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云在》 正文 第1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文案】 以蛊为引,以爱做绳,缚你一生,至死方休。 提示:1v1 强对强 he 该文谢绝任何形式的转载,大家手下留情。 【这是个已经填平的坑,放心跳吧!!】 若是合意可以先收了,三月底写完,四月初贴。谢谢支持。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恩怨情仇 因缘邂逅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何敬真、昆仑、周行逢 ┃ 配角:萧一山、薛凤九、吕维正、杨镇、元烈 ┃ 其它: ================== ☆、多年以前 多年以前。那时候,昆仑还不是让人既敬且畏的巫神,何敬真也只是一团粉光融融的小肉。一场屠杀刚把上千个逃战祸的男女老幼撂倒。上千人都没想到从中原逃到西南,几千里的路九死一生都闯过来了,最后竟会结果在这么个宁静平和的清晨。大多数人都还留在睡梦中,一刀封喉的死法还不算十分难看,少数人被刀刃切入骨肉的响动惊醒,仓皇出奔,死的就不那么好看了,多吃好几刀,最后一刀才肯朝要害扎,死都死不囫囵。 何敬真还算运气,匪徒们肆虐了一天,杀累了抢饱了,造够了孽,打算省点力气,留着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孩,让他自己慢慢死。 天风微动,衰草离披,上千无辜中唯一的一个囫囵人口,连人带襁褓在血里泡着,泡了一天。何家上下二十多口的血汇在一处,泡透了,血把襁褓整个发开,丝丝缕缕,结了一层硬痂在他身上。各处结的痂让这团小肉看起来面目不甚清爽。何家死得剩不下什么人了,何敬真他爹一口游丝样的气吊了一天,忍着没死,就为托孤。一天内,这条道上来过三拨人,没人愿意受他托。世道乱着呢。刚打了几场大仗,每天都死人,尸首积得多了,道边草木都染上一股腥气。那团小肉在他爹胳膊和身体形成的夹缝中间受着庇护,也受着马蹄践踏过后带起的烟尘、无处可躲的太阳,不哭不闹只默默吮手,像是知道这稀薄的庇护过不了多久也要没了。 昆仑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斜过西边,残留的一点光照着大地阡陌。他一路行过,看见死透了但还不肯闭眼的,总要上去规整规整,合上眼再正正衣冠。在苗民事死如生的生死观里,死是件再隆重不过的事,马虎不得,得端整、得细致、至少得安详。轮到何敬真他爹的时候,一双眼珠子在昆仑手底下颤了颤,昆仑移开手,看那对眼珠子吃力地往下挪,一直挪到一团血糊糊的东西上。然后,最后一眼是给昆仑的。最后一眼才把这受托人看真切——这是个半人不鬼的“人”。一头银发,瞳色湛蓝,露在外头的一张脸白得不近人情,两瓣唇却血红,与中原人世代见惯了的各色人等天壤之别。 其实,若能撇掉偏见,昆仑是个很精彩的人物。他那发流银一样光彩无匹,散下束起都有味,太有味,配黑瞳便寡淡,只有蓝瞳才能压得住阵脚,静静一眼放过去,杀伐决断、一言九鼎,全有了。何敬真他爹从昆仑这一眼里收获了安心,一口气断得干脆利落。这将死之人的最后一眼却直直撞在昆仑心坎上——世间父母都是如此么?生前操万般心,临死,哪怕没得挑拣,也尽量乞来一点怜惜,为孩子谋最后一点可能。至于是否所托非人,实在见不着也就管不了了。 昆仑无父无母,不知来路。半是同病相怜,半是事死如生,何敬真就这么进了昆仑的背篓,晃晃颠颠,一路往西南行去。 走了半个月,越走越荒凉。尘嚣离得远了,战祸、饥馑、荒年、大奸大恶、大是大非、大喜大悲都远了。再往前便是沱江,过了江再走三天就到了苗民的地界。那是他的家,从记事起就在那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一直到十七岁,阖寨上下忙活了一个月,给他扎了一座吊脚楼。他住进去,这就算成人了,可以男婚女嫁开枝散叶了。 昆仑到的那天正逢“大墟”,寨子里的人都赶墟去了,没人围上来瞧他背篓里的“稀罕”。要等到两天以后,人们才会发现昆仑养了一团小肉。这团小肉乖得很,一双双手把他传来递去都逗不出半点哭声。模样还生得俊—— 一对眉毛已隐约可见日后飞入鬓边的情状,双眼皮宽宽裕裕,鼻梁高挺,小嘴周正。怪不得他爹临死了还舍不下。寨子里有了孩儿的妇人都让这团小肉磨得心软肝颤,商量好了,一天三人排着班轮流喂哺。山野村妇,干活出力,身板壮实,奶水丰足,哺了月余,这团小肉脸上的黄气就下去了,身上起了一层小膘。这层小膘一直到他七岁才掉下去。也因了这层小膘,昆仑给他起了个小名,就叫“肉肉”。 寒来暑往,肉肉到寨子里也一年有余了,还不会说话,只爱笑。笑起来露两只小小笑涡,显得特别有诚意。世态冷暖蜚短流长在这副干净的笑脸前往往难以为继。谁硬得起那个心肠呢?汉人又如何?不也是个奶娃娃么?苗疆与汉土的世仇和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什么相干! 于是谁家打了米糊也拿瓦罐盛了,送一罐来;谁家养的鸡下了蛋,攒了十个八个,也拿个小篮挎了来。进了昆仑的吊脚楼也都不闲着,双手抄起肉肉的小胳膊来回荡,悠起又接住,就为看他脸上两个笑涡。笑的真是好:声儿最讨喜,露一口糯米小牙,嘴角眼角都弯弯。一趟逗下来,什么烦忧都散干净了。这么看来,昆仑白日缺闲、夜晚缺觉的一场拉拔倒也还值当。 肉肉谁都让抱,平日也不特别黏昆仑。但只要昆仑在,他的笑就会“拐弯”。昆仑走到灶边,他的眼睛就跟到灶边;昆仑走到窗边,他的眼睛就跟到窗边,笑也一道跟上;走到楼下,眼睛跟不上了,便守在楼梯口,昆仑一点一点从楼梯口升上来,他眼里的光也跟着一点点大起来,笑也一点点旺起来。到最后,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这团小肉不糊涂,知道远近亲疏,晓得好歹。 只可惜不会说话。 直到两岁快到头了,昆仑才听见肉肉磕磕巴巴叫一声:坑坑。 那几天热得邪乎,肉肉满身发热痱,痒得睡不着。昆仑好不容易把他哄睡了,趁空去后山采了把草药,打算转天熬出汁水给肉肉洗身。刚回到吊脚楼下就看见肉肉等在门边,叫:坑坑。昆仑愣了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坑坑”其实应该是“昆昆”。抱起来才发现肉肉烧得烫手,一张小脸嫣红,人已昏昏沉沉。昆仑背起他就走,先在寨子里找巫医,煎了药灌下去,两大碗,如水浇石,只是不济。火急火燎地往镇上赶,三更夜半,山雾泼天,道路崎岖,脚下有无底深涧。还不能慢,这病来得凶险,慢了就晚了。昆仑一手护着背篓里的肉肉,一手攀山涉水,一气跑出三十多里。来到镇上,连着拍了三家医馆的门都说是“发痧”,救不了。拍到最后一家,开门的是个后生,细细探了探脉路,一脸凝重地开出个方子,拿到后院煎了,吹凉灌下,抱出两床棉被铺在药堂空地上,说:“把孩子裹进去,半个时辰内有汗发就还有救。”说完又赶紧熬下一盅药去了。熬好进来,正看见昆仑剥干净上身,把那团小肉裹进怀里,再把他自己裹进两层棉被当中,一头银发散下,垂泻在棉被外头,像是尽心竭力增加一点热度,又像是某种程度的生死相依。蓝瞳里映出两张快烧着的小脸,双倍地熬人。 这时,鸡都开始打鸣了,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天要亮了。 一个时辰早过了,不见半滴汗。后生过来劝:“怕是救不回了,趁着还有气,带回去吧。” 昆仑不知有没有听入耳。只是端坐,就着同一个姿势坐了一个时辰,再坐一个时辰,打算就这么坐下去,坐到地老天荒。如果救不回怀里这团小肉的话。 后生站了一会儿,把第二碗药递过去:“罢么!行不行就看这回了……虎狼之药这么小的孩儿一般不敢用,死马当活马医也就是了……” 昆仑接过碗,哺雏鸟般一口一口将药哺给肉肉,可肉肉已经不会咽了,哺一口漏一口,一碗药只进了小半碗,大半都顺着嘴角滑下,进了棉被里。 “……坑坑……家……”肉肉第二回叫昆仑,半开着眼,转不动的眼珠子让泪水泡得微散,三魂七魄从里边慢慢走失。 昆仑佝下身,轻轻托起他,轻轻放回背篓,整好衣裳往家走。临走前往药堂柜上放了一块碎银,还带走了一张包药用的红纸。 三十多里山路,昆仑是一路磕回去的。遇见有大石、古树或是水井的地方,他就停下来磕头。取一点石上、树上的露水,水井的井水,轻轻点到肉肉额头上。不发誓、不赌咒,也不漫天许愿,只是头磕得实在狠。磕到破皮,磕到见血,磕到露肉,磕到日后注定留疤。到了寨口那棵不知年岁的巨木跟前时,昆仑把剩下的力气一气掷出去——中指咬出血,滴到树根,从怀里掏出红纸,一半撕出一双小鞋钉到树身上,另一半用来写肉肉的生辰八字,一同钉上。苗民有种风俗:病到不治,便将生死托付给大石、古树、水井——在一张红纸上写好生辰八字,剪一双小小红鞋,摆到石上、树身、井边,好了便是被石精树怪井神收做儿女,逢年过节要供酒供肉显孝心,好不了也并不怨怼,好好发送也就是了。 生死在药石无医的时候,便也旷达起来。 昆仑在苗疆生息这么些年,衣食住行乃至生老病死,俗情都已熟至骨髓,但他身上总有一部分是养不熟的。那部分来自于他的血族,血脉流转,把阴暗暴虐悍勇赌狠包藏其中。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惹急了,昆仑的旷达便不是旷达,是走投无路后的暴虐悍勇。托付也不是托付,是赌狠。赌他一半寿数抵给肉肉,抵给石精树怪井神或是其他什么,谁能给条生路便抵给谁。赌到寨口那株巨木的时候,赌的大了。赌一命抵一命。 昆仑一世都在赌狠,不与人赌,专与命数、死生、往来相赌,逆着天来赌,情切时胆子能包天。 ☆、等候 也不知是那后生的药奏了效,还是昆仑赌狠奏了效,转过一天,肉肉的烧缓缓退了下去,拖了十来天才好透。奇的是,这么一场要命的病也没让肉肉身上的小膘掉下来多少。再养小半个月,膘们又都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肉肉说话的天赋。不多久,“坑坑”便成了“昆昆”,“昆昆”又成了“昆栏”。等“昆仑”也字正腔圆的时候,肉肉就四岁了。可以随昆仑往外走了。去镇上、去赶墟、去临县,越走越远。 昆仑不是仙,开门也有七件事,加上还有一团小肉要养活,三年多的“坐吃”,攒的那点零碎家底不经花,看看就干了。昆仑背上背篓、牵上肉肉去往边市。 边市设在苗疆与汉土的边界。穿过镇上往东直行,要走三天。 汉土八千里山川河岳,人口多、风物广,皇帝也多,从南到北十好几位,经常打,打了几十年,大的灭掉小的,强的吞掉弱的,皇帝是越打越少了,仗却越打越大,人越死越多,地也越来越荒。只要汉人不好好做营生了,奇缺的口粮、药材和烟土总能给边市添几把旺火。 昆仑到边市卖一种丸药,止血消炎收敛能奏奇效,是治疗刀伤不可多得的好药。苗民们个个都是半个药草师傅,尤其是像昆仑这样以药草营生的,基本都正儿八经拜过几个厉害的巫医,治病不一定在行,认药草做丸药却是富富有余。 边市上有昆仑的老客,来之前通了消息,一见他露面赶紧围拢过来,叙叙家常温寒。价钱是不谈的,彼此都很上道,晓得“货真价实”是长久生意的根本。 都说昆仑连着三年多不露面,原来是忙着娶妻生子开枝散叶去了。又说昆仑年纪轻轻就养下这么乖巧一个儿子,福气真大。往下就夸肉肉一身好膘、眉眼俊气,长大必定青出于蓝。昆仑并不接话,只在嘴角挂个淡淡的笑。生意场上的话怎么漂亮怎么来,他不当真,好心情却透过秤杆子显了出来——卖出去的丸药多给了好些。 肉肉站在昆仑背篓里,“叔叔”、“伯伯”的叫,四面讨巧。叔叔伯伯不白叫,叫完后总有几颗桃糖、几把铜钱到手。铜钱交给昆仑,桃糖小心掖进挂在脖子上的一个小兜里。有糖吃,肉肉笑得更甜。叔叔伯伯们心一热就想抱抱这团粉光融融的小肉,都叫昆仑不动声色地挡开了。谁知道这些贩药草烟土生漆桐油的手会不会也顺道贩贩婴孩。虽说世道乱人命贱,模样俊点的孩子总也不缺销路。每回往回走的路上,昆仑都觉得有人跟着他,不远不近地坠在后边,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走官道是甩不脱的,只有专拣羊肠小道走,深林巨木、怪石枯藤,毒蛇爬虫随处可见,处处都能设个陷阱。在这样复杂迷离的境况下,汉人才不敢和熟门熟路的苗民斗法。 带个四岁多的孩子跋山涉水毕竟不是长久生计。去了几次边市,有了些许盈余后,昆仑在沱江边上的几个寨子里收了十几桶桐油生漆、十几担烟土、几大缸药酒,打算顺江运到下游,贩给酉阳城内的商家,哪家出价高贩给哪家。酉阳城在沱江支流曲江边上,被斗得正酣的两支兵围得水深火热。这两支兵分据曲江两侧,掐了一年多,缺粮少米、缺医少药,兵都当“油”了,战时做兵,闲时当匪,“文借”与“武抢”都在行,赖账是把好手,碰到“文借”借不来的,也顺道杀人越货。他做好了这批货被匪劫、兵抢、沉江等等诸如此类一赔到底的准备。 赌谁狠嘛,看看是兵狠、匪狠、天地狠,还是他的命数狠。大不了推倒重来。 赌可以,但不能“拧”着来,起码不能上门找死,要等到两边掐出一点眉目来,或是两边皆让得空就“顺风长”的山匪们扰得不堪的时候,看准时机放货下江,加钱雇快船,船型不要大,货分开放,顺流而下三天就到。事先做好联络铺垫,但并不明说几天到几时到,防的就是有人两面卖消息,勾着兵痞或是山匪明里暗里劫船。这样的时机不多,一年也就两三回。两三回也够了,够他和肉肉一两年舒舒服服“坐吃”了。 肉肉太小,这样凶险的路昆仑一般不带他走。通常是把他托给街口卖水蒸蛋的老姆姆。老姆姆是个孤老,无儿无女,摆摊营生,待孩子无比仔细,是真心实意的盼着孩子好。昆仑临走前会亲自把肉肉送过去,留下足够的钱、粮,治蚊叮虫咬头疼脑热各类小毛病的药,然后抬脚就走。 迟了怕叫肉肉那对水汽泱泱的眼睛一望,脚就给锁住了。每回昆仑离家,肉肉不哭不闹,哪怕泪珠子饱饱的,撑得眼眶发酸发涨,也咬牙死忍,忍到忍不得,便埋下头露个孤零零的头旋,悄没声地让泪珠子自生自灭。昆仑早知道他要哭,顶多用力揉乱他头顶一圈发,再无二话。 这一去便不知长短了。肉肉每日清晨搬张小凳守在街口,三餐也端到街口吃,就差长在那儿了。守得这么苦——牵丝绊缕,提心吊胆,哪里是这么小的孩儿应该受的? 老姆姆开始也劝,时日长了晓得这孩子脾性里带一股“韧”,抻到极处还绷不断的劲头,认定了的事,轻易扯拽不回,也就不劝了。只在天晴时递把伞让他拿上,落雨时拿件蓑衣给他披上。 这么点灯熬油地守着,守到昆仑回来那天,肉肉就像是过年。欢喜得章法都没了,一阵风似的刮过去,看也不看就往昆仑怀里撞,从不失准头,像是知道昆仑必定会稳稳接牢他。 十几天的生离,能换来几个月的悠闲安适。闲下来的日子,昆仑就教肉肉习字。六岁起头,可以习字了。在汉土,习字不叫习字,叫开蒙。寨子里的其他孩子都不习字。苗人都口口相传:先民们的大功大过、大是大非、恩怨情仇从上一辈传到下一辈的嘴里,没丢没漏没缺没损,挺圆满,要字干什么? 镇上倒是有几家私塾,山高水远不安全,把肉肉寄在私塾里昆仑也不放心,索性自己教。从《三字经》《千字文》开始。肉肉不一定很明白什么是“人之初,性本善”,什么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字也描得蚯蚓似的歪歪扭扭,但只要昆仑在,他就莫名快乐。兴致高的时候,昆仑还会背上背篓,装上肉肉和书,慢慢走到寨子七八里开外的一处山坳。山坳里生满野枫,正是秋到浓时,秋霜打过,红得肆意。山风过处,熟透了的叶片一群群凋零飘落。垂死的绚烂,颇动人。 寻一处坐下,昆仑从背篓里取书、酒,偶尔还有一包下酒用的花生米。肉肉等不住,急吼吼从背篓里爬出来,欢叫着追逐四处飘零的叶片去了。昆仑静静守在不远处,看他跑得停不下来、满额的汗,就冲他招手:“肉肉!过来!”。肉肉停下,憋着小坏,一头朝他拱去,想把他拱倒,昆仑却总是不动如山,一点乐子都不给他找。 彼时,昆仑的言语已精简至极点,但每句开头必定要搭上一个“肉肉”。“肉肉,习字了。”。“肉肉,吃饭。”。“肉肉,回家。”。红尘漫漫,仿佛有这声“肉肉”牵连,便能寻得归处,山南水北天各一方也再不离散。 秋分过后,昼短夜长,他们往回走的时候,往往还没到寨子便已月华满天。还要翻一座山呢。肉肉走乏了,死活要赖上昆仑的背,不肯坐背篓,要直接趴着,好在背篓不沉,昆仑把背篓放前边,肉肉趴背上,一大一小两个人靠着一双脚丈量万仞山的三千石阶,一层一层一层,走到山腰,月亮就上来了。 “昆仑昆仑,你看那月亮!像不像街口老姆姆卖的水蒸蛋?”昆仑抬头看天,看到一轮硕大的月亮,汪着一圈黄晕,吊在山巅,离他们很近了。天幕被这大得不像话的月亮坠得直往下沉,仿佛一抬手就能触到。 昆仑略过月亮本身,从月亮边上那圈肥硕的黄晕上看到往后几天会有一阵好风,心里盘算着这回该上多少货,该不该在桐油生漆烟土当中夹带粮食。夹带粮食是凶险程度仅次于夹带军火的勾当。要劫它的不只有山匪兵痞,还有沿途饿得随时可以杀人放火的流民。 富贵险中求,要都那么容易得手,这营生还不大把人争着做,轮得着他? 昆仑对钱的渴切,可能源起于肉肉那场大病,亦可能源起于他每回离家肉肉闷声不响地掉泪、枯等和重逢时如蒙大赦的欢喜,以及对他归期不定的下一次远行的忐忑。 做完这一票,他可以从此告别所有险恶营生,带上肉肉,退避红尘三十里。无冻馁、无饥馑、无烦忧,避世避得心安理得。俗世所有与钱有关的物事都别想再惊扰他们。 ☆、然诺 两天以后昆仑就走了。这票干的是大:桐油生漆烟土中夹带粗粮细粮大米小米,回来的时候很可能能兑出分量可观的金银。 几百里开外的乱世里,金银珠玉都大大贬值了,远不如粮食实惠,钱财没了可以挣,人饿死了还翻得了盘么? 酉阳城不大不小,离乱世中心还有千里之遥,给战祸逼得一路向西南退避的世家大族千挑万选,选在那里安营扎寨、养儿育女,也一样壮大。世家们推举的城主是个八面玲珑的厉害角色,酉阳城在他治下也算是个缩小了的太平盛世。可谁曾想战祸会一直祸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呢?两队兵从相互狠掐到打定主意围城不过半月长短,城一围,道理就讲不清楚了,丘八们六亲不认只认财,刮起油水来绝不心慈手软,一道道刮,城里的世家大族就得一道道上供。关系托到皇帝那儿都不管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皇帝们本就存有为难的心思——世家大族的青壮劳力在外合纵连横,做墙头草,几面卖人情几边吃好处,油水都流到后方来,怎的不撑死你们!就要扣住你妻小拿住你七寸!看你们还怎么一趟趟串联,一趟趟买卖消息影响时局战况! 人走不了,地却抛荒了,不抛荒也会让饿得随时可以杀人放火的流民抢光。几十年仗打下来,人人都不敢认真种地,兵痞们蝗虫过境,一粒粮都剩不下,还不如做流民上算。于是世家大族于吃上也显出些窘迫来。硕果仅存的几位皇帝不约而同,都在“吃”上做起了文章。粮食每十日供应一次,余粮是没有的,下顿粮在哪,就看他们投诚的心志坚与不坚了。可兵家胜负是说得好的事么?今天你占了城,我投了诚,明天他又夺回去了,能不清算我?世家大族几百年打熬下来,掌舵人都成精了,账算得清楚明白。除非尘埃落定,不然哪边都不能挨上,省得两头吃刀子。态度不能太暧昧,又不能太直白,粮食的供予便也跟着模糊,虽然还远不到冻馁的地步,但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于是就有这类掮客两边跑,和昆仑这类半是亡命徒半是赌徒的边民谈妥,趁着战争间隙,将几十船粮神不知鬼不觉的运来,银货两讫,各自称心。 在这无数的称心里头,有一份属于肉肉的不称心。 寨子里其他孩子们玩在一处疯在一处,只有他合不进去,颇有些形影相吊的孤清。昆仑在时不觉,昆仑一走,他的日子就迅速退干净滋味。他只能等,等那份滋味自己回来。等待伴生的是各种无来由的恐惧,无家可归、无人可诉、无处投奔的彷徨压得他寡言少语,原本的活泼爱笑慢慢就耗尽了。 这次的等待尤其漫长。秋凉已至,山风凛冽,西南夹雾夹雨的秋寒各处渗透,钻进身体贴上皮肉,砧入肌骨,穿多少都不管用。肉肉冻得坐不住,在街口来回小跑仍是冻得嘴唇发乌。若到傍晚还不见他回,老姆姆便会寻来。手里拎个装了生姜鸡蛋红糖水的瓦罐,颤颤巍巍顺着青石板路蜿蜒而下,走走歇歇,到了街口看到肉肉立在拴马石旁,小小的身体让山风冻雨一打,颤得收不住。 造孽哟! 虽不是自家孩儿,但带了这么长一段时日,感情都带出来了。添饭加衣,嘘寒问暖,相依为命,能不动感情么? “肉肉哎,回吧!天暗了,明早再来,啊?”她一壁絮叨,一壁将瓦罐解下来、递过去:“刚煮得的,喝两口祛祛寒气,冻病了多不好。”肉肉摇头,喝风就饱的模样。“喝吧,肚子暖了一身都暖。昆仑会回来的。说不定明早你一睁眼就看见他了。”她用一副参透世情的老嗓子给肉肉描一张“大饼”。哪怕全寨子的人都在传昆仑夜路走多了,这次怕是回不来了,她也得让肉肉从她这儿领回一份有期限的安心。 期限就到转天早晨,肉肉睁开眼的那刻。到那时他才会发现老姆姆描的这张“大饼”只是种含蓄的善意,真相近在眼前却不忍挑破的一种慈悲。 四十天过后,肉肉从街口挪到了寨口。寨口有一棵遮天蔽日的乌木,寨子里的人都把它当神供,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疑难杂事都可以丢给神去头疼。肉肉也想将这桩心病交托出去,托也不白托,他把早饭省给树神,摆好“贡品”后,整个倒伏在树根上,蜷成小小一团,跪的时间越来越长。 寨子里的长老们已经开始商量肉肉的去路了。看看有哪家愿意领去,实在不行就分派,每家呆一天,一轮排过去也要三个来月呢,怕养不活么! 再次“托孤”就马虎多了。托给几百上千人,每家呆一天,也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几百上千号人都是爹娘兄姐弟妹,模模糊糊一大团,剪不断理还乱,与谁都有点瓜葛,又与谁都不亲近。 《三字经》《千字文》可以省了。再没有人会带他去红枫遍野的山坳里,给他念“霜叶红于二月花”。再没有人会背他上万仞山看那轮大得离谱的月亮。再没有人会半夜赶三十多里山路,就为捡回他一条小命。再没有人会为他无药可医的病症三十多里山路一步步磕回来。再没有人会为他与石精树怪井神斗勇赌狠,赌一命抵一命。 肉肉哭得痛切。性子里的那股“韧”却越哭越显。他不信昆仑会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从此销声匿迹。他不信昆仑会言而无信,一张张“大饼”描出来,到死不兑现。 三个月过后,寨子里连丧事都给昆仑办过了,只有肉肉抵死不认。他就是一趟趟往树下跑,一趟趟望眼欲穿,然后加倍苛待自己,午饭晚饭省给树神不算,谁给了点小吃小喝也留着上供,昆仑给他买的小鼓小车小马小羊全摆上去,只求它给他变回一个全须全尾的昆仑。他的收藏迅速空下去,一同空下去的还有原本丰富的笑。他待自己越来越省事,多数动作和吃食都给省下去了,只有给寨口巨木晨昏定省、下跪磕头还留着。 苗民们还是第一次见识汉人的死心眼。那么小个孩子,对生死如此放不开,自讨苦吃,自找罪受。 他们从肉肉倒伏在巨木之下的小小身影里看到的是执拗,撞了南墙还不知回头的执拗。只有老姆姆从肉肉塌了帮的小鞋、越来越黑的小手小脸、穿得颠三倒四的衣服上,看到了穷途末路的辛酸与张惶。 ☆、噬心蛊 隆冬时节,天寒地冻。寨子里下了一场雪。很少见到下得如此“文气”的雪——淡淡一层铺在青石板路上,青白相间。简直不是雪,是场突然而至的温柔。 雪封了山,寨子里的人们进又进不去,出又出不得,无事可忙,都在“猫冬”。守在火炉边上,烤几颗白薯、烧几粒板栗,大人们聊聊家长里短世事年景,孩子们窝在大人怀里吃着烤白薯、烧板栗,暖暖的,倦倦的,舒服得神仙不换。 整个寨子都在茶足饭饱后昏昏欲睡。 因此,昆仑的回归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先去老姆姆那儿接肉肉。门板拍了半晌不见有人应门,翻墙进去,见老姆姆在火炉边睡着了,手上把着的佛珠半垂在地。肉肉不在。 昆仑找了整个寨子,挨家挨户拍门,没有就是没有。 肉肉从两个月前就被“分派”到各家各户,每家一天,昨天那家和今天这家缺乏过渡,不知怎么的就把人给丢了。 全寨上下的一场好找,最后终结于昆仑那座已经失修的吊脚楼。楼上。原先肉肉与昆仑同住的那张床上。 昆仑从生了霉尘的被褥里扒出蜷成一团的肉肉。哭累了,睡得正酣。看得出来没少哭。也看得出来抽了条拔了个。半年光阴的下落原来在这儿。 所有人都以为肉肉是哭累了,都等着他醒,醒后来场大团圆,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该闹也闹,偿了半年的悬悬而望、担惊受怕,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所有人都在等的空隙七嘴八舌地说起肉肉的仁义和长情,谁都不信的事,居然真让他等来了柳暗花明。 左等右等,等过了季,才看出这场昏睡的不同寻常来。 开始都以为是害伤寒。不大点儿的孩子,连着半年天天不落地站在寒天里等。寒气入侵,病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看症候又不像——不打摆子不发热,只一味贪睡。 像在躲。躲进梦里。外头的光阴苦得很,远不如梦里甜。梦里全须全尾的一个昆仑,走到哪儿都带着他。绝不舍得将他独个儿抛撇在这世上,受风刀霜剑、伶仃孤苦。 醒来做什么呢?一天天念着、想着、盼着,月落日升,念想都被泡成了幻想,又泡成妄想。太苦太累太费劲。 肉肉一张小脸异常平静,甚至带了大难终到头的如释重负。 他在梦里等来了如愿以偿的“甜”,全不知昆仑背着他攀山过河,走过几多险路。 只要有点指望,昆仑便不惜代价,连夜往传言中的灵丹妙药那儿赶。最远去过三百里开外的流霞——巫医世家,药草不必说,还能通鬼神,对丢魂的、中蛊的、鬼附的都有独门诀窍。当家人只消略略看一眼肉肉露在外头的一张小脸,便给出了决断:中蛊。 还不是一般的蛊。是噬心蛊。 蛊中的集大成者。以执念入蛊,蛊成之后牢不可破坚不可摧,除非下蛊者自愿将蛊引回己身,否则中蛊者会在一场场美梦中被蛊虫噬尽心肺,三月而亡。 昆仑问如何才能找到下蛊人。 当家人避而不答,逼紧了,良久才说:“这一回解了,还有下一回呢?躲得过么? 昆仑开始还不明白。几天后,一伙人寻上门来时,前因后果一对,之前种种都有了交代。 这伙人通过寨中长老带话。 寥寥数语。昆仑却从话里品出一份年深日久的惦记。不达目的誓不罢手的惦记。 是冲他来的,肉肉不过是块“饵”。 半年前那场黑夜中悄无声息的恶战也有了对证。 当时他还以为真是夜路走多了,与兵痞山匪甚至正经八百的军旅狭路相逢。交了手才觉出蹊跷:这伙人不是一般的劫匪。不是山匪,山匪遇上几十条船的阵仗,不会几十条人就敢贸然出手,山匪也没这么整肃。不是兵痞,兵痞抢得心满意足后一声唿哨撤得一干二净,并不恋战;甚至不是正经八百的军旅,军旅遇上贩私货的,一般把领头的杀了抵数也就算了,不会全部灭口。这伙人不像是人,倒像是生来就为杀人的某种兽类,使一种长相奇特的刀——刀型是条“狗腿”,刀背厚刀锋薄刀刃利,斜劈或突刺都灵巧至极,刀刀不走空。 昆仑雇来押船的是苗人里专吃这碗饭的“标民”,个个悍不畏死、手段硬扎,可在这伙人面前就跟卸了防似的,一刀封喉,瞬间倒伏一片。没有兵刃交锋的动静,没有惨叫,没有人落水后拍出的声响,甚至连岸边的鸟都没惊飞,船上就只剩昆仑一个活口了。原来散在几十艘船上灭口的“兽”们这时收拢过来。十面埋伏。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兽”们突然“文静”下来,不动声色地隐身,在找时机一刀毙命,给剩到最后的活口一个好死。谁知竟不能如愿。这活口看起来最省事,杀起来却远不是那回事。 要命的时刻,昆仑隐在血脉中近乎魔性的直觉、苗民对生死的超脱,少时习得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全派上了用场。他无父无母,不知来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春来秋往风霜雨雪,多数时候得自己应付。因此,他对自己认知以外的东西都有份“求甚解”的狂热。这狂热其实是种自保的本能。少时习得的多数东西在当时看来一无用处,比如汉话汉字、比如识毒辨药、再比如这身瞧不出章法的功夫。往往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奏效。 兽们让昆仑引出了杀性。之前的屠杀只是例行公事,没有势均力敌,杀都杀不开胃口提不起兴致。剩到最后的这位不同,明显有根底,一招一式都与某个门派有牵连,但别妄想顺藤摸瓜,用那个门派的招式对付他。他卦变得太快,你的刀稳准狠地劈过去,明明在劫难逃,他偏不逃,直直迎上,在你刀刃卷起的杀气堪堪咬上他脖子的那刻,猛然一矮,一头狠狠撞上你肚腹。一记漂亮的冷不防。他要鱼死网破,那就谁也奈何不了他。专做杀人用途的“兽”也不行。他赤手空拳,陪它们几十条兽几十把刀过招,皮肉翻卷,血流得吓人,却都是皮外伤,致不了死。“兽”们有一瞬蜕成了人,有了人的恐惧——这是个杀不死的人!撑着他的不是功夫底子,不是近乎魔性的直觉,不是对生死的超脱,而是一种“活出去”的执念。他已经把“活出去”画成一张大饼许给某人,如果需要把这群“兽”全灭了才能兑现,他也会不遗余力,将自己置诸死地去谋一条生路。 悄无声息的恶战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人和“兽”都筋疲力竭。无人掌舵的船顺风顺水一路漂流,过不多久就要到酉阳城了。到了那儿,恰好天蒙蒙亮,什么动静都瞒不住,你死我活的两方正好被围城的丘八们一锅端了。久战疲惫,一个人加几十条“兽”几十把刀,遭遇几千滑不溜手的老少丘八,谁也别想落着好。领头的“兽”识时务,一挥手,一帮“兽”下饺子一样闷声不响地撤到水里,把昆仑留在装满桐油生漆烟土粮食的快船上,留给丘八们收拾。对载了满舱好货、船上的人基本死绝,独活的这个全身挂彩,说不清来龙去脉的,丘八们乐得捡便宜。 昆仑站在船头,看天光从水天相接处爬上来,没有多余时间让他理头绪排关系。他得走。马上。 这帮“兽”还会咬上来,以后等着他的是甩不脱的无数追杀。这些东西和他无冤无仇,隐在身后驱驰它们的那班人也和他素无过节。置他于死地是种无可奈何。多年来,他们对他的存在隐而不发,容他苟活,不过是因为他还未挡道,或者还未有人搬他出来挡道。现在,他被人搬出来挡了道了,那就得死。死了才能安江山稳社稷成全一大帮人。 如此,这半年光阴的下落还在昆仑身上几处致命的大伤愈合后的疤痕上。无数次短兵相接、以命相搏,无数次劫后余生、死里求活,好不容易活出一条命回来践约,现在好了,心思动到他养的一团小肉身上。蛊一定还新鲜,掐着他到家的时间下的,以“饵”的死活做注,赌他会入他们的伙。 昆仑是他们处心积虑埋了二十五年的一招棋,押上无数人身家性命的一个大注,不容闪失,不能回头。 原来他不是无父无母不知来路。只是说不得。显赫说不得。禁忌也说不得。 半年逃亡,千里风尘,昆仑也渐渐理出头绪来。这是两拨人。一拨想他死,一拨保他活。两拨人都来自神山。 神山不是山。它与汉土“蓬莱”、“方丈”、“瀛洲”相类,又没那么简单,是融合了巫、蛊、傩、神,大大超脱于现世的一股权势,数千年前便在西南盘踞,气候早成,根深叶茂。西南阔地千里,无人不信神山,无人不信巫神。逢到大讼小决,定夺不下的,争讼双方便在巫神庙内歃血赌咒。神前赌咒是有后果的,一个不好便会祸及子孙,甚至迁延来世。以此,西南诸民轻易不敢闹到神前。神山与巫神被西南诸民顶礼膜拜,心甘情愿以百万肉身供养,养得离尘出世,凡人不能企及。 ☆、神山 如今,离尘出世的神山上也上演争权夺势尔虞我诈,一班大小巫斗起来一点不比坠在红尘堆里的汉人差,构陷、诡诈、明争暗斗手法娴熟。这么斗,为的是千二百年来一直空悬的“巫神”之位。千二百年来,执掌神山的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巫仙”,离“巫神”只有一步之遥,可终其一生修为都无法突破那层窗户纸糊的“顶”。巫仙只能算是巫神的残次品,残在了心念上,太想念太渴切,往往生出魔障,心内蒙尘,神不成神,只好羁留尘世做“仙”。 自从一年前巫仙白泽放出话来,说是十年内巫神必将归位,话里话外又对这千年一遇的巫神有所影射,那些原本死了的、或是半死不活的贼心都活泛了。两拨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这影射与昆仑一一对号——还有谁有这流银一样的发?还有谁瞳色湛蓝肤色雪白?还有谁能有那个本事躲掉一连半年不停歇的围堵追杀? 这是个流落在外的变数,变数不除,一方苦心栽培的“巫神”就不能顺利归位,不能顺利归位,这千里瘴疠之地、十万大山、百万山民的承平稳定还有指望么? 另一方不同,常年被排除在权势圈子之外,想重握权柄只有另起炉灶拥戴新主,功成之后大有好处。 万幸这“巫神坯子”还未“飞升”,身上还有个弱点。 想他死和保他活的两拨人在神山上一次次暗地里“火拼”,一次次放出各路牛鬼蛇神出山探路,原本早该探查清楚的东西,因为双方一次次相互使绊子下套子,近在咫尺的“弱点”差点就这么错过去。 最终还是保他活的那拨人脚程快,先一步找到“弱点”,先一步下了最阴毒难解的蛊,先一步制住局面,扣准七寸,一击即中。那时这班大小巫还没见识过昆仑的狠厉,不知道这“巫神坯子”其实时时向往“玉石俱焚”,以为只要拿住他心头肉,便能要挟他一世。还不知道他狠起来可以把心头肉剖出来放一边,把动了他心头肉的人一一咬死,再抱着心头肉去死。 那时,被拿住了心头肉的昆仑通过寨中长老把话传回去,让他们领头的出来谈。谈了一刻钟,那领头的留下一丸药,说是蛊只能暂时压制,每季须服一丸他们特调的药才能安抚体内蛊虫,若是时至不服,中蛊人必定受尽蛊虫生噬心肺之苦,缓缓而死,死得又痛又惨。 机关算尽,就为算计一个昆仑,能不让他们如愿么? 昆仑说“好”。让他喂了丸药,看看药效如何再上路不迟。 药喂过了,一个时辰之后肉肉醒过来,两人早已错过大团圆。久等不来的重逢在肉肉那里更多的是惊吓,是大梦初醒后的恐慌,是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惶惑。他搂紧昆仑不肯撒手。于是昆仑抱着他上路,直到来凤山下。来凤山是神山的入口,凡人止步。大巫小巫在此换去尘世衣装,一律白袍,披发跣足攀上山顶,没有例外。 昆仑亦一袭白袍,赤脚攀完一万八千层石阶,五百侍巫在侧,声势浩大的一股人海簇拥着他往上、往前。攀了一半,昆仑站下来,认认真真看了一眼哭得脱了形的肉肉。他一停,人海便一阵起伏,甚至有点剑拔弩张,都怕山脚下那团小肉把这千年一遇的巫神坯子哭回尘世去。然而昆仑只是深深一眼,之后背转身,隐在层层人海中,一样式的白袍汹涌而过,再无消息。 昆仑走后,肉肉身上所剩无几的膘十几天就掉干净,瘦骨棱棱一条人坐在那儿,一坐就是一整天。老姆姆偷偷哭,偷偷托寨中长老给神山送信,眼巴巴等着,希图昆仑来个一趟两趟,好歹把肉肉喂出点模样来再回去。不然顶顶可疼的一个小人儿,这么瘦下去,要命了么! 信不知送了没有,有没有送到,反正昆仑一直没回来,肉肉也无可救药地瘦下去,抽条拔个同步进行,逐渐有了一副少年纤长的模样。他小小年纪便历经死别与生离。逝者代远年湮,毕竟淡去。生离却是硬生生将一个人从生命中拔除。拔除后,没了可依仗的、可仰赖的、可托庇的,孩子便迅速长大了。 二 何敬真少年惨绿的年月,始终存有一份指望,或可称为“妄念”。他一直认为昆仑是可以“赎回”的。缺钱攒钱,缺势造势,缺手段攒手段,一番积攒,到了临界,就可以和那班白袍人以物易人,兑出一个活生生的昆仑。这份指望是安抚也是告慰,支撑着他孤零零活下去,并往最终的大团圆那儿顽强活去。 昆仑刚走那年,每季神山都会来几个白袍人,留下一丸压制蛊虫的药、够他富足存活的金银米粮,却没有只字片语。那时少不更事,他还会紧紧追随,追一路问一路,反反复复只问三个问题:“你们把昆仑带去哪了?他怎么不和你们一起回来?他有没有说几时回来?”白袍们死了似的,任凭他如何撒泼哀求,如何吊在他们身上涕泗横流,就只专心专意赶他们的路。他们不走,飘。神山最低等的侍巫全都会飘,飘起来奇快,一个孩子的脚程死活撵不上。 转过一年,白袍们又来了,来了数量颇壮观的一群,将他挟裹而去,好一番跋涉,半个月后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界。而后有条不紊地将几十车东西一一往下卸,填塞进事先安排好的各个角落,看上去像是将他今后十几年的衣食住行全打点进去了。卸完集体开拔,只留下一名白袍善后。具体过程究竟如何,隔得久了,何敬真记的并不分明。只记得当时年岁尚幼的他被那种不由分说的霸道豪阔惊呆了,一言发不得,从此再不敢动神山送来的钱物分毫——吃了人家的,到时候吐不出来,昆仑可怎么办呢? 现在看来可笑,当时的何敬真被这念头禁住,直到离开南疆去乱世里闯荡,都在吃自己喝自己花自己(起码在他自己看来是这样),神山送的东西堆得山宽海阔他也任由它们蒙尘生灰。 后来才知道,那几十车东西里边有一大半是送给萧一山的。是何敬真拜在他门下一切用度报酬的一小部分。 萧一山名气太大,乱世里顶着那么大一团名气,走到哪都不安生。何况还有无数人不遗余力地往他烈火一样的名声上浇油。硕果仅存的几位皇帝中就有两位专爱“捧”他,一位说他“泰斗其文,赤子其人”,一位说他“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几乎和圣人比肩,够肉麻了吧,还嫌不足,还要效法古人“三顾茅庐”请他出山,为这个正往太平路口上迈的乱世养一批读书种子“以待将来”。这位“泰斗其文,赤字其人”的“泰斗”“赤子”了一回,把自己发配到千里瘴疠的西南,准备在那儿死透了再叫儿辈扶灵回乡落叶归根。老头狠倔死犟,谁的情都不领,谁的脸都不给,但学问真好,立世为人都不愧为“百世师”。昆仑能一路打通关节把何敬真托到他门下,其实并不奇怪,神山手眼通天的本事在这儿只是冰山一角。要按老头自己说,一个徒弟都不带才好呢!好学问好文章最好别沾染上乱世中的人事物。可闹到最后,他还是收了三个徒弟。一个来自江南薛家,一个出自陇西周家,俱是高门巨族,何敬真是最后一个,看着不起眼,实际上谁知道呢。显露在外的名声再如雷贯耳,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事。古旧得隐姓埋名的权势才可怕,露个边角就是威吓。 ☆、师父,还有俩师兄 当时纤细瘦长的何敬真呆立在“春水草堂”门口,满身都是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的束手束脚,一点也看不出这小子就是那个不带响动的威吓。他呆呆看着留下善后的白袍人毕恭毕敬地半佝偻着,回一个矮胖老头的话;呆呆看着他们一交一托;呆呆看着白袍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呆呆看着矮胖老头皱眉捻须,猛地凑近来一番狠看,说:“啧!猴瘦!得养!” 一天以后何敬真才知道矮胖老头成了他师父。他是矮胖老头的关门弟子。如假包换。 那时他刚开始学汉话,汉话说的比苗话差多了。如果昆仑不走,他的汉话不会到后来那番不可收拾的地步。昆仑一口汉话字正腔圆,到哪都混的开,不像他,终其一生汉话里都藏一股“苗味”,苗又不苗,汉也不汉,带了孩童的“憨稚朴直”,遣词用句缺乏婉转,急起来汉话苗话齐上阵,汉人的话中有话绵里藏针他永远不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也学不乖。 这都是后话了。 现在,何敬真让矮胖老头领进了门,也不知去哪,就这么跟在后边,很受罪地听他叨咕—— 一口地道京白,舌头卷曲展平,快速碾轧出的一个个汉字,他半个没听懂。路上颠簸这么些天,他就想倒下睡一场痛快的,不吃不喝单睡。老头什么人物?能不马上把这简单得就剩一二三的小子看进肠子里去?本来还想说句什么,看小子狗看星星的神色,马上闭牢嘴,领到地方,铺好床让他睡、尽他睡! 一睡就睡到转天傍晚,老头来叫起,说是再睡下去肠胃就遭罪了,又说要开个家宴,三个徒儿见一面,日后同读书共进退,也抵得半个手足。 家宴上何敬真见到了另两个同门:陇西周行逢,字墨阳,年十四;江南薛凤九,字季鸾,年十一。何敬真最小,取了名,没来得及取字,八岁挂零九岁不到。 年岁长,入师门又早,两人礼当受何敬真招呼一声“师兄”。二人见他进来也都起身相迎,都等着他周全礼数呢,谁知竟一味傻站,三人大眼郎当地面面相觑。老头也坏,站干岸,不肯点破小子不会汉话,半晌,不用明说也都醒过味来。 薛凤九在家行九,拉秧垫底的老幺,不用承祀家业,专门生来宠着的,宠着惯着,加上门第在那摆着,溜须拍马抱大腿的太多,难免生出几分“舍我其谁”的傲气。他上上下下扫了一眼何敬真,从鼻孔喷出一股气:“蛮子”! 周行逢赶紧飞个眼神制住他。高门巨族该有高门巨族的气度,三两下就露底了的算怎么回事呢?不也和“蛮子”一样?狗肚子盛不住二两油! 薛凤九比周行逢年幼,又晚了他几年拜入师门,长幼有序,名分上就矮了一截,又兼周师兄平日里老成持重,轻易不吐一个字,有什么安排,眼神就够使了,薛凤九这二世祖天不怕地不怕,单怕周师兄的眼神。从周师兄的眼神里演绎出的东西很多,比如世态人心,比如人心不古,比如人心隔肚皮,比如人心如狗肚、盛不住二两油! 周师兄一双凉薄的丹凤眼特别适合表达诸如:“好狗不挡道!”、“孽畜!不和你一般见识!”、“这么说你能听懂?不是对牛弹琴吧?”、“一段文章写成这样你也好意思当人!” 薛凤九拜入老头门下不到一年,倒有有半数时间受这眼神磋磨,刚开始还想“梗脖子”,可周师兄一来门第把他跺在了脚下,二来学问把他甩出了天边,识时务者为俊杰,少招惹他给你赏眼神也就是了。 今日好容易熬出头来,也做了人家师兄,薛凤九兴兴头头准备给新人立规矩,不想刚喷出俩字,周师兄“哗啷”一桶眼神浇下来,薛师兄就歇菜了。 该!人家正门正路的大师兄都没发话,你上来凑什么热闹! 周行逢等老头慢条斯理地给两边序了齿、对了号、排了序,井井有条了,才开口招呼:“日后若有课业不熟,可来少苍阁找我。”话说得客气轻巧又实在,还不缺那份同读书共进退的手足体己,师兄的模样扎实牢靠。 何敬真听不懂,但有眼色,看得出来这“师兄”很是靠谱。于是笑了一个还给他。八岁挂零九岁不到的孩子,笑容干净,一双眼睛澄澈透明不染纤尘,太过难得,周师兄的眼神复杂起来——这份干净澄澈能留到几时?再干净的人,放到乱世里泡上一道、浸上一浸,出来就毁了。 周师兄对于太过干净的东西从不抱指望。他身上扛着小家大族,将来“家天下”了,或许还有三分之一的江山社稷要扛,千斤重担,手足兄弟偏又不茂盛。他爹十几房姬妾十几年来独独修成他这一颗“正果”,没有左辅右弼,家里大人恨不得他吹一口气的工夫就长成了。四岁开蒙,数九寒天磨墨习字,还不让生火,冻得裂皮露肉仍不许停。七岁,别家孩子都在上房揭瓦下河摸鱼,他却被一藤条一藤条抽掉懒筋懒骨,一竹板一竹板打掉少年习气,吃苦受罪是应当应分,谁让你是周荣的儿子呢!英雄老子的身旁从来只有好汉儿子的位置,窝囊废不配!十一岁随军征战,见识过人命草芥,浊世万般;经历过等也等不起救又救不回的绝望,世相人心都存下一本账,看透了,不抱指望也就谈不上失望。 不曾想一个意外当空杀出,周师兄没接住,之后的那个干净的“笑”也没接住,心念转过来,眼神又抛空了,成了个哑炮。三人于是落进了洋相里。 老头看够了大小徒弟的洋相,才慢慢摇上来,说:“坐。开饭。” 一人一张小几,师父坐上首,徒儿们按辈分依次往下坐。三人都开始举箸,只有何敬真不动。 “怎的?”老头把头朝向他。 “吃了,还不出来怎么办?”何敬真搜肠刮肚,好容易将几个汉字摆秩序了。 “还不出来?谁要你还?”老头笑眯眯。 “……”这话就难回了。话里意思曲里拐弯,不是他肚里那几个有限的汉字能穷尽的。 老头又将他看了个对穿:“吃喝拉撒睡,人之根本,天大的事也不能越过吃饭去!先吃,吃了还不上另说,再不行,我替你还。不就是顿饭么?多大点事儿,值得几个钱?靠扎住嘴巴就能还上的,那都不叫债!” 何敬真望了望老头,又掂量掂量自己面前的几碟子菜:一碟子叶菜,一碟子肉菜,一碟子豆腐,量都很精当,小家子量入为出的俭省和大家族宽胃养气的习性都周全到了,不至于吃败家,也就默默举箸扒饭。 好样的,不矫情。老头想。 用过饭,师兄们各自回居处温功课。老头留下何敬真,待人都撤没了,才说:“出去走走。”。两人在后院树林里绕圈圈,绕了一会儿,老头开腔了,换了个调调,一口掉着土渣子苗民土话,偏偏还净用来表达些高深意思。他说:“小子,为人处世最要紧是‘合时’,时至则行,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有大数。古人十岁外出就学,称作‘就外傅’,那是到时候离家见世面了……”一回头,又张见小子那副“狗看星星”的神色,乐了:“用苗话也听不懂?我说的是既来之则安之,换成大白话就是——既然来了就啥也别想,先学着,学懂了再想其他。” 何敬真其实不是不懂,只是让老头吓了一大跳。谁能想到老头这么样式一个人,居然还能把苗民土话说得这般顺溜。太本事了! “我不能花他们给的钱,花了,要是没本事攒回来,昆仑就是他们的了。”八岁挂零九岁不到的孩子最会说大实话,牵来扯去还是绕着钱打转,“我可以自己挣钱。”何敬真换回苗话就松快多了,一应一答都能踩在板眼上。 “哦,从哪挣?怎么挣?”老头笑眯眯。 “你雇我吧!我做事能顶三个人,不偷懒!我会打扫、烧饭、烹茶,还会洗衣服……”何敬真掰着手指头细数各项能兑成钱粮的小本事。 老头笑眯眯的胖脸慢慢浮上一抹肃色,他定定看着面前这张瘦得光剩两只眼的小脸,心里老大不好受。是什么叫这么小个孩子一再错过“时宜”,早早担忧“欠”与“偿”能否相抵? “……好,我雇你。你每月要价几何?” “不要价,给我饭吃,给我地方住就好。” 老头背过身去,快走几步,走得远了,心绪都拨乱反正了,才吐一个“好”字。 ☆、结“梁子” 何敬真拜入师门第三天就起了个大早,先洒扫,把讲坛上的桌椅板凳都抹一遍。等他捅开厨房灶火,烧好师父的洗脸水,喂完挂在廊檐下的一只虎皮鹦鹉,准备穿过院子去荷塘边扫扫落叶,天边才依稀染一层黛色,刚有要亮的意思。进了院子,先看见一院子傻站着的人。都是仆从。来路各不相同:能静居两个,管着老头起居;少苍阁一个,负责打点周行逢身边杂务;余下的都归薛凤九,吃喝两个,拉撒两个,醒来睡下两个,出入两个,跟来的是三十二个,就这还裁掉了三分之二呢。 这些人闹不清楚这个和他们抢活干的小子是个什么来路。看情状么,是萧一山的关门弟子,举动又不似——徒弟不都是吃饱了看两页大书小书,写几篇不痛不痒文章,听老头讲几句不咸不淡鸟话的么?谁见过起个大早洒扫烧火浆洗的?洒扫烧火浆洗的徒弟不能出在萧一山门下,该出在某个连掌柜带伙计只有俩人的野鸡店里,也叫徒弟,但叫“学徒”可能更合适。萧一山门下只能出经天纬地之才,要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要么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反正是做大事的料! 杀鸡用牛刀不是好事。一院子的仆从都被这把“牛刀”搅和得浑身微微冒汗。 “公子……这些个小事杂事交给底下人做就行了……您……咳,您到能静居看看萧老起了没……”一个年岁最长的斗胆站出来,提点“牛刀”把握好“度”:游戏可,玩耍可,耍一次可,只不能大材小用。大材小用是造孽,造孽还连带一院子人跟着不安生! “是师父说要雇我的!”何敬真拖着一把高他一倍不止的大扫帚,抿紧嘴唇,把每个汉字嚼透摆妥才吐出来。护饭碗护出一股牛犊子的犟气。 “是我说的没错。”老头上了年纪,睡眠浅,外头动静他一点没落下。“从今天开始,三个徒弟轮流打扫讲坛,烧水烹茶。不白干,按月给开工钱!还有,不许叫替,谁叫替谁跑路!”别看老头平日里与人为善,一张胖脸始终笑眯眯,板起脸来也很够瞧,绝对的说一不二令行禁止。 仆从们齐声应“是”,鱼贯而出,各回各家各寻各主,话也都原封不动带回去,没人敢添油加醋。 周师兄接到话也没说什么,只在眼神上有个起落——入师门才三天,老头就又当师父又当爹,起个表率,要师兄们跟着怜幼惜弱,不简单。 薛师兄那儿可就通天彻地了,不过发狠撒泼耍横都只敢放在私底下,耗子扛枪窝里横。他怕老头让他“跑路”。他舍不得,舍不得老头这种不费什么劲就能把书读进脑子里的教法。春风化雨,不动声色,这是“师”与“匠”的分野。跟着教书匠,一天就要累死了,一篇书原样读进去,原样拉出来,三五年工夫人就不是人,是书蠹,人脑子也不是人脑子,成了狗脑子!有所得必有所失,两害相权取其轻,捏着鼻子认了就是。认归认,始作俑者可别想让他给张好脸瞧!哼…… 那天课上,薛凤九对着何敬真又是翻白眼又是喷鼻孔,周师兄一向管用的眼神这回也不好使了。 梁子结得山高水长,难不成还不许人泻泻火气?! 闹得不像了,老头就点名:“小子,‘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这句话何解?”他以字呼周行逢为“墨阳”,剩下这俩都是小子,一个大小子、一个小小子。小子意味着还未长成,竹萌青青,尚缺定性,长歪了还有扳正的机会。呼了字的,那就是定了性,是正是歪都只能小修小补,“扳回”是种妄想。 被点了名的小子一张脸定在了“寻衅滋事”那格,没来得及收拾,抓了现行,慌张得书也掉了,砚也砸了,抓耳挠腮,支吾不上来。 “回去将顾亭林的《廉耻》抄三十遍,明早交来。” “……”这下梁子算是结牢了。 下了学,老头又把何敬真单独留下开小灶。必学的大书小卷之外,还念些童谣民谚。什么:胖老头,撑红伞,到云边,抛麦芒,麦芒小,带钩针,钩针细,掉下川,川边路,有棵树,树上蝉,叫得忙…… 什么:做天难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行路望晴农望雨,采茶娘子望阴天。 登不上大雅之堂,但胜在活泼生动,逗乐解闷长知识,哪边都不耽搁。 书山有路学海无边,再长再远都不该是件纯粹的苦差使。苦有,乐亦有,且能苦中作乐,方才长久。 老头放羊式的教着,徒儿们苦中寻乐地学着。引进了门,见识过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道至简,再不肯回到“教书匠”门下。 也因此,师威胜过天威。师父说要雇徒儿们洒扫伺候,那就是驷马难追的事,第二天就顺着排下来了。周行逢也起了个大早,先去讲坛洒扫。到了地方才发现有人抢了他的先。 周师兄不说:今天该我当值。也不说:师父说了不叫替,谁叫替谁走路。 他说:“怎么不多睡会儿。”。这就叫会说话。 “他们都说是我拖累了你们。”“拖累”是何敬真新学的词,现学现卖,用着也还顺口。 周师兄不说:别听底下人嚼舌根!那些话怎么能当真呢?! 也不说:你和我谁跟谁啊?师出同门抵得半个手足呢!这么见外做什么? 他说:“日子还长着呢,说得上谁拖累谁呢。”这就叫说人话。 会说话,说人话,这就容易得人心。 “师兄人真好!”当流言蜚语把个孩子搅扰得心神不安时,“被拖累”的那个轻描淡写、大而化之,这就算“好”。 何敬真拖着那枝瘦长扫帚,仰头朝他笑,童言无忌,带点专断和一意孤行。八/九岁的孩子,认定了谁是好人,谁就是铁板钉钉的好人。对认定了的“好人”都是死心塌地的好,一股脑一根筋的好。还能怎么好呢?别的力所难及,也就是把“师兄”那份洒扫伺候偷偷揽下,还不叫师父知道。 白驹过隙,长河梦远,日后周师兄成了少年天子,沙场征战,杀人如麻,平天下泽四海利万世,到了暮年,快要“盖棺”了,说他毒的有,说他狠的有,说他功评他过,唯有这一个人拿个“好”字给他定案。每每忆及,他那颗比海深比铁硬比纸薄的心就会浅一些、软一点、厚几分。那是他的温暖。 彼时正少年,心放得远,眼光放得长,当前目下不屑收进眼底。他看穿了这便宜师弟的小把戏小盘算,却并不点破,不说:怎么好意思让你把该我做的活儿揽去呢?。也不说:我有底下人替我做,好意心领了。他说:“我有一套颜士晴的《求索集》拓本,下了学到少苍阁一趟,我给你讲讲运笔。” 周师兄世相人心见得多了,晓得这类小盘算小把戏是卑者弱者的和盘托出,搜刮殆尽方才寻出这一点微薄的供奉,并不图什么,只是单纯的感激,再推拒就伤人了。 单从这点上看,周师兄确实把薛凤九跺在了脚下,也把乱世中的各路枭雄甩除了天边。他从萧一山那里学到的不是死学问,而是活心术。心正则气正,气正则人正,人不歪斜,做的事才能不出圈,走的路才会大道通天。 相较之下,薛凤九的应对不能说逊色,只能说是“本色”。 轮着他洒扫伺候那天,抄了三十遍《廉耻》、三更天才歇下的“二世祖”死活醒不转。最后是让服侍起居的小僮给活活吓醒的——凑近耳畔,森森低语:师父来了! 二世祖“蹭”的一下蹿起,“诈尸”似的,兵荒马乱地著衣穿鞋,胡乱薅几把头毛,就这么“啷当”着直奔讲坛而去。驷马狼烟地溜到地方,人家早替他弄干净了。他也不客气,溜溜达达四面巡着,还挑刺:“喂!我说这儿怎么还落着灰?”他戳出一根手指头,点点窗台,又转到门口廊柱下,“这儿也有!我说,干活能用点儿心么?”江南人念京白怎么念怎么不对付,就跟京东紫皮蒜和红烧狮子头怎么放怎么不对盘一样。薛师兄自以为糊弄“蛮子”富富有余,而且还显身份——萧一山门下,就该一口京白! 他架子端着,姿态也端着,没一会儿就累死,索性垮下来赖在座位上:“哎!以后洒扫伺候的活儿你替我包了,每月我付你一两银子怎么样?”他趴踏实了,换一口苏白,软绵绵冲着抄一人多高大扫帚、一下一下扫着庭院的何敬真低声喊话。“记得别让师父知道!”想了想,觉着利诱不大够分量,还得威逼:“让师父知道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其实“二世祖”也不知道师父知道以后,到底该怎么收拾这小子。他对所有恶事一律缺乏想象,迄今为止见过最恶的事就是这桩——要个打从“落草”(出娘胎)起就几十号人围着绕着捧着呵护着,十指不沾泥,连年居广厦的少爷秧子去拿扫帚、拿拂尘、甚至还要拍苍蝇!!他一想到这个就觉着揪心,一揪心就恨死了始作俑者。可即便恨死了,那“恨”也没有具体去向,撑死也就使个小性子,给几个孬脸色。就是被护得太好了,宠得太过了,其实心不坏,人也还好,说话也算话,说给一两银子立马就让人把一两银子送到何敬真手上。怕人反悔似的。 老头不知道何敬真揽下俩师兄的活计了么?当然知道。不知道他收了俩师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报酬”么?当然也知道。不知道言出行不果的后果么?都知道。一来这事有余地,二来俩师兄对师父的脾性还是把得准的,知道“底”在哪,别傻不拉几的一竿子捅到底就行。 老头求的不过是“心安”。要让小小子心安,必得顺着他毛捋,捋顺了,气平了,心才定。定心才能把书读进脑子里,不白费光阴。 何敬真过上了“吃自己喝自己花自己”的小日子,每天早睡早起,课业不重,缓缓而行,汉字汉话都突飞猛进。吃得香睡得好,养得不错,一天一个模样,一年以后变化就大了:原本的底子在那儿,添了点描画不出的韵味,秀在根骨,气韵天成,其味大不同。 ☆、幻境 昆仑还在。一直都在。收进心里了,轻易不敢拿出来。无能为力时,昆仑就是一道伤,每季发作一回。何敬真只能从白袍们留下的丸药中去猜度,顶多能猜到昆仑现在还活着,并且还有点用处。至于活得好不好,还能活到什么时候,想一次剜一次心。 其实昆仑活得不算好,但也不能算坏。那班“白袍”把他当“巫神坯子”供着,衣食住行都供到极处。一同供着的还有另两个,同是“巫神坯子”。甫上神山,一脚蹚进这池水里,他就知道这是泡浑水,浑的年月长了,里头长的是一团团乱麻,乱麻中心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巫仙白泽。 昆仑第一眼见到白泽就知道他是什么人。血脉不隐,即便他们之间千差万别,一部分还是秘密流转了。显在表面的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或某种偏好,不容细究,细究起来触目惊心。正是这份触目惊心护佑他到如今。若不是他身上残留着一部分白泽,若不是此中纠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就不会仅仅被弃在一个苗寨中,归宿很可能是某条暗沟、某方深林、某条大河、某片山崖,小小一条人很快就尘归尘土归土,轮回往来后,他会是十八年后的又一条好汉。 他们彼此对这流转心知肚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正因为心知肚明,他们之间淡淡的,客气而疏离。三个巫神坯子与一个巫仙分居神山四角,碰面的几率不大,不得已碰见了也不过略颌首。极偶然地,昆仑会感到白泽目光的边角拂过他,这已然离尘出世的巫仙眸子里似含一缕无处着落的尘情,一闪而逝,无法笃定。从他上神山到后来白泽“历劫”(辞世),不过两三回。直到最后他也没读懂他。那些寂寥零落,覆水难收,求而不得究竟是给谁的?表面看来他遗世独立,谁也不偏帮,任几帮几派去争去斗,实际暗地里在袒护谁?他把战火烧到昆仑这个本该尘归尘土归土的禁忌身上,究竟是想为谁竖一块“挡箭牌”?他有没有想到这“挡箭牌”最终反手一剑,结果了他要护着的那个人,立地成“神”,站在由千里瘴疠、十万大山、百万山民供起来的神山之巅,从此高处不胜寒? 昆仑或许从未向往过权势,但在权势横扫一切的威势面前,留不住人之常情,容不下人情况味,越高远的东西越是酷烈。有那么一瞬,他会觉得他们这三个“巫神坯子”就像是三条千挑万选拣出来的蛊虫,被拘在神山上平心静气地你死我活。到了这里,争斗都白热化,也明面化,暗里的算计和追杀都告一段落,只要不死在“试炼”上,暂时没人能奈他何。他活的不算坏,好过只好过在面子;活的不算好,坏就坏在里子上,心里受苦。除了他们四人,没人知道所谓的“试炼”到底“试”些什么,进了试炼的“巫神坯子”们到底要经历些什么。 那是种不能为外人道的惊怖。说白了就是幻境,是“梦入黄粱”,是“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甜也自知,苦也自知,生不如死亦只有自知。内中敌手不是别人,正是你自己。那是你的痴心妄想结出的蛛网,一层一层复一层。九层幻境,一层一层剔骨剥皮,不容欺心。它把你的心切成片,捣成粉,扬成灰,一切邪念妄想无处遁形。幻境当中不分“人”“仙”,一律空前绝后地丑恶。不肯抑或不敢正视这空前绝后的丑恶的“受试者”,轻则堕入魔障,从此癫狂,重则心念惨动,一命呜呼。 数千年来,无数大巫小巫在这条路上前赴后继,如江河入海,不断继替,伤亡惨重,仍是“种多收少”。到了第八层还能活着出来的,就是“巫仙”。巫仙之后,尘根拔除,心念不动的,方可望向第九层。 第九层是什么?是万物寂灭,是凤凰涅槃,是一次性死绝后迎来的绝处逢生。 千二百年来,神山上只见“绝处”,未见“逢生”。 昆仑上神山一年后方才与另两位巫神坯子互通名姓。他们一位叫阿思本,是神山上的“土著”。另一位叫和春,和他一样来自神山外。之前不通姓名,是怕“有心人”在这上头动些不入流的手脚,姓名和生辰八字拿到手,咒名如同咒人,功力稍弱的人会逐渐萎靡,不至于要命,但却容易在试炼中分心走神,分心走神等同走火入魔,一次走火入魔就足以废掉一个巫神坯子,神不知鬼不觉,还有效率。第一年就有“巫”以身试法,被白泽落咒反噬,再用雷霆手段杀一批、流一批,这才把蠢动的心思压下去。之后通了姓名,是因为他们都过了幻境第二层,有了自保能力,不入流的小咒小蛊无关痛痒。这时可以聚在一处传道授业了。由白泽领着,修一种“收心术”。顾名思义,“收心术”是用来收心的。收掉所有痴心、狠心、慈心、真心、外心、反心,锁闭所有通向五色六根的心路,修住了,才敢进第三层幻境。从第三层往上,幻境千变万化,只不离其宗,“宗”就是心。在幻境中,你能看见至亲至爱被刀砍斧斫,厉风锥烈火烧,凄惨呼号,近在咫尺却无能为力;还能目睹自身被心魔一点一点剥蚀,从脚趾开始凌迟,敲骨吸髓,直至片甲不留,痛感纤毫毕现。不少受试者在幻境中活活痛死,那都是收不住心的后果。 试炼试到了第四层,他们三人甚至有了惺惺相惜的意思——同入幻境,数日后不定能活着一同出来。当中可能有人悄没声地“寂灭”了。一层层出生入死,再遇时也能搁置“你死我活”,在一起谈谈天。 阿思本最幼,和春最长,昆仑居中。不聊其他,就聊故乡风物。阿思本是神山土著,生性好动,爱跑爱跳闲不住,常说的是神山哪个角落生有什么树,结有什么果,滋味如何好,说到极处,掀嘴咂舌感叹。和春家在襄阳,已有妻儿,话里话外处处离不开娇妻幼子,说多了,想到今夕何夕,想到归途漫漫,想到死生无定,渐渐就沉默了。昆仑言语精简,多数时候不发一言。他们都把他当个好看客或好听众,不求他应和。聊到三人都各怀心事,寂寥到冷场,那就该散了。 昆仑入神山第六年,和春“寂灭”。 他在历第六层幻境时遭遇心魔。心魔是他在梦里常常遇见的那种——前一半花好月圆,一家其乐融融,小儿绕膝娇妻温柔;后一半风云突变,乱世里叛军围城,捉住妻儿,至亲至爱被刀砍斧斫烈火焚烧挫骨扬灰,儿呼“父”妻唤“夫”,惨烈之极却救无可救。魔障迭出心乱神忙,一颗心散落收无可收,死在了幻境里,抬出来时,人早已凉透。 和春对自己的下场早有预料,也早早和神山那班白袍们订了约——他若不能活着回去,尸骨也不必归乡了,只同妻儿说他在苗地另立家计,娶了新妇,生了娇儿,再不回还。妻可另适他人,儿可托与兄长,银钱米粮捎回去,要多少给多少,绝对慷慨。父亲以身死抵换稚子从今而后衣食无缺,丈夫用谎言给发妻断念。从此恩断义绝不复牵挂,只盼她去寻个知冷知热的,后半生白首不相离。 和春寂灭后,阿思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第七年,他先昆仑一步历了第七层幻境。在旁人看来,这是件占了优势的好事,阿思本却在有天与昆仑擦肩而过时悄悄递话:“昆仑,我活不长了……若是入魔,到了求死不能的地步,劳烦你给我个痛快……”。昆仑并不接话,但阿思本知道他是个重然诺的人,什么事一旦走了心,千难万险他也会让你如愿。 ☆、阿思本 之后昆仑入第七层幻境,七日试炼,前四日风平浪静,第五日用了一碗呈进来的汤水,一口血咯出来,几乎不治。用龟息法缓缓调息压制毒性,撑到第八日幻境开启,出来已是人事不省。白泽用神山秘药吊住他一口气,而后下狠手彻查蛊毒源头,只有查到源头才有救命的指望。谁知竟遍查不着。这层网已然布到了巫仙鞭长莫及处,深不可测,如影随形如蛆附骨。最终的水落石出,是“网内”的叛离引来的。若是生无可恋,叛离又算什么呢? 阿思本自始至终只是个傀儡,一举手一投足、一念一想皆有人代你定夺那滋味必不好受。十几年来“叛离”的念头一定不止一次暴起,他得很辛苦地压制才能让自己做回无念无想无欲无求的傀儡。不知他在第七层幻境里悟出了什么,让他最终“叛”得义无反顾。他大闹一场,将几个大巫如何制蛊如何布毒,如何将蛊毒神鬼不觉地掺进呈给昆仑的汤水里敞在光天化日之下。闹得沸反盈天,许多人下不来台,许多人永远谢幕。这傀儡如此不贴心,如此养不熟,用着如此不顺手,留来何用?要除去又不好骤然下手,只宜徐徐图之。 那场血雨腥风的始末,昆仑是事后断断续续从侍巫口中听来的,都是后话了。他明白这是狗急跳墙了。谁曾对他抱过指望?在他们看来,昆仑早该与和春一样,历六层幻境就到顶了。那么多歧路绝路,那么多大梦生死,那么多“伤心画不成”,哪一条不能导向死路?昆仑凭什么好好活着?凭什么与他们苦心栽培的巫神坯子争锋?若不先下手为强,昆仑是不是敢把这巫神位子坐实了?这位子是他能肖想的么?! 把脑筋动到巫神坯子的饮食上是多么蠢的一件事,这些人都顾不上想了,他们想的是结果,手段在其次。手段也很够水准,只可惜棋差一招。终年打鹰,不想却被鹰啄瞎了眼。 阿思本在昆仑人事不省的时候来过一趟。当时风声鹤唳,都怕这“鹰”借探视之名行刺杀之实,满屋子侍巫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扑上来当垫背的。他看了一眼昆仑泛着死灰的面色,丢下一句:放心,到时给你一个公道,就离开了,再不露面。 风波过去已是又一年春日,昆仑入神山不多不少整七年。春分当日,他与阿思本同入第八层幻境。往常都是一人一面幻境,分开行事,这回的安排有点意思——两人共一幻境。这安排是巫仙白泽亲自做下的,大小巫们在神坛议事时结伙扯皮打嘴仗,想翻了这定死了的“盘”,白泽坐在上首看他们闹,看够了一句极风凉的:“此事已定,不必再议。”就把结伙扯皮打嘴仗的拍哑火了。 幻境在洞穴里,进入之后,洞口锁死,洞外重兵把守,不论洞内发生什么,洞口只在规定时限来临时打开。一旦洞内的巫神坯子并非“寂灭”,洞外把守的、送饮食的、监察洞内状况的,一律殉死不算,还要夷灭其族。上一批给杀得差不多了,汰旧换新过后,新来的这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从上到下无不尽心竭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愿这两位原样进去,囫囵出来。历第八层幻境还能脱身完全的,即成“巫仙”,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阿思本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存了一线渴念的:他的傀儡生涯或许可以藉此得个善终。谁还敢对个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巫仙指手画脚?谁还敢逼他去吞那些无比丑恶的毒虫?谁还敢不许他满山乱窜爬树摘果?谁还敢不把他当人看逼他去做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 渴念太深,魔障出世。阿思本的魔障很奇特,不惨不痛,甚至称得上风平浪静。他在幻境中看见他姆姆(妈妈)牵着他赤脚攀爬来凤山,爬得双脚发软发酸,再也不肯往前一步,这么哄着劝着蹭蹬着,好容易到了山顶,姆姆以几块碎银的代价将他贩出去,贩给白袍们。银货两讫,正待脱手,他却哭得死去活来,死活不肯撒开手,姆姆无法,只好一味拍哄。白袍们不耐烦,一叠声催着这对母子交割。姆姆朝白袍们歉然一笑:“孩子小,等我再劝劝。”画面一转,转到了姆姆那边,一副正面全身画,画中的姆姆鹑衣百结,目中有泪莹然:“阿思本听话,同他们去,去了有饼饼吃、有糖糖吃,不会饿肚子……”。画面又一转,转到了他这边,画面中的他穿着全家最体面的一套衣服,是用他阿爸的衣服改小了的,只在裤脚那儿有个补掇不起的小洞。他亮出嗓子尽心尽力嚎啕,“不要饼饼不要糖糖!要姆姆要阿爸!!”姆姆的泪终于决堤:“乖,等明年年成好了,姆姆阿爸再来接你……”。“不要不要!!饿了我喝水就好,不吃饭饭,饭饭留给弟妹吃!姆姆带我回家!我要回家!!” 阿思本自始至终都“局外”极了,他已然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样隐秘的一个愿望:企盼全家一同喝风屙沫,死也死在一处,别像现在这样,一家人靠他在神山当狗当鬼当傀儡得来的有限钱粮裹腹,死皮赖脸地活着,活得不成人样。 心念一转,魔障亦转。幻境中的他被姆姆领了回去。回到来凤山脚下的一个小寨子里。年成不好,远远近近的寨子都饿死不少人,活下来的都想法子出外挣命去了。回到家,见弟妹饿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柴禾棍一样细瘦的小手小脚,肚子却胀得滚圆,一泡水在里边游走,清透的水抵挡不住如此饥馑,他们每隔一会儿就得爬起来灌一通水。饥火在幻境中一样真实不虚,阿思本很快就和他们一样了:肚子里灌满了水,胃口依旧大开着,没着没落。一通通浇灌灌出一个硕大的肚皮,一戳就破的那种悬危让人胆战心惊,痛苦也丝毫不作伪。太痛了,阿思本在无意识中碰翻了手边的一个水瓶。 昆仑恰在此时终结第一个幻境,听到响动睁开眼,正看见阿思本跌在地上,挺着一个“晶莹剔透”的肚子。他已说不出话,只能将眼眶撑至极限,用眼神向昆仑乞一个好死。 昆仑没有犹豫,瞬间出手拧断他脖子。如果赖活成了一种零切碎剐的痛苦,那还不如好死。 七日之后,昆仑抱着微微发臭的阿思本步出第八层幻境。 想也知道,后续一番结伙扯皮打嘴仗是逃不掉的。都在争昆仑杀阿思本这桩“公案”到底该如何定论。基本划为两派,一派说依古法该杀,一派说历了第八层幻境的,出来就是巫仙,谁敢朝巫仙动刀子?! 白泽饶有兴味地听两派满嘴牛皮地拉锯,听累了便懒洋洋起身,砸了一句话过去:“你、你、还有你们,谁历过八层幻境,嗯?神山千二百年出不来一位巫神,随时有惹来天怒崩塌下世的危险,你们视而不见,只逐蝇头小利!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么浅白的道理都想不通透!一群蠢东西!!” 巫神出世事关神山气数,再是不甘、再是跳墙也该明白有些东西是天数,违逆不得,否则便是自讨没趣。白泽这番话是棒喝,意在告诉争的斗的都别过了头。打那以后果然消停了一阵。昆仑于是过了好长一段清净日子。清净的日子里他常常做梦,梦里常有满山红似火的野枫,常有汪着一圈黄晕的肥月亮,还有他养了七年的一团小肉。八年岁月风尘倏忽而过,恍如隔世,那团小肉的面目早已模糊,所有留存仅仅是一种软和暖的触感。梦断断续续,软和暖也时断时续,接续不起的前尘往事种下“因”,在他历第九重幻境时结出了“果”。 ☆、魔障 昆仑在第九重幻境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依然是漫山遍野的红枫,依然是书和酒还有一包下酒用的花生米。他在等,等那团小肉一阵风似的刮过来,憋一股小坏,一头撞向他。等得久了,有些沉不住气,便向林子深处去寻。遍寻不着时,有人逆光而来,笑着喊他:“昆仑!” 昔时一团小肉长开了,眉眼俊气,秀在根骨,风韵天成。身量也抻开了,纤长结实,糅合了少年的青涩与青年的沉稳——还未熟透的一枚果,酸后回甘,滋味绵长。 他在他十几步开外站下,不肯过来,只是笑,笑起来两个小小笑涡。昆仑也笑,长者的纵容无奈包含其中。他既不肯过来,那他过去也未尝不可。走近了,近得都能看见他垂下的眼帘上沾一瓣小小落花了。落花白净,落在他镀了一层阳光色的肌肤上,无端诱人。 相顾无言。 那是千流归海后的宁静。 良久。 他突然一跃而起,朝昆仑一股脑撞来。 昆仑闭上眼,敞开怀抱接牢他。抱在怀里才能体味出那细微的变化:个头不算矮,但还有往上长的余地,头顶刚刚碰到他肩窝,恰好能全部纳入怀里,紧紧锁住密密封牢,替他抵挡尘世万万般。手底下的肌肤从孩童的柔软过渡到了少年的柔韧,温暖扩大了,昆仑甚至在这温暖中感到一丝煎熬。煎熬渐渐化为灼热,梦中的昆仑热得受不住,一双手攀到了少年柔韧结实的腰上。腰还细,那样一捻,用力些就会断成两截的。这样可怜可爱。爱怜到极处,便将唇凑上去,顺着腰线游走,细细丈量,流连忘返……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2节 妄念纷至沓来,没顶之前,昆仑明了——心魔已成,在劫难逃。 一线清明系不住无所不至的心魔,幻象变化多端,如巨橼,狠狠撕开他因情动而龟裂的心防。失了守的五色六根通路大开,往哪都能下刀子。昆仑退守心脉,企图用心念反压妄念,两念相抵,逼断一根心脉,血涌至唇角,从那儿滂沱四溢。 不论如何,只有那团小肉是不能动的! 七年光阴,两千来个日夜,汤汤水水、粥粥饭饭、牵牵挂挂,亲力亲为,情冷情热,养得那么好,不该是这样收场! 他对幻境中那样一个龌龊污秽的“本真”抵死不认,徒劳死守。守至第七日,心血都要流干了,九根心脉,只剩一脉将断未断。他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半挨着一面墙,气息微渺,“下世”的光景确凿无疑。他一直半梦半醒,时而昏睡于现世,时而清醒于幻境。 没想到还会有人哭他。那人变回七岁孩童,立于来凤山山脚,哭得脱了形,声音劈了,听上去血肉模糊。他仰头朝他喊:“昆仑你要等我!等我攒够了钱来赎你!!” 是了,他的肉肉是会说出这样话的人。从来率性,谁对他好他永远刻在心上,一骨脑一根筋地涌泉来报,哪怕他辛劳一世仍旧“赎”不回你,他也不灰心不丧气不断念,让你一定得好好活着,等到他来迎你那一天。 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不就是对那个龌龊污秽的“本真”认账么?他认了还不行吗? 认了账,同流合污,放纵欲念去胡作非为,他自愿藏污纳垢了,心魔还能拿他如何? 余下二十日,他在幻境中天马行空,把妄念发扬光大至极点,无所不用其极,能为不能为的他都对那心魔化成的“心头肉”施为一遍,也销魂,也蚀骨,也香艳,也得陇望蜀。 那团小肉就该是他昆仑的! 活命的恩情,养育的恩情,凭什么不能要他以身相许?! 是年丁未,昆仑破第九重幻境,归巫神位。 出幻境那天,神山上下跪伏于地,迎这还了阳的巫神。 一念成神,一念堕魔。 前生因果,此世纠缠。 又有谁能说得清这尊巫神到底是“神”还是“魔”呢? 何敬真拜入萧一山门下第三年小暑,神山的白袍们如约而至。这回留下的是效力为一年的药。什么东西一旦成了定例,破例的背后往往伏着大危机。 十一岁的何敬真学会了内敛,外人面前再是心急如焚再是肝肠寸断都不温不火,木木然接过丸药,脑子里已过了无数种后果,每种都不得善终。他熬了一宿,转天清早去了少苍阁。周行逢被扰起来也只略略收拾就出来见他,没让他久等。及至见了面,话又没头没尾不知从何说起,神不守舍,只是枯坐。周师兄好脾性,慢悠悠品茶坐等,等他自己披荆斩棘,从乱麻里杀出一条血路来。 半晌。 “师兄,我想习武。”这话得一气呵成,略有停顿指不定就半途夭折了。 走门路走到了师兄这儿,无论有路没路都不是味道。 周师兄不响,似在思忖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他明白这便宜师弟为何把门路托到自己这儿。 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周行逢更有门路?有了门路,也不是谁都有那份脸面的。 没有门路,两眼一抹黑,上下嘴皮子一碰说要习武,那不胡闹么? 有了门路,猛孤丁打上门去求人家收徒弟,磕头磕死在门外人家也不一定理你,谁知道你是哪条沟子里溜出来的泥鳅哇? 便宜师弟还是有几分眼色的,知道托给老头不成,老头名声太大,人情债欠下了还死他!还不死也去掉半条命! 托给二世祖也够呛,那少爷秧子就晓得混吃等死,其他的事两手一袖,举脖子瞧着! 所以还是得托给既有门路又有脸面的周师兄。 “宰相起于州部,猛将发于卒伍”这话不作伪。要做宰相,鸡毛蒜皮经手过,水里火里历练过,见多才识广,总理起一国政务来方能不慌不忙、一丝不乱。猛将都是九死一生从小卒子一路拿命拼闯,拔出尖来,一步步磨上去的。一将功成万骨枯,猛将也是拿千万条性命堆出来的。要找个拳脚功夫硬、脑子里还存着“硬通货”的猛将,那份难,一点也不逊于寻一个经世治国的良相。何况还得会教,别茶壶里煮饺子,光自己心里有数,有货倒不出。人选倒是有。只要他亲自托情,人家必不会推辞。差就差在了年岁上。何敬真虚岁十二了,这个年岁习武,骨头都快长硬了,学起来得多吃多少苦、多受多少罪? “习武之人多自幼时习起,那时节骨骼尚软,好塑形。你今年虚岁十二,虽未完全长成,骨骼却已硬实,习来不易。”周师兄委婉的提点他,这事有难度。 “我可以多练。”何敬真答得驴唇不对马嘴,但吃苦当享福的决心千真万确。 周师兄也不废话,送走了何敬真后便开始着手张罗。 夏去秋来,沥沥秋雨中,春水草堂来了个访客。访客姓沈名舟,字飞白。投的名刺上说他是诚心来领萧老教诲的,望萧老允他多扰些时日。见了名刺,老头亲自出来迎,冠服堂皇,煞是郑重,敬的就是访客这份人品。 古往今来,猛将如过江之鲫,打出了名堂的也不少,林子一旦大了,啥鸟都飞。有屁事不懂,就晓得一味穷追猛打不依不饶的;有打着打着就黄袍一盖窃了国的;有欺负人家孤儿寡母挟天子令诸侯的;有打了一半就撂挑子走人,投到敌国,掉过头来打老东家的。比对之下,沈舟绝对是只“好鸟”。这么说有些失敬,套用萧一山一句话:“沈飞白行事坦荡,不欺心,不轻诺,不二过,战功赫赫却不张扬,手握重兵却不招忌,功成身退不恋栈,善始善终,乱世当中能如此,这份人品,这份本事,不算古往今来独一份,也是排得上号的了!”老头眼睛经常长在了头顶上,能得他这样评价,这人顶天了! 贵客临门,少不得摆家宴招待一番,也少不得喝两杯。老头也不叫小僮伺候,单打发何敬真过来执壶。这阵仗,连混吃等死的少爷秧子都瞧明白了——老头这是要把蛮子“挂”出去哇! 果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头开口了。他指着何敬真说:“这小子想学几套拳脚防身,看看沈将军是不是得了闲能给指点指点。”。都是套话,私底下的关系早就铺垫好了,接下来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老头在宴散之后留下何敬真单独说话,想了想,觉得还是长话短说的好:“给你引上道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再想想,又说:“得下死劲头去学,不许半途打退堂鼓!”何敬真点头。老头挥挥手让他下去歇着。看他走没了才开始思量周师兄唱的是哪出。周师兄事先当然和他提过这事,也向他征求过人选,他也列了几位供参考,没曾想最终搬来的却是这尊大佛!佛太大了,若是手下徒儿跟不上板眼,那学起来可不乱套了么?!还有一条:小小子是个牛脾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将来为了赶板眼,弄得两边下不来台可怎么好? 想了一会儿,又觉着事情不到那个份上,空想无益。末后只在心底叹了口气:“小子,能托到沈飞白门下,足见你周师兄是下了血本的!这份恩情可不浅,但愿将来他别要你还!” ☆、习武与送饭 所谓的“得空给指点指点”不过是谦辞,习武讲究的是不间断,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吃苦受罪是家常便饭,加上“受指点”的这个入门晚了,笨鸟得先飞,慢鸟即便不笨也得使劲飞,受的磋磨可想而知。 第一重磋磨,磨在了打基础上。习武也好比盖房子,地基不牢,上不了几层就房塌屋陷,“轰隆”一声散下来,那是要死人的! 那“地基”又在哪呢?在手、眼、身法,在其中的协调配合。手快、眼明、身法轻,这是地基中的垒土台,是“基中之基”。这层打得越牢固越好,到了手、眼、身法能先脑子一步动作,心未至身已动,那就是到家了。 沈舟拿来给何敬真打“地基”的是几张弓,最轻省的几十斤,最重的几百斤。轻重不在弓本身,在开弓时吃的力气,扯满了弦定了,最轻也要几十斤力气,最重要几百斤力气。由轻到重,循序渐进,到了能拉动最重那张弓的时候,七八年也过去了,何敬真筋骨都长牢实了,练起来不至因吃力过重而伤筋动骨。做的都是长远打算,看来沈舟对这个“编外”的弟子还是青眼有加的,军务再繁忙也匀出俩月时间来讲要领、授身法。徒儿披星戴月练武,师父也一同陪着餐风宿露,论迹论心都够得上鞠躬尽瘁了。 淹留俩月,因前方战事突然吃紧,沈舟留下一册小书后连夜离去,临去之前留下话,说是半年之后再来看看。 那半年时间何敬真就跟他手上的那张弓一个样,除了听老头“白乎”,一刻不闲,常常是下了学搭把弓就走,上后山一片林子里,对着靶子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刚开始那段还会恍恍神,久了人与弓化为一体,万籁俱寂,心定神安,干脆连饭食都省了,到了饭点永远不见他好好坐下吃顿饭。这时候就该俩师兄出场了。 周师兄很省事,到了后山也不叫吃饭,静静陪何敬真站一会儿,站完就走,饭菜原样拿上去,原样送回来,极偶然地,会送回一半来,另一半让山鼠狐狸或是其他小兽吃去了。 薛师兄不省事,一路咋咋呼呼上得山来,头一句就是:“吃饭!”。少爷秧子爬山爬得半死不活,就为送这碗饭,容易的么?!臭小子居然木桩子似的杵在那儿不摇不动,看得他眼睛出火,上去就是一个漏风掌!“吃不吃?!不吃我和你拼了!!”接着抄起筷子,连饭带菜夹了满满一筷子硬塞过去,干脆闹场大的,看你还怎么万籁俱寂心定神安!何敬真架不住他闹,默默放下弓,接过碗筷几筷子扒拉完,碗筷递回去再接着练。薛师兄功成身不退,还要跟过来瞧热闹:“哟喝!都玩出花来啦!臂上坠俩水瓶子算怎么回事?怎不换两块大板砖?”光动口不算,还要动手。他举着筷子上去敲那俩水瓶子,“叮叮复叮叮”,叮叮完这边叮叮那边,当编钟使呢!敲了一会儿,见何敬真不为所动,又转到箭靶子那儿去了,“这是啥?铜钱?让我想想是做啥用途的……难不成你还想把箭尖钉进这么小个孔里边?”话音未落,一支羽毛箭擦过他手指尖,正正钉进铜钱的孔洞里,再偏一分,薛师兄的手指头就废了。二世祖哪见过这阵势,当时就傻在那儿动弹不得,半晌才出来一句:“……你、你、你……哼!”“你”不出个所以然来,气得拂袖而去。 薛师兄十六七的人了,回去还找师父告状,状告的也颇潦草,藏头去尾,单露个“师弟翅膀硬了都会欺负师兄了”的意思,老头坐在上首看他哭天抹泪,大家长似的给了个决断:以后少去招惹你师弟!薛师兄没见过这么偏心的,当时就气得心口疼,颤颤巍巍让底下人扶回去,在床上躺了半天缓过来了,气还不顺,想想不行,这口气非挣回来不可!然后他就把上山送饭这份活计从周师兄那儿强抢过来,天天上山去招惹何敬真。何敬真不堪其扰,越走越远,薛师兄这回显示出了少有的恒心——你且走你的,看你能走到天边去! 带足了人手,坐了“滑竿”跟过去,遇山翻山,遇水架桥,送饭是幌子,借送饭之名行挑衅之实才是他本来目的。只不过歪打正着,有了薛师兄的“千里送饭”,才有了何敬真后来练出来的那膀子力气。 这么看来,还是薛师兄有“效率”些。 沈舟半年以后回来,见了何敬真演练的一套手眼身法也不禁暗暗点头。弓弦拉满,在抻开弦的那条臂膀上放一杯水,一箭放出去,杯子里的水纹丝不动。箭路还稳,百步开外的箭靶上置一枚铜钱,箭尖离弦后死死钉在铜钱孔里,严丝合缝,拔都拔不出来。 徒弟不笨,也舍得把自己往死里整,半年长短能练到这般模样,还是值得称道的。 沈舟这回留的时间不长,只留了六天不到,但该传的确实传到了。在手眼身法之后,练的是“心法”。习武和为将有共通之处,都要“治心”。千军万马中往来,一颗心欢蹦乱跳瞻前顾后可不行;习武也是,要沉得下心,压得住步,练到一定境界,碰到瓶颈了,能不躁不愠,追根溯源,找出根源来各个击破。一言蔽之,治心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是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是处变不惊。是每临大事有静气。从这点上说,何敬真火候还差得老远呢,薛师兄在旁“猴跳”一番就练不下去了。 为了“治心”,沈舟让何敬真寻一处深渊,临渊而立,低头是万丈深渊,举头是白云苍狗,巨风猎猎刮得人站都站不直,就在那儿练。 起初何敬真只敢闭着眼往深渊口站,那地方近似天坑,叉出来的山石包围了整个渊口,犬牙交错,如同上古巨兽遗存的骸骨,张嘴仰首,森森不见底,哪怕是极粗浅的一眼,都能叫人头晕目眩无法自持。他一条小命悬在系到腰间的一根粗麻绳上,颤颤悠悠,晃晃颠颠,有几回险些被谷底罡风卷下去。 二世祖上来过一回,下回就自动歇菜,该干嘛干嘛去,他终究醒过味来——满世界的福都还享不够呢,干嘛自讨苦吃!也不陪着过来受罪了。可这饭还得送,怎么办呢?他人懒,但馊主意不少,想到了一招:到了饭点,从春水草堂那儿放一只风筝上去,风筝上带个食盒,控制好方向,到了深渊口上何敬真弯弓射风筝,射着就吃,射不着就饿着,这么一来,吃饭习武两不误,多好。这么馊的主意居然站住了脚,且还正儿八经的施行了! 每日正午时分,只见春水草堂上空踉踉跄跄升起一只风筝,左右披挂着食盒,食盒太沉,风筝飞起来就有点儿“心事重重”,慢悠悠逛荡到何敬真所在山崖,在那儿招摇一会儿,展示展示各色花纹。为了引来师弟注目,薛师兄可是费了一番苦心在风筝的花色和样式上。样式每日翻新,色彩一般是大红配大绿,大紫配酱黄,偶尔还会有配个紫红“小屁帘”的五花大蜈蚣飞过来。风筝展示时间的长短要看何敬真运气好坏和风势大小,若是今日风势不大,运气也还顺,一次就射下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但大多数时候风筝都被谷底巨风刮得摇摇欲坠,但死也不坠,挂着俩食盒硬生生挺那儿,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翻翻转转,也不知薛师兄从哪倒腾来的风筝线绳,结实得要了老命了! 一般要等到何敬真用一只带钩子的小箭搭住线绳,扯过来放下、卸下食盒,风筝才能不辱使命。飞回去时快多了,一路摇头摆尾,青云直上。 先头几个月,风筝被搭住的几率太低,十次倒有八次完好着出去,残疾着回来(谷底风大,少不得吹掉蜈蚣的几排脚,蝴蝶的小半边翅膀,缺胳膊少腿的,难为它还能飞的回来。)。薛师兄门下养一班专门制这类玩意儿的人,风筝残疾着回来可以,但要是还没到春水草堂就嗝屁着凉了,那对不住,这班人回家吃自己,另换一班人来接着摆弄,直到摆弄出名堂为止。于是乎风筝也跟着更新换代,而且换得快多了,没多久水平就上去了,能做到“指哪打哪”、“要哪送哪”。 ☆、师兄那颗“春/色满园”的心… 师弟“觅食”困难的那段时日,周师兄又恢复了隔天排班送饭的旧规。还是老样子,送饭上来静静站一会儿就走。饭菜搁在食盒里,外头裹了四层稻草和棉花制成的棉捂子,两三个时辰后都还暖手。这处深渊离春水草堂不近,要翻山越岭,还要涉水过河,这样山长水远都不假手他人,这份用心、这份仔细,好比千里送鹅毛,情义不轻,得领情。 何敬真练完一段,刚好两个时辰,精疲力竭,汗出如浆,整个人跟水里捞出来似的。自渊口爬上来,一头栽在平地上,趴小半个时辰才能缓过来。缓过来后才知道饿,慢慢撑起身子,看到正对面一棵树下挂着一个食盒,擦把汗上前取下,一层一层揭棉捂子,揭开来饭菜还暖着,吃到嘴里无比香甜。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都长着一张永远喂不饱的嘴,读书习武兼顾,消耗奇大,用功时不觉,空下来就只想着吃,吃着吃着又拔了一轮个儿,可就是不贴膘。他总想吃出些膘来“坠”住自己,这样往深渊边上站的时候没那么容易叫风卷下去。可惜天不从人愿,那层小膘七岁那年一去不复返,打那往后“膀大腰圆”只能是妄想。他自己挑剔,在旁人看来他这副身条已长到了极致——线条利落,增一分减一分都过犹不及。一股爆发力静静潜伏在四肢,随时“豹变”。常年出没户外,风吹日晒,阳光还是留情了的,刚在皮肤上灼出一层浅麦色就戛然而止,高鼻秀目,笑涡有情,整个人就是一缕光,没到夺目的程度,但也绮丽,是别一路的风情。 周师兄远观这身风情,眼神里擦出一簇细小火花,不待它生根发芽就辣手灭去,发乎情止乎礼,很有师兄的节制与自持。 为着配合徒儿习武,老头把师兄弟的课业分开传授,白日给师兄们讲,夜晚给何敬真单独讲。师弟“昼伏夜出”了,碰上一趟不容易,小七十天没见了,薛师兄头脑发热,想着上深渊边上探探久不露面的师弟,顺便验验风筝送饭的成效。坐着滑竿、顶着烈日巨风上到崖顶,停在渊口十丈开外,打眼一瞧,正看见何敬真解了绑在腰上的绳索,孤零零一条人“缀”在渊口边上,风要能再大点儿,他马上就敢羽化升仙给你看! 薛师兄一颗心别在了嗓子眼上,还不敢喊,怕猛一嗓子嚎出去,没把人给嚎回来反倒给嚎下去了!他这儿正团团转呢,何敬真引弓了—— 一臂扯满,整个人标枪一样“扎”在渊口上,巨风呼啸而过,把他衣和发扯成一面黑旗。你看他眼神,那是沉到骨子里的静,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气定神闲,但人是绷紧了的,就要离弦而去似的,那侧影好漂亮! 薛师兄塞了满脑子的诗情画意大情小调,硬是扒拉不出一句来形容这漂亮到底漂亮在哪。憋了半天出来俩字:绝了! 那一箭放出去,放倒的不止是天上的鹞子,还有薛师兄的心。打那以后,薛师兄对何师弟殷勤多了。送的饭食不再是往常的“大路货”,偷偷塞钱在大厨房里弄了个小厨房,开起了小灶,每天绞尽脑汁安排菜色,色香味俱全是基本要求,关键是得露出“师兄钱多,师兄厚道,师兄靠谱,跟着师兄有肉吃”这么个意思来。光看菜色估计看不出来,那就得在食盒里夹带小抄,列一列菜名和用料。比如“春/色满园”这道菜,用的是两块大鲍鱼,拿鸡汤慢火煨两个时辰,出锅后快刀片薄,拿鸡汁、金针、牛柳翻炒,大火过一趟油,收干了汁水后盛盘出锅。那小抄里头就得这么写:今日菜色——春/色满园,用大鲍鱼两块、金针若干、牛柳细肉若干,值银十两…… 只可惜何师弟处在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岁,见了吃的没有别的想头,能下嘴就行,食盒里头的菜吃个净盘大碗,小抄永远顾不上瞧,白费了薛师兄那份“春/色满园”的心。 吃上弄不出什么名堂来,薛师兄又把心思动到了别的上头。 老头偶尔“聊发少年狂”,碰上好天候要纠集一众徒弟外出踏青寻春、或是登高访秋,往常到了这个时候,薛师兄是能躲多远躲多远,躲不过去就装死的,现在不了,积极撺掇老头多出去走几趟。老头没多想,就是觉着师父徒弟老凑不齐也不是个事儿,多聚聚还能联络联络情感,别闹生分。 定下日期,薛师兄屁颠屁颠的张罗去了。鞍前马后,任劳任怨,绝无二话。连身边伺候的小僮都侧目了,嘴上不敢说,单拿个“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眼光瞄他,他也浑不觉,该干啥干啥,干啥都轻飘飘的,走路还哼小调。 到了出游那天,从不早起的薛师兄成了只早起的“鸟儿”,五更天就挨个儿敲门叫起。及至出门,预先备下的东西塞了几大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家都搬来了呢! 一群人浩浩荡荡开往十里外的鸡公山,选一处好景驻下,安营扎寨后四散活动。老头到处走走看看,兴致上来挥毫泼墨写几首七绝。周师兄静坐品茗。薛师兄连箭靶子都搬来了,起哄要师弟露两手瞧瞧,师弟向来拿这猴一样的师兄没办法,不得已掌弓射箭,薛师兄在一旁不住的拍巴掌,直着嗓子喊“好”,喊了一会儿又过来递个手巾子,搭把手替师弟擦擦汗,或是递杯不热不凉的茶,一张脸始终热着,只拣何敬真一人贴。老头瞧不出,周师兄瞧出来了也只砸个眼神过去。薛师兄让眼神砸得一懵,心有点发虚:有那么明显么?……不至于的吧……,胆气毕竟没那么壮实了,灰溜溜蹵到一边,拿喝茶做幌子,一眼一眼往何师弟漂亮的侧影上溜。 可惜寻春访秋一年也没几趟,多数时候师父徒弟各自行事,昼伏夜出的依旧昼伏夜出,薛师兄只能干瞪眼,正当他抓耳挠腮钻天拱地的想着该如何朝师弟“伸手”的时候,出了件大事,所有人措不及防,步调乱了就顾不上那颗刚发芽的贼心了。 ☆、老/流/氓 显仁八年乙丑,高祖周荣崩。 沈舟不眠不休跑了四个昼夜,跑死了三匹马,到春水草堂来接周行逢。撑着三分之一天下的那根顶梁柱塌了,必得有个继替者顶上去。周行逢是周荣结的唯一一颗果,继大统顺理成章。匆匆跪拜谢师恩后,便是千里奔突,往后是水是火,是风是雨,是血是泪,丧父之痛家国重担,数不清的苦处都只能自己咽了。 朝堂异变,薛家也着急忙慌地把薛凤九往回召。二世祖散淡惯了,加上发了芽的贼心思拱得他日夜不安,不情愿走,赖了几日,薛家也派了人上门来押回家去。两人一走,春水草堂顿时荒凉了不少,老头感伤之下,给三个徒儿各写了一幅字,盼他们好自为之。 给周行逢的是“心正修仁”。 给薛凤九的是“顺其自然”。 给何敬真的是“行简守真”。 寥寥四字,微言大义,语重心长。 周行逢心术是正,可“最是无情帝王家”,仁心真情的稀缺最终会导向待人“不仁”,所谓“交之以厚,待之以薄”,好比钓鱼,鱼儿上钩之前狠下本钱,猛砸饵料,上了钩以后反正是砧板上的肉了,怎么折腾就不管了。情感上的事,人人都不是傻子,你明面里那一套和暗地里那一套终有一天会有个交叉,彼此一对账就不堪了。所以,望他修出些仁心来,为这乱世做个了结。毕竟枭雄常有,明主难寻,天下若能得个心正德厚的明主,今后一二百年的承平安定是可以指望的,百姓也能少受些苦。 二世祖是个天生好命的。薛氏一族的现任掌舵人是个少有的人精,自周荣龙潜之时就一直襄随左右,败乱退守亦能不离不弃,别的世家大族还在左摇右摆上蹿下跳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自己牢牢绑在周家这条船上。站对了边的总是比较讨便宜,只要薛家别玩出圈去,封个闲散爵位是跑不掉的。周家稳坐这江山一天,都少不了他们一口汤喝。所以顺其自然最要紧,你生性不就好招猫递狗四处闲晃么,顺着本性就对了,没本事就是最大的本事。 何敬真的字是老头取的,就叫“行简”。他性子里头那股“真”与生俱来、世所罕有,可惜今人不好这口,太过真性情反而容易受伤。只盼这关门弟子能看淡些,行动简略些,遇到错处别净把根由往自己身上揽,闲言碎语少经心,好好守住那份“真”。为人一世颇不容易,守一世“真心”更是难上加难,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两幅字着人给俩师兄送去了,剩下这幅嘱咐何敬真挂在居室当中——都自个儿慢慢品咂去吧! 庚子月过去,辛丑月到来,微风细雨加上寒冷,老头心思重了,有时授课,讲着讲着就停下叹气。徒儿见师父心绪低沉,就学着做了几手菜,陪师父喝两杯。最拿得出手的是油炸花生米和糟腌小鱼,吃得老头频频点头,二两酒下去,老头话多起来:“你周师兄不易啊!三分天下居其一,他老子给他留下的江山是根鸡肋——外有二强环伺,内有一班不省油的臣子,各个算盘打得噼啪响,贪墨也就罢了,还兼着强并土地,离心离德,都想扯旗出去另立山头,这可怎么得了哇!可托付的人不多,也就只有沈舟、梁衍邦这几个,还都是武将,人手太少又是初出茅庐,斗得过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么?想想都替他愁得慌……” “替他愁得慌”的周师兄登了大宝之后并没有什么大作为,整日和薛凤九“泥”在一处,斗鸡走狗玩个不亦乐乎,权柄旁落在了宰相赵梓言手上。赵相默默吃他的肉,也顺带给别人留点汤。原本只是观望,只是细恶不绝地“细水长流”着的封疆大吏们这下胆肥了,加快出手,捞钱占地,逼得百姓没了活路,索性反上山去做了山匪,兵夺匪抢,光景一天乱似一天。消息传来,老头更愁了。愁得连徒弟十五“志学礼”都差点忘了。过了大半天才猛然间想起,匆匆忙忙寻回在渊口练心法的徒弟,备齐了礼数,替他把散下的发扎成一束,这就“及屏”了。及了屏的徒弟不再是“小子”了,得以字呼之为“行简”。 老头的愁绪持续了整一年,一年后的某天,他收到了一封火漆封筒的“筒书”(意味着密级最高,泄密者当诛九族),是周师兄亲笔,向他打问一个叫吕维正的人是否堪用。老头一见“吕维正”这仨字登时两眼放光,仰天大笑一番连连呼“妙”,手舞足蹈地回了一封书,上边只有三个字:堪大用!! 信使走后他还停不下来,绕着讲坛一圈圈打转:“妙!这招釜底抽薪用得巧!行简,你周师兄青出于蓝啦!!” 行简当时心事重重,没顾得上周师兄是蓝是绿。他想:神山明天该来人了,若是不来,我就径直上神山,好歹要见昆仑一面! 行装都备好了,结果第二天天没亮白袍们就呼啸而至,仍留下一丸效力为一年的丸药,而后浪潮一般退去。松了心的何行简在想:还有一年,一年后我该能拉动最沉的那张弓了,钱也攒下一些,可以成行了…… 他盘算他的,老头说老头的。回过神来仔细一听,他说的是一个叫吕维正的人。正式身份是周师兄挖来的一坨墙角,又或者是别人当垃圾扔了,周师兄捡回来当宝贝囤着,预备不日“堪大用”的好材料。其实,在被周师兄当墙角挖走之前,吕维正已经被老东家当垃圾一样堆在了墙角,因而挖过来的这坨东西很模糊,说不清是充了墙角的垃圾,还是充了垃圾的墙角。不论如何,这人满脑子的好学问和一肚子的坏下水并行不悖、毫无矛盾地共存于一副躯壳内,这点确凿无疑。 别看老头蜗居在春水草堂内,对乱世的动静可是有大把握的,说起当中的人物来有头有尾、活灵活现,如在目前。 吕维正,字中天,山西吕城人氏,癸亥年生人,林下之猪,五行属水,今年三十有九。闯荡乱世二十余年,当中充满各种巧合、模糊、欲说还休。应当说,乱世不是他非要闯荡的,是稀里糊涂“叭叽”一脚踩进去的——十八岁那年到市集上买猪苗子,被后来成了忠皇帝的刘建忠连人带猪一同掳了去,猪杀杀吃了,人留下,问了三句话:“会写字不?”。点头。“会算数不?”。点头。“会认路不?”点头。这就收编了。谁会想到刘建忠能从一个叫官军追得满山头蹿的山匪头子,打成三分天下居其一的当世枭雄?开了国封了相,吕维正就从幕后站到了台前,从草台班子的狗头军师摇身一变成为总领一国政务的相爷。这当中的弯弯道道太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按说拜了相位的吕维正小日子该过得挺滋润了吧?不,他过得糟心极了。糟就糟在了他那张嘴上。那张鸟嘴无可救药地“贱”。之前打江山呢,什么鸟气都能憋回肚子里去,现在人家都做了皇帝了,他还这么不给面子,一语不合就大呼小叫,吐沫星子成串往脸上招呼,刘建忠心里慢慢就不是滋味了。哦,你能耐!你行!你怎么不操刀子砍人去?!光躲在后头动动嘴皮子就完啦?! 就这么的,吕相日忙夜忙也没挽回皇帝那颗渐行渐远的心。有心人瞅准时机你一句我一句鸡一嘴鸭一嘴地毁他,有的甚至连他长相的茬都找。说什么吕中天尖嘴猴腮,颧骨高过天,一看就不像好鸟!说什么吕中天贪杯不算,还好色,前边过来个长相稍过得去的,不论男女,他一双豆子眼黏在人家身上就下不来了! 话里头注了水分没错,坏就坏在大部分是事实。吕相那副尊容么,说得好听些是其貌不扬,说得难听点儿是不敢恭维。尖嘴猴腮,颧骨盖天,身材“谦逊”,附带着永远剃不干净的连鬓胡子,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个混得不大好的老流氓!还有点儿小好色,碰上可心的忍不住嘴上揩点儿小油水。一对豆豆眼成日里骨碌来骨碌去,老憋着啥坏主意的模样,口德奇差,人缘更差,临了临了,连为他说句公道话的人都没有。可真是奇了怪了,越是这样式的人物越是死心眼,认定了一个主子磕死也不回头。这么一来就愈加凄惨。他定忠初年拜的相,定忠四年就给架空了。忠皇帝设了个右相,把自己的小舅子扶了上去。失意的吕左相散了朝回到家就倚疯撒邪,一身散不完的德行。 周行逢就是在这个当口上和他搭上线的,信使初登门时还叫他拿扫帚条子给打了出来。去一回不成就去两回,两回不成就去三回,可这老流氓跟块立了贞节牌坊的铁板似的,死活不肯就范! 定忠六年,也就是周师兄刚登大宝的那年,忠皇帝做了件出圈的事,让吕左相本就哇凉哇凉的心彻底死透了。那年六月,忠皇帝领兵十万攻入蜀地,打到哪杀到哪,不是一般的杀法,是屠城!大军过处一片焦土满目疮痍、遍地死人。吕左相随军征战,走一路劝一路,劝得皇帝烦了,拿他家人开刀——把他老婆逮来,两个儿子也逮来,老婆当街剥皮,大儿子被群马乱踏成一片肉泥,小儿子尚在襁褓,被皇帝亲自拿剑“以刃迎之”,一刀两段。家破人亡的吕左相疯过一场,差点就废了。周行逢差人找了三天,才在蜀王宫城墙根下一处死人堆里把他扒拉出来。求医问药,医好了,问他可有归处,若有可送他一程。这么一问,老流氓登时涕泪长流,嚎哭了整整一天一宿,一双豆豆眼肿得睁不开,两天不吃不喝后,让人备了纸笔,写了一封长信给周行逢。后来天下大定了,这封长信被收入太学必习课业当中,得以重见天日。全文一万三千余字,纵横捭阖,文采斐然,吃透了时局看透了人心,利与弊条分缕析,直切痛处,毫不留情。见过这封信的人无不为周行逢捏一把凉汗——若是老流氓还在刘建忠手底下趴着,天下姓哪家还犹未可知呢! 由是观之,大多数时候,世易时移,靠的往往是这些极为关紧的少数人。 ☆、师弟花一般的“出落”了 那都是后话了,还得回到吕维正归入周行逢麾下这一节来。当时周师兄正在布一个大局,大局当中缺一个定海神针式的人物,没这人,这局就是死的,有这人,这局才能活,一步活才能步步活。吕维正这个人是到手了,但他拿不定主意这人究竟堪不堪这样大用,会不会中途掉链子出纰漏,于是一封火漆筒递过去直接向师父求解。可以说,正是萧一山“堪大用”这仨字,定了吕维正后半生的走向,也定了他周朝开国第一相的位势,没善始,但好在得了个善终。千古功过,史笔如刀,不隐功不瞒过,功过相抵,吕维正好歹没落在贰臣录里,半夜做梦都该偷笑了。 贰臣录这东西厉害,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好比寡妇二嫁,没从一而终,邻里间尚且还要咬一回耳朵呢。臣子更惨些,跟了一位皇帝,若没从头跟到尾,半途就“再谯”了,那就是贰臣,贰臣、二心,骂名世世代代背不完! 吕维正也厉害,厉害就厉害在他功劳大,大得没法往贰臣录里塞。一切功劳的肇始,就是周师兄这个“局。 周师兄这个局很险,完全是玉石俱焚的摆法,棋行险招是不得已而为之。在外二强环伺,在内是一批随时准备另立山头的臣子,好比一颗毒瘤,非得从骨头上料理干净才能正本清源。还非得以毒攻毒,攻得这颗毒瘤起了脓点子了才能一刀划上去。周师兄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毒”,那些不干好事的豪强们欺他年轻不经事,变着法子的折腾,但还只是小折腾,目的是搅混水,让张网捞鱼的看不清哪块有鱼、哪块没鱼。那些二心、反心、贼心都得下毒猛攻才能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才能一网打尽,一网打尽才能摄住余下那些摇摆不定的各路心思。 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不好对付,头一个不好对付的就是宰相赵梓言。五十多岁的一头老狐狸,朝堂上站了三十来年,从一个虚职的翰林院编修做到了宰相,心机不可谓不深,手段不可谓不高,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心里能没有点儿别的嘀咕?周荣在时或许还不曾显露,周荣去后就留一根独苗,要如何还不是一个念头的事。关键是得让他这念头茁壮起来,手底下的人马动作起来,越密集越好,杀到大殿上来逼宫更好! 因此,周师兄做的第二件事是效法刘建忠,设了个右相,把吕维正扶上去。这么一来,朝臣们不依了,哭爹喊娘地要皇帝收回成命。吏部侍郎杨庆之以头抢地道:“此人本是刘建忠左相,底细不明,不可委以如此重任,万望陛下三思!!”礼部的、兵部的、刑部的随后跟上,工部的、户部的插上一脚,整个朝堂跟滚沸的汤锅一样。皇帝入定一般,只管闭目养神,哪怕你当堂上吊呢! 皇帝铁了心不肯收回成命,生米就成了熟饭,吕维正接到旨意的第二天便走马上任了。上任第一天嘴上就没把好门,他当着皇帝的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一通话,话很俚俗,很有刚从泥土里边刨出来的“下里巴”味儿,与他斐然的文采根本不一事。具体内容文武们可能记不完全了,但末尾一句话,他们一定到死记忆犹新。他说:“诸位已经占了茅坑的,还请好好拉屎。” 满朝哗然。 这个吕维正生来就是为了恶心人的!拜相第三天就舌战文武,同他们抠字眼,在各种出入往来上埋伏堵截,一张刀子嘴,刀刀往要害上戳,问得文武们张口结舌不算,还专挑人痛脚踩!这贼是从草台班子混出头的,人手不足时礼、吏、工、兵、邢、户的活儿他一人就包圆了,账目往来出入不在话下,就算派他去掌刑名他也门儿清。皇帝跟前来了一位明白人,蒙事儿就不那么容易了,蒙事儿蒙来的好处也得再吐出来。得手容易脱手难,到手的肉谁碰谁死! 这点周行逢料着了,拜相以后也不另指府邸让他住,就宿在宫中,皇帝有的防护他也一同享了。别说同享一批御林军,就是和皇上“同起卧”臣子们也绝不往旁的想。开玩笑!就吕左相那副尊容,皇帝受得了臣子们也受不了哇!他们恨的是这贼扎个口袋让他们一个个往里跳,袋子口越收越紧,慢慢扼住他们喉咙让他们吞不下吐不出。这么些年来,各怀异梦的臣子们头一次觉得有暂且停下勾心斗角、齐心协力“清君侧”的必要。 隆佑初年乙酉,皇帝下了一道旨意,一串串冠冕堂皇的话后头隐约指向这么个意思:朕要出去走走看看治下的这片大好河山,着两位宰相监国,逢有大事定夺不下的,可差人以火漆封筒快马送来,朕自有分教。 傻子才会认为皇帝这是游山玩水去了。瞧瞧他罗列出来要途经的那些州县,都是幺蛾子出得最多最全的地方。心里头有鬼的大官小吏们日夜煎熬,恨不得皇帝出不了门,出了门还没走到自己地盘上就叫乱世道吓回去了,要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皇帝位子没坐稳,联合起来收了他一条小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反正他老子周荣的江山也是从别人手上抢过来的! 离心离德的臣子们私底下串联了一番,原本打算清君侧的那派和原本打算收了皇帝一条小命的这派折衷了一下,决定把吕维正清出去也就罢了,沈舟梁衍邦这几个顾命大臣先留着,良将猛将在乱世里可保他们偏安一隅。 别管臣子们怎么嘀咕,皇帝兴致挺高,临行前一晚还拖着吕维正下了几盘棋。 老流氓一边撮着牙花子,一边感叹:“陛下这是要拿臣当饵,去钓深潭子里头那只千年老鳖精啊!” 皇帝不响,狠狠将了老流氓一军才慢条斯理开了尊口:“怎么能说是饵呢,卿是定海神针!有卿在,各路妖魔才能得空施展。朕出去走走,敲山震虎,把虎都往卿这儿赶,卿才好关门打虎么。” 老流氓咝咝吸凉气:“这么些老虎臣可招架不住!” 皇帝从棋盘上分出个眼神抛给他:“你行。你不属猪的么?猪吃老虎最在行!” 老流氓一时语塞,一个不察,又让皇帝吃去四五个子儿,捶胸顿足要悔棋。 皇帝说的没错,这就是破锅配烂盖、王八配绿豆的事。豪强们是虎,就得吕维正这口猪来收拾;豪强们是无赖,就得上吕维正这老流氓去“将军”! 老流氓留守帝都当定海神针,皇帝优哉游哉地出门敲山震虎去了。之所以说他优哉游哉,是因为他压根不照着事先张罗好的线路走,神出鬼没,指不定哪天就突然出现在某个州县的某条羊肠小道上,把另一个州县大大小小夹道相迎的官们晾在那儿,风吹日晒,忍饥挨饿,憋屎憋尿,等得没指望了就自己散了。 走到了与西南交界的蔚州,皇帝说要回去拜望师父,那就调头朝西北走,取道青州,绕过雍州,从骆川入西南。路不好走,多出来的行程少不得挤压原有的安排,饶是日夜兼程,到春水草堂也费了三五天工夫。因事先并未差人报知,老头见了大徒弟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打叠好情绪,让大徒弟坐下说话。说的都是些朝堂上的事,有些还欠思量的布局,要请师父把把关,看看细节上还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 两年不见,朝堂把个未经历练的青年砥砺成了这副韬光养晦的模样。老头想。 谈了一个时辰,到了饭点了,例行留饭。皇帝突然来一句:“师弟呢?还在渊口练心法?” 老头狡黠一笑道:“没,刚要出去,听说你回来了,就留下弄饭。一会儿也尝尝你师弟的手艺!” 主客吃饭,大厨一般是不上席的,闻那股烟火味就闻饱了,还用得着吃? 皇帝一边吃着油炸花生米和糟腌小鱼,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老头叨咕,眼神几次抛向门口都抛空了,该来的人迟迟不来。 “师弟不吃么?”这就多话了。往常也不见他这么掌不住心哪。 “他说他在灶上吃过了,就不过来了,晚上再一道吃。” 哪等得到晚上呢。吃过饭就要走了的。 皇帝的心事开锅冒泡,连老头都瞧出些端倪来。 “行简在后院,换身衣衫就过来。” “哦,那我过去和他说两句。”这就等不及了。 皇帝只身一人去往后院。推开院门,先看见一株桐木,年月长了,生得高大扶苏,一顶树冠遮住了半个院落,也遮住了半口井,挡住了井边上站着的人。绕过来才看见井边上站着的人打着赤膊,仅着一条黑色外裤,接了一桶水正往身上浇。“哗啦”一声,井水在他身上撞个碎珠溅玉,然后顺着他的背缓缓没入腰下。只是个濡湿的背影,皇帝就觉得心上过了一小队蚂蚁。手脚触须一趟趟刮搔,痒,而且带点疼。该怨这队蚂蚁么?还是怨那个让一桶水浇得基本等同于一/丝/不/挂的背影? 单看背影,比两年前又高了一些。肩膊不够宽厚,腰又细,手脚都纤长。欠在不够壮实。凭他如何挑剔,只剔不出那层痛和痒。魔怔了,竟想伸出手去试试这面背脊是不是细滑腻人——那么好看的一层阳光色覆在上边,不就为了招惹某只手么? 皇帝滑入魔怔当中,在桐木下从头到尾站了一回岗。 何敬真洗去一身烟火气,转过来准备拿放在廊柱下的干净衣衫,扭头就是场大惊吓——他们家周师兄定定站在桐木下,直勾勾盯着他看。 “师兄!”何敬真喊他,看他从魔怔中一点一点爬出来,一点一点变回道貌岸然的师兄。 小楼昨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阳光雨露,催花更催人。 两年相隔,天地一瞬,不想师弟在师兄眼中竟花一般的“出落”了。 ☆、重逢 一面匆匆,来不及细说,都只说些没用的。 师兄问师弟,可还有要学的?沈舟这回也一同来了,若有琢磨不透的可以找他。 师弟说还好,沈将军留了本修心法的小册子,暂时还没有要求教的。 师兄弟都不是多话的,没一会儿就山穷水尽说无可说。静了一会儿,师弟没话找话:“天渐渐凉了,师兄一路风尘,要注意添衣保暖,别冻病了。” 师兄不响,只盯牢师弟一张脸,盯出花来,半晌才开口:“好。你也是,别再打井水冲澡了。” 师弟以为师兄和他一样没话找话,就乖顺点头,表示领情。 时间紧迫,说这两句没油没盐的淡话的工夫,已有两拨人过来催促起行。这就要走了。 师弟送出门口,目送师兄远去,马蹄声灭了便回身关门。没看到师兄那远远的一回头。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年。 一面是周师兄让时局战况拖住了,谋划布局都是连环的,一层连一层,一圈套一圈,国内忙着刮骨疗毒,国外忙着合众连横,忙得很,轻易脱不得身。 另一面是何师弟让神山下来的人“请”走了。从“请”上山到“逃”下山,中间隔了三年。 说何敬真是被“请”上山的可一点没夸张。白袍们有备而来,轻手快脚地替他收拾,大包小卷全理清楚,整整齐齐码好装车,而后万事俱备只等他这阵“东风”了。 从春水草堂出来前,老头跟即将空巢的老鸟似的,带点哀伤和欣慰,忙进忙出,亲自替他收拾行囊,难得一言不发。其实是有千言万语,但千头万绪不知该从哪条拾起。何敬真八岁挂零九岁不到进的春水草堂,瘦唧唧一杆子人,还没有他拿的扫帚高,一转眼快十年过去了,那么些晨夕暮旦说溜走就溜走,真是岁月不饶人!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心里不是个滋味。何况三个徒儿一个接一个飞走了,余下个糟老头子,不知哪个猴年马月才能再把人聚全了。 “行简,得空回来看看。”老头动感情动得摧心折肝。 比起师徒,老头与何敬真更像是一对父子。老头或许不够慈爱,但为父该做的事他都做全了,该操的心也都操碎了。 何敬真接过行囊,垂着头在老头跟前立着,眼泪再三再四不肯砸到地上,他猛抽一口气把快要泛滥的泪逼回去,慢慢跪下,跪直了,认认真真给老头磕了三个响头:“师父,行简去了。” 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随白袍们去了。 来时孑然一身,去时归期不定。 白袍们抬着何敬真闷头赶路,除了请他下来吃喝拉撒、透风散气,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于是这程路就显得前途未卜,不知是个什么结局在前方候着。 何敬真把攒的银子兑成了银票,缝在一个小布袋里贴身藏好。钱不多,要赎回一个大活人估计有些困难,不过也不是全无指望,他还有膀子力气,实在不行他还可以把自己抵出去做个苦力,一年不够就十年,十年不够就一世,总能把人兑出来。若是老老实实兑换不行,他还敢寻个时机把人抢出来,大不了躲进深山老林,要不就到汉土的乱世里亡命去,不信闯不出一条路来! 懵懂少年就是好,初生牛犊未曾见识过老虎,只当千难万险靠着自己一双手就能摆平。多天真,编个梦自己就把自己哄睡了。他在睡梦中被侍巫们用一抬滑竿抬上了神山,抬到了巫神寝殿旁的一处小偏殿安置下来。睡得那么死,错过了月下那一幢幢气势磅礴的石砌建筑。 很难形容这些以巨石垒砌而成,并在石头上雕梁画栋的屋宇殿台。那是种穷极想象的东西,非梦中不能实现的荒诞与壮丽,偏偏矗立在现世。黑红两色构成的大片色块气吞山河,置身其中,没人不觉得自己渺小如尘埃。 那就对了。这不是供“人”居住的,而是供已经飞升的“神”居住的。人间烟火、万丈红尘都不许有丝毫留存。千里瘴疠、十万大山、百万山民竭己以供的神圣之地,千二百年来终于迎来了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这主人刚从一场献神的傩仪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换下神衣,听说人到了,便匆匆往主殿旁的小偏殿赶。小偏殿在东,献神台在西,中间绵延数千间宫室殿宇、亭台楼阁,一条神道横贯当中,只供巫神一人行走。 夜深人静,巫神一身黑金底红凤鸟的神衣,在神道上拔足飞奔,宽袍大袖朝后扬起,惊人的扎眼,没一会儿侍巫们就围上来了,前后左右形成一个小小包围圈,把巫神圈在当中,随时为他抵挡暗箭、火石、毒针。都不敢上前,也不敢撤下,斗胆问一句的都没有,就这么陪着从献神台一直跑到了小偏殿。看看无事,这才撤到暗处。 短短数层台阶,好似隔着天渊。近情情怯,九年牵念如针,一针针扎得生疼,人掇了来,放在手边了反倒不敢去碰。 那扇门后有什么?推开以后会怎么样? 历了九重幻境,包藏了一份不堪心思的他、面目众多因而暧昧不明的他,拿哪一瓣心思、哪一副脸面去应对门后那个人?幻境里边他们都销/魂/蚀/骨了,都水/乳/交/融了,幻境外边他要是不愿,他该如何自处?敢想这么深么? 一个七情六欲比凡人还旺盛的巫神,注定没有退路。要么给欲情断根,要么听任它参天。根已然扎进魂魄里了,断无可断,就只能不择手段助它参天。 侍巫们看巫神在小偏殿门外停顿下来,一双手搭在门扉上,要推不推,就这么僵站着。更深露重,露水打湿了他一头流银样的发,又沾湿他一身黑金底红凤鸟的神衣,没人知道他还要站多久。 不进去,难不成还要在门外站一夜? 推个门就这么难? 非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的孤凄上,何苦? 这少言寡语的巫神那刻最近人。他披着一身夜露,让见不得光的欲情煎熬得汗湿重衣。久久。最终赌了一把狠,双手攥紧虎头铜门环,轻轻一推。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大开,干什么勾当都给行方便的样子。殿内幔帐重重,掀到最后一重时,他狠狠闭了一回眼。有什么用呢?一掀开还是风云变色。 烛照之下,那人和幻境中的心魔别无二致。同样的纤长柔韧,同样酸后回甘的一股青涩,同样镀一层阳光色的肌肤。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暗自祈盼过这别无二致,亦难道清此情此景究竟是如愿以偿还是噩梦成真。 “肉肉……”一声低叹。又或者是情伤情苦伤到深处苦到极处的一道呻/吟。 九年了。肉肉不再是一层下不去的小膘的戏称,它成了另一种意指,披挂着“戏称”的皮,填着光怪陆离的馅。敢揭开皮,亮出里边的瓤,让那人瞧分明么?看不惊疯了他! 只敢唤“肉肉”,心底里唤,一递一声地唤。 怎么唤不醒呢? 要抱么?要摸么?要扒光了看看这副色相是真的么? 欲念汹涌,巫神忽然就立不住,整个往那人身上垮塌,塌得真彻底,重叠覆盖刚刚好。两具血肉之躯胶在一起,嗅到味道就先疯了。那人身上一股青麦的气味,带点清苦,灌满整个鼻腔,又顺着鼻腔爬进肺,再爬进心里,把心整个割走。 没了心的巫神,凡间的廉耻是缚不住他的。 先用眼睛打前锋。 那人身上穿的衣衫旧了,黑衣黑裤洗得露了底色,且过分宽大,把往后几年的生长份额都预先备下了,节衣缩食在这上头可见一斑。人睡酣了,一片肩就这么从过分宽大的领围中破壳而出,他顺着这“裂缝”轻轻一拨,没费什么事就一褪到底,那层阳光色的肌肤在烛光下如同抹了蜜一般,舌尖舔上去好甜。从肩开始,手顺着腰线游走,走到哪腻到哪,长长的指甲在上头刮出一条白痕,力道稍重就能割出血,小小的血点子在肌肤上开花,他用舌尖一路追猎。追猎也是费心耗力的,巫神很快就控不住分寸,一口咬在颈窝上,那人睡梦中吃痛,小小“哎呀”一声,四肢震颤,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脸。这一下非同小可,他方寸大乱,往后撤了一步,猛然看见右间壁坐着一个人——银发蓝瞳,朱鸟乌衣。原来是右间壁上镶的一面铜镜。他凑近了仔细打量镜中映像——银发乱了,缠到半褪的衣衫上;蓝瞳边横着几条血丝,是十几个昼夜寝食难安的遗存;双唇血红,刚饱尝了一顿甜头、不可思议的那种润泽。 镜像中映出来的这个东西还是神?连人都不是。是头困兽。 狞厉丑恶,不忍卒睹。 他退开,几步跨出门外,用尽力气把门封住,自己把自己挡在外面。 不论如何,重逢是挡不住的。 ☆、相认 何敬真自以为是的那场重逢,比实际意义上的重逢迟了一个昼夜。实在是累惨了,连着赶了十几天的路,沉甸甸的心事铅块一样压在心上,贴身藏着的微薄积蓄一会儿让他指望全无,一会儿又给他燃起毫末希望,铤而走险与低头认命在意念中交替,折磨日甚一日,真到了地方反倒抛撇开了,酣畅淋漓的一场大睡耗掉一个昼夜。再睁开眼是转天傍晚,是饿极了,爬起来找食的。他整好衣衫扎好头发,出得门去,见四围一片旷寂,早就绝了人烟的模样,说不出的荒凉。 远远传来一阵隐雷,细听似乎又不是雷,循声去寻,沿着那条横贯东西的神道往下走,雷声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两股声音绞在一起刺进耳道,震耳欲聋。何敬真不得不支出双手去掩耳。走到尽头是一方巨台,凸出在山崖上,烈风酷厉,比他练心法的那处天坑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风雷中居然有一群人站在巨台四周,围拱着中间一个人。太远了,看不清面目,只能看见衣服的颜色。旁边围着的俱着白衣,正中央那个裹一件黑红相杂的长袍。这些人在做什么呢?就这么在巨风中站着?能站得稳?他越走越近,原本只好奇,想过去看个究竟,看看这些人究竟在耍哪路。走到巨台边缘就被风压得一步难近,他勉力稳住自己。中间那人忽然就动了,似乎在跳一种舞,腾挪跳跃、无比轻盈,有如天人。他正要赞叹,巨风一扬,把那人头巾掀飞,一头流银样的发倾泻而出。 突如其来的重逢。 突如其来的相认。 你敢不敢认? 何敬真不敢。他记忆中的昆仑不是这样的。起码不该离人间烟火那么遥远,远得离尘出世,凡人不可企及。这样一尊异常冰冷的神,面容再相似他们都不该是同一人。昆仑是会背他上山看月亮的昆仑,会带他去野枫坳看“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昆仑,会给他念三字经千字文的昆仑,是九死一生仍不忘回来践约的昆仑。 他不是。 何敬真掉头要走,风雷声紧追不舍,那离尘出世的巫神凌空飘临,衔在嘴边的俗世昵称破唇而出。他喊他:“肉肉!!” 他僵住,不敢回头,不敢回头确认这尊神就是那个他节衣缩食、铁了心要赎回的昆仑。 巫神先他一步认下了这层逐渐混乱且再难理清的关系。何敬真却只觉得陌生。因陌生而隔阂,因隔阂而寡言。 巫神事忙,西南人间天上的大事都要他决断,两人通常只在夜里匆匆见上一面。一般是过来陪何敬真用晚饭。他吃的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在给何敬真搛菜、催促他吃,一旦何敬真停下筷子,菜便自动自发地往上长,几乎没过碗沿。这时候,巫神搛菜的那只手会小小打个挺,眉尖渐渐往眉心拢,蓝瞳里酝酿两阵小风暴。都不用开口,侍巫长一个手势,一群侍巫鱼贯而入,把碗碟一一撤下,旋即过来另一批人,摆盘摆碗,盘碗里的菜色明显是新做的。何敬真更加寡言,数着饭粒往下咽,一顿饭越吃越长,不论是这新摆的菜色,还是旁边那人热得发烫的目光都叫他难以消受。好不容易把堆在碗里的菜塞进肚子里,轻轻放下碗筷,低着头说一句:“我吃饱了。”。就想往外撤,撤回去蜷进小偏殿里关门落锁他才心安。 “等等!”那巫神拦下他。“陪我坐一会儿。”偏不让他撤。 坐什么呢?还有什么好坐的?存心让他看清自己有多么“傻大胆”,拿着张不到百两的银票就敢来赎千二百年才出一位的巫神?还想靠着一点小本事抢出人家去,到乱世里闯荡呢,多大的反讽! 是时候给这痴心妄想做个了结了。 他坐回去,垂着头,把目光钉在自己的衣角上。巫神不让他撤,待他坐稳了却也一言不发。静得久了难免恍神,他从衣角上绽开的线,想到自己自少及长的苦心经营:做衣服从来不肯用别的颜色,因为黑色经脏,洒扫的时候沾染了泥尘也不显;料子从来选青麻压出来的布,那样的布结实耐用,多过几趟水也不易破;和上门来为师兄们量身制衣的裁缝师傅软磨硬泡,让他从用剩下的料子里拣带黑的给他续上,裤脚放长些,腰身放肥点,过个两三年都还能穿……。并不是没有新衣服,周师兄裁衣时顺道一起裁的,薛师兄穿都没穿就淘汰下来的,一套套精工细作,用料考究,他一套套叠好,摆进箱子里,从未想过去碰。他从生身父母那里漂泊到一个非亲非故者手上,好不容易养熟了,又从这一个非亲非故者手上漂泊到一群非亲非故者手上,最终漂到了春水草堂,漂泊无定的人常常怀有一份犹疑,一份对今日所享好处来日是否需要等价偿还、甚至倍价偿还的犹疑。既然如此,还不如少享些,能靠自己的就尽量靠自己,靠自己要不来的就少动念。 若硬要说他曾对力所不及的物事动过念,那无疑只有昆仑这一桩。九年分别,一刻不忘救昆仑于水火。设想过这是多深的一潭水、多热的一盆火,也随时准备好去赴汤蹈火。读书习武攒银子都是赴汤蹈火前的预备,他从未想过有天他要救的人突然飞黄腾达了,不需要他赴汤蹈火的营救了,他该怎么办。在神山上呆了十天不到,他就把巫神的积威看了个遍。这积威是权势张扬到顶点后的沉淀,不需要言语,你的一个眼神、一个蹙眉都有人知冷知热,马上会把造成冷热不均的物事清理干净;略盯着某样东西看得长了些,都会有各路心思为你的喜怒把脉,喜则留,不喜则毁。还愁什么呢?锦衣玉食在这里只是权势的最微末,攻城略地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也合权势的情理。 那么“人心”呢?俗世的欢爱,俗世的你情我愿,俗世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权势能否一锤定音? 巫神在神山这滩浑水里蹚了九年,权势早就成了一件小玩意,信手一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游刃有余,但面对“人心”也一样束手,一样无措,用的劲头过了,怕惊飞了“心头肉”,用的劲头不足,又怕惊不醒“梦中人”,来回逡巡,一再试探,只是把不准握不住,耐心又有限,“求不得苦”苦得舌根发硬,说出来的话也不软和。 “肉肉,明日带你上献神台看看吧。”没有前因后果,欠缺起承转合的一句硬话在静默当中异军突起,何敬真平白吓一跳。 “……”他抬起头看那巫神一眼,又垂下眼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说了句不搭调的话:“我今年都十七了,身上也没多少肉……就别叫肉肉了吧……师父给取了字的,叫‘行简’……” 然后呢?我也跟着一同叫你“行简”?连那点秘密的亲昵都不给留?你可真狠! 巫神蓝瞳里的风暴翻涌着,嘴上依然淡淡:“叫肉肉又有什么呢,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叫肉肉好笑,还是行简正式些。” “好笑?哪里好笑?”巫神的眼神稠起来,有了烈度。伤痛都是埋着的,不肯出头让那人看了去,于是只好收进心里发酵,泛到眸间,伤痛已经下去大半了。 “叫肉肉总觉得还没长大似的……又不是小孩子了……”何敬真咬紧嘴唇,话尽量说得委婉含蓄,不想一下把隔阂摊得那么明白。他就想让他知道孩子总会长大。“肉肉”还带股奶味,软绵绵等着人喂哺的模样,那么弱小。他救人于水火的热望已然泡进了汤里,若还得不到一个对等的称呼,他该多尴尬。 “一定要在这小小的称呼上计较么?”计较的人其实是他。他不肯放弃“肉肉”背后那层暗昧不明的意指,也放不下“肉肉”牵连着的那七年好时光。 “……”何敬真低头默然。 巫神带烈度的眼神逼上去,心里却想着到底要不要退一步。 “以后只在私底下叫,好不好?”私底下就是没有动辄几十上百侍巫的时候,意味着只有他们两人,说什么不行?多露骨的情话丑话都行,耳鬓厮磨也行,就怕他做不来。 “叫行简有什么不好,好听又好记!”何敬真偏偏是这种认定了轻易扯拽不回的犟筋脾气,搭好了的台阶都不肯下。 “叫不叫是我的事,应不应是你的事!”巫神动了真火,说出的话像石头,砸出去两边都狠狠受了一回伤。 受了这么一句硬话,原本就寡言的何敬真这下彻底静了。 巫神日夜不停地压榨自己,从睡眠、吃喝还有堆积如山的政务中硬挤出来的一点时间的边角料,就这么耗在了沉默和膈应里,最终不欢而散。 膈应与不安瓜生蔓长,两人均是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肉肉别怕 转天清晨就有侍巫来请,说巫神在献神台等他。 何敬真被侍巫们引至一处观景台,依山势而造,居高临下俯视,整个献神台尽收眼底,视野绝佳又不会引来注目。请他是为了让他看看神山上十年一度的大傩仪。大大小小五千个巫聚在献神台上,以同一个节奏擂自己面前的一面巨鼓,巫神站在正中央最大那面鼓上,以傩舞向诸天鬼神索要西南的风调雨顺、万民安泰。神山上对鬼神的信奉并不一味匍伏于地,他们把巫神看做是通天彻地的一个神媒,而鬼神们则是有欲有求的,神媒以祭品献祭,向他们等价兑换想要索得的一切,吃了供奉好好办事也就罢了,若是光吃不办,那神媒就会用些手段来训诫这些贪馋懒的鬼神们,或挑衅、或打骂,更有甚者,以色/诱之,待神鬼情不能自禁时,再讨价还价。讨价还价的过程中只有能神媒与鬼神,闲杂人等一律退避,退避之后,方圆几里的献神台就只剩下巫神一个,要调情要色/诱要献身都是隐匿而私密的,至于以何种手段“动鬼神”,那就看巫神的本事了。 大多数时候,神鬼们都能做到“拿好处办实事”,但也有部分来头大的邪神并不把微如尘埃的凡人放在眼内,通天彻地的神媒也只不过是血肉之躯,凭什么要听他差遣?!白吃供奉是理所当然的,坐地耍赖你又能奈我何? 邪神的欲求比之其他鬼神更炽烈,大如沧海,却又具体而微,特别易为世间色相所惑,这个时候,就该“以色献祭”了。 巫神的傩舞开始之前是活祭。五百头牛、五百头羊割喉放血,将血沥进献神台边缘凿出的五百个血槽里,血沿阴刻凤鸟纹路缓缓向献神台流去,最后汇集在巫神站着的那面巨鼓之下,形成一片小型血海,腥味呛鼻。巫神割破拇指,将血滴入鼓下那片血海中,大傩仪就开始了。 五千面巨鼓擂出来的声音响彻云霄,上可迫天下可穿地,何敬真被这声响震得五脏六腑几乎脱壳而去。他捣住双耳,视线被巫神胶住——这天破了常例,换了套正红底色绣黑龙的神衣,火烧火燎的红,当中一条黑龙张牙舞爪地从右胸一直缠到左脚踝。一旦舞动,那龙便在一层红当中出没,见首不见尾。鼓点越来越快,巫神的傩舞也一同变幻,速度之快、力道之强、身法之轻,根本不似人世间该有。 何敬真看得呆住了,他一直以为与“舞”沾边的东西都是和缓细致、轻柔袅娜的,要不就是纯粹闲逗乐的。小时在苗寨里住着,逢到年节也曾见过寨子里的青壮劳力跳过傩舞,十来个人一番披挂,红绿相间、青蓝紫灰,五色杂陈,披挂完后在掌令长老的带领下沿着青石板路一路舞去,挨家挨户跳,挨家挨户讨喜讨赏,人人都可凑一脚热闹,多少有些不正经。再大些随昆仑去往市集上,也曾见过草台班子的小娘咿咿呀呀摆弄两根水袖在台上扭着水蛇腰,哀怨而幽媚。几时见过这种夹着风雷、随时叫人魂飞魄散的“舞”?那种凌冽和罡猛,那种寸草不生后的一阳来复,心神不定者极可能连心神都跟着一块跑不见了!正当中以傩舞献祭的巫神怎么可能是昆仑? 何敬真让这认知又伤了一回心,有些吃不消,就想从观景台撤下,回他的小偏殿,要不寻一处峭壁练他的心法也行,反正别在这儿呆着就行。他掉头走了,一旁守着的侍巫不敢拦他,又或者是看呆了也未可知。拾级而下,刚下了两层台阶,留在观景台上的侍巫忽然爆出一阵压不住的小小惊呼,他忍不住一回头,恰好看见献神台正中央的天上劈下一道光,光的颜色很纯,正金色打薄了一道道铺下来,刚好罩住巫神站着的那面巨鼓。五千大小巫海潮般退去,连观景台上站着的、四面戒备着的一同撤得一干二净。他也识相的跟着一同后撤,侍巫长赶过来,悄声递话:“巫神请您留在观景台上。” 这又是做什么? 何敬真皱眉,疑惑和不满都摆在了眼角眉梢。侍巫长不语,汇入匆匆退散的大小巫当中,一会儿就没影了。 这种破天荒的事,除了巫神无人能解。 方圆几里的献神台只剩下巫神和那道光了。光下有影,一道很奇特的影,它不是鼓的影子,也不是巫神的影子,说是一团像影子的黑雾可能更恰切。黑雾顺着鼓沿爬上来,掀开巫神正红底色绣黑龙的衣袍,从袍底钻进去,而后巫神裸出上身,银发垂下充了另一件衣袍,若隐若现,不着一迹,尽得风流。这风流里并无一丝阴柔,至刚至阳,光明正大不猥琐。黑雾随着巫神走,像在乞一次欢好。巫神左闪右避,像藏躲又像招引,黑雾越来越浓,慢慢将巫神整个卷裹。何敬真在观景台上看到的是他与一条阴影绞在一起,越看越怪,止不住的口干舌燥眼眶发酸。他不知道接下来这些动作自己有没有走过脑子——拾起一块石头就朝黑雾掷去,太远了,没掷中,他又匆匆忙忙下了观景台,双眼一路搜寻,掂量着有什么可以拿在手上壮胆,让他找到一根树枝,攥在手里朝献神台一路狂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过献神台边缘那层平日里死活穿不过去的罡风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去救昆仑于水火?可那是尊通天彻地的巫神啊!用得着他去救?!那他这是做什么?还离着好远呢,就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把那树枝箭一样射出去,直刺那团黑雾。 巫神显然没料到他会半途杀出,愕了一瞬,看了一眼因后继乏力终于凋零落地的树枝,再看一眼停在很远很远、还留着投掷姿势的那一个小小黑点,眼神活起来,简直称得上爱怜了。爱怜得心都化了,还有什么心思在这儿陪鬼神们调情?只想速战速决。他掏出腰间的匕首一把扎进缠在自己身上的黑雾里,一股黑色汁液喷出来,黑雾与光无声隐没,天色澄净如初。巫神跃下巨鼓,朝何敬真一步步走去。 刚才一股脑一根筋地行事,行事完了却不知如何收场的人这下为难了。要走,那巫神来得飞快,转瞬间已离他不足三丈远。要留,刚才那些动作又做何解? “肉肉别怕。”巫神在他面前站定,牵起他右手轻轻摩挲着,温声哄慰道。 怕?怕什么?这话也太没首尾了吧? 何敬真抬头看这个把他当三岁孩儿哄的巫神,觉得事情的走向有些奇怪。他独独留下他,就为了让他“怕”,而后斩妖除魔,再让他“别怕”? “我不怕。”何敬真别别扭扭想抽回手,可那一膀子力气竟敌不过养尊处优的巫神,犟筋脾气惹急了,一连几回挣扎,大劲巧劲极劲都使光了,手还在人家手心好好卧着。走又走不了,留又不好留,气闷极了,干脆不看他,放平了目光去瞪巫神神衣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黑龙,瞪了一会儿才醒过味来——自己的视线与龙头平齐,也就是说身高上只到人家肩膀,这么些年两三轮的抽条拔个都白费了。于是越加丧气,丧气得当时就想打退堂鼓,干脆退回春水草堂伺候师父算了。老头一生只收了三个徒弟,留一个在身边说话解闷也不过分。 当时只是个念头,还没熟,瓜葛那么多,一时半会儿还理不清,就先在心底埋着,好好想想措辞,最好走得无牵无挂,谁也别得罪。 又等了几日,上神山来也有小半月了,这种无所事事,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练功、就是等着巫神大驾光临的日子,逐渐摸不着边际。少年总有离家闯荡的一股躁动,野马似的在心上冲撞,终有关不住的那天。 也是个傍晚,也是巫神过来陪着用晚饭,也是不必要的丰盛,也吃得一样受罪。何敬真见巫神心情还算好,蓝眸里柔情笑意俱全,就试着开口了:“……我想回春水草堂看看。” 巫神搛菜的手猛烈地打了个挺,又定住了,缓缓把搛好的菜归入何敬真碗里,缓缓放下筷子,再缓缓开口:“只是回去看看?” 这时几十号侍巫早躲没了,只余他们俩的正殿特别空阔,大风进来闯荡,荡得帘幕飘飘。 “师父年纪大了,回去看顾看顾……”何敬真不知怎的,突然理不直气不壮起来。 “萧一山当世大儒,看顾他的人从西南排到汉土也排不完,差你一个?”巫神斜睨他,嘴角挑一抹笑,笑他连个谎都编不圆。 “师父收的三个弟子,就我还近些,回去看顾理所当然,再说了,自家弟子看顾不比外人看顾来得强些么?”何敬真并不完全扯谎,他只是扯了师父这面大旗来做虎皮,私底下谋划从这没人需要他救水火的日子里逃出去。 “哦,那要去多久?”巫神也不当时就戳穿,看他怎么去编去圆。 “……半年吧……”半年之后他已经到汉土的乱世里了,谁还能捞到他这根针? “半年以后呢?你还回来吗?”巫神垂下眼帘,盖住眸子里肝肠寸断的剧烈伤痛。 “……”何敬真没想那么远,最远就只到半年后乱世闯荡、滴水入大海。 “不准去!!”巫神一掌拍上台案,银制的筷子断成几截陈尸当场。 多少年来,侍巫们只见过静如止水,一切点到为止的巫神,几时见他这样歇斯底里地动过怒?都不敢上来触霉头,悄悄关门落锁,守在门外噤若寒蝉。 “……”何敬真没想到一向言语精简的巫神会用三个字乾纲独断,定好他的去留。 两边都气得急了,一时说不出话,静默里一片山雨欲来的黯沉。 “……我是你的私产么?”何敬真颤着声问了一句。 一句话就把盛着巫神千般百种“求不得苦”的苦罐子给掀翻了。 说得好啊!根由不就在我太把你当回事,说一句走一步都要再三看你的脸色?若真是私产不就好了,权势登峰造极后还有什么私产是买不到抢不来的?用得着这么日夜煎熬、吃苦受罪?用得着费尽心机藏我这份龌蹉心思?早就什么都做绝了! ☆、分崩离析 巫神强自压下要暴起的心绪,丑话狠话被一层层滤掉,剩到最后的仍是不堪入耳:“是私产又如何,不是私产又如何?十六年前能遇上是缘分一场,七年相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即便是长辈也该有为你做决断的时候吧!再说了,你身上的噬心蛊还未全解,若是一去不返,怕是性命堪忧。” 不用他点破,何敬真已经把话里边埋伏着的各样丑话狠话都读透了。 不就是想说:若不是我十六年前救下你,眼下你还不知在哪呆着呢,还能在这儿和我谈“私产”不“私产”?最后一句更狠更丑:你去吧,身上还带着条蛊虫呢,不怕死你就去! “……昆仑不是这样的。”这是何敬真上神山这么些天来头一次用俗世旧称去指称这尊巫神。 昆仑不会这么咄咄逼人,喘口气的空余都不留。昆仑不会把他拘在小偏殿里,出入动辄几十上百侍巫跟着、盯牢。昆仑不会用那种热得发烫的目光灼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在那双蓝瞳的笼罩下,十面埋伏,无处可躲,一口口饭吃下去都只是添堵而已。 “那昆仑应该是怎样的?”巫神的手越过被他一掌拍得汁水狼藉的盘碗碟盏,一把擒住何敬真的下颌,“你认得昆仑几分?你觉得他就该是干净清白的、就该神似的超脱?就该没有小心思小算盘、就该没有凡俗欲情?那是你造出来的昆仑!”反正辛苦维持的“脸面”都扯破了,干嘛不露出本来面目让这人瞧个够! 何敬真被他捏得痛了,伤心失意一齐涌上来,一颗心更加空旷,巫神一句句话砸下去,那颗心就一下下起回声。 “你不是昆仑!昆仑会待我好,不伤我!”绝望之下,说出的话自己都不信。 “我便是昆仑,昆仑便是我。你为何要把今时与往日隔得那么开、分得那么清?!九年不见,人总是会变的,可不论外边如何变化,那颗心没变!今时今日的昆仑也待你好,也不伤你,你都看不见么?!”巫神不止脸皮不要了,连骨头都露出来了。 “我不用你待我好!”何敬真恨他这么毁昆仑,连点小指望都不给留。 “哦,你要昆仑待你好。昆仑怎么待你好?带你走南闯北去市集里涉险?带你上山看月亮看红树叶片子,然后让你一趟趟在风里雨里等他?还是把你丢给一群人、最后丢给个糟老头子让你自生自灭?!” 这话就伤筋动骨了。何敬真辛辛苦苦弹压的眼泪这时压不住了,顺着眼角淌下来,几颗坠到地上,大部分让巫神那只手截了去。 “你要的是这样的好?你想过没有,即便没有后来的变数,昆仑也是个有正常欲求的成年男子,他就不要娶妻生子,单守着你一个人过?!他有了妻小还能那么闲暇整日围着你打转?!你又不是他亲骨血他凭什么一辈子带着你?!即便他不计较,愿意一辈子带着你,他妻小可愿意?!到那时你要以何种面目何种身份在他身边存活?!” 血肉淋漓的一席话,还兼往血肉上撒盐,偏偏无话可驳。他是没有想过攒钱把昆仑赎回来以后应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已然不成父子、不成兄弟,什么也成不了,最后可能根本无法收拾。他甚至没想过昆仑身为一个正常男子的正常欲求,也未曾想过他们的将来可能并不长久。大大的失策了。 毕竟是年少,走的路比不上别人过的桥多,心防脆弱,被狠狠戳穿撕破后(尤其戳穿撕破的那个还是他死命想救出水火的人),除了默默掉泪,就是用尽全力揍那个戳穿撕破他的巫神一拳! 说实话,出拳速度不算慢,但对上巫神近乎魔性的直觉就一点便宜也讨不了。不仅讨不了,一拳出去,两只手叫人家一只手就制住了。 “怎么?我说中了,这么恼?”巫神难得露个笑脸,却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于是更招人恨。那人还自由的两只脚一蹬一踹,就想把他撂倒。这下整副身子都叫巫神制牢了。手禁住手,脚压紧脚,两具身体严丝合缝,叠得密实。那股青麦的苦香又灌满巫神鼻腔。又疯了。廉耻之类尽可抛撇,他两瓣血红的唇贴到何敬真耳边,呓语似的低喃:“即便昆仑肯一辈子守着你,你又如何?还不是‘时至则行’?到了时候一样娶妻生子,届时你又如何待他?当祖辈父辈一样供在案头?告诉你,他才不愿!……你们之间只有一种方式可以天长地久……”低喃逐渐隐没。巫神把舌尖探进了何敬真耳道内,合上两瓣唇含住整个耳廓,轻轻一吮,麻得他全身一颤——“……你做什么?!”再看看近在咫尺的那对蓝瞳,里边那股浓得窒住了的欲情让他毛骨悚然。这才知道怕。他拿出在渊口练心法的劲头,使劲抻,想把巫神从他身上抻出去,可怕的是拉得动几百斤弓的力气居然抻不动他。他纹丝不动地叠在他身上,话越说越露骨:“你不是想知道昆仑是怎么想的么?我告诉你,这两年来他每日每夜都在想着你,想着你剥/光了如何可口,一身肌肤如何像这样腻住他一双手……” 何敬真一颗心凉透了,一直凉到四肢,竟想不起来自己还陷在危局当中。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3节 “给你裁了那么多新衣,你不穿,偏要穿这身洗薄了的旧衣,你知道你每回打昆仑眼前走过,他都在想些什么吗?就想怎么才能把这层碍事的衣衫撕碎……这么薄、这么透的夏衫、还是黑色的,领围又敞得那么大,不就为了方便让昆仑得手么?”巫神一口啃在他颈窝处,轻轻撕咬,一双手熟门熟路地剥他,很快剥得就剩一身里衣,同样的旧料子,经不住事,巫神一扯就裂完了,浅麦色的肌肤直接腻住一双四处游走的手。 “昆仑!!”何敬真用苗话喊那巫神。一如多年前小小的他病危那晚,静静守在吊脚楼下等上山采药归来的昆仑,磕磕巴巴但全心的信赖与托付,绝想不到有朝一日“昆仑”竟要亲手毁去那信赖与托付。 巫神并不停顿,铁了心要把脸皮撕干净。 “别这么对我!别这么对肉肉!!”他可知道此“肉肉”已非彼“肉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时今日的“肉肉”是巫山上的一朵云,是巫神心尖上的一块肉,对待心头肉除了合而为一,没有别的方法可保安全无虞。 “肉肉听话,昆仑只知道这一种方式和你天长地久、生死不离。” “别怕,一点也不疼。”巫神哺了一口什么给他,一瞬,他的身体就要着了。那是一种足以燎原的热,烤得他不停掉泪,泪水很快被一根舌尖打扫进一副血红的唇里。非同一般的畏怖让他不断耗力,一次次冲刺,想从巫神手脚筑就的血肉牢笼里突围。凡间廉耻都缚不住的巫神,凡间的力气又怎么挣得脱。 何敬真从不明所以到不知所措,再到无可应对,最后到了绝望灭顶的境地,十七年来没有哪一件事像这样让他恼透了、乱透了、伤透了,想着反正欠他两回命,不如就这么舍出去,还守着做什么呢?很大不了的事么?身子被说服了,软了下去,心却倔得很,顽固不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地死守着。那巫神的舌尖闯进他嘴里与他唇舌纠缠,心就裂成两瓣;那巫神的手捻到他胸前,心就碎成了四片;那巫神唇舌手并用,顺着他腰线一路没入腰谷,心就碾成了齑粉。碎透了,那么些年来的仰赖、托付、荫蔽一齐碎了个落花流水。还敢对不择手段碾碎这一切的“人”或“神”抱指望么? 身和心要能分开安排多好。反正当年所享,终有一日要等价或倍价偿还,今日到了清算的时候了,留副空躯壳给这巫神,去偿他活命的恩情、养育的恩情,解他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求不得苦”,心还能另辟片干净地,从这混乱的关系中择出去,不认账,一心一意守着年少无知的单纯岁月,没有后来的种种不堪。不用听那巫神一口一个“肉肉”唤着,心跟着身子一块疼。 他这刻才真正知道,巫神口中的“肉肉”不再是他小时一身下不去的小膘的戏称,而是“心肝”、“魂魄”、“命”的另一种叫法。代表所有一拿走就会致死的东西,他之于他的不可或缺,久远之前就已落定,他愿或不愿、想或不想,其实无关紧要。即便一厢情愿,巫神也从不缺决断和手腕,必要的时候也能心狠手辣。 他等了他这么些年,从一团小肉栽培起,道路阻且长,颠簸起落,好不容易才“出落”成这么一个何敬真——有点天真、不缺抱负、良心完好。多么好的一份人材。三十四了,等也等老了。 他握着凡俗不可企及的权势,空身等你一个何敬真,谁敢让他空等? 他归了巫神位后铁血手腕扫除异己,迫不及待地造出个“承平稳定”来,好迎心头肉上山,不就为了这刻如愿以偿地抱个满怀? ☆、尘埃落定 大大动了几场“干戈”的巫神蓝瞳里漾着一抹餍足。他将“心头肉”禁在怀中,不说话,光一下下抚着他裸着的背脊。这就算尘埃落定了。 在苗民的风俗中,一旦双方有了肌肤实情,不论来路如何,总是定死了的。死心塌地的死,哪方都一样。因此,他根本没想到何敬真会逃。都煮熟了蒸透了还一趟趟想着逃。 第一趟逃是在他们有了“实情”的第二天。侍巫们被昨夜正殿里的动静惊坏了,撤到远处暗处,殿内殿外都虚空。何敬真背着他的弓,往献神台走。远远近近盯他梢的侍巫们并未多想,以为他和往常一样寻一处绝壁练箭。等看出不妥来,事态已经急了——巫神的心头肉站在献神台边缘,正打算往下跳。几层侍巫结成的人海围牢他都不顶用,他一身功夫得了沈飞白真传,不止是正路功夫,还有从战场上历练出来的野路子,劈手筋跺脚趾也用得巧,绝不伤人但让人痛得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拦他。人海飘摇起来,渐渐豁出个小缺口,何敬真咬紧牙关朝那儿闯,差一点就要闯过去了,不曾想一道朱鸟乌衣的身影补了那道缺。 “让开!!”何敬真头也不抬,出口就是六亲不认的决绝。 “怎么,还想寻死不成?”巫神面目平静,暴怒都蓄在眸子里。 何敬真没有寻死的意思,他只是在赌,赌巫神愿意看他从崖上坠死,还是放他从神山下去寻一条活路。 “我叫你让开!”他得苦苦支撑才能不让身上的伤和心上的伤不合时宜地迸裂。 “让不让?!”他朝背后摸去,摸出一根羽箭,不是平日里用来闲练的小玩意,是沈飞白专门为他定造的精铁箭,一箭出去可以穿透五层重甲。他一引弓,人海便汹涌起来,不知从哪冒出这么些侍巫,将巫神和他层层隔开。他把箭校准,直指巫神眉心,一臂扯满,定在那里,意思很明白:该偿的昨夜已经偿了,到了今日,要么你死要么我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巫神不只寸步不退,还一挥手让隔着他们的人墙散到一边。 “来啊,射啊,这条命送你,拿去吧!”他早就看透何敬真心内翻毛起卷的心思:不爱也不恨。有眷恋,是对自幼残缺的温情的牵念,说白了,就是濡慕之情而已,勉强凑做亲情。就算有恨也不到要他命的地步,顶多是“怨”,怨他让他们不父不子,不兄不弟,怨他把少时所有的信赖托付一齐敲碎,硬换上一副沾满了欲情的“呵护”与“疼宠”。他想要一刀两断,万万没想到这情是水,一刀断不了,水流依旧,除了拿自己去赌还能如何?若他不认这赌局,难道他还真取他一条命?! 两边就这么僵持着,巫神成竹在胸,一步步不慌不忙。他们之间的距离越缩越小,这么近,一箭过来必死无疑。 何敬真额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引弓的时间长了,于弓于人都是要命的消耗。 巫神并不打算像往常那样搭个台阶让他下,这回他狠狠踩了他底线,再是呵护疼宠都不能纵下这样坏毛病。他一边消灭他们之间的距离,一边扯开自己衣襟:“朝这儿射,射眉心说不定死不了呢,一箭穿心才能永绝后患!” 他要真能一箭射过来,人死灯灭也就了结了,省得他成天吊着一份龌蹉心思,患得患失,半死不活! 逼得太紧了—— 一副胸膛直抵箭尖,无视他一直打抖的手,越聚越多的汗,越咬越紧的唇。 一箭终于破空,侍巫们心内一通惨叫,却见那箭从巫神肩膀上擦过去,连皮都没蹭破一块,就那么空着飞了一程,没入巫神身后几十丈开外的一座石雕内,整枝箭只余一尾羽在外头——别看人不壮实,这膀子蛮力可真够瞧的! 所有人都把心往回塞,一口憋了好久的气慢慢吐出来,刚要松弛,何敬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撞向虚列的人墙,一头撞倒一名侍巫,整个人“悠”起来,箭一般扎下献神台。这个猛不防是真没防备,连有着魔性直觉的巫神都只来得及捉住他一边衣角。衣衫旧了,衣角更是绽了无数次线,补都补不好的脆软,哪里撑得住一个人?就这么一瞬,他从他手里失落了。 巫神想也不想就追下去,伤心暴怒着恼都及不上此刻惊惶。多年前为救回这团小肉,他一路从镇上磕回寨子里,额上的疤还留着,磨灭不了的情份即便变了质,成了藏污纳垢见不得人的欲情,可打从根底上说不也是一份深可及海的情爱么?就这么容不下、铁了心要把它和他连根除去?! 他安抚好伤心暴怒着恼惊惶,把自己一直往下压,没费多久就追上了何敬真——扎下来的时候头撞在了一块石头上,昏过去了,捞上来整个人乖顺得很,就这么听任他把他揽紧了,上溯回献神台。 一般而言,凡人碰上“心头肉”这么闹一手,马上就怕了,起码也得蛰伏一段时日,待风平浪静再缓缓图以后。巫神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当晚何敬真一醒他就纠缠上来,发了狠要把这“熟饭”熬烂。一番徒劳的挣扎缠斗之后,何敬真成了齑粉的心彻底收不回去了,要么和这巫神一起藏污纳垢,要么抵死不认,任他如何“熬煮”,哪怕身子熟透了心也绝不认账。 巫神的“求不得苦”落入了绝地,多么淋漓通透的欢好都摆脱不掉一厢情愿的苦处。又不甘心就这么“苦”下去,回过头来还是痴缠。用了酒、用了药,甚至用了蛊,身子熬熟了便风流婉转、销/魂不堪,心却渐行渐远。两边只在夜晚碰面,碰了面除了“食/色”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苦透了。 自从知道心头肉存心要逃,巫神的看守便紧了,神坛议事撤了,改在正殿议事,人间天上的大事烦事难事都要在把心头肉看牢之后,才能匀出心思去打理。守了一年有余,还以为心头肉肯认下这层混乱不堪的关系了,不肯认也该认命了,怕拘坏了他,就放他出去在附近随意逛,做什么都行,只别想着跑,跑是跑不掉的,望他早日了悟。 结果又如何?放出去两个月之后,连盯梢的侍巫们都松懈了—— 一年多,即便是石头也该熬酥了,何况是个人? 这么多份心思一齐开起了小差,活生生把个早该熬酥了的人给看丢了。丢的时间还不短,整整三天。三天之内,整个神山的坑谷渊道被“篦”了无数遍,硬是找不着。最终还是他自己不小心触到一个极小极小、肉眼几乎不可视的“缚妖铃”,这才泄了踪迹。巫神独个儿追过去,去猎这丢了三天的“魂魄”。三天来他一刻不停地想着何敬真是否在逃命时误落某个机关;是否一脚踏空坠进某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是否遭遇毒蛇猛兽;是否被表面太平了,实际私底下谋着改朝换代的“有心人”擒住,受各种凡人想都不敢想的刑求?想一遍魂飞魄散一遍。等他终于猎到那个藏在个连腰都伸不直的洞穴中、冻得瑟瑟打抖的人时,牙都要咬碎了。一顶斗篷劈头盖脸摔过去,把那人整个卷裹好,扛上肩,就这么招摇着从来凤山山脚扛上去,穿过神道,扛进正殿。神山上上下下都旁观了这次追猎,明白无误地把住了巫神的疼痒喜怒。 不排除巫神这场大张旗鼓的追猎里边有刻意的成分。他对何敬真的这次脱逃与躲藏一直存疑:若不是某些“有心人”故布疑阵,开了方便之门,他能躲得了三天?还不是眼看着再瞒下去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了,这才把他放出来?他对神山密不透风的掌控什么时候有了罅隙?这些挖空心思细吹细打、耐性绝好地在铁板上寻破绽的大小巫们,还要顺着罅隙做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布置? 大布置又如何,能成气候的都灭干净了,小泥鳅再是翻江倒海也翻不起大浪头。怕他怎的! 对外巫神可以不疾不徐、游刃有余,该打的该杀的一个也逃不脱;对内却越来越缺乏耐心与分寸。他绞紧那副越来越缺乏分量的躯壳,附在耳旁一遍遍朝他讨要答案:“掏心挖肺你不要,好言好色你不要,和盘托出你不要!所有一切你都当驴肝肺抛了撇了一脚踩了!你到底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真不知道?……我又不是你私产……即便是还债也有到头的时候吧?……一年多了,玩也玩滥了……那么些花样……你怎么就不腻?”何敬真也越来越尖刻,一句话就把自己退路全部封死。讨个饶服个软是识时务。不识时务的人永远有吃不完的亏! 巫神气得窒住了,一双手卡到他脖子上不算,两瓣唇还要堵上去,把他肺内残余的一点空气全部吸走。双方这时都涌上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无奈,陷在烂泥潭里挣扎翻滚却无法脱身的那种无望,都想到了“人死债消”上。是了,不还有最后一着么?干脆就这么了结了罢……。一方不再想着日夜索求,不再生受“求不得苦”的熬煎;一方不再念念不忘偿情,不再日思夜想着从偿不完的情债中脱逃。 手越收越紧,唇也越吸越紧,只要再过毫厘,一切都可以烟消云散,到此为止。 巫神却在此时功亏一篑,松手一翻,趴在那人身上大口喘气。 终究还是舍不下。 ☆、情蛊 二次出逃未果之后,巫神在正殿旁修了一座九层高塔,把何敬真锁了进去。塔造得极尽精巧,除了巫神,任何进去了的“东西”都别妄想再出来。一个精巧、巨大的金丝笼子。你既不愿做“人”,那就做只只为一人展喉的“珍禽”吧。 若不是伏在暗处,时时伺机改朝换代的“有心人”们弄出的一场变乱,何敬真很可能会被囚上一世,在金丝笼子里锦衣玉食地活过命定的寿数,生老病死也是时至则行,他若先行,巫神会造个巨大的墓室把他盛进去,待自己“历劫”再收骨合葬。巨墓里应有尽有,穷奢极丽描金画银,今生来世兼容并包,把生生世世的妄念都一同带进地底,孽缘甚至迁延来世。若巫神先行,他也逃不过一颗丸药殉死的宿命。两人生同衾死同穴,谁都不再为凡俗的爱恨情仇肝肠寸断黯然神伤。 世事终难料。巫神未料他密不透风的掌控中居然有人敢与汉土勾结,烧杀居然敢蔓延到神山上来。私底下谋划改朝换代的“有心人”们未料当初的小盘算居然会做大,大得掉不了尾,最后被一网打尽还要夷家灭族。一个小小诱因,一个看似简便易得的安排,一桩算起来稳赚不赔的买卖,如何演变成为牵连深广的异变,许多人至死想不明白。他们原本只是要巫神“乱心”而已,心乱则神不宁,神不宁则行事有偏,行事有偏他们才有机会重构被巫神拔得七零八落的“网”,从而沟通往来,相机而动。一年多前那场追猎滋养了无数心思,他们眼见着巫神将那猎物从来凤山扛上来,穿过神道,扛进正殿;眼见着巫神为那猎物造一座极尽精巧的笼子;眼见着巫神在求不得苦中煎熬挣扎,破绽越绽越大。想着究竟是要暗中收走那猎物一条小命,还是要纵他下山。一番权衡:猎物殒命对巫神的伤害或许是致命的,是永无愈合可能的,但他或许也会因此而放掉最后一个破绽,从此刀枪不入,谁也别想再从他掌控的神山下寻出一丝一毫缝隙;纵猎物下山好比留一个变数在外,巫神时时挂着,朝思暮想思之不得难免辗转反侧,心有旁骛了总能让他们有时机寻个万全之策去改朝换代。 而后就有了那场变乱。那晚“有心人”们起初只是在阔大的神山上零星放火,后来汉土的细作们加入进来,开始乱了,火光蔓延到献神台,再蔓延到正殿,何敬真站在塔顶静静等着那火烧过来,把他一道烧没了。转机就在这一刻完成,得归功于某个多年前就已潜伏在神山上的资深细作,他或她用巧计谋弄来了九层高塔内层层相叠环环相扣的机关图构,耗费大半个晚上,几乎把性命一同留在塔内,才终于破开了至关重要的那一环,剩下的用了火药,分量极其精准的火药,点燃引信轰塌墙垣,一条生路亮了出来。何敬真没有迟疑,本能的顺着生路往外奔逃,塔外的侍巫们惊讶于他的身手,被关了一年多,那身功夫居然一点折扣不打,横扫千军的气势居然也一点没落。有帮手,加上他自己身手了得,逃起来虽然艰难却也不是全无指望。等到巫神把变乱的一干人等杀干净赶过来,只看到塌成一堆焦黑乱石的废墟。那刻他心如死水,波澜不兴也就谈不上“心乱”。他知道那人还活着,没被一同烧成焦炭。一年多前他喂他吃下“情蛊”,不就为了这天么?情蛊都是成双成对的,若他死了,他也一同覆灭,没有独活的可能。而今他好好站着,就证明那人还好好的,完好无损地从他身边逃出去了。那么长久的祈盼和渴望,实现了,那人该有多高兴? 巫神一身黑战袍被血污染成暗红,又腥又滞,他也不理会,就这么在废墟边上站着。心绪往两头裂变,一头是“放手”,一头是“不饶”。“放手”的念头一旦涌上来便痛不可遏,没用多久决断就出来了——兵分三路去追。一路往神山下直行,沿途的寨子一个也别放过,细细排查,搜个底朝天。一路往西,防备有人挟了何敬真往深山隐匿。他亲自领一路,去往春水草堂。 何敬真没想到追兵来得这么快,几次和一队队兵擦身而过,险极了。他靠一双脚跋山涉水,追兵们飘的飘、骑马的骑马,且人多势众,啸聚而过,山都能踏平了。这种无孔不入的搜寻和追猎,按常理连只苍蝇都不该漏出去,可何敬真偏偏就成了例外,他真的餐风饮露满面风尘地从神山潜回了春水草堂附近。一部分是运气,一部分还是“有心人”们在声东击西,引走了部分紧紧咬在他背后的追兵。 即使到了附近,春水草堂也回不去。一圈侍巫牢牢把守各个出入口,看样子比他先到了不止一两天。那巫神紧追不舍,朝他讨一笔不死不休的情债。两年多的“肌肤实情”,玩滥了的各种花样,听得起了腻的荤话痴话傻话狠话——他倒是情热呢,这么大一盆凉水泼上去都浇不熄他到死圈占他的欲念。 何敬真一见情势起变就迅速从春水草堂附近迂回,绕到半里外的一座山头,他知道这座山头也藏不久,巫神料定他无处可去,必定要回春水草堂,即便回不去也会在周围逗留,快则一日慢则两日,迟早要搜到山上来。十几天不眠不休、饮食潦草是有后果的,何敬真精神越来越不济,常常眼前一阵阵发黑,强弩之末不知还能不能撑到他们退去那一天。 最后还是师父解了徒弟的围。 萧一山一见这个银发蓝瞳高鼻深目的不速之客就隐约感觉徒弟可能惹上了大麻烦。起初想的是要么为仇、要么为钱,仇是血海深仇,钱是利利相滚永远还不到头的钱,要不然断不至于出动那么大一批人马来讨要说法。这就要小心了,别弄得一个不好,徒弟赔进去不算,还要搭上春水草堂里一干手无寸铁的无辜。开中门引了进来,以礼相待,开口之前也不忘再三斟酌,扯了一会儿闲篇,喝了几杯淡茶,进了正题了。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听了半截老头渐渐琢磨出一点别样滋味来——怎么?敢情还不是为了钱?双方也无甚冤仇,甚至还救过徒儿好几命,别就是小小子成日里挂在嘴边的那个人吧!那怎么还欠上了?!这是哪跟哪啊?老头皱眉捻须,越听到后边越觉得事情脱了常理,透着股不三不四的古怪。他不缺见识,常识就更不缺了,但往耳朵里头钻的这些话哪一句也不合常识,他或许在史书里见识过不少,只没想过有天同样的事情还能出在自家徒儿身上,老头一时有点儿犯晕。 好家伙,铜雀春深锁二乔,二乔好歹是娇滴柔弱的女人,可面前这位——九层高塔锁个一臂能扯动几百斤弓的男子,而且还打算锁一世,这是怎么说的?! 而且,瞧这积糊劲,两人之间的这团乱麻起码两三年前就开始纺了,纺到如今索性成了桩没头没尾的公案。这是西南,这儿没有王,只有神,但汉土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定律也一样适用,且这尊神拥有汉土帝王们想象不出的权势,百万山民对巫神的信奉近乎盲目,心甘情愿为巫神冲锋陷阵九死不悔。如果这尊神不愿留条道让徒儿走,徒儿在西南连立锥之地都别想有! 理一理这层关系的上下前后,老头登时头大如斗。 好罢,再是头大也该有人开这个口,徒儿孑然一身,无父母亲族庇护撑腰,无好友至交两肋插刀,他这半师半父的糟老头子再不开口,难道要眼睁睁看他被这尊神绑回去当“珍禽”养着、囚一世? “行简入我门下第三天,就开口说要我雇他。他说他能干活、不躲懒,一个人干活能顶三个人,咳,那时他猴瘦,一张小脸只见两只眼睛,人又矮,拖把大扫帚洒扫,还没有扫帚头高。我问他为啥要我雇他,他说他得自个儿挣钱养活自个儿,我就想……不该啊,这么小个孩儿,居然怕吃了别人的喝了别人的,到时还不出来……”。老头想着先以情动人,看看有戏没戏,若是有戏再往纵深里说,若是没戏再想别的辙。 那巫神盖下眼帘,眉尖往内收,似乎有一抹隐痛纠结其间,但也没有别的表示,就这么坐着,等老头把人交出来。 怎么?在这团乱麻里呆着还食髓知味啦?天底下那么多美貌女子等着这尊神去采撷,别往远了说,就是这千里瘴疠之地也不缺为巫神荐枕席的绝色,非要走那异路歧途,还非要拖着他家徒儿一同走。啧啧! 老头不能没有埋怨,本来就是么,这么样式的一尊神,看他也不似脑筋转不过弯的,容貌也颇拿得出手,与中原汉土殊途的一种异秀,招惹谁谁都心痒痒,干嘛就喜欢和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拴在一处?! 埋怨归埋怨,如果旧情动不了这尊神,那就把利害剖白清楚。有些事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任你再精明如神油滑似鬼,陷在局里就好比雾里看花,看不清白,或是看清白了也不愿意认,不敞开来说亮话,天塌地陷也回不了头! ☆、解围 萧一山名动天下,声名都不是浪得的,起码他这张嘴厉害,最擅从毫末入手,把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咸的一一陈列,当局者陷在局中看不见的蛛丝马迹,他也能一根根给理出来,摊在他们面前让他们自己去看轻重缓急,凭他们自己去权衡取舍。最重要的是,一些无人敢言的话他能直白道出,不怕得罪谁也不怕谁给他小鞋穿或是秋后算总账,所言所行凭的不过是份良心罢了,由根底上说,就是盼着两方都能得个好结果,并没想着损哪方利哪方。说实话,他也并无十足把握能说动这尊钻入了牛角尖里的巫神,只能把个最简单的事实摆给他——靠锁是锁不长久的,哪怕是锁一世,一样锁不熟。还不如给条路,双方都得个喘息的机会,不在眼皮子底下了,反而可能赢得转机,反正他手眼通天,只要他想,有的是办法把人再弄回去锁着。人心之幽微难测,可因一道锁而陷入绝境,亦可因一条生路而渐渐念及当年好。时光与距离都是良药,爱恨情仇打磨之后说不定会以另副面目出现。徒儿的长情和执拗估计这尊神再知情不过,纠缠一场命里刻下的印记今生今世别想抹去,这么深重的羁绊,他不必担忧徒儿脱身之后一去不返。 该说的都说尽了,老头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啜了一口茶,等那巫神自己和自己撕扯,自己和自己相杀,都到了走投无路的份上了——投么?投向哪?他与那人已有一年多未有言语,话都不愿说了,还肯给他投奔?走?让那人走,从此看不见摸不着,顶多能在侍巫们的密报中捕得片影残迹,渴到极处靠什么消解?靠那人穿过的衣物、盖过的衾枕,靠酒、靠梦?那是何等凄惨的一副光景…… 有断情草么?有后悔药么?即便有,也架不住那巫神苦恋“逝水”,收不了余情,免不了痴嗔,改不了性情,净不了前尘,孽海中摆荡回不了身,最终只能自己和自己赌了一把狠——他放那人从他手上飞离,但要系上一根线。线是情蛊,是一批批数量不明、明暗远近如影随形的侍巫,是渴念无可消解时不论时地他的截堵与纠缠。 不管后事如何纷乱芜杂,围是解了。 老头在春水草堂外伫立良久,给在附近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猫着的徒儿做“引路灯”。意思是:走啦,都走啦,要回就回吧。知道你十来天没合过眼、没好好吃过一顿正经饭食了,身上没伤估计心里也千疮百孔了,师父不就是这时候用的么,回吧,以后怎么样以后再说,且走且看吧…… 何敬真一直熬到下半夜,天最黑的丑时才潜回春水草堂。老头料定他不走大门,不走侧门,一定要走东偏门,也给他留了门。反正年纪大了,觉少,就披衣在回廊下等着他。师徒三年后再见,也和当初分别时一样少话。师父说:饿了吧?先喝碗粥,那么多天没好好招待肠胃,一下吃太多太杂要吃伤了。徒儿接过师父手上一碗粥,静静喝干净。师父说:被褥都给你安排好了,睡吧。徒儿悄无声息地朝他原来住的那间屋子走,识途老马一般,眼前一阵阵发黑、头一阵阵发疼都没走错一步,到了地方推门进去倒头就睡。睡了一天一夜,做了无数梦,梦中虚实交替,抓挠不着,醒来愈发困倦,正在发傻,师父推门进来放下一丸药,说:喏,他给你留的。这个“他”是谁彼此心照不宣,丸药是做什么用途的彼此也心知肚明——噬心蛊解了,情蛊还留着,终究还是要藕断丝连的。 何敬真把那丸药拾起来,默默端详片刻,一仰头吞了下去。 想到变乱前的那晚,正逢十五月圆,他在高塔边上坐着,看那轮硕大的月亮,与十来年前殊无二致的一轮月亮,只不过心绪变了,看到的东西也跟着变。他们纠缠至今两年有余,他也曾向自己讨要过答案:对那巫神究竟如何,是怨是恨是爱是憎,对过往可能一刀两断?对余情可还放得下?结果仍旧是一片空白。他对那巫神的情感杂芜极了,不能用任何一种将其他涵盖或抹杀。然后呢,然后他不能拔去其余独留一个,一样无望而无解。 月亮上了中天了,石阶上传来脚步声,巫神拾级而上,手上拿着一件披风。 “晚秋了,仔细着凉。”披风水一般从他头顶流泻至脚踝,料子和心意一样软和细腻。 他不回头,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一年多的不言不语,舌尖对语辞早就陌生,况且真话不是人人爱听,两人断不了的争执都是从彼此揭露彼此中伤开始的,说得越多越是惊心,原来自己竟到了这样不堪的田地了。那还不如不说。 “噬心蛊的解法已有了眉目,你……”你什么呢?巫神也没了下文。他就这么把他连人带披风纳进怀里,紧紧圈住。去者不可留,往者不可追,能圈住的,不过当下罢了。 经年以后,何敬真四处征战、漂泊转徙,于大漠苍茫中,于长河落日下,于水天相接处,于夜深人静时,总有那么一刻会情不自禁忆及与那巫神死生纠缠、倦后相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水穷处不一定是山穷水尽处,绕开来,说不定就是一番烟云过眼的开阔天地。这点萧一山没断错,时光与距离都是良药,它在丰满了何敬真的羽翼的同时,也磨掉了他的棱角,让他在世事险恶人心叵测中,渐渐体味出这份杂芜之情的可贵之处。如果说有谁曾待他心口如一始终不渝,那无疑只有这尊巫神了。即便是份掺杂着见不得人的欲情的呵护与疼宠,即便是追猎在先囚锁在后,他也从没骗过他,苗民对既定者的专一与忠贞、独占与专断一样实诚。只是当年他还没受过世事人心磋磨,只觉得是段孽缘,逃掉就好了。也是注定,今生今世有些事,提前不可延后亦不可,正当其时才能开花结果。 何敬真在春水草堂呆了三天,噬心蛊已经解了,情蛊却不定期发作,三天内就发作了两回。欲情煎熬起来从骨头缝里往外痒,他咬牙死死忍住,一个时辰的疼痒难当就这么让他硬生生挺了过来。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还得走,还得到乱世里去,乱世里什么都有,估计也有这情蛊的解药。他去找萧一山,老头听后没说什么,就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着,给他准备好银钱干粮还有几套换洗衣衫。信是给大师兄周行逢的,说要把小师弟暂时托付给他,看他能不能将师弟转托到沈飞白麾下历练历练,不求挣得什么战功,打磨一下性情也是好的。话说的委婉曲折,小小子到了离开这千里瘴疠之地的时候了,要是不走,那尊神不定几时又变了主意了,他要是杀回来,一个糟老头子可没那么大本事再次保下他。去乱世是不得已,中原汉土八千里山川河岳大概还能藏得住这么个小小的何敬真罢。 四天后,何敬真拎着个小小包袱,背着沈飞白留给他的那张重弓,从春水草堂出发,取道骆川,从青州绕过雍州,进入三分天下的乱世中。 ☆、三分天下 中原汉土三分天下的乱世中,一分在周师兄手上,一分归蜀王刘建忠,最后一分由南梁李天泽占着。这“三分”的态势真正板上钉钉,是在显仁七年刘建忠与李天泽“坊宁”一战之后。双方在坊宁附近的阗水激战四天三夜,李天泽的人趁夜潜过对岸,一把火烧掉了刘建忠的粮草,又派重兵从左路攻下防守虚空的坊宁城,断了刘建忠的补给线。十万人的吃喝一旦没了保障,军心动摇,溃败是必然。刘建忠部败后从汉土中部的银峰退至两百里外的宁西,休整了半个月,帐下有谋臣献策:宁西近蜀地,自古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何不挥兵入蜀占天险以拒敌,进可攻退可守,就是日后有变也可从容安排。言外之意是:沙场征战刀剑无眼,保不齐哪天刘建忠就让人一箭给结果了,三个儿子,最大的八岁最小的两岁,要是儿子们都大了还好说,要是还小,在汉土中部呆着远不如蜀地安全,蜀地天险迭出,起码可以保个八九年太平,八九年还不够那么些谋臣想个脱身之计? 是年丙申,刘建忠挥兵十万攻入蜀地,每下一城则将城内活口屠戮殆尽。攻到蜀王所在的王宫宫城外,将三千名附近蜀民割去耳鼻、斩掉右手,一条绳索牵了用战马拖至宫墙下,晓谕内外:不降者下场当如此!蜀王尚章畏死,举白旗开城门举城皆降。谁知降亦不能免,连蜀王带宫妃王子军士百姓近万人悉数被戮。杀戮之后,刘建忠又将原本居于银峰、宁西的百姓驱赶进蜀地以填补大肆屠戮带来的人口虚空。 自此,刘建忠“活阎王”的名号坐实了,三分天下的格局也分明了——周行逢在北,有青州、雍州、汴州、蔚州、阳和;李天泽在东南,控有平州、湖州、延州、崇州、潋浦;刘建忠在西北,拥川城、兖州、宁西、瓜州、夏州,与周行逢隔官山而望,李天泽又与周行逢分楚水而治。这三分天下各有各的倚恃,谁要吃掉谁都不容易。周师兄继位以来还没有动过大干戈,零星小仗却也不曾断过,都是在两两交界处起的小摩擦,与三十年前相比也算是有了小安定。躲战祸的流民们渐渐往家乡回流,毕竟是故土难离,拖家带口颠沛流离的日子也不好过,只要有点指望就想着往家走。好在周师兄三年前布下的局初见成效,兼并土地的、贪墨起来没个够的、心肥胆壮时不时惦记着另立山头的、手伸得太长妄图欺上瞒下的,都给抻了筋骨,暂时收了心思,虽说还没到全局在握的份上,好歹也镇住了一干搅屎棍子,明面里基本平静了,流民们回乡后不论好赖总能得块地种种。吕左相在此中居功至伟,他无疑演活了他“猪”的角色,“吃”得老虎们个个心有余悸。这么一来,箭靶子的角色也就是前后脚的事——皇帝每天都能收到四五份参他的折子,参的角度千奇百怪,从长相入手的有、从品行脾胃破题的也有、从吕相祖宗十八代前说开来的还是有,于茶余饭后给皇帝添了不少乐子。有时候皇帝还会特意留下吕相,拣出特别离奇的与他“奇文共赏”,边念还边捶桌子笑得前仰后合,没有一点人君该有的正经。逢到此时老流氓往往以不变应万变——闭牢那张鸟嘴,苦大仇深地往衣冠镜前一站,摇头摆尾左转右转,等皇帝笑累了自己消停。 “卿有何话说?”皇帝勉力控住笑意,从折子上抬起头来,问问吕相可有要辩解的。 老流氓依旧哀怨地自顾自照镜。最后皇帝看明白了他的姿势:陛下请瞧好,镜子前的这口家猪不日即可脱胎换骨,变成只浑身扎箭的豪猪! 也是的,照朝臣们这个参法,吕相迟早有扎穿漏气的一天,为今之计只有再多竖几块箭靶子,分走一个劲往他身上招呼的明枪暗箭。 皇帝笑也笑完了,看也看够了,回过头来和吕相商量正事。正事就是下一步该怎么走。吕相提了三步棋,一步是削弱边陲豪强的财权和军权;二步是开科考试,以能取人,选一批寒门出身的能人培植起来与世家大族对抗,顺便替吕相分走一部分吐沫星子和骂绝种的折子。豪强的气焰权势控住了,能用的人选出来了,这才能走第三步棋——由朝廷出大价钱收买农具、耕牛,按户头分发下去,没钱买种子百姓的还可以以村为集,登了姓名报往州县府衙,核实之后贷出资农款项。有了地、垦了地、播了种,后边还有无数事情等着,修整河道、修坝筑堤、要是能把荒地也开出来种上就更好了,初耕的地伺弄好了出的粮比反复耕作的要多好几成。农为天下本,百姓有了吃喝人心才安定;有了足够的米粮,军旅前线作战才不会有后顾之忧。乱了这么些年了,是时候把散了的人心归拢起来了。 隆佑四年冬,皇帝下了道旨意,让各个州县开科取士,不论门阀只看才学,拔尖的选出来送至帝京参加殿试,按结果从高到低依次授职。旨意一下,朝堂上又炸锅了,文武们用了“车轮战术”挨个儿在皇帝面前引经据典,纷纷谏言此举于理不合恐怕引来社稷不安。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就拐到了吕相身上,说皇帝的时候还不敢放开来撒野,到了吕相身上那是要啥有啥,啥都能说绝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说动了火,由靖国公许文泰、吴国公郑青领头,一帮老臣子颤颤巍巍杀将上来,出老拳的出老拳、使拐杖的使拐杖,围住吕维正就是一顿乱揍!倒霉催的吕相心里一口老血呕出来——咋?!今儿个打从上朝起我就没吐过一个字,招谁惹谁了我?! 没招谁也没惹谁,这是迁怒,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臣子们都不敢拿皇帝如何,只有把邪火往没根没基的老流氓身上撒。老臣们世家出身,皇帝老子周荣篡位之前就给前朝帝王做过臣子,是在这朝堂上站了三代四代的“油条”,可再油毕竟也老了,平日里干的最重的活儿就是自个儿给自个儿喂饭,拳脚没二两力气,而且没准头,打着打着就打到了自己人身上,加上拉架的、趁着人多下黑手的,那份乱哪! 皇帝安安稳稳坐着,气定神闲地看着老流氓挨揍。不用他开口,安国公褚季野一声断喝:“放肆!朝堂之上陛下面前谁准你们这么闹腾?!”。人家也是老臣,而且是战功赫赫的老臣,如今在前线上征战的沈飞白梁衍邦都是他带出来的。老帅余威犹在,吼这么一嗓子满朝文武都是一震,拳脚都顿住了,一霎时朝堂上安静得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皇帝这才慢悠悠开尊口:“打啊,怎么不打了?敞开来打嘛,省得回去憋出病来。” 这么一说,还有谁敢再动手,都乖乖溜回去,屏气敛声站着听训。三年多了,皇帝对自己手底下这班人的臭脾性了若指掌,根本懒得动嘴皮子。 “都不打了?那好,那就是没异议了,下去照着办吧。”这就散朝了! 老流氓被搀回去上了药,正躺床上哼哼唧唧,皇帝来了。挣扎起来要行礼,皇帝拦下,说虚礼就免了,卿这是为国挨揍,且躺着歇息几天吧。老流氓嘴上没敢说,心里狠狠骂了一回爹,完后还是惦记着后边的事儿,艰难劳动起被拍肿了的嘴,吚吚呜呜连说带比划。皇帝靠着猜度,靠着三年多来养就的心有灵犀,大面上明白了他要说的意思:旨意下去只是个开始,用脚想都知道地方豪强们根本不可能照办,最有可能的是把自家大舅二舅七大姑八大姨往上塞,然后送银子送美人买通主试官,确保领个实缺,当然,最好是肥缺。皇帝说放心吧,我这儿都等着呢。 皇帝守株待兔,结果可想而知,七大姑八大姨连门都还没出,他大舅他二舅没出州县就给打回去了。一连杀了三个州的主试官,换了八个县的副主试,各个州县的主试副主试都吃不下睡不着了,偷偷把收了的钱和美人退回去,扎紧了手脚封住嘴巴,不吃不喝不拿不要,这下彻底绝了世家大族往科考里塞人的想头。不是想入仕么,那好,拿出真本事来,和寒门同场较量,别老用特权。隆佑四年冬的这场科考还当真为周师兄拔出不少可用之人,后来与吕维正同列周初三杰的张晏然、姚枢都是那榜的进士出身。 ☆、从军 何敬真也是那年入的军旅。他没用萧一山写的那封信,走到雍州正好碰见有招兵的,就上前填了名姓。选兵官挨个唱名,二十个一列进去,由军医们一一查看眼睛牙齿手脚个头。目力不好的不要,目为全身之精神,眼花眼歪眼斜的,看东西没准头,上了战场分不清敌我;齿稀的不要,齿稀说明发育不全气血不足;个头太矮手足过短的不要,个头矮手足短拔刀射箭都比旁人短一截,这一截说不定是致命的;足底扁平的不要,足底扁平跑不快,军旅开拔说走就走,一夜急行军几百里也是有的,掉了队可不是好玩的。一番选拔,筛下去不少,何敬真虽说还不够壮实,但胜在匀称,挑不出什么毛病,就顺利收编了。新兵蛋子三十人一队,要选俩头儿,一个队长一个副队长,刚入伍谁有什么本事选兵官一概不知,他们会先问问有没有毛遂自荐的,如果没有,那就挑膀大腰圆自带一股子杀气的,要都没有,还有个垫底的绝招——看名字! 看看何敬真那一队:什么赵四五、王二彪、张狗剩、李狗蛋、陈大牛…… 庄户人家取名本就不甚讲究,加上乱世里天天亡命,不求其他只求好养活,名字越起越贱、越起越糙,于是何敬真这仨字在成群结队的一二三四五六七□□、狗剩狗蛋狗娃、大牛二彪三粗四胖当中,尤其显得特立独行,当场便脱颖而出,被另誊在一张纸上,呈上了主选官的案台。 主选官叫杨镇,是梁衍邦手底下的一员悍将,这回到雍州是为阳和一战补充兵源来了。他先将雍州城内的三个选兵点挨个儿巡一圈再回到营帐里,翻了翻誊好的名姓,把人都叫上来掌掌眼。虽说是新兵蛋子,头儿的人选也马虎不得,站到面前了,先看人,神态是否从容、应对是否得当,接着再问有啥本事没有,有的话展示展示。何敬真那队报了四个人上去,破了常例,都很打眼。第一个上去的叫王二彪,往营帐前一站几乎把门户霸牢了,小山似的块头但绝不粗蠢,舞弄起一把菜刀来虎虎生风、矫健有余,跳腾起来也十分轻巧。杨镇问他,除了会舞弄菜刀,还有其他本事没有,他说有,一顿能吃一脸盆然后连着三天不吃不喝不睡光赶路,还说用他送急报最合适。杨镇笑骂:“啐!都还没上战场砍过人呢就在这儿穷扯,到时候派你个斥候的活儿,刀林箭雨中来回,尸首成堆成堆的,死得多难看的都有!可别吓尿了!”。王二彪也不含糊,当即就直头愣脑地顶回去:“俺敢立下军令状!若是阵前吓尿了,砍俺的头祭旗!”杨镇被堵在台上下不来也不恼,哈哈大笑道:“好!甭管其他,这股子精气神就值得一赞!名字我记下了!去吧!下一个!” 下一个一下来了俩,是双生子,一个叫张福一个叫张寿,手拖着手进来的,进来以后就这么直愣愣瞪着杨镇瞧——嗯,胆子还算大,瞪这么久都不转一下眼珠子,估计是俩二愣子。他们瞪着杨镇看,杨镇也在打量他们:高是真高,进营帐得猫着腰进,但瘦得跟俩鬼似的,跑得动?别跑着跑着一头栽下去起不来还带倒前边一排兵……人不可貌相,说不定会点儿特别的本事呢? “说吧,都会些啥?” “……细作……”双生子异口同声。 “啥?” “……细作……”这回还自带回声。那口幽幽的气含在两张嘴里似断非断,咬嚼撕扯出俩字儿来,杨镇一身鸡皮悄然绽放,颗粒坚实,一时半会儿是下不去了。 “……” 倒还真是“细作”的好材料。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两个人,眉眼一样、穿戴一样、连那股提搂不起来的蔫吧劲都一样,派一个出去敌国当细作,过段时间还能回收,再派另一个过去,来回倒都倒不出破绽。不错,有栽培的余地,哪怕瘦如豆芽菜,骨架在那儿呢,吃他俩仨月,豆芽菜也能养肥实。当新兵蛋子的头儿未必合适,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战场上说不好几时就能用得上。 再下一个就是何敬真。他一露面杨镇就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模样太惹眼了!斯文俊秀也就罢了,还带一股描画不出的气韵,从根骨里往外透,往哪藏都藏不住这个人,旁人的眼睛首先就饶不过他,哪怕他躲进人堆里也能被一双双眼睛从千万人中筛出来。是金银珠玉还是拖后腿的粪土,就要看他有没有真本事了。 “你身上那张弓恐怕是个摆设罢。”先来个下马威,杀杀他锐气。 何敬真静静站在营帐前,并不辩解,不温不火不躁不愠,但目光是大胆的,把所有不好说的话都摆在里边,让贬抑他的人自己瞧分明。 哟喝!不赖嘛!别人递过来一个衅头,这小子不声不响闷头咽下,没有急赤白脸地撵上来辩解,沉得住气,而且还不白吃亏,你看他眼神,绝不是个可以让人随便揉搓的软柿子! “这样吧,我让你射个东西,射下来了你就留下,射不下来你就回去,我这儿不养吃闲饭的!”杨镇是认真想试试这家伙的水究竟有多深,指不定这一试能试出个活宝贝来。他指着营帐外的军旗,让何敬真射旗子顶上那圈红缨子。旗杆离地有几十丈,红缨子小小一圈箍在杆尖,常人从底下往上望两眼都发花了,还谈什么引弓射箭! 何敬真没用身上背的那张弓,他问把门的兵借了一把弓和一支箭,都不用瞄准,扯满定弦,瞬间破空,箭尖从红缨子中间穿过、割断绳圈,连箭带缨子一齐落下,称得上迅雷不及掩耳了。围成一圈看热闹的兵们还在咬耳朵,嘈嘈切切地议论这个看起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拿笔估计熟练过拿弓的小子这次怕是要出洋相了,有的甚至意味深长地冲他吹口哨,调门弯弯绕绕的,是小寡妇上坟与小尼姑思春的杂糅。军营里一帮糙汉子常年缺乏女人滋润,平日里说话荤素不忌,遇见个长相出挑的,即便是公的也忍不住有点歪斜心思。想得正深、说的正热,这一箭出去,好了,嘴都自动合上了,歪斜心思都给治正了。一圈兵让出一条路来让何敬真走,知道这小子不是只软脚蟹,小露一手就这么了得,真正施展开来还不知道多扎手呢! 杨镇见了那身手也是一震——这小子!教养好了是个将才!说不定还能是个帅才! 杨参将指挥布局的才能一般,但识人可是一等一的,眼睛够毒,什么人今后有几分进展他心里都有个大概。他说何敬真教养好了是个将才,说不定还能是个帅才,凭的并不单是他这一箭,人的气韵是有定数的,有的人生来毛糙,你让他做细致活儿就不行;有的人生来气量狭小,你让他做些合群的事儿就要砸锅。带兵打仗最要紧的品格是什么?是心定。胜了能审时度势不轻易追过去,败了能定住军心不至于一败再败一退再退。该粗的时候不能计较小节,该细的时候绝不轻易放过。难得很哪! 周朝从开国到现在,也就是老帅褚季野才勉强够格称“帅”,沈舟梁衍邦也就是良将的料。 这小子的气韵行动颇有褚帅当年遗风,只不过年岁太轻,还缺历练,有些棱角还要磨一磨。 总而言之,何敬真从此在杨参将心里排上号了。 此次在雍州招上来的三千人,分成一百个小队,每个小队配俩头儿,两百人一一看下来也费了好半天。正式安排是在转天清早集合练兵时下的,何敬真那队,王二彪做了队长,他做个副队长。杨镇也是费了一番苦心的。有意给个与他能力不相符的位子,想借这安排探探这小子的心性品格——可还容得下人、可还镇得住人?三十个人一队的兵也是个小池子,鱼虾螃蟹乌龟王八啥都有,如何才能让这些杂合们乖乖听话,那可是门学问。 招来的三千人各有下落,都归到自己队里去,副队长要负责把每员兵的家底癖性嗜好弄清楚,写成一本小册子呈给百户们。再由百户们根据这册子所述给兵们派具体的活儿。若是副队长不识字,那就从队里找个识字的来代笔,若是整队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那就直接口头报给军里的文书。限期一月,一月后未完成派下任务的副队长就地免了,换个递补的上来接着报,报到完成为止。一月后,一百队里头有三队还未完成的,副队长就地免了不算,还当众受了鞭笞,鞭上蘸了盐卤,抽得皮开肉绽,且有得疼呢! 规矩就是这么立起来的。乱世中募兵可挑拣的余地不多,标准也不能往高里定,选上来的这三千人里边,流民有、逃犯有、山匪有,各路亡命徒都可能混杂当中,刺头不少,如果不在一开始把规矩立好,越到后边这些人越有可能成为隐患,上了战场哗变起来谁也吃不消。 何敬真那队里边就有不少的刺头,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那些人的家底癖性嗜好他摸得一清二楚,落笔简白扼要、直书不隐,一手字习的是颜士晴与虞允文,飘逸秀长骨挺神立,能自成一派了。杨参将是个粗人,属于少壮不努力老大再回头的类型,打小看见书就头疼,反正他们一家上下从爷到爸到叔到舅都是丘八,都是一见书就捏鼻子绕道的武夫,没谁认真和他计较书读没读、读进了多少,于是杨参将就这么混了几年私塾,出来报了名入了伍,边打边升官,越升官越觉得之前学的那点皮毛还不够塞牙缝的,逢到敌方摆阵,更是一口气梗在胸口几乎当场梗死,生动演绎了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闷亏暗亏吃得多了,从战场上下来就“恶补”,十全大补,啥都囫囵嚼,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书画金石一概不放过,全方位无死角的无数场恶补之后,他连颜士晴和虞允文都认得了,一笔字是好是歹就更不在话下。见了那小子一笔字情不自禁多瞧了几眼,心里又默默记上一笔——字不错。然后何敬真在杨参将那儿就简化成了三个优点:弓箭神准、沉得下心、写字不赖。 ☆、锋芒初露 当然,毛病也是有的,还不少,其他就不说了,单说凡事亲力亲为、不爱假手他人这一桩,若是今后不打算认真栽培也就罢了,定好了要往将帅一级磨砺的,凡事亲力亲为、不会差遣调度迟早得累死,累不死手底下的人无事可做了,闲得到处惹是非,那不乱套了么其实,他身边不乏献殷勤的,不论这些跟前跟后的人怀的是什么心思,该利用的就要善加利用。像那个牛皮糖似的陈大牛,绑个头巾,一块脏兮兮的布从右脑勺围到左脑勺,人生得不工整,吃天鹅肉的心还挺大。他从何敬真入伍第一天起就贱兮兮的贴过去,睡觉是大通铺,何敬真睡通铺边角,他早早就把铺盖卷排在何敬真旁边,洗个澡的工夫他都黏上去,本想做点啥,被何敬真一拳揍翻在地、仔仔细细教训一顿,打那往后彻底服帖了。虽然言语上忍不住擦点边,一擦边就挨揍,越挨揍就越爱黏牢何敬真,滚刀肉,怎么剁都不离开刃,简直到了离了刀就活不下去的地步了,派个活儿给他还不得乐死!这么个得天独厚的优势都不知道用,怎么想的他! 杨参将一日三餐和兵士们一道吃,兵士们吃什么他吃什么。到了饭点儿也一样列队打饭,兵们见整个兵营最大的官和他们一道打饭,屁股给火燎了似的不安稳,一个劲的把他往前让,他把盛饭的口盅朝让他的兵头壳上轻轻一敲:吃你的去!让啥让!老子正当壮年,用得着你让!打好了饭也和兵士一样随地一蹲就稀里呼噜扒拉起来,吃得山呼海啸。正吃着呢,刺眼的来了——何敬真从练兵场上下来,也过来打饭了,打饭就打饭了呗,瞧瞧身边围着的那一圈东西,赶又赶不走,干嘛不光明正大的差遣?非得自己站进队里排,那一圈累赘也“赘”在旁边,把前后都扰得不堪,动不动就是:“起开起开!没见我哥在这儿排着了么?插什么队?!” 哥!好一个哥! 碰上新兵蛋子也就罢了,忍气吞声挨着推搡。碰上老兵油子,马上就掐起来,打架也纠帮结伙,老兵油子和新兵蛋子各扯出一帮人来,饭是顾不上吃了,先打了再说!老兵油子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颇通晓一些贱招,打起来下手也不知道轻重;新兵蛋子亦不怯场,乱拳打死老师傅,一通拳脚胡乱招呼。也不是第一回了,杨参将眼不见心不烦,使个眼色让百户们过来,谁的人谁领回去,该怎么罚还怎么罚,小惩大诫,若是还有下回就等着回家吃自己! 进来还没几天呢,都打了两回了,看这架势以后还有数不完的“下文”。下文会不会“烂尾”了呢?杨镇心里也有些吃不准。人的气韵风骨是天生的,招谁惹谁也是天生的。帅的特质里边就必得有这么一条:能招惹人。他说什么人家都信,让往东绝不往西,让冲锋绝不后退,振臂一呼,从者云集。这小子是招惹了,可招惹的都是一些牛皮牛筋,以后怎样还真不好说。帅的威信光靠“招惹”还不行,最终还得是一场场硬仗打出来的。 何敬真真正露出锋芒,让手底下几十条丘八对他口服心服,是在入伍两个多月以后了。那时阳和一战吃紧,梁衍邦发号令让杨镇速带所募新兵往沿河口方向急行军,务必在两日内赶到。杨镇一部走到了阳和与雍州交界的吴县,与李天泽麾下的范文焕部骤然相遇,根本来不及调整队形,一下子就被范文焕的骑兵冲散了。缺天时,当时正是酉牌时分,天黑的很,人被冲散以后很难再聚起来。地形又相当不利,吴县入阳和只有一条山谷可以通过,羊葫芦似的头窄浅肚腹宽,进入容易出来难。最要命的是,杨镇手底下这支兵大部分都是新兵蛋子,练了不到三个月,刚习惯军旅的行事安排,刀剑斧钺都还没使顺手。对上范文焕久经沙场的骑兵,正好让人家堵着打、追着打、围着打,马踏死的、迎头一刀砍死的、被围起来乱刀斩死的,这一下就去了十之二三,还有什么好说的,当即就惨淡收场。 何敬真那队还算有点时运,前边一大截进了山谷没多久就乱了,他们四个小队还留在谷外,他马上领着尾巴这群人往外退。队长王二彪不干了,说前边的弟兄正蹈死呢,他们不上去救也就罢了,居然还想着跑,这也太不仗义了吧?!他这么一说,本打算随何敬真去的人又站下了,看样子不给套过得去的说辞他们是不会跟他走的。何敬真扫了一眼环在他俩身边的两垛人,长话短说。他说从刚才杀过来的零星人马来看,军容整肃,黑甲黑旗,虽然看不分明,但依照战局推断,前边遭遇的极可能是后梁李天泽麾下的黑甲骑兵。深夜涉险取道与阳和交界的吴县一定是万不得已。这样不要命地从敌方地盘上擦过一般有三种可能:一是为解兵围,二是为解粮缺,三是兵行险招从敌方意想不到的地方突入奇袭。李天泽统兵十万围阳和,阳和是个小城,十万够用了,兵不缺。吴县与阳和隔着两座巨峰,峰险绝,上下只有一条砂石铺就的栈道,栈道上设有石垒关卡,攻过去代价比直攻阳和大多了,赔本买卖人家不会做。那就剩缺粮一桩了。李天泽十万大军一天的吃喝嚼裹至少数万斤粮草,他们从东南渡楚水而来,突进急行,粮草必定仰赖后续补给。十几天前沈舟夺下闽江入楚水的关口,断了李天泽从水上运粮草的唯一通路。若是粮草不继,饿狠了的兵士提不起精神攒不足力气攻城,李天泽下了大本钱围了三个来月的阳和一战就要蚀本了。为了吃下阳和,粮足是必须的。派精兵深夜从敌人眼皮子底下押粮也是必须的。只没提防会与敌方迎头撞上。他们队伍尾巴上这百来号人能做的事不是去和前边的弟兄一同蹈死,而是另辟蹊径,为两千多条性命谋一线生机。 能不能谋,谋不谋得好,关键在两个字,一是“守”,二是“扰”。守就是派人守住出口,等着与杨镇领出来的残兵会合。遭逢如此变数,杨镇必定会想办法找援手,送信的差使总得有个不伤不残身强力壮,能一夜不停奔走的人去领。扰就是挑几十号自认嗓门亮得特别开、劲头憋得特别足的人,从右边山谷中段爬上去,几垛几垛散开,扯直嗓子喊:“不好啦!梁衍邦从吴县攻过来啦!咱们中埋伏啦!!快撤啊!!”深夜行经敌方地盘,人手也不是非常多,心虚是难免的,猛然间听这么一耳朵,甭管是真是假,都够他们乱一阵的了。 话已经摊明白了,说的入情入理,那还有啥可犹豫的,百来号人都乖乖听候安排。“守”一队二十来人,由王二彪领着;“扰”一队九十多人,由何敬真领着。各自去往该去的地方。 范文焕确实奉命领一队黑甲精兵押运粮草送至阳和前线,刚到闽江就听说江口被沈舟攻取,不得不改道陆路,从吴县入阳和,想趁着月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过去的,带的人手的确不多,千来号铁骑押着数十辆粮草辎重,马蹄上钉的都是“灭声掌”,一行人马悄默声地穿过山谷,就快要出去了,不意竟突然撞上杨镇的三千步兵。他们也着急忙慌,不过是新兵蛋子与训练有素的精锐之间的区别罢了,人家慌一阵马上就稳住了,而且还能即刻组织起有效反击来。反击的重点在于确保粮草无闪失,把挡道的杀下去也就罢了,不敢恋战,千来号精骑排列齐整护着粮草往谷口冲锋,正当此时,右边山谷骤然听见有人喊:“不好啦!梁衍邦从吴县攻过来啦!咱们中埋伏啦!!快撤啊!!” 前锋的马队犹豫了一阵,错了几步,中间那截就跟不上了,一辆运粮车的后车辙陷进泥坑里怎么拔也拔不出来,一着急破绽就露出来了。何敬真等的就是这刻,他在箭尖上缠了一圈棉布,浸足了豆油。陈大牛一早就擦着火石在一旁候着了,何敬真一个眼色他就上来引火,火起弦定,一眨眼的工夫箭就流星一样拖着火苗飞驰而去。箭出去以后何敬真才觉出自己身上被冷汗泡透了。这才顾得上想后果。后果是严重的,尤其是射不中的时候。他们九十几号人的位置暴露了不算,范文焕的骑兵也不是吃素的,前后想想马上就明白这是个伪局,专为诈他们的,下起杀手来就更不手软,到那时只怕伤亡更加惨重,局面会更乱更难收拾。而且,他只有一半的把握射出去那箭能顺利落在粮草垛上。太远了,天又太黑,那箭发出去靠的不是目力,是耳力——极微妙的车辙与地面磨擦、前后龃龉,蹭蹬不前的声音。至于射出去以后能否引燃那垛粮草,他一成把握也无。豆油与棉布本就不是趁手的材料,是“无米之炊”下的拼凑。 万幸当时正值冬末,天干物燥,风向刚好是西南风,箭借了好风的力,落点很刁钻——落在了那一大垛粮草的左前方。陷进地里的车辙在右后方,推车的兵、拉车的兵都顾着后车轮了,没顾得上前边。说来也玄得很,火苗子随箭尖没入粮草垛子后,小死了一阵,明火灭了,在干粮草里焖了一刻才缓缓还阳,慢慢舔舐,薄积厚发,从内往外燃的火,大起来就很吓人。这时杨镇也转过弯来了,领着残部往左右山谷跑,一边跑一边喊“梁衍邦领兵从吴县攻过来啦!!”。擂鼓的擂鼓,连伙夫造饭用的那口大锅都派上了用场,铿铿锵锵、咚咚咚咚,鼓噪声从前后左右掩至,范文焕也顾不上验真伪了,领着其余车马往谷口急撤,队伍拉出来竟有几份狼狈。 事情到这儿还没完,杨镇安排了血书印信,挑了自告奋勇的王二彪和赵四五,要他们火速送往五十里外的吴县县衙,交给驻在那儿的营官卢世杰。两人不辱使命,天蒙蒙亮时将急信送抵。卢世杰与杨镇的交情不一般,打小一块儿玩尿泥、一块儿逃学、一块儿挨爹揍、一块儿入伍、一块儿出生入死,糗事丑事彼此都存着一箩筐呢,说话没遮拦,信上也净是些糙话,什么“癞□□你可得把路过你地面的苍蝇盯好了!放跑了他们地下相见看我掐不死你!”。卢世杰见信二话不说,披上战甲扯出人马,抄近路在关城口外的一处密林里设伏。 吴县山穷水恶,山匪一茬一茬地出,阳和没动静时,驻跸的兵们就拿露头的山匪练手。看得出来卢世杰手底下这队兵平日里没少做这类功课,野战的门路相当熟,两千人贴在地上一点声息都没有,而且沉得住气,等范文焕一队骑兵完完整整落进套里才开始动手。范文焕一夜惊魂都还没缓过来呢,前方密林看来颇太平,谁想一进去又是场惊吓。卢世杰手底下的兵都是老兵油子,一家老小都指着他们那点儿微薄的薪饷活命,多少年没见过满尖满屯的粮草了,这会子一看见几十大车的东西,眼都绿了,登时浑身是胆满身有劲,拼死冲锋杀声震天。范文焕那边也知道厉害,这批粮草若是丢了,回去也没有活路,不豁出去不行。双方鏖战一天一夜,死伤甚众。卢世杰这边胜在人多、地形熟,抢就行了,不用保什么,实在不行一把火烧了粮草也不心疼。范文焕那边吃亏在骑兵叫绊马索绊倒不少,运粮车又给兜天网罩住,又兼着要保护粮草,左奔右突,顾此失彼。也算他能耐,一千骑兵折损了四百多,用人命杀出一条血路、护着三分之一的粮草从关城东边的一条小路跑了。 丢了三分之二的粮草,李天泽十万大军吃下阳和的美梦算是做到头了。 隆佑四年十二月癸未,沈舟麾下牙将赵师勇领兵三万,从闽江口攻平州,平州之下是延州,延州与后梁都城唇齿相依,平州若有闪失,都城势必有险。李天泽在阳和城外的营垒中眺望阳和城墙,望了三天,三天后衔恨退去。 这是一场由无数巧合造就的大捷,不论过程如何,胜了就是胜了。 ☆、一个男人长这么销/魂做什么?! 阳和大捷的捷报与请功折子一道呈上周朝皇帝的御案,皇帝龙心大悦,准备好好论功行赏。折子一打开,“何敬真”仨字赫然在列。周师兄眼角猛的一跳,手底下的动作大了点儿,垒在案边的折子碰倒一摞。吕相当时在场,恰好站在皇帝左后方,一见皇帝手抖,老流氓一肚子坏下水顿时冒尖,九曲回肠转转悠悠,一颗黑心肝被挠得痒痒极了,忍不住抻长脖子瞄了一眼皇帝手里攥得死紧的折子——这页只有十来个名字,一眼望过去,一色儿的三四五六七八、大牛狗剩狗蛋、二彪三粗四胖。吕相于是纳了闷了,皇帝的嗜好都沦落到这步田地了?不至于的吧?又瞄一眼,发现里边夹带了一个有点模样的名字。就这个还沾点儿边。 皇帝发直的目光黏在哪仨字上下不来,被吕相顺藤摸瓜,顺走一桩秘密,成了暗地里的知情者。 隆佑五年春,皇帝旨意下,要亲赴阳和犒赏三军,派左相吕维正先行封赏。老流氓迫不及待地收拾好行装,包袱卷一扛就上路了,一路上编了无数皇帝与只有名字的“故人”的故情旧事,自己把自己编出一肚皮玲珑心思。到了地方迫不及待地从应酬中脱身,想偷偷一眼这个叫何敬真的。既然是偷偷,就不能做的太明显。老流氓想了一个馊招,他和杨镇说想在兵营里随处转转,不拘转哪,也别要人跟着,他自个儿转到哪算哪,抚军嘛,当然要将营房挨个走一遭,看看兵士们有多不易,说几句人话给众将士听听。杨镇哪知道吕相那肚子坏下水呀,他要去就去呗。于是老流氓就这么背着手、昂着头“流窜”去了。老早就打探好“何敬真”住哪了,这会儿捡直奔去。一掀帘子,迎面一溜大通铺,住得够挤挨的。这个时候大部分兵们都还在喝酒吃肉闹腾得欢实,没几个回窝的。整个营房就俩人,一个正主儿和一块狗皮膏药。狗皮膏药端茶递水扇风,无比殷勤。正主儿在灯下写着什么,只露个背影让吕相。 刚洗过头,黑漆漆一头发批满整个后背。 嗯,背影有点意思。 老流氓毕竟拜了两回相,对美人还是有点儿心得的。一般而言,背影好看的,颜面都差不到哪去。就算背影缺妆点,寒素过了头,可“真书家不争笔墨,真美人不争珠翠”么,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么,寒素也有寒素的看头不是! 越是这么想越是心急。他咳嗽一声,迈着四方步踱过去,正主儿没回头,狗皮膏药过来了。 “哎哎哎!说你呢!什么猫狗什儿就往里进!没见我哥正写书呢么?!这回阳和大捷我哥可是立了头功的!当今圣上都要亲临给我哥封赏呢!参将啥的小菜一碟!……” “陈大牛!!” 正主儿怒了、拍桌了、回头了。 这一回头,吕相一肚子玲珑心思塞住了,词穷了,无话可说了。 难怪。难怪皇帝会失手碰倒一摞折子。难怪皇帝要亲赴阳和犒军。难怪皇帝要派他先行,把犒军的杂事烦事打扫干净了,皇帝好匀出时间来好好与故人“叙旧”。 你说一个男人长这么“销魂”做什么?! 这么嫩一丛窝边草,你说皇帝吃还是不吃?! 老流氓心里叹气,嘴上也没闲着,自报起家门来:“在下山西吕维正。” 吕相声名在外,尽管隐约带点儿臭气,毕竟是当朝相国,相国相当自谦地自称“在下”,相当上道地报正名,两把刷子耍的好。 何敬真老早就从师父嘴里听说了这位相爷的种种轶事,未曾谋面已半熟。当即起身行了个下对上的大礼。一个无品级的小卒子对上国朝相爷该怎么行礼就怎么行礼,礼数相当周全。 吕相快快扶起,这回没敢揩油。开玩笑!皇帝“霸食”的劲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揩一手油水,到时候手废了找谁哭去?别以为皇帝不知情,他养的那群细作四处开花,报上来的东西四通八达五花八门。去年科考时连杀三个主试、连换八个副主试,证据从哪来的?人家那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着呢,不点破是不和底下人一般见识,若是底下人顺杆子往上爬,那就是自己找抽,且等着秋后拉清单吧! 吕相说了一通场面上的话,抚了一会儿“军”,完后赶紧撤。保持距离以策安全。他是拍拍屁股走了,正主儿晾那儿,一时半会儿摸不清当朝相爷特特上门“抚”个无品无级的小卒子是个什么意思。 狗皮膏药咋咋呼呼粘上来,料峭春寒中扇子也扇得无比卖力,左一个哥右一个哥,就差满场飞了。正主儿不胜其烦,扭头出了营房走得飞快,一会儿就闪没了。 吕相了一眼皇帝“故人”,心满意足地窝在大营里混吃混喝。他估摸着皇帝怎么也得过个十天半月的才能到阳和。谁知人家从都城到边陲也就四天。轻车简从,不辞劳苦,昼夜兼程。吕相在阳和大营人五人六地“流窜”的时候,皇帝已经进了吴县,先遣都快入阳和境了。转天中午吃饭,老流氓正端着一海碗面片汤就着几头生蒜吃得满头油汗,杨镇进来了,张口就是皇帝过了吴县,预计今夜酉时能到阳和大营。吕相一口汤吞得马虎了点儿,这会儿没管住,全喷在面前摊开的阳和布防图上。杨参将一看吕相噎着了,暂时没顾上瞧被一口汤祸害得面目全非的东西究竟是啥,忙着给他顺气:“相爷慢点儿吃,面片儿汤还有,管够!” “……”吕相忍辱负重不吭气,任杨参将把个“吃货”的衔安到他头上。没敢说咋这么快?!没敢说这是不吃不喝不睡千里赴情啊?! 皇帝半疯魔的症候自个儿烂肚子里也就完了,谁还上赶着去作死?! 昨夜一面后,吕相心里总是不安宁,他拿捏不准究竟要把皇帝故人归在祸国妖孽里,还是归在将来特别能打特别堪用的将帅“种子”里。在他看来,杨镇这个人还是很靠谱的,他说能做“种子”,那就至少有了三四成把握。可换另一面来看,皇帝带着三百骑就敢昼夜不停驰往还不算完全太平的阳和,这份不管不顾,苗头就很不好。若是将来有个差池,皇帝做下出圈的事儿来,怨谁?怨皇帝管不住自个儿那是肯定的,可这偏偏是个“为尊者讳”的世道,黑锅一般都不是皇帝背,最后倒霉的还是那丛“窝边草”,谁让他勾得皇帝出圈了呢?! “妖孽”与“种子”就像两面“车轱辘”在吕相脑子里转个不停,他就很发愁。想了想,还是得听言观行,且看皇帝今晚到了阳和大营作为如何吧! 皇帝亲临还不算太平的边城犒军,恩典之深之厚,阳和大营上下都跟着忐忑了。申时起列好队,整肃以待。偌大一个兵营里居然只剩下北风撕扯军旗的声响。酉时刚过,马蹄声由远及近,皇帝一行军马驰过中门,将士们齐刷刷跪倒,山呼“万岁”。吕相在主帐门口迎候,一来合礼数,二来位置好,皇帝敛不住的小表情小动作丝毫不错过。别看老流氓一双豆豆眼,目力还是够用的,他见皇帝打从过了中门起便勒住马缰,缓缓逡巡,一看就是在找什么人。今夜这队伍是按品级高地排布的,虽然事先已遵照皇帝旨意把有战功的拔到前边来,可有战功又有品级的也不少哇,一时半会儿哪找得到一个没品没级的小卒子呢? 没找着人,皇帝的情绪都摆到了脸上,小屁孩儿吃不着糖似的,愀然不乐。 错过今夜就得到明早摆庆功宴的时候才能见上了。那时候人多眼杂,估计连好好看一眼都不能够…… 这么一想,皇帝一张脸越发黑长。 吕相瞧了一会儿热闹,见皇帝那副脸色越来越孬,暗道不好,赶紧正正衣冠,把坏下水收拾好,小碎步捯着,迎上去给皇帝顺毛。他说臣已经依旨意将犒赏一一发放,杨参将报上来几位军功卓著的白身兵士,还需请陛下圣裁。人都在帐外候着呢,是否传进来? 皇帝说那就传吧。 传进来四个人。 “故人”猛孤丁站到了正对面,皇帝也是要懵的。 三年前的匆匆一面,天地一瞬的“出落”,而今完满。周师兄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影像是要在心里留一世的。为何留一世,何以留一世,谁也说不清楚。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皇帝这段情不知几时生的根几时发的芽,偏就在方才“故人”那一抬头间成了气候。 吕相简直都能读出皇帝无声无息的情动。他假模假式地咳个两三声,把皇帝从自家小情调里拉扯出来,回到军国大事上。还好,皇帝半疯魔的症候就此打住,没把“故人”往不合适的位置上摆。擢了个营官,虽则是破格擢升,好歹也没太离谱。 本以为皇帝要留下故人叙话的,谁知竟没有,安排完毕就挥挥手让退下了。老流氓蹑手蹑脚退到营帐门口,刚想撒丫子跑路,皇帝发话了:“吕相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被点了名的老流氓好一番心惊肉跳,心想这位主儿也太明察秋毫了吧?!我这儿哪露出一星半点了?! 皇帝指了指营帐门口的一张椅子,示意他坐下——看这架势,篇幅短不了! 吕相没敢整个屁股坐踏实了,半拉屁股挨着凳板、半拉屁股悬空,很受罪地“挂”在椅子上。 “何敬真是朕的师弟。” 老流氓还在费劲调适屁股蛋子与凳板架子之间的最佳接触比例,皇帝突然就发声了。惊吓是巨大的,吕相几乎当场摔个屁股墩,险险稳住,着急忙慌地抬头看看皇帝瞧见他这副洋相没,不曾想正正好看见皇帝在揉眉心。他们相识至今,皇帝一直精力过人,批折子通宵达旦,洗把脸胡乱填几口粥食就接着上朝去了,上了朝成堆成堆的杂毛鸟儿胡乱扑腾,各个都很有能耐,围追堵截,钻皇帝的言语空子,一点也不能马虎。还尝试过七八天连轴转,那时候都不见皇帝露出这样心力交瘁的疲态——四个昼夜的马不停蹄在他眼眶周围留下淡淡一圈青影,双眼枯涩,身疲神怠,显见是让刚才一场情动耗干了。 ☆、师兄弟三年之后的再见面 吕相忽然就同情起皇帝来——注定要夭折的一段情把这青年天子折磨得够呛。若是个女子或许还能设法弄进宫去成全一番,哪怕位分低点儿呢,总还能放在眼前。偏是个大男人,一张皮相看着再销魂,底下也是个不好惹的硬扎角色。从战报上来看,月黑风高兵荒马乱之际、百丈开外能凭耳力一箭烧了范文焕一车粮草的,是好下嘴的么?!况且还有个师兄弟的名分,若是关系坐实了,说出去也难听死了,千秋万古的难听——佞幸!哪怕这位“故人”今后当真为皇帝南征北战立下不世战功,一入此流,史笔就断他是个“玩意儿”。以色侍人、玩意儿、佞幸,屈死在这上头的还少么?死后不得安生的还少么? 老流氓一颗黑心肝难得动一回恻隐,想曲里拐弯地安慰安慰皇帝,谁知皇帝没要他安慰,直接给他派活儿了。 “国事繁忙,朕后日一早启程……有几句话要同师弟说,卿去安排个时机。” “卿”一双眯睎眼瞪得浑圆,当时就傻那儿了! “陛……陛下……” “卿”结巴了,他觉着事情太荒唐,忍不住想劝谏劝谏。 “怎么?”皇帝虎着脸,就差没说“事若不偕,提头来见!”了。 吕相是破过一回家的人,明白形势比人强,明白老虎屁股不能摸,更明白这事得从长计议,别把皇帝惹急了。于是便窝窝囊囊地接下了这份“扯皮条”的活计。 应当说吕相还是相当有效率的,转天早上就钻了个空子,堂堂皇皇地把人领到了皇帝跟前。想着功成身退,倒霉催的!又让皇帝派了个看门的活儿。他垂头丧气地杵在离门口不远不近的地方,防备有人听到些不该听的看到些不该看的。没有别人,就吕相听了两耳朵不该听的,边听还边替皇帝着急上火。 皇帝今年二十五六的人了,三个孩子的爹,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帝王,平日里说一不二言出行果的,怎么一碰上故人就净扯些没用的?! 师兄问:怎么不来留阳找我? 师弟答:本打算去的,走到青州的时候舍了些银钱给一位朋友救急,盘缠不够了。到了雍州正好碰见有招兵的,就…… 就顺势入了伍,混碗饭吃。 后半句没说。师弟粲然一笑替代了。那笑一如多年前初见时一般,干净澄澈不染纤尘,未曾被岁月风尘砥砺,未曾被世事人心磨蚀。 师兄心里一股莫名感伤。不单是为师弟那个依旧干净的笑,还为他懵懂的意态——他为他千里赴边,一路上情丝缠卷,明知道两人之间顶多就是师兄弟的情分,还是不肯断念。从留阳到青州、再到雍州,进了吴县了,依照前几日的速度,星夜驰往,凌晨时分便能到阳和大营。然而忽然惴惴,踌躇踟蹰,不敢前往,于是在吴县歇了一晚。合上眼一样没有睡意,睁眼闭眼眼前都是一面濡湿的背脊。明白自己这病入了膏肓,无药可医的,除非用些别样手段…… 各种“手段”在想象中翩翩然出没,师兄于是默默然、脉脉然。 师弟见师兄默默,不在状态,就又没话找话:师兄累了吧,先歇息,我回去了。 私底下相见不论君臣,论师兄弟,师弟这句关心不乏真情,也颇切合身份,只可惜不得师兄的心。 师兄想:不见也就罢了,见了面说不到两句就要走。旁的师兄弟见了面叙个温寒,道声辛苦,说畅快了顺道讨个好差事,面前这个算怎么回事?撒个娇都不会! 别扭得很了。 师兄别别扭扭问:等等!你要去哪! 师弟懵懵懂懂答:回营房看会儿书。杨大人拿了几本兵法给我,让我吃透了再给他说说想法。 师兄默默在心里记了杨参将一笔小黑账,绕到门边,不动声色地挡住出口,说,本想直接将你拔至禁军的…… 皇帝的意思是,当初你要是直接到留阳找我就好了,我将你安排进禁军里,禁军拱卫京师,毕竟比前线安全多了。现下入了伍,定了编,上前线是定了的。刀剑无眼,万一又个闪失可怎么好…… 禁军是什么,是皇帝的贴身护卫,照皇帝这个口风,极有可能拔成殿前侍卫的一个小小头目,经过三五年历练,再一步步拔成殿前侍卫统领,那可是日夜不离身畔的。 吃不着,落个饱看也好。 吕相在外头听得一阵憋屈——皇帝都到“望梅止渴”的境地了,看着吧,后边事儿多着呢! 若不是这场大捷,师弟还默默无闻地在军旅里呆着。不过,呆也呆不久。皇帝与萧一山时不时有书信往来,迟早有天知道师弟进了乱世里。按照师弟那副打眼的容貌身条,迟早会变成各类传言在军旅里流转,迟早有天传言长出脚来,爬进师兄耳朵里。再不然凭借师弟手底下的硬扎手段,战功迟早能有,师兄的案头上跑不掉师弟的名字。什么时候露了眼,什么时候超拔上来,顺理成章么。千想万想,没想到师弟居然到了杨镇手上。搁在别的将领手上,皇帝把人要走也就要走了,没有多余的话,碰上杨镇就不行,这人太耿直,他认定的将帅“种子”,谁也别想从他手里要出去!殿前侍卫,牛刀杀鸡嘛,怎么能给你这么样浪费! 皇帝知道杨参将的狗脾气,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别想把人领走,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踌躇良久,师兄说:我在留阳等你。 不是“朕”,是“我”。九五之尊也一样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 师弟仍旧懵懂,不知道师兄为啥要在留阳等他,又不好问,只能老老实实应个“好”。 师兄又问:对了,你说你在青州把钱舍给了一位朋友? 对于这个向来孑然一身的师弟居然有了个“朋友”,且甫相交便慷慨解囊,师父准备的几百两银票都舍出去了,身上只余一点零碎铜板,弄得连上留阳的盘缠都没有。师兄心里还是膈应的,忍不住想探探底细。 师弟倒也实诚,一五一十地说了前因后果。 原来师弟口中所谓的“朋友”,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罢了。 路人名叫张晏然,青州浦沅人士,家世清寒,八岁失怙,靠母亲一力支撑家计。张母是个看得远、耐得苦的,母子二人自奉甚薄,却舍得花钱供孩子上私塾。寒门小户生活艰辛自是不必说,读书的盘费太大,到了张晏然十六七的年岁,供不起了,托了一个远房姑表亲的门路,在浦沅县衙里挂了个“岁官”的零散邑役,领一份薄俸贴补家用。每年立春走乡过村“说春”,劝课农桑,让农人们早日松田犁地,莫待春日晚。立夏麦子灌浆了、稻米渐满了,还是走村串户“讲夏”,提醒农家注意虫害,夏日雨水增多,田间地头要管好。立秋日头炎炎,稻米成熟在即,依然在乡村里来回转悠,让大家注意鸟雀天气,大半年的辛苦,别功亏一篑。立冬凉气聚集,提醒乡里乡亲收了的稻米要及时囤储,最好种一季杂菜,给土地积攒积攒肥力,来年庄稼好养。一年四季,季季不得闲,整日与农家缠在一处,桑蚕稻麦、耕作种养都能说得出几分道理。这人也有意思得很,不似一般读书人,书读迂了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无一用偏偏自以为是。他和谁都能说到一处,谁都不厌他。他做岁官管着的那几个小村落,人人都熟识他,孩儿们围着他和他讨糖吃,没糖就要他摘几片柳树叶子编个小小竹鸡,编好了凑在嘴边“嚯叽嚯叽”一路吹去,调子圆满,是乱世里少有的太平景色。 何敬真走到这处小小村落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群孩儿围着一个一身青衫的男子缠闹,要他编个什么。男子对着七八个小鸡仔似的闹腾的小屁孩儿也不乏耐性,让他们从小到大、由矮到高依次排好,同时双手如飞,一会儿就编出一支支小小叶笛,一个个发下去,谁都有,皆大欢喜。孩子们散了,男子先迎上来开了口:“在下浦沅张晏然,阁下可是刚从远路来?”两边就这么聊上了,谈得投机,又见天色将晚,一方便邀另方到家中留宿。都没去想乱世当中对方是否心有不轨,是否心有所图,这么相邀是否合适。到了张家,张母也是尽心招待,吊在房檐上留着过年吃的腊肉割下一大块,和着青蒜炒了,烙几张葱花饼,饼上再磕两个鸡蛋,打一壶地瓜酒,熬一锅新米饭,煮几个自家种的老玉米,这顿饭就很丰盛了。在路人家里留了两天,何敬真预备上路了,想着要如何给对方留点儿银两,又不伤彼此情分。思来想去,就是没有好办法。也是恰好,浦沅县衙刚刚接到上头来的科考意旨,说是不看门户,单论本事的。张晏然那个远房姑表亲亲自上门来递消息。寒门总算有了出头的机会了,母子二人自然欢欣。欢欣过后便是发愁,才学有抱负有,只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钱连浦沅都出不去,更别说山长水远的留阳了。何敬真倾囊相助,张晏然也不推辞。大恩不言谢,那是因为碰碰嘴皮子就能说出的“谢”字太过容易,雪中送炭的恩情不是简简单单一个“谢”就能了结的。钱能用到点子上,成了器,将来有了能力,得了机缘,真金白银真刀真枪的报偿才实在。 第三日清晨,两人别过,一个去了雍州,一个上了留阳。何敬真不曾想到自己几百两银子赠出个“周初三杰”中的张晏然来。张晏然也不曾想到,自己几顿粗茶淡饭招待的,是日后的兵马大元帅何敬真。 ☆、师弟死活不开窍 人的缘分尤其难以说清,到了什么地方、碰上什么人、得了什么缘法,看似偶然,实则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所谓“萍踪浪影,聚散无定”,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说的就是缘分的无常及有定。 当时师兄听了这段缘分,觉得不过就是路边偶然拾来的,不妨事,暗地里把酸心收回去,依旧与师弟脉脉。他说过几日便是“元夕”,岁除了,有点东西要给你。掏出来一看是对小青鱼,蓝田美玉雕琢而成,清透莹好,朴拙可爱。他又说一对小玩意儿,不值什么,拿去玩吧。御用的东西不论大小都是顶尖的,从用料到刀工学问多着呢,随便一对小青鱼瞧着都不简单。青鱼上边还有汗沁,显见是师兄贴身戴了好长一段时日的。 师弟说这太贵重了,我拿着不合适,军旅说开拔就开拔的,幕天席地漂泊转徙,万一弄丢了就不好了。 师兄不说话,默默生着闷气,既为自己也为这不解风情的师弟。从留阳来阳和之前就想过到底要不要送,要送的话送些什么合适。直到进了阳和大营了才急出主意来,就送贴身带了多年的一对青鱼坠子,不张扬,可以贴身佩戴,冬暖夏凉兼能避毒,心意当中还能捎带着说不出口的情意,挺实惠。谁知人家竟不领情。早知道还不如不费这份心了! 送不出去的坠子就这么捂在师兄手掌心里,师兄落了空的心意就这么悬在半空中。师弟有心接应又不好出手,想要出去师兄又堵在了门口,两边都尴尬,都不知该如何从这僵局里破出去。 末了,师弟硬着头皮说一句:师兄若是真想送,那就提前赏几块碎银做压岁钱吧,碎银子实在些,行军路上饿了渴了,路过市集了,都可以买点东西吃吃……吃完了也就完了,不怕弄丢…… 听听,能兑出吃喝来的碎银子都比你这无价宝好。还说什么吃完就完了,不怕丢?! 这叫什么话?! 师兄一发气得胃口疼,气伤了,说出来的净是反话。他说也是的,还是碎银子好,行伍也是要穿衣吃饭的么,遇上好吃的用碎银子买来饱口福,总比揣着个能看不能吃的坠子强。 师弟灿然一笑,满不好意思的笑法,算是默认了。全不知道师兄说的是绵里藏针的反话,有意戳一戳师弟,盼他“开窍”。谁知师弟竟是“实心”的,不长窍,随随便便就把这一针戳回了师兄心口上。 师兄毕竟是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帝王,烂摊子接手多了,各式样的明枪暗箭不在话下,小小一针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反倒是吕相,从头到尾听了两耳朵不该听的,边听边挠墙,又憋屈又上火,还不能开溜,守在外边受活罪,什么时候能了结还说不定,得看皇帝的心情和耐力。 谢天谢地!皇帝总算唤人进去了。唤的是掌府库的官,人家屁颠屁颠来了,以为皇帝要用啥大款项,或是要狠狠犒赏某位将官,谁知都不是,竟是让他准备一个小锦囊,里边塞几两散碎银子。掌府库的官以为自己听岔了,小心打问一句,挨了皇帝好一通训斥,训过后乖了,快快找来锦囊,快快塞好碎银,呈给皇帝,倒退着出了主帐,大气不敢出一声。 好歹捉着个撒火气的,皇帝发散一通,舒畅多了,回过头来把锦囊递给师弟,说:压岁钱,拿去吧。 师弟高高兴兴接下来,说:多谢师兄! 完全是过年捞着一个大红包的高兴法,没有其他。师兄于是由脉脉到默默,再由默默到漠漠,恨得出血却又无可如何,只能淡淡。 时日匆匆,一转眼就是别离。皇帝摆了宴席,犒了三军,定了乾坤,这就该返程了。杨镇领着一队精兵送至三十里开外。没让师弟送,纯粹是眼不见心不烦。吕相还是知道一点的,知道皇帝心口不一,至少这个“眼不见心不烦”就不真实,明明心里想着多看一眼是一眼,嘴巴上却不肯让步。君王一言九鼎,这下自己作死了,连多出来的那几眼都没瞧上。 回去的路上皇帝一言不发,面色不好,原来贴身戴着的那对青鱼坠子不见了。想是一样的“眼不见心不烦”,给打发到哪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去了。 何敬真这边呢,皇帝亲自擢了个营官,升的算快了,加上没过几天便是元夕(除夕),双重热闹,手底下的丘八们不肯放过,起哄要他请酒。恰好师兄封了个红包,虽然不多,买几缸淡酒还是够的。就托人买了来,扫岁(腊月二十六)那天请一营的新兵蛋子喝,敞开了喝,务必喝痛快了,不醉不归。还请了杨参将和几个平日里说得上话的将官,谁知这些家伙憋着坏,窜通好了上来就灌他酒,轮流过来敬,什么由头都找,说升官的该喝的、说联络感情该喝的、说日后发达别忘了提携兄弟的,一大碗一大碗的灌,还有惯常黏着他的一班牛皮糖们,打定了主意要趁长官醉死好好揩两把油的,更是敬的殷勤,一人劝酒一人执壶,反正自打何敬真坐下,酒就没断过。乡村野酿劲头足,没一会儿就烧上头来,新官上任首先醉死,那是军营的惯例,谁也别想逃掉。何敬真酒品极好,醉了就睡,安安静静。不像某些人,醉相实在难看,有醉了胡乱打拳的,醉了嘴里不干不净还动手动脚的,醉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吐得一塌糊涂的,酒国百态其实也是人品百态,酒品好的总能让人对其人品产生几分好的联想。杨镇是成心要试试何敬真的酒品,这小子不算特别能喝,但也不扫他人的兴,几轮酒敬下来,基本都能守住礼数,即便不是一口闷,最后也必定不留残酒。醉了离席还会事先告罪,道声“少陪”,要大家吃好喝好。哪怕醉得眼前一片黑花,脚底下步伐也相当稳。杨参将心里又给未来的将帅种子记了一笔:酒品甚好。 何敬真出了营帐,准备回营房歇下,“狗皮膏药”贴上来了。 “哥,天黑,看着点儿脚下……” 也不看“哥”的脸色,自顾自凑上去搀住,还把事先备好的一件新冬衣披在“哥”身上。本来后边还赘着一串牛皮糖的,被“狗皮膏药”又踢又咬又踹赶下去了。牛皮糖们不甘心,狗皮膏药脸一横,不出声,光嘴里头比划威胁,让他们识相点、少上来。原来这帮固定跟班们一听说何敬真要请酒,个个都不安分了,为着该谁来搀扶醉得不省人事的“哥”暗地里咬了一架,就用豁拳、斗草、比大小决胜负。陈大牛以前是耍老千出身的,这是他本行,连着赢了十几号人,好不容易把这差使争来,哪能容别人插手! 何敬真在醉中,走不快,又兼狗皮膏药还算规矩,就由他去了。升了营官,有了自己独立的一小间营帐,进去倒头就睡,不管其他。狗屁膏药索性把铺盖卷搬过来,在小营帐里打地铺,方便就近服侍。要服侍的主儿睡熟了,狗皮膏药一人在小营帐里团团转、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怕哥渴了、一会儿怕哥吐了、一会儿担心哥夜里喊饿、一会儿怕哥转天醒来头疼,就一趟趟往灶房里跑,熬醒酒汤、要稀粥、要热水,一夜进进出出几十趟,伙夫头子都嫌他烦,拿白眼翻他。人家心情好得要升仙呢,不和凡人一般见识。 夜半,何敬真被一阵既熟悉又陌生的疼痒扰醒。说熟悉是因为疼痒一起,他就知道是个什么状况;说陌生是因为这情蛊已有三个来月不曾发作,久得几乎都忘了。想爬起来浇一通凉水压下去,支起身却看见陈大牛在床前打地铺,睡得四仰八叉、哈喇子横流。下了一半又退回去了。行军用的胡床仅容一人栖身,可折叠,轻便易收拾,千好万好只除了爱响,轻轻一动便“吱吱扭扭”响个不休,声还大,这下好了,把狗皮膏药搅醒了。 他问,哥你渴了么?还是饿了?还是哪儿不舒服? 边问边靠过来,还想掀被子。 出去! 何敬真声音黯哑,比平日差远了。狗皮膏药更加忡忡,缺心眼地抢上前去扒被子。扒开一看——坏菜了!咋成这副模样了?! 哥,你发烧了!你等着我喊军医去! 狗皮膏药看也不看就下了决断,心急火燎地冲出去找军医。何敬真无法,用尽力气飞起一脚踹翻他,哑声嘶吼:敢去我灭了你! 狗皮膏药没提防,被一脚踹个狗啃泥,爬起来以后摄住了,当真不敢出去找军医,但又不敢放何敬真独个儿呆着,就这么傻不愣登地趴在地上,保持着狗啃泥的姿势。大约过了一刻,营帐里静下来,只剩何敬真死死压抑的喘息。忍得辛苦,牙齿把下唇咬烂了,又换左手去咬,左手咬得血肉淋漓,再换右手去咬,惨况触目惊心。狗皮膏药这时醒过味来,看症候,似乎不是一般的发烧?再细细回想方才看见的情状——“哥”面色绯红,双眼含水,唇色饱满,似有春情。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可心,越咂越有味,想着想着就忍不住了。癞/蛤/蟆没吃上天鹅肉,那是因为时机不到,现在时机到了,是不是可以有点别的念想? “哥……要不,我帮你吧……” 帮什么呢?自然是帮些见不得光的忙。狗皮膏药混迹下九流多年,什么下三滥手段没见识过,他想的挺简单,最多就到某个色胆包天的杂碎在酒里下春/药,药性在半夜猛烈发作,要按照勾栏院里调弄“雏儿”的烈度,如果没人出来做“解药”,咬烂了都解不了渴! 救急如救火,眼前目下除了他还有谁能当此大任? 还是紧张的,双脚软得几乎站不住,爬了几次才扶着床脚站稳,踉踉跄跄摸到床边,手刚碰到被子,掌风就过来了,七八个拳头劈头盖脸砸过后,一双血肉模糊的手紧紧掐住他脖子,把他带到身前,附到耳畔切齿威吓:敢动歪心思?!剁了你的手!! ☆、发作 癞/蛤/蟆的色心贼胆不大点儿,吓一吓就裂了,一叠声辩解说自己只是帮个忙,没想别的,忙不迭地拿祖宗十八代赌咒发誓,好容易过关了。何敬真丢下他,缩回被窝里接着死熬。熬过一阵,疼痒淡了些许,有了余裕了,他从被窝里探出头,见狗皮膏药还在营帐里呆着,躲远了,猫到最边角里藏好,支楞着身子呆呆望向胡床这边,脖子上带一圈掐出来的青痕。 毕竟是同袍,日后沙场拼杀要共生死的,做得过了,彼此都不好看。且这情蛊几时发作并无定律,发作前也无半点征兆,总不能次次都这么瞒着。这回是碰着个好打发的,若是碰上些不怕扎嘴的,迟早出事。还是有个知情的好,不论好赖且能抵挡一阵子。这块狗皮膏药打从入伍起就黏上他,到现在三个来月,其他的不论,心地不能算坏,除了偶尔憋不住冒出点儿荤词儿,行迹上有点儿鬼祟,嘴还算紧,不该说的打死不说。 “不是春/药。”何敬真费了许久思量,权衡再三方才艰难开口。本不指望狗皮膏药即刻能懂,不想他倒跟的快,马上就听懂了话里头的意思。 “那是啥?是情蛊?”狗皮膏药眼里头的关切不作伪,应答也踩着了板眼,何敬真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对。” 既然对方知道些底细,说开就容易了。起码不用费劲解释什么是情蛊,情蛊从哪来到哪去,功用如何,发作时是怎样一副生不如死的光景。 “哥……不是我说你,苗疆女子最是情烈,爱就爱到底恨就恨到死的,你招惹人家做什么?” 狗屁膏药不只跟上了,还马上给续上一段生死情来,自顾自说得热,没瞧见“哥”一脸的难言之隐。 “……”何敬真有些哭笑不得,没首尾的事,亏得他能编!好险没让他知道这情烈的其实是个大男人,不然后边还不定多少话呢! “招惹就招惹了,你还始乱终弃……不是我说,你得手后一定跑过,而且还跑过不只一回,不然人家不会给你喂情蛊!” “……” “哥”再次无言以对。 说的基本准确,除了“始乱终弃”之外。 ……这是个人才啊!不去摆摊算卦简直浪费了! “既然不愿和人家长久,就别解人家裤腰带啊!哥,不是我说你,你不能仗着自己生得好就乱来,苗女都死心眼得很,你拍拍屁股走了,人家守你守一世,哭你哭一世,折寿呢!” “……” 想不到狗皮膏药平日里看着顶歪斜一人,道起“情”来还颇方正。 不过……谁去解人家裤腰带了?!谁仗着自己生得好就乱来了?! “哥”心里好大一泡黄连水泡着,还不能说破,只能自己苦死自己就完了。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4节 “不说了。”何敬真打断他后边大段大段的发挥,说了重点,“这事只有你一人知情……” 狗皮膏药这时心有灵犀,马上自动自发接上话头,“若是露出去一丝一毫,叫我肠穿肚烂,当场死在哥面前!”这誓够毒的,不得好死还不算,还要死在正主儿面前! 何敬真颔首认了,让他拿上铺盖卷滚蛋,他还偏不愿,说什么既然都知情了,怎么还不让我看顾看顾,守门也好啊,万一有心存不轨的闯进来咋办? 第二轮发作又开始了,何敬真没力气搭理他,爱咋咋地! 狗皮膏药当真把铺盖卷拖到了门口,在那儿喝西北风,冻得上下牙齿磕出节奏来,还不忘三不五时打问一声: 哥,你咋样?还能挺住么? 哥,你要喝口水润润嗓子么?…… 哥……要不还是让我帮帮你吧…… 闭嘴!! 何敬真嘶声砸过去一个“闭门羹”,他就又缩回去了。 他们一个在胡床上死熬,一个在营帐门口替别人死熬、帮别人使劲、为别人的疼痒而疼痒,使劲使得全情投入,一场发作完完整整熬下来,两人都精湿。一个瘫在胡床上完全虚脱,一个堵在门口边,冷汗热汗出了一身又一身,落汤鸡似的狼狈。 “好了……熬过去就好了……” 狗皮膏药边叨叨边挨过去,挨到床边看一眼何敬真。见他一张脸惨白透青,瞳神散而且空。下嘴唇彻底烂了,血痂子是凝合又咬破、咬破又凝合后叠出来的厚度,干涸之后收成一道紫红带黑的疤。两条胳膊上齿痕斑驳,没有一块好肉。 只一眼就涕泪滂沱,哭得肆恣:哥,你回苗疆去吧,去和那苗女说说好话,哪怕跪地求饶也好过受这份活罪啊!……这要是在战场上发作起来呢?再大本事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再说了,次次这样发作,陪熬的比正经熬的好不到哪去,多来几次非把他这“陪熬”的先熬死不可! 这么一想,狗皮膏药哭得愈加难看。 还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呢,指望说动他,让他“浪子回头”,让他把欠人家的还上,还净想好事——说不定他肯回去了人家就把蛊给解了呢? 何敬真闭着眼,虚得说不出话来,心里笑狗皮膏药天真—— 一笔不死不休的情债,是回去说几句好话就能销账的么?受活罪总比一次次心如死灰的好。好千倍万倍。 所幸转天轮休,何敬真不用到校场点卯,歇过一天,第三日便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了。 年二十九那天,发饷了。饷银与之前的犒赏合在一起很有些可观,新兵蛋子们兴兴头头地寻几个识文断字又好说话的袍泽代笔,先写封家书存着,待到信差来了再把饷银一同托回去。 何敬真也被捉去做了个代笔的,一来他一笔字漂亮极了,二来他人和气没架子,让怎么写就怎么写,即便后来有删减需要重新誊一遍他也不恼,十分耐烦。代写了几十封书信,见狗皮膏药远远站着观望,缩手缩脚的,想过又不敢过的样子,就招手让他过来:陈大牛!可是要代写家书?要写就快,我这儿要收摊了! 狗皮膏药磨蹭着、忸怩着,走到他面前苍蝇似的嗡一句:“我……我不知道地址该写哪……” “大致地方知道么?” “攸县边上的一个小村子,什么名字也记不清了。”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就剩个老娘了。” “兄弟姐妹呢?” “没……就我一个独养儿子。” “说吧,要写什么?” “……就是问问她老人家身体可好,告诉她儿子在外边有正经营生了,挣了点儿银子孝敬她,让她想吃什么就买点儿,别太俭省……别饿着自己……儿子得了空就回去看她……” 说到末尾,声儿已经呛倒了,带了点哭音。儿子想娘了,可离家千里,看不见摸不着,光在白纸黑字间留念想。 即便身上穿的是入伍后新发的兵服,原来的破衣烂衫也不忘洗刷干净仔细收好,毕竟是老娘在油灯下一针一线赶出来的。 一个独养儿子,千里从军,可能就此埋骨他乡的,若不是行至绝处,谁肯放他去走这条路?儿子离家后,老娘每日倚门悬望,请了菩萨进家,烧香供奉虔诚之极,只盼儿子一切都好,有了出路不忘早日回家。 何敬真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对这类至亲间的牵挂实在陌生,但能理解,当即走笔如飞,快快写就一封家书,念与他听,看看有没有要改动的,没有就拿米浆糊了,让他拿回去放好。 信邮出去以后狗皮膏药跟撞了邪似的,做事魂不守舍,操练时屡次出错,怎么罚都照旧。何敬真让他散后到他营帐里来一趟,来了也是傻站着,眼睛盯着自己脚面就是不肯抬头。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肯说,逼急了就往外蹦俩字儿:没事。末后用了点手段才闹明白,原来是想给死了几年的老父烧几陌纸钱,军营里不让烧,他又不敢说,怕给顶头上司添麻烦。何敬真叹了口气——倒是个孝子呢! 私底下和杨参将讨了份人情,买来纸马,夜半时分陪他去路口烧了,了他一桩心愿。 在何敬真看来,这就是顶头上司该为手底下的兵士做的事,再平常不过,可人家偏就念他的好,膏药粘的越发瓷实。跟进跟出不算,还暗地里留心有什么东西能解那情蛊的,钻天拱地四处寻摸,常常寻摸来一堆看着无比糟心的东西让他试。一片苦心,何敬真十次倒有八次不肯领情。 其实,领不领情这事不能单看一方。比如说吧,正月初一那天,狗皮膏药端过来一碗看着像饺子的东西,仔细吹凉了递到何敬真面前,说,“哥,饺子,趁热吃。” 何敬真看着那碗泛绿毛的“饺子”,觉得这东西变种变大发了,就只有面皮瞅着还像回事,从馅儿到汤头都不是正经来路,就问:“饺子?” “就是饺子!千真万确如假包换!”狗皮膏药一张脸又热又谄媚,编起瞎话来麻溜极了,表情也很到位。 何敬真接过来,吃了两个,觉得除了一股土坷垃味以外,其他都还好。想着好歹也算一份心意,不好太下人家面子,就干脆吃完了。 狗皮膏药眼见他吃喝完毕,搓搓手,笑嘻嘻地问:“哥,味道不赖吧?我刚倒腾来的一个偏方,以毒攻毒,你那情蛊不定就好了呢?下午晚上的份都还有,现吃现包,三日一个疗程……” 何敬真听他那“以毒攻毒”听出几分蹊跷,狐疑着问了一句:“馅儿是什么做的?” 狗皮膏药正得意,嘴上忘了把门,一股脑全倒了出来:“这馅儿费的工夫可大了,得用冬蝉蛹子、蝎虎子、蜈蚣配上刺鼓、银花……” “……” 敢情还是锅大杂烩! 说得眉飞色舞的热脸,猛然碰上冷屁股,声儿慢慢消下去,最后还是忍不住为自个儿小小辩解一番:“这情蛊的东西怎么说的好,总得什么都试试才知道管不管用么……” 何敬真丢给他一个“下不为例”的眼神就上校场去了。这下连冷屁股也贴不成了。 狗皮膏药粘性大、韧度强,看家本事就是死缠烂打,一回不成还有二回。这不,正月初二又换了另种花样——蛤/蟆皮凉拌蚂蚱,挨了一顿臭揍也不气馁,初三又来了——地龙守宫馅饼,被扫地出门后还愈战愈勇了!初四——青腰子胡锋炖玄尾…… 实在不招人待见,不单何敬真一见他露头就揍,连伙夫头子都抄柄锅铲追着他撵,谁让他大半夜不睡觉净往灶房里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将帅种子成长史 这个闹心无比的年还没过完,他们这两千多新兵蛋子就被杨镇拉出去了。先去距雍州两百余里的容城,在那儿配合守将汪立信从左翼合围,打退了后梁卢俊部的突袭。之后又转战石岭关、睢阳、永陵、灵丘、大泽、郝水川、飞狐口。说白了,杨镇统的这队五千来人的新老丘八杂合就是救急用的,哪儿急往哪儿调,哪儿近往哪儿调,打完了一场正休整呢,近处有战事了又得听候差遣即刻赶往施援手。一年到头三百来天,倒有三百天不在自家窝里呆着。等真正能踏踏实实歇一场,都快到第三年的八月半了。中秋近在眼前,兵士们都思乡,再走也没劲了,刚好那段时日也还算太平,就停在青州与苗疆交界的拒马河边。拒马河下行二十里便是沱江,逢到初一十五,从拒马河左岸望去,都能看见苗民们成群结队地“赶墟”,背篓里装着小的,手上牵着大的,或是一家数口、或是要好的熟识,几人结伴,有说有笑,那种松快惬意,让乱世里头撤下来的兵们看得好生羡慕。 若是军中无事,常能见到何敬真坐在拒马河边望着逝水,双眼一片空茫,身影也是寂寥而冷落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种深沉,让人不敢近前扰他。他现在是一人之下几千人之上的副将了。杨镇苦心栽培的将帅种子,两年多来历经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敢打敢拼敢闯,不畏难不惜死,每战必趋前,他打头冲锋了,对战时胆敢后退的怂包也毫不手软——后队督前队,一旦有人敢阵前脱逃,当即斩杀于阵前。另一头,对拼死追随的也决不抛下。飞狐口那场恶战,他们这队人的主要任务就是佯败诱敌,退进飞狐口以后再协同主力一同合拢围歼敌军,谁想临时生变,主力那头掉了链子,他们这几百诱饵反而被围了起来。到底经过两年历练,见过沙场的酷厉,平时练兵也下了苦功夫,几百号人大部分都脱身出去了。只有那么两个掉了队,被围得死死的,眼见着脱身无望,只待引颈就戮了,他却单枪匹马杀回去,进到围中,一个兵死透了,另一个估计也伤重濒死,他把还喘气的那个扯上马,砍倒两个使绊马索绊他的敌军,抢过那条索把那伤兵绑在自己身前,一手定着人一手抄一把卷了刃的长刀,以一敌百,一路劈过去,背上中了三刀两箭,左手中了一刀,伤可及骨,左手差点就废了。杨镇给他吓够呛,火速调一队人马从两翼插/进去,引开潮水似的缠上去的敌军,好容易把他捞出来,还没来得及开骂,又让他背上那几处血流汩汩的箭伤惊哑火了。军医剪开战甲,狰狞的伤口看得人直反胃,包扎完连着三天三夜高热不退,几乎就这么“交代”了。 杨镇见他伤得不详,在战报折子上写得实在了点儿,皇帝十多天后收到折子,只看了头一行“身被数创,命垂危”,脸就青了,唤左右的时候用的是“啸”音,都不似人能发出的响动,倒像是失了伴的孤兽“啸”出的绝响,听得人毛骨悚然。吕相还以为有人“刺王杀驾”呢,火急火燎地闯进去,见皇帝面无人色地站着,手里一本红皮的战报折子扯得稀烂,当即明白了八/九分,小心翼翼劝皇帝保重圣躬,又说飞狐口到留阳十好几天的路程,十几天前的情况不等于十几天后的情况,若是真有什么,黄花菜早凉了,着急也没用。皇帝听不进去,竟要亲赴飞狐口,老流氓一脸的菜色——都说了后边还有数不完的故事了吧?有什么办法呢?只能是劝,除了劝还是劝。他也不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类的屁话了,他说陛下,您手足不盛,子息亦不算丰茂,太子今年只有五岁,您若是有什么闪失……瞧瞧前朝旧例吧。 前朝旧例指的是皇帝老子周荣篡国这件事。兴瑞六年,前朝皇帝玩完了,留下个七岁大的独苗,乳牙都没换齐全呢,顶什么事,还不是任权臣悍将揉搓?到了最后窝窝囊囊地弄个“禅让”,他家的江山就成了周家的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难不成还想蹈旧例? 皇帝的伤心和挣扎是显而易见的。天底下还有什么比坐等“生死”消息更加焚心的? 吕相是个明白人,建议皇帝用八百里加急直接向飞狐口前线要消息。皇帝纳了谏,连夜将人派往飞狐口,八百里加急,只为探问一个人的死活。 两天后消息回来了,说是人还活着,刚出“鬼门关”,血流多了比较虚,亏得底子不错,慢慢调养一阵就好了。这才把两颗悬着的心归回原位。 何敬真缓过来以后,杨镇也不忘秋后算账。他问他,你明知道进去就是个死,还进去干什么?!抢出来那个伤得那么重,回来也不中用了,还要搭上你一条命!你会算账不会?! 不会算账的这个不争不辩,静待会算账的那个把账算明白。人家算起来一堆一堆的,他只说一句:袍泽如手足,杨大人您能看着敌军把您手足围起来乱刀砍死,良心安安稳稳一点不动么? “杨大人”被噎个正着还不甘心,换另一面来和他算账:好,袍泽如手足这点你说的对,咱们换另一面来看,其他的兵士就不是手足?你陷进包围里,我不得不派出人手去捞你,这些被派出去的人就不危险?若是为了捞你们俩,我得折损十几二十号兵士,你的良心又到哪去了?! 人家还是四两拨千斤:杨大人,手足之情论心不论迹,我的心与袍泽共生死,我的力气就只有那么些,尽心尽力了,问心无愧。 “杨大人”这回被噎了个倒仰,气得拂袖而去。回到主帐,刚好皇帝的封赏旨意到了,一同到的还有一封给杨参将的私信。信上委婉地向杨参将要人,笔意相当曲折遮掩。都说了杨参将是个粗人,向来直来直往,曲里拐弯的东西从来不会,“圣意”体察不了,加上刚被那个“不会算账”的噎了一场,回起信来就有些没心没肺。他说陛下您就放二百五十个心吧!真正的将帅种子都是天上派下来的,天爷都和他们穿同一条裤坐同一条船,命里带着天煞孤星,一条命又贱又硬,且死不了呢!您就等着看他们给您大杀四方吧! 可以想见皇帝见信后又给杨参将记了多少笔小黑账。当然啦,在给杨参将记小黑账的同时,何敬真那边也不忘记几笔人情账——师弟这两年多来没少给师兄惹事。要说,战场这个东西相当奇特,斯文俊秀干净澄澈的一个人,在里头滚几趟,出来就野了,特别是升了副将之后,简直野出了“风格”。上来就派出心腹到军中查那些心肥手黑,胆敢克扣粮饷的蛀虫,不查则已,一查就查出十好几条,报给主将杨镇说是要杀干净,杀了鸡好让猴们长记性。杨参将感觉棘手,因这十好几条人基本都是世家大族的二代三代,与朝堂勾连紧密,这么一气杀完怕是不妥。刚想给他掰扯掰扯朝堂与世家大族之间的复杂联系,人家上来就是一句:若是大人怕受牵连,责任我一人担着,折子上往我身上一推就完了。 嘿!这成什么话?!敢情老子还怕受连累?!这两年多来老子给你擦了多少回屁股了?!你自己说! 人家见他上火,又换了另副腔调,说兵士在外征战不易,寒来暑往,风里雨里,刀山箭海,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几顿饱饭,几两薄饷拿回去养活一家老小么?就这这些蛀虫还敢克扣,若是不除,日后谁还为国朝戮力?大人!军心不可动啊! 好么,人家用了责任,用了人之常情,用了军心不可动,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大人”还有话可驳么,要杀就杀吧,随他去就是! 胆子包天,先斩后奏,奏报折子是师弟亲笔,师兄见字如面,对着字发了好一会儿呆,末后大笔一挥,顶着山大的压力把事情强镇下去。 谁知过不多久,师弟干了件更绝的。他们那队兵的屯田在雍州东南西乡,让豪强们圈去多年了,能管的不敢管,敢管的懒得管,就这么占着。师弟把队伍拉到青州附近援师的第三天,就带上几百人手围了当地最大的一户豪强,围的是密不透风,不把吃下去的吐出来不算完!豪强们强惯了,家里也养了不少私兵打手,向来只有我打人没有人打我的,不想这回遭遇一群穷横穷横的丘八,打又打不过,拦又拦不住。抢了地、打了人,好彩没让丘八们擂死,能依么?当即哭着找亲爹干爹,朝堂上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也是个时机吧,师兄索性把这桩事做大,发挥起来,从上到下由南至北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清理。即便是这五年多来师兄培植起了自己的势力,坐稳了龙椅,羽翼也渐渐丰满,对付这么浩大的麻烦还是有些吃力的。 连这都摆平了,记笔人情账不算过分吧! 师兄在给师弟的私信上歪歪扭扭地诉说自家的不易,师弟看了也不说旁的,单说“鞍前马后,任凭驱驰”。 也不知师兄见了是个什么想头。总之账记下了,人先惯着吧! 掌军的够强够横,领兵冲杀毫不畏死,不争功不诿过,还怜惜手下,跟着他有肉吃、有酒喝、有饷领,还有什么不服帖。这一年多来,只要是征兵,只要打出一个“何”字,兵源大把大把的。 对此,杨参将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自己没看走眼,将帅种子生根发芽,抽条拔个,长高长大,迟早能顶天立地。忧的是这位是个“事儿爹”!惹事的能力忒也强大,经常这么惹,往后谁能罩得住他?!朝堂上那班吃人不吐骨头的,心眼也就针鼻子那么大,早晚还不寻个时机撕了他!忍心看着这么一棵绝好的将帅苗子被朝堂上的各种恶毒心思折腾死么?当然不忍心!于是杨参将老妈子似的苦口婆心,得空就叨咕叨、叨咕叨,“事儿爹”油盐不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该干啥还干啥。把杨参将愁的,白头发都出来了! 这回特特把队伍拉到这鸟不拉屎的西南边陲,其实大部分是为了躲事儿,哪想得到人家是故地重游呢? ☆、蛊香 自从在拒马河边安营扎寨,全营上下都觉出何副将周身的气场微妙起来。兵们远观他坐在河边看山看水看云起日落,都不敢上前。如果说两年前还有人隔三差五地对他动点无伤大雅的小手脚,两年多后谁敢在言谈里把荤话稍稍往他身上引,那就得自求多福了——几千号人收拾一个嘴巴不干净的,花样多得很,一会儿就把人修理成副“狗皮袜子”,分不出正反。谁要敢在操练时求何副将“赐教”,摔摔打打时得格外小心了,不是说吃何副将拳头的事儿,说的是当心一不小心碰着何副将身上哪片皮肉,对不住,几千号人齐刷刷的挤兑,肠子都能给他挤出来! 在兵们的眼中,何副将就是这么个人——他或许不是最出色的,不是最能打的,他也有缺点、有苦痛、有毛病,行到绝处一样彷徨无措,但却是最能体察人心、最把手底下的兵当人、最擅从绝望中寻找希望的。两年多来他和他们一同出生入死,冲锋总在最前,后撤时留到最后;请功时把别人推上前面,败退时把责任一肩担下。一场仗打下来,兵士不论死活都能得他一份照应;死了的马革裹尸,运回来好好埋了,实在没条件也要一把火烧了,绝不曝尸荒野,任野狗山雕撕扯啄食;安排好死者,待死者的家口也不薄,从屯田中的收息中拨出一份来,按月派人送去,替死者尽抚赡之责;活着的他得空就去看看,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就是经常到灶房、库房里关照,一营兵的“身上衣裳口中食”都叫他挂心;伤得重了,残了,再不能沙场征战的,他都替他们想好出路,不至于离开军旅便四处流落。他就是这几千条人的主心骨,是几千颗心中的一则传奇。 传奇与人间烟火还有一段距离,凡夫俗子们于是只能远观。他们见他在河边坐的时辰长了,又忧心他身上刚好没多久的几处大伤,怕水汽上侵,将来天阴下雨要遭罪,就把狗皮膏药踢出去,让他把人劝回来。 狗皮膏药现在不叫陈大牛了,有了个正经八百的名号,叫陈德元。随着何敬真往上升,手底下统的人多了,他也得了个不大不小的百户做做。既然做了官,大名不能再这么随意,于是死缠烂打,缠着何敬真给取了个大号,大牛改做了小名。狗皮膏药得了何副将赠名,也不晓得夹紧他那张油嘴,一秃噜就出去了,说就说了吧,还添油加醋,这下满世界都知道是怎么档子事儿了,然后,毫不意外地,狗皮膏药成了狗皮袜子。接下来的日子更不好过——连着半个月,每天挨一通“浇灌”,喝死算数,喝不死不许撒嘴! 灌酒的这些人里头不乏报私仇的,有眼热他随意进出何副将营帐的,有嫉妒他得了何副将赠名的,也有后悔当初没像狗皮膏药一样死缠到底的。眼热嫉妒后悔总得有个出口不是?其他的手法用不了,喝死也是个不错的损招。狗皮膏药发挥出他的黏稠性与柔韧性,逆来顺受,谁灌都喝,喝得俩眼发直,吐得山崩地裂,挺尸挺得满像回事。半个月过后,全营上下默认了他的“好运道”,有啥事不好直说的,也戳他去同何副将说。只是此人骚情惯了,不懂得收敛,一营的兵们每每见他大大咧咧地在何副将面前胡编闲扯,人五人六地左右追随,屁颠屁颠地替何副将洗刷被褥,几千颗心都不由得黑暗一会儿、血腥一会儿。 这回也一样,几千条人没一个敢上前去做的事,狗皮膏药派正经用场了。他边蹭过去边想词儿,到了何敬真面前,一张嘴,所有编排好的词儿全结伴飞了,干巴巴一句:哥,回吧。想想又补上一句:眼瞅着就是八月半了,河水凉,久坐不好。 何敬真抬起头来看他一眼,没有多余的话,直接从石头上跃下,朝营帐那头走。走到入口一掀帘子,一阵极幽微的味道钻入他鼻孔——那是一种蛊香,它与他体内的寄宿者遥相呼应,一身的血瞬间滚沸,烫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好在语辞抢在了头脑前边,他回身对跟上来的狗皮膏药说,别进来,我想睡会儿。 狗皮膏药虽则是令行禁止,说不让进就不进去,却忍不住犯点儿嘀咕,想着天要黑了,一会儿还得进去掌灯,也不走远,就在营帐周围转悠。 那时天色蓝中泛灰,暮色近了,帘子一放下来营帐当中一片漆黑。何敬真站在入口,不进不退,说不清是为了方便随时夺路而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两年多了,情蛊断断续续发作了十几回,辗转大半个汉土,吃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解药”也不见有什么成效。也是的,巫神用心头血肉养出来的蛊虫要是那么简单就能解,还叫什么“蛊王”。七百多个日夜,他和那巫神天各一方,在摧心裂肺的发作中干熬。那种疼痒,那种全身血涌筋爆的重旱,度秒如年。南墙撞得这么狠还不肯回头。那巫神会怎么想?当初放手是想试试看这只“风筝”还会不会自发回到他手上。结果呢,两年多了,看他有飞回来的意思没有? 不是没想过追到汉土去把人掳回来。七百多个日夜中间,这类念头在心念中暗涌,汇成一条深不可测的河流,一旦没顶,接踵而来的各种思念渴念妄念出柙肆虐,看什么都能想起那个人。喝一杯茶,看一封书,见某个景,一眼之间,慢慢的,从肢体末端开始疼,疼痛并不剧烈,是偶然想起失掉某样曾经握在手心里、或是放在心头间的物事的一种钝痛,扼都扼不住。疼得夜半无眠,翻身坐起,灯火朦胧中忽见那人蜷在床头,幽幽望过来,追过去又是一场空幻。 若不是后顾有忧,那巫神不会等到今时今日。这后顾之忧更像是一种附在身上的癣疥,除之不尽,反复侵扰。说到底,还是为了权势。神山上的权势自初始便分作两条线,一条是巫神手中的的“神权”,另一条是大巫们手中的“世权”,这两种权势有类于汉土中的“皇权”与“相权”,此消彼长,相互抑制。神山上千二百年来神权空悬,于是世权壮大,大到巫神归位后照旧暗自勾连,织就一张几近完满的铺天大网,掣肘、牵制,乃至变生肘腋,一场变乱就这么在巫神眼皮子底下潜伏、蓄积、爆发,到底是百足之虫,死犹未疆,哪怕拔掉九成九的暗桩,只要还剩些微种子,这些野心都能蛰伏待时,一遇风云便生发。既然小范围的杀灭与大张旗鼓的歼击,都无法让这些尝惯了权势甜头的“有心人”们收心,那就得用些超脱常理的手段了。与常理相悖逆的手段布局起来要的是耐心,耗是时间,得等。一等就是两年多。两年多后,神权登顶,世权消弭,天时地利俱全,在边境挑点事,把他们一营人马引过来再容易不过。到了这个份上,无声无息地潜入某个营帐又算得了什么。 巫神静静地躺在那张窄小的胡床上,把自己埋进那股青麦的苦香味中,呼吸深而缓,像是走了一段很长很远的路,久久才得这么一次休憩,疲惫已极却又断不了惦记,心急如焚却又止步不前。原本打定了主意要等那人过来的,临到头了,还是守不住。他的埋伏圈从胡床上缩小到了营帐口,猎物还在那儿徘徊犹疑,他就已经出手劫了他的道了。 何敬真感到一双手掬起他的脸。是“掬”,不是捧。掬是带着胁迫与小心的,既有幽怨也有某种阔别已久的温情。像是在丈量,丈量他从他手上飞离之后这么些时日以来,他的饥饱寒温。那双手从他眉弓开始摸索,摸到他陡峭起来的轮廓,便停下沉吟,反复摩挲。摸到后颈,顺着往下游走,一触到背上那片狰狞可怖的大疤痕,那双手就是一个趔趄,急促往下、再往下,越往下越能感到那双手的痛切。切肤之痛,纤毫毕现。不用言语,什么言语能将痛惜疼怜表得这样彻底? 情蛊之烈,哪里当得起这样细致的抚触。那双手走到哪,哪就烧起一团炽火。热。刺骨的热。剜心的热。 何敬真没想到两年后的一场“滂沱雨”,竟会比两年间任何一场重旱都更要命! 那巫神说不定就是上门索命的,为七百多个日夜的钝刀割肉、皮骨空存讨一个公道。他把他从营帐入口拽进来,力道之大,让他有种一脚踏空坠进深渊的错觉。踉跄着跌进一副早就铸好的血肉牢笼里,看样子,他是存心要闷死他——铺天盖地的囚困,整个人被捺入腔膛,口鼻一同捂死,凭他如何挣扑抓挠也绝不开恩让他缓过一口气。非得如此,不然,心头肉剖出去久了,骤然填进来,那种由空至满的充实没有一点过渡,那巫神要疯的。他怕自己会因为这次意外得手而失掉理智、分寸,还有本就欠缺的耐性。他得闷他一会儿,闷掉七百多个日夜来时时暗涌的阴森念头,比如,捏碎这人的手骨,挑断脚筋,灌一碗秘药,让他从此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一个手脚残损、耳聋眼瞎的废人,还敢想着跑?还不认命?还不得乖乖呆在他身边,凭他摆弄? ☆、撞破 如幻大千,妄念似魔,浮光掠影的一闪念就足以诱使一尊受尽求不得苦的“神”,做出些超脱本意的举动。他腾出一只手攥住何敬真,把他两个手腕捏紧,往后拗,拗成一个极危的角度,只要心一横,这两条臂膀便会从根部粉碎,什么灵丹妙药都救不回这样彻底的碎裂。 何敬真是到最后一刻才读懂他举动的。他一上来就反剪他双手,捂住他口鼻,双唇在他颈窝处舔舐啃咬,还以为他是旱得久了,心意全扑在了解渴消滞上,没想到他是真想弄残他,从此一劳永逸。 原来,不死不休的一笔情债两年间从未停止增长,且一直有变呆变坏的趋势,放债的急着止损,哪怕最终弄到手的是个半拉子的残废,他也顾不上计较。绑回去接着囚,残了更好,衣食住行都由他亲自经手,一箪食一瓢饮都仰赖他喂哺、一举一动都要他扶持、一起一卧都需由他宽衣解带,多么浓稠黏腻,比要个全须全尾的合算多了! “咔”。一记脆响。这是脱臼了。还早,还没废呢。 那巫神一对蓝瞳在漆黑的营帐中泛起一抹骇人的迷醉,那是对“浓稠黏腻”的向往。 疼了?疼得出来一声闷哼了?倒是喊啊,叫人啊,把营帐外头那几千丘八喊过来救你啊,要喊就快,不然就来不及了…… 他不怕他喊,他堵着他的嘴呢。 一只手狠狠撕毁他,另只手却在他唇上温柔肆虐。薄薄一层茧覆在指肚上,轻轻碾过上唇,又缓缓拂过下唇。唇上的麻痒远比脱臼的剧痛更叫人丧魂。 风月如刀,这次不仅要收割他的肉体,怕是连命也一起收了,不收也要将他割成个除了派“枕席”用场之外,别无他用的“物件”。 疼到无力,心气也跟着落了下乘。何敬真想:算了,不挣了,也不争了,他既然这么想要个“物件”,好歹也该帮他一把…… 巫神用力用到了临界,正要一气掰断他臂膀,忽然感到手底下的人泄了心劲,连挣也不挣了,整个人一垮到底,放开了由他整治的模样。这合常理么?两年多的肌肤实情,哪次不是拼抢挣命,到了黄河心不死、撞倒南墙不回头的?惊疑间,一股粘稠带腥的汁液溢到他掌间。电石火光,心念闪动,他马上知道他做了什么。 居然想咬舌自绝?! 他用力掐住他下颌骨,逼着他把合上舌尖的齿槽收回去,再把手指头探进去查伤势,这一查,那巫神简直要痛疯了——仅剩那么一点可怜的皮肉还在丝连,再晚一步就没有以后了。顶多留一具空壳让他带回去,收进墓里,余下的,也就剩“死同穴”而已。 各安天命?各由生死?以为寻死觅活就能阻拦他的收割?想得倒美! 他把他卸到地上,撬开牙关,把舌尖探进去,去补这道惨烈的伤。用蛊虫补。情蛊有三大用:催欲情、连生死、移身伤。不论多重的伤都能从一人身上移到另一人身上。巫神通天彻地一个神媒,这么点小伤还不放在眼内。只是伤心恼恨是免不了了。伤心那人一再、再三地“不愿”,恼恨自己一再、再三地纵容那人的“不愿”,狠不下心收了他。伤心恼恨到心灰意凉,终于还是落进了以往的套路里。他把他死死摁住,掰定,两张脸上下贴合,都不动,都喘得好急,都心力交瘁万念俱灰。巫神一对蓝瞳在浓黑的营帐中野火一般亮灼,兽性从神性中跳脱,一旦破罐破摔,接着就是残忍无情的碾轧与深入。从这碾轧与深入当中,何敬真再次体味到他们之间隔如天渊的巨大差距——不论是体型上,还是体力上,又或者是耐力上,从外到内,由头至尾,从以前到如今、再到往后。凡人微如尘埃的皮囊在如此强势面前负隅顽抗,说好听点是宁折不弯的一股韧性,说难听点是螳臂当车的不识好歹。可宁折不弯、螳臂当车都是命里带来的,他也没办法,遇上要摧折他的、或是要碾轧他的,把最后一分力气使出去负隅顽抗,那是他的本能。不到挫骨扬灰都不足以消弭他微如尘埃的抵抗。从前是,现在是,往后也一样。一对经受脱臼剧痛的胳膊刚刚接驳好,疼痛仍有相当残留,他就敢把拳头挥出去。这样鲁莽行事能落着什么好?还不是被那巫神一只手截下,一段绳索捆牢,钉在地上,动不得挣不得踢不得踹不得上不得下不得,一块死肉似的摆好姿势,任人挑弄。 就从他最知疼痒的地方挑弄起——耳珠、锁骨、腰谷…… 下到大腿根的时候,被钉成死肉的何敬真一下绷紧了,疯了似的反复打挺,想从他嘴下躲出去,从自己被情蛊弄得“风流婉转、销魂不堪”的反应当中躲出去,从他一直不肯认的灼心欲情当中躲出去。哪里还躲得及?两年多的肌肤实情,那巫神早就把他摸得透熟,什么都瞒不过,什么都藏不了,黑灯瞎火也一样不妨碍,不妨碍他一遍遍的收割、反复的碾轧,轧出他一串欲情入骨的暗哑低/喘。 狗皮膏药一对狗耳朵本就灵醒,加上心内记挂,在营帐外头打转时就格外留意。一留意,那串刻意压抑的低喘就跑不掉了。他首先想到的是,那情蛊又发作了,再接着就想到该去准备凉水、热水,凉水拿来泡手巾子敷在额上,热水用来泡澡。然后又想到前几天到手的那个偏方,材料一早备好了,怕遭嫌弃就一直没拿出来,现在到了“死马当活马医”的时候了,要不要马上做熟了端过来?最后决定啥也不做,先进去看一眼最要紧! 狗皮膏药犯了个大错,他这么闷声不响地往里闯,撞破这件暗昧事是必然。若他事先咳嗽一声、招呼一声,何敬真不论如何都会阻住他,免得他知了情,日后引来杀身之祸。可他没有,他想的是事急从权,擅闯一回不算什么。谁知道仅有的一回擅闯会撞见那样的不堪呢? 当时他一手提着盏破马灯,一手掀帘子闪身进去。马灯用老了,罩子发花,照出的光也跟着渺茫微弱,因此,他好一会儿才发现地上缠得正紧的一对。以为眼珠子和灯罩子一样发花了,就揉了揉眼,压低嗓音迟疑一唤:“哥……是你吗?” 他一出声,藤缠树绕的一对一瞬凝滞。 何敬真缓缓闭上眼,再缓缓睁开,那种事到临头,百死不足以抵偿的羞恶让他不知何去何从,居然孩子似的蜷进那巫神怀里,动也不动。如果他还懂得机变,一声断喝让那不速之客滚出去,一切都还有得挽回。失掉了先机,后边就跟着脱缰了。不速之客举着灯往前挪了几步,先照见一匹银发流泻在地,顺着银发找过去,就看到一张半人不鬼的脸,高鼻深目,瞳色湛蓝,雪肤红唇。心肝狠狠一跳,麻着胆子继续找下去,看到那张脸下头的另一张脸,两张脸贴得那么紧,甚至都能猜到下面那张惨白带青的脸上,从唇边拖出来的一绺新血来路是哪。猜到了一种来路,种种去路也就自动打通了。根本无需细看,想象都能把之前场景一一复原,连边角都不漏下。包括这个半人不鬼的“东西”如何潜入营帐,如何得手,如何有瘾,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解瘾”;两副肉体如何在泥地上翻滚打结,如何“你中有我”;被他闯进来惊这么一下子,下边一副肉体止不住的痉挛收紧,会让正在上边深入的肉体如何魂销魄荡…… 马灯从手上直直坠到地上,灯罩摔个稀巴烂,灯芯子在地上苟延残喘,跳了三四下,灭了。四围又是一片黢黑。想象随着灯光一同覆灭,狗皮膏药乱如麻的脑子里本能地冒出一种惊怕。怕什么呢?他也说不上来,就是想偷偷从营帐中摸出去,找个地方躲起来顺顺气、压压惊。他抖索索地往出口摸,一阵凌厉掌风袭到他面门,而后一只手捏住他喉骨,将他劈面叉起,那手动的是灭口的心思,捏的是要害,只要轻轻一拧,他的头和脖子便就各自分家,死到临头,也不过就是几个没分量的扑腾,他翻了一会儿白眼,死过去一场,不知怎的,那只手突然改了主意,弃下他,扔他在地上捯气儿,手脚并用朝生天扑腾。好不容易扑腾到营帐外边,惊魂未定,脑子里头一片空白,等收了神,脑子里各种主意又胡乱打架,一会儿想喊人来,几千号人还怕打不过一个半人不鬼的东西?过一会儿又觉得这样不妥,里头正乱呢,喊几千人过来围观一场不堪? 无数主意立定又推翻,最后咬咬牙,掂一把菜刀,眼一闭心一横杀将进去,抖着嗓子低喊:“老、老、老子有、有刀!老、老、老子不怕你!敢过来爷、爷就把你迎、迎、迎面砍两截!还、还、还不放了我哥!再不放……老老老子跟你拼了!!” “……行了,刀放下吧,人都走了……” 何敬真暗哑的声线惊得他脚底一滑,朝前一扑,整个人投身地上,刀也飞了。 “走、走了?” “你也滚蛋!” “哥……” “我不想说第二遍。” 狗皮膏药委委屈屈出了营帐,蹲在外边守门。有路过的丘八拿他打趣,他就扑过去挠人家一脸花。 ☆、知情人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都小心避开这话头,省得惹何敬真恼火。没想到第五天,他进去收拾营帐的时候,何敬真专门提了这壶不开的。 他说,“你不是有话要问我么?想问什么就问,别藏头露尾的,看着糟心。” “……真让我问哪?” “……” “我就想知道那东西是人是鬼。” “……自然是人。” “是人怎么能长成那副模样?头发是那样式的!眼珠子是那那样式的!皮肉又是那那那样式的!” “羌人都长这样。” “羌人?汉土中原以外的蛮族?” “……”非我族类,其心异、其肉肥,不论如何都归在蛮而无化之类,可杀可打,可不当人看,这是汉土中原的惯常心态。何敬真知道这回事,但此时听来仍是一阵不适。 “我以前听人扯闲时听过,说是离汉土几千里外的地方有个羌国,里边的人都异常高大,力大无穷,蓝眼珠子白面皮,头发金丝似的绚黄……当时还以为是瞎说来着,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帮怪物!” “……”天生万物,无分高低,不论贵贱,谁又能说谁是怪物呢? 何敬真嘴上不说,心里想的却是天下大同,内外无别。 “别的先不论,我主要是想问……那个……哥……你、你到底有没有……”到底有没有被那怪物摆弄过? 狗皮膏药怕丑,话说一半,一张脸先熟了,后边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干脆自己闷嘴里,“咕咚”一声跟口水一起咽下肚皮了。 何敬真不知道这么长一段旧事该从哪头说起,或许从哪头说起都不合适——怎么说得清呢?一份从父子兄弟起头的濡沫,是如何在岁月中变质、轮换、偷转,最后落定成目下这种断不了、收不回、改不掉、磨不灭的欲情的?太长了,也太乱了,非言语所能及,干脆就这么悬着吧,等哪天他们彼此都能从这泥淖中脱身了,也许还有那个说清的可能。 “有。”眼前他能给的答案就只有这个。痛快认下这层极不堪的肉体关系。 “……”狗皮膏药一颗心被这个字掏空了,没着没落地难受。忽然不想说话。他垂头站着,手上的抹布把营帐中唯一一张小几抹得锃光瓦亮,几乎可以当面镜用了,还不知道停,左一道右一道地抹着。 想想也真伤心,他一直把何敬真当个未经人事的“雏儿”捧着,轻易不敢唐突,哪曾想这枚“好瓜”早就让人破过了,而且,还不是自愿的,是被人用情蛊吊着,不得已被摆弄的…… 可惨! 这人待自己从来轻忽,他们这几千人,不论品级不分新老,谁都能得他一份照应,那他自己呢?谁来护着他?谁能帮他从这样不堪的境地中脱身? “哥,你等着,我一定把情蛊的解药给你弄来!”狗皮膏药低头抹了半天小几,想清楚了,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真叫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转天他就把搜集好的一叠偏方条子排出来,入了魔似的,把空余时间全耗在上头,倒腾出来的汤药一趟趟往何敬真营帐送,盯着他喝,求着他喝,缠着他喝,他不喝,他就敢端着一碗气味复杂的“药”一路尾随,去哪跟哪,犟王八似的,怎么揍都别想甩脱他! 何敬真嫌他烦,又见不得他一脸贱兮兮的愁苦,大多数时候都是碗一接,仰脖子一灌,味道多奇特都囫囵咽下,完后把空碗摔回去,抛个眼神让他滚。他眉花眼笑地滚了,一点没觉着丢份,他觉着自己这个“知情者”做的顶顶合格——能交际,多隐秘的偏方都能被他挖出来。嘴巴够严实,何副将被个大男人“破过瓜”的事打死不说。就他这么一个知情者,他要死不吐露,还有谁能把这桩暗昧事挖走? 只是,狗皮膏药万万没想到,知情者不是一,而是仨。 老头是最早的知情者,早在何敬真两年多前从神山逃回春水草堂时就知道状况,知道的还多,来龙去脉基本在握。 第二个就是狗皮膏药,一知半解,前不知因后不见果,稀里糊涂懵懵懂懂。 第三个是位绝想不到的人物。就是那个何敬真几百两银子赠出来的“周初三杰”之一,当时知蔚州的张晏然。 这话还得从头说起。 隆佑四年冬的那场科考过后,点了进士的张晏然被放到汴州做了个广合知县。原本是要放到青州的,皇帝的本意是依着来处派,从哪来回哪去,故乡人事风物毕竟熟稔,容易上手。不想放到汴州广合的那位半路得急病殁了,广合那边的情况又急,只得临时调换人手,选了张晏然派过去。 要说这广合县,真是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有点门路的都赶紧托人躲开。张晏然一来无钱,二来无势,三来不会托关系找门路,鸡肋自然要让他来啃。这人也很有点意思,有位同年还算有几分良心,暗地里和他说了门道,指点他先赊点银钱打点打点,把这鸡肋甩出去,好歹换个过得去的地方就任。他但笑不语,静待那人说因果、摆利害,答谢也谢的满诚恳,谁知人家前脚刚走,他后脚就上吏部领了调任文书,当天就千里赴任去了。胆子也不小,单人独骑就敢上路,日行数百里,靠的是匹好马。也就是说,这人手上还是有几两银钱的,不过没拿来托关系找门路,花在了买马上。何敬真赠的那几百两银子,节余就是一匹名叫赤焰的良驹。一人一马跑了三天,入了广合县境。虽然在临行前做过功课,将广合的情况摸了个三四分,心里知道大概,但亲眼视亲耳听,那况味仍是个“苦”,且苦出了边界。他是真没见过守着这样广阔丰美的地块,还能出来逃荒要饭的、易子相食的、随地倒卧的。秩序还乱,成群结伙趁火打劫的、翻墙入户偷盗的、路上公然强抢的。豪强们更比别处豪横数倍,圈田占地向来不和府衙递招呼,点足人手,“呼啦”一圈围过去,往看中的田地上钉桩压界就完了,敢拦着的打死不论,府衙也不吭气,由着他们胡来。 之所以说是鸡肋,无味就无味在这份苦和乱上,可惜也可惜在广合千真万确是个好地方,好山好水好田地,整个中原汉土,找不出第二块这样好伺弄的地。春天播下粮种,费点心思照管,到了秋天,它能带来别处两至三倍的收成。弄到今天这步田地,其实更多的是人祸。整个广合的生机兴覆,关键在于两条水,一条是楚水支流卢衡河,东西向横穿广合县境,另一条是沱江支流白河,南北向纵贯广合。两条水滋养两岸田地滩涂,水草丰茂鱼虾肥美,绝佳的地利。但那是在河道通畅的情况下。汉土连年战乱,广合与蜀地、西南相接,几易其手,接手的都想着刮一把就走,哪个会顾着日后,仗打了几十年,河道也荒废了几十年。于是摆在张晏然面前的,就是两条辨不清河道,看不见堤坝的祸水,遇涝无疏通倒灌进城淹死无数,遇旱无浇灌桑麻禾麦颗粒无收。不大不小的一个烂摊子,人生地不熟,加上身边一群老三老四的滑吏,别说一壶,多少壶都够他喝的! 要问张晏然使的什么法子去收拾整治,他用的是最笨的那种,亲力亲为,劝课农桑,以身作则,张榜招来劳力疏浚河道,滑吏们不是不听使唤不爱动弹吗,那他就自己上。疏浚河道时每日与河工们一道吃住,弄的两脚泥水、满身馊汗。表面上看来,他使的是笨劲,事过境迁后,才知道这个人当真不简单——他不差遣不役使,甚至不言不语,光埋头干他自己的,这叫什么?这叫攻心。滑吏们和百姓们一样,都是人,一颗心也都是肉长的,和来地皮上刮一把就走的“流官”们不一样,他们世居于此,按着中原安土重迁的老理,他们的子辈孙辈也当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有谁比他们更盼着这儿好?如果连个千里做官的外乡人都不为求财,都能风里雨里、泥里水里地为这地界操心劳碌,他们凭什么袖手看着?! 以此,到任仨月后,张知县偶然从河道上回一趟县衙,发现里边忙碌着呢,都老实极了。师爷们掌刑名的、管钱粮的、理杂务的,各司其职,积压的案子审清断明,朝廷派下来的赈济钱粮出入清楚,随便翻一本看看都十分清爽。见他进来,众吏都有些不好意思,殷殷勤勤打手巾奉茶水,报起事务来也实在多了,有什么说什么,场面话撇下去,剩些“干货”,半天不到就报完了。张知县也不多说,对着众吏道一声辛苦,就又匆匆忙忙回到河道上去了。当时众吏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想着这新官怎么仍旧淡淡的?敢是方才报事务时有差错么?后来才知道,新官那是急着“放火”去了。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烧的是河道,第二把烧的是内务,第三把烧到了豪强头上。到任三个多月,张晏然早就把广合县境大小地块全部摸清弄熟,谁该几分地、谁多吃多占了,他心里一本账清楚明白。到了对账的时候了,他也点足人手,把豪强们随意钉下的桩界拔个溜光净,然后换上朝服,大开公堂,等着豪强们上门找茬。 广合的豪强以张亢为首,这人么,好歹算个人物,早年间跟随周荣攻南打北,也是个不怕死的狠角色,自白河口一役伤了右目,就从军旅中退了下来,周荣把他封在广合,划了一大块好田供他颐养。从此天高皇帝远的,要干什么不敢,没反都算好的了。这么样一个人,怎么能容个“小贼竖”在头上动土?!当即围了县衙,一顶滑竿直抬进公堂,大大咧咧撇开腿坐着,一只独眼森森盯牢在上首坐着的新官。他不说话,张晏然也不说话,光看着他笑。到底是个暴脾气,兜不住,脱口一声暴喝:“那官!你笑啥?!”。 张晏然不鸟他,,光笑,笑够了才缓缓开口:“笑老大人不识时务。” “啥叫时务,你倒是说说看。” “时是正当其时,务是手上事务,该放手时需放手,再不放手恐怕烫手。老大人还不明白么?” “哼!” “老大人悠游山水间久了,忘却尘俗,邸报不看也就罢了,竟都不与故旧往来的么?” “你啥意思?” “不知老大人是否听闻近日朝堂人事异动?李宪、王佑成两桩,也算是今年头等了。” 李宪、王佑成两桩指的是隆佑四年冬的“李王案”。这两位,一个是世袭罔替的侯爵,一个是封疆大吏,手伸得太长,地圈得太多,被皇帝当出头鸟打了。此案牵连甚广,陇西六族从此元气大伤。张知县的意思是:皇帝本人就是关陇旧族出身,对自家人都下得了这样狠手,你一个屁大点儿地方的昔日部旧,很了不起?再说了,皇帝正当盛年,身体牛似的壮实,儿子一连生了仨,还不算妃嫔肚子里边装着的老四老五老六老七,瓜瓞绵延后继有人。你一个黄土埋半截的独眼,大小十几房姬妾,使了大半辈子的力气也屙不出来一个正经“蛋”,难不成还想和皇帝比短长? “想唬我?!老子可不是被唬大的!!”黄土埋半截的独眼脸横起来,挥手作势要把坐在上首的“小贼竖”扽下来。 “呵,老大人实在性急,也罢,今日权且把头送你。”张晏然整好朝服,把乌纱帽脱下摆到一边,伸长了脖子等刀。 “你以为老子不敢杀你?!”独眼眯了眯独眼,杀机现了锋芒。 “老大人惯常做的不就是宰人么?来来来,先宰了张某再说话!” 张知县仍旧嬉皮笑脸,众吏唬得股战身摇,劝上劝下,好话说尽,两边却是杠上了,都不松口。一吏眼尖,见张知县乌纱下边压着一块牌,样式奇特,颜色古怪,相当艳的一种老红,上边还刻着黑印。这吏有眼色,平日里对朝堂上的各类传闻也刻意留心,这时想起一则流传已久的传闻来。说是皇帝手底下养着这么一批人,人数不明,神出鬼没,三教九流均有包罗。用来做什么的呢?一是查探,二是杀人。查探不是等闲的查探,是刨根究底、水落石出;杀人也不是等闲的杀法,是赶尽杀绝、夷家灭族。寻不到形迹查的,找不到借口杀的,就派这些人去查去杀,一夜之间,该查的查个底掉,该杀的杀个灭绝,且不留痕迹,报了官也就这么悬着。这面独特的印牌,看着就像传闻中差遣那批人用的。这么些年来也吃了独眼不少好处,不把这消息透给人家也太说不过去了,于是这吏偷偷把消息露给了独眼的管家,再由管家悄悄报给独眼。独眼听了也是一凛,他知道这些人确凿无疑地存活在这世上,当年他还负责选了一批人送进去供挑拣,最后到底如何,没人知道。老子死了儿子继替,现在这批人落在了皇帝手上,他会不会把印牌散给这些新官还真不好说。若不是有所倚恃,他一个无根无底的“小贼竖”敢这么猖狂? 毕竟是有家室有家底的人了,穿鞋的要与光脚的比横,还是得掂量掂量。又赖了一会儿,拉下面子,撤走家奴打手,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退回老巢里去了。 ☆、第三位知情者 多年以后,张知县一块红漆木牌退豪强的旧事被人编成一出小戏,从广合传唱出去,一直唱到了都城留阳,彼时张知县已经成了张相爷,六十好几的人了,几次上表乞骸骨,皇帝就是不准。一天从朝堂上下来,路过市井,结结实实听了俩耳朵,听得他自己都觉得好笑——原来他还有那个“当年勇”的时候呢! 想来那时当真年轻,二十出头的年岁,胆色甚壮,别说一个“独眼”,就是老虎来了都不见得会怕。他这样行事这样身手,皇帝得了密报后,嘴角不由弯弯,当场就对吕相说,这个叫张晏然的有点味道了。当时只是说说,到了隆佑五年冬,整整一年过去了,朝廷按例考核这些外放的新官们,述职折子上别人都花团锦簇一片大好,偏他干巴巴的,报了几个不算喜的喜之外,通篇都是“忧”。皇帝这回认真了,专程把他从广合召来,要他当面锣对面鼓地“报忧”。 这次奏对史书上是有详细记载的,细到皇帝当时的言谈举止、心情表情,一个七品芝麻官的奏对,写这么细的确实少有。 其实皇帝没别的意思,就是觉着一个不知道“粉饰”、不晓得“注水”的官太稀罕,看个稀罕而已。张晏然一身藏青官服,站到大殿上很是突兀,朝堂向来就没有七品县令出没的先例。他倒从容,不卑不亢,进退得宜。皇帝问他广合县的境况,他答得十分严谨,从河道疏浚到挖沟通渠,从堤坝修补到今岁水患状况,从一年间两条河道的整治情形到来年预计可以保下多少田地、每分田地能有多少收成,据实报出,不隐不抒。 “上大悦之。留置广合又两年,待水患全平,民生安定,右迁其知蔚州。” 史书上说的很清楚,张晏然在广合一共呆了三年,三年之后升做蔚州知州,到那儿抚民去了。 蔚州与汴州相邻,东北边靠着蜀地,西南边紧邻苗疆,说到特点,得好好说说那儿的三大怪:一怪人死悬天(指的是当地的丧葬习俗,把棺材吊在绝壁上,成为悬棺,历千百年而不朽不坏);二怪男子走婚(说的是当地的婚俗,那边男婚女嫁不用媒人,看对了眼,男子在女子家里住上一段时日,待女子有了身孕再摆酒席宴请亲朋邻舍,将男子正式迎入女子家中。);三怪州衙在边(指的是蔚州州衙的位置。没有哪个州县似蔚州这般,一州的首府安在了最近边陲、最容易起战事的一处边角,以山为屏,以水为障,筑起一座城来。) 何敬真于隆佑八年冬来到蔚州,是逐“穷寇”而来的。 隆佑八年十一月十二,刘建忠麾下牙将曹献领着一万来人到青州与蜀交界的盐县大肆烧杀掳掠,掠得银钱若干、人口若干,欢天喜地地往来时路溜达,边溜达边捎带脚地劫掠,抢得太顺手了,全然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老话。溜达到土谷口时正面遭遇何敬真的两千人马,两千对一万,五个打一个,按说怎么打都不该输的,可曹献偏就输了,输的还挺惨,掠来的银钱人口全吐出来不算,还被撵着打,从盐县一直打到蔚州,丧家犬般逃窜,一万多的兵,打到最后剩下六千来人,残兵败将好不容易逃回蜀地,又挨了忠皇帝一顿狠削。 赶走了上门打劫的,事儿还没完,那么些银钱人口总不能随着军旅走吧,何敬真索性就在蔚州停下,银钱归入府库,人口问清来路,以属地为编,编整好了,一一送还故乡,有不愿归乡的听任去留,有愿归入军旅的,试了拳脚身手,合适的就留下,不合适的也拒的委婉—— 一腔热血,即便不合适也不该挨凉水浇泼。 何敬真这样行事做派,颇投合一个人的脾胃。这人就是当时临时驻在蔚州的定北将军梁衍邦。 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杨镇这老小子不论公私场合都不忘吹嘘他手上这棵将帅苗子,吹得多了,人家难免要往心里去。又兼这苗子早年间得过沈飞白倾心指点,梁将军未曾谋面,心里已存有几分试探的计较。这回听闻他护着银钱人口进了蔚州,就换身常服混在百姓中间看他如何安排处置。不看还好,一看竟把梁将军看得生出“纳入麾下,据为己有”的心思来。 将帅苗子不易得啊!两军对垒,拼的不仅是硬的——什么武备、什么粮草、什么辎重,还拼软的——士气军心、阴谋阳谋。软的里边顶顶要紧的便是士气军心,将帅是士气军心的主心骨、定盘星,寻摸一个各方面都合适的苗子就好比沙里淘金,千百万颗砂砾里边不见得能淘出一粒真金。梁将军戎马半生,手底下也养了几个,不过和这个一比就给比下去了。一见之下止不住的心痒痒,就盘算:直接向杨镇讨人么?老小子一副狗脾气,指定打死不撒手!干脆“射人先射马”,就在蔚州军营里摆个接风小宴,请“马”上门,许以利害,“马”要是愿意了,还有人什么事! 于是梁将军真就摆小宴挖墙脚去了。说是小宴,请的人也少不了,军旅这边请到了,州衙那边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得请几位。张晏然就是在梁将军摆的这场“射马宴”上撞见故旧的。那次萍水相逢过去也有三年多了,张晏然蓄起一部长须,人也胖了些微。何敬真一时没认出来,还是张晏然先开口唤他:“行简!”。行简抬头,错愕,慢慢从长须和浮肉中间扒拉出一个故人来,“子安?” 那时张晏然刚从广合来蔚州不久,军旅转战四方,朝堂上的人事消息往往跟不上。何敬真以为他还在广合,不想一岁过去,他已经升任蔚州知州了。 故人之间自然有话要说,宴席上又不好撇去主家敞开谈,宴散后,张晏然再三再四邀他到家中小住,盛情殷殷毕竟难却,加上张家人口简单,女眷都留在青州不曾随任,无需避忌,也就爽快应下了。将帅苗子不住军营住进了州衙里,梁将军“射人先射马”的盘算落了空,他也不撒嘴,得空就上门骗几碗茶喝喝,边喝茶边聊,聊了两天聊开了,露了个底,看看将帅苗子有过来的意思没有。何敬真认认真真听着,诚诚恳恳婉拒,既给台阶又给面子,梁将军虽则惋惜,却也轻轻放过,从此不提。 梁将军不提,不等于其他人不提。梁将军放过,不等于其他人也放过。何敬真住进州衙的第二天,朝堂上就有人动作了,一本折子参上去,参他个勾连州官,结党营私,意图谋反。谋反是能随便说的么?偏就有人敢说,说的还有鼻子有眼,跟亲眼见着似的。这就叫“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追根究底,还不是因为这几年来何敬真把朝堂上那班世家大族得罪遍了,人家拉帮结伙的,逮着机会就咬他一口?拿尺子量量,参他的折子快与参吕相的平齐了。好在皇帝宠着他、惯着他、由着他,参他的折子看完就完了,往下一压拉倒。参他的这些人未必不知道皇帝与他的师兄弟关系,但还是要参,而且要往死里参。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说得多了,不定哪天皇帝心里就膈应了呢?谁都看在眼里的事也就罢了,若是这些人能往皇帝心里走一遭,看看何敬真在里头“住”的那个宽敞亮堂,那个金碧辉煌,看看还有谁敢往折子上描一笔!帝王心术埋得深极了,除了吕相之外,就没有人往这头想,也没有人敢往这头想。于是世家大族拉拔上来的言官们专爱咬住这个不断挑事的“事儿爹”,想起来就参一把,“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让言官们惦记上的人,做人都做得不大舒坦,除非有吕相那样厚的脸皮和能放冲天炮的肚量。 何敬真给参习惯了,对于这类睁着眼睛说瞎话的瞎说八道向来不爱理会,嘴巴长在了别人身上,人家爱说什么难不成他还能拦着呀? 张晏然也不爱理会,只是牵扯上了故人,难免有些过意不去,如果不是他再三相邀,何敬真不会惹来这么些“口水”。两人说话也直白,主家开门见山地问客人是否需要避嫌,客人说哪来那么多嫌可避,参两本就要避嫌,日后还不得避到九重天外啊!言官们早就备好两本折子了,你不避他说你结党营私、意图谋反,你避了他就说你心虚谋退、以退为进,算了,随他们去吧! 客人算了,主家自然也就跟着算了。反正客人住州衙的时间也长不了,每日校场点兵、练兵、巡营,三更灯火五更鸡,被窝时常是凉的。知州衙门也忙,忙得足不点地,两边能碰到一起好好说句话都不易,也就是挂个“住”的虚名而已。客人住进州衙的第十天,照例差人来报知今晚不回来用晚饭了。主家习以为常,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当晚没做客人的饭。理事理到二更,夜深沉了,看样子客人今夜是不回来歇宿了,于是关了侧门,准备回房歇下。关门落锁,穿过柱廊,经过客人居住的厢房时,听到一阵很不寻常的动静。说是水声,又不完全像,很密集,把一弧水拘在一个极其逼仄的空间内,反复捣/入又拔出的那种响动,间或出来一两声极其压抑的低/喘。 ☆、呆若木鸡的张知州 张知州两年多前在广合成了家计,男女之事见识过,鱼水之欢领略过,风月上算不得老手,但也不是两眼一抹黑。一瞬便恍然了悟,知道里边是怎么一回事了。他首先想到的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军旅昼夜兼行,少有时机做这种事,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次,立马黏糊得命也不要了。想想又觉着不大对劲,这故人的脾性他还是知道一两分的——自律得近乎刻板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别人家中行这种事?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复又笑自己多心,故人的身手整个中原汉土少有匹敌,他不危及别人就好了,谁还能动得了他?! 罢了罢了,还是回去歇下吧,都快三更了。 刚抬脚要走,里边又出来几声啜泣,给逼到绝处再也忍不得的妖矫,听得人耳根酥麻。这就有问题了——由头至尾都只有一条嗓子在低/喘、啜泣,若是女嗓就算了,偏偏是男声。那么样的煎熬,不该是双方都一个锅里难受,一潭泥里摆荡的么? 总之不大对。 张知州抬起来的脚又收回去了。他无声无息地走到门边,曲起手指敲了三下门,问里边:“行简,你在么?” 里边的动静停了。过了一会儿水声卷土重来,大起来,粘起来,绵延不绝。低/喘与啜泣被什么东西封堵,闷着出不来,但又确实断不了。 张知州这回确信里头出事了,擂门擂得山响,“行简!行简!你再不出来我可进去了!” 这下可了不得了,里边动静骤然丰富——拳头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扯破布帛的声音、蹬倒凳子的声音…… 乱了一刻,门从里边缓缓打开,露出一道缝。故人站在门内,双手把着门的两端,从头到脚裹着一件皂色旧披风,只露一张脸,见了他,淡淡两字:“有事?” 张知州逢乱不惊,也淡淡回道:“没事,就想看看你是否安好。” 别看他表面上淡淡,底下可是惊涛骇浪的。他想的是,这人究竟有没有好好照过镜子?那眉、那眼、那唇、那满面绯红的春情,灯下一照,加倍的冶艳!这么一副模样,还不如不出来祸乱天下呢! “那我先睡下了,你也早些睡。” 故人淡淡说完,正要闭门,一只手从他身后闪出来,截住他,温温柔柔掀开覆在他头上的披风帽子,脖子以上完完整整露了出来,排布在颈项上的一道道红痕也完完整整露了出来,一看就知道是吮出来的。那手一出来,故人就魇住了,像是正发着一场醒不来的噩梦,有知觉但却无法动弹,任由那只手挑开他衣襟,满身摸弄。接着,从黑暗中浮出一张半人不鬼的脸,发色如银,高鼻深目,瞳色湛蓝,雪肤红唇,近乎凄厉的一种美,看得人胆寒。但,再美也是个男子。从骨架到举动都不容错认。当然,远不止是个男人这么简单,那股霸气,绝对是个居于顶端的掠食者。掠食者不会仅仅满足于摸弄,他把猎物的脸掰过来,缓缓把唇覆上去。从眉弓开始舔舐,一直舔到唇角,最后拐了个弯,狠狠叼住猎物的双唇,辗转缠绵,死生不渝。最后衣袖一拂,门板在呆若木鸡的张知州面前轰然甩上,严丝合缝,又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了…… 第二天一早,何敬真就从州衙搬回了蔚州大营里。张晏然绞尽脑汁也说不出什么体面的挽留话,双方都尴尬得很,碰了面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不如都不提,黑不提白不提的,总有一天会冷下去。 梁将军见何敬真从州衙里头搬回来,高兴了,以为他回心转意,准备投入麾下了呢,谁知竟不是。公开的说辞是来回不方便,还是在军营里住着好。 不论如何,兵士们见长官搬了回来,还是顶开心。尤其是狗皮膏药,简直就是高兴傻了,干啥都大鸣大放,进进出出摇杆挺得笔直,也不挺尸了,也不打蔫了。之前何敬真住进州衙,他也想跟过去来着,哪知人家不让跟着,他死乞白赖地缠说半天——什么还有好些偏方还没试过啦,什么没个人跟着,万一想吃口热食该怎么办啦……。说开又说,讲开又讲,人家统共就俩字:不准! 狗皮膏药给他这俩字砸蔫巴了,缩进墙角拽野草根子,拽一条念叨一句: “我又没别的意思,就是跟过去做个‘老妈子’而已……” “……你衣衫总要人洗吧?” “……端茶递水总不能你亲自动手吧?” “……好赖也是个手底下有几千条人的副将,还不兴带个人在身边伺候?” “不然我吃了饭再过去,不占他们知州衙门的口粮还不行嘛?……” 正主儿早走没了,他还搁那儿没完没了地叨叨。 何敬真住了十天的知州衙门,狗皮膏药就充了十天的蔫巴茄子,天天天没亮就在蔚州大营门口候着,十一月的风凉辣凉辣的,站久了冻得气短脸抽。何敬真五更天从州衙驰至蔚州大营,迎面就是这么一个缩肩塌背、冻得铁硬的“膏药坨子”,十天下来,想不“透心凉”都难。那坨“膏药”质地坚硬,打死不回头,骂死不抽身,何敬真拿他一点办法没有,就想,要不还是搬回来吧,反正蔚州大营这边也有被褥,他随身带的也就几套换洗旧衣,扎个小包袱就行,一点不费事。又想到住的好好的,突然要搬回去,主家难免会想到是否照顾不周上,一时间有些踌躇。经了昨晚那阵仗,不搬也得搬了。搬回来以后,狗皮膏药早晚各一趟,端着一碗颜色与气味一样复杂的汤水进来,也不说话,就这么端着,耷拉着脑袋,时不时飞快睃他一眼,可能想表一表这十几天来喝风屙沫的“哀怨”,可惜眉眼生的不大端正,动动就是“獐头鼠目”,再动动又是“贼眉鼠眼”,“动动”得何敬真一阵憋闷,又不好说大实话,忍到第三天,狗皮膏药“动动”出新花样来了——他扑到何敬真腿上咧开嘴嚎啕,嚎出来的眼泪、鼻涕、哆目糊糊了何敬真一身,嚎起来还没个完。本来还想让他哭完了再细问的,看这头与尾隔了十万八千里的架势,等他哭完太阳都一个起落了! 何敬真甩他一个大巴掌,甩过后拎麻袋似的提溜起他,问:“家里出事了?” “……”狗皮膏药哭得出不来音,光点头。 “你娘怎么了?” 不问还好了,一问这货又嚎啕上了,何敬真一连六七个巴掌轰上去才止住他“飞流直下”的嚎啕。 “……娘、娘病了……” 嚎啕猛然改换成抽噎,起伏太大,眼泪鼻涕都还在前赴后继,这么猛抽气,鼻涕顿时被鼻孔吹出两个硕大的泡泡…… “……” 何敬真对着这副尊容,忽然就有种“无言独上西楼”的欲振乏力。 “刚、刚收到的信,说娘病了好几天了,水米不沾牙……怕是、怕是……” 后头的话是不能说的,怕那个“一语成谶”。 何敬真听了,当即进营帐中找纸笔,飞快铺纸润笔写一封书,边写边交代他,“你现在就回攸县接你娘,这封信带上,攸县知县与我有些私交,和他讨份人情,你就在攸县县衙做个杂役,领些薪俸也够你们娘俩过活了,上峰那头我自会去说。” “哥、哥……你、你这是……”狗皮膏药一下傻了,他没想到何敬真会要他走。 “没听明白?你回去以后把你娘接到县城,赁间干净屋舍住下,看病吃药都比村壤方便。这是五十两银子,不多,好歹是番心意。待你娘的病情稳定,你再携这封书到县衙领差事。好了,一会儿我让他们给你备马备干粮,半个时辰后上路。” “哥……我、我没想去攸县县衙干……我、我想跟着你……” 狗皮膏药还在抽噎,脑子里乱麻一团团,但账他算明白了,知道这五十两银子可不只是一点心意这么简单,何敬真从军这几年的薪饷基本都在里边了。想到“心意”,想到此去不知可还回还,这货一发哭得不成人样。 何敬真深深叹口气,劝道:“父母在,不远游。独养儿子怎么也该回去为‘老家儿’养老。人老了,等不起的,走吧……” “哥……”狗皮膏药纠结死了,一张哭肿了的脸直抽抽,抽抽到半个时辰后,马匹干粮都备好了,这才抽抽噎噎、一步三回头地上路了。 没想到狗皮膏药出了蔚州不过三天,周朝与西蜀、北羌之间最大的一场战事就爆发了。 ☆、败仗 《周史—何敬真传》中对这场战事的缘起是这样描述的:隆佑八年十一月二十五,西蜀与北羌盟,相约攻周。西蜀以其东北面二十三县献羌,事之以父礼,盟遂定。约若克周事偕,则蜀羌三七以分。 北羌去蜀地五百余里,本来不搭界,但这两国偏就搅在了一起。西蜀将东北二十三县割给了北羌,称之为“父国”,靠这个结的盟。结完盟后约好了一起出兵攻伐周朝,事成之后三七分成,羌七蜀三。算盘打的顶好,看来谋划也不是一两天了。梁衍邦见蜀地几次三番派人在边境打探,料定有一场大战要打,早在何敬真入蔚州之前就传令蔚州与蜀界上二十八个军寨全面戒备,同时收缩兵力至蔚州州衙附近,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战事初期,周军应对还算从容。真正陷入败局无法自拔,应该是从梁衍邦被调离蔚州前线开始的。其实这调遣并无大错处,因后梁李天泽与西蜀勾连,派一队人马从水路攻来,先下庆城,再克连县,都城留阳岌岌可危,综观整个周朝将官,能打得动水战的不多,沈舟又被李天泽主力拖住,胶在了留阳西北部的献县。不得已,只能把梁衍邦从还不算最危急的蔚州调去回援都城,通盘安排均在情理之中。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了呢?出在了后来接手的这两位身上。一位王光实,时任西南总关防,总领整个蔚州战场。一位赵青彦,时任西南总监军,是整个蔚州战场的总督察。 先说王光实,这也是位“发于卒伍”的猛将,虽然比不上梁、沈二位能打,但若是把周朝三百四十八年来出的两百来号战将拎出来站队,此人能排进前二十。其他先不说,战场经验就足够老道,从一名步兵卒子做起,一直做到正三品的西南总关防,没有一点真本事怎么行!然而此人有两处硬伤:一是心眼小,好计较、爱嫉妒;二是贪财贪权贪功,说穿了就是个“贪”字,心有不足,不懂得见好就收,谁拦着他“贪”他必定寻个由头狠狠反咬。 蜀羌两国把这人的弱处拿捏准了,把得牢牢的,用了两招来对付:一是通过内应送金银珠玉十万两,什么时候想要了再开口,后边还有得送;二是找人给他上“眼药”,上谁的“眼药”呢?就上何敬真的!说这个何敬真号称“何无敌”,从军以来至今未曾尝过败绩,禀性最是狂傲,什么人都不放在眼内,又说这回蔚州战场就该让他吃个把败仗,看他还敢不敢这么狂这么傲! 王光实金银珠玉收了,“眼药”上足了,小心眼被撩拨得热热的,到了蔚州大营,第一件事就是把何敬真这队人马赶到蔚州前线最近边的几个小镇,让他们把那儿的百姓护送回蔚州城,免得遭战火涂炭。话说得十分堂皇,家国大义、百姓生计,不由拒绝。 何敬真听从调遣,拉了人马往指定地界赶。到了那几个小镇一看,百姓早就跑得差不多了,他们刚好撞上最后这波逃战祸的,三四百人,老弱居多,一见丘八们露头便惊得“呼啦”四散,老的老小的小,逃都逃不快,没一会儿就给撵上、围拢,费了好半天劲才让这群人明白他们与专事烧杀的蜀羌军有什么不同。三四百老弱逃得丧魂落魄,大部分没顾上带吃的,这会子安定无虞了,肚皮也跟着松下来,腹呺声此起彼伏,何敬真就让兵们从口粮中匀出一份来分给他们吃喝。吃饱喝足,不知谁提的议,说是要犒军,没酒肉可犒,好歹也该让将士们听听俺们当地的小戏。说话间就扮上了,扮的还不一般,是《牡丹亭》里的柳梦梅与杜丽娘!生旦调情的一出戏,偏偏是俩发落齿稀的老头老太给扮的!“柳梦梅”一脸的白粉饼子,一张嘴缺俩门牙,咬字总也漏风。何敬真“主位”上坐着,每每被那“柳梦梅”一惊一乍且通风透气的:“啊!!我那蜜蜜甜甜的亲亲姐姐!!”弄得满身起鸡皮。这还不算完,一会儿“杜丽娘”扭着条水桶腰上来,娇娇羞羞一声:“噫~~~呀~~~柳郎~~~”,一营的兵顿时觉得刚才咽下去的半个馒头有翻上喉间的趋势…… 惹不起躲得起,丘八们各个忙碌,巡营的巡营,防护的防护,只剩百姓们看得投入,想来平日里听得惯了,时不时还给喊个“碰头好”。可怜何敬真被团团围在百姓中间,脱不得身,硬生生挺着让他们“犒”。正听得牙根发酸、舌根发淡,一只小手巴上了他,紧接着一个五岁多的小屁孩儿盘到了他的大腿上。何敬真低头看,先看到一个溜溜圆的光脑袋,只在囟门那儿留了一小撮头毛,接着看见一张脏兮兮的小脸,清鼻涕长流,嘴边还粘着几粒馒头渣子。 小屁孩说:“可冷哩,冷得睏不着觉呢,给我暖暖好么?”边说边肉虫子似的拱拱扭扭,不断往何敬真怀里缩,自己冷得受不住,怀里还暖着条剩不多点儿毛的瘦狗。 何敬真心里一疼,快快把披风卷起来围住一人一狗。小屁孩儿被一副怀抱暖着,舒服惬意了,也爱扯闲篇。他问他:“你是这队兵里头最大的官么?” “……算是吧。” “你就是!不然他们那么些人为啥独独怕你一个!” “……” “那你能带上我和旺财一道走么?” 旺财就是那条剩不多点儿毛的瘦狗,黑皱黑皱,老塌着腰,是条残废老狗。 “……你爷娘呢?” “不知道呀……听刘大爷说,我还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我爹就让蜀军拉了兵伕……我娘么,去年逃战祸时走散了……” “……”何敬真一下下抚着他溜圆的脑袋瓜子,心里那股隐痛迟迟下不去,实在无话可以慰藉这么小个孩儿,只能默不出声。一大一小静默了好久,小的有些不安,哀哀央告:“求你带上我走吧,刘大爷说他带不动我了,你带上我,我给你洗衣烧饭,做个役使奴仆可好么?” “……”何敬真一阵心酸,想到十来年前自己甫入师门,也是这么样一套说辞,求师父雇他。乱离的惨痛直切眼前,他抵挡不住,就许了个空头愿:“我带你到蔚州,将你托给故人照应吧,跟着他比跟着我好。” “真的么?”小屁孩儿一双眼亮了起来,忽闪忽闪的,看上去可招人疼。 “真的。”何敬真勉力一笑,轻轻拍他后背,哄他入睡。 前头有披风包着,后头有一副怀抱暖着,还有一条好嗓子贴在耳朵边哼一支听不懂的歌谣。荒郊野外临时搭起的草台班子上那两条“磨砂”嗓子远了,失了怙恃的凄惶远了,后路无着的忧心也远了,剩下暖烘烘的一种宁静,小屁孩儿舒舒服服睡过去了。何敬真把他放进军毯里裹好,让他好好睡。百姓们热闹一场,这时也都乏了,各自寻地方睡去。何敬真和守夜的兵士们一道站着戒备,有兵过来劝他去歇一歇,他摆摆手,慢慢将这片地界又走了一遍,反复子在脑子里把各种可能遭遇的情况过几趟,蔚州布防变成一张图刻在脑子里,附近有几条大道小路,分别通向哪处,若遇敌袭从哪条路撤离最好。哪处有密林山川谷地,哪处能供藏身,哪处能布伏兵…… 正想着,一名斥候来报,说是西南方向百余里开外有兵马朝蔚州疾驰,人数约在三万左右。何敬真听了心一沉——百余里……按正常速度,过不多久就要和他们正面遭遇,带着这么些老弱,跑是跑不及了,还是得分两路行动,一路由他领着做饵,引开大部分兵马,另一路护着三四百老弱退至二十里外的鹰嘴口,同时派快马火速向西南总关防王光实求援,若能得三千弓/弩/手伏于鹰嘴口山崖,待百姓尽数退入谷内,弓/弩/手引弓怒射,追兵必定不敢冒险追入,这么一来可保无虞。 将帅种子上了战场都有种本能,本能的知道应该怎么排兵布局,怎么进怎么退,前后左右一一瞻对,说白了,就是种打胜仗的本能。何敬真这么安排确实是那种情况下胜算最大的一种布局。可那是在人家肯配合的情况下。王光实正等着看他吃败仗呢,指望得上么? 再看看另一位,西南总监军赵青彦。先说说什么是“监军”,这玩意儿,你说是虚职么,它又管着整个战场的监察,甚至还能对战将的排兵布局指手画脚;可要说是实职么,任监军的不是太监就是“纨绔”,一水儿的屁事不懂。好比黏在牛马身上的大跳蚤,不出血不出力,轻轻松松就把战功挣下了。这是打前朝起就积下的陋规,一来防止将官们拥兵自重,派个监军拦路、挡道兼掣肘;二来世家大族的子弟们要到朝堂上接干爹亲爹的位子,没有点儿“功绩”面子上难看,就需要这类“出了错别人担着,有了功自己吞下”的位子,供“纨绔”们做进身之阶。再说说赵青彦,此人有两重身份,一重是左相赵梓言的侄儿,正正宗宗的一只“纨绔”,另一重是“书生”,书读得不老少,而且专好读兵书,也颇写了几篇谈古论今的所谓“战事点评”,这回能到蔚州任总监军,赵相可是使了好大劲的,他们的谋划是这样的,若是蔚州这仗胜了,封个实缺不成问题,赵相在朝堂上又多了一条膀臂,若是败了,反正有战将们顶着,罚也罚不到他头上,油水这么大的一块肥肉,赵相能不一口咬上去么?!就是赵青彦本人也一再上书自请到蔚州前线去“为国效力”。真能效力也就罢了,凭他那副肉大身沉、让酒色掏空了的皮囊,出得了力才怪!再说了,书生监军就好比武夫治学,得悠着点儿,不然一不小心就是出大悲剧!看看这位凭着几封“战事点评”当上监军的“书生”干下的好事——到了蔚州二话不说,先把原先梁衍邦收缩至州衙附近的十万人马分到整条战线上,拖得又长又散,若是蔚州州衙有险,根本集中不起兵力回援。这样的“人才”,敢指望他给你配合好么?! 前边这些和最后这条比起来都不算什么,因为那毕竟是“公事”,哪曾想西南总监军此行不单为“公”,关键的,还为了“私”。犹记当年何敬真升任副将后,派亲信彻查克扣粮饷的“蛀虫”,连杀了十几条人,其中有一条就是赵公子的私交,这私交可不简单,那是磕过头的拜把子兄弟,且,兄弟的“妹子”正好是赵公子的宠妾,勾栏院里的头牌,向来柔媚多情最肯奉承,自从自家哥哥挨了断头刀,妹子成天到晚哭哭啼啼,平日里常玩的那些花样也不肯做了,定要赵公子把仇家杀灭后才同他“续前缘”。赵公子急得茶饭不香,这回出来是带着“任务”的,不了“旧账”不行。公事连着私仇,那还好得了? 两位极其关紧的人物都把“私”摆在了“公”之前,天时地利人和,人和先毁了,何敬真于是吃了入军旅以来最惨烈的一场败仗。 ☆、世事人心 应当说何敬真手底下的兵还是相当硬扎的,派往王光实处求援的两队人都在时限之前就赶到了,顺利见到了王光实和赵青彦,报上前线急况,也确实得了这两位的准信才往回返的。王光实红口白牙,说出一番两肋插刀的话来,让“何副将”放心,必定“从其所请”,派三千/弓/弩熟手伏于鹰嘴口,另再派一万兵马靠前接应,务保我“烝民”安全无虞! 西南总关防么,这么大一个官,所有人都当他是个啐口吐沫就是颗钉的人物,殊不知此人向来把自己说出来的话当放出去的屁,一会儿连味儿都飘没了,尤其是叫他记恨上的或是眼热上的,管你公私呢!管你死活呢!谁信谁活该! 何敬真在世事人心上受的第一重磋磨,就来自于这个“说话当放屁”的王光实。他太“真”,做事总凭常理,讲道义,没想过这世上大多数人做事并不凭常理,也从不讲道义,可以为自家一人而轻天下,亦可以为“鸡毛蒜皮”而暗自怀恨,不论公私不分轻重不顾缓急,必欲置“仇家”于死地而后快。萧一山让他“行简守真”,其实就是让他看开些,对“世事人心”别抱太大指望,有些事不能光靠自己,有些事又不能净看旁人,做人之难,就难在了把握分寸上。 鹰嘴口一役,何敬真得了回信,安心领着一队人马往西面怀远县奔突,另一队护着三四百老弱往东面鹰嘴口退却。蜀羌军也分两路追过去,三万人,分出两万追何敬真,也真是下血本了。一直追到怀远附近的得胜军寨,守寨的将官偏不放何敬真这千把号人进去,说是接到西南总关防的关防令,战时戒严,任何人等不得进出,交涉未毕,守官已失了耐性,竟示意弓/弩/手/放箭强行驱赶,何敬真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别无他法,只能继续往前奔。这下真成了亡命了,前无生天,后有追兵,天地之大竟至无处容身。 蜀羌军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吃下他们这队人了,任他们如何,只是紧咬不放。又奔了十余里,终陷包围。千把人对上两万蜀羌军,蜀军战力如何暂且不表,这些羌人可不是吃素的,力大无穷,使一种样式怪异的刀——刀型是条“狗腿”,刀背厚刀锋薄刀刃利,正面对击,“锵”的一声,两边兵器撞在一处,虎口立刻麻了。若是让这些人扯到手脚,能生生将骨骼掰碎!何敬真一行从清晨苦战至日中,箭矢用尽,就用弓/弩/架/子去拼命。包围圈越缩越小,这时候听见有人高声喊话:“主人说了,留下中间那人,其余尽数剿灭!” 原来是想留个活口,怪不得攻势慢了下来。 包围圈外边,正北方有个人端坐在一抬肩舆上,脸上蒙着“覆面”,看不出面目,战场上这么摆排场,当然是这群追兵的头目,何敬真默默蓄积,骤然发力往正北冲锋,一连砍倒几名蜀军,这下阵脚乱了,都没提防这三百多残兵竟敢做困兽斗,要玉石焚,一时间都只顾着填正北的缺口“护主”去了。西边豁出个小口,一员伤兵搂紧一名蜀军,操起白刃从背后扎进去,一刀捅个对穿,用性命将这豁口再撕大些,三百多残兵极有秩序地往豁口退。何敬真照例断后,等到这豁口再也撑不住要闭拢了,他才最后一个退却。那条嗓子又出来喊话了:“快!快拦住他!拦住最后那个!!主人说了,今日若让那人走脱,回去以后军法处置!!” “主人”应当是羌兵们的头头,一有喊话,羌兵们便都手忙脚乱,蜀兵们大多不动弹,因这队残兵太棘手,领头那个更是少见的悍横——一箭把他们三个蜀兵串成“糖堆儿”,一把空/弓/弩架子都能让他舞成利刃,上来就击杀一人,身上挨了两三刀还不倒!未必要这么勤快上前送死?! 羌兵们倒是下了死力了,奈何蜀军磨洋工,虚列一圈,那人一闯就过去了,过就过了吧,他还要抢走一弹弓箧,一箭钉出去,擦过那“头头”的脸颊边,箭气割破了那人脸上的“覆面”,一张脸露了出来,高鼻深目,瞳色湛蓝,雪肤红唇。 ……昆仑?…… 何敬真眼睛大起来,里头倒映着两个与那巫神十分相似的影像。就这么一恍神,那边还了一箭,近在眼前了他都想不起来要躲。 “哥!哥!哥啊!!躲箭哪!!”狗皮膏药从外围杀进来,撕心裂肺一通惨嚎,嚎得唇焦舌敝,怎耐让阵前各种响动盖住,不得已催马上前,攥住何敬真战袍边角一扽,把他扽醒,躲箭,接着亡命。 追兵咬得太紧,两人都顾不上说话。一个没问:“你不去攸县接你娘转回头来干啥?!有糖给你吃?!”。另一个也没絮叨自己如何快马加鞭赶回攸县,到家一看,老娘安泰着呢,都是想儿子给想的,邻人出了个馊主意让她写封书把人给诈回来,她也傻兮兮听了,当真写书诈他。一见老娘无事,他便急煎煎地回程,到了蔚州附近就听说周朝和蜀羌开打了,当即翻身上马赶到蔚州大营,一打听,好么,自家队伍早就开拔了,赶紧一路直追,两边一再错过,追了两天好容易在这个节骨眼上撞进阵来。兵荒马乱,刀剑无眼,两人一心一意地亡命,羌兵们追得尤其卖力,几次差点将他们再度合围,偏又险险搏出。蜀兵们缀在队伍最后,也摆个追击的样子,不过卖的是假力气,残兵一旦回身反咬,他们快快让道,坚决不肯上门送死。多亏这班惜力气的“盟军”,何敬真这队两百来人的残兵最终得以退到了鹰嘴口。 进入关口之后,静得出奇,别说人声了,连鸟鸣都不闻。没有看见护着三四百老弱的九百多兵士。按照常理,如果这千来人顺利躲进鹰嘴口,关口附近应该有一些戒备的或者说是接应的,然而,什么都没有。将帅种子让大大小小几十场战役打磨出来的直觉这时有了异动,他打个手势让兵们停下,先退到谷外。正退着,何敬真听到一声狗吠,说“吠”还不如说是“呜咽”,死到临头的一声“哭”,失了筋骨,光捯喉头那口将断未断的气。他抛个眼神给狗皮膏药,要他们继续往谷口退,他独自一人进去探究竟。狗皮膏药哪里肯依,三不管五不顾地紧跟上来。 谷内仍旧是个“静”,久久才出来一两声“狗哭”,加倍地瘆人。他们绕过一个弯,眼前一片开阔,如果不算地上伏着的千来条尸首的话。九百多兵士在外,三四百老弱在里,显见是先杀光了拼死抵抗的兵士们,再轻轻松松一刀一个结果了手无寸铁的老弱们。何敬真空空如也的胃突然缩紧、抽疼,一股酸水直翻上来,怎么压都压不住,他翻下马背,趴在旁边一块山石上一阵干呕,直呕得额上青筋暴起。狗皮膏药赶紧过来给他拍背顺气。呕也呕不出什么,就是感觉五脏六腑颠踬覆反,挪不回原位,疼得很。他把自己一点一点撑起来,尽量把脚步放稳,慢慢走到遍地尸首当中,去查,去看,去亲眼证实,得查证明白,给这些屈死的人一个交待。可,走不过去了,一只小手横在他脚下,脏兮兮的小脸上还残留着惊恐与无望,眼眶大张,喉间一道刀伤,剁得太狠了,颈骨几乎全断。另只小手死死搂着那条瘦狗,人狗一处,狗替人挨了一刀,伤在了腰背,死得没那么快,哀哀呜咽着,时不时舔舔主人早已凉透的小脸。抬眼四望,昨夜扮柳梦梅与杜丽娘的那对老夫妻,手箍着手躺在一起,都是一刀封喉。兵士们身上挨的刀口、中的箭羽,都不似山匪所为,亦不似蜀羌军所为。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可能。 原来,三千弓/弩/手不是没来,来了,埋伏了,射杀了,现下“战果”就在他眼前倒伏着。杀了不算,还要斩草除根,专在这儿候着他,等他领残兵来投奔,三千/弓/弩,一人一发,两百来人顷刻成糠筛。死犹不足,尚有余辜,灭了口,除了根,一封奏折报上朝廷请功,说“叛将”何敬真阵前倒戈,滥杀无辜百姓,再三劝说无效,遂出三千弓/弩/手尽歼之,为国朝除一患,为社稷去一忧。死无对证的一桩事,还不是随他们去编! 人心丑恶不堪如斯,何敬真忽然觉得天地白茫茫一片,上不见天下不见地,都被这丑恶的人心吞噬了。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5节 当是时,崖口边上一阵鼓噪,有人得意洋洋地指挥三千/弓/弩,斩草除根来了。还舍不得叫他们一下死绝,如猫戏鼠,射一会儿停一会儿,再问一句:“你不是号称‘何无敌’么?把这些死人救活啊!救不活你把剩下的这些领出去也成啊,别看着他们被一箭箭扎成刺猬啊!”。两百多兵士拼死冲杀,那人在上边从从容容看他们蹈死,“别费劲了,亏得你想到在鹰嘴口设伏,不然我们还挑不出这么好的地方来整治你呢!” 何敬真抬头扫了一眼山崖上的人墙,他认得领头那个——王光实手下一员将官,惯常的溜须拍马,贪馋懒恶占全了,名声向来不好,此时小人得志,那张嘴脸更不好看。懒得看他,单说几句话,几句厉害话,句句切中三千弓/弩/手的“恻隐”与潜伏着的“后怕”。为首的或许不怕,但手底下的人会怕,他们没有那么硬的“后台”,一旦事发,极有可能被推出来做挡箭牌替死鬼。三千弓/弩/手失了准头,都想到了“眼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一线生机足矣,余下这一百不到的人突了出去。何敬真照例断后,崖上那人见他就要走脱,愤恨焦急,抢过一架弓/弩瞄准劲射,那箭直奔他后背心而来,狗皮膏药发狂般催马把他撞开,那箭兜胸穿过,狗皮膏药身一软,直直坠下马背。何敬真心内的悲愤苍凉堆叠到了顶点,死心乏力,只是不甘!他把狗皮膏药捞上马,因伤在心口,不能趴,不能靠,他就这么架着他,艰难地朝谷口退。到了强/弩/之/末了,就剩一口心气撑在那里——不能死得那么窝囊,不能叫两千袍泽死得不明不白,不能叫三四百无辜死得无缘无故,不能纵凶手逍遥法外! ☆、终一条命 来时两千余人,去时剩不满百,一多半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若是就此沉底,永不能大白于天下,逝者如何瞑目,生者何以苟活?! 何敬真架着狗皮膏药,领着不满百的残兵退到牧隆军寨附近一处幽僻地界,这地界在蔚州布防图上并未标出,还是与张晏然闲聊时偶然谈及的,当时留了心,想不到此刻竟能救命。日暮了,晚霞寂照,千鸟投林,百兽归山,这几十号残兵鸟兽不如,丧了家,失了群,满身伤,疲弊焦渴,留驻荒郊野外,连火都不敢生,怕引来追兵。 狗皮膏药不行了。那一箭当胸穿过,箭上还淬了毒,疼得浑身打抖,人早迷糊了。何敬真把他扶下来的时候,他紧紧攥住他的战袍一角,喃喃着什么,凑近了听才知道他喊的是“爹娘”,接着又喊“渴,要喝水”。伤重的,尤其是失血过多的,都不能马上喂水,一喂水死得更快。何敬真把他的头托起来,放他侧靠在自己身上。许是回光返照罢,狗皮膏药醒过一时,发现自己靠在何敬真身上,有点臊,想抽身却再也积蓄不起力气,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何敬真马上凑近问他:“要什么?”。他呆呆听着,想了想说,“我娘……”。何敬真贴到他耳边说,“放心。”。放心,他当然放心,这人的仁义与长情他看在眼里,既是让他放心,想必是有两全之法了。说实话,替他挡下这一箭他心甘情愿,只是难免有遗憾,还打算追随他到地老天荒,不想却半途撒手,从此天上地下再不相见。他痴痴把他望着,最后一眼了,得望久点,看细点,看到不能看,望到黄泉碧落不相忘。一世就大胆这么一回罢,抬手摸摸这人的脸,生得这般好,今后再也看不成摸不着了…… 几年相随,看这人从个无品级的小卒子一路拼到如今,初时并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搏命——一无父母兄弟,二无妻室子息,又没有人等着他封荫,处久了才知道这人一颗心相当热,还有点天真,别人弃如敝履的“大道”与“仁义”,他偏偏当成信条,这样的性子可也真愁人,受了多少磨吃了多少亏都不见他与世人同流。还有那情蛊,这两年也断断续续从别人嘴里知道些情况,照那些说法,怕是一生无解了,这人要怎么办? 也就是最后替他操一回心吧,此去便是阴阳永隔了,天高地厚,山遥水远,能朝他讨点活着时不敢讨的东西么? “哥……能、能亲我一口么?……”话说出口却又悔了,恨不能吃回肚里去,扯着干裂起皮的嘴角笑出一个不成形的笑,“……我、我瞎说的……”,话还拖着半截,那唇便软软的印在他额上,温热干燥,许一个诺,了一段结,终一条命。 何敬真把他的头颈埋进怀里,定住,手掌从他被血污糟蹋得看不出本真的五官上一一划过,轻柔可心,无限温情,而后怀抱渐渐收紧,“咔嚓”一声,几十兵士同时感到颈骨一疼,一个人的疼痛被几十人的痛觉稀释,放开时,他双目闭合,唇角的笑依然不灭,走得出奇的平静。甚至称得上幸福。 一旁伤重不治,疼得满地打滚的几员兵这时都努力躺平了,等着他来送他们上路,等着他来了结他们没出息的哀嚎,痛到极点无人可救的绝望,别让他们走得那么苦、那么痛,那么不尊严。照例是一人一吻印在额上,头颈埋进那副远不算强壮的怀抱,一瞬了结。没有哭的,生者逝者都是一副走投无路的心平气和。然后尘归尘,土归土,就埋在一棵老槐下边,若是有命回来,三年之后再来迁骨回乡,落叶归根。完事后何敬真对那几十残兵说了一席话,让他们别再跟着他,留条命回家与父母妻儿聚首,又做了一番安排,谁往哪条道走,走到哪能得到助力安心留下养伤。这样的安排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下的,他是早有预感,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说完翻身上马,朝西南总关防所在的蔚州大营走。他走,他们也走,他停,他们也停。都默默的,谁也不说话。走了一刻,一员兵忍不住开口吼道:“我们不走!我们要回去报仇!两千袍泽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何敬真难得发一通火,话说得又狠又绝,但字字在理,根本找不出话来驳他。几十人一同垂头丧气,眼睁睁看着他一骑绝尘。 两千“叛逆”基本死绝,没死绝的也正在死绝的路上,王光实与赵青彦志得意满,就在蔚州大营内摆宴庆功。奏报折子早就写好,差快马送出,预计三天可到留阳。两人在主帐内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得痛快,喝至半醉,帐外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副将何敬真”求见。 王光实乜着醉眼啐了来人一口:“呸!一个叛逆还称“副将”!当场诛杀不就完了么!还放进来做什么?!” 赵青彦一摆手道:“且慢!让他进来,看他还耍得出什么花样来!” 赵公子这是要痛打落水狗呢! 监军都说话了,主将还有什么好说的,就让放人进来。 主帐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搜身就搜了三遍,一根针都不让藏的,搜个光净才让进去。 后边的事实在太离谱,以至于为何敬真做传的史官都写不出那境况的是如何发生的——主帐内外排布了几百号人,弓箭手刀斧手一应俱全,怎么就能让个满身创伤且手无寸铁的人击杀了赵青彦,又生生拗折了王光实一条胳膊的?! 而且,更玄的是,那个手无寸铁满身创伤的人追击王光实的时候,主帐内外几百号人竟无一人敢上前阻拦,真是奇天下之大怪! 玄之又玄的事还在后头,这人被下进重犯牢狱之后,皇帝连发三道诏令,不许擅杀,不许动刑,措辞之严厉,前所未见。 甭管真相在旁人眼里如何云遮雾罩,事实是,何敬真能保住一条命,靠的是两个人。一位是王光实身边一员名叫苗傅的牙将,此人身材伟长,为人耿直,颇得王光实爱重。越是心眼多心眼小的人,越是喜欢用那些心眼不多,忠诚耿直的人,王光实特特让他做了近身护卫的亲兵统领,跟到蔚州战场来。这么用人也是好坏两面兼有的,一方面图他耿直忠诚,另一方面,这耿直往往眼里不揉沙,尤其是知道王光实干下的那档子缺德事以后,许是物伤其类,当即动了恻隐,暗地里下令,不许手下人伤他性命,为他留了一条活路。另一位就是张晏然张知州。自蜀羌联合攻伐蔚州边境之后,军情急如火,知州衙门昼夜不停连轴转,梁衍邦走后,王光实和赵青彦过来了,战况忽然急转直下,张知州猜到几分蹊跷,也暗地里派了人盯住蔚州大营,何敬真一出事他就动作了。怕王光实先下手灭口,张知州动用了一条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的“线”。这线就是那块红漆木牌,隆佑五年皇帝召他入宫奏对时赏的,赏的时候多半是玩笑,算是对他“假木牌子退豪强”的嘉许。他自己是从没想过要动用的,因这条线不动则已,一动就是“江山悬危”、“社稷有险”,为救下故人一条命掀开这么大一张底牌,后果如何,当时也顾不上去想了。只知道这条线快、准、狠,从蔚州到留阳只要一天,且一送就送到皇帝手上,别人休想沾手。不快准狠不行,必定得抢在王光实之前,不然等他缓过来,白的描黑,颠倒曲直,这事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这条线果然快准狠,上午发出,深夜就进了皇城。不过先到的吕相手上。线上的人知道吕相是股肱之臣,在不方便直接呈递的情形下,交给他也不误事。当时已过了初更,怕皇帝歇下,就先把条子交给了吕相。皇帝二更天睡下,刚迷迷糊糊要着,心里“别”的一跳便再也无法入睡,披衣坐起,正准备找吕相谈谈,出了寝殿刚好撞见老流氓急急从外来,一见面,二话不说先把手上的条子递出去。见了条子,皇帝一颗心好悬没当场绞出血来,问一句吕相:“人呢?”。“在蔚州大营重犯牢里押着。”吕相也回得相当小心,不敢把那“半死不活”透出来,怕皇帝一晌“疯魔”。 重犯牢里押着? 还得了? 皇帝雷厉风行,连着下了三道令:一道是圣旨,下死命令保人;一道是调动军队的调令,派一队人马直赴蔚州,将人“押解”进京;最后一道是召令,也是暗令,召集蔚州这条线把这人看好了,令上说的简白,只三个字——“保万全”,背后的意思长着呢,得反着看,万一没有“万全”,这人少了星皮点肉,整条蔚州暗线全部裁撤,以死谢罪! ☆、周师兄的人情 皇帝登基以来还没有下过这样不问青红皂白的“暗令”,蔚州一线的主事人接令后,从那三字里读到了“错杀一万,不纵一人”的森冷,不敢怠慢,昼忘餐夜废寝地忙碌起来,把所有可能的情况全设想遍了,整条线上的人手全部运转起来,连蔚州大营重犯牢里都混了人进去,从进到出,一路押班,就这样滴水不漏的安排,竟还差点除了岔子。四千军伍外加一整条的蔚州暗线,押送一名人犯,事先还探了无数次路,清了好几次场,行经青州时,仍旧遭遇一群数量不明的敌手。这些敌手个个好手段、有谋略,且极擅配合,进退掩护有法度得很,从某方面来说,这些东西已近乎“妖”,刀子在皮肉上拉开那么长一道口子,都不知道疼的,狂吼一声直接撞上囚车,空手拗折精铁制的牢笼栅栏,揸开五指就要抢人! 劫囚劫到这个份上,真有些唬人了。 当时蔚州暗线的主事扮成一员兵卒,就守在囚车旁,眼见着那群妖明目张胆地从官道上杀过来,眼见着他们从外杀到内,离囚车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四千军伍的防护成了摆设,再一会儿,整条蔚州暗线的人手都被拖住,连主事人自己在内,没有一个能恰到好处地拦下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劫囚”。若不是囚车上那人不肯让他们劫,后事如何就不好说了。但苦果子是吃定了的——把皇帝让“保万全”的人给弄丢了,他们蔚州这条线上的人难免命染黄沙,牵一发动全身,整个摊子说不定都要来场大清洗,这一清洗又是无数条性命横遭灾殃。饶是看惯了生死,见够了血腥,心肠如铁、江湖老道,蔚州主事人仍然让丢了人的“后果”惊得冷森森汗淋淋。人没丢,不是他们人多势众,也不是对方手段不高明,而是被劫的那个稳稳当当坐在囚车内,不言不动,安心把牢底坐穿的架势,谁也别想将这“入定”了的死囚弄出去。每每思及当时险况,蔚州主事人总忍不住要念两句佛号,谢一谢诸天神佛,谢他们让这人最终“万全”着进了皇城,“万全”着等来了皇帝亲赴监牢里“验看”。 关于是否亲赴监牢探人,皇帝与吕相有过一番争执。吕相说九五之尊到那等不祥之地探人怕是不合适,一来牢里锁着的那位毕竟背负着一桩人命官司,虽然得了蔚州知州张晏然的奏报,事实究竟如何尚未审断清白,皇帝此时往监牢里钻,难免落下口实;二来,这么张帜扬旗地过去,皇帝站哪头一目了然,日后还有谁敢去接这桩官司! 皇帝关陇旧族出身,西北的粗犷豪放是天然生成,那股拧巴劲头也是天然生成,粗话自然也是天然去雕饰的,当场就让吕相“去毬!”、“老子爱上哪就上哪,谁拦着谁找死!”。皇帝绝大多数时候冷静自持,不用说话光使眼神,也相当看不起那些三两句话就兜底的“狗肚子”,但那是“绝大多数”时候,不包括“疯魔”的时候,一旦疯魔,说话做事如同劈雷打闪,不幸挨上的往往烧得“焦臭难闻”,且“里外不是人”! 又难闻又不是人的吕相想来也不是凡品,天子都怒成这副模样了,下一步不定就要血溅五步了,只见人家不慌不忙地迎上去,牵住皇帝袍袖一角,说:“来来来,坐下谈坐下谈,别气别急,有话好好说,有事慢慢理,好主意都不是急出来的。” 怎么说呢,吕相是当真不怕皇帝。这不怕也是有根由的,早年间他跟着刘建忠从被官军剿得四处乱窜的山匪做起,那条件真叫简陋,常常的找不到东西吃,寻不着地方睡,偷鸡摸狗都成了老手,夜里黄鼠狼似的出没,往人家鸡笼旁边一钻,用点儿前几天省下的馊饭做引,药翻了看家狗,几双饿急眼了的手掏掏摸摸,揪住鸡脖子一拧,好,叼上就蹿,飞快,随便寻个地儿把刚死不多久的鸡开膛破肚拔毛去杂,架在火上烤,还没烧熟就上嘴了,啃得一脸血一脸毛。流窜的年月,人手是绝对不够使的,地方是绝对不够用的,就这么的,他与后来的“忠皇帝”常常一锅里吃,一条炕上睡,一床被子一起盖,对“皇帝”这类“物事”基本没有神秘感,别人或许会敬神一样供着“皇帝”,五体投地的,话说得大声点儿都怕招雷劈,他不,他知道皇帝其实就是顶着个“神”的名声,实际吃喝拉撒与凡人无异,也打嗝放屁抠脚丫,荒郊野外出大恭了,没得手纸,一样就地取材,有树叶拿树叶擦擦,没树叶一块光净点儿的石头也能将就。山匪做得不景气时,饱一餐饿一顿的,吃坏了肚子照样和凡人一般“一泻千里”。这样知根知底的一同过了十来年,熟得都忘了怕了。 对眼下这位也一样,别人不敢谏的他来谏,别人不好劝的他来劝,说到底就是因为他把皇帝当凡人,没当成什么花不拉的“天子”。也守好了“劝谏”的底线,该说的说,该做的做,皇帝听不进去,到时候吃了瘪,反正赖不着他,怕怎的! 吕相想得挺开,他知道皇帝这三年多的打熬不容易,看看阳和一面之后皇帝挑拣“枕边人”的品味吧——往后宫最受宠的那几位的脸上找找,基本能找出点儿底子影子,要么眉眼,要么一缕神态,要么是临轩小坐的那面侧影,总之,逮着个有一两分相似的就可着劲的“宠幸”,那几位偏又是“肥田好地”,一沾身就有了“动静”,转年就是“添丁进口”的大喜事。三年多来后宫里热闹不断,皇子皇女添了四五位,加上前头三个,再加上后头可能的“动静”,周家江山从此不愁后嗣。这桩周朝最大最重的烦难事都解决掉了,其他的事都不算个事! 既然都不算事了,见个面有啥大不了呢?! 皇帝急急视完朝理完政,换身衣衫就往监牢赶。 监牢的的确确是“监牢”,只不过不是关押重犯的“天牢”罢了,但也不是关押普通牢犯的监牢,是个中不溜秋的牢狱,是皇帝与吕相扯皮之后的结果。 原本皇帝是想把人放进最干净最有“人味儿”的东狱的,往那儿关的不是大官就是宗室,住的是单间,床褥啥的隔天一轮换,若是打点妥当了,每日好酒好菜供着,都不能叫“犯”,该叫“爷”!最要紧的是,那儿的囚室与囚室之间相互隔断,绝不会出现“鸡犬相闻”的状况,皇帝想要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不会有十几闲杂在旁碍眼。但吕相这回顶住了,死活不答应,他说陛下您眼下这样响动就够大的了,又是圣旨又是军队又是暗令,再往下还有什么?!这回“厥了”的是赵相的亲侄儿,不是什么干亲、湿亲、姑表亲!一条藤上结出的果子,同气连枝,打断骨头连着筋,老赵能善罢甘休?!打虎打了八年多了,这东西刚要入彀,此时出差池,前边的怎么算?后边跟是不跟?!更要命的是,万一叫这东西瞧出什么端倪来,陛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斤钉,陷阱里的老虎比山林里的老虎凶多了,一不小心一手好牌就成了烂子儿,啥都玩完了! 老流氓一气儿说完,眨巴着一双豆豆眼,等皇帝的“间歇性疯魔”发作干净,拿出个像一国之主的决断来。果然,皇帝锁了一会儿眉尖,挥挥手让他去办。老实说,他就喜欢皇帝这点,要疯魔就好好疯魔,正经事儿来了也能拢得住心火,听得进劝。 于是吕相就把人放在了不上不下的一处监牢,里头有重犯轻犯惯犯初犯、这犯那犯,条件不是最好但也不能算最差。当然,得单间! 老流氓这么安排可是费煞一番苦心思的,皇帝做师兄的“人情”顶多到这儿,然后?没有然后,通通打住!再往下就不是师兄能做的了,那是“怒为红颜”的风流坯子才能做下的! 安排完毕奏报回去,皇帝仍旧锁了一会儿眉尖,一副横是不满也只能暂且将就的模样,说一句:“他身上带着伤,饮食起居务必清淡干净……还有……” 还有啥?老流氓哈着腰等下文,没曾想皇帝“还有”的后边又没有了。挥挥手叫去,去安排晚上那一场师兄弟厮见。 见面的时间先得选好,不能大张旗鼓但也不该藏着掖着,全照着“师兄弟”的路数来。酉初起驾,酉中驾临,免去繁文缛节,能剩个把时辰好好叙话。为了这次“厮见”,牢头揣摩着圣意把“刑房”空出来,让皇帝进去“审”(其实应该是“会”)人犯。整个监牢找不出比那儿更“隔”、更“静”、更“古井不扬波”的地方了,过几趟大刑都无声无息,人打得皮烂血流,拖回去照样神鬼不觉。这揣摩不能说不准,皇帝就爱“僻静”,但太静了也有不好的地方,九五之尊的一颗心“怦怦”、“怦怦”、“怦怦”,跳野了,快得数不出脉数,心蹦跶得快了,连喉根也跟着枯渴,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唿嗵”一声,还挺响,响得连跟在后头的吕相都听得一清二楚。老流氓当时就是一通苦笑,叹一声“天地造化”,忒也磨人!以前从某本闲书上看到过,说是男子要讨女人欢心,关键是得有“潘驴邓小闲”(他估计俩男的也差不离)。“潘”是貌比潘安,“驴”是那/话/儿跟驴马似的长而且大,“邓”是有钱如邓通,“小”是指肯做小伏低,“闲”是说要有闲暇工夫兜搭。这几样,皇帝不能说全占,起码也占了四项——容貌上没得说,龙睛凤目,高鼻隆准,生来就是帝王家的“大气”;至于那/话/儿么,瞧他“开枝散叶”的速度,料也差不到哪去;钱就更不用说了,家天下的天子,一定是富到顶了的;做小伏低么,若是那位肯了,皇帝还不得把人放到眼皮子上供着,做小伏低算什么!就是“闲”字上缺了一点,两边几年碰不上一次面,所谓“相思刻骨”,所谓“一日三秋”,所谓“思之如狂”,那都是久久不见久久见的后果。 ☆、墙头草和老投机 皇帝揣着“后果”见故人,能定得住心么?那颗心能不擂鼓点似的“怦怦”么?这还是背影呢!转过来又待如何? “行简!” 皇帝终于还是喊了师弟的字,就不想和他称君臣,连师兄弟都不想,单单想要个什么都不附带的“行简”。 然而“行简”明显在神游,耳朵听到有人喊他,脑子指挥着头颈来了个小幅度偏移,眼睛跟过来了,眼神却没跟上,三魂七魄都没跟上,一齐落在了躯壳之外,漫无边际地游荡。亮出来的大半个侧脸轮廓陡峭,肉体上没人敢给他恶待,他却在精神上自己给自己过大刑,才几天呢,就有了这副行将飘零的模样。“销得人憔悴”的心碎让这人带了几分颓唐,那层“销魂”非但没有淡下去,反倒浓起来——壳子碎了,找不着地方缩回去舔伤口的那种迷朦意态,弄烟惹雨。师兄当时就被勾引了,一颗心怦怦咚咚,一身骚皮刺痛麻痒,什么也不想,就想把这人掳了,关进个不见天日的去处,压在身下胡乱“骚骚”…… 吕相一见皇帝目光直了,就知道事情不大妙,起码苗头不大妙,皇帝一般只有在孤注一掷时才会出来这样赌徒式的狂热眼神。不知情还好,知了情,猜都能猜得出皇帝在打什么主意。不就是叫“乱花”迷了眼,想把这“花”劈手折了,养进深宅大院里,吃也独个儿吃,赏也独个儿赏,玩也独个儿玩…… 倒霉催的!还不如不知情呢! 吕相铜皮铁骨,铮铮一个老流氓,非得充个“棒槌”,时时预备棒喝,真是倒了八辈子邪霉了! “咳!咳!咳!”连着来三棒槌,把神游天外的和想入非非的通通捶醒。 “陛下,臣到外头候着。”老流氓硬着头皮把流氓耍到底,好歹没让皇帝再“非非”下去。 皇帝倒是收放自如,一会儿就把九五之尊的架势扎牢了,甭管里头瓤子如何“黑黄”,外边皮儿可是“山青水绿”的。 好功夫! 老流氓心底里喝一大彩,边喝彩边哈腰闪避,速速退至刑房外,掩门落钥,随你们怎么! “师兄。” 既然唤他“行简”,就是来尽一份师兄弟人情的,那就跟着往下续吧,也不起来行君臣大礼了,等着他远远坐好,说一说前尘后世、今来古往,说一说杀人偿命、欠账还钱,最后赏他个好死。 然而皇帝什么也没说,也没远远坐好,他一步步走过来,站到他近旁,十多年的师兄弟,这点默契还是有的,知道他这么站着是在等他给匀个坐的地方。刑房里摆的是条凳,坐一人宽绰,坐两人稍嫌挤挨。皇帝要的就是这份“挤挨”,他就要和他肩碰肩地坐着,把刑房坐成金明池畔清风徐来的小亭子。家天下的帝王,肉麻起来也是“集天下之大成”的,他款款盯着他,款款伸出手去摸一把他陡峭起来的面部轮廓,为他的心碎憔悴长吁一气,说,“瘦了。” 师弟三魂七魄只回来了一半,遭了师兄夹带无数黑黄心思的“一手”也没想起来要躲,半边脸留在师兄手掌心里,任那手反复摩挲,久久不舍。 “是得好好将养了。”师兄说话惯常的只说一半,后头一半不靠说,靠做。师弟在里头安心将养,外头的腥风血雨呢?迎头大浪呢?还不是得师兄去遮去挡。这回的对头可不简单,那可是“门阀”!四五百年的互为婚姻,四五百年的苦心经营,四五百年的根结交错,一刀斩下去断的可不是可有可无的尾巴,那是膀臂!这种多事之秋,内部若是起了风波、伤了元气,外边的险恶随时卷土扑来。没有大勇大谋,不敢走这条漆黑的夜路。 “师兄……”师弟愣愣怔怔的叫了一声“师兄”,干净澄澈的一双眼像是望着他,又像是透过他望向一片虚空,“你信‘报应’么?” 皇帝是全天下杀孽造得最多的,谁坐上这把交椅都得要“杀”,你不杀他他就杀你,杀来杀去,信了“报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别傻了! “信。”师兄心非口是,从善如流,想师弟心碎得如此“依人”,真可口,况味好极了,诌几句哄哄他未尝不可。 “信天网恢恢,报应不爽。”哄起人来跟真的似的。“但报应不是黄河水,不会从天上来。”后边这半句又留着没说,纯粹是照顾师弟伤透了的心肝。就皇帝本身而言,他信铁血、信拳头、信有钱能使鬼推磨,唯独不信报应。他要做的事就是让铁血、拳头和推磨的鬼以“报应”的形式出现,降临在胆敢跟他打擂台的人的身上。 师弟听了师兄这番胡诌,双目归了魂、点了彩,深深一眼看过来,师兄一颗心又开始“怦怦”,估计今日不是摸一把脸就能潦草完事的了,师兄自己情况自己知道,怎么才能完事当然也知道。他抬手把他拢过来,拢进怀里,打一口“师兄腔”,接着诌道:“天公地道,水落石出,放心吧。”这两手油荤揩得十分之老道,师弟只觉青天白日有了乾坤,不再是茫茫一片了。 瞧瞧人家!这才叫手段! 吕相在门外候着,正发呆,忽不剌听见里头叩门了,赶紧取钥匙打开。门一开,扑面一股“骚”,只见皇帝一只手还留在叩门的姿势上,另只手捏紧师弟的右手,“依依”着,多少欲说还休。吕相真怕皇帝一时掌不住,一吐口就把无数黑黄心思吐将出来——什么“师兄就爱看你这心碎的小模样”,什么“师兄心里又渴又苦,等你呢,都等着你!”。眼神之露骨,吕相多年的老流氓都甘拜下风,牙根酸倒了,默默扭过脸去面壁,等皇帝“骚骚”完了,再调转来迎驾。 皇帝的“骚骚”与“疯魔”都是一阵阵的、看人上菜碟的。这不,后脚跟刚从刑房中撤出来,立马又是个俨俨然的人君! 吕相落在后头,边走边发愁,愁这撮“窝边草”三年后愈加“鲜嫩可人”,也不知怎么长的,一打眼看过去就让人心魄一摄,明明是个实打实的成年男子了,雌雄立判的容貌身条,怎么就能让人直接略过“男女”这重天堑,直直奔着这个“人”去?他想了一会儿,觉得往圣先哲真是厉害,早早的就给这类人归了圈,赋了名——尤物。天地之尤,造化之极。没得说,皇帝的“骚骚”与“疯魔”都没得说,合情理。慕“色”么,人之常情,区别就在于只是“远观”,还是打算“亵玩”。若是后者,照这条道走下去,走到尽头就是高山流水的一处大瀑布,水深落差大,摔下去两边都粉身碎骨! 知道后果了,可谁又拦得住呢?除非皇帝本人把自个儿敲碎,拿泥巴团了,重新团出个全新的坯子来,不然这事完不了! 老流氓满脑子的盘算转得噼里啪啦,一双腿脚越走越慢,落后了皇帝一两步不止,这么一来,皇帝说什么他自然没走耳朵也没走心,一连问了三遍,皇帝不高兴了,事不过三,这魂飞得够远的!他刹住脚步,等老流氓自己撞上来。老流氓五官平坦,欠缺起伏,撞上龙背,鼻子瘪下去又慢腾腾弹上来,吓一跳,魂又飞回来了。小心打问一句:“陛下可是要问几日后‘三堂会审’的主审人选?” 瞧见没,这就是神品与凡品的区别,凡品不走耳朵不走心,皇帝一问,保准眼瞪口呆出不来话,神品即便是不走耳朵不走心,脑子也能给个差不离的“下文”。吕相这十来天以来,天天让朝堂上的“杂毛鸟儿”们吵吵得头皮发痒、耳根发麻,吵吵来吵吵去,就是为了这桩案子的主审人选。皇帝此时一问,自然也是冲着这个来的。他不信皇帝心里头没人选,只不过不好自己说出口,要他来说。整个朝堂有资历有人望,还能在寒门和世家之间两面讨好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位。 “臣以为大理寺中丞姚枢堪当此任。” “哦?说来听听。” 吕相见皇帝端着副“浑不知”的架势,不耻下问,要他把他心中所思所想一一描白,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翻完以后正正眼珠子,再从从容容地说出一二三,“姚枢自入大理寺以来,掌的就是刑狱,别的不说,就说这四年多来他经手的几百件案子无一例冤假错,无论是杀是流,人犯心服口服,术业上绝对的精专,且,此人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派了他去,想来能堵住悠悠众口。若是单从术业上与人缘上来看,此人无疑是上上之选,只除了……” 只除了一条,此人乃是株“墙头草”,或者说是个“老投机”,谁强他倒向谁,谁弱他蹬倒谁,对皇帝也一样。以九五之尊为首的寒门一派若是占了上风,他即刻跟进;以赵相为首的门阀一派若是压过了寒门,他马上就顺势倒过去。可以说是风到就倒,尿性顽固。两头跑两头吃,哪头都别想把他喂熟了。可人家就是有那个本事,两头吃还能两头不落空,换个人试试看!绝对不死也脱层皮! 这种脾性也不能单赖他本人,那是整个家族刻意教养的结果。姚枢出自博陵姚家,与陇西周家、江南薛家、庆阳叶家,并称四大族。乱世当中,四大族内混得最差的当数博陵姚家,因头几位掌舵人都是直脾气,不事柔顺,横冲直撞,有事喜欢拧着来,两百多年间,抄家就抄了十来趟,流放也流了四五次,一个人口繁盛的大族硬生生给折腾成现在这副“风中残烛”的模样。胳膊拧得过大腿么,诗书传家的斗得过舞刀弄剑的么乱世当中谁拳头硬就要服谁,这是姚氏一族用两百多年的血泪得出的一则信条,子孙后世其他的不教,先教个“自保”。要自保就得两边倒,所以说,此人的油滑与投机其实都是“自保”的必须。你若能一直占上风,他绝对脑肝涂地万死不辞地追随你! 这点皇帝看的比吕相清楚。皇帝与这群人交道久了,从小到大,见的就是这些人的祖父辈、父辈,到了子辈自然也出不了圈。知道要让墙头草变成颗楔进墙里的钢钉,靠劝可不行,得靠“威服”。 ☆、威服 转天散了朝,皇帝特特留下姚中丞,让到御书房“叙话”。姚中丞战战兢兢犹犹疑疑地进了御书房,跪伏于地,口呼“万岁”。皇帝倒家常,冲他笑笑,说:“来啦。赐座。”。内侍搬了张小杌子放在下首,姚中丞半坐不坐地挨着,等皇帝“叙话”,等了半日不见皇帝开金口,屁股先自麻了,大腿小腿都快吃不住劲了,汗珠子一颗颗冒出来,从额头流到了脸上,又流进了夹领里,后背上冒的汗更大颗,汇聚成一片小洼,没一会儿后背就叫汗塌得一片精湿,遭大罪了!他偷眼瞥了一瞥,瞥见皇帝坐在上首翻奏折,左手边右手边高高两大摞,批完还不得俩时辰哪?!心上先绷不住劲了,又不敢先开口,就这么苦捱。约摸过了二刻,皇帝翻完了七八份折子,突然头也不抬地来一句:“卿掌刑狱四年有余,官声向来不错,听闻卿所经手案件,大小数百件无一有偏,那蔚州这桩案子,卿有何论见?” 皇帝昨日才亲赴监牢探了人犯,整个朝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皇帝与人犯之间的师兄弟关系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姚中丞知道是知道,但这关系不好拿捏,话回得难免流于程式:“陛下,臣对此案细故并无掌握,以此不敢妄论。” “哦,若是掌握了细故呢?卿有几成把握能把案子审断清白?”皇帝一张脸笑眯眯的,相当和蔼可亲。 姚中丞见了,心中只是叫苦。皇帝要是直接下旨要他接收这桩案子倒还好了,看今日这阵仗,像是要他主动请缨,求着把麻烦揽上身呢! “这……这……臣、臣……这桩案子多处存疑,细故怕是不易弄清……” 皇帝又不说话了,光使眼神,那眼神已入化境,轻而易举地让人明白内中的含义——那么容易就弄清楚了,要你来干什么?!光吃不干,酒囊饭段! 姚中丞两面为难,不敢吱声,既不敢说接也不敢说不接。那就继续受罪,半蹲着挨在小杌子上,蹲得腿肚子转筋,几乎没当场“蹲死”过去! 好不容易延捱到皇帝批完两摞山一样的奏折,开恩放他回去,不想还有下回、下下回、下下下回……,只要他不识相,后边还有无穷尽回! 想想是你那已经“强直”的老腰厉害,还是皇帝一回回的“赐座”厉害,是眼前亏好吃还是事后亏好吃。 姚中丞长着一副人脑子,被皇帝赐了三四回“座”后,立马就干人事了。他在朝堂上抢着出头,揽下这桩麻烦,顶着世家大族们恨不能活剥了他的毒目光,捱着“墙头草”变“墙头钉”的苦楚,忍着从此再也不能两头吃两头倒的心酸。他还以为自己都一张嘴把“眼前亏”给包圆了,后边就应该太平了,哪知皇帝又召了他去,又“赐座”,又把他一晾晾两三个时辰,不给茶不给水,不敢出大小恭,有屁也得憋回去,滔天的罪受了三天,还是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的状态,几次忍不住想问皇帝:后边还有啥要吩咐的,烦您一次说清楚,臣自当效犬马之劳! 然而还是不敢。只能等皇帝自个儿开尊口。第三日午时刚过,皇帝用完午饭,悠悠闲闲品着茶,随意抛出一句:“卿看了蔚州案的卷宗后有何论见,不妨说来听听。” “……人犯供述是义愤杀人,指称西南总关防王光实、总监军赵青彦设伏诛杀两千袍泽与三百多蔚州百姓,有人证若干、物证若干,可这人证物证都太过单薄……” “哦,哪里单薄?”皇帝又看着他笑。 姚中丞被皇帝笑得一吓,说出的话带着颤音:“人犯说还有几十残兵,已在牧隆军寨附近遣散……这、这些人一、一个也没找着,所提人证均是当时不在场的……” 皇帝仍旧不说话,还是看着他笑,还是使眼神——你怎么知道那几十残兵一个也没找着? 姚中丞算是明白了,皇帝这回是打算来个案情反转,把铁案翻过来,这么一来,杀人的就不用抵命了。看来,这桩案子审断的关键在于把那“义愤杀人”坐实了,至于人犯本身么,板子是得高高举起没错,但最后落下的时候得想象板子下边是块嫩豆腐,不能拍、不能压,轻轻擦着边角过去就行,千万别发生刮蹭,不然……哼! 姚中丞体察圣意,赶紧跟上:“若是能得当时在场的人证若干名,供词前后映证,上下承合,人犯就是义愤杀人,死罪可免,活罪当受,断杖责一百,削官去职,降为伍卒,发往边驿……” “杖责一百,降为伍卒么?”皇帝随手拈起一本折子,翻了两翻,又随手丢开,抬眼扫了一下半“蹲”着的姚中丞,再笑一下,慢慢从龙椅上立起身,慢慢从御座上踱下去,经过姚中丞身边时,皇帝轻声慢语道:“卿再想想。” 好么,这一想,一日一夜就这么过去了。姚中丞的活罪可谓没日没夜,好好一个人给折腾得,眼都眍了! 不等皇帝再问,他就自动减了那“杖责一百”,以为这样就够可以的了,不想皇帝这回连搭理都不带搭理的,该批折子批折子,该叫人叫人,文武们一进御书房大门就撞见姚中丞在门口“半蹲”,每天进进出出十好几大臣,脸上是好看的么? 姚中丞还要点儿脸,当天下午就变小惩为薄惩——降为百户,发往边驿。皇帝这回勉强称意了,挥挥手让他下去歇着,说什么“感卿之用心若此,废餐忘寝,昼夜不稍息,只为审断无差池,诚为国家之栋梁,社稷之庆幸。” 好听的听听也就完了,别当真。千万别当真。 经过这回,姚枢算是初尝皇帝手段,后边还有没有更狠更辣的,他不知道,也永远不想知道。总而言之,三堂会审时他规规矩矩地做了个“话傀儡”,依着皇帝给的“葫芦”把瓢画齐全,半点折扣不敢打。做“话傀儡”也就罢了,最让他心惊的是那几十残兵会审当天齐齐到场,一个不缺,齐活极了!门阀穷己之力,动用了所有能想见的办法,明的暗的,天上地下地找了十几天,毛都没捞着一根,原来底牌都在皇帝手里抠着呢!怕人不怕人?!这下想不做“墙头钉”都不成了! 隆佑九年初春,蔚州案清案。审断结果如下:何敬真降为百户,发往边驿。王光实罢官,降为伍卒,发往青州戍边。赵青彦已死,褫夺爵位,废为庶人。 王光实本该处斩,因将帅难得,留一条命戴罪立功。赵青彦已经死了,活罪受不起,死罪也只能罚在个“身后名”上了,判词一点面子不给,说他“身为监军,上不能审时度势,下不能抚绥军民,更有甚者,竟为冒功设伏滥杀无辜军民千余人,此行之恶,亘古罕有!” 赵相一心一意等着皇帝给他们赵家主持公道,不想等来的竟是这么个结果——杀人的不用抵命,一个小惩都不算的薄惩就过去了;被杀的死了都不安宁,背着“冒功设伏,滥杀无辜”的名声烂在地里,丢尽了祖宗十八代的脸面! 想也知道,门阀那边是要沸反盈天的,然而,哭也哭了,闹也闹了,瞅瞅皇帝那副喝药给瓶、上吊给绳的绝情样儿,赵相一颗心仿佛挨了一瓢透心凉水,反心本就有,不过碍于这那,流于沉浮,一直没露出来,经了这次,他看出皇帝那颗少仁寡义的心,之黑之狠绝不在他之下,于是渐渐开始绸缪,索性反了自己坐上那把椅子岂不好?!再加上幕僚、亲族、其余大族的策动、点火,就差一阵东风了。 皇帝那头自然也知道这回捅的是个巨大的马蜂窝,不能善了,戒备是一定的。朝堂凶险,皇帝再渴再苦,也不能在这时把人留在身边,还是得送走,送到个不远不近的边驿,什么时候想了,想得非见一面不可了,一夜之间就能打个来回的。于是,师弟发往的这处边驿就选在了定县。 临行,皇帝不便亲自相送,另一位师兄就给放出来顶事儿了。薛师兄自从听闻师弟杀了人犯了事,被四千军伍押回都城,极有可能吃断头刀子,他就正经起来了,也不招猫递狗了,也不聚众冶游了,每日里早出晚归,吃了无数冷言语,贴了无数冷屁股,从自家人这儿托到了外家人那儿,就为一件事——把师弟从断头刀子下抢出来!然而这是件里外不讨好的麻烦事,别说别家,就是薛家自己也不敢上去惹一身“腥臊”。二世祖挣命一般打滚撒泼也闹不动他爹他叔他伯他舅的铁石心肠,眼泪倒是流了有一箩筐。总是不肯死心的,救不出人,进去看一眼总可以吧?哪知皇帝独食吃惯了,霸食劲头更是万中无一,任薛师兄如何在那儿傻使劲,就不让他进去见一面!起码不让马上见,能省一眼是一眼。省到案子了结,人也发落完毕,都要“十里相送”了,才别别扭扭派个人过去薛府递话,说师弟几时从留阳出发,几时行经驿路口,要送就去送吧! 薛师兄得了信,喜得抓耳挠腮,着急忙慌地备这备那,备的东西塞了满满一大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要去哪儿闲逛荡十天半月呢! 第二天早早在驿路口等人,等着等着薛师兄就被瞌睡虫擒住,毫不含蓄地当街打起了呼噜,差点没和师弟错过去。 师弟打马从薛师兄跟前过,师兄正梦到少时的师弟立在万丈深渊上练心法,飘飘忽忽,犹如一团轻絮,就这么从他眼前飘下了深不见底的深渊。心惊肉跳之际,瞌睡也就醒了。他惺忪睡眼呆呆然四顾,正顾到一队人马从北向南来,先头已经过了,一急,放开喉咙嚎一声:何师弟!不见应答,更加上火,一连嚎了五六嗓子的“何敬真”,当中有人掉马回身望向他,“你是……薛师兄?” 从显仁八年一别至今,过去将近九载,茫茫经年,人事悠悠,少时的翠绿葱茏都留在了岁月里,再见彼此都添了沧桑。送别无多言,时限匆匆,多少细心思都来不及剖白,几句说老了的问候都来不及说完,分别就到了。 薛师兄站在驿路口的亭子里目送师弟远去,心中梗梗,良久无言。谁都没想到皇帝也远远地参与了这场送别。那天清晨朝雾浓重,天地间壅塞着一片灰,坚铁一般牢不可破,十步以外看不见任何物事,皇帝还是起了个大早,从御书房出来走到东城楼,一级一级攀上楼顶,立定,朝南望去。南面一样的大雾泼天,他就这么在晨雾里立着,立到师弟出城的时辰过去好久了,他才又一步步拾级而下,回到朝堂,料理那群被捅了窝的“马蜂”们。 ☆、牛刀不能杀鸡! 朝堂凶险,出了朝堂也不见得十分太平。何敬真从留阳去往定县,行经之处,不少地方(尤其是近边之地)由于连年战祸人口外逃,几近凋敝。入了定县县境,进了兵营,出了名牌,领了职衔,这就算是安顿下来了。当天夜里一股残兵加山匪的杂合就打上门来,搞了场小袭击,定县武备废弛已久,兵们各个是把逃窜好手,只要来袭的在城防之外略略鼓噪,他们准保麻溜四散,找地方隐好行藏,待风头过了才敢露头。问缘由,问为何不战而逃,兵们的应答也十分直白:老子饭都吃不饱,还这么勤快上前送命,脑壳里装的是豆腐还是屎?! 不必说,又是一起因克扣粮饷导致的人祸。 现如今何敬真只是个不大说得上话的百户,受制于人,就是要查、要捉、要打、要杀,估计还轮不上他。定县虽说是“蚊子腿上的肉”,论不起分量,得了不多,失掉不少,但也是面镜子,照出整个周朝的许多隐忧。况且此地近边,本就不安定,放纵下去,年深日久难保不波及其余州县,何敬真写了一封书呈递给兵营的总管事(也就勉强算个千户),说了情况,道了因由,提了对策。管事的千户名叫张俊,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好人,也是个由书生半途出家的“文”丘八,投笔从戎是情非得已,因读书挣不来粮饷,读下去只能饿死,索性报名参军,当了一名军中文书,说不上是时运还是霉运,打他任文书以来,定县兵营里的头头一个个死下去,死得没人当头了,就把他推上去坐了这把交椅,带兵打仗一窍不通,倒擅长和稀泥,侠义心肠也有几分,奈何手中无钱粮腰杆不硬挺,一边是克扣钱粮的县衙,另一边是饥得嗷嗷叫的兵士,两头受夹板气。他见了何敬真的一封书,长叹一口气,把他叫了进来,苦笑着说了目前状况——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啥没啥,只能干瞪眼。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很明白:我倒是想有一番作为来着,钱呢?人呢?其他的不论,兵士们的粮饷得又着落吧?定县衙门挪去用了,吃光屙净,我朝哪讨去?派兵围县衙么?这么一群软脚虾,提溜出去估计也吓不住人家,闹大了倒成了聚众谋逆,何苦来哉? 所以说,还是难在了个“钱”字上。 何敬真说,这倒也不难,可以找人先借着。 张俊又苦笑,说的容易,这穷乡僻壤的,朝谁借去?谁愿意拿这么大一团肉包子去打狗?! 何敬真说这个不用发愁,都在我身上。 是没错。都在他身上。他自己就是一团肉包子,打出去,打出一堆钱回来。 说是这么说,可人家不信。 都在你身上?!张俊把他上上下下一扫——样貌倒是好样貌,衣装不行,一身半旧不新玄色外衫,靴子也磨得起了皮,束发的冠子都没有一顶,就这么拿根旧布条扎着,全身上下有值钱的没有?! 这新来的百户的底细张俊还是知道一点的,反正就是连穷亲戚都没有的一根孤拐子,真是好大海口!这样胡天胡地的虚吹虚唠,难不成还能把钱吹出来?! 张俊摇头叹气,当牛皮听听就算了。却不料这人吹牛有瘾,过了没两天又上门找他,正儿八经地和他说,银子大约后日能到,敢问大人要在何处点放? 吓!是真是假?!七八千银子呢,后日能到?! 张俊讪讪,顾及人家颜面,不好细问。不想后日一早,兵营内掌库房的小文书慌里慌张地敲开张俊房门,连说带比划,手舞足蹈地把库房内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一万多两银子“描”给他看。这么一描,他也坐不住了,跟在小文书屁股后头一阵疾跑,跑到库房门口,两人都板结了,不敢开门验看,怕是发梦,梦一醒那“长”出来的银子又自个儿缩回去了。小文书气喘、手抖,一串钥匙抖得“叮叮叮”,摆弄半天愣是找不着库房大门那把,急得张俊一手抢过,拨拨弄弄,寻出、开锁,用力把大门往左右两边一推——哗!银子!!整整四五列,都是银锭子!! 张千户跟穷了大半辈子,却在某天踩着了狗屎一夜暴富的穷酸似的,快手拈起一锭放进嘴里啃了一口——真的!足银!不灌铅、不贴铜!连银渣子都不掺! 小文书站在库房外头,鹅一般抻脖子呆立着,看张千户一排排地啃银锭子,啃得俩眼发绿,满脸潮红——腮帮子甩开来一口一个,啃了小半个时辰还啃不到一半,嘴酸死,只得停下。心里有数了——硬通货!都是真的! 这就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衣装与家当可能不是一回事。面子与里子更是可以分开瞧。 就算是借来的,能一出手就是一万多两足银子,债主这腰也够粗的!欠债的这位背景估摸着也不一般,至少和债主的交情不一般! 点收了一万多足银,张千户容光焕发,亲自进到何敬真居停的那间小屋里道谢。千恩万谢,高帽子奉送了无数顶。两边都不惯这样奉承,越说越没得说。何敬真也看出来了,这位马屁常常拍在马腿上,这么熬油似的把“马屁”编成“高帽”,一定是有话不好说,不落忍的,就先开口问他:“张大人可是还有其他吩咐?”。张大人正致力于将马屁编成高帽,字斟句酌,千万小心,他这么一问,顿时忘了马屁编到了哪一节,开口瞪眼地望了一会儿手里捧着的一杯茶,再望一会儿正前方墙上挂着的一张弓,目光飘忽,支支吾吾道:“一万多银子……放完饷后还有不少节余,要不……咱们还是还回去吧,怕到时候还不起哩……怕是连利息都难凑……” 原来是担心这个。 “无妨,本钱不急,利钱属下已经付过了。” 吓!付、付过了?!一万多两的利,少说也要个百八十两的吧?!这就付过了? “节余暂且存在库房内,将来要置办军械了,也不至于一下拿不出。” “……”还置办军械?怎么看都是为长远计,可,他一个流水的百户,不定哪天就给调开了,想那么远,有用么? “张大人,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讲。” “讲嘛。”你都成了“衣食父母”了,讲两句话还能不让? “县衙那头,是不是……” 张大人了悟,不用点破,知道他说的是县衙与驻军之间不能一直这么“事不成事”地摽着,现下粮饷都在人家手里扣着呢,自家的兵士饿“怂”了,拳头硬不过人家,那就得来软的,摆个宴请个人情,把大小鬼都请来,吃吃喝喝,许以小利,让他们讨点儿小便宜,“关口”就能好过些,等几时腰骨硬了,那时候再另说。宴请的盘费当然也先从这笔欠账中出。里子有了,面子上的事就该由头头出马,张俊一下收了人家一万多两的雪花银子,怪不好意思的,搜肠刮肚地再编出几顶高帽给何敬真戴上,这才终于起身告辞,回去张罗晚上宴请的事儿。 客人走了,何敬真从桌肚子里掏出一封写了一半的信,接笔续上。信是写给杨镇的,先是道谢,谢他在蔚州一案中为他上下活动,直言出证。而后道贺,贺他升任将军,调到蔚州战场做了西南总关防。最后是托付,两千袍泽的身后事要劳他多多经心,“抚幼赡老,乞望周全”。 一封书信能说的毕竟不多,其余意思只好放到言外去了。道谢只能浅浅的,与杨镇“粉身碎骨浑不怕,留下将帅种子再说话”的犯浑劲头并不相称。道贺也是淡淡的,他一早知道杨镇打了几场漂亮的翻身仗,与新任西南总监军薛凤九配合得不赖。二世祖虽然对用兵打仗不在行,但好歹也出自萧一山门下,没给师父长脸,但也不至于丢人丢到家外边去,不在行的地方他就闭嘴让人家说,放开了给人家做,出了事就一同担着。还有一件好处,二世祖做人不小气,世家出身,手敞惯了,杨镇朝他要钱要粮要军械,二话不说,一揸手,马上就漏出去了,漏多少心里没数。好在两人身边还跟着一位刘中岩,积年的账房,出入多少、实数多少、尚欠多少、有无节余,一清二楚。不然,这俩,一个是只晓得操刀子砍人的丘八,一个是只晓得出不懂得入的少爷秧子,买三个铜板的小菜都能让人骗走七枚大钱的货色,仗打到一半钱就没了,哪里还有后来的几场大捷! 大捷之后,皇帝让杨镇自己提要求,想要什么就提,杨镇也不客气,马上提了一壶不开的——把我的将帅种子还给我!我还指着他给我打下刘建忠那老匹夫呢!皇帝的黑脸色透过圣旨颁到他跟前,他还浑不觉,打算再上一封奏折讨人,还是刘中岩读懂了圣旨上头一连串褒扬后边的威胁,劝他缓缓,别往风口浪尖上撞,省得带累你那将帅种子! 皇帝的圣旨里头还有另外一层谁也没读懂的意思——好不容易寻个由头把人从你手底下抠出来,还想要老子原样放回去?!滚!! 杨将军读不懂圣旨是正常的,皇帝玩心术是行家,一句话里头三四层意思,能读懂最外边那层就很不错了。所以说,还是普通书信好读,直白,要干什么要怎么干直说就完了。杨将军读完圣旨再去读何敬真那封言谢信,一开始只觉得无比通达畅快,读到最后,却又堵住了——原来道谢道贺都是表皮,“托付”才是真意,两千袍泽的身后事是沉甸甸的几十页纸,谁家里头境况如何,有多少家口亟待抚赡,一一列清道明。叫他说什么好呢?这人太“真”了。从古至今,有多少将官把手底伍卒的生死当回事?功成之后,脚下枯骨堆千叠万,有几人会去想这万千枯骨身后,那些嗷嗷待哺的幼儿、倚门悬望盼子归的孤老?有几人会为这些人的饥饱寒温生老病死忧心若此?自家性命尚且不知能否苟全,他这忧心是否有些多余? 杨将军花了一个半时辰把那厚厚的一叠“托付”读完,一个老粗,血流光了都不兴流泪的,硬是让这叠纸催下两行浊泪来。从此他立定主意——将帅种子不能这样埋没,不能叫人半途摧折,不能牛刀杀鸡,不能给扔到定县那鬼地方去生灭!他得和皇帝死磕,磕死也行,只要皇帝答应把人放回来! 然后杨将军就这么和皇帝“磕”上了,每回一有大小捷,绝对在奏报折子上一通“磕”——“臣叩请陛下圣恩”、“臣跪请陛下隆恩”、“臣顿首再拜,叩请陛下天恩”,圣恩隆恩天恩啥的都只和一个内容有关,就是把何敬真再调回他杨镇手下,哪怕平调也行,再不行降级调也好,总之这人是个天生的将帅材料,安天下定四方的一个大好人才,不能让他这样默默老死山林!磕头磕得多了,难免晕头转向,有几封折子写得十分跳脱,语句不甚通顺,读起来直眉瞪眼的,皇帝当场就给气笑了,御笔朱批,打了回去。杨将军其他要求准了,就这条,要么绝口不提,要么就是打马虎眼儿、绕圈圈,绕得杨将军七荤八素的。皇帝那头等着他识相点儿,从此闭嘴,谁知杨将军的狗脾气也很有几分狗的风骨,咬定不放松,一封接一封地往上递折子,估摸着也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犟种! ☆、情债与钱债 杨将军与皇帝角劲角得热烈,何敬真那头倒是波澜不兴的,自上回借来一万多足银,放了薪饷,请了县衙一干大小鬼,人人待他都亲厚起来。兵们看他跟看一坨真金白银似的,抢着端茶递水清屋扫舍,一张张脸上的热乎劲头非常真实,伺候也相当卖力,绝对的指东往东,打西往西。县衙里的知县、县吏、皂役也都给面子,办点什么事快多了,不再像原先那般,针尖小事一拖拖半年。 张俊这老小子挺会偷闲,一句“向来书生不懂兵事,还请何百户多费心”,就溜出去了,大事小情全丢给何敬真料理。何敬真说他一个百户管着这么些事怕是僭越了。张俊说怕啥,州衙门的长官十年八年不来一趟,你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再说了,兵们服你,你说一句顶我一万句。我是真的管怕了,一千来条人,逢到月末就找我讨粮饷,我又没你这手段,朝哪讨去?妙手空空,偷些儿过来?屁!一千多张黑洞洞的嘴,那是填得满的么!所以这事全得仰仗你,不论是武备还是钱粮,我就没有会的!这回你来了,正好,过段时日我向州衙门陈情,把这位子让给你! 人家都求到这个份上了,再推拒就是不给脸了,那就暂且接下,先把废弛多年的军纪整顿整顿。定县近边,守城防的兵见敌就撒丫子奔了,这可不成话! 何敬真把千来号兵集中到校场上,问一句:“想不想顿顿吃肉,月月有饷?”。“想!”一千多条喉咙喊成了一条,声势很壮,果然是吃饱喝足心气旺,从望风蹿的丧家犬到现下这副胆壮声粗的模样,也不过就是几两薄饷、几顿饱饭的距离。“既是想,那就拿出力气本事来,军营内不养怂人懒汉,养的是上得阵杀得敌,死战不屈的铁血兵士!自明日起,三更于校场集合,迟者逐出不用!” 这就是动真格的了。 第一天出操就没一个敢迟来的,头开的不错。一千多人,三更天出到校场练对打、练刺杀,定县衙门一班大小吏们烧心了。因定县县城太小,排布不开,县衙与校场离的很近,吏们住在县衙周边的宅子里,三更天正是好眠,睡梦里忽然□□来震天的“杀”声,能不惊得战战摇摇么?又不好让人家别练了。定县武备废弛已久,来几个小毛贼都要鸡飞狗跳好几天,不练不行,练嘛,这觉还睡不睡了?忍着吧!要不早点睡,天一擦黑就上床卧着! 忍了十天半月,这伙丘八还扯上号子了!什么“狗贼子偷我粮!杀杀杀杀杀杀!”,什么“狠心鬼夺我饷!杀杀杀杀杀杀!”。杀得一班怀了鬼胎的大小吏们吃不下睡不着。又过了十天半月,丘八们抽冷子搞了场突袭,打掉了饶山上盘踞多年的一伙山匪,拘了一百多人,杀了四个硬颈的,剩下的全部收编。放个屁都能崩着脚后跟的定县许久没砍过人头了,杀山匪头子那天,百姓们跟看大戏似的,一层层围拢来,围了个水泄不通,说说笑笑,人人都心大心宽。官们就不大行了,鬼头刀“刷”的一闪,他们就小抖一阵,鬼头刀一扬,手起刀落人头滚地,官们一颗心也跟着满地打滚。此时方才晓得那新来的百户不是个善茬。 知县遮遮掩掩的派了县丞到军营里和他打商量,光说些枝节,不碰主干,隔靴搔痒和稀泥。嘁!打太极谁不会! 当天夜里,新来的百户就让人把十几面战鼓推到校场上,再和杠房租些响器,天刚擦黑就开动,又吹又擂,还轮着班来,一千多人分成十批,每批擂半个时辰,擂到第二天日色过午,县丞又找来了,开口还不饶人,说他们这么又吹又擂的,惊扰了百姓,于法不当,于理不合,百姓们是不会答应的! 何百户好淡眉眼,回一句:不妨,已着人挨家挨户道叨扰去了,每户按人头配发耳塞子,一人一副,一天贴十枚大子儿扰民费,百姓们都积极“拥军”呢,又何来扰民一说。听听这口声,怪道人说财大腰身粗呢!手上有钱,花钱买太平,花钱买“拥军”,管得着么?我乐意! 县丞估计不能善了,歪歪倒倒回了县衙,找一干人等商量下回合该如何应对。没等他们商量出个对策,三更天又来了,同样又吹又擂!听说这帮丘八夜里还加餐!大肉包子配大油熬的肉骨头!油荤足吧,擂一个通宵不嫌累,擂死你! 县衙那边首先撑不住了,知县亲自上门,两边订了份暗约:粮饷按月拨付,绝无拖延,失修的军械县衙筹钱修缮,无人照管的军马也由县衙出人手喂养,保证膘肥体壮! 陈年旧账,一个多月就算清楚了,兵们由是对这新来的百户愈更敬服,练兵出操愈加卖力。两个月后,定县周边彻底太平了,再没有小股的残兵山匪敢过来“打抽丰”。都给治怕了。本来么,定县县小人口少,油水清淡,合编整队的军伍都冲大城池去,大城池人口多、富户多,打下一座抢掠一番够使一年半载的。只有被打散了的残兵才有啥吃啥,吃啥决不挑嘴,定县这样抢一顿抢不出一餐饱饭的地界也扑将过去,随便顺点儿剩饭菜,收几条半新不旧褂裤,拿了就走,得点儿是点儿,反正定县的驻军见了上门“打抽丰”的就撒腿奔逃,兔子都没这么快的,这种无本买卖,不做白不做!打抽丰打了这么些年,兔子似的守军他们也见惯了,常常十来人组成一伙儿,拿两面大镲,“咣咣咣”几声,好比县太爷过街面,先打个“回避”、“肃静”之类的牌子,闲杂人等退避,打抽丰的打两杆子“枣儿”就过去了,正经算不得“扰民”。 谁曾想,数十日不来,一来风水就转了,昔时兔子似的守军此时变作了老虎,大敞着嘴,露一口钢牙,专侯他们进了埋伏圈,围住就是一顿臭揍!揍完了一条绳索串起来,连蚂蚱似的成串牵进军营里。营房正中央坐着个“官”模样的年轻,眉眼好俊,看看像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俘虏们言语上就有些简慢,话里话外还不干不净的有所指。那俊年轻由头至尾不搭茬,等他们摆出“慷慨赴死”的悲壮姿态时,才慢搭搭问:“真想死?”。十几俘虏梗了梗脖子,挺了挺腰身。那俊年轻微微一笑,疾电一般掣起一支笔,一甩手——嚯!那笔直直穿过正当中一名俘虏的头顶,带着一绺顶发钉进了墙里!十几俘虏惊得忘了拢嘴,张嘴瞪眼地呆望着,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营房内悠悠飘着一股尿骚与五谷杂粮经肠子“发酵”过后的臭气,再一看,下边跪着的十几俘虏,裤裆前后一片潮湿。 那俊年轻嗤笑一声道:“你们来一趟不易,送几个包子做辛苦费,打哪来回哪去,回去以后劳烦各位带话,我们定县家穷庙小,当不得这样白口吃喝,一回来是客,二回来是盗,三回来是匪,对后两种,我们向来不客气!今后还望仔细掂量清楚!” 十几俘虏哪里还敢做声,蔫头耷脑鱼贯而出,够窝囊的。 兵们见长官小露一手就轻易制住了多年打抽丰的各路人马,心里欢喜,从今而后,长官就从个绣花枕头变作了巍巍高山。高山仰止,无比高大。 可那都是外人看见的,内里究竟如何,何敬真自己最清楚。鹰嘴口一役过去近百日,夜夜无眠,躺在床榻上了无睡意,往往睁着眼等到天明。新近还添了一桩毛病——头疼,抽疼,疼得视物不清,天旋地转。这时节往往会会想起那个膏药似的贴定不离身的陈大牛。百日过去,蚁咬虫食,都吃空了吧…… 独养儿子埋骨他乡,老娘尚且不知,仍在省吃俭用,用俭省下的钱买些布匹,一双昏花老眼凑近一豆小灯,一针一线缝纳,缝新衣、纳新鞋,待得儿子归乡,拿了出来,穿戴在身,纵离家千里不孤寒。 一把枯骨,可会入老娘梦里来?…… 想得越深,头疼越烈,那痛各处迁延,四肢百骸无一能免。这样苦痛,有谁能救? 深夜沉沉,整个定县都被融融一团黑包围,静谧中,所有人都在一觉黑甜,独独撇下他在睡眠之外苦熬光阴。他披衣起身,走进校场,月色如水,照着他一条孤影,异常冷清。难以言表的一种寂寥席卷而来,摧灭心上唯一一丝暖意,躯壳空空,春寒一点不客气地裹住他,裹出一个寒噤。太冷了,一身的血都要冻住了。他抬手呵了两口气,把僵了的手呵暖,再拆下发上的旧发带,绑在校场入口左边第三棵杨树的树干上。 这是个约定好了的暗号。 看那债主对他多纵容,不死不休的一笔情债外加一笔一万多银子的钱债,还有那个耐性等他“传召”,不召不来。可能不召也来,只是隐于暗处,守望静待,秋毫无犯。 算算前后,他们这么相处,也有近百日了。自那次青州“劫囚”之后,那债主就一路紧追,有无数次下手劫人的机会,终被那囚在牢笼内的人用眼神压了回去。的确沉得住气,如果劫囚不成,还有法场可劫。断头刀下抢出来,那就又欠一条命。还还得起么? 何敬真把发带挂出去不久,有人推门进来了。 ☆、演戏 “昆仑。”他喊那巫神的旧名,在昏黄的灯光下就眼找他,找那个多年前至诚待他的昆仑。然而,认也好,不认也罢,昔日的昆仑早就回不来了,目下这个是以前那个的“蝶蜕”。千劫百炼,蜕成带着凡俗欲情的一尊神,神权登顶,生杀予夺,说一不二。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那巫神对他的“百求百应”了。有了权势助威造势,这“百求百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实现,在凡人看来难如登天的事,他轻轻松松就为他做出个结果。不想欠他的,依然要欠。想要偿他的,依然难偿。两人兜兜转转,仍旧丝连。 这回遭逢一场几乎灭顶的大难,以往对人心所有善意的期待被踏个粉碎,说不得算不算是个转折,只是有些东西,碎透了就捏不原来那个了。几年之间,辗转红尘,上下求索,终无所依。除了朝这半亲半故,自幼濡沫的“昆仑”讨点暖意,他还能如何呢?因他人给不起这“暖意”。师父不行,师兄们也不行,为数不多的几位友人更不行,他们与他始终隔着一层,没有谁像昆仑那样,给过他如此真实的“家”的温暖。这温暖并不具体,可能只是居停之处点起的一盏灯,早早燃起,等待归人,望之可亲,纵然身前是刀山火海、深渊万丈,身后总还有一盏灯一间屋可以归依。为了这星点暖意,他情愿拿出一些东西去换。比如这具躯壳。今日所欠,今日清偿。可那巫神一反常态,对他的“清偿”未肯一顾,仿佛已遁入空门,受了戒誓,寡欲清心,再不为世间色相所惑。只受不偿,难免惶惶然、惑惑然。 索性唤他一声,让他过来,拿他该拿的。 那巫神缓缓而来,在床沿坐下,定定看他一眼,伸手搂他,轻轻放倒,头颈枕在他大腿之上,一双手覆上去,规规矩矩,绝不肯越雷池半步。从眉弓开始揉按,攒竹、鱼腰、丝竹空、百会、天冲、角孙、玉枕、风池,几处大穴拿捏精准,力道恰正好,捏过一轮,头疼稍稍见缓。 “昆仑……有件事……还求你相帮。” 那巫神像是料定他必有所求,并不则声,静待他把话说完满。 之前求的是钱,现下求的是“人”。 何敬真已经将陈大牛那寡母接到了定县,赁了房屋,请了看护,延医问药,治到现在,不好不坏。老人家身上没病,心里有病,心病不得心药医,好不了。这段时日来她总说右眼皮猛跳,心里发慌发悸,不知是不是儿子出事了,不停地朝四周打问如何才能到蔚州,收拾好包袱就要往外走,拦也拦不住。娘生儿,连心肉,儿子横死,为娘的一定是有了预感,这才不管不顾地寻过去,非得亲眼瞧了才心安。可,还有得瞧么?人都埋进三尺黄土里烂没了,上哪瞧去。所以得求个“替身”,不求从头到脚、从形到神全部似完,但也要有八成相似,不然瞒不过去。急切之间,到哪去寻摸这么个人呢?所以还得求这尊手眼通天的神。 “明日休沐,我想去拜望老人家……”需得有个替身带去应付,不然过不得关。 “好。”所思所想,所欲所求,皆以应验。有心了。 巫神百生千劫,能上心的物事越来越少,对上了心的,真称得上掏心挖肺了。他看着手下这张脸——略显憔悴,兼有愁绪。一阵心痛。想到多年之前,眼中人还是小小小小的,小得捧着怕摔含着怕化,自己拙手笨脚的喂哺、呵护、照应,二十余年过去,大了,变了。岁月一年年不停迁流,他的岁月不可挽回地奔走出逃。思君未果,岁月已晚。他打算穷尽一生等一个人,还没等到,心就老了。老了的心经不起风吹草动了,眼前目下,就想静一会儿。 两人许久没有这样静静呆着了,无争执无催逼无欲求。巫神哼一支西南歌谣,说不清有多古,用苗话哼出来,多少沧海桑田,多少世事翻覆,苍凉却也温暖。这支歌子连着何敬真漂泊无定的童年、少年,直到如今,蓦然回首,幡然领悟——原来,这二十几年间,即便飘萍一般四处流离,他的根依然渴望有一处可供依栖。这依栖就在西南一处边寨,一栋吊脚楼,一条蜿蜒流经吊脚楼下的大河,一群初一十五“赶大墟”的人。少时记忆,尤其不易凋萎,历久弥新,无比鲜活。歌子和歌子当中描绘出的西南寻常景,安心宁神,许久不曾造访的睡意,此时慢慢将他融浸,一曲终了,他也入梦去了。 巫神见他睡得熟了,就把他轻轻放回床里,与他放帐子、盖被子,被子仍是小时那种盖法,脖子以下全部纳入棉被的遮盖范围,不透一丝风的,脚底下再卷起一层,把两足完完整整裹进去,怕他蹬被子。足为身之关防,足若受寒,百病丛生,足若保暖,百病不侵。二十四的人了,还有个人为他操心一双脚的寒温,这人何其有情。情到深处,言行举止分不出对错,辨不出善恶,理不出反正。他对他既有追猎囚锁催逼,也有千万般耐性,千万种细心,千万重挂心。身前身后,再难有人似这尊神一般,这样一意孤行地为他抵挡尘世万万般,不计代价,不问皂白,应他所求。连煎药这样的琐事都要亲自经手。 一只火油小炉,一口熬药用的陶土盅子,一柄草扇,一个守着炉火的人。 何敬真从两个时辰的睡眠中醒转,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家常景,不免戚戚复凄凄——这尊神这样操持,召来挥去,偏偏不肯收“报酬”,安心要他把一笔笔的债欠下去,从此纠缠到底。 “醒了?喝药吧。”巫神从药盅里倾出一小碗来,举起细细吹凉,再送到他手边,要他喝。 何敬真心里百味杂陈,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接过碗来,仰脖灌下。 为着清心火,药里搁了黄连,苦得舌头打结的一碗药,他都品不出苦味,亦品不出他味,只品出了他自己内心的挣扎与摇摆——对硬要摧折他的,他可以死顶到底、宁折不弯,但对柔情以待,小心曲意的,他就不知应当如何了。更何况这里边还掺有那么些年的相依为命,乱如游丝的一种关联,怎么才能理得清呢? 巫神看懂了他的挣扎与摇摆,也看清了他纷乱无条理的思绪,有心让他一人独处,就招呼一声出去了。天将亮时,领回一个人来。 何敬真一见这个像足十成的“替身”,顿时连呼吸都禁住了。 原来一个埋骨黄沙中的人,还能以这种方式“返魂”。 “陈大牛?” “陈德元?” “您说我是,那我就是。”返了魂的“狗皮膏药”露个贱兮兮的笑,小眉小眼地望向他。 连声音神态都像到悚然的境地,都不似人为,是鬼斧神工。 问他家口境况,他对答如流,连细节都一丝不漏,几乎把何敬真糊弄当真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当即备几份薄礼,领着替身上门演一出戏去。 路不远,过两个街口就到了。替身咋咋呼呼地喊门,“娘”前“娘”后叫得无比亲热,当娘的一开门就是一场哭,母子两人抱头一路哭进去,哭够了才猛然想起似的,把何敬真推出去,抽抽噎噎地为两边道白,“娘,这是儿子军旅中的长官,一向来对儿子很是照顾。哥,这是我娘。”。老人家几年前失了老伴,哭得多了,双目生翳,眼前一片昏花,到此时才发现旁边还站着另一个人。她这大半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村里头的里正,猛然撞见个“长官”,立刻慌了,手足不搭调,不知该跪下磕头呢,还是该蹲身请安,手在布衫上攥了又攥,僵手僵脚地立着,不知该如何招呼才不给儿子丢人,满身的无所适从。替身见了赶紧说道:“娘,您别怕,我们长官最是怜惜手下人的,您也别拘礼了,去做点儿好吃的吧,儿子馋娘做的饭馋了几年了,最想吃摊鸡蛋饼子配胡葱!”。 这就把两边都支应开了。 长官这边让座、让茶水、让糖饼水果。娘那边搀进灶房,母子二人一人揉面,一人烧火,手上的活计与嘴边的家常话一样,慢慢的,一句一句,一递一声,说到去日,母子又都静默了。好一会儿,儿子复又笑嘻嘻地对娘说:“娘,儿子这趟回来,打算娶个媳妇子再走,一来给咱们老陈家传递香火,二来我娘也能得人陪伴。”。为娘的听了喜上眉尖,赶忙问儿子可有人选没有,这么仓促人家姑娘可愿意。儿子仍旧笑嘻嘻地说:“放心,长官已为儿子物色好了,女子家里也愿意的,这两日就把事儿办了,我娘好安安稳稳享媳妇的清福!”。老人家一听长官还帮忙保媒拉纤,感戴得无以言表,到了用饭时,感戴就成了满尖的一碗米饭,一筷子一筷子堆叠到顶的小菜。 处了半日,老人家摸着些门道,知道儿子这长官最是没架子,怜老惜弱,心肠又热,说话间神色不由放松许多,闲谈时也谈起乡邻苦处——岁晚稻未熟,而兵祸又至,四处践踏抢掠,半黄夹青的稻米就这么毁在田里,一年的辛苦就这么打了水漂,饥荒蔓延,流民四起,背井离乡,无数凄楚。又说长官是做大事的人,小百姓们的太平日子,还得靠长官们去经营。最后说我儿自小爱耍顽皮,还望长官多多包涵,平日里严管严教,打骂都使得,好歹让他学些本事在身,不然,上了战场,刀剑无眼的……。说到此间,老泪盈然于目,儿子赶紧岔开话头,“娘,后日就迎新嫁娘进门了,大喜事一件,为何净说些丧气话?明日陪您老上街置办些东西,婚娶当日好用。” 替身演戏熟门熟路,足以瞒天过海。可,欺得了人,欺得了心么? 面对一个老来孤苦,全指着儿子过活的寡母,除了撒无数个谎去圆这一份念想,还能如何? 何敬真低眉垂目,盯着自己面前的一碗米饭,盛情难却,吃不下也得吃,数着米粒往下咽,一粒粒米如一颗颗砂,棱角铮然,从食道一路割下去,在胃里结成一块坚铁,疼得他呼吸都不敢使劲。 几句话就让他痛成这副模样,那后日那场假戏真做的“喜酒”呢?可怎么熬? 熬不过也得熬,既然决定要圆一个大谎,就必得善始善终,把这场大刑熬完,给彼此一个交代。 ☆、割裂 晚间归来,那巫神早就等在营房里了。说来也奇,这尊神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校场上晃荡着那么些人呢,他是怎么躲过那么多双眼睛的?想想也罢了,连个像足十成的替身都能在毫寸时长内寻来的,悄没声息地进出又算得什么。 “后日我同你一道去。”巫神说。 后日就是假戏真做的一场喜酒。想是怕他触景伤情,心痛不成活,故此要跟牢了,为他舔伤平痛、顺气解忧。 这份温存简直像一眼泉,不见声势,但却涓滴消磨他对他杂芜情感当中的一丝抵触。 温柔是蛛网,看似疏离且不经意,实则滴水不漏,不疾不徐,将网收至方寸之间,一举将猎物捕获。被捕住的无路可逃,往往愿献出自身仅有去向追猎者“买路”。 何敬真孑然一身,仅有的,不过是这么个“人”罢了,剥光了藏进床帐中,唤那巫神来收这“买路钱”。臊死了,不知如何开口,就用骗的。他说,昆仑,头疼……睡不着。那巫神原本背对着他守药炉子,听他这么一说,就移步过来床边,撩开帐子闪身进去,作势要托起他头颈。不想等着他的却是一次夹生的“撩拨”。两人身上都种有情蛊,平日里接触格外当心,小心避开任何可能“走火”的举动或言辞,这回倒好,向来不愿的那个豁了出去,舍身来饲,活色生香的诱使和撩拨,即便是神也难以把持,目之所及,当时就是一僵。何敬真从那巫神骤然发沉的眸色当中知晓自己这笔“买路钱”没送错,哪怕他表面披着张清心寡欲的皮,内里依旧是那个欲念深厚丰沛的“骨”,变不了,经不起心头肉这样含羞带臊的生涩勾引。 “真的可以?”巫神暗蓝的眸子直直望进何敬真的黑眸,朝他讨个准信,同时把自己惊涛拍岸将要溃决的欲念死死管住,给他个缓冲,给他个反悔的机会,省得事后后悔。心头肉盖下眼帘,屏住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来轻轻覆在他手上,浅麦色的肌肤烧起一层红,无声胜有声,无言抵万言。巫神反手一捉,将那只手拖起来,人也带过来,卷进身下,狠狠厮磨。明知身下那人是自愿,弃了防护,手脚软软不再抵抗,他还是忍不住压紧他,把自己楔进那人双腿间,不让他闭拢,双手也要禁住,举过头顶,全身大开放,由他采撷啃噬。原来两边都放开了,滋味是这般的好。巫神被惹出狂性,将他兜转来,跪趴着,深深侵入,存心迫他,迫他把低喘呻/吟放大,大得举世皆知,知他是他的人,再无别个敢觊觎。 兵营里间壁甚薄,何敬真被那巫神迫得不堪了,就死死咬住下唇,双眸水光微微,返身一顾,又是无言抵万言,无言中的莫可奈何、极尽忍耐,出于言表,哀告求饶也是隐隐的。见了的,谁个不心动?谁个不心软? 巫神放开他,暂且饶过,反正来日方长,只要他肯松动,总不愁没有饱尝的。 一场欢/爱,换一副腔膛暖他,换一夜酣眠,很划算不是么?那巫神这样精刮老道,都心甘情愿地把这蚀本买卖一桩桩做下去了,他还有什么不足? 更不用说那巫神连演戏都陪着,赴喜宴那天特地改换了外形,银发蓝瞳变作黑发黑瞳,与汉土中原殊途的一种异秀成了平常的俊朗,一身红衣,满头乌发,笑微微地朝何敬真伸出手,待要牵他。到了地方,两人并肩而立,往那小院落里一站,抢尽一对新人风头。喜宴办的仓促,定县毕竟不是故乡,亲朋都远在几百里之外,邻里亦不算十分相熟,能请的人不多,女方那边送亲的也寥寥,统共就十几人,一半都是来做戏的。新娘子与新官人都演的很好,跟真的情投意合似的,顾盼有情。吉时至,双双跪拜天地高堂,夫妻交拜,送入了洞房,新娘子坐帐,新官人出来应酬,满斟一杯,先奉至长官面前,“哥,今日兄弟新婚,不醉不归!”何敬真接过,一饮而尽。“不急不急,还有两杯哪!”替身的蔫坏劲头也与那正在地里慢慢腐烂的“人”一个模样。“哥,向来烦你照应,这杯敬你,从今往后,兄弟不在你手下呆着了,你自个儿保重身体,有些事情别多想,赖不着你的事情别净往身上揽,不然一世辛苦,落得下什么呢?”。这替身真是称职透顶了,用一样式的叨叨劝他自私点儿,对自己好点儿,不然将来亏得慌。 何敬真轻浅一笑,接过,照样饮尽。脸上笑着,心里头却是苦的。百来天了,天天自己给自己上大刑,连“喜宴”上都不肯饶过自己,一遍遍扪心自问:你以为你演这样一出戏就能蒙混过关了么?你以为你为那就快烂没了的人补一场洞房花烛,再补个没血缘的“假香火”就能把这亏欠赖掉么?你以为你那“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很伟大么?那两千伍卒呢?你以为他们的身后事有了托付就完了?没完。告诉你,这事完不了。天天月月,岁岁年年,它会成为你心头的一根刺,时刻提醒你匹夫之勇与少年意气是多么要不得。一旦逞勇斗狠拼意气,代价是多么巨大。它会弯折你的脊梁骨,让你不择手段地去通人情达世故,该买通的要买通,该奉承的要奉承,不能得罪的一个也别得罪。它还会慢慢教会你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喜怒不形,如何韬光养晦,如何对自己唯一的“本钱”善加利用,去折换程银子、粮饷、好马,甚至是那巫神掌控之下几乎无孔不入的一群探子,这些旁门左道比正门正路好用多了,缺钱了就讨,缺人了就要,缺探子缺门道,不论缺什么,都再不用朝那些指望不上的人伸手。有个人带着你,你便“一日看尽长安花”了。你想靠自己,你不想欠?那结果只能是越欠越多,欠一人的不比欠欠几千人的好?还起来也好还多了,昨晚你不就做的挺好?瞧你把他骗的——些微羞臊,稍稍敞开,只是含苞而已,他就肯管住自己的嘴,宁愿忍住绷到顶点不得纾解的煎熬,也放你独个儿去睡,为今日这场熬心费神的假戏养足精神。清早起来便忙着改头换面,一身比新郎官的大红稍浅的洒金红别有深意,扮上后不忘挑一身登对的送你,替你换上,你们俩好借这“喜宴”暗地里也来个中原汉土式的“绾发结同心,婚姻死不悔”,没有跪拜也没关系,反正他已经捉牢你了,反正你也已经对他“含苞”了。谎话多说几遍,自己就当真了,何况是那尊一直求而不得的神。他都情愿装聋作哑,略过你那些小花招了,你还不知足? 是该知足了,贪多不好,欠偿不相抵更不好。两害相权取其轻。不是早就定好主意要把自己贩出去了么?那就贩得甘愿一点,把那一身刺拔掉,朝债主怒放,这样人家才舍得花大价钱来买! “本真”与经过伪饰的“假我”冲突起来乱石崩云,真是伤心。伤心时候,最是喝不得急酒。何敬真本就量浅,空腹连灌三杯,后边还不断有人上来敬,一杯又一杯,很快便醉了。两颊浅浅一酡红,乖乖坐在椅子上笑,呵呵笑,笑得可傻了。他那是在笑自己,笑自己宁愿卖肉卖心都不愿弃掉那不切实际的“天下太平,万物安宁”。那么大一幅图景,靠他一人单打独斗就画得成的么?什么让他有如此壮的胆气去担这重担?难道仅仅是因为他自己那身还算过得去的功夫?其实不是的。没上过沙场的人,没历过生死的人,没被自己人叛卖过的人,很难理解他这执念究竟从何而来。四年多的军旅生涯,辗转四境,由南至北,从东到西,见过赤地千里,人之相食;见过尸横遍野,孤苦无依;见过贩儿卖女,无地立锥。这些都见过了,才能明白“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对于一个漂泊无依的人有多么致命的吸引,才能明白他为何宁可对自己发狠,也不愿弃掉那仅有的一丝可能,从军旅当中退出去,退到随便哪个角落去偏安。他就是这么个人,百折千回,不转初衷。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今朝与昨日的割裂毕竟太疼,总得让他醉一场,笑一场,悼一场。不然昨日埋哪呢? 再是冷清,到底是喜宴,喜宴上饮醉了也是寻常,只是,再醉也不兴哭啊! 十几宾客一同侧目,盯着这个笑着掉泪的人看。但也只是盯着看,没人上来点破他的不合时宜。老人家不会,她早早到后院陪新媳妇去了,前头的事一概不知情。新郎官不会,他返一回魂,就为了惹出这人一场哭,借这场哭把“喜怒哀乐”修好、补全,人世万般苦楚,若是连泪都干涸了,那还活个什么劲? 主家不说,客人们更没由头去说,就任他去哭。看他哭得眼皮泛一层桃花红,泪珠子一颗连一颗,颗颗晶莹饱满,沿着腮边滑下,摔在那身洒金红的衣衫上,洇湿一片。 他们想:哭得可真惨。又想:哭得这么惨,人居然也不丑。再想:哭得可真叫好看。 才刚看了一小会儿,另一幅洒金红的衫袖就盖上来了。各式样的目光都被隔断在外头。巫神就这么举着一臂,静立他身后,借一幅衫袖给他,让他哭个够,为昨日痛悼,把所有歉疚不甘通通哭干净。不哭干净不行,前路险阻,没机会哭了。 一出假戏演完,能偿的暂且偿了,不能偿的也只能留待以后了。 ☆、变乱 何敬真带着哭红的眉眼从假戏中抽身时,周师兄正为他抵挡一阵迎头大浪。浪头摆明了是冲他来的,门阀们联合起来,撸袖子捏腕子,威胁,要皇帝严办这个杀了人的凶犯,还赵家一个清白,给门阀一个公道! 吕相说的不错,陷阱中的老虎比山林中的老虎凶多了。门阀集四五百年蓄积的拼死一搏,可不似他们在朝堂上表现出来的那样“温良恭俭让”,那是摧山倒海,必置对方于死地的彻底反叛! 当然,反叛不能这么光身露体地说出去,旗号得有,口号得有,都得十足堂皇。从古至今,用到滥了都还好用的也就只有那么一个——清君侧。响亮吧?三个字里头那么多的情非得已:反叛是不得已呀,不是我们吃饱了撑的想反的,实在是帝王身边有了奸邪小人,不清不行,不清江山就要被小人颠倒了,这么一倒,如何向天下万民交代?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反叛成了,清了君侧,捎带脚的,把“君”也一道“清”了,反正一乱起来刀啊箭啊什么的,准头也没了,清完一看——哟喝!皇帝“完菜”了!扶个七八岁的黄口小儿上去继替。好了,以前的好日子又回来了,不错吧。 反叛不成,被皇帝夷家灭族了也能落个好名声,死这么些人都是为了皇帝好,人家不领情,硬要杀灭结伙成群“清君侧”的,他们也没办法。没有功劳,苦劳总该有吧。名声好听吧。 赵相在正式杀到大殿上来“清君侧”之前,已布了无数后招。隆佑九年四月初九,青州饶龙关守将李恒反,开关防迎蜀羌军入关。四月十三日,青州富平守将范博彦反,开城门让蜀羌军长驱直入,富平知县王安中、县丞张珏等十三人仓促组织抵抗,不敌,宁死不降,悉数被诛。四月二十,蜀羌军连破仙女关、柔远、灵平,直逼周朝都城留阳。定远将军梁衍邦统兵十万于泾原阻击蜀羌二十万大军,这仗打得相当顽强,也相当艰苦。苦在了“一军危急,他军不救”上,苦在了“粮草已尽,后援终不至”上,苦在了内部的反叛上。一名校官策反了手底下的兵卒,蜀羌军攻周军左翼时,他把自己手下全部拉走,空出偌大一个空子让敌军钻,蜀羌军从这空子切进来,直扑中军,梁衍邦陷入重围,苦战力敌,从战马上坠下后,还操白刃剁了百十名敌卒,身中三十多刀,死时尚且怒目圆睁,直立不倒。蜀羌兵士被吓裂了胆,竟不敢上前查验死活。 一代名将身殒阵前,壮烈殉国,消息传至都城留阳,朝堂巨震。那时再去看这朝堂,真能看到百样人心。御史中丞张中行,言官之首,平日里最是能喷,满嘴的仁义道德、家国大义,“杂毛鸟儿”里的翘楚,到了这会子却又怂得最快,什么都不想就想着逃,领着一班人跪请皇帝迁都。迁往哪呢?迁到汴州中部的回牛岭,那儿关山重重,易守难攻,做缩头乌龟的乌龟壳子再合适不过,若是时局不好,缩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至于剩下这些个州县是否落入敌手,百姓横遭兵祸后何以存身,他是不管的,也管不着,人家现在一门心思就想把自己弄出这危城。身为言官之首,皇帝不走他也不好走,干脆邀上皇帝一块儿走。他说:陛下,大乱将至,不如暂避敌锋于回牛岭,待风波稍定再议后事。这就是说,请皇帝快着点儿,要逃赶紧的,保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皇帝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大乱不至,何以见人心。”。 若是聪明人,听到皇帝这句话就该打住了。里边三四层意思,头层就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非得大乱不能逼出你们真面目;二层是“大乱已至,还想着跑,你也够可以的!”;三层是“我还没玩完呢,你就想着弃我而去了,好样的。”;四层是“你怎么知道这都城必定陷落?别是这出乱子里,也有你一腿吧?”。可惜了了,御史中丞天天想着怎么参别人参得漂亮,怎么在“参”与“不参”之间捞点儿好处,他修的是言辞学,没学过“厚黑”,豆腐脑子里盛满了豆腐花,竟连头层意思都没听出来,还一个劲儿地端着张“臣为江山社稷、为天下万民”的嘴脸,求皇帝迁都。皇帝用狭长的丹凤眼扫了扫他,轻描淡写地说:“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卿若不愿与朕共死,那就出城去吧。赏卿一千两银子做盘费,回牛岭离此地七百里,去趟不易,卿可先退,回家备行装上路。” 这下即便是豆腐花脑子也听出不对来了。张中行磕头如捣蒜,哀道:“臣一言一辞均是为天下计,为万民计!陛下若不愿纳谏,臣必当誓死追随!”。这“见风舵”转得够快的,请迁都是为天下、为万民,留下死守也是为天下、为万民。当皇帝傻呀! 天子喜怒不形于色,当即让禁军“送”御史中丞回家准备“上路”。此“上路”非彼“上路”,皇帝让上路,那就只能上“黄泉路”了。 发落完一个带头嚷嚷着要迁都的,皇帝对百官说:众卿家从明日起不必上朝,在家闭牢门户,非经传召不得走动。 这话里头也有三四层意思:头层是“都城打从明天起戒严了,都缩回自家壳里去,别在街面上乱跑,也别往谁谁家里头瞎跑,不然,刀剑无眼,不定跑着跑着就跑黄泉路上去了。”。二层是“我连朝也不用你们上了,安心猫着,城在人在,城亡了,大家一起玩完也就完了,谁也别想‘独善其身’!”。三层是“我只见我想见的,其余人等都乖着点儿,没事别乱写信玩儿。”。四层是“就这还号称‘文武百官’呢,关键时刻有几人真正得用?都等着看好戏?那就好好看吧!” 整个朝堂,也就那么几个人真正听分明了。其余人等不是听懂的,是看懂的。他们见皇帝一张脸云淡风轻,半点不见城破国亡的悲或乱,倒像是要借这大乱做个局,把什么一网打尽的模样。原本要跟着反,或是急着做个内应好捞点儿资本的人,这时心里开始拔河了。 皇帝一道诏令下去,号令四境集结兵力,急赴都城“勤王”。 何敬真接到都城有险的急报时,蜀羌军已经逼至离留阳不足两日路程的天水城。他走得急,只来得及写一封信留给那巫神,要他先回西南去,乱世里哪都不安全,不如回到相对安宁的西南。他要他在西南等他,说“山水有相逢”,待天下大定了,他一定归返西南,把两人之间所有算得清算不清的通通算清白。 这叫“缓兵”还是叫“立约”呢? 巫神站在人去屋空的营房内读信,薄薄一页纸,拈在手上一点分量都没有,真像是“缓兵”,可何敬真是重然诺的人,轻易不吐口,一旦有所誓,便是死也会践约的。 姑且算是“立约”吧。 然,这样的“约”是不能细想的。一细想,里边净是算计。明面里是要那巫神回西南等他,潜藏在底下的意思呢?要他回去牵制住蜀与羌,扼住蜀羌军西入周朝的门户,别让后续的增援与后梁李天泽屯在楚水边上的十万人马接上头。 真是用心良苦。 “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当真值得他这样鞠躬尽瘁? 要问的人已经远在几百里之外了,巫神只能把薄薄一纸然诺收好,在空无一人的营房里坐一会儿。坐到天色转暗他才立起身,走到窗前眯起眼望向东方。东方有无数青峰。青峰之巅,层云密布。起风了。像是要变天。 那个时候,何敬真正在变了的天候中急行军。为了抄近路,挑的小道走,天候一变,暴雨如注,一千多兵士被豪雨浇得眼都睁不开,走一步滑一跤,走得踉踉跄跄,半爬半摸地往前行进,想“急行”是“急行”不来了,只能稍稍放缓,等这阵变天过去再说。好在是场急雨,来的快收的也快,一刻以后天又放晴了。漏下的进度还得补,全员停下草草啃几口干粮,稍事休整,又开始急行军。一夜过去,终于抢在蜀羌军之前进了都城留阳。 这时城里早戒严了,进出都不易,他们这一千多人差点就进不去城门。多亏当时守城门的是位旧识,认得他,且皇帝私底下有令,对此人不设限,就开城门放了他进来。两边随口聊了几句,他才知道形势远比设想的要严峻。梁衍邦战死,沈舟被李天泽困在了闽江口,杨镇还在蔚州战场苦战,章达领着二十万兵马从汴州往北穿关山入留阳,最快也要七八日。相较目前危如累卵的军情,那可是远水。目前赶来勤王的这些个人马,人数少不说,还良莠不齐,拉出去和人家干一架,说不定扯后腿的比正经打架的还多。 那禁军呢?禁军更要命!周朝的禁军有个很严重的问题——吃空饷,登记在册的明明有那么些人,养兵千日,养的也是那么些人,到真正出了事要用,一查,嚯!都是空的!都城四万五的禁军,最后拉出来能有三万人没有都是个问题。且,这些人平时都在王公大臣家里呆着,等于是王公大臣们养熟了的家奴(也等于是王公大臣们让朝廷出钱替他们养家奴),让他们出城迎敌,他们还你个“吾乃某某家生奴才,进出还得听主子的。”。你待如何?还不是干瞪眼! 那还剩下些啥?守九门的城防,在皇城各处站岗楼的,皇城内巡逻值更的,加起来有一万没有?最要命的是这些人压根儿没正经上过战场!见了飞矢如蝗、血流漂橹,即便没有当场吓尿,进退配合估计也够呛。归里包堆,一座都城里真正得用的人手不到四万,蜀羌军可是号称二十万,加上纠集起来的各路叛军,不论是数量上还是战力上,都足以把这不到四万的乌合之众碾轧数遍有余!皇帝那头倒是看得开,也不做认真布置,姜太公钓鱼的架势,谁爱来就来吧,攻得下来你就拿走,无所谓。 ☆、危城 何敬真当即驰往内城求见皇帝。一个小小的百户,皇帝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然而皇帝此时成了神算子,像是早就算好了他什么时候要来,早就留话给内城城守——此人出入随意。报上名来就能进,一进进到御书房,见了皇帝,行了君臣大礼,皇帝简单说了目下状况,问他可有对策,他也扼要地说了自己的初步判断。从御书房出来,他就成了护卫将军,临危受命,统制禁军,便宜行事,死守都城。 留阳是座大城,世居人口不下十万,太平时日何等繁华,百姓们三四代人节衣缩食置下的产业、安下的家室,一旦毁于战祸,他们便就流离失所。从头再来?哪还经得起这样反复折腾! 为官做宰的不一样,他们逃起来没有一点顾虑,钱多,没了可以重新置办,到哪不是个安身立命,他乡也可做故乡么,不怕! 从根子上说,百姓比百官、禁军甚至是这些杂七杂八的援军更靠谱,他们有保家卫国的热望,有决一死战与城池共存亡的决心,所缺的,不过是组织与历练。 因此,护卫将军走马上任后连下三令:一令屯粮——发动城中百姓,将留阳城外几处大仓的粮秣全数运回;二令召集百姓中的青壮年,整编成队,分赴九城守城防,有战功者就地超拔;三令知兵者至城东兵部登名待召。 这是打大仗打硬仗的准备。二十万敌军攻到了心腹之地,要一把刀扎进来夺命了,国破家何存,城在人在,城破人亡,人心向背一目了然。十万百姓彻夜无眠,紧锣密鼓地守城备战,准备与城共存亡。 是夜,何敬真把九位城防督统召来,大话空话套话都省了,就说诸位妻儿老小都在城中,一旦城破,凭刘建忠入蜀时的那股杀性,极有可能满城屠灭,即便不为国之存亡,也为家之兴覆,还请诸位不惜死力,守好城防! 他说的这几位都知道。知道还说,意在言外,用意在于泼一瓢凉水,浇熄某些“侥幸”心思。比如最后关头放开城防,降了势强的一方,其他的不求,单求敌方发慈悲饶过一家老小数条性命。又比如,打着打着看自己这边不成了,赶紧掉过头去“抱粗腿”。这些想头,最好别想,该多想想刘建忠是个什么货色,省得到时晕了头,捧屁掇臀,落得个“两头臭,两头不讨好”。 九位城防督统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刘建忠无数“杀降”恶例,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战。有心思不正的,这时讪讪然接了一句:“那……依将军看来,这场仗……我方有几成胜算?” 何敬真瞟他一眼,缓缓道:“一成也无。”。 他这样直白,问的那个顿时噎住,想:降也是死,守也是死,不如……趁蜀羌军还未围城,索性撇下这烂摊子跑了吧…… 这些人的心思简直太好懂了。国亡城破前夕,总不缺各样“舍大家顾小家”的小算盘。他微微一笑,加了一句:“诸位不必丧气,此间尚有一线生机。” “哦?生机在哪?将军不妨说来听听!”刚才凉了的眼神,这时又热了,追到他脸上来找“一线生机”的蛛丝马迹。 “若上下同心,结成一团,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或许可得。” “……”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6节 好吧。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死。实际么? 整个周朝的文官,有一半爱财,剩那一半,又有一半要么不敢爱,要么不能爱。武将呢,门阀出身的这出大乱中起码反了三分之一,剩那三分之二,有一半是“望风倒”,不怕死能望风倒?! 所以说,仍旧是个破不出去的死局。 在他脸上找“一线生机”的几束目光这时又慢慢凉下去了。 不论这危城内包藏了多少明暗心思,该来的总是要来。第二天清早,蜀羌二十万大军兵临城下,一同来的还有那些一路大开城防给敌军行方便的反叛,人数也不少,整十万,合起来三十万人马,将留阳城围得铁桶一般。人腿马腿跑动起来震得地面微颤。三十万人在城外安营扎寨,攻防双方隔着一条护城河和一道城墙对峙。攻城一方想的是速战速决,孤军深入敌境可不是当耍的,一旦周朝这边过来一队人马抄断他们后路,袭烧他们粮草,再来招狠的——沿途坚壁清野,半粒粮食不给他们留,这几十万人可就悬了。因此上来就猛攻,攻城用的重炮(投石机)架起来,巨石一块接一块往城墙上砸。留阳城的城墙是用青金砖石垒的,厚达三丈,城周六十余里,固若金汤,几无破绽。除了城东一处垛口之外。这处垛口因在修造时屡出纰漏,怎么造都造不圆满,多少能工巧匠都想不出法子把这段不圆满补圆满,于是只能就势在那儿筑了一座高台,架上巨弩、火炮,尽量用器具去弥补这不圆满。 何敬真主要守的就是这处垛口。反叛们一早就把留阳城防的弱点捅出去了,重炮一个劲地朝这处不圆满招呼。一阵重炮过后,攻城的人海卷上来了。城墙太高,蜀羌军特地造了一种“鹅车”来运人。这东西鹅一般直立着,由下往上渐收渐窄,下置四轮滑车,周身用牛皮绷紧,外涂一层黑漆,水火不进。几辆鹅车一组,彼此掩护照应,一旦挨上城墙,里头的人便顺着长长的鹅颈往上爬,爬出来直接操白刃与守城的肉搏。何敬真安排从百姓当中征来的青壮年守在墙头,专门用长杆子戳那鹅车,那玩意儿脖颈太长以致上下失调,几个青壮年把紧一根铁杆子一杵就倒。找对了位置,一个倒下去还能带倒旁边几个,一倒倒一串。方法不错,可别忘了这是四万对三十万(说多点儿,是十多万男女老幼对三十万精兵强将)的一场悬殊仗,攻城一方的优势就在人多,一层层围上来,运一趟有几个杀上城墙的就不赖,多运几趟,攻防双方的人数基本相当。高台之上狭路相逢,短兵相接,弓/弩/在近处施展不开,上来就是拼白刃。半天过去,何敬真从定县带来的一千多人折损了三分之一,余下的人都成了血人,分不清是敌方的血还是自己的血。此时,各个城门口都吃紧,哪儿也匀不出人手来增援这个被重炮轰得千疮百孔的垛口。 身为护卫将军,何敬真早就把大主意拿好了——万一守不住,其他人全部撤走,他一人持火点燃引信,把这垛口、连同垛口旁边的山石一道炸了。这样,塌了的山石,死得成堆成叠的尸首,还能当一阵子屏障,将城破的时刻往后延一延。他拿这样大主意的时候是不会和任何人商量的,那个刚被他一张“白条”打回西南去的巫神一样不用商量。今生欠下的今生还不起,那就只好让“白条”打到来世去了。那么大一个债主他都想不起来去打商量,其余人等就更没有商量的必要了。周师兄把家底兜出去,引来的一波迎头大浪,说到底还是为了这不解风情的师弟,到头来,怕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空就空在一句未曾说出口的道白,一份还未送出的深心。师弟一颗心内装着“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天下”与“万物”都是沧海般的物事,茫茫无边际,儿女私情摆上去相形见绌。渺小若此,怎么能越得过去? 又一发重炮轰过来,高台被崩了一个角,整个往西南方倾倒。待要找绳索定住,却发现所有绳索都用在御敌上了。缺了角的高台发出一阵垂危的闷响。何敬真杀退一拨敌卒,抽身后开始解甲胄,没死的兵们都和他一个动作——解甲胄。甲胄上边有两个活眼儿,可以环环相扣。转瞬间,一双双手就把几百副甲胄扣在了一起,再一双双手传过去,系在那半断了的西南撑柱上,硬生生把将倾的高台拽起来。没了甲胄,敌卒乱刀袭来,砍的就是肉身,快刀利刃,别说正中,就是小刮小蹭都能马上拉出一道道吓人的血口子。更大一波攻袭来了,专攻那将倾未倾的西南角。部署在东北角的那队人本可以与西南角这边守望相助、互为犄角的,可统制东北角的许敖突然率部后撤,平白露出个大破绽让敌卒去钻,何敬真这边措不及防,几乎让敌方把防线撕开。 守这处垛口的什么人都有,既有禁军,也有援军,还有城内百姓,指不定还有各路奸细,心思多而且杂,一见有人领头,立刻蠢动,借机后撤的有,趁乱摸鱼的有,按兵不动的有,眼见着阵脚就要乱了,何敬真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引弓劲射。一箭穿心,许敖从高台上坠了下去,摔个稀烂。见了这一下子,蠢动的心思一吓,收敛了几分。何敬真蹬倒一名扑上来的敌卒,吼道:“国难当头,城危之际,谁敢退后!”,又操着滴血的长刀划地为界,“以此为界,退出界外者,斩!!”。保家卫国是人心所向,他这一声令下,大部分军民都应声附和,声震于野。蠢动的心思跳了几跳,渐渐小下去,大多灭了,不灭的也要相相时机再说了。 ☆、心病 一场恶战,从清晨杀到入夜,相持不下,攻防双方都死伤惨重,都人困马乏,都亟需一次休整,于是暂罢兵戈,攻城的退回城下,守城的收缩至城防。城内百姓早就自发备好了热饭食抬来犒军,轻伤的边包扎边用饭,伤重的抬回到设在城中央的义所,那儿有从城中征来的通医术的医者,也有从宫中派出的御医。一座城,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人员往来不绝,忙而不乱,还算秩序。这秩序里边有老帅褚季野一份功劳。老帅今年七十有五,出自河间褚家,巨族出身却不愿凭祖荫出仕,硬要从个百户做起,一直硬碰硬做到了国朝元帅,封安国公后从军旅中退出,归家荣养。他五十余年戎马,费尽心血栽培出两个将帅苗子,师徒情分深,师父待徒弟比亲儿还要亲厚,而今折了一个,老帅痛煞。可以说,正是梁衍邦的横死沙场,让褚季野从两不相帮的中立当中走了出来,站到了皇帝一边。世易时移,今时今日,门阀已经成了一根刺,梗在了周朝的咽喉,若是放纵,他日必定会让这江山从内往外烂。况且,凡事过犹不及,门阀这回做得太过了!为了权势,竟不惜陷国于危!大义当前,不容小我,安国公褚季野以七十五高龄重披战甲,扯了一支由各家家奴、护院拼凑而成的队伍,替下了从晨战至昏,所剩无几的何敬真一队人。 曾经的将帅与现时的将帅是头一回碰面,两人确实在某些方面极度相似,比如都不多话,该说的说完就罢,没有客套寒暄;比如都不信邪,蜀羌挟兵二十万杀到了家门口,城内守备如此、兵卒如此、器械如此,换个软蛋,怕不即刻跑路?!他们偏不!两人都坚信只要人心未亡,必定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何敬真从垛口上退下去,简单把伤口处理一番,心里有事,胃里也跟着堵,强塞下两个包子,胡乱灌几口汤水又接着巡城防去了。崩了的西南角此时经过几十名巧匠的休整,勉强直立,能经几分风雨还真不好说。他满脑子的布防、御敌、出击,光走路不看路,走了一会儿,一头撞向同样光走路不看路的吕相,两边都吓一大跳。 吕相此行是劳军来了。表面的说辞是天子坐镇朝堂运筹帷幄,事务繁忙,就由他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前来为军士们鼓气壮胆。实际上是吕相与皇帝私底下又掐了一架,就为这劳军到底该不该御驾亲临的事儿。皇帝说要去。吕相说不该去。皇帝说老子就是要去,管得着么?!吕相说臣管不着,也不敢管,只是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皇帝说老子已经想完了,就是要去。吕相来了句犀利的:陛下,今日尚是围城首日,大风浪都在后头,还请经心些。意思就是劝皇帝先把自家本职干好,劳军这事儿后边还有得给你劳个够!皇帝一对丹凤眼血红,当时就用目光扎了吕相一身眼刀子。吕相不动弹不退让,清风淡月地放了个大杀招,他说:“陛下,别的不说,何敬真身为护卫将军,必定身先士卒,这时刻定然浑身浴血,您见了能定得住心么?能么?能您就去!臣绝不拦着!”。意思是你听见他受伤一颗心就绞出血来,去亲眼瞧那么一下子,你能挺住?! 这杀招狠哪!当场就把皇帝杀得没了言语。不需说,吕相又赢了。赢了的收拾收拾出了宫门,沿着九城城防一路劳军,最后一站就是何敬真守的这处垛口。走路都能撞在一起,放在往日,老流氓定要在嘴巴上讨点儿便宜,如今不成,没那个心情。见着人了,上上下下细细打量——还成,没设想中那样瘆人,但挂彩也不少,啧啧!回去要咋说?嗯?就说没大伤,给刀子拉了几道小口子?罢,干脆说两边错过去了,没见着人就完了。反正都是扯谎,拣最不容易穿帮的扯才好呢! 吕相板结了一会儿,迅速定了主意。两边交换了内外境况。何敬真说照这种围法,怕是不能善了。吕相说都知道的,朝堂那边才精彩呢!你是没瞧见! 吕相说的精彩是指文武们在生死关头的各类表演。别以为罢了朝这些人就没地儿表演了,不,私底下的表演,那台子搭得真是又宽又阔,深不见底,从国内搭到了国外,从城内搭到了城外。围城第一日就有人上奏折,请皇帝派员出城议和,雪片似的飞进内城来,都不用瞧那些人的嘴脸,光看奏折就够了。一张张纸后边藏的是什么腌臜心思,一目了然。 吕相自认不是什么好鸟,但和这些人一比,顿时觉得自家万分纯良,简直和羔羊差不多少。 那时何敬真还不曾真正站进周朝的权力核心,不曾被这大熔炉煅烧,不曾被一口口吐沫抹得炭黑,因此不大明白吕相一连的难言苦楚从何而来。吕相自然也知道这是个比他纯良得多的老实孩子,受过的最大磨折,不过是被自己人从背后插了两刀,当然不会明白被人扎成了筛子,还得身残志坚地充当挽狂澜于既倒的擎天柱是个什么滋味,于是宽容地笑笑,又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便匆匆返回内廷向皇帝复命去了。 进到御书房,见皇帝正在看那堆成一垛小山的“请议和”折子,吕相耷拉着老脸想:这位还真不嫌刺目剜心!我就囫囵扫了一本都没眼看了,这位倒好,一本本看过去,还做朱批! 咳!吕相咳嗽一声,皇帝从折子堆里抬起头来看他一眼,问:境况如何? 吕相不含糊,三言两语把城内外境况说清楚了,余下的就剩扯谎和掰瞎,他扯了个小谎,掰了一会儿小瞎,观察了几眼天子的面色,觉着这个马虎眼儿打得不够圆熟,混不过去,就干脆把大实话和盘托出,说了说护卫将军伤哪了,是大伤是小伤,血流了多少,处理了没,吃喝了没,休整了没。 实话说大了也不好哇!皇帝一听,又动了换人的心思。老流氓立马端出张苦脸:“陛下,老调臣就不弹了,省得招您烦,但、但,这火候的事儿,就差那么一根柴禾了……”。 皇帝不是不明白,是情不自禁。他怕。怕有什么万一。万一一来,他这辈子就空了。 对皇帝的心病,吕相心知肚明,无话可说,只好扯了句他自己都不信的话,他说陛下勿忧,褚帅老骥伏枥,一旦出马,一个顶俩! 褚帅已经七十五了,再是志在千里也不能不服老。白发苍苍的老帅站在摇摇欲坠的高台上,一夫当关,抵挡不断扑上来的万千敌卒,那场面可不叫悲壮,叫悲凉! 整个周朝打得都没人了?!弄这么个老东西上来出洋相! 朝堂上的议和派也是这么想的,奏折上的贫嘴滑舌也是打这儿来的,可出乎大多数人意料的是,这老东西还挺经揍!不仅顶住了后边三四天蜀羌军重炮的狂轰滥炸、昼夜不停的急攻,还和护卫将军打了场漂亮的配合。老帅与少将一合计,决定趁夜发一千骑,出西北门绕至敌后,什么也不动,光烧袭粮草。一战功成,蜀羌军以为援军到了,怕被包了“饺子”,急急后撤,竞相践踏,踩死了不少。士气是打出来的,胜了一场,士气高涨,这时再从民间征求退敌之计,果然有异人献了条好计——派人手出城,往二十里外的泾水上游投毒,这毒不对人,专门对马,马饮了放了毒的河水,立时瘫软抽搐,再上不得战场。 攻防双方你来我往,斗了数个回合,归总了来看,勉强算个平手。防守这方要拖,拖越久越好。攻城那方却是拖不起的。第五日清晨,蜀羌军派使来谒,说是要讲和,指名道姓要两个人做议和使者,一个是右相吕维正,一个是护卫将军何敬真。 用脚想都知道皇帝是不可能答应的。 一个是股肱之臣,一个是长进命里的小冤家。能去?! 去了股肱,江山社稷就断了一根砥柱,如今乱流正急,少了一条柱子是好玩的么?! 去了冤家,他所有关于情爱的旖旎心思都被斩茎去根,后世荒芜寂灭,不识情滋味了,是好活的么?! 俩都不许去! 相较之下,吕相冷静多了,也局外多了。在他看来,这是个不容错失的大好时机,一旦议和,双方难免要就条款细目扯皮,利来利往,争来抢去,就把敌方拖住了,能拖多久是多久。时机和时间都是拖出来的。尽人事,听天命。人事的关键就在这派出去的人选上。他自信整个朝堂,除了他没人能把这局棋下到底。他已过知天命之年,又破了家,没老婆没孩子,无牵无挂,属于最彻底的光杆子,没有谁能像他这般把流氓耍到极致,上了议和桌子也能耍得一样纯熟,如此一来,舍他其谁?至于“天命”那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只能随它去了。 何敬真与吕相是一个心思,都认为自己该走这一趟。在他拿定的大主意里边,“死国”是死得其所,在垛口点燃引信,炸个粉身碎骨是死;充个议和使者,在敌阵中往来冲杀,被乱刀子剁成碎肉也是死,死法不同而已,无所谓的。 两位当事的一碰头,大主意就成了铁主意,谁也改不了,皇帝也不行。 ☆、和议 铁主意定下后,吕相回到御书房里和皇帝一架架地掐,嘴仗打了无数场,气得皇帝连荒废多年的关陇乡话都翻出来了,骂! 吕相跪在御阶之下,欢天喜地地听他骂。越骂胜算越大。急眼了嘛。急眼了又找不着好法子了嘛。等皇帝骂得口干舌燥,火力没那么猛了,吕相再瞅准时机递出一句话:“陛下,还有个权变的法子,不知……”。皇帝翻他一眼,没好气地砸出一个字:讲! “就是……嗯,实在不行,还有易容这一招么。找两个外形差不多的扮上,送出去糊弄糊弄,估计也还能过得关。” “……”皇帝不说话,光盯着他看,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板夹了?蜀羌军里边还有不少周朝的反叛,这些人官位都不低,以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烧成灰都认得你,放个假的去糊弄,你当人家傻啊! 吕相笑嘻嘻地对皇帝说:“陛下且等着瞧好吧!”。“啪啪啪”三击掌,从外边进来一人,跪在门边,口称“万岁”。皇帝眼睁睁看着另一只吕相缓缓抬头,缓缓地摆了个和近前这位一模一样的嘻嘻笑脸。那场面可叫真惊悚!他一口气噎在了喉间,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陛下,如何?还有另一位,是否也叫进来一观?”老流氓脸上那股知情识趣的流氓劲头又来了,豆豆眼都笑没了,调侃皇帝呢!好大狗胆! 皇帝听了那“另一位”,心头动火,也顾不上治他,赶忙压住“怦怦”乱跳的心,说:传! 又进来一位。若不是正主儿此时正在城防上死战,他还真就以为跪在御阶下的这个就是本人。像到乱真的地步了。皇帝一颗心又麻又乱,哪里想得到这假货就是正主儿本人! 再说两句话来听听,走两步看看,问些刁钻的问题试试,俩“假货”应答如流,可谓无懈可击。若是这样,这条计勉强使得。于是准奏,“以右相吕维正为正使,护卫将军何敬真为副使,领五百兵卒,出正南门入蜀羌军军营,双方和议。” 皇帝想的是弄俩假货糊弄蜀羌军,吕相与何将军想的却是弄俩假货糊弄皇帝。两边立意不同,互博的结果如何,就要看这谎什么时候被皇帝识破了。 围城第六日清早,两位和议使者进了蜀羌军主帐,与敌方使者相互见礼,双方客客气气地坐下来讨价还价。都很斯文,但牙口都很好。蜀羌军一开口就要周朝把靠蜀的青州四十三县割出去。吕相的流氓本色决不允许别个把流氓耍得比他高明,他大嘴一张,玩命杀价。他说祖宗基业,虽寸土不可与人,不若以金帛相易?蜀羌那边的使者也不怕牙糁,反复咬嚼这“青州四十三县”,直接略过了吕相的“金帛相易”,钱他们不要了,光想要地,也不管地要不要得来,要来了吞不吞得下。两边你来我往,扯皮的扯皮,扯后腿的扯后腿。千里江山成了一盘棋,双方在棋盘上落子,杀得热火朝天。何敬真会在涉及战局时偶尔插一句,添一二砝码,大多数时候“观棋不语”。惯经沙场的人观感异常敏锐,打从进这主帐起,他就感到一束滚热的目光黏在他后背,不论他如何侧身挪移,那目光就是直逼,一点不肯闪避。两边谈了一日,那目光就黏了一日,真有长性。 到了黄昏,双方就在主帐中随便吃点喝点,歇歇嗓子也歇歇脑子,入夜了再挑灯夜谈。谈到三更,双方都累得受不住了,就安排一顶客帐让两位使者安歇,五百兵士在客帐外围成一圈,就地休整。第二天大早又开始谈,蜀羌这边咬得很紧,除了吃饭睡觉如厕,几乎不让两位使者出主帐。老流氓这边很安泰,文雅地耍流氓、抠字眼儿、打言语埋伏。何敬真静静坐着,慢慢从黏在背上的滚热目光中品出了蹊跷——这么样盯法,不是有血海深仇,就是有急信待传。他托称要如厕,去往圊房。几十敌卒紧紧跟随,跟到圊房外边就得止步了,这是礼数。他进入圊间,一张小字条飘飘悠悠落在他脚边,捡起一看,上书细字一行:有伏。东南方可出。 有埋伏是意料中的事。三十万人马攻一座守备稀松兼有重大瑕疵的城,还有本朝反叛做向导,内外情况了如指掌,突然间说要和议,还指名要人,人来了又净开些达不成的条件,用心根本就不在“和”上。看样子是要把主战派当中挑头的诱出来,杀灭之后取了人头威慑城内,瓦解士气民心再一举攻城。看来,此行是凶多吉少了。对此,何敬真早有觉悟。但这递纸条的是何居心?是真想放他们一条生路?还是计中计,故意把他们诱往东南方,来个虚纵实歼? 是纵是歼,蜀羌军内部也争得不可开交。蜀国与周朝反叛口声一致,都说要歼,一网打尽、斩草除根。羌国这边说其他不论,须得留那副使一个活口。两派打从一开始就没把主意统好,于是这埋伏初设时就开了一道大口子。从“周朝使者一进主帐,即刻诛杀”;到“先谈一天,捞得来好处尽量捞,捞不来好处再杀”;最后变成了一方私自行动,半夜设伏,另一方中途得了消息,搅和进来,几方乱战。 双方和议的第二日凌晨,几道黑影无声掠近客帐,越过五百周朝兵卒,摸进了客帐内部,两张床榻一边站一个,高举短刀,打算一刀从颈骨剁下去,把头剁断。不想一刀剁下去却走空了,正惊疑间,一双手滑上其中一人脖颈,掐住喉骨,一把捏碎,尸身软倒。另一人觉出不好,急退,退得惶惶然,边退边左右顾盼,怕那不知从何处杀出的“伏中伏”。怕是怕不来的,伏中伏设了大半夜了,就等他们呢。这下又是从背后袭来,一招致命。一连击杀几人,小小客帐内几乎没地儿下脚了。 此时,吕相藏在床榻底下,黑咕隆咚中找不着北,压根儿不知道他周围倒伏着好几条尸首。他这两日劳心劳力,日夜费唇舌,乏得很,床榻底下猫着直犯困,正打小盹呢,一只手伸进来把他往外扽,瞌睡登时惊飞。何敬真拽着他从营帐口摸出去。发觉情况不对的伏兵们索性放开了手脚,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人喊马嘶,杀声震天。何敬真带来的五百兵卒或许在沙场经验上有所欠缺,但有一条——不怕死,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五百人,个个贴身绑了一圈的火药筒子,炸也炸出条生路来! 蜀羌军那头显然是对这种鱼死网破的状况没有任何准备,一时间给炸懵了。何敬真趁乱护着吕相朝东南方狂奔突围。一层一层的敌卒围上来,势同野火,炸不尽、吹又生,尤其是那些羌兵,不怕刀砍箭射,火药筒子把打前锋的炸得血肉横飞一样不怕,后援一波波涌来。何敬真斜刺横劈,转瞬间杀倒一排,扯上吕相就往豁口冲。可吕相毕竟五十好几了,老胳膊老腿,加上早年间没调养好,现下蹲个身满身的关节“噼啪”作响,跑得过那些如狼似虎的羌兵么?只见他越跑越慢,越跑越跑不动,喘吁吁,喉头拉风箱似的响着,脚底下还绊了一跤,摔下去半天起不来身。何敬真倒退回来,从腰间解下一段绊索(想是早就备好了,知道吕相无论如何跑不快),把吕相扒拉到自己背上,用绊索扎牢,一只手兜着吕相的屁股,一只手抄一把夺来的长刀,继续朝东南方劈砍奔突。 东南方的守备的确比其他地方稀松些,火急关头,即便明知山有虎,也得向虎山走一遭了。退至东南角,五百兵士已折损一半,残兵围成一圈把何敬真与吕相护在里层。两百多残兵,人人手上都备有火镰子,好用得很,往人多的地方一扎,火镰子在甲胄上一擦,从燃到爆,不过是一眨眼的事。一个个袍泽在面前爆开,残肢断臂四散,血肉飞溅,死无全尸的死法,活着的也只能忍住伤悲咬牙往前,或是寻个时机朝密密实实的人堆里扎,尽量死得值当些,一命抵十几命、几十命。 如果不是背着当朝相国,何敬真必然是断后的那个,到最后留在敌阵里,死得名正言顺,就算事后那巫神得了消息,又怨得了谁呢?他可不受他怨。死生有命,命数天定,老天硬要收走他也没办法。 还真是个拧种!至死不肯承认这是蓄谋日久的一次自灭。至死不肯承认自灭的根由是忍不下日后零切碎剐的贩卖,又卖肉又卖心,卖得面目全非了,自个儿都不肯瞧自个儿。至死不肯承认他是有意要把白条打到来世去的。 然而,不论他如何暗地里渴盼,一次干净的自灭是来不了了。他背上这个人,是师父口中“堪大用”的好材料,国之干城,中流砥柱,不容闪失。所谓“乱”时看将,“治”时看相,在这由乱到治的关口,“相”的作用不言而喻,保住此人,就等于保住了“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的一枚火种。因此,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必得护此人周全。往外冲时,他给两百多残兵的头头使了个眼色,要他相机接应。这人机警,见了眼色就从外层退到了里边,随时准备把吕相接过去。 ☆、死国 何敬真这么安排是为了防万一。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得有人把这担子接过去。接应的人选也是早就考虑好了的——五百死士里边只有这人能接得了这副担子。当得了五百死士的头头,手底下当然要有过硬的本领,这人本领不简单,他少时被贩到羌地为奴,就放在河套养马,养了十几年,一手套马功夫非常了得,后来入了军伍,改名郑季,放到禁军内做了个小小的十户长,多年来一直无地用武,此番国难,浴血拼杀,死战不屈,前几日刚刚因战功超拔成千户。这次也是他自请领兵出城的,说是他这手功夫定能派用场,尤其是紧要关头,乱军之中抢夺马匹绝不失手,有了马,突围也好突多了。蜀羌军追得紧,郑季相中一匹马,绊马索一抛,笼住马头一扯,马儿仰蹄嘶鸣,何敬真一刀挑掉马上的敌卒,兜紧吕相,飞身上马,正要策马疾驰,一支箭扎中了他的小腿,箭尖有钩,箭尾带绳,生生扯下他来,一路倒拖。摔下马的一瞬,他凭本能急转,一刀割断背上绊索,把吕相从后背拉到身前,触地之前将他抛了出去,抛给郑季。一同抛出去的还有一份托付,让郑季千万接好吕相这把老骨头,接到以后翻身上马,打马便走,千万别回头,最好把吕相放在身前,挡住他视线,千万别让老家伙看见护卫将军是如何“死国”的——引燃一个火药筒子,肉身碎裂,骨肉支离,炸成一团血肉焰火。眼不见心不伤,那样老家伙心里能好受点儿。郑季读懂了,果然把吕相放到身前,头也不回地打马东驰而去。之后,他们与他一西一东,越离越远。 何敬真被倒着拖了一会儿,停了。周围是几层羌兵,那支箭也是羌地所产,专为猎捕猛兽而制,一旦中招,只好躺着等死,千万别挣动,越挣动那箭楔得越紧。他不挣不动,等那猎手近前收拾。猎手果然过来了,不过也只是收了他脚上的箭就完了,并不上前。两边在拼耐性呢,倒要看看是谁先熬不住。他身上也藏着一枚火药筒子,这么些人,真炸开来,一命能抵百来条命,够本了。但他还在等,他要拉个“大垫背”垫在身下,黄泉路上有了这么个暖洋洋的垫背,舒服。他让自己的想象逗得止不住想笑,一笑,猎手就给他惹过来了。几乎不带一点缓冲,那张和昆仑一模一样的脸就出现在了他的正上方。都没法形容见到那张脸时的感触,可能是惊讶,也可能是惊吓——债主追债追到了敌阵前,追到了他打算把自个儿当焰火炸的当口上,不得了! 何敬真一闪神,猎手单手就把他当胸叉起,叉到身前,两张脸贴得极近,近得鼻息都能扫到彼此。别说,还非得要这么近才能看出这猎手与昆仑的细微不同——瞳色并不是纯蓝,而是蓝中带绿的一种翠色,垂在额间的一绺发也不是亮银色,而是淡到极点的浅金,眉间没有那一道旧疤痕。也有相像的地方,比如目光都滚热深沉,都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式的心事重重,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钟情”。也不晓得藏一藏目光里的企图,就这么露在外边,让人一看就懂。人家懂了、用了、诈了,坑死了他了,他能怨得着人家么? 幸好只是相像,不然他还真下不去手去坑他。 一眼前后,何敬真心中的忐忑潮汐似的涨满又退却。没了顾虑,人就痞了。他和那猎手咬耳朵,唇凑到耳廓边,递了句私房话,估计挺荤,那猎手刚开始还没跟上,跟上以后慢慢回过味来,白面皮轰然烧红,羞极着恼,一甩手就是个大巴掌,力道没控好,一巴掌出去,人都打飞了,捡回来再看,唇角破得非常彻底,一条血带子蜿蜒而出,五指印布满半张脸。 何敬真啐掉一口血沫子,还笑,好坏的笑,如果不看他眼神,这笑就是倚门卖笑的娼家才能笑得出来的笑。这笑还可以这么读:哟!雏儿呀!这么不经逗,一句荤话就羞成了这副模样,脸生面嫩的,还想学人家当恩客。呵呵。 猎手确实还嫩,比猎物年岁还少,外边看着长齐全了,内里其实还带着一股奶味,不曾见识过同性风月,猎物一荤,他就迷怔了,蒙蒙昧昧地上前来拖他,想把猎物扛回巢里好好收拾。 傻啊!观人观心,观心观眼,看那猎物快刀子般的眼神,一巴掌能打老实了才怪! 一错眼的工夫,猎与被猎就颠倒了。猎物一把锁住猎手喉骨,手上举着擦着了的火镰子,贴在猎手耳边流里流气地诱哄:“乖,叫他们退开,备马,送我一程,后边有你好处。”。猎物唇间带出的风扫得猎手耳根酥麻,一时面色暴红,也不知是为那“好处”而红,还是为话里边的狎昵体己而红。犹豫了一会儿,挥挥手让羌兵们退下。 主子被拿捏住了,底下人唬得慌,想打老鼠又怕拍着旁边的玉瓶儿,乱了一阵,马也牵来了,人也退开了,如何挟人上马倒成了大问题,何敬真脚上中了一箭,箭头是□□了不错,但伤口不浅,挪一步疼得钻心。自己上去都困难,更别提挟个个头比他大许多,力道比他强数倍不止的人上去,这当中还一点差错不能出。这样窘境,那猎手自然也瞧出来了,刚想借机翻盘,猎物又把唇凑到人家耳边,荤了一把:“别动,你若跑了,我也就活不成了。留得青山在,日后总能讨回一二分利息。”。意思是若是让他走,日后相逢还能给他一二分甜头的打赏;若是硬要留他,那就只好让他收些残肢碎肉回窝了。猎手到底是初次出猎,还当这是桩铁板钉钉的买卖,全不知猎物为了脱身可以满口打诳语。挣扎一番,自己偏身上马,再把满口诳语的猎物抱上马,安放身前,一打马就突出重围去了,连周朝的残兵都一道随着撤,敞开了让撤。好好一出“十面埋伏”,硬是给唱成了“纵虎归山”。 蜀羌相盟,为的不过是个“利”字。周朝的叛逆们反出去,为的也不过是个“利”字。到嘴的肉眼见着就要飞了,他们能甘心?也顾不得许多了,扯出一队人马撵上去,残兵不管,那个护卫将军如果不能活捉,就一定要杀灭,不然日后祸害不小。羌兵们见主子被围,立马也扯出一队人马过去解围,这下彻底乱套了。那样的混乱当中,摸鱼最容易了,活路那么好走,以致于谁也说不清那护卫将军为何要引燃身上的火药筒子,自己寻到死路上去。 当时,头次做买卖就被骗得溜光净的猎手正在护送猎物突围,猎物忽然回身对他一笑,他一怔。又听猎物和他闲话家常:“你叫什么?”。“……盈戈。”年轻的猎手太过老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马上就把底细兜给人家瞧。“盈歌?怎么取个这么女气的名字?”。听猎物说他名字女气,猎手不干了,解释道:“是干戈的戈。”。“唔?‘阵马风樯,一生干戈’的戈?倒是大气,但又……”。又什么呢?猎物不说了,目光流连远处。郑季和吕相此时应该进了东城门了。该走的已经走脱,他就放心了,放心去充个“人肉焰火”,为后边二百残兵炸开一条生路。 “喂,你勾下头来。”他对那傻乎乎的猎手说道。 猎手一愣,当真从了,勾下头去等着什么。脸红着,以为他现在就要预付一些甜头给他。 无防备中,他被他一搡,从马上搡下去,摔个七荤八素,大睁着双眼看马上那人把火镰子举起来,点了一枚火药筒子,引信嗤啦作响,然后轰然一声,流水落花,从此干净。 ☆、倒霉催的姚中丞 离东城门只有数步之遥的吕相被一声爆响炸得心惊肉跳,当即回身问郑季:“护卫将军跟上来没有?”。郑季嘴紧,泪闸子不紧,吕相多问几遍,他泪就下来了,哇哇嚎啕。他这么嚎,吕相登时五雷轰顶,轰得脑子“嗡嗡”起回声,嗡嗡后头连着一串“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就这么回去皇帝还不得生撕了他! “快!快回程!” 那位可是皇帝的宿世冤家!李代桃僵糊弄皇帝已经够造孽的了,人若是有个好歹…… 他不敢往下想了,一连声急催郑季回程,可那傻大个儿是条二愣子,护卫将军交代的事,除非死了管不着,还活着就得管到底。 “何将军吩咐过了,若他一去不返,余下事务尽托郑某。” 也即是说何将军早就打定主意要去送死,偏偏做出一副拼死求生的模样,不知情的全给诈惨了! “屁!他说啥你都听!相爷大还是将军大?嗯?!这你都拎不清!相爷让你回程你就赶紧回!少废话!” 但凡丘八都有几分狗脾气,好认死理,他只认他认准了的,哪管相爷大还是将军大! 只见郑千户夹紧了吕相一把老骨头,狠抽几下马鞭,朝东城门猛冲。守城防的一见相印赶紧开城门放人进来。郑季进了城门,照何将军的吩咐将吕相交到了老帅褚季野手上,没进内城门。这时刻的内城门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内中的凶险程度,一点不亚于城外! 赵相赵梓言终于杀到了大殿上,杀进了御书房,尽情唱了一出“逼宫”。 当然,名号还是那个名号——“清君侧”。好听,好用。 但被“清”的那位可倒大霉了——冒牌的!帮着演戏也就罢了,竟还得帮着死!没见过这么倒霉的! 那位倒霉催的假货到底是谁呢?姚枢,姚中丞。 按说,姚中丞这样的墙头草、老投机,碰见这样境况,装病装死顺风倒都属平常,但上赶着送死,那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可能么?不可能。所以说他是被逼的。被谁逼的?吕相。当朝右相,国之干城,中流砥柱,满朝文武中最大的一只流氓,一招定乾坤,一张纸条就把墙头草变成了墙头钉。 那天,吕相借着劳军之机,顺道“劳”了“劳”缩在家里被时局战况搅得上下不安的姚中丞。双方之前没什么深交,朝堂上碰了面也不过点个头就过去了,因此,这次到访就显得意味深长。姚中丞衣冠齐楚,于中庭拜迎吕相,引入厅堂,吕相坐上首,姚中丞下边陪坐。上茶,双方捧着茶碗子扯了一会儿淡,把姚中丞“淡”得百抓挠心,但就是不入正题。坐了一刻,吕相要走,姚中丞送至大门,吕相突然拉住姚中丞左手,眯起豆豆眼细看一阵,说:“好一只手,绵团丝软,肉厚骨隐,日后必定有大进展啊!”。然后,一张字条神不知鬼不觉地窝在了姚中丞绵团丝软的手掌心里。吕相意味深长地笑笑,扬长而去。姚中丞急赴内室,屏退左右,抖着手展开字条,上边一行蝇头小楷:门阀相袭至今,五百六十一年矣。头尾共十三字,该说的都在里边了。姚中丞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最是省力气,稍稍一说,点到为止,人家马上就前后通透。 吕相在陈述一个事实——门阀传袭到今天,已有五百六十一年,任何物事都有寿限,寿限一到,寿终正寝是最好受的死法。门阀也是物事当中的一种,逃不过天定的寿限,五百六十一年,够长了,比哪朝哪代都长,老而不死是为贼,再不放它去“寿终正寝”,怕是不得善终了。 姚中丞也是门阀中的一员,吕相这十三字恰好似一口凉气,从眼睛爬进喉头,又从前胸直穿后背,寒战打了无数个,一夜醒来无数次,第二天大早,他和吕相的人接上了头,长话短说,就那么个意思——让我做啥你就直说! 朝堂上那么些人,谁都不挑,单挑个墙头草、老投机,吕相可也真是放长线钓老鳖了。他是这么想的,一来姚枢和他身形差不多少,扮起来不至于差的太离谱;二来么,像姚中丞这么聪明又这么怕死,还一点就透、一吓就尿的,整个朝堂没第二号,所以嘛,就他了! 人手有了,局就好做了。他让姚枢扮他,他再找个人扮姚枢,然后再把消息透出去,说派到城外做议和正使的是假货,留在内廷里的才是真货。于是,逼宫之前,赵相收到了两份相互矛盾的密报,一份说出城的是假货,另一份说出城的是真货。清君侧,万一待清的那个是假的呢?不管!城内城外一起清,不论真伪,杀了再说! “必杀令”之下,扮成了吕相的姚中丞满肚皮苦水无处倒,跟只被强赶上架的鸭子似的,眨巴着一双从吕相那儿借来的豆豆眼,无辜而焦虑地看着步步逼近的“逆贼”们。这些“逆贼”可都是舞刀弄杖的,随便过来一个都能杀他十次八次不眨眼的。姚中丞披着张吕相的皮,心火上烧,冷汗哗啦啦的冒。他想:要不就认怂?说自个儿不是正主儿,让他们刀下卖点儿人情?又想:瞧那位打从刚才起就窝在御座上不挪不动不吱声的模样,估计是要弃卒保车!指望得上?还不如靠自己呢! 他听着赵相一条条细数吕维正惑乱主君,扰国乱政的十大罪状,听得好悲戚——今年流年不利哇,竟至死得这样窝囊…… 越听到后边越想痛快哭一场——杀了不算,还得剁成肉泥! 姚中丞心内惨切,面上被假脸糊住,八风吹不动的牢固,一副“泰山崩倒砸死算数”的破罐破摔,立于御阶之下,听昔日同僚一个一口地咬嚼“吕相”,实在当不得了,便微扭脖子瞥了一眼窝在御座上的皇帝。这一瞥看见了什么?他看见皇帝在笑!转瞬即逝的一个笑,偏偏让他逮住了。逮住后他迅速把脖子扭正,脑子快速转动。聪明人想事儿一般不看表面,他看的是背后——人家都杀到眼巴前来了,皇帝为什么笑?凭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他这么前后一合计,立马觉出这笑背后的异样,又联想到数年前的“李王案”。李宪和王佑成,一位是宗室,一位是封疆大吏,风头出尽,一案发出,案案相连,终于双双下进了牢狱。那会子也是三堂会审,皇帝就坐在后堂听审。彼时他已是大理寺中丞,奉旨陪审。他站在皇帝左侧后方,也是这样不经意的一抬眼,捕获了一个笑。当时,李宪和王佑成正在狗咬狗,咬了一嘴毛,声嘶力竭,当场晕过去一个。皇帝就是在那个当口笑的,两下里一对,这笑的意思大了——皇帝这是把“逼宫”当戏看哪,看到丑角演的好,赏脸笑一个,接着往下看,等,等角儿上齐了。姚中丞又是一身冷汗,心里万千侥幸,幸好没马上认怂,幸好老天爷给脸,让他逮到皇帝这个转瞬即逝的笑。后边不必说,拿稳架子,撑直腰身,大变数要来了! 果然,正当“逆贼”们手持钢刀准备把主君一块儿“清”了的时候,大批扈护从帘幕后杀出来,御书房外的“逆贼”被包了饺子,宫门外边乃至城门外边的,都被包了饺子。宫门内的以都城暗线主事人季千城为首,从赵梓言强闭宫门起就磨刀等着了,等赵相一伙人杀上大殿,杀倒几百禁军,再从大殿杀到御书房,完成一次自认天衣无缝的包围时,他们才动手。动手的两千来人,泰半来自暗线,这伙人杀人习惯暗着来,十人一组,穿着与逆贼一模一样,悄默声地潜到目标身后,手出如电,一掐、一捏,拧断了脖子拖下去,掼到随便哪个角落,然后顶上去。反正李逵李鬼不聚头,连长官都死绝了,谁知他们是原封还是替代? 就在赵相和一班文武在御书房里列数吕维正十大罪状的小半个时辰内,皇帝的人已经把“掉包”玩完了。里头一喊“清君侧”,御书房的大门、侧门应声洞开。赵相还等着内外“呼应”呢,谁知外头涌进来的这批人跟吃错了药似的,见着自己人就砍。混乱当中,死了不少跑龙套的文武——吏部尚书柳颐忠,户部侍郎魏冉当场被诛,这两位是赵相之下最大的两条鱼,后边还有什么工部的、兵部的、礼部的官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下周朝朝堂一下减员三分之一! 赵相被死士护着往宫门外奔逃,逃出了内城,在外城被老帅褚季野生擒。主谋被擒,余下的也就是些没头苍蝇,当即成了一堆散沙,三两下就给收拾干净了。 八年多了,皇帝自登基起就布下的局终告功成。这对周朝而言无疑是个大转折,朝堂上盘踞了五百六十一年的门阀势力被彻底肃清,内忧已破,大局当定。皇权集于一身了,皇帝才能大刀阔斧地“革弊政、抚境民,自内强”,最终才可“望天下”。 这是说大局的,小节上还待整理。别忘了,城外还有三十万大军围着呢,情势仍旧危急,其他人都悬着一颗心,唯有皇帝心神笃定,没一会儿就有战报进来,说杨镇杨将军领兵五万从中路攻蜀羌军,沈舟沈将军统兵十万从西路攻来,章达章将军二十万大军从东边杀来。三支队伍合围,包了三十万敌军的饺子。 ☆、公心私心 周朝援军来得太突然,双方遭遇,蜀羌措手不及,吃了个迎头大败仗,加上人心不齐,伙结的快,散的更快。先是周朝叛逆那边——招呼也不打一个,扯出自家人马就跑,顾头不顾腚的跑法,不一会儿十万人就跑乱了,东南西北地跑,跑出好远还不敢停。蜀羌军那边,羌军最有秩序——将主子护在中间,层层叠叠地往外排布,列成一个方阵,退得很齐整。主子身后还护着一个人,血糊糊地躺在两匹马一条布搭成的布络上,双目紧闭,面色铁灰,若不是喉间还有一口气在,说是具尸首也没人不信。主子时不时回身望一眼“盛”在布络上的人,实在放心不下,还回过马来,伸手探探鼻息,怕他那人一口气续不上来,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羌兵们从主子的举动中读出了两个字:后怕。后怕是事后想起,越想越怕。事前事中是不会想的。事前猎物藏的太好了,什么也看不出。事中,想一想都心有余悸。当时,那猎物一直微笑,笑里还有一丝促狭:一不小心耍了你一把,给你赔笑赔礼赔小心,但就是不陪你继续玩下去了。火药筒子的引信没一会儿就烧得只剩豆大一点,生死一线间,他本能的甩出一鞭,一鞭子出去,“啪”的一声,卷住那人右手,用尽全力一拽,羌人天生神力,这一拽,人就给他拽下来了,翻滚时,火药筒子脱手而去,滚到了几丈开外,一瞬炸开。若是擎在手上就炸,这时怕是拼都拼不回整个的了。军医来看过,说是主伤在肺腑,外边的伤尽管皮开肉绽,但都还好料理,要命的伤都在内部,这种伤最难弄,好比牢狱里的酷吏料理人犯,一块豆腐摆在背上,一板子一板子地打在豆腐上,人都打得七窍流血了,豆腐还是好的。猎物就处在这种内伤远比外伤重得多的境况。军医还说了,尽量少颠簸,得尽快寻一处僻静地方调养生息,不然,命在旦夕。 既然要快,那这样列方阵式的后撤方式就太慢了,于是主子一声令下,兵分两路,一路从东边引开周朝援军,另一路向西突围。周军此战主要目的在于平内乱,对随时准备鱼死网破的羌军并无硬碰的打算,小战一场,放他们过去。羌军那边,主子得了要得的人,无心恋战,退得也相当之迅速。退到五十里开外,大队人马继续东退,小队人马在野外安营扎寨,一驻驻两天,为那半死不活的人疗伤。这两天内,那人浑身遍抹羌地产的秘药,一层层裹进青麻纱布内,裹得铁硬,一碗碗汤药灌下去,吊住他一口气,稍有好转就要启程,羌地离汉土千里之遥,要把人活着带回去,就得把那口气调旺起来,别要死不活的,走不到一半就吹灯拔蜡了。羌药不同汉药,汉药讲究整体调节,扶持根本,羌药是棋行险招,从最弱的那点切进去,猛药攻下,短时间内弥合伤处。既然是猛药,那劲头一定是刚猛无比的,一剂药下去,伤处“杀”得生疼,生生疼死的都有,难为那人全程撑了过来。疼过头了,那人大多数时候昏昏沉沉,药效过去稍稍清醒,清醒不多会儿又疼晕过去,全不知道皇帝找他都找疯了。 还得从吕相逃回都城,叫郑季交到褚帅手上那节说起。那时内城所有城门均已锁闭,赵相正领着人在里头唱一出“清君侧”呢,外城的形势也不大好,总有那不肯死心的想着内外勾结、开城门投敌之类。内城一乱,外城马上跟着乱起来,先是有人在城内人口集中的地方放火,又有人在人群内散谣言,说是内城宫变,立马就要改朝换代了,一旦改换主君,新君献城降敌,你们还抗个什么劲?!然而这些人忘了,还有个老帅褚季野在。老帅五十几年的腥风恶浪不是白受的,马上就猜到这些人想干什么,雷霆手段,两招定乾坤。一招是杀,把挑头放火散谣滋事的捉几个来,大庭广众之下审清断明,杀了示众,以儆效尤。二招是抓,把那些有二心的文武们的家眷捉了,关到一处,不动刑,不恶待,只找了个特别能说的说书先生见天到晚给这些人说书,说这些人的先祖如何忠君报国,如何宁死不屈,说得这些人涕泪涟涟,母劝儿,妻劝夫,妹劝兄,劝着劝着那些二心就彻底歇菜了。就这么定的乾坤。 内城那边的乾坤定的也快,从开始到了结,用了两个时辰不到。赵相从内城出逃时,皇帝也提一把剑追了出来,杀了不少反叛。别忘了,皇帝可是文武双修的,十一岁就随父出征,沙场上的各类光景早就见惯了,别看现在整日稳稳坐定,那身硬功夫可不是花架子,平日不显露,到了该上阵的时候,杀的一点不比整日杀人的差。按说追叛逆应当顺着追,跟着追,撵着追,他可倒好,追着追着就弯到了褚帅家宅那头去了。为啥呢?因为吕相在那儿。他又怎么知道吕相在褚帅家宅里呢?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彼时吕相与皇帝布局打虎,要把赵相这头巨虎诱入彀中,这“彀”就是一场反叛,一场大多数门阀参与的反叛,他们一反,平叛就名正言顺,连根铲除也名正言顺。做大事的不讲什么,就讲个名正而言顺,言顺而事成。反叛们是倒行逆施,悖逆人心,到了天边也站不住脚。皇帝要的就是门阀无地立足,这样他才能把这些跟他打擂台的统统灭掉,把权力收缩回自己手中,手中有了实权,才能令出行果,才能布更大的局,做更大的事。换句话说,今日这场反叛,是皇帝与吕相一手促成的,只是局一旦铺开,结果难以逆料。像梁衍邦战死,何敬真被羌军掠走,他们就没料到。当时商议好的是“大局定后,三人至褚帅宅中议定后向”。三人指的是皇帝、吕相和护卫将军。护卫将军守城防,生擒了主谋后再过来会合,来的最快;吕相抄近路出内城,来的应当也不慢。皇帝想的是,他进褚帅家宅之后能见到这俩人在厅堂内等着他。 匆匆进门,的确见着两人,然而,不对劲。很不对劲。 皇帝冷眼打量跪在他面前的“护卫将军”,问:你是谁? 冒牌货的表现还算硬挣,皇帝已经一口咬定他是个“西贝”了,他还稳稳跪着,不言不动。 皇帝一颗心沉了下去。他不说话,但心里已经把什么都想明白了。 吕相跪着,也不说话。他张了几张嘴,始终编不出什么话来搪塞。一个大活人丢了,现在生死未卜,还要编?编得出么? 皇帝也不看他们,掉头就走,召集人手去了。 就是一语不发才可怕。看他那背影,吕相觉着自己也什么都看明白了。皇帝实际要说:好!骗的好!合起伙来骗!一个说得了外感伤寒,怕把病气过给天子,自请搬出偏殿,搬得远远的,这两天暂且不用宣召了吧,不然一串喷嚏打下来,又是鼻水又是泪水的,看得天子糟心,等啥时候需要做戏了,再召臣过去,这样臣也能偷得几分浮生之闲。另一个说军务防务城务皆繁忙,这两天就不用进宫奏对了吧,省下点时间也可以偷空眯一会儿,歇好了才有力气上战场么。多傻啊!戏都演完了,人都糊弄过了,这才被兜穿!要不是丢了一个,这出李代桃僵的戏就完满了。滴水不漏呀!厉害! 吕相目送皇帝,苦笑。他的确在某个瞬间有过这种心思:借乱兵之手灭去将来的“佞幸”。皇帝那边痛也就痛了。痛烈点儿没关系,剜心剜肺的痛,忍忍也能过去,古来帝王有几个是圆满的?痛长点儿也没关系,一世不通情爱也没关系,人生在世,谁没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谁让他是皇帝呢?谁让他是这乱世当中,由乱到治的唯一希望呢?天下乱了将近两百年了,人心思定,总该有个明主出来挑这个大梁。综观整个汉土中原,也就只有这位既有“明主”的气度,又有“霸主”的霸气。这位善审时度势,会用人,能用人,好钢都用在了刀刃上,非常清楚哪是大局,哪是大势,法度如何,底线在哪。从自家老子手上接下的烂摊子,仅用了八年时间就造出个盛世的雏形来,这份能耐,这样手段,这副心机,真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了,非他不可。天下归心的君主,私人情感是不能摆进心里的,一颗心就那么点大,摆了人,天下摆哪?因此,那撮“窝边草”还是拔了的好。虽然挺可惜,顶好的一棵将帅苗子,英年殒没,再没有顶天立地的可能。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将帅苗子两百年间能出三四个,但横扫六合,御极八荒的明主四五百年都不见得能出一位。他吕维正已经当了一回贰臣了,实在不想再当一回“叁臣”。只要有那么一丝可能,他都要试试。不然他不会明知君王一怒的后果,还要明目张胆地把何敬真拖下水,拖到敌营涉险,拖到五百名在身上绑了一圈火药筒子的兵士中间。他在拿自己一条老命去换一个“天下太平”的前景呢! ☆、阔海捞针 在何敬真拉着他跑的时候,为他抵挡明枪暗箭的时候,他有无数次机会从背后偷袭,只要心肠再硬几分,点一个火药筒子就够了,两人一起炸个粉碎,也是一命抵一命么。反正皇帝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大面上逃不出他的掌握,他吕维正没什么可操心的——都城附近的守军几年前就预备好了,三十里之外有一处人工掏出的巨大洞穴,藏兵五万,粮草也囤了足够二十万人三年的吃喝嚼裹,只要门阀那边一动,这五万能征惯战的兵卒就会从城外杀进来,把逆贼杀个光净。沈舟那边早就从李天泽的围困当中脱身了,只不过对外宣称“全军被围,无力回援”而已。杨镇在第一员叛将倒向蜀羌军之时,就悄悄从蔚州开过来了。章达那二十万人都入了关山,离留阳仅有半天脚程了,军报上还故意说才启程。障眼法耍得这么好,还要把何敬真召回来,特特召回来,一路放行,直放进御书房。两边一见面,皇帝勉强充了一会儿人君,一会儿过后又成了凡夫俗子,师弟说什么全没听见,满脑子的黑黄心思烧得开了锅,面上依然稳如泰山,定睛看着师弟两瓣唇开开合合,看到了“日后”,看到了“长远”。召师弟回来就是为了日后与长远,有意造个危局,要师弟进来扶危济世,力挽狂澜,救了一城十万人,安个军功,给个封赏,拔成禁军统领,从此留在身畔,常伴左右。他日皇帝集权在身,宠幸个把人,有哪个敢说半个“不”字? 其实,吕相与皇帝同属一类人,都是能透过一些小举动看进人心里去的人。他把皇帝看得那么明白,皇帝又何尝不是呢?只是算差了一着棋。他以为吕相这样明白他心思,绝不可能毁他一生喜怒交关的人,让他身前身后一片荒芜,至老悲凉。然而,这着算差了的棋其实不是吕相,而是那个他一生喜怒交关的人,那人早就拿定大主意要自灭,吕相不过是块踏板,踏着走向条名正言顺的死路。生死攸关的关口,那人绝想不到吕相在他身后一会儿“杀”、一会儿“留”地痛苦摇摆。也想不到他蹲身一“背”,把吕相绑到背上的一套动作,会彻底掐灭他灭了他的念头。当时的吕相在想些什么呢?他什么也没想,就瞪着他趴着的那面单薄的背,心里骂他:好个呆小子!你自己跑不就完了么!还停下来背个跑不动的老累赘干啥!这老东西上一刻还想着和你同归于尽呢!你放他到背上不是给他行方便是什么!他在靴子里藏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朝你心口喂一刀,大罗金仙都救不回! 吕相这样在心底痛骂他的时候,一支羌箭扎中了他的小腿,他就这么给倒拖着坠下马去,触地之前还不忘给老累赘找接应,老累赘让接应的接走了,往生天蹿了,却把他撇给一层层的刀剑,一群群穷凶极恶的人,问都不问一声,说不定心里还暗暗松了一口气呢——幸好不用自己动手,不然良心还有地儿摆么? 原来自己早不问晚不问,单单在快入城门的时候问起那护卫将军的下落,是为了给良心一块摆放的地方。原来自己要郑季回程寻人,不是为了给皇帝一个交代,而是要给自己那砢碜无比的良心一个交代。 人心真是经不起细咂摸,一旦咂摸出不好的滋味,自己都恶心。 吕相站在厅堂外,举头望向天际,干涸已久的眼眶一阵潮热,忽然泪落如雨,止都止不住。 哭什么呢?他问自己。将来的佞幸这时可能死无全尸了,你求的不就是这么个结果么?有什么好哭的?你不是怕他将来乱了皇帝的心,乱了天下归一的大棋局,处心积虑要除之而后快么?真除掉了你又要哭他,为什么? 吕相自己也答不上来,他就是想:呆小子,我吕维正欠你一条命,此番你若有命回来,我必定寻时机还你! 周初三杰之首,居右相位三十又二年的吕维正,一生当中唯一的一次走眼,就是他对皇帝这份深心的把握。他以为没了这人,皇帝固然是要心痛的,但那痛是可以调和的,是想起就痛一通,想不起就不痛的一种隐痛。他以为内乱过后的百废待兴、天下归一的宏图大业,足够皇帝操一辈子的心,久久才能想起有这么个人来,久久才痛一回。谁知皇帝竟是那种动了情就再不回头的人——看他日常起居就知道了:衣衫永远偏好一种样式,鞋履永远只穿一种样式,用饭时永远有一碟油炸花生米和一碟糟腌小鱼,御批用的纸笔永远只用那一种。吕相与皇帝同吃住,就差同睡一张床了,这么些细节不可能没注意过,只是不肯认,一旦认了,他殚精竭虑做的这些事算什么呢?还有意思么? 当然,吕相要好久以后才肯认下他这走了眼的判断。现下,他还站在厅堂前,等皇帝回来发落他。 皇帝没空发落谁,他从褚帅家宅里出来,立马调集人手出城寻人。依着他的判断,何敬真应当还活着。护卫将军总领整个都城的防护,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人物,活的比死的好用。尤其是在遭遇一次突如其来的“包饺子”后,不论是周朝的反叛还是蜀羌军都想得个大筹码好全身而退。逮到的活筹码越大越好,跑了个吕相,留下护卫将军也行。因此,不到万不得已,这些人应当不会灭口。但也只是应当,当务之急是捉到几个叛军和蜀羌军的人,问清状况。皇帝一道口谕,杨镇就送进来几十名俘虏,越问皇帝一颗心越往下沉。因几十名俘虏众口一词,都说那护卫将军自个儿把自个儿炸死了。 俘虏们不算说谎,伤成那副模样,死是应当应分的,不死反倒奇了怪了。 再说那时正是凌晨,一天当中最黑的时刻,又乱,哪哪都是火药筒子炸开的巨响,哪哪都是人嘶马啸刀剑铿锵,有几人会去注意某个局部上的某个人呢?就这几十名俘虏还是从几千人当中挑出来了。几千人,审了又审,问了又问,为保供词真实可信还动了刑,放到皇帝跟前来的时候,假话都已经死了,剩下的都是他们自认为的真话。几十人自认为的真话相互印证,前因后果刚好契合,这不是作伪做得来的。 皇帝盯着自己面前的一块金狮镇纸,盯着盯着就觉得那镇纸在打转,越转越快,越转越模糊,忽然眼前一黑。他赶紧合上眼,拿手在眉心处慢慢揉,边揉边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怎么去阔海捞针地捞这么个人,怎么去死顶这阵痛,怎么去填心上那个透风的大窟窿。一片心思长满了,长稠了,猛然间一把扯去的那种痛和空,要他怎么办,能怎么办?! 杨镇一旁站着,偷眼看了看皇帝——面色发沉,饱含水汽的那种沉黯,随时有疾风骤雨袭来。这时候最好识相点儿,少凑上前去。杨将军权衡再三,觉得识相这件事得分轻重缓急,目前的关键在于和皇帝讨个主张,下一步当如何行事。于是他十分不识相地开口了,“陛下,下步如何,还请早做决断!” 皇帝久久不响,也不知是听见了不搭理,还是单纯的没听见。他就是自己想自己的,脑子里把各种可能的下落演了一遍,脑子的演绎生动无比,非常血腥,演得一颗心都成了“劫灰”了,还得演,最惨最痛的演过去,真有那么一天的时候,好有点准备。演到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地步,皇帝定下主意,要亲自出城找人。 杨镇一听——这不胡闹嘛!城外这时乱得出了格,刀剑无眼不说,真有那刺王杀驾的混在当中,瞄准了吹一根毒针就够了! “陛下,臣以为不可!”杨将军天生一条直肠子,说话不带拐弯的,上来就挡皇帝的驾。 “城外两军对战,杀得正酣,陛下不宜此时前往!再说了,若那几十俘虏所言非虚,护卫将军早已‘死国’!”挡驾不算,还要拿刀子片皇帝的心肝肺。 “按俘虏们的说法,那火药筒子一定分量十足,一旦爆开,铁定就剩一地碎渣了,哪还能找得着人!”片还不算,还要撒点儿盐。 皇帝自个儿脑子里演是一回事,经别人的嘴巴点出来是另一回事。自个儿演还能骗骗自个儿,别人一说,那就骗不了了,一丝一毫也骗不了。皇帝由是恨煞那不让他自欺欺人的人。 “你们都很了得嘛,一个个当朕的家,做朕的主,告诉朕哪儿能去哪儿不能去,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这个可,那个不可,呵,真有意思。”你杨镇是,那个吕维正也是,老爱自作多情,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一套说辞,全是为了江山社稷安稳牢固,为了一国之主别行差踏错,连设局诈他都振振有词,杀谁留谁都能代他定夺,那还要他这个“陛下”干毬?! 杨镇是直肠子没错,但他不是傻子,一听皇帝这口声,赶紧跪在地上请罪。 “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卿为朕解烦忧呢,何罪之有?不如留这江山让卿等去指点岂不更好,省得你们老也隔着一重,老也不能痛快!”这话就说重了。再说下去杨将军就成了有意窃国了。 ☆、磨人 杨镇不似吕相,见天到晚的和皇帝呆一块儿,对皇帝的疯魔和疯魔后的“劈雷打闪”司空见惯,无论如何都能吃得下睡得着。杨将军是头一回挨劈,劈得里外不是人了,还不死心呢,还想着再劝。这点看似和吕相差不多,其实性质不一样。吕相不怕皇帝,杨将军还是怕的。他想着再劝完全是因为骨子里带着的一股“耿直”,说白点儿,就是狗脾气又犯了,“忠君报国”的一腔热血往往会以“犯颜直谏”的形式体现出来。他想,几百年出不来一棵的将帅苗子就这么没了,有谁比他更心痛?有谁比他更难以置信?!有谁比他更希望事情从头来一遍?!但没了就是没了,心痛没用,难以置信也没用,从头来一遍更是没可能,还不如把接下来的事定夺好,免得乱了大局。他知道皇帝与何敬真的师兄弟关系,十几年的半个手足,感情肯定深,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不是得注意点儿分寸?一个可能碎成了渣渣的人和城内十万百姓比起来,和周朝这三分之一的天下比起来,是不是能暂时往后靠点儿?实在不行,非得亲眼见着结果,是不是能派个其他人去查探,多派几个去也行,搜山检海也行,只要皇帝别这样不管不顾地亲身涉险! “臣愿代陛下出城寻找护卫将军,不论如何,定会给陛下一个交代!” 皇帝当然知道杨镇的心思,也知道这是除了自己之外最合适的人选。但他已经对这些人存疑了。帝王家本就多疑多变,信任某个人那是相当不容易的,一旦被骗过一次,立即对这个“人”,进而多所有人的举动都打个问号——你这么急着揽差使,后边藏着什么心思没有?你会不会像吕维正一样,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一出手就是摘心掏肺的狠招?你会不会和吕维正勾在了一起,找到人以后,看看没死,再补一刀彻底灭了将来的佞幸? 疑心一旦种下便不可扼止,经年累月地自发生长,长到最后,人人可疑,事必躬亲。尤其是在认定的“大事”上,非得他亲自去,去看、去认、去经手,不然不放心。对谁都不放心,除了他自己。自己总不能再糊弄自己了吧。 “朕意已决,不必多言!” 杨将军听出皇帝话里头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意思,也不好硬劝,干脆来点儿软的,改弦更张,提了个分头搜寻的意向,皇帝沉吟一晌,准了奏,于是杨将军领着一路人,悄悄追着羌军屁股后头去了。出发前,杨将军领着的那队人里边,混进了几名暗线上的人,确保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皇帝绝对不会落在任何人后头。 杨镇追着羌军去,皇帝那边追着周朝的反叛和蜀军去了。他认为这两边比起来,还是后者被得罪的狠些,也更怂些,为了保命更可能会挟持某个有分量的“筹码”当护身符。没曾想他断错了,一心防着的人反倒先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当然,说人是杨镇找到的,并不准确,因为那人是自己逃回来的,也算他有点时运,再慢一会儿,两边就错过去了。能逃得回来,更多的根由其实在那猎手身上,猎手年纪太轻,心肠不够狠,“熬鹰”熬到一半,见那“鹰”一点要活的意思都没有了,心烦意乱的,拿不出什么好主意要他接着活,就想,如果放了他去呢?是不是他就愿意好好活着了?试着备了一匹马,放了干粮和水,松懈了守备,有意让他逃。两天长短,内伤好了一二成而已,仅仅足够那人神智清醒,不至于半途“了账”,要逃,太难了。他从主帐当中挪出去就耗了一刻不止,刚想爬上马,触动了伤处,一口血就喷出来了,看得那猎手胆战心惊,几次忍不住要抢上前去要扶人,都被身边谋臣死死拦了回去。谋臣想的长远,知道这人最好别留,留下去将来不好处置,但也不能杀,周朝皇帝的师弟,杀了就等于递了个把柄给周朝,周朝要怎么用就怎么用,怎么用都好用。换另一面看,周朝的护卫将军入了羌国王庭,要做什么呢?做臣下么,人家能死心塌地为你所用?做宠臣么,万一动了真感情就太糟糕了。还不如让他自己走,走出去以后,结果如何就看他造化了。那人太虚太弱,试了几次才翻上马背,这时再看,真是不能看了——身上裹着的几层青麻纱布上洇开几团大血花,人趴在马背上,连呕几口血,都是紫黑的,五脏六腑里淤积的脏血,一动就往喉间涌,一口接一口的吐,一张脸一点人色都没有了。就这样还要逃呢,缓了一会儿,催马就走。根本匀不出力气夹紧马腹的,就这么险险挂在马背上,半掉不掉地走脱了。猎手实在挂怀,忍不住远远随着,一直随到杨镇带人一路寻来,两边迎头碰上,亲眼见到有人接手这个半死不活的人了,才郁郁归去。 杨镇这边前脚刚捡到人,皇帝那边后脚就收到了密报,当即回转,人还没到,圣旨先到了,让杨镇别回都城了,就往都城北边的一处小行宫走,一来那儿近便,二来那儿有温泉,对于急需调养的人来说再合适不过。 说实话,能把将帅苗子捡回来,杨镇心里头的欢喜是真格的,但那只是迎头碰上的时候,后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净发愁呢——看看!看看!好好一个人都成了什么样子了?!我个天爷!还救得回么?要是救不回来,眼见着人死在跟前,那就等于又往自个儿心头戳两刀! 人给弄回北行宫了,帮不上忙的杨将军在偏殿门口陀螺似的打转,边转边止不住的回想刚刚见到的那副惨状——浑身都是血呀!血呀!血呀!一开始他扶着那人骑马,骑了一会儿,不行了,一口接一口的呕血,呕得他一个见惯了血的老丘八都眼晕。骑马太颠簸,不能骑,那好,调辆车子来怎么样,车子里边铺上几层的厚褥子,弄两匹乖骡子拉着,“得儿得儿”地往北行宫去,够慢了吧?够仔细了吧?那人还是一口接一口的呕,呕出来的血从紫黑到暗红到血红,杨将军见了愈加揪心——前边出来的是深淤血,中间是浅淤血,最后出来的就是鲜血了,再这么下去有多少血够呕的?!终于进了北行宫了吧,安排好伤重的这个,安排好守备,安排好听使唤的人手,等着! 御医们早就在这儿候着了,现在就等他们断生死了。杨将军见御医们进进出出,一会儿换一位、一会儿换一位,再一会儿又一群人凑在一起议论;又见内侍们一盆盆清水端进去,又一盆盆血水端出来,突然觉得胃囊子和尿泡子一同涨满,又想吐又想尿,忍不住去了趟圊房,放了一泡尿,尿泡子清空了,但胃囊子还满着,从胃口一直满到了喉头根,堵得慌。他觉着自己浑身血腥味,又腥又腻又冲,寻思到底是哪来的这股气味,低头一看,自己半边袍子沾满了那人的血……杨将军头晕目眩了一会儿,慢慢蹲在了圊间的坑上,狮吼虎啸地一阵干呕,呕得俩眼一抹黑,好不容易呕完了,扶墙站起来,双腿发飘——就这还能叫“武夫”?!叫软脚虾还差不多! 其实,这也不能全赖杨镇,这大哥沙场征战时是杀人不眨眼没错,但都是尽量一刀毙命,给人家一个好死的,没有生撕活剥的习惯,也没有让人在面前挣扎着慢慢死的习惯。沙场上死得多难看的都有,是实话也没错,但那是不走心的,因为和自己个儿没多大关联,看看就过眼了,不往心里去,当然没问题。这回这阵仗——好么,自己苦心栽培了好几年的将帅苗子——说得过点儿,好比自己家养的独苗儿子,摊上了这样的伤势,外伤也就罢了,还兼着呕血的?!这些御医到底靠不靠谱?!咋进去出来出来进去,出来一位端出来一盆血,有这么治伤的么?!见了这样钝刀割肉的医治,他能不干呕不俩眼一抹黑不双腿发飘不“软脚虾”么?!他都不敢进去看一眼人活没活着!谁厉害谁进去,反正他杨镇受不来这样的磨! 杨将军在圊间内站了半个时辰,站得两腿酸麻,不能再站了,想想现在不论好歹也该有个结果了,就硬着头皮往偏殿走。走了一会儿觉着蹊跷了,怎么不见内侍往来了?还有偏殿门口那些个负责防卫的侍卫呢?都哪去了?他不知道皇帝已经来了,清过场了,此刻正准备做一些“夜半无人”时候才能做的动作。他甚至不知道他在圊间里站着的半个时辰内,御医们已经集体给出了定案——他那将帅苗子活不了几个时辰了,眼下皇帝正和他死别呢。 杨将军一根直肠子通到底的人,向来不会琢磨这些异常状况背后有些什么特别的因由没有,还这么浑不知的往偏殿走。 当然,这回这事儿一样不能全赖这大哥,皇帝只说让“退下”,没说退多少,谁该退谁不该退,匆忙当中,御医们退了,守门口的退了,守偏殿四周的退了,剩在偏殿后边圊房里的杨将军剩也就剩了,堂堂一个正三品的西南总关防,难不成上个圊房还有人专程跟进来赶啊! ☆、生死一线 于是,这条漏了网的鱼就从圊房一路逛荡过来,摇头摆尾的,边觉着蹊跷还边往前游。暗线上的人隐在暗处看着,因事先并未得到皇帝明令,也拿不准这家伙究竟是不是皇帝叫过来的,是拦还是不拦,就一层层朝上报,直报到主事人那儿,主事的那位想,既然皇帝没有明令让拦下,那估计是有旨意让进去,那就放过去吧,盯着点儿就行了。杨将军一门忠烈,说直白点儿就是满门的丘八,几辈人专门替几朝皇帝操刀子砍人,对认定了的主子,那是死不回头的死忠到底,绝不会做出任何危及皇帝的事体,想来主事的那位也是看准了这点才不拦他,任他一路瞎逛荡的。 从根底上说,这事儿主要赖皇帝。然而在那种关口上,要赖他也不好赖,不是么?九五之尊心乱如麻的节点上,哪里想得起来那么些事呢?即便有疏漏也是寻常。 然后杨将军毫不自觉地从那疏漏中钻来钻去,直直撞向偏殿。 刚撞到偏殿门口,杨将军就惊傻了。他傻站在门边,看着此生难忘的一幕:皇帝跪在床榻前,俯身亲他那将帅苗子。从鬓边开始,眼角、眼皮、鼻梁、一路流连,直到唇边。唇边这下亲的最是情深似海,最是痛彻心扉,最是万念俱灰。这场景太过异色,好彩没把杨将军唬个“狗啃屎橛子”。他想:什么情况这是?师兄弟?啊?师兄弟犯的着来这套么?不不不,这事儿、这事儿它有点儿古怪……得好好理一理前后……嗯,皇帝和那位是师兄弟关系,十几年的师兄弟,感情深,所以说,这是准备喂药?…… 皇帝此时背对着杨将军,光伤心就够了,顾不上后边这个唬得找不着北的人。又兼刚清过场,偏殿内外,方圆多少丈之内都没留人,压根儿没人过来提点杨将军这么明目张胆地窥视帝王行事,会有啥后果。他就这么样傻傻看着皇帝啃那个睡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的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到皇帝解下自己束发的冠带,披头散发地靠过去,牵起那人一缕发,再牵起自己一缕发,打了一个同心结。打从这刻起,他那“师兄弟喂药”的自欺欺人算是到头了。谁才“纨发结同心”?夫妻!皇帝这是要干啥?啊?“水路”不走走“旱路”?也不对哇!看他“水路”走得挺好的,皇子皇女一位连一位的生,不像是好这口的人啊!那、那这是怎么说的?!他可乱死了! 好在杨将军还没乱得忘了窥视帝王行事的后果,他从侧边悄悄溜了,心里堵满了乱麻。一路乱着溜到了北行宫二门外,正想好好把事情再琢磨琢磨,一支箭从他眼前擦了过去,钉在了他靠着的那颗柏树上! 侍卫们一见情况不对,立马动作起来,护驾的护驾、追的追、堵的堵,放箭的人有这把胆量来到这儿放这支箭,身手必定不凡,才不会乖乖呆那儿让人逮呢!果然,不一会儿侍卫头领过来回报,说是人没捉着,但北行宫这边也无甚大碍,看来这些人的心思不在刺王杀驾上。那究竟是要做什么呢?这么样煞费苦心。他把那支箭拔下来,解开上边系的一根绦子。展眼一读,杨将军脸色变了几变,一开始是面露喜色,紧接着是戒备,然后是疑虑,最后是死马当活马医的决绝。他攥着那根绦子急赴偏殿,呈给了皇帝。皇帝和杨将军不同,一瞬决断,即刻派出人马接应绦子上提到的那个人。 几十人出去,用马车接回一个人来。这人是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婆,老得腰身几乎佝偻到了地上,见了皇帝不跪不拜,单问一句:“人呢?带我去看看。”。气定神闲的就下了命令,皇帝也照差遣不误。关键是皇帝也听她差遣,不用左右,亲自在前边领路,领到偏殿门口,老太婆挡下他,说:“行了,就到这儿吧。门窗给我关牢实了,漏了一丝半点风,人治死了我可不管!”。她这么一说,谁还敢怠慢,一群内侍在皇帝阴鸷的目光下关门落锁,再三确认,直到认定没一处漏风了,才大气不敢出地退下去。皇帝就在外边等着,从午间等到晚间,午饭没心思吃,晚饭用得寥寥草草,就是一门心思地等。等得心烦意乱了,就在隔壁正殿设个临时的议事点,奏折都在那儿批,决断也在那儿下,文武们有战况奏报也在那儿递,赶紧把脑子塞满,免得空下来净想些不好的事。皇帝批了一夜折子,抬头一看,天边已经微熹初露了,隔壁还没动静。他立起身,缓缓走到殿外,四月的天气,风细细,微微凉,仰起脸来看天,似乎又是一个响晴的天。可他的天呢?万一隔壁再来个“救不回”,他还受得住?一根绦子把他黑透了的天劈开一道缝,投进一丝光,他不管不顾地死死拖住,稻草也罢,浮木也罢,只要肯给就行。给了又灭,开了又合的希冀才可怕。这道缝一旦闭合,扔他回泼天的黑暗中,他还能受得住? 受不住了。当真受不住了。 皇帝站在回廊下,一脸的苦凄清,杨将军见了万般滋味上心头。他想,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样一来,几年前皇帝八百里加急,向飞狐口前线打问何敬真的生死消息的事就有了解释了。蔚州案发案时,皇帝连下三道指令保人、费尽心思把那将帅苗子从他手底下抠走,也有了根由了。就连这次留阳之围的前前后后也都一一对账了。 飞狐口那次,他还纳闷来着,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师兄弟之间关系再铁感情再深,也不至于动用公器吧? 蔚州案时,他还怕皇帝听信谗言误杀忠良,急得上下操劳左右活动,到处托关系找人,托来托去就是找不着敢管的人,找得多了,人家讳莫如深地和他说了,让他别插手,也别费劲,这桩案子是皇帝亲自下旨要彻查的,当时听了心里一“咯噔”,以为没戏了,没曾想最后得了个薄惩的结果,他在蔚州听得传信,还头脑发热,朝北跪下,结结实实地给皇帝磕了几个响头,边磕边高呼“陛下圣明”来着。 这些都不说了,就说最近这回——留阳之围,一座十万人口的大城,靠万把两万的禁军就能守住?拉倒吧,这群废物囊串里边还净是门阀那头的人,能认真跟你守?就这么放着让人家攻进来屠城亡国,不做任何守备,姜太公钓鱼似的,可能么?所以他当时听说何敬真给召回来封了护卫将军,直觉就有蹊跷,然而他压根不往这头想,他老往什么“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那头想,勉强自己给自己扯了个淡说:哦,这局都布置完了,东南西北的兵都调到附近伏着了,还总放假消息出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为了收拾门阀,为了“打老虎”,打死了老虎,也顺便照顾照顾师弟,安安稳稳的一个军功,递到师弟手上,扶持荫蔽,日后也好得个膀臂。 然而,扯淡终归是扯淡,若皇帝待何敬真的心不是“师兄弟”,而是“绾发结同心”的“夫妻”,而且是“愿同尘与灰”的那种,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飞狐口那次一定是有人拦着,没人拦着皇帝铁定星夜驰往,亲自探生死,才不止一个八百里加急打来回。蔚州案那会儿,皇帝应当比他还急,比他还怕那人受伤受罪受委屈,夜半亲赴监牢探人,估计少不了暗暗的心痛。留阳之围,人被火药筒子炸成了那副模样,御医们都断救不回了,皇帝还不肯死心,还要捞稻草、抱浮木,这一夜工夫熬下来,还不定怎么锥心泣血呢! 杨将军此时想起了之前他那些没遮没拦的话:什么“护卫将军早已死国”、什么“就剩一地的碎渣,哪还找得着人”……越想越觉得皇帝心胸宽广,有个人支着张鸟嘴在面前一口一个“死”、一口一个“碎渣”地往他心头插刀、翻绞、撒盐,他还能忍着不当场发作,不让人把这人拖出去赏一顿乱棍子,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耐性?! 想完以后,杨将军后背出了一层白毛汗。他瞄了一眼皇帝,瞄到他发青的面色,血丝满布的双眼,微微泛红的眼皮,心里嘀咕:昨日“死别”时一定是哭过了,还是那种悄无声息的哭法,两行泪刷拉拉的沿着目边冲开,冲得眼皮鼻头一阵红,鼻头的红经过一夜已经下去了,剩眼皮的红始终没下去。可怜呐!九五之尊,想要个什么人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要不要得来是一回事,真要来了,护不护得住还另说。走“旱路”本就不是大道,硬要走,那就得做好各样准备,包括两人半途分离的准备,过不到老的准备,老了死不到一块儿的准备,死了埋不到一块儿的准备。当真不容易! “陛下,何将军吉人天相,定然会转危为安的,您先进去歇一会儿吧,都一整夜没合眼了。”杨将军可怜他们家陛下,扭扭捏捏地上来劝皇帝进正殿里眯一会儿。 “不必。”哪知道皇帝俩字儿就把他的同情心给打发了。 杨将军不会说话,只晓得这类说烂了的“吉人天相”、“转危为安”,他也有些自知之明,闭了嘴,默默地接着可怜他们家皇帝。可怜了不多会儿,偏殿的门“吱扭”一声响,两人面上镇定,心里止不住一颤,都是一回身,回身朝向偏门裂开的那一道缝。老太婆瘦小枯干一张脸隐在当中,说一句:“好啦,进去看看吧!”,就又关上了。 ☆、死去活来 杨将军想:这老婆儿也够损的,不明说里边的人是死是活,让进去看,是看死而复生的第一眼,还是看伤重不治的最后一眼,让人不上不下地吊着,真讨厌! 再扭过头来看皇帝那边,九五之尊这时是僵硬的,整个硬化的那种硬,不知道何去何从的那种僵,强撑着架子走过去,推开门,进去“看”结果。杨将军没皇帝那么大胆子,他只敢巴在门缝上往里瞧。里边幽暗,主要是偏殿太过空阔的关系,一点烛光只能照到床榻边的一小圈,想要看清楚是不可能了,但看不清楚也有看不清楚的好处,别正面直切,那样心肝肺啥的还能少受点儿磨。他是真心佩服皇帝,学人家弄“比翼鸟儿”,这会子翅膀很可能要折一边了,他还有那个胆量去看,有那个心肠去熬! 他边感叹边看着皇帝一步步走近床榻边,躬身下去和那睡在床榻上的人额碰额,约摸是碰着了鼻息,皇帝绷紧的身形松了。 这就没事了?真的假的? 杨将军也想摸进去瞧瞧,但皇帝在里边呢,他不好进去凑热闹,就拔长了耳朵听,听皇帝和那老太婆说些什么,隐隐约约听到什么“还未明朗”、什么“还得再过两三天,两三天后若是人醒了,就没事了。”,又听老太婆严声教训皇帝,说什么“人伤成这副模样还让骑马!救命如救火,还慢慢腾腾地折腾!真是缺心眼的‘漏勺’!”,什么“先期派去的医者也是饭桶子!就不会先喂他一丸保心丹,先保住心脉?”,什么“前边若是料理好了,何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可见周朝的确无正经医者了!”。直听得杨将军浑身瘙痒,“漏勺”和“饭桶子”他至少占了一样,惭愧得很,也不好意思听了,赶紧从门边撤出去。要说杨将军这时运也真是的,光听了俩耳朵没用的,后边那段最关键的他没听着!啧! 他遁了之后,皇帝还在里边虚心受教,为了师弟一条小命折腰赔小心,求人家好歹发慈悲救下一条性命。那老太婆抬了抬手,说,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们家狼主千岁。你也别着急,我不救救不回的人,既然来了,就必定顾到底。皇帝平心静气,一点不计较老婆子话里话外的横冲直撞,也可以暂时抛撇羌国的狼主千岁费那么大劲来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后边究竟有什么瓜葛。他只想要他好好的。好好的活。别把他一颗心带进不见天日的地底里一同埋了。别让他再尝一回那种茫茫然不见尽头的绝望。 “行了,人你也见过了,出去吧。后天再进来。”老太婆又挥了挥手,让皇帝出去。 皇帝这回到底没忍住,关陇旧族的犟脾气反上来,犯犟了,他说:“朕要守着他。”。 “哦,要守着他?他是你什么人你要守着他?”老太婆人老嘴皮子没老,一句话直指要害——你要守他,三天的工夫不短,你凭什么守?人给你守坏了守死了,我回去怎么交代?即便不是你守坏的守死的,难保你底下人没有这类心思,你在这儿,他们就有了进去出来的借口,随便来两个人,放点儿什么东西,对一个一只脚还踏在鬼门关里的人来说,死过去简直太容易了。所以,在这儿的人越少越好,少到只剩她这个老婆子,真要出了事谁也不用找,就找她,死罪活罪她都认。 “……他是朕性命交关的人。”皇帝砸出来一个分量十足的由头——性命交关,就是说他没了,他也就难活了。 老太婆听了,当时就是一愣——性命交关?父子兄弟也不到同死同活的地步吧?他干嘛这样要死要活的?一转念,明白了些许,问他:这人是男的,你不计较? 皇帝微微一笑,说,你们狼主千岁不也没计较么。 老太婆本来没多想,经他道破,顿时想了个一清二白。狼主千岁到底年岁太幼,十七八,没见识过世间声色,不晓得当中滋味,一时的幻惑是难免的。不像这位,都过了而立之年了,还这么要死要活,扭也扭不回头的坚韧,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的阴狠,不到手不干休的决绝,狼主绝不是他的对手。那就好办了,治好了这个人,交到这位手上,送出一份人情,也掐掉了他们家主子还带着奶味的春心,一箭双雕。 “你要守就守,丑话说在前头,你们的人万一有了什么动作,我可不包这‘万一’的票!”毕竟有年纪了,操持了一天,难免人困身乏,他要守就让他守,自己乐得去偷一会儿眠。 皇帝有长性,有耐性,有韧性,整整守了三天。这三天内的换药、喂药、喂水、喂食,都是他一手操劳,从不假他人之手。其他倒也罢了,换药才是真考验——疼!感同身受的疼!他得先平躺在那人身边,把他“叠”到自己身上,死死紧抱,才能把他完全定住,不让他在无意识下从青麻布裹成的第二层躯壳中脱出来。那种程度的痛,该怎么形容呢?怎么形容也不足万一,要痛到什么地步,才能使一个已经虚弱得翻身都难的人,把两天以来积蓄出的一点气力“喷发”式的一次耗尽,不停的翻滚打挺,全身被青麻布裹得铁硬,一样止不住他疼疯了的弯折、扭曲。见过杀黄鳝的人,大概“看过”那种痛——一条溜滑的活鳝鱼拎出来,先拿一枚两寸来长的大铁钉钉住头部,鳝鱼疼痛的舞动就从这时候开始,一把快刀子顺着脊背拉下来,露出脊骨,然后,刀子一根根剔掉脊骨,每剔掉一根,鳝鱼就徒劳地卷曲一次,细细的尾巴卷上刽子手的手,力尽之后缓缓滑下,一次,一次,又一次……,开了膛的肚腹就这么大敞着,肌理鲜明的血肉微微颤抖,还未摘除的小小的心肝肺胆跟着一块儿抖,这颤抖的舞动要一直持续到鳝鱼死透了为止。皇帝看着自己生死交关的人一次次这么样的“颤抖”,一次次这么样的“舞动”,原本惨青的面色加速萎败,两颊凹陷,眼眶青黑,三日三夜的不修边幅催生出另一张面孔,见了的,没人会觉得这是九五之尊,只觉得他就是个被糟糠妻的病痛折磨得憔悴已极的普通男人。心血都快熬干了还不肯放手的普通男人。 换药的痛熬过去,折磨到头了吧?没有。后边还有无数道关口。头一道就是换药之后的呕血,换一次药呕几次血,呕的都是积在肺腑里的淤血。一般是在换完药两个时辰以后,淤血外渗,回流,这时候得有个人在旁边扶着,让伤者侧躺,免得血块塞住咽喉,生生憋死。换完药后皇帝不敢合眼,坐在床边守着,一旦床榻上的人有点什么异动,他马上能接应。一开始是缓缓的从嘴角漏出,一刻之后血就汹涌了,皇帝赶紧上前把人搀起来,靠到自己肩上,一手揽住腰,尽量轻轻侧过去,另一手轻轻托住他下巴颏,血块涌出以后,撕心裂肺的呕血开始了,一团团的血在两人身上洇出两片腥腻的紫黑,对半开,一半在那人的青麻布“躯壳”上,另一半在皇帝的龙袍上。 一次换药从头到尾持续四个时辰,亥初开始,寅末到头,皇帝看那人昏昏沉沉睡过去了,才从偏殿出来,换身衣服,用两口粥食,有时歇一阵,有时不歇,接着批折子。都城那边大局已定,但细务不断,有吕相和褚帅坐镇,小的都解决了,呈到他这儿来的都是军国大事,怠慢不得,折子来一份批一份,事情转一件办一件,雷厉风行。 三天的打熬,老太婆看在眼里,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服气的。服气这位周朝帝王逢到大事时节的杀伐决断,有几回伤者情况危急险重,要用虎狼药猛攻,用下去就不知道还醒不醒得过来的,问他讨决断,你能见到他虚着眼神游,神游到“天长地久有时尽”那头去了,但也只是一瞬,一瞬之后他会告诉你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别犹豫,尽力去留一条命,留到不能留了再说。这就是情到浓时了,一语不发照样能让旁人明白“死生契阔”是种什么样的境界。这样的男人,不论放在中原汉土还是放在羌地,都是值得交托一生的。床榻上躺着的那个真是好福气,一世能遇见这么一个人,不算枉活了。 第四日傍晚,一直昏沉不醒的人头一次醒转,扒拉开无比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眼前的场景。他看到周师兄败了色的面孔近在咫尺。看到自己被青麻布缠肿了的手被周师兄的手包住,两只手相互依偎。看到一点烛光照在自己侧边,一只空碗摆放在一张小几上,里边还余下一层药渣。看到这儿就没力气看了,浑身的力气都空了,他只能闭着眼积蓄下一次睁眼的力气。周师兄连着三日少食少眠,终于守到了师弟伤势“明朗”的时候,心内松弛了一些,劳乏中伏在床榻边就睡着了,然而睡得并不踏实,多少悲欢离合在梦里起起落落,几乎分不清哪是梦里哪是梦外。正梦得伤感人,他忽然感到手中包着的手轻轻偏了一下,几乎是本能的睁眼、撑起身,凑近了低低唤师弟:“行简?醒了?”。不见应声,想再唤,又怕扰了师弟刚归回躯壳的一缕魂魄。多次生死交错,多次“几乎不治”,当真治活了,又觉得没什么真实感,仿佛师弟仍然一脚踏在阴阳线上,一眨眼就又“乘风归去”了。 行简听见了师兄问话,但没力气答应,只能把刚积蓄起来的丁点力气用在手指头上——轻轻一次偏移,又是一层虚汗。师兄懂了,用力反握住师弟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就这么紧紧反握住那只手,失而复得的惊吓和侥幸是不能用言语透彻表达的,言语太单薄,担不起师兄这份深心。他看着他,久久一眼,太久了,惊吓终于没有关牢,透了出来,七折八转,眼神里的惊吓最终变成了后怕和伤心,伤心比后怕更真,真得都要变成哀求了。他实际在用眼神哀求他:“行简,莫再吓我。”,“我如今才知道,我是这么不经吓的一个人。”。然而师弟闭着眼,他这不出声的哀求注定不为人知。 ☆、抗旨 这时,老太婆端着碗苦药从外头进来,看了一眼这对异色“鸳鸯”,看到了皇帝的惊吓后怕伤心哀求,身为医者,到底见多了生死,再是菩萨心肠也磨钝了,她挤开皇帝,说:“鬼门关都过去了,多余的力气留着后边使。没歇够就到隔壁去歇,别碍着我!”。说完动作利索地搀起伤者,轻轻碰了碰他唇角,要他张嘴、喝药,伺弄完了,人摆回去,转身就走。也亏得她这么一搅和,皇帝的伤感淡了,好歹没再继续陷下去。 羌药刚猛,药效也明显,保住心脉,杀清淤血,二十来天过去,拆掉青麻布“外壳”,人就能扶着床慢慢坐起来了。后边就是调养的事了,老太婆看看无事,就和皇帝说要走,皇帝也知道留她不住,送了一些谢仪聊表谢意,她不要,说钱财身外物,多了无用,不如送她几盒丸药。那就换成丸药。临走了,不忘过来看看伤者,说了句语重心长的话,话里话外都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意思,再多说几句,皇帝一片深心就要亮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当是时,皇帝看了她一眼,很厉害的一眼,让她把话全吞回肚子里去,不该说的别多说。她又是一次顿悟——原来这两人的关系还是半吊子的,怪不得师弟看师兄的目光是纯净无垢的,师兄看师弟的目光却是浓郁炽烈且含蓄隐忍的。世间情爱,先掉进去的那个终归要惨些,明明已经暗自生死以许了,却不叫对方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就这么忍着,直到海枯石烂?忍过了季节,忍过了时机,忍过了“先来后到”,眼睁睁看着他跟了别个,一段深心成了“明日黄花”,那时候才说?来得及? 老太婆还了皇帝一眼,也是个警告的意思,告诉他,情爱其实也和打仗差不多,最讲究“争先”,失机失时,最终败如山崩,谁来可怜你?这几个月那人养伤期间,趁机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胜算总是有的。论天时地利人和,都没有比目下更好的了。 皇帝知道老太婆对他的催促和警告都是好意,起码有一半是纯粹的好意,也知道接下来这几十天是大好时机,但他不打算一次性兜穿,一次性兜穿是在豪赌,一输就是精光,他们之间恐怕连师兄弟都做不起了。可以先赌点儿小的,窗户纸也可以一点一点撕,总体有一条,就是别惊着人。另外,师兄弟关系太好用了,缓时可嘴上揩油,急时可手上揩油,轻易不能丢! 老太婆走后,师弟的饮食起居由师兄全权包揽,起来睡下走动,借机搀扶,油荤一手手的。师兄于是忘形,窗户纸时不时掉下一小块,砸得师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比如吃饭这桩,拆了青麻布以后完全可以自己动手了的,师兄非要吓师弟,说什么“筋脉尚待生息,此时用手,将来怕是拿不得刀剑”,自己吓不算,还把一群御医搞过来一块儿弄鬼。御医们让皇帝“威服”了数回,说出来的话比皇帝还唬人,他们说,现下用手,将来连筷条儿都擎不起!这叫什么?这叫大海泡盐卤——净是水! 师弟一开始还将信将疑,可架不住一排的御医七嘴八舌地说“后果”,手中的勺子又挪回了师兄手上。师兄舀了一勺粥食,吹了吹,送到师弟嘴边要他吃。这当中,师兄的“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和“兄友弟恭,兄弟相亲”,俱各逼真,师弟本想说“君臣之礼不可废”,这下还没开口就给堵了回去。老大年岁了还要人喂,师弟心里别扭,但那勺悬在嘴前的粥更别扭——不吃?不吃就这么悬着,看谁犟得过谁! 这么扭拧着不是个事儿,总得有人先退一步,师弟瞪了一会儿鼻子底下纹丝不动的一勺粥,终于一张嘴咬了上去。他想的是,他吃得快,师兄也就喂得快了,谁知人家就爱“倒骑驴”,你快我偏慢,慢条斯理地吹、吹、吹,师弟张嘴在那等着了,他却一拐手把那勺粥填进了自个儿的嘴里,看见师弟一脸错愕还不忘给找补两句,“试试寒温咸淡,内伤饮食不容过咸,咸了让厨子们重做。”。由是,师弟被师兄不时落下的“窗户纸”砸得又懵又晕乎,又耐了十余天,内伤好了有六七成的时候,终于受不住师兄日日推陈出新的肉麻花样,在某日午饭时节自请搬出北行宫。理由好找极了,就说北行宫是“天家住地”,臣下不宜久居,之前是迫于伤势不得已而留住,现如今伤势已有了起色,还请让臣搬回都城兵营。 奇怪的是皇帝居然不拦不留,痛快地准了奏。油荤揩得正爽利,猛然间断了流,皇帝也不急,看他那安逸从容的模样,显然是留有后手的。果不其然,师弟回到留阳兵营不过两天,一道圣旨颁下来,说护卫将军“死战为国,几乎亡身,忠心可鉴”,拔成禁军统领,这又调回去了。皇帝那儿够上心的,大处就不提了,细微之处细到了什么程度呢?就连禁军统领居所内的床榻摆放、被褥选料,都是皇帝亲自过目选定的。居所布置好了,圣旨也颁下去了,就等师弟过来领他这份心了,谁知等来等去,等到的竟是师弟的“抗旨不尊”。 其实,师弟想的东西很好懂——自灭一回,没死成,鬼门关内几进几出,有些事突然就想开了。死固然好死,活固然难活,违心悖愿固然难受,零切碎剐的贩卖固然难忍,可想要“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就得受常人所不能受,忍常人所不能忍。乱世丧离,总得有个能忍、愿忍人去忍受,去换那太平景色,去为当中的谋划劳心费力。既然活了,就别白活着,“天下太平,万物安宁”也跟着一同活,既是“天下”与“万物”,那就不能留在都城,得志在四方。他花了半天时间写了一封策论呈给皇帝,内中直陈周朝军伍的诸多弊病:将帅青黄不接,监军胡乱指挥,粮饷时常难继,屯田有名无实,伍卒良莠不齐。也提到了对策,请建“讲武堂”,每年由各州县精选两百人入学,学足半年发回原处,听候调遣委任。请“裁撤监军”。请“彻查军伍内贪墨”。请“重置屯田”。请“勤练兵士”。等等等等,都是“望天下”的大志向。 皇帝看完半晌不言语。经了这次“生死交关”,他是铁了心肠不放人的,所以才要一道圣旨把人给钉牢在留阳。算千算万,倒把师弟的“大志向”给算漏了。 怎么办呢?抗旨不尊那可是当场和皇帝顶牛呢,说严重点儿,这是在下皇帝的面子,不给脸,把皇帝晾到台上还不给台阶下。 来了这么一件事,减员了三分之一的朝堂又热闹了:有袖手看着不掺和的;有跃跃欲试想插一脚,干脆把这差使弄过来自己做的;有为“抗旨不尊”的“事儿爹”忧心忡忡的。第一种是中下层的官们,站惯了干岸,只求自保不求其他,反正水火别沾身就成。第二种以后宫妃嫔的叔伯舅哥居多,特别是诞下皇子的那几位,心思活动,腿脚也跟着活动,都拼着上下使劲,奔着都城守备、内城防务而去。第三种又能分出两边来,一边是吕相那样的,知道皇帝铁定会这么干,也猜到何敬真铁定会那么干,两边铁定干不到一块儿去。别的不说,他就忧心皇帝会不会来硬的,皇帝硬,那位也硬,两下里僵持,遭殃的可就是他们这些近前侍奉的臣下。倒是想过要不要私底下提点提点那位,一来还一二分人情,二来他们这些底下人也少做几天“出气筒”。后来再想,还是拉倒吧,皇帝最近就防着他去兜搭那位呢,估计面还没见上就把皇帝给招来了。那怎么办呢?只能是“骑驴看歌本”——走着瞧了。另一边是杨镇杨将军这样的,无一日不操心“事儿爹”的动向,想着这回人刚从鬼门关飘回阳世间,该消停些时日了吧?没有,他还日新月异了他!抗旨不尊!当耍的么?!乱来!! 内乱之后论功行赏,杨镇获封镇西将军,不日就要启程赶赴蔚州了,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到他那将帅苗子“抗旨不尊”的消息,这大哥当场就急了,恨不能飞奔至留阳兵营,把他看到的、听到的、猜到的,一股脑地倒给他那将帅苗子听!然而他不敢,窥视帝王行事可是要夷三族的!这事还是自己烂肚子里完了。一点不说嘛,他又憋得慌,于是借着临行话别的时机,歪里歪插地说了些“禁军拱卫京师,乃是关紧之处,如今正待兴整……到了要用人的时候了……”。杨将军现在又不埋怨皇帝牛刀杀鸡了,不单只不埋怨,还逮了鸡一个劲地往“牛刀”上凑,边凑还边说:“对喽,牛刀就该杀鸡,其他的刀哪有牛刀趁手哇!”,就差没说:“我跟你说啊,陛下守了你三天三夜,进去时尽管面色差点儿,但还是个‘人君’模样,再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胡子拉碴,眼眶乌青,双眼血红,一看就是心火肝火肺火一齐烧啊!烧的人君的架子都塌光了,像什么呢?像孤魂野鬼!举目伤情,无处话凄凉,看得我一个老粗都跟着一道惨情!所以说你就别犟了,该接旨接旨,该干嘛干嘛!”。如果当事人不是当今圣上,且又不是个“带把的”,两边就般配了,般配了他还想保媒拉纤来着。不是么,人生在世几件事——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婚娶是顶大的大事了,这里边讲究什么?不就讲究找个对你好的,两人搀扶着,相守到老么?满世界寻摸,像皇帝这样实心待你的还真难找,碰到了就别错过去,赶紧凑成双对,别这么摽着了!可惜了了的,两边差就差在了“男女”这条上,两边有一位调转一下,或者他那将帅苗子换成女人,或者皇帝换成女人,那多完满!天设地造啊! 杨将军脑子里浓油大酱,嘴巴上却是没油少盐,到底不是惯玩言语的,说到最后不三不四,不上不下,他那将帅苗子一直拿“你今儿个是怎么了”的目光打量他,弄得他越说越掉链子,到了最后终于没憋住,一秃噜嘴就说了大实话:“我是说禁军统领也挺好的,总领整个内城的防护,那可是天子近卫,非心腹不能委以此任……”。 “所以杨将军是想说‘别给脸不要脸’了,对么?” 糟!他怎么忘了遮掩了?!和那将帅苗子处了三年,旁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他那“轴”脾气?完了,指定要给人家当成说客了! 掉了链子的杨将军着急忙慌地从脑子里挖词儿,情急之下,又掉了一回链子,“不是给脸不要脸的事,是抗旨不尊的事!天子旨意是由得你说推就推的吗?!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完才觉出自家那张嘴的无可救药——越描越黑,越说越不像。怪道人家说丘八还是死心塌地地抄刀子砍人罢了,千万别往“文事”上瞎掺和,一往文事上掺和,准保得罪一片! 这位有没有被得罪他不笃定,但人家默然了,默然的意思很多,要么懒得搭理你,要么是默然着寻后招“将”死你。 “我想随你回蔚州,边事比都城禁军更要紧,周朝与梁、蜀数年内必有一战,蔚州打理好了,可以供军粮、造战船、练水军,甚至可以连苗疆,取道沱江顺流而下,直取梁朝都城!” 杨镇微张着嘴听他那将帅苗子描一幅宏图巨景,波澜壮阔,无比远大,听得他热血沸腾,后来他想到了皇帝,想到皇帝那份“愿同尘与灰”的心思,没多会儿血又凉了下来。他想,构想是挺好,放在以前,没的说,一定死皮赖脸地去和皇帝“磨”,软磨硬泡,不信还磨不出个人来!现在他还敢么?所谓“不知者不罪”,啥都不知情的时候,傻大胆情有可原,明知是怎么回事了,还敢往老虎嘴里扒拉肉,那就是上赶着找死!再说他也怪不好意思的,皇帝不知几时就惦记上的人,让他占去好几年就不说了,眼下人家刚从死别的伤心伤肝伤肺中缓过来,好不容易能放在跟前好好瞧几眼,哦,这当口他抢上前去一叉子把人叉走,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做得出?! “咳,”杨将军清了清嗓子,来句中庸的,“蔚州随时可以请调么,要紧的是都城这边……”,说来说去,话成了车轱辘话,转了两圈又转回原处去了。杨将军的意思是,只要你能把皇帝那边说通了,我这边就是一碟小菜,随便来!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 这话说了跟没说差不多,说完杨将军就启程了,赶不上看这事的后半截。走半道上,得了消息,说是皇帝居然收回成命,从护卫将军所请,办了讲武堂,安了个有类于“国子监祭酒”的官给护卫将军,正谋划不日传令各州县选拔将帅人才送至讲武堂,为周朝青黄不接的军伍培养一批少壮。这叫啥?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从禁军换到了讲武堂,看似天差地别,实则换汤不换药,反正人都让皇帝钉在留阳了嘛,搁哪不是搁,人在跟前就行。至于距离的事,那是可以慢慢来的。 ☆、讲武堂 讲武堂是隆佑九年七月初十皇帝下旨设的,正式开坛设讲却是十月中旬的事了。这当中的三个月用在了选拔上。这回的选拔甚至比隆佑四年冬的科考更严,关口更窄,其他不论,单说一条:各州县拔上来的人要经过文试、武试,最后还得站到大殿上让皇帝掌眼。有那胆敢滥竽充数的,一经查实,不单只是拔上来的人倒霉,主试、副主试、知州、知县,一串人跟着倒霉!皇帝刚出手收拾了门阀,周朝上下大换了一次血,各州县的大官小吏动作奇快、效率奇高,俩月之内陆续将人选送至留阳,文试武试殿试,又耗去一个月,待两百名精挑细选的将帅种子玄衣肃服齐聚讲武堂,都城都已经开始下霜了。 讲武堂正堂阔大气派,容两百人仍宽绰,无门无窗,只几十檩巨硕圆木撑起,寒风穿堂,无遮无拦,两百人鼻下都冒着一团白气,已有人私底下嘀咕这讲坛设的忒也“山风野趣”了,数九寒天不是要生生冻杀人么?!且,讲武堂的掌事人架子端的是不是太大了点,说是卯中集会,现在都申牌末尾了,一群人一晾晾一个多时辰,是军旅行径么?! 等到巳时,急脾气的已经耐不住了,站起来要走,边走边破口骂道:“什么劳什子讲武堂,把咱哄了来,扔在这儿喝西北风玩儿!呸!老子不奉陪了!走人!有一道走的没有?”说话的这个名叫杜子羽,是濮阳杜家的旁支,算是站在犄角旮旯里的门阀,祖上也曾风光过,然而自祖父杜斌过世后,家境一日不如一日,传到他这辈,几乎与寒门平头等身了。此人少时颇好拳脚,正经拜了师傅学了几手硬功夫,入了军伍做了丘八,领着薄薪浅俸,常常开支不过来。穷,但倒驴不倒架,凭力气挣来两个钱,除去贴补家用,其余的都拿去结实朋友了,故交不说遍天下,起码在濮阳城内三教九流没有不认识的。这回能撞上这个时机,消息也是某位故旧透给他的。因濮阳地方不大,不设征比点,他还问人家借了盘缠,上到汴州城去,一层层拔上来,费了多少气力心血,结果呢?给人晾在霜冷当中,没个收梢!不走干嘛! 有了打头的,后边跟过来几个人,正要往外去,没提防左手边第一口圆柱底下转出个人来,悠悠说道:“沙场之上,两军相争,围城打援,一等就是几日、几十日、甚至几年,几年后还不定能等到时机,怎么,才等了两个时辰不到就躁了?” 能从十几万人中间超拔出来,坐到这讲武堂当中的,须得不是等闲人,他们看看来人架势,再听听言语,即刻知道这人是谁。 护卫将军何敬真的名声不说“动天下”,起码在丘八中间流传甚广,从雍州到青州,再到蔚州,闹出了蔚州案后,有点意气的都为他扼腕唏嘘过。数月前的留阳之围,这人敌营中往来,最后为了给两百多残兵开出一条生路,竟差点生生把自个儿炸死!这份悍横,近岁以来,无人可比。两百人早就凭想象自顾自地给护卫将军安了大膀圆腰,过胸长髯,黢黑脸膛。两头一碰面,见了庐山真面目,立马不适应了——怎么能是这么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白脸?!别是假的吧?! 何敬真死去活来,也不过就是五个多月的长短,本就不壮实的人清减不少,加之闭户调养,门都少出的,几个月下来捂都捂白了,看上去正宗的一只绣花枕头。 然而,没人敢小瞧这只绣花枕头,原本喊着要撤的几人这时都顿住了脚,看他往讲坛上走。两百人一同屏气敛声,等他的开场白。 “两百人当中,真正上过沙场的不足三成,三成当中,真正历过大仗、硬仗、苦仗的,又不足三成,也即是说,今时今日的讲武堂,是名副其实的‘讲武’,纸上谈兵,棋盘中指点,图纸上往来,能说的不过是些干巴货色。” 听到此处,下边有不服的开始鼓噪了。 “照这般说法,那还办来做什么?装样子么?!” 他也不接话,任由底下两百人七嘴八舌各说各的,等他们说无可说,声音稀落下去,终至鸦雀无声了,才往下说:“即便是纸上谈兵也得谈,而且还得把人都集到一处来谈,为的不过是养出一两分同袍相援、和衷共济的心肠,须知战事不是一家一派单打独斗就能济事的,尤其是十几万几十万人协同,分几路作战时,最怕的是什么?是‘一军危急,他军不救’,是‘只容小我,不顾大局’!” 两百人都听说过“蔚州案”的始末,知道这是护卫将军九死一生之后的痛切之语,言发肺腑,故而格外能触动人心,两百人静默着听他讲古往今来,将所见所闻所感,讲到了“时机”与“耐性”。 “一军危急,他军不救又分几种情形:一种是与彼有嫌,存心不救;一种是自扫门前雪的不救;还有一种是欲救而不得,究其根由,还是失在了‘耐性’上,战时排兵布阵讲究庙算,讲究谋定而后动,布局在先,行动在后,然而兵事瞬息万变,当守的没耐性守,自作主张退却或转移,一旦一军有险,他军却错了位置、过了时机,两边叫敌军冲隔开,想救也是有心无力了。这种境况最是可惜,还望诸位在讲武堂的这些时日多多用心,彼此讨教,莫要虚度了光阴。” 最后这句说得有些老气,一点不似刚二十四五的人说的话。他对自己的苦痛守口如瓶,并没打算亮给谁看,一句老气的话淡而无味,但当中的好意规劝重有千钧,意思也深——如果一国一朝没有养出一群危急时刻不顾一切紧紧抱团的将帅,那“天下太平,万物安宁”就是空的,壮丽无比却遥不可及,这就是他为什么站在这里,领一个看上去既无油水又无好处的虚衔的原因。不管这些将来的将帅种子们如何设想,他该说的已经说完,接下来该把位置腾给“嘴上谈兵”的夫子们了。 当然,夫子们也不简单,都是些从战场上活出来的老将,归家荣养了,皇帝一纸诏令请出山来,就为这半年的课业。行军布阵可以看书,战场上的生死经验可是千金不换的。两百人同寝同食,同读书同习武同练阵,四十天后,该实战了。两百人分成两队,每队一百人,一队由何敬真领着,一队由老帅褚季野领着,弄个小型的两军对垒。还动了真格的,从上到下,人人都一身重甲,这重甲重有好几十斤,人人都忧心护卫将军那大伤初愈的小身板能否撑得起这套东西,后来见他打马从外来,一身重甲压上去照样把上马下马、趋前退后玩得很顺溜,就放下心跟着他冲锋陷阵去了。 两边战至胶着,御医来了。再过一会儿,皇帝来了。众口一词:刀剑放下!重甲卸下!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可倒好!鬼门关里转了一圈,才刚有点儿活气就敢弄这些!还重甲!还骑马!还仗剑!还对战!还冲杀!可真有你的! 皇帝对外拿天子派头,一挥手让众人散了,等人都走光了,对着不省心的这位,才端出师兄派头,上来就拖他手,嘴上不说,眼里流火。在外人看来,这就是没有正经弟兄的皇帝在拿“兄长”的乔,关怀呵护泛滥了,偏又没有弟兄让他疼,一腔泛滥了的关怀呵护只好冲着师弟去。内侍们、护卫们看着皇帝把他那宝贝师弟拖上了御辇,关门落帐后小声训斥:“你还嫌伤的不够重是吧?!”。一方面要给师弟留脸面,另一方面又不能不给这不长记性的师弟几分教训,只能压低了嗓音把火气通过言语放出来,“你知不知道数月之前……”,数月之前那三日三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恨不能日夜把你别在身上寸步不离,天晓得一眼看不见你又把自个儿折腾成什么模样?!求你发慈悲可怜可怜我这不经吓的心肝吧! 师兄的道白惯常不说要害,要害都埋在心里憋在肚里,他这正憋着自己和自己上火呢,又见师弟一脸无辜地等下文,愈更窝火,邪火上烧没地儿可撒,近前的“池鱼”们可就倒霉了,首先倒霉的是驾御辇的那位,挨了皇帝劈头盖脸一通好骂,骂完后让起驾,师弟一听,忙着要下去,说是“天子驾乘,不可越僭”,皇帝脸一虎,低声喝道:“你给我好好呆着!话没说完你敢走试试!!”。师兄兼天子的身份在那儿摆着,就死压着你,怎么着?!师弟无奈得很,只得收回探出去的左脚,无辜又无奈地挨在御辇边上听训。 “你给我听好了!一年内不许舞刀弄剑!不许骑马!不许弄那些容易诱发旧伤的东西!” “……” 师兄弟四目相对,师弟眼中淡出鸟来的无聊立时现形。师兄见了,逮住时机添上一句:“无聊么?闲么?无聊就进宫陪我下几局棋,闲了到偏殿住几日,帮着批折子!” “……”师弟一早被拘得起了腻,偏还让进宫陪下棋、陪批折子,也不“放生”两天调剂调剂,日子过得真个没滋没味。 说到做到的师兄当真狠得下心,隔三岔五的把师弟从讲武堂“借”进宫,陪下棋、陪批折子、陪用饭——你不是闲么,好啊,来个不闲的怎么样?下了棋,用了饭,陪着批了折子,充实了吧? 直把个师弟整治得,见了师兄就想跑! ☆、拐上龙床 师兄不让跑,得了寸还要进尺,想留师弟宿在御书房旁的偏殿,师弟打死不愿,说是“认床”,又说“不惯宫中气象,睡不安稳”。师兄到底不好逼得太急,留至暗晚,留到没甚指望了,这才放师弟回讲武堂。 如此过了半年,所有人都瞧出来了,师弟过得并不快活。不快活到了什么地步呢?到了还和师兄说着话就走神了的地步,心不在焉的,到底在惦念什么呢?师兄看在眼里,却走不进师弟心里,于是留了小心,小心留意任何可能引发师弟惦念的物事,然而终究是捕风捉影。师弟的不快活和惦念随着年月增长,到第一批将帅种子顺利结业,将要分赴各州县听用之时,终于成了“有志难伸”的黯然。饯行宴上,皇帝还管着师弟,不让大碗痛快喝酒,说是怕引动内囊中的旧伤。矫枉过正的关怀呵护其实并非良方,好比一棵正在“噌噌”往上长的树木,硬要套个鸡笼罩上去,束手缚脚,不得自由,能长得好才怪! 对此,吕相也看在眼里,他知情,他局外,然后他通透。于是他决定找皇帝谈谈这事。他也知道皇帝现下防他跟防贼似的,不能直不楞登的往这上头扯,得迂回。他从天下归一的前景说起,二十几句话之后,说到了护卫将军那封策论,不着痕迹地拍了一通马屁,把皇帝拍舒坦了才进正题。要说,吕相不愧为人精中的人精,相当明白内中的幽微之处,比如这通马屁,他要直接拍皇帝身上,皇帝铁定乜起眼横他,但拍护卫将军身上就不一样,那是拐弯抹角地夸奖皇帝挑人的眼光呢,能不舒坦么!皇帝一舒坦,心里的防备难免要松懈一些,此时再问及护卫将军今后的去向,就不显突兀。提到几年内蜀、梁与周朝必有一战也很顺理成章。再谈到未雨绸缪,派人到蔚州备战当然也是题中之义,二者一结合,再曲里拐弯地顺道提提护卫将军的不快活,齐全了!就这么多,多一句都别说,留着皇帝自个儿下决断! 吕相知道皇帝心里早已经把将来的帅位许给了护卫将军,不过叫几月前那次“生死交关”惊怕了,迈不过那道坎,迟迟不能定夺。知道归知道,这事急不得躁不得,还得踩对了板眼,因此,一天说一点最好。 第二天,吕相弯弯曲曲地说了蔚州的状况,说到那边有杨镇和张晏然这二位相帮,料也无甚险处。说着说着又扯到了性情上,他还打比方,说一个人么,本性一生难改,若果本来是鹰的性情,那就不能关着当鸡养,否则养着养着就要养“黄”了。 第三天,他扯到了暗线上,说暗线上颇有些得用的人手,真不放心还可以派人暗里跟着么。 三天下来,意思就这么个意思:蔚州有两个向着护卫将军说话的人做知州、做镇西将军,不怕别人给你那心肝宝贝穿小鞋。再说了,不还有一批暗线上的人跟着么,还怕弄丢了人不成?! 第四天,皇帝好不容易定了主意,要把人放去蔚州了,哪知师弟又不想即刻去蔚州了,他想各处走走看看,最后才到蔚州落脚。 怎么突然又变了主意呢?别是外边有什么“干系”吧?各处走走看看,好得空会会那“干系”? 皇帝的犹疑终于没抵过师弟越来越不快活的神态,还是下了旨意,让师弟信马由缰地外出逛荡去了。 看着像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式的“放生”,实际上皇帝暗地里不知下了多少功夫,暗线上的人就不必说了,连可能行经的州县都预先下了意旨,简直与天罗地网好有一比,只不过这张网撑得高、放得远,瞧不出。 临行前,师弟被师兄硬留了一晚。就留在偏殿。就要同起卧。这坑不知多久之前就挖好了,等到黄花菜都馊了才等到这么一个好时机,师兄不能不用。 先是留饭,传上来四菜一汤,十分家常,光吃菜不行,还得喝点儿小酒。当然,师弟不能多喝——乌山冻石做的荷叶杯,小小的、浅浅的,喝个三四杯,有一两多的量,喝到脸上薄薄敷一层胭脂红,微微眼儿媚,足矣。师兄用这“胭脂红”、“眼儿媚”下酒,喝得过了,心头眼里一齐动火,嘴上几乎没掌住,“小心肝小乖乖”这几字冒出一个尖,师弟没听明白,“嗯?”了一声,师兄又改词儿了,“……明日就要启程了,好歹留一晚,陪师兄说说话。”。“……”师弟为难,刚要婉拒,师兄叹了口气,自然而然地伸出自家左手把住师弟右手,幽幽道:“高处不胜寒呐!连个谈心的人都没有,难受哇!”。 看看,“哀兵”就是好用,师弟想婉拒也婉拒不来呀,人家九五之尊那样高寒、那样难受、那样找不着人说心里话,你这师弟还不陪一宿说说话,像话吗?! 师弟显然没料到师兄会来这一手,一时想不出辙来应对,不说话了。 不说话就是默认,皇帝暗地里一个眼色,让内侍们即刻去准备。等师弟回过神来,早已万事俱备。师兄靠过来把师弟拉往偏殿,进门,拿出棋盘,下了几局棋,这期间内侍们轻手轻脚地退光净,轻手轻脚地掩门落锁,几局棋过后,整个偏殿只剩下他们二位。 也即是说,师弟不知不觉掉坑里了…… 平常老也赢不够的皇帝那晚反常得很,接连被师弟“将军”,输个“底儿掉”,师弟赢得都不好意思了,正想着要不要让师兄一二手,谁知人家把棋子儿摔回棋罐子里,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说:“时候不早了,睡吧。” “……”师弟抬头看了看师兄,又扭头看了看那妆点得跟喜床差不多的龙床,一脸的莫可奈何,犹豫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说道:“臣还是回讲武堂吧,这么样行事毕竟不合礼制,怕于陛下声名有碍……” “师兄弟同宿怎么了?!抵足而眠,叙叙寒温,这就不合礼制了?哪条礼制上这么说的?!你倒是找出来让我瞧瞧!还于声名有碍——难不成师兄弟之间还要守‘男女大防’?嘁!睡一张床上就能想歪,都是些什么人呐?!谁这么说你告诉我我再找他!”皇帝愤愤,话里话外都是要逮人严办的意思,又把师弟堵在了半道上。 “得了!先歇着吧,明儿一早还早起呢!”师兄这会子又不含蓄了,上来硬拖,拖着人上了床,睡到了一块儿,盖上了喜被一样的大红被褥,接下来怎么样?没可能说睡着就睡着吧?夜半无人私语时,要说些啥才能既不负良辰美景又不惊着人呢? 皇帝还挺能凑趣,从古早以前扯起,东拉西扯兼着套话,说着说着,渐渐入港,“有件事儿想让你帮我想想主意。”。师弟不接话,静静等他的下文,“我心内恋慕一个人,但那人不知道,你说,该用些什么办法叫他知道呢?”。师弟以为师兄要说些家国天下的大事,没想到他上来就说儿女私情,一时间有点儿跟不上步调,半日找不出言语来对付,只得嗫嚅着说:“这事儿……臣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呢?!! 皇帝看师弟的眼神急迫起来,刚才喝下去的半斤酒这时候悠悠晕开,身上燥热,忍不住要朝师弟靠拢。他不着痕迹地朝床里挪了挪,又挪了挪,还挪了挪,三挪四挪,师弟就给挤兑到了尽里边。遭了挤兑的师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倒不出,总不能对着皇帝说“师兄,您能睡出去点儿么?”。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7节 “看在咱们多年师兄弟的情份上,你好歹给我指条明路,不然可真要把我熬死了!”皇帝直接略过师弟左右为难的面色,接着张网捞鱼。 “……”师弟是真不知道“明路”在哪,绞尽脑汁给指了一条“大道”,“若是这位有亲眷在朝为官,可以通过亲眷打问,看看可曾许了人家,如果没有,那就下旨召入宫中吧。” “这人……不能用下诏的手段弄进宫!”一纸诏书就能摆弄稳妥了,我还愁什么我! 皇帝对这应答很是不满,又不能直说,只能九曲十八弯地抹个边角,提点提点这不解风情的师弟,要他往远了想,往有难度的地方想。 “……”师弟想是想了,但他想的是:早知道师兄叙的是这种寒温,他不论如何也不该留下的。这种事,本来就是没头的官司,只有在当中的人才能领会,非得让旁人出什么主意,这不是添乱么? “说话呀!出两条主意给我,赶紧!”师兄赶鸭子上架,硬要师弟心领神会,一瞬打通“任督”二脉,立马给出个像样的主意来,然后他们就好心有灵犀心心相映。可能么?做梦呢吧? “……臣实在是想不出了……”师弟想的怪简单的,他想,九五之尊喜欢某个人,那还不容易,只要姑娘家没有婚配,且又愿意入宫,那不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抛开身份不论,他那师兄样貌人才都是上上等,姑娘家应当没有不爱的。一道圣旨既给了体面又给了情面,双方皆大欢喜,还有什么说的。可人家偏说不能用下诏的手段去讨人,让想别的法子,这不是出难题是什么? “……”师兄心里好着急,好渴切,好想不顾一切把窗户纸扒拉掉,憋了半天,他说话了,“比如说,只是比如啊,那人是你,我要怎么办才好?”,本想搜根剔齿一顿说完的,谁想末后还是落进了“比如”里。 “……”师弟对师兄的深心浑然不觉,只觉师兄近来有些“四不像”的古怪,也没多想,加上大伤刚好元气不足,谈着谈着就犯困,耳畔的声响渐行渐远,没一会儿师兄的叨叨就成了哼哼,又成了嗡嗡,眼皮子相当沉重,一刻以后,上下眼皮终于亲热到了一处——他睡着了…… 那头师兄还在曲里拐弯地掏心挖肺,甚至都露出点儿“没错,那人就是你”的意思了,藏头露尾说半晌,好容易刹住嘴等师弟的应答,没曾想身后一片阙静,一扭脸——师弟居然睡着了…… …… ☆、纠缠 然后师弟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师兄个苦命的,身边躺着一块“饵料”,然而并不能一口咬过去吃干抹净不留渣,只能这么半梦半醒地熬着,半梦半醒间又净做些带颜色的梦,一整夜没睡踏实,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睡时梦见和师弟做些胡乱的事,梦得身上某处一阵阵发硬,醒来难免各处不满,忙得很,忙着偷摸师弟手、偷亲师弟脸,权作抚慰,聊胜于无。于是乎,一夜就这么过去了。苦命的师兄大早就要上朝去,去之前还要换一身五花大绑的冕服,穿好戴好,一挥手让内侍们下去,他挪到床前,站定,静静看了一会儿师弟的睡颜——元气还没全养回来,捂得这么严实,睡得这么踏实,脸上都没有那种跑得旺盛的血气……,看到这儿,又动了把人留下再将养一段的念头,然而圣旨都已经颁下去了,朝令夕改毕竟不好,只能加派人手看牢这不省心的师弟,别让他动不动就折腾自个儿也折腾别人。又站了一会儿,五更到了,不得不走,师兄忍不住俯下身去,抬手摸了摸师弟的脸颊,两边凑得近,且越凑越近,师兄的呼吸又急又重,拂到了师弟的眼睫毛上,许是觉得痒痒,师弟眼皮翕动几下,那两排密而长的睫毛也跟着微微颤几颤,颤得师兄愣怔了、魔障了,不知觉中缓缓压下,结结实实地从师弟唇上偷了个香。师兄这个香偷得是惊心动魄,既怕师弟半途醒来,又盼他半途醒来。怕是怕一旦兜穿,他们之间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盼是盼兜穿之后师弟能够了悟,两厢情愿,相扶偕老。然而师弟睡得极其安稳,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师兄只能闷闷上朝去了。 那天事儿不多,近午时分就散了朝。下朝以后,皇帝留几人赐午宴—— 一个何敬真,一个吕维正,一个刘中岩(这位原来是杨镇手下的行军总管,蔚州战场的粮秣银钱亏得此人从中调度平衡,不然凭着二世祖与丘八头子的经济头脑,仗还没打完钱就霍霍光了。留阳之围时,杨镇从蔚州悄悄过来,也带着他一道,追讨周朝反叛的时候,又是多亏他押着粮草一路紧随,杨镇一队人马才不至于饿着肚子拼杀。应当说,杨镇杨将军能得这“镇西将军”的衔儿,有一半是这位的功劳。留阳事毕,皇帝一纸诏令将此人直调都城,充任户部尚书。),一个姚枢(留阳之围中,姚中丞当了吕相替身,差点儿没替死,“劳苦功高”,目前升任刑部尚书),一个杜子羽(这位品级太低,本来不在赐宴之列的,因师弟说过出都城之后首先想到汴州看看,到汴州之后又想先到楚水附近的兴田看看,兴田与濮阳隔邻,两百名入讲武堂的将帅种子当中,也就只有这位的归处与师弟的去处最相近,索性多留他四五天,等师弟一同启程,充向导的同时也能看着“事儿爹”,别叫“事儿爹”惹事。临行了,把人一起叫过来,宴席中间再提醒提醒。)。这午宴乍看是场饯行宴,再一看又琢磨出点儿别样滋味来。看看皇帝请的那些人—— 一位右相、一位户部尚书、一位刑部尚书,除了左相与兵部尚书暂时空悬以外,整个朝堂最关紧的官们都叫来了,真是用心良苦,虽然没有明说,但基本是那么个意思——这人于我,可说是性命交关,你们若有什么其他心思,趁早收好! 这叫敲边鼓,旁敲侧击,划了底线,谁都别踩,你好我好大家好。在座的几位大吏都在官场中打滚多年,都是明白人,即便没猜到皇帝对护卫将军存着别样情愫,也知道这阵仗是师兄在为师弟铺路搭桥,好让师弟一路顺风顺水。对着这么样护短的“师兄”,明白人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临别在即,皇帝满心都是离情别绪,吃不下菜,酒倒是喝了不少。吕相明白皇帝的心思,朝内侍总管使了个眼风,让他盛一碗饭端到何敬真那儿,然后再附耳递一句话:“陛下打从早晨起就没吃过一口正经饭食,还一个劲地喝酒,这么下去,胃口要弄坏了……”。师弟听懂了,端起那碗饭直直上前,跪着呈给皇帝。皇帝伤感得很,亲自下来接过,把人扶起来的同时不忘小声嘱咐一句:“你答应我的,一年回一趟,如今是四月间,到了岁末,岁除之前务必回来,我等你一道过元夕。” 隆佑十年四月,护卫将军何敬真出留阳,过汉中,经濮阳,渡闽水,最终到了汴州的兴田城。 从濮阳到闽水的路上,陆路关山重重,不好走,只好走水路。何敬真一行五人雇了一条船慢慢悠悠顺流而下,那时是清晨,闽水上一片轻雾,何敬真立在船头,静静望着远处。闽水虽然不如沱江水宽流急,但胜在水流清澈,绿中带蓝,有点儿江南好景的柔媚。水与水总是相通的,眼前见着这片水面,就会想到那条水流湍急浑浊的沱江,想到沱江,难免会想到那巫神,急景流年从眼前飞过,由少及长,从边寨到神山,从青州到蔚州,最后是留阳。他在北行宫偏殿里渡生死劫难的关头,那巫神正从西南急赴留阳,昼夜不停的急行紧赶,想来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到了的时候偏又不能进去,那巫神是多年的药师,知道羌药棋行险招中,不能见风、不得受扰,最怕医者分心,一旦有人闯入,透了风、受了扰,医者分了心,那就是回天无术了。因此,那巫神只能守在北行宫不远处,为“心头肉”露立凉宵,如多年前一般拿自己的寿数去赌狠。除此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既不能守在他身旁给他喂药喂食疗伤,也不能陪他一同熬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但有一样,他们之间终究还能殊途同归:成双成对的情蛊,总能让他们同年同月同日死。 三日三夜当中,巫神数度呼吸微渺,他阖上眼静待那“殊途同归”,然而那残烛一般的一线生机却终于没有灭去。三日三夜仿如大梦一场,梦醒之后不知该何去何从。巫神在他能扶着床慢慢坐起来的时候进过一趟偏殿,当真情胆包天——哪怕周朝正逢内乱,诸多事宜待收拾,北行宫守备相对不那么密不透风,但毕竟也是皇帝临时驻跸之处,这么来往,不知要费多大功夫冒多大险。 犹记当时,巫神猛然站到眼前那瞬,他的心慌意乱,两人一站一坐,一高一下,他气势上先输了一截。都不说话,都无话可说。巫神走到近前,定睛看他,看他白得不像话的一张脸,眼神那么平静,如同槁木死灰,死得再彻底不过。不知怎么的,他看他那眼神,心中闷闷痛,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心里某块边角早已经割给了这尊神,也不知道自己闷闷痛的心其实是在动情。他看他用槁木死灰的眼神问:“你让我回西南等你,等你把所有算得清算不清的一次算清白,就是用这种方式算的么?你用这种方式算,想没想过你身上还附带着另一条性命,还是你认为我不论如何都死不了?又或者是你想用这种方式逼着我解去这情蛊?”。明明是逼问,却感觉不到迫劲,只觉这尊神被他狠狠伤了一回,几乎活不成了。他心上那股闷痛钝起来,纵深渐渐宽广,想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让那巫神别这样,然而他理亏在先,又不会撒娇不会使媚不会拿捏人的性情,就只有沉默。沉默也是很伤人的,那巫神在他的沉默中愈更凄惨。他冒大险费大劲来讨他一个说法,谁知竟是这么个结果——心头肉对他已无话可说,为着摆脱他不惜自灭,自灭不成活了下来,活得那么勉强,连句压惊的话都不肯给。那还留下做什么呢?巫神想走,背转身朝外走,身形飘忽,飘到门口,心头肉忽然弱弱喊了一声:“昆仑”,他又顿住了脚步,“……我没事……”,没头没尾的三个字,就把他留下了。他走回来,轻轻握住他的手往心口带,千言万语难表,只好让心头肉自己去探他那颗跳得长一下、短一下的心。 这么些年来,两人不即不离,不远不近,不内不外,不伦不类,藕断丝连地活在情蛊当中,活在似有还无的濡沫当中,活在欲断难断的彼此牵念当中。本以为总有一天能算清楚、断干净,谁知越算越算不清楚,越断越断不干净,割舍不了,就以为是零切碎剐的贩卖,到头来才发现塞满了“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的心里边,不知几时起扎进了一个人,等这人不在了,他才知道自己真正成了一朵飘萍,无依无靠,注定一生漂泊。世间多少物事都是如此,在时不觉,失落了,不在眼前了,空空如也了,才明白它的好,它的重,它的不可或缺。可那时早已时过境迁,来不及了。 然而,当时他只是心闷闷痛而已,只是觉得歉疚而已,只是不能不给那巫神一个交代而已。他说“我没事”,就是让他安心,销账之前他不会再玩命了。可他还有信用么?一张张白条打出去,把这尊神耍得团团转,一转身就去拿火药筒子炸自个儿。谁还敢信他? 从巫神那攒紧的眉头上,可以读出这么一句话:既然你不能让自己没事,那么从今而后,我会让你没事。 对着一条越缠越紧的绳索,谁能安之若素? 他把残余的精力纠集起来,去和那巫神理论,去说他的一诺千金,总是老调重弹,然而听调子的那个再不愿听了,再不愿接他话了,又一次沉默着乾纲独断,保他今后的安全无虞。到了这种地步,巫神这次冒大险费大劲造出的一场私会,结果可以想见——又是一次不欢而散。 ☆、“事儿爹” 之后那巫神再没出现过。直到这次出都城,行至驿路口,见一人远远站着,目光灼灼,一路目送。有没有一路暗相随他不知道,西南地大事多,想来那巫神也不能久久羁縻在外,总归是要回去的。两边目光胶着了一会儿,一会儿之后便又分开,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路上走了十来天,过了汉中,进了濮阳,沿着闽江顺流而下了,都不见那巫神的影踪。但何敬真知道,一定有侍巫跟着他,而且数量应当不少,说不定这艘船上的水手当中都混有这些人,这么些人隐于暗处,暗地里围绕左右,就为看牢他,不给他任何自灭的机会。如此明丝暗线的束缚,还不如把他变成个牵线木偶呢,还做人干什么! 何敬真正对着一江春水苦笑,不料船的左前方忽然跃出一尾江鱼,鱼大,劲头足,跃得好高,上来下去只有一瞬,一人一鱼一瞬间的一照面,就像是一场措不及防的邂逅,脑子还没跟上,那耍了顽皮的鱼就“啪”的一声跌回水里,扰了一江的平静。他愣了一愣,待要再看,那鱼摇头摆尾游远了。真是的,对着一条耍顽皮的鱼,谁还苦得起来呢?他抬头看天,日色近午了,日头不烈,风是快风,算得上风日晴和,又是顺风,船走得飞快,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到兴田渡口了。 半个时辰之后,何敬真一行人下了渡口,往市中走去。刚进市集,事儿就找上门来了。 他不惹事儿,事儿来惹他,奈何? 先看看事儿是个什么事儿。原来,兴田有个大渡口,渡口旁边有一处码头,专供南来北往的船只卸货上货,兴田又是大城,人烟繁盛,码头也兴旺,城内的穷家小户不少人吃“扛大包”这碗饭,时日长了,难免要拉帮结派抢地头,拉了帮、结了派、立了规矩,谁要吃这碗饭先得过来拜码头。规矩当中有一条至关紧要的,即是新丁需得给帮头上供,供多少呢?得供一天收入的七成,供足一年,然后再四六开,帮头拿六,扛大包的拿四。帮头的位子一般都是些泼皮无赖揽去,见天到晚穿得人模狗样的,养一班打手揍人,招几个帮闲凑趣,勾几个讼师帮腔,再暗地里结识结识官府,县衙门的知县县丞吃肉,管刑名钱粮的师爷喝汤,皂吏散役捞点儿油水,上下打点妥当了,即便打死了人、拆破了家,官府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要么左搪右挡,要么索性不管。世道乱了好多年了,越乱百姓的日子越不好过,要觅一口食不容易,哪里真有人敢去找帮头的晦气,从前朝皇帝到如今,帮头们的胆子都养肥了,抽成由起头的四六,到后来的三七,近来竟成了二八!谁能想得到好不容易等来了的太平日子,居然还越过越不好了,但这些扛大包的穷家小户们是泥巴捏的性子,只要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就咬牙忍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活着就挺好,忍吧! 所以说,这回找帮头晦气的这个,他不是本邦人,是半个月以前从外阜徙来的,一个十四五的半大小子,带一个七八岁的单薄丫头,兄妹俩相依为命。两人本要去往都城留阳投亲的,走到兴田盘缠就使尽了,不得已出来找活计、找钱,半大小子倒是能写会算,如果愿意长期做学徒,好多家药铺米铺愿意要他,可他是做短时工的,筹够了钱就要走,哪家愿意留一个屁股还没坐热就要走的人?眼见着盘缠就要见底,兄妹俩就要露宿街头了,有好心人给他指了条路——到码头上扛大包,工钱按天结算,手脚勤快肯卖力气的,一天也能挣个半吊钱,养活俩人没问题。按说十四五的半大小子,人家不该指点他干这样的活计,因扛大包是重体力活儿,一个大包百把两百斤,气力稍有不足,一个大包压到背上人都给压塌了!之所以敢指,那是因为这小子生得高大,也不知是吃什么长的,才十四五,个头就比兴田本邦人高出一个头不止,骨架大,一身的筋肉纠结,看着力气不小,有吃这碗饭的本钱。得了指点,他二话不说,去了。到了码头也入乡随俗,先照着规矩拜了码头,给帮头抽八成的头,每日最早上工最晚收工,到了兑钱的时候,帮头还是刁难他。起先是把零头抹了,不给,到后来,就成了单纯的折辱——想兑今天的钱么?行,从我裤裆底下钻过去! 这就太欺负人了!有那抱不平的多说两句,帮头扫扫左右,说:谁明儿不想上工了就说话,多的是人想吃这碗饭呢,要谁不一样! 抱不平的声音低了下去,终至鸦雀无声。 帮头继续抻练那半大小子,说,今天的工钱我就吊在裤裆上,要你就来钻,不要你就走! 半大小子鸟都不鸟他,掉头便走。 抻练与寻衅都讲究有来有往,来而不往,抻练就是胡抻练,寻衅就是瞎胡闹。 帮头原本只是半真半假的抻练,这下动了真火,一招手招来一班打手,附在打手头头耳边一顿说,如此这般,让他去办。 在旁人看来帮头的这把邪火毫无来由——兴田码头上吃“扛大包”这碗饭的不乏外阜人,那些人怎么就没事?为啥光找个半大小子的麻烦?柿子挑软的捏?也不像啊,半大小子虽然半大,那副身板可不是软柿子,想要捏他还得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底盘呢! 个中缘由只有身在其中的两人知道。其实,帮头的抻练和寻衅是欲求“招安”而不得之后的后果。打从这小子上门拜码头那天起,帮头就中意他了。言语间摇“小旗子”,发大誓愿,要将他纳入麾下,说到最后竟想把这小子招赘入家门,未来接他帮头的位子。堂堂一个帮头,脸蛋无比热乎地贴上去,怎么也想不到会遭遇两块冰凉的屁股蛋子——尽管半大小子把这“凉屁股”亮出来的时候言辞相当委婉,语意相当谦逊,然而凉屁股就是凉屁股,这当口敢亮“凉屁股”就是找晦气!就是给脸不要脸!不抻练他抻练谁?! 打手们出去不多会儿,夹回个小人儿来,脚程非常快,刚好把这小子堵在了市集上。围住赏一顿拳脚,这班打手是成心要把人打残,下手又黑又狠,还捏着半大小子的“七寸”——他那七八岁的单薄妹子——敢反抗?敢反抗我们不揍你了,揍你妹! 何敬真走到市集内,本来看不见这“以多欺寡”的,因打了有一阵子了,人墙垒了一层又一层,挤挤挨挨,过路都难。他想绕道,这时人墙内爆开一声:“哥!!”。那单薄妹子小小一条人,未料会有这样又尖利又敞亮的嗓门。就是她这声“哥”,引来何敬真的一回头。他望向声源,望不到什么,人墙里头那条尖利嗓子又喊了几声“哥”,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火上房”,他攒眉,扒开人墙一角,钻进去探究竟,进去刚刚好看见这一幕:十几双脚轮番踢腾,又是碾又是踩又是跺又是踹,专心致志地收拾地上那个人。 不论哪朝哪代,也不论走到哪,都不乏恃强凌弱的,都管,管得过来么? 随行的那四位老早就得了皇帝的严令——叫看着点“事儿爹”,别叫他四处惹事。对于这类人不惹事儿,事儿来惹人的境况,应当怎么办,这四人背地里也定了主意,尽量别让“事儿爹”插手,能躲就躲,能避就避! 然而“事儿爹”是那么好打发的么?只见人家一闪身钻了进去,一霎时就站到了最前边,他们还能怎么办,跟着呗! 跟进去一瞧,他们自己首先就耐不住了——怎么?十几人揍一人不算,还挟着一个见风就倒的细小妹子!若是单揍地上那个也就罢了,反正皮糙肉厚骨架粗大,轻易揍不死,但搭上一位弱小做陪衬那就不一样,丘八们都是直脾气,多少有几分锄强扶弱的心,“事儿爹”一挑头,他们立马跟上,皇帝的严令倒退十里八里,一时间成了背景。 护卫将军数年沙场,野战不必说,打架不必说,揍人不必说,抄刀子砍人也不必说,都是自家熟手行当。当然,收拾个把喽啰还用不着他出手,他也一直袖手看着,千不该万不该,这些挨了揍的喽啰里边不该出一个冒失莽撞的,冒失莽撞就冒失莽撞了吧,你想揍回去也就揍了吧,偏挑这位揍!还是那种挺傻的揍法——嗷嗷叫着从后边杀过来,脚崴了,一瘸一拐地拖着一条木棍,想照人家后脑勺来一下子,开个瓢啥的,结果呢?这最像绣花枕头的其实才是最悍的那个,他拖着棍子过来了,人家头都不回,随手从路过的小吃摊子上抽了一对筷条儿,反手一掷,那筷条儿风驰电掣,一根扎进倒霉蛋举棍子的右手,好,右手穿孔了;另一根从倒霉蛋左脖颈旁边擦过去,割出一条长而浅的伤口,血珠子沁出来了。余下那十几喽啰惊傻了,互相搀扶着从旁溜了,回去搬救兵去了。 救了人的“英雄”头也不回地从烂摊子里撤出去,直接进了兴田兵营。 ☆、第 61 章 然后呢?完啦? 没完。当天傍晚时分,一个见风就倒的单薄妹子站到了兴田兵营的营门口,守门的兵们问她要找谁,她也答不上来,就是急,急得一张小脸瓷白瓷白的,未语泪先流。丘八们最怕看妹子流泪,一见人哭了,即刻把端着的架子放下,先哄,哄了一会儿没用,人还是哭,兵营重地又不是谁都让进的,只能托人到灶房拿个馒头,塞妹子手上让她吃,当然,得站在外边儿吃,吃饱了或许就不哭了呢?然而没用,人家该怎么哭还怎么哭,越哭越觉得自家凄惨,思前想后,这凄惨坐实了,嗓门越拉越高、越拔越尖,边哭边喊“哥”。 这时候,砸了人家场子又不负责收拾善后的“事儿爹”正在兴田兵营里用夜饭,因他是将军,品级高,兴田兵营这边的营官顶天是位“参将”,低了几阶,下边陪坐,兵营里有头有脸的都到了,两边边吃边聊,饭菜也实在,兴田的特色菜——爆炒河螺、清蒸鳜鱼、水葱烩河虾,等等等等,河鲜居多,每样来几盘,不贵,味道挺好,足可以了。酒也有,不过不要那烈性的白酒,换成了劲头稍淡的黄酒,但也不敢多敬,因一早就有暗线上的人过来传话,说护卫将军大伤初愈,不宜多饮,酒就不要劝了,多吃菜、少喝酒就是。好么,一个蔚州案加上这回的留阳之围,整个周朝都知道皇帝与护卫将军的师兄弟关系,也都知道皇帝对自家师弟不由分说的护短,知道了谁还敢触“逆鳞”!这些平日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丘八们一夜间斯文不少,大块肉不弄了,来点儿清蒸河鱼,清蒸河鱼清淡,对内伤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大碗酒也不弄了,使小酒盅,丘八们粗手大脚,那酒盅可能还不如他们拇指头大,摆弄起来费死劲了,不能拿,得捏,拇指食指捏上去,余下那三个手指头就得翘着,哼,兰花指! 翘着兰花指象征性的敬过几杯酒,入正题,说一说兴田对面梁朝的动向,刚说到今年楚水水患,冲毁梁朝田地滩涂屋舍,对岸偷偷过来不少逃水患的人口,一条又尖利又敞亮的嗓子好悬没把一屋子人的耳镜扎穿。营官皱眉,招手叫来一个兵去门口看看怎么回事,那兵去了又回,回来悄悄附耳回禀,说是一个七八岁的细妹子在营门口哭呢,似乎要找什么人。一个细妹子都摆不平,长官的脸上不好看了,悄声交代几句,让赶紧把人弄走! “事儿爹”认得那条嗓子,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营官见惊动了上峰,想悄无声地处置是不可能了,就想小事化了,回说没什么,不过是个野孩子在闹腾。这位营官没把准“事儿爹”的性情,一件事,你若是照实说,他就淡淡过去了,你越是想小事化无,对不住,他还就咬上你了! “去看看怎么回事。”“事儿爹”把自己人支出去探究竟,直接绕过了本邦人,这是明着打脸呢! “自己人”快去快回,说了情况,“事儿爹”起身了,走到营门口,把那哭得就要倒毙的细妹子放进来,问了前因后果,然后对着下边有头有脸的官们皱了皱眉,接下来的事儿不用他来,人家自动自发地摆平了。先差人到县衙,知县得了信,唬得脸都绿了,赶紧把下午逮进来的人放出去,万幸还没来得及动大刑,人还没给打死,不然这时候还提得出来么?! 知县乃是一方父母官,本应当抚民安境的,奈何兴田知县做了十几年的知县,老滑吏,眼孔浅,寒门的出身,做个知县就满足了,从没指望能继续往上升,所以他就使劲捞油水。但凡爱钱的,都有些怕死,起头他见皇帝打豪强、灭门阀,心里惴惴,收敛了一阵,后来这几年他见皇帝不怎么理这些犄角旮旯的地方,以为天高皇帝远,一时半会儿还管不到他头上,胆子又大了,能吃不能吃都闷头吃下,吃得满脑肥肠,胆子倒是越吃越细了。这回护卫将军外出逛荡,皇帝的意旨一早就下来了,表面看就是公事公办——护卫将军行经某州某县,经过的地方安排安排、招待招待,没什么大意思,但特特下旨的举动意思就大了,某人路过某地还要皇帝下旨意关照,这是干什么?不挂钦差职衔的钦差?明察暗访来了?心里头有鬼的官们难免要操心,要想东想西,越想越不对,他放了人之后连夜去了趟兴田兵营,会了营官,问了情况。其实两边都不知道这护卫将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一同惴惴,想着他住几天就走,走了就没事了。没曾想人家一住就是二十来天,二十来天里头还净是神出鬼没的,总也见不着人。知县县丞吏役都怕了,办事一板一眼不敢出圈,都想保牢项上人头多吃几年饭。 这是县衙这头的,帮头那边眼见着手下喽啰的鼻青脸肿,耳听着各路传说,心里也悬着一块大石头,当天晚上偷偷摸摸找了知县跟前得用的人打听消息,那消息不知经了多少张嘴,到了帮头这儿的时候格外唬人。消息说那砸场子的一伙人是钦差,专门寻当地的刺头来的,拿到了把柄,先斩后奏,便宜行事——吓人不吓人?帮头都想连夜遁逃了,知县那边的人这些年吃了他不少好处,给他出了主意,让他别忙着跑,越跑越说明有事儿,乖乖呆着,这段时日收敛点儿,别瞎琢磨,也别瞎举动,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若是命格不到了账的时候,天塌下来也砸不着你,若是该着你倒霉,喝口凉水都能噎死你! 那帮头还挺听话,灰溜溜回家去,接下来那十几日,兴田码头上一片太平。 这是帮头这头的。半大小子那边么,人是放出来了没错,但吃了一顿黑拳脚,关进牢里的时候狱卒们又拿他“练”了一会儿手段,就算是皮糙肉厚,也要躺倒好几天了。“事儿爹”从他那细妹子补得五颜六色的衣衫上看出了兄妹俩的窘境,让人送去十两银子,寻医问药和路上盘费应当足够了。本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但一来两边不同路,二来“事儿爹”今时不同往日,进出都围着一群人,来路不明的人口,不论是皇帝这边的人,还是巫神那边的人,都不会放来近他身的,所以嘛,萍水相逢的情份到这十两银子为止了。然而“事儿爹”惹是生非的本事不是一般二般,他出趟远门,带着四个人,停下二十几日,再走时后边就赘上了两条尾巴。 尾巴们颇赖皮,“事儿爹”停在兴田那十几天,他们简直把兵营当成自个儿的家了,轮番往兴田兵营跑。哥哥走不动的时候妹子去,哥哥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哥哥去。进不去也无妨,站在门口看着,看一营的兵出操、对打、刺杀,好容易等到“事儿爹”露头,他们偏又臊了,不敢过来说话,甚至不敢跟过去,癞皮狗儿似的守在门口,守人家进守人家出。妹子脸皮薄点儿,守到“事儿爹”出门就回去了。哥哥脸皮粗厚,被守门的丘八赶了多少趟都不走,妹子托给好心人家看着(凭他那妹子见风就倒、随时要死的模样,估计不托给好心人看着也没人想动她的脑筋,拐去卖了也没人敢买这样的呀!),他自己守在营门口不远处,一守守一天,等人这事儿最是没谱,有时等得到有时等不到,等不到的时候比等得到的时候还多,可人家愿意等,一连七八天,弄得被等的那个都不自在起来。 这天“事儿爹”天尽黑了才回来,走到兴田兵营附近,正好撞见那“男”尾巴,两边一照面,男尾巴先自乱了。 当时那家伙正在吃晚饭:几个糙米馒头就咸菜疙瘩,吃得正猛,面前忽然投下一片暗影,抬头四目相对,对的是一双波澜不兴的秀目,目光也平静如水,对了一会儿,那人说话了:“你们不是要上留阳么,怎的不去了?”。他一口馒头梗在喉间,急死,抽紧了脖子猛咽几下没咽下去,反倒呛出一串咳嗽来。跟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说上话,没想到还没张嘴就砸了锅了,好丑。丑得他把头夹进膝盖当中,缩头乌龟似的不肯出来。那人看着他咳,等着他咳,咳完了等他给个正经回话,等了有一阵,缩头乌龟仍旧不肯露头,于是那人不等了,抬脚便走,没走两步,缩头乌龟又变回了尾巴,立时三刻黏上来,吞吞吐吐道:“……不去留阳的,前几天刚得了消息,说留阳那边的亲眷早没了,目下正不知去哪……”所以想随你们一道走,行不? 后边那半截话他说不出口,总觉得害臊,臊出一脸血,压根不敢抬头看面前的人。 “……可是要寻一处落脚么?若是愿意入军伍,倒是可以将你荐予兴田的营官。” 那人倒是好说话,听他说没地儿可去就要举荐他入军伍,可这不是他要的呀,他想随他去。他去哪,他就去哪…… “我不想入军伍……” “那想入县衙么?” 岂止送佛送到西,都要送到天尽头了! “也不想入……” 瞧这份磨叽劲哟! 跟着“事儿爹”的那几位都是炮仗脾性,生平最厌这号叽叽歪歪的人,若不是看在这家伙是个半大小子的份上,捶他的心都有了! 荐你入军伍你不要,送你入县衙领个散差你也不要,你要啥?!上天当玉皇?! “想来是还未思量清楚,可回去再好好思量,我们三后日启程,若是在那之前思量清楚了,可到这儿找我。”。意思是还有两天给你考虑,军伍和县衙散差不是最好的出路,但也不是最差的,就目前境况而言,这出路当比你四处流落要好,望你别错了时机。 说完他们几人就进兵营了,让那磨叽的自个儿拿主意。 ☆、又捡了俩尾巴 时日一日过一日,飞快的,一转眼他们就要从兴田去蔚州了。这两天那俩尾巴倒是消停了,不再到营门口站岗,索性连面都不露,不知是找着别种营生了呢,还是自个儿先出兴田了,反正就是没见着人。说实话,尾巴知情识趣地自己跑路,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何敬真那边是让鹰嘴口那一仗打磨怕了,怕与任何人过分亲近,亲近了,养出情感了,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双方都没个收梢,还不如彼此远远隔着,良心也一同远远隔着,各自相安无事。四位随从的一口气“松”在了护卫上,那俩孩子虽然只是孩子,但许多事不能只看表面,对于来历不明的,最好多留几个心眼儿,免得出了差错没处觅后悔药。 这几人的心松了没两天,弦板又上紧了——那俩尾巴不知从哪问到他们的去向,跟过来了。兄妹俩没钱雇船,走的陆路,早几天就上路了,就为赶山路与水路差出来的那一段行程。他们在阳和下船,换旱路走,俩尾巴恰恰掐着节点追上来,就好比守株待兔,他们守在一处特别微妙的地界等着,说微妙那是因为这地儿实在寻的好——不远,刚好够让那几位看见他们;不近,保持一段距离,不讨嫌,说不定还能讨点儿可怜。马上就要入六月了,日头毒得很,这处小渡口附近连个亭子都没有,沿途长着几棵歪脖儿柳,几只知了黏在树干上,半死不活地扯着嗓门干嚎,听着都觉得热! 俩尾巴赶路赶得满面风尘,尤其是小的那个,住大车店睡大通铺,饮食将就,没地儿梳洗,头发都起了娄子了。大的那个一身旧衣叫汗水塌出了一层汗碱子。一大一小猫在一颗歪脖儿柳下边躲日头,四只眼睛一眼一眼地往他们那边瞄,待他们当真转过来看了,俩尾巴又忙不迭地摆头四望,想装作是碰巧遇上的,然而这手毕竟太嫩了,糊弄得了谁呢? 何敬真叹了口气,让人送了两份饭食过去,顺便问问他们这是要去哪,顺路的话可以捎他们一程。俩尾巴眼见着那边过来一人,两颗心紧悬着,满怀希冀,还以为那边肯容留他们了呢,谁知不过是送来两份饭食,问他们去哪,要不要捎他们一程。俩尾巴一听,眼里的光瞬间就灭了,也没要送来的饭食,丧魂落魄地挪了窝。 傍晚时分,几人到了雍州与汴州交界的一处小镇,看看天色将晚就停下住店。挑了间看上去精洁规整的客店进去,都安排好了,正准备随店小二上楼,又见那俩尾巴站在店门外边,畏畏缩缩地往里边探头,掌柜的把他们当叫花子了,嘴里叫着:“去去去!瞧这一身脏的!你们站门口还有谁敢进来住店!”。何敬真一个眼色,过去一个人和掌柜的简单说两句,人家马上就热乎了,朝着俩尾巴拱拱手道:“小的没眼色,不知您二位和那几位爷是一道的,言语上冲撞了,二位多包涵!”。这是见生意上门了,好面色都是冲着钱去的。那就多开一间房安置这俩吧,可没等他们安排,俩尾巴又跑没影了。 转天起来一瞧——好么,那俩尾巴在街角宿了一夜。 有骨气吧?你不愿容留我们,我们也不敢求你,但就死跟着你,戳你眼窝子里,一路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难不成你还能不许我们跟着? 骨气倒是铁铮铮的,奈何身子骨不争气,那见风就倒的细妹子餐风宿露的跟了几天,到底没顶住,病了。所谓“病来如山倒”,妹子来势汹汹的一场热伤风把哥哥折腾得够呛,求医几趟,那十两银子的节余就光了。要钱没钱,要啥没啥,还带着个病糊涂了的妹子,还要追么?追了一段不得不停下,走不动了。这一停就落后十几里的路程。 再看看何敬真一行,五人,一人一骑走在前边,后边还拖着辆空马车,本是预备好给那细妹子坐的,然而人家莫名其妙的不领情,车马都备好了,一转眼,俩尾巴又不知去哪了! 人的习惯就靠养,十几天的路程,走着走着他们就习惯带着两条尾巴了,若是一时半时没见着还要挂心呢。这天到了雍州的万山,日暮,几人前头走着,时不时有人回头去看看那俩尾巴跟上没有。没跟上就走慢些,然后这几人越走越慢,然而越走越不见后边有人随着,停下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跟上,何敬真蹙眉,打马回身去寻,回头路走了好大一圈,终于在十几里开外寻到了那俩—— 一个病得小脸蛋蜡黄蜡黄,一个端着个豁了口的破碗,碗里盛的也不知是药汁还是泥浆,满头大汗地想往病糊涂了的那个的嘴里灌。 一见这景况,“事儿爹”十几天来一直崩着的“恻隐”,这时“啪”的一声断了,二话没说,先把那俩一通打扫,破碗破罐破衣烂衫打扫一番,全掼上马车,人也弄上去,马不停蹄地往最近的镇集跑。到了地方先找医馆,再找住处,还找估衣铺子,几人分头行事,何敬真带俩尾巴去医馆,那四位,一位去找住处,一位去估衣铺子买几身半新不旧衣衫(想是知道买新的也没用,那俩尾巴旧的都不定愿意要呢,何况是新的!),剩下两位跟着何敬真走,听候差遣。热伤风不好治,好在送的及时,医馆里的坐馆医师忙活了几个时辰,又是灌药又是扎针的,好歹把细妹子身上火烫的热度给降下去了。接下来细细调养几日,好粥好饭喂着,伺候好了,人也就缓过来了,缓归缓,那副随时倒毙路边的细小身板经过一路风尘,又经过一场大病,越发薄得透明,太阳底下一照,一张脸明晃晃无血色,看得人胆战心惊。这么个细条人,抖索索地“追随”,命也不要地坠在后边,拖住了后腿,“事儿爹”还走得了么?走不了了,索性停下,问问这俩到底要弄什么,究竟要不要他们搭把手照应照应。 应当说俩尾巴“戳眼窝子”的计策用的好,穷途末路了还守着骨气不肯弃的“穷讲究”也用的妙。恻隐之心人人皆有,能力所及,解囊相助是最简便易行的,也没指望受接济的那个来报还,助过后便撒开手,转眼就忘。想要那恻隐长久,必得将恻隐化为“不忍”。不忍了,总是要软下来的,一软再软,岂不万事好商量? “事儿爹”显然已经朝着“不忍”那头去了,这几天中间觑了个空,找来那男尾巴问话,“你们到底要去哪?”。他不问“你们做什么一路跟着我们?”,知道问了也白问,也知道这俩尾巴是少见的好面子,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层皮,越是清寒的人家越是看重面子,一旦拆穿,俩人无地自容了,死的心都有呢!然而不问也不行,这么不上不下的摽着,摽出人命来怎么办?! 男尾巴人高马大,换上一身从估衣铺里倒腾来的半新衣衫,看着怪顺眼的,可这家伙真怪,老爱自惭形秽,老也挺不直腰身,像是怕站直了显出自个儿的蠢大粗黑,和“事儿爹”说话的时候老爱微驼着背,低垂着头,不敢拿正眼瞧人。 “……去、去蔚州……”他羞眉臊眼地缩着身,半天才吐出三个字。 “好,我们也去蔚州,你们先随我们一道走,到了蔚州有落脚的地方再另说。”“事儿爹”当即决断,带上两条尾巴一起走。 听这说法,想人家容留还是没影的事儿,男尾巴这又黯淡了,但也由不得他不答应,从万山往前,快要入蔚州的时候,到处都是险山恶水,他一人也就罢了,还带着个细妹子,碰上毒蛇猛兽或是山匪流民,哪里应付得来! 决断定下,接下来就好办了,马车有了,多备些干粮和水,带上药草、药罐子,上路! 万山到蔚州还要走十来天,十来天当中,俩尾巴真是“懂事”到了让人揪心的地步。吃饭从来等他们吃完了才肯过来捡剩,夜里从来比他们睡得晚,大清早起来,男尾巴淘米烧饭,女尾巴颤颤巍巍地跟着她哥,拾几根干柴、一把干树叶,准备一会儿引火用。烧饭用的罐子是俩尾巴自带的,土罐,外边看着挺胸凸肚的傻气,里边倒还好,能盛不少料。许是怕遭嫌弃,男尾巴把那土罐洗了又洗、涮了又涮,这才把米放进去熬,准备熬稠粥,因妹子胃口不好,吃不得干饭,单烧粥么,又怕他们几人吃不惯,干脆烧成糊糊状的半饭半粥来调和众口。火引好了,女尾巴瑟缩着坐在火边守着,守两堆火,一堆熬稠粥,一堆烧洗脸水,不必说,水不是给他们自个儿预备的。 何敬真认床,一路行来幕天席地,睡眠浅,他们一动他就醒了,出来一看这俩的“懂事”,顿感愁惨,也不知从何劝起,就跟过去让他们别弄了,待会儿他自己动手,小孩子家家的,就该眠足睡饱,今后好长个头。不说还好,他一说,俩尾巴登时无所适从,垂头丧气地缩回马车里去了,然后一整天无精打采。瞧那俩愈更畏缩的做派,“事儿爹”一时觉得自己造了个大孽。 其实这事儿简单,俩尾巴就怕“没用”,就怕因了没用,被他们半途抛下,说远点儿,这是为将来挣点儿好印象,他俩想:这十几天如果能派上用场,是不是就“容留”有望了呢? 本来想着好好挣点儿好印象,结果人家不要,人家要自己动手,一句话就把俩人的希冀杀得干干净净,“事儿爹”也真是好本事。 当然,这是误会。 当然,“事儿爹”也明白这是个误会。 当然,俩尾巴压根不明白这是个误会。 于是“事儿爹”决定管住自个儿那份不合时宜的“愁惨”,随他们去弄,爱怎么弄怎么弄。 于是俩尾巴复又早起、熬粥、烧水,他们五位装睡、装不知情,起身以后热水洗脸,热粥下肚,还得装心安理得,有多难受只有他们自己个儿知道。十几天的路程,只要一见有客店,他们五位奔得飞快,面上不露,心里雀跃——谢老天爷!谢老天奶奶!今儿“良心”可算能歇会儿了! 都说了万山到蔚州山穷水恶了,这样的路程能经过多少客店?大多数时候还是得“装”,还是得良心受折磨。好在只有十几天,十几天后,蔚州总算到了。 ☆、薛师兄保媒拉纤 杨镇杨将军俩多月之前就接到皇帝意旨了,老早开始预备,这天迎出三十多里,在镇西军寨等他们。两边一照面,杨将军心里一个“哟呵!”,他不哟呵“事儿爹”,他哟呵事儿爹后边跟着的那个——十四五的半大小子,人高马大,长腿大手,看这模子,将来能长九尺有余!猛将的苗子啊!问题是,这家伙是啥来头?若是“事儿爹”的人,他还真不好下手。 心说不好下手,腿脚却不理这套——这大哥老毛病又犯了,见着将帅种子忍不住要琢磨,忍不住要伸手,然后他还真就下马,越过事儿爹一行五人,直冲半大小子靠过去,过去拍肩、搭背,捏捏筋肉,上上下下细端详。这做派,说好听点儿是看看小伙儿长没长个头;说难听点儿是人牙子相人,看看能卖多少价钱;再说恶心点儿,就好比“龟公”看“雏儿”,要多猥琐有多猥琐。事儿爹蹙眉看他动作,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条尖利嗓子抢先亮了出来:“哥!”。这声“哥”意思可多了,主要怕哥被人卖了,次要怕哥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杨将军差点被这声尖利的“哥”喊聋了耳朵,回头一看,后边一辆马车上下来一条细妹子,瓷白的脸蛋芦柴棒的腿脚,兔子一样的小人儿偏偏想装老虎,那张脸竭尽全力想扮出些恶态,吓退那动手动脚的“坏人”,然而还是力不从心,最终扁扁嘴,“嘤嘤嘤”哭了…… 妹子一哭,周遭的人看杨将军的目光就变了,有这样的——至于的么,那么小个妹子你都要弄哭!也有这样的——老杨你够了啊,人家招你惹你了,你这么吓人家!还有这样的——你行!你够胆!我们一路过来都悬着心吊着胆,你倒混不吝,上来就弄哭一个! 然后杨将军就被这些目光架在了火上烤,烤了一会儿,他自己没顶住,从半大小子身边撤了,撤回事儿爹这边,也不寒暄也不客套,哈哈一笑,声如洪钟,“咱走吧,你师兄还在蔚州州衙等着你呢!”。他也不说这师兄是哪师兄,生生把事儿爹吓一跳,还以为那个老爱管着他的周师兄把朝堂撇一边,千里万里地跟过来管他了! 幸而不是,不然多吓人。 他们回蔚州州衙的路上,杨将军已经基本将半大小子的底细摸清楚了——“事儿爹”半道上惹来的,无亲无故,兄妹俩相依为命,没地儿落脚,一路跟过来,想要“事儿爹”容留。“事儿爹”身边跟着的那几位露出这么个意思:这小子的身份还未完全查清楚,最好别留在事儿爹身边,省得惹事。这大哥一听,乐了——你们不要我要!捡漏好哇!老子就爱捡漏! 然后这大哥就撇下今时今日的将帅苗子,涎着脸过去兜搭未来的猛将种子去了。只见他附耳与那半大小子一通嘀咕,完后高门大嗓地宣布:“这小子没地儿去,我先把他带回我家了啊!”。那意思是:是你们说不要的啊,人我要走了,到时别后悔,也别吃回头草! 俩尾巴偷眼瞧了瞧“事儿爹”,人家神色不变,没什么特别的,所以说“容留”啥的还是没戏。这么一想,俩人都蔫巴了,丧气了,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杨将军的手下人回镇西将军府去了。 杨镇这老小子粗中有细,关键时刻知道弄策略、耍手段,他是这么盘算的:反正将帅苗子已经被皇帝定下了,要靠山有靠山,要什么有什么,不用他费劲费心思栽培,天底下能得皇帝信赖的当真不多,给了信赖的,怎么折腾(当然,谋逆除外)皇帝都纵容,一点儿不用愁。现在就缺一位填补空缺的,想什么来什么,他这儿正想着这事儿呢,老天爷就把一颗猛将种子送他面前了,机会不容错失! 盘算落到了行动上就是这样的:他问那半大小子,“你想随那位去?”边说边朝“事儿爹”那边努嘴。半大小子随着他的一努嘴回了一回头,也看了看“事儿爹”,小小“唔”了一声。他接着说,“那可是护卫将军,皇帝跟前的红人,那么容易近身的么?”。半大小子抿了抿唇,又看了看“事儿爹”,背越发驼了。他继续说,“要不我给你出个主意?”。半大小子一直暗着的眸子这下亮了,贼亮贼亮,情不自禁地凑近了听他说。他心想,有戏,就跟着往下说,“你先到我这边来,练练身手、长点儿本事,身手强、本事好,不怕他不要你!”。半大小子踌躇,犯愁,抉择太难呀。他赶紧加点儿码,“你还犹豫什么,一道走了这么长时日,他有叫你随他去么?!”。半大小子跟只弃犬似的,目光朝着事儿爹那边去,多少不甘不愿,然而终究还是等不来人家一句话。他再添把火,“我跟你说,镇西将军也是将军,而且在那位面前说得上话,你随我回去,亏不了你!”。 这么一通说,死的都给他说活了,何况是两条没着没落,正等着别人捡回去的“尾巴”。 半大小子终于松了口,牵上他那细妹子,投奔满嘴跑牛皮的杨将军去了。 杨将军此番得手,心情畅快,走路都有风,就见他一路飘着进了蔚州州衙,边走边满世界嚷嚷:“子安!季鸾!行简到啦!还不快出来,忙什么呐!”。这大哥自来熟,来蔚州不多久就和张晏然处成了莫逆,后来薛凤九过来做西南总监军,没几个月两人就好成了一个人。张晏然和薛凤九么,虽然一个满腹经纶,一个半桶盐水,但两人人品都不坏,也都晓得给别人留脸面、留余地,因此两人处的也不错。这回何敬真到蔚州,三人都高兴,都分派好了,杨镇去镇西军寨接人,余下两位留在州衙门安排接风宴。听到人来了,二位赶忙迎出来。两边见了面百感交集——留阳之围,几无生机,一年之间、一面之后便是天人永隔,想来多少惊怕,现下人还能好好的站在面前,那就是万幸了。这次再会无有言语,两人就是拥着他往里走,把他让到座位上,让他坐,怕他一路风尘劳动了躯体,都把他当成了泥捏的,碰碰就碎了。 何敬真很不惯他们这样转变,薛师兄也就罢了,两边毕竟多年没见,对师弟脾性的把握有了偏颇也属寻常。但张晏然不一样,蔚州案过去不过一年多,何至于到了这样万般小心的地步? 人心隔着一层肚皮,他怎么知道这仨各自怀的心思。 杨将军想的是:这宝贝蛋是皇帝的人了,不能太近,近了皇帝要恼。 张晏然想的是:上回那位满身霸气的“掠食者”不知跟过来没有…… 薛凤九想的是:周师兄对小师弟也太不上心了,都二十四五了也不帮他说门亲事,就让他这么光杆似的剩着,还让他上沙场,哪天死了死了,连香火都没留下,日后连烧纸钱的都没有,做事忒不地道!而且,留阳之围当中,小师弟伤的那么重,他自请回都城看一眼周师兄都不准,有这么样的师兄也真是倒了血霉了! 别说,人二世祖就有那份“师兄”的心,人家现在也会替师弟操心人生大事了,也没老想着要朝师弟伸手了,关键是薛家给他娶了一房媳妇,那媳妇又凶又媚,弄得薛师兄神魂颠倒,再不敢朝别个动心,于是他那多余的心只好冲着保媒拉纤去了…… “行简,师兄这儿哪,有件事儿,关于你的事儿……是这么的,咳,有个姑娘,年方二八,正是好年华,家世不错,当然啦,不是什么大家子的出身,但小家碧玉有小家碧玉的好处么,会疼人,会操持家务,事事不用你经心……”。 薛师兄叨咕叨、叨咕叨,正主儿没啥,一旁陪坐的两位脸色变了。 杨将军绿着脸瞥了一眼二世祖,心里嘀咕:你师兄老早就把你师弟给定下了,瞧你这前后不知的模样,也是个“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命!。又摆过头来看了一眼何敬真,心里还是嘀咕:你师兄的师兄可是个“狠主客”,从来不吃素,老也要吃荤,你这块肉到底走不脱他的嘴! 张知州一脸的不尴不尬,想:那掠食者要能放任行简找媳妇儿,那才真是白日见鬼了…… “你要是愿意师兄就托人说合,有眉目了再告诉你,你先预备好生辰八字,那边满意了就送过去配一配,若是大吉大利,择日办了就完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家都没齐整,还谈什么‘平天下’?”薛师兄仍旧叨咕叨、叨咕叨,压根没注意一旁陪坐的那两位面色变得精彩。 杨将军想,嚯!都到了对生辰八字的地步啦?这么说这是早有准备哇!你师兄到底知不知道你这份“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心思?你要真把你师兄的事儿搅黄了,他会怎么整治你? 张知州想,省省吧,生辰八字估计还没到女方手上就给人劫去了,这就叫“半天抓云”——抓了半天,都是浮云! 旁人再怎么想也是旁人,处在事儿当中的,说话才有分量。 ☆、二世祖死火 处在事儿当中的那位知道自家境况。他与那巫神纠缠至今,羁绊太深,再也分不开离不掉解不脱,此生此世,再无可能娶妻生子成家计。然而薛师兄毕竟是好意,不能泼凉水,但也不能拖泥带水,留下半茬子将断不断的吊着,穷折腾人家。只能拿“天下”与“万物”做挡箭牌,委婉的说一说自家的志向,等同于前朝名将“天下未定,何以为家”的意思,让薛师兄别多想。再说一说机缘、说一说心意,把不成家计的因由往没碰上这么个人那头引。 薛师兄听得认真,从开头听到末尾,他认为“天下未定,何以为家”是扯淡,也就机缘和心意还有几分道理。所以他不死心,总想着让他这师弟多见几位,多配几个八字,说不定就碰上机缘了呢? 碰上薛师兄这类“啷个哩”的,你就不能“委婉”,你委婉了他还认为你是不好意思,直接告诉他心里有人了就了结了,不然,后边有得你手忙脚乱呢! 何敬真与薛师兄多年没有处在一块儿了,也就发往定县那会儿,薛师兄驿路口相送,两人匆匆说了几句话,哪里知道今时今日的二世祖“长进”不少,咬定肉块不松口的王八劲头越发精进,他是这么看的——既然“天下未定,何以为家”纯属扯淡,那师弟的意思就是没时间、没机会碰见那么个人呗!那还不简单!师兄有钱,师兄靠谱,师兄出马,一个顶一百! 当然的,“一个顶一百”的师兄“出马”去了,隔几天弄来几幅女方的画像,装做上门看师弟,进了师弟营房里偷偷摸摸塞到枕头底下,塞完他回去了。夜晚师弟回来歇息,刚躺上床,后脑勺先被“格”着了,扒拉开枕头一瞧,好么,七八幅仕女图,每幅后边附一张小笺,写着姑娘的芳名、脾性、擅长,第一幅上边有一张大笺,大大几个字:若有合意的,赶紧差人告诉我! 起头师弟还无比认真的回了一封书,专程差人送去给薛师兄,里边说的还是那么的委婉,于是薛师兄看了以后更加可怜这二十四五了还未成家计的光杆子师弟,更加勤快的给蔚州城附近的七大姑八大姨写信,让他们把手头上还未婚嫁的姑娘们整一整、列一列,画一画像,尽快给他邮过来。就这么折腾了半个来月,薛师兄突然消停了。怎么的呢?原来二世祖托的门路过于宽广,一不小心把门路托到了都城留阳,托到了某位“地瓜藤”亲戚的门上,那亲戚嘴上不把门,到处说,到处传,传到最后就成了传说:护卫将军至今独身,身心寂寞,急于成家,此人前途大好,样貌大好,品行大好,有合适的赶紧上了啊! 你想啊,都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啊!皇帝那边听到消息会怎么想?他当然往有人在兴妖作怪上想,偶尔也会往“师弟是否真的身心寂寞急于成家”那儿想,一想再想,他就坐不住了,先派人查是谁兴妖作怪,再写几封信给师弟探探口风。师弟回信上懵懂如初,看来没动什么成家的心思。这么一来,兴妖作怪的薛师兄就“凄惨”了,皇帝揪薛家的小辫子,留下薛家的掌舵人不着边际地聊了几句,薛师兄那头就被敲了边鼓。 二世祖到底是个明白人,家里来信读了一封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当然,他把账算到了周师兄头上——这大师兄当真恶得很!竟不顾半个手足的手足情份,硬是要让小师弟绝户!我这儿要为可怜见的小师弟保媒拉纤他都不许,有这么做人师兄的么?! 他也就是心里横,顶多嘴巴上横,真让他和当朝天子打擂台,他哪有那胆! 后边还有这么个原因,家信是他那又凶又媚的新媳妇儿亲笔,信上还说不日即到蔚州来探他,他是又怕又盼,一时间顾不上替师弟保媒拉纤,所以消停了。 杨将军和张知州一旁眼睁睁看着薛监军从蔚州城内折腾到蔚州城外,再折腾到蔚州城周围,最后折腾到了皇帝跟前,半个多月中间一直想找机会提醒他——你那何师弟这么样的容貌身条,这么样的高官显位,这么样的合皇帝的眼缘,何至于到如今还未成家?你好歹该用用脑子吧? 机会也不是没有,只是这二世祖的脑壳有时不那么开窍,任他俩说死说活,他就是铁了心要替师弟找个般配的,送做一堆,来日喝喜酒、喝满月酒、喝周岁酒,一路喝下去,功德无量啊! 二世祖没吃斋也没念佛,但他揣着一颗普度众生的心,还有点儿“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抓挠着、蹭蹬着,无比艰辛地走在为师弟保媒拉纤的路上,谁还好意思拦他! 没人拦着,二世祖轰轰烈烈地作死,到最后悄没声息地死火,生生给杨将军和张知州做了前车之鉴。张知州倒也罢了,顶多知道护卫将军与一位“掠食者”搅在了一起,此生与夫妻天伦殊途。杨将军那边想的多,还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心思: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劝你别往这条道上走你偏不听,这下跌闪了吧?!都说了皇帝是“狠主客”,向来不是吃素的,你端着他们家的饭碗,还要撬他们家墙角,得多造孽才能这么干哪!幸好“事儿爹”没让你“撬”松动了,不然,你就等着你师兄给你来“阴”的吧! 天老爷是有眼的,似杨将军这般暗地里看戏偷着乐的,它就不能让他过的那么好。这不,让他焦头烂额的事儿来了。 这事儿不是别的事儿,是他自己揽上身的事儿。他满嘴跑牛皮,把那俩尾巴弄回了镇西将军府,也就是他家里,当初没想那么多,就是想把猛将种子弄进门,将来好好栽培,争取再养一个不世出的猛将。一对身份不明的尾巴,人家恨不能躲开去,他偏偏上去招揽,还敢往自己家里带,因由固然是因为这家伙“混不吝”惯了,什么都“混不吝”,还有一节是因为他家婆娘厉害,厉害到了什么程度呢?先看看人家出身——庆阳叶家!与陇西周家、博陵姚家、江南薛家并称四大族,虽然是旁支,但烂船还有三斤钉,何况人家这叶家一点儿也不烂,家门比杨将军高多了,高攀了。 高攀就高攀了吧,这都没啥,关键是这旁门的叶家也和杨家一样,都是将门。 将门就将门了吧,还是特别高产的将门,杨将军的大舅子小舅子一列排下去大大小小十几个。 高产就高产了吧,还一个赛一个的不好搞,大舅子小舅子一旦听说自家妹子(或是阿姐)受了什么委屈,连夜就打上门来,一脚蹬烂门板,一掌拍碎桌板,十几舅子一同吹胡子瞪眼,受得了么?! 舅子们不好弄也就不好弄了吧,更要命的是他家婆娘不是一般闺秀,是练家子的闺秀!平日里对付好了都还好说,一旦有什么不好,张口就是“透你娘的!”! 婆娘练家子也就练家子了吧,还不容易娶进门!杨叶两家定的是娃娃亲,按说有了主的杨将军早就该儿女成行了,可他愣是弄到了虚岁二十三才娶上媳妇儿,不是他想晚,而是他们那儿有“留女儿”的习俗,为了不让闺女受委屈,越是大户人家越想留,越爱留,越要留,留个三四年不算长,留个五六年不算稀罕,叶家顺着习俗来,留个三四五六年的,生生把杨将军拖“老”了,不得不再七再八地上叶家求娶,求到第十回,可算是定下喜日子了。 好事多磨也就好事多磨了吧,关键是新娘子抬进门之后,杨将军一直以来盼着想着念着的“夫为妻纲”没有了…… 别人家的新婚燕尔是蜜里调油的,杨将军家的新婚燕尔是惊险迭出的,惊吓与惊险交替,刺激与糟心并列,一个月之后,杨将军被他婆娘收服了,从此得了惧内的毛病,他婆娘说话略高声,杨将军准保一哆嗦! 当然啦,杨将军婆娘泼归泼,辣归辣,治家是一把好手,宽严并济,恩威并施,一家子的奴仆规规矩矩,没有别家小偷小摸的臭毛病。杨将军从兵营里回来,或是从战场上下来,他婆娘都在二门外候着,亲自替他解战袍,替他脱靴子脱袜子,迎到里间了,要热饭有热饭,要热菜有热菜,要小酒有小酒,那份舒坦呐!甭提了!而且人家放得开,到了夜间,婆娘家该妩媚的她加倍妩媚,该妖艳的她加倍妖艳,把杨将军弄得五迷三道的,云里雾里不知不觉,也不觉得惧内是多要不得的毛病。两地分居时,杨将军还会写几首语意不大通顺的酸诗,邮回去给自家婆娘,得了回信偷偷看了,偷偷藏起来傻乐,偶一想起就不自觉傻笑,百炼钢就这么炼化成了绕指柔。两人成亲至今也有七八年了,虽说聚少离多,但也没耽误生孩儿,只要一有机会就泥在一块儿,泥了个把月,一般都能怀上。七八年间他婆娘给他生了仨孩儿,老大是哥儿属虎,老二是妹子属龙,老三又是个哥儿属马。杨将军还想生,还想照他外家那阵容来生,这回到蔚州上任,特特把家搬了过来,婆娘带着仨崽子也一同跟了过来。他儿女绕膝,日子暖乎,久而久之就得意忘形,争着把麻烦往自家揽了。 ☆、小云儿 这回把俩尾巴弄回来,一进镇西将军府就把他婆娘吓一跳——个死老杨哈!这么细个妹子你也敢叼回来杀杀吃了!好大的狗胆哪你! 她也不声张,先把人留下,好饭好菜摆上来供着,烧好了水让那俩去洗涮。完后暗地里狠咬牙——杨镇你个狗东西!给我等着!! “狗东西”暗晚回来,婆娘照例在二门外等着他,还涂脂抹粉的,他婆娘本就是个美人胚子,玉白的脸盘淡施粉黛,看着杏脸桃腮,春潮带雨,看得杨将军一副心肝颤颤痒痒的,一阵泛涟漪。他不稳重了,巴心巴肝地紧随而去,进了卧房,关门落锁,正准备喊一声:“心肝儿~”,没提防他婆娘“唰”的一剑横在他脖子上,咬牙切齿逼问:“杨镇你个狗东西!良心让狗叼走啦!!嗯?!这么小个妹子你都敢弄回来吃!剁了你!!”。 杨将军即刻腿软,忙不迭地辩道:“你想哪去了你?!这么些年我就你一个……”。“啥?!你嫌不足是吧?!透你娘的!老娘伺候你那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让弄啥花样老娘没替你弄?!这回好了,养肥了你那贼胆子,弄个还没长开的回来打牙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把她哥弄回来……”。“咋?!透你娘的!你还搞上断袖了?!揍不死你这烂货老娘就不姓叶!”。 他婆娘说话间就赏他一个分量十足的粉拳,敲在了眼窝子上,杨将军霎时成了只“黑眼狗”!倒霉催的!他说又说不过,打又舍不得,只能“扑通”一声跪了,拦腰抱住她,使蛮力压倒,二话不说一顿亲,亲得两边都喘了、酥了、情动了,婆娘手软了,剑掉了,这才揪住机会一气儿说完:“小云儿,我就不是那号藏着花花肠子的人,这回这事儿是这样的——何敬真你知道吧?对,就是那几乎把自个儿炸死的猛人!他从留阳去兴田,半道上救下这对兄妹,然后人家就认定他了,一路紧相随,那妹子还病了一场,几乎没病死在半路,好容易到了蔚州了吧,何敬真那边又不方便容留,我见了不落忍的,就先让他们往咱们家来……”。小云儿是他婆娘小名,大名叫叶慧云,这片云朵很不小,说话也很大气,总是抢在了杨将军的前边堵他的话,“何敬真那边为啥不方便容留?”。“他住蔚州大营,一水儿的大老爷们带着个妹子方便么?!”。“好,姑且算你有理,但咱们七八年的夫妻了,蒙谁也别想蒙我!说!你把这俩弄回来究竟打的啥算盘?!”。“……那半大小子你见着了吧?瞧那身板,今后保准九尺有余,是练大刀的好料子!而且你瞧他双目里头那精气神儿,绝对是一点就透的人才!要是好好教导,以后就是以一敌百的猛将啊!!”。 “……”小云儿瞧着自家汉子那副嘴脸,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啥毛病?“伯乐”病!这家伙其他都还好,就是一见着什么将帅的苗子、猛将的料子,一准死乞白赖地追过去,要人家跟着他入军伍、做丘八!这回还不定是怎么把人家骗到手的呢! “人家愿意么?” “愿意!咋不愿意!来咱家不比饿死街头强啊!” 杨将军信誓旦旦,小云儿一脸狐疑。 “你怎么不信我呢?!不信明早你找他俩问问不完了吗!” “……也好,账先记上,下回一同算!” 可算是躲过去了! 杨将军长长吁出一口气,改换了嘴脸贴过去,“小云儿,误会解开了,咱俩也有小四天没见了,嗯?”。“嗯”的意思是“你这么误会我,是不是该来点儿补偿?” “……”小云儿横一眼自家汉子老骚的嘴脸,心里冷哼,“事儿还没弄清楚你就想讨甜头,做哪门子春秋大梦呢?!”。然而这婆娘藏的好,她面上热乎乎的,嘴里抹了蜜似的,哄得杨将军晕晕乎乎,全身“整装待发”了,再一膝盖顶上他命根子,疼死他!抽身之后还不忘挖苦:“透你娘的!占便宜还没够了!今晚书房睡去!!” 命根子挨了一膝盖、半天没缓过来的杨将军无限酸悲地宿了一晚书房,转天还得到蔚州大营理事,窝火得很! 之前和自家婆娘在一处的时候,那是“一顿不吃饿得慌”的馋痨,旱了小四天了还不得一点儿滋润,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儿,杨将军越想越憋屈,越想越馋痨,他不甘心,准备今晚趁黑摸进房,来个“突袭”啥的,没准能得手…… 然而,他家婆娘从来不怕他搞“突袭”,因这家伙的突袭从来没得手过。就算她刻意放水,预备好了让他“袭”,关键时刻他老调链子,弄得两边都着急上火,还没地儿可泻火。 这回也是,杨将军憋着欲火就不说了,他婆娘那头也憋着邪火,也是一宿没睡好,第二天起来先找那俩尾巴问话。当然不是直不楞登的问,是在饭桌上话家常,先问大的——叫什么名字,多少年岁,可曾读书习字。大的那个虽说爱害臊,口齿倒也清楚,答话也还简白。问过大的再问小的——也是问叫什么名字,多少年岁,后边不问读书习字,问住的可习惯,有不惯的地方尽管说,还说底下人若是敢给脸色瞧就来告诉她,她自会整治。说话真叫亲热。 若果不看泼辣的那面,单看体贴入微的这面,杨将军无疑是个有福的,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这老小子得积攒多少辈子的福气才能讨来这么个婆娘——说话爽脆,做事俐落,给人留面子、留里子,照顾老弱,怜惜贫苦,她愿意给的,倾家荡产也愿意给,不愿意给的,一枚铜板也别想从她那儿抠出来。最主要的是,她会相人!世家旁支的出身,兄弟姐妹好几十位,十三岁开始掌家,管着一大家子人,还有十几处庄户田地,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幺蛾子没碰过,对着生人,十几句话之后大概知道人家有几斤几两、弄没弄花花肠子。所以杨将军才敢把那俩路不明的尾巴往家里招揽,如果这是一对小“幺蛾子”,那么对不住,他婆娘绝对好眉好眼地请他们卷包袱滚蛋!如果没什么悬疑的地方,那猛将种子就到手了! 两人多年夫妻,他婆娘当然知道自家汉子在打啥小九九,为了家宅安宁,也由不得她不出马。对这俩来路不明的尾巴,她一顿饭的工夫就翻弄明白了:俩苦人!还是今儿死了爹明儿跑了妈,从天上摔到了地下的那种苦!太苦了,苦得她一时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话接着说下去,就让那俩先吃着喝着,她再让厨房多上几个菜。那俩吃喝完毕,她又带他们到园子里和仨崽子一道玩儿。大的那个毕竟大了,和小的玩儿不到一处,她就让他去书房,想看什么书自己挑拣。小的那个死死拖住她哥,打死不撒手,只好让她随她哥去书房。 俩尾巴应当怎么安排,她心里也没数,干脆让底下人给杨将军送了一封信,让他晚上回来商量事儿。谁曾想送信的和杨将军错过去了,信他没接着,压根不知道他家婆娘主动邀他返家商量事儿…… 当晚,“三不知”的杨将军回镇西将军府搞“突袭”去了,本想从后院那儿翻墙来着,翻了一半,猛然瞧见自家婆娘在墙下边“守株待兔”,一时气短,差点没当场栽下去…… 辛辛苦苦翻个墙都能被人逮到,今日诸事不顺啊! 他讪讪缩回脚,正待往来路摸,他婆娘一声断喝:“你给我下来!!” 杨将军无比窝囊的下来了。 “你给我过来!” 杨将军无比窝囊的过去了。 “走!家去!” 杨将军无比窝囊的家去了。 进了卧房,关门落锁,他婆娘问他:“这俩,你打算怎么办?” “嗯?大的那个我想收做徒弟,小的那个么……要不你收了,做干女儿怎么样?” “倒也是个办法,只不知那俩愿不愿意……” “愿意!哪能不愿意呢?!镇西将军的徒儿,三品诰命的干女儿,这样的好事哪儿找去!” “你就这么笃定?”他婆娘斜他一眼,挖苦他。 “正常人都愿意!除非那俩不是正常人!”杨将军拍胸脯,信誓旦旦。 “哼!” 杨将军被婆娘“哼”了一下,满身发胀,厚着脸皮捱近身前,软磨硬泡要“吃”的。 夫妻没有隔夜的气,床头打架床尾和,才一天一夜,夫妻俩又好了。杨将军如愿以偿,好好“吃”了一餐,吃得饱饱的,一扫昨天“看得着吃不着”的晦气,春风满面,十足有劲地奔蔚州大营去了。 他婆娘心里存着这桩事儿,早晨起来寻了个时机先问了大的,这一问,杨将军“跌闪”了——人家不愿意!人家想拜的师父是何敬真!人家是不得已来你这儿“歇脚”的! 这就叫孔雀开屏——自作多情啊! 好吧,不愿意,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人家说了,宁愿为奴为婢,在府上讨份营生,等有了时机始终要冲“何敬真”去! 这回话把杨将军噎得够呛,大中午的专程从蔚州大营回了一趟家,苦口婆心地给他那猛将种子掰扯因果,掰扯利害,中间极其违心的说了一两点“何敬真”的坏话。然而没用,人家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南西北风,你就是说死也没用! ☆、就收个徒儿怎么了?! 杨将军蔫了吧唧的回了蔚州大营,愁眉苦脸地想辙,起初他想单刀直入,直接找到“事儿爹”,开门见山和他说:“我就想要这猛将种子来栽培,可他不愿,他就要跟着你!我是没辙了,要不你来,你给他断了念想,说不定他就愿意来我这儿了呢?”。后边想想不对,万一“事儿爹”听了这话,动了把人要回去的心思,那该多倒霉呀! 他就想,要不还是等等看吧,看有没有别的法子。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想出法子,他自己先受不了了。受不了什么呢?受不了那俩尾巴让人揪心的“懂事”。 大的把担水劈柴的活计揽了,五更天起来,蹲在东偏门门口等着水车进后院,然后一担担往水缸里挑,五口大缸挑满了,他就到后院劈柴,劈得堆成一座小山才罢手。小的黏紧她哥,也五更天起来,睡眼惺忪地跟进跟出,扯着她哥的衣衫下摆,一壁走一壁瞌睡,几次险些绊倒,然而还是架住了,半拖半拉地接着跟。 杨将军得了他婆娘的信,某天也起了个大早,溜到东偏门去看究竟,看过后他就揪心了。揪心了他就只能加紧想辙,然后他想了这么一个辙儿——找一天,他和事儿爹都休沐的一天,请事儿爹过府一叙,吃吃喝喝间举荐那半大小子,好事儿做到底罢!没法子,人家不搭理他,只能割爱,把猛将种子割给事儿爹,让他去栽培! 这天就是后天,杨将军先和自家婆娘说了,让她办一席酒,他要请护卫将军,要请蔚州知州,要请西南总监军,这么些大官,菜不能太赖,也不能太铺张,中等就好。他婆娘听了他那酸不唧唧的腔调,当场“呲”他:“哟!舍得你那猛将种子啦!”。杨将军愁云惨雾地回身望一眼自家婆娘,哼哼:“我也是没法子么……我又没人家那四处招惹的本事……”。 当真可怜见的! 他婆娘可怜他,也不呲哒他了,转身到厨房吩咐下人整治酒菜去了。 傍晚时分,要请的客都到了,杨将军是主,举杯,说了几句淡话,然后让大家随意吃喝,别客气。 吃到半饱,这大哥开腔了,“我说……我这儿想举荐一人……” 剩下那三位一听,都是一凛——怎么?又来一个保媒拉纤的?! 二世祖看杨将军的目光是这样的:像我这么靠谱的师兄都弄不成,你是哪门哪号人物?也敢来举荐?! 张知州看杨将军的目光是这样的:你就别添乱了! 事儿爹看杨将军的目光是这样的:二十四五未婚娶当真这么不容于人世么? 杨将军在六只眼睛底下艰难地倒着嘴,硬着头皮接着说:“我本来想收这人做徒儿的,奈何人家不愿意,所以么,我想把这人举荐给你……”,他摆过头来直直盯着何敬真,“要不你收了他吧,这孩子人老实,手脚勤快,浑身有劲,虽然嘴巴笨了点儿,但你看他那样貌——天庭饱满,山根挺直,双耳长厚,目光有神!收做徒儿,日后不愁没有人孝敬酒肉,收做义子,日后不愁没有人光大门户……”,杨将军刚开始只是想发挥发挥,说得感人一些,争取催人泪下,但耍嘴皮子的事儿,一发挥就容易过头,他还想大段大段地“无穷尽”下去,他婆娘站到了厅堂外边的一扇窗格那儿,趁人不注意,冲他挥了挥拳头,然后他就自发裁剪了,“咳……总而言之,这人是块难得的好料子,不入军伍可惜了,你收了他,就等于为国朝出力,为社稷添砖,啊?怎么样?”,杨将军还是直直盯着何敬真,等回话。让他没想到的是,人家没回话,人家就是在那儿静坐,剩下那俩也一同静坐。坐到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地步了,杨将军又没忍住,直直杀将出去,直戳人家伤处:“我说你在怕什么?怕他将来成了第二个‘陈大牛’?怕将来沙场冲杀,不定几时又为了替你挡刀挡箭,把性命都丢了,然后你就欠他一条命,你就欠他们家人一个说法,你思量自己永远还不了一条命、也永远给不出一个说法,所以你不想要一个过分亲近的?一旦见有谁想和你亲近,你就乌龟王八似的缩回壳子里躲着了!这半大小子一路追随你,你硬是不容留他,甚至不愿让他入你那头的军伍,不就是为了躲开今后可能欠下的心债么?!” 常人说话,讲究点到为止,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忠言都不那么好听,关系不是特别铁的,甚至提都不愿意提,因为提了别人不一定愿意听,碰上小心眼的甚至还记恨一辈子,何苦来着? 杨将军这样剥皮剔骨的直言,简直不堪入耳。太直接了,一丁点余地都不留,直切痛处,异常惨烈。 余下三人一时无话。都有些懵。还是张知州转得快,他伸出左脚,轻轻踢了踢杨将军的右脚,让他少说两句,树怕剥皮,人怕伤心,还是别这么伤人的心吧! 哪知杨将军是属牛的,牛脾气发作起来一时半时收不住,挨了张知州一脚他还不乐意,调转炮口朝向张知州:“我说你踢我干啥?!我知道我说的不好听,可忠言逆耳,不是我这样的还真不敢说他!”。 “……”张知州让他说得无语问苍天,只能自己闭嘴完了。 杨将军继续他的逆耳忠言,他又把头摆回了何敬真这边,目不斜视,心无旁骛,一心一意说他的,他家婆娘在窗格子那儿挥了多少次拳头他都看不见,还在叨咕叨、叨咕叨。 “透你娘的!你瞎啦!狗东西!看老娘一会儿怎么收拾你!”他婆娘恨恨地嘀咕,嘀咕完了又忙着给墙根底下缩着的半大小子赔笑脸,“元烈,咱不急哈,老小子就这德性,他也就是白乎白乎,一会儿他就入正题了……”。 元烈是那半大小子的正名,然而人不如其名,该烈的没烈起来,弃犬似的缩在了墙根下,听里边一字一句地毁掉他骧随左右的念想,耷拉着脑袋默默伤心。 “你怕是吧?好,我告诉你,我认了他那妹子做干女儿,将来他要真为你死了,没啥可说的,我一总包揽下来,他妹子要是还未成人我给她拉扯成人,还未婚嫁我给她说合人家,陪送嫁妆,亲自送亲,谁敢欺负她,老子连夜杀过去揍他个狗不理的!”杨将军大包大揽,一口一个死,一口一个拉扯,一口一个杀,听得在场几位满身跑鸡皮,听得外场两位各有别肠——半大小子凄凄惨惨地顺墙根溜了。他婆娘急了,随地拾起一粒小石子“揉”的一下掷过去,将门虎女,准头和劲道都很够力,那石头直取杨将军后背心,结结实实给了他那么一下子。 杨将军这才想起来自家婆娘还在外边听壁角呢,他顿住了嘴,微微侧了侧头,看见自家婆娘手上擎着一只绣花鞋,正预备往里边甩,登时胆裂,他急速在嘴上比划:可不敢扔啊!外人面前好歹给我留点儿脸!他婆娘也用嘴比划:你还晓得要脸呐!我还以为你那脸皮都摔臭水沟里了呢! 这出双人哑剧演了一会儿,在座几位都瞧出蹊跷来了,再想想杨将军惧内的传言,仨人都不自觉的想笑。要笑不笑的,就显得意味深长了。杨将军到底没憋住,起身拱拱手道:“家中有事,去去便来。” 倒霉的杨将军一出门就被揪住了耳朵,怕被人笑话,硬是顶住了不敢吱声。进了内院,他婆娘开始清算他了,“杨镇,我今儿才知道你不简单哈!有你这么说话的么?!你这是荐人去了还是拆台去了?!” “……我这不是着急么?有些事儿,它就像一道坎,不跨过去始终在那儿堵着,堵老半天也不动弹,这叫‘釜底抽薪’……” “透你娘的‘釜底抽薪’!早知道你没那么好心,哦,到手的猛将种子一转手让出去,还帮着搭桥牵线,大方的你!” “……我几时不好心过,事儿就这事儿,我就事论事有什么不对?” “透你娘的‘就是论事’!你这么一说,谁还敢要那小子?!是我我也不要!什么认人家妹子做干女儿啦,什么帮拉扯、帮说合啦,什么帮着揍未来的干姑爷啦——是人说的话么?!” “……我就是直了点儿,没坏心……”婆娘这么一说,杨将军把前言后语连起来想一想……似乎……是有点儿过了哈…… “我真没坏心,要不我回去挽回一下子?” 杨将军这会子想起来要挽回了,他婆娘瞪他一眼,说:“挽不回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然后杨将军就这么挽回去了。他掀起了半天高的狂浪头,这时想要强压下去,可能么? “不瞒你说,我就是想把这人纳入麾下,好好栽培,奈何人家认准了你,非你不可,不然你直接和他说,让他死了这条心,乖乖和我走得了!” 听听杨将军那遣词造句的“硬功夫”,什么叫“认准了你,非你不可”?什么叫“死了这条心乖乖和我走得了”? 他是汴州灵水人,他婆娘是汴州武山人,两边相隔不过几十里,养出来的人口咋就这么的天差地别呢?!一个说话该温和温和,该体贴体贴,该一针见血就一阵见血。另一个呢,该温和的时候不温和,该体贴的时候不体贴,不该一针见血的时候他偏要一针见血,血呼哧拉的一番话,糊了人家一脸血,他偏还无辜得很! 他婆娘听到末尾那“乖乖和我走得了”,简直恨不能跳进去揪他耳朵、掰他脸! 不能进去是吧?那就上石子! 杨将军连吃几发石子炮弹,身上作痛,本不想理会,奈何向来积弱,软皮邋遢的,夫纲一时半会儿振作不起来,这不,又是“家中有事,去去便回”。回到后院,夫妻俩又是一通撕扯,当然,都是婆娘在撕扯汉子! ☆、有狗性的徒儿 进进出出两趟,这小宴就算完了——三位客人忍着笑,吃了饭,喝净了残酒,告辞! 正事儿一件也没干成,白瞎了这餐好饭了! 杨将军搅黄了半大小子的事儿以后,常常感觉内疚,良心十分不安,于是他求着自家婆娘去开导开导那闷头小子。没曾想,嘿!那小子转过弯来了!他愿意拜他为师了! 这大哥得意的哟!恨不得满大街宣扬去! 他不能满大街宣扬,但不妨碍他臭显摆——搞个拜师宴,请的还是那三位,就让你们瞧瞧我杨镇的手段! 拜师宴与杨镇夫人收细妹子做干女儿的宴席一块儿摆,还请了戏班子,男客在外,女眷在内,热热闹闹耍了一天。 猛将种子终于名正言顺地归了杨将军,皆大欢喜啊! 如愿以偿收了徒儿的杨将军卯足了劲头,拿出看家本事,每日提前一个时辰起身,看着半大小子练大刀。那把刀可是真家伙,七八十斤,常人要拎起来都难,更别提还得舞起来。这大哥之所以敢一上来就动真格的,那都是有因由的——半大小子来自青州苍山,那地方山穷水恶民风彪悍,历来尚武,不论男女老幼都会一点拳脚功夫。男孩儿一般四五岁练根基,□□岁入正门,禀赋高的,十几岁已经练得很可以了。半大小子禀赋挺好,练的也挺好,如果不是死了爹又跑了妈,估计这会子正在吃“镖师”这碗饭呢。 人这一辈子,怎么说的好,世事翻覆如云雨,顺逆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儿。上一时还在金马玉堂,下一时不定就流落街头了;上一时还在花好月圆,下一时不定就曲终人散了;上一时还是镖头家的公子,下一时就成了没爹少妈、遭人嫌弃的拖累了…… 好在这小子还有一身硬功夫做家当,不然,带着一个细妹子走南闯北一路上都城,哪还能安然活到现在! 杨将军当初没脸没皮的硬要收人家做徒弟,主要就是看上了人家这身练得挺好了的武功底子。有这样的底子,上来就可以正经开练,捡了个大漏哇!捡回来,先练着,反正每年都有征比,练好了手段再让半大小子入军伍,两不耽误。 想归想,练了半年,到了入军伍的时候了,小子说再等等,一开始杨将军还没醒过味来,以为那傻小子怕生害臊,还专程找他谈了军伍里边的事儿来着。后来仔细一琢磨——不对!这小子怎么好像在等些什么呢?还眼巴巴的。再一琢磨,他明白了,哼,傻小子还没死心呢,身在曹营心在汉呢,人家不等镇西将军这头的征比,等护卫将军那头的征比! 师父揍徒弟常有,徒弟气师父么,应当说不常有,但搁杨将军这儿,它就经常有。而且还是不知不觉就把师父给气了。比如说吧,今儿个徒弟练的不赖,师父高兴了,问徒弟:“今儿练的好,想要啥奖赏?”,徒弟说,“没想要啥,要不师父您带我去蔚州大营看看吧。”。师父心想,好家伙,前一句还没想要啥,后一句就要进蔚州大营去了,去了不白去吧?为了瞧一眼你那护卫将军吧?真弄不懂你那死脑筋,为啥认定了那个就非那个不可?! 其实,半大小子就跟狗儿似的,这么说有些失敬,那再换个说法,这小子就跟沙漠里的狼似的,难弄——表面上看着羞羞答答,未语脸先红,内里着实暴悍!这样的人,他就服那些比他还强,比他还暴悍的。兴田码头那次,护卫将军足够暴悍,人家头也不回,随手抽一副筷条儿就能把那挑事的收拾了,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漂亮非常,瞬间就把他收服了! 狼或者狗,对着他服气的,总忍不住要摆摆尾,凑过去讨讨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打打滚、撒撒欢…… 这样有狗性的徒儿,那份狗性偏偏不是冲着正经师傅去的,这可怎么整?更要命的是,带狗性的徒儿对着正经师父时不时露出“怀抱琵琶对谁弹”的忧郁,憋屈极了的正经师父发一会儿飙,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了,不然你让他怎么办呢? “蔚州大营是兵营重地,不是说进去就进去的!”杨将军皮笑肉不笑,酸唧唧的秃噜一句。变得够快的,刚还问要啥奖赏,真提了吧,没一会儿那奖赏就插翅膀飞了。 “……”徒儿垂下头,委顿了,从此学会不把师父的打赏当真。 徒儿十四五,有主意的很,师父拦着不让他见,他就逆反了,偏要见。蔚州大营进不去,那好,就不信那护卫将军还能不出来! 徒儿在二门外住着,与两位管家住一处,进出都方便,练好了武功课,做好了家务,觑个空档溜出去偷瞧一眼,那还不容易! 偷瞧回来接着做文功课,功课做好了,家事干好了,师娘从不拘着他,任他四处撒欢,只要不惹事儿就行。 有一回护卫将军上门找杨将军谈事儿,杨将军把人迎进正堂,让上茶,上好茶。底下人得了吩咐去了,用的是后山上的山泉水,烧的是最好的云雾茶,沏好了正要送过去,徒儿来了,说要帮忙送,人家见他是家主的徒儿,没多想就让他送了。谁知这家伙玩了一手暗的——他把茶水掉了包,用两大抓茶叶沫儿泡出来的茶水,替换了山泉水烧的云雾茶…… 好么,茶叶沫儿,还是不知搁多久了的那种,还两大抓,喝下去苦断了肠啊! 两位将军接过茶也没细看,端起来喝一口——嚯!那滋味儿!真是一言难尽呐! 护卫将军不动声色,默默倒着嘴,一点点咽了下去。 镇西将军当场暴起,揪住徒儿就是一顿臭揍! 闹剧闹完,杨将军又糟心了。他一直以为臭小子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实孩子,谁曾想居然蔫坏,为了让人家好好瞧他一眼,这种手段都能弄得出来!不打能行么?!不打还不得长歪啦?! 挨了揍的徒儿并没有吃一堑长一智,他沿着“蔫坏”的路径,一条道走到黑去了。 师父徒弟过了两年招,各有胜负,然而岁月不饶人,既不饶老的,也不饶小的,这两年中间,师父白头发长了不少,徒弟个头长了不少,老了的也就一直老下去了,小的长不停也就长不停了,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师徒之间总算养出了师徒情份,师父对徒弟没得说,打头里就是真心实意的传帮带,徒弟对师父呢,虽则不是狗儿似的认主,却也是扎扎实实的尊敬,让打让骂绝无二话。容留的恩情,教养的恩德,比山高比海深,就算让徒儿替师父去死,徒儿也绝不说半个“不”字。但要论为谁活着,他那“痴心不悔”一直没变,还是冲那认定了的主子去,至今还没入军伍,不上不下的吊着,就为有朝一日能到那认定了的主子身边去。真是的!立了贞节牌坊的烈妇们都未必有他那份死心眼! 这家伙修身修了两年多,原本的底子在那儿呢,又苦练了两年,大刀舞得忒好,文章写得极顺,怎么看都是个该往朝堂走的人。就这么干等着,等了两年了,只是苦于没有时机,他也着急,他也愁苦。看徒儿那么样的着急、那么样的愁苦,师父于心不忍,劝他:要不将就着先入了军伍,挣了军功,其他事情慢慢来?早两年的时候他还犹豫,如今看看大了,自己个儿又什么本钱都没混上,那些和他年岁差不多、拳脚功夫远不如他的,如今都混成百户了。看来,要做什么还得赶早,越早越好,特别是吃丘八这碗饭的,要从卒子做起,拼的不就是年轻么?所以他松动了,准备秋季征比时先入师父这边的军伍,走一步看一步,未来说不定还有更好的时机呢一直这么守着,眼见着与那护卫将军的差距越来越大,简直要到可望不可即的地步了,可不愁煞人么!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隆佑十二年七月十九,出了件大事儿——梁朝皇帝李天泽崩了,崩得颇离奇,一来这位年岁不算非常大,才五十出头;二来这位身子骨还硬朗,等于是昨儿夜里还好好的,今儿早上起来人就没了,内侍发现的时候人都死得铁硬了! 这是怎么说的? 而且这位梁朝的开国皇帝崩了之后还密不发丧,藏着掖着的,内中充满了鬼祟。各种传言甚嚣尘上,连百姓中间都传说皇帝已经死没了,梁朝朝堂那边还是没动静。国不可一日无君,这道理谁都知道,然而李天泽死的太过突然,没来得及留下旨意,百年之后究竟由哪位皇子来继承大统,没头没尾的一个烂摊子,烂就烂在了死皇帝生前婚娶早,高产,且还风流,碰上合意的就往宫里弄,大小老婆几百,从头算到尾,光成年皇子就有六位,还没成年的也有十二位,还不算皇女们呢!按照“立长”的旧规,长子应当继替登大宝,可皇长子李烨是个药罐子,常年病榻缠绵,一年到头不见他出来几回,这么一来,其余几位身强体壮的弟弟心思就多了,心思多还不算,还四处活动,都想着把朝堂上各路势力争取到自己这边来。于是时局越发混乱。 ☆、梁朝内乱 死了皇帝,并且还不知谁接着坐那把交椅的梁朝,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8节 半个月之后,梁朝丞相夏侯敦拥立十王李穆登大宝,改国号为“兴国”。同时举国丧,罢朝三日,为大行皇帝举哀。民间罢曲乐,罢宴饮,缓嫁娶,这一罢一缓就是半年。 死皇帝死也就死了,但看看继替的这位——十王,前边还有一到九呢,都哪去了? 这就叫蚌鹬相争,最想不到的那个得了利。 半个月前,成年的那几位王合谋要把大哥害了——反正一个药罐子,留下也没几年可活的了,何必占着茅坑不拉屎呢 二王到六王聚头碰了一会儿,想出一个主意:三王的妈向来受宠,皇长子的妈薨逝之后,李天泽把她扶上了皇后的位子。皇后统御六宫,权势非比寻常,随便找个由头说要大儿子上门来请个安,太容易了! 尊旨上门请安的皇长子哆里哆嗦地进来,见了自己“小妈”,哆里哆嗦地跪下请安,刚跪稳,后边过来一个肥壮内侍,手上把着一口青花大笔缸,照他后脑勺来一下,砸倒了,后脑勺破了个大口子,汩汩流血。皇长子疼懵了,哆里哆嗦地往脑袋上摸一下,满手的血,不用她们找补,他自己就晕过去了! 后来呢?后来这位药罐子皇子就被内侍们用一乘小轿子抬了回去,说是皇长子走路不当心,出门自己跌了一大跤,磕破了头,皇后让把人送回来,还让太医跟着上门诊治。仁至义尽了吧? 皇长子也是凄凉,娘亲没了,没人保他,娶个正妃又与他同床异梦,总想着他死。一家上下离心离德,管事的想着蒙事,掌家的想着肥私,这回被一缸子砸个半死,抬回来竟没人管的!皇后派来的那位御医也不知开的什么方子,煎了一碗药灌下去,当天夜里人就挣扎着死了。 没了半死不活的“绊脚石”,余下五位成年皇子痛快掐成一团,明争暗斗,打得不可开交。三王拳头最硬,他掌着兵权,有一位做皇后的妈,还有一位封王的舅舅,比那几位有底子,脑子也颇活络,阴谋阳谋都会用,几天下来收拾了四位兄弟,离帝位仅有一步之遥了,不想变生肘腋,自己人插了他两刀,一个窝心脚把他从龙椅边上蹬下去,而后找了一位好“梳弄”的扶了上去。 世间事大抵如此,本以为握在掌心里的东西,一转眼就花落别家了。 三王输在了哪呢?输在了他认人不清、识人不明上,他错看了夏侯敦,错认了夏侯敦的忠心,错以为夏侯敦是个表里如一的人,错以为这个表里如一的人不会做出叛主的大逆之事。 看人不能看表面,得把他当成一条接连着的线来看,线上可能会有无数的节点,既有死结又有活结,死结代表这个人突然的转变,由单一的“好”急转成单一的“坏”;活结代表这个人一时的转变,由某时某刻的“好”慢慢变成某时某刻的“坏”。夏侯敦的人生当中,死结居多,对某人某物的好,要好就好到极点,恨不能剖心挖肝的好,但一旦这些人这些物没了利用价值,他的好就成了变本加厉的坏。此人本是梁朝边地的一名小小县吏,卖命钻营,用剖心挖肝的好去结识任何可能于他有益的关键人物,机缘巧合,他钻到了三王的门下,几次危急时刻的好表现让他脱颖而出,成了三王身边第一号得用的人。他能坐上梁朝相位,三王可是出了不少力气的——一力栽培,一路扶持,夏侯敦青云直上的同时,心也大了,哪里还甘心做个俯首帖耳的乖奴才,他自己弄了个窝中窝,培植自己窝里的人,好比一棵大树上的寄生,附在树身上默默吃掉树的养分,慢慢壮大,越来越大,总有一天要把树吃死,吃死以后他再自己落地生根。野心这类东西,哪里藏得住,三王的身边有几位谋臣早就看出来了,悄悄对三王提了几次,说夏侯敦此人生有反骨,不可重用,紧要关头尤其不可托付生死,然而他不听,他以为凭借他外家的势力,一个夏侯敦不足以构成大的威胁。哪里想到这样一条喂熟了的狗,从来不哼不哈的,居然会在这样要命的时刻给他致命一击,一下把他打死,而后把他那十二岁的十弟扶上的帝王宝座…… 兄弟阋墙,最后便宜的还是外人。十王年仅十二,还在爱玩的年岁,压根不想做皇帝,被丞相硬弄上来坐了这个位子,一点儿也不快活,整日闹别扭不肯上朝,勉强坐上龙椅听地下那堆人嗡嗡嗡嘤嘤嘤,一吵吵半天,烦死个人! 这么吵吵吵,到了最后决断还不是小皇帝下,是夏侯丞相下,他这皇帝是个空架子,用来堵天下众口的。 夏侯丞相若是有那雄才大略,知道怎么经世治国也就好了,可人家只会钻、只会斗、只会杀、只会刮,敢直言的大臣都被他杀光了,留下的都是些惯于溜须拍马的人物,这里边拔上来不少,围在夏侯丞相的身边每日馈赠马屁若干,拍得他神清气爽,自觉梁朝不可一日无他。爱杀爱斗毕竟都只是朝堂内的事,到了爱“刮”这儿,那就不好办了。因为他刮的不是地皮,是百姓的膏脂! 梁朝这几年战事不断,为着供应行军粮饷,朝廷已经把赋税拔高了一截了,年成好时,百姓们隔个十天半月还能吃顿肉,年成不好,穷家小户贩儿卖女的也不是没有。百姓们能忍,忍着十天半月闻不见肉味,忍着贩儿卖女,忍到忍不得了就偷偷从楚水泅过周朝这边,藏几天再出来找事做,能卖力气的卖力气,没力气可卖的一样还是卖儿女。尤其逢到楚水发大水的时节,冲毁了田地滩涂,冲垮了屋舍,无家可归无路可走的流民们大堆大堆的偷泅过来,泅到那些荒凉点儿的小镇集,在那儿落脚。周朝这边么,对这类流民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因壮劳力难得,来了也就收下了,只要不是特别出格,混过一段时日,自己找一块林子烧了,垦荒,种上粮食,转年向官府纳粮也就是了,不会刻意为难。青壮劳力活不下去了,偷泅到周朝觅营生,对梁朝可没好处,人少了,纳的粮就少了,兵源也一并减少,不能这么放任下去!可梁朝那边又拦不住,青壮劳力还是要跑,那就杀,派了兵士守在楚水一线,看到有泅水的就抓来杀了。这法子苦毒,然而还是拦不住,一来兵士们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对着乡里乡亲下不去手;二来这条防线人手不足,破绽百出,百姓们找那没人守的地方偷泅去,谁还去查他们。因此,每逢楚水涨洪,周朝这边就是一次人口大丰收,大姑娘小媳妇便宜卖了!带把的小子便宜卖了!小点儿的丫头也便宜卖了!买回去做媳妇儿、续香火,或是做学徒、做干儿子,又或是做童养媳,给几个钱就行,买方捡便宜,卖方出脱一条人口,少了一张争吃抢喝的嘴,也算得是笔“好买卖”了。 那还是死皇帝还没死的时候,死皇帝死了,上来这位小皇帝,又上来这位夏侯丞相,简直就没了活路了。赋税一下拔高三截,种地的一年忙到头,打出来的粮食居然全被官府收了去,自己一点剩不下,那还活个六啊! 于是百姓们也八仙过海,各寻活路去了。早先有亲眷偷泅到周朝,并且已经在那儿站稳了脚跟的人们想着跟过去,就偷偷写信托给那些南来北往的行商们,告诉好了大概的地方,让他们一定帮着送到。书信上不说别的,就是约好了偷泅的日子,约好了接应的地方,指望能顺顺利利一家团圆。这些受托的行商们等于是拎着脑袋做营生,要价自然就高,但有一桩好处,他们嘴巴紧、手段多,与官府有些瓜葛,即便是被逮住了,送点儿银子也能脱身,绝不至带累雇主。这营生早几年就兴发了,到了如今势头愈更标劲,不少有门路的都偷偷吃这碗饭,来回几趟赚得盘满钵满。 梁朝的人口外逃对商人们来说是件好事,对朝廷可就不一样了,那是大弊病,哪朝哪代都忌讳这个,夏侯丞相接到各州县的密报,当场定下规矩,既然留不住人,那就上严刑峻法——杀杀杀!外逃的诛三族! 也即是说,谁要外逃,那么最好拖家带口一次逃干净,不然,若是剩下些许亲族,留下的可就要挨刀了! 如此过了半年,闹得整个梁朝风声鹤唳,人人自危。有那看不过眼的朝臣边将已经秘密串联,商量着酝酿一场大风暴了。 这是梁朝内的。 梁朝之外,与梁隔楚水而治的周朝却一直没有什么大动作。按说两家离得近,这么些年来又一直想吃掉对方,边境上时有摩擦,这么个好时机,周朝不该这么不摇不动啊。 其实是这么的,周朝内乱将息不过两年,除了门阀、打了豪强,接下来就该分田分地,劝课农桑了。分了田地、劝课了农桑,后边就该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了。为着与民休养生息,周朝天子定下律令,男子十八为丁,二十受田,六十除丁,五十以上可以以币赎劳,就是说,当中二十到五十这三十年间按律服徭役,纳税赋,徭役一年三次,每次十日,税赋十而纳一,五十以上自觉气力衰竭的,准许用钱赎取徭役。比之以往,比之周边各国,这徭役与税赋都称得上轻而又轻的了。律令一出,百姓们鼓足了干劲做营生,加上风调雨顺,转年就是一个大丰年,各州县的粮仓都丰盈了,收成特别好的几个县,旧仓都堆得爆满,多出的米粮竟要借地方盛。再多来几个这样的丰年,周朝可就不一样了——粮也有,人也有,那时再谈“望天下”也轻巧多了。因此,周朝这边定好了,尽量不挑事,只要不是踩到底线,随梁朝那边如何挑衅,只是不理。 然而以李天泽的脾性,必定不会跟着周朝息事宁人,他一直想找个借口名正言顺地大举攻伐,照他这路数,周与梁之间迟早有一场大仗硬仗要打。隆佑十年何敬真出留阳到蔚州,为的就是防备与梁朝的战事。谁曾想世事无常,这么个乱世枭雄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完菜了!接替他的又是这么个无才无德的权奸,上来刚半年就把梁朝搅得鸡飞狗跳! ☆、狗崽子单挑大将军 这样情势,对周朝而言无疑是个大好时机,李天泽举国丧的第三天,就有朝臣上折子请出兵攻梁,随着梁朝那边的幺蛾子越出越多,越出越离奇,这类折子也跟着多起来,字里行间透出的迫切也越来越明显,皇帝对于这类折子,一律按下不表,不理会。吕相和皇帝一个主意,也是不理会。他们想的是,梁朝的幺蛾子出的越多,时间越长,收拾起来就越不费力气,最好闹到了民不聊生、暗无天日的境地,那时节再出手,大军压境,一个席卷,又快又好! 可不理会不等于不准备,隆佑十二年十一月初九,皇帝下旨封何敬真为“大将军”,于蔚州建亲军,造战船,练水军,待日后。 “大将军”不是个常设官职,只是大战之前预备统帅三军的一个元帅预设。 虽说大将军还只是个预设官职,但实权是有的,而且,这个“建亲军”也相当值得玩味,亲军这种东西是当耍的么皇帝对他,得信赖到了什么地步,才能让他自己挑人自己用? 这么琢磨的人不少,真正看出门道来的人却不多,杨将军要算一位。这大哥刚听说皇帝的旨意就是一个咋舌——乖乖!有谁听说过让大将军自个儿建亲军自个儿玩的?人家就行!皇帝这是怕他那宝贝蛋年纪轻轻,压不下那么些年长的老将,调不动那么些人手,搞不了那么些阳奉阴违的丘八,这才煞费苦心地让他自己挑人,自己建军?有点意思……不论如何,他们家那傻徒弟可算有地儿销了! 隆佑十二年十一月十八,大将军何敬真这边的征比开始了。敢过来应征的都是有些手段的人,没人敢托关系走后门,这样后门,一个不小心就直接开到了皇帝那儿,好玩吧?谁敢?! 杨将军家的徒儿顺利闯关斩将,一直杀进了最后一轮。师父兴致勃勃地坐在主评台上看徒儿威风八面地耍一把大刀,当然,为着不失手闹出人命,那刀换成了木头做的。木头也不是随便捡来的软烂玩意,是最硬最重的乌通木,掂在手上一样死沉死沉的,一刀砍过去,正面砸到一下也是会砸出一脸血的。 自家徒儿手脚利落,出招干脆,常常一刀定输赢,杨将军笑得好得意,笑着笑着,后边越看越不对头了——死小子下手咋这么黑呢?!明明可以碰个肩膊就完了的,他非要打人的脸!这是要干啥?!而且,杨将军发现了,越是长得俊的,他越要打,照着鼻子打,或是照着两颊打,打得一个个跟猪头丙似的,鼻青脸肿,瞬间就从黄花少年变成了黑山老妖! 杨将军暗地里暴跳,想着一会儿歇场了要杀过去骂死这狗崽子,结果呢,他没等来时机,人家收拾完了最后一个对手,把那木刀朝上指了指,那意思是、是……他要单挑大将军! 师父气得当场摔了茶碗,点着徒儿骂,怎么难听怎么骂,然而徒弟是条狗崽子,不理会师父的好人心,当场就咬了他一口——那木头刀子又朝上指了指,没变,还是冲大将军去的。 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但心里的颜色变得不太一样,一部分人想:果然是杨镇教出来的徒弟,半点不含蓄。又一部分人想:这小子够胆!还有一部分人想:大将军这回骑虎难下了啊,应战吧,对手又是个十七岁的无名小卒,怪丢份的,不应战吧,这么多年的声名还要不要了? 挑事儿的不肯撤下,被挑的那位不动声色,场上一时僵住。 年暮了,蔚州雨夹雪的冻风迎面袭来,吹得杨将军鼻头辣渍渍的,喷嚏接二连三,打得眼冒金星——这个节骨眼上还要打喷嚏,真是闹心!他抹了抹挂在鼻子底下的清鼻涕,抹完慢慢朝左扭头,无比萧瑟地望了一眼何敬真,眼神有些枯索,那是跟大将军讨人情呢,还望他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个蔫坏的死犟筋计较。 杨将军这么放低身段替自家徒儿求情,不是没有根由的,一方面是他知道皇帝对大将军的那份心思,惹了大将军不要紧,惹了大将军背后那位,后果么……还真不好说…… 另一方面,这两年来大将军积威甚重,那“威”都是这么积的——人家从来没把自个儿当外人,到了蔚州以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拆台子”,把那些成群结伙勾在一起挖军伍墙角的一五一十查探清楚,明账暗账都抠在手上了,这就来场暴风骤雨式的整顿,尤其是遇着克扣粮饷的、贪墨的,那是一点不手软,管他是谁家的,天王老子一样杀了再说!整个朝堂不说全部得罪光,起码也得罪了一大半人,这样不留情面的整治军伍,那是重病用猛药,短时间收效显著,但祸端也埋下了。祸端在哪呢?就在他得罪了得人里边,被他得罪的基本都是高层将官,这些人引而未发,不过是忌讳他身后站着的那个人。他们都在等,等到某天皇帝对他不再顾念,不再恩典重重,那时再下脚去踩。这些盼着他失势的且得等一阵子呢,毕竟人家现在如日中天,声威正壮,还颇得中下层官兵的心,这部分人占了军伍当中的绝大多数,他们常年苦于粮饷不继——要么数月放一回,要么索性没有。好容易等来一回放饷,放的都不是银子,是霉烂了的粮食,根本不能下嘴!若是碰到要用钱的关口,想拿这些粮食出去兑点儿铜板,一伙奸商又与部分将官勾连,把兑价压得几近于白送! 军伍生涯本就不易,吃这碗饭的都做好了一去不返的打算,然而卖命卖出这么贱的价钱,谁人心意能平? 好多年了,闹也闹过,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命价贱如泥沙,那又何妨磨洋工,上了沙场也溜溜滑,见势不好,个人先跑,跑起来争先恐后,管他阵脚乱不乱呢!反正打赢了他们这些小卒子也落不着好! 两年前这位何将军初来乍到,进大营的头一天去看了库房和灶房,接下来二十来天把蔚州四十八个军寨转了个遍,不吭不哈的,上来就杀了一批吃得满脑肥肠的蛀虫,抄了几位带头闹事的中高层将官的家,关了一片与军伍将官勾连、合着伙使坏的黑心铺子,整个蔚州为之震动! 那还只是个开头,两年当中,这位何将军经由讲武堂派往四面八方的将帅种子们,从南到北、由东至西,戮力革除军旅弊俗。人家话是不多,但干的都是实事,一桩桩、一件件,好比三月春风,暖人的心。今时今日,大将军的人望攀到顶点,人人仰望,对于这样不识时务,胆敢当面和长官叫板的,丘八们不能轻饶。 只见征比台周围的丘八们鼓噪起来,喝倒彩,有那热血上涌的已经跳到了台上,使战杆的、使小枪的、使快刀的,接连上去几位都被那狗崽子一刀挑翻,翻滚着掉下台去。从上去到下来,两招都没熬过去…… 眼见着同袍受辱,丘八们呆不住了,十几人一拥而上,缠手的缠手,抱腿的抱腿,没一会儿就把那乱咬人的狗崽子缠成一座“人塔”,还没完,后边还不断有缠上来的,所有人都以为这么些人揍一个人,怎么也能揍得赢的,谁想那狗崽子暴吼一声,一甩身,缠在他身上的十几丘八噼里啪啦跌下来,摔得好难看…… 这狗崽子是王八吃秤砣的性子,不达目的不肯罢休哇! 杨将军看出来了,自家徒儿的挑衅也是狗崽子式的,动作上大杀四方,眼角眉梢却含羞带臊,根本无处可去,不敢抬头看大将军,瞄一眼都不好意思。他的刀顶头朝天,他的头始终冲地,等候多时,不见那念想的人过来应战,下不来台,一张脸垮了下来,心一横,操刀杀到了主评台上!而且还是锐不可当的那种杀法,这崽子九尺有余的身段,一般丘八只到他的胳肢窝,一木头刀子扫过去,一倒倒一片! 杨将军气得肝疼,也操一把木刀跃下主评台,横刀立定,挡在狗崽子前边——来啊!揍你师父啊!来个欺师灭祖怎么样?!想单挑大将军,先过了镇西将军这关再说! 别说,师父跳出来阻路塞桥,徒儿当真愣了一下,攻势没那么猛了,但以他那蔫坏的死犟筋脾性,怎么甘心半途退却?就见那狗崽子虚晃一枪,越过自家师父,挺刀袭到了大将军面门前。 杨将军揍死徒儿的架势都摆好了,哪知人家声东击西,把他撇到了一边。他看着徒儿一大刀甩过去,直取大将军面门,登时心尖拔凉——我个天爷!若是这一刀子正面拍上了大将军的脸,把这张脸拍成了黑山老妖,别说皇帝那儿,就是这么一群丘八他也别想过得去!这死小子到底明不明白啥叫众怒难犯?大将军现下人望顶天,你打他脸就等于是打蔚州大营几万丘八的脸!犯了众怒,你还想出蔚州大营?!等着吧,一会儿一人一口吐沫,淹也淹死你! 果然,丘八们一见狗崽子狗胆包天,上来就敢打大将军的脸,一时间群情激奋,争着从四面八方蚁涌而来——几千上万绊脚石,拦不住他也摔死他! 应当说杨将军对自家徒儿的穿帮带是不留底的,是有多少传多少的,是绝不留后招的,就连一些战场上惯用的阴招损招贱招一样毫无保留。这么样的毫无保留,结果就是让人家化用了,见招拆招,借力打力,丘八们想对他使贱招,还没开始使,人家就躲过去了,而且还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揍得太顺手了! ☆、又臊又暴的狗崽子 好好一场征比,生生让一个狗崽子搅成了一锅烂粥,烂粥滚沸,越发难收拾。 无缘无故惹来一顿揍的大将军依旧不言不语,不摇不动,不慌不忙,那一木刀子卷起的杀气都刮到他面门上了,他还是这么一副入定的模样,眼皮都不带抬的,等那木刀子刺到他眼皮毫厘之间时,才立起食指和中指轻轻一夹,夹住木刀子的刀背,那动作真叫快手如电、四两拨千斤。两边一站一坐,一个舞大刀,一个使手指,架住,相持,狗崽子使蛮力想把刀子□□,气力耗尽仍旧分毫不能动。 他苦练两年,好容易对自己有了几分信心,原以为至少能与那念想的人势均力敌,不想差距恁大,今日尚未施展就折在了开头,真羞…… 正丧气呢,没提防那人对他一笑,说,底子不错,气力尚可,就是心不定,练两年再来找我吧。 他壮胆偷瞧他一眼,见他眉目淡然,笑涡浅浅,真是醉人。一眼之下臊得脸通红,不自觉丢开手上的木刀子,倒退几步,落荒而逃。 丘八们见那狗胆包天的狗崽子认怂逃窜,止不住的轰然喊“好”,巴掌声唿哨声传出好远。杨将军今日面子丢大发了,灰溜溜拱手告辞,他打定主意要回家暴揍徒儿一顿,不然这火气压不下去。 征比过后的第三日,张榜了,狗崽子榜上有名,还是榜首。杨将军念了句佛号,当天傍晚预备好拜帖,押着狗崽子到大将军府上负荆请罪。不须说,又是师父当堂演一出“荆棘条子爆炒肉丝”谢罪,被得罪的那位再三拦着,抽过荆棘条子,请过了罪,好了,事儿过去了。狗崽子盼了两年,终于跟上了他认定的主子,追随主子建功立业去了。 杨将军那头么,萧索也萧索,欣慰也欣慰,只要那小子好好混,混出个人样来,别给师父丢脸也就行了,要求不高。 杨将军有着慈父对败家儿子的温存心思,然而那败家儿子的本真是条狗崽子。狗崽子的本性就是爱撒娇、爱讨巧,最喜欢主子整日把他放在眼里,可他认定的这位繁忙非常,日夜宿在军营,三不五时外出监造战船、赴岷江口看操练水军,除了早晨校场练兵,两边基本没有碰上的时候。狗崽子时常觉着自个儿孤苦,练完了兵,闲来无事时多少次徘徊营门口等那不着家的主子,没见着人他怅惘,见着了人他羞臊,扭头便走,出溜得比泥鳅快多了。那位要是在后边喊他一声:“元烈!”,那更要命了,走又不舍得走,留又羞得留,忸怩着蹭过去,嗫嚅着说:“……我大刀练好了,今早没一人打得过我……”,这是讨好兼撒娇呢,那位听了笑笑,说,好,过段时日带你见识沙场。 好么,一张好脸就让狗崽子撒欢撒遍了蔚州大营,逢人就给笑脸,过了好几天那喜劲头都没下去,师父见他笑得怪腻歪的,随口问了一句:咋了?捡着狗头金啦?,徒儿腻乎乎地笑着,回说:大将军说过段时日要带我见识沙场。 …… 个吃里扒外的败家玩意嘿! 杨将军看着徒儿用九尺有余的身条“撒欢”,整个人冲前,蹦得一蹿一蹿的,当真无比烧心——你至于的么?这样跟前跟后,多深情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那“事儿爹”了呢…… 呸呸呸!大吉利是大吉利是! 想到这儿,杨将军连续啐了自己三口——这东西是能随便乱连的么?! 当然,有些事儿它得防着,防患于未然,不然,事到临头,啥都迟了。 从那以后,杨将军只要一见着自家徒儿狗儿似的随在“事儿爹”身边,他准保过去打岔,争取把两边岔开,管它是不是捕风捉影呢,先来一棒子再说! 被师父“棒打”了几回,徒儿不称心了,趁着休沐买上些零嘴,回镇西将军府看师娘。注意!是看“师娘”!不是看“妹子”!妹子可能也看,但主要在于看“师娘”! 进了正堂,叫一声“师娘”,双手奉上这几月的饷银,说让师娘买点儿好吃的吃,钱不多,毕竟是一番心意。说完还特幽怨的望了一眼窗外,长吁短叹,蔫不拉几。师娘见他这副模样,当然不能不问啊,一问,好么,师父可就倒大霉了! 当晚杨将军回家,没人在二门外迎候他了,他直觉不对,找管家问了问,知道狗崽子下午来过了,和师娘话一会儿家常就走。要是好好话家常,它能成这样?!一定是上门告他的黑状来了!死崽子!还挺知道碾师父软肋! 师父糟心了,不好明目张胆管这档子闲事儿了,徒儿这边也知道见好就收——帮师父说说好话啥的,把拆了的台再搭起来。 收拾了爱打岔的,狗崽子寻一天逛了逛蔚州市集,给妹子买了一身衣衫,给师父家那仨崽子一人买了一个糖捏娃娃,路过瓜摊子的时候还买了一枚甜瓜。衣衫和糖人送去镇西将军府,甜瓜他留下,带回蔚州大营,细细洗剥干净,切开来,用个木托盘盛了,端去大将军宿的那间营房。营房他进不去,只能在外转悠,转了好半天不见人回来,他又转到了营门口,等到月上中天,又等到落月西沉,他估摸着今夜约是没甚指望了,刚背转身要走,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非常整肃,离营门口越来越近,不多会儿几十人快马驰入,他张目细望,就是不见他那主子——奇了,也该回了啊,怎么不见人呢? 再等! 他的确听到马蹄声朝这边过来了,不过是闲庭信步的那种跑法,像是遛马,走得很是散漫,一点不似他那主子的为人。 过不多会儿,一骑过来了,马上边载着的似乎不是一个人? 他看见一条影子晃过,举目待细看,似乎又不是,待那一骑跑到了近前,似乎又只有那一个人…… 狗崽子把托盘放下,迎上去替他那主子牵缰绳,主子问他:“有事?”,狗崽子立刻摇头摆尾献殷勤:“没啥,就是买了一枚甜瓜……”,“想请我吃?”,“唔……”,“就为这事?”,“唔……”,“难为你等这么长时,先进去吧,进去再说。” 主子下马步行,狗崽子托着一盘子甜瓜颠颠跟在后边,心里跟那甜瓜一般样,烂甜烂甜的! 跟了没几步,后边一道目光直射过来,扎在他背上,狗崽子身上的狼性醒觉,飞快一扭头,正好看到一面背影从左后方掠过去,月色如银,照得很清——那“影子”满头银发,朱鸟乌衣,究竟是不是人呢? 他那主子似乎也有觉察,回身淡淡说一句,“看什么呢,走了。”,自己径直往营房走,狗崽子看看主子走了,赶忙跟上,暂时顾不上后边那条影子是人是鬼。 ☆、庆生 何敬真是有意不理会后边跟着的那条影子。说了多少次不要随意上蔚州大营来,那巫神就是不听,还爱来就来,想走便走,愿意纠缠了就一味死缠,你说怕人撞见,他说撞见了正好,不用费心思瞒着了,敞在光天化日之下,旁人愿意如何想就如何想,不需理会。他是脱离尘俗的巫神,当然可以不用理会旁人的指指戳戳。可他呢,活在人间烟火当中,为了天下太平万物安宁不惜死力,尽力奔走,怎么就不用理会旁人的所思所想? 这回也是,说好了过两日是那巫神生辰,他把休沐时间往后调一调,专登去寻他,为他烧一碗长寿面,算是报亲恩吧,他就不要再过来了,蔚州大营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不好看。 烧寿面是何敬真左思右想想了好久才定下的,不是一拍脑门子的主意,因他俩都无父无母,无有亲族,干干净净的光身人,逢到生辰再没人给烧碗面,多异类,都不似这世上的人了。 巫神听他说要自发寻上门,还要特地烧寿面,用心足够良苦,就点点头表示答应,点头该是愿意了吧?然而动作上的答应蛮好,转过一天他又来了!难道近来阔地千里的西南无事可理了么?!这样一趟趟往他这儿跑,就不怕那些伏于暗处的余孽们造孽? 答应了又不作数,何敬真就恼火了,任那巫神缀在后边,就是不理他。 巫神从岷江口直跟过来,跟了一路,惹得他性起了,竟然用月色做掩护,寻一处拐角凌空扑下,直降马背,唬了何敬真一个大跳。幸好他事先让那几十随从走前边,他自己缓辔而行,不然这一扑不知要惹出多少事来! 惊吓加上气闷,更懒怠理他了。他们这样默默无语共乘一骑,从瑶山慢慢遛回来,到了营门口,他说话了,要么你下去,过两天我去烧面给你吃,要么你呆着不动,后天我不去了。 巫神坐在他身后,体温烘着他后背,火烫的,从后背一直烘到心里。 说不清从几时开始,两人的关系又变了一层味道,他对那巫神渐渐硬不起心肠。往日若是起了争执,巫神总爱以蛮力压服,自留阳之围以后,一旦有了争执的苗头,那巫神便住嘴,用“哀大莫过于心死”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寒烈,却是带余温的,存心让他看明白他对他容忍的界限一宽再宽,一退再退,沦丧得几近伏地乞怜了,还要如何?要他命么? 对上这样冷热交杂的目光,再多的言语也是枉然。何敬真说的这番话其实很像儿戏,等于是拿一颗糖诱哄一个馋糖馋了好久的小屁孩——喏,看好咯,我这儿有颗糖,你乖乖听话就给吃,不听话不给吃哦。 可这位是小屁孩么?他愿意让你吊着的时候,你可以吊着。他愿意纵容你使性的时候,你可以使性。一旦他不愿了,谁又能拦着他? 何敬真也知道自己说出的话有多儿戏,本不指望他听入耳的,不想他却退走了,顺他的心隐到暗处去,不为难他。 好,巫神勉强守诺了,他也就该一般样的说话算话。 十一月十三那天,何敬真提前和杨镇交接好,请了事假,出门去了。先去市集称了几斤麦子粉,买了几个鸡蛋,又买了几根葱蒜芫荽做配料,简简单单,就是做寿面的材料。买完朝十官子巷走,曲里拐弯的走了好久,走到一处小院落,举手敲门,刚敲了一下,门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巫神迎出来,自然而然将他手上的面粉鸡蛋葱蒜芫荽接过去,笑问:来啦? 一处小小院落,一个等着他的人,一袋子面粉、几个蛋、几根葱蒜芫荽,不知怎么的就家常起来。 何敬真进门,烧火,和面,等那一碗寿面烧好,半个时辰过去了。端进正屋,摆好碗筷,看那巫神吃。还是照西南的旧俗,吃面之前说些吉祥话,祝寿星佬福寿绵长,一生顺遂。巫神拉他一旁坐下,另取一只碗把面摊过去一半,说,来,一道吃,要绵长一同绵长,要顺遂一起顺遂。话里是有话的:我的顺遂仍旧系于你身,你若愿一直这样过下去,那也挺好。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何敬真听他说的哀婉,心里针刺一般钝钝一痛,痛好久平不下去,又给不了他要的然诺,只能这么挂着,看他哀婉,看他那份无处投奔的牵念一天天旧下去、酽下去,浓得发苦,却自始至终不得解脱。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又是一个僵局。每回只要一谈及日后,谈及日后两人之间那一团乱麻的关系是死是生,总要走进死胡同里。 两人默然吃面,吃完了也就了了一桩事了。 何敬真收拾好碗筷就要走,巫神拦下他,“不多留一会儿么?” “……不了,军伍事多,今日只请得半天事假……” 明显是躲人的借口。多呆一会儿都不愿,在怕什么呢? 巫神黯然。 何敬真说完就走,从巫神身边绕过去,像绕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陷阱。他衣角从巫神跟前拂过,最后关头,巫神一手把它逮牢,顺势一带,把他带倒,带到怀里,紧紧禁住。 蓬勃旺盛的体热从背后袭来,何敬真钝痛的心猛地抽紧,他挣扎一阵,出脱不得,心里明白到了该他“怒放”的时候了,不然那债主不甘愿让他走。略一犹豫,掉转身把自己埋进那副腔膛中,一双手也环上巫神腰身——迟早要来的,早完早好。 那巫神好比水流,他好比水底的一株青荇。水流时急时缓,青荇便也蜿蜒婉转,顺水漂流,载浮载沉。两具躯壳是旧识了,老相好,知根知底,知冷知热,知疼知痒,不论如何都能恰到好处的搔到让人欲罢不能的那一点,纠缠到底,半日的事假不得不变作一日。直至日暮时分,何敬真才从十官子巷出来,那巫神一直送到巷口。临别之前,借着余韵,他开口诈了他一回。他说:要不……还是把那情蛊解了吧…… 我现在都对你“怒放”了,要情蛊还有什么用?同生共死么?还是不要了吧,我会好好活着,你也要好好的。 不解! 巫神应得干脆,还有些恶狠狠的。情感上的不足,就要靠蛊来维系。怒放了又如何,一天不得你一句准话,一天不能解开这羁绊。 何敬真见诈不动他,横下一条心摊牌,他用苗话问他:“情蛊发作起来不知时日,着实难受,你舍得让我受那份罪?……” 说完才知道自己无意间撒娇使媚了,耳根发烧,慢慢烧到双颊,闹成大红脸之前他就落跑了,把那巫神撇在巷口,独自慢慢思量,居然品出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味道,半生不熟的,似乎是“小情人”之间闹别扭时的微酸,酸后还有余甘,足够往后多年回味的。他见心头肉耳根红红的一头扎进市集人海里,忍不住微微笑了,难得促狭一回:“不怕,‘解药’几时都等着你!”。 也不知人家听没听见。 何敬真刚进蔚州大营,迎上来两个人,一个杨镇,一个元烈。杨将军哈哈笑着过来打趣:怎么?会相好的去啦?不是说就请半日事假的么?怎么一走一整天? 被打趣的那个刚刚害完臊,他这么一说,又引起来了,二十几年来难得脸红几回的人,今天连着脸红了两回。 杨将军见了心里的小锣鼓“当当当”急敲——咋?难不成还真有相好的?那可坏菜了!皇帝要知道这宝贝蛋私底下搭上了别个,那、那、那后边要怎么收拾那“别个”?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这位对皇帝的心思三不知,就算知道了估计也悬,旱路么,不是人人愿意走的呀!而且依着皇帝那霸道的脾性,绝不可能是在下边的那个…… 杨将军某些时候的某些心思压根不像个武将,倒像某街某巷抓一把瓜子从街头嗑到巷尾,开口就是:“哎!你们知道么?那谁谁家呀……”,这样式的“事儿妈”。他笑何敬真是“事儿爹”,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这就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模样的凑在了一块儿,龟笑鳖没尾巴。 “咳,我说笑的,那啥,这几日蜀羌军又在边地挑事端,明日要到牧隆军寨问问情形,你那边咋样?”一转眼杨将军又正经了,回到了边事上,一脸的凝重。 何敬真想了一下,回说要把新征的亲兵一同带上。 杨将军说,也好,兵将之间的默契最终是从战场上练出来的,早一日见识军旅行径,就能早一日磨合出来。 ☆、大将军与黑鹞子 隆佑十二年至十三年之间,一年多当中,周朝与蜀羌一共打过两次大仗,两仗过后,何敬真和他手底下的一队亲兵出名了。这队亲兵贵精不贵多,五千人,人人一身黑,人称“何家军”,外号“黑鹞子”。叫“黑鹞子”是因为这些人来去如风,行踪难定,对于锁定了的目标,好像鹞子击野兔,冷不防从天而降,一击致命。叫“何家军”是因为这些人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不扰民、不掳掠、不拆屋,比之以往“大打大抢、小打小抢,匪抢兵也抢,兵比匪狠毒百倍”的惯例,这些人简直异类。 其实,征战双方若是势均力敌,拼到最后拼的就是人心。人心所向,胜利所在。蜀羌军一直没想明白这队“黑鹞子”凭什么一赢再赢,己方论人数论武备都要比对方强,为什么会一败再败,甚至到了一听闻“黑鹞子来啦”,就不管不顾地逃做一窝。 这事儿关键在于双方看待战争角度的不同,尤其是统帅的角度,蜀羌军那边,从上到下都视百姓为私产,愿杀就杀,愿打就打,愿抢就抢,不论是杀是打是抢都是理所应当的,杀了白杀、打了白打、抢了白抢,死了也白死,整个军旅都不会顾惜铁蹄之下那些弱小的性命。周朝这边不一样,尤其是统帅的风格不一样,何敬真心里装的东西大多了,天下和万物,不论大小强弱,都是一条性命,都该好好看待,不应当为了谁谁的私欲抛家舍业、丢身弃命,因此,这队亲兵从初建之时起就定下铁规——胆敢烧杀掳掠者,杀无赦;胆敢欺民扰民者,杀无赦;胆敢违抗军令者,杀无赦。一连串“杀无赦”后边的指向就是“人心”,保住了人心,哪怕空身白手,也自有百姓愿意支持。 乱世当中,好声名自己长脚,到处传,从蔚州传到了蜀朝,传遍了,蜀朝那边常常有近边的百姓整村过来投奔,蔚州知州张晏然在“抚民宁边”这方面,当真有远见,对于来投奔的这部分人好言抚慰,专门划出一块地方供这些人居停,若是愿意安心留下,那便留下开荒耕种,若是蓄有异志,想过来周朝当个奸细打探这边境况,那只好呆着干瞪眼了,因这处地方是专门划出来的,周围都是划编整队的周朝百姓,一旦这些外乡客里边有个别人不安好心,马上有人报给里正,里正再往上报,没多久就会到知州衙门,不安好心的连家口带亲族全部遣送回去,打哪来回哪去。这么一来,原本想安安分分过家常日子的人就会长个心眼,看着点儿自己身边的亲朋,别让个别搅屎棍子搅和了大伙儿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 太平日子好过,丧乱时日难熬,百姓们都知道,乱了这么多年,有了小太平他们也很满意,这满意一般会以“说唱”的方式表达出来。在蔚州,“黑鹞子”与何敬真至少被十来个戏班子传唱过,戏目版本也不尽相同,但有几点是共通的,就是何大将军出场的时候一律电闪雷鸣,罡风猛烈,人还未至,一阵阵的大风暴雷已经把敌方的人劈杀了一半……,还有,何大将军出场时必定要迈四方步,后边跟着一群黑咕隆咚的“黑鹞子”,边唱边迈,迈到场中央来个亮相,百姓们就在草台底下使劲拍巴掌,喊好,吹口哨。哦,对了,何大将军一律的方头大耳、眼如铜铃,粗黑高壮,虬髯胡子糊了满脸,开唱时从来看不见嘴,使一对狼牙棒,高兴时几棒子抡过去,捶杀那些挡他道的,不高兴时扔了棒子直接上手,手撕活人,手撕马匹,到了最后手撕战车…… 杨将军机缘巧合之下听了一回,笑的要不得,第二天拖了何敬真一道去看。这大哥边看边笑,越看越笑,笑得周围百姓直拿大白眼翻他他还是要笑,白眼吃多了,他还要朝四周找补两句:“我说,你们见没见过何大将军?啊?上头演的这个就是?哈哈哈哈……不行,笑死咱了!我个天爷!你看见没,上边那个黑魆魆的就是你!”,老小子声音大,嗓门粗,找补了一会儿,周围的百姓都拿白眼来找补他了。“你们瞪我做什么?我身旁坐着的这位才是何大将军!妈呀!上头那都是些啥?!这么演挺有意思?”。杨将军这句算是捅了马蜂窝了,人家百姓愿意何大将军长哪样就长哪样,愿意让他手撕战车就手撕战车,管得着么?!还非说旁边那个长得弱不拉几的是“何大将军”!哼,谁信! 人说双拳难敌四手,一张嘴当然比不过这许多张嘴,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挤兑杨将军,杨将军没那么多嘴,没一会儿就左支右绌,支吾不上来了。他赶紧扭头朝向徒儿那边:“元烈!你说说看,何大将军究竟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就是上边那个黑胖黑胖的?” 元烈看得津津有味,顾不上搭救师父,不单只不搭救,他还当场塌师父的台:“这不唱得挺好的么?” “我让你说实话!没让你评说唱得好不好!”杨将军着急上火,一巴掌拍上狗崽子的后脑勺。 “实话,唱得挺好,何大将军就应当是这样的。” 杨将军不知道,徒儿对何大将军的仰慕时常让他觉得这么个人就应当长成“半截黑铁塔”式的粗胖高大,否则不足以担起日月河山。粗胖高大与悍横是天生一对,斯文俊秀与细弱是地上一双,若是错了位,旁人往往难以适应。都三年多快四年了,狗崽子对大将军悍横的“里”与他斯文的“表”仍旧不惯,对着“表”,他觉得这人也就这样了,还能有多大进益?然而一旦上了沙场,那“里”的变化就是天翻地覆的。 这两年他只要觉得自己有了进展就要寻个时机挑战他,或者在校场上练兵的时候公开叫板,或者半路截下打埋伏,然而总是输他一招,不论他后来如何发奋,到了如今仍旧输一招。 没理由啊,论力气两人势均力敌,论下黑手出黑招的经验两人也差不离,那到底输在了哪里呢? 狗崽子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大将军跟戏台上演的那个一个模样,他也就不那么困扰了。毕竟高大威猛么,输了也心服口服,偏偏是这么个斯文俊秀的模样,输给这么个人他觉得窝囊。暗地里窝囊,明面上他一直把他当做追逐的目标,超越的榜样,如果真有越过去的一天,那他也就放下了。所以他觉得自己之所以放不下,是因为他还没能赢过他。所以他心心念念想的都是怎么才能赢过他,把这口窝囊气吐出去。 何敬真听他说“大将军就该是这样的”,嘴上不说,心里叹气——这小子还没转过弯来呢!总觉得输给他丢份,也不想想究竟输在了哪!和他说了多次了,让他“定心”他就是听不进去,每回一上来就想赢,横劈竖砍、刀刀直取命门,心浮气躁的,气力再大又如何,心不定,处处是破绽,不输才怪!还是嫩了点儿,得多练! 何敬真这儿刚想着让狗崽子多练练,练手的机会就来了。十月末,蜀羌联军五万人从九峰山过来,接连烧袭周军三处军寨,来势汹汹的,闹得附近百姓人心惶惶。周朝这边应对的法子是“先撤后打”,先派一队兵到蜀羌军闹得最凶的那几个边镇,掩护百姓们回撤到相对安全的天远和百部,然后在杨河谷设个“套”,把蜀羌军引进来扎紧了袋子口再狠揍! 设了套,总得有人做“饵”吧,不然那蜀羌军哪肯往里钻? 大将军布局的时候是这么打算的:他自己领着五百人做诱饵,把蜀羌军从边境引过来,杨镇负责在杨河谷两边“收袋口”。 对于做诱饵这件事,杨将军苦口婆心地说了他好久,让他别“以身犯险”,这事儿可以另外派人。大将军当时正在看杨河谷布防图,听闻杨将军的“另派他人”,他头也不抬,问:“怎么?五六年前不见你说另派他人,现如今胆子细了么?打个埋伏都要另派他人,要不这大将军还是别做了,送你,你来。”。“事儿爹”这张嘴平时没啥,就是到了大战关口,谁要是劝他“保重”,要他“换人”,要他缩在中军帐子里等着别人去闯刀林箭雨,他的嘴就一点口德不留,一定要把劝他的那个噎得无话可说。 杨将军气急败坏,也一点口德不留:“咋?我说你你还不乐意了?!真正的‘天下归一’还没开始你就急着冲到前边去,万一有个好歹……”。 “万一有个好歹,总会有人接我的位置,你怕什么?”“事儿爹”截断杨将军话头,将他的军,“讲武堂每年收两百人入都城听讲,这几年来也培养过好几百号人,里边很有些人才,不定非我不可。”。 “好,你说的对,军伍里边不定非你不可,皇……”,说到“皇”字,杨将军惊觉自个儿差点说漏嘴,于是顿住、生闷气,自己和自己说:军伍里边不定非你不可,皇帝那边呢?人家对你“愿同尘与灰”,你要嗝屁着凉了,那位怎么办?! “黄什么?大千世界少了谁日头一样东升西落,没什么大不了的。” 人家一脸的淡泊生死,你还在那儿叽叽歪歪,不合时宜了吧? 杨将军被将了几次军以后也学乖了,随便,我管不着你,皇帝总能管得着吧?! 据说后来皇帝给大将军来了封私信,信里提到了大将军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性,让大将军“仔细保重”。据说大将军也给皇帝回了一封信,上边只有不多几个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完了,就是这样了,等皇帝圣旨过来,估计仗也打的差不多了。 ☆、身世 然后大将军领着五百亲兵当诱饵去了,杨将军只好卯足了劲打好配合。蜀羌军入了口袋以后这大哥踩好板眼,忽然从山谷两边杀出去,杀得蜀羌军丢盔弃甲,一路败退,当然,他们人多,袋口一下没扎紧,有三分之一的人从口袋缝边跑了。对于追是不追,大将军和杨将军的意见分化了,杨将军说穷寇莫追,大将军说要打就一下打死,不然蜀羌那边还以为我们好对付,过阵子又要打上门。 于是大将军带着两千人连夜急行军两百余里,远途奔袭羌军,直杀到羌地边境,蜀军老早跑没了,羌军剩下没多少,往沙漠深处逃窜。再往前就是大漠,到底追是不追,意见再一次分化,不过最后还得听头儿的,头儿让追,那就继续追,直追到羌兵死得七七八八,还活着的也丧了胆,下回不敢再轻易犯边了,这才干休。 往回走的路上还差点迷路,亏得带来的亲兵里边有那早年走过马帮的,闯过沙漠,大约知道生路在哪,摸索着走了一天半才走出去。走迷了道时,干粮也没剩多少了,更要命的是没有水,一队人渴得嗓子都冒了烟了,怎么办?大将军提剑杀马,让兵们喝马血缓解焦渴,马血腥臭,而且一嘴啃上去嘴边马上血糊糊的,兵们犹豫不决,大将军率先跪下去啃了一口,糊了满嘴的血加上满面风尘,简直就和刚从修罗炼狱里爬出来的那些东西差不多!兵们都不忍心瞧! 头儿已经带头了,兵们咬牙跟上,马匹杀一半留一半,人人喝了满肚子马血,都要屏住呼吸才敢喝,不然一嗅到那股腥臭的味道,前边喝下去的就白喝了! 喝完马血,解了焦渴,再走一段就日暮了。大漠的落日有股凄凉悲壮的意味,大将军坐在一座山丘上看日落,狗崽子元烈坐在另一座沙丘偷偷看他。 狗崽子的仰慕那时掺进了迷惑,他总是在想:这个人,有几人有他那样的胆识?不说其他,一群人数比自己多不少的穷寇,你敢不敢追?追到了大漠,你敢不敢进?进了以后你想没想过出不出得来?从平日里的行径来看,这人待兵士有情义,轻易不会做这么一竿子插到底的事,若不是亲身经历过这次远途奔袭,他都不信这人还会这样穷追猛打。 一个人,若是在另一人的眼里成谜,谜团若是始终解不开,迷惑就会慢慢慢慢变质,有可能变成执迷,也有可能变成沉迷。这两种都不好处理,前一种一不小心就成了要死不活,后一种一不小心就成了死缠烂打。 大将军从不知道狗崽子的心思,他只觉得这家伙爱跟着他,爱围着他转,和那没了的狗皮膏药有得一拼。 说来旁人可能不信,大将军还有点小迷信,他老觉得自个儿不祥,凡是和他走得近些的,不论是亲族还是手下,后来难有善终。生身父母早早横死。唯一一个可以濡沫的又成了那样关系。围着他跟前跟后、亲亲热热叫他“哥”的,如今都死了快三年了。 伤心的事有过三回就够了,再也不要和谁走的太近,不要称兄道弟,省得日后害了人家。他恰到好处地维持着上峰与下属的关系,尽量让彼此一团和气——别靠太近,但也别伤了谁的心。 他的恰到好处,在狗崽子看来就是若即若离,本以为可以靠近点儿撒欢,谁知刚跑到腿边还没来得及蹭,那腿“嗖”的一下撤没了…… 狗崽子元烈在大漠的落日孤烟下望着主子,惆怅着——这人……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何敬真在想之前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的那伙人。从他们杀马喝血的时候就开始跟着了,商队不像商队,军旅不像军旅,起初他还以为这些人是来接应羌军残兵的,后来再看又不像,因为那几百残兵和他们正面遭遇时,他们一动不动,若是来接应的,起码也该摆个防护的架势吧,怎么可能看着自己人被追着打还无动于衷?而且,这伙人对沙漠的地形非常熟,不论他们这边怎么绕,这伙人总能不远不近地跟上来,即便一时半会儿看不见,转过一个沙丘,又能看见他们露头。 究竟想做什么呢? 不论如何,至少目前为止这伙人不像是来挑事的。那就你不动我亦不动,见机行事罢了。 他们停在这处沙丘过夜,那伙人又没了踪影,看来今夜还得多加小心。 沙漠夜里奇冷,四周又伏着一重隐患,何敬真了无睡意,干脆起来各处走走。阴历十六的月亮大而圆,与多年前见过的那轮肥月亮不尽相同。这个的周围是茫茫大漠,一望无际,无遮无掩,因而淡得像个梦境。那个的周围是莽莽苍山,连绵起伏,山水守望,因而色彩浓艳颓糜。就像昆仑和那个名叫盈戈的羌兵头头,乍看之下像到了惊人的地步,实际却是各归各的。他不信这么相像的两个人会一点瓜葛没有。追问过昆仑几次,每次他都沉默以对,逼紧了他就说陈年旧事,说了你也不懂,懂了也没什么好处,还不如别知道。 昆仑怎么会往外说呢?这些烂账有些他自己都弄不清楚。明确知道的也就是神山与羌国渊源颇深,千二百年前羌国的某位公主与先代巫神私通,十月怀胎,诞下一对双生子,一个留在羌国,另一个抱上了神山。后来这对双生子各自成了家立了业,一个成了巫仙,另一个成了羌国的狼主。千二百年后这“私通”的戏码又演了一遍,不过不是巫神与公主,而是巫仙与狼主的一名妾妃。巫仙名叫白泽,成“仙”之前与那羌妃竹马青梅,本来定好大了非君不嫁、非卿莫娶的,谁知造化弄人,一个上了神山成了巫仙,另一个被贩到了羌地,几经周折,进了羌国王庭,多年后再遇,余情难禁,一夜荒唐,然后就有了昆仑。羌王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眼看着妾妃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算算日子又不对,自然要逼问野种的来路。羌妃支吾不上来,为了自保,说了一条计策——把这野种生下来,抱上神山,养大了,将来接了巫仙的位子,神山不就好操控了么? 按常理来看,这样的计策挺傻的,谁能保证神山一定会收这野种?谁能保证这野种能平安长大?谁能保证这野种日后定能接管神山?谁能保证这野种接管了神山后会让谁操控?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羌王略过了诸多的“无法保证”,留下野种一条小命。十月瓜熟,呱呱坠地,没两天就差人丢到神山脚下,养不养是你们的事了。神山那边果然不要,但也没扔到山里或沟里让他化作尘土,刚好沱江边上某个寨子的长老“路过”,把野种捡了回去,取名“昆仑”,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几百人匀出一口食把他养大,还真的做了神山之主。野种权势登顶之后,羌国王庭那边曾经来人相认,也真是厚脸皮,在野种那边碰了钉子,又把主意打到了巫仙白泽头上,想着两人好歹也是父子,说不定能说动他呢? 羌妃亲笔写了一封言辞哀怨萦婉的信送给巫仙,信中泣血,千般无奈,万般痛心,白泽到底多情,在同一处坑里绊倒照样倒得无怨无悔,都明知道那羌妃打的什么主意了,还是忍不住找了一趟昆仑。之前他们形同陌路,亲父子比陌生人还要陌生,只因一段一直无法了断的尘情,他就想回归到凡俗里,把这个野种儿子认回去。 想也知道认不回去了。再多说只能弄得双方都难堪。 羌王那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这计叫“李代桃僵”。原来羌妃数年前又诞一子,小时瞧不出,那两年大了、长开了,越看越像一个人。羌王于是刻意把这幼子照着巫神的模样来教养,言行举止,神色动作,乃至喜欢的东西,务求似模似样,一眼望去不出破绽。 这名叫盈戈的皇子自幼便明白,他是作为另一个人的影子而存活于世的,自己的言行举动都是这个人的复制或翻版,不能有别的动作、别的言行,连喜欢的东西都得一模一样。好几年前盈戈听说那位异父兄长喜欢上一个男人。他不明白,男人有什么可喜欢的,分明一个样,该有的都有,该没有的都没有,到底哪里稀罕了? 不用管哪里稀罕,只要是异父兄长喜欢的,他就得喜欢。凭什么? 少年长成了青年,自己有了主意,面上顺从,心里已经不愿听任父母摆布了。他说服父王与蜀相盟,亲自领兵杀到周朝,就为了看看他非得喜欢不可的那个人到底长什么模样。两边只碰了两次面,一次在鹰嘴口,他想把那人活捉了,弄回去好好看仔细,看看到底哪里值得他一模一样的喜欢,没想到那人悍横至此,围兵重重都让他逃了。三万人围堵几百人,居然捉他不住,有手段! 说实话,他有点佩服他,也因了这佩服更想把他捉回去细瞧。留阳之围时,那人于千军万马中居然还有心思笑,还老三老四地给他递荤话。而且,他说的那些臭不要脸的荤话,自己居然还往心里去了,傻不拉几的以为那人是在勾引他。没曾想一个走神他就敢捉他做质,再一个走神他就敢拿火药筒子自个儿炸自个儿!那份悍横飞出界外,简直让人难以招架! 不知道人是不是天生对无法招架的物事不自觉的存有迷恋,盈戈从此对这人有了难以抑制的牵挂。后来知道他肯好好活了,他还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可能是为了后会有期吧。 ☆、第 74 章 他时常想:若是再会,那人会不会兑现他当日所言,给他几分甜头尝尝? 再说这甜头,他是说不屑也不屑,说想也想,矛盾的很。有点盼望他某月某日突然前来,突然像那天一样拿荤话挑他。 当那人真的领兵长途奔袭几百里,从蔚州直接杀到了羌地来,他就以为他是来找他的。 他领着一队人远远跟在他后边,只跟着,并不现身。他要等他自己想起来当时的承诺,自己来践诺。哪曾想那人当时是诓他的,打了诳语,原不打算兑现。 这队周军在大漠里打转,一部分人以为自己迷了道,只有他才明白这是那人故意的。故意绕弯子、兜圈子,想甩掉他。只要看他们绕的弯、兜的圈,就知道这队周军里边不只一个辨路识途的好手,显见是那人早就安排好了的,他们绝不会迷路,也决不至于走不出去。 那人心思够缜密,看来不是忘了践诺,而是根本没把这回事当真…… 那好,来日若他当真取那巫神而代之,看他要如何? 羌国的狼主千岁在大漠暗蓝的月夜下站着,远观那个同样无眠的人。隔得远,那人并不知道有人遥遥望他,还在慢慢绕着宿营地走,想心事。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说的就是这位二十出头的狼主千岁吧。 一夜过去,天光大亮,周军上路了。两边由始至终没有真正聚头。 何敬真出了大漠,再走两天才回到蔚州。刚进镇西军寨,“呼啦”一下圈上来好几人——二世祖也在,张知州也在,杨将军也在,当然,圣旨也到了。 圣旨反正迟了,就不说了。 但这仨人一惊一乍的是怎么回事? 薛师兄先跳出来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他看了一遍,看到没大伤就抚着心口退到一边去了,换张知州来。张知州也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他看一遍,看完捻着胡须闪开,换杨将军来。杨将军来了啥也不看,张嘴就来:“我说你能让咱几个多活几年么?!你要长途奔袭不会知会我一声么?!万一有个好歹我连接应都来不及!” “军情急如火,机会稍纵即逝,来不及知会你了。” 瞧他那满不在乎的样儿! 杨将军本来就憋成了炮仗,他这么一回嘴,炮仗登时炸了,“那我们就活该干着急呗!急死了算鸟了呗!” “……”事儿爹不做声,心里想,都快三十了还要被人管着,自在么?! 杨将军见他不响,以为他有心悔过,刚想说句软的,软硬兼施一下子,没提防人家又响了,“放心,都计划好了,不至于死在半路。” 实话是实话,只是不像人话。 “……” 把杨将军气得,当时就从炮仗变回了甩手掌柜,“我不管了!圣旨还在那儿供着呢,你自己去领旨!” 张知州和薛师兄少有的和杨将军站在了一起,同进同退。他们都走了,留下条案上供着的圣旨。不用看都知道里边写着什么,何敬真不想看,然而还不能不看,真看了吧,他才知道这回把周师兄惹急了。 总而言之,圣旨里边就这么个意思:今年元夕之前务必回来,不回,明年你那五千亲兵就等着喝风屙沫吧! 好么,还在粮饷上做起文章来了! 其实这真不能怨皇帝,因某人出留阳之前答应得好好的,元夕之前回去,和人家一起过年。谁曾想某人出了留阳之后跟脱了钩的鱼似的,转眼就把答应的事儿忘到脑后去了。 第一年年关岁末之前,皇帝先用私信暗示他,后来见他装傻,就不得不改暗示为明示,明示了几回,某人左推右搪,太极打得纯熟极了。进入腊月,皇帝接连来了三封信催他上路,他回说对不住,前边几封信来不及瞧,不知您在里边提了什么没有。皇帝实在忍无可忍,下了圣旨要他回来听候调遣,他回说周朝与梁朝之间剑拔弩张,随时可能爆发战事,这个关口,他不能走。这是变相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于是第一年就被他这么赖过去了。皇帝一个人孤零零地过了个元夕,倒是没死心,设了条案,两人对坐式的,也摆一副碗筷,吃酒的时候也给对面斟一杯,用饭的时候也给对面盛一碗。 第二年,皇帝没等年关岁末就早早提醒他,让他回来过节。某人回信时候也一样答应得好好的,态度上绝对没问题。然而一到年末,一年的期盼就又成了镜花水月,某人老也有话说,要么说监造战船到了关键时候了,不能这时候撇下摊子溜了;要么说水军练的不大好,还得留下看着点儿他们。皇帝这回没忍住,下了旨意,着张知州看好监造战船的摊子,杨将军接着操练水军,你不是说怕活儿没人接手么?这下有人接手了,看你还有何话说!某人没话说,只能遵旨上路回留阳,刚出蔚州城就收到前方军寨报上来的一封战报——蜀军又来犯边啦!某人高兴得很,可算又有借口出溜了! 所以,第二年的元夕,皇帝依旧是对影成三人的孤清。而且还是热闹后的孤清——后宫的辞旧宴饮他向来是露个脸,喝一杯就走,不多逗留。这边刚从热热闹闹的阖家团圆中抽身,那边又没有人陪着,很是苦凄清的。 第三年,也就是今年,转眼就到了十月,皇帝那儿一早就做好各样准备,防着某人寻借口不回来。都日防夜防了,还是防不住某人自个儿折腾自个儿。设伏就设伏,还非得自己做饵;做饵就做饵,还非要长途奔袭;长途奔袭就长途奔袭,还非要进大漠;进大漠就进大漠,还非要谁也不说,一连三四天下落不明!这么样的人不来硬的就不行,你和他温言软语他还当你好推脱呢! 皇帝知道师弟的软肋就是行军粮饷,这回出来个撒手锏,师弟见了只是头疼。他不想回去过那淡出了鸟的日子,不想天天有人管着他,不想进宫陪下棋、陪吃饭、陪着批折子,但是钱粮在皇帝那儿掐着呢,君王一言九鼎就不说了,他那师兄的脾性他还是知道一点的,自己要敢不回去,转年皇帝就敢不给那五千人放粮饷! 好罢,小不忍则乱大谋,无聊也就是无聊那么四五天,四五天过后,不信找不到由头早早开溜! 于是师弟整整行装去往都城留阳,现如今是十一月初,路上别走太快,走一个多月才到,那时也十二月底了,熬过了元夕,顶多留到初五人日过后,寻个时机和师兄说一说,估计师兄也不能不让他走…… 计划归计划,计划是永远赶不上变化的。这点师弟可算差了。 这两年多师兄也练出来了,为防滑不溜手的师弟半途走脱,啥法子都想得出,连专门用来暗查与暗杀的暗线都调动起来,专门守在各军寨门口堵截战报,截下来直接送给杨将军,决不让师弟沾手。师弟慢慢吞吞地从蔚州城溜达出去,慢慢吞吞地朝青州走,总想着说不定又像去年那样半道上来一封战报啥的,他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结果都出了蔚州了都还没见着战报的影子。于是他只能磨蹭着往青州走,过了青州,出了雍州,逛荡了一个来月,十二月二十五那天进的留阳。 腊月二十五,民间都开始扫尘了,师弟一路行来,年味越来越浓,尤其是进了腊月之后,各地都在备年,皇城里尤其热闹。外城的城厢摆了一条街的年货摊子,卖年糕的、卖春联的、卖南北炒货的……,反正就是热闹。 人太多了,何敬真下马步行入内城。走到内城门口,迎面撞见吕相——大将军回趟留阳还要相国城门口迎接,排场够大的! 其实吕相这趟城门口相迎是他自愿,私而非公,他就想首先迎出来看看,两年多不见了,这撮“窝边草”到底长黄了没有。 一别两年,老流氓确实有了老态,相国不容易,三分天下有其一的相国不容易,谋划着天下归一的相国更不容易。所以老流氓看起来比他本来年纪还要老,两年前只是零星白发,两年后白发都有半头了。两相对比,这撮窝边草还真是“娇红稚绿”的,老流氓一见之下,顿时觉得满肚子的坏下水都倒着流了,这说明啥?说明此时此刻,很有使坏的必要。 然后他就使坏去了。 “大将军一路辛苦,不如先到舍下歇息一刻再入皇城?” 咳,是这么的,老流氓去年在内城买了一处旧宅子,不大,但五脏俱全,天井、凉棚、鱼缸、肥狗,都有了,且也花不了几个钱,他挺满意,物色好了以后简单休整休整,带上皇帝赐的几个经年伺候他饮食起居的底下人住进去,好了,从此有了自己的窝了,再也不用在宫里窝着了。他这么打算已经好久了,真正动嘴皮子和皇帝提却是去年的事,因为去年时机刚好,一来门阀已除,情势没那么紧张了,二来堂堂一个右相,老也赖在宫里骗吃骗喝,瞧着也不像话,三来他自己觉得宫里住着不方便,想出去吃个什么小吃,还得过九重宫门,那个麻烦琐碎劲,简直讨厌! ☆、周师兄的小灶 既然他正儿八经地提了,皇帝就让他自己挑地方,他自己挑了个不像相府的小洞府住进去,全是图自个儿舒服自在,没打算让一堆人壅进来“拜访”、“托情”、“求请”,所以相府的门房得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才,遇见相爷想见的人上门,好言好语好茶好饭招待着,遇见相爷不想见的鬼上门,三言两语打发走。不简单呐。这活儿不好做,到了后来都没人愿意做,只好把个耳聋眼花的老奴弄过来,坐门口那儿,晴天晒晒太阳,浇浇养在大门边的几朵野花,雨天坐在门房内抱着一只老猫打盹。人上门了,直接朝他面前亮一亮吕相给的红条子,行,进去。鬼上门了,喊得嗓子嘶哑,老人家只是眯缝着昏花老眼,歪着耳朵问:“你说啥?”,甭管说啥,老人家反正是没听见,喊个十遍八遍的鬼就自己走了。 能得老流氓发红条子的人不多,姚枢姚尚书算一位,沈舟沈将军算一位,杨镇杨将军算一位,后来张晏然做了左相,张左相也算一位。主动邀人上门,这情形确实不太多,他这么开门见山的相邀,怎么看都有“无事献殷勤”的味道。 非奸即盗的这位,对着浑然不知的那位,没说的,当然非奸即盗的那位赢了,抢在前边把窝边草弄回了自己的窝里,留着,留到哪时候呢?那得看皇帝啥时候气急败坏了…… 皇帝那边当然知道吕相到内城门口接人去了,但他没想到老流氓居然敢把人截留,而且还不是留一顿饭的工夫,那是从清早留到了黄昏! 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皇帝的脸色也一块儿暗下去,到了月半明,灯半昏的时候,皇帝的口谕来了,就那么个意思:人你留够了吧?!我这儿等着办正经事儿呢你瞎搅和什么呢?! 吕相接旨,颠颠把大将军送到大门口——请。请出门。请出了这扇门再进那扇门,进那扇门之后悠着点儿,皇帝饿了两年多了,极有可能荤素不忌。 被老流氓弄这么一下子,皇帝的耐性没了。本来打算按着礼数,等师弟进御书房来参见,等了好半天,这就有点儿抻不住劲,过不多会儿又踱到御书房门口朝外张望,内侍总管大概知道皇帝那半明半昧的心思,就暗地里指派了一名小内侍到宫门口候着,一旦望见大将军进了宫门,即刻来报。大将军那坐骑也不知是啥材料做的,估计不是“马”,或者是看着像马,实则是“乌龟”的玩意儿,从吕相家到宫门口,不到半里的路程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内侍总管看着皇帝从一开始的踱步,变成了转圈,转圈的范围从御书房内挪到了御书房门口,一刻过后,皇帝站到了御书房门外,“参见”是别想了,乌龟似的师弟不定多会儿到呢,要想见着人,还得他出门去迎。 等到地老天荒,等到海枯石烂,等到天上落雪,乌龟似的师弟终于慢吞吞露了头。 人说一寸相思一寸灰,皇帝这些年份的相思要真化作灰烬,估计都能填山平海了。 师弟进了宫门下马步行,走了不多远过来一辆小车,说是皇帝让过来接人的。有车坐就快多了,赶车的快马还要加鞭,没多久就到了地方,师弟下车,抬头一看,见师兄在雪中冻着,心里负疚,终于脱了乌龟壳子,紧赶几步迎上去,领师兄山宽海阔的“人情”。师兄站在御书房门口,看师弟一步步拾阶而上,他那儿兀自撑着两张架子,一张“人君”的,一张“师兄”的,前边那张架子没一会儿就坍塌倒坏,后边那张勉强支持到进了御书房,师弟行了君臣大礼之后。先君臣,后师兄弟。大多数时候,论师兄弟比论君臣好使。师兄可以和师弟对坐,可以给师弟斟酒,还可以光明正大地要师弟留宿,俩人一张床上睡着,多少时机。然而今儿有些不对,师兄让师弟陪着喝两杯,师弟说刚才在吕相那儿喝过了;师兄让师弟陪着吃两筷子菜,师弟说刚才在吕相那儿吃过了。师兄心想,接下来呢,让你在这儿睡,你不会回说刚才在吕相那儿“睡”过了吧? 师弟当然不会说在吕相那儿“睡”过了,他说讲武堂那边刚收了两百人,臣想过去看看情形…… 看个鬼呀看!两年多没见,见了面防我跟防贼似的,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乱嚼舌头?! 皇帝头一个想到了薛师兄,那货两年前就想着保媒拉纤,两年中间不知耍了多少次花腔呢!二一个想到了杨将军,依着那家伙混不吝的性子,说来扯去,不知怎么就露馅了也是有可能的。三一个想到了吕相,这老东西一肚子坏下水,把人截留了一下午,不定说什么好话来着! 皇帝其实想多了。师弟想的就是赶紧寻个地儿蒙头大睡一场。所以说,这饭……还是不吃的好,这餐饭吃起来至少也得二刻,师兄兼天子的饭是那么好吃的么?!心累,还不如回讲武堂吃碗面自在! 酒……最好也别喝,一喝酒待会儿师兄就有话说了,他说:喝酒了,骑马不安全,就别回去了吧,宫里边有为禁军统领安排的下处,住那儿吧,不然住偏殿也行,咱师兄弟说会儿话…… 而且师兄就有那自说自话的本事,师弟若说不能骑马,坐车也行,他直接告诉你,今儿没车了…… 因此师弟打从一开始就立定主意,饭不吃酒不喝,稍陪一会儿就撤。都说了计划赶不上变化了,进了这扇门,对着相思灰烬能堆山填海的师兄,那是那么好出去的么? 师弟想了半晌,死命榨出一个由头来,说:不早了,臣想回讲武堂看看,明儿一早早起还想看他们操练…… 师兄抬起脸来定睛看向师弟,双目带电,唇角微勾,那表情许是在笑:“不着急,从二十五到上元灯节还有二十来天呢,哪天看不行!” 师弟闻言,心内炸了个响雷——二十来天?!不是初五就可以往外走了么?!为何非要等到上元灯节?! “……臣想初五回蔚州……” “初五年还没过呢,不着急。”师兄一对狭长的丹凤眼精光毕露,大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意思。 两人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过了几个回合的招,师弟败下阵去。败了还不算,还又掉坑里了。师兄说要么你今夜宿在偏殿,要么你留到上元灯节再走。师弟默然多时,选了后边那个。 多留几天好过又被师兄“留宿”,又被逼着“出主意”,反正只要能回讲武堂,没什么事儿他就不进宫了…… 好吧,这么一想似乎也不亏。 师弟沙场上的设伏、迂回、堵截、冲杀纯熟无比,但只要一回到朝堂上就懵,特别是遇到师兄兼皇帝的时候,往往还没转过来人家都已经把把戏玩完了。瞧这笔“买卖”做的——当晚是回了讲武堂没错,可后边还有二十来天呢,怎么看都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架势! 师弟当时想的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让我进宫陪吃陪喝陪下棋陪批折子,我就说我这儿有吃有喝有棋子下有战报看,忙得很,充实得很,一时半会儿没那空闲。 皇帝那儿传了一次,没传到人,居然也就按下不表了,奇得很。连吕相都觉着奇怪,老流氓满以为依着皇帝枯渴的程度,那撮“窝边草”怎么也得被皇帝“薅”一下子,薅进被窝里屯一晚,蹭蹭、摸摸、亲亲——就跟上回似的,平白睡一夜,“窝边草”和“兔子”相安无事,早晨起来兔子打着哈欠上朝去了,留下窝边草在窝里傻睡……,可不知为何,这回竟没有…… 窝边草长到讲武堂去了,兔子留在九重宫门内干瞪眼,这后向,似乎不大妙啊…… 吕相转天早晨上朝时小心了再小心,还是被皇帝逮着一个错处,搂头盖脸地给了一顿教训,冤得很。他寻思,皇帝害相思害得一会儿“身似浮云”、一会儿“心如飞絮”,再折腾一会儿没准就“气若游丝”了,再不给出出主意……等着吧,挨抻量的日子多着呢! “咳,陛下,大后天就是元夕了,今年风调雨顺,四境还算太平,不如借此设宴请一请为国朝出力的文武们……” 吕相说的宴请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宴请百官是幌子,关键是身处百官当中的那一位,谁都到了,你总不能这么“各色”,到都不到吧? 元夕那天,宫内大宴群臣,先由皇帝三举杯,接着群臣斯斯文文地吃吃喝喝,当然,这种宴席,想吃饱喝足是不可能的,一来天子在上头坐着,群臣们放不开,二来场合也不对,吃饱喝足了撒酒疯,一不小心就把最不能得罪的那位得罪了,这算谁的?所以说,这种宴席其实也就是走走过场,文武们都想尽快走过去,尽快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皇帝那边一退走,大面上也就差不多了。 退走之前,师兄不忘让内侍告诉一声师弟:别喝太多,一会儿我那儿还有小灶。 小灶? 师弟想起晨起自己斡的一碗面,他本打算随便应付两下,然后随大流撤,撤回去自己烧一碗面吃,吃完准备连夜看看周朝楚水一线的布防图。“小灶”一来,不论是面还是布防图都顺水漂流去了。 看一看四周,七八个内侍守着他,说是给“引路”,焉知不是为了预防他混在文武里边溜出宫去。 ☆、二度拐上龙床 内侍们尽职尽责,宫宴散了以后直接把他引往御书房。通观全局,师兄的摆划堪称滴水不漏,他前脚进门,后脚人家就说:“今夜岁除,不谈其余,只叙寒温。” 意思是想找借口开溜就免了,要么好好吃饭,好好说话,好好守岁,要么别吃别说别守岁,直接洗洗睡了得了。 “……”师弟说无可说,只能默然。默默然依着师兄的安排,对面坐下,吃饭喝酒,说说蔚州风物,说说战况,风物说的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在说布防、进攻、退守,师兄几次想把话头岔开,岔到“良辰美景”、“月圆花好”上,奈何师弟在风月上是个呆头呆脑的,你说今儿岁除,家家户户都在团圆,他说陛下一年辛苦,也应当早些回去团圆。你说酒味醇厚,味苦回甘,那滋味就好比恋慕一个人,思而不得,苦在心头,幸喜人在眼前,望之则甘美无比。他说臣吃不出那许多味道。饭后品茶,专门上的莲心茶,你说莲肉味美,莲心独苦,甜苦相连,苦藏在当中,就怕吃的人不知道啊。他说没关系,可以不吃莲心单吃莲肉的么。 师兄对着关键时刻老也呆头呆脑的师弟,百爪挠心,不知该从哪头下嘴。这么看,情势于他不利得很——吃了饭喝了酒品了茶,下边没啥可做了,下棋?端看师弟那副随时准备找由头开溜的模样,下棋不定能钉得住他! 那就外出走走? 师兄对师弟说咱们沿着宫城走走吧。 师弟听罢,知道今天不陪师兄走个痛快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高处不胜寒的师兄不知还有啥话要说,屋里说不行,还非得冰天雪地的冻着说才说得出口、才说得完…… 这俩人元夕夜晚沿着宫城走啊走啊走啊,远远跟着一驾御辇和一班内侍。走了一会儿,师兄把身上的狐裘解下来,披到了师弟身上。这一“披”究竟有没有必要还真不好说。皇帝觉着有必要,自己披过的,还带着身上余温,再披到师弟身上,那就等于间接“搂”了一回师弟。师弟觉着完全没必要,他自己身上有件大氅,且又正当壮年,火力壮,走了一会儿都发汗了,师兄还要往他身上堆狐裘,这锦上添花还添出一阵手忙脚乱来——天子衣装,随随便便披在臣下身上,是怎么个意思呢?臣下能心安理得地披着不动?师弟赶紧把狐裘撸下来还给师兄,师兄说我热得很,还是你披着,师弟说臣也热得很,用不上,还是您披着吧。后边一群内侍垂眉定眼跟在后边,不敢抬眼瞄,但耳朵可是很富余的,他们听着皇帝和大将军彼此谦让一件价值数万金的白狐裘,听大将军用拙嘴笨舌再三推辞,听皇帝一锤定音,终结了这场手忙脚乱的谦让。狐裘终于还是到了师弟身上,一条大氅外加一身狐裘,再加上沿着宫城漫无目的的闲走,闲走不是走一二刻,是走半个时辰!走得满身汗水的师弟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上中天,九重宫门早已锁闭,又出不去了…… 今晚宿在禁军统领那间屋子得了,凑合一晚,明早寅时宫门一开就走。 师弟想的挺好,挺天真,哪知宫城一圈转下来,师兄说,今晚宿在偏殿吧,禁军统领那间屋子二十五那天扫尘,底下内侍不小心把屋顶扫塌了,弄得满屋子灰,没来得及打扫。 敢情禁军统领宿的那间屋还是危房?!二十五扫个尘就把顶棚给扫塌了?!或者内侍们用的不是扫帚,而是孙猴子的金箍棒?!一棒子捅上去,顶棚立马分崩离析,成片坍塌?! 师弟看师兄泰然自若的扯淡,心里不免犯嘀咕:禁军统领那儿不能住也就算了,宫城之内房子何止那么一间,难道还找不出一间来给他住? 师兄从师弟面上表情猜到他心内所想,不忘再敲一记:“除了偏殿,其余房舍都不好住,要么年长日久不打理,生霉尘,要么太偏,要么闹鬼。” 内务府也真够“忙”的,好好的房舍放得生了霉尘都匀不出人手去打理,而且,人不住了,还可以供“鬼”们居住,荒凉缥缈的,到底是天子居处还是幽冥地底,谁知道呢! 师弟听师兄接二连三的扯淡,知道今儿晚上这场“师兄弟抵足而眠话温寒”是跑不掉的了,干脆认命进偏殿去。他进去了,内侍们忙着往里边抬水抬这抬那,伺候大将军洗漱。不洗漱吧,一会儿师兄又该丢下政务过来扯淡了,那就水留下,人出去,他自个儿来。三下五除二洗漱好,钻被窝里先睡,睡着了难不成师兄还好意思让他当儿女私情的“参谋”? 然而师弟又天真了,他以为凭着师兄御案上垒着的那几垛小山似的折子,再依着师兄“勤政”的程度,怎么也得到二更天才能过来歇下。二更,他都不知在梦里和“周公”下了几盘棋了,师兄进来反正是不知道…… 都说了师兄的骚骚是看人上菜碟的,师兄的勤政自然也是看人上菜碟的。今夜不宜勤政,那他就过去御书房,把几本最紧急的折子批完,吩咐几句话,一刻以后掐着时辰过来了…… 他一过来,内侍们在外边下跪请安,声响吓了师弟一小跳。他再一推门,师弟原本的瞌睡也飞没了,只能睁着眼等着师兄钻进被窝里。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9节 师兄躺好以后清了清嗓子,问:行简,可睡了么? 师弟无奈,只能应说还没。 师兄有了上回的教训,明白不能扯太远,不能扯太久,不然一会儿师弟瞌睡一上来,三不管五不顾地睡着了,下再多功夫也白搭!所以他上来就说正题:“上回和你提的那个……我恋慕的那个人,还记得吗?” “……”师弟头疼,他就怕师兄让他“出主意”,谁曾想怕什么来什么,临了临了,还是没逃过去。 “我说过那人不能用下旨的手段召入宫中,你道是何因?” “……”师弟想,我又没那未卜先知的本事,从哪知道因由! “说话!别净是我一人说,说话讲究有来有往,你不说话算是怎么回事?!”师兄恼了,恼中带羞,羞中有恼,硬要师弟和他一唱一和。 “……臣不知……” “……”好,你不知,那是我没说明白,我现在就说明白,“因为那人是个男的。” “……”师弟当场僵住,好一会儿才缓缓软回来,静悄悄侧转身,在暗昧的灯火中冲内床的床拼瞪眼,他想,要是老头知道自家大徒儿长到三十大几,突然就长歪了,他会怎么想?他又想,师兄把这么私密的事儿和盘托出,不大好吧?他这是对我信任有加呢?还是故意让我知道了,再让我拿自己的私密和他交换?如此一来,谁也握着谁的一桩私密,将来若是闹翻,两边可以拿这私密做文章?所以说这桩事儿其实是份“投名状”? 这回换师弟想多了。师兄没想要什么投名状,他想的是让你直接“投奔”他。 “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把他弄到身边来?” 师弟冲着墙,师兄于是只能冲着师弟的背脊,言语上紧拨弦板,步步进逼。 “……”是个男子,还要弄到身边,关键是……还让个局外人出主意……而且还不是出一回,后边可能还有三四五六七八回,只要师兄没把人弄到手,随时可能叫他“出主意”…… “让你说话呢!哑巴啦?!” “……”能不哑巴么?!这种事儿我又没遇见过,上哪儿给你出主意去?!“……臣不在当中,不知如何,不敢瞎说。” “……”好,你还是不知道,那我就再说明白一点,“那人……就是你……咳……就是……和你差不多的那么一个人……”师兄的雄才大略支撑不了他的大实话,说来说去,那“就是你”后边不干不净地赘着条尾巴,说完他心里默默叹惋、默默捶胸顿足。 从隆佑初年至今,一转眼就是十几个寒暑,连盘踞朝堂五百一十六年的门阀都让师兄一手收拾干净了,然而这道相思沟坎却怎么也跨不过去。人都睡到一块儿了,他那儿仍旧是当说的不说,留着憋自个儿。 “……” 别的就不说了,单看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有歧义没有?当然有哇! 师弟当时就被那歧义带沟里去了。他想:呃,原来是这么回事——师兄恋慕的人和我差不多,也是个行伍的,估计脾性也像,所以他要问我讨主意他想知道那人是怎么想的,所以先问问我,要我‘设身处地’一下子? “……臣以为,此事不宜操之过急,先得打探打探这人有意中人没有,如果没有……” “如果没有”的后边是怎样,师弟突然觉得难以启齿——那人很有可能不是断袖的,就为着师兄的“恋慕”,日后很可能要被生生拗成了“断袖”,想想都造孽,哪还说得下去? “如果没有,那便如何?” “陛下,这事儿还是得你情我愿的好……” 男欢女爱是天地正途,断袖是异色,正途十有八九,异色不足一二,你自去断你的袖,不用带累别个还好,若是断了袖还得搭上一个原本不断袖的,那多别扭!而且,说句老实话,九五之尊真要把个别人拗断袖了,这国朝上下还真没人拦得住,只能可怜那个被拗的,时运不济,命数不好,偏偏遇上了这么一号权势泼天的人物! ☆、师弟又睡着了…… “情不情愿的事儿可以慢慢来,以心换心,水滴石穿,就不信还捂不暖他!”师兄牙根紧咬,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十几年的相思这么烧着,烟熏火燎,呛死人,呛得他说话都有股烟烀味儿。 “……可……若果那人本不是……以心换心未必有用,水滴石头也未必能穿……” 师弟是真想把走在异路歧途上的师兄拽回来,免得他伤人伤己,这话就说得有点儿直。师兄听得心里直打鼓——难不成原本不是的后来也没可能是? 他想了想他自个儿的状况,又觉着这事儿还是有两分把握的,因他原本也不是,从十几年前师弟那“天地一瞬”的“出落”才开始慢慢拗成了现如今这副模样。他都可以慢慢变,师弟没理由不能也跟着慢慢变! “不是可以慢慢是,不穿可以慢慢穿!”听这口声,师兄简直的就是在磨牙! “……” 到了这个份上,后边那些规劝的话可以省了,反正一意孤行的人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 “我本想把他拔成禁军统领,只是他不愿,这事儿就暂时搁下了。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把他召回来任禁军统领的好,近水楼台么,只要在身畔,什么不好说!” 师弟闻言,想:你不是有主意嘛!而且都还是大主意,那还非得要我瞎掺和进来做什么! 要说,这师弟也真够呆钝的,人师兄都把天窗敞得这么开了,他还没往自个儿身上联系。顶多想想,哦,这禁军统领的位置咋那么难“送”出去呢?当年要他做,他没做,然后又惦记上了那位,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接。看来师弟是被师兄的容让惯坏了,时常忘记帝王意旨一言九鼎,说一不二,旨意下去,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再想,好,师兄的思慕有了去处,今后应当不会再找他出啥主意了吧? 这样一想,身轻体快,瞌睡上扰,脑子跟烧好了糨糊似的,混混沌沌,再一会儿,他又睡着了…… 师兄多少能料到这场“师兄弟抵足而眠话温寒”的最终“结局”,心里憋屈归憋屈,好歹有过一回“历练”,没有上回那么憋得要呕血了。唉,这事儿其实就靠磨,还靠习惯,一旦磨习惯了,千锤万凿,见怪不怪,别说师弟又睡着,就是天塌下来师兄也能当被子蒙头一盖,照样“忍饥挨饿”不吭气儿。 师兄忍饥挨饿直忍到师弟完全睡熟过去为止,还怕不够熟,他下了一趟床,朝守在门外内侍总管使个眼色,内侍总管就叫人送来一饼香,亲自拿了进去添在香炉里。这下万无一失了,随他怎么弄,师弟绝不会半途醒来。 师兄弄这香其实没想做太过出圈的事,不过是想蹭蹭、亲亲、摸摸,正事儿得等到正经时候再做。好吧,蹭也蹭了,亲也亲了,摸也摸了,相思被吹了一阵大风,添了一把旺火,烧得越发猛烈,师兄“小吃一阵杀馋”的小心思一不小心被相思灰烬燎大了,一双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师弟身上,不由自主地替师弟宽衣解带,不由自主地把师弟半遮半露的身板圈到自己怀里…… 原本的相思灰烬就已经堆山填海了,还打什么“小吃一阵杀馋”的盘算,这不自找罪受么?!他这儿吃着吃着、看着看着,“小吃”保不齐就成了“大吃”,大吃他又觉着不能这时候吃,于是就又憋住了。憋一晚上,好几个时辰,憋得他睡也睡不安稳,醒着又净想着“吃”,起来睡下睡下起来地反复折腾。还眼红师弟睡得香,狠狠啃了人家好几口,还专门挑那些师弟明早起来一眼发现不了的地方啃,比如后背,比如腰谷,比如大腿根…… 转天是正月初一,新年头一天,且今年的初一恰好与立春同日,不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挺热闹。民间暂且按下不表,先说朝堂。每年的立春皇帝都要领着文武百官上东郊“接春”,人人一身“青”,与天地日月同节气么,春属木,木色为青,那立春这天就要著青裳。师兄老早就给师弟置备下了“行头”——青衣裳,不简单,料子金贵,颜色还有讲究。为了这“青”,师兄几乎把所有能找到的青色都看了一遍,最后在“回青”与“离青”之间犹豫——回青色谱略重,稍黯,离青色谱微淡,飘逸。犹豫许久,最终选了离青,原因无他,师弟的衣装向来不是玄色就是黑蓝,多少年都这样,足够暗淡,也足够稳重。有许多时刻,尤其是两人对坐的时刻,他就不想看他“稳重”,想看他“飘逸”。淡淡然的青,总会让人想起那句“春来发几枝”,红豆,豆蔻梢头,春风拂槛,露华深浓,多飘逸,多风情,多让人心头痒痒。所以还是离青好! 前两年预备好的那件离青衣衫到了今年就搁陈了,于是师兄着人另外裁了一套,年二十七那天裁好,送进宫来,就等师弟穿上身了。 然而师弟被那甜丝丝的香薰了一夜,早晨就有些起不来床,指望他自己穿是不大可能了。师兄这头可能也盼着他起不来,一则他想他多睡会儿,自己好多抱会儿,二则他想帮他穿,顺便名正言顺地多揩几次油。他试着叫了几回,师弟就是不醒,蹭蹭亲亲摸摸还是不醒,放在平日睡就让他睡了,可谁让今日是大年初一呢,皇帝要领着百官们要到东郊接春,不叫他起来还不行。挣扎半晌,师兄决定把师弟从被窝里挖出来,他睡他的,他拾掇他的。师弟昏昏沉沉之间被师兄抱起,迷迷糊糊当中被师兄换了小衣、中衣,最后才是那件离青外衫。穿好了外衫,就该绾发了,师兄动作纯熟,三两下打理好,挑了一顶白玉发冠利落收尾——成了! 然后是传早膳。晨起吃什么呢,还是正月初一,有讲究。年年正月初一,帝王开年头一餐,吃的都是些带着吉利话儿的饭食,什么国泰民安,那是八宝杂粥;什么福寿绵延,那是一口一个的小小面桃子。总而言之,就是图个吉利。今年不一样,为了照顾师弟的饮食习惯,八宝杂粥之外还特特熬了白粥,还有御膳房里专门做的疙瘩丝、大腌萝卜、酱瓜,咸甜适口,爽脆无比,都是下白粥的好小菜。 内侍们布置好了,请皇帝用膳,皇帝半扶半抱地把仍在犯瞌睡的大将军弄到桌边放下,先舀了一碗白粥,后了点儿酱菜,作势要喂,勺子递到大将军唇边,一直迷迷糊糊的大将军半醒了。他说,臣自己吃。皇帝说,不妨,我喂你,又不是没喂过。大将军这回真醒了,他觉着师兄的肉麻是无边无际的,若是放任下去,一会儿还不知有什么后招呢,所以他自个儿另盛了一碗白粥,麻溜喝完,搁下碗,横放筷条儿,这意思就是吃饱了,不打算再吃了。皇帝没喂成食,但也不恼,朝大将军笑笑,把手上的粥喝干净,蜻蜓点水的吃点儿其他菜色,填饱了肚子就准备出城上东郊接春去了。 临出门,皇帝让大将军和他同乘御辇,想也知道大将军是不会答应的。皇帝知道以大将军一板一眼的方正,一般手段还不能让他就范。那就算了,一会儿再说。 天子御驾先行,百官在后,按品级高低排布,吕相是相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是百官头领,骑马走在最前,接着是大将军,然后是六部尚书,再然后是六部侍郎,等等等等。除了吕相和大将军,其余人等都坐车。这么些车马出行,首尾相望迤逦有一二里,像在摆长蛇阵呢,吕相最厌这样走,走了没一会儿,只要有一辆车出了岔子,后边的车就塞住了,塞的时候是不长,但走的太慢了,烦,哪有策马自在。他本来打头里走,走着走着肚子里的坏水又倒着流了,于是他拨转马头,返回来和大将军并排走。 “大将军昨夜辛苦。”老流氓笑得挺鬼,话说的也不大像人话,精光作滑的,听上去好像大将军昨天夜里舍身饲了一回老虎,被老虎整个吞进去,今早再整个吐出来,沾了满身的吐沫星子,或许还有什么青青紫紫、黑黑蓝蓝留在身上。老流氓的豆豆眼溜来溜去,尤其爱在领口袖口那儿打转,可惜青青紫紫、黑黑蓝蓝不在脖颈那儿,在后背、腰谷、大腿根那儿。所以他啥也没看见,怪可惜的。 大将军听不出老流氓的语带双关,他就是纳闷相爷怎么说这样不知首尾的话,昨夜谁辛苦了?怎么辛苦了?不就是陪着皇帝转了一圈宫城,被皇帝逼着“抵足而眠话寒温”,被皇帝又逼着出了一回主意而已么?也没怎么操劳,睡得还挺好,到底哪里辛苦了? 老流氓低头想了一会儿,再抬头瞟了他一下,捻须,冒了个油乎乎的笑,摇摇头,自顾自打马朝前去了——啧啧!这撮窝边草还不知道兔子的心思哪,这么茫茫然不知上下前后的,到时候兔子一下蹿上来,嘿嘿,窝边草可就要傻喽! “大将军不知道,兔子,它其实也是要吃窝边草的。”老流氓许是觉得火候不足,朝前走了一段,回头,眯眯笑着找补了一句话。动口的同时他还动了手——伸手拍了拍大将军肩膊,扯了扯大将军腰带,拽了拽大将军的袖口,然后他走了。 这叫什么话?哑谜? ☆、史笔世家 老流氓撩拨完窝边草,接着撩拨兔子去。只见他打马来到御驾侧边,眯眯笑着给皇帝请了安,同样一句:“陛下昨夜辛苦。”,皇帝一听脸就黑了。昨夜辛苦,确实辛苦,围着宫城转了一圈,二次把人骗上床,仍旧是盖棉被纯聊天——无功而返!他这边的天窗都穿透了,人家那边死活理解不了他的“亮话”,且还三不管五不顾的又睡着了,又剩他独自醒着,受了无数煎熬,心底里那酸水苦水积了一夜,滋味能好受么?! “卿近日颇有闲暇,不如过阵子代朕到白岩看看,那儿水患闹大了,压不住,卿是定海神针,到哪哪太平。”皇帝不阴不阳地扯了扯嘴角,说反话,给老流氓派棘手活儿。 “咳,陛下,臣见大将军的领口歪了,腰带也没系好……”老流氓立马甩出一张底牌,压住了皇帝派下的棘手活儿。底牌是这么个意思:大将军的领口歪了,腰带也没系好,他自己不知道,我现在告诉您知道了,一会儿您好得空发挥呀! 皇帝面上懒得搭理他,心里还是有点儿乐呵的——大庭广众之下替师弟理领口,系腰带,小小的显露一下子,师弟再呆钝也该知道些味道了吧? 这么一想,皇帝又觉得有指望了,接春接得挺麻利,祭天地拜诸神,燃香酹酒,二刻事毕。按照往年惯例,接完了春,百官们就沿着春湖踏春去了,四散开来,愿往哪走往哪走,天子一般象征性地沿着湖边走一圈就回宫城去了,百官们三五人一群,有在湖边喝春酒的,有绕着湖边看春色的,也有回家换下官服豁拳斗草吃春饼的,立春当日从上到下都休整一整天,爱做什么随自己高兴。百官们满以为今年与往年没什么不同,都眼巴巴等着皇帝让“随意”呢,哪知皇帝从接春坛上下来,没说让众卿家随意,他走到大将军身旁,十分自然地伸手替他正衣冠,系腰带,边整理还边嗔怪大将军:“你说说你,这么大的人了,连领口也弄不好,腰带松了也不晓得系一系……”。 大将军显然没料着皇帝的肉麻居然翻出了墙外,翻到了光天化日下、大庭广众前,一时间措不及防,刚想说臣自己来,皇帝无比亲昵地说:就该有个人成天盯着你才好,省得你不会照顾自个儿。一听这话,大将军的手脚立时僵住——有个人盯着?这是啥意思?暗探么?不像啊,难不成又要陪吃陪喝陪下棋陪批折子?! 他把这话当成了“威胁”,大庭广众下衣冠不正、腰带松弛还不让我帮你弄好,一会儿就等着吃后果吧! 皇帝给大将军正衣冠打腰带熟门熟路,似乎不是第一回了。大将军站得笔管条直地随皇帝摆弄,似乎也不是第一回了。关系真够好的,师兄弟么。但有没有点儿好过头了?而且师弟的容貌身条都打眼得很,不是吕相那样式的“平凡谦逊 ”,底下站着的百官们难免有点其他想头,比如,“佞幸”。当然,百官们怎么想那是放在心里的事儿,只要别落在笔头上,被史笔描一笔,那就不是定论,没关系。 说起史笔,那也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群人。史笔是史官,史官在周朝时是世袭罔替的,主笔人父死子替、兄终弟继,也即是说,史笔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又不是一群无关联的人,它是一个世家。周朝的史笔世家姓陶,传到如今,执笔人名叫元侃,字正通。 身为史笔,陶元侃这天当然在场,当然也看见了这出名为“师兄弟”相亲的戏,百官们想些什么他也知道,不外乎这三种,一种是“简在帝心”,一种是“雨露君恩”,还有一种是“佞幸”。前两种还好说,也都说的过去。最后一种最难看,也最严重,那是无才无德,单以色媚,取宠于君。到了近世,佞幸又变了一重意思,原本是无才无德以色事君,后来只要是仕宦之内与帝王有些异样关联的,都叫佞幸,不管有才无才、有德无德、有功无功。到了陶元侃这儿,他又不大认可这样的判断,因此,他觉着这事儿轻描淡写即可,不必过度发挥。简在帝心如何,雨露君恩又如何,帝王家的心思最难明白,翻手为云覆手雨,今日这行止谁知是不是做戏,为着招揽人心,为着让臣下替他卖命,整整衣冠系系腰带算什么,汉高祖刘邦哭祭楚怀王,唐高祖李渊哭奠隋炀帝,哭得涕泪横流死去活来的,不就是为了“人心”么? 陶元侃认定这是皇帝为了“天下归一”特意唱给大将军听的一出戏。其他不论,他倒是对这位大将军上心了。这人传说不少,且传得神乎其神的,整个人云遮雾绕,看不清真性情,究竟如何才能拨云现日,还得亲眼见、亲耳听。史笔在落笔之前最喜欢与那笔下之人接触一番,至少说个一两句,听话听声,有时候一句话比自己闭门造车冥思苦想要管用多了。 那天接春之后,陶元侃特意找了个时机,与何敬真偶遇了一趟。费劲周章去偶遇,就为了问他一句话。想要偶遇,那就得等着,起码得等到皇帝离开。 那头皇帝当众骚骚完了,放话让百官们随意,这就都随意去了。大将军也随意,他随意往春湖走,皇帝也随着往春湖走,走走看看,一小圈的湖,走一趟下来,过来四五拨人问政事的,这么游湖还游个什么劲!走了没一会儿就上来一群又一群打岔的,有什么私体己也不好往外说呀! 这种不清闲的接春游湖,它还不能善始善终,再过一会儿,一份兴田过来的火漆封筒就把皇帝给招走了。临走前他还不甘心,还想把师弟弄回去陪吃饭陪下棋陪批折子,师弟可怜兮兮的说自己还没好好看一眼这春湖呢,他心一软,这就又孤家寡人的回宫去了…… 送走了唠唠叨叨、老爱管人的师兄,师弟长出一口气,慢慢往春湖东走,陶元侃原本在远处站着,见了他动向,他就往春湖西走,走了半圈,两边迎头碰上,一边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另一边是出了名的硬骨头史笔,声名都很大,因此两人虽未谋面,但已从无数传说中得知对方的样貌特征。 关于这位陶元侃,何敬真多少知道一些。这位史笔出名不是因为他个人,而是因为他们这一家子。陶家一日之内死了三人,就为了两个字,可以说死出了读书人的“风骨”。当年皇帝老子周荣篡国,陶元侃的祖父直书“周荣篡国”四字,定论,至死不肯改“篡国”为“受禅”。周荣一生戎马倥偬,打了多少大仗硬仗,杀人跟砍瓜切菜似的,让改不改,那就杀!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杀了老子,父死子替,一把带血钢刀架到了陶元侃父亲陶孝纯的脖颈上,吼:要么改!要么死毬!陶孝纯抬高了下巴颏,直接把脖子搁刀刃上,顺着一拉,又完一个。兄终弟继,接着就到陶元侃的叔父陶孝贤,都不用周荣动手,人家直接触柱,碰死了! 陶元侃时年十二,眼见着祖父身首异处,父亲血溅五步,叔父脑浆涂地,没有多余的言语,冲那杀红了眼的武夫比了比手,意思是“请”,杀吧,这儿还有一个呢,把这史笔世家杀光净了,再改史笔为史馆,弄一群舞文弄墨的书生来养着,专门为你歌功颂德,那时你爱写什么写什么,怎么漂亮怎么写,但公道自在人心,看看人们愿意信你,还是愿意信我们! 武夫与书生之间的隔阂是天生的,相互看不上眼也是天生的。武夫讽书生“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书生嘲武夫“一语不合上刀子,以为举世皆怂人。” 由此可见,武夫并不晓得书生的骨头硬起来能有多硬,在周荣看来,这些家伙都是辣椒蛆、没骨鱼,吓吓就蓄缩畏慑、奉头鼠窜了,哪知道这些人里边也有硬骨头,硬起来杀个灭绝也别想让他们转弯! 连杀了三位史笔都不能让人家动手改两个字,周荣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想着干脆灭了这狗屁倒灶的史笔世家,另起炉灶,找一批人来写就完了,哪管他悠悠众口堵不堵得上呢! 他准备再来一次“手起刀落”,褚季野把他拦下了。褚帅知道史笔最是得罪不得,篡国就是篡国,理亏在先,再为篡国把史笔杀光,那就是心虚,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怕有心人借机发挥,打起旗号再反起来,那不是乱上添乱么? 就这么的,褚帅一句话把一个即将倾覆的史笔世家拉了回来,还让这群世袭罔替的史笔们接着做史笔。 为这事,江湖送褚帅四个字——无心插柳。 本是无心,谁想做成了此世功德。 ☆、自古名将无善终 陶家也不愧为史笔世家,破家灭口的血海深仇,一样不能让他们下笔有偏,心中那杆秤摆得实在稳,不论是对高祖周荣,还是对后来的武帝周行逢,都是不隐不抒,秉笔直书,该说的功就说,该写的过一样写,从来不怕惹来杀身之祸。 骨头够硬。宁折不弯的硬,世上能有几人?这样的人不论如何都是值得敬服的。 陶元侃对何敬真也一样,也是多少知道一些,主要是军旅行径,从蔚州案到留阳之围,丘八做到这个份上,那种悍横已经超脱了言语,超脱了笔墨,言语和笔墨描摹不出。这种的,也一样值得敬服。 硬骨头的和悍横的“不期而遇”,两人脸上都挂一抹淡淡的笑,轻轻颔首,打个招呼再交错而过。错身过去几步以后,陶元侃站下,回身叫他:“大将军!”。何敬真也站下,回身看他,等他说下去。“自古名将无善终,大将军不惧么?”。 “问心无愧,何惧之有?”何敬真还是一笑,眉眼淡然,一派坦荡。 好一个“问心无愧”。古来多少名将都问心无愧,然而无愧保不来他们的善终,可见问心无愧不是善终的必须啊。于己问心无愧没用,于人问心无愧,尤其是帝王家那头认为你问心无愧,那才真的有用。否则,一样难逃“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陶元侃笑笑,朝他拱拱手,为这不期而遇画个句点。 数年之后,陶元侃起笔为何敬真做传,估计是对此人的容貌身条印象太过深刻,他忍不住在正传里描了一笔,说此人“有殊色,易惑人,非人世所当有。”。在传的末尾,他还把这“殊色”与大将军的不得善终勾画成因果,正传居然写出了红颜多薄命的味道,也是史笔里的独一份了。 隆佑十四年正月初一,兴田暗线来了一份火漆封筒,里边说的是梁朝的情况,总结起来就是幺蛾子出得没边儿了,夏侯丞相出妖蛾子的花样天天翻新,今儿个杀谏臣,明儿个杀宗室,眼见着姓李的宗室就要给他杀干净了,忠于死皇帝的边将朝臣们一合计,决定“清君侧”,几个州的将官们串联好了,联合举兵,一直打到了梁朝都城附近,即将功成的当口偏偏起了内讧,夏侯丞相打仗不行,但玩儿心计确实是个人才,他知道这些边将朝臣不是真正一条心的,还知道哪些人正经要他命,哪些人仅仅是借着要他命的借口谋取自己私利,通盘算计好,这就拿小皇帝做幌子,写了几份圣旨给那些一心谋私利的将官朝臣送去,许以高官厚禄,来这么一下子,人心就散了,好好的清君侧弄到最后功败垂成,一群的边疆朝臣居然让夏侯丞相各个击破,到了最后惨淡收场,不能不让人唏嘘感叹。 夏侯丞相平叛,没别的,就一个字,杀。先杀了最硬颈的几位,然后利用边将朝臣之间的相互猜疑,挑拨一部分人杀了另一部分人,再来把剩下的一部分人分成几大块,派说客上门,让当中实力较强的中立,换成大实话就是:夏侯丞相那边准备动刀子杀人了,你们别管,装作啥也没看见就是了,事后有你们的好处,要封侯要封疆还是要这大好河山都可以谈。 你说这些边将朝臣们缺见识吗?缺常识吗?似乎都不缺,缺的其实是远见和大局观,看不到长远,也顾不上全局,都顾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各人自扫门前雪,殊不知唇亡齿寒,弱的玩完了,强的还能强得到哪去?! “牙齿”们都默不吭声,装聋作哑地看着“嘴唇”们被夏侯丞相一个个收拾掉,这场杀戮从年中一直持续到了年末,嘴唇们终于彻底割干净了。没了“嘴唇”护着的牙齿们光秃秃地亮在夏侯丞相的屠刀下,这时候才想起来冷,才想起来要抱团,迟了! 牙齿们也被一颗颗敲掉,敲得血肉模糊,难看得很。屠杀过后,梁朝有点战力的将官们几乎都死绝了。大年初一火急火燎地送过来的这封火漆封筒里边,特别提到一个人,这人命大,被夏侯丞相派来的人一刀子从后背心捅过去居然还没死,但他家里人死绝了,诛三族,稍带点儿亲戚关系的都没逃过去,全部成了刀下亡魂,如此一来,这人活在这世上活什么呢?就活个“仇”字了。他之前任过楚水守备,知道楚水一线上哪个节点最薄弱,哪个节点最易突入,他选了一个点,用一种斑草和竹子编在一块儿,做了个小伐子,来回来去地从梁朝这边渡到周朝那边,测水面宽度、水流急缓,试了一个月,心中有了数,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拿上梁朝的楚水布防图,过来投奔周朝来了。 这人挑年三十那晚上过来,楚水的守卫们大部分回去团圆了,没回去的也都在忙着辞旧迎新,守备挺稀松,好逃。他逃过周朝这边来,正好是正月初一的凌晨,丑末寅初,天黑魆魆,守楚水的将官当场拿下,问了口供,不敢怠慢,当即报给了当地的兵营,兵营又辗转几手报到了暗线上,暗线行动如飞,数个时辰之后,一份火漆封筒就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皇帝见了,即刻派人将吕相从他那小洞府中挖过来,两人商量一刻,都觉得伐梁的时机到了。 汉土的八千里山川河岳,三分天下,任意两方相互攻伐都不是小事。要启战端,由头呢?怎么才能名正言顺?有了由头,武备呢?粮草呢?将帅伍卒呢?都有准备没有?且这周梁之间隔着一重天堑,楚水横在当中,人马越不越得过去?这都是要考虑的大问题。以前可能还要考虑更多,现在不同了,梁朝那边乱子一出连一出,人心早就如同散了黄的蛋,聚都聚不齐了,加上之前追随死皇帝出生入死的一批将官被夏侯丞相杀得七零八落,统兵打仗都找不着领头的,又加上这回从梁朝那边过来一个对楚水守备知根知底的降将,天时地利人和,一下凑齐了,不打干嘛? 说打就打,皇帝决心一下,底下臣子们也跟着转起来。 大将军何敬真出任兵马大元帅兼任兵部尚书,总领整个对梁作战,主帅,所有将官都归他节制。户部尚书刘中岩任行军总管,战时的粮饷转批供应全部由他调度。工部负责军械武备。吏部负责用人,主要是军旅行经之处,特别要紧的几个州县的人事调派,人手差遣,吏部要把握好,原本的人能用就用,不能用赶紧派一批能吏过去顶着,主要做好一件事,别给军旅扯后腿。还有一点最关键的,就是这次对梁作战不派监军,战场布局调遣一应事宜,均由将官们根据战况变化便宜行事。权力是放出去了,但不是随意放的,帝王这边放下去的权力越多,将官们担的责任越大,该怎么打自己心里要有数,不能乱打,一旦乱打,打乱了,军令如山,担起责来可是要掉脑袋的! 连存在了五百来年的监军都撤掉了,在外人看来,皇帝真是心大心宽,就不怕那些手握重兵的丘八们犯上作乱么?这点他还真不怕,不但他不怕,吕相也不怕。吕相当初心甘情愿当了“贰臣”,投到周朝这边来,看中的就是皇帝的胸襟、胆略和眼光。说实话,人是有“格局”的,帝王也一样,有的帝王格局大,有的帝王格局小。格局大小就在胸襟、胆略和眼光上,眼光又是当中最基本的,若是连识人的眼光都没有,大材小用、小材大用,那还是别打什么“天下归一”的盘算了,回家卖红薯就挺好。有了眼光,认准了人,接下来就是胆略,人人都知道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但光知道还不行,敢不敢用,特别是敢不敢用那些手法破了常规的人,这才是个事儿。但凡有几分真本事的人,或者是脾性有些古怪,或者是为人处世不那么顺周围的人的眼,又或者是他们用的本事太过超脱常规,总之就是不那么容易被人容忍,身为帝王,能不能忍下这些古怪、不顺眼和超脱常规,把好钢锻在刀刃上,那可是断格局大小高下的关键。在吕相看来,周朝的这位青年天子这几样都做到了极致,格局足够大,所以他当初才敢写那封一万三千来字的长信,才敢在信里纵论古今,放眼天下。 天下归一的第一步是伐梁,伐梁的第一步是“师出有名”。大军未动,言论先行。周朝这边列了梁朝的“三大恶”——一恶烧袭边寨,杀我黎民;二恶阻隔楚水,冲我良田;三恶背约在先,言而无信。列出来,印出来,用数万纸鸢系了,放上高空,剪断线索,投到梁地。梁朝三大恶的后边还跟着周朝“三大善”——一善军旅仁义,过境不扰;二善府衙有情,容留梁民;三善轻徭薄赋,与民生息。三大恶好说,都是为了师出有名特意找出来的,与梁朝百姓关系似乎不大,看过估计也就过去了。三大善不同,那是在公开说几件关系到百姓们身家性命的事儿:军旅仁义,过境不扰,是不是真事?是啊!何家军的故事从周朝一直传唱到梁朝,传唱的可能带点儿夸张,但经过自家亲眷或是熟人嘴里说出来,那就可信。府衙有情,容留梁民,是不是真事?也是啊!从梁朝这边泅水过去的梁朝百姓,只要没被淹死、没被梁朝军旅捉住杀头,到了周朝都能站住脚,觅得一口饭吃。轻徭薄赋,与民生息,这是在明里许一个诺,若是周朝拿下了梁朝,梁朝这边百姓一样式的徭役税赋,与梁朝原本的朝廷相比,轻省得多! ☆、何将军又玩命去了 本来么,留在梁朝本土百姓们是不得已留下的,要么是老家儿故土难离,不愿走,儿孙辈跟着不能走,要么是没银子没门路走不了,再要么是逃不了一大家子人,怕自家逃了带累亲眷,索性不逃了。这些人都在苦熬呢,熬着乱离岁月,熬着翻着跟头往上涨的徭役税赋,熬着亲人离散不知几时再见的苦楚。这样一群人,见了那纸鸢上写的三大善能不动心?梁朝并入周朝,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皇帝换了一位而已,但从今而后就不用再乱离了,不用再担那山一般沉的税赋徭役了,亲眷之间再见也成了近在眼前的事,真好! 既是觉得好,难免心向往之。周朝大军还未真正开入梁地,“三大善”就在梁朝百姓之间传疯了,攻心攻出了意想不到的好效果。何敬真之前预想了多少艰难险阻,备了多少防万一的预案,谁知一过了楚水,那阵势就跟破竹似的,一路赢。梁朝守城的官兵要么没等他们来就弃城跑了,要么等着他们来大开城门投降。唯一一次遭遇的认真抵抗,是在离梁朝都城庆都还有二百多里地时候,一座小城池,守城的官有几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气节,认认真真备战,所有的宝都押在了城周围设的一圈埋伏上,埋伏是真埋伏,挖了一带不浅的壕沟,里边竖着一排排削尖的竹子,还埋了不少的火药筒子,准备来个你死我活。心倒是铁的,可架不住自己家里出了家贼,连夜出城和周军接上了头,三言两语把这布置全盘卖出,还领着周军的前锋从安全地带入了城,引进自己家里,杀了自己家主,到这儿就没了,就这样了。还抵抗?谁说烂船还有三斤钉来着?船要是打里头烂起,别说三斤钉子,就是三百斤钉子也一样屁事儿不顶! 说句老实话,周朝的老将们怕是还没打过这么松快的仗,从头赢到尾,整个梁朝就跟一条软烂茄子似的,一点筋骨没有,不单是百姓,就连府衙都闻风来附,沿着楚水顺水而下的大战船基本没派上正经用场,用不着,梁朝守军只会拉一条大铁链锁住江面,连铁栅栏都不弄一个,用几个火药筒子炸断铁链以后,周军长驱直入,连下宁晋、虎牢、白塔、永安、大通,多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都成了虚置的摆设,说到底就是人心散了,都朝着轻徭薄赋去了,这么一来,哪里还挡得住?而且,周军这边当真守诺,过境不扰,自带干粮,歇宿都在民居之外,不打不杀不掳掠,对百姓还挺客气,有缺什么又临时寻不上的,就拿足银子和百姓买,百姓愿意卖就卖,不愿意卖也不强求。比一比梁朝军伍山匪般烧杀抢掠的行径,那可好太多了,也太得人心了。周军打到宁晋时就有梁朝百姓来引路,把那关隘的薄弱之处指给他们看,领着他们从小道走,不一会儿就出现在梁军的后方,把梁军唬得不问青红皂白,丢下辎重马匹就跑! 得了人心的与失了人心的拉出来比一比,大势一目了然。梁朝大势已去,周朝如日中天。如日中天的周军直直杀进梁朝都城,守城防的官兵乱哄哄夹在百姓当中,一同逃命。夏侯丞相挟持小皇帝往南逃,想逃出海,没逃成,叫一班内侍拿住,把两人捆了送给周军,一国之主被擒,这国就不国了,玩儿完啦! 夏侯丞相耍了大半辈子心机,机关算尽太聪明,误了自家性命。周朝皇帝旨意下来,祸国殃民的,主要是这个夏侯敦,推上菜市口当众凌迟,至于梁朝宗室么,全部迁到周朝都城留阳,封个闲散王爵,只要不出什么妖蛾子,好好养着也就是了。 原本当大仗硬仗来准备的一场仗,就这么顺顺遂遂地了结了,从开始到结束,满打满算,只用了不到四个月。这么顺遂,当然少不了之前做的大把功课。周朝攻伐梁朝,蜀朝能一点动静没有?不可能。蜀朝那边打从两朝一开打,就备好了要参战来着,刘建忠想要渔翁得利,借着伐“不善”的名头从周朝后方袭来,抢得几分地皮也好。他这儿正瞌睡呢,夏侯丞相马上派人送枕头来了,两边一商量就结了个临时的盟。既然定了盟,活儿就得好好分派,省得到时候吃力不讨好。活儿是这么派的,蜀朝从西南走,出关山以西,突袭蔚州,梁朝这边派一队人马悄悄横渡楚水,东西向夹击蔚州州衙,一举端掉,不信周朝不分兵来救! 蜀与梁使的这招叫“围魏救赵”,蔚州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又富庶,说是“物华天宝”一点不过分,周朝的战船、行军粮草,甚至兵源,起码有三分之一打这儿来,若是丢了,那可要了周朝的命了!为着保命,周朝势必要分出兵将来回援,如此,梁朝之危可解。 如果不看周朝那边的应对,单看这两国的盘算,似乎也不赖,有胜算。然而结盟这种东西,你会结我就不会了么?周朝早在两年之前就与神山结了盟,从那以后,阔地千里的西南就成了周朝的一道屏障,只要盟约还在,蜀朝就别想经由西南过到周朝去。 这回周朝猛攻梁朝,蜀朝派了几次兵,试了几条道,总是铩羽而归,只能眼睁睁看着周灭了梁,将三分天下变作了二分,还是强弱不均的二分——周吞了梁,版图大了,人口多了,钱财足了,底气粗了,之前三分之时那种微妙的平衡也就没有了。失掉了平衡的忠皇帝日夜忧心,想着如何才能把西南这块绊脚石搬掉,和周朝殊死一战。他想到了另一个盟友——羌族王庭不是一直打着“李代桃僵”的主意么?看看有什么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巫神除掉,换成羌族的狼主,两人这么相像,那些愚忠的山民哪里看得出不同,不是一样誓死效忠!若真弄成了,后边的好处数也数不尽。他与心腹谋臣一合计,想了一条毒计使坏去了。 这毒计打的是“一石二鸟”主意,一边收拾了周朝,另一边收拾了神山,忠皇帝独霸天下,前景满好。他一石子投出去,还是先打蔚州,不过不从西南过,绕了个大弯,横穿大漠,从羌地过来,行军粮秣靠羌国供给,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理直气壮,就为了这一石子打下两只鸟来。羌国这回也卯足了劲,要吃给吃要喝给喝要人马给人马,挺好商量。蜀羌军十万人马花了八天穿越大漠,来到了关山北山脚。十万敌卒从最意想不到的突入,蔚州州衙不能说一点防备没有,但这防备不足以抗住十万人的猛攻。那时候蔚州大营里剩下不到两万人,大部分是刚征来的新兵。能征惯战的老兵们呢?哪去了?原来蜀朝的忠皇帝狡诈多端,派了三万人马到宁远军寨附近袭扰,杨镇身为镇西将军,当然要过去看看状况,这一走就扯走一队人马,一去就去好几天,哪想得到蜀羌军这是在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再看看蔚州城附近的援军——最近的一队,章达,章将军领着八万人在永山收拾善后,主要是收编梁军的降兵降将,永山的对面是兴田,兴田到蔚州,昼夜兼程快马驰往也要五天。差不多近的一队在濮阳,杜子羽领着一万兵马正要接应从兴田过来的章达。从濮阳到蔚州,同样是五天,远水解不了近渴。 蜀羌军十万人围住蔚州城就是一阵急攻,蔚州城顿时陷在了危局里。危归危,它居然危而不破,也真稀奇。围城的十万男儿一定想不到,坐镇指挥死守蔚州城的,其实是个女人。 张晏然张知州对兵事不能说一窍不通,但毕竟不是专攻,也没有上沙场的亲身历练,说白了就是没有排兵布阵的天分,让他坐镇指挥,他出的招四平八稳,在双方兵力相当的情形下当然没问题,但这回敌我悬殊,这么四平八稳的保守可就行不通了。紧要关头,杨将军的婆娘上门求见,自告奋勇说要守城防。张知州知道杨将军那口子是将门出身,自小耳濡目染,及至嫁了人,男人又是个丘八,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排兵布阵不在话下,且,这婆娘在外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没有三两三,不会过来揽事上身。张知州这个人么,和其他男子比起来达观得多,其他人觉得女子就该在家呆着操持家务,孝顺公婆,相夫教子,别在外逞能。张知州由寡母一手拉扯大,知道女子逢到绝处的耐性、韧性甚至比男子要强,因此他从不小视女子。这回杨将军的婆娘主动请缨,他就放手让她一试。一试之下还真管用,蔚州城险险熬着,居然熬到了杨将军急调回援。 刚伐灭了梁朝,周朝这边从上到下都是一门心思——让军伍休整一阵,看看后向再定下一步。谁知蜀朝那边咬得这么紧,居然从大漠绕过来要夺蔚州城,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仗不打不行了。 何敬真从庆都急赴蔚州,梁朝这边善后的事托给沈舟、邱其征、王傅三员副帅,三人中又以沈舟为主,有难定夺的,最后一律由他一板子拍定。军情紧急,两边交接完何敬真连夜就走,等不及后边大军了,他带着他那五千“黑鹞子”先走,去充前锋打头阵。皇帝当时在留阳呆着,自然不知道他那宝贝师弟又玩命去了。 何将军的玩命是真玩命,和亡命差不多,亡命的玩法,又把杨镇杨将军吓了个透死! ☆、我欢喜你! 这是怎么回事儿呢?还得从杨将军领着三万人回援蔚州城说起。 当时杨镇火烧火燎地往蔚州城赶,想从后边包抄蜀羌军,和城内来个里应外合,甭管怎样,先打乱敌军的阵脚再说。他领兵冲杀,杀着杀着另一队人马从西侧杀过来,一看——喔!自己人!再一看——咿!事儿爹!我个天爷!这大爷怎么到了这儿?!他不是在庆都么?! 原来,庆都有条通济渠,直通永山,到了永山渡河西去,到蔚州的时间和杨将军从宁远军寨回援的时间差不多,两边在蔚州城外碰上,打了一次不错的配合。蜀羌军败退,沿着葫芦山山脚一路退去,想退回大漠。这时周军大队人马已经开过来了,不是闹着玩儿的——我本不打算那么快灭你,可你不管不顾地先动了手,那就怨不得我了。 隆佑十四年五月二十,周军与蜀军在蜀境内的铁壁关前决战。铜壁关是蜀朝咽喉,双方兴师动众的一场争夺,胜负如何,乃至于一国的兴亡就压在这一战上了。这一战打了四天五夜,周朝险胜。险在了哪呢?险在了蜀朝的主帅也是个特别能打的,双方的人数、武备其实差不多,那就看谁更“敢做”了。看看周军的主帅是怎么个“敢做”法的——五千“黑鹞子”,他留了三千在左翼,一千五在右翼,自己带着五百人横穿敌阵,测量敌阵纵深,测出了纵深,再以颜色不同的焰火来指挥调度左中右,重点打哪,哪边佯攻,哪边实打。 敌阵中往来是当耍的么?!五百人即刻就被几十万敌卒冲开,到了最后只有元烈一个人死死跟着他,蜀军列做一排引弓,飞矢如蝗,一下把他坐骑放倒了,他自己也从马上跌下来,悬得很!元烈跃下马,操一柄大刀一个横扫,扫掉一层敌卒,把他托上自己的坐骑,一打马,暴吼一声:“走!”,他还偏不走,非要元烈跟着他一块儿走。他调转马头回来迎他,结果差点儿连这匹马也给射没了!又一层箭雨过来,元烈躬身倒伏,把他整个压在身下,护住,这层箭雨全让狗崽子的后背捞了去!杨将军早知道事儿爹不省心,早猜到他这么布局铁定是有后手的,没想到他居然敢这么无遮无拦地就闯敌阵,还要横穿,还要探纵深!这都不是人的胆子吧?!是黑瞎子的胆子吧?!别管是啥胆子,敌我势均力敌时还真要有这份胆子才能出奇制胜! 后来陶元侃著周史,写到铜壁关决战的时候,还特地提了狗崽子后背上的箭,用了个新鲜词儿——“猬集”,箭矢猬集,那就是说整面后背扎满了箭,跟刺猬差不离。得亏有一身重甲护着,要不然那么多箭扎下来,这人还能要?! 不论如何,杨将军反正是没见着这“箭矢猬集”,他过来的时候军医已经把那一堆箭镞料理好了。他见的是徒儿脸冲下趴在行军胡床上,后背血透层纱。行军床的床沿上坐还着另一位——“事儿爹”身上也有几处不大不小的伤,包扎好了,也过来探狗崽子的伤势。 正好!俩人一起教训! 他气沉丹田,蓄足了底,刚要张嘴,事儿爹回身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真是杂,啥都有,有伤有痛,有旧账有新愁。旧账就是“狗皮膏药”那笔,本就时时担在心头的东西,最怕事儿重演一遍,谁曾想怎么怕还是要来。沙场征战,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哪来那么多侥幸,下一次说不定就这么了账了,家里剩下一个见风就倒的细妹子,天天哭天抹泪地朝他要哥哥,这可怎么整? 杨将军知道事儿爹在想些什么。他觉着他想的这些东西都是多余的,没日没夜地把“错处”往自个儿身上揽,他也不嫌累得慌!但人的本性么,江山能改,本性可是长进根底里的东西,直到死那天都还在身上,没法子! 瞧人家那样千愁万惨的,他还下得去嘴教训?! 罢么,这事儿先记下,往后再说,再狠狠的说,往死里说! 杨将军的嘴撤了架势,丹田之气四处乱窜,此时方才想起来忙活了这么几天几夜,饭都没好好吃一口,此时满肚皮闹虚空,他默默来了默默走,吃他的面片儿汤去! 狗崽子铜做的皮肉铁打的骨,闷头睡了半日就缓过来了,他咬着牙,半撑着床沿坐起来,先羞羞地瞄了一眼他家大将军——这人居然在床边守他,那么有心……也不知从几时守起的,可用饭了么?身上也有伤呢,可包扎完好了么?那时候那么险,他本可以走脱的,偏不走,偏要拽他一起走,那么有情……是舍不得叫他死了么…… 行简行简行简行简…… 狗崽子心里把“行简”二字嚼透了,想吐出来,然而那颗心已经被“行简”弄醉了,东撞西歪的,找不着家。好容易按定了六神,吐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不大像话的话:“……行简……”。“行简”后边停顿了好半晌,死活出不来,一急,脑子一炸,出来了:“我欢喜你!”。 欢喜和喜欢是不一样的。喜欢是平平常常的喜欢,可以喜欢一件东西,也可以喜欢猫儿狗儿。欢喜是沾着情爱的,一人心内恋慕着另一个人,可以说欢喜,是那种一想起这个人,心里就无限欢喜、无限甜蜜的意思。 行简师从汉土大儒萧一山,十多年的春风化雨,绝对的知书识礼,不可能不知道“欢喜”是个什么意思。起先他以为自己耳道坏了,听岔了话,就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狗崽子浑身上下铜皮铁骨,也就只有脸皮还是人的脸皮,且这脸皮比常人的还要薄上几分,眼神和人家一对,脸皮轰的一下烧着了,烈火燎原,但死不悔改,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这一个道白,首先把他自己说明白了——原来他从十四五起就一直死皮赖脸地赖着他,就是为了这个“欢喜”啊。原来他一直觉得自己窝囊,不单纯是因为打不过人家,而是他把两人间的胜负看成了这“欢喜”的资格,打不赢,连资格都没有。此番敌阵中往来,他替他挡下一层箭雨,怎么也该算是有担当了吧?有了担当就不再是个毛头小子了吧?不是毛头小子就可以道白了吧? 他以为这是个正经八百的道白,大将军却觉得他这是吃错了药,瞎闹腾,耍嘴皮子,逗着玩,人家肃着脸斥他:“睡傻了?浑说什么呢?!” “……没、没浑说!我就是这门心思!”狗崽子耍癞皮狗,磕磕巴巴说了这么一句话,但话里的意思可一点不磕巴。 “有病接着喝药,没病接着睡你的觉!少在这儿瞎说八道!!”大将军动了真怒,听这声气,指不定下一刻就要挥拳头揍人了。 “……是因为啥不让我欢喜你?你说。” “……” 说个屁!你以为断袖是好玩儿的么?!这种悖逆天理人伦的东西你也当做玩意儿来玩?! “因为欢喜你就是断袖?那就断袖好了,我不怕。” “……” 去你的不怕! “你说话呀!” “……” 这年头的军旅都不讲究上下尊卑了,随便来个副将就可以吆喝着让大将军回话。 “别说你不是!我看到了,那个满头银发的!凭什么他行我就不行?!” 狗崽子是有狼性的,狼的直觉常常能让他猎获一些常人猎不到的东西。大将军和那巫神的私情不是他无意间撞破的,是有意追探的结果。虽则只追到过一回,但这回就让他大大地壮了胆——他愁了许多年,就为这断袖的事儿,他自己断了不怕,就怕大将军原本不是个会断的,一是一不是,那还道什么白,让那心思自己死了得了!谁想居然还有这么一回事,大将军竟情愿让个“雄”的沾身,两边还有应有答有来有往,显然是久在其中,做惯了的。既然没有了“一是一不是”的顾虑,他还怕什么,他不信自己争不过别个! 狗崽子属于狼的那部分血烧得滚热,忒也自信,忒也有把握,崇山峻岭高天厚土在他看来全都不在话下! 然而有些话当说,有些话不当说,有些话可以私底下说,有些话私底下提都不能提,狗崽子心肥胆大,一嘴巴把不当说的都说了,不能提的都提了,这就是在讨打! 大将军二话不说,老大一个耳光当面轰来,一点儿也没留情,当场把狗崽子黝黑的薄脸皮扇出五道红而肿的巴掌印! “谁教你这么说话的?!这次就算了,下回再犯,军法整治!”轰了巴掌,撂了狠话,大将军摔帘子走人,撇下狗崽子半坐不坐地窝在行军床上,肥心思贼胆子且有得忙活呢! 既然把话说白了,手脚也就跟着放开了。伤他也不好好养了,故意披着件薄外衫在兵营里四处逛荡,主要找大将军的营帐周围逛荡,只要人家一露头,他准保一副伤得随时吹灯拔蜡的模样,一步步蹭着、延捱着,有意无意地让那人看看他的血透层纱,和他了无痕迹的心碎心酸心痛。大将军什么人,一颗心该硬的时候邦邦硬,任狗崽子在他面前又是血又是伤的逛荡半天,他就是不理会。攻伐蜀朝的战事还没到头,事情多过了芭蕉叶,哪里匀得出空儿来管狗崽子那奶兮兮的春心!少他十岁的“愣头青”也敢在那儿呼喝着“欢喜”,真是吃饱了溜圈——撑得慌! ☆、反间 铜壁关一役,蜀朝损兵折将,忠皇帝刘建忠中了流矢,伤在要害,抬回蜀都的半路就歇菜了。蜀与梁的不同之处在于,蜀朝的太子是老早就立好了的,虽然为人软弱,扶不起,但后边还跟着几个颇有能耐的老臣,论起能打仗、会打仗的将官来,也有好几号将帅人才。按着预计,蜀朝怎么的也能撑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还能把周朝拖乏了,弃掉蜀地这块肉,两朝之间划山而治,相安无事。然而预计又赶不上变化了,“天命”这种东西到底有是没有?若说有,它又看不见摸不着,若说没有,你怎么解释蜀朝这种稳扎稳打能赖个十年八年的阵势,为啥会在几个月之后就消弭得几乎不见?! 其实,归里包堆,局势的关键还是在那当权的人身上。蜀朝的太子是个耳根子软,立不起来的货色,生平没有别的爱好,就爱打“双陆”(一种小赌博),赢了以后浑身舒坦,旁人提啥要求他都一口应承,跟他要钱他给钱,跟他要官他给官,很好说话。且,他最厌那些管着他不让他打双陆的人,像是太傅、御史中丞、左右丞相这些人,整天围着他让他“上进”,让他“亲贤臣而远小人”,让他以江山社稷为重,一个皇帝做得这么不自在,那还不如不做了! 太子继大统不到半年,闹出走、闹出家、闹禅位就闹了七八次!闹也没有用,谁让你爹立你做了太子呢?江山在手,责任在肩,还想着跑?跑得了么? 新任的天子甩不开这片江山,他就开始瞎胡闹了。 起先倒也没有动刀子杀人的意思,不过,耳根子软的人嘛,找几个内侍借着打双陆的时机吹几阵耳旁风,怎么吹呢?就这么吹:说先帝托孤的老臣们不是不让陛下禅位,他们眼孔里放着的可不是您,而是肃王殿下!肃王文治武功,谁都有眼瞧见的,不就是慢了您几年降生么?前几年,闹着要废立的人里边,不就有这些人么?他们是在等时机呢!等您出了错,拿住了小辫子,堂堂皇皇的数着小辫子贬抑您!他们这招毒哇,禅位人人夸您贤德,挨了贬抑可就不是那样说法了!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么样的话多说几遍,他多咂摸几遍,越想就越是那么回事儿! 新天子心里发虚呀,找了几个内侍头子一合计,决定把几个老东西弄死!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几个弟弟也一齐弄死算了,免得夜长梦多! 说干就干,三日后他设宴宴请几位顾命元老、四个自家弟弟,酒酣耳热之际,掷杯为号,几百御林军杀进来剁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臣,砍了新天子的四个亲弟,内侍们提着水桶子跟在后边,紧接着打扫了紫金地砖,一刻以后,一点儿血痕也没有了。刚才那场屠杀好比是场梦,醒来以后连味儿都嗅不到。 这些人都是手握重权的,按理来说不应该这么轻易就被收拾了,坏就坏在事先根本没防备! 别人就不说了,太傅等于是看着这位新天子长大的,对他的评价没别的,就四个字——宅心仁厚,仁字打底,怎么能干那欺师灭祖,诱杀骨肉的事呢?! 海枯终见底,人死不知心。谁又能想得到人心还可以跟狗皮袜子似的,翻过来覆过去?! 周朝这边轻轻松松一个“反间计”,最大的几块绊脚石就给搬开了。 除掉了拦着他不让他打双陆的一干人等,新天子真正大权在握。大权在握了以后就更加混乱。这位对治国理政从来不在行,见了前线战报一阵阵抓瞎,他知道军情火急,也知道周军已经攻破了铜壁关,攻到了离蜀都还有百来里的武清。好在武清还有个陆骁顶着,周军被阻在了武清,两边相持,他想着太平日子还有得过,双陆还有得打,只要这样,管他的! 何敬真领着二十万周军驻在武清城外,半个月中间,双方互有攻伐,但还没有正式大打。因武清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易守难攻,硬要攻下,伤亡必定小不了,最好能智取。先派人到城门前说合,不成。后买通了陆骁的一名挚友,要他去说降,入了武清,说了不到两句话就说崩了,两人割袍断义,说客被逐出城去。又不成。 难。 难道就这么被阻在武清之外? 行军打仗最是烧钱,动一动都是钱,阻一天,二十万人马的粮秣就是一笔大数。 两军相持的这十几天,何敬真常常寻一处高地站上去,看地形地势,找转机。这天他照例早起,照例端着一副“千里眼”看武清城里的动静。六月炎夏,农人们起得早,这时都在侍弄庄稼。“千里眼”里,一片禾麦青青的景,甚至都能看见舒展的叶片上几颗露珠清圆,说不出的宁静安和,哪里是大军压境,正待死战的样子? 陆骁有大才,文能治国武可安邦,分明可做宰相,最次也该做个封疆大吏,守武清是大才小用了。单看他处置战况、抚慰境民的手法,真是把好手,这样的人死了多可惜。得留。待战事了结,此人可以留驻蜀地,保一方太平。至于会不会蓄异志、起反心,那就得看蜀朝的新天子如何表现了。 就在那个早晨,何敬真定了主意,越过武清,绕道昌黎走。二十万周军,留下杨镇和元烈,领兵五万守武清,死死堵住就行,不让陆骁出去,也不放援军进来。但凡有援军,一律打回去!绝不能让两边合拢起来,从周军重围当中突出去! 绕道昌黎攻蜀都的关键,就在于一个“快”字,越快越好,越快蜀朝的边将们就越没有时间集结来救,只要杨镇和元烈那边能顶住,不让陆骁出武清,事儿就好办得多。 隆佑十四年六月二十三,周军连克昌黎、永定、太平,兵临蜀都延庆城下,蜀朝边将苏泰、蓝宁锦日夜不停飞驰三百余里上蜀都,双方在城外激战一昼夜,蜀军败,终究欲救而不得。陆骁那边接连三次想要突出城去,一次比一次攻得猛烈,双方一次比一次杀得惨烈,杨镇和元烈都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了,不想转机突现——蜀朝新天子降周了! 隆佑十四年六月二十五日暮,蜀朝新天子开了城门,满身缟素,双手用麻绳缚于身后,步行出城,身后一辆马车载棺相随。 这是天子投降的例行行事。 何敬真站在城门前,等着蜀朝天子过来跪降。那时候落日西沉,不多的一点光照在他脸上,他脸上是空白的,没有一点表情。蜀朝天子的表情倒是丰富,他一路哭过来,哀哀切切,到了何敬真跟前扑通一跪,五体投地趴得挺踏实。 若是蜀朝将官朝臣们看到这一幕,他们作何感想?还要不要拼死冲杀去留一个日薄西山的朝代? 有这样一个既不愿守国门,也不愿死社稷的君王,国亡了,其实不冤枉。冤枉的是那些死战不退的将士,宁死不降的文臣,饱经战祸的百姓。 蜀都已陷,武清再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没意义了。陆骁死撑硬顶,所思所想不过是“忠君报国”或是“死战为国”,那时他还不知道“国已不国”了,直到自家天子站在武清城下,双手拢在嘴边,中气十足地朝城内喊话,要他别再死顶,出来降了吧。这才知道国已亡了,国朝的君王被周朝皇帝封了个闲散王爷,终于可以没日没夜地打双陆玩儿了,如今带着几个内侍,一边打双陆一边跟随周朝大军走,打算一城一城地劝降呢。 陆骁站在城防上,看着那个养得白白胖胖的亡国之君,笑了。笑声在胸腔里回荡,破唇而出的时候动静很大,惊得城下的亡国之君一径往后缩,缩到内侍们身后去躲着。他笑着笑着就掉泪,泪掉得凶,兵士们都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打哪头劝起。 好啊。真好。 将士们心焚血注,舍生忘死,死且不悔,保的就是这么个人! 他陆骁抬着棺材到城头,随时准备捐躯,为的就是这么个人! 就是这么个一边打着双陆,一边随着周军劝降手底下臣子的人…… 就这么个人,即便陆骁要蓄异志、起反心,他蓄得起来么,打着这么个人的旗号?这么个爱双陆胜过爱国爱民、甚至是爱权的人,撑得起匡复故国的旗号?谁听他的?谁信他的? 陆骁跪在城头地上,头埋进双掌里,痛哭,哭他的赤胆忠肝,哭他那些死得不值一文的兵士和百姓,哭得地面一滩泪迹,哭出一片狼烟千里无处可归的凄凉,哭得满城的兵士百姓一同痛哭失声。那天的武清,哭声震天。 从今而后,山河别属,家国故园只能向梦里去寻了。 ☆、皇帝出手 隆佑十四年六月三十,陆骁降周。正是这个陆骁,后来为周武帝荡平了西域,当时降了周朝的梁、蜀二朝的兵士,在荡平西域的战事中也死得差不多了。陶元侃评述陆骁降周旧事时,说的不是忠或不忠的事,而是把笔墨落在了周朝皇帝深不见底的心机上——梁蜀二朝的降兵降将加起来有将近七十万人,比周朝总兵力还多出三十万,这么庞大的一群人若是有个什么“万一”,不好弹压啊。但天下初定,当务之急是安抚,不宜再大开杀戒,杀又不好杀,留又不能留,怎么办?就让这些人分开来,一边西出荡平西域,另一边北上杀灭经常扰边的胡戎,平四海,定八荒,开疆拓土,有功的照样封赏,有才的照样重用,但都只用在边事上,这些旧朝的将官们从来走不进周朝的权力中心。 对此,陶元侃看得太明白了,他在周武帝本纪上这么写道:“帝心似海深,见不到底。比天高,捉不到头。比地厚,探不到尾。比纸薄,掂不出分量。”。 陶元侃一定想不到,这个“心深似海,情薄如纸”的周朝帝王,其实情深,深情也能及海,只是不爱说。 蜀朝天子降周之后,天下大局已定,周朝帝王立马决定亲赴蜀地劳军。这么心急火燎地奔蜀地,当然是为了他那宝贝师弟。尤其是听说师弟又玩命去了之后,皇帝寝食难安,就想到了地方好好看一眼那既狠心又不省心的师弟。他让吕相坐镇朝堂,吕相当时是支吾的,没明摆了说遵旨,也没说其他的。老流氓模棱两可的态度全是因为他那“要坏事儿”的预感,他总觉得皇帝这回去了不能干啥好事,一定憋着啥不能见光的主意!他要不跟过去拦这么一下子,万一真坏了事儿,那可怎么好! 然后老流氓挑了个时节,嬉皮笑脸地对皇帝说:“陛下,臣也想故地重游,嘿嘿……这个,能带了臣一道去么?” 皇帝扫他一眼,慢慢说道:“你去了,谁看家?” “……”敢情他还兼做看门狗哇!“陛下,您看张晏然怎么样?左相的位子空悬了好几年了,臣也有年纪了,江山社稷死沉死沉的,是不是该弄个人上来为咱这老牛马分担一下子?” 老流氓嘴皮子溜飕,说话做事分寸把握得相当好,也没想着一下能成,一下不成他还会多来几下,说得多了,皇帝那边自然会经心。这不,最后还是如愿了,收拾了包袱卷儿颠颠跟在皇帝屁股后边故地重游去也。 皇帝能白白让他跟了去么?想也知道不可能!入蜀之后,繁文缛节全部丢给他做,杂事烦事鸡毛事全部扔给他料理,皇帝自己呢,悠悠闲闲摽在主帐内,守着他那丛窝边草,蹭蹭、摸摸,亲亲暂时摊不上,但嘴巴上揩点儿油水还是要得的! 老流氓识时务,没大事儿绝不往主帐那头去,但是逢到有大事儿,那就得硬着头皮求见。这天有了大事儿,求见了,奏报完了,他想退,皇帝咳嗽一声,眼角余光扫了他一下子,他那脚就给锁住了,百无聊赖地缩回原地听师兄弟俩完全不在一个板眼上的对话。 师弟说:“陛下,这是黑河口的地形图……”。 师兄说:“叫我墨阳……”。 师弟的长篇大论刚起头,还没来得及铺展就被这飞来一句拦腰截断,登时一愣,心里头寻思——师兄今天这是怎么了? “黑河口最深处不过十丈,地底淤泥深厚,若是在此处布上铁索铸成的挡网……”师弟心里寻思,嘴上不停,争取长话短说。 然而师兄走神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老流氓坐在下首,看着皇帝用眼神深沉含蓄地调戏这撮“窝边草”,没看几眼,牙齿先酸倒了,接着又酥倒了半边身子,他由始至终没有弃掉跑路的念头,刚壮了壮胆子、清了清嗓子,皇帝那儿一记眼刀飞过来,意思很明白,也很露骨——敢不老实呆着给老子打掩护,一会儿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老流氓一凛,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泥乎了,挂在椅子上垂头丧气,心底叨咕着车轱辘话:“我啥也没瞧见……我啥也没听见……我啥也没瞧见……我啥也没听见……” 没瞧见和没听见都是自欺欺人,皇帝那些没脸没皮的话一字一句往他耳道钻,听得他好想死出去一会儿再死回来。然而还是不能死出去,只能活着在这儿熬油! 皇帝披着一张师兄的皮,调戏调弄熟门熟路,还净捡些语带双关的来说。说得吕相一张老脸险些熟了,可人家何大将军硬是油盐不进,啥也没听懂! 九五之尊接二连三地在“情”字上栽跟头,那声气儿能好?那底下人能不遭殃?那哭着喊着要跟过来的老流氓能不倒霉?眼见着窝边草“稚绿娇红”的在跟前晃过来、晃过去,兔子老也憋着、老也吃不到嘴,能甘心? 吕相的先见之明明得不能再明了,这两天他一反常态,主动到主帐去找皇帝,皇帝去哪他都紧粘着,除了吃饭睡觉如厕,他争取基本和皇帝同进同出。皇帝暗地里暗示了他几回,让他别这么糨糊似的粘着,该干嘛干嘛去,他呢,不是装傻就是卖乖,你暗示你的,我反正得死跟着! 皇帝什么人?吕相什么心思他会瞧不出?人家想的是——跟就跟吧,让你跟,看你能跟到几时! 几天以后,吕相奉旨到延庆周边的平南善后,到了平南么,又觉着还算太平,没啥好善的,就一路溜达着转了一圈,回去了,进到延庆已经是傍晚时分。他们这一行人,连皇帝带臣下,并没有住进蜀宫内,只在内城空阔之地搭营帐,宿在营帐里。皇帝明面里的说辞是不便就此进驻,吕相才知道皇帝这是托词,明明是大将军不肯入住,他没奈何也跟着宿营帐,还非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 这么些人住营帐当然也不合适,就把蜀宫靠后头的房舍打扫出来,分派给兵士们将官们,至于皇帝吕相和大将军么,官越大越不能和底下人抢地儿睡,于是这仨人都睡在了营帐里。吕相从平南回来,没进自己营帐,顶头大事儿是打问皇帝的行踪。他随便找了一位主帐周围的将官问话,头一句没啥,到了第二句,事儿就不大对头了。因那将官说的和他知道的不大一样。 “陛下不是去黑河口巡视了么?”他隐约觉得有哪儿不对付,然而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就这么顺嘴问了一句。 “回相爷,陛下召了大将军进主帐议事,天晚了还传饭来着……”答话的这位有意讨好,搜根剔齿说个光净,把皇帝给卖了还三不知的呢。 吕相一听,浑身的汗毛都乍了起来,背上糊一层冷汗——这叫什么事啊?! 早该猜到这是招“声东击西”!兔子憋了十来年了,如今天下基本太平,他憋不住了,使个计谋甩脱了“牛皮糖”,准备扑到窝边草身上去“打滚撒欢”呢! “快!去我营帐,胡床上有个包袱,把包袱里木牌子给我拿过来!慢一步砍你的脑袋!” 吕相凶神恶煞地丢下一句话,掉转身奔走如飞,直奔主帐而去。回话那位动作也快,抢进吕相营帐里,见了包袱掏摸几下,抽出木牌就往外冲锋,吕相到主帐门口的当口,他也到了,双手递上木牌,吕相抄起,气急败坏地一头闯进去,半扇身子都过了门口了,就听皇帝在里头恶声恶气低吼:“谁敢进来朕杀他全家!” 吕相什么人,敢不分清轻重缓急?!现在“平天下”就差临门一脚了,为山九仞就差这么一簸箕土了,难道要毁在皇帝这一份不管不顾的欲情上?! 他就要进去!掉脑袋也得进!夷家灭族也得进!不然今后史书上要记他一笔:纵帝所欲为,陷国于危! 硬着头皮进到里边,烛光黯淡暧昧,一时看不清楚,不过耳朵可没闲着,立马塞了满耳朵的粗喘,还有皇帝情热当中的粘糊话:“行简……师兄身上难受……难受得离死不远了,就等你救命呢……你好歹可怜可怜我……” 吕相被蹬倒的桌板、歪倒的椅子、满地的盘碗碟盏弄得举步维艰,一路小心了再小心,差错百出地摸到了正当中,刚好看到皇帝想要“入正题”,身下压着被药翻了的何大将军,师兄弟角力角得挺费劲,师兄面红脖子粗,师弟也一样的满脸绯红,不知是气的还是药的。吕相进来的不是时候,那时节师兄正待入港呢,听见动静一分神,师弟抓住时机,狠狠喂了师兄一记老拳,砸在肚腹上,师兄痛极,着了恼,下手没轻没重,“哧啦”一声布帛裂,师弟一身“本钱”就这么摊在烛光下,师兄见了顿时发疯。吕相见了急出一脑门子的汗,这一声“哧啦”索性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咵哒”一下压断了他的“君臣大防”,他做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动作——抄起挂在营帐左边的一张古琴朝皇帝砸过去,正在忙活的皇帝估计没想到在夷家灭族的死命令下,居然还有人敢进来讨死,一下没闪开,那琴正正砸在了龙腰上,差点没把皇帝给砸趴下! 电石火光间,吕相冲上前去,从皇帝身下抢出万分狼狈的何将军,狠命一掼把他掼出去,匆匆附耳:“出门左转树下拴着一匹马,走!” ☆、粘杆子粘蜻蜓,线绳儿串水珠 皇帝大概是气疯了,没想到居然有人砸了他以后还敢从他嘴边抢肉,一时没跟上,那肉转眼就闪没了,剩个满脸胡碴子,尖嘴猴腮,身材谦逊的老流氓在跟前跪着,头上顶着皇帝老子——高祖周荣的牌位,敢情这老家伙还是有备而来?! 老流氓不是被吓大的,皇帝更不是吃素的。一个坐上首,一个跪下边,两下里犟住了。 “卿是真豪杰,够胆!”皇帝此时已经把欲情和狼狈打发掉了,端坐在一堆破碟烂碗当中,活脱脱一尊阎罗王。他那意思是,你这么坏我的事,知道后果的吧?哦,是了,你已无家可破,无族可夷了,怪不得这么豁得出去。你图的什么呢?生前身后名? “陛下,臣一把老骨头,死了也不过臭块地儿,不值当什么的,但陛下还有千秋万古的声名呢,难不成都不要了?”老流氓一张嘴也真毒,这句话说出来,比指着皇帝鼻子骂:“你这是逼/奸!”可好不了多少,只不过文雅了点儿,没那么突兀粗俗。 “好,今日我们不做君臣,做一对故交,当说的就说,没什么抹不开的。你说我不要声名,我还想问你呢,你当真认为天子就是天上派下来的,天命所归,不得悖逆?我看出来了,你没这么想,你一直把我当凡人。凡人的日子有多少?蜗牛角内、石火光中,再回首便是百年身,朕今年三十有四了,不知寿数几何,哪天忽然就了账了也说不定。若这一辈子都在为天下为社稷为万民,丝毫不为我自个儿,说实话,我不甘心。我想,我怎么也得对得起自己的心,为它了一桩夙愿。夙愿,你懂吗?我可以为天下为社稷为万民,但天下社稷和万民得把这个人给我。这人是我为天下为社稷为万民的唯一指望,有了他,我此生便再无抱憾。” “……”老流氓一向来都低估了皇帝的这份心,他从来以为他是图个新鲜,得到了说不定转头就忘,谁曾想他竟然把那人当做了此生的唯一指望,得之终身无憾,不得抱憾终身。让他说什么好呢,“愿同尘与灰”是专一到了极点的心思,普通小夫妻可以有,帝王对臣下,合适么? “陛下,若真有如愿的那一天,您又如何待那人?”名分呢?给是不给?是让他这么样暗昧下去,做个上不得台面见不到光的“内宠”,或是臭出千秋万代去的“佞幸”?还是给个名正言顺的名分?真要给名分,给个什么名分?皇后?别逗了,即便皇帝从未立过后,那位子也不是给男人预备的! “不分彼此,比肩而立。” “……您这是要弄并肩王么?不怕天下大乱?不怕悠悠众口?” “……我这么些年,真正打从心眼儿里害怕的,也就只有那一回,经历过那样一回,怎么样的事都不可怕了。” 老流氓知道皇帝说的是留阳之围,何敬真几乎救不回的那一次。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他长叹一口气,把最后一重顾虑抛出去:“陛下,您就没想过,大将军今年二十九了,却从未谈及婚娶,他是否是在等什么人?” 他这么一说,皇帝沉默了。皇帝当然想过这个问题,而且不止一次,暗线上传来的密报当中似乎也有所影射,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不愿往深处想。 “想过,不过没多想。且走且看吧,若是……” 若是什么?若是真在等什么人,你就放手?放得了? 老流氓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皇帝,暗暗叹气。这一天过的呀,他都不晓得叹了几回气了! “陛下,臣这话估计说了也多余,但还得说——世上最难求的不是名也不是利,甚至不是人心,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缘法。您和那位若真是有缘,不须您费心,一切水到渠成,若是、若是没那缘法,那就没奈何了,这事儿,当真强求不来的……” “……我知道。” 皇帝的“我知道”只是知道而已,知道了之后做不做得来还是另一回事。老流氓想,自己这番话简直就是“大太阳底下点灯”——纯属多余!但还是那句话,为臣的当说的要说,当做的要做,听不听是你的事,说不说是我的事。说到了,心意尽到了,问心无愧,睡觉踏实! 故交的推心置腹只能到这儿了,接下来是君臣,君臣之间该好好商量怎么统一统口径,别让底下人把今天这事传乱了。当晚御医过来看过皇帝腰上的瘀伤,倒是没敢多问,皇帝自己开的口,说刚才和吕相喝酒来着,两人都喝高了,他操琴弹曲,一不小心把琴给摔了,摔了以后他还往回走,又一个一不小心,他给摔在地上的琴绊倒了,琴架子刚好“格”着腰,于是就瘀伤了——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甭管怎么乱怎么糟,好歹是个说法么,难不成还有人敢细究? 悠悠众口对付过去了,后边还有一个正经的烂摊子等着呢! 兔子猛的一蹿,把窗户纸蹬破了,窝边草没防备啊,这一吓吓出了好歹,躲了出去,一躲躲好多天。 躲出去以后,窝边草思虑许久,终于决定提笔给兔子写一封私信,信里说他要领一队兵去攻丹化,又说这一去估摸着怎么也得十天半月的,还说丹化过去西南不太远,战事了结之后他打算去一趟春水草堂看看师父。 信到了兔子手上的时候,窝边草都远在好几百里开外了。 兔子见信神伤良久,本就不是个多话的,见了这几句干巴巴的敷衍,越发懒怠说了。 吕相见皇帝一天到晚“伤风兔子”似的懒动弹,就给他支了一招,“陛下,如今天下大势已定,这称帝改年号的事儿是不是也该早早预备下去呢?登基大典上要邀哪些贤达观礼,是不是也应当早点儿点数点数呢?” 伤风兔子似的皇帝起先还在伤风,后来听到了“观礼”,立马想起了自家师父,又从师父想到了战事了结以后要去看师父的师弟,再从师父那儿想到了一条“一石二鸟”的计策,好极了!看你还走!师父都来了,你还好意思不来?!只要你来了,看我还放不放你走!你就是只点水的蜻蜓,我也要拿粘杆子粘住你!你就是颗荷叶上的滚珠,我也要拿线穿牢了你!天南海北,普天之下,率土之滨,看你走得到哪去! 好吧,这都是兔子的私心,从没说出口过,窝边草向来不知道他家师兄害了相思病,并且一害害十好几年,这病厉害,病来如山倒,急难险重,轻易抽不了丝,不到吃到嘴的那一时都断不了病根! 罢么,不全知道也有不全知道的好。窝边草半知不知,心胸开阔,他想的是自家师兄犯了抽风的毛病,既是犯病,那就犯不上和个犯病的计较短长,这种闷亏,师兄弟之间不算外人,吃了也就吃了,只要没有下回就好! 他哪知道自家师兄那“粘杆子粘蜻蜓,线绳儿串水珠”的心思! 两边隔着好几百里,山遥水远,关山重重,只要他不回去,不在人家眼前呆着,多热的心一样都能搁凉了。师兄自去抽师兄的风,他自去攻他的丹化,十年八年后再见,谁谁也都老了,想起当年的莽撞荒唐,说不定还要笑来着! 然后他就安安心心领着五千黑鹞子从黑河口走,顺水路南下攻丹化去了。 ☆、一份奶兮兮的春/心 进了隔邻的江华,五百人从大船上撤下来,换舢板,余下四千五百人仍旧搭大船走,再走一天一夜,第四天深夜来到丹化城下。两千人在城东,一千五百人在城西,一千人在城南,剩五百人由何敬真领着从城北的一处墙垣悄悄攀入城中。 丹化的守将是个嘴狠硬骨头的,蜀朝天子到城下劝了几次降都不顶事,惹急了管他狗屎的“君臣父子”,一箭射过来,一嘴巴骂过来,立时就让那不愿“死社稷”的君王速速去死! 骨头硬是硬,但没有多少才干,一座城池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被拿下,不是因为守将能守,而是因为这城池足够结实,地势足够险峻。何敬真和杨镇合计过好几次才从几套计策里边挑了这套,人手、攻防、进退、夺舍基本考虑周全了,按说这么样的计策应当是滴水不漏的,是万无一失的,但战事一旦开打,情势瞬息万变,周军上下一心,五千人结成铁板一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那是理所应当。然而事情就是这样,算得出前算不出后,算得出定数算不出变化,变化是什么呢?就是铁板一块的人心里边有一份奶兮兮的春心! 这份春心放到平时,随它生灭,但在战时,尤其是在恶战时,那就险了。 揣着这份春心的狗崽子当然不愧是猛将苗子,杨将军没看走眼。他十七入军伍,十八升百户长,十九升副将,二十当了参将。不怕死,有能耐,升得快,尤其是这回替大将军挡了一后背的箭,不白挡,估计还得往上升。攻丹化时他领着五百黑鹞子划着舢板下到城南面,隐蔽潜伏,待城北那边有了动静他们这伙人再出其不意杀出去,其他不管,把城南的角楼拿下就大功告成了! 这是计划,计划可不会把某人的春心算进去! 自从那日狗崽子千差万错地向大将军道了白,他就觉着大将军的安危是他自家的事儿了。不能护“欢喜”的人周全,那都不能叫男人。他为着做个“真男人”,时时拔长了耳朵,放长了眼光去追大将军,一旦发现大将军身边有啥险情,他就敢不识大体不顾大局,孤身杀过去救! 他冲锋陷阵救大将军于水火,把那五百黑鹞子撇在身后,这伙人没了领头的,打起来就有点儿乱,幸好只是有一点儿,不至于坏了大局,叫周军吃败仗,不然…… 想着“不然”的是他的袍泽还有杨镇杨将军,大将军不可能轻饶了他!军令如山,敢擅离职守,那就军法处置! 军法——那可是要杀头的! 一听要杀头,起初埋怨他乱跑乱蹿的袍泽们都上大将军那儿求情去了,晓之以理估计行不通,因为那狗崽子压根就不占理!那就试试动之以情?说看在这小子没啥私心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将功补过吧?大将军那副脸色也真够瞧的,说“冷若冰霜”都还算轻了,那种积威之下,他轻描淡写的扫你一眼,任你铁打钢凿也挺不过去,一篇千万言的“动之以情”就这么“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胆儿肥的十几位将士接连“出师不捷”,渐渐的就没人敢过去“讨身死”了,杨镇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自己上——老上峰么,说不定人家还能卖几分薄面子,改死罪为活罪啥的…… 那日正午,杨将军求见大将军,进了主帐,分上下坐定,一个黑鹞子送进来一大壶茶,两只茶盏,倒过一轮后退了出去,剩两人沉默喝茶。大将军边喝茶边看战报,杨将军边喝茶边想该从哪头“动之以情”,不知不觉间一大壶茶就喝空了,杨将军急得直想尿,他不想含蓄了,单刀直入,有啥说啥! “我说,元烈那狗崽子是有错,但是不是可以别那么快取他的狗头?” “……” 杨将军遣词造句的“硬功夫”时时“精进”,对应上某些时刻某些事儿,其功效,那真比搅屎棍子好不到哪儿去……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10节 “哦,那什么时候取?” “其实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想说,狗崽子是块猛将的好材料,留下来……” “留下来,某月某天连累我万千袍泽枉做异乡孤鬼?!” “他那不是为了救你么?” “说的好!他是为了救我,那就把我和他一块绑了,推出去砍了便罢!” “……行简,你说话非得这么冲么?有些事儿赖不着你,你能不能别往自己身上拉扯?!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元烈这事儿不到杀头的份上,你就不能网开一面?” “军令都是用来网开一面的?开了这面网以后还能收得住?!” “……何敬真,我杨镇与你相处一场,无数次一同出生入死,你见过我开口为谁讨人情没有?……没有。杨某说不上天公地道,但还是有良心的,元烈这件事,你真不能这么办,杀头多容易,一刀子下去马上能做出个结果。可你不怕寒了众将士的心么?臭小子这回的行事于法于理皆不合,的确站不住脚,可胜在有“情”!我问你,‘守望相助’是不是军旅当中的必须?行军打仗最怕一军危急他军不救,当真救了的,却把自个儿的命搭上了。日后再遇上一军危急,他军救是不救?” “……” 难得。难得杨将军耍着“硬功夫”还能把大将军说默然了。不过,这话在理。也的确点到了大将军的“要害”。所以他默然了,松动了。 “……有些事儿,说了你也不懂。”大将军指的是狗崽子那份奶兮兮的春心,这种事儿,天知地知我知他知最好,别让个不相干的知道,省得将来惹麻烦。狗崽子这件事,他当然没打算真杀他的头,但违抗军令不是小事,板子既然都举起来了,那就不可能轻轻放下。必须有个说得过去的“罚”,不然不算交代。 “也罢,那就这么办,明日午时,你把我和他都绑了,抽鞭子,他八十我一百,让所有人过来观刑,就这么定了,别和我讨价还价!” “……” 透你娘的“就这么定了”! 一人抽一顿鞭子——啥意思,我来讨份人情还得把你给搭进去?! 杨将军一着急,直接把他家婆娘的口头禅拿过来用了,不过他没敢大呼小叫,只敢小小声叨咕——万一他一回嘴,人家立时三刻改了主意,那、那叫啥?赔了夫人又折兵哪! 第二日正午,周军营寨正中间树了两根桩,一根桩上捆一个人,时辰一到,长鞭子翻飞,“咻咻咻”抽过来抽过去,黑鹞子们都不大忍心看,可大将军一声令下:“都给我瞪大眼睛看好了!念在元烈是初犯,并无故意,抽一顿鞭子也算个交代!今后谁再敢擅违军令,拖累我万千袍泽枉伤枉死,定杀不饶!杀了那违令的不算,身为上峰,教管不严,连上峰一起绑了杀头!!” 这手狠透了啊! 兵士违令,杀将官,将官违令,杀大将军! 他自个儿都不肯饶过自个儿呢,军令还是儿戏么?还敢儿戏么?嗯? 抽鞭子的那两位力道稍轻、动作稍缓,大将军的言语马上就撵上来了:“中午没吃饱?!使劲抽!!就要让那不自觉的看看,他自个儿乱来,带累的是谁!!!” 狗崽子眼见着大将军被抽得皮开肉绽,当时就要犯疯癫——他暴喝一声挣断绳索,扑过一旁,想把自己挡上去,挡住那不停翻飞的鞭子,挡住那人伤痕累累的后背。 他知错了!知错了还不行吗?!非得这么撕他的心?! 大将军估计也疼狠了,一句话是咬着舌尖啐出来的:“站好!回原地!敢过来拦着试试!” 试试?敢么?这一试,这人说不定连看都不会看他一眼了。你当他做不出来?他当真做得出的。再狠点儿,逐出军伍,永不叙用都有可能。 狗崽子毕竟年岁少,一颗春心刚刚开花,暴风骤雨经不起,吹一阵、打一阵,那花就委地凋零了。 那天晚上,狗崽子在大将军的营帐外站了一夜。站得一张脸惨白惨白。他以为他会让他进去,至少让他道个抱歉,或是让他问句寒暖,最最单纯的,问一句:伤口可疼么? 可他没有。就这么让他空站了一夜。 更叫狗崽子酸心的是,那人见他不依不饶的站了一夜岗,转天就把丹化的善后托给杨镇,伤也不养,立时从丹化出发,去了春水草堂。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六七月之交,西南闷热潮湿,兼之路上颠簸,何敬真背上的鞭伤几反几覆,在春水草堂住下以后,老头开了几副药给他外敷内服,效用不大,眼见着伤处起炎化脓,老头忧心忡忡。 自家徒儿赏罚信明、身先士卒,这没错,但是凡事太过认真了,水至清则无鱼,到了最后,吃苦受罪的还是徒儿自己。谁来改改这性情才好呢,别这么揪细,大面儿上松泛一点,于人于己都有好处。 老头想和徒儿说道说道,就借着上药的时机和他有一句没一句、长一句短一句的扯闲篇,然而时机选的可能不是太好——那膏药清凉沁心,帘外还时不时有一阵清风拂进来,徒儿几日未曾正经合眼,膏药凉凉、微风凉凉,瞌睡虫儿它就飞过来了…… 师父到底是师父,谈出了三四里开外,谈到了五六家烟村、七八座楼台,刚想谈庄周梦蝶、望帝春心,感觉不大对就停下来,探头看了看,好,睡着了,啥也别说,让他睡吧。 何敬真睡了三个时辰,还远不到睡饱的时候就给扰醒了。他睡眼迷蒙的,分不清梦里梦外,知觉床沿上坐着个人,就依着知觉招呼一声:昆仑…… 还真让他给蒙对了。 那巫神可不是潜进来的,他是正大光明地从春水草堂的正门进来的,来时穿戴都顶顶隆重,还带了不知多少馈赠过来,满院子铺陈,一看就不是上门闲聊的架势。萧一山隐约猜着他的来意,怎么说呢,就是觉得有那么一丝丝的别扭——今儿个若是徒儿迎亲,没的说,高兴!可若是倒了过来,变成徒儿被别人“迎娶”,那滋味真是千万般的,说不完道不尽,无话可说,无词可描。难得很哦! 场面上的话当然还是要说,礼节上的事儿不能不尽心,主客坐了不多时,主家起身,说让客人随意,那客人便随意了。随意走到徒儿房内,坐在床沿看他满背起炎化脓的鞭伤,看得眉尖频蹙,正要伸手探一探伤上渗出的脓水是多是少、可曾收敛,那人忽然开口叫他。 以为他醒了,巫神就把正事摆到了台面上——如今汉土天下已近归一,你是不是该回来和我算一算前尘,理一理后世了? 那人静静听他说,乖乖一笑,说,好啊,等我去辞官。 真的? 嗯,真的。 两人真是越活越“小”了,这对话和俩小屁孩儿“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简直一般模样,不过谁谁也都当真了就是了。一个安安泰泰养伤,另一个认认真真等那个养好了伤回去辞官。这么看,日子倒也过得安闲太平。 一转眼就到了秋日,七月榴花如火,八月桂花飘香,好年好景当中,萧一山收到了大徒儿的一封书信,说不日登基,大典之时,盼师父能来留阳一聚。又说咱们师徒几个多年不曾聚齐,请师父务必将行简一同带来,大家团圆。 正式登基,八千里山川河岳有了一位明主,好事儿啊!去!带着徒儿一块儿团圆去! 徒儿本来也想回去辞官,师父说让跟着去,那就同去罢。 临去前,难免要和那“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人话别。上千里的路呢,来回得好几个月呢,离情别绪不能没有。说相思?说不来。说离愁?说了怕更愁。说然诺?不是都已经一百年不许变了么,反复说,总觉得有些不祥。所以两人只在沱江边上坐了一会儿便散了。 还是走老路,取道骆川,从青州绕过雍州,再从雍州坐船上留阳。水陆兼程,走了两个来月才到,还好赶在了大徒儿登基大典之前。师父亲至,徒儿们自然要出城三十里相迎,依着师父教诲,没敢铺张,就是大徒儿二徒儿领着不多几个人等在驿路口,两边见了面,师父自然是激动而欣慰的,挺简单,徒儿们之间可就复杂了。大徒儿眼里似乎带着小钩子,师父一旦转过身去,那钩子就扎到了三徒儿身上,且扎上去了就没打算□□。只见大师兄又一个眼神放出去,领受了眼神的二师兄蔫不拉几的上来兜搭自家师父,引师父说话,插科打诨,惹师父发笑,移走师父的注意力,先领着师父往预备好的歇宿地儿走。 弄走了碍事儿的两位,有空余了。师兄对师弟说:还晓得要回来? 这口声,又酸又悲又凄凉,跟被抛撇了多少年的似的,满腔满调怨那人薄幸。 师弟只当师兄又抽风,避开了风口浪尖,说了其他,他说丹化那边大局安定,周边虽则还有几座未降的小城池,但人心都散了,没甚关碍。 师兄破罐破摔:我对你的心就是那么样的,你也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师弟嘴上不言语,心里想,你那是抽风,抽风都是一阵阵的,过了这阵子就好了,都三十好几的人了,儿女成行,妃嫔成群,学人家弄什么“心”不“心”,你也好意思的! 师弟打算给两人都留点儿脸,脸皮撕得太烂了到底不好看,于是不言不语地绕过师兄,要从旁走。师兄好快手,左右包抄,把师弟夹进了自己怀里。师弟还是不言语,抬脚猛力一碾师兄的“龙足”,师兄吃痛不住,那“关防”就松脱了…… 好,软的不行,来硬的! 往后几天,师兄有事没事都召师弟进宫来相陪,召不动师弟就请师父,请师父来时千万记得带着师弟,师徒一同进宫,师父到了地方问一声:嗯?怎么不见季鸾?大师兄就又得把二师兄弄进宫来。 嗯,师徒四人团圆了,要不要吃团圆饭?要的吧。 但看看时辰,离吃午饭还早着呢,要不要下两盘棋打发时辰?要的吧。 棋盘上往来,手谈数局,坐得腰酸背痛,要不要出去走两圈?要的吧。 走两圈回来,饭点儿了,开饭了,吃喝完毕,要不要消消食?要的吧。 食消下去了,犯困,要不要小睡一会儿?要的吧。 小睡一会儿起来,哟!都这辰光啦,要不要留下吃夜饭?要的吧。 吃完了夜饭,要不要传上来两个戏班子给唱几出戏?要的吧。 听完了戏,九重宫门已经闭了,要不要留下歇宿?要的吧。 皇帝不论,师徒三人,要不要一人一个单间?要的吧。 顺水推舟,顺理成章,顺顺当当就把人留了一天一宿。第二天呢?第二天依葫芦画瓢哇,就这么的,他们仨让皇帝整整留了四天! 皇帝当真急眼了,两盏铮光瓦亮的“大灯”在旁“普照”,一样不妨碍他肉麻。真是三十年的河东,四十年的河西呀,十多年前,二世祖刚想朝师弟伸手就被大师兄一个眼神惊住了,十多年后,换大师兄要朝小师弟伸手,那殷勤献的,比之二世祖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比如说吧,师弟要喝茶,一旁早有一杯预备好的,师弟刚想拿起来,师兄劈手就给夺了去,说,烫,我给你吹吹。两盏“大灯”同桌而坐,大眼啷当地看着那个慢条斯理地吹、吹、吹,吹凉了自己先喝一口,再转手递过去,来,不烫了。师弟不“来”,他突然又不渴了,接过杯子放到一旁,接着嗑他的瓜子。师兄也不恼,极深情地给了个笑,再给个“粘杆子粘蜻蜓,线绳儿串水珠”的眼神。师弟不接,旁边俩“大灯”倒是接着了,都唬了一跳。二世祖想,什、什么情况?大师兄对小师弟这殷勤劲头,看着有故事啊……。老头想,这境况,算得上兄友弟恭吧?是不是? 是不是,还真不好说。 老头当时有了某些不三不四的预感,但马上就揭过去了,没敢细想。他暗地里发了誓愿,但愿那不三不四的预感别成真,但愿三个徒儿健康顺遂,别起什么风波。 预感这玩意儿,往往好的不灵坏的灵,这不,三天之后,登基大典过后的那场夜宴,老头生生撞了一回“煞”,撞得伤筋动骨,一脑门子的愁惨都撞出来了! 先说那场夜宴,天下归一了嘛,场面当然热闹。人也够多的,眼也够杂的,内侍们把师徒三人引到了御座最近旁坐下,皇帝稍迟过来,这就开宴了。群臣们、贤达们吃吃喝喝,看看歌舞杂耍,老头和二世祖看了一会儿热闹,再转过头来,大徒儿和三徒儿都跑没了…… 老头心里那股不三不四的预感越来越显,他忍不住想跟出去看看情况。当然,皇城这么老大,他没指望能找得着俩跑没了的徒儿。然而人倒霉,到哪都能撞着“煞”!他叫来一个小内侍,说自家身上不爽,要回歇宿处,人老了,认不得许多路,劳烦送一送。小内侍在前,他在后,转过大殿,转过一条九曲回廊,转到一处转角,小内侍忽然不走了。为啥呢?前边转角处站着两个人,一个皇帝、一个大将军,像是在谈事儿,这么走过去,搞不好要杀头的! ☆、怜取眼前人 那时是戌末亥初,天早黑尽了,然而今夜大宴,整座宫城灯火通明,就没有照不到的地方。这处转角地方僻静,往来行经的人不多,所以师兄弟俩在这儿“聊心事”? 老头把小内侍支走,他自己窝在那儿听壁脚。老了老了居然还这么不稳重,老头老脸一臊,然而心里那股不三不四的预感又让他抛不开撇不下,只能顺从心意,留那儿听壁脚! 这地儿真叫好,藏得住人,听得清楚,若是愿意看,看的也一清二楚。 老头听见三徒儿说:“师兄,行简心内已有人了。” 意思是先来后到,你来迟了,我心里有了人,勉强不得的。 “……哪家的姑娘?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大徒儿一副相思心肠被酸水杀得生疼,许久不响,好容易响了,又是一副不肯认的腔调,总也以为师弟是在敷衍、在找托词,或是干脆编个由头骗他。 “……” 哪里是什么姑娘,分明是个人高马大的大男人! 这事儿,也就师父和三徒儿本人知道,知道的人都说不出口,不知道的人听不见下文,越发以为这话是托词、是敷衍、是骗人! “不就因为是个姑娘家么,好为你烧火煮饭、洗刷缝补暖被窝,为你开枝散叶?和你说了吧,除了最后那个我做不来,前边那些都好办!” 老头听得牙根发酸,这话一点儿不似大徒儿会说的,酸不溜丢,且都没说到硍节儿上,半点不实在! “不关男女的事,情之一字,容了一个就再也容不得旁人了,师兄你说对不对?” “……对,但我觉着这事儿有余地。” 怎么还死缠烂打上了呢? 老头听了几句,想着听壁脚这事儿不是君子所当为,起码不是师父所当为,就要走。刚摸着墙根出溜到三丈开外,出事儿了!这师兄弟俩也不知怎么的就谈崩了,师兄要弄蛮力,师弟不让弄,然后两边就胶在了一处。 师兄是练过硬功夫的,虽说政务繁忙,但练武这桩始终没放下,一把蛮力也挺惊人。 师弟十几年的丘八,想当年,一臂能扯动几百斤的弓!虽说后来伤了手腕,搞不来那么重的东西了,但打架不在话下。 老头听见砸碎了东西的响动,摆过头来看了一眼,好么,两边拳来掌往,打得水深火热,师弟酒量浅,刚才有了酒,略略晕乎,手上慢了一些,就被师兄抢了上风。只见师兄在上,师弟在下,师兄出完全身力气扑住了师弟,嘴巴凑上去,逮着师弟的嘴就要啃…… 老头想,我萧一山活这一世,史书上记过的,我见过了,史书上没记过的,我也见过了,总以为这世上再没什么能惊得住我这老东西了,谁曾想还有这么一出!这俩人,一为君,一为臣,一为师兄,一为师弟,天地君亲师啊,大防森严,这俩人怎么都不管的?!尤其不像话的是那师兄兼天子,有这么逼师弟兼臣子的么?! 再看看外边越来越无可收拾的境况,老头登时感觉牙花子抽疼,没奈何,捡了个小石子扔到旁边的小湖里,扑通一声响,师兄扭头朝湖面扫了一眼,师弟捉住时机,膝盖一顶,右手扣住师兄的左手手腕骨,使巧劲这么一掰,师兄原本摁得死紧的手就松脱了。师弟再朝旁一个翻滚,滚到了师兄一手够不着的地方,脱身跑了!想也知道师兄不可能放过这块就要到嘴的肉,急赤白脸地追了过去…… 待他们都走远了,老头才从藏身处慢悠悠挪出来,牙花子越发疼得紧,他想,这事儿拖不起,明早得找个机会先给三徒儿说说才行。 当晚回到歇宿处才知道三徒儿连夜回了讲武堂,住都不在宫内住了。老头又想,三徒儿不愿进宫来,那我就得住出去才有机会和他说这事儿了。 住出去多容易啊,老头当世大儒,又是帝师,想攀这重关系的人海了去了,一听说他老人家要住出去,抢都得抢破头! 老头最终选在了吕相家落脚。老流氓老早就心存仰慕,老早就想上门请教,可一来人家是帝师,二来天天被留在九重宫阙内,也不知好不好请,就没好意思先开这个口,现在老人家自己先开口了,他当然要把这差事领回家去。吕相出马,没人敢争锋,之前抢得皮破血流的文武们都皮笑肉不笑地退到一边干瞪眼去了。 师父出了宫居住,徒儿们当然要上门问安,大徒儿天天都来,指望有那么一次半次撞见那狠心跑路的“冤家”。然而“冤家”上门拜望师父之前,必定要差人上门打听状况,若是大师兄也在,他就不去了。所以么,大徒儿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探望,十次倒有十次是碰不上正主儿的。当然,师弟会差人打听,师兄就不会了么,师兄去了三四回没见着人,也学精了,自己先不去,打听好了师弟确确实实在师父跟前坐着了,这才踩着点儿跟过去。 两边有三四天没见了,见了面师兄老也盯着师弟瞧,师弟老也不肯正眼看一眼师兄。师父见了,那还没好齐全的牙花子又犯病了,疼得他直嘬嘴。罢么,还是得正经说开来,否则,这俩之间那滩烂泥,哪里糊得上墙哦! 师父开口问大徒儿,近来政事不忙?蜀朝那些不肯降的边将可都料理干净了? 大徒儿答,都料理干净了,政事有两位丞相担着,算不上十分忙。 意思就是你还有空在这儿摽着呗,不摽到师弟一同回去就不走了呗…… 老头听了大徒儿一点不委婉的应答,牙花子一抽一抽的疼,他说,你若是忙就先回吧,不用天天上门来。 大徒儿笑笑道:一日为师,终身是父,徒儿天天来不单为了礼节,还为了那份孝心。 老头刚想说“孝心我心领了,真不用天天来,守那繁文缛节多辛苦!”,外边进来一个内侍,说是两位相爷有大事要请陛下定夺,不知…… 不知您这儿放不方便即刻起驾回宫? 放不方便都得回去一趟,吕维正和张晏然都摆不平的事儿,那得是多大事儿,不回去不成。师弟这儿么,来日方长,反正只要他进了这留阳城就别想再走出去了! 兔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留下窝边草陪着师父。 师父松了一口气,对着三徒儿说:行简,咱到后边院子里转转吧? 徒儿听师父的,从座位上站起来,跟在师父身后去后院。后院有个小小的凉亭,师父先进去选一角坐下,又向三徒儿招手:行简,坐。没别的,咱师徒两个久别,杂事儿又多,老也觅不出空闲和你正经说话,今天正好,咱们好好说道说道。徒儿知道师父一定是有什么特别要紧的话想说,然而又不方便说,这才从宫内搬了出来,今日这样的时机也不好找,找着了当然不能放过。他坐下,听师父到底要说些什么。 老头说:行简,你今年虚岁二十九了,马上就是而立之年,若打旁人眼中过,你这是不“全乎”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近了而立却仍未齐家,有样貌有人品有战功,却偏偏连一点齐家的意思都没有,这就悖了常理了。当然,这都是旁人眼中的事儿,我们管不着,也不须理会。我呢,大概齐知道你的心事,知道你为什么将近而立仍未婚娶,但却不知道你究竟定下心了没有。以前你非说“天下未定,何以为家”,那好,如今天下大定了,你呢?你怎么想? 三徒儿刚要开口接话,老头摆摆手示意让自己说完: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我得劝你一句——记得“怜取眼前人”!我也看出来了,你对那巫神不算一点情分没有,有情分,你又愿意容让他那么样对你,这就没有旁人什么事儿了。一转眼过去那么些年,你也该定下来了,若果本就打算要和那人算清楚,那就别再犹豫了。那人身上有缺点,有错处,可能不那么衬你的意,但汉土有句话,叫“大羹必有淡味,至宝必有瑕秽,大简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人这一辈子,求得了这求不了那,谁又能完完满满呢?你放不下他,他放不下你,两人都缺着一半,凑在一起就“圆”了。师父老了,经不起风雨了,就想看你们三个徒儿好好的,好言好语,好聚好散,平安顺遂。人哪,酸甜苦辣咸,就非得五味尝尽了,才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如今天下归一,基本太平,是时候抽身了。我去和你师兄说说,让你送我回西南。到了以后把官辞了,就别再回汉土了。那人等你那么些年,有心,有情,别让他空等。回西南了,就和他好好过吧…… 三徒儿没想到自家师父会说这个,而且还说得这么白、这么露、这么不留余地,一时之间竟想不出该如何应答。师父再说一句:好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我乏了,你先回吧。 ☆、变数 亦师亦父的师父把最难张口说的话都说完了,松快得长出一口气,打发徒儿回讲武堂,他自己要慢慢坐会儿,想想哪天和大徒儿提回西南的事儿比较合适。 又过了五六天,眼见着天气就要大冷,师父趁着大徒儿上门,和他说了要回西南的事。 “我想后天回西南,那儿住久了,回汉土反倒不惯这天寒地冻的气候,还是回去好,西南暖和,我这老寒腿也不那么疼。” 师父说要回,徒儿当然要挽留,但留也留不住,只能问问行期,好先做安排。 “还有一件事儿,我想让行简和季鸾陪我走一段,和我聊聊天解解闷,人老话多么,几个月的路程没人陪着说话怎么成!再说了,咱们师徒四人聚过这一回,不知几时才能再聚了,你不便相送,剩下那俩应当方便,送到了再回来,也不过就是三四个月的事嘛。” 师父开口讨人,再怎么觉着蹊跷和不合适,大徒儿也张不开嘴去婉拒。他想了想,普天之下,率土之滨,只要别让师弟们送进西南境就行了。那好,那就送吧。 天宁初年十月初十(皇帝再登基,改国号为“天宁”),师徒三人从留阳去西南。师父要回程,二徒儿三徒儿远送,大徒儿囿于政务不能远送,只能送到三十里开外,两边驿路口道别。大师兄对着二师兄交代了一番,不外乎各样“注意”——注意小师弟动向,别让小师弟乱跑,尤其不能入西南境。又对着师父道了离情别意。最后站定在小师弟面前,这一眼看了好久,看得一份深心大白于师徒之间,师父、二师兄、小师弟,谁也都知道了。二师兄心里不大是滋味——怪不得死活不许我给小师弟保媒拉纤来着,原来存着这么一份心思! 既然都“大白”了,那肉麻肉酸肉疼也就不用藏着掖着了。就听大师兄对小师弟说:“早点儿回来,我等着你。” 哎哟!!还“早点儿回来”!还“等着你”!酸死了酸死了酸死了!! 师父与二徒儿捧着酸倒的牙根先上了马车,三徒儿面无表情地跟在两人后边,别说应答,连个眼神都不带给的,绝情的很! 一队马车载着师徒三人“得儿得儿”走了,把大师兄剩在原地,好苦的。他尽量让自己把心放宽了、撑大了,别那么愁惨,不就是四个多月么!挺得住! 师徒三人走了一个来月,到了青州,过青州再走小半个月大约也就到了西南与周朝交界了。大师兄事先有交代,送到边界就差不多了。他这交代事先当然和师父通过气儿,师父么,老狐狸,自然满口答应的,答应好了,让出来了,海阔天空,皇帝老远,哪管得着呢? 二世祖倒是记着自家身上还有一桩看牢了人的任务,眼见着走到边境了,就支支吾吾和师父打暗示,师父装傻充楞顶顶在行,随他如何,就是装作不明白。二世祖不得已拿出大白话,对着师父说大师兄还有事儿要找小师弟,最好是送到边境就完了,您老自个儿回去,或者我陪着您回去也行,把小师弟放回去找大师兄吧,啊? 老头横眉立目训斥二徒儿:怎么?你们是看我不顺眼还是咋的?!说好了送回春水草堂的,怎么都快到了,还差着三四百里路程就让我空身回去?!送佛还送到西呢!白教你们那么些年了! 想也知道二世祖是说不过老头的,师父,天地君亲师,逢年过节得供在案头上的人物之一,好拧着来么? 于是他蔫头耷脑地缩回马车里去了,心里埋怨大师兄没和师父打好商量,弄得他受这样鸟气,哼! 有老头坐镇,西南境,顺顺当当就进去了。进了西南,再走七八天,春水草堂近在眼前,周朝被抛在身后三四百里,有点儿远了。 好,进了西南就好。也算了一桩事儿。 老头是这么想的,人他带出去了,也带回来了,一根寒毛没少,谁也对得起了。接下来的事儿,你们身在当中的自己商量着办。 他想着那巫神怎么也该过来说一说今后如何的,谁知等了两天都不见人来。有些不对劲哪,怎么回事?上回三徒儿回来春水草堂,前脚刚到,后脚那人就跟进来了,耳报神都没那么快的!这回这是怎么了?老头心里那不大好的预感又出来了,他看着三徒儿从气定神闲等到略微浮躁,几次掌不住想要上神山去寻人,然而神山那地方么,机关暗道数不清,没人领着,根本摸不着门道! 等到第四天,三徒儿耐不住了,他在春水草堂的正门口挂了一条红线绳,很扎眼的那种红色,几座山外都能瞧得见的,可等了一天,就是不见人来。不单是那巫神不来,连侍巫都不见来一个! 三徒儿的心隐隐揪痛,那种不安不知觉中已经流到了面上,旁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人神不守舍呢! 难不成就这么干等着?不。三徒儿动了大师兄给他的暗线,查到了一些关窍,关窍也混乱得很,里边有几十年的宿怨旧情,有神山也有羌地,有昆仑也有那叫盈戈的狼主,若是打通了,那就一篇相当骇人的“大文章”! 回西南的第五天半夜三徒儿就走了,去蔚州,领兵攻神山。 西南是周朝盟友,周朝伐梁伐蜀,神山都是出过大力气的,再说了,盟约还在,一方有了难,周朝这边不可能不动弹。 这段时日西南可能不那么太平了,二世祖就护着老头回青州,在那儿暂时落脚,看看情形再定要不要回、几时回。三徒儿去蔚州,老头和二世祖去青州,不同道,来不及一同出发,也没时间说别的。临别前老头只说兵事凶险,让三徒儿千万小心。 后来的事老头是听说的。听说了三徒儿是如何攻上神山。如何亲眼见着那巫神被另一个十分相似的人一刀从山崖上砍了下去,坠入沱江。如何疯了似的追过去想要跟着往下跳。如何被紧紧追随的一员参将死死拦住。如何摆不脱。如何举刀一刀剁向自己的手。如何在声嘶力竭半疯半癫之后,被那参将一个手刀劈在脖子上,晕了过去。如何在醒来之后跳下冰冷刺骨的沱江内泅水找了一天一夜,无数次出水入水,几近脱力却还不肯上来,最后还是被人硬拖了上来,灌下一碗安神药汤,强着他睡一睡、歇一歇…… 好在没亲眼见着,不然他受不了。受不了这么个结果。受不了爱恨一场,纠缠一场,磨折一场,临到头了,以为终于等来了一场欢喜,谁知却又两手空空。那种凄凉,受不了啊! 或许徒儿一生所求,不过是“风雨夜归,灯火可亲”。如今那人没了,凄风冷雨之夜,长途跋涉之后,再也没人点一盏灯守着他归去…… 不能想了,想一回心痛一回。 局外的人都这么痛,局内的那个呢?他要怎么办? 师父怕徒儿从此不愿活了,不顾年老,从青州辗转到了蔚州,找到了被牢牢看起来的徒儿。 神山上闹出的动静那么大,大约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难免一番感慨。知道归知道,感慨归感慨,也默默认下大将军那带着异色的一段情,没人说三道四。都怕他不愿活了,十二个时辰轮番派人手看牢他,收走居处所有稍锋利的物事,守着他吃饭,吃完了碗筷赶紧拿走,怕他把碗一砸,操起来就割喉管! 这十几天当中,杨镇来过了,狗崽子元烈也来过了。杨将军焦头烂额地看着丧了魂的大将军,他是真没想到这小子私底下居然还藏着这么一段故事!这下好了,三人行,有好结果没有?!错了!压根儿就不是三人行,是两人久在其中,一番撕扯,最终勉强两情相悦,撇下那一个独自害相思!这回被撇下去的那个见位子空出来了,能甘心情愿看着不动? 斯人已逝,他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安慰话,就陪着他发了好长一会儿傻,最后长叹一口气,这才退出去。 守夜的事儿,基本都让狗崽子元烈抢了去。死小子夜里狼似的精神,一宿一宿不睡觉他一样顶得住,旁人没他这本事,所以乐得让他包揽。他搬来一张小胡床,半坐半卧,哪也不看,就看大将军。时常想起这人那时刻的癫狂,想起他箭一般朝山崖下扎去,一点反顾都没有,一心一意,只想逐那掉进江里的人而去。想起自己把他缠得动弹不得时,他举刀就剁自己的手。怕了他了!他一直以为他冷情,不想却热得很,又只对那放在心间的人热。局外的人他顶多待你如亲如朋,也熨帖,但远不到热的那个“度”。这么样一个人,情冷情热如此分明,若是能走到他心里,那是多大的幸运?他牵念的那个人已经没了,若是从此一直守着他,能不能换来他的一回头?或是再奢侈一些,挪进他心里,占一块很小很小的位置,不用多大,真的,一点点他就知足了…… 当然,现在不敢存有这种指望,只要这人肯活着,时日长了,再烈的伤痛都有愈合的一天。伤愈要多久呢?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终归比他小个十岁,等得起。 目前最关紧的,是如何把这关口熬过去。他试着引他说话,他不应,他就自己说,天南地北的说,说了几天,他总算开了口:元烈,你回去歇着吧,我想睡一会儿。 不开口就不开口,一开口就让走路。 狗崽子垂头丧气地出来,也没回自己歇处,就在门外守着,时不时偷瞄一眼,防着他做什么不当做的举动。 ☆、水流云在 后来,萧一山来了。进了蔚州大营就直奔徒儿居处。推门进去,第一眼就把老头唬得不轻——这还是原来那个人吗?!十天半月没见,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了?!来之前他也想过徒儿会瘦,可能还瘦得很难看,比十多年前初到春水草堂时还要瘦。瘦大概是遭逢大变的人的必备特征,但若只是瘦还好了,连魂魄都一同瘦没了的,这人还能要么?! “行简……”老头老父似的靠过去,挨着徒儿坐下,老眼发潮,心头发堵——小小子怎么不哭呢,大哭一场最好,哭得越厉害,郁结在心间的东西越容易倒干净,这种半滴眼泪不肯掉的,不知是蓄着多大的痛呢! “师父。”行简听见一把熟悉的老嗓子唤他,下意识的就站起来应答了。都是下意识,真意识还留在沱江里没回来。真意识总在想当初自己为何那样束手束脚、怕这怕那,非要昆仑把那情蛊解了,若是不解,当日当时他们就已同命,要生一起生,要死一块死了,不用到今天这个地步,生离死别,遥不可及。 “行简,你可还好么?”师父问这句话,是怕徒儿越来越不好。不哭,愿意说也行啊,好歹说两句,把淤积在心里的伤痛倒出来啊! “都好的。徒儿已将辞官折子呈递上去了,快则半月,慢则一月,徒儿随您一道回西南。”徒儿笑笑,倒也平淡。其实早在回西南前他就和皇帝说了要辞官,但皇帝当时一个劲地打马虎眼儿,也没明说不准,只说让他送完了师父,回来都城交接好了再说。 “好,回去也好。”大伤大痛都得舍得时日去将养,至于疗伤之处么,一般人恐怕会刻意避开伤心地,徒儿却非要回去直面。也好,避不开的,那就让它跟一世吧。 三徒儿这边还好说,大徒儿那边,估计不是一封折子就能打发得了的。 果不其然,折子递上去不到十天,皇帝旨意下来了,说不准,说要大将军亲自回来说因由,且字里行间、话里话外,都含着那么个意思——要么你亲自回来说清楚,要么你不辞而别,带累他人! 老头一听说旨意就叹了口气,找到三徒儿说:“行简,要不,师父替你走这一趟吧!” 你这一去,不知你师兄还愿不愿放你回来了,不如我替你走一趟,该说的说清楚,把你师兄的念想掐断,从此以后各自相安。若是愿意往来,也还能以师兄弟的名分往来一二,若是不愿往来,那也好各过各的,不至于把两边都弄得七痨五伤! “师父,还是我去吧。”十几年的师徒,您应该最明白大师兄的脾性,若不是亲眼见亲耳闻,他是不会甘心的,所以还是我去最好。 “真要去?你可想清楚了?”去了就不定回得来了,你还要去? “嗯。”大师兄待我不薄,不论如何,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不上不下的挂着怀。 想着快去快回的,那就昼夜兼程、马不停蹄,十二月初四清晨上路,十二月十四傍晚就到了。到了以后一刻不等,直赴内城求见天子。 十四那天都城落了大雪,满地的白。皇帝知道他等的人就要来了,就要来和他了断了,就要来和他说“心内有人,无法他容”了。忽然想喝酒,想醉一场,睡一觉,然后把那人说的话都当作梦话,转天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他还是那个存有无数指望的师兄,那人还是那个关键时刻老也呆头呆脑的师弟。十多年了,多少次暗线上的密报意有所指,他都不愿去细想——怎么可能呢?这么两个人,一个是把他捡回来养的,一个是被他捡回来养的,一个比另一个大了十六七岁,中间还隔着九年多的空白。九年多的空白过后,是三年多的不堪,想来师弟当初也是不愿的吧,不愿不愿的,到了最后居然可以这样情热。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还能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指望? 内侍们看皇帝坐在亭子里自斟自饮,一杯复一杯,喝得酩酊。 一会儿有人来报:大将军求见。皇帝定了定神,许久才道:传! 师兄弟这次会面场面很冷。师兄招呼师弟一旁陪坐:行简,来,陪师兄喝两杯。 师弟踌躇有时,轻声回道:臣不坐了,说完话就告退。 然后师弟开始说辞官的事,说了没两句,就被师兄粗着嗓子打断了。 这是一条失意人的酒嗓子,半醉不醉,半醒不醒,可醉可醒,单看他愿不愿意听你说了。 辞官的事,师兄不愿意听。他想听你们之间这笔账你要怎么算,然而你闭口不谈,他就要借酒劲发挥了。 “行简,我不计较的……真的……”。行简,反正你都已经空了,到我这里来吧。我可以不计较的,不计较过往种种,不计较你朝谁怒放过,不计较谁曾经住在你心里很久很久,不计较这个人可能还要在你心里住很久很久,甚至可能住一辈子。逝者已矣。他已经走远了,剩你在这世上孤独终老,你才不到三十啊,还有那么久呢,一个人要怎么熬过这许多日月?不如放另一个人进去,让他陪你过剩下这几十年吧,他会一心待你,帮你把荒芜的岁月填满。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总要有那么个人陪你一起看吧,不然你可怎么办呢? “……师兄,我想回西南去。”去找。找那个人。找得着就找,找不着他也不回来了,就在西南终老。 “……人都没了,你何苦还要回去?” 师弟潸然。泪滑下来,不想让师兄看见,于是背转身朝向另一边。良久,哽咽着说:“即便没了,还有‘事死如生’,我回去给他立个衣冠冢,也算是尽一份心,不枉他待我一场……” 是啊,不枉他待你一场。你们久远之前便已开始,我就是赶死也赶不上了。可,若是单论待你的心,谁又比谁差呢?你去事死如生,情愿守着个已经死了的都不愿回头看我一眼,你是有多狠? “行简,留下吧……”师兄活这一世也就软语求过这一回。 “……师兄,西南有支歌子,叫《水流云在》,讲一段错过的缘分的。里边说,云朵恋慕流水,在高天上守着流水一路东去,求它停下看它一眼。流水想,反正云朵一直守在那儿,不流不动,死心塌地的等着,即便它走远了,走进了大海里,它一样会在原地等着自己。不料流水流了一段,再看天上,白云已成了苍狗,再也找不到原来那朵云了……,我和他,大约是前生因果,缠到如今,还能如何……师兄,你是个好人……但行简一颗心早就给出去了,没了心,拿不出你要的偿你,只能抱憾……” 他是你的因果,我是你的抱憾。怪不得…… 师兄酒气走了心,面色发青,双目血赤,高大的身形微微佝偻,渐渐有了副孤恋的惨切相。 “行简,我必定待你生死如一……不会有人能似我这般了,行简……”他还想挽回,挽回他那枉成灰烬的相思,挽回他今生今世唯一的一次指望,挽回他无可救药的渴念妄念痴念,挽回他从今而后荒草丛生的日月。 “如今天下归一,臣心愿已了,情愿捐官弃爵,回返西南,从此终老山林。望陛下恩准。” 准与不准也没什么要紧了,他对尘世无可留恋,早已不畏死,还怕丢官罢爵么? 师弟回身对师兄行了个大礼,然后直起身来,往外走。他要出这九重宫阙,回他那归依之地,找他那朵云去了。 “慢着!” 师兄这一声,用的不是“师兄”的调门,用的是“皇帝”的调门。师兄弟之间可以想走就走,君臣之间可不行。 师弟一回身,师兄清清楚楚看见师弟脸上的泪痕。师弟也清清楚楚看到师兄脸上不属于师兄的表情。那是天子的表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进了我家地盘就别想出去的帝王的表情。 好。可真好。你都愿意为他哭了,就不愿为我留一刻? 雪下得暴烈,又有大风,大风吹开帘幕,雪花阔大的瓣片飘进来,落了几瓣在师兄的眉眼之上,平白添了一股肃杀之气。两人在师兄弟的关系内呆久了,师弟一时忘了师兄同时也是帝王。师兄可没忘,他一直是个帝王,有着帝王的狠戾,帝王的无情,帝王的狡诈,帝王的冷血。多情是属于师兄的,当师兄不再好用时候,帝王就会浮上来。帝王的一声“慢着”,这九重宫阙内会有多少人应声而动,禁军加上暗线,围上来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慢下来的,不慢也得慢。 天宁初年十二月十六,大将军何敬真被罢官削职,褫夺兵权,投进东狱,成为一名阶下之囚。在东狱关了不到三天,又被移往北行宫,幽禁了起来。 ☆、众口铄金 周朝的兵马大元帅,攻伐梁、蜀当中排兵布阵、冒死冲锋的大将军,说倒就倒了!说下狱就下狱了!说幽禁就幽禁了!此人还是皇帝的师弟呢,天子当众表演雨露君恩才多久哇,忽不拉的就换成雷霆了?这又是唱的哪出啊? 满朝的文武们都震动了。这回界线划得特别的清楚,以前被他得罪过,但又忌惮皇帝不好出手修理他的,这下都出死力踩他。以前受过他恩惠,想着终于到了报还的时候了的,这下都出死力保他。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人心这玩意儿,当真不好琢磨。朝堂这种地方的人心,那就加倍的不好琢磨。从大面儿上看,朝堂的人心是相当可怕的——任何一个人的过往,只要有可能的利用价值,都会被各色人等以各样方式打捞,哪怕只有一点沉渣,有心人们都会捞起、拼凑,千衲百补,留待日后。并不要当时结果,也许蛰伏一年、五年、十年,甚至一世不见光,但见光就必定要置谁于死地。要置大将军于死地的这伙人,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个据说是多年以前在神山上干过细作的人,这是人证,有了人证,一名高层将官就参了大将军一本,说大将军勾结苗疆,意图不轨,当年为求与苗疆相盟,竟不惜肉身勾引苗疆巫神! 后边还有无数不知是真是伪的内容,挺香艳,也挺难听,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听得老流氓当时就大踏步走过去,一扬手把笏板甩出去,拍那高层将官的嘴! 老流氓皇帝都揍过的人,会怕你一个将官?! 拍完了他也不躲,等人家来揍回去,等的时候嘴也没闲着,指桑骂槐地骂道:“有些人就爱跳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是人是鬼!当初要不是何敬真保下你,你这会子都投了十回八回胎了!不知深浅的东西,呸!骂你我都嫌脏了嘴!!” 他这么骂,人家当然下不来台,下不来台,当然要和他掐一架。掐着掐着,劝架的也搅和进来了,朝堂上又是一片乱。 你道老流氓演这出戏白演哪,他这是借机看皇帝的动向呢,看天子有没有护着大将军的意思,有就好办了,接下来可能也就是关几天的事儿,几天以后一准放出来。然而皇帝冷眉冷眼地端坐在御座上,没有一点要护着谁的意思。老流氓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了什么,他想,皇帝这是醋劲呢,还是认真的狠劲?再一看,就有了八成的把握,这是狠劲。狠到了什么地步呢,皇帝这是要给大将军罗织罪名了,不管是谁,不论真假,先放过来织了再说,织够了十条八条,昭告天下,把大将军的人望从天顶打回到泥尘里,看看还有谁会为这裹了一身泥的人求情、痛惜、抱不平! 接下来几天,天天有人上折子参何敬真。有仇报仇么,不奇怪。但那无冤无仇的也突然上去咬一口,那就蹊跷了。刑部尚书姚枢,与何敬真面都没照过几次,二人从无过节,怎么的这老小子也跳出来趟这池子浑水?! 这种蹊跷,想想也就明白了。墙头草、老投机怎么可能自个儿揽屎上身?当然都是让皇帝给逼的!姚尚书对于构陷这档子事儿自然轻车熟路,但他好歹明白是非,知道啥能做啥不能做。皇帝找了他,让他编几句话也凑一脚,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肯答应——开玩笑!这事儿一个不好将来就可能成为史笔手底下写的那些个以“莫须有”的罪名残害忠良的佞臣!敢答应么?嗯?!他不答应,皇帝也不多话,就是逮着了机会就使劲抻练他!来回来去的抻练!抻了几回、练了几回,姚尚书腰骨软了,写了些不疼不痒的废话,凑了一份折子上去,明面儿上是说,唔,何大将军不听号令,擅自改攻武清为攻昌黎。实际上明白人都知道这家伙在说反话呢,人家何大将军劳苦功高,从武清长途奔袭至昌黎,为整个对蜀作战打开了局面,您可倒好,眼看着打完了鸟,就要把弓给拽扯了! 刑部尚书领了头,那些原本站着观后效的文武们都拖拖拉拉地行动了,也都跟姚尚书似的随便掰扯两句。随便掰扯当然也是掰扯,这么一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阵势马上就出来了! 老流氓见了这阵势陡然惊出一身凉汗,也没心思管其他的了。当天散朝,他借着上圊房的工夫给张晏然塞了一张字条,让他夜里务必到家中一叙。 是夜戌时中,张相来了。两位相爷见面不说话,跟打哑谜似的蘸着茶水在桌子上写字。冬日干燥,桌面上的字迹没一会儿就干了,两人写得飞快,赶在字迹未干之前将一句话写完。写的内容不外乎大将军和那巫神的前因后果,皇帝对大将军的那份深心如何生根发芽、打花结子,两人的内容一对照,那就是一篇“三岔口”啊!张相知道巫神和大将军的事,却不知道皇帝对大将军的心。吕相知道皇帝对大将军的心,却不知道巫神和大将军的事。巫神可能知道皇帝对大将军的心,不过从没认真当回事。大将军不知道皇帝对自己的那份心。皇帝本可以知道巫神和大将军的事,但他选择了“当知而不知”。里边的人大多半知半不知,事儿一旦捅出来,亮到了台面上,那就乱套了。 不论如何追悔,过去的反正挽不回来了。 他们俩心里都很清楚,等着大将军的是个什么结果。 两人不约而同,都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幽死。 隔断红尘,幽禁至死。 最惨的一种死法,名字都死了好久了,才轮到人去死。 皇帝就是想先把这人的声名弄死了,再把他关到某个只有自己才能去到的地方,独享他余下的几十年岁月。 不堪么?不堪。 残忍么?残忍。 但也无可否认的痴心深情,非得用这么不堪而残忍的手段去留自己所爱之人,傻透了啊! 两位相爷都受过那人深恩,也都明白这就是个报还的时机了。 怎么报呢?当然是把他从“幽死”的结局当中弄出来。那可是个大谋划,两位相爷加上一位西南总关防还有几位将军,一点一滴的布一个局,定要抢在皇帝真正把人弄到某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之前,先一步把人弄出来。 时间相当紧,皇城中要有数不清的人动作,出了皇城走哪条道,到了哪由谁接应,谁护送,都要安排到,滴水不能漏,一漏就要死好多人——这是又一次糊弄皇帝呢,当耍的么?!被蛇咬过一次的皇帝这次还会留下空子给谁钻么? 当然,没有空子钻也得硬着头皮钻! 皇城这边明面上由张相出头,领头为大将军说话,联合多少多少人上书求情。暗地里由吕相来,吕相毕竟在宫城内住了好多年,很会照顾人的心思想法,救过不少人命,送过不少顺水人情,不少内侍感念他恩德,其中就有某些很有分量的人。皇帝防他,他自己是没办法靠近那禁闭之地了,但这些内侍可以,明目张胆的把人从皇帝眼皮子底下盗出去他们不敢,但带个话、递条信还是没大问题的。 大将军十二月十六下的狱,十二月十九挪的北行宫,他们的大谋划十二月二十五定的局,就等元夕夜晚金吾不禁的时刻动手。这大谋划的主调子是“偷梁换柱”,预备好一个和大将军身条差不多的死囚,易了容,真货吃下假死药,假货吃下真毒/药,两边都没了呼吸,然后把那假的运给皇帝,真的弄出城去,老天保佑五个时辰内皇帝不要发觉,如此一来,他们就能把人先从水路运到兴田,再从兴田弄到梁地,躲一阵子,风声不那么紧了,再从梁地悄悄潜入西南。沈舟沈将军如今在兴田掌军,他负责把人弄到兴田,再以渡船送至楚水对面的梁地,到了梁地以后,会有杨镇的人在那儿候着,把人接到安全的地方去躲。躲到要去西南了,还是由这批人护送,杨镇亲自在蔚州接应。这几步,一步都不能错,错一步就是死。吕相操心操大发了,白头发噌噌地冒,一要操心那假死药,说好了假死的,别一个没弄好,真弄死了,这泼天的冤屈找谁说去!二要操心怎么能瞒住皇帝五个时辰,老东西有时觉得自己真是缺大德了,接二连三的糊弄皇帝,还不能即刻叫皇帝知道,还得局中做局,能不缺德么? 吕相的局中做局,其实是这么回事,偷梁换柱的主意起头并不是他想出来的,是皇帝自己想出来的。皇帝让他找一个身条与大将军差不多的死囚过来,这么样这么样、那么样那么样,然后还是昭告天下:大将军畏罪自杀了!死了的假货运去按大将军之礼发丧,埋了。活着的真货喂一碗安神汤,由暗线上的人送到他造的别馆里去关着。就这样。别馆在哪,除了暗线上少数几个人,谁也不知道。但可以想见的是,这地方一定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景致,而且一定不好找也不好走,没人领着,随时走迷道的那种地儿! 这局中局难在了哪呢?难在了皇帝铁定要来验看,怎么把握好验看后的这点点时机,那可真难。药死了假货,药得真货假死,一真一假放皇帝面前让他看,他看过没问题了,好,走,假货弄出宫,在宫外讲武堂入殓,享哀荣,供生前故旧上门祭拜。真货立时运走,送往别馆。但这里边有件事儿,一件大事儿——谁知道皇帝会不会再回过头来验看?!他要真看一次就能踏实了也就罢了,怕就怕他想想不对,又回来再看一遍,这么一看,啥都完菜了! 所以吕相发愁嘛,愁到了后来,心一横,老子就赌这一把怎么样!死死拖住皇帝,不论如何别让他起了再看一次的念头,起了念头也别让他起疑心,就管五个时辰,五个时辰以后,随便! ☆、归去来兮 元夕之夜,普天同庆,金吾不禁。坊间挺热闹,要热闹一个通宵呢。皇帝也真够呛的,他自己想和那人过元夕、过新年,为了圆这份念想,就非得让假货年三十的晚上去死,大年初一入殓,享哀荣受祭拜,文武们那边,大过年的,上门拜祭多晦气,他可不管! 之前的谋划进行的挺顺利,顺利到了两位相爷心里直发虚的地步——不大对啊,是不是有点儿太过风平浪静了?皇帝也没想着要二次验看,暗线那边也没说什么对与不对。假货跟着暗线走了好远了,真货静静躺在讲武堂里,这时候都又换了一遍了,刚把另一个刚死的假货替上去,替他在那儿接受明日的拜祭。再过一刻,真货就出城门,走水路去兴田了。大功起码成就了一半了。真正发现不对,是出了留阳之后的事。两位相爷接到密报,密报上说接应的人按着程式喂大将军喝下解药,等了一个时辰都不见他醒。接报后,两人两颗心“倏”的一沉,知道这事儿不简单了,有人在他们的局里又做了另一个局。原本的“九连环”这时候成了一团烂线绳,扒都扒不出头绪! 吕相的脑子当然不是花瓶,他立马差人去了趟送药给大将军吃的内侍的外宅,到了地方,看见一个死内侍,死内侍的旁边搁着一张小笺,字迹端丽,是早有准备。字条上写着:受公深恩,本当万死以报,奈何尚有家主,明令严训,不得不从。公之深恩,留待来世效以犬马。 意思明白透了,这内侍的确与吕相有过命的交情,但他上边还有个多年的主子,这主子拿捏着他的一大家子,让干啥就得干啥。他干了啥呢,就是把假死药里边的牡丹根换成了芍药根,这两种东西看起来差不多,药用可是天差地别的,牡丹根与其余的药配合能让人呼吸微渺、将断不断,说白了就是假死,芍药根若是入药,与其中一味药药性相克,原本温和无害的药就成了夺命的毒药,这毒药对那些常年沙场征战,内外伤兼有的人最是灵验,吃下去,即便不死,那人也废了! 死内侍想,干了这票,哪边也不会让他活命了,索性一仰脖子灌了一盅毒药,吃死了自己就罢,别留下活口带累家人。 这位倒是死忠了,倒霉的是那两位相爷,千筹划万绸缪,谁知还是栽倒在了阴沟里! 吕相不含糊,知道这成了烂线绳的局中局、局套局只有皇帝能解,也知道大将军一条小命也只有皇帝才能救了。这就进宫去和皇帝坦白去! 起头他一路说,皇帝一路气定神闲,他几乎都要以为这局套局是皇帝做下的了。他就这感觉,总觉得皇帝通盘在握,让你们摆这局中局,就是为了让你们看看自己的能力到哪为止,别成日想着从我嘴边抢肉,这一回让你们“过家家”似的抢一次,我后边再来收拾,你们见了我手段自然也就死心了。然而听到死内侍那段,皇帝的脸色就变了,气定神闲没了,满脸的阴风邪雨。这才知道那局套局其实不关皇帝的事。 元夕之夜与那人一道过,两人互温存、共絮语。凉了的心慢慢捂暖,往后几十年的同衾枕,应当能换得那人一回头吧? 皇帝想的好,做的多,心意可嘉,但保不住有意外,意外一旦来了,一切尽皆成空。 派大批人手追赶,还来得及么? 一个时辰内,火速再配解药,火速送至,还来得及么? 天亮之前查出死内侍的上家,酷刑伺候,拔光这条埋在周朝地下的线,还来来得及么? 来不及了。出了都城,路上接应的是元烈。当初,狗崽子一听说自己“欢喜”的人被下进大狱,他就把军装一扒一摔——这丘八不当了!连夜就走,不辞而别!若不是杨镇把他撵回来,和他说了他们的大谋划,他还真敢单枪匹马杀到都城,杀进牢狱里劫牢!劫不劫得成另说,为“欢喜”的人去流血、去死,他觉得很欢喜,很幸福,无怨无尤,死也甜。得了安排,他早早就启程去留阳,把留阳城外到渡口这一段路程走得烂熟。万事俱备,就等元夕晚上,那人被顺利运出来了。 在许多人看来,事情的开头确实很顺利。 元夕夜丑时末尾,元烈顺利接到了人,他把那假死的人扶起来,喂他吃下解药,苦等着他醒转。半个时辰过去,不见醒,一个时辰过去,仍不见醒,那呼吸却越来越缓,几近于无。他着了慌,紧赶着人送出密报,问问这是个什么境况。谁想得到的却是这么个回答:情况急变,原地不动,待人援救! 来不及了。元烈没等来两位相爷说的“援救”,等来的是这么一伙人,他们手捧圣旨,口说旨意:奉皇命取何敬真项上人头! 圣旨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伙人人多势众,手段狠,功夫硬,没一会儿就把外边一层人杀空了。元烈把何敬真抱上马,没得趁手的刀用,就拖一把船橹,横拍斜砍,咬牙直闯,要从这伙人当中穿过去。他半驼着背,把何敬真圈住、护好,尽量不让刀箭招呼到那人身上,千难万险地突出重围去,没命地朝去兴田的渡口奔。狗崽子身上的血染到了何敬真外衣上,那血是热的,可怀中这个人却越捂越凉了,再伸手探一探鼻息,狗崽子那颗心更是跟油爆过一般,又痛又辣又急。那人本就微渺的一线气息这时已经断了,真正生死不知。他赶忙从岔路口插过去,寻一条狭小的小道走。他记得前边不远处有座小山庙,还算干净,能把人放下来好好看看。 好在之前踩过无数次点,知道那边有哪些道,哪些道连通哪些大道小径。好在狗崽子罕见的长着一双狼一样的夜视眼,越是漆黑的地方他越是看得清楚。好在狗崽子贼胆大,有急智,并且把怀中这个人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否则,随便换一个人,遇到这种险境急境窘境,说不定就扔下这个不知死活的人自个儿逃命去了。 狗崽子奔命一般的急奔,根本不敢看怀里的人的脸,刚才只是扫过一眼,见了那不详的青蓝面色,他的泪就要下来了。又不是灰心丧气的时候,只能使劲咬一口舌尖,用舌尖上的剧痛去压心尖上的剧痛。 前边就是那座小山庙了。元烈狠抽几鞭子,一口气赶到地方,翻身下马,把人抱进去,寻一块干净地界停下,先脱了披风盖在地上,后把人轻轻放下。放下以后还是不敢看,只敢抖着嗓子叫他:“行简?还好么?”。若还活着,好歹答应我一声。不见应声。他只好把他抱到自己身上,唇接唇的渡几口真气给他,看能缓过来不能。那毒已入了肺腑了,这几口气渡进去,也只能催出个“回光返照”来。渡过气后,约摸过了小半柱香的工夫,那人有了一丝活气,半开着眼,瞳神里的光散得一塌糊涂。说话太费力了,他双唇翕动,只是出不来音,元烈不得不把耳朵贴过去,听他要说什么。他说,告诉杨镇,那些死难将士的家口,请他务必代为看顾周全。尤其是那些鳏寡孤独的,别让他们老来无依…… 来不及了。那伙人已经跟到了附近,马上就要搜到这座小山庙里来了。他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他别管他了,赶紧逃命去。 狗崽子肯听么?他要是想逃命早逃了,还用等到这一时?! 他欢喜他。是豁出命去的欢喜。是只求共苦,不求同甘的欢喜。当然也是同生共死的那种欢喜。他才不会放他一个人孤零零去死呢。黄泉路上,好歹有个人陪着,也不至于太孤单不是? 狗崽子不知道,自己认定的主子,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跟着一道去死。他不愿活了,却不想拉谁陪着。狗崽子还小,好好活着,迟早有天会遇见他命定的那个人,他们必定会偕老终生,白首不离。他不过是个过客,来去匆匆的,又不曾真正把他放进心间,凭什么带走这么好一个人。要走便一个人走。趁他为他挡明刀挡暗箭的时候走,悄没声息地爬到庙门口。故意亮在那伙人面前,让他们捉了去,顶好一刀把头割走,这样,那傻小子也就能死心了。谁知那伙人拿了他以后又不即刻杀了,挟了他往渡口走,塞他上一条小舢板,几人奋力一推,那舢板顺水漂流,水急风大,一瞬便去得远了。 何敬真仰躺在小舢板上,眼睛被毒蚀伤了,看不分明,然而鼻子还好使,他嗅到一股浓重的火药味。也好。炸没了也好。干净。谁也不用再找了。他在这尘世里欠下的最后一笔债属于那个已经远去的人,赖不掉了,只能顺水漂流,再炸成飞灰,还他一缕魂魄,望他笑纳。 两边的山景退得飞快,天上一轮瘦缺的新月,天幕暗蓝空阔。小舢板单形只影,载着一个想要落叶归根的人。 然后,一支带火的箭远远射来,正中舢板,轰然一响,归去来兮…… ☆、爱深恨切 “何敬真案”是周初四大案之一,案子牵连广大,接连带倒了几位重臣,影响之深远,之前之后再无能出其右者。还有一点值得特别一说,这案子是皇帝亲审,所有物证、人证、线索全部由皇帝亲自验看,蛛丝马迹,一毫不漏。 皇帝始终不愿认这结果。不信明明已经到了手的人就这么被炸成一抔尘埃。不信他们从此以后天人相隔,连一堆白骨也不肯留给他。这样就没了,一点都不真,他总以为那人是诈他的,其实没死。执念总不肯死,于是他半疯半癫的找了那人一世。有消息说那人入了西域,他就让陆骁西出,荡平西域。有消息说那人在北地,他就让梁将北去,扫平胡戎。然而哪都没有。西域没有。北地也没有。 对皇帝这疯癫了的症候,史笔也有话说。陶元侃至始至终都认为皇帝是在做戏。除掉了心腹大患以后的如释重负,值得这么演一番。帝王爱权,卧榻之旁,怎么容得下这么一位人望顶天、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先毁了声名,再灌一碗□□药死,假托是畏罪自杀,多干净。还审什么呢?弄得跟人还没死、只是跑了似的,到处派人手搜、查、找,整个朝堂风声鹤唳的,都怕暗线上的人查到自己头上来,捉进去不算,还要株连三族。一闹闹了三年,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是怕这人没死,某天突然就活了,揭竿而起,振臂一呼,从此成了周朝心腹大患?至于的么,就算活过来又怎么样?百姓们有饱饭吃,有暖衣穿,谁愿意作乱?好歹管着汉土八千里山川河岳呢,是不是该收收心了? 持这样观点的人估计不在少数,杨镇是。薛凤九是。就连萧一山也是。 杨镇想辞官,皇帝却把他提了上去,让他做了兵部尚书,他本不愿受,然而狗崽子元烈给他捎了一句话,说是何敬真临去前的嘱托,“那些死难将士的家口,请杨镇务必代为看顾周全。尤其是那些鳏寡孤独的,别让他们老来无依。”,原封不动,听得老小子两行浊泪止也止不住,接了差使,好歹能在钱物上想想办法,不负故人所托。 二世祖恨大师兄恨得出血,今生今世不愿再见面,于是他把家搬到了蔚州,也不在宦海里头沉浮了,就和他那又凶又媚的媳妇儿一道在蔚州做丝绸买卖。他倒是做这个的料,做了不到两年,家私发得不可收拾,转眼就成大富。 对于大徒儿和三徒儿的纠葛,老头想的倒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他想的是——果然还是帝王心思,心正,然而少仁,得不到的,还是毁了的好,省得旁落。 得了三徒儿的凶信之后,萧一山没有一点声响。直到三年之后,他才给大徒儿去了一封信。信上八个字:爱深恨切,一了百了。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他,行了,到此为止了。 老头心里当然痛,想起就痛。逢到年节,加倍的痛。清明、中元、冬至,痛得尤其剧烈。痛得睡不着觉了,老头就起来喝茶,摆两只茶盅,他喝一杯,对面那杯淋到地面上,给三徒儿喝。有时候还弄几陌纸钱,一页一页地烧,烧大半个晚上。中元节的夜晚,也和附近乡邻一道,去江边放河灯。放三盏,一盏给老妻,一盏给三徒儿,一盏给那巫神。第一年中元节,老头放完河灯,回到春水草堂放声哭了一场,本身就有了年岁,又哭得痛,转天就病倒了。时好时不好,拖拉了将近一个月才好完全。第二年仍旧去放河灯,不过不哭了,大概是心里头认了,认了这结局,认了以后反倒能心平气和的看待旧情旧事。 第三年中元节,老头照例带着三盏河灯去江边放。七月十五,有一轮好大的月亮照着,照得地上好光亮。乡邻们三三两两沿河放灯,他也寻一处站下,一盏一盏的放。放到第二盏,有个人过来,站到他左手边一丈开外,看他放河灯。起初他以为这人是来瞧灯样子的,就说,别看了,这灯是我亲手做的,街市上没得卖,看了你也仿不出来。那人还是不动,还是静静呆在那儿看着。他心情不好,耐性也不那么好,扭过来要教训那人几句,谁知这一扭头,魂都惊飞了!眼前那张脸,熟得不能再熟,却又生得不能再生。三年了,难不成他终于愿意返魂回来看看他这孤老头子,宽慰他伤透了的老心肝? 老头向来不信鬼神,但这一回,他情愿相信这是徒儿不忍见师父伤怀,故而“魂兮归来”,聊表告慰。 半城山月一河灯,天上地下,微光粼粼。师父眼里也含一层泪。他靠过去,不言语。靠近了看才发现面前这“魂魄”有脚、有影子,是个大活人。可惜眼睛坏掉了,他靠的那么近,那人的眼珠子始终转也不转,只是微微侧着头,听他的动静。听他走近了,笑笑,一样不言语,只把右手探出去,手心上卧着一枚平安扣,等他把手放过来,两只手交托一番,那人就走了。不是一个人走的,后边林子里出来另外一人把他接走了。那人发色如银,高鼻深目,瞳色湛蓝,雪肤红唇。两人相携,慢慢走。走到俗世之外去了。 老头眼里的那层泪终于没有忍住,漫出来,又是一场痛快的哭。 算了,不问你从哪来,到哪去。不问你前尘,亦不问你后世。 知你还在,那便很好。 知你终有归依,不再流离,那便很好、很好。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正式完结了,谢谢大家三个月来的陪伴 _ 有几句话想在这儿说说。 先说昆仑。 有童鞋问,昆仑既然这样爱,为何不说话呢,甜言蜜语哄着,死心塌地赖着,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就不信何敬真还不被他磨心软了。 从何敬真上神山到逃出来,中间隔了将近三年,这三年中,昆仑应该是能说的都说了,能做的都做了,什么指望都没有,然后终于堕入了不再抱有指望的黑暗当中。他和周师兄不一样,周师兄与何师弟聚少离多,距离产生误解,总以为何师弟是可以水滴石穿的,但昆仑不一样,他曾和何敬真那么近的在一起过,捧在手上,含在嘴里,什么模样都让何敬真看过了,可是年少时节的何敬真还是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约从那以后,昆仑觉得“说”的意义并不大,所以他选择了不说。 再说何敬真。 之前在回复某位童鞋的时候我说过,何敬真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但我理想中的人,他从来就不是个完人。他有着凡人的喜怒哀乐,纠结烦忧,区别可能只是在物欲上不那么明显。何敬真无父无母没有亲族,身边人来人往,世事常无常。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极度自私,那就会走向另一端。昆仑之于何敬真是那样特别,他自始至终没办法彻底把他从他身上割出去,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缠到如今,还能如何?”,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人在一起,那个人只能是昆仑。 最后说说周师兄。毫不讳言的,我喜欢周师兄。他把师兄和帝王这两重身份处理得很巧,不是好,是巧。做为帝王,他急了会用关陇乡话骂人,但只要说得对,他在大爆发之后还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忍回去,憋回去,直到天下大定。他的深心和私欲,从来不会真正影响大局。他是帝王。帝王和师兄是一体两面,他首先完成了帝王,然后想通过帝王去完成师兄做不成的事。可惜,就像吕相说的那样,人和人之间,最难求的甚至不是人心,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缘法。何敬真与周行逢,有缘无分,情深奈何? 何敬真半生漂泊伶仃,终有归依,尘埃落定,未尝不算一喜。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水流云在 作者:林擒年 第11节 ☆、番外一 天宁十五年九月初,吕相病倒。到底六十有八了,受了点风寒,饮食不那么经心,病就一日日沉重起来。那时候皇帝正在谋划着扫平北戎,什么都预备好了,就等着皇帝一声令下,军旅就要北出宣平关,打大仗,开疆拓土,立万世功业。 吕相自知时日无多,就上了一封折子,委婉的劝皇帝少用兵事。折子上说“陛下一统汉土,荡平西域,开疆拓域,其功泽四海利万世,亦已足矣。”。意思就是说,周朝国力虽强,但也别这么来回折腾。他也知道皇帝心里那个结,那块伤,轻易不能碰,一旦碰到了,或是有个针尖大的头绪,他就不是帝王了,是个找心上人找疯了的普通男人。这回也是,不就是模模糊糊的有那么条线索,说那人可能在北戎落脚,没影的事儿,皇帝就要大动干戈,疯魔得很。反正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君臣之间总有些掏心窝子的话要说,自己病得起不来床,只好劳皇帝的驾,请他亲赴自家小洞府一叙。 皇帝是晚上来的,白天忙政事,忙着把脑子填满,省得一空下来就想旧事,想得黯然神伤。 吕相见他来了,挣扎着起来要行君臣大礼,皇帝把他拦下了,示意他好好呆着,别动弹。 两边一坐一躺,良久无言。吕相拖不起,他先说话了:陛下,有些事儿,该让它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何敬真这事儿,臣知道您有话要问,也知道您留臣这么些年,就为了这天,臣跟您说实话的这天。……您不信臣十四年前说的话,不信臣没和任何一方勾连,也不信臣不知道何敬真的下落,到了今天,人之将死了,再请您过来一趟,还是那时的那些话,臣当真不知道半道上劫了何敬真的那伙人到底是哪路人,究竟是门阀的余孽,还是西南那边的势力,也不知道何敬真到底是死是活。臣要说他已经过去了,您一定不愿意听。可有些事,不认也得认。……十一年前,萧老给您来过一封信,打那以后您就派人盯牢了春水草堂,十一年过去了,有消息没有?还是没有。臣知道您的心思,您在想,好歹还有最后一条路。若是萧老殁了,三个徒儿一定会回去发送他,为他守孝。如果那人还活着,得了信必定要去。这是您唯一的一次指望了,也是希望最大的一次指望……臣说的没错吧? 皇帝仍旧沉默,不接他的话茬儿,但他知道他在听,而且,自己没说错,皇帝就是这么个打算。 “陛下,臣斗胆问您一句:十四年过去了,您还这么找那个人,为的是那个人本身么?还是仅只是为了那份负疚?是为了把那人弄到手,还是只想知道他还在就可以了?” “有分别么?”皇帝好不容易接了话,语气却不好。 吕相猛咳一气,好不容易止住了,哑着喉咙说,“您是聪明人,这当中的分别应当不用臣明说。……何敬真这事儿,臣只承认做得不够周全,不承认是存心做下这么个结果。臣心中有愧,但没有鬼。张晏然是做宰辅的料,都是被臣带累的,您把他放到兴田,那是大材小用了。这十多年里,臣和您提了多少回了,您就是不愿……臣死之后,还望陛下能不计过往,起复张晏然。咱们君臣相处一场,几十年风雨,多少光影明暗都走过来了,到了如今,臣业已油尽灯枯,跟不了您多长时日了,往后,还请陛下好自为之。” 这话说重了。为臣的让主子“好自为之”,这是犯了忌讳的,但他不能不说,再不说,这些话就只能带到坟墓里去了。 人活一世,来去匆匆,总也逃不过一死,看开了,也就这么回事。临了,若说有什么放不下的,那就是皇帝的这份深心,会否影响天下大势,会否因私而损公,好好的一盘棋,会否给他下坏了。所以么,好话歹话都得摊到台面上来,做了三十二年的右相,得把最后一分心意尽到了。他吕维正可能说不上鞠躬尽瘁,但死而后已确实做到了。皇帝听是不听,他从前管不着,现在也管不着,以后就更不用说了。 还是有点儿可怜他,这位高处不胜寒的帝王,每日埋首政事,费心费力撑起家国天下,却没有一日是真快活的。他心里记挂的那个人生死不知,去向不明,极有可能已上了九天或是穷了碧落了,但他不肯认,有什么法子呢?事到如今,只能指望那最有指望的一条道了。但看萧老寿数如何吧,八十多了,估计也没几天活头了,若他殁了以后,那人还不来吊祭,皇帝也该死心了吧。 天宁十五年十月二十三,吕相卒,卒年六十八。皇帝为其罢朝两日,以三公之礼治丧,灵柩运到了皇帝陪陵安葬,也算享尽哀荣了。 三天后,陶元侃为吕维正做了传,这位硬骨头史笔反了常规,把吕维正放在了正传里,没放进贰臣录。他在正传的末尾做了评点,说吕维正“忠诚耿直,犯言直谏,心不存私,虽有微瑕,然瑕不掩瑜,亦属难能可贵。” 生前身后,千秋功过,也不过就是史笔下的寥寥数语。 天宁十七年十一月初六,萧一山殁了。一代鸿儒,又是帝师,丧礼自然隆重。奇的是萧氏族人并未依旧俗在西南停灵,而是即刻扶灵归返江南老宅,在那儿搭灵棚受凭吊。 皇帝亲赴西南,一身重孝,一路相随,从西南直送到江南。薛凤九收到凶信的时候正在西域,急匆匆昼夜兼程,满面风尘的赶到江南。到了以后放声大哭,哭得脱了力,被人搀了下去。醒来接着到灵前哭,二世祖过了不惑之年,受够了世事无常,受够了人情翻覆,少年求学的那几年光阴反倒成了最最珍贵的一段念想,沉在了心底里,落在了回忆里。小师弟十几年前就没了,到了如今,师父也没了。他活在这世上,除了银子,还剩下些什么呢?这么一想,哭得更痛了。他哭他的,压根不想搭理跪在对面烧纸的大师兄——若不是他们家还在朝堂里赖着,他就要跳上去咬他一口!就是他逼死的小师弟!个狠心贼!小师弟为他解城围、为他打天下,为他出生入死,他可倒好!一旦坐稳了江山,立马动刀子下杀手,还是人不是?! 他不说话,皇帝也不说话,同门师兄弟,十几年后头一回碰面,比陌生人还要陌生。你哭你的灵,他烧他的纸钱,各做各的,似乎都忙得很,都不愿正眼瞧对方。 两人各自都有往事要忆,都不言语,也都不看门外。 门外进来一个人。这人长着挺好的一张皮相,只可惜眼睛坏掉了,走路得使盲杖。 他是一路摸进来的,瞎的时日应当不短了,单看他逢槛抬腿,遇柱旁绕的娴熟,少说也瞎了十来年了。直到进到了灵堂正中,里边的两个人才抬起头来看来人。这一看,两人都不动了。哭的也不哭了,烧纸钱的也不烧了。都盯着他看,都怀疑这是一场梦,梦醒了人就没了。所以都不动,不敢说话,甚至大气都不敢出。 “行简?……”还是二世祖够胆,颤声问了一句,这是投石问路呢。若是做梦,梦中人是什么也不会说的,梦再做长点儿,梦中人必定全身是血,哀哀地看着他,一语不发。 然而这回那人答话了,他说,师兄。声还是那把声。人呢,还是不是那个人? 二世祖的泪哗啦啦的,想迎上去,揪住他!留下他!看牢他! 他跪得两腿发木,站起来的时候晃晃悠悠,慢了,另外一位师兄抢在了他的前面。 皇帝简直是扑过去的,动作又急又重,碰到人的时候心里是又怕又凄凉,他怕这人和梦中一般样,刚碰到就成了飞灰,四下散落,收都收不起来。凄凉的是他等了他这么长一段,以为有生之年再不相见,只等死后看看能否有缘见上一面了。谁知还有这一天。 那人是暖的。没有化成飞灰。也没有变成一块坚冰。是实实在在的那种暖。 皇帝的鼻息也和动作一样,又急又重,拂到那人右颈上,拂飞了几缕发。他就这么死死抱着他不肯撒手,哪怕是梦呢,好歹让他在梦里多呆会儿。 那人反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拍,是安抚也是告慰。 ☆、番外完 十四年不见,本以为再浓烈的情感都该淡了,但放在这位周朝帝王身上,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师兄。”想了想,还是应该招呼一声。他其实没全瞎,不过也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影子,离得极近,勉强可以看到一个轮廓。 “让行简给师父上柱香吧。” 他说他的,抱着他的人纹丝不动,死活不肯撒手,怕一撒手又成永诀。 又不好伸手把他推开,两人都已过了不惑之年,闹得太过不好看。 但这么纠缠着也不是个事,二世祖站出来说话了,“这是师父灵前,能不能收敛点儿!好歹该让人上柱香吧!” 还是谁说谁的,他做他的。到了这个份上,谁也别想让他撒手! “师兄,先撒开手吧,我不走,这趟回来,就是为了给彼此一个交代的。” 有这句话托底,皇帝才肯撒开手,让他去上香拜祭。 拜过了师父,师兄弟三人坐在一处用夜饭。都吃不下什么,只不过是借着用饭的由头,三人聚在一处说说话。二世祖不搭理大师兄,直奔小师弟而去,他问,你这么些年都到哪去了?眼睛怎么回事儿?怎么还、还、还这样了?! 他不好直说“瞎了”,就用“这样了”来替代。 其实另外两人都知道这双眼睛是怎么回事,不过都事过境迁了,不说也罢。 所以那眼睛坏掉了的笑笑就算,一带而过。 二世祖又问:我等师父过了三七再走,你呢,一道走么? 他这么一问,皇帝原本漠然的神色有了变化,微微侧头等那人的应答。 三七就是二十一天呢,他会留那么长时日么? “嗯,我也三七后再走。” 他这么一答话,两位师兄都长出一口气。都怕他上柱香就走。为师父守丧可以回去再守,守三年、五年、八年、十年,都可以回去再守,回去设个牌位即可,不需要守在坟前。这是萧一山的意思,许久之前他就和三个徒儿说过,将来有一天他殁了,徒儿们最多在灵前守到三七过后,不许多守。老头就是这么个意思,守孝是论心不论迹的事,心意到了就行,在哪都无所谓。所以三个徒儿都打算守足二十一天再各自归去。 二世祖这回跟犟鳖似的,紧紧咬在小师弟背后,就是不给机会大师兄,不让他们二人独处! 看你还怎么祸害他,哼! 都过了十四年了,二世祖还是那么的天真,总以为皇帝是他想打岔就能打岔,他想搅和就能搅和的。他还以为自己这么跟着,皇帝就不好意思下手了。这份自作多情,没多久就变成了自知之明。 怎么的呢?因为皇帝眼睛里头压根没有他,他爱跟着就跟着,人家什么肉麻的话都说得出口,怎么打岔也岔不开,怎么搅和也搅不黄,所以,跟了十天八天自作多情就成了自知自明,他不跟了。当然,也不是就这么算了,他从明里转到了暗里——听壁脚去!没啥就暗地里猫着,有啥就半路杀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搅黄了再说! 一转眼三七就过了两个七了,还剩七天,时间不多了。皇帝说话越来越不含蓄,说话间的眉牵眼恋也越来越不含蓄,他也不说要他和他一同回留阳,言语上也绝对的温柔轻和,但是话里的意思可不那么好打发。若不是怕他悄无声息的又走没了,说出来的话可能还要更露一点。十四年过去,皇帝那份“粘杆子粘蜻蜓,线绳儿穿水珠”的心思其实没死,只不过城府更深了,也更别得住劲、压得住步了而已。 他问他,你说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给彼此一个交代,怎么个交代法? 我这儿可叠了二十几年的相思账呢,你要交代,好啊,把你的人给我啊!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交代? 何敬真看不见身边人的表情,看不见了,有许多事情他就好意思马虎过去。 他回他,师兄,都过去十四年了,我们都过了不惑之年,晚辈们也都到了出来闯荡的年岁了……,您该明白,情感这事儿,其实没那么要紧。 你不就是因为当年没到手,存了遗憾么,如果到了手,其实丢开也挺容易的,为何要这么为难你自个儿。 皇帝嗤笑一声,他从没在他面前这么笑过,多不屑似的,不屑他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没那么要紧?你是这么想的?难怪!” 难怪你一走十几年,杳无音讯,死活不知,留我在这世上煎熬,原来都是因为你觉着没关紧要,无所谓,别人怎么牵挂是别人的事,你只管呆在尘世外过你的安生日子,忒狠! 师弟听见师兄的嗤笑,知道他弄拧了自己的意思,就叹气,不言语了。 没了接话的人,也没了续话的人,场面更加冷淡。 二世祖听壁脚听得怪无聊的,墙壁那头那俩人都不说话,一默可以默半晌,还不如不说呢!这十几天来,天天说要给个交代,天天的出来谈,天天出来到处转圈,谈出个结果没有?!大师兄老早就进了牛角尖里了,十几年过去,那都不知钻进了哪座庙里了,哪还出得来!小师弟也是的,明知道大师兄是个什么念想,你和他说“情感的事,其实没那么要紧”,那不瞎废话么?! 谁信呐!看来今天又废了,谈不出个二四六来的,回吧! 二世祖抬脚就撤,后边皇帝一句话又把他吓回去了。 “你觉得没那么要紧,那你可愿意陪我一晚?” 嗷! 二世祖心内大大“嗷”了一声,又猫回原地去了! 啥、啥情况?!怎、怎的就跳到这儿来了?!刚才还“愿同尘与灰”来着,这会儿就成了秦楼楚馆了?!还、还打商量?!再一会儿,不会谈价钱了吧?! 二世祖做了十好几年的买卖人,钱来利往的,动不动就要往钱字上想,这回他本不愿往这上头想的,可听听皇帝那语气、那调门、那破罐破摔的无赖劲头,他能不往“强买强卖”上想么?! 这回可不能让大师兄再乱来了,他这么一逼,再把小师弟给逼不见了、或是逼死了,谁来赔?! 所以他打算杀出去搅局。 但接下来小师弟的一句话,他又缩回去了。 “……我可以陪你一晚……” 嗷! 二世祖二度“嗷”,这回比上回嗷得更大声,好悬没冲口而出! 他喘气儿都费劲了,想,这世道是怎么了?十几年没见,这俩人都没羞没臊没脸没皮的了,躲着人扯皮条呢,敢来点儿更猛的么?! 皇帝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万万没想到那人敢那么应答,一时间反倒塞住了,没了话。活了四十来年没红过的一张半老脸皮,这时刻烧得通红。 瞧这模样,还当真了! “陪你一晚以后,我们直到老死再不相见。” 嚯!就知道小师弟还有后招!这后招猛啊——做一夜野鸳鸯,早晨起来各西东,谁也别再问谁的归处,别说到老死,那是黄泉碧落不相见! “师兄,咱们之间,还有另一条道可以走——以师兄弟的身份往来,一年聚一次,就在清明节上,就在这江南老宅里。” 二选一的一个注,愿意一夜鱼水,而后老死不相往来,还是愿意一年见一次,一次见几天,细水长流? 小师弟长进了呀,知道这么摽着大师兄了! 二世祖自个儿在心里哼唧了几句,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有点儿可怜起大师兄来了。 要么吃一回,要么一辈子吃不着,到底是吃好呢,还是不吃好呢? 其实他想这些都是多余的,他的可怜也是多余的。 皇帝认不认这个“注”还另说呢,他要不认,谁又奈何得了他! “陪了我一晚,你以为你还走得脱么?” 皇帝也开始撂狠话了,只不过底气不那么足,到底是对着自己放在心尖上供了二十来年的人,到底是被这人十几年来的行踪不明惊怕了的人,“注”还未赌就已经现了败相。 敢撂狠话,但是不敢再试着另造一个赌局了。他输不起。 七日过后,师兄弟三人各自上路,约好了明年清明再聚。 多年以后的清明,何敬真没有来,来的是巫神。给两位师兄一人带一封信。 薛师兄一见信就哭得涕泪横流——小师弟没了,这回是当真没了! 皇帝和巫神是头一回碰面,碰面的时间也不长,就是交托一封书信的工夫。巫神不愿多呆,皇帝也不愿对着他。两人之间的别扭扯成了蓬,怎么解也解不开,若不是为了那个人,谁也不愿见谁的面。 巫神走后许久,皇帝才拆开那封给他的信。 里边好轻巧的一句话:报答平生未展眉。 报答?怎么报答?都耗了几十年了,耗得人都没了,这才报答,该说他多情还是寡情呢? 又过了几天,西南那边送来另一件大东西,是一副千里江山图。里边细细描出了汉土的八千里山川河岳,寸寸国土,寸寸描,缩小了,放在这大卷轴上,蔚为壮观。 原来这才是“报答”。 没有十几二十几年的功夫,绝描不出这么一副图来。一个目不能视的人,花费几千个日夜的苦心,描出来这布上的千里江山,能说他寡情么? 只可惜此情非彼情。 此“情”上报答不了,那就在“家国河山”上报。 皇帝跪在那人耗费了十几二十年心血描画成的千里江山图上,也白发苍苍了,他问它,你倒是报答了,可我那未展眉依旧未展,那颗念着你的心还是念着你,怎么办呢?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画本无心,自然能长开眼,我那颗心呢,要不你还给我吧,好不好? 天宁三十五年四月二十,武帝周行逢崩,一副千里江山图披在身上,做了陪葬。 ☆、无师自通 雨下了小半个月,没日没夜地下,暴雨,或是大雨,沱江吃饱了,河干暴涨,轰隆隆向东奔去,江水浑浊,带着腥气。 住在江边上的苗民们都从吊脚楼内往山上撤,怕这浑浊浩荡的江水和天上水合成一股,一气冲垮了草搭木造的楼,楼毕竟只是人工,江水和天水是天工,人不敢和天比短长。 人走得差不多了,就只剩下村子边上那家。那家是半年前来的,来的挺突然,寨子里的人们一觉睡醒,忽然就看见村边上长出了一座新楼,也是吊脚楼,不过不是草搭木造的,是石头砌的,样式朴拙,可自有一股气势,让苗民们不敢凑近了仔细瞧,也不敢像往常一样走家串户地走过去和里边的人套近乎。 新楼高大结实,扛得风挡得雨,就是没有活气。都不见人进出的。偶尔会过来几个白袍人往里边运东西,可是从不见有什么人出来过。奇怪。这楼是住人的,还是关人的? 又过了一段时日,某天苗民们发现新楼的露台上多了个人。是个男人,一个好看的男人,长着挺好的一张皮相,就是瘦,就是白,惨白惨白,像个纸人。头发倒是乌黑的,如漆如墨,披满后背。一黑一白,这人若是夜里出来,简直可以去扮鬼。他常在露台上呆坐,一坐好半天,静静望着沱江宽阔的水面,眼珠子转也不转,眼神是愣的。这么坐着,一直坐到另一个人来把他抱进去。每到这时,双方总要起一会儿争执,黑发这个不让银发那个抱,要自己走,银发那个起先不让他自己走,后来不知怎么的,还是让了,改抱为扶,扶着他下去。又不残,干嘛非得扶着?后来才看出门道来——那是个瞎子。可惜了,原来那双漂亮的眼珠子竟是个摆设。 苗民们虽然不敢上前套近乎,但不妨碍他们暗地里嘀咕这座楼和楼里的这个人,还有时常伴这人左右的那个银发。嘀嘀咕咕不能满足了,他们就编造一些话出来,编得很逼真的,从一张嘴里传到另一张嘴里,最后传到了大长老的耳朵里。大长老是这座寨子的大家长,说话最算话的人,整个寨子的人都得听他的。他听闻这些乌七八糟的传言之后,重重叹了口气,放下抽了一半的水烟,对身边伺候的人说:“去,把人都叫来,我有话要交代。” 苗寨里每逢有大事,就敲挂在老树下的一口大钟,钟声一响,满寨都人心惶惶,没一会儿人就聚齐了。大长老端坐在上首,吧嗒吧嗒抽他的水烟筒,两三百号人静立无声,等着他开尊口,然而他就是不开口,就是一门心思的吧嗒吧嗒。苗民们心里越发忐忑,不知道一向来说话爽快的大长老这样锯嘴葫芦似的闷着,到底得是多大的事。 大长老其实是在头疼该怎么开场,下命令当然简单,但至少要给出一条像样的说法吧,名正言顺,他去哪找这个“名”?然而又不能不说,人都叫来了,总不能让从头傻站到尾。 “咳,人都来了吧?那好,我长话短说,最近有传言,都在说寨子边上的那座新楼,还说楼里往来的人。”说到这儿,他停了一下,又吧嗒了几口,理了理思路,才接着说道:“里边的人不是我们能说得着的,也不是我们能惹得起的,明白了?明白了就当没那座楼,没那些人。”话说完,有聪明的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苗民们在自己的地盘上也惹不起的人,其实不多,想想常常见到的那些白袍人,再想想那个银发的,他们心里突突猛跳,脑子里蹦出了两个字:神山! 神山,谁敢造次 苗民们于是都活老实了,从那座楼下经过,不自觉就缩肩塌背蹑手蹑脚,尽量别惹了楼里的人,他们和他们,各自相安无事的过了许久。直到一个叫乌珠的孩儿爬进了那座楼里。 乌珠九岁,并不是胆大包天的性子,他会把胆子叼嘴里,去爬那座楼,是因为他花了一整个夏天做的皮球掉进了那座楼的前院。他在门口徘徊了几天,心头淌了几天的血,牙一咬心一横,趁着黄昏翻了墙,还没着地就被人捉住了。小小亡命徒被拎着上了楼,放在了那个纸片一样的漂亮男人面前。他问他:“你要杀我么?”。他笑笑,让人把皮球拿过来还给他,挺有意思的反问他:“杀你做什么?”。乌珠接了皮球,还是惶惑,“大长老说让我们别惹你,说惹恼了你你就要杀人!”。 大长老冤得很,这种没主的传言偏偏指名道姓要他领。 “没有的事,你拿了球就回家去吧,天晚了。” 乌珠回去以后并没向任何人提起那天黄昏发生的事,他还有些懵,还有些余惊未了。 没几天就是中秋,苗人也和汉人一样,中秋节那天要吃中秋饼。乌珠的阿妈阿爸这两天都在做饼,做好了放在灶边晾着,等凉了再收好。乌珠趁着阿爸阿妈不注意,兜了两个就跑,一跑跑到了那座楼下,望了一眼露台,又望了一眼高墙,咽了一口唾沫,他不敢再翻了。 “喂!”乌珠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压着嗓子朝露台上喊了一嗓子,不见人出来,他又“喂”了一声,这回出来人了,却不是黑发的,而是银发的。银发的居高临下看他一眼,不言语,看得他心虚发颤,总觉得再不说点儿什么做由头,这人就要生撕了他似的。 “我、我家做了中秋饼,他、你、你们要不要吃?” 那人不答话,既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乌珠都快尴尬死了,他手上捧着两个做工和卖相都一般般的中秋饼,仰着脖子卖乖,终于卖累了的当口,等来了另一个人的另一句话:“小不点来做什么?送东西给我吃?”。黑发的那位摸索着走了出来,循声望向他,虽然明知这人看不见,乌珠还是让他看得闹了个大红脸。 “来者是客,何况还是带了礼的,上来坐会儿吗?” 他这么一说,旁边那位瞳仁一收,眉尖一紧,看向乌珠的目光陡然长出刺来,扎得他支支吾吾应一句:“不、不用了……我阿妈等我回家吃饭……中秋饼给你,你接好了。”说完他把中秋饼往上一抛,那人探出右手一抄,接得纹丝不差! 这手功夫看得他呆住了,不是个瞎子么?!怎的比个眼亮的人还能耐?! 乌珠仰头张嘴看着这两人并肩而立,忽然看出了“天设地造”这四个字。这四个字他刚认识不久,是大长老教的,当时不能领会,谁曾想忽不拉的在这儿灵通了。 “天设地造”并没有摆多久,没一会儿银发的就把黑发的挟了进去,碰的一声闭了门。又过了好一会儿,乌珠才迟钝的认识到,自己似乎结结实实的吃了个闭门羹。 那天之后,他又偷偷去过那座楼下几回,想看看那人有没有在露台上坐着,就是看看,然后问问他,那中秋饼好吃不好吃?他家还有,他要不要?然而并未撞见人,中秋都过了,中秋饼都吃完了,还是不见人。 就在他以为这人凭空消失了的时候,他又回来了,这回人看着好看了许多,脸上有了一层淡淡的血色,像是个大活人了。 乌珠听他喊那银发的“昆仑”,那个银发的少言寡语,通常是“嗯”一声,或是“唔”一下,从来没听过他喊那黑发的名字,就跟他没名字一般。但他对他,真是好脾气,应当说是没脾气,或是脾气都已经给磨掉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们处得平平淡淡,似乎从来不会起争执。只是有些怪,这两人的相处不像寻常的朋友,也不像兄弟,反正就是看不透两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淡淡的相处仿似薄雾一样悬疑着,悬在了九岁孩儿的心上。 九岁孩儿会趁着“昆仑”不在,偷偷站在露台下喊那个黑发的,“喂!”,喂过几声,那人若是在,他会慢慢摸出来,打趣他:“天快黑了,小崽子不回家,等着给山妖塞牙缝?”,打趣是带笑的打趣,那人一笑就露出两个小小笑涡,是个人间烟火中的人,好看的人,好看得有点儿带妖气的人。乌珠还是仰脖子瞪眼,他愣头愣脑地问他:“你家不在这儿吧,为啥不回家呢?那个‘昆仑’是你哥么?”。他不知道他问的“哥”,此时此刻正在那人身后站着,一张脸上空白着,没有表情,可能是因为摆了表情那人也看不见,他也就懒得摆了。 “不是我哥,是我相好的!”那人一句回话直接把乌珠炸了个四分五裂,人都炸傻了。 不论是苗语还是汉语,“相好的”都只有一个意思——相望相依相偎,相对相思相好,遣词造句的人造这个词的时候该是带了决绝的,绝不容许拖泥带水,不论是听的还是说的,都不许。 说这话的人相当明白这个词的含义,听这话的人也绝不糊涂。所以,一直在他身后站着的人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静静站在那儿天崩地裂了。 他等了多久才等来他这一个“相好的”?以为已经过了山重水复的一生,却不想还有柳暗花明的一刻。 “肉肉……” 他从来不喊他“行简”,只喊他“肉肉”,他应是不应他不计较,就是要喊。天崩地裂找不着北的一刻,更要叫。他都分不清楚这天崩地裂当中是否都是喜悦,时间长了,喜悦的颜色都淡了,香味都化了,他说不出话,只静静地打了个埋伏,在小崽子的眼皮顶上把那个耍嘴皮子的人劫了进去。 这座吊脚楼的门窗都特制的,用的是好木头,门一关,直接从黄昏跳进了黑夜。 他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他茫茫然望向他,眼神对不了焦,空空茫茫的一眼,有些跟不上步数,茫茫然问:“哪一句?” 他登时噎住,“相好的”这三个字,他说不出口,太轻佻了,不像话。 “相好的?这个?”他眼神空茫,脑子却满,转瞬就逮住了他想听的,复又说了一遍,说得他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年前,他在小舢板炸成飞灰的那一刻,险险从水底捞住了这个人,死过第二回,这人似乎彻底转了性子,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撩闲,撩他的闲,极其偶然的撩一回,撩过后他酥麻一阵,心底暗潮蠢蠢,刷拉拉日夜拍岸,他却不知不觉,仿佛从来不觉得这是“撩”,只是语气平常的说了个事实。如此数回,他都要疑心自己救回的这个人,是否在那场爆炸当中被震坏了脑子,以致于说话如此冲口、如此放得开。 两人默然良久,他忽然开口:“昆仑,我看不见你了。” 昆仑无言,静静等他说。 “……这毒……我也不知几时就不在了,所以该说的要说,该认的要认。” 你看,他简简单单一句话,他的心就被刀子剖成了几截。 从天崩地裂的喜悦,到天塌地陷的酸悲,就两句话。 “一切在我。” 我不让你死。我拼尽一切要你活。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嘛,做什么说话这么惨。”他是真放开了,要在以前,这样撒娇使媚的话,撕烂了舌头他也说不出口,可现在,或许是看不见了的缘故,这样的话他也可以张口就来。 “好久没仔细看你了,过来让我摸摸。”看不成,那就摸。 昆仑迟疑着走了过来,两人站得极近,就是贴在一起的站法。昆仑心内四处走火,再加上一双顺着他的脸部轮廓四处游走的手,简直要了命了。忍无可忍,他一把捉住那双在他脸上心上点火的手,拖到嘴边,一口咬住。那人吃痛,“咝”了一声,往外抽自己的手。 撩一把就要走?想得美! ☆、撩闲的功夫出神入化 发了狠的把他拽过来压在墙上,那人被他抵得动弹不得也不恼,既不恼他的没轻没重,也不恼他的没因没由,非但不恼,还试探着抽出一只手来抵住他一直贴过来的脸,毕竟伤还没全养好,抵住这么一个一个劲往身上贴的人,还有些费劲,抵了一会儿,喘了,他边喘边低低笑了一气,移了一下脖子,凑到他耳边,轻声慢语道: “急什么?什么时候亏过你?”。就算我肯亏了你,你也绝不肯亏了自己,别弄出一副穷形尽相的馋样子来,反正我是瞧不见。 昆仑几乎要急死!不被亏死也要被他撩死了! 二话不说,穷形尽相就穷形尽相吧,打横抱起这个撩了闲点了火的人,一头撞进卧房,真是连穷疯带饿嗝了,人直接扔上床,隔着衣服就开始伺候,伺候舒坦了他,再把自己狠喂一顿! 到底顾念他身上的伤,哪怕自己穷疯饿嗝的,也只是喂了个半饥不饱。吃完了仍旧觉着有巨大的亏空待填补,看了一眼枕边人,不够,又盯紧了看了好多眼,还是不够,于是把他捞过来,拿自己的手臂替代了枕头。肉肉贴着他的肉躺着,两人身上折腾出了一身暖汗,黏黏的不大舒服,然而都不想动。又搂着躺了一刻,昆仑起身出去了一会儿,弄进来一个大木桶,把他的肉肉抱了进去,两人一块儿洗。洗了上边洗下边,洗了外边洗里边,多少年的肌肤实情了,这人居然还臊得想躲,昆仑一笑,把他揽了过来,头靠到自己肩上,暧昧地啄着他的耳朵,逼问:“还撩不撩我了?”。那人身上一僵,臊得耳根都熟了,半晌,忽然理直气壮地抬头说道:“我想吃中秋饼!”。昆仑愣住了,像是没想到这样暧昧甜腻的时候,中秋饼会横空杀出,横扫千军,牛鬼蛇神都杀干净了,还有暧昧什么事?! “我想吃中秋饼!小时候吃过的那种!”那人看不见他的愣和呆,自以为是的又说了一遍,越说越理直气壮,简直就是在找补。 “……我让人做,大概要半个时辰,等着吧。”昆仑不高兴,不高兴中秋饼打断了他逗弄他的肉肉,言语间有点儿丧气,但是不冷,仍旧是轻暖而爽快的,就是丧气。 “都说了要小时候那种了!不要旁人做,要你做!” 这人彻底放开了,撒娇也撒得别有风味,有什么法子呢,他偏就认这风味。乖乖顺着他的意思来吧。 “……好,我去做。” 昆仑作势要从水桶当中出去,刚站起身,那人又理直气壮地赖在他背上,“我也要去!”,昆仑无奈笑笑,伸手捞过赖在背上的人,从善如流,“好,你也一起去。” 做中秋饼费工夫又费心思,当然,如果不求卖相,只图一只饼子包着一囊子糖,那无所谓。何敬真少时和昆仑一道过的那几年,每年的中秋都是自己做中秋饼,昆仑不算手巧,只能是一只饼子包着一囊子糖的手艺,何敬真年岁尚小,不会比对,昆仑喂什么他就吃什么,一直以为中秋饼就是长这副德行的,后来进了春水草堂,才知道中秋饼也能长成其他德行,外边的皮长花长草,有时候还长字,里边的馅儿有糖有果,有时候还有花,吃了那么多各种德行的中秋饼,千帆过尽,还是觉得原来的好,虽然外边没有妆点,里边单调的糖甜得腻人,还是好。 侍巫们弯腰躬身送进来一应物品,都是原料,不是半成品,昆仑过久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这会儿站在了人间烟火前边,他倒也不忙不乱,开始几个有些手生,团出来的饼子不太像样子,后来就好了。何敬真坐在一旁给他打下手,是个可有可无的下手,他把加了馅儿的中秋饼递过来,他往里边加一勺子糖,眼睛不好使了,眼前光影模糊,有时候顾得着有时候顾不着,于是出来的成品有的有糖有的没糖,各是各的滋味。管它的,不就图个趣味么! 饼好了,还要烤,昆仑半扶半抱的把他弄到楼下,两人猫在灶间里等饼熟。 撩闲撩出了乱子的人依然闲不住,还是要撩,他说:“吃了那么多的中秋饼,还是觉得你做的好吃……其实仔细想想,不就是一层面皮包着一囊糖么,滋味不多好,说不出所以然,好就对了……”。他还没说完,眼前一晃,闪过一阵模糊的银光,后边的话让另一张嘴给吃了。 “……你能不能别撩我了?”昆仑看着他一双眼睛微泛水光,还是对不准焦,还是茫然,是真的茫然,似乎在困惑怎么说句大实话就成了撩拨了? “……你这是欲加之罪!”刚闹过一场,又被人啃了一嘴,堵了个上气不接下气,心里不平,冲口而出。 “……你伤还没大好,经不起……”情/事经不起,缠绵也经不起,这两桩事都伤神得很,而且还耗精气,伤还没大好之前,不敢轻举妄动。偶尔来一下,也只是点到为止,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苦处? “我知道……所以……”所以我就是说说,都说了该说的要说,不然万一明天醒不来了怎么办 他本想照直说,又怕那个多心的当成另一种撩拨,就硬生生转了话头道:“所以我还不能回去见师父,见了,他老人家以为我活了,高高兴兴的。可若是活不多久又死了,岂不让他伤二次心?”何敬真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以前冲锋陷阵没日没夜,不知道疲倦饥饿,现在不行了,体内的毒一直没办法彻底拔干净,昆仑为了保住他一条小命,又把情蛊下回了他的身上,一有风吹草动,两人都受罪。 “别想了,走一步是一步。”昆仑心内千疮百孔,嘴上四平八稳,笃定得很,仿佛自己就是一座屹立不倒的靠山,只要有他一天,也就有这人一天。 “……什么味道?饼好像烧糊了?” 昆仑闻言一揭锅盖,果然,靠锅心烤着的几个中秋饼糊了一层,焦香满溢。两人手忙脚乱地往外抢那些还没糊的。守着锅烤中秋饼还能烤糊了,多少也算一桩本事。何敬真忙完了,坐在矮凳子上吃带了糊味的中秋饼,止不住的想笑,笑了一声,昆仑看他,问:“笑什么?”。他摇头不语,逼急了才缓缓说道:“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什么事。”。“也是一年的中秋节,我坐在吊脚楼上啃月饼,啃着啃着就睡着了,你以为我跑出去了,找了我半天,最后在露台上找着了我。” 都多久的事了,几乎远如隔世。那年何敬真五岁,昆仑二十二,还未正经开枝散叶已经带了个孩儿在身边,吃喝照料样样精心,几乎比至亲还要亲。五岁的孩儿说要吃中秋饼,他就使出浑身解数弄出一锅来,弄好了还要上后山采药,饼放在灶边晾着,小小的何敬真偷偷摸走一块,躲在吊脚楼露台的边角偷偷吃,怕被捉包,还盖了个大簸箕做掩护。不知几时开始下的雨,秋雨缠缠绵绵,秋风吹得他昏昏欲睡,边啃着中秋饼,头开始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最后彻底睡着了,手上还捏着吃了一半的饼子。昆仑采了药回家,找了一圈不见人,出去找一圈还是不见人,整个寨子问了一圈仍旧是没有下落,几乎吓出心病来,心急火燎,一会儿就成了没头的苍蝇,四处乱撞。好在有个孩儿看见何敬真偷躲在露台上吃东西,见他找得丧魂落魄的,就好心告诉他一下。得了消息,他赶紧返家,果真在露台边角的大簸箕下边找着了人。虚惊一场,哭笑不得,还能怎么办?只能把小小的他抱起来放回床上,盖了被子掖好被角,由着他睡了。 说起往事故情,何敬真又笑,还有点坏笑的意思,无意中捉弄过谁,这时候想起来了,偷偷笑。 “差人送几个中秋饼给那个小崽子好不好?有来有往么,总不好老吃人家的。” 他的笑还有余韵,眼神还是对不上焦,乍一看六神无主的样子,话里话外就要和人“有来有往”了。真是有主意!而且专攻撩闲! “……” 昆仑心里那股酸气摆摆荡荡,上下起伏,憋了一阵,终于稍稍回落,“不就吃了一回么,怎么能算老吃?”。他喉咙里还憋着另一句酸话:“一个毛都没长齐全的傻小子,哪里值得你撩?!撩我也就罢了,撩个外人也撩得这么起劲!哼!” 酸话太肉麻,说不出口。 “一回也是吃么,送几块去,聊表心意呗!” 何敬真看不见之后,有些话说得十分混不吝,他自认坦荡,且他认为这小崽子够胆,敢公然勾搭巫神和他相好的,就凭这份胆,也该送几块饼子做奖赏。 拿着我做的饼子表心意,你可真会借花献佛! “行了,我自会安排,你好好歇息,夜里我回山上一趟。” 昆仑不耐烦听他说别人,哪怕是个毛都没长齐全的傻小子也不行! 几天以后,乌珠他们家来了一帮白袍,轻手轻脚地往下卸东西,除了好吃好穿好玩的,还额外预备了三层食盒的中秋饼,一层一种样式,精巧漂亮,外边的皮子长花长草长字,里边的馅儿有糖有果有花,反正不是一只饼子包着一囊子糖的粗糙。 乌珠和乌珠的阿爸阿妈都吓傻了,一寨子的人全都吓傻了,站在那儿眼瞪瞪看白袍们里里外外忙活,忙活一刻,都停当了,一帮人悄没声息地撤退,领头的停在乌珠跟前,带了一句话:“我家主人送的回礼。” 什么回礼?!这么些东西够他们家吃喝一年的了!吓死人! 乌珠想了又想,最终想到了前一段送出去的两个做工和卖相都一般般的中秋饼,挣扎许久,他决定去道谢。 还是傍晚时分到那座楼下“喂喂喂”地压低嗓门叫唤,赌运气,他私心想唤出那个黑发的,银发的那个好看归好看,就是太凶,板着面孔居高临下看人,没一会儿人就给他看没了,都矮到尘土里去了。 “小崽子!你怎么总挑这个时候来?天黑了林子里有走兽有妖怪,你不怕?” 听声音,是那个黑发的,乌珠无端松了口气。 “我、我来谢你、你们……给我家送了这么多吃的用的……”说着说着他就要脸红,赶紧垂下头来遮掩,后来想了想,这人是瞎的,看不见,他也就放心大胆地由着自己对着他脸红了。 “哎?”何敬真“哎”了一句过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赶紧把疑问换成大方,“给你你就收着,也就是你胆子大,敢过来和我搭话,算是赏你的胆大的,安心拿着吧!” 他借花献了佛,心安理得地和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傻小子闲磕牙,说起了此地的乡情民风。日子太闲、太/安稳,就缺个闲磕牙的人,侍巫们不敢靠近他,方圆多少里的活物,也就只有这个小崽子愣愣呆呆地靠过来陪他聊两句。 没曾想这都能把那人的醋劲聊上来,当天夜里就从神山上下来,把他叼了回去。 一转眼又是一年中秋,昆仑终于从醋劲里缓了过来,答应放他下山,到沱江边上的吊脚楼内住一阵。谁知天公不作美,刚从神山上下来就开始下雨,没日没夜没间隔,天老爷仿佛不知疲倦似的,一个劲往这儿倒水。 何敬真在露台上坐着看了几天的雨,看得无聊,又不想上神山,就在楼里坐着,昆仑每晚必来,和他说了雨大路滑,尽量别来,他还偏要来,板着脸来。他是看不见他板着脸的,都不用看,听都能听出他在板着脸。 “明天和我回神山,雨太大了,沱江江水暴涨,怕这儿不安全。” 昆仑把他的心头肉搂过来,亲一亲嗅一嗅,边亲边嗅边说话。 寨子的人都往山上走了,避进山里,山里毕竟是山石,比草搭木造的吊脚楼安全。 第二天清早,雨势小了许多,趁着这时机,昆仑准备带何敬真走。 一群侍巫围着两人打转,又是抬辇又是伞的,昆仑要抱何敬真上辇,他不让,于是他把他托了上去。就在此时,那把熟悉的嗓子又在“喂喂喂”,露台在后边,他们在前边,何敬真招呼他一声:“在这儿!”,他就拐过来了。 乌珠看着白花花一群人站满了整个院落,院落都不够盛的,一路铺陈到了山路上,绵延好远,一时有些露怯,竟不敢上前。他犹豫了一会儿,喉根的唾沫上下几口,终于开了口,声音细细的,“……我、我想叫你、你们到我家去避避……” 看这架势,似乎用不着。 何敬真笑笑,对他挥挥手道:“承你的盛情,还是不必了!我要和我相好的回家去!” 昆仑又让他炸一回、撩一回,心浮气躁地冲毛都没长齐全的傻小子一瞪眼,然后飞身上了抬辇,一打手势让起行。 “你先回吧小崽子,等雨停了我再下山找你玩!” 撩闲的这位功力几乎出神入化,昆仑忍无可忍,一个倒伏把他压倒身下,准备把他余下话都吃进肚里——看你还消不消停! ——(番外完)—— 作者有话要说:  水流云在全文完结,四月份风雨归舟再见啦o(n_n)o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1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