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关系》 正文 第1节 失控关系 作者:孙黯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失控关系》作者:孙黯[完整版] 文案 原名《仇人的孩子》 秦朔北的父亲是杀人犯,入室抢劫意外捅死了秦渊的父亲。 父亲锒铛入狱,自己却被受害家庭收养。 成为了最无辜却又最扭曲的存在。 那年,秦渊八岁,秦朔北五岁。 时光正好,关系失控。 第一章 楼道里的灯又坏了。 十二月底,薄暮浓云,此时外面又刮起了没完没了的西北风,吹散冬季仅剩的一线生机。 秦渊刚出门就几乎活活被拍了回去,风声呼啸着挤进狭小的空间,他只好把脖子上的围巾又缠紧了一圈,迈开腿,以一种先烈英勇就义的姿态,颤巍巍地摸索着下了楼。 他其实有点儿夜盲,之前晚上出门都会带手电筒,这次是真忘了。 踩实了最后几个台阶,他借着门洞口一点儿微弱的天光,抓起墙边歪七八倒的几辆自行车,找到属于自己的那辆,剩下的好心给扶正了,靠在墙上。 他听见有人从楼上走下来,脚步徐徐,停在他身后。 秦渊没有回头看,拍了拍手上白色的墙灰,推着自行车径直走进风里。 后面那人没做声,也没阻拦。 他呵了口气,头顶的天空刚刚暗下来。 秦渊妈过世的第三天,按老家的规矩,他胳膊上的黑纱要满七天才能摘掉。 倒是也不至于给工作增添不便,只是太显眼。 他故意低着头走进打工的便利店,想要尽量躲避老板和收银员投来的怜悯目光,结果却总是不尽如人意。 “小秦节哀顺变啊。” 他搬着箱子从店长身边经过,手不由自主的在胳膊上摸了一把,“不用……嗯,谢谢。” 秦渊有一半维吾尔族血统,五官轮廓深而立体,瞳孔颜色也很浅,乍一看像个外国小孩儿。 这孩子岁数不大,懂人情世故,话不多,但教养好,据说在学校还是优等生,大学保送。 店里的人都喜欢他,知道他家那个情况之后,平时也会主动多帮衬些。 秦渊他爸走得早,他妈身体一直不好,这两年算是靠着输营养硬撑下来的,所以在这漫长的凌迟过程中,对于她的死,秦渊心里早就做好了足够坚实的铺垫。 只是他从不愿跟人提起,他还有个弟弟。 两个小时钟点工结束,临走前店长想给他拿点钱,秦渊没要,但他说了“谢谢”,就自顾自的推着车走到了大马路上。 他走了一段路,风吹得脸都没了知觉,映着路灯昏昏的光,他掏出兜里的半包烟,以无比熟稔的姿势往嘴里衔了一根,护着风点燃。 路过两三个穿校服挽着手的小姑娘,一边走一边看他。 他坐在自行车上把那根烟抽完,隐约感觉到鼻子上落了点雪,湿漉漉的冰凉。 在雪下大之前,他丢了烟蒂,一踩脚蹬冲进了夜色里。 他到家时,秦朔北还在屋里写作业。 听见他进门的动静,他迟疑了一下,无声的站在玄关外等着,背后是冷冷清清的客厅,地板上落着一层寂寥的灯光。 这安静让人胃里一股子无名火噌得蹿起老高。 秦渊手里拎着包,走过他身边的时候狠狠撞了一下秦朔北的肩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别站这儿碍眼。” 黑头发的男孩儿一言不发,硬是把空气里剑拔弩张的敌意给忽略不计了。 他不迎合也不声张,走去厨房倒了杯水,放在客厅茶几上,转身就回了自己亮着灯的房间。 秦渊看都不看他,拿了干净衣服去浴室冲澡。 路过隔壁房间,妈妈的遗物早在住院期间就收拾好了,床上换了新被单,纯白色,整整齐齐没有一点儿褶皱,当然也没有人气。 秦朔北放在桌上那杯水已经凉透了,一直到第二天清早都没人碰。 他俩这样的关系已经保持了十年,应该说双方都对这个状态有充足且清醒的认识,只是之前有母亲作为彼此间的调停,现在她不在了,秦渊索性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下去。 他恨那个跟他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的“兄弟”。 这股恨意并非毫无来由,它像一把攥在手心儿里越磨越亮的匕首,多年来带着鲜明的目的性和指向性,只等有一天捅进秦朔北的心窝里。 ——就像当年他爸被捅死一样。 如果现在还能找到那个年份的报纸,没有例外的话就能看见占据内页四分之一版面的新闻,“瘾君子入室抢劫刺伤男主人,好心妻子不计前嫌收养遗孤”。 ——哪怕照片已经古老到看不清楚,哪怕字迹已经模糊到难以辨识。 “20xx年x月x日深夜十时,某小区居民秦某一家遭到入室抢劫,男主人在与歹徒搏斗过程中不幸遇刺一刀,失血过多不治身亡。八小时后,嫌疑人吴某被警方缉拿归案,有关部门将提起公诉。” 情节一般严重,标题一般耸动,进展一般顺利,结局大快人心。 唯独后续令人意外。 “据调查,嫌疑人吴某,三十岁,无业,有犯罪前科以及吸毒史,同居女友在案发前三天刚刚离开他,留下一个五岁的男童。经鉴定与吴某系直系血缘。” “案发当日,吴某为筹集毒资夜闯民宅,受害人秦某一家与其发生正面冲突,女主人和八岁的儿子并无大碍,男主人要害部位被刺一刀,直至警方接到周围群众报警赶来,秦某抢救无效,于凌晨二时在医院去世。” “然而这样一起令双方家庭陷入悲痛的恶性案件,却因受害人秦某妻子的善举而改写。” 像这样浓墨重彩的新闻每天都在世界各地发生着,没有哪个能成为人们永久的谈资,但对秦渊来说,这是他一生难以愈合的伤口。 “受害人妻子背负着失去丈夫的巨大痛苦,收养了嫌疑人吴某的儿子,孩子被发现时身上有多处陈久性伤痕,疑似遭遇家暴。这位自始至终不愿接受采访的女士在得知情况后收养了孩子,此举感动了无数人。” “这位伟大的母亲用她的实际行动去印证了何为以德报怨。因为孩子是无辜的,也是自由的,不应被迫承担父母辈的仇恨,当地已有民众自发的为这个特殊的‘再组家庭’捐款,有关部门也表示随时愿意提供救助,帮助他们早日从伤痛和阴霾中走出来……” 秦渊“啪”得一声合上手里的参考书。 他扬起头,从脑内无数纠缠着的单词和习题中整理出自己的思绪,窗外的天空是苍青色的,仿佛整个冬天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雾。 连续的阴天时常让他心里无端的抑郁,无法排解的坏情绪像灰尘在心里越积越厚,一点儿明火就能将它彻底点燃。 他从大片埋头做卷子的学生里抬起身子,以凳子的后两条腿为支点,身子向后倾斜过去,看了看教室另一个角落的空座位,王一泓不在,想来早就撇下他跑出去了。 他又看了看讲台上摆设一样没用的班长,站起来,拉开后门就往外走。 他妈出殡那天也是这样的阴天,灰蒙蒙的像发了霉。 葬礼布置得很简单,来的亲戚也不多,远在新疆的外婆家人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赶来,用夹生普通话能勉勉强强和秦渊交流。 秦朔北只是远远的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抱着母亲的遗像站在坟前,一动不动。 冬日里凛冽的光线从他身畔斜斜地打过来,露出棱角深邃的侧脸和笔直的肩背。他已过了十五岁,身高直奔一米八,黑发参差,眉宇间常年沉淀着成人式的忧郁,下颚紧闭。 他还是个少年,他只是个少年。因此对于一些他难以掌控的事情,习惯保持沉默。尽管在秦渊眼里,他将宠爱和侮辱一视同仁的对待,这不是谦逊,是一种隐瞒的自负。 秦渊认为自己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这个叫他“哥”的小孩,表面的和平归因于多年来共同生活的惯性,这份冷漠表达得如此完美,以至于掩盖住那些赤裸裸的仇恨。 他不善良,但是够仁慈。 楼梯拐角处有个杂物间。屋里没什么贵重物品,平时不锁门,是同学们打架斗殴、交流感情的风水宝地。 有个男孩儿站在背着光的墙角抽烟,他给秦渊留好了位置,两人坐下来交换了手机和打火机,猫在阴影里发呆。 这是高三学生最好的休息方式。 “卷子不做了。”王一泓问他。 秦渊用后脑勺抵着墙,“嗯。” “考试不考了?” “嗯。” “大学不上了?” “……”秦渊终于掀了掀眼皮,只有嘴角向上挑着,“我保送。” “操。”王一泓笑着骂了句。 秦渊也笑,眼睛瞟向门缝外路过走廊、几个初中部的学生。两个女孩儿中间的那个高个男生,背影特别的像秦朔北。 那个笑容凝固在他的脸上直到消失,一大截烟灰掉下来,王一泓问他,你干吗? 不干吗。他说,我认错人了。 第二章 另一个同伴借故离开之后,走廊里就剩下他们两人。 女生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男生,他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顶,嘴唇和下巴都藏在里面,后背的弧度让他的姿态看起来温顺而慵懒,目光低垂,又像是某种无声的鼓励。 她不想再错过了。 她抓紧袖子里被捏得有些变形的信纸,回想起邀请的过程是多么大胆而艰难,这个告白的机会是多么来之不易。 “给……给你。” 那伸出的指尖都有些发白了,手腕在走廊寒冷的空气中微微震颤。 秦朔北终于有了一个足以称为变化的动作,他眨了眨眼。 但好像并不惊讶,也没有任何出离的反应,这令人煎熬的沉默蔓延了许久,他才从女生手中接过那张纸——用拇指和食指,随随便便的一拿。 他说,对不起。 秦朔北平时不是爱说爱笑的人,展现给他人的形象也总是片面的,而他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一把极其动听的嗓音。 和大多数时间被黑色占据的、有距离感的外表截然不同,他的声音有种奇异的温柔。对心思敏感的女孩儿来说,那声线里好像掺着甜美的蜂蜜一样,有种使人怦然心动的暧昧。 可这一句话代表的结局不难猜测。 这次女生的反应很快,又或者是原本寄的希望就不大,她就在和对方搭讪的紧张和被拒绝的失望中找到了自己最该做的事,离开。 秦朔北看着她朝反方向走过去,似乎是用手在脸颊上擦了擦,肩膀耸动着。 一直到女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那头,自习课的下课铃恰好打响,原本一片死气沉沉教室发出复活的嘈杂声,他把手里那张还未展开的信纸对折,三两下撕碎了,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一转身,熟悉的人影从杂物间里走出来,浅色的头发,身上带着令他刻骨铭心的烟味。 秦朔北的脚步声没有因他停止。 ——他们看上去就像两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这节自习后有个半小时的大课间,不少学生趁现在吃饭、自由活动,接下来就是高三紧锣密鼓的晚自习,不过秦渊从来不上。 他跟班主任签过假条,这时候就算正式放学,晚上要去打工,每天三小时,到家再抓紧时间背一会儿书,所有安排都是无缝衔接,没有留下一丝休息的空闲。 这种生活从半年前母亲住院就开始了。 不是没有过怨言,不是没有过挣扎。事实上,秦渊家这样的情况,在同龄人里也算是极个别。不是不难过,而是不能,这种难免会萌生的琐碎情绪,在经营惨淡的生活面前没有丝毫生存空间。他反抗不了,只能接受现实。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有工作能力,秦朔北初中都还没毕业,没有地方敢要,唯一能做的就是送饭陪床、打理内务;母亲的病依靠所剩不多的存款和秦渊微薄的工资撑了一段时间,明知道回天乏术,在这样让人喘不过气的重压之下,死亡竟也成了一种解脱。 他甚至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忽然意识到的时候他惊讶于这种罪恶,后来也渐渐释然了。 所有曾让他牵绊的、强烈的爱恨,都被时间打磨得差不多了。 只剩下那个与他共同生活了十余年的陌生人。 秦渊推着自行车,在人群中逆行。周围都是大课间出来买饭的同学,有几个见了他还主动打招呼,秦渊也一一笑着回应。 他懂得维持一个良好的外在形象的必要性,而不是把自己的倦怠和疼痛都袒露在脸上。 直到学校已经变成他身后一个缩小的点了,秦渊跨上自行车,准备调头走大路,一伙人从小巷子里拐了出来。 他刹住车,前轮胎正好抵在领头那个人的脚上。 “哎,这不是高材生吗。” 隔壁班的某某冷笑着说。“这么着急也不知道看着点儿路。” 秦渊也笑,原本俊美略显疏离的脸,笑起来却好看得有点儿过分。 “我看路,但是不看狗。” 这几个人秦渊是认识的,尤其是最前面那个刺猬头。凭他们日常在学校里的所作所为,想不让其他人侧目而视很难。 秦渊和领头的那个,具体恩怨是如何开端的已经想不起来,是秦渊目中无人还是对方故意找茬,事到如今也没法从长计议,毕竟也只有这些荷尔蒙旺盛到无处宣泄的青少年,才会选择把原本无足挂齿的小矛盾上升到肢体冲突的高度。 秦渊能感觉这帮人想收拾他想很久了,但不是今天。他从对方露出的冷笑表情看,这个账还得留到今后算。 实话实话,秦渊从不怕摊上事儿,怕的是麻烦。 他过的早就不是正常高中生该有的生活,念念书偷偷懒谈谈恋爱挨挨骂,每天愁日子愁生计的,哪有闲工夫跟这群野狗似的混小子撕咬。 但这不意味着他是个谁都能捏的软柿子。 刺猬头从秦渊身旁经过的时候,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左胸,意味深长的:“明天见啊。” 秦渊挑着薄薄的眼皮,不发一言,等那帮找茬的主儿走远了,他才万般不屑地,用手背把被拍过的地方蹭平整,骑车上了大马路。 正在饭点儿的时候他没吃东西,一鼓作气工作到了下班时间,回家路上从旁边饭馆里捎了当天的最后一份炒饭当夜宵,准备回去一边写卷子一边吃。 高三的卷子成天都是不要钱的发,平时课间去上个厕所,桌子上都能攒一摞,更别提这攒了满天的份儿了。 秦渊把它们从书包里捞出来的时候都止不住吸气,好像拖出来的不是纸而是定时炸弹,幸好他还有小半年就毕业了,当然,那个大学他上不上还不一定。 学费不一定拿得出,况且他家还有个拖油瓶。 想到这儿他又看了一眼秦朔北的房间,低头往嘴里扒了一口冷掉的饭,那边的右手还能抽出一张数学卷子,运笔如流,在嚼着饭的空当里争分夺秒的解了一道切线方程。 头顶的老式日光灯颤颤悠悠的,光芒吝惜的照着他的后背。 不到十分钟,下了晚自习的秦朔北就进了门,他从头到脚还围着一层冬天夜里上霜似的寒气,过了很久才在室内暖气的呵护下温暖起来,然后他看到了沙发里吃饭刻苦一心二用的秦渊。 视线撞进画面的那一秒,不知怎么,他心里像被人戳了根刺,拔不出来又摁不下去,就那么不上不下的生疼着。 他把书包往地上一甩,走到秦渊对面坐下了。 对面的人没有反应。 从他坐的角度能看到秦渊一溜挺直的鼻梁,细茸茸的睫毛,额头上垂下几缕在灯光里泛着茶色的发丝,他喉结上下滚动着,以一种极不符合往常为人的卑微态度,讪讪地开口道,“哥。” 他清楚的看见秦渊那奋笔疾书的手抖了一下,笔尖连戳了两次纸面,最终丢在一边。 秦渊坐直了身子,这种一边吃饭一边做作业的行为放在哪个家长眼里都是罪无可恕的坏习惯,可他无非是仗着没人管,现在自己终于明白了害处——他左手越过胸前搭住了僵硬的右肩,有一下没一下的捏着,眉头因为酸痛感皱得更厉害。“干什么?” 只有秦朔北知道,他哥在师长邻居面前那副优秀乖巧的模样到了他跟前会全面瓦解,露出强横的所谓真面目。 他理解这种表里不一性格的养成,长兄如父,在这个缺失了主要角色的家庭里,当母亲也只能顶半边天,剩下的一半唯有他这个刚刚成年的哥哥来顶,他要不强势,不在有些时候去争去拼,早就被重担压垮了。 所以面对他俨然另一个家长的口气,秦朔北从小就学会了妥协和顺从,也算是变相的寻求一种庇护。 而他是真的不讨厌秦渊。因为秦渊除了冷漠又略显霸道以外——他也接受这种性格存在的合理性——没有什么让他觉得无法忍受的,相反,在他那不曾接受过太多感情灌注的内心深处,有种对身边人发自天性的依赖。 或许还有点别的。 “到底怎么了?”秦渊见他净顾着坐在那出神,忍不住又问了声,听起来已经耐心告罄。 秦朔北使劲眨巴眨巴眼,要说的话早就在肚子里滚了好几个来回,斟酌再三,才敢用最圆润的形式说给他哥听。 “我今天大课间的时候看到你了。”他缓缓道,“还有老找你麻烦的那个人。” “需要我帮忙……” “你管我做什么。” 他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整,秦渊豁然起身,兴许是动作实在有点突兀,搪塞意味明显,秦朔北闭了一下眼。 “好好学你的习。” 他手里一摞卷子摔得劈啪作响,长腿迈过低矮的沙发,紧勒着腰线的皮带扣从秦朔北侧面一闪而过,那握着笔的手还有股洗手液干燥的清香。 黑发的少年埋着头,手还抄在卫衣口袋里,眼神追逐着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半晌才轻柔地道,“哦。” 他敛了狭长的眼角,把那些不该有的念想也藏了回去,好像自始至终就没试图流露过。 第三章 秦朔北刚被领养到秦渊家里来的时候,只有五岁。大部分孩子都是从这个岁数开始记事儿的,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他们生于混沌的身体从全靠本能支配到植入了对外界的印象,这让他们内心逐渐丰富,从而一点点的成长为一个完善的个体。 而秦朔北在那之前,远远在那之前,能感受到的就只有痛觉。 以及来自这个世界上和他最亲的人身上,原始而疯狂的恶意。 那男人是个疯子。 作为秦朔北的亲生父亲,一个身体里流淌着一脉相承的血液的爸爸,他怎么能那么狠……那时候常常躲在公园的滑梯下面都不敢回家的秦朔北,想不明白。 那男人嗑药,酗酒,面露凶相两眼血红就是危险来临的警报,无论什么举动都会瞬间引发一场爆炸。而秦朔北必须趁门被反锁之前逃跑,越远越好,到热心的商店老板娘那里,或者人多热闹的公园里,要么躲到天黑不得不回去,要么被酒醒了的男人抱回去。 无数次在回家的路上,那曲折的,贯穿他幼时回忆的灰色街道,他记得地面上溃烂般的黄色灯光,他伏在男人肩头哭,皱着一张被泪水晕染过的小脸,被过路的人当成走失的孩子,正随心所欲的在爸爸怀里撒娇,哭诉着无助与依赖。 殊不知他是为了那之后逃不过的毒打和折磨。 他甚至一度对自己生而为人的身份感到困惑。明明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直到他爸因为杀人被逮捕的时候才有人发现他,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新鲜如昨日般历历在目,一群穿制服的人挤进他家垃圾箱般的小出租屋里,一地狼藉,空气里是憋闷和酸腐的气味,他饿得神志不清,胳膊腿上的伤口化了脓,正战战兢兢的蜷缩在沙发里撕下皮革放在嘴里嚼,在场的有几个女人看见他就哭了。 身上被皮带抽出的伤,淤青,红肿,烟疤,像是令人作呕的膏药,一层层掩盖掉丑陋的过往。 终于——他不知道牺牲了多少运气和生命,才有幸被那个好心女人和她的家庭收留。 秦朔北从未肖想过这一切。他们有宽敞明亮的房子,尽管被阳光穿透的模样有些冷清,有摆在干净饭桌上热气腾腾的米饭,有松软舒适的枕头和床铺,还有比自己个头高出一些的哥哥。 这个家里没有爸爸。 起初他并不知道把这个家庭拖入泥泞的始作俑者就是自己那个混蛋父亲,但那时的新闻太过轰动,话题一直持续了一年多才消散,围观者的注意力被夺去,只剩下他被现实揠苗助长,稚嫩的童年戛然而止,一跃成了早熟到让人觉得可怕的小孩。 这种成长是悲哀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抗拒他人任何形式的身体接触,对伤害和示好都反应过激,不敢哭,笑了也会马上停止,由失眠引发的焦虑,惊恐,那些遭遇的后遗症活活毁掉了他的童年。 而在这段朽木般不堪的时光里,他铭记得最用力的,就是秦渊。 时间过了十二点,秦朔北觉得困了。 他从课桌上被台灯照亮的一小片区域里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后背骨骼伸展发出的咔嚓声把他吓到了,屋子里静静的,秦渊的房间黑着灯。 初三面临升高中,课业负担也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轻松,秦朔北数了数今晚写好的卷子,夹在书里塞进书包,站起来,没穿拖鞋,赤着脚往外走。 这不是适合光脚的季节,他踩着冰凉的地板砖,赤裸而真实的感受到冬天的寒意,在秦渊房间门口的黑暗里站了一会儿,才跑去洗漱,关好了灯睡觉。 他想这世上恐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无缘无故的东西,还有什么。 这答案让他忘却恐惧,很快进入梦乡,心像被擦拭过一样平整。 第二天大风降温,秦渊从早上起床就觉得嗓子又干又痒,像梦里吃了一大口沙子。 他看着被北风吹得吱呀作响的窗户,心里萌生起退意。他没有底气的想,我能不能不上学,不打工了。 他又低头看看连底都没填满的米缸,墙角两棵萎靡的茄子,吞下喉咙里石灰一样的药片,毫不犹豫的打消了自己那点卑微的想法。 这天学校月考,做的是前年的高考模拟题,对秦渊来说难度不大,写完以后他就翘掉中午放学前的那节自习,抱着外套去杂物间睡觉。 王一泓看他一早上都无精打采的,猜是生病了,男的又娇气不到小病就投医的地步,只把自己的外套扔给他用。冬天教室里有暖气,呆着不出去也穿不着。 秦渊跟他打过招呼,抱着一堆衣服往外走,结果开门见喜的撞上了班主任。 “……” 那是个以作风硬派著称的男老师,上下打量他一眼,顾忌着屋里还在写卷子的同学,他压低嗓门,“感冒了?” 秦渊吸着鼻子,点点头。 “行,睡觉去吧。”男老师一步跨进门,没再看他。 ——哪个班里都会有用成绩说话的学生,一点点出格的行为也可以被容忍,更何况像秦渊这样总以品学兼优形象示人的,理所当然被老师偏爱。 他倒是不至于把这当做特权,只是不大在乎他人的眼光罢了。 他窝在杂物间里睡掉了整个中午,饭也没吃,中途醒了一次,眯缝着眼透过门上的小窗户往外瞧,门外一群一群的走过吃完饭从食堂回来的学生,他躺在杂物间的木头长椅上,这个角度没人看得到他,都顾着和同伴说话。 他挑拣着听了两三句,眼睛一闭又睡着。 第二次就是下午预备铃打响的时候,他睡饱了,浅色的头发压扁了一侧,浑身松软,精神恢复不少,抱着衣服慢悠悠地走回教室上课。 初中部和高中部的毕业班楼层相邻,于是在这条高三和初三学生回教室的必经之路上,他又遇见了秦朔北。 当他在秦朔北这个年纪的时候,母亲总会开玩笑说,十四五岁的小孩儿是最丑的。因为这个年纪的长相已经失去的小孩的稚气,却又没有完全长出成年人那样圆满的轮廓,所以是最难看的一个阶段。而它之所以是一句玩笑,是因为秦渊在初中时就用实际行动推翻了这一理论,从无数油腻腻丑巴巴的小男孩儿中脱颖而出。 现在看起来,秦朔北似乎也有这样的趋势。 走路时轻微的驼背也没能掩盖住他惹眼的长相和身高,他黑色外套的衣领全拉起来,只露出鼻梁和眼睛,脸上鲜少有生动的表情,头发和肤色对衬显得黑白分明,有种病态的阴郁。 他不说话的时候,像个假人。 可他一旦开口,声音里就泛滥着一种骇人的温柔。 所以秦渊最不愿听见他叫哥。 他抱着衣服,目不斜视的从秦朔北身边走过去,像平时一样感觉到那股熟知的视线,不同以往的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秒,但只有这罕见的一秒,他们就像以往那样错开了。 他咳嗽着推开教室的门,上课铃刚好打响。 秦朔北回到教室,看见自己桌上放着一个苹果,鲜红透亮的,在这个萧条的季节看上去让人很有食欲。 前后座有人扭头看他,同桌唐影嘿嘿笑了两声,一边马不停蹄地补着作业一边报了个他前几天刚听到过的名字,“她送的吧。” 秦朔北坐下来,“哦”了一声,“你吃不。” 别看唐影顶着这么个姿容秀丽的名字,本尊是个货真价实的爷们儿,他跟看活鬼一样瞥了秦朔北一眼:“你有没有脑子,人家小姑娘还看着呢。” 他笑了声,“不吃浪费。” 唐影不再说什么,从他手里接过苹果,豪迈的一大口啃下去,半边儿腮帮子鼓起来,在老师走上讲台后才敢小心地蠕动两下。 “下午不用等我了。”课上到一半,秦朔北在老师转身写板书的空闲中对唐影说。 “咋了?” “我有事。”他把教材往后翻了一页。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秦渊是真的没法去打工了。 头疼得像有人拿了个勺儿在他脑浆里搅和,孜孜不倦的。他甚至想冒死抽今天的第一根烟,看万能的烟草能否以毒攻毒击败顽固的病菌。 他推着自行车出了学校大门,眼睛逆着风睁不开,因此他少见的没有察觉到有人跟着他一起出来了,离得很远,但在那么多出校门的学生里也没跟断,一直保持着均匀的距离。 而他一拐进那条通往马路的小巷,就被老早等在那的一群人堵住了。 秦渊先是抬头把那群人看了一个遍,对上那刺头嚼着泡泡糖、一扭一扭的脸,他什么都没说,松手把自行车往路边一扔。 然后在一个人抬脚踹向他肚子的时候,弓起身子回了一拳,他呼吸不太顺畅,始终憋着一口气,抽身也快,三两下就放倒了俩人,在此起彼伏的骂娘声里找那一头扎眼的刺猬。 “我操……” 他到底是寡不敌众,有病在身状态不佳,反应不够灵敏,被人从身后揪住头发往地上拖,想到自己一着地就完全处于下风,秦渊心里紧了一下,刚要去拽那个动手的,身边最近的一个男生忽然被人掼翻了,嘭得摔在他脚边。 他一看横插进来的那个人,更不想说话了。扭头就揍另一边的对手。 这个来帮他的也很配合,从头到尾都没叫他一声哥。 第四章 那场混战持续到最后,两边都不怎么落好,又被闻声赶来见义勇为的大人一吓唬,刺猬头那帮人见形势不利,先单方面撤退了,留下秦渊和他弟弟,和他的破自行车。 他往地上吐了口殷红的唾沫,里面混了二分之一的血。 秦朔北死盯着那块儿看了一会儿,不自在的移开了眼睛,他呼吸还未平稳下来,不想站得离秦渊太远,就那么手足无措的站在那儿,想听他哥说句话,随便什么都好,可他哥就是不说。 秦渊吃力的清了清嗓子,“回去吧。” 秦朔北这才发现他喉咙哑了,声音像是给人撕破了,不完整的黏连成一句话,听得人心里发涩。 他说,哥,买药。 秦渊条件反射的想说,买个屁,但他及时的换了个角度,一想到那种生了病不吃药剩下半条命也要伤春悲秋恶心死别人的人,他还是决定为了自己吃。 他不情不愿地答应,“哦。” 秦朔北却把他纯自我的应承曲解成了一种顺从,以为他哥终于肯听他说话了,他咬着嘴角的样子竟然有点压抑的愉悦,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被打成青紫的腮帮,动作显得特别孩子气,有种很突然的、一反常态的幼稚。 秦渊提着书包去推自行车了。他连忙跟过去。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最钟爱的娱乐活动就是跟着秦渊出去买东西。 秦渊那时候就会帮他妈照看小孩,在这个比他小几岁却被划入另一种生物范围内的小家伙面前,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优越感,尽管他并不发自内心的喜欢这孩子。 他习惯用右手牵着秦朔北,让他在道牙子上摇摇晃晃的走,自己则走紧邻马路的那一侧,他妈对此很放心,不仅是因为秦渊懂事,更因为秦朔北根本不会像同龄的孩子那么会捣乱,他说话和哭的频率都低得惊人,听话得让人担忧。 所以秦渊敢带着他出门,大小孩儿牵着小小孩儿,每次都会被街坊四邻围着看。那些知晓秦朔北身份的女人们大多持宽容态度,也是依靠自身的母性,再者说一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的大孩子拉扯着小弟弟,还有模有样的,单是看着就讨人欢喜。 他们有时候去买日用品,酱油醋,有时候是速食,快餐,妈妈在外工作回家累得不想做饭,就让秦渊去买现成的。也有时候是零食,哪怕生活拮据,偶尔也会想方设法的奖励一下俩孩子,给他们一些零花钱,次数不多,因此就连记忆都格外珍贵。 他们俩都爱吃隔一条街的小贩卖的年糕,早些年东西便宜,一块钱能买三块儿,花样繁多,有些裹着豆沙,有些表面沾了一层椰蓉,有的蘸了糖霜。秦渊一般都会掏两块钱买六块儿,自己、秦朔北和妈妈一人两块儿,但是如果秦朔北嘴馋,让给他一块儿也不是不行…… 秦渊嗓子疼得厉害,吞咽流质食物都困难重重,晚饭一份关东煮吃得犹如受刑。 但是在这种不能垮下的时期,为了保住革命的本钱,他还是竭尽全力吃下了一部分,后来就把脚往茶几上一翘,倒在沙发里醒神儿。 他看着秦朔北把一次性饭盒拎出去扔掉的背影,心想,他们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没什么可说的,谁都不想主动理谁。 但是今天秦朔北帮他打架,这一点是令他无论如何都没料想到的。他以为对方会像白天在学校里遇见他那样,恨不得绕着走。 其实他错了。 秦朔北扔完垃圾,去浴室对着镜子给自己被打破的眉角上了药,棉签不小心擦到露肉的地方,疼得他嘶声吸了口气。 ——可是秦渊居然连声“谢谢”都不跟他说。 他给自己贴上创可贴,心里追逐着这股不知道打哪儿来的气,想着想着竟也想通了,他不能说出来的有很多,依然有很多,只有他才什么都计较,又什么都原谅。 只有他知道是为什么。 那之后没过几天,学期就结束了。 毕业班的学生没有寒假,也没有抱怨的权利。 秦渊感觉病好了七八成,便又迫不及待的回到了工作岗位上。别的孩子对待这种事情总是能省则省,能拖则拖,能逃则逃,玩儿和休息的时间尚且不够,唯有他每天挂着一张向天再借五百年的脸,生怕错失了挣钱的机会。 过年的那几天没人坐班,秦渊就自告奋勇的提出看店,一方面是因为节假日加班工资翻倍,另一方面是他实在不想在家过年。 秦朔北对此没有异议,每天都很乖的去图书馆上自习,下午四点多回到家做好饭等着。他会做的菜品种不多,样式也单一,味道却都还说得过去,至少等秦渊回来就能吃到一口热乎的。 一种完全自作主张式的体贴。 秦渊对此也没什么想法,好坏都是。 有时候,他觉得能够从这个十五岁少年的一些举止中捕捉到某种情绪,比方说他隐约感觉得到,自打母亲过世,秦朔北就沉浸在一种随时会被秦渊丢弃的危机感中——他在尽可能的听话、表现出乖巧,以换取秦渊的好感和信心;但有时候秦渊看着对方那双迷雾重重的眼睛,又会觉得这种流露是不真实的,是刻意而为,是别用有心的讨好,为了达到另一种目的,当然,他还猜不透这个目的是什么。 因为一切想法都就此打住。他懒得浪费自己的生命去揣摩另一个人。 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新年过去以后,住在他们这片儿的老住户都听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就是居民区的一部分划给了开发商,由官方出资改建,每家不仅给一套新房,还外加一笔征地赔偿款。 秦渊也听说了,这还是他在下班路上从一个经常想给他介绍对象的老太太口中得知的,可信度十有八九。 他又特意到小区门口的告示板上看了一遍张贴的通知,发现确实是真的,这才暗暗地放胆高兴起来。 ——对他们目前的生活境况来说,是天大的好事了。哪怕打听了新房子的地段,发现离学校有点远,可能需要坐公交上下学。 但这不妨碍他因此心情愉悦,并且把这个消息变成了他和秦朔北几天来说的第一句话。 不可否认的是,他们交流极少,本来就稀缺的机会还时不时因为秦渊单方面的不快演变成冷战,他们的关系就像冬天里冻死的植物一样,有种看上去无药可救的僵硬。 “可能要搬家了。” 听到对方如此要言不烦的语调,秦朔北完全听不出消息本身带来的惊喜,其内涵似乎和“明天起你给我滚出去”是一个效果。 反正他哥对他这种爱恨交加的复杂表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于是他只好随声附和道,“嗯。” 想了想还能抓住这个机会再说点儿什么,他又“懂事”的添了一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彼时的他正在厨房刷碗,秦渊站在他身后,一手负责门框,他说话的时候上半身偏转着,看见秦渊手里夹着烟。 灯光下的秦渊很白,肌肤随着卷高的袖子露出更多,手背上的青筋如同河流般蜿蜒,他刚洗过澡,气色比平时稍好些,抽烟的时候两颊微微朝里凹陷,眉目间总有一道老成的刻痕。即使这跟他的长相不太相配。 “这周末我先去看房吧,到时候再说往那边搬东西的问题。”秦渊走到他身旁,把烟蒂在水池边缘摁灭了,丢进垃圾箱——做这些的时候他几乎是贴着秦朔北的手臂,秦朔北敏感的闻到了对方身上那股被体温熏蒸过的沐浴露香味,这香味很常见,随处可见的品牌,可秦渊身上的这股味道却让他一下子失了神,首先去思索那究竟是什么,再后来就是为前一瞬间的心惊感到困窘。 他已经在意到这种程度了。 秦渊却压根儿没发现秦朔北神情上的变化,转身回了客厅,他刚刚听见手机的响声。 第五章 手机放在茶几上,他低头看了一眼,眼睛微瞠。 他带着不确信的神色盯着来电显示里的名字看了一会儿,接通了放在耳边,“喂,姑妈。” “小渊啊。” 厨房里的流水声停了,他几步走到窗边,外面皂白色的天空被拉近眼前,电话里的中年女人说,“在家呢现在?” 许是太多年没有听到过这把嗓音,那种殷勤得近乎是亲昵的口吻让秦渊有些不适应,因此根据这种变化本能的关注起了对方语言背后的东西。 这时他的声音依然充满了身为晚辈的客气,“在呢婶。” “最近忙不?” “刚开学有点儿吧,再过几个月就高考了。” “哦哦,是啊,都快高考了……”无意义的重复了一遍秦渊的话,女人的每一个短句里都镶嵌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只是这一句显得有点儿隐晦,“那小的呢?” 一听到这个意有所指的称呼,秦渊的声音就像骤然进入了零度环境,迅速而直接的冷却下来,他说,“……也在,怎么了。”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失控关系 作者:孙黯 第2节 “那什么,”女人对此并无察觉,仍按着自己的意思絮絮叨叨地说,“好久没去你们那儿看过了不是,我跟你伯还有你小叔他们早就想去一趟看看,你看这会儿有时间我们就去坐一会儿,晚饭吃了吧?” 他撩着眼皮看了看表,“吃了。” “那、那行,我们待会儿就过去啊。” 他在听到忙音后挂上电话,一回头看见秦朔北就在他几步之外站着,靠着墙,被冷水冻红的手贴在暖气片上,眼睛没朝向他,他却知道对方在等他说话。 他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手指粗暴地掐揉着眉心,似乎对接下来将要应对的事情感到不胜其烦,“一会儿来人了你回屋里写作业去。” 秦朔北猜不出他的想法,但没有立刻反驳他,只问,“叔叔婶婶他们要来是吗。” 秦渊双手抱胸,低头好像在回想着什么,半晌才幅度很小地勾了勾嘴角。“是。挺会挑时候的。” 他五官生得别有质感,经得住细看,尤其眼窝和鼻梁的夹角漂亮得尖锐;那是个浅到看不真切的笑容,除了嘴以外,脸上没有任何一处是笑着的。 秦朔北忍不住多看他一眼,指尖都深陷进包裹的掌心里,却也没再多话,转身回了卧室,关好门。 他在书桌前刚写了两道选择题,外面就有人敲门了。 如果不是今天又见,秦渊还以为这样强大的阵容除了葬礼他这辈子都再碰不上了。 那些人个挨个的从门外进来的时候他还尝试着往记忆里对号入座一下,然而年月间隔太长,亲属关系梳理困难,他没能成功叫出每一个人的称呼,只得又拿几个新茶杯出来摆好。这期间他对面的沙发上已经坐满了人,其中一个叔叔还是伯伯正伸着脖子四处打量他家房子,那姿势让秦渊想起《动物世界》里东张西望的狐獴。 就在他倒水的空隙,姑妈开口说话了。 “小渊啊,你们家房子那个事儿说定了吗?” 秦渊早料想到他们登门拜访的目的,所以他表现得不慌不忙,手腕稳稳地端着紫砂茶壶,最后把自己面前的杯子也添满,“没。” 要知道有些亲戚存在的理由就是这样,他们轻易不来,将那肉眼看不见的血缘感情磨碎了冲淡在时间里,而他一旦找上你,就必然不虚此行。秦渊家的亲戚就是典型,说穿了,他们之间撇去口头上的一声尊称,其余什么都不剩,也难怪秦渊当场识破。 他们明摆着就是为了房子和赔偿款来的。这原因无须赘述,不必隐瞒,因为他们只有利益最清楚,纯得不掺一点儿杂质。 秦渊知道,父亲家里的人从他们结婚时就明里暗里对他妈有意见,父亲死后他们变本加厉,面儿上不说,实际上已经和他家断绝了来往,再加上他妈又收养了秦朔北…… 秦渊喝了一口茶,“您有什么话直说就行。” 可能是他这副模样太像个游刃有余的成人,这群真正的大人有点被那从容的态度震慑住,姑妈一直紧盯着他看,嘴里也渐渐不客气了。“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用不着再说那些没用的。” “这房子早些年是你爷爷奶奶、还有我跟你叔几家都凑了钱买的,所以现在要拆,征地赔偿我和你叔们几个都有份。没错吧?” “因为你现在还要上学,所以我们给你留着学费,这都好说。但是。” “那个‘不是咱们家人’的,你趁早把他撵走,我们一分钱都不会留给他。” “真不知道你妈当时把他捡回来算怎么回事儿?非亲非故的,我看留一张嘴就能抢口饭吃……” 姑妈的话还没说完,秦渊突然把手里的杯子放下了。杯底落上桌面的时候其他杯子全都跟着哆嗦了一下,有些杯口的水都洒出来,女人顿时噤了声。 “您要钱是吧,”秦渊从一个前倾的角度望着对方的眼睛,慢悠悠地说,“全给你们,我一分都不要。” 他话说得很轻,和动作传达出来的情绪有着巨大的差别,也和他们印象中那个乖巧羞怯的小孩彻底区分开。 他说,“房子是我的,户主上白纸黑字写着我爸妈的名字。谁都甭想分。” 坐在另一边的二叔“腾”得站了起来,霎时间被他激怒了,“你什么意思?!” 一听到有争执的声音,在屋里的秦朔北推开门走了出来。沙发上的几个大人齐齐一愣,秦渊回头一看,猛地站起来一声断喝,“你给我滚回去!” 所有人都不敢动了。 首当其冲的姑妈吓得整个人靠着沙发后背,眼看着秦渊站起来,他胸口看得出剧烈呼吸所带来的起伏,一手指着门口,指尖几不可见的颤抖。 但是从侧面看,这个动作就好像把呆滞的秦朔北拦在了身后,连同整个屋子、他迄今为止被侵蚀得只剩一具坚硬骨架的生活一起。 “他是我们家人,没吃你家一口饭,所以别他妈指手画脚,懂么?” 他说,“这是我家,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秦渊再也没有其他的动作,固执的盯着那些大人直到离开他的视野,他的住所,就如他们从未涉足和关心过一般。 本来就没有。 他低头用手指抵住了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情绪在爆发后骤然放空,他好一会儿都沉浸在这种混沌的状态里,几次三番的开口,最后才说,秦朔北,我不欠你了。 上次你帮了我,这次算我还你。我们扯平了。 秦朔北按捺不住,这是秦渊为数不多肯直视他眼睛的时刻,他以为自己会乱了阵脚,语气却比想象中镇定,他反问道,怎么才叫扯平。 余留在空气中的、怒意的震荡尚未消弭,便又一次被秦朔北的态度迅速冻结。那种他们曾经习惯了的冷漠和视而不见被打破了,秦渊压着嗓子说,你觉得呢。 怎么才叫做扯平?就是两不相欠,再无瓜葛。 可这样的局面是谁想要的? 秦渊是想不到秦朔北会和他顶嘴,还顶得不卑不亢,淡定自若,这和他平日里那种无条件的听话形成了相当碍眼的落差,还全然不给他发火的机会。 他也真的没有力气再发火了。 你想要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墙壁间生硬的回荡着,他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还不够吗。 纵然我克制的自己,形式上接受了你在这个家庭里的存在,让你成了一个只是我看不过眼的兄弟。我维护你不是给予,是让你所得的能够不再失去,是多年共同生活构成的连锁反应,是顺便,是怜悯。 可你还想要什么? 秦朔北听不见他心里的声音,或许什么都听不见了,那些曾经受的苦难长在他眉心,无法被时间磨灭,他的眼深得让人心悸,像是要一口把秦渊吞没进去。 他苦笑着,说,哥,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也许你这辈子也不会知道。 秦渊狠啧了一声,扭头就走。 他瞳孔里一点挣扎的光芒,跟随着对方的背影消失在了大门外。 秦渊裹了个厚外套,木然的蹲在小区主干道旁的台阶上。 他需要找个宽敞点的地方把绷紧的神经放松一下,他从刚才就有点歇斯底里,并且看起来家里那个倒霉孩子只会说点不知所云的东西给他找气受。他得一个人呆一会儿。 操蛋玩意儿。 大概在外面装得越斯文他脾气反弹得就越严重,他不指名道姓的骂,摸出烟盒里最后一根蔫巴巴的烟,叼在嘴里点燃了,手里还捏着那个空盒子;眼睛扫过冷清的路面,逆着大风往家走的邻居,经过他跟前时一路小跑,估计把他当做了四处游荡的不良少年。 那头小区的垃圾池边,有个前几天被人扔掉的旧沙发,皮面上还残留着昨夜下的雪,已经变成了脏兮兮的灰色。 冷死了。 他又倒吸了好几口冷风,才觉得自己狂跳的太阳穴发完了疯,逐渐平静下来。伸了伸胳膊腿往家走,客厅的灯还亮着,秦朔北应该还在里面,平时他回房间写作业都会关上客厅的灯,今天也不知道怎么。 秦渊裹紧了衣服推开屋门,和秦朔北的脸撞了个正着,他有点不悦的别过脸,秦朔北却没有。 他正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放了一看就是刚烧好的水,倒在秦渊常用的保温杯里,沙发上有人坐过的痕迹也被铺整好,给他堆了毛毯和两个靠枕。 然后秦朔北走到他面前,不由分说的,把手里捂着的热水袋塞到他冰得像速冻熟食一样的手里,掉头走回了里屋。 秦渊简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刚才在气什么也忘了个干净。 这孩子有病吧。 他一屁股坐在了那堆暖和的棉花里,看着冒白烟的水发愣。 第六章 那天的事儿掀过去了,那些“精明”的亲戚就像彼此之间达成了共识,谁也没再来秦渊家,拆迁赔偿款也没敢要。 他对这件事没太大感触,毕竟他爸死了的这些年,没人曾向这个家伸出过援手。没借过一分钱,没帮衬过一件事儿。 其实秦渊心里明白,人人都说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算不清的账操不完的心,最后还是他妈妈用瘦弱的肩膀撑起了这个家,这不是件坏事,因为他们谁都不欠。 而这次过后,应该不是双方关系的搁浅,而是彻底的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断就断吧。 他想,他又不是一无所有。 周末天放晴了,秦渊和秦朔北一起搬了家。 说是搬家,会显得排场太大,新房子有基本装修,又除去那些丢掉也不可惜的陈旧家具,找院儿里脸熟的邻居开车帮忙运一趟,他俩要带走的东西分两次就能全部拿完。 这些日子两人相安无事,再加上开学了也忙,基本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比较之前来说,氛围算是理想的。 可秦渊越琢磨心里越不舒服。 秦朔北那句“你不知道”简直就成了钉在他心里的一根钉子,没全攮进去,也不至于多疼,但就是在那儿冒着头儿,时不时想起来都要勾着他、挂着他,不让他安生。 他总觉得这句话里有什么他体会不到的隐晦含义,不单单是这个正值青春期的小崽子想找茬,而是出于一种压抑许久的、试图向他表达过多次却又不得其法的诉说。 他竟然还口了。这对习惯于他那种驯服态度的秦渊来说,就像养了一条连叫都不怎么叫的狗,忽然有一天发现它还会咬人。 多年处于食物链顶端的秦渊本能的感到一种地位上的威胁。 秦朔北这是到了叛逆期了。他深沉的想,赶明儿是不是得买本家庭教育方面的书科普一下,如何正确引导青少年度过青春期,不给家里的大人添麻烦。 他想得挺长远,站在窗明几净的新家里,眼神都放空了。没留意身后秦朔北把帮忙搬家的邻居送走之后,到他身边来。 “哥。” 他坐在蒙着塑料布的新沙发上,手肘撑着膝盖,又往四下里张望,“得买张新的床。” 秦渊回头,顺着光源看了看秦朔北房间里从旧家里搬来的床,又回头看看那旁边堆放着杂物的他的卧室,厕所,和尚未清扫完毕的厨房。 灯光从斜对角照进他们所在的客厅,能看见地板上浮着的一层细小灰尘。新屋子难免有些装修材料的味道,散了几天已经不那么刺鼻了,可新的东西总是很好闻。 所以他心情也跟着稍微明快起来,跟秦朔北说话的语气也没那么冲了,他甚至罕见的在眼角挂了点笑意,削弱了那些过于精致的五官带来的距离感,不明显,但因此感觉清淡又柔和,能一下子被人接受。“嗯。” 秦朔北觉得自己也有点儿想跟着笑笑了。“那我这两天睡沙发吧。” “不用。” 下一秒秦渊却又切换成了平时的风格,扬起下巴遥遥一指,“你还回你那儿睡去,我不想睡你那硬板床。凑合一星期得了。” 说着他又看了眼时间,嘴里啧了一声,干了一下午体力活儿还没歇过来又要去打工,懒得跟秦朔北说话,拎起丢在立柜上的钱包钥匙就要出门,门从身后关上了才发现,新楼的楼梯间顶灯还没投入使用,这会儿太阳落山了,他那个该死的夜盲症让他看不清踩在楼梯上的脚,一只手抓紧扶手,心想是回去拿手电筒,还是这样不畏艰险的摸黑走下楼。 两层楼呢。 正做着思想斗争,他上方的屋门开了,一束白色的光在半空中晃了晃,最后落在他脚下,覆盖范围差不多到了几步之外,很亮,还能透过扶手照到下一层。 他有点错愕的扭头看。 秦朔北拿着手电筒站在门口,看样子不打算动。 “我给你照着,走吧。”他说,“九点半的时候我去楼下等你。” “……” 秦渊又走了两步,才说,“谢谢。” 这次换秦朔北不予回应,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走下楼,时不时变换手腕的角度为他照着脚下的台阶。 他终于轻轻笑了,连带着刚才没敢笑出来的一起。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长得让秦朔北将遗忘的方式也一并遗忘了,他总是梦到相同的内容,许多次。 在人的大脑中有梦活动的年纪,负责他治疗的心理医生考虑再三,还是没有把这种现象归类于创伤性应激反应障碍。 他只是做梦,循环往复这个并无伤害的过程,因为这个梦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所以没有选择诉说。 毕竟他是个心里特别藏得住事儿的人。 他常梦见一棵白色的树。他尝试着把梦的内容记录下来,在很小的时候就做着这件事,持之以恒。那是怎样的一棵树呢,白色的,原本应该出现繁茂枝叶的位置,被白色的羽毛所替代。它们在风里摇动,场景充满着除了梦境不会再有的不真实感。而秦朔北站在很遥远的地方,与这棵树对望,好像它有一双眼睛。他们中间隔着一万里的风。 他不知道梦里的自己想干什么,或许在等待着谁,或许不是,分析一件的事的动机是人的本能;他也不知道那棵树象征什么,反映了他内心怎样的恐惧和渴望,他有目的性的隐瞒了医生,和身边的人,就像那棵树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的早熟很难形容,自作主张的萌发在同龄人理当无忧无虑的年纪,比如他那时候就懂得“占有”。 想要彻底占有一样东西,就是把它变成自己的秘密。 比他大三岁的哥哥,不喜欢他。 不肯给他好脸色,不愿跟他多说话,可又会在善良的母亲面前佯作听命,拉着他的手,去哪儿都带着他。 当十四岁的秦朔北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喜欢异性的事实,他的思想在混乱中举证,以出乎意料的冷静解释出了某些冲动,然后一切重归沉寂。 这是他的秘密。 他站在楼道门口,掐算着时间。 空气又干又冷,他抬头呵了一口气,看见夜空中逶迤浮动着的暗云。 比预想的迟了一分多钟,秦渊骑车的身影从陈旧的灯光中淡入一个轮廓,缓缓接近。 他骑得不快,风吹得眼睛眯起来,在钝重的刹车上过后,下车从他身边走进楼道。 “你不冷啊。” 秦朔北听见他咳嗽了一声,走在他前面用手电筒照着路。秦渊刚刚走入黑暗时有些犹豫,秦朔北就在他正后方,所以条件反射的伸了一下手——撑在他腰上,不是推,更像扶着,怕他站不稳的那么一个防护的姿势。“小心。” 他们的脚步声在某个瞬间合二为一了,整齐地触碰着阴冷的墙壁。 “不冷。”秦朔北把手电筒的光调至最亮。 秦渊半天才接上下一句话,“作业写完了么。” “写完了。” 他一板一眼地回答,“房间里的东西能摆的都摆放好了,厨房的天然气和出水管有点问题,明天白天我回来早的话,去物业找个维修工看看吧。” “嗯。” 他知道秦渊不是突然对他对他改变了态度,他只是怕黑。 到了家门口,秦渊站在后面看秦朔北开门。 男孩儿正在蹿个儿的年纪,身高一日日逼近他,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法越过秦朔北的肩膀看见他掏出钥匙的手了。 他毫无预兆的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秦朔北刚到这个家里来的时候,他瘦得让人不敢用手摸,好像任何力度的接触都会让他疼痛。 那时候的自己也不是没有过怜悯,笨手笨脚的给他洗澡,看他憋着眼里泫然欲滴的泪水,有过最真实的心疼,像个小大人一样哄他。 别哭了。 现在他扶着他在黑暗里走,对他说,小心。 他叹了口气,放弃了对因果的追究。 第七章 隔了一天,在秦朔北他们班每周的例会上,班主任宣布这周五要开家长会。 “希望大家把老师的意思传达到,家长务必都要到场,不能到的亲自给我打电话说明情况。” 老师在讲台上说话的时候,秦朔北左手撑着额头,右手把圆珠笔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灵活而不耐地转动。 同桌唐影大难临头似的趴倒在桌上,“完蛋……月考成绩要曝光了……” 秦朔北不说话,但眉头也拧在一块儿,显然也没法做到完全置身事外的轻松。 今年已经没有妈妈来参加家长会了。 笔从他的手指上滑落下来,敲打在桌面上发出突兀的一声。老师看了这边一眼,大家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齐刷刷低下头,争分夺秒地演绎着学习的刻苦。 “重申一遍,因为要交代的事情有些是需要家长在平时配合你们去做的,所以请大家重视起来,不要随便找个亲戚糊弄老师,没什么意思。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回答毫无诚意的拖长了音,而秦朔北连动都没动,旁边的唐影对他家的事情多少有几分了解,此时也生怕说错话了,“哎你没事儿吧。” 秦朔北那黝黑的眸子里常年沉淀的阴郁,随着他松开嘴角的动作散去了些许,“没事。” “你这个情况……”平时吵吵闹闹的朋友也难得正经的提出了建议,“找你哥来吧,现在也就他能算得上你监护人,人家还成年了的……” 秦朔北只顾点头的模样有点心不在焉,唐影最后也不耐烦了,在桌子下面踢他一脚。 “跟你说话呢。” 秦朔北这才回过神来,一团和气的朝他笑,“知道了。” 能不能说服秦渊为他出席家长会依然是个问题。 一直到下午他都在琢磨这个事儿,课间去学校内的小卖店买了最便宜的菠萝包,又捎了瓶牛奶,插上吸管一边走一边喝。 秦渊给他的零花钱其实够他吃一顿像样的饭,然而秦朔北不是那种有多少花多少、缺心少肺的孩子,他知道自己家的情况,知道精打细算,也可以说是用节俭的方式为这个家出一份力。 他走得不快,姑且当做晚自习前的活动,接下来他将面对整整两个小时题海战术的折磨,有时他被压得喘不过气,也会想想正处于高三阶段的秦渊,比起两场考试的分量,后者自然更胜一筹,而秦渊不光要备考,操心家里的琐事,打工赚钱,维持生计——秦朔北想象不到他是怎么撑下来的。 不仅仅是歉疚。 窝藏在他心底的、那些盘根错节的冲动再一次翻涌复现,他保持着面孔上一贯的冷静,同时用牙齿死死的咬住了含在嘴里的吸管,咬得嘎吱作响。 除了他自己没人听得见。 就在这时,秦渊和王一泓正从校门口经过。 秦渊那个铁瓷的哥们儿秦朔北是眼熟的,经常见他跟秦渊一块儿躲在杂物间里抽烟;此时秦渊一手懒懒地推着自行车,时不时抬头接一句对方的话,就从秦朔北不远处的走道经过,一转头的工夫,俩人的视线就这么猝不及防的交错了。 这是个有点尴尬的对视。但秦朔北不知怎么了,之前所有飘忽的思绪都在一刹那间归了位,他什么都不用说,而是以比语言更平和的姿态,跟秦渊点了点头,算作招呼。 秦渊先是怔忡,就像忽然意识到这是某种示好,他需要用同样的招呼回应,所以也点了点头。 旁边的王一泓还有点诧异。 ——他们看上去特别的兄友弟恭,真实得不存在一丝隔阂与矛盾,冰释前嫌,让人欣慰。 走过去的时候秦渊也很纳闷儿。 但从那一天开始,他确实觉得秦朔北没那么讨厌了。 秦渊自认为恨秦朔北的原因特别浅显,因为那是杀父仇人的儿子,他恨得顺理成章,通俗易懂,并且至今没有对此质疑过。 也可能是由于母亲的行为让大部分人感到不解,他的思路才是正常的,合乎情理的。 当然,秦朔北这孩子也确实不讨人喜欢。阴沉,寡言,不露声色,有时面对他,又卑微得让人反感——尽管事实上,秦朔北为人并不过分,举止也算谦和有礼,在学校里甚至很受一些女生的欢迎,但讨厌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对秦渊来说。 他们俩的立场就注定了这种扭曲的关系。而且就算眼下有了缓和的迹象,彼此的身份还是不会改变。 相互抵触却又不得不共同生活的兄弟。 想到这里的时候秦渊很突兀的意识到了一个细节。 会不会秦朔北其实不讨厌他? 听上去不太科学。毕竟遭受着那样的冷眼和排斥,再没心眼儿的人都能感觉得出来,别说是秦朔北这种遭受过创伤的敏感特质,秦渊直怀疑是不是自己有时候无心的一句话都能被拿去揣测千万种含义,他不知道,因为秦朔北从来不说。 这种隐忍常常让秦渊单方面的发火,于是连这一点也被他囊括进了讨厌的理由中。 把这些想法理顺了,秦渊才觉得心里疏通不少,便将那个让他觉得很诡异的招呼抛在了脑后,注意力拉回到工作上来。 最近天气转暖,工作的店铺生意变好,每天都很忙,除了看店、收银、还有清点和运送货物这样的体力活,他每晚都累得回家倒头就睡,高三的后半段,老师也完全采用了放养政策,并不在乎谁作业没写。 再熬过两个月。 他点烟的时候手都酸痛得举不起来,唯有这样说服自己。 他对未来没有什么快乐的展望,只知道日复一日机械而顽强的活下去,不知道要往哪走,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脚步从未停下。 结束了当天的工作到家以后,他洗了个热水澡,裹着毛衣靠在沙发上看书,在彻底被睡意征服之前,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 九点半秦朔北下了晚自习回到家,看秦渊还是平时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倒也不觉得失望了。 他了解他哥的脾气。白天那样的好脸色估计也是突发奇想,属于偶然事件,没有什么普遍意义。 他就应该这样,绷着一张漂亮到刻薄的脸,背后却付出着太多温柔的东西。 就算他恨着他,亦会拉着他的手带他过马路;就算他恨着他,亦会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赚钱养他;就算他恨着他,亦会在那些可恶的“亲戚”面前袒护他。 这样的矛盾会让秦朔北感到困惑。 他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 “哥,我们这周有家长会,你有没有时间……替妈出面,”他提着书包站在沙发旁边,没敢站太近,“作为我的家长。” 秦渊一只手捧着书,坐姿放松,一只脚抬起来踩在另一边拐角的沙发上,眼睛都没从书页上收回来,他仅用余光看了看黑发的少年。 嘴里答应得好像不听使唤了似的,“行。” 他注意到秦朔北虚掩在发丝下的眼睛,虽不言语,但好像发自内心的、露出点微茫的光亮来。 或许他不是什么都不说。 秦朔北也看着他。 ——或许他没有那么恨我。 第八章 年方十八的秦渊在家长会现场成为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老师在台上发表讲话的时候,各路好奇与质疑的目光令他如芒在背,觉得自己简直蠢到家了。 越过教室里排排坐的叔叔阿姨们,他手拿着秦朔北的成绩单,朝窗外望去一眼。 秦朔北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面对着窗外灰幕般的天空,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的表情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写作了缄默。 家长会足足开了四十五分钟,结束离场时所有家长都要在孩子的花名册上签字,就签在自己孩子的姓名后面一栏。 秦渊夹杂在无数刺眼的“父”和“母”中,用力在横线上写了:兄,秦渊。 写得苦大仇深。 表示谅解的老师向他投来的怜悯视线,他不愿接收,却也只好报以无奈笑容,作为对外界“善意”的回馈。并非出自本意,但这是礼节,一些所谓应有的东西,他都站在客观的角度承认其合理性,哪怕心里根本不赞同。 就像他对秦朔北。哪怕知道他是无辜的,他是受害者,是那场悲剧的牺牲品,可他依然背负着那些死无对证的怨恨和残局。 秦朔北看见大人们陆陆续续从教室里出来了,有些凑在一起谈笑,炫耀或忧愁的说起自家小孩,他想起妈妈还在世的时候,说起他的神情永远是骄傲的,欣慰的,发自内心感到快乐的。 如果不是这个女人,如果没有这个家,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走到哪种地步,堕落进深渊还是腐烂在阴沟,或者活不到这个岁数就早早死去——他曾离死亡那么的近,近得能直接感受到那种冰冷和无助。 但现在不会了。今后也不会了。 他看着朝他走来的秦渊,拿着他的成绩单,跟他一起走出教学楼,走进一片温暖而落寞的黄昏里。 “你。” 作为一个刚开完家长会的“准家长”,秦渊觉得有必要为这次难忘的体验做个总结陈词,体现一下家长的威严。 “老师说你名次进步了,总体成绩没有太大变化,这说明什么,一方面证明你稳定,另一方面就代表你没有进步。” “这次语文考得不错,化学没有上次分高,所以要在理科上下点功夫。懂吗。” 除了这些还真没什么刺能挑啊,可恶。 不小心瞥见秦朔北那不禁莞尔的神情,秦渊把那一沓白纸拍进他手里,皮笑肉不笑的,“跟你说话呢,找抽啊。” “我在听。”秦朔北舔了舔嘴唇,声线轻柔地回答,“哥你继续说。” “没了。”秦渊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两人说话间就走到了他打工的地方,一个在门口打电话的店员看到他还用手势同他问了声好。 秦渊一边换上笑容回应,一边跟秦朔北交代着,“回去吧。冰箱里有速食炒饭可以吃,不用管我。” “你那个点儿下班除了面包和泡面根本买不到什么可吃的吧。”秦朔北却轻描淡写地反驳了他,“我给你煮个粥好了。” 秦渊一时说不出话,可不可说的都别在嗓子里,就拿一双清冽又凌厉的眼看他。 怎么看还是烦。 离高考还有不到两个月,让秦渊糟心的事儿能从城东排到城西,区区一个秦朔北还插不上队。 二模成绩下来了,周六上午的自习课,老师又一次把他叫到办公室里,从眼下的困难谈到长远的未来,归根结底还是想说服他去上大学。 秦渊拿卷子的手垂在身侧,在办公桌和侧耳旁听的老师们的包围圈中困惑不已,他想:莫非我这肝火旺盛得都飙到脸上来了? 好像谁都看得出他很焦躁,只有他自己还镇定的活在自欺欺人之中,坚信自己已经被生活磨砺的心如铁石,刀枪不入,即使全班同学都红着眼在高考里挣命,他还是说不上就不上,就这么拽。 他是在赌气的时候跟王一泓说过这样的缺德话,但作为一个自小接受并遵从传统教育理念的孩子,又是个出身平平没有特长的普招生,高考诚然是唯一的出路,别无选择。 ……是真不想上吗? 老师千万次的问,似乎想用这种方式从他口中撬出一个真实的回答,秦渊,你是不是因为怕交不起学费所以才不想上了? 实在不行,老师和学校都可以帮你……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只要凑出来了,剩下的你可以每年申请奖学金……这都不是不可能的…… 说什么的都有。 无论那些话秦渊爱不爱听,对方出发点总是好的,又没有绝对的必要去领会他所谓的难处,这点通情达理的能力他是具备的,因此他都笑着感谢了为此操心的大人们。 ——这些明明不是他的血亲,没有必要为他筹钱,不用反复劝导他的人。 “我考虑一下吧。” 走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还回过身来,真心实意、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谢谢老师。” 下午不用去自习,他把屋子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一遍之后,又跑了趟超市买了这几天要吃的蔬菜,一网兜的鸡蛋和一小壶食用调和油。 四月天风和日暖,唯独满大街飘的杨树毛有点儿煞风景。他回到家,拎着塑料袋往厨房拿,溜着墙边放下东西的时候,墙上忽然爬过一只褐色的蜘蛛,圆鼓鼓的肚子,动作极其灵敏,快得跟通了电一样。 秦渊瞅准时机,“啪”得伸出手去拍它,可还是慢了半拍,被这阴险而又顽强的小虫子从指头缝儿里逃脱了,正好掉在他脚背上。 秦渊看着那毛茸茸乱蹬的八条腿,当即后脑勺就麻了一下子,往后躲的时候还被流理台撞到了腰,这下蜘蛛彻底下落不明了,活不见虫死不见尸,不知是趁乱钻进了下水道还是顺着裤腿爬到了他身上。 在他身上? 这么一想,那种又麻又痒的感觉也十分应景的从后脑勺扩展到了后背的疆域,一时间把秦渊恶心得半天没动弹,让秦朔北在外面敲了快三分钟的门,最后自己用钥匙进来了。 “哥?” 看到屋里有人,他挺惊讶,“原来你在啊。” “……”秦渊此时正处于脑补疯狂外泄的糟糕状态,越想越可怕,答应得也颇为勉强,“嗯。没听见。” 秦朔北本身就是那种擅长察言观色的孩子,对一些眼神和细微小动作的注意力超出常人,他能感觉到秦渊是出于某些尴尬和难堪的原因在掩饰着什么事儿,比如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自己害怕的东西。 倘若现在追问,一定会被骂,然后摔门走人。 秦朔北忽然觉得他哥有点儿好玩儿,这话是褒义,谁活一辈子还没个害怕的东西,就是这种浑身不舒坦却还要梗着脖子逞强的样子,看上去特别的真。 是那种有弱点有温度有人气儿的真,真得让秦朔北想伸手抱他,但又不敢。 所以他不动声色的回到玄关那里,给他哥拿了一双拖鞋过来,走至跟前,单膝蹲下放在他哥光裸的脚边。 他甚至像小时候一样扯了扯秦渊的裤腿,向前带着他清瘦的脚踝,“穿上吧。” 秦渊低下头,看着他在同年龄的孩子里算得上人高马大的弟弟,正抱着膝盖乖巧万分的蹲在他膝盖旁边,仰着脸,浓密的黑发温顺的依偎着初现棱角的眉眼,怎么看都是一个赏心悦目。 他又打了个冷战,“……我去洗澡。” 身上还是痒。 但好像不是蜘蛛弄得。 第九章 秦渊就跟洁癖晚期似的洗了个脱胎换骨的澡,几乎把浑身上下撸掉了一层皮,总算暂时性遗忘了那些和昆虫系列灾难片挂钩的恐怖联想,换了身衣服就出门打工去了。 他临走前在饭桌上放了一把零钱,一张张铺开了叠好的,用秦朔北喝水的黑色杯子压着,这是给他下周的零用钱,比上周和上上周都多了不止一点。可能是考虑到他该考试了,用到钱的地方会多一些,也可能只是随手放下、打发这个“小孩子”的。 他记得妈妈刚病倒的那年,也是开春就进了医院,实际上她已经在家拖了半年,一边吃药一边工作,最后实在恶化得无法正常生活了,她才松口,但仍然不情愿,因为家里支付不起昂贵的住院费和医药费。 病是靠时间来算的,人活着一天就算一天,还在这世上一天就要尽全力拖住她一天。秦渊是从秦朔北这么大的时候开始找活干,花店送花的,饭店跑堂的,书报亭看摊儿的,都是些对年龄和工作经验没有限制的简单工作,能赚多少就赚多少。 他从那时起每天五点多起床,把一家人的饭先做好,把妈妈的饭装进保温饭盒里单独拎出来,等秦朔北上学之前给妈妈送一次,中午去饭店送外卖,自己顺便吃点儿,下午放学再给妈妈送一次饭,留在医院陪她说说话,自己写写作业,晚上带着秦朔北一起回家。 也是从那时起他变得沉默寡言,匀不出多余的精力关注自己的生活,不参加集体活动,除了在学校里的时间都行色匆匆,而秦朔北只有晚上跟他一起回家的时候可以跟他交流——肢体语言占了绝大部分,因为他们之间的主旋律就是漫长的沉默;秦朔北从小就不爱说话,秦渊则纯粹是操劳过度:他累得连话都不想说了。 十二岁的秦朔北觉得秦渊是神。是他短暂的人生中出现的第一个、令他心怀憧憬与敬畏的人。他哥哥身上具备着一个孩子心目中最勇敢而值得崇拜的品质,一方面,他迫切地想成为这样的人,另一方面,他又深知自己身份的尴尬和无力。 他想成为他。 ——这样就有力量,名正言顺的保护他。 少年时的梦想终究只是梦想,生长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被一次心动或一个笑容唤醒,就化作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任凭岁月的河流如何冲洗,只会一天比一天刻骨铭心。 秦朔北拿了压在杯子下面的钱,清点了一下数额,分文不动的塞进了自己书桌下面藏着的一个铁盒里,他独自坐在光线黯淡的房间里想了要做的事情,最后关好了抽屉。 秦渊身上没零钱,所以路过杂货店的时候也没买烟。 再过两天就是清明节,往年这时候,他们一家三口都回去郊外的墓园给秦渊他爸扫扫墓,秦朔北也对着他爸磕过头,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打心眼儿里把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认作了父亲。 即便是这样艰辛的过活,残缺的关系,于他而言也算是第二次生命。 秦朔北果真还是记得的。 清明节当天下了雨,他俩是下午出的门,雨势比上午小了许多,细细密密的,透着一股淡淡的离愁别绪。 外面人行道是湿的,三两步一个水坑,秦渊还是走靠马路的一侧,手里提着几样祭祀用的东西;秦朔北左手拿着伞,低着头不知道在走哪路的神,半晌才没话找话似的说了一句,下小了。 秦渊嗯了一声,确实脸上都感觉不到迎风吹来的雨丝了。 秦朔北没吭声,也没管湿透的右肩。 到墓园时雨彻底停了,头顶厚重的阴云逐渐散去,天色比刚才放亮了些,衬托得那些栽种在墓园周围的树木格外葱绿。 这一天去扫墓的人不少,有的携家带口,看上去更像是踏青,同行的小孩子叽叽喳喳的,被大人从两边拉着手,蹦上高高的台阶。 秦家父母的墓在稍偏一些的地方,秦渊当时为了把母亲和父亲葬在一起,跟墓地的负责人软磨硬泡,费了不少力气,总算让两个人能长眠在一处,生前风景看得太少,死后至少能并肩看着那片郁郁葱葱的白杨林,也算是难得的宁静。 秦朔北跟着秦渊一起蹲下来,把带来的花束和祭品分别摆放在父母的墓前,又动手把石碑周围的杂草落叶清理干净,就像秦渊的母亲生前对他那样,拂去他肩头的浮尘和飘雪。 他曾为了伤痛与这个世界为敌,可是再坚硬的铠甲也敌不过春风化雨的温柔,他也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选择卸下了防备,去记下那些人对他的好。 起风了。 因为现如今提倡保护环境限制焚烧,大家都不怎么烧纸钱,秦渊也就没准备那么多,只带了一小把线香,他跪在雨后有些潮湿的石板路上,看秦朔北默默把父母的坟头清理干净。 他心里先是掠过一丝难言的苦涩,之后便是涟漪一般无声荡漾开的疲倦。 他想,他做错了什么呢? 我再怎么恨他,又能苛责到哪种地步呢? 有什么恨能这么经年日久、无休无止的呢? 算了吧。 他站在风里,看着白杨树摇曳的绿影如海浪般朝远方奔腾而去,心想,我真是累了。 秦朔北把手中捏着的几支香凑到他手中的打火机旁,点燃,分给他三支,两个人对着墓碑鞠了躬,跪下把香插在松软的土地里。 ——那些该在平淡日子里泯灭的爱恨,就放手让它们去吧。 他俩沿原路往回走,彼此各揣一怀心事,可秦朔北分明感觉到,秦渊的心情比之前好一些。 “心情好”是种很抽象的概念,肉眼可见,可要真让他形容,恐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虽然秦渊还是冷着脸一句话不说,但两人间的气氛明显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尤其母亲刚过世那段时间,秦朔北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生怕秦渊哪天要跟他决裂,索性他担心的事情一件都没发生。 他这个哥哥除了暴躁一点,别扭一点,口是心非一点,在某些方面迟钝一点,没什么不好的。 秦朔北就这么把“没什么不好”的标准无底线的放低了,看着秦渊在过马路时本能想要拉住他的动作,条件反射的握住秦渊的手。 “……”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失控关系 作者:孙黯 第3节 秦渊匪夷所思的看着已经跟他差不多高的弟弟,“……你是幼儿园刚放学吗。” 秦朔北逆着光站在斑马线上,闻言这才松开手,但还是用指尖攥着秦渊的衣袖,嘴里轻轻地说,“对不起。” 他声音动听极了,狭长的眼睛在光线下微微眯起来,睫毛是一条整齐而浓密的弧线,可怜巴巴的垂着。 搞得像自己欺负他似的。 秦渊几次张开嘴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反倒喝了口风把自个儿呛了一下,脸上浮起一层不自然的薄红。“……不用。” “哥。” “干什么?” “没事。” “你没事叫我干什么?” 感觉到沿路行人投来的视线,秦渊的脸越发挂不住这个要上房揭瓦的弟弟了。“我揍你啊。” “揍吧。”又来了。 落在脑袋上的巴掌没想象中那么重,反而像抚摸一样。 第十章 桃花谢了,转眼到了五月。 面对一日日逼近的高考,每天被各种模拟考试狂轰滥炸的学生们也从紧张顺利过渡到麻木,到了五月底就索性不在乎了,只想赶紧考完赶紧解放。 挂在黑板旁边的日历越撕越薄,曾以为那么遥不可及的日子,好像一下子就近在眼前了。 此时的教室里,更浓的弥漫起了即将各奔东西的悲伤气氛,秦渊已经被缠人的女生们拉去参加了两拨聚会,谁让他对外形象保持得太好,几番推脱也从未成功过,无一例外的成为了被抱着哭诉“男神不要离开我”“听说大学男生一点都不帅”的对象。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全班同学聚在一起吃了散伙饭,走艺术和出国的同学也趁现在赶回来了,在这分别的关头,什么恩怨都了结了,该冰释前嫌的冰释前嫌,该趁机告白的趁机告白。秦渊没什么要完成的心愿,就坐在一帮嗷嗷起哄的男生里喝酒,偶尔也跟来敬酒的女生碰碰杯。 于是他就这么顺风顺水、毫无悬念的喝多了。 王一泓一点儿也不了解红人的烦恼,只能任劳任怨的把他的铁瓷从饭局里拖出来,塞进出租车,马革裹尸似的运回了家。 周末正中午车还算好打,车厢晃晃悠悠的,自带催眠效果,他一路上对着这个能“张目对日”的死尸废了半天话:“你还行不行了?” “我没醉。” 秦渊坐得笔直,如果不是满脸绯红,看着就跟上课被点名回答问题一样一本正经,“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腿有点儿软。” “你快得了吧啊!” 王一泓哭笑不得地叹着气,继续跟司机指挥,“您停这小区门口就行。” 下车的时候秦渊还紧攥着他的手,“这三年来承蒙你照顾了。” 平时的秦渊不像能说出这种话的类型,但王一泓跟他一块儿浪了三年了,再没那么懂他的脾气,扶着他的胳膊,很意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就别客气了哥们儿,见外。” “行,不见外,”秦渊憋着笑,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半圆,“丫滚吧。” “操,还真以为不见了似的,晚自习小心我桌子给你卸了。”王一泓笑着骂完,重新钻回出租车里,报了个新地址,冲窗外挥挥手,“走了啊。” “慢走。” 秦渊目送着出租车拐过路口,又在灿烂的阳光下傻站了会儿,才慢慢走回去。 他扶着墙找钥匙开门,进了屋里先把自己撂倒在沙发上,连水都来不及喝,左右脚交替着踢了鞋,胡乱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身上,便在屋内恬淡的光线里迅速的睡着了。 这种似醉非醉的状态最适合睡觉。他最近没日没夜的复习打工,缺乏休息,这时候就跟积攒多日的疲惫瞬间反弹了似的,睡得异常踏实。 连后来秦朔北回家的动静他都没听见。 秦朔北一进屋先闻见了浅浅的酒精味道,在酣睡着的空气里静静萦绕,不会让人感到嫌恶,因为这样的睡颜实在是太罕见了。 喝酒了? 以至于他刚进来的时候呼吸都放轻了,隔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回来计划着要干什么,小心翼翼的迈步回卧室换下校服,去厨房烧上一壶开水,然后又蹑手蹑脚的靠过来,把秦渊上的外套拎去挂在衣架上,给他盖了一条薄毯子。 这种天气室内一般会比室外温度稍低一些。 不声不响地做完所能想到的一切,他才拿了本参考书,挪到沙发旁的圈椅里坐下,盯着秦渊露出的发旋看了许久。 挂在墙上的钟表一分一秒不停走,在他耳中却是转得越来越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份温柔贪得无厌了呢。 秦朔北十岁以前,有段时间和秦渊睡一张双人床。因为那时候家里条件有限,还没有买另一张床给他,再加上年纪小,需要人陪,就理所应当的和哥哥睡在一起。 妈妈把大的卧室让给了他们,重新布置了屋子的格局,书桌临着窗户,床挨着墙,秦渊又铺了一床被子,让秦朔北睡里面。 据说缺乏安全感的人会喜欢狭小的地方。 应该说就从那时起,秦渊就很擅长替他做主,很有“哥哥”的样子。他深知在这段特殊的关系中,自己有超出喜恶本身的责任在里面,所以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他都会在情分顾及的范围内,照顾好这个弟弟。 秦朔北时常会在夜里惊醒,失眠,盗汗,一旦做了内容是被殴打或逃跑的噩梦,就会整晚整晚的辗转反侧,也难免会把秦渊弄醒。 他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直到像蚕蛹一样不能动弹,后背紧紧抵着墙壁,在深夜里被分割成黑白两色的房间里,瞠着眼睛看窗外被风摇曳的树影,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亮起来的天空,看近在咫尺眉头紧蹙的秦渊。 他害怕被责骂,连忙把脑袋钻回被子里,然而并没有。 醒来的秦渊眼睛睁开了一半,在黑暗中摸索着那孱弱不安的孩子,一翻身把他抱在怀里,软绵绵的手掌一下接一下在他背上拍着。 “睡吧。” 那是秦朔北为数不多的,每每想起都留恋不已的东西。 “……” 秦渊忽然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似乎还发出一连串含糊的梦呓。 秦朔北犹豫再三,终于伸出手去,用右手食指的指背,轻轻贴在秦渊薄涼的嘴唇上。 他眼睛一眨不眨。 停留了片刻他收回手,亲吻那带有余温的手指,黑色的眼眸像丝绒一般轻柔。 不动声色的做完这些之后,他的视线总算回归膝盖上的书本,好像一瞬间领会了所有晦涩的精神,方才还感到不胜其烦的繁冗文字,此刻也境随心动,变得可爱了起来。 又过了十分钟,秦渊醒了。 他呼吸渐渐饱满,浅色的头发被挣乱了散在额上,睫毛黏连在一起,想要爬起来的动作也全凭本能,手打到了秦朔北的小腿,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声音又倦又沙哑,不知说了句什么。 秦朔北没听清楚,弯腰贴下耳朵,“怎么了?” 他靠过来的一刹那,秦渊在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感觉到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衣领上洗涤剂的栀子花味,他心里猛地战栗了一下,很莫名,像是光着脚踩到什么尖利的东西,麻麻痒痒的感觉让他头皮发紧,原本想说什么都忘了。 秦朔北大概以为他不舒服,摸了摸他的手背,“要水吗。” 他陡然清醒,大脑一时放空,便顺势点了点头,秦朔北也就放下书去厨房给他倒水了。 他看着他的背影,那种古怪而暧昧的意念仍旧不肯消散,让人止不住的心悸。 第十一章 一觉睡醒,秦渊才想起今天在散伙饭桌发生的事。 按说他能说的都说了,再去想也没什么意思,秦渊跟秦朔北不一样,很多事儿不肯也不想往心里去,所以在一些决策上显得雷厉风行,说好听了是成熟稳重,充满气概,说不好听了,是心眼儿太粗,不解风情。 而这种不解风情一旦牵扯到感情就会尤为凸显。 高二上半学期,班里转来个插班生,是个留着俏丽短发的姑娘,眼睛大大的,说一口很好听的普通话,座位安排在了秦渊的前面。 姑娘性格大大咧咧的,跟谁都合得来,没过多久和同学们打成了一片,又出于一些小的接触和巧合,总被人拿来和秦渊捆绑销售,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照这种发展,又是在两人彼此不讨厌的前提下,事情到最后总会变成大家喜闻乐见的假戏真做。 在秦渊眼里,姑娘是好姑娘,事儿也是好事儿,可它就是没成。为什么? 问题就出在他自己身上。 秦渊不了解,或者在成长过程中没有遭遇过质疑和否定的声音,所以在这方面完全没有自觉,他为什么不喜欢一个女孩儿。原因并非“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而是“没有产生过丝毫倾向于爱慕的念头”,他就像一棵笔直的树,任尔东西南北风,结果就在气氛热烈而温情的饭桌上,那姑娘隔着好几个人要敬他一杯酒。 “我有话想对你说。” 多少人都觉得,就差捅破那一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了,可是秦渊没有丝毫察觉的迹象,他笑得大方又有风度,酒杯跟姑娘轻盈的一碰。 “都在酒里。” 坐在中间的王一泓一口菜堵在嗓子眼儿里,差点没背过气去。 他算是看明白了——秦渊同志,拜特殊的成长背景和家庭关系所赐,这些年来可怜可贵的情商都被残酷的生活消磨殆尽了,亲情融于血脉难以辨识,友情朝夕相处淡淡如水,唯独爱情,他对爱情的触觉远远弱于常人,不然也不至于连那么直白的语言都体味不出来。 连谁喜欢他都看不出来。 “我睡了多久?” 他抱着杯子坐在旁边,手指插进零碎的短发里胡乱揉搓着,说话声中混杂了细软的鼻音,勾下头时,后颈到背部隆起一条清晰的弧线,让秦朔北有点不自在地移开眼,头也不抬的回答,“不到三个小时。” 秦渊则是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表情,他的五感好像都出了故障似的延迟,还停留着刚刚秦朔北身上的气味,以及用手轻拍他手背的动作,这是一种久违的、象征着某种亲密关系的触碰,给人纯天然的安全感。平心而论,他并没有觉得多么排斥。 而“不排斥”这个事实本身就让他觉得很离奇,简直不敢往深处想,最后干巴巴的站起身来:“……出去买个菜。” 他原来是想随便找个借口让自己脱身,没想到话一说完,秦朔北就从善如流的误解了他的意思,放下书打算跟他走了。 “哦,”他问,“晚饭吃什么?” 我在干嘛啊?秦渊在心里问,他又想干嘛啊? 秦渊到底也没问他这个说是省心又不太省心的弟弟想干嘛,鉴于晚上两个人都有晚自习,他这一个午觉睡醒就跟回到解放前了似的,整个人貌合神离颠三倒四,在外面凑合了一顿作罢。各自拎着书包坐在人声喧沸的饭店里翻看菜单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和秦朔北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了。 他们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分明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以兄弟相称的两人,表面下的亲情其实极度欠缺实质性的内容。秦渊点完吃的之后把菜单递给秦朔北,一时间无话可说,面对面气氛略显尴尬,直到饭端上来了,秦渊低头看着汤面上洒了一把翠绿的香菜,眉头皱了皱。 那个味道对他来说有点难以接受,而他刚想拿筷子把它们拨出自己的视线范围,秦朔北的筷子就从正前方伸了过来,夹走了最上面的那一撮,放进自己碗里,就着热腾腾的汤喝了一口。 秦渊半天才想起张嘴,“……你爱吃吗?” 这话真蠢。他想,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连他弟弟爱吃什么都不知道。 “不算喜欢。”秦朔北的声线在周围的杂音中显得格外轻柔,他问服务生要了纸巾,“但是因为你不吃。” 所以? 秦渊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因为经由今天那个身体接触的提醒,他没来由的开始留心秦朔北的一些言行举止,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变得比以前在意了。 他隔着饭店反光的桌子看秦朔北,浓黑的额发遮住大半额头,眉眼平滑俊秀,寡言而内敛,没有多余的小动作,气质无可挑剔,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他身上环绕着一种东西,极易掩盖年龄的缺陷。 秦渊喝着这碗没有香菜的汤,忽然觉得,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不堪的过往,秦朔北会不会是一个让他骄傲,甚至是喜爱的弟弟? 做事有条不紊,认真谨慎,不曾让母亲失望过。 脾气还特别好。 他有点儿懵了。不知道今天吃错了什么药。以至于俩人吃完饭顺理成章的一块儿去上学,他都觉得哪里别扭,反正就是不怎么舒坦,让他想起那只消失的蜘蛛。 走到学校门口赶巧遇见王一泓,他登时放松了不少,看秦朔北不卑不亢的打招呼,“学长好。” “哎好。”王一泓走上前一把搂住秦渊的肩膀,一只手不拾闲的拨拉他的头发,“酒醒了没。” “早醒了。” 秦渊晃晃脑袋躲开他的手,见秦朔北要往教学楼的另一个入口走去,动作有点生硬的朝对方挥了挥手。 秦朔北边走边扭过头来,竟对他露出个鲜见的笑容。 “……” 秦渊好不容易收回视线,瞧着若有所思的王一泓,“你弟感觉挺乖的啊,你哪儿来那么多怨气看不惯人家,嫉妒弟弟比你帅吧。” “叫声学长给你美的,就剩在学校里的这点儿青春无处安放了是吧。”秦渊不客气的回敬,“你是没见他犯浑的时候,少来。” “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不了解独生子女的孤独。” 孤独么? 他是因为过早的失去了一些、却又得到了一些,所以才不觉得孤独么? 第十二章 秦渊快一年没在学校上过晚自习,忽然让他在教室错落的书山里看个日落,还有点不习惯。 九点半放学,他跟着一帮热烈讨论着“夜宵吃什么”的同学走出教室门,在自动朝走廊两侧分流的人群中,他看到了靠在墙上等他的秦朔北,穿着干净的白t恤,一只手插在校服裤子口袋里。 见了他也不多话,就像只凭借气味寻找到主人的小狗一样,得到默许,训练有素地跟在他后面走了。 秦渊:“……” 回去的路途径他打工的便利店,趁着这个机会,秦渊去跟老板请了一周的假,说明了自己这边的情况。 老板善解人意的表示可以等他回来,“暑假还来这儿做么?” 秦渊想了想,摸出一只烟在烟盒顶上敲着,“嗯。” “那正好,”老板笑笑,“全工时的话工资可以翻倍。” 秦渊也笑了,“好。谢谢老板。” 那天过后总共又去了两天学校,紧接着放三天假,为了高考前布置考场。秦渊他们领了准考证,收拾好学校里堆积如山的书本废纸,回到家做最后的休整。 那天他们放学早,就没等秦朔北,他一边拖着塞满书的大包,一边听王一泓抱怨了一路他妈对高考有多么的神经紧张;相反,他自己好像依然是没有一丁点儿紧迫感的,或许是因为近在眉睫,心里知道再怎么着急也没用。 回到家,他唯一的家人也问他,“哥,你紧张吗。” “紧张什么?”秦渊把桌上的碗筷杯碟端到厨房,顺便把电视声音调大了点,听明天的天气预报,气温貌似比今天还要高几度。 “我紧张咱家下个月生活费。” 秦朔北插不上话,欲言又止一样。他放弃了,去把手洗干净,拿了一本板砖似的参考书坐在桌前,从低处扬起脸看着他哥,角度颇有点儿天真无邪。 “有时间的话能给我讲一道题么?” “嗯?” 秦渊把电视关了,遥控器扔到沙发上,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秦朔北歪了歪头,才如梦初醒一般躲开了眼神,“……我去拿支笔。” 秦朔北有点茫然,但意外的不是什么坏的预感,嘴角的线条反而有点松弛,在他哥拿了纸笔走过来弯下腰的时候,终于有惊无险的捋平了。 “这个。” 他指着一道题干错综复杂好比阅读理解的综合应用题,秦渊凑上去看了一眼,断然道,“这不是初中知识吧?” “是啊,”秦朔北不紧不慢地说,“这是高二上半期的数学。” “高中我准备直升,也跟老师说过了。”他在明黄色的灯下低着头,“考虑跳一级直接上高二。” 秦渊一时语塞,只觉得仿佛被“天才儿童”的一记嘲讽迎头击中,整个事态越发严重了。 好半天他才组织好语言,笑得欣慰然而牵强,“不赖啊。” ——那是一种不可捉摸的、长期处于强势地位却陡然发现即将被人超越的危机感,虽然这样的发展是迟早的,并且还是自己的弟弟,这样出色委实令人高兴,他是高兴,但也夹杂着些许说不出的失落。 这是每个当哥的都会有的虚荣:活在弟弟崇拜的眼光之中,假如有一天秦朔北长大了,有能力反过来照顾他了,那该是什么样的情景…… “哥?” 秦朔北忽然伸出手,不经许可所以不敢放肆的,用指尖抹去落在他鼻尖上的一点浮尘,“怎么了?” “没事。” 秦渊的手按在桌角,秦朔北一碰他就想躲,这下差点扶了个空,情急之下抓住了对方的肩膀,动作好像挺亲昵,但这时候松开手会显得很欲盖弥彰,不得不就着这个姿势讲下去。“你看题啊别看我。” 秦朔北转过脸看着书,心想,脑袋稍微一动,就能靠在他身上吧。 这可真是太美好了。 天才儿童秦朔北在他哥的有理指导和无理嘲讽的双重作用下,总算弄完了当天的练习题,临睡前,他找到书房里正在收拾文具用品的秦渊,试探性地说:“哥,明天早上我陪你去。” “用得着吗?睡你的觉,别多事儿。” 真是意料之内的回答。他站在头也不回的秦渊背后,无奈地笑了笑。 夏天闷热无风的夜晚,秦渊光着上身站在台灯前,毛茸茸的光晕将他的手臂和腰线勾勒出一条浅浅的边。坚持运动和长时间的体力活把他的肩背塑造得很结实,虽然清瘦,但是饱满又漂亮,伸手去高处拿东西的时候,隐约可见浮动的肩胛骨,还有脊背正当中那条细长的凹陷。 秦朔北忽然觉得,可能是岁数到了,青春期的心绪热烈而冲动,容易受到某个具体的、生动的场景所煽动,有些瞬间涌现出来的想法就让他有点儿无所适从,比如说现在他非常想从后面抱抱秦渊,即便深知这种行为的不可理喻,还是清清楚楚的想这么做,想了很久。 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那些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恐怕就快要藏不住了。 所以他换了个站姿,调整了一下角度,接着说,“我也要起早的,送你去考场之后去图书馆,顺路。” 这下秦渊没话可说了,他把手里的透明文件袋嗤啦一声拉上,连同自己的证件一起,放在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用实际行动表达了默许。 “早点睡吧。” “嗯。”秦朔北放开了抵着门框的那只手,“哥晚安。” 他走后,秦渊独自在堆列着参考书的书柜前站了一会儿,猛打了个寒战。 什么玩意儿。他想,这孩子为什么随随便便说句话都这么好听。 第二天清早,秦朔北果真跟他一同起床,像往常一样穿过人满为患的早市到了学校,然后站在马路旁边维持秩序的警戒线外,看着秦渊神情散漫的晃悠进去。 他从心底里觉得他哥没问题,就算是客观且不含私心的评价,秦渊也只不过是走个高考的形式,毕竟他是保送生,胜券在握,从未出过差错。 不知不觉中,他就和校门外那些忐忑的家长一样,在树荫里站了半晌,直到第一遍预备铃打响了,他才转身往图书馆的方向离去。 这两天他都是这么过来的。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下午,他提前来学校门口等着,带了一瓶冰好的凉茶,站在校门外的花坛边儿上背了几个单词,就见涌出校门的人多了起来,一群家长迫不及待的冲上去迎接自家孩子,有那么几个被应试教育摧残坏了的,出了考场就开始嚎啕大哭。 ——他们寒窗苦读的十余载光阴,或者说整个兵荒马乱的少年时代,就这样在眷恋和遗憾中散了场。 就连秦渊这样的人,置身于这样的情景之中也凭空生出了几分怅然若失。 而当他看见不远处拎着大包小包在人群外静候着他的秦朔北,胸中那憋闷的情绪不知怎的就烟消云散了。 原来,他这是自由了。 第十三章 人生中最痛快的一个假期开始了,但是对秦渊来说,他没有理由停下来休息。 高考结束的第二天,他没有像班里的其他人一样组织聚会,也没有买好火车票收拾行李去旅行,而是继续着从前的生活轨迹,工作换成了全日制,还没跨进大学的校门就像是直接步入了社会。 他不需要适应,不需要抱怨,不需要做无谓的抵抗,便痛快接受了这样的生活。从放假到秦朔北中考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他早出晚归,除了工作以外又着手另一件事,就是办休学手续。 唯独这是个需要下决心的事儿。 他找了个好天气的下午独自跑去当初保送的大学。学校在远离市中心的新开发区,从他家附近坐车要两个钟头。六月的下午闷热难当,阳光把人从头到脚都晒通透,他站在大学门口,跟那个崭新的世界似乎只有几步之遥,假装对此满不在乎。 他嘴里衔着烟,没有点着,心里盘算着,就一年。 他想得很完美:只要休一年学,甚至不到半年,就能把自己和秦朔北的学费生活费挣出来;他可以先办手续保留学籍,岁数也不大,看上去是耽搁一年,但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眼下没有比这更合适的选择了。 至于自己想不想,“意愿”这种东西,在“正确”的决定面前,没有被考虑的价值。毕竟长久以来,让他身不由己的时刻真的太多了。 想清楚之后,他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回家找到了保送协议,一个电话打到学校,第二天就去办了休学手续,求人办事儿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大人那样姿态谦逊,口吻客气,而当跟他签协议的负责老师隐晦地问起缘由,他只说家里出了点事情,明年一定回来复学,对真实情况只字未提。 十几年来他承受了太多同情的眼神,哪怕打心眼儿里分辨得出善意的情感,可那于一个少年人来说,尤其是秦渊这样的性子,还是变成了自尊上沉重的负担。 这件事他没告诉秦朔北,倒不是有意隐瞒,而是告诉他也没有什么用,得不到帮助和反馈。秦朔北现在的任务,往近了说是好好中考,往远了说就是安心读书。秦渊像个英明果敢的家长,替他排除了一切外在干扰,也做了一切自己所能做的,这才叫“仁至义尽”。 如此一来,他对这个弟弟算是问心无愧了。 把乱七八糟的手续塞进了文件袋里往自己书桌上一甩,他蹬上自行车去上晚班。最近,便利店店长似乎有意想把他提为预备店长,每周多加了两天夜班,累不到哪去,工资高就好。 他出门比平时稍早些,在小区门口碰见了刚放学的秦朔北。 他背着黑色的单肩包,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正和门卫大爷打招呼,眉眼温煦而熨帖,模样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然后他看见秦渊,那些含在眼里的笑意就春风化雨似的满溢出来了,同时叫他一声,把另一只手拎着的袋子递过去。 秦渊还沉浸在那个让他莫名感到心惊肉跳的笑容里,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秦朔北就直接把袋子塞进他手里。 “夜班别忘吃点东西。”他说,“你胃不好。” “……” 秦渊回头看他,叱道,“啰嗦死了。” 秦朔北还是笑,轻轻推了一把车后座。 一直到进了家门,他心情都还很舒展的,是那种被氢气充满了、轻飘飘的愉快。 这样的心情数日来保持了很久,对他来说,许多年都没有过。 他路过秦渊的房间门口,无意间扫了一眼——这是他路过任何有秦渊的地方,习惯性的小动作,发现窗户没关,亚麻色的窗帘被风翻卷起来。 他走过去把窗户拉上。 而他隐藏在眉梢嘴角的那些快乐,在看见桌上的文件袋时荡然无存。 秦朔北原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忘记梦里那棵白色的树了。 他不喜欢那颜色,还有那仿若随时就会随风而去的羽毛,它们美丽,宁静,但是脆弱又不堪一击,秦朔北只能远远的守望着它,并不敢贸然接近,他对它的感情混杂了模糊的爱与不敢亵渎的克制,常使他陷入两难的境地。 在这个秦渊加班的晚上,他一夜无眠,反反复复的回想着那些曾经被他拼命遗忘的事情,一个类似于自虐的过程,他得不到答案,比如秦渊做到这一步,他想要什么,自己能给他什么,那个秘密已经快要变成定时炸弹,在他心里倒数过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他该怎么办。 他们又该怎么办。 早上六点多,客厅外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动静,秦渊好像还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他同样是一夜没睡,声音里有一种脱力的疲惫。 他在玄关里弯着腰拖鞋,一抬头就看见秦朔北站在他面前,不置一词,眼睛里有两道特别明显的血丝。 秦渊有那么一下子被他吓到了,总觉得这沉默里有点儿歇斯底里的意思。他心里这么想着,却没袒露在脸上,不痛不痒地说了句,“起这么早啊。” 赤着脚踩在清晨里凉凉的木地板上,他才看见装着休学手续的文件夹正躺在茶几上,上面落了一缕带着灰尘的阳光。 这下他站不住了,甚至难得萌生出心虚来,可惜他现在困得要死,神智还是清醒的,身体只想往床上躺,思想上接受了“息事宁人”的意见,他放低声音,“啊,我就休一年学么,你紧张什么……” “不。”秦朔北终于说话了,因为压抑着激烈的情绪,声音沙哑,“我不同意。” ——你以为你是谁啊? 秦渊差点儿就这么脱口而出了,但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自从认定了彼此的关系不像以前那样,他磕磕绊绊地学会了说话做事都留余地,因为现在真的很好,以至于他不想再破坏这种平衡,所以他拿出少有的耐心,又解释了一遍,“因为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 “学费和生活费只有一个人的份,如果我走了,你怎么办?”他说到后来又换回了熟悉的口吻,带着一点点责问,“别太天真了,也不必怀疑我的决定,没用。” 秦朔北闭了一下眼。 “你就一点儿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吗。”他说,“非要这么固执己见,谁的劝都听不进去,还不肯找其他办法吗。” “我找得了么?”秦渊瞬间被这句话点着了火,眉心一皱,“秦朔北你别以为我傻行么?是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你知道我这些年费多大劲么?西北风不好喝,那是我没让你尝过!” “那你为什么,”秦朔北低头看着地面,“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秦渊哽住了。 为什么? 他甚至在打定主意的时候就没去深究过原因,他把这种下意识的东西全都归为十几年来生活的惯性,可到底是“我迫不得已这么做”还是“我决心要这么做”? 是他把这种根植于血液和习惯的维护当成了本能吗? 还是因为…… “因为。” 他说,“我不知道。但我不能不管你。” 在最后关头还是差点吵起来,秦渊有点无奈,他头都痛了,实在不想再纠缠下去,想打架也得等他睡醒了再说,可是看到秦朔北忽然朝他走过来的时候,他眼前都虚晃了一下。 他被抱住了。 被这个多少年都没有触碰过的人,紧紧的抱在怀里。男孩子的手劲儿很大,勒得他一时间忘了呼吸。 “秦渊。”秦朔北在他耳边说,“你不是我哥该有多好啊。” 第十四章 秦渊睁着眼睛,那点被折磨许久的可怜睡意,在这句话落下来之后彻底的偃旗息鼓了。 他就像没听懂这句话,哪怕它们只是无比浅显的几个单字排列组合,他脑袋是空的,好像踩上一脚都有回音,他想,什么意思? 可是秦朔北抱得那么紧,好像拼上了半生的力气,又好像他随时都会在空气里蒸发不见,他为了不失去他不得不出此下策。他知道秦朔北一直是个性格上有点缺陷的孩子,他的感情有一部分不太完善,有一部分却又激烈过头,他对于每个小孩子都懂得的“索取”这个行为显得冷感和漠然,对于既得的东西却看得特别重,一旦消失或者被夺去,他不顾一切也会拼命抓住。 秦朔北现在就好比是把他当成了那个“东西”,他从他的手臂间感受到了强烈的不安全感,秦渊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挣脱,而是一种深深的疑虑。 秦朔北把他看得重,可以理解,因为他们是悲欢离合走过这么多年的家人,再加上秦朔北还是个孩子,怎么依赖他都情有可原。 但这种……也太怪异了。 看他的眼神,动作的细节,说话的口吻,拥抱的方式,似乎早已在不经意间超越了“兄弟”的界限。 如果不是这个猜测太过离谱,秦渊会直接往另一个层面上想。尽管他对那方面的情感完全没有经验,想要全凭一己之力去感知和确定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他也不是铁石心肠的冷血动物,对温柔和缱绻的事物能做到无动于衷。 他只是觉得有时候秦朔北对他太好了,好得有点不辨是非,不讲道理,秦渊抵触他的时候也好,秦渊疏远他的时候也好,秦渊现在慢慢的开始接纳他了也好,他对秦渊倒是从一而终的,颇有点任劳任怨的意思。可是假如支撑这一切的出发点仅仅是因为秦朔北把他当成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这理由未免太单薄,根本没有足够的说服力。 那就还剩下另一种可能。 但是由于这个可能实在太耸人听闻,超越了秦渊的理解和接受范围,他甚至在微弱的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都觉得心惊胆战,没法再面对秦朔北,恨不得从这个地方逃走。 为了掩饰这种情绪,他一再迟疑、用温和而不容拒绝的态度掰开了秦朔北抱着他的手,试图像哄小孩子一样哄劝他,“胡说什么呢。” “休学这事儿没你想象的那么可怕,”他在秦朔北耳边咳了咳,又觉得自己声音太大,所以放轻了语气,“我知道你……很关心,但是真的没关系,听我的没错。我也是为你好。” “听话。” 他在秦朔北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个艰难的微笑,手拍拍他的后背,“我累了。” 这个固执而又易感的弟弟终于听进去了他的话,缓慢地、犹豫的放开了他,手垂在身侧,额前的头发软软的覆盖下来,遮挡住他善于收敛情绪的眼睛,秦渊看着他,时光仿佛倒退了十年,让他再一次遇上了那个受过很多伤的小孩子,他总是一脸做错事的表情。 秦渊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什么都没再说,转身回了房间。 他把门关上,被抱住时那种异样的感觉仿佛顺着皮肤毛囊渗进了身体里,让他迫切的想要逃避,却又事与愿违的一遍遍回想。 那孩子没说出口的话,究竟是什么? 若不是隔着眼前这道门,他真的想冲出去当面质问——可他又退缩了,怕得到一个完全和想象不同的答案,那他该如何面对? “你不是我哥该有多好啊。” ——那我还能是什么? 他烦躁的脱了上衣,丢在墙角的洗衣篮里,想躺到床上,为召唤回睡意做最后一次努力,可他忽然发现了摆在床上的一个铁盒。 一个糖果盒,它似曾相识,秦渊还记得它的来历和味道,吃完之后没有被扔掉,是因为秦朔北把它要走了,好像是拿去装什么东西,秦渊没管太多。 但时隔多年它忽然出现在这里让人觉得有点突兀,进而猜测的就是里面的秘密,还有秦朔北把它放到他床上,是想表达什么? 秦渊还是条件反射的往门口看了一眼,客厅里没有动静,秦朔北应该已经不在了。 他跪在床上拆开了铁盒的盖子,然后这个动作定格在看见内容的那一刻,凝滞了许久。 “……” 没有心血来潮的礼物,没有怪异的收藏癖,那是一盒子钱。 一些新的整钱,和一些旧的零钱。新钱是连号,看上去是特意去银行兑换来的,而那些鸡零狗碎的十块八块,毋庸置疑是还没来得及换。 他把自己的脑袋净空了,坐下来点了那笔钱,一共一千零五十三块,装在这个边边角角有点生锈的铁盒里,是秦朔北给他的。 他哪来的这些钱? 攒的?攒了多久? 这是要……送给他? 秦渊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侦探,要从这些蛛丝马迹里去剖析另一个人的心,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知之甚少,简直没心没肺。 他想起自己留给秦朔北的生活费,他每次都会全数接收,但并不对少或多发表什么看法,他给的时候也从来不问,不仅独断专行,还冷漠得令人发指。 他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总以监护者和施与者的眼光看待这个尚不懂事的孩子,以为他孤僻而怪异,生活在重重壁垒之中,对生活的艰辛一无所知;现在,他就像忽然窥探到了对方的内心世界,他在一毫一厘的省下这笔钱、想要减轻秦渊的负担,他在做着这些的时候想些什么。 ——我刚才居然还想责备他。 秦渊坐在那儿,把脸埋进手心里,好像突然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哑巴。 然而第二天他就发现,秦朔北和他冷战了。 刚开始他还没反应过来,毕竟俩人都不是特别热络的性格,平时互动也不会有那种打打闹闹其乐融融的场面,但猛然一下子秦朔北不肯搭理他了,秦渊还觉得不习惯。 先是不哥哥长哥哥短的跟着他瞎转悠了,早上出门晚上回家都不肯正眼看他,说句话也冷冰冰的爱答不理,要不是孩子已经这么大了,秦渊直想把他按在地上揍一顿算了。 他猜到秦朔北还在为他休学的事儿生气,毕竟作为整件事的直接导火索,秦渊这相当于是强加给他负罪感。姑且就算他不对吧,秦渊想,他就是那种典型的男性思维,遇到问题考虑的不是感受,而是解决。 他妈的。他想起来就一阵憋屈,老子多少年没哄过人了! 第十五章 “事情就是这样。” 听闻秦渊叙述了整个过程的王一泓同学简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我说你,”他放下手里涮牛肚的竹签子,手指顶着太阳穴把秦渊戳得一晃一晃,“做这种决定都从来不跟人商量的?” 秦渊把可乐罐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搁——自从上次酒后对秦朔北产生了一些微妙的感觉,他慎重决定今后要抵制酒醉——堵着气说,“跟他商量有屁用。” 当然,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点儿没底,老实说在他心里,向来不把秦朔北放在和他一样的高度,这并非为人尊严的轻视,而是一种强横过度的保护欲。 是,秦朔北已经不是孩子了。他在心里纠正自己的既定概念,可是仍旧没法接受对方有一天和他平起平坐了,甚至……像个大人一样把他抱在怀里。 就像在保护着他。 “这么说吧,”王一泓扯了一下裤腿,换了个坐姿,“你觉得这件事跟他无关,这是站在你的角度,可是你换到他的立场,他变成你,他不是你亲哥,可是为了你连学都不上了,你觉得这是多大的一个人情?” “这事儿本身没有好坏,甚至对你是有利的,可你心理上有没有负担?你会不会觉得这辈子都欠他,都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 秦渊没说话。 “秦渊你是不是好看都长到脸上了脑子只有核桃仁儿那么大?”王一泓痛心疾首,“哎其实我家吵起架来也天翻地覆的,气消了就好了……弟弟后来又做啥了没?” “他……”秦渊忽然把眼睛转开了,“他过来抱了我。” 王一泓一时怔忡,顿了顿才说:“那,那你……也抱抱他?” 秦渊登时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他。 秦朔北中考完了,暑假就开始在家自学,因为天资聪颖,人又勤奋,开学直接跳级估计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他假期也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一丝不苟,更主要的是他还能严格按照这个时间表来执行,都在秦渊看来,这份理性和克制在他这个年纪简直称得上是怪物。 当秦渊忧心忡忡的回到家,他刚对照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画满迷宫一样电路图的工具书,修好了他家阳台上在雷雨天坏掉的灯泡,聪明得令人发指。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失控关系 作者:孙黯 第4节 他看着秦渊进门,还是一句话不说,就走到冰箱那边给他倒了杯绿豆水。 秦渊在心里喊了一声,我操,又来。 真是没辙了。 他也不管秦朔北背对着他,上去就揪住人家的衣服,直到秦朔北转过身来,看着他。 秦渊张了张嘴,“能不能转过来。” 秦朔北眼里有一点儿含蓄的疑惑,但他照做了。对秦渊的话他从来都很少思考,顺从是本能。 “能不能把手摊开。” 秦朔北也照做了。 “能不能别动。” 他看着他。 他抱住他。 秦朔北眼睛看着正前方,那儿什么都没有,可他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或许是这世上他未曾见过的稀罕物,也或许是最令人心动的风景。 “能不能……不生气了。”秦渊说。 如果非要形容心软是什么感觉,他想,这个人的每一句话都是柔软的匕首,杀得他落花流水。 他的心都快化了,孱弱得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可是偏偏想让这个人碰一下;不敢开口,怕横插进来的对话会让秦渊放手,让这来之不易的温柔消失得太快太早。 他仍贪恋着,贪恋着,想要更多。 然后,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决定这么干”花不了几秒钟,其余的时间他都在找理由为这个行为润色,在所有美好的余韵尚未消散之前,他伸手圈住秦渊的肩背,嘴唇在他耳后和脖颈轻轻磨蹭了一下,“不生气。” 果然,还没等他适应那倏然疯狂起来的心跳,秦渊就像被扎了一样抽身向后退,他肤色白,情绪激动的时候难掩那些表面的变化,所以秦朔北很分明的瞧见他脸红了,手在脖子上一抹,看似不以为然,脸却是红得异常生动,连那纤毫毕现的眼睫毛和滚动的喉结都看得清清楚楚。 秦朔北心里有数,他这个动作的尺度拿捏得必须绝对到位,既像是小孩子撒娇时的无意为之,又像是对那些压抑许久的感情的暧昧暗示。可是秦渊完全搞不懂自己是怎么了,被对方触碰时的感觉再一次干扰了他的思考,但他又不确定这算不算是一个“亲吻”,整个人都是错乱的。 “哥?”秦朔北看了他半天,“你是不是……有点中暑?” “……没。”秦渊垂下眼睛挥开他的手,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那意味不明的热度仿佛蔓延到了薄薄的衣领之下,“你倒的水我都忘喝了,这记性。” 结果他就特别文不对题的去了洗手间。 秦朔北站在原地,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把手握成拳凑到嘴边,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声。 他是真的有点生秦渊的气,不过原因不单纯是因为前两天的冲突,也有些积郁已久的焦急不耐。 为什么他还是不知道自己对他的心意? 是因为他们的关系这样复杂,跨越了两代人的纠葛,所以无法产生那些禁忌的爱情,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秦朔北到底是少年心性,他就偏偏不信这个邪。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心机深重的人,只是他绝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了秦渊身上,依赖就像是生活的某部分一样不可分割,这份喜欢里既存在着崇拜、敬畏、眷恋,还有就是发于男性本能的一些渴望,就像爱总是让人觉得失去理智,这极有可能是一种产生自人心里的化学反应,不以主观意识为转移。 他必须得采取点儿措施了。 明示也好暗喻也罢,能让秦渊明白就好,其实他甚至也有种盲目的自信,觉得秦渊肯定不会对他翻脸,他对别人的情绪再没有那么敏感了,不可能连对方有没有试着做出改变和妥协都觉察不出来。 就像这次他选择跟秦渊冷战也是冒着风险的,结果万万没想到,秦渊会主动跟他求和。 他已经为他做了这么多,而自己没有理由放手。 第十六章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秦渊回学校查了分数。 教室门口早就被领成绩单的同学们围得水泄不通,老师在讲台上讲话,不时跟同学们挥手作别。还有个别关系好的凑在一起交换着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脸上表情更多的是释然。 秦渊远远的站在他们之外,背靠着走廊半圆形的围栏,他手放在裤子口袋里,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这个动作衬托得他脖颈清瘦而修长,从侧面看,被浅色头发遮住的耳廓、到锁骨一整条连贯的虚线尤其漂亮。 秦朔北陪着站在旁边,看看他,又看看那张薄薄的通知单,说,哥,你真厉害啊。 秦渊没做声,把手里两本填报志愿手册哗啦哗啦的翻了一通,扭头丢进了垃圾桶。 “你回去上课吧。”他摆摆手,“我走了。”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还没带着任何倾向于高昂或低落的情绪,和往日那种淡漠的声调没什么两样,秦朔北从他的背影里看不出端倪,只是稍稍驻足便离去了。 秦渊走到学校门口才停下来。 面前是穿梭来往的车流,而他就像从漫长的走神中陡然惊醒了,想起了许多来不及计算的事情,抬头看了看高处的太阳。 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关于秦朔北攒下的那笔钱,秦渊决定换种方式物归原主。 秦朔北的中考成绩一出来,本校高中的班主任就打电话说要来家访。 因为是一个学校的,他们兄弟俩这个情况在级部也都很出名,跟初高中部的老师不算陌生,但因为事关秦朔北未来几年的学校生活,秦渊还是决定摆正心态,认真应对。 那天他们特意打扫了房间,把老师请进家门,几句客套的寒暄后,对方很快说明了来意:学校想要在军训前组织一个专为预读高中生开设的集训班,也就是重点班的前身,类似于夏令营的形式,内容包括高中教材的系统知识,有基础的也有提高的,很全面,听上去十分适合他家的天才弟弟和一些想要赢在起跑线的学生;要价也不高,一周时间食宿都在外面,一千块钱不到。 秦朔北听完并没有立即做表示,反而是一旁双手抱胸听完全程的秦渊,沉吟片刻,霸道总裁似的下了圣旨,去。 秦朔北没当场跟他急,等老师笑容欣慰地告辞了,他才皱着眉跟秦渊说,你又这样。 然而这次秦渊吸取了教训,虽然改不了关心则乱、替他弟弟拿主意的老毛病,可他学会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式的迂回战术。 他说,你看,反正你攒了多余的钱,不如拿去花在刀刃儿上,我这边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再说你要是顺利跳了级,早点儿毕业不就能跟我一块儿念大学了么。 这番说辞显然对秦朔北十分受用,特别是最后一句,简直说进了他心坎儿里,能在各方面追赶上秦渊是他梦寐以求的,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跳过眼前这成长的必经之路,早日站到与他比肩的位置。 看着他渐渐舒展开的眉眼,秦渊心里的疑惑却是又深一层。 我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吗? 老实说,他只是不忍心花秦朔北的钱,又想在别的地方补偿他,对秦朔北好了也能极大程度减轻他心里的愧疚感,这才有了如上曲折的游说。 秦朔北还真上道了。他想了半晌,温顺而驯服的点了点头,说好。 秦渊看着他毫无防备笑起来的样子,一愣,随即不自在地抬起手摁了摁胸口。 ——这就要走一个星期啊。 秦渊刚上高中时也住校了一段时间,反观他第一次离家,走得分外洒脱。 如今他坐在地板上看秦朔北收拾行李,隔三差五的塞一句“把这个带上”“那个别忘了”“还有那个”,心情矛盾,话里的躁郁却是异常逼真。 起码要一星期,每天回家就看不着他了。 这个现实要是搁在两个月前,秦渊绝对是难得清静,如释重负;可它来得不早不巧,刚好在他对秦朔北的存在有所感触的阶段,他甚至已经预见到了,自己会觉得孤独。 但孤独只能是孤独了。他眼神凝滞的往嘴上叼了一根烟,没想到被路过面前的秦朔北眼疾手快地抽了去,还示威似的朝他跟随而去的眼神晃了晃手指。 “少抽一根。” 秦渊咬牙,“你走了还管得着我?” “当然不,”他把那只烟夹在耳后,从卧室拿了两本课外阅读书放进背包的夹层里,慢条斯理地,“在我眼前一天就管你一天。” 秦渊哑口无言,想说的话都在胸口发生了交通堵塞,要是刚才还有那么一丝丝朦胧的不舍,此刻倒是成功转化成了憋屈和白眼。 “赶紧走。” “哥,”秦朔北看了看时间,把新办的身份证和学生证夹在卡包里,“啪”得一声合拢。“我会每天晚上给你打个电话的。” “不接。” “那就一直打,打到你接为止。”他很有把握,“合宿的旅社座机是随便用的,免费。” “……” 最后他用一种近似于餍足的笑容跟秦渊道别,“再见。” 门一关,屋子里就只剩那个兀自发呆的大哥,和他空掉的烟盒。 一周时间是很快的。秦渊对自己说。 客观的说,假如全身心都扑在工作上,事实就是如此,他度过多少个这样的一周,除去连轴转的繁忙和分身乏术的疲惫,基本是什么都感觉不到的。 可他偏偏有休息时间,娱乐时间,放空时间,失眠时间,和对着自己生闷气的时间,这实在太多了。好像总要匀出来点儿想想秦朔北。 他现在在干吗?上课?看书?出去玩儿了吗?认识新朋友了吗? 他才发现自己仍然有这么多要操心的事情,给这些问题设想了无数可能的答案,老觉得自己没想到正确的那一个,于是周而复始,不知不觉就消耗掉了那些他觉得没有意义的时间。 再就是每天的电话。 秦朔北是真的信守诺言,每天下午五点半准时打电话来,有时会主动解答秦渊如上的问题,有时会隔着电话听秦渊发两句牢骚,就两句,多了也弄不到。即使这样他还是保持联络,好像缺席了这么多年的归属感经由这个契机被找了回来,但他不直接表达,秦渊也极少琢磨这些感情上的东西,就单纯的认为他开始有人情味儿了,一边说他“这么大个人了跟小鬼一样恋家”,一边又乐此不疲的下班等电话。 如此这般,一个星期的时间转过去,到了秦朔北回来那天,秦渊冷静的认为自己愉悦得简直有点儿不正常。 这很不像他。 姑且算是,挺想的吧。 即便他们每天都说话。 ——不知道晒黑没有。 也犯不上想成这样? 他脑子里胡乱寻思着,东一头,西一头,没有一头是完整的。还在焖饭的时候报复似的抽了两根烟,等他的事儿逼弟弟回来就没有机会了。 时间过得很快,却也很慢。 然而一直到晚上快十点,秦朔北都没回来。 第十七章 秦朔北没回来。 猛地意识到这一点,秦渊甚至觉得不可思议,昨天他还特意在电话里说,回来之后老师可能会带着他们出去吃饭,最晚也不过九点。挂电话前又说了一遍。 考虑到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孩儿聚在一起,因为贪玩而忘了时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秦渊抱着怀疑又等了一会儿。 十点。 而时间那样抽象的概念,换算成了拥有实感的“焦虑”,恐怕才能解释出秦渊现在的心情。他对自己说了五遍“再等一会儿”,然后第六次抬头看表,十点一刻。 还是没回来。 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以秦朔北的行事风格,极少有过出尔反尔之类的行为,承诺过的东西哪怕是鸡毛蒜皮也一定会兑现,跟人约好的时间从来不迟到,守规矩得近乎死板,不像是能做出夜不归宿这种事儿来的孩子。 时间不等人,秦渊硬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找到老师家访那天留的电话号码,二话不说给老师打了过去。 可话筒那边是干巴巴的电子音,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他一下子慌了神。 如果说刚才还能够条理分明的分析形势,种种猜测被挨个推翻,秦渊则是彻底陷入了一种初现雏形的恐惧之中。 连老师都失去联系的话……除非是路上出了事故。 ——出事了。 八月的夜晚热意尚未消退,这个想法萌生的瞬间,却让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秦渊不是个惯于意气用事的人,可是当某种情绪影响并侵蚀了能够让他保持镇定的那一部分理智,他就需要用具体的行动来对抗慌乱。他必须得做点儿什么。 于是在几次缓慢而压抑的深呼吸之后,他跑带着钥匙手机和手电筒出了门。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儿找。 小时候的秦朔北没有像别的小孩一样走失过,因为过分内向,对外界有种动物式的本能抗拒,在人群里都会出现一种接近神经质的紧张,只有秦渊能像那些镇定药物一样让他安静下来。 所以他恨不得能与他形影不离,走到哪儿都跟着他,但人终究是要长大的,这个习惯也花了好几年才改正过来,尽管如今再看,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还是很黏他,无条件包容他的脾气,把他当成最亲最近的人。 这竟然是十年来唯一没有改变的。 秦渊停在一个路口等红绿灯,他跑步的速度相比那些散步的人显得太突兀,有人在看他,他低下头,抖了抖被汗水沾在额前的头发。 手机像是坏了一样,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 哪怕是出了事故也会有动静。 他两只手捂住脸,弯下腰用力的吸气,吸到后来胸腔都是颤抖的,但他不想被路人看出来,所以绿灯一亮,他就站起来继续跑。 这周围的交通主干道全都找了个来回,他们上下学经常走的那些小路路灯年久失修,由于他夜盲,对黑暗有点抵触,事到如今却也硬着头皮用手电筒照着走了一遍,一无所获。 他想到报警,可失踪人口不到四小时是不能立案的,最容易出事的往往也就在这四个小时。 最坏的结果…… 他第一次觉得畏惧一件事,怕得连想都不敢往下想。 不敢回家。 身上跑出来的汗被风吹凉了黏在身上,绷紧的衣物捆绑着手脚,让他觉得步履维艰。 他在走回家门的这段时间里做好了打算,包括这一晚也许不能睡觉,随时等着有人联系他,受伤的话需要作什么准备,失踪的话该向谁追究责任,离家出走的话该如何登记个人信息和寻人启事。 他走进楼道,发现二楼的灯亮着。 可能是刚才想得太多,让他在抬头往上看的时候反应不过来。 家门前站着他一直要找的人,穿着走时的那身衣服,肩上背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大包,凌乱的黑发堆在头顶,从楼梯上方望下来的眼神疲惫而熟悉,他像往那样叫他,哥…… 后面的话就被秦渊脸上的表情堵在了喉咙里。 直到许多年后秦朔北都忘不了那一刻,即使他累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昏睡过去,饥肠辘辘的走了三个钟头,回到家发现大门紧闭,而等了他很久的那个人非但没有迎接他、却是冲上楼梯一拳朝他的脸上挥了过来—— 他看着秦渊通红的眼圈,手掌不偏不倚的接住了那一拳,其实他远比秦渊想象的能打,只是喜欢在他哥面前当个好孩子。 其实他的眼里藏了太多事,只是秦渊从不正眼去看。 其实他感觉到秦渊快要崩溃了,只是他不舍得拆穿。 其实他有点侥幸,只是他需要解释,不知道秦渊肯不肯听。 其实他那么喜欢。 这时却是说什么都多此一举。 他反握住秦渊攥紧的那只手,探身上前,亲吻他的嘴唇。 刹那间袭来的柔软和温度震得秦渊往后一退,险些跌下楼梯,被秦朔北拉了一把,后背靠在门上。 因为没人发出声音,楼道里的灯立即就灭了。像是播放中的电视机被人关掉了开关,黑暗蛮横地遮住他眼前的一切,他什么都看不见,唯有对方的呼吸还轻拂着他的嘴唇;他下意识的想要挣扎,却被越抱越紧。 “秦渊。” 他能摸到秦朔北的手,指骨清癯而纤长,男孩子特有的粗糙掌心摩挲着他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嵌进指缝、扣住了他的手。 “我在这儿,秦渊。” 他闭上眼。 “我在。” 那一晚上秦朔北再也没逮着机会跟秦渊说上话。 他没能找到那么多万不得已的理由,但这事儿做得太过火了,以两个人目前的情况来说很难采取应对措施,只能尴尬的避免正面交流。 可是想做的事儿做了,哪怕造成的后果要用多几倍的时间和精力去弥补,他也心甘了。 正如秦渊所想的,他们确实在回来的路上出了意外。 上高速之前有一段难走的泥泞路,去的时候司机还和孩子们打趣说,但愿别碰上下雨天,万一车子熄火了,咱们就得长征啦。 后来所有人都怀疑这个朴实刚健的县城司机是否拥有某种灵异的预言能力,把如此可怕的幻想都变成了现实。 刚下高速,他们的车就坏了。没有给人任何寄希望的余地,坏得十分彻底,再怎么折腾都无济于事。 带队的女老师默默从包里拿出运动鞋换下了高跟鞋,看着漫天白茫茫的雨,说,同学们,今天内还想到家的话,就长征吧。 所以秦朔北他们足足走了好几里地才走回市区,脚底像烧红的铁板似的,老师过意不去,挨个给学生家长打电话道歉,一路上手机都打没电了,还剩几个没通知的学生,秦朔北就是其中之一。 而他对这件事本身也没有多么耿耿于怀,只是想着,秦渊要怨他了。 所以他婉拒了老师补偿他们一顿晚饭的提议,饿着肚子急急忙忙赶回家,却发现秦渊不在;从楼下能看到房间里是亮着的,然而不管怎么敲门都没人应声,几乎可以推测是在极其仓促的情况下跑出去的,连灯都来不及关。 他靠着门,脚底还是灼热而疼痛,心里却好似蓄满了酸涩的雨水,那些久远到褪了色的温柔四下流淌,瓦解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坚强,让他想哭。 先红了眼眶的却是秦渊。 他就在那一刻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曾以为石沉大海的想念和等待,在他眼前开出了花。 秦朔北坐在桌前吃饭,时针迈过了十一点,对面那家带小孩儿的邻居早就睡了,夜深人静的。 自打秦渊把一杯晾好的水放在桌子上就没再理他,像躲瘟疫一样躲进自己房间里。秦朔北稍微垫了垫肚子,怕晚上给胃增加负担,喝掉那杯水就算收尾。 然后他拖着灌了铅似的两条腿,敲了敲秦渊房间的门。 没人理。 “哥。” 他对这个反应早有预想,于是只靠在门上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遍,帮助秦渊早点摆脱这一场虚惊带来的心悸。 “就是这样。”他在最后加上一句,“哥,对不起。” “让你担心了。” 他把额头贴在门上,兴许是累了,或许是想听听秦渊的回应,哪怕秦渊什么都不说,仿佛这样做也会离他近一点。 “如果你想听什么,”他说,“什么时候问我都可以。” 他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口干舌燥,困倦欲睡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些。 “今天就先睡吧,晚安。” 重要的是,他们还有明天。 第十八章 秦渊难得在这样的夜晚做了梦。 他梦见的是从没发生过的东西,这一点可以笃定。按说他的心从极度紧绷的状态到骤然的松弛,应该会在疲惫中进入深度睡眠,事实恰恰相反,他比平时想得更多,超越了从未触及的界线。 他梦见搬家之前他曾去过的小公园,常去那里游玩的人很多,护城河从园中横穿而过,环绕着整个安宁的城市。每逢日落,会有水鸟停留在小汀上,那可能是一天中最好看的时刻。 秦渊梦见他坐在岸边,柳树下的长椅上,天气也很舒服,有风从松散的发丝间掠过,比母亲的抚摸还要温柔。 有人和他一同坐在长椅上,离得不远,是那种关系亲密的人才会保持的远近,好像随时可以握住他的手。 这样的潜意识让他感到放松,或是身旁这个人给了他无比踏实的安全感,让他快要在这样明媚的阳光里睡着了。 他居然梦见自己快睡着了。 他是真的困倦,以至于想要把自己的头倚靠在对方的肩膀上,这个动作看似任性,不符合他平时对自己的要求,可他知道这个人肯定愿意让他这么干,虽然不清楚为什么,就是这么盲目的希望和认定着。 有这么一个人,感觉真好。 一个可以依靠着、相信着的人。 当他终于把头靠在那人的肩膀上,对方也伸出手来,轻轻覆盖上他的手背。或许是抚慰,或许只是忽然想这么做了。秦渊懒得猜测他的想法,他想,随你吧。 若是非要等失去才知道喜欢一个人,我们要用多少徒劳的岁月,去偿还那些有去无回的爱呢。 ——就算那只手,是秦朔北的。 早上醒来他还误以为自己坐在河边,手到床边划拉了两下,把被子都踢掉了,整个人才悠悠醒转,阳光已经从窗台铺到了床上,而他房间的门敞开着,厨房里传出做菜的声音,隐隐有食物的香味散出来,他跑下床,站在客厅里悄悄张望了一眼,却刚好和端着盘子出来的秦朔北走了个对头。 他没由来的难为情,又想竭力粉饰这种弱势的情绪苗头,想潇洒地掉头就走,却被秦朔北以一种严肃的口吻叫住了,“哥。” “嗯?”他只好也严肃地转过脸,看着秦朔北放下早饭,眼睛盯着他头顶的某一处凑了过来,秦渊突然发现了一个不相干然而十分严肃的事情,那就是他弟弟似乎比他高了一点点。 这个青春期的叛逆少年,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瞒着他长高了。 让人不爽。 可他没想到,更让他不爽的还在后面。 秦朔北就像是在他头顶看到了什么东西一样,实际上什么都没有,他在靠近到最合适的距离后,飞快地在秦渊额头上亲了一口。 然后就反应敏捷身手矫健地逃跑了。他在集训的日子里似乎学到了不少课外技能。 而秦渊在被连坑带蒙地亲了一口的情况下,不仅没有立即对熊孩子采取毁灭性打击,反倒是愣在原地,好巧不巧的想起了昨晚那个吻。 初吻。两个人都是。 想到这里,他那临时罢工的脑子终于转回来了,两手端在胸前,低低喊了声,“秦朔北,给我滚过来。” 秦朔北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好整以暇地抽了张纸巾擦手,又摆出一副愿打愿挨的姿态站在他哥跟前,一个大写的得便宜卖乖。 秦渊看着他就来气,又没办法表现得太无理取闹,只好挑了个话头,“你说我什么时候问你都可以。” 这是他昨晚说过的话,秦渊果然还是听了。 他不必经过谁的同意,就那样暗自欣喜起来,心事不外露,眼睛却总能说出真话,“嗯。” 他有预感,秦渊在等他回答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可能在他们之间横亘许久,然而昨天才正式浮出水面;一旦必须要两个人面对了,他们就亟待确定一些事情,可是在得到答案之前,始终疑惑而窘迫的秦渊却退缩了。 昨夜发生的一切毋庸置疑,秦朔北吻了他。亲吻是最直接诉说爱意的方式,排除恶作剧的可能,等同于秦朔北在向他告白。 在有了足以认定的明确行为之后,他竟有种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的豁然感,秦朔北是喜欢他,这样他对他的好就都有了解释,一切令他难解的纠葛其实都有迹可循。 然而细细想来,以他微弱的察觉往前推算,这份感情存在的时日,说不定比他想象的还要长。 只是想到这里,他就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秦朔北了,不管是他的表情还是这背后没有付诸语言的东西。 什么啊。 只不过是被一个十六岁的小鬼随随便便亲了一下,他至于怀疑人生吗。 “你。” 秦渊定了定神,罕见的没有选择单刀直入,话到嘴边兜了个大圈子,“你……喜欢过别人吗。” 听起来像是试探,也像是有某种让他心动的弦外之音。 他张了张口,觉得自己的语气简直像是在说情话。“喜欢过。” 秦渊当即没做声,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睛看着远处的地面,“什么时候的事儿?” 秦朔北叹了口气。“很久很久以前。” 这将是个冗长而咸涩、海水一般渗透他少年时代的故事,他不指望现在讲完。 最好用上一辈子的时间。 他说,哥,上班要迟到了。 秦渊抬头看了一眼钟表,低头“啧”得一声。 “知道了,马上走。” 时间让他把这些琐屑事都抛去脑后,恍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沉浸其中,违背他应有的处事态度,揣着心事洗漱完毕,草草把早饭往嘴里一塞,拎着包就要出门,又被秦朔北拦了一下子。 “我要去学校一趟,”他只扯了一下秦渊的衣角,似是顾忌到这举动太孩子气,一瞬间便放下手。“捎我一程?” 他吸了口气,“哦,我带你?” 秦朔北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和风细雨地道,“也可以我带你啊。” 秦渊套在手指上的钥匙松开了,哗啦一声,“行。” 不知道为什么。 也不想知道。 自行车载着两个人前行,秦渊斜着坐在后座,大喇喇的伸着两条长腿,看秦朔北歪歪扭扭的起步,他一边维持着脚尖不落地的姿势,一边提防着自己被晃下去,伸手扯着秦朔北腰上的衣服,“真行啊,这技术还敢上路。” 兴许是因为这话里亲昵的调侃大过挖苦,秦朔北咕哝了句,“这不没来得及考驾照吗。” 身后秦渊的忍笑令他分心,没留神从一块儿小石子上颠过去,秦渊也受了连带惊吓,条件反射地抱了一下他的腰。 “哎我操。” 说是抱显然不太贴切,臂弯不够饱满,倒是像他动用外力扶了一下秦朔北,稳定住了他的平衡。 “慢点儿。” 多数情况下,这个“慢点儿”其实并不是真的让人减速,只是个提醒注意安全的托辞。 秦朔北在他哥看不到的地方,嘴角朝上抿出一条漂亮的线。 “好。” 太阳出来了。他眯起眼,面前是一条有光的路。 第十九章 秦朔北送走了秦渊,骑车到学校确认自己的学籍档案和个人信息。 这两日已经有陆陆续续来校报道的新生,有些是择校前的踩点,大多由父母陪伴着,在办公楼前的阴凉处排队。秦朔北径直到去办公室找了班主任,在征得同意之后,独自到学籍科处理好了一切本应该家长代劳的琐事,然后在出校门时,碰上了跟母亲在一起的唐影。 “哎你也在啊,我还寻思没个熟人呐!”唐影在母亲面前显然矜持了几分,将平时那个熊样藏得滴水不漏,连脏字都不敢再挂嘴边,“妈这我同桌,我跟你说过,学习特好。” “我记得我记得!” 唐影他妈是个稍有富态的中年女人,五官被脸型衬托得格外慈善,“就是你说有点自闭的那个!” 一句话生生把秦朔北噎了个半死。 “不过啊,小北你也在这儿可太好了,万一还能跟唐影分一个班呢,相互之间能有个照应……” “应该,不会了。”秦朔北配合对方笑得无比纯良:“我跳级了,开学就念高二。” “……” 智商碾压。 低空飞过分数线的唐影同学从未见过如此实事求是的猪队友,同窗情谊一朝泯灭,简直是赤裸裸的报复。 果然他妈先是表达了惊讶和赞许,再就是兜头一脑瓢儿甩给唐影,扯开嗓子搬出了那句“全世界小孩最讨厌家长的台词排行榜第一名”:“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唐影欲哭无泪,眼看着秦朔北斯斯文文地道,“阿姨我还有事,先走。” “开学见。” 他走姿还是不太能随意,脚上磨破了的地方还在火烧火燎的疼。 可谁让他从早上开始就心情很好,区区一点皮肉之苦根本构不成威胁。 因为前一天休息欠佳,他中午又补了个觉,三点多起来冲了个澡,按照既定的计划表读了一本书的三分之一,趁热打铁做了课后题。他开学就直接跳级,最怕功课落下,因此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偷懒。 这是他能够一步一步稳固走向未来的规划之一,对此他有绝对坚定的执行力。看看时间差不远了,他出门去秦渊上班的地方接他。 到了却没见着人,他一只脚踩在路边高出一节的台阶上,空茫地在人群里张望,时间的准确确实不容置疑,他呆了半晌,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哎。” 秦渊把一个拆了封的手机包装盒扔到他怀里,“给。” 秦朔北还是懵的,手接得稳,然而反应有点迟钝。秦渊指了指马路对面的商场,“刚下班去买的,顺便办了卡,你用。” 秦渊的目的很明确——前几天的事让他心有余悸,为了从根本上减少此类事件的再次发生,伤害他为人兄长脆弱的心灵,他必须要加一道保险;而秦朔北这样的孩子根本不用担心他玩物丧志,该交代的交代到了,他不会拎不清事情轻重。 还有他哥那副欲盖弥彰的表情。 “就当提前给你生日礼物。” 这还有好几个月呢,提得也太前了。 但秦朔北对于这样曲折的好意决计不会拆穿,低眉顺眼的道,“谢谢哥。” “走吧。” 才一天时间,他就如同熟悉并享受了这种待遇,自觉往车后座一坐。 秦朔北蹬着自行车,觉得还是得郑重其事的跟秦渊告个白。 他年纪小,对感情的认知还停留在一种比较单一的层面上,很多东西都是死板的照本宣科,充满青涩而生疏的固执。比如任何不征得对方允许的示好都是耍流氓,比如必须要经由“告白”这个程序两个人才算是真正的确定关系,不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正当理由,让他心里不踏实。 然而怎样才能在一种自然且不拘束、令人心动从而顺利答应的场合告白,就是个亘古不变的难题。 在这种事情上大多数人追求的是浪漫。可秦朔北不用想都知道,依着秦渊的性子,再缠绵婉约的东西都能让他牛嚼牡丹似的囫囵理解,因此想要对付他哥,手段只能简单粗暴。 但秦渊总归不是个柔弱的姑娘,武力值不可小觑,一不小心就有被反杀的危险。 …… 他蹬着自行车盘算了一路也没得出个像样的结论来,到家也在琢磨,端了杯水到卧室去,杯子盛得有点满,他没留神被床角磕了腿,疼倒是不疼,手里的水一滴不剩的泼在床上,直泼了半壁江山。 他愣在原地,看着湿掉的那一片被单塌下去,大概明知道这个失误已经没有挽救的可能,所以显得格外深沉。 紧接着他忽然就悟了。 大彻大悟的过程太依靠乍现的灵光,秦朔北也没料到自己能透过现象看本质,如同他现在临时决定,用这个意外为自己谋取私利。 一直到他眼瞧着床单上的水渍一寸寸全渗下去了,才还拎着那只无私奉献的空杯子,发出了一个可被理解为各种含义的语气词,“啊。” “怎么了。”门外的秦渊朝这边探了探头。 随后又径直走进来,跟他一齐盯着床上那滩水,感觉有些滑稽。 “你不是会骑自行车吗,怎么四肢不协调啊。” 秦朔北的表情好比旁观者一样无辜。 “换床单啊。”秦渊理所应当的用下巴指了一下衣柜。 秦朔北一边勤快地收拾着床铺,一边摇头,“里面都湿了。” “那你今晚睡哪儿。” 秦渊挠挠后脑勺,转过脸看着外面的小沙发,刚想开口,几乎是被秦朔北压着话头说的,“去你那儿挤一夜行么。” 秦渊的手都抬起来指着客厅了。 俩人的眼神在空中相对,愣是别着过去,秦渊看着他那张脸,嘴里所有关于反对的话就受到了来路不明的阻挠,他一个“不”字都没说。 “好。” 还点了点头。 他可能是被这孩子迷失心智了。 好像每当他在心里要求自己对秦朔北好一些,态度温和一些,脾气收敛一些,都会有得寸进尺的事情发生,他不但不能像平时那样直截了当的拒绝,还像是心底里隐隐跃动着期待似的。 想知道他们若是又靠近一步,会发生什么。 把秦朔北的枕头丢在自己床头的时候,他心口泛起一阵过往的潮汐,温热的,让他回想起那个时常在梦魇里惊醒的孩子。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失控关系 作者:孙黯 第5节 他不再做恶梦,却忘不了那些被一个人的怀抱撑起的夜晚。 第二十章 他们俩并排躺在床上,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间隔数年又一次同床,秦朔北还是睡在靠墙的里边,他侧躺着,看秦渊在影影绰绰的黑暗中闭上眼睛的模样。从鼻梁到嘴唇的线条清晰却不冷凛,在这样安逸的情景里,显得格外让人心动。 据说只有内心极度的信赖一个人,才能在他身边安然无恙的睡去。 秦朔北对太多的身外之物缺乏信任,事事都只肯依靠自己,获得安全感的途径看似少得可怜,实际上一点点的情感上的反馈就能让他感到满足。 秦渊阖着眼说话了,“还不睡?” “睡不着。”他诚实回答。 秦渊不敢动,宁可面对天花板也不肯翻个身,不为别的,主要是一跟秦朔北面对面,近得连彼此的鼻息都能感触到,他就不自禁的要胡思乱想。 始终处于那种将要发生什么却又没发生、不能放松警惕却又难以应付的矛盾状态里,并且这种状态看似还打算持续下去。 一时半会儿又睡不着。 秦渊躁起来,特别想趁天黑给自己一锤子,有病啊,让他来凑这个热闹干嘛,床宽? 或者给秦朔北一锤子,打晕了好好睡觉,别惹他心烦。 他心一横,自暴自弃的想就这么眯过去,秦朔北忽然动了。 在黑暗的环境中,那种布料摩擦的声音会异常明显,秦渊感觉得到身边的床铺微微塌下去一块儿,他不知道秦朔北要干什么,顺势就倾斜了身体,背对着对方。 谁知就是这个微不可查的小举动,让秦朔北有空当伸出手,从身后把他抱住了。 秦渊只觉得五雷轰顶。 也想着“这一刻终于他妈的来了”。 正面抱和背后抱给人感受是不一样的,正面拥抱除了表达亲近、感谢、也有礼节的成分在内,坦荡又大方;然而背后抱的前提是两个有足够亲近的关系,才会让其中一个人甘愿将后背留给对方,再因为身体某些部位的接触,多了层暧昧的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秦朔北在他耳边说,“我有秘密没告诉你。” 除了他哥可能没人能了解,以他那种悦耳过分的声线,像这样靠近耳朵低语,根本就是性骚扰。 “……” 秦渊知道自己的心跳声绝对被听到了,他索性不再掩藏,以同样分贝的声音回答,“你最好说出来。” 不是猜疑,不是讨要,而是一种早有预料的宽容。 他在等你说出来。 他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冷酷,独断,麻木不仁,他甚至和你一样为这份不确定的感情而困扰,又因为后天的迟钝,对自己、对所谓的“喜欢”抱有疑虑,所以他寄希望于你,想要你说出来,哪怕是一句话。 就一句。 “哥。”他又唤他一次。“秦渊。” “我喜欢你。” 秦渊重重的舒了一口气,让秦朔北想起仲夏午后的一阵风。他闭上眼,白色的羽毛被吹了一地,覆盖掉所有斑驳的年月。 爱与恨,笑与泪,伤痛与幸福,它们纠缠相错却未曾背离结局,最终尘埃落定。 当秦渊的手握住他的手,梦境的柔波逐渐将他淹没了。 一觉醒来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秦渊的生物钟没有替他记得今天是夜班,上午不用正点上班,所以依旧醒得很早。天微微亮,窗幔透进些许水色的日光,他乍一翻身,根本没想起自己身边还睡着个人。 卧室里静谧无声,白昼轻柔笼罩,秦朔北的气息徐徐吹进他颈窝里,像温热起落的海浪。 他的手在搭秦渊腰间,没使劲,仅仅是象征意味的搂了一圈,手背微蜷着,骨节有漂亮的凸起;也不知道这个姿势坚持了多久,但秦渊记得睡前身上是没盖被子的。 这孩子。 仿佛理智和自我间出现了嫌隙,他忽然想看看秦朔北,趁对方还没醒。 所以他摒着一口气,把自己的身子摆正了,从熟睡的秦朔北手臂下面转过来,让他们面目相对。 真的是非常耐看的一张脸。不论远近距离。 秦渊虚起眼,目光落在他薄薄抿起的嘴唇上,那时时困扰他的异样感觉再度袭上心头。可这次秦渊明白了,是喜欢。 是喜欢一个人才会有的骚动。 假若他能把这些年来攻克数学题的进取精神用一点点在谈恋爱上,保准无师自通,不必烦恼到现在了。 他又把脑袋从枕头上挪开一点,稍稍上移了些,闻到对方头发洗过的香味。 就在这时,只听秦朔北呼吸间断了一下,翘在秦渊鼻子前面的那一绺头发晃了晃,手也跟着施力将他拉近,整张脸就埋进了秦渊怀里。 秦渊:“……” 没有一点点防备。 刚醒来的秦朔北睡眼惺忪的在他胸口磨蹭了会儿,见他哥并无反应,便顺势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又碰了一下。 他动作很轻,抵消了侵犯的意味,更像个“早安”之类的招呼,因此第一下秦渊还想躲避,后来就索性吻了回去。 两个人在这方面都是彻头彻尾的新手,经验不足本能来补,所以尽管不得要领,还是真实的感受到了那种悸动。 短暂的亲吻结束之后,秦渊才后知后觉的羞耻起来,翻身下床的动作幅度略有些大,拽了拽卷到腹部的t恤,猛地一把拉开门往外走。 秦朔北发现他的脸似乎有点红。 走路的姿势也不太对劲。 他没说话,也没动,就在秦渊的房间里静静的坐了一会儿。 大概自己实在是觉得幸福,所以什么都懒得追究。 秦渊去完洗手间就径直去了厨房,把牛奶从冰箱里拿出来,听见秦朔北洗漱时哗哗的落水声。 然后他也出来了,走到秦渊身边帮洗了一只牛油果,用刀一切两半,在果肉表面按“井”字形划好,挖出果肉放在温水里备用。 默默无闻的做完这些,他就转身走了,其间没有和煎火腿的秦渊说一句话——这一早上都没有,可他们明明做了很多事,心里的念头层出不穷,反衬着语言显得苍白而多余,不说也罢。 他们俩的关系,时至今日已经彻底失去控制,秦渊想不到,别说十年前,哪怕是十个月前也想象不到,他跟秦朔北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是自己的什么人? 男朋友? 他被这点意识震惊得不能自已,临出门前差点儿忘了交代,“那个……我今晚不回来,你看着办。” “嗯。” 秦朔北站在玄关里,见他伸手,便顺着帮忙拿了柜子上的钥匙,又递上一件衬衣外套,“晚上有点儿凉,带件衣服。” “……哦。”他把那件衣服塞进背包里,偷看了人一眼。 秦朔北也不知有没有发觉到,只在他扭头开门的时候叫了他一声,“秦渊。” 秦渊脸又热了。 他咬牙切齿的,“再见。” “慢走。”秦朔北用指关节蹭了蹭嘴角,掩去不该出现的笑意。 第二十一章 接下来他们的生活似乎也还是维持原状,没有因为两个人的关系发生改变而随之改变。没有了那些会引发动荡的潜在因素,他们比从前更亲近,因此感觉上也越发的风平浪静。 他们的相处方式和寻常的少年情侣无差,会牵手,亲吻,洗澡时相互开玩笑,在阳台上晒着月亮说许久平时不爱说的话……也会一道出去买些东西,一般会选秦渊上完夜班第二天休息日,上午让他补觉,睡醒了再出门,他还是困,但嘴上决计不说,晚上回家的公车上,他就抵挡不住倦意,靠在秦朔北身上睡着了。 末班车上乘客稀少,零星的坐在前面几排,他俩坐在最后一排座位,窗外是不断被抛向身后的道路,路灯绵延如光带。车开得不快,偶有令人不悦的颠簸,但谁都不会埋怨。 秦朔北坐得很端整,眼睛平视前方,实则是用余光看着昏昏欲睡的秦渊。他硬撑了一路,眼睛似合非合的,双手相互挽在胸前,姿势显得很倔强,然而最终还是投降于瞌睡,被摇晃的车厢催促着,慢慢地抵住秦朔北那好像随时为他准备的肩膀。 他每每想起秦渊,心都像是一片蓊蓊郁郁的森林那样安宁。 他自然不知道,秦渊已经把梦见过的事儿变成了现实,他只是在车到站的时候把手放在他腿上轻轻拍,用宛若亲吻的姿态,凑到他耳边说,哥,下车了。 他看着秦渊落在眼睑上那一圈细密的睫毛,迷惘的扇动了两下,打着哈欠跟他走下车,然后在没有灯的夜路上,牵住他的手。 因为彼此都没有恋爱过,对关系的认知仍显生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样的事,如何揣摩一个人的心思,如何爱惜他回报他,只能顺应本能的对对方好。 这是唯一能做的事。 八月末秦朔北军训,在秦渊不怀好意的期许与祝福声中,还是没有晒黑一点点。 开学他就升上高二,更是成了班里的异类,好在外表上略胜一筹,性格也没有可诟病之处,因此和同学相处得还不错——听到了怎样的传言或者被大两岁的学姐递了情书,这些都会当做笑料讲给秦渊。 “稀奇啊。” 秦渊倚着窗户抽烟,手背把烟灰缸往窗台里推,“我怎么从来没被人追过?” 秦朔北看着他浅色的眼睛和英挺的眉骨,在心里说了句“那是你根本感觉不到”,嘴上说着,“你喜欢么,喜欢今后都是我追你。” 秦渊愣是被自己抽了好几年的烟呛了一口。 “秦朔北,”他咳得脸颊微红,“我希望你检讨一下你的早熟。” “喔。” 茶色的纱窗外吹来初秋的暖风,秦朔北望着他,目光落拓而直白,言语间却有种会心的以下犯上,“我不该在十四岁的时候,不征求你的意见就把你当成初恋。” 秦渊扯了扯嘴角,给出相当中肯的评价:“欠揍。” 那些事实都得以承认,那些想念都有了归宿,喜欢这种事不分先来后到,在于能够把自己的心意保鲜,不管花费多久时间,递送去对方手上的那一刻,还是最美好的模样。 流年走得再慢些,也没关系。 半年后,除夕。 这是秦渊和秦朔北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过年,也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年。 年三十当天下班前,便利店老板给秦渊封了一个厚厚的奖金红包,犒劳他一整年的辛勤工作。秦渊在骑车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好奇地拆开偷看了一眼,从里面抽出三张来,跑去购物街置办了简单的年货。 “到我家了吗。” 提着东西往家走的时候他想起要给王一泓打个电话,对方接得很快,听筒里风声灌耳,似乎还在路上奔跑。 “快了!” 其实今年过年不止有他和秦朔北两个。王一泓的父母去了外省的老家,他懒得跟着,临时决定投奔秦渊;秦朔北那边则是有个不喜欢和一大家子亲戚凑热闹的唐影,想来他家包饺子放炮玩儿,主人也欣然欢迎。 之后王一泓又打了个电话说路上堵车,估计天黑才能到,唐影那边还没消息,秦渊回到家,秦朔北后脚刚进来。他一下午都在楼上辅导邻居家的小孩儿写作业。 说起楼上邻居和那家的熊孩子,是秦朔北寒假找到的新差事。适逢中小学生放假,家长们却普遍为了年终忙得焦头烂额,这样一来孩子就疏于管理,只好选择送到小区里家庭式的托管处,也有愿意找家教的,教书照顾一并代劳。 秦朔北当的就是这份差,因为是邻居彼此熟悉,家长也放心些。他的任务拢共算下来也没几件,白天到家里和小孩一起写作业,兼职辅导寒假作业,主要是看住那个不安分的小女孩,防止她在没有家长看管的时候跑出去玩。 就这么点儿活,每天五十块,总让秦渊这个常年苦力恨得牙痒痒。 “并不。”这份嫉妒却得到了秦朔北本人的否认,“你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多难打发。” 比方说,那个十岁的小女孩在秦朔北逐字逐句给她解题的时候,以那样近的距离忽然抬头直视着他,问,“小老师,我可以做你女朋友吗?” 十六岁的秦朔北有点懵。 尽管他的面部表情还是无懈可击,少年的眼眸清澈神色却朦胧,微笑着说,“不可以。” “为什么?” 他说,“因为老师有喜欢的人。” “哎呀,那老师可是早恋呐。” “……”好像你更严重吧。 现在的小孩儿真难缠。 然而这个事实由他这个岁数的少年说出来有种故意的老成,十分欠缺说服力。秦渊闻言,不以为然地:“比你还难打发?” 想不到他话音刚落,下巴就被对方的手指轻轻捏住,让手头做着事情的他不得不抬头面对着已在身高上盖过他的弟弟。 少年冲他粲然一笑,眼睛却是眯了条促狭的缝隙,语速缓慢而旖旎。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连哥都不再叫了,直呼姓名似乎有种说不出的缠绵味道,配合着那混杂了阴柔和低沉的奇妙声线,反正秦渊被他弄了一身鸡皮疙瘩死活消下不去,只好泄气把包饺子的面抹到他鼻子上。 于是那张日渐脱离幼稚的脸正中央突兀多了一块儿白,看上去有点儿像小丑。 秦渊还来不及取笑,又被秦朔北凑到脸前,摇摇头用鼻尖在他鼻尖上来回蹭着,把他的鼻子也蹭成白的。 进而就是自然而然的接吻,没有丝毫的隔阂和犹疑。 晚上七点半饺子下锅,王一泓和唐影不分先后的赶到,带来啤酒零食和烟火。 往年的家里都没有这么热闹过,四个人边吃饭边看完春晚,午夜倒数的时候把烟花拿到小区里的空地上放。唐影打火机玩不利索,跟在学长王一泓身后大呼小叫的点火,剩下两人站在远处,秦朔北乘着夜色,偷偷从身后抱住秦渊,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新年快乐。” 感谢过去的一年有你在。 愿未来的每一年,都有你在。 【正文完】 第二十二章番外 “借我十年 借我亡命天涯的勇敢 借我说得出口的旦旦誓言 借我孤绝如初见 借我不惧碾压的鲜活 借我生猛与莽撞不问明天” 秦渊在前往大学的车上听见这首歌,他看着窗外,不晓得在想什么。 秦朔北碰碰他,他却忙着走神,没空理会他。 那固执的孩子只得用手紧挨着他的手,看窗外与他相反的方向。 他总算肯复学了。在坚持休了一年学后,踏进了本就属于他的、人人向往的重点大学,这回轮到秦朔北去送他。他弟弟比他表现得更像个成熟冷静的成年人,几天前就开始和他一起为开学做准备,或者说,是在用不够精湛的演技粉饰着将要离开他的不安。 实际上秦渊可以三五天回来一趟,打工和双休日都不耽误,但秦朔北就是有种客观上要跟他分开的焦虑感。 难以形容。 他又仿佛猝然意识到自己还像当年那个粘着哥哥不放的小鬼,毫无长进的懊恼。 时起时落的情绪使他一路上再没开口说话,连他哥这种完全不会看氛围的情商残障人士都察觉到了不同于往日的低气压。 下车了,秦渊走在众多前来报道的大一新生之中,左手拖着行李,右手拖着他家的人形大件不动产,丝毫不避人眼目,反正那是他弟,跟亲生的一样。 秦朔北在后面气息不稳地喊了他一声“哥”。 “干吗啊,”他转过身来,“不是你吵着让我早点复学吗,这会儿舍不得了?” 头顶骄阳似火,照得他眼帘上方一片泛滥的明亮,秦朔北以手遮眉看了秦渊一会儿,怕看一眼少一眼似的。 他竟坦然承认,“舍不得。” “拜托,秦朔北你都快十七了。” “我现在只有七岁。”他说得那么认真:“没有你我会哭的。” “……” 看着对方无可奈何的模样,他心情才有些别扭的明朗,也顾不得像小孩子似的赌气了。 他听见秦渊叹息。 “小时候也不见你哭,我都没机会哄你。”秦渊说,“以后补偿你,行了吧。” ——心里一下子就释怀了。 回去的车上,那首歌还在放。 “借我一束光照亮黯淡 借我笑颜灿烂如春天” 哥,借你的,我用一辈子还。 f 后记 大家好,我是孙黯。 首先感谢大家看到结尾,我几乎以为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说真的,我从没想过放弃,烂尾,我总算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只是委屈大家等了太久,委屈小渊小北等了太久。 原本想在结尾写个矛盾再收尾的我,在进退维谷踌躇了将近两个月之后,终于决定放弃那个结局,换成现在这个温柔的、温暖的、再给这两人留一丝仁慈的结局。 之前我是想让小北的人渣父亲出来当个炮灰,但我思前想后,不愿看小北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被逼迫去报复,那样他就真的不像一个孩子了。  该忘的东西就得忘了,这个道理我想到最后才明白。  不管怎么说,希望大家能理解我改结局的用意,同时感谢你们喜欢这个故事,为了它等到现在,辛苦了。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5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