃完一顿早饭,还十分有聊地要给我选衣服。最后上身的是一件通体火红的长袍,袍角有菩提花纹。我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己最近真是与红结缘,长谲又将我拉去了一间豪华得不像宫殿的宫殿,里边彩纱飞舞,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此殿名曰胭脂殿,俗称化妆间。 长谲亲自动手,兴致勃勃拿起朱笔,在我左脸上描描画画。我觉着那并不是一个适合化妆的好部位,看他兴致很高,任他去了。 我无聊,去观察他。有些惊讶于他表情的灵动。从南荒第一次见他,他始终是那么冷硬和遥远的一魔君。怀抱着一把据说是伏羲凤凰琴的暗红古琴,穿一身领口有血红花朵的漆黑长袍,疏离而庄严。实实在在地诠释着我对“魔君”这两个字的定位。 而此刻,在彩纱飞舞的胭脂殿里,他手握一支用来描眉的朱笔,细细地在我脸上勾画。他的神情那样认真,双眸中的色泽那样温润。魔域的日光透过朱红窗格温和地落上他的侧脸和发梢,染出茸茸的光晕,和仙庭的阳光一样漂亮。 我的脸在他手下渐渐变成另外一个人。他的笑容柔软。 他将我拉到铜镜前。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身浴火般的红衣,皮肤很白的左脸上开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血色沧海花。其实改动不大,我的五官仍是我的五官,但是我总觉得我不认识自己了。就好像完全换了张脸,我感觉有些恐惧,好像凭这张脸烙进了另一个人的生命里,从而逃离了纪虞的命运。我不用刻意去做,无意识地将下颚微微扬起,双眸中便流露出一股冷丽,整个人都变得明艳起来。 长谲站在我身边,也从镜子里看着我。他声音很虚幻地说:“就是头发短了些。” 他伸手扳过我的脸,轻轻吻上我的唇。 很轻很轻的,像他颤动的睫毛,宛如一个清浅的幻梦。 ☆、骞言 整装完毕,长谲拉着我上了他的青麒麟。麒麟长嘶一声腾云驾雾而起,飞出孚诡城百丈朱红高墙,视线一下子扩展开来,万里荒原,干枯荒凉,天的尽头是洪荒的裂谷。 密密麻麻的魔族兵士正快速接近、聚合,队伍并不严整,但个个显露着本体,凶相毕露,杀伐血腥之气冲天而起。 长谲统治魔域三万年,在仙庭神仙眼里,魔域成长的速度让神仙惊诧。魔族鬼族妖族前所未有地团结一致,内部和谐,成长为仙庭最大的威胁。然而这么久,神族都不知道,魔域内部居然有一支如此强大的叛军。 叛军前方的妖魔已经看到了空中的我们,有飞行能力的都腾空过来,呲牙咧嘴。蛇形鸟身,巨牛火象,可谓群魔乱舞。 长谲身后只有一队亲兵,与下边数万魔兵对比起来显得有些可笑。可是长谲气定神闲地站立着,仿佛君临天下。座下的青麒麟嘶吼一声,强硬的王者之气震慑开去,整个叛军队伍似乎都停顿了一下。 飞上来的妖魔与长谲短兵相接。长谲腰间青锋出鞘,面若沉水,几度交锋,刹那就血雨乱溅,既一头火象被从中劈开之后,七八个大妖怪都死在长谲剑下。 我没有仙力,站在长谲后边不好稳定身形,青麒麟打起混战又灵巧游弋,我几次差点被甩下去,在青麒麟来了个凌空倒飞之后,我果断抱住长谲的腰,并惊呼。 “停!” 一个震耳欲聋的字被投掷在天地间,仿佛金铁剧烈碰撞。荒原上百里长的战线忽然停滞,场面委实壮观。 一雪翼魔狮从浩瀚的军队中升起,上乘一身穿银紫魔铠的骑士。魔狮飞近,骑士的身形也愈见清晰。英武修长的一个褐发男子,紫色的眼瞳,失魂落魄的眼神。 他嘴唇翕动:“殿……殿下?” 魔狮在他的驱使下愈发靠近,甚至已经进入了长谲的渊壑剑攻击的范围。但他没有停下,他仍旧失魂落魄,仿佛深陷在迷幻的白云里。 长谲也没有动。 万里荒原一时寂静无声。 “殿下!”魔狮骑士从坐骑上起身,踏入虚空。 短暂的沉寂后,叛军中也开始骚动,不时有我听不懂的惊叫四起。我茫然地望着四周,不知道视线该落去哪里。长谲突然拉过我的一只手臂,将我拉到他身前,将我完整地呈现在数万妖魔眼前。不,不是将我,而是将一个身穿一身浴火长衣、颊上开着一朵血色沧海花的人放在那些人眼前。于是我不觉得有什么不适,我仿佛是飘在空中看着某个极像我的人立在青麒麟背上,俯视众生,漠无表情。 “他什么都忘了。” 我听到长谲这样对那个魔狮骑士说。 骑士同长谲对视良久,眼中忽然涌过一股暗潮。然后他在虚空中利落跪下,仿佛有铿锵声响。 “千仞军魔狮团,今日在此,全员归附魔域。昔日叛逆之罪,全由吾灏骞言一力承担!”骑士纵声千里,背脊挺直如银枪。 他再看了长谲一眼,俯下身去,更放声道:“恭迎太子殿下回归!” “恭迎殿下!!” 荒原之上,万魔皆跪伏下去,激起十丈黄土。恢弘如海潮的声响掀起洪荒炽热的空气,在孚诡城上空久久盘旋不落。 我看着万里红土十丈黄沙,万魔臣服天幕浩瀚,微微侧头。 看到长谲面目沉静如水。 青麒麟将我送回寝宫。 长谲估计是去处理收编魔狮团的事宜了,我得以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好好睡了一觉。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找了件白衣来穿,神清气爽地洗漱干净吃完早餐就在宫院里做伸展运动。既然已经做了人质,又没了仙力,左右逃不出去,这种情况下,忧心不忧心全看自己。好在本神君属于不忧心那一派。 “你好。”身后突如其来的语声让我惊了一惊,我就着扭腰的姿势转过去,看到的是一个小女孩。十一二岁模样,银白色齐肩发贴着脸颊,蓝色的眼眸好像往生海。 晨光落在女孩脸上,使她的笑容看起来清澈如水,她盈盈道:“纪虞神君?我是白月,白色月亮,那两个字。” 我有种恍惚的感觉,好像身处的不是红墙紫瓦的魔族帝都,而是在九重天边某处瑶池。女孩淡色的发丝和瞳孔映着蒙蒙晨光,笑容可爱又亲近。 我下意识点点头,也笑道:“你好。” “我带你出去玩吧,你想去哪里?”女孩又笑。 我一时间有点懵。这么一个小女孩能把我带出去?她是长谲的女儿?没听说过长谲有女儿啊……咳咳这不关我的事,也就是说,我能够出宫城就有机会逃跑?转念一想,我又没了仙力,这孚诡城外万里荒原,我能逃到哪里去?被抓回来了估计会被整得很惨…… 在我神思游离自我思辨中,女孩扑哧笑了一声:“你在想什么呢?不会是逃跑吧?呵呵,别看我这样,我已经十万多岁了哦。” 老妖精!我震惊。 等等……这么说起来尔竹也十万岁了,不能这么说大师兄。 想到尔竹,我心中一阵惆怅。要是尔竹回去发现我不在怎么办呀? “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带你出去啊。”白月又笑了笑,“贤禹,你出来,一直呆在那儿干什么?” 我才发现一旁已有一个人影在立,黑发高高竖起,深蓝色眼睛,正是日前那个让我的逻辑思维很跟不上节奏的清丽少年。他站在那儿,一手摸着下巴,打量着我:“这样看久了,倒也不是特别像璧青。”走近些来仔细看了看,拍了拍我脑门,“璧青可没有这么呆。” 白月在一边咯咯笑。 我推开他,不满道:“不是要带我出去吗?介绍一下景点特色风土人情吧,让本神君挑一挑。” 说是出去玩,果真是玩得很到位。 除却我抱着船舷在硫磺谷咆哮的热泉中跟着激流滑落千丈时,那一番震落九霄的尖叫的丑态,被贤禹嘲笑了一路的事情。还有鬼隐市上被牛魔大汉捆住四肢栓上软橡胶带,在没有仙力的情况下被弹上十丈高空这类惊险刺激的活动,我觉得这一趟玩得还是挺圆满。 栖梓的教育不像仙庭其余地界,教育小辈说魔域是肮脏血腥丑陋贪婪的园地诸如此类,而是十分客观地分析说魔域是异族聚居地,有别样的民族风俗,立场上呢与仙庭有些对立……总而言之,我并不像其他仙族子弟那样,认为魔域是个多么“肮脏血腥丑陋贪婪”的地方。 因此,看到魔族热情奔放的风土人情,我并不是世界观被毁掉了似的震撼。 在这里,妖魔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劳作,买卖,演艺,吃喝,歌哭,载笑载言或者彼此相爱。 魔域的街市比仙庭的热闹,生活百态更为真切,喜悦和愤怒也表现得更为张扬。 我将魔域集市上那些稍微真切过分的行为看在眼里,虽不讨厌,但作为行事端严为己任的神仙,还是有点接受不了。心里默默觉得,原来这就是师父在不憎恨魔族的情况下还定下那条族诫的原因。 栖梓三万年来,只有两条族诫:一曰,不论何时,栖梓门人不得自决。一曰,不论何时,栖梓门人不得与魔族结合。违者,逐出师门,剔去仙骨,投入轮回九九八十一劫,判永世不得再入仙籍。 “啊啊今天玩得太开心了!”白月在前面蹦蹦跳跳。 贤禹在一边耸耸肩:“如果纪虞不要那么怂的话。” “你没了魔力你试试!”我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一瞬间,我触电般收回手,慌忙抬头去看他。 “怎么了?不走了?”贤禹奇怪道。 “没事没事。”我赶紧跟上。 ……刚刚捶他一下那个动作,好像做过跟多很多次。我再看了看他的背影,越发觉得像是在看哪个我不认识的故人。 过了一会儿,我问白月:“我长得很像璧青?” 白月停住,眯起眼睛仔细看我的脸,认真分析道:“乍一看是挺像的。不过还是不大一样……你的睫毛好像要翘一点。”贤禹在一边接口:“而且要蠢一点。” “……” 白月看向天空,细细回忆:“璧青要更漂亮……不,更艳丽更强势一点。纪虞你比较纯良无害。” 忽然她脸色一白,捂着心口就后退两步。一声闷哼过后,她的面容痛苦得纠结起来。我赶忙扶住她,看向贤禹。贤禹皱眉叫了声“不好”,便接过白月,对我道“你先回去,找不到路就问问侍卫,我先带她走了。” 我答应着,他二人已不见了踪影。 他们已经将我送进了魔族皇宫内。我的方向感一直很卓越,瞅准方向我就悠悠哉哉地走过去了。奇怪的是,我走了好久都没有走到有殿宇的地界,反而越来越幽静偏僻。丛林茂密,白雾弥漫,我想退回去,却找不见了来路。 我心下了然,怕是误入了哪方迷阵了。这魔宫卧虎藏龙,我还是应该小心些为好。 我现在没有仙力,也没什么办法,索性继续走了下去。 走了一阵,似是无边际的丛林豁然断绝,白雾散去,空间开阔,一碧玉雕琢的巨大莲池横在空地上,池中开满了艳红的仙莲。池子对岸有一朱亭,一男子端然坐在亭中,正执笔描画。他身着青蓝羽衣,眉目无比宁静。 如此一副比九重天瑶池还更有几分仙气的景象铺在我眼前,我顿时有点愣。 那男子抬眼看我,隔着一池红莲。 我被那双眼睛震得后退了一步。 那是一双非常、非常淡然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我,无惊无喜亦无悲,只是平静。并不是陌生人间的那种淡漠,而好比日出时母亲望你出门的背影,日落你归家后又盛给你一碗米饭那样的眼神,带着淡淡的平和与理所当然。 一阵风过,红莲绿叶摇摇曳曳。 “回来啦。外边还好玩么?”男子淡笑着问我。 他的眼神明明那么温和安然,我却分明地晓得,他的目光犀利如刀,正穿过我的眼睛,刺到了更里面。那个很深的地方,传来微微的悸动,黑暗中,像是有谁在微微叹息,又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我脑中一炸,一连退出好远,被一只手扶住。 我如抓住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一般抓住了那只手,黑暗散去,面前时贤禹深蓝色的眼睛。 他正用那双眼睛示意我不要开口,然后越过我向前走了几步,隔着莲池拜向那男子:“尊主,这位是君上的客人,不晓得宫中的禁忌,冒犯了尊主,还请尊主见谅。” 男子又看了我一眼,仍旧温和地笑笑。然后朝贤禹摆摆手,继续低头作画。 贤禹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过来拉着我就遁了。 出了密林,看到的是红墙紫瓦的魔族殿宇。我果然是入了迷阵。 刚刚那男子不知是什么来路,在魔宫中肆无忌惮地设阵法,还让贤禹那么忌惮。不过我毕竟是仙庭那边的人质,估计就算问了,贤禹也不会明说,索性不问。只道:“白月她怎么了?还好吧?” “没按时集气,现在好多了。也是老毛病了,你别放在心上。”他果然不再多说,将我送回寝宫,叮嘱了我没事别瞎晃悠,便走了。 这几日长谲都没有回来,似乎九重天又新派了天兵,边境战事告急。我觉得重获自由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身心都颇为舒畅。 因为不敢再在魔宫里乱晃,我这几日都呆在宫殿里。贤禹那家伙时不时会跑来与我下一下棋,或是打架拌嘴。 白月发作第二日又生龙活虎地过来找我,我关心她的情况,便认真问了问。 她毫不避讳地说了:“我小时候淘气,跑到咆哮谷去探险,跌入谷底被冰封了三年。我哥哥找到我时我的神识已经涣散,大家都说我救不活了。”她仰望着天空,天蓝色的眸子幽深地翻滚,回忆汹涌,“但是我哥哥不信,就带着我去找了君上。君上用圣物唤回了我的魂魄,救我一命……但这个身体再也不能长大。” “……后来我父亲母亲死了,哥哥也死了,君上看我可怜,便将我带在身边。” “君上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说道:“他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浮屠 长谲在一个风雨呼啸的夜晚回来。那时我正趴在桌子上与一篮骷髅坚果做斗争。这果子很好吃,就是壳太硬了。 他推门而入,带着风雨的湿气。 “带你去个地方。”他把我手中正在撬果壳的小刀拿开,拖着我往外走。我猝不及防地被拖了出去,一连问了好多遍是去哪里,他没开口回答。 青麒麟腾空而起,长谲撑了屏障避雨,硕大的雨点落在屏障上,溅起一阵阵水花。我低头看着红墙紫瓦的魔族宫殿在漆黑的雨幕中蛰伏不动,仿佛沉睡的巨兽。 青麒麟越飞越高,直至冲出了雨云,之后开始加速,速度太快,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仿佛就在一息之间,历经了数个十年。 之后青麒麟降落在一绝高的山巅上,长谲仍将我拉着,走到千万丈高的笔直悬崖边。 我已经被震得没了反应。 山顶比雨云还高,山的一边,紫黑色的雨云此起彼伏,好像往生海的波涛。各色的灵魂火穿过雨云升上来,有的嘶哑呐喊,有的大笑,有的断肠痛哭。飘忽的火焰汇集到山顶,又从另一边的悬崖坠下去。绚烂的火焰熊熊燃着,燃烧成一条七彩的流动的光河,带着魔族瑰丽的欲望和爱恨,通向盛大的轮回。 灵魂火是魔族死后化为的灵体,承载着妖魔生前的执念,就像神仙死后化作的半生魂。 这么多年,仙庭对魔域其实都还知之甚少,因为都知道神仙的半生魂最后会归于外天,便断言魔族的灵魂火最后也会回归于某一虚狱。神仙的探子呈回的情报也很模糊,只说灵魂火会归于“浮屠”,仙庭却至今无人晓得“浮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撕裂的歌哭在我耳边持续着,一波接一波。我看着熊熊燃烧的光河消失在看不到尽头的悬崖下,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跟着嚎啕大哭的冲动。 腾腾的红尘之气盘绕上来,原来悬崖下,是浊浊人世。 魔域与人世,在这里交汇。 魔族的归途,称为浮屠。所谓浮屠,竟是莽莽人间。 长谲站到我身边,也看着灵魂火的河流,他的眼底映着破碎的火光,幽幽道:“这浮屠山,你看着还好么?” “很震撼。”我侧头看他,“不过没什么印象。” 他沉沉地看了我一会儿,叹道:“你总会想起来的。” 我没理他。 我想起我在凡界化为燕国国师的那一世。我与主君并立在燕国最高的山上,顾盼疆土,戈划天下。主君说到那时天下一统,我带你周游四海,看尽江山大漠,黄土,桃花。 那时候我们站在那么高的山上,山风那么大,我在自己乱飞的发丝间看着那万里土地和宫城,只觉得一步间就是天下在手。我想象我们一起,纵马驰骋,天涯为尽……后来,在光耀燃烧着的王宫中,我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 现在我与魔域的君王站在魔域最高的浮屠山顶,低头便能望尽一世红尘,连暴雨闪电也落不到我们头上,因为云雨高不过我们。 “你们第一次相遇是在这里?还是最后一次相见是在这里?你与璧青。”我问。 “都不是。”他又侧过头去看着悬崖下。火焰在他眼底熊熊燃烧,“他带我来这里,说这里是魔族至邪至圣之地,在这里说的话都会变成真实。然后他说他爱我,不管是死亡还是轮回,他会一直爱着我……我第一次吻了他。” 我想象很多很多年前,有个穿着红衣颊上开着一朵沧海花的少年在这浮屠山顶笃定地笑着,说着我会永生永世地爱着你这样的蠢话。张扬的笑容有着少年的华丽与哀伤。 “那你带我来这里是做什么呢?”我轻轻地问。 “不知道,就是想带你来看看。”他向悬崖边又走了两步,目光顺着光河流动。撕裂的哭喊嘈嘈杂杂,使他平静的语调也显得有些凄厉,他回头看着我说:“纪虞,有时候你看到的东西不一定就是真实,平和的表面下也许插满了磨砺完毕的更锋利的刀锋。此番的仙魔一战不可避免,仇恨与绝望已经酝酿得太久了……明日我会离开,三万年来首次踏上神魔的战场。这也许是又一次煌水之战。” “也许,你会是最后一个知道这里的人。” 我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很像那个被我斩掉头颅的故人。人界王宫的火与灵魂火似乎烧到了一起,两双眼睛也渐渐重合,翻搅着变幻莫测的光晕。 ☆、玲珑 长谲离开孚诡城已经一月。 这一月中我过得清闲,时不时与贤禹杀杀棋斗斗嘴,或者陪白月在皇宫瓦檐顶上坐一整晚,看壮阔的星河。 还有就是,我再一次遇见了那个在莲花池边见到的那个作画的男子。那天我又入了迷阵,又去到了那个莲池,池中红莲艳艳。男子仍旧端然坐在朱亭里,淡淡笑着,执笔勾画。 他抬眼见我,招我过去,翻手间又凭空幻出白纸一张,画具一套,让我与他一同作画。他自说名氏谓句芒,是魔宫中闲散画师一枚,没领个闲职,倒是悠然。我看着他温和的眉目,觉得心底很平静。最后贤禹在境中找到我,看到我俩的形容,惊得合不拢嘴。 后来我旁敲侧击地从白月嘴里探听到一些关于句芒的事情,内容极其模糊,最后的结论是,句芒是个很牛逼的人物。并且,从仙庭一直不知晓魔域有这么一人物来看,此人物还甚为低调。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友谊发展。 我觉着句芒谈吐不凡,阅历可谓浩瀚,性情也很温和,身为魔族,开口间却谈尽八荒四海、天下苍生。纵使立场不同,我也不掩自己一颗拳拳敬慕之心,他在魔宫中来去自由,神出鬼没。我有时会刻意寻他,有时他会主动来找我。谈天论海、弹琴作画。相处久了,我越发觉得自己知道的实在太少太浅薄,与他交往,益处甚多。 这日,我又与他在他的朱亭中作画。我咬着笔杆,对着空无一物的白纸思索题材。冥想半日,脑中灵光一现,动笔挥洒出一丛傲然青竹。又瞧了瞧,觉得不够,便在竹根处点了一颗大石,末了,鬼使神差在石边渲染出几朵禅宗的青花。 直身看了看,画面空疏有致,内容饱满丰富,还算不错。 句芒淡静的声音在一边响起:“你已动□□。” 我不明所以,看向他。 他走到我身边,低头细看我的画作,和蔼地看着我,轻柔道:“你在想着什么人?” 我仍旧不明所以,回忆了一遍,觉得刚刚行云流水挥就全幅乃是灵光乍现,脑中一片清明,万万不是想着哪个才作出来的,便回道:“没有想着什么人。” 他将目光从画上移到我身上,眸光仍旧很淡,很轻,很柔和:“将情谊埋得很深,理智得紧。但陷入之后都是用尽全力,点燃自己,熊熊燃烧,至死不渝。这一点,你与璧青真的很像,纪虞。” 我看着他的眼睛,猛然惊觉他自从见到我以来长久的平静不是因为他不认识璧青,相反,他可能非常非常熟悉那个死了三万年的少年。他见到我的第一面说的那句“回来啦,玩的还开心吗”,也许并不是在对我说。 他伸手抚摸画上的青花:“你来到这里是不是几乎没有想过这个人?但是你的意识已经不受控制不受牵引地流露了出来……呵呵,你与璧青,你们都一样,不必要的时候可以理智地抑制住心底的情感,可是一旦想起,便没完没了……你们终究都是重情的人。”他又低头来看我,眸光平静,“长谲一走,你精神放松,情谊涌来,你逃不掉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句芒。” “你知道。现在正出现在你脑中的那个人,就是我说的那个人。”句芒仍旧淡淡,落坐一旁继续他的画作。 我不经意一瞥,看到他所描绘的画面——灰色的荒原,紫色的天空。青铁色的火焰在云海中燃烧,洪荒裂谷冲起沸浆百丈。一玄衣男子枯坐荒原,手持伏羲凤凰琴,长发飞舞。 末世之景。 经句芒一挑起,脑中似乎真的有一弦断。我回到寝宫,一人安静下来的时候,回忆铺天盖地涌来。我第一次在这远离九重天的血色魔都里,想起那个人笔直长发和墨绿的眼眸,以及那雪白袖角绽放的灼灼青花。 想他的声音、想他的拥抱想他的吻…… ……想见他。 思念可以抑制一月、一年、十年、一百年,但当它找上你的时候,它力量巨大,呼啸席卷你的心你的血,避无可避,没完没了,好像永无消歇。 我在院中藤椅上惊起,红霞满天。院中有一棵胡桃树,正是花落时节,红霞下下着一场流光溢彩的红雨。 外面刚刚有一阵骚动,我管不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到胡桃树下伸手抚摸它的枝干。世间的一切植物都是我的亲族,这一月我与胡桃交流了很多,知道了它是这宫中最老的花树,知道了我住的这个宫是璧青幼时的寝宫。我透过胡桃的记忆看到了璧青的孩堤时代,那个在乱红花雨中时而安静时而激越的孩子,的确与我当年长得太像太像。 回过神来,发觉有人已经在我身后咫尺之间。果真大意。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人便从身后抱住了我,一种气息混杂着血腥味涌进我的鼻腔、胸膛、四肢百骸……我僵在了那里。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11节 过了很久,我缓缓转过身,拥抱他。 轻轻唤他:“师兄……” 他吻过我的额头、鼻梁和嘴唇,将我拥抱得死紧。 “君上!君上!”巨大的动静。 我睁开眼睛,看着镂花床梁愣了一会儿,浓浓的失落感席卷而来。居然是梦。 “君上!君上在你这里吗!”贤禹风风火火破门而入,我能想象他欢天喜地的表情,直想把他掐死。 “魔君就是回来了,也不会在我这儿吧。”我扶额坐起来,手向旁一撑,满手鲜血。 这时贤禹撩开帘子探进一个头,看到血也愣了,皱眉:“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脑中一团浆糊。 他伸手碰了碰几乎染红半张床面的血,眉头皱得更深:“……这是,君上的血。” 我与他担心的不是同一件事。 昨晚那个梦……我梦到尔竹一身血腥杀破重围来接我,然后那个拥抱,那个气息,那个吻……那么那么真实的感觉……难道是长谲?我已经麻木到了……将长谲错认成尔竹的地步? “向暝,你出来。”贤禹的气息变了,直起身来,冷丽的面容如同冰封。 一团蓝色火焰凭空凝聚,蓝袍的内臣从火焰中拜出。 我看着那团蓝色火焰,惊呆了。那是荆棘鸟的护身火焰。荆棘鸟是凤凰一族的附族,没有凤凰的圣愈和涅槃的能力,力量与速度却比凤凰还要强大,凤凰一族能君临四海,荆棘鸟族居功至伟。那是效忠于凤皇的一族,凤凰中的皇族才能得到他们的侍奉,他们的忠诚不死不休。 “向暝,你还活着,怎么君上会伤了?”贤禹的声音如掷冰刀。 向暝低眉颔首,长跪在贤禹身下,低沉道:“臣下不力,甘愿领罪。” 贤禹向他走近了两步:“我也不是不知道你的能力……那是个什么情况,你说说。” “是。”向暝埋着头开口,“君上到达前线一月,连战连捷,跟随君上前去的那支魔狮团,也是战力极强,攻无不克。战况极好。然而三日前,南荒狐帝谦痕向君上投来拜帖,君上接了,当日亲手布下保障安宁的阵法,邀请谦痕帝君入境。我随君上前去……君上自愿让谦痕刺了一剑,还答应给他一件东西……” “九窍玲珑心。”贤禹打断。 “是,君上这次回来,就是来取九窍玲珑心。主人……臣下不知君上是如何考虑的。” 听到谦痕的时候,贤禹的神情就已了然,摆了摆手:“旧事而已,无可奈何。你去罢。对了,记得这回,你死之前别再让君上流一滴血。” “是。”向暝化作蓝焰散了。 我激动道:“贤禹,你居然是只凤凰!” “你抓错重点了。”贤禹扶额,“还有我不是凤凰。” “别骗我了,荆棘鸟只会效忠凤凰的。没关系啦,我回仙庭也不会说什么的,你选择留在魔域就留在这里吧,谁说凤凰不能呆在魔域!” 也许是我的种族观念太达观,让他有些感动,他水汪汪的蓝眼睛盯着我看了很久,似乎是要潸然泪下……他说:“我真不是凤凰,是只夜枭。” 最后他化了原身我才相信,居然真的是只有漂亮蓝羽毛的夜枭。 “那你的原身是什么,纪虞?”所谓礼尚往来。 我诚实道:“我不知道。” 我看他面色古怪,问他原由,他道:“璧青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原身。” ☆、谦痕 渡过往生裂谷,血源野展现在眼前。干枯荒凉的荒原绵延万里,暗红一片。荒原的那一头,便是魔都孚诡。 十数个小黑点在荒原上迅速移动,比风还要快,比砂砾还要难以察觉。 谦痕移走在最前方,身后是他的三个儿子,再然后是凌月君临一十九杀中的十三杀。 这队人马,几乎浓缩了南荒最恐怖的力量。 就要这样潜入魔族帝都了,谦痕下意识摸摸剑柄,面容冷冽。长谲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取了九窍玲珑心快要赶回前线了,那日他与长谲约定今日正午在边境凤翼山移交九窍玲珑心,长谲必会守约,但他不会。这是他的调虎离山计,此刻他们潜入不会碰到长谲,时机很好。 他知道长谲必定守约,从那天他将碧野剑递入长谲胸口时他就知道了。就像长谲知道九窍玲珑心对他有什么意义。 可是有什么用?就算拿到那颗心,过去的时间也不会回来,那个人也不会回来。 “去。”已行至孚诡城外,他一声淡喝,十几道阴影分散开去,像风起的砂砾一样悄无声息地落入城中。 ……要找到他。 ……一定要找到他。 “父君,”他的六子影子一样隐匿到他身边,汇报,“打听到了,长谲似乎在日前带回一个神仙,一直禁在吴垣殿。” 他长袖一挥,前往吴垣殿。 湮愔。是一个传奇。他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只青鸟,由女娲神亲手点化成灵,历过洪荒天劫、煌天火雨,始终清远如同天际远山,与这世界若即若离。他淡然、高雅、冷静、慈悲、仙力无边,再没有比他更像神仙的神仙。数十万年来没有闹出过一丝情缘,无数仙人对他顶礼膜拜,效仿他断情斩欲的品行,欲图也做个神仙中的神仙。连他身边的人,譬如羁狂,譬如玉焚,譬如他谦痕,都以为他是真的清心寡欲,情根冷然。直到两万年前谦痕在栖梓山上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他才明白,原来即使是湮愔的心,也不是真的无欲无求。 要找到他…… 必须要逼栖梓参战,没有湮愔……这一场赢不了。 要找到……湮愔造出来的那个孩子。 进入吴垣殿,他的二子颜子京正在门口迎接他,汇报说镇压已经完毕,反抗不激烈。院内跪了一地宫仆,安安静静的,凌月十三杀立在周围警戒威慑。院内有一棵胡桃树,正簌簌落着红雨。 他踏入殿内,环顾一周,看到床帘后一静卧的人影。 真是不知所畏。他在心中冷哼。 等了一会儿,他才走过去拉开床帘,淡淡道:“这是你的命,孩子。” 床上的人影纹丝不动。 他懒得再宽慰什么,直接伸手打算将床上的那个人提起来。忽然发觉不对,那个人被整个翻过来,手脚被绑着,嘴里也塞了白布,整张脸都害怕得扭曲了,涕泗横流的。他伸手扯掉了那人嘴里的棉布,问明事由,得知此人只是这宫中的奴仆,又动念力探查了一番,认清了现实。 被掉包了! ……逃掉了吗? 他放弃那个人的心来到这里,那孩子居然跑了?不愧是湮愔教出来的徒弟,真是有本事! 我躲在那一干畏手畏脚的宫仆里,戴着布帽子,低着头,偷瞄着谦痕帝君淡定地走进去又火冒三丈地走出来。 谦痕作为南荒主君,这么堂而皇之地潜入魔族帝都,也真是很有胆识。这时候长谲取了那什么九窍玲珑心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回了前线,贤禹担心长谲的伤势便追上去想瞧一瞧,搞得魔宫中人虽多,却没剩几个修为足够的来拦住南荒的精锐部队。 按说谦痕是仙庭的一员,我这时候应当谢天谢地地去抱他大腿才对。 不过我理智地计较了一番,认为不妥。 那次谦痕帝君钦点了凌月君临十九杀中的妃鸢、鬼疵、墨仪以及他的近身侍卫长卓晔护我进入绯冥境。明明是十分保全的情况,却险象环生得有些太不自然了。陷入泥沼那次,吞寤那次,大裂谷那次,血魇那次,迷梦那次……如若不是颜子惑,我估计死得连渣渣也不会剩下。 现下想的这些的确对不住死去的妃鸢与鬼疵,不过,他们那时候在境中的行径委实奇怪,感觉像是想要拉我一起死在境中似的。我后来想了一想,揣摩了一个来龙去脉,不过这倒是我个人猜测,算不得准。 从谦痕帝君捅了长谲一刀来看,这两人可谓是积怨已久,于是争斗中谦痕想将神魔都拉下水。若我真的死在了绯冥境中,谦痕帝君完全可以声泪俱下地告知四海八荒众生:湮愔上神爱徒及狐族凌月三杀及侍卫长都不幸殁于境中。然后顺理成章地将绯冥境的暴动移罪于妖族或魔族,造成仙庭与魔域的嫌隙,顺便把一直不理世事的栖梓也拉入滚滚浊尘。待到魔族起兵进犯仙庭边界之日,必会引发众怒。 也不知道谦痕帝君能说出多少个“情势所逼”,又是与魔域或说长谲结下了多大的仇。 我现下这篇计较,完全是我主观臆想,不知道对是不对,但我不能冒险。如今神魔战事胶着,若栖梓参战,情况必然改变。狐帝若是将我逮起来杀了又嫁祸给长谲,迫师父出手,那我简直成了栖梓和魔域的罪人。 谦痕帝君原地站了一会儿,召集人头就欲动身。 我心中舒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阿青 “你,头埋那么低做什么?抬起来。” 完了。 透过胡桃树的视角,我知道站在我后面的正是狐四王子。 一只手猛地把我的脸抬起来,凶神恶煞的一阵大喝:“叫你抬起头来!抖什么抖?看你怂样儿!” 我看着那个人澄净如天空的琥珀色眸子,心中连连叫苦……颜子京,我这回是被你害死了! “二哥,你吼那么大声干嘛?吓死我了。”狐四在一边揉着耳朵,嗔怪看了颜子京一眼,便走开了。 劫后余生?我非常惊讶,便又透过胡桃的视角瞅了一瞅,发现自己的脸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被颜子京抬起脑袋的魔族少女清秀的脸颊边长满了支楞的鳞片。 颜子京在接触到我的一瞬间,改换了我的容貌。 吴垣殿外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估计那群后知后觉的魔兵终于发现魔宫被入侵了,集结起来包围了吴垣殿。天上的兵列也到了,火象飞蛇排兵布阵。谦痕帝君皱着眉头顿了顿,忽然返回殿中将那个被我绑在床上的宫仆蒙了脸,夹在腋下带着。碧野剑出鞘,带着精锐预备杀出重围。 颜子京拍了拍我的脸,跟着走了,做了个口型:“保重。” 我不知道颜子京是怎么在这一地人里面认出毫无仙力波动的我的,我只觉得交了他这么一个朋友是我这近几百年来做得最棒的一件事。 这一支南荒精锐,要挑掉魔宫是不可能的,不过突围出去还是比较容易。我躲在胡桃树浓密的花枝间,接收着魔宫地下庞大的植物根系网络传回的信息:南荒部队突破了一线火象阵。突破了土蛇阵。潜入了殿宇。攻破全线,突围。 好了,走得没影了。 我蹦下胡桃树,走进殿内,坐到桌前继续与那几个坚硬的骷髅果做斗争。 你说这么好吃的果子怎么会长那么硬的壳? 这一斗争就斗争到了傍晚,外面倾盆大雨,我心满意足地享受着满满一盘战利品,忽然门被撞开了。我吓得跳了起来,这回胡桃树怎么没发警报? 倚在门口那人一身酒气滔天,冷厉的一张脸异样苍白,雨水滴滴答答地顺着他的黑发流下来。见着我,他死死盯着,目光相当恐怖。 “魔……魔君、你怎么了?”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很当机地呢喃了一句,下一秒瞬移到我面前将我抱住。刚刚还在他手里的酒壶落在门口的地上,啪啦一声脆响。 “你不是……已经被爝焰……”他死死将我抱着,身体火热,阵阵地颤抖。雨水的潮气和酒气冲入我的脑子,让我有点晕,莫名其妙还有点脸红心跳。我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我宁愿呆在你手里也不和谦痕回去。” 他狠狠地吻了我,碾磨,撕咬,唇舌死死纠缠。他吻得太激动,我毫无还手之力,被他推着,一直撞上了墙壁。他的吻还没有结束,我觉得那是要把我咬碎吃掉的力度,为了生存,我玩命地挣扎,弄得一手滚烫。 “魔君!你、你呜……你在流血!”我嘶吼出声,他完全不搭理我,就着热吻的姿势将我抱到床上,迅速地扯了我的衣服,又扯了自己的衣服,压到我身上,我们赤身裸体地相拥,一阵铺天盖地的深吻。 我看到他苍白的胸口上一剑贯穿而过的伤口,极深,还汩汩地出血,像热泉一样顺着他的肌理流下去,滴落在我的小腹上。我又是一阵玩儿命地高喊和挣扎,他似乎更兴奋了,疯狂地亲吻撕咬我的颈脖,一手抚弄着我的小伙伴。 “魔君!长谲!长谲你疯了!你放开我!长谲!混蛋你放开我!” 我双手被他压在头顶,两腿也被他的膝盖压着,我没法,弓起身咬住他的侧颈,咬得满口鲜血。 冰冷的液体落在我的侧脸上,一滴,一滴,砸在我的耳根,仿佛巨钟轰鸣。 我傻了。 ……怎么回事?我把长谲……咬哭了? 堂堂魔族君主,转瞬之间哭得天昏地暗。他放开我的双手,紧紧抱住我,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无声地流泪。 他咬住我的耳垂,把每一个字直直灌入我的耳内:“我好想你。我等了你好久好久……我想你啊,阿青。” 我感觉到汹涌的潮水涌入我的心脏,弥漫出苦涩的咸味。我无法体会他的悲伤,但我能够感受。我听着他在我耳边嘶哑地抑制着哭声,他的泪流了我满脸,他的血染了我满身。千山万水,情天恨海,席卷天地,连我这个外人,都差点为那不属于我的悲情泪落如雨。 “阿青……阿青……”他一遍一遍地叫着这个名字,轻吻我,拥抱我,将我当成他的爱人。 我如死地躺着。 就这样吧。在这样一个大雨潦泼的晚上,酩酊大醉的魔族主君抱着一个仙庭的人质,把他认成那个死了几万年的爱人,哭得像个孩子。 就这样吧。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就这样哭一晚,放肆地去思念那个人吧。我只要守住我的底线,我让你亲吻,让你拥抱。 等到日后我回我的栖梓山继续做我的逍遥神仙,你登你的王座继续杀伐果断君临天下。对于这个晚上,你酒醒遗忘,我缄默不言,我们再不相见再无瓜葛,一切都埋葬在这个晚上。 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软弱和伤口,我保证。 我抬起手,想要轻轻拥抱他一下。 他忽然撑起身体,与我对视。满是血丝的眼睛透着一阵恍惚,一阵绝然。 “阿青……”他再次叫了这个名字。 忽然他用他满是鲜血的手指捅入了我的□□,我腰一弓,一阵疼痛的热流涌向那个最隐秘最隐秘的地方。他抱着我的腰肢,吻我的胸膛:“阿青……我好想你……阿青。” 他把第二根手指送入我身体的时候,我用尽力气一拳砸在他的鼻梁上。把他打得跌了出去。他已经超过了我的底线。 “长谲,你看清楚。我是谁,璧青是谁。”我一把拉了一边的被子将自己兜头罩住。 他捂着鼻梁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眼眸清明。 他说:“你就是璧青。” 我看着他清醒的眼睛,忽然就笑了:“你知道不是。” 他的脸一瞬间惨白。 我继续笑:“你是有多可悲,魔君。你知道我是纪虞,并不是你的璧青。我有我的生活,我的过去,和我的爱人。纵使我与他长得再像,我也不是他。我知道你们曾经相爱、山盟海誓,约定天荒地老永不分离……可是他死了。你把我当成他有什么用呢?我终究是要回栖梓的。”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也笑了一下,然后倒了下去。这时候,他的血已经流了满床。 我赶快差宫仆去叫贤禹。 然后我把长谲搬到床中间躺好,先给他止血。这个男人,即使是在重伤昏迷之时,也仍旧叫着那个人的名字。我听在耳里,很为他闹心。 ☆、双生 长谲的情势很危急。谦痕的那一剑让他伤得不轻,他没来得及修养就来回奔波取那九窍玲珑心。风风火火赶回前线后又得知谦痕是在耍他,趁他不在偷袭魔都。然后又赶回来,听说谦痕在吴垣殿中挟了一个白衣人遁了,一时怒火攻心,在孚诡城外布下风暴大阵,耗了半边心血,满身魔力,叫再想秘密潜入魔都的神仙有来无回。 嗯,这里的重点不在于他魔君布下的死阵威力有多大,而在于他在重伤情况下还押了满身的修为上去,更是伤上加伤。 这危急形势的确很危急,连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句芒都现身来给长谲诊治,水之魔君与地之魔君并着荆棘鸟向暝堆在房间里给长谲护法。折腾了大半宿,我都没有机会汇报说我之后还踢了他几脚外带打了他一拳,你们看看他有没有淤血…… 贤禹嫌我杵在那里很碍眼,将我踢出了正殿。我在外边晃悠了半日,觉得密集了许多的巡逻队晃得我有点晕,我便跑到白月的萝烟宫去讨水喝。宫仆汇报说白月正在集气,我不便打搅她,就待在偏殿边喝水边等她。 坐了一会儿,我走到窗边去想开窗透透气,刚把窗子拉开一条缝,忽然血肉模糊的一团砸了进来,我一惊,细细辨认了好久才发现那一团是个人形。 “纪虞……神君……”那个人形微弱地叫了一声。 外面立马有侍卫过来询问:“神君,出什么事了吗?可需要我们进来?” 地下那一团紧张地缩了一下,我向侍卫道:“没事没事,你们去忙吧。”侍卫又提醒说当下非常时期,要我小心一些。 待外边巡逻的侍卫走远,地下那一团便疯了一样地挪动过来,在地毯上留了一条血痕,一直吃力地挪到我面前,刚要开口,却吐出血来。我跳开一些,等他把血吐一阵,再安抚道:“卓晔,你慢慢说,不急不急。” 那厮抬起头来,果真是伤得不轻,满面鲜血:“神……神君,求、求你救……救一救殿下……” 我心下一紧,面上沉静如水:“殿下?哪位殿下?卓晔,救人这事你却不该来找我,我现下还被困在这魔宫里呢。你们南荒的殿下,你得去找谦痕帝君来救。” “来不……来不及了……神君,求你、求你救救十三殿下……”卓晔又撑过来一点,眼睛睁得奇大,脸上血流下来,十分狰狞。 颜子惑? 我心口一滞,深吸一口气,压下追问的欲望。卓晔到底是谦痕帝君座下的臣子,什么调虎离山引蛇出洞的伎俩,我不得不防。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开口便去诈他一诈:“呵,卓晔,当初你们要对我动手的时候,却没有想过今日还需向我求救?” 卓晔动作一僵,他脸上正好又有一条伤口裂开,血从他的额头直剖面部流过嘴唇,他抬起头来瞧着我,忽然抱住我的一条腿,眼中满是绝望:“神君!那件事……那件事我们奉的不是殿下的旨……和殿下没有半分关系……殿下、殿下待神君的心都是真真切切的!神君!神君您去救救殿下……卓晔立即自裁于此……神君……” 我果断慌了:“颜子惑他现在在哪里!” 吴垣殿外,众人等得心急如焚。 被水之魔君、地之魔君和向暝封闭的宫殿内,长谲衣冠整齐,坐在上座上喝茶,一边听璎裟汇报前线战况。 “听说前线战况不错啊。”水之魔君灵奎调笑着长谲的高冷女暗卫。 “自从昨晚君上‘重伤闭关’后,天族那边一路急攻到鬼牙谷,被我方伏兵打了个措手不及,败北过去,战线溃退五百里。”璎裟平静道,“看来宫内是有小老鼠。” 长谲再淡定地喝了一口茶。 “让我进去,我要见君上!”三人结成的结界,外部无法得知内部的状况,结界内部却能将外界的事情看得通通透透。来人银发,蓝瞳,身材娇小,正是白月。 殿外的侍卫将白月拦着,白月一脸焦急,按她对君上的了解君上所为招招都有深意,此番情况特殊,她也没法,急不暇择:“君上!纪虞神君他可能……出逃了!” 长谲神色一肃,招手。地之魔君古冶一个土遁术将白月带了进来。 白月说起当时她正在练功集气,纪虞前去拜访,宫仆便让他在偏殿等候。哪知不等片刻一道白影就掠出了偏殿,她集完气过去,推门而入只看到一地拖行的血迹,纪虞神君已不见踪影。 “他怎么逃的?飞出去的?”句芒在一旁漫不经心转向长谲道,“你不是封了他的仙力么?” 长谲眉头紧锁,想了一阵,起身走出吴垣殿。 诈伤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也没必要继续“情势危急”下去了,找到那个家伙才是正经。 长谲召唤来青麒麟,正欲腾空而起,一抹红色忽然映入眼帘。 紫瓦宫檐上,一翩翩人影在立,一身艳艳红衣,如漆的墨发,惊丽的眉目,眉目间万水千山。 “祁止。”那人轻轻唤了一声,转瞬间泪流满面。他的眼泪,急急地漫过他左颊上盛放的,夭夭灼灼的沧海花。 长谲如遭雷劈,僵立当场。 ☆、风暴 长谲确然是花了大手笔。 万里辽阔荒原遍布风暴大阵,被人触发,刀风漫天,一个个致命的风茧在荒原上旋转怒吼,红色的沙子遮盖了天地。 我心中对长谲的钦佩又多了一层,忌惮也多了无数层。有魔力布下这样的阵法,魔君长谲果真是个修为高深的大魔头。 “神君,殿下在里面。”化作四尾灰狐被我提在手里的卓晔开口,“魔君他们不会追来吧?” “魔君似乎还死着呢。就算他爬起来了,我也给他留了点东西,不会这么快追上来的。”我召唤出流火,又命了狱焰护体,进入阵中。 长谲他确然是封了我的仙力,他修为高深,凭我一个人确然是解不开的。我现在之所以能飞能跑出来,全多亏了颜子京。那日他走的时候给我留了几颗神品的冲脉灵丹,我趁长谲情势危急魔宫一团乱麻的时候试着用了用,竟将仙脉冲开了。 本来我是预备着跑路的,若没有颜子惑这一回事,我估计都跑过边境线了。 阵中的风暴大得吓人,连狱焰都有些顶不住的架势。风刃比剑还要快,护体神火摇摇欲熄。漫天的黄沙红土在周围旋舞,我耳膜隆隆作响,眼前一片苍茫颜色,只感觉自己是置身于滚滚洪流中的小沙粒一枚。 “那里!”卓晔叫了一声。 我望过去,见一团巨大的风茧里,一紫衣飘渺的人影正苦苦支撑。 长谲布下的这个阵法总体很凶险,在这凶险的总体中最凶险的就是那一个个风茧。大阵没有被触发时,一切风平浪静,一旦进入某个风茧触发阵法,那几乎就不要再想出来了。 简单来说,这一个个风茧,就是一个个进去容易出来难的死局。 “颜子惑!你疯啦?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风沙的声音太大,我只能提高嗓子大喊出声。 “……纪虞?”风茧中的颜子惑也有点震惊,“你出来了?前日父君带回的那个‘纪虞神君’诈了魔君一遭,我却听二哥说你得了仙丹,应该不日就会跑出魔宫,便想着到边境来寻你一寻……” “……所以你就触动了阵法搞得脱不了身?”我向前进了一点。 “你别过来!”颜子惑大叫,“别过来!你进来就出不去了!……你既然出来了,就赶快回仙庭去吧。” 我看着他倾城亡国的脸容在风屏后隐现,问道:“那你呢?” “我?”他嬉皮笑脸地笑了一声,“我没关系的啦,再怎么说我也是南荒的王子,长谲不会动手的。” 我冷然道:“他只会让你枯死在这里面。”抬起流火,蓄足力气向风屏劈斩过去。狱焰与风暴交缠嘶吼,我双手巨震,血顺着虎口流下去。 “没用的。”颜子惑苦笑一下,我这才发现他的脸异常苍白,“快走吧,纪虞。这次是我自己犯贱,而我也即将支付应有的代价。你能来瞧一瞧我,我很高兴。快走吧,我们没有必要两个人都落在他长谲手里。” “殿下!”卓晔在我手里哭喊一声。 “快走吧!”颜子惑爆喝。 我仰头,长啸一声,一半的狱焰冲上天际,炸开成一朵烟花。 颜子惑:“纪虞!你疯了!” 我向他笑了一笑:“我会救你。” 等了三炷香,终于有人来了,不出所料,长谲也在这些人之中。 都“重伤垂危”了还对我的仙力压制那么牢固,鬼才信呢! 长谲立在青麒麟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纪虞神君,你现在唱的是哪一出?” 我道:“把阵解了,把他放了,我跟你回去。” 他轻笑了一下:“现下这个情况,神君难道还有不跟我回去的道理?” 我看着他的眼睛:“把阵解了,把他放了,我做你的璧青。” 他的表情一瞬间凝固。 颜子惑在风茧内吼道:“纪虞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长谲轻咳一声,面目冷静:“神君说笑了,这个阵法本就是个死阵,就没想过收了人性命还要还回去的,此阵无解,我就是有心也无力啊。” 长谲自愿让谦痕刺一剑且不还手,之后又守约带去九窍玲珑心,我不知道他们过往有什么恩怨,怕长谲是有愧疚。但这次谦痕端的是把长谲惹毛了。 “您会有办法的,帝君。”我放开手,将流火和卓晔都扔下去,横跨一步,进入了风茧。 颜子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他当机:“你进来干什么?” 我道:“陪你啊。” 他道:“你出不去了。他说的是实话,这本来就是个死阵。” 我摊一摊手。 我当然知道。这种一布下就没有打算解开的死阵破解起来是如何困难,然而世间万物,有因必有果,有禁制便有解放,长谲一定会解开它,就算是为了这幅皮囊。 我第一次庆幸自己长了一张这样的脸。 风茧中自成空间,寒冰流火交替,霜雪风刃肆肆,简直是炼狱。我碰到颜子惑的手,发觉他早已仙脉紊乱,全身忽冷忽热,一会儿像冰渣一会儿像焦炭。我一把把他抱住,燃起狱焰将我们两人重重包裹。 “人界一别,你做事越来越不经大脑了。”我揉揉他的头发。 “唔。”他迷迷糊糊应一声,趴我怀里睡着了。 ☆、生生 长谲用了一日一夜的时间单解开了困住我与颜子惑的这个风茧。在这一日一夜里,颜子惑睡过半日,醒了以后我两人聊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我总觉得这破孩子几次欲言又止,问他他又不说。 他还戴着我在历劫是给他夺的那个额饰,幽蓝的宝石遮住了他额间的血泪,清丽单纯,掩盖了他动人心魄的妖艳,反而显得更小了。 风茧一破,魔兵铺天盖地地罩了上来。我喊了长谲一声,长谲淡然道:“放他走。”贤禹靠近过来,丢给颜子惑一团灰不溜秋的物事,正是狐狸形态的卓晔。 “走吧。”我向颜子惑点头。 颜子惑动了动嘴唇,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终究没有说出什么,回身从魔兵空出的缺口中走了。 我目送他远去,长谲过来拉了我上他的青麒麟,一言不发回了魔宫。 之后他将我丢回吴垣殿,也没封我仙力,消失没影了。 一连三日,他都没有再出现。 我听宫仆们议论说:“太子殿下回来了,魔君在煌燃宫陪着,三天三夜了,不吃不喝的。” 璧青回来了。 我连睡三天,期间被贤禹硬吵起来一次。他不顾宫人阻拦直接闯进来掀我被子,我蓬头垢面地坐起来,他惊奇道:“怎么睡觉还能睡出这样一幅纵欲过度的疲惫样?” 我嘴角抽抽:“本神君起床气很大,你没有什么事可以滚了。” 他在一旁坐下来,自顾自沏了一杯茶,垂下眼道:“呐,他们说璧青回来了。” “哦。”我漫不经心应一声。 “开什么玩笑?”他冷笑一声,蓝眼睛宛如冻海,“那种东西会是璧青?” 他愤懑:“不知道君上怎么想的。” 懒得跟他鬼扯,我抱着枕头又睡了过去。 煌燃宫,当年魔倾太子的寝宫。在三万年前煌水一战太子失踪之后,一直尘封。 足足尘封了三万年。 宫仆们都候在宫外,即使尘封开启,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踏上魔君长谲心中数万年的禁忌。宫中只有两人。一人黑袍,一人红衣。 今日意外的是个好天气,阳光温软,透过窗格落在红衣人的侧脸上,惊丽的眉目都显得温和了些。 长谲坐在一边看着他。 一起呆了三天,不眠不休地注视这个人,好像三万年的时光都是一个荒诞的梦境。看这宫殿、飞帘、摆设、宫中人,哪里变了?哪里都没变。还是他们两个,还是煌燃宫。时间和记忆都疯了,根本就没有离别的三万年。 多好,多好。 就在这煌燃宫里守着他吧,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想。管他妖魔鬼怪神道鬼道,管他四海八荒翻不翻腾动不动荡,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祁止。”璧青侧过头来唤了他一声,神情很迷茫。 长谲连忙过去拥住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亲吻他的侧脸:“怎么了?” 这几天璧青的意识都很混乱,经常前言不搭后语,时而安静时而癫狂,有时候不认得长谲,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有时莫名其妙就恸哭失声,有时抱着脑袋就歇斯底里地跪在了地上。现在他乖乖地靠在长谲怀里,情况比较稳定。 “祁止,我听他们说你关了一个很像我的神仙在宫里,你那天就是去找他了吧?”璧青轻轻开口。 “也不是很像你。”长谲答。 “既然这样,那就放了吧。我回来了,你不需要他了。” 长谲低头,抚摸璧青脸颊上的血色沧海花,神情有些悲哀:“依你的性格,我以为,你会让我杀了他。” 璧青身子一僵,随即放软:“不好吧,毕竟是仙庭那边的,现在不正在打仗么……唔……” 长谲低头深深地吻住他,窒息的,沉重的。这个吻充满了绝望的味道,当虚幻的幸福泡沫被戳破时,悲伤逆流比往昔更胜。 “我爱你。” 璧青虚弱地回应:“我知道。” “我只爱你,只有你。” “我知道……我知道……” 又是一个恨不得绵延到天荒地老的亲吻。 空等了三万年,幸福了虚幻的三天。 该醒了。 他将璧青推开,墨瞳中不带一丝感情:“这三天很努力嘛,纪虞神君。本君倒是很想知道,神君是怎么得知本君前尘的。” 璧青的表情全部凝固,隔了一会儿,突自笑了:“在下也很奇怪,当年仙庭东海,烨墟山那位为天下苍生称功颂德的祁止帝君,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魔域这位杀伐果断的魔君长谲?” “你过来。煌燃宫。”长谲道。看着那个“璧青”在他面前化为片片浮华的光影,他突然感觉有点累。 在这四海八荒间,我的大师兄闻名于剑术,二师兄闻名于毒术和迷术,三师姐闻名于预言术,四师兄闻名于变化之术,五师姐则因暗杀之术闻名。当我入世之后,将来某日,必会因幻术闻名。 自从进阶神君之后,我新得了一项技艺,能幻化出一个实体来,并通过精神力操控。那时我的算盘是留着个璧青拖住长谲,待我救出颜子惑之后便一同逃之夭夭,哪想以我之力破不开那风茧。之后回到魔宫,我便继续操纵着“璧青”,希望找到机会逃脱,操纵实体幻影是个很费精力的活儿,我睡着的这三天,都是在远远操控着那个“璧青”。 关于长谲其实是祁止帝君这个事,我也只是个猜测,阴差阳错让我蒙对了,简直是天降的好运气。至于这个猜想的由来,其实是源于白月。我看她银发蓝瞳,分明就是仙庭东海水族的样貌,她所谓的“集气”,也透着一股浓浓的仙泽。那一族三万年前遭受灭族之灾,帝君祁止亦被载入仙籍,结局是为灰飞烟灭。我细想一番,回忆起在南荒绯冥境中迷梦幻化出的幻境,幻境中,我惊异那银发蓝瞳的神族怎么会长了一张与魔域君主一模一样的脸,现在只觉茅塞顿开。再则,祁止帝君灰飞烟灭于三万年前那煌水一战,而魔君长谲是在三万年前登上君位,时间上也能说得通。是以,我有了这一番大胆的猜测。 不过,魔族君主居然是灰飞烟灭的上古神族,这个事实真是让人震撼。 我除了把长谲就是祁止这个事蒙对了以外,其余的,不管是关于长谲,关于祁止还是关于璧青的事情,我都一概不知,这三天里多次险些露馅。每次惊险边缘,我就歇斯底里装疯卖傻装失忆,反正璧青死了那么多年,神经出问题很正常,而且我在滚滚红尘中摸爬滚打了这么两万年,那些凡人疯癫的姿态也几乎看尽了,学出来也挺自在。我自以为天衣无缝,怎知长谲一眼识破,否则他也不会不封我的仙力。我若失了仙力,那个“璧青”自然也就会消失。 他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宫仆将我带到一座宫殿,在宫门处不敢向前。我只身一个走进宫苑中,在主殿一角的护栏处看到了长谲。他背对着我,仰头望着天空。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 忽然一道明光在我脑中炸开,有一段模糊浅淡的过往跳动出来,色泽鲜明浓丽,将我深深拖入。我突然想起来了,我曾经分明走过这样的一段路,看过那样一个等待的背影。 这一刻,两个背影忽然完美无缺地重合了。我战栗震悚。 那是好几千年前的事了。 那一世我投生的是个北戎皇子,阴错阳差与中原皇帝有了一段禁忌的纠缠,到后来俨然发展成了无法摆脱的孽缘。 那几年戎马岁月,两国决裂,父皇军令如山。中原大军已直逼我北城命里,我自带领了一对狼骑破釜沉舟,潜入中原皇都,要将喝我们血吃我们肉的中原皇帝斩杀。 进入皇宫那条路,是一条修罗之路。我身后的男儿们一个个倒下,再也回不去家乡。 我到达他身后时,随我前来的男儿们都已死去。我站在那里,意识到我之所以能站在那里,是因为他知道我会来,他在等我。 “你来啦。”他没有转身,背对着我,淡淡道。 那朱红或灿金的富丽堂皇的飞扬的宫檐,那碧瓦色的天,那个背影,那个仰望天空的姿势,刀刻一般留在了我漫长的记忆里。 “我来杀你了。”我一抹嘴角的血,一刀直刺过去。他的武功远远高于我,我笃定他会躲,他笃定我不会刺,于是那把□□,就那样轻而易举地生生穿过了他的心脏。 他倒在我怀里,眼中有震惊也有释然。然后他笑了:“你赢了。”他捧住我的脸,滚烫的血涌入我的口中。 我咬牙拧动刀柄,把他的心脉全部绞断。 我第一次赢你,把刀递入了你的心脏。 开什么玩笑。 这个时候,你的千军万马已经攻入我们北城了吧。那里边的我的万千子民,都被铁蹄践踏了吧。 你的王朝你的江山你的功业,我的草原我的城池我的家乡……都不过大梦一场,我们不输不赢,两败俱伤。 “你来啦。”长谲转过身来,眸子漆黑如夜。脸庞线条完美而冷冽,分明不是那个中原皇帝。 我走到他面前。 “来吧,不是说要做我的璧青么?”他低头看着我,示意我吻他。他目光深湛,无波无澜。 亲就亲吧亲就亲吧当被狗咬了一口。我认命地凑过去,咬住他的嘴巴吸啊吸,就是不伸舌头。他忽然伸手揽住了我的后腰,我顿时一僵,他的强势席卷过来,长驱直入,摧枯拉朽。 他的吻是沉重的、灼热的、窒息的…… ……和他们好像好像。 脑中突然炸出一道惊雷,好多画面串联起来,就差一点便能豁然贯通。 相处得越久,我越来越发现,越来越发现,长谲身上有好多好多他们的影子,不,是他们身上的某一特质与长谲十分相像。脑海中又涌入那些零碎的记忆:董虞那一世,帝王烈火中的癫狂;黎唐皇子那一世,落下城墙时惊掠的,皇兄坚硬沉痛的眼神;燕国国师那一世,国主立在火光耀眼的宫殿前,颀长的背影;北戎皇子那一世,刀还插在心口,中原皇帝合着热血的滚烫的吻…… 每个人与长谲的相似点都不多,但一百来道红尘劫历下来之后,我遇到长谲,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感觉很熟悉。譬如他吃饭时惯用左手,无名指和小指都深深扣着;譬如他席地而坐时莲花座只会展一半;譬如与他接吻时,他总是会揽住我的后腰…… 我之前对这些熟悉感的出处百思不得其解,这一刻,我突然就想起来了。 我历过的百来道红尘劫,一道一道地化成了万年玄冰淬成的链条,永不融化,重重叠叠地,将我困在了一个牢笼里。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的生生世世,生生世世,都被这个男人纠缠着?! 我开始无意识地挣扎。疯狂,歇斯底里。 ……有一世不是。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12节 隋虞那一世。因为颜子惑和尔竹,我的命格被硬改。只有那一世,我是自由的。 “师兄……”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我要自由地活着……我不是谁的谁……我是纪虞。 被他吻得几乎窒息,我视线渐渐模糊,渐渐分不清楚眼前的人是谁。 ☆、灰飞 “你哭什么?”长谲放开我,抹掉我的眼泪,静静看着我说:“你不用紧张,你这样的,还不配做我的璧青。”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明明应该如释重负,但我看着他冷静的眼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问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前尘之事的?” 怕牵连白月,我自是不敢说和她有关,只得捡了绯冥境中的幻境说了。我说我看到祁止帝君将要羽化的样子,璧青就将他带到一处绝崖之上,凭空掀起血色狂风,血流了他满身,染红了绝崖。 心中升起一小股报复的快感。 我猜想这一定是长谲最痛苦的一段回忆,我现在叫他想起来,是不是他一伤心,就没有心思来折腾我了? 我太天真了。 长谲脸色苍白,垂首静了一会儿,看了看天色,突然拉着我往宫殿里走。殿内摆设精巧,气势恢宏,因为结界保护,三万年来纤尘不染,好像还保留着当年那个人生活着的样子。 掀起重重帘幕,好像掀起了重重时光。时间在这个煌燃宫中仿佛停滞了,金帐飞扬的大床袒露出来,似乎还留着那个人的味道。 长谲将我扔上去,然后上来将我压住。 他压住我的四肢,凑近我,视线像刀一样锋利:“我现在心里很难受,难受得要死了。” 你去死吧。我咬咬牙,没敢说出来。 “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成为魔君,对不对?其实我也不明白。曾经我还是祁止的时候……呵呵,我都快忘了那个时候了……可笑吧?我做了三十多万年的祁止,现在居然只能记住三万年的长谲的生涯。”他刀锋一样的视线渐渐散开,陷入了回忆。我能感觉到他巨大的悲伤,那种浩瀚的情感凌驾在所有感觉之上,铺天盖地,唯独余下疼痛。我刚刚鲁莽地揭开了他最痛最隐秘的伤口,该说他自暴自弃还是破罐破摔,现在,他自己一刀一刀地,自己,亲手把那些伤疤撕开在了我这样一个陌生人面前,惨痛淋漓。 “我想起当年的自己啊……呵……你听说过祁止么?” 我点头。 不光是我,仙庭的老老少少都熟悉着祁止之名。东海的麒麟君主,远古的仁兽,最慈悲的上神,最以苍生为念的神仙。 我出生在煌水一战之后七千多年,那一战的阴影几乎已经消弭,然而对那时参战的七星上神,仙庭众生一直都长长久久地称颂,未有停歇。各处都有为上神们建起的祭台,祭祀的香火长年不灭。 当年,魔神战火爆发于煌水之畔,故称“煌水之战”。当时的魔君钬鹑缬刑熘rξ薇撸e迦硕⌒送搅刹溃宦反菘堇嗪嵘匣摹9テ凭胖靥欤迫缙浦瘢贝虻奖被拇笤螅较吖岽┝讼赏サ陌嫱迹榛鹕展饬艘宦返纳楹凸睿赏ゼ负跻儆谝坏? 七位远古上神结下了“七星换命”的禁忌大阵,硬改天命,逆换时光。仙庭恢复如初,钬鸨徽蛴诜x逑拢医骰穑朗啦坏迷傩朔缱骼恕f呶簧仙裰校钪沟劬19瘟驳劬胲饕嗌仙窕曳裳堂穑裣紊仙癫2嘈鋈缃幺致只爻选s穹俚劬苁谰庞墓龋螑稚仙褚嘧员倨荑魃揭蛔俨焕肴绶兹拧v链耍豆派仙窦附蛄恪? “我不明白……你应当,灰飞了才是。” “你们是对的,祁止是已经灰飞烟灭了,他为仙庭众生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带着最崇高的仁名消逝于天地,永驻于苍生之心。多好,他轰轰烈烈地诞生轰轰烈烈地结束……他死在了魔神的战场,作为最值得敬仰的尊神。”长谲目光悠远,“他为苍生做了一切……可是,他为璧青做了什么呢?” 他伸手抚摸我颊边的鬓发,嘴角挂着一丝笑:“成为了魔族之后我才知道……所有的感情都被放大了。悲伤、绝望、幸福、愤怒这些情绪都被放大了,你痛苦,会比以往千百倍地痛苦。你愤怒,那一瞬间燃起来的怒火会让你恨不得把天地都烧光!我终于知道魔族为什么那么冲动莽撞,我也终于知道了他当年有多痛。” “以前做神仙时我总不能理解,那些小魔头小妖怪一天到晚喊打喊杀的到底有什么意思?现在我知道了,若神仙是清水,那魔族就是烈焰,他们想要的就要得到不要的就要毁掉,血冲上脑袋的时候理智啊冷静啊全部见鬼,拿起刀不论得失生死一通乱砍……神仙们称魔性是原罪,我现在觉得,这只是种族间的不同罢了。” 这些话,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吧?从最慈悲的神座堕换到这洪荒另一侧的另一世界,心绪上的变动——冲动、暴怒、痛苦,无法冷静。自己无法控制自己。彷徨过吗?恐惧过吗?三万年孤独地镇守于王座之上,独自痛苦,独自蜕变……变成如今面目全非的样子。 他的眼睛充血,表情平静,但我能看到他额角青筋的跳动。像有一把火忽然烧了起来,他冰淬般的冷漠裂开一道缝隙,熊熊烈焰呼之欲出!他震碎了我们两人的衣服,眸子血红,金帐被强力掀起乱飞。 “你知道我有多想他?我三万年都没有抱过他了!”他抱着我一阵狂吻,我听到自己血液逆流的声音。 我用尽力气撕咬挣扎,胡言乱语:“长谲!祁止!!放开我!我他妈不是璧青!!你在这张床上他妈的做这种事你不会觉得对不起他吗!?” 他居然笑了:“对不起?我对不起他什么?那次我沉睡一百年,他夜夜纵情快活无比,我醒来之后他满身都是恶心的痕迹!我在他床上滚滚怎么了?不爽?不爽滚出来打我啊!像我当年打断他双腿一样啊!” 脑子里完全反应不过来刚刚听到了什么,我一个劲儿地发疯:“疯子!畜生!你他妈除了一双眼睛身上没长别的了!我除了长得和他像点还有什么你看得上的?你说出来我改!你他妈别碰我!他妈的你看不惯我马上就把这张脸划了!擦亮你的狗眼睛!老子不是璧青!” “就因为你不是他,我才能让你做一些不舍得让他做的事啊。”他擒住我的下颚,表情淡定地甩了我两耳光,“是啊,除了这张脸,你还有什么?” 他把他的灼热抵进我口中,疯狂耸动,我正要咬下去,他轻而易举地卸了我的下颚,向更深处探进去。 “不想用身体,就用嘴吧。”他剧烈喘息着,“我放走了你的小情人,这是你该做的。” 我觉得满口都是血的味道,不知道是谁的。 缭乱的灯火,金帐,血液逆流的声音,喘息,喉咙深处几乎将我贯穿的滚烫…… 这是哪里,地狱么? 长谲揪着我的头发,仰着头,血红的眼泪从眼角滴下来。 我听到他低不可闻的哑声:“我已经明白了啊,你有多痛我有多痛……可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醉月 仙庭攻势加剧,九重天那边又加派了二十万天兵,战线迅速缩短,很有点孤注一掷的味道。 长谲忙得焦头烂额,没有时间管我。我那天在煌燃宫受了惊吓,现在看到他都腿软,心里不住祈祷仙庭百战百胜赶快灭了那个魔头把本神君救出去…… 又这样过了七日,听说长谲布下的风暴大阵被人破解了,魔宫人心惶惶,我心也很慌慌,仙庭能破风暴大阵的也就那么几人,十有□□是师父师叔到了,离我解放的日子不远了! 解放之前,白月来找到我,给我一个碧蓝色的水晶状物体,神色哀凉地道:“纪虞……你都知道了罢。请帮我把哥哥的遗物带回东海安葬,跟她说白月不孝,不能再回故土。”我应了,她抬起眼,眼角通红,却笑了笑,干净温和:“纪虞,我很喜欢你。三万年来,除了贤禹都没有人像你这样再和我说话……八万年了,我的身体没有变化,所有人都当我还是个孩子……我爱我的族人,爱我的哥哥,爱仙庭东面的那片海……你回去后,代我去看看那里,好么?” “好。”我揉揉她的头发,感觉她有些不对劲,“这一仗不会永远打下去的,以后战事停了,你来仙庭,我带你去东海。你别想太多。” 她吸吸鼻子,笑:“好啊。” 清晨的阳光落在她的面容上,安静温婉,胡桃树最后的几天落花期,漫天红雨。我突然想起了第一次看见她那天,也是这里,晨光落在女孩脸上,使她的笑容看起来清澈如水,她的银白色齐肩发贴着脸颊,蓝色的眼眸好像往生海。她盈盈道:“纪虞神君?我是白月,白色月亮,那两个字。”女孩淡色的发丝和瞳孔映着蒙蒙晨光,我好像身处的不是红墙紫瓦的魔族帝都,而是在九重天边某处瑶池。 当晚,魔宫一片灯火通明,一巨大青鸟遮天蔽日而来,巨翅扫过,风云变色。魔君宫中一阵骚动,长谲化作一头脚踏蓝焰的黑色麒麟迎将上去,两头上古神兽在孚诡城上空斗得难解难分,天昏地暗。 彼时我正在胡桃树下剥骷髅果(还在剥……→→),白月在我这里呆了一天,正趴在我腿上睡觉。天空中一声长鸣,狂风忽起,白月也忽起,冷冷地望着乌云翻滚的天幕。 “我师父来了!”我很激动,拍拍白月,“你放心,你交代我的事儿我回去就给你办了!要不你再想想?多段时间亲自回去埋你哥的遗物?” “不了,你去办,我放心。”她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冲我笑了笑,“再见,纪虞。” 魔宫所有警备启动,土行者出去布阵,火象飞蛇升入天空。 夜空中一抹白影乍现,急速掠来,众多魔兵前去阻拦,那身影不避不让,青光挥洒,血雨乱溅。 我惊呼:“大师兄!” 那惊鸿而来的身影,白衣青花,可不正是我日也思夜也思的尔竹。我站起来抖抖灰,对白月道:“再见哦白月,你好好保重,仗打完了来仙庭玩!” 白月没有理我,抬步升入了空中。 我脑袋一时没有转过弯。 只见白月脚底水潮乍现,手中莫名多出两把飞轮。她口中念诀,飞轮卷着潮水向尔竹席卷过去,满天都是雨花。尔竹以长剑挑开飞轮,面若沉水,速度却慢了下来。 我几乎忘了,白月,是十万年修为的水族王脉。 “白月!你……” 她离我比较近,嘴唇翕动:“呐,纪虞,你一定可以回去的。但是,我要对君上尽忠。” 飞轮回到她手中,长水听她调令,化为水箭席卷过去。飞轮围绕着她旋转,水花四溢。墨色云海中水族的神女端然而立,银白色发丝飞扬。 尔竹避过水箭,挽起一个剑花,漫天都是剑影。眼看他们短兵相接,我心头一团乱麻。 怎么办?不想他们中任何一个受伤。 魔兵涌进吴垣殿来将我团团围在中心,我无暇去管,只仰望空中的战斗。突兀的,肩膀被拍了拍,我摆摆手:“你们想守在这儿就守在这儿,别烦我。” 那只手又拍了拍我,同时轻灵的女声响起:“主人,你看我一看嘛。”我侧过头,却见一银发银瞳的白衣女子站在我旁边,身材修长姣好,和我差不多高。我不认识她:“你是谁?” “讨厌,主人,人家是烛遐啦。” 烛遐?那头白泽? “我什么时候成你的主人了?” “这种事情以后再说啦。”烛遐咯咯笑了,风情万种的。白泽这种神兽都很骄傲外加臭屁,她瞥了瞥周围目露凶光越来越近的魔兵,轻蔑地甩甩头发,拉着我的衣领腾空而起。 立时有飞蛇火象前来阻拦,烛遐目不斜视,让也不让,忽然化作白泽本体,将我置于背上,直接向兵阵撞过去。还没碰到,那方兵阵突然裂开一个口子,众多魔兵颈脖飙血,落地死了。似乎有一黑影滑过。 我有点懵,烛遐已带我飞出去好远。那黑影如影随形,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凌厉,转眼间已护着我们出了魔宫。 我登时反应过来:那是我的五师姐,震慑四海八荒的梅之刺,无影的暗杀者。 我回头,正看见白月与尔竹面对面硬拼时,暗色的花刺穿出白月的胸口,鲜红的血爆破般地流了下去。 我不知道,这次师父对师兄师姐们下的,是格杀勿论的命令。 “不!!!” 烛遐用尾巴卷住我,飞得好快好快。 我趴在烛遐背上,脑子一团乱。烛遐脚程极快,不多时就回到了栖梓山,回去后直奔北栅殿。地妈妈琉秋和元乐等在殿中,我刚一到,地妈妈便上来抱住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念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元乐也扑上来让我抱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死鱼你居然回来了! 不多时,师父领着师兄师姐们也到了。我回头去看,大门被劲力掀开,师父身着千凌翠,战衣烈烈,满身都是肃杀之气。 他走到我身边,面无表情,我被吓住了,弱弱唤了声师父。 他似绿似蓝的眸子精光一闪,一声凄惨声响,我身上的衣服刹那间碎成千千万万片。 我更蒙了,一时没有反应。 他在我背后站了一下,然后掠过我走上宫殿主座。殿内寂静无声,我赤身裸体地站在大殿正中,师兄师姐们齐齐立在门口,没有一个人动作,也没有一个人出声。 师父没有坐下去,只是在枝桠纵横的珊瑚水晶主座前站定,下巴精巧的线条勾勒出三分倨傲七分迫人,浑身威压外溢,殿内平白冷了几分。洪荒上神端出许久不现的威严,还是强悍得让人直想要参拜。 师父忽然开口,像有冰剑横扫:“跪下!” 我知道他是在和我说,“咚”地一声跪下去。 忽然一股气浪推进过来,北栅殿中满殿珊瑚水晶发出叮咚响声,气浪卷着刀风迎面而来,我周身没有半分仙力,这一击估计会受得有些惨,只得咬牙挺直脊背。 “主人!”一白影忽然横在我面前,烛遐化为白泽本体为我顶住风浪,师父淡淡看她一眼,眉毛一挑,烛遐直接被掀飞好远,轰隆巨响砸在一旁的水晶墙上。 “师父!”我抬起头看他,“那日凰山归去,莫名中了药剂,被长谲挟走,徒儿功力不精,不是魔君敌手,无法自立逃出,劳驾了师父!一别两月,除此之外,纪虞不知何错之有!”我越说越委屈,我在魔宫受尽折辱,好不容易回家了,却这般不明不白地又被教训,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颇没礼数。 师父不说话,沉默地看着我。殿内一时又无声无息。过了一会儿,只听地妈妈琉秋在我身后颤抖的声音:“纪虞……纪虞你糊涂啊!” 我不明所以,周身瞅了瞅。又回头去看了看琉秋妈妈,却见所有人都正盯着我的后背。北栅殿殿内装潢,地面,梁柱和天花板都是东海隗泽的珊瑚水晶,满殿晶亮清透,四面八方都似明镜,我从地板反射的影像中看去我的后背,蝴蝶骨中心三片红色细叶四周染着紫边,魔气溢溢。 那本该蓝绿如林如天的栖梓仙印,被魔气侵染得面目全非。 五雷轰顶。 那是……与魔族结合的标志。 “长谲迫你的么?”师父冷冷地问。 “不是……我们……” “那是你自愿的?” “不!我没有!我和长谲什么都没有!师父!你信我……” 师父淡笑:“不是长谲……那是谁?水魔灵奎?地魔古冶?还是灏骞言?” “师父!”我惊在原地,看着他冷冰冰的脸,觉得有什么轰然倒塌,莫名感觉满殿冷光非常刺眼,开口只听得自己声气挺虚浮:“师父……我没有!我若是真的犯了族诫……我还哪里有脸回来?” “怎么?你是觉着为师冤枉你了不成?”师父眼中绿光暴射,又是一阵冷风迎面袭来,我脸颊一痛一热。地妈妈琉秋跑上来将我抱住,一阵哀求:“上神!有话好说别打孩子……” “琉秋,你下去。”师父冷眼一瞥。 我沉默,那仙印的确让我百口莫辩。 师父仍旧是那冷冷的语调,不过似乎没有那么尖锐了:“六儿,你也两万多岁了,也已封了神君,你喜欢谁和谁在一起为师也不该管……可是,你既生在栖梓山,就不能和魔族有关系。”他沉沉看我,“你的仙身,至今与多少人有过结合?” 我毫不犹豫:“一个。” “谁?” 我一咬牙:“……大师兄。” 师父很困惑:“谁?” 我抬头直视他:“尔竹!” “放肆!”身后一声冷喝。 我缓缓转过身。 尔竹同一众师兄师姐站在门口,还是那身青花白衣,墨绿长发高高束起,醉花淬雪的一张脸。明明还是我深深思念的样子。 他看着我,视线不避不让,深深皱眉:“六师弟,说句不好听的,你我虽为同门,却只是一面之缘。你若确有苦衷……这样个中捏造,却也不好。” 我只看到他嘴唇在动,却无声音,歪了歪头,没听懂。 ☆、情根 “好了。”师父忽然出声,“纪虞留下,其他人出去。” “师尊……”元乐惨兮兮地又叫了一声。 “出去!”师父又怒了,掀起一阵狂风将门口那一众人推了出去,并重重合上殿门,一声巨响。 我直直跪在那里,还扭头看着门口。 呵呵……他不认了? ……他不认了。 哈哈。 挺可笑的。 又一阵死寂,师父在座前立了一会儿,突然瞬移到我面前,抓起我的一只手腕,将我提起来向内室走去。室中有一绿纱翻滚的巨床,他将我丢上去,然后压上来。 他伸手抚摸我的脸颊,一阵刺痛,估计是刚刚被他的风刃划伤了。他将我的血擦到一边的被褥上,低声道:“我想了一想,无所谓了,不管是谁,我们只要把它压回去就好了。” 用与你的结合,压下同别人的结合么? 是啊,无所谓了,反正你修为高过我十倍,我要挣扎也没用。反正一腔真情空付,我连和谁睡了都不知道。 和你,我的师父,上上床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又不是女孩子,在意什么呢? 他撑起身看了看我,停下来,下床去脱他的战袍。千凌翠,跟随了他数十万年的战袍,跟他跨过洪荒战火,随他仙临四海八荒,当然比我重要。太多东西,都比我重要。他站在仙镜前矜持优雅地脱完衣服,施个术将它们整整齐齐挂起来,然后才回到床上。他一头碧发长至脚踝,他趴在我身上时那一头发丝几乎将我们的身体全部覆盖住了。 他俯下身舔舐我脸上的伤口,一阵刺痛酥麻。我静静躺着,漠无表情。 他支起来,凌空甩了我两巴掌:“你怎么这么笨呢?” 我仍旧毫无反应。 他将我翻过去,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根柳条,“啪”地抽在我的栖梓仙印上,这回我有点反应了,颤抖了一下。 一鞭接着一鞭,全部打在印着栖梓仙印的那个位置,我猜想那里必定已血肉模糊。是的吧,我总不能带着栖梓的印记去剔仙骨除仙籍,堕入轮回道九九八十一劫之后灰飞烟灭吧。 他打累了,趴在我身上,我感觉我的血流下去濡湿了他的长发,就这样静了一会儿,他忽然伸手探入了我的身体。 他的手缓慢地□□,我如死地趴着,明明觉得脑袋是一片空白,却突然还是泪流满面。 我轻声:“师父……你待我的这两万年……是不是还是因为我这张脸?” 他的动作停下来。 “师父……这两万年的恩情纪虞没齿难忘……来日堕入轮回,这一切皆会清洗干净吧……徒儿在此先谢过师恩……以后,怕是不能这样说了……” 他的手退出去,我感觉到他火热的器官换了上来。 真好,这个身体,能够勾起这么多洪荒上神的欲望和爱恨。 璧青……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湮愔!”门一下子被震得粉碎,一玄衣红发的人风风火火冲过来抓起湮愔的一只手,吼道:“你疯了!” 师父被那个人提开,我身上一下子轻松了。 师父坐在一边,一手被羁狂拉着,面无表情。羁狂向他身后一人道:“带他去沛宴阁。” 代桃走上来,看了师父一眼,抓起床上的被褥将我裹了,打横抱起,退出北栅殿。 室内静了一会儿。湮愔轻轻挣开羁狂的手,淡定地走下床去向一边的清水台,走动中随手一指幻了件青衣在身上。将染血的手放进清水台,血丝一点点散开,消逝,空间里只有轻柔的水声。羁狂站在后面沉痛地看着他。 一滴,一滴。 细小的血珠落在水面上。 湮愔伸手将鼻管中流出的液体拂了,淡淡道:“你的秘籍仙丹,似乎不起作用。” 开始时是细小的疼痛咬噬内里,不深,有点麻木,无处着力,连到底是哪个地方疼都说不出来。之后疼痛渐渐加深,渐渐聚集,凿入肺腑,撕心断肠。 还不够痛。 一拂一手血,抹不尽,更多的血流出来,从嘴角,从双眼,暗红的液体缓缓地漫过上神條然出尘的一张脸,更衬得那一双眸色奇异的眼瞳越发像是凝静的玉石。 内室的四壁也都是珊瑚水晶,羁狂透过墙面看到他满面血流,走到他身后,一抹,染红他半张脸。羁狂皱眉:“疼么?” 湮愔捧水清洗:“疼,但不够。” 羁狂苦笑:“开花的结笼草,也斩不断你的情根啊。”再摇一摇头,“听说祁止弹了三万年的凤凰琴,也没用,你两还真是登对。” 结笼草,断七情斩六欲的圣药。何其可笑,愈神圣的药材愈与情爱有关。西天梵境佛祖曾谓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最苦是为求不得放不下,一个情字把众生框死在六道中,天地间最尊贵的洪荒上神们,亦皆为爱恨缠身,脱出不得。 之前羁狂以烛遐向湮愔交换结笼草,到头来却是想要炼出秘药施在湮愔身上。然而纵使结笼开花,痛断肝肠,亦斩不断这个人的情根。 又是一轮鼻血爆涌,湮愔皱眉洗了,转身捶了羁狂一拳:“奶奶的,还没收拾你,敢给我下药!” 羁狂抓住他的手,与他贴近,眸子深黑:“其实你也在期待吧,当初你将结笼花给我的时候,你敢说你不知道我用它来干什么?你没脸说,其实心中还是期望这一剂药,能断了你的情,对不对?” 湮愔推开他:“猜是猜到一点,不过你这么久没动静,我以为你是自己用了呢。” 羁狂一愣。湮愔对那个人的情有多深,他对湮愔的情就有多深。他一心想让湮愔对那个人断情,却完全忘了让自己断情这回事。 若有机会……他也是不愿的。 不想忘……纵使没有结果……也不想忘。 你爱一个人爱了三十万年,对那个人的情谊已经磨进了肉里融进了骨髓里,那些执着那些痛苦那些温软的柔情都成为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你怎么能够忘记它呢? 他看着对方如绿如蓝的眸子,再次说了这样的话:“阿愔……我爱你。” 那个人再次这样回答他:“我知道。所以羁狂你明白,什么叫非卿不可。” 沛宴阁位于栖梓侧峰玉浊峰上,是一座异界楼阁。阁内自成空间,集博物馆、监狱和行刑室于一体,代桃那把曾属于某位鬼尊的舞雩扇就是曾封印在此。 我被代桃抱着,裹在被子里,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 代桃停在沛宴阁前,低头看我:“小虞……那次那件事,我终究欠你一声对不起。”伸手摸摸我的头,“之后想起来,我当时真的是太糊涂了,是我最疼爱的小虞啊……什么都是可以让给你的……原谅师兄,好不好?” 我茫然地看着他,脑子一片空白。 他看我失魂落魄的,叹了口气,也没有再和我说话,抱着我进了沛宴阁。 ☆、无望 万仞断崖,云海烧灼缠绕,呜呜咽咽的红尘浊气升腾而上。 这里是…… 青天白日,浮屠山顶。 天风呼啸,卷起层层红纱飘渺如烟。灵魂火汇成的河流从我身旁流过,熊熊燃烧。我的手揪着另一人的衣襟,声音颤抖:“祁止……你不要去……” 哟,这就是祁止啊,上回没看清,嗯,虽然还是那张脸,蓝眼睛银头发是比较有仙气哈。 祁止低头看着我,蓝眼睛一片平静,宛如冻海。这双眼睛注视着我脸上的神情,我奇迹般地也可以看到自己的表情,看着它慢慢冷却,慢慢绝望,然后裂开一个嘲讽的笑。 我的手放开他的衣襟,轻轻笑道:“假如有一天,我与你的苍生都要死了,你会选救哪一边?” 他又看了我一会儿,平静:“……我会救了我的苍生,然后与你一同赴死。” “呵呵。”我的脸勾起一个惨烈如火的笑,双脚慢慢后退,“你们神族都是一群冥顽不灵傻不啦叽的混蛋!时时嘴上挂着什么天下苍生,那天下苍生和你们有几个线头的关系?那些没有你们就活不下去的苍生,那些遇到事情就只会烧香来求你们的苍生,那些明明受尽恩泽还偏说苍天无眼的苍生,还管他们干什么?” 身边的灵魂河流持续着撕裂的吼叫,凄厉无比。天风过境,我的红衣漫漫飘舞。 “但是他们,终究是我们的苍生。”他召唤了青麒麟,腾空而起。 不可以!不可以让他走!接下来……接下来的事情……拉住他!拉住他啊! 告诉他啊告诉他!他不留下来的话……我真的会死啊…… 我害怕得发抖,看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影,愣是指使不了自己的脚。心中一股刺痛,一股酸涩,笼罩天地。过了一会儿,我听到自己一声冷笑。 雷霆棍,洪荒之初诞生的一等一的戾器,离人近身百米就够伤人皮开肉绽,落在人身上,修为低的估计一下就魂飞魄散。这玩意儿应在人身上的感觉……想想都够劲。 所以啊,有事别瞎想。 雷霆棍第一下落在身上的时候,我就飞出去了。那凶器在雪白的皮肤上留下惨烈的痕迹,其实也不太痛啊,只感觉那棍子落在左手上左手就没了,落在右手上右手就没了,一个人的疼痛终究是有限的,再疼也就是那样,可我还是无法忍受: “啊——”撕心裂肺的呐喊,我在床上翻滚,眼泪汹涌惨痛淋漓,天崩地裂。 让我死吧……死了就不痛了…… 那棍子忽然从后面捅进了我的身体里,雷霆翻滚,内脏肺腑刹那被烧穿崩裂,我一下子空了,觉得自己飘了出来,看着自己鲜红的身体带着一副撕裂的嗓子抠心抠肺地哭喊。雪白的脸上那朵鲜红的沧海花红得刺眼。从来没这样哭过,果然不愧是上古的戾器,一切傲气一切风骨在极限的痛苦面前,统统都消散无踪。 极端的暴力,是最终的法则。 拿着雷霆棍的那个人拧过我的脸,轻轻笑:“你的那个麒麟帝君,在哪里呐?” 我喘着粗气,不说话。 那人把雷霆棍随手一扔,然后用他自己的灼热贯进我惨状凄异的穴口,缓慢有力地贯穿,他抚着我的脸,邪肆地笑着:“你是我的。” 他冰冷的舌头黏湿地舔过我的唇:“你是我的。” 东海祁止帝君以神剑苍澜封印天水,自身修为耗尽,沉睡一百年。 雷霆棍的伤口不会愈合,日日夜夜地轰炸、撕裂,玉衔冒险将我带回仙庭,我在咆哮谷底呆了一百年。 万年玄冰压制着雷霆的躁动,雷霆不会再撕裂我的身体,但寒冰冰冻了我所有的脉络。一百年后,祁止出关,找到我时我正机缘巧合被皇沨虔抱在怀里。一百年的冰天雪地,我刚在那个怀抱里汲取到一点点温暖,就被祁止拖了出去,按在冰渣里,打断了双腿。 我看着他充血的蓝眼睛,感觉不到双腿的存在,只是放声大笑。 我的确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 我只是比不过他的族群,他的师门,他的苍生,而已。 “纪虞!纪虞!” “醒醒!纪虞醒醒!” “纪虞!” 我睁开眼,亮光晃得我有些恍惚。一白衣人的脸在我眼前晃晃悠悠,一副要哭的架势。 我嘲笑他:“丫的玉衔你别哭啊,我这不是还没翘辫子吗?” “……”那人静了一会儿,颤抖道,“……纪虞?纪虞我是元乐啊你别吓我。” 眼前刺眼的白光渐渐柔和下来,重影消去,我也看清了那人的脸。 这是…… 哦,对的,是元乐。 我撑着脑袋坐起来:“哦,元乐啊……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刚刚我说什么了吗?” “没,没有啊。”他勉强笑了笑,要多假有多假,“对了,死鱼,静初来看你了哦!静初!你进来啊!” 元乐从沛宴阁里出来,忧心忡忡,一副要哭出来了的样子:“吓死我了……刚刚他醒过来……将我认成了玉衔上神……”他扑到颜子京身上,果断哭了,“&039;怎么办……他怎么办……他是我的纪虞啊……他会不会……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 颜子京一介闲散王子,也不愿带兵打仗,这回战争打得火热,他跑到栖梓来呆着好多天了。 “不会的不会的,相信纪虞。”颜子京俯身抱住他,柔声安慰。 不远处的花亭里,湮愔静静看着这一幕。 这段时间,诸多原因,“纪虞”的“本我”意识被他自己削弱到了最低,无力去压制那些本该机缘巧合下才能被触发的记忆,于是那些被封印的记忆一股脑地涌现出来。璧青的过去何其浓墨重彩,那些狂傲那些深情那些伤痛……那小小的神君,只怕会不堪重负。 羁狂端着茶碗走到他身后,淡淡道:“阿愔,这样,你开心么? 白衣的神女站在一片异界的混沌当中,眉目如画,容光照月。她走近我,轻轻碰了碰我额前的碎发,开口说的是:“纪虞,你瘦了。” 我看着她,一瞬间觉得白衣苍狗,其实并不算很久以前的时光,都仿佛变成了上辈子的事情。那时候我、元乐、静初,或者还有秋叶山那只灵猫戈婳,在栖梓后山,或者蓉炼谷玩耍的时光,春光,繁花,鸟语,没有那些纠缠的爱恨和前世今生。那时候我们那么快乐,那么单纯,最大的烦恼是新学的法门课业不过关被师父责罚,最多就是打手心。 我勉强对她笑了笑。 我跪地思过,她站在我面前,低头看我,眸光深深:“纪虞,我后日,就要大婚了。” 我强迫自己在一片死灰的头脑中腾出点活气,话一出口才发现我的声音异常沙哑:“那是该道恭喜了。真是遗憾,我许是去不了你大婚了。” “纪虞……”她顿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情绪,似决然道:“纪虞,我今天就是想跟你说……只要你一句话,我就等你……” 我截住她:“你与三殿下,会过得很幸福。” 她漆黑的眼睛瞬间又黑了几分,直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是了,虽说现如今姐姐我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同你一道爬树捣鸟蛋时的糗样全被你见过,我怎么能不知死活地与你这小子好呢?我们还是适合做哥们儿。” 我也真真笑起来。是了,静初她,一直是很潇洒的一个人。 静初她长我七千岁,我们厮混在一起数千年,那些年梓燕花花开灼盛,白衣的少女游戏花丛,脸容温润,粹白如玉。其间笑语盈盈,我跟随在她身后,却说没有生出过倾慕之情,那是不可能的。然而时过境迁,我们都渐渐成长为了自己不可预知的样子,那些旧时光里的隐隐约约懵懵懂懂自然就该让它淹没,她将成为天族的三王妃,而我已犯下大错。我们的命轨渐渐分离,去往不同的地方。 我以为,这便是我与静初之间那些不该开始也没有开始的情愫的终结。我以为。 沛宴阁中的思过屋都是一个个独立于三界的异境,我身处的这个一片漆黑混沌,四周空无一物。代桃将我带进来之后师父来过一次,态度平静地叫我好好在这里闭门思过。我跪在他面前,低着头说我犯了族诫,理当是打入轮回不得再入仙道的。 他彼时如是说:“栖梓的族诫,是为师立的,为师想改就改。为师站在这里,这里就是规则。” 他摸着我的头,淡淡道:“六儿,好好在这里呆着。” 我声音颤抖,抓着他的衣角,好死不死地又问了一句:“那……大师兄他……” 师父毫无停顿地抬步离去,青衣边角在我手中仿佛流水滑出。他头也不回:“这件事情,为师自会彻查。” 师父前脚刚走,后脚一亮丽紫影便进入了这一片混沌。颜子惑长发如瀑,额间缀的蓝宝石清丽绝俗。他走到我面前,蹲下来,与我平视:“我找了你好久,纪虞,原来你是被关在这里呀。” 我知道妖纵泪在身,任何异境都难不住颜子惑,可是擅闯栖梓山沛宴阁这个大事,加之谦痕帝君对我的所作所为,要是颜子惑被师父逮到,狐帝可保不住他。 “不要担心啦纪虞,湮愔上神刚走,不可能马上回来的。来,我带你出去。”他在一片黑暗中笑着,露出洁白的小虎牙。 我一皱眉:“去哪里?” 他正伸手来拉我,随口说:“哪里都可以啊,反正比这里好。” 我听得心里一怒,拨开他的手:“你最近怎么越来越放肆?又下人界又去魔宫的,这回居然还上栖梓来了!你真以为你一个狐族王子就当真可以横行天下了吗?” 说完以后,我看到颜子惑一张小脸上全是震惊,知道话说重了。他到底还是个五千岁的孩子,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五千岁的时候,还成天在栖梓后山掏鸟蛋呢。我叹气:“对不起,我这段时间昏昏沉沉的。”我直视他的眼睛:“不过,我说的是正经的,我不可能和你走,我也没有地方去。这四海八荒没有哪个地方是我们能去而栖梓和魔域找不到的。” 颜子惑低着头不说话。 我真闹心。我自己还在心灰意懒期间,我居然又要来安慰这孩子了。我苦笑:“快走吧……我若还是以前那个纪虞,自然是欢喜陪你出去游戏山水的。” 他突然也炸毛了,抓过我的手腕一通怒吼:“你就是纪虞!你除了是纪虞你还能是谁!” 我疲疲地扯起嘴角:“你不明白,颜子惑。就算你当我是纪虞,但是太多的人都把我看做璧青。爱他的恨他的都是一方尊神半天霸主……只要我还有这张脸,在这天地间,我就没有自由可言。” 他把我的手腕拽得生疼,我轻轻挣开,反握住他:“颜子惑,你听我说。其实我一开始也想的是,不管怎样,我是纪虞,我还能是谁呢?就算我是某某的转世,但世也转了,我同那段过去也断了干系了,我的人生是全新的,跟过去没有一点牵连……可是我忽然发现我做不到,我这段时间天天做梦,我梦到璧青的过去,我用他的眼睛看着他的痛苦和挣扎。两个人的记忆在我头脑里面争斗,我有些时候一觉醒来都不知道自己是谁……颜子惑,我必须要搞清楚自己是谁,不然,我的人生无法继续。” “你要怎么弄清这件事?待在这里就可以么?”他问。 我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自然不能连累你。” 一时无言,黑暗中唯有混沌的呜呜空响。隔了好一会儿,他低低笑道:“是啊,我有什么能力保护你呢。” 我回答:“不,是我无法保护你。” 又隔了一会儿,他伸手捧住我的脸,轻轻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吻:“纪虞,我知道你还把我看成一个孩子……我五千岁,确实还是个孩子。但是我会长大,我会再来找你。” 我在黑暗中依稀看到他面容的轮廓,低低答道:“好。” 很久、很久以后,我再回过头来回忆“颜子惑”这三个字,哪怕只是轻轻一触,心都像要被撕开了一样。我每次鼓足勇气回想起他的面容他的笑声和有他的时光,都会想起自己的种种卑劣。我答应了他太多,承诺了他太多,最后,都给不起。 ☆、报应 那上百段红尘劫历下来,我自觉不是全无收获。我走过那么多人世,遇见过那么多人,那些凡人寿命短暂,故而爱得切恨得切,时而激越时而消沉,倒是少有会消沉到底的,他们的时间那么短,所以珍惜。反观神仙妖魔,寿命漫长,一天到晚就只剩下了无趣。 有些时候打个仗下个棋就能整上数百年。 弹指一挥间,我已在沛宴阁中待了五十年。每隔一月可以进来一人与我说说话,静初来过两次,她已经是天族三王妃,时间紧些,能有空来瞧我,我甚感激。其他时候,大约是元乐与代桃轮着进来,尔竹倒是一次没来过。 刚开始我向元乐提了提尔竹,却见他吞吞吐吐不愿多说,我也懒得再问。我想我在人界那么一百多世里没有哪一世是欢欢乐乐缠缠绵绵与人过到白头的,这足以说明我的眼睛有多么瞎,这副原身头一遭遇到了红鸾星,看走了眼,实属正常。在心里骂上那个家伙百八十遍,许久都没有再去想他。 一次梦回人世,月光如雪,倾城而下。男子颀长的背影背着月的光亮,笔直长发随风飘舞,洁白衣角青花朵朵盛放。独立高墙,手持一纹有红花的黑埙,吹奏着一直沉静的曲子。那支曲子印在我的脑海里,当我惊醒之后,那曲调似乎还响在我的耳边。 那是我思过的第十年中的一天,我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哭得天昏地暗。 那时候我脑海中响起句芒的一句话:“你与璧青,你们终究都是重情的人。情谊涌来,你逃不掉了。” 那之后,我消沉了十年。我仔仔细细地回忆了数遍我与他在一起的场景,发现那段时间真的是短得可怜,我莫名其妙地被他的气息吸引,把心奉了上去。两万年以后我不得不承认天命当真无情利如刀。 不再去想他了,属于璧青的经历却如潮涌来。我自暴自弃地全盘接受,静下心来拼凑那些记忆,发现那些只是片段,根本拼不出他的一生。这些记忆里都有同一个人,快乐的、痛苦的、绝望的回忆里,都有那个银发蓝瞳的麒麟帝君。 祁止在煌水一战本该灰飞烟灭,是璧青发动了魔族的禁忌之法改换了两人的命数。祁止的仙体被生生撕裂重塑了魔脉,痛不欲生中看到的是璧青快意的笑容,然后那个少年魂飞魄散。他们在那个最后的时刻都深爱着对方,真是爱得壮烈死得伟大……我有点羡慕。 那个人,那个笑得肆意张狂的人,就是我的前生么? 五十年白驹过隙,魔神之战还没结果。 上月元乐进来,跟我说有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据说上古就陨落的四灵兽中的朱雀神与青龙神不日前双双觉醒,在南荒与魔域交界的凤翼山斗得天崩地裂山摇水涌,魔神战事暂时停歇,各退军两千里,以免被上古神兽误伤。 “死了那么久还能活过来,真是太可怕了!”元乐走的时候总结。 我心心念念地又等了一个月,到底少年心性,等着元乐进来跟我说那朱雀神与青龙神大战的结果。再过一会儿元乐就该来了。 异境边缘一阵波动,我心喜,大概是元乐来了,兴致勃勃回过头,看到的是一片盛放着灼灼红花的黑色衣角。 我的视线慢慢上移,玄衣,红花,黑红交织的领口簇起一张咆哮谷底冰雪般冷静的脸。他静静地站在一片黑暗里,浑然天成。 日日夜夜的梦中都响彻着那一个名字,我脱口就叫了出来:“祁止,你来做什么?”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又不好改口,只看他脸色如常,淡定地从袖中取出个什么物事捞在手里,轻佻笑道:“青龙朱雀那两大老出来了,仗打不下去了,我来瞧你一瞧。” 我瞧着他的神情姿态都颇为熟悉,却不像是魔域时那个一时深情一时冷酷的魔君长谲,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像谁。 “给你吹首曲子?”他晃了晃手中的物事。 我看清了,那是一支黑色的埙,繁复的红色线条烙在上面,织出朵朵艳花。 三十年都没有再想过的东西,我见这一眼,却只感觉所有热血都一下子冲上了头顶,眼前一片血红,待回过神来,我已是伸手夺埙的架势,他却轻描淡写地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几番破碎:“这是大师兄的东西,你把他怎么样了?!” “这是我的东西。”他忽然将黑埙抛起,一手施一个术法甩了出去,然后将落下来的黑埙接住。我一瞅,却见元乐一脸惊恐地被定在了他身后。他拉起一个笑容,斜斜看着我。我脑中一炸,忽然忆起来人界宋朱宫中腻人的熏香味,灯火袅袅床帘曼曼,昏暗中那人那双深暗的,却闪着光的眼睛。 那种吸引着我把心奉上去的气息又回来了。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致双生花开如荼·上 作者:鸾子 第13节 ……不可能。 不可能! “你不是长谲!”我费力想挣开他,无果。 “你为什么不想一想,你的大师兄,其实并不是你的大师兄呢?”他将我揽过去,一手绕过我的颈脖,将黑埙递到唇间去,吹起一首曲子。与我在人间听到的,或是梦里听到的……丝毫不差。 我又想起尔竹到魔宫中来救我的那一幕,他迎击白月时曾与我有过一次短暂的对视。那个眼神充满了安慰,让人安心,却万分陌生。 那是一万多年前,他第一次叫我“六师弟”时的眼神。 心中升起一帆可怕的疑云,我语无伦次:“不可能!你、尔、尔竹他在九重天上是同师父见过面的!我,我认不出来便罢了,师父不可能看不出来!你、你休想诓我!” “呵。”他笑了一声,“说起来湮愔还是我的同门师弟,我又曾做了那么久的神仙。我自折了一半修为去掩另一半修为,魔气去尽,他看不出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一瞬间太多东西堆在我的脑海里了,我完全找不到出口,只捡着一点便胡乱问道:“那……那在九重天刺了代桃一剑的人,也是你?” 他回忆了一下,挺耐心地答道:“他当时看到了你背上已经被魔气侵袭了的栖梓仙印,我能有什么办法?他好歹是个栖梓上神,我又只有一半修为,只得刺他一剑去他的记忆。” 我尽力回忆,胡乱发问:“那……一开始就是你么?绯冥境中就是你么?” 他轻笑道:“对,一开始就是我。那时候你大师兄与二师兄路遇咆哮谷,我便把你的大师兄冻在了咆哮谷的寒冰中,化成了他。正好湮愔传讯过来要我们去南荒绯冥境中搭救你,我自然就去了。” 我似乎在满世界的黑暗中找到一点亮光,急切道:“你把大师兄封在冰里,他却又是怎么出来的?出来了这么久我却不知道他曾被冰封?你当我被关在这里就不知道外面的所有事了么?” 长谲又摇头笑了两声,直直瞧着我,眉眼间透出彻骨的冷意:“纪虞,你怕什么?死不承认有什么用?你心里知道,是我,绯冥境中是我,人界是我,九重天上还是我。你打开身体迎接的是我,与你结合的是我,长谲。”他又施一法术解开了元乐的禁制,轻描淡写道:“说实话我没想到你那大师兄能这么快破开咆哮谷的封印,我也没改他记忆。你却不晓得他被冰封一事,这我管不着,你不信,自去问他。” 我看向元乐。元乐亦看着我,没动,目光有些惊惶。许久,他低下头,声音颤抖着:“师尊不让我们告诉你。” 很难描述的感觉,像一万只虫子爬过心脏的那种酥麻的无力感,我感觉整张脸的表情都麻木掉了,虚虚问一句:“……为什么?” 元乐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不知道。” 天地一瞬间静默。谁来告诉我,我还能够,相信谁? 长谲扳过我的脸,迫使我看着他的眼睛,他开口,声线低沉,仿佛炼狱恶魔的诱惑:“纪虞,你还不懂么?你出现在这个世上,你就不可能作为‘纪虞’而活,所有人都在欺骗你,你谁也不能相信……所有人都居心叵测,当然包括我。但是那些神仙,呵呵,你最了解神仙,道貌岸然,欲念无边偏生想不落话柄……只有我这个魔最真实你不觉得吗?我从没对你故作温柔,所有的情绪都是真实的!我对你感兴趣就不择手段接近你,喜欢的就要拥抱讨厌的就想要毁掉!我作为长谲,从没有欺骗你隐瞒你什么,你知道,我自始至终爱的人都是璧青,他死了,我可以把你当成他,爱着,宠着,但我不逼你,你可以选择,好过你待在那个生养你教育你却怀着叵测的心思欺骗你利用你的神仙身边。” 我一声不吭地听完,只想发笑。他当年做神仙时就是一根冷硬的木头,好歹被璧青一腔熊熊烈火给点燃了,到底却是个不经风月的东海帝君,没历过什么红尘劫,也没有爱过其他人,情之一事,着实是涉世未深,以为爱情就是你来我往,这委实比不得我这一个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上万年的小小神君。口口声声说,没有欺骗,却权当我被骗走的那一颗真心又算什么? 师父庇佑我两万年,不可能凭的这一席话便将那些恩情消磨了去,但他诸事诓骗我却又是事实。而长谲,说得坦坦荡荡,好像自己对我做的那些事儿挺光荣,我还要对他感恩戴德似的。说到底,他们,我都不信。 我笑出声来:“呵呵……难怪……” 他问:“什么?” “难怪你到人间去乱我命数的时候,又上我又上隋岳,原来我们其实是一样的,我们都长得像他。” 他没有说话。 “……那为什么你选尔竹?”我愣愣地退后一点,他也平静地放开我。元乐正在他身后向我使眼色,大意是让我拖住长谲,他去搬救兵。 长谲漫不经心地回答:“你身边就那么多人,我看着就你那个大师兄与你最生疏,我扮起来也比较容易,你说呢?” 我掀起唇角肆意无声地笑起来,由衷赞叹:“天衣无缝。” 我被关在沛丰阁,却没有被封仙力,我脚下一滑,瞬移到元乐身后,一个术法将他放倒了。 长谲转身挑起眉看我,目光询问。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字,仿佛冰棱落在冰面上:“长谲,你带我出去吧。我听闻黄泉彼岸三途河边,有一位名叫孟婆的仙妇,她有一种酒,叫忘川酒。” 我之前就疑心,颜子惑能进出自如是因着他有妖纵泪在身可不被察觉,这魔君又是如何不声不息进来的?哪想他根本就不是不声不息进来的,乃是靠蛮力打进来的,亏得元乐那个少根筋明知塔楼被破还敢再入内。 长谲直接带我破出沛宴阁,出去就上了青麒麟。我心中甚不是滋味,什么时候,栖梓竟容得魔族这般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了? 我低头看去,却见栖梓主峰上,二师兄三师姐五师姐并着地妈妈琉秋都被丛丛绿色魔藤捆在地上动弹不得,魔藤的一端被一人捏住手里,却是句芒。 此时师父不在栖梓。 我正被长谲揽在胸前,回头说:“长谲,你们想要做什么?我甘愿跟你走,别伤害栖梓门人。” 长谲回道:“句芒他有事要做,走这里不过顺道而已。待我们远走,你栖梓门人自然无恙。” 既然出来了,心中想着之前白月托付我的事情,我揣摩着今后的事说不准,无论怎样我该在我还是纪虞的时候给她办妥。便说给长谲要先去一趟东海,他眼中黑潮翻滚地看了我半晌,应了。 青麒麟脚程飞快,耳边长风呼啸。长谲立在前方,一头墨发在风中招展。许是要去他过去的家乡,他话锋一启,将黑埙凑到眼前看了看,忽然说:“这还是当年,他送我的东西。” 他的声音顺着风过来,好不飘忽:“当年,他为魔而我为神,那时候我族没有不允许与魔族结合的规矩,但是两人过久了我还是有了异族殊途的感觉。神仙性冷,魔族火烈,我有很多时候都觉得他的某些行为不可理喻……到了最后,却终究是负他狠了,他那样对我,却是极该。” 我道:“原来是咎由自取,既然认了,合该放手。” 他却恍若未闻:“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以命换命么?那个时候他多恨我啊……他死的时候就想好了我会遭到什么……” “这一世我遇到你,你为神而我为魔……当年我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在作为魔族的我看来完全无法忍受……我知道你不是他,但是每次你带着这张脸用陌生惊惶的眼神看着我的时候、你不断地叫着另一个人的时候……我都好想把你撕掉……你的理智,你的冷性,你的倔强……我如他所想受尽折磨,的确是魔神殊途。” “真是好狠的心啊……阿青。” 他的声音在风中散开,我看着他的背影,在心底一二冷哼。 到得仙庭东海,我心生震撼,虽有所准备,看到那番景象还是心中发凉。 上古以来,仙庭东海,恒是一片富饶仙境,生灵繁荣,碧海高天。水族在此生长千千万万年,未遇大灾,更迭不息,昌盛不息。然而三万年前,大劫骤降,不是某一人的大劫,而是全族大劫,这在仙庭历史上都是头一遭。那一年,水族麒麟帝君祁止灰飞烟灭,天灾降临东海,海水翻腾,刀风肆肆,海水被染成红色,举族覆灭。 血流成河,生灵涂炭。 万年之后东海水悉数干涸,沧海桑田,那被染得血红的土地,却如论如何也洗不干净。 我知晓这样的故事,却从未亲自来看过。此时我站在青麒麟背上,看到东海这边阴沉的天幕和望不到边际的血色土地,心下欷歔,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长谲。 这里曾是,他的故乡。 “看到了么?这些都是我的罪孽。”他凉凉开口,声音无波无澜,“你该知道,最后那个时候璧青是多恨我,情有多深恨有多深。他明知我命定灰飞烟灭,却硬是将我换了回来。我的族人带我受过,只因我一人逆了天命。多大的代价,我以这样一个痛苦的姿态留在世间,他在我面前魂飞魄散,我的族人的血染红了整个东海……他只是,想要报复我而已。” 压下心底的阵痛,我从我的须弥境中取出白月给我的蓝水晶,道:“水族的墓地,在哪里?” 他自嘲笑道:“哪里有什么墓地?天地为宿罢了。”回头看我,目光一凝,“这是哪里来的?” 我低下头,眼眶发热:“是白月给我的,她说这是她哥哥的遗物……她让我来看一看东海,并帮她将这物事埋在这里。” 长谲沉吟片刻:“……没想到皎何还留下了这样的遗物。纪虞,听我说,祭祖举孝这种事,还是要个人亲自才好。” 我抬起头:“你什么意思?白月她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句芒最后关头出手,白月指不定要被你那凶神师姐劈成几瓣。” 我想了一想,将蓝水晶交予他还给白月,深吸一口气决心道:“那我们现在,就去黄泉彼岸吧?” ☆、彼岸 穿越天幕,跨过洪荒界壑,一日之间,从仙庭最东去往仙庭极西。 黄泉彼岸,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未到花期,还是一片枯绿的叶海。彼岸无风,叶海纹丝不动。一条红河贯穿这一片叶海,蜿蜒盘绕,名曰忘川。一石桥架于忘川河上,是为奈何。 青麒麟降落于奈何桥旁,此时正有多人过桥,那些是凡人的魂魄,他们喝下孟婆汤,走过奈何桥,方可重入轮回。人人走去一仙妇面前领一碗汤,或哭或笑或沉默不语地过桥。 我看向那守着一锅汤的仙妇,一身漆黑长纱,面容绝美,如同冰霜。我走近,听到她的喃喃自语:“情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那是什么声音?”我问她。 黄泉彼岸无风,空气中却回荡着呜呜的空响,像是丝丝缕缕缠绕人心的呜咽。 “那是刻骨铭心的爱,刻骨铭心的恨,是人世间最没用的信誓旦旦。”她抬起头看着我,皱眉,“神仙?你不该来这里。” 我低眉敛眼,问她要一碗忘川酒。 她沉沉地看我,绝美的眼睛深暗荒芜,张口答道:“没有。我这里只有孟婆汤,你也不该来找我,那是给凡人喝的。”她又舀了几碗汤给排队过桥的人,她千年万载地守在桥旁,面若冰霜,送那些凡人的魂魄上路。 “孟欢,给他一碗忘川酒。”长谲走上前来与我并肩。 孟婆抬起头来,却是看向长谲,凝眸辨认了一会儿,才道:“竟然是你,你怎么变成了这么个模样?”顿了一顿,又道,“既然你要,我便给吧,不然你该说我小气了。” 她放下汤勺,转身走入了叶海中,不知在哪一片土下翻出了一个白壶,捧出来,倒进一个碗里,粘稠似血。 白的碗,红的酒,刺目异常。她将碗递给我,看着我的眼睛:“小神仙,你可想好了?一个万一,许就是魂飞魄散。” 忘川酒,以黄泉彼岸忘川河中水酿造,千年沉淀,千年发酵,千年埋骨。凡人喝不得,凡人前尘太多,喝下它,立时便会心脏爆裂。只有神仙妖魔能喝,喝下忘川酒,若有被遗忘的前尘,皆会悉数忆起;若无前尘,那今生之事便会悉数遗忘;若既无前尘,却又有虚假记忆的,会魂飞魄散。 我自然不怕魂飞魄散。璧青是我的前生,我没想起他的一世,今生好不牵扯。我必须要知道全部,必须知道。 所有人我都信不得,便只能信我自己。我若不将我那些前尘——璧青那一世的种种回忆起来,我永远也没有自由。我永远只能听人摆布,甚至辨不清究竟孰是孰非。 当真是可笑,人前死不承认自己是璧青的转世,却只有我自己知晓,在九重天被皇沨虔刺过那一回之后我自己便信了。再之后心里提着一股气,觉着我是璧青的转世又怎么样?我又什么都不记得,我在纪虞的生命里有敬重的师父,有朋友,有深爱的人,我不再是璧青,再不是璧青。 然而我爱的,是个玩笑,我信的,欺骗我。我在意的,我需要保护。长谲、师父、大师兄、二师兄……所有人都有太多种面貌,我一个都不信。我不能再自欺欺人浑浑噩噩地活着,我斩不开与璧青的联系,我必须知道前世今生是非对错。我只能信我自己。 我端起面前的酒。 “六儿!”身后忽然响起一声爆喝,有些惊慌的嘶哑。我太熟悉这个声音,却没想过那个人发出这种声音时竟会是什么样子。 “六儿!不要喝!你听我说!”湮愔从一大片曼珠沙华的枯叶上方疾掠而来,长谲身影一闪,瞬移到他身边,抬手抓住他的手腕。湮愔慌乱中回了他几招,却一心看着我,又脱身不出,两人缠斗在一起。 “祁止!你疯了!他也许会魂飞魄散的!”湮愔气急。 长谲招式不乱,沉静道:“若他确是璧青,我岂会容得他魂飞魄散?若他确是璧青,那他永生永世都别再想摆脱我。”他将湮愔的两手都制住,迫近,一双眸子翻滚暗潮,“……若他不是璧青,他魂飞魄散,与我何干?” 湮愔没法,高声喊道:“六儿!别喝!回去师父再向你解释!” 我回头看到他似蓝似绿的眼睛,如同记忆里的一般眸光潋滟,仿佛昆仑山巅瑶池水中的碧石。那双眼睛温和地注视了我两万年,看着我降生,看着我长大,看着我快乐看着我痛苦,是我惯常信赖的眼睛。曾经,它指东我不敢往西,它指上我不敢朝下。此时,它还是那么澄净和坚定,远远注视着我,潋滟安宁。 它在说:“六儿,你要信我,我不会害你。” 我退后一步,忽然笑了:“可是,我已经不相信你了。” 我只能信我自己。 他的脸一瞬间惨白。 我将手中血红的酒水一饮而尽。 “不!!!” 瓷器破碎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整个世界的色彩忽然鲜艳明丽,扑面而来。脑中的什么东西却一点点流逝,我呆呆站着,忽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身边不认识的黑纱女人在摇头叹气。一个青衣人疯了一样地向我冲过来……嗯……他是谁……他的眼睛好漂亮,像天空又像森林…… “六儿!六儿!”那个人抓住我的肩膀猛摇,在我耳边大吼,但他的声音却很遥远,像隔着一层水面,在另一个世界响起。 我恍恍惚惚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第三个人,他穿着一身绣着血红沧海花的长袍,狭长的眼珠静静,只余下一抹情天恨海燃烧殆尽的灰烬,他看着我,颓然一笑:“原来,我竟是认错人了。” 我眯起眼睛。 ……他是…… 他是…… 对,魔君长谲。 头痛欲裂,我却居然还记得那个画面。 那是我刚到魔域第二日他在胭脂殿中给我化妆的时候。也不能叫化妆,只是在我左脸上画朵花罢了,那朵属于另一个人的血色沧海花。 那时候殿内彩纱飞舞,阳光跳跃。我记得他那时候的神情,那么兴致勃勃,双眸那么明亮,笑容那么柔软。肯定的吧,怎么可能不高兴呢?看着一个人在自己的朱笔描摹下一点一点地变成魂牵梦萦的爱人,看着那个已经死了三万年的人一点一点重生,焕发光彩,身着火红长衣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怎样才能忍住不长泪奔涌呢? 所有的感情在那一刻只汇成一个清浅的吻,给了我这个长得很像他爱人的陌生人。 该天打雷劈了,即使知晓站在我面前的是魔族君主,那一刻,我心微动。 可是,你又知不知道,当初你把感情强加给我这个陌生人,那么沉重,那么窒息,我用了那么多时间,我用尽我全部的勇气预备接下它,你突然又收回去了。你知不知道,我也很痛。 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啊。 在我渐渐模糊的视线里,他身后无边无际的曼珠沙华突然全数绽放,映红天地。 哦,千年花开千年花落,这一天,正是花叶交替的一天啊。 记忆一点点地流逝剥落,身体渐渐轻起来,每一个部分都轻柔地离我而去。曼珠沙华红光大放,满世界的红将我席卷进去。我的身体化为的光斑快速飞散,轻飘飘的感觉,像是自由了。 原来,魂飞魄散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我竟不是璧青。 哈哈。 当真可笑。 煌水之战爆发三万年之后,魔神又以自南荒流入魔域的河流赣橡为源开战,一仗打了整整五十余年,后世称之为赣橡之战。 之后许多年四海八荒的众生都传颂那赣橡之战的传奇。 却说那日神魔交战正酣,西天忽然红光大放,铺展西天的云霞都被染得血红,火焰般熊熊燃烧。据彼时正驾驭太阳鸟靠近西天那边的昴日星君说,那滚滚红云后似隐约的,现出了绚丽妖娆的花纹。那是凄艳欲燃的花朵,极像传闻中彼世那边的曼珠沙华。 翌日,向来不理烟尘的栖梓山加入战局,湮愔上神携栖梓五君亲临赣橡河畔。又一日,东北大泽魇烨山那位羁狂上神也入世。仙庭以摧枯拉朽之势扳回败局,魔域大军兵败如山倒,七日不出败回魔都。 数十万天军兵临孚诡城下,正欲攻城,湮愔上神下令阻止。谦痕帝君反对不得,愤然而去。湮愔上神倒未理睬,携了竹桃两弟子便径自入了魔都与魔君谈判。结果双方订下条约,以凤翼山为界,魔域再不得兴兵进犯仙庭。众仙魔皆道,上神此举,不知挽救了两族多少生灵。 长谲掌权期间,两族间都未有兵戈战事。 【双生花上部完】 ☆、番外·长谲 第一次见到那个小神君,是在南荒十三王子的生宴上。 几日前他收到颜爝焰亲笔写的帖子,犹豫了半日,还是去了。当年那个有一双振奋眼睛的孩子,如今也成了南荒狐帝。 他坐在上座,陪爝焰聊了一会儿,两人的过去交织在一起,他心存愧疚。如今两厢对坐,那个孩子也学会了笑里藏刀地看着他,同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他感到分外不自在,在心中感叹了一番时光如逝水,便借口遁了。 他去了南荒独有的那片沧海花海。魔域仙庭的其他地方都没有这种花,他曾经在刚登位之后去凡界呆了几百年,就是为了看这种花。洁白的花瓣在月光下流淌着一脉温软的玉色,他心一宁,弹起了凤凰琴。 每一次弹起这把琴都是折磨,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心脏上,疼痛,撕裂,却不管是情,还是他自己,都无法死去。 风过,带来一丝气息。其实哪里有什么气息?不过是天命使然。他睁开眼,在苍茫如雪的花海间,看见了那个白衣的少年。 他一瞬间就傻了,手也停了。 南荒清凉的月色下,那个少年站在离他三百步远的地方,白衣翩跹,长发如墨,与他对视,有些尴尬,在千千万万玉色花朵中向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便要离去。 漂亮得像个幻影。 他的脑中轰然一炸,回过神时他正将那个人紧紧抱在怀里,深深吻着。他的双手颤抖着,不知是喜悦还是绝望。少年的气息漫过来,凉凉的,清雅中夹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神圣的味道,与璧青很像。 但不是他。他想。 少年后知后觉开始挣扎,他放开手,退了两步。说自己是认错人了。 细细端详少年的面容,却是真的与那个人太像太像,只是左颊上没有那朵惊丽的血色沧海花。 曾有人向他谏过,说以他的修为完全足以再造一个璧青。他当时就把那个谏言者剥皮抽筋丢入了炼狱的硫磺泉中。之后再没有人敢提。他也从没有想过要用自己的手造出一个璧青。没有人,可以造出他的璧青。 时隔三万年,这张脸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是高估了自己。 少年被他那句“认错人了”刺激到了,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漆黑的眼底盛着月光。那双眼睛让他心底一热,又觉得这个家伙真有些像璧青。之后那个少年结出抗拒印,手势繁复,他当即又被雷劈了一道……那分明,就是璧青惯常结的抗拒印。 翌日,他去到咆哮谷的万年玄冰洞中。璧青曾在这里生活了一百年,玄冰奇异,时不时会映出过去的影像,三万年来他靠此聊以□□。冰面里的红衣少年经脉崩裂,鲜血狂喷,痛得在地上翻滚。 他觉得自己疯了,每次看到这样的画面他都感觉很开心。隔着时光,那个人在冰里生不如死,他在冰外静观,每看一眼心中都毫不可抑制地淌着血。 他们在一起痛苦着。真好。 那么疼那么疼。是他活该。 大概,是在煌水之战又之前的两万年,当初女娲补天的那颗五色石出现了裂缝,天水汹涌而来,就要淹没四海八荒三分之一的土地。危急关头,他作为掌天下水脉的东海帝君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以神剑沧澜钉死五色石的空隙,封住天水的涌动,拯救了万万生灵。天下苍生跪地叩拜,感念又一次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帝君恩德。他修为耗尽,足足沉睡了一百年。 在离开之前,璧青曾在浮屠山顶扯着他的衣襟哀求他留下。璧青问他“假如有一天,我与你的苍生都要死了,你会选救哪一边?” 他从没有将璧青与苍生比较过。他是东海帝君,司掌天下水脉。他爱他,是小爱,他爱苍生,乃是大爱。在璧青问他的那一刻,他有了决断。 他生就一副神骨,不历红尘,他一生没有爱过别人,不甚懂人情。因而他那时没有看懂璧青眼中的绝望,不懂那些话根本不是玩笑,而一语成谶。 他在沉睡中时时梦见璧青最后那个灰暗空洞的眼神,心都抽紧了。他在漫长的一百年里又一次衡量了一个人与苍生的重量,一梦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璧青。 在咆哮谷找到璧青的时候,璧青正赤身裸体躺在其他男人怀中。他的身体上遍布着狰狞的伤口,连那个最隐秘的地方也伤得惨不忍睹。可他表情平淡,眼角微微一扬,漫不经心就一句:“你怎么来了?” 他脑中轰然巨响,眼前一片血红。他将璧青拖出来丢在冰面上,压上去。他气得完全乱了分寸,一耳光一耳光地甩在璧青脸上。暴怒道:“你喜欢这样么?你就喜欢这样吗?你怎么这么贱呢?你知不知道我这一百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无时无刻不再在想你,你、你却!哈!你喜欢这样是吗?那我也这样,我也这样好不好?!”他把手指□□璧青肩膀和胸膛上已经结痂的伤口,撕开,血立马流了出来。 太可笑了,他同他在一起的时候,抱着不敢勒紧了,亲着不敢咬重了,连深深融合的时候都不敢动快了,怕他痛……现在……现在……呵呵……他才沉睡一百年啊…… 热血顺着他身下的肌理流下去,在冰面上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花,然后流成一条条小河。 璧青轻轻笑着,开口却说的是:“沨虔,你不要管。” 他在对这里的第三个人说话。 最后一点理智在他脑袋里“啪”的一声断掉了。他暴怒,疯了一样地打断了璧青的双腿,骨折筋裂。他清静地修炼了十多万年遇到一个爱人,雄麒雌麟,麒麟一生一个伴侣,要的是绝对忠诚。他自忖自己百般忠诚,自遇见璧青以后,再没有瞧过其他人,却居然…… 璧青躺在他身下狂笑,笑声在咆哮谷内回荡。鲜红的血在幽蓝的万年玄冰上晕开。 他打完了,少年的笑声才慢慢止歇,但那嫣红的唇仍噙着一抹笑意,左颊上的血色花朵像火要烧起来一样,他无声笑着:“祁止啊,还记得一百年前那个问题吗?你已有了选择,你只当我死了,当我死了好不好?” 他一下子怔忪。 就算是刚刚的情况,他也没有哪怕一秒想过要分开。他只是生气而已,他完全可以想见不久后他天上地下去为那人的一身伤寻找药材灵丹的情景。那人一身伤痛,他会更痛。 现在那个人……求他忘了他。那个人要他,当他死了。 不、可、能! 十数万年的情可是你一人想斩断就斩断的?做梦! 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那个烈火一般的笑容和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绝望了。 他见过师弟黑狐狸颜瑾抒与女孩的相处。黑狐狸是个极其成功的花花公子,每一个和他在一起过的女孩都死心塌地,分开以后还死心塌地。照颜瑾抒的说法,他喜欢每一个女孩的时候都是真心实意的,可他没法让自己一直喜欢一个人。女孩享受到被爱的感觉,会觉得自己就是他爱的那一个了,于是开始得意忘形,会提一些条件。譬如不得看其他女孩啦,每月要有几天必须在一起啦,下次见面的时候要一把鸢尾花啊等等。可当黑狐狸没有满足这些要求的时候她们也不会真的和他分开。 但璧青不同。他从不提任何条件,他只会有一条底线。他纵容你的一切,你进,他退,你得寸进尺,他继续退。直到他退过了那条底线,那就全部玩儿完,无可挽回。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触到了那条底线,但他看着璧青的眼睛,他绝望了。 璧青铁了心要做的事,没有谁能拦得住。 “我脏成这样,你也不会想再碰我了。”璧青仍旧轻轻笑着,不痛苦,也不悲伤。 一股劲风将他掀开,一直没有开口的皇沨虔忽然发难。他失魂落魄,忘了抵御,让那一阵天风扇开,转瞬之间璧青已落入皇沨虔怀里。 他恍惚地看着皇沨虔。 这个孩子……是当年他们在这咆哮谷边捡到的婴儿吧? 五万年前他与璧青路遇此处,听到寒冰中细碎的啼哭,循声过去,冰天雪地中是一个赤条条的婴儿。璧青过去将孩子抱起,他那时看到了红衣少年眼底的悲哀与柔软。 他们那时都不知道这个婴儿是当时天族三王与一条雨龙的孩子,天族三王爷刚刚迎娶了九樱神女,雨龙怪三王负心,便将他们的儿子弃在了咆哮谷以报复三王,事后后悔,再回来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倒是三万年后的仙宴上皇沨虔才认祖归宗,那是他第一次跟着璧青祁止出席仙宴,一眼便被亲母认出。要说天族太子皇宫延与其父孜敛帝君几乎一模一样,皇沨虔却与三王亦是如同再造。 他们数万年前在此洞中遇到这个孩子,那时候孩子身上□□,赤诚相见。之后孩子跟着他们长大,渐渐学会叫他“父君”,叫璧青“阿爹”。谁能想到万年后事? 那个孩子爱上的是他的“阿爹”,在他们三个的交集开始的地方,对他的“父君”刀剑相向,如同仇敌。 他有些无力地问:“是谁伤他成这样的?” 他敏锐地看到璧青在皇沨虔怀里一缩,同时拽紧了皇沨虔的衣袖。 “是我。”皇沨虔抬起脸来,目光冰冷。 “你做什么这么伤他?”问出来,他才觉得自己可笑。 皇沨虔果然也觉得可笑,肆无忌惮地笑起来,有意无意地亮出璧青刚被他打断的双腿:“怎么?只准你打得别人打不得?我得把他身上关于你的东西都抹了,他才好宽心同我在一起啊。”皇沨虔字字珠玑,“我只会打他这一次,然后我会用我的余生来爱护他。” 皇沨虔说:“我能够把他放于高于一切的位置,为了他我可以背叛九重天背叛仙庭,我可以抛弃我的身份我的血统,我可以与天下为敌……你可以么?帝君。” 璧青说:“你走吧。你只当我死了。” 冰洞内忽然闪入另一气息。修长高挑的女暗卫璎裟跪到他身后,报告道:“君上,调查清楚了。你说的那个人,是栖梓山湮愔上神座下六弟子,名曰纪虞,两万三千零七十二岁,不久前刚晋封神君。” 他双眼一凝。 栖梓山……湮愔…… 你这次想要做什么,师弟? 空气中微微一响,他立时有所察觉。咆哮谷外两道仙泽渐渐靠近,璎裟去而复返,回报道是栖梓山尔竹与代桃两位上神正游历过咆哮谷。 那一刻,一个想法闪入他的脑海。那时没有人知道,不久之后,四海八荒的风云都随之大变。 一开始他化作神族尔竹接近纪虞,是为了弄清湮愔究竟想要做什么。 那个孩子不可能是璧青。璧青当年在他面前魂飞魄散,是不可能有轮回转世的。 他待在那个少年身边,看着他和那个人如出一辙的面容。他惯常穿着白衣,笑容温和,眼神柔软。璧青不可能有那样的笑容和眼神。璧青是火,时刻都烈烈燃烧着,笑起来的时候眉峰上挑,有着惊心动魄的艳丽和张扬,他爱也爱得惨烈恨也恨得淋漓,帮过他的他都要偿还,伤害他的他都要报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纪虞,他却像是小雪,没有烈性,清清淡淡,对那个将他赤身裸体吊起来□□了一番的二师兄还想到的是去安慰,皇沨虔一把沨羽戟差点让他魂归外天他却再不重提,还将天族太子妃出逃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璧青呢? 可他们又是生着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在九重天樱林里一夜云雨过后,他兴趣一来,给纪虞穿上了浴火红袍。 少年的面目被红衣映得红润了许多,抬起眼看他的一瞬眼底真的有那个人的影子。 但是他知道不是的。他的璧青,无论如何不会再有了。 之后南荒与魔域边境出了状况,谦痕一纸诉状呈上九重天,说是魔域入侵。他不得不赶回魔域,把纪虞留在了仙庭。 “妈的,那个狐帝真是恶人先告状,这仗明明就是他挑起来的!”地魔古冶气得够呛。 水魔灵奎在一旁笑:“好啦,你不是早就手痒痒了吗?装什么装?” 他坐在王座,面无表情,心底一片平静。 他知道,这一仗迟早会来。 赣橡之战正式打响。 他在战争中一如既往地想着璧青,烽火连天里的火焰、血都让他想起璧青的红衣。也许是因为出现了那个长得和璧青那么像的纪虞,他平息了三万年的思念又一次汹涌翻腾,将他吞没。 战事稍微停歇,他不可自制地去了仙庭,想去看一眼,看一眼那个活着的璧青的壳子。结果在途中接到了那个从云上栽下来的小神君。 然后囚禁起来。 到现在他仍不知道湮愔的用意,也没有逼迫纪虞做什么。他成为魔族之后渐渐理解了璧青,魔族的欲望更强烈,对爱恨的感觉也更鲜明,他不可抑制地爱着纪虞的身体,却恨着那个身体里陌生的灵魂。他真的有几次想要把这个假人弄死,但看到那个他深爱的身体,没有一次付诸行动。 那个神君也又一次展现了他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本性,只要不过分,他都可以忍受,哪怕被魔族主君抱着睡觉,哪怕给他穿上红衣画上血花将他带上战场,哪怕拥抱他,亲吻他……直到那个雨夜挨了他一拳,魔族主君才意识到,纪虞与璧青一样,有一条底线。 纪虞不是璧青。他知道。 后来,南荒十三王子潜入,触发大阵被困在风茧中。那是纪虞第一次向他提出要求,纪虞说:“你放了他,我跟你回去,做你的璧青。” 他那是第一次知道,这个小神君,比他想象中的要聪明。 逆来顺受,却能够次次自保。不问不表,却什么都心知肚明。 白衣的少年在狂风中站定,一头清爽的短发飞舞着,眼神那么飞扬和笃定。他第一次在纪虞身上看到了当年璧青的风华,那是要保护什么东西时的,惊丽姿容。 纪虞不是璧青。 纪虞不是璧青。 纪虞不是璧青。 纪虞离开以后,战争仍在继续。他时常想起那个人,颊上有花或无花,红衣或白衣。光阴滚滚而过,他忍了五十年,忍无可忍,去了栖梓山。闯入沛宴阁,白衣少年跪在一片黑暗里,背脊笔直。之后少年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长谲,你带我出去吧。我听闻黄泉彼岸三途河边,有一位名叫孟婆的仙妇,她有一种酒,叫忘川酒。” 少年那时候的眼神,漆黑,灰暗,像他沉睡一百年前的璧青的眼神。 少年叫的那一声“长谲”,让他心底一颤。 纪虞有太多地方像璧青。一些小习惯,比如拿筷子的姿势,腰带的系法,玉佩的挂法,还有坐姿站姿……但也有太多地方不像,那是骨子里的,比如柔和的笑容,和逆来顺受扮猪吃老虎的性子。 但他知道。纪虞不是璧青。 他知道。可他还是带纪虞去了黄泉彼岸,求到了一碗忘川酒。 他看着那个白衣的少年喝下那碗会让人魂飞魄散的忘川酒,看着那双眼睛渐渐变得荒芜空茫,他知道他微茫的奢望果然是奢望。璧青他,果然不可能再有转世了。 在一片火一样的花海中少年向着他烈烈微笑,那个笑容绝望而释然,曼珠沙华的红光包裹了那个身影,似乎在少年脸上映出了妖娆的花纹。 纪虞的笑容在熊熊燃烧。 太像了。太像了。 他只感觉一片血红在他眼前绽开,他瞬移过去,却被红光挡回。少年在红光中渐渐消散,连一根发丝也没有留下。 他在那一刻感到了三万年前心脏撕裂的痛苦。那时候璧青将他的心挖出来换了换,他看着璧青魂飞魄散的时候心还没有长好,痛得不是很真切。这一回,他一身毫发无损地感受到了那时的痛苦,无可挽回。 他立在原地疯笑,血泪落在奈何桥上,与三途河的水一样红。 璧青,确是在三万年前死了。 此刻,一个关于璧青的梦,也死了,在他面前。 尘归尘,土归土。 一切回到三万年前,痛苦折磨卷土重来。 璧青,你的报复还不够么? 转眼间又过了两百年。 他待在魔宫中,继续他的钢铁手腕杀伐果断。赣橡之战结束后,他独坐王座,专心清缴叛逆,魔域血流成河。他目光枯槁,心中早已无血可流。 一日,贤禹呈上拜帖,来人竟是天族太子皇宫延。 将天族太子请入正殿,他一见,却瞧出与那皇宫延一同来的,竟是一位故人。 那个曾经叫他父君的孩子走上前,凉凉笑道:“两百多年过去,我瞅着湮愔上神的气差不多消了,又见今日天色正好,便上了栖梓再请了一次罪……却没想到听闻来,那位被我捅了一戟的神君,竟已魂飞魄散二百年了。” “魔君……凡是这个长相的,您都不打算放过了是么?” 他懒得去争辩什么,等着下文。 果然还有下文,皇沨虔道:“您不打算放过,我却睡不着了。有些事,我觉得还是应该说给您听。” “陈年旧事,魔君您听过就算,别放在心上。”皇沨虔抬起眼来,目光忽然实质化成利刀:“魔君可还记得,你在洞里问他的那一句知不知道你那一百年怎么过来的,你却不问一问,他那一百年是怎么过来的?” 他没料到皇沨虔会提起这样的旧事,从王座上站起来,火气一下子爆发。 皇沨虔继续说:“当他问你苍生与他比起来怎么样时,你是怎么说的?你头也不回地离去,却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问你那样的问题?你真以为我舍得那样伤他吗?你沉睡之后,他就被魔君钬鸫啬Ч峤崾凳档模ち艘煌g做鳌!? 他的脸一瞬间煞白:“……你说什么?” “我说雷霆棍!那个上古第一戾器!你能想象那东西落在身上的感觉么?反正我不能想象。风火雷霆聚集在那些伤口里,崩裂,爆破,他身上每一寸都是伤口,身体里面也七零八落……我那时没用,帮不了他。后来玉衔上神将他救出,可是出了魔宫又怎样?雷霆棍的伤口不会愈合,他那一身伤口日日夜夜地崩裂!玉衔上神只能将他带去咆哮谷,玄冰之力是风火雷霆的克星,但寒冰同时也会冰冻他的血脉……” 皇沨虔目光如炬:“他挨着雷霆棍痛不欲生的时候,你在哪里?他被那根棍子捅入身体被人肆意□□的时候,你在哪里?他伤重垂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他在咆哮谷内冻得神志不清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在封印天水,你在救你的苍生!你在睡你的大头觉,在接受跪拜接受朝仰!你本该保护他,你却在醒来后不问所以地打断了他的双腿!然而忘了本就是你自己放弃了他!” “我只问你一句,你凭什么?他死了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他眼前又略过璧青那个绝望灰暗的眼神,那时候浮屠山上七彩的灵魂火在璧青身后燃烧,却不能在那幽暗的眼睛里映出别的色彩。 他跌坐在王座上,一瞬间失了所有力气。 皇沨虔走了以后,他去到煌燃宫里坐了七天七夜。他忽然想起了那些旧事。 他的师弟们都不是一般人物,这一帮不一般的人物中就属湮愔尤其不一般。他们活了三十多万年,他们那一辈,他们上一辈,都曾有情缘牵扯。三十万年啊,若是一丝情缘都不生出,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但他那个三师弟湮愔,愣是把这个梦说真了。三十万年,芸芸众生,千亿张嘴,没有一张,说出过有关湮愔上神的情缘。知道的两个人,是永远不会说的。一个,是湮愔他自己,一个,就是他祁止。 直到煌水一战之后七千多年,纪虞出世,仙庭哗然,原来湮愔上神不是无情,而是瞧上了自家师兄的伴侣。 而真相,仍旧只有两个人知道。 湮愔太可怕,将情藏得太深。当年,就是他十三万岁与璧青在一起那一年,湮愔找到他,说其实自己已经爱了他十万年,说他会把这份感情带到魂飞魄散的那一天。湮愔说他不想怎么样,他只是想现在不说,那就没机会说了。 那时他初尝□□,不知所措,假装正经,心却砰砰乱跳:“小愔,你不需要这样说。端看一段情沉于天地时光之长久,没有真正消弭不了的。你如今之所以执着至此,也是因为时光历得不够长久,你真正的情意也还未有归处。” 湮愔轻笑:“照大师兄你如此说,天地之情未能够一之长久,那你与璧青这段情你又怎么想?” 他答:“……我们两情相悦,情意自然长长久久。” “哈,哈哈哈哈……”湮愔却狂笑起来,笑得他心里发虚。他的三师弟笑完了,用那双潋滟的眸子看过来,惊人明亮:“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单厢的情意都算不得情意,湮愔空活这十几万年还不知道这个道理,受教受教。” 他叹一口气:“是这样的,一段情如果你付出再多也不会得到回应,断然是该早些放下了好。你会明白的,小愔。” 湮愔淡淡道:“你也会明白的。” 如今,他果然明白,追悔莫及。 那日,在三途河畔,纪虞在他们面前魂飞魄散。他挂着一脸血泪,看着三途河的红水,胸腔已空。 湮愔拿着纪虞的白衣跪了一会儿。站起来,面无表情缓缓道:“大师兄,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单厢的情算不得情,那种执着,那种单方面的坚守渡不过时光堪不了长久。我湮愔怀着一段情,至此三十万年,比不得天地比不得沧海,估摸着也当不了大师兄你心里的所谓长长久久。” “我只是想啊,从最开始就是这样。你是大师兄,你看着我们永远带着宠溺和教条。你教给我们我们所不了解的,纠正我们同你的想法不一致的。因为你还未有苦恋过某人,所以想当然了苦恋者的情意。是我甘愿单恋于你,算不得是你负我,但你不该看轻苦恋者的情,你以为的长情能有多久,苦恋之情也同样可以那么久。” “……但是你不信啊,师兄!你是这么固执的一个人。所以我另造了一个璧青,可笑吧,因为你,我观察过璧青所有的小习惯,我以为我可以造出一个完美的璧青。我为了造他开辟了栖梓山,为了他立下不得与魔族结合的族诫,我从他幼时就教给他璧青的习惯,我甚至灌输当年璧青散在红颜崖的记忆给他。你也发现了,我在他红尘劫的应劫者身上都动了手脚,我亲自撰写那些应劫者的形象,每一个都是你的影子。我还让司命写了几百篇极尽惨痛的命格投进玲珑塔。我看着他在千百段红尘命中痛苦挣扎,数百次地演练与你的相遇和相爱,但永远没有好结果!几百几千次之后,他见着你,只会心如木石。” 他忽然笑起来,潋滟的眼睛映着一河红水:“我叫你爱上他,却叫他永不要爱上你,我想让你也尝尝苦恋的情意,是不是只有你想当然的那么脆弱!” “他爱上谁都无所谓,是静初,是我,是尔竹,或者颜子惑,都无所谓,只要不是你。” “可是我没想到,你还是先了我一手。大师兄,你永远都先我一手。纵使那么多影子缠绕着他,他还是爱上了你……幸好他不是因为你而爱上你。” 他听完以后漠无反应,心底麻木。哈哈,哈哈……他们……他们……璧青和纪虞……他们有什么错?他们只是爱上了不值得爱的人……却为什么,痛苦的是他们,受伤的是他们……魂飞魄散的是他们? 两百年一晃而过。他终于踏出魔域,去了一趟栖梓山。 他终于敢在心底承认,他这三万年来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化为尔竹与纪虞处了几月,最大的败笔是没有让纪虞死心塌地地爱上他。情意正浓时,赣橡之战爆发,他不得不回了魔域,赌上了再次幸福的机会。 他站在湮愔面前,开口,声音沙哑:“湮愔……你再造一个璧青吧……纪虞那样的就行。” 湮愔看也不看他,冷笑了一声,轻飘飘说:“我造不出了……再也造不出了。”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3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