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师》 正文 第1节 帝王之师 作者:姬游游芋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帝王之师 作者:姬游游 文案 现在小孩子都成精了吗? 入东宫前,安延之说:“太子又如何,我难道还治不好一个小屁孩?” 入东宫后,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安延之:“禹连,少傅怕了你,你先下来……” 安延之:“禹连,是少傅不对,你先出来……” 安延之:“禹连,少傅求你了…… 秦禹连:“少傅,这全天下人都认为我是傻子。” 安延之:“你到底是不是傻子,天下人说了,不算。” 内容标签:强强 边缘恋歌 宫斗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禹连,安延之 ┃ 配角:王宸忆,云西京,白如安,千诚,王恒,钟临 ┃ 其它:帝师 进京赶考 庆和十六年,我从广西贫瘠小镇的迷蒙烟雨里赶往洛阳殿试,直至金榜题名时,春风得意马蹄疾,本状元爷我穿着一身鲜亮红衣,泪流满面,被一群富家子弟拉着一日看尽洛阳花,看得泪眼婆娑。 我恨啊。 说起历届状元郎,哪个不是才华出众,学富五车,奈何小爷我没什么才学,当真没什么才学,的的确确没什么才学。 而至于和我骑马游洛阳把酒言欢的才俊子弟,我看着他们那盈盈笑脸,当真想把手里的马鞭子挥舞一番,一个一个抽到那白嫩细腻的脸蛋上去,多几道血痕方才称了我的心。 奈何我贫寒出身书生一枚,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一来没胆儿打,二来打了没钱赔。 当今这乱世过后几年,若是说要有学问能读书的人,大多为世家子弟,至于科考之时,由哪一家掌权,我一个刚入京的人也说不清,但我唯一知道的是,这科考状元榜眼探花,早就由那世家大族内定好了,无论如何轮不到我,可既然轮到了我,自然是事情有变。 因着皇帝前些日子随口说了一句,太子年纪不小,应给他再请一个有才学的少傅,可是诸位朝臣太忙,不如这样,等科考完毕,这一届的状元郎便点名为少傅罢了。 一语出,众人惊,各大朝官回家以后连帽子都来不及摘,就匆匆忙忙奔去找人花钱托关系,万万不能让自家儿子倒霉当了这个少傅,以至于托来托去,进城士子中就属我最没本事,花不起钱请不起人,一头撞在这状元郎的烂摊子里,无处可逃。 众人躲太子,是因为太子将倒,王朝飘摇。 皇帝请我来,是想看看能不能扶得起。扶起了,是皇帝陛下英明眼光甚好,扶不起,是我昏庸无能误了太子爷终身。然而当我一个二十八岁连官场是何都不知的草民站在金殿之上时,微微仰首,那十八岁少年竟比我还高出一头,眼睛清亮,意气风发。 所以,在一众幸灾乐祸大臣面前,在一众各怀鬼胎的嫔妃面前,在那以为自己做了好事的蠢皇帝面前,在他们众目睽睽等着我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叹了口气:“殿下,臣无话可说。” 全殿寂然,最后不知哪个识趣的人放声大笑,众人一并大笑,皇帝还拍拍我的肩说:“少傅果然风雅有趣。” 他们都以为我在说笑话,我说得是实话。 我坐在洛阳城彩袖楼上之时,心里犯贱,甚想去看看此时烟雨洛阳,当然了,窗户就在我手边,一步之遥不敢推开,若是让洛阳子民尽知我这端庄恭谨的太子之师竟在这种风月之地逛窑子,只怕单单唾沫也能淹死我。 我身畔坐着个佳人,佳人搂着的人,一边喝酒,一边看我。我没心思,只是陪着他喝酒。 那是我幼时玩伴王宸忆,我家当年若是没败落,应该也是和他一起鲜衣怒马在风月场里翻滚。他此刻举着酒,笑了:“延之,既然知道少傅烫手,你当初为何不来找我?” 我看了他一眼,昔日眉目如今已经生疏,我现在是烫手山芋人人不敢碰,他能来找我,已经是情谊了。 我说:“怕连累你。” 他低低一笑,不再多问,只是向我说:“你可知这彩袖楼名字从何而来?” 我悠悠咽了口酒,道:“温飞卿的诗。” 王宸忆托腮看我:“背来听听。” 我不解,但是他既然说了,我也就穷酸一回:“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王宸忆看我的眼神,颇有几分深意,我也料想他说得不是这几句,便加重说了他要听的:“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 他轻轻接了下去:“犹恐相逢是梦中。” 我笑他文人酸气又涌上来,奈何今时今日,最不值钱便是这些诗词学问。佳人在侧,他也不说什么,忽然一脸厌倦,推了人就赶,我叹气,他把我带到这种危险地带来,还把人赶走,真是摸不清他又是哪根筋不对。 他酒喝得多了,有些烦躁:“到底为什么不来找我?” 这便是质问了。 我被这一室奢靡空气憋得喘不过气来,更有个低气压跟我一见面就发脾气的人,我心里烦躁,只得冒着险去推那窗子,王宸忆借着酒撒起泼来,一把执了我的手,怒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王家是薄情寡义之人,就算是朋友有难,也不肯伸手?或者是你根本就瞧不上我,瞧不上这洛阳世家奢靡之态,瞧不上托关系找路子这种行径吧!” 我静静看着他失态。他这是抬举我了,我一个穷酸书生,哪儿那么多屁事? 我说:“不是。” 他薄唇一勾,冷笑:“不是?那便是世家夙仇,难以化解了。” 他名叫王宸忆,可见王家势力何其大,早就与皇室不可相容,只是现在两方僵持,君臣还是君臣,只是王家之心,路人皆知。 何为宸?那可是帝王所居,即是王位!王家把持朝廷,他父亲王恒摄政,皇帝是傀儡皇帝,更何况太子? 没人愿意和王储沾上边,因为我眼前这位,才是真王储。 这朝廷风雨飘摇,早就要倒了,只等着王恒的一句话。 我说:“的确不是。” 他眼中些许落寞:“十年之前,我还在约定处等了你好久,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到,我还担心,天黑路滑,你是不是路上摔了,是不是被歹人拐了,是不是迷了路……” 我长叹一声:“那日走得匆忙,实在是来不及和你告别。” 匆忙,何其匆忙啊,王恒斩了我父亲,把我全家戴上镣铐,直接发往广西,这一走,就是十年。 他眼中的神色复又黯淡下去:“你还是恨我。 ” 我转身看着他,认真道:“我是罪臣之子,我若是去找你,多多少少会连累了王家,我这么说,你可愿意信我?” 屁。 我自己都不信。 他上前一步,逼得有些近了,我觉得压抑,慌忙转向窗子,谁知不转倒好,一转身子差点没把我吓死,须知对面楼台上正站着一个穿着锦衣华服的少年,身姿翩翩,一只手撑着腮,一只手拿着酒,正跟看好戏一样看着我这里,这少年我如何不认得,此刻吓得都呆了。 我身为少傅出来逛窑子,还被自个儿学生给撞见了,偏偏我见得还是奸臣之子,要和他争皇位的那一个——当然了全天下没谁觉得太子能有这个命活到登基。 当然了,这小子幽幽看着我,手里的酒刻意晃了晃,在烟雨洛阳里,我总感觉一种命运的恶意向我袭来。 正当我堂堂少傅自觉老脸无颜之时,我身侧的王宸忆做了一件让我彻底晚节不保的事情。他忽然拉过我,吻了下去。 我恍惚中还听见对面鼓了下掌,这一声掌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我脑子里轰然一声,成为彻底压死我这头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了。 心好累。 洛阳皇城 当清晨的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从床上坐起来,开始找我的官服,最后吴妈闯进来,从柜子地下给我抽出来:“怕你昨天发酒疯弄脏了,给你收起来了!” 我揉了揉痛的要死的头。 今天就要上朝了,从今日起我就要住入东宫,可谓是片刻不离太子,这是谁出的馊主意。我看了看外面的阳光,觉得晃眼,吴妈冷笑一声:“昨天跟你喝酒的,可是那个王家的儿子?” 我说:“嗯。” 吴妈气的一把将给我做的面重重撂在桌子上:“你——”她是下人,不好骂我,但是如今我父母死尽,亲戚受累,跟着我数十年如一日的唯有她一人,我只能尊重她,老老实实道:“吴妈,我错了。” 吴妈眼里含泪,质问我:“你不记得当年老爷怎么死的!你不记得当年夫人怎么死的!你现在倒好,跟仇人家的儿子把酒言欢,日子过得挺舒坦啊!” 吴妈发起脾气来的时候,市井之妇的样子尽显,然而就是这个市井之妇,在我父母死后拉扯我长大,我不敢忤逆她,只能耐心解释:“那时宸忆还小,他哪里知道——” 我话说了一半,吴妈转身就出去了,我一边穿衣服一边想我伤了她的心,她一定是去哭了,我还傻傻地好心想了想我要怎么安慰她,然而当我看见她拿着擀面杖进来的时候,我想到,乡下妇人,总是先打完娃再自己哭。 我吓了一跳,我现在可是穿着朝廷官服啊! 吴妈凶神恶煞冲过来照着我就打的时候,我一边紧急躲闪,一边急道:“吴妈,我今天是要上朝的!” 我话音未落,一擀面杖已经砸在我脸上,简直不可理喻。 我大叫:“吴妈,我身上穿的是御赐的官服!” 吴妈手里的擀面杖分毫不停,一边在风中嗖嗖地挥舞着,一边大喝:“我管你什么鱼刺不鱼刺!衣冠禽兽,说得就是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子!” 我也解释不清,她擀面杖又挥舞得让我胆寒,只得一路夺门而出,她在后面边骂边追,我又不能还手,只得告饶,结果刚出了门当即撞在一人怀里,我说了声告罪就要走,跑出去两步觉得不对,回头一看,吓得我魂飞魄散。 颜面扫地,当真是颜面扫地,只见那人堪堪站立,衣着虽然简朴却是气度雍容,冲我微笑:“延之别来无恙?” 吴妈见了他,不敢造次,竟垂泪回去了。苍天啊我何德何能,一进洛阳就把脸丢得如此彻底! 我真想冲上去抱着他哭一顿,奈何我鼻血流的厉害,他无奈笑笑,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张手帕为我擦脸。 来人正是钟临,我当年的老师,他是齐鲁学士,名扬天下,写的一手好诗文,为人端正,温雅醇厚,我父亲当年仰慕他,把我送过去拜了师。一别十年不见,这洛阳人事迁移,唯有他依旧是十年前的模样。 我擦了擦脸上的血渍,还是像以往那样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老师。” 他笑了:“你如今已经是太子之师,我哪里还敢自称为你的老师?”他走过来扶起我:“更何况十年之前我不曾帮上忙,眼睁睁看着你家被抄,是我无能。” 我还要再说些什么,却见他道:“还不走?再不走上朝可就要迟了!” 我慌忙跟他同行。 庆和年间,百官上朝没有待漏院可供休息,必须在破晓前赶到洛阳皇城外等候。东都洛阳城,傍洛水,城门外是天津桥。此时宫禁森严,天津桥入夜锁闭,断绝交通,到天明才开锁放行, 因此,上早朝的百官都在桥下洛堤上隔水等待放行。 我偷眼看了看钟临,他是朝中老臣,自然态度从容不迫,心意悠然清虚寡淡,倒是我,千百个别扭,钟临看见我紧张,知道我是第一次上朝,温和道:“当年我教你的东西,还记得多少?” 我老老实实低头道:“着实记得不多不少。” 皇城门还未开,清晨冷幽,我听见昔日师长的声音隔着雾气传来:“背一首《入朝洛堤步月》给我听听。” 又让我背诗。怎么谁都让我背诗。我都说了我没什么学问没什么学问没什么学问啊!就算我当年有,现在也没了! 但是老师的话我哪儿敢不听,老老实实背来:“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钟临微微颔首:“一字不差,没白教你。” 我擦了擦冷汗,还好殿试前我翻了翻唐诗。这《入朝洛堤步月》讲得就是诗人上朝时悠然的心境,钟临让我背这个,是让我这个第一次上朝的人不要紧张,放松心情。 然而背完了屁用没有。 然而,在这冷幽清晨之中,最要命的他下一句话。我万万没想到,钟临的心,已经到了这一步上。 他那时还是气度从容不迫,微笑问我:“那你可记得唐诗三百首之中,这一首诗下一首是什么?” 我自然记得,他当年教我的。 他缓缓说道:“背来,给为师听听。” 他方才还说不敢自称为师。不远处,我已经看见了王宸忆,他见到我自然惊喜,向我走来,我低头咬了唇。 我不是不会,我不敢。 钟临和煦的笑容里带了一丝寒气:“怎么,延之已经不记得了?” 王宸忆已经走得近了。 我咬牙。 钟临负了手,唇畔带了一丝冷笑:“到底还是不肯吗?” 一个是我师长,危难之时曾舍身救我;一个是我年少玩伴,纵然他父亲杀了我全家。 钟临看了一眼赶来的王宸忆,眼中带了一丝冷漠,负手转身,淡淡道:“罢了。” 他一句罢了,说得我心痛如绞。 我脑子一热,生怕让他失望,几乎是喊出来:“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戎衣何日定——” 王宸忆已经诧异站在不远处,定定看着我。 我咬牙:“歌舞入长安!” 王宸忆脸色转冷,原本的欣喜消失不见,蓦然拂袖而去。 钟临却转过身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笑道:“我没白教你。” 我胸口闷得发痛,还是恭敬的样子:“师父永远是师父。” 这诗,没什么特别的。唯一特别的,大概就是它是当年骆宾王写的,同时于他写《代徐敬业传檄天下文》。这诗,便是他讨伐武则天的决心。 那日奸佞是武则天,如今,奸佞则是王恒。 钟临不是让我背诗,他是在当着百官的面问我的立场。可怜我刚回洛阳,就被两方势力扯得稀碎。 我回到洛阳,只想把当年的事情查个清楚,然后好好的过我的小日子,不想我还没进宫,就被朝中两股势力搅在一起了。 我当真像个搅屎棍。啊呸。 不读书者 太子禹连坐在我面前看书,却时不时看看我,又看看窗外。他一身黑衣描着金边,太阳光照在他身上,我晃眼。 我说:“太子,读书要专心。” 他反而丢了书托腮看着我,手里一根毛笔转的很溜:“本太子读书做什么?” 我知道他明知故问,确实还是故作不知,面容平静道:“太子是皇储,是未来的九五之尊,身系天下百姓的安危,若是太子贪玩,日后何以定国?” 禹连看着我,一双眼睛笑得眉眼弯弯:“不是吧,安少傅真以为我能活到继位?少见少见,果然是王公子床上的人,思维都和别人不一样。” 他说得难听,我眉头一皱,只当是没听见。 然而,禹连却是丝毫不肯放过我,从他那红木书桌前起身,走到坐在一旁的我面前来,俊逸的脸在我眼前没完没了的晃,装作一本正经问我:“安少傅,你觉得我父皇待你如何?” 我不动声色:“皇恩浩荡。” 禹连又问道:“如何皇恩浩荡了?” 我忍着他:“臣是罪臣之子,永远不能回洛阳,陛下不禁允许臣科考,还让臣进东宫辅佐太子,臣感激不尽。” 禹连大笑:“少傅,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若不是你是罪臣之子,我父皇怎么可能把你请到宫里来?不过竟也好玩,他一辈子昏庸,好不容易聪明了一回,把你找回来了,你竟然是——” 我终于怒了,拍案而起:“禹连!你这是不尊师长——” 禹连脾气古怪我早就听说过,本来根本不会和他计较,可是今日早晨钟临那番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事情在我脑海里翻滚,最可怕的是儿时背的那个是《代徐敬业传檄天下文》开始在我脑子里洗脑一般刷啊刷啊刷,没完没了地跳出来,就像你小时候背了李白的静夜吟,或者听了什么神曲,在脑子里一次一次地跳出来,那感觉何其可怕,要不然我怎么都不会这这个孩子生这个气。 禹连见我生气了,却是半分也不怕我,反而勾着我下巴调笑:“本太子还不知道少傅还有这种嗜好,真是——” 然而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脑子里都是那些挥之不去的檄文:“近狎邪辟,残害忠良……” 禹连说:“是我当时年纪太小看错了?杀少傅父亲的不是王丞相?还是少傅只顾自己欢喜,根本无所谓家中仇恨?” “杀姊屠兄,弑君鸩母……” 禹连凑得近:“不知道若是王公子可以,我又如何?” “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 那檄文搅得我头痛,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了禹连:“够了!” 禹连被我推得重,狠狠撞在他的书桌上,痛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我说:“你既然知道国将不国,臣将不臣,皇帝都性命难保更何况你太子!危难当头,不知力思改变,反而沉溺声色,由此看来,大梁亡国,指日可待!” 我吼完他又觉得吼得重了,毕竟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从小生活中王恒积威之下,他能如何?因此我看见他扶着桌角站着,反而心疼,叹了口气,想去哄他,却见他冷冷看着我,看得我心凉。 我说:“是为师不对,你可伤到了?” 他嘴角一咧:“伤到了。”然后指给我看:“桌子伤了,被我磕裂了。” 他这是不怪我了。那裂纹早就有了,我懒得理他。 我去扶他:“疼么?” 禹连性子怪,简直怪到了极点,我扶他坐下以后他又睁着眼睛说瞎话:“哎呦,少傅,我腰断了。” 我:“……” 我从桌子上拿了论语,掷到他桌子上:“背不完前三十页,不许吃饭!” 他竟然也不在意:“那我就吃少傅碗里的。” 我真是拿着耍赖的孩子没辙,只好狠心:“那为师也不吃了。” 这孩子精灵古怪地让我害怕,此刻见我如是说,又不知想起了哪一出,噘嘴道:“刚才少傅说我沉溺声色。” 我正在往别处走,听得这一句差点没摔下去,此刻惨着脸看他:“我说了么?” 禹连托着腮,一脸纯真茫然冲我点头。 我头痛得更厉害:“……二十页!” 禹连还是一脸纯的可以滴水的样子看着我:“可是我除了刚才调戏了调戏少傅,也没干别的,就算干了,也就是在彩袖楼对面看少傅干……” 我听得差点给他跪下去,此刻扶着头颤颤巍巍坐在椅子上:“十页。” 他终于乖乖低头背书了,然而坐在他旁边的我却无语对苍天。 苍天啊,现在的小孩子都成精了吗! 一失足成千古恨,如今我才真是懂得了。 他背书,我看着他背书,他竟然安坐不动,眼皮都不抬一下,我想若是换我坐在这里,看着我的是我师父钟临,那我一定满脑子都是他的戒尺和我的手掌心。 是啊,他是太子,我打不得。 禹连翻了一页书,说:“少傅,我们学完论语学什么?” 我回了回神:“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乐理。” 他满脸失望地将我望着:“你也该知道,我父皇费劲千辛万苦把你请回来不是为了教我这个。” 我眉毛一挑:“臣乡野草民,对政事治国之事一窍不通,不敢教殿下。” 禹连又道:“那骑射武艺呢?” 我轻笑一声:“骑射武艺?这些臣倒是幼年时学过一些,可惜这两年在广西流放,只记得柴怎么砍,不记得马怎么骑了。何况这些是少保要教给太子的,臣领着少傅的俸禄,就只能教殿下四书五经。” 禹连一愣,呆呆看着我,嗤笑:“是啊,我以少傅为师,可惜少傅以我为傀儡太子,自然事事不愿教我,少傅自保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管我这个没人要的太子?” 他语调凄凉哀怨,说得我心都软了。 “更何况,若是来日换了皇帝,少傅也还是少傅不是?我向少傅求教,当真是我不懂事了……” 这几句话更是说得令人心疼,我看着那少年俊逸的眉眼和低垂的头,心里不禁五味陈杂,我正要说罢了,我教你就是,结果这小子忽然一抬头,甩给我一个赖皮的笑:“少傅,我背完了,可以吃饭了吗?” 我:“……” 吃个饭而已 禹连从我碗里夹菜吃的时候,我一时在想,我到底是少傅还是他妈?不行,他妈早死了,我不能这么想。 我只得温声劝告道:“殿下,你难道不知,已经到了别人碗里的东西就是别人的饭,不能再夹走了?” 禹连啃着筷子:“你是少傅,又不是别人。” 我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以前就是这么把别的少傅气走的?然后他头头是道地说——不,是说得头头是道:“尊老爱幼,你又不老,我正好年幼。” 我看着这个十八岁的比我高的家伙,你这么装嫩有意思吗?我实在吃不下去,他气得我干呕。 禹连见我干呕,一副惊慌的样子:“少傅可是哪里不舒服?”一边说,一把屏退众人,悄声问我:“少傅可是有了?” 我一愣,没反应过来。 等我反应过来,他保持着关心姿态的脸已经有了一丝裂纹。 我被他气得都笑了:“我是男子,何来有孕一说?!” 禹连认真道:“我只是问少傅是不是有病了,少傅不要乱想嘛!” 我:“……” 我和禹连相处一周以后,一直没能适应过来。原本的授课早就被彻底打乱,我甚至很想躲在东宫给我住的那个院子里不出来。很难解释和禹连相处的时候,他会用多少种古怪的方法来气你——而且前后反差,总是如此之大。 他每次把我惹急了,就笑得眉眼弯弯,好像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我姑且只能认为这小子有惹别人生气的癖好。 这一周我不曾见过别人,除了禹连被皇帝叫走的那一日我出了一趟皇城,去吴妈那里拿些忘记的东西。这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状元府吧——一周前断壁残垣,如今收整的有些样子了。 吴妈看见我,似乎还在生我的气,哼了一声,却去给我做饭。 我看着那新的桌子和四周刚建起来的房子——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安府。 这里是安府。 这里是安府。 我正想着,忽然一晚茴香苗重重地被撂在桌子上,吓了我一跳。碗里的面汤溅出来少许在我脸上,我被烫了一下。我一抬头,看见那身材粗壮的吴妈正系着围裙怒气冲冲看着我,眼里全是愤恨。 我摸了摸鼻子,伸出爪子去拿筷子,被吴妈一巴掌打回来,疼得我直甩手。 我委屈:“你不让我吃就直说嘛!” 吴妈眼里有失望,但是这神情在她脸上显然不能像禹连那臭小子那样打动人,再说我被这小子骗来骗去,再怎么悲痛欲绝的神色我能接受了,因而只是咧嘴冲她傻笑。 吴妈声音很尖,她声音一尖就没好事:“我就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能把灭门的仇都看得那么淡,就是我,现在出去看见一个王家的人,我都想杀了他,你怎么就能和王宸忆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你知不知道他那个混账老子当年是怎么杀了你家人的?” 我偷偷去拿筷子,又被她打回来,她冲我吼:“你到底是不是人?” 我更委屈:“那你也不能不让我吃饭嘛!都跟你说了这件事和宸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了!” 吴妈怒极反笑,一把将茴香苗扣在我脸上,出去了。 我沾了一脸滚烫的面,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那坨面从我脸上滑到衣服上,再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我吐了嘴里的茴香叶子,正要用袖子擦脸,见门口一人噗嗤一笑。 我赶忙站起来:“师父。” 每次挨打,都被撞见。 钟临摇摇头:“不敢当,不敢当!”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又笑了,我说:“师父,我本来该留您吃饭,可是您也看见了,我在这儿连碗面都吃不上,走,我带您去别处吃。” 钟临看着我一身面汤,伸手替我摘了脸上的菜叶子:“你就这么去?” 我讶然:“哎呀,得换一身,师父等我,马上就回来。” 我去卧房换衣服,钟临反倒跟着我,都是男子,我也不避讳,就在他面前换了。钟临一直看着我,眼里别有深意。 我说:“就算您是我师父,我换衣服的时候您这么看我,我也会不好意思的啊……” 钟临脸上依旧是那种和煦的笑,这屋子里有些暗,他站在窗子口,外面的光照进来,打在他头顶上,带着一层金边,我笑了,觉得他整个人像个佛一样。 钟临说:“我钟临的徒儿,果然是和常人不一样。” 我当时正在换衣服,此刻窘了一下:“什么?” 钟临向我走过来,低声道:“若非你曾是我徒儿,连我都快要被你骗过去了。” 我茫然着一张脸:“我骗你干什么?” 钟临叹口气:“我当年教你之时,只觉得你才思敏捷,是个聪颖的孩子,却万万没想到一场祸事,能将你逼到如此境界——你若原先只是有些出众,今日看来,能成大事。” 我被他突然冒出来一大串儿话逗笑了,把衣服套上去:“是是是,我能成大事,师父还吃不吃饭了?” 钟临站着没动。 我又回头看他:“师父?” 钟临看着我,眼中五味陈杂:“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连我也要瞒?” 我更是摸不着头脑:“瞒你什么?” 他脸色一变,竟甩袖出门去了,我赶紧跟在后面:“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钟临脸色铁青:“你若不信我,何苦又来叫我师父?” 我简直冤死:“我我我刚被人糊了碗面在脸上,现在又被你按了一个罪名到头上,我到底干了什么?” 钟临猛地停住定定看着我:“我问你,你回洛阳,可是想要报仇?” 我一傻:“我来科考啊……” 钟临冷笑两声:“好!你便去做你的少傅,便去与那杀了你满门的人偷欢,从即日起,与我都无关!我不曾教过你,也不曾受过你三拜,你走就是!” 他说完就甩下我走了,我站在门口,哀叹一声,正要回屋去,却见吴妈站在门口,砰的一声在我面前把门死死关上,这可好,家也回不去了,而且我还饿着。 我就这么站着大街上,深觉秋风荒凉。 这……搞得我里外不是人。 我只得去别处吃饭,还没走两步,猛然想起来银子一文都没带,算了,我回宫吧,一摸腰上,令牌还在家里。 我愁眉苦脸地看了看那扇紧闭的大门。 说好的天无绝人之路呢。 逮耗子 我在门口拍了拍,软声道:“吴妈,我重要东西都在里面呐,能不能放我进去拿一下?” 没人理我,我家狗叫了两声。 算了,这狗是吴妈近几天养的,还没见过我几面,应该是不待见我。我看了看安府的断壁残垣,只得走绝路了。 我这辈子都没想到我回个自己家竟然还要翻墙,这要是传出去,我这辈子英明可就全毁了啊!我在墙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正要得意跳下去,忽见吴妈叉腰站在那里,吓得墙头的我抖了抖。 她的泼妇眼瞪着我,我弱弱地看向那双眼白堪堪占据大半江山的眼睛。我……本少傅心里苦。 只听见吴妈在底下厉声道:“我当年见你三年不说话,我以为你在心中立誓,是个有血性的好男儿,这十年来你上山砍柴下地挑水,兼着夜间读书,我以为你定然能不负你父母期望,却不想你是这样一个废物!” 我在墙头好心提醒她:“我不说话是因为山上没人跟我说话,我要是对着天地清风狐狸兔子说话,你不得把我当疯子?而且吴妈,我现在好歹是朝廷命官太子之师,你逼得我堂堂少傅爬墙是不是也太——”她一个鸡蛋飞过来的时候我就彻底败了,整个人从矮墙头栽下去,路过的一个小孩还来扶了我,我从身上搜出来一个铜板给他,他蹦蹦跳跳走了。 哎……本少傅一世英名啊。 本少傅我在洛阳城一共认得三个人,吴妈,钟临,王宸忆。这下可好,今天不知道犯了什么冲,硕果仅存的这三个人,有两个把我骂一顿并且赶出来,我又不能去找王宸忆,只得去干些别的事情。 比如那些比较邪恶的事情。 我往彩袖楼走的时候,天朗气清,仰头看去,皇都洛阳城的天空蓝的纯粹,搭配上周边两条街上朱色的琉璃瓦,偶尔看见立于二楼阑干之畔的才子佳人,都觉得何其养眼。 这皇城不仅仅是军事政治重地,更是商业往来繁华之处,两列皆是绸缎庄首饰铺,琉璃耀眼,锦缎华贵好不惹人眼,就在我在这种地方闲逛的时候,有个人没看见琉璃锦缎,反倒看见了我。 我也是闲,正在街上逛着,看见那边一人火急火燎指着我指手画脚还急的跳脚,我正茫然看着那人不知道说什么,一会儿抹脖子一会儿又上吊的,我四下看了看我自己,穿的寻常布衣,唯独头上戴着的发带名贵点儿,浑身上下实在找不出有任何可以让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急的跳脚的事情,然而他们说完,竟然乌泱泱一帮人走过来,疾声问我:“敢问您是哪家的贵公子?几位眼拙,还请您——” 我心想我要是堂堂状元郎被自家厨娘赶出来何其狼狈,自然不能自报家门,于是咳了一声:“草民那家的公子都不是,就是个种地的,第一次进城。” 那几个人大喜,向一为首的人说道:“太好了,大掌柜,不是权贵,得罪得起!” 我一愣,什么得罪的起?早知道他们要得罪我,我就自报家门了啊——咳咳,听好啊,本人乃皇帝选的状元郎,虽然没什么实职,但是入职东宫—— 我还没把想象的付诸实际,之间那为首的什么大掌柜一挥手:“快快,带走,请他顶上一顶,那几位可都是得罪不起的!” 我就被一众人推推搡搡进了那彩袖楼,本少傅干笑两声:“那啥,几位,我以前来都是走后面,这么光明正大不好吧。” 我知道这两边的青楼同行是冤家,抢客源也是时常有的,可这也太强人所难了是不?更何况要是被人看见我堂堂少傅这么被人捉进来着实有点像我上了人家姑娘没付钱,实在是…… 我还没来得及说,就被直接推到了一个屋子里。 他们把我扔在屋子里就走了,难为我还去踹了两脚门,这分明是强买强卖关键我还没带钱! 之后,一个人走将进来,正是方才那所谓大掌柜,对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自我介绍道:“在下云西京,是这彩袖楼的主人,只是今日有些要紧的要来,偏偏我们出了些岔子,所以还请公子在这里坐一日,若是不愿说话,不说话便是。” 我茫然:“什么坐一日?就坐在这里?” 云西京道:“就坐在这里,不用动,也不用说话,甚至都不必看他们,若是恼了,拂袖便走,如何?” 我颇为寻味地看着他,问:“你不会是让我做什么坏事吧?” 眼前这人个子偏高,一身红黑相间的衣服,虽不名贵,但身为精致,一举一动都是文雅有礼,哪里像什么坏人。不过此刻穿了粗布衣服的我站在他面前,倒是颇有几分坏人的模样。 他从下人手里接过盘子:“还请公子换上这身衣服。” 我随手摸了摸,锦缎料子,花纹繁复,极为别致,云西京挥手退了旁人,替我更衣。我对着镜子照照,镜中好一个红颜美少年。 我在地上的毯子上坐下,姿势不大好看,云西京为我整理衣角,自是极为文雅,他放上一壶酒,轻声道:“公子请。” 我看了那银壶酒,问:“非得喝?” 他看了我片刻,道:“还是喝吧。若是出了事情,我进来处理就是。” 喝便喝,我在广西十年,那可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拿了那酒一扬脖子一口饮尽,向他晃了晃杯子,证明里面一滴不剩。 他端了酒退下去,我坐在房间中央,困惑地等着,房间一角的香已经燃得快尽了,一屋子都是奢靡的气息。 我坐在哪里昏昏欲睡。这跪坐的姿势好看归好看,坐一会儿便腿酸,我少年时父亲曾为训练我坐姿下了极大的功夫,奈何十年放养山林,简直前功尽弃。 正想着,只见三个人有说有笑进来,最先进来的见我先是一愣,后面那人撞在他背上,骂了一句什么,看见我也是一愣。我对着三个发呆的人道:“首先我不知道——” 穿青衣的人先向我走来,冲我笑道:“我先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彩袖楼的男妓?” 我一愣,一拳头就打过去:“你说什么?” 那人哈哈大笑,接了我拳头握在手里:“我错了我错了,那人请你来陪我们喝酒,是也不是?” 我起身要走,被他一把揽住腰:“在下白如安,不知道公子姓名?” 最后进来的那人最为谨慎,道:“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他到底不是这楼里的人,玩得过了让官府知道,还是会——” 穿红衣的那人嗤笑一声:“什么官府,你我便是官府,王恒那家伙恨不得你我几人不务正业,这事情传到他耳朵里,高兴还来不及。”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帝王之师 作者:姬游游芋 第2节 白如安对我笑道:“公子不会因为我们几个强拉了公子喝酒,就去闹上官府吧?须知黄花姑娘也没有这个样子的——” 我说:“喝便喝,只怕你喝不过罢了。” 最末那人名叫陈戎,此刻也是坐下了,问:“如安,你说今日有贵客?” 白如安伸手挑了一下我下巴:“这等美人,不是贵客?”我拍开他的手,他却又笑道:“我已经如实相告自家姓名,公子就不肯和我说说你的名字?” 我看着他,这摆明了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样子,我就那么好欺负吗? 我说:“我叫安二狗。” 白如安:“……” 青衣那人名叫林竟夕,此刻哈哈大笑:“这可是公子真名?” 我微微一笑:“自然不是。” 我一笑,他倒呆了许久,白如安推他一下,逗他:“没见识的样子。” 我道:“你们说了许久,就没人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白如安理了理衣袍,握住我的手,欺身过来笑道:“我若是说了,你可告知我真实姓名?” 我一笑:“自然。” 白如安说得不清楚,大抵就是京都贵族之间总嫌青楼中的人没有味道,更何况男子不同于女子,因而想了一个有趣的法子,便是在寻常人中寻姿色甚好的,请来此处,各取其乐,最后好聚好散,不做勉强,他说这句不做勉强的时候面色微红,看着我的眼神好不羞涩,我扶额,这,本少傅…… 此刻他揽了我笑道:“你可愿说真实姓名了?” 我今日已经够丢人了,实在是不能再丢人,想起那人于我说,若是恼了拂袖走了便是,此刻只得故作潇洒,推了白如安站起来,行了一礼:“恕不奉陪。” 谁知我刚站起来,腿却是一软,几乎跌倒,白如安一把搂了我笑道:“美人哪里去?” 青衣的林竟夕笑道:“既然进了这里,自然确保你出不去的,我看你也是同道中人,何苦挣扎?” 我扶额:“在下只是忽然想起一件事,白公子白如安可是洛阳城里的大理寺少卿?” 白如安一愣:“正是。不想公子倒是知道这一层,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叹口气:“若你是寻常人家子弟,我陪你们玩儿便玩儿了,可是阁下的身份,草民不敢造次。” 这若是哪一日上朝撞见了,这让我一张脸往哪里放? 白如安的性子何其洒脱,听我这般说,却试朗声大笑:“什么时候要你造次了?造次的明明是我们,还请美人坐下。”我正要推开他,身子却没有力气,整个人向前倒去,他借势扶我——这小子分明是占便宜! 这时,我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一个少年朗声笑道:“可是我来迟了?” 这声音! 本少傅听得心里颤了一颤,被白如安扶着站起来,听那少年正笑道:“今天你们又劫了谁来?” 他正向我看过来,对上我的眼睛,先是吓得一个激灵。我气急反笑,顾不得浑身无力,竟一把推开白如安,冷笑一声:“禹连?” 他腿一软,掉头就跑。 闭门不见 他先是往后一个踉跄,然后跳起来,转身就跑,我又好气又好笑,我已经在这里了,他跑有个什么用? 我正欲去追,白如安拉了我的袖子,笑道:“怎么一见了年轻人,我们几个都不作数了?” 年轻人,你白如安就比我大半岁,还有脸在这儿光明正大调戏我?! 我头实在昏得厉害,追不上去,索性不追,我就不信禹连这臭小子不会来,因此我甩袖一坐,冲一旁坐着的三个人道:“陪就陪,日后你们别给我哭闹!” 我一扫方才拘谨,自己倒酒,把他们三人索性当了白菜,白如安乐意占便宜,我也懒得理他让他占去,他们聊别的,果然禹连不多时又小心翼翼回来,看见我被白如安揽在怀里,吓得差点没倒在地上。我看着他干笑,他摸着头,一脸无辜。 我问白如安:“这法子是谁想得?” 白如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自然是哪位太——公子。” 禹连险些昏倒在地上,白如安色胆包天,拉了我下巴就往下吻,吓得禹连当即冲过来一把将我拉到身后,一脸说不得的苦痛:“碰不得啊!” 在座的三人都茫然看着他,我伸手搭了禹连的肩,笑道:“来,禹连,给几位爷解释解释本公子是个什么人。” 我一碰他他就浑身僵硬面色如土。 林竟夕性子洒脱,此刻笑道:“该不会是旧好吧?” 禹连得救一般,立马道:“没错,就是旧好!” 我被酒呛了一下,勾在他脖子上的手使力,咬牙问:“旧好?” 禹连给我倒酒:“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就饶了我罢。” 我接了他那杯酒,笑道:“你倒是聪明啊,这点子这么好,你爹知道不?” 禹连手里拿着酒壶几乎都要哭了:“我给你斟酒赔不是……” 白如安不了解现状,想是酒喝得多了,有些得意道:“你若是知道他爹是谁,吓不死你。” 我眉眼一弯,执了禹连的手:“那爷就说给小人听听,让小人也受受惊吓?” 禹连一头撞在我怀里,抓着我衣襟头都不敢抬:“我再也不敢了……求你了我求你了……” 我气还没消,怎么可能饶他,此刻直接抬了他下巴笑道:“什么不敢了?草民觉得公子这主意甚是不错,就是该看对人再下手,一个不小心万一搞错了,闹出事情来怎么办?” 另外两个人早已看出端倪,唯独白如安酒醉心醉,他们二人觉得不对,或许思量我大抵若不是个吃醋的人就是个不简单的人,心里觉得不安,纷纷行礼告辞,禹连此刻巴不得白如安这个不长眼的也告辞,可是他偏偏就是喝的多了,那酒里有什么我这个喝过的人自然清楚。 禹连见他们走了,慌忙也拉我起身,我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向他笑道:“急什么,我还没喝够。” 白如安脸色泛红,道:“我也没喝够。” 然后我就被他按在桌子上啃了半天。我先是震惊,然后反应过来的时候禹连几乎已经跪在地上了,等他把白如安拉起来把我拉走,本少傅的便宜都被这小子占尽了,禹连向站在门口的白家侍卫道:“带他回去!” 那侍卫赶忙道:“是,太子爷。” 我抱着肩,冷笑:“是,太子爷。” 禹连额头上冷汗连连。 我伸手勾了他下巴逗他:“胆子够大啊。” 我凑得近,酒气喷到他脸上,他有片刻失神。 我放开他:“还不快滚回去!” 禹连赶忙向自己的侍卫走去,那几人见了我也是吓得魂不附体,我悠悠走过去,在他身后道:“明日我回宫之前见不到你抄的十遍论语,给我等着去跪大堂吧。” 禹连正在下楼,险些一跤跌下去,“十遍?” 我站在楼上,倚了那雕花阑干轻托腮,长袖一敛,斜眼看他。楼下仰头站着的少年愣了一下,慌忙把头低下去,小声道:“我知道了。” 他走得匆匆,白如安被几个侍卫搀扶着,从我后面走过来时,还不忘搀了一下我的腰,眼中极为清明:“你还未告诉我你姓名。” 说罢,被人带走,依旧是醉态。 我没说什么,此时天色已晚,我再走向楼下,熟练地走向边角的一个小门,云西京正在那里等我,见我推门进来,向我行礼:“少爷。” 我掸了掸衣服上的灰,抱怨着:“西京,吴妈把我赶出来了,只是我进宫的令牌和衣服,都还在安府里。” 云西京站起身,道:“我现在就去取,你等我一下。” 我微微皱眉:“那酒中药的分量不少,后劲很大……” 我眼前的黑衣青年笑了,向坐在凳子上的我俯下身来,在我颈边低语:“那我等下再去取那令牌。” 他俯身抱起我,顺带关上了门。 次日我回到东宫,看见顶着两个黑眼圈狂抄的禹连,又看见趴在那边角落里撅着屁股低头抄写的小太监如意,我笑了,抬脚踹了他一脚,他整个身子失去重力向前倒去,摔到一半吓醒了,我眼睁睁看着他磕在地上,顺手拿起他那张纸:“你和太子爷的字倒是写得一模一样?” 如意哪儿敢回话,此刻低着头,战战兢兢看着禹连,禹连抬起黑眼圈的两双眼……一双眼,咳咳,看了我一眼,我噗嗤笑了:“你这简直像是眼睛下又长了一双,才熬了一夜,就成这样?” 禹连看了我一眼又慌忙低头:“谢少傅夸奖。” 我对那还在既不敢接着吵又不敢去睡觉的如意道:“你去睡吧,所有人都下去,熬了一夜了,都去休息。” 一众人得了这句话,全都一溜儿烟跑没影了。 我在禹连旁边坐下来,握了他执笔的手:“这字是三岁稚子写的,还是你一个堂堂太子写的?” 禹连还在狡辩:“我写了一夜手都写抽了……” 我拿了他的笔,放在一边,笑道:“胆子还挺大?” 此时太阳高照,洒在面前的地上,留一地太阳影子,晃得人眼晕。那个平日里的顽童被我抓到痛处,此刻老老实实低了头,恳切道:“我知错了。” 我托腮笑看他,等着下文。 他头埋得更低:“但是我绝对没有对少傅起过不轨之心……” 我嗓子里莫名的被什么呛了一下,我一边咳嗽一边瞪他:“什么?” 他不说话,拿起那根笔继续抄写:“我还没抄完。” 我复又夺了他的笔:“你和白如安等人,平日里如何联系,在何处会面?” 禹连警惕的看着我:“干什么?” 我把他那根笔悠悠转了一圈儿,打趣他道:“少傅看上你那个大理寺少卿了,怎么办好呢……” 禹连一紧张,腾地站起来打翻了墨,溅了我一脸,我……我能屈能伸,因而稳坐不动,等着他来道歉。 道歉没听到,听到一声冷笑。 “少傅说我沉溺声色难为人君?那我若是活到了登基那一日,成了祸害天下百姓的昏君,也只因我拜错了师,学错了事!” 我实在是不能理解怎么一下子就转到如此严肃的话题上了。须知本少傅我还一脸墨汁。 我被人泼了一脸墨汁啊! “我倒是奇怪,父皇请来的到底是什么人,整日里拿什么四书五经人伦道德来教育我,自己是什么货色,你远比我清楚!” 我:“……” 我就开句玩笑话,这,这就被学生骂了个狗血淋头。以后若是传出去,我还有没有威信…… 我叹了口气:“禹连……” 这孩子是不是抄了一夜书抄昏头了?我若是没记错,这小子最会开玩笑,而且每每不弄得我老脸无光他不肯罢休,而且他的玩笑从天南开到地北,连少傅你是否有孕这话都说得出来,我不过是说了句双关,就被他指着鼻子骂还泼了一脸墨? 我甚至不知道禹连这句话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的,但他此时一夜未睡,脸色本来就极度苍白,此刻更加难看,兼着一双深陷的眼睛,看得我都心疼了。 “我竟不知,这倒是替少傅牵线搭桥了?” 我:“……禹连,你是不是不舒服?” 禹连摔了袖子,转身出了门,走得疾,连看都未看我。 我摸摸鼻子,姑且认为他是在找法子……躲避抄写。 接下来的整整三天,禹连都把自己缩在屋子里打死不见我,我在门外站得很颓然,你小子是躲我呢吧?怕我收拾你随便找个主意就把我关外面了,我虽然名义上是少傅,但是现在太子念书不念书谁会管,这朝廷就像当日东汉末年时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不过是把这几个皇室血脉的人关在宫里养着以定天下人的心罢了。 当年有刘皇叔,如今有钟丞相,至于我就是个不大不小的少傅,此刻被自己学生泼了一脸墨,还骂了一头血。我在他门外敲了敲,他不肯开门,我也不是不能踹开,只是念想我到底是少傅不是少保——我是文官不是武官,踹门,这样不好。 于是我就袖了手,悠然在旁边看着几个侍卫帮我拆了门。然后我说句多谢,看着那寝殿里把头埋在被子里的禹连,走了进去。 笑而不答 已经是正午,我走进去的时候,因为卸了沉重的雕花木门的缘故,太阳照在他室内的地上,我环顾了一下,发现这寝殿过于昏暗,甚至尘土飞扬,在阳光里全部显形,我虽然没真的被尘土呛到,但是看到这副场景就莫名觉得很呛。 他整个身子缩在被子里,我本来想撩起来把他丢出去,但是考虑到这孩子可能什么都没穿,因而只是隔着被子摸了摸他的头:“你这是逃避惩罚?” 他很别扭,不说话。 我叹气,这家伙没比我小几岁,怎么就像个小屁孩一样这么多情绪?我说:“逃避惩罚也要选一个好一点的方式好不好?算了,不罚你抄论语了,起来吧。” 他猛地掀开被子,我以为是被我说中了,谁知道他穿着睡衣赤脚跳下床,从那边拿了一打纸塞到我怀里,我下意识数了数,他还真抄完了。 我看着被子里裹着的那一坨,不知道如何是好。 禹连真的在闹脾气,就因着我一句话,在被窝里窝着整整三日,这外面的太阳都走了几个来回了,王美人那只狗都下了三个小崽子了,宫里那朵牡丹都又开了几多花了,我都用这个功夫把整个皇宫转了几圈儿了。 我说:“你闹脾气闹够了?少傅到底什么地方开罪你了?” 禹连把头埋在被子里:“我出去不出去有什么区别?反正你若是把我教成一个废物,王家人登基的时候更方便不是?那样等江山易主,你也可以活得更舒坦,反正不沾我的晦气——” 这孩子,他哪怕拿刀来捅我几下,只怕我都比这舒服些,他声音渐渐低下去,说得我心里生疼。 我说:“谁说的,少傅是你的少傅,又不是王家人的少傅。哪里会盼着你不好。好了,起来吃些东西吧,若是少傅那句话开罪了你,我道歉可以么?” 禹连已经把自己死死的裹着:“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不想见你,你出去。” 我:“……” 这小太子。倔脾气真是比驴都倔,还跟我拿架子。 我怕他依旧不愿意吃饭饿坏了肚子,只好温声劝道:“你是我学生,你这样不吃不喝地呆在殿里,我就不能心疼吗?起来,跟少傅出去走走。” 见他依旧不动,我实在是哭笑不得:“我那日开玩笑的,你那个白大哥那么好,留给你,少傅不要,行不行了?” 他把眼睛从被子里露出来,扒着被子看着我,可怜得像一只小狗:“真的?” 他声音软软地,我看着都觉得我见犹怜,只好伸手去拨他额前的碎发:“我骗你做什么……你这孩子,一句玩笑话,跟我置气这么久。” 禹连指指他那大开的寝殿:“你还把我的门卸了。” …… 我从一旁架子上给他拿下来衣服,“天凉,先穿上。回头我再叫人把门安上。你至少可以记住,以后不要跟少傅玩这一招,没用的。” 禹连恹恹的起来穿衣服,不知怎地,这少年明明比我还高出了半头,却总让人看着心疼——当然我也知他那些可怜相多半是装出来的,我不争气,每每上当,如今见他一个人恹恹的穿衣服,竟像那些民间母亲一样,伸手拿了他的衣服去替他穿,他怔怔的看我。 我只是笑:“我小时候,每次生病,就要想着法子的撒娇,吃饭的时候会装惨,说要爹爹喂,我爹忙于政事何其辛苦,见我病了,就真的来喂我吃饭,我小时候不懂事,就一直拖一直拖……但凡生病,吃个饭都要一个时辰……” 我替他穿好了衣服,说:“走吧,少傅带你去吃饭。” 禹连跟在我身后,走得缓慢,忽而问我:“少傅,我一直看不清你,你回来到底为何?” 我笑而不答。 禹连跟在我后面,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我不信你不恨王家人,我不信你就是这样颓废的当一辈子一个没有实权的文官,我不信你——”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他:“那你到底信什么?” 禹连看着我,定定地说:“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放得下这段仇。你是回来报仇了。” 我说:“不,我是回来当你少傅的。” 禹连站在冷风里,愣了许久。他穿得单薄,这样一吹风,是要生病的。洛阳城近黄河,气候相对潮湿,如今深秋的阳光虽然灿烂,风却还是微冷的,室外的温度总要低了很多。 宫里种的牡丹开始逐渐凋零,两旁的树木也开始带了秋色,青石板砖的地上还有些落叶,但是很快就会被人扫走。 我的小学生站在一棵远比他高大的树下,在秋风里和那树一样瑟瑟着,偶尔飘下两片叶子来,沾到了他头上,他也不知。 他想不通,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想不通我的淡然,想不通我做的一切,或许,也想不通他自己的心。 那又如何? 这整个朝廷上下都想不通,他们都在想,安延之回来了?报仇来的吧!咦,我们当初还怕自家子弟当上少傅,其实那少傅的位置就是留给他的嘛! 王家人开始警惕我,钟临又在生我的气,仿佛我在这整个洛阳城都是孤身一人。 其实也不尽然,有一个人听说了这件事以后,却笑得淡然,把我这个贸然冒出来的仇家毫不放在心上。 那人便是王恒。 此刻的他安坐在自家的饭桌上,听着家里夫人气恼地说着儿子如何不争气,他依旧喝着自己碗里的粥,连头都没抬一下。 他夫人终于拍案而起:“老爷,那安延之可是安以山的儿子!我们父债子偿,父仇子报,安延之来干什么难道宸忆看不出来吗!” 王恒放下了手里的粥碗,淡淡道:“那又如何?” 外面忽然进来的王宸忆看着父母争吵,面无表情,向他们行礼:“儿子来请安。” 说罢转身就要离去,屋子里的大小侍婢吓得头都不敢抬。果然,王夫人蓦然把手里的瓷碗重重的撂在桌子上:“你给我站住!” 王恒悠悠的端起粥来,吹着。 王宸忆不再向前走,转回来,脸色苍白着,语气里尽是不在乎:“母亲还有什么事情?” 王夫人恨恨看着他:“你如今出去,可又是要去找那个安延之?你知道他是谁?” 王宸忆看着自己发怒的母亲,道:“我自然知道。十年前我就知道,可是母亲不知道,父亲不知道。” 王夫人被他这个说法气得说不出话来:“你——” 这时,一直在旁边看着的王恒却说话了:“宸忆可是喜欢那小子?” 王宸忆一愣,脸色微红。 王恒道:“既然如此,我替他安排个宫外的职责,或者直接让他来王府当幕僚,你看这样如何?” 王夫人被自己丈夫这句震惊了,然而又不敢向吼儿子一样吼王恒,只得小声道:“老爷!” 王恒看着自己儿子:“我这样做,你可愿意为之前的态度向你母亲道歉?” 王宸忆喉咙动了动,抬袖,弯腰,行礼:“儿子知错了,向母亲告罪。” 王恒笑道:“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王夫人想要阻拦,走到门口却又叹气,回过身来道:“老爷!你这是疯了么!” 王恒把碗里最后的粥喝下,悠悠道:“怕什么,年轻人谁不爱玩儿,他将来又不是不娶妻。” 王夫人急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那个安延之——” 王恒眼里带了一丝不屑:“快死的人,你跟他较什么劲。” 王夫人一愣,整个人屋子的人低着头,安静地只剩下王恒吃东西的声音。 至于这一段儿我为什么会知道,王恒自然不知。只是他若是知道了,怕是就不能这么安然地喝他的粥了。 事无巨细 我每日的行程都是固定的,不向禹连那样随意,若是说说,差别还真有趣。 我每日早晨卯时就会起床,然后坐在灯下,先把我昨日记下来的东西看一遍,若是还有时间,还会再翻翻过去几年的,然后再开始看我要讲给禹连的书。 等到半个时辰后,我禹连应该起床了,我便去与他一同用早膳。奇怪么?也不奇怪,毕竟现在皇帝是傀儡,太子是傀儡,若是政事上完全无力,那么生活上为何不随意些?这宫里的规矩,只怕是历朝历代里最少的,除了曹操当丞相的时候。 然后便是授课,其实授课的时间也极其松散,禹连跟别人话少,跟我却话多得很,即便是我在给他上课,他也总要问我这儿,问我那,或者是逼着我说一些过去的事情,我便一一讲给他听。 再就是午膳,吃完午饭按理说是去休息,可是禹连自从上次生病,不知道从哪里得了灵感,我就每日里见他一个比我还高的大男孩开始给我装,从午睡开始装到晚上睡觉前,少傅不在,不肯睡,他不睡着,我不能走,这都是些什么屁东西? 我自然极力反抗,谁知道这小子竟然在被子里开始学小孩子对手指,还小心抬头看我,满脸满眼都是纯真无辜:“上次在彩袖楼,少傅和王公子是在干什么?我年纪小,不懂事,少傅给我讲讲可好?” 然后他就会看我一脸准备掐死他的表情讷讷,“少傅不给我说就算了,我日后去问王丞相就好了……” 真是败给他,我怎么这么倒霉?到了晚上,哄得这个明明已经成年还要厚着一张比长城还厚的脸皮装嫩的小子睡着以后,我就会自己打着灯回到屋子里,开始记下来一整天的事情。 从吃的什么菜到喝了什么粥,事无巨细,一字一字记下来,包括禹连说得每句话。 然后我吹灯,宽衣,睡觉。 今天,我依旧是卯时起床,披衣坐起,在昏暗的晨光里点了一支灯,从屋子里的暗格中取出我的日记来,我看了一眼那些纸,虽然只拿出了昨日的,然而过去的所有堆在这里,已经和我一的腰般高。 我略略皱眉。这才一个月,我的记忆就已经和我一样高了。我大概已经不能一下子全部看完了,我得再找时间。 我看完昨天的事情以后,关上了暗格。 时间已经不早,要去叫禹连起床了,我还误了些时辰,赶忙穿衣,匆匆赶去,连衣带都是路上束的,谁知到了他寝殿门口,听他说:“少傅不来,我不起。”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推开门,这语调简直恶心地我想打人,我去拉他:“少傅来了,快起!” 他乖乖地起来穿衣服,我负手看着他。 禹连又抬头看看我。 我说:“别看了,自己穿。你多大了还等着少傅给你穿衣服?” 禹连一边穿衣服一边笑:“我只是想,或许哪天我一睁眼,少傅就走了,然后临死都再见不到你。” 他这话说得轻松,我听得却凄凉。 他是说哪一日宫变退位,怕我离去。 我坐在他床边,笑道:“就算你有一日宫变了,少傅也不走,这样说你可安心?” 他抬起明亮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我:“不安心。” 我一愣:“我又不骗你。” 他起身穿外衣:“少傅若是不走,我不安心。” 吃早饭的时候他还是要从我碗里夹,我已经习惯了,就不去管他,忽然想起什么,问他:“为什么这样?” 谁知这小子悠然道:“怕你给我下毒,我从你碗里吃,自然就是没毒的了。” 然后我罚他一天不许吃饭。 禹连幽怨地看着我:“少傅,你好狠心。” 我冷笑:“我当年师从钟丞相,从来都是罚我一日倒立。后来师从游侠白少景,向来都是罚我两日不许睡觉,至于家父当年还在时,罚我两日不许上厕所,尤其不许上大号。” 禹连震惊,遂觉得两相比较,他还是宁愿选择不许吃饭。 然后是授课。四书五经,其实他早已学过,只是他撒娇耍赖要听我讲,我便讲给他听,他又捣乱:“少傅,孔子有多少个弟子?” 我正讲到一半,忽然被他打断,甚为不爽,看这小子托腮看着我,我也知道他根本没有听。 我说:“三千弟子,其中七十二贤人。” 禹连忽然很兴奋:“哪七十二个,你给我挨个说说。” 我:“……” 禹连兴致勃勃等着我去讲。 我说:“少傅忘记了。” 禹连依旧不打算放过我:“不可能!” 我:“……” 禹连站起来,凑到我跟前看我的书,发现和他手里的别无二致。他说:“我从小就被我以前的少傅教导,安家二少爷三岁能诵千字经,五岁能背四书五经,到了十岁鬼谷韩非子都通晓,十五岁剑败关西将军——” 我平静地看着他,接了下去:“十八岁家门被抄,满门死尽。而后进广西深山,一进就是十年。” 禹连一愣:“少傅……” 我指着他的座位,让他坐回去:“少傅没什么才学,就算以前有,也早忘光了。” 禹连不满的看着我:“谁不知你记忆力天下一绝,无论什么过目能诵,你回去看两眼也给我讲讲嘛。” 当年那些虚名,又被人翻出来,却像刀子一般,捅在我心上。 我心里某个地方抽搐了一下,却不动声色道:“少傅年纪大了,记忆力不比往昔。”我拿着书,正要讲,看见禹连那双望着我的眼睛,不禁叹了口气:“禹连,或许很快我就会忘了你,但是——我会始终记得我是你少傅。” 在他疑惑地目光里,我把他的书翻了一页:“有少傅在,你不会死。看书吧。” 到了中午,禹连自然是没有饭吃,他空着肚子上床的时候我告诉他:“知识就是食粮。” 我料想他饿着肚子必然是睡不着了,也就不打算浪费时间在这里,正要走,却见他一把拉住我。 他轻声:“少傅。” 我抬了抬眉毛,“怎么了?” 禹连声音有些干涩:“你能不能等我睡着了再走?” 又是这个无理的要求,他明明睡不着好吗? 我只得坐下,“你睡吧,少傅看书。” 我看书,禹连看我,终于我怒视他:“你到底睡不睡?” 禹连别了眼睛,说:“少傅,你跟我说的话,我害怕。” 我终于怒了:“你一大小伙子怕什么怕?” 禹连没有像以前那样笑着和我打趣,却说:“我母亲也是这样,什么都不告诉我,有一次她很奇怪,说了好多我听不懂的话,然后哄我去睡,和我睡,等我睡醒了,她就又回来了,回来带我出去玩,带我去读书。” 我心里有些酸:“禹连,少傅不走,你别说了。” 禹连却还是在说:“可是我醒了,她就再也没回来,然后王皇后和我说,我日后就是她的儿子。当她的儿子,就是太子。可是我不想当什么太子。少傅,那时候我就明白了。” 我等着他的下文。 禹连声音很轻:“当人要告别时,又说不出口,他们便会说一些你听不懂的话来做敷衍。”他抓着我的袖子:“快死的人眼里神色都一样,少傅,你骗不了我。” 我从未想到这孩子如此聪颖。 他母亲是哪个妃子我早已记不得,但是我知道如今的王皇后是谁。王蔷,便是王恒的亲妹妹。她进了宫,却从未有孕,那是因为皇帝从来不敢碰她。 我还在想着这件事,却听禹连说:“少傅,我不当太子了,我也不要什么皇位,反正本来就不是我的……你……别走。” 我笑道:“臭小子,拐着弯咒我死呢?” 禹连一愣,眼里神色黯淡,我笑着弹他脑门:“不给你吃饭,你就耍苦肉计?” 禹连忽然坐起身死死抱着我,他把头埋在我颈窝不说话,我无奈:“给你吃饭还不行吗?” 禹连说:“我不吃饭,少傅你别走。” 我:“……” 我真是作孽。 从那一天起,禹连就变本加厉,原本只是要我去找他,这下可好,日日跟着我。我吃饭,他跟着,我散步,他跟着,我到了屋子里看书,他也跟着,最后,我终于怒了:“本少傅进个恭房你也要跟着??” 禹连又拿出那副无辜的样子来。 我扶额:“你不会是怕我掉进去淹死吧?” 他这才在外面等我。 苍天啊,我是个上厕所都没有自由的少傅,这官儿当得,何其憋屈……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我坐在灯旁看书,他也坐在我灯旁看书,我无奈:“太子爷,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吧。” 这混小子给我摇头。 我干脆扛起他就往外面走,禹连在我肩上挣扎:“我不去!” 我把他丢到门外,砰的关上了门,还不忘嘱托如意:“把他给我带回去!” 如意缩了缩脖子。 我把他赶出去以后,才拿出纸来,一字一字地记下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等终于写完了,我熄了灯,宽衣的时候,觉得外面有人。 我衣服解到一半,听见门外的声音,心里怀疑,打开了门。 禹连还站在那里,一脸倔强。如意跪在地上低着头,手里颤巍巍端着那个不明不暗的灯,都快哭了:“太子爷,奴才求您了,您就跟奴才回去吧。” 一双明亮的眼睛映着天上的月亮,定定地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进来吧。”这话是和禹连说得。 然后我又道:“如意,去把他被子抱来。” 冤家相逢 我点了灯,给禹连铺床。所幸禹连是太子,名义上是王皇后的儿子,不然这宫里的人还不知怎么作践他。 禹连脸皮倒是不一般的厚,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把床让给他,一点都不体恤少傅一把年纪了睡在地上。 禹连见人都出去了,问我:“少傅,你还说你不想报仇?我是学生,连你自己学生你都要瞒着?” 我说:“什么报仇不报仇的,这都什么时辰了,睡觉!” 禹连指指我床上铺着的那些干柴一样的东西:“少傅你卧薪尝胆,难道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我看了看那些颇似干柴的草药,叹口气:“那都是药。” 没了那药,我会死。 “都是些安神的东西,将就睡吧。” 然后他看了我抱了被子在地上打地铺,很是诧异:“少傅你要睡在地上?” 我说:“你要是体恤少傅睡在地上不容易,明日就好好的睡回你自己的寝殿去。” 禹连坐在床上,压得那干柴咯啦啦地响。他有些失望地看着我:“少傅不能和我一起睡么?” 我铺好了地铺,熄灯:“不能。” 我说完就躺下了,不知道禹连在床上坐了多久,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干柴响,他大抵是睡下了。他睡得不安稳,辗转反侧翻来覆去,那声音折磨地我耳朵难受,只得勉强睡。 半夜,我听见他道:“少傅,你这里为什么这样冷?” 我被他叫醒,只得回答:“这是阴面的屋子,跟你那面南的屋子自然比不了。” 他安静下去,我又昏昏睡去,过了些时候,他又道:“可是我好冷。” 他猛地撩被子坐起来:“少傅为什么要住在这么冷的地方?” 我叹气:“殿里凉,把被子盖上。” 禹连赤着脚走下来,钻到我被子里,本来是要取暖,谁知刚钻进来就又缩出去,惊慌:“少傅,你是不是病了?” 他慌忙披了衣服就要向殿外走:“我去叫太医!” 我一把拉住他,厉声道:“不可!” 禹连脸色难看,我拉得用力了,不知是否拉伤了他。我把他拉回来,塞回被子里去:“禹连,少傅只是想找一个合适的时候告诉你,所以你现在不要问我任何事情,可以吗?” 禹连看着我,眼里是惊慌:“可是少傅的身子比死人还冷……” 我笑道:“那你就当我是死人。有死人护着你,阴间的鬼不敢来勾你的魂。” 禹连都快哭了:“可是你白天就好好的……” 我把他按回被子里,又把我的被子拿来给他披上了:“睡吧。” 我见他也睡不着了,就坐在床头和他说话。十年前安家还没被抄家的时候,趣事还是不少的。 我说:“我十二岁的时候拜在游侠白少景门下,那时候我年纪小,还有两个师兄,一个是白少景的儿子白安安,还有一个是他捡回来的千诚,分别是我大师兄二师兄。我和二师兄关系好,大师兄虽然比我们大,但是从来不说话,而且长得细皮嫩肉眉眼修长的,我们一直嫉妒他。结果有一天我们打算整他,就趁着他洗澡的时候把他衣服拿走了……” 禹连听得哈哈大笑。 我说:“后来我就被我爹领回家狠揍了一顿,挨完打才知道安安是个女孩子。天地良心,我们当时真的只拿了衣服,绝对没看她洗澡……” 我忽然觉得我给这个小祖宗讲这些故事,有几分自掘坟墓的味道。我看他两眼闪亮闪亮的,忽然觉得自己日后洗澡一定要多加注意。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帝王之师 作者:姬游游芋 第3节 我轻咳了一声:“你总该睡了吧?”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摇曳的树影,被月光投在菱花木格子的纸窗上,显得静谧又安详。禹连把头轻轻靠在我身畔,问:“那少傅什么时候可以告诉我?” 我说:“等你信任我的时候。” 禹连抬头来看我:“我信你。”他从床上爬起来,认着地看着我:“我当真信你,我发誓。” 我问:“有多信?” 禹连回道:“若是少傅拿刀杀我,我绝不还手。” 我哭笑不得,去揉他的头发:“哪儿有你这么傻的人?若是有人变成了少傅的样子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不还手不成?” 禹连说:“我认得少傅,化成灰都认得,别人装不了的。” 我忽然觉得这话有几分阴森森的味道。我只得咳了一声缓解气氛:“那若是有一日少傅不要你了走了呢?” 少年明亮的眸子暗了暗:“那我跟着你,就算是打我骂我讨厌我我也跟着你……” 我正要说他这样不对,少傅也是要生活的,却见他抬眼看我,说:“从小没人关心过我,没人因为我做错了事来罚我,也没人因为我去赌气过来哄我,更没人给我穿衣陪我吃饭……但是现在我有少傅了,所以我怕少傅走了,就和我娘一样,再也见不到了……” 我说:“你这样不对,若是有一日我走了,你就当继续当你的太子,或是当你的皇帝——” 禹连神色之中有疑惑:“皇帝?” 在月色愈发明亮的深夜里,我看着这个刚刚成年的少年,带着我从广西贫瘠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全部的信仰,轻声对他道:“我入了这东宫,敢为帝王之师,就会对得起天下人。” 他怔怔看着我,眼里是不可置信的迷茫。 我说:“我的学生,是未来帝王。” 次日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禹连睁着眼茫然看着前方,我不知他是刚醒,还是激动得一夜没睡。然而我看他的神色,却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我起身穿了衣服,他还在发呆,我没管他,径自去桌子上拿起昨日我记录的东西匆匆扫了一眼,又走回去看他:“是没睡还是没醒?” 禹连的头从子枕头上转了过来:“少傅,你说让我……继位?这怎么可能?” 我替他拿了外衣:“为什么不可能?” 他似乎有所顾虑:“会有代价吗?” 我一愣:“什么?” 禹连说:“少傅,我不当皇帝,你别走。” 我笑了,又揉了揉他的头发:“瞎想什么呢。” 禹连有些心不在焉的穿衣服,问我:“那你什么时候告诉我那些事情?” 我替他穿了鞋:“等你继位。” 我没带他去用早膳,却将他领去了书房,把他书桌上那些什么论语中庸尽数抱起,往角落里一丢:“从今日,这些都是废物。” 禹连眼中似有惊喜:“少傅真的肯教我了?” 我看了一眼那边备好的饭菜,却并没有让禹连去吃的意思,而是说:“来来来,今天少傅带你去出气。” 禹连一脸的茫然。 我在他书柜里仔细翻着,一边翻他东西,一边问他:“禹连,你可信任我?” 禹连点头:“自然相信。” 我笑了:“这就好。”我从他一堆字画中抽出那副清明上河图来,哗啦一声打开。禹连心疼道:“轻点!” 他见我把清明上河图铺开在桌子上,遂又疑惑:“少傅如何知道我有这东西?” 我仔细看了一下:“我本来不知道,只是随便从你这里找几幅名贵的画罢了。”我又把那画卷起来,禹连肉痛:“轻点!” 我道:“一副赝品,至于这么在意?” 禹连瞪着眼睛看着他那副宝贝珍品,此刻有些难过:“赝品?” 我收了画夹在腋下:“这全天下都让王家人盗了去,还能留给你这个么!” 说罢,我带他往殿外走,起初他还有些郁闷,过了一会儿,大笑:“还真是!” 这笑声爽朗如空谷传响,何其清澈。我知道他已经释怀。 我们走到东宫出口处,远远地见侍卫拦着两个人。其中一人道:“我们时常来寻太子,你们几个又不是不认得我们,为何今日就拦了人?” 另一个道:“见与不见,你好歹问过太子,这么在这里私做主张!” 那侍卫何其为难:“两位大人,你们有所不知,自从安少傅入了东宫之后,早就发下话来,太子日后要用心读书,不能再见玩乐之人了!前两日白大人来过,我们也给拦了。” 禹连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我不知道?” 我幽幽看向他:“自然是本少傅被人灌酒了迷酒搂搂抱抱按在桌子上占了便宜之后的事情。” 禹连立刻满脸通红,低下头去不敢看我。 我笑了一声:“怎么,你还颇为不情愿?” 禹连忙道:“少傅说的都是为学生好,学生哪儿敢违逆。” “为你好?”我转过头去看那两人,没见到白如安。“本少傅那是为了自己着想。” 禹连连声诺诺,头低的更低了。他皮肤白净,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十分明显。 此刻,整了整衣衫,昂首向那争执的几人走去,身后的禹连赶忙跟上。 此刻秋风之中,本少傅这一步步走得意气风发步履生风,携着清秋爽朗之气微笑道:“李将军,何事争执?” 那两人分别是陈戎和林竟夕,见了我,都面露惊讶。 那李卫赶忙向我行礼道:“安少傅,我已经和这两位大人说了太子不见外人,只是两位大人不肯离去。” 我已经注意到,李卫“少傅”两个字一出口,这两人的脸色顿时大变,红了白,白了紫,一句话憋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涨得脸色更红。 我依旧是笑如春风:“两位兄台别来无恙?” 栽赃陷害 气氛着实诡异,两方谁也不说话,只有李卫夹在中间最无辜,此刻摸不着头脑,看看我,看看太子禹连,又看看别人。 禹连像赶苍蝇一样赶他:“忙别的去!” 李卫连忙退下。 禹连见他们两个都是不好意思,自己站出来缓解气氛:“少傅,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骁骑参领林竟夕,那位是鸿胪寺少卿陈戎……” 那两人官位都在我之下,赶忙行礼:“多有得罪,望少傅海涵。” 我依旧是挂着那笑:“几位倒是会玩儿,什么时候也带我去逛逛?” 吓得那两人连声道不敢,匆匆告别走了。 我又笑问禹连:“少傅有那么吓人?” 禹连很实诚地点头,然后又赶忙摇头。 我道:“你摇头是何意?” 禹连一脸谄媚:“少傅长得太祸人……” 我被他气得不轻,拂袖便走,他摸摸鼻子,跟在我后面。过了些时候又道:“我倒想知道白如安见了你是什么样子。” 我冷笑一声,暗想这家伙,要想上了我,早在十年前就干了。我不多说什么,继续和禹连向建章宫走去了。 是时候见见王皇后了。 走在半路上,禹连问我:“少傅,我们去这边干什么?” 我说:“这你不必知道,只是待会儿见了什么,该吃惊吃惊,该惊讶惊讶,大惊小怪也没关系,不用藏着掖着管什么贵族礼节,知道了?” 禹连云里雾里地听不懂,但是确实很乖地跟着我。 我来到了建章宫门口,直言要见皇后。侍卫去禀报了,很快,宫里的云麓姑姑走出来,向我和禹连行了一礼:“不知少傅这么早来是为何?皇后还未起身,不便见两位。” 我道:“太子是皇后娘娘抚养长大,按照礼节应当时常来请安,太子年幼,以前的少傅又不尽责,怠慢了恩母,如今我既然教他,自然要他知礼节,懂报恩。” 云麓姑姑脸色不大好:“这……不便吧,须知太子十几年来都不曾来——” 我道:“那是以前少傅不尽责,没教好太子。” 云麓似乎有些紧张:“太子的孝心娘娘一贯是知道的——” 我道:“我竟不知,这后宫已经是云麓姑姑当家?” 云麓姑姑显然有些为难:“安少傅何出此言?” 我笑道:“见与不见,自然是皇后娘娘说了算,怎地姑姑见了我们两个一眼,连问都不曾问过皇后,就下了逐客令?” 云麓不敢背这黑锅,只得道:“我去禀过娘娘,请二位稍等。” 她正要走,我却又开口:“料想皇后娘娘起身更衣梳妆也需要时间,我二人可否去花园等待?若是娘娘愿意见我们,再召不迟。” 云麓脸色动了动,最后还是道:“少傅请。” 她一走,我带着禹连匆忙赶向后面花园,禹连快走几步跟上来,见越走越清幽,问道:“我们去哪里?” 我道:“皇后不知我是否与钟临有关,自然见我,只是她枕侧的人却不好打发。” 禹连疑惑:“枕侧?” 我笑道:“饮食男女,皆有情思,她在这深宫里为了自家兄长的荣华富贵一守就是十七年,如何受得了这深宫寂寞?” 禹连有些会意了:“你是指王皇后她——” 我道:“正是,从这正殿绕过去,有一个偏门,那人清晨必是从这里出来。”我挥了挥手里清明上河图,“倒是比叫他好受!” 禹连正要笑,却想起什么:“这宫里我住了十八年都不知道,你如何知道?” 我在一棵大树下站定了身:“当年我就是在这里揍的王宸忆。” 禹连惊讶:“你把他打了?” 我盯着那道偏门,“不仅打了,还打得落花流水鼻青脸肿。”禹连正要问什么,却见一个男子裸着上身匆匆出来,头发凌乱,手里拿着衣物向外走,我想禹连使了一个眼神,他赶忙跟上我,那人走得匆忙,没注意我们两个,擦肩的时候我伸手轻轻一撩,顺带拿了一件衣物走了,他以为是撞了我,还向我道歉。 禹连看得眼都直了。 我拿得正是他的裤子,路过荷花池,我顺带往池子里一丢,禹连捂着嘴才没笑出声来。我们便在凉亭中坐下。 果不其然,那人没有裤子穿如何能出宫门,此刻缩手缩脚走回来,在周边仔细找着,看是不是落了东西在这里。 这时,云麓已经来请我们了。 我突然站起,反手缴了那人的手,蓦地把他按在地上,喝道:“哪里来的小贼!” 那人姿态如弱柳扶风,眉目姣好,面皮白净,红唇皓齿,猛地被我按在地上跪下,哪里有力气挣扎?他吃痛一声,道:“你干什么!” 我姿态悠闲:“看你鬼鬼祟祟,过来盘问盘问而已。” 他道:“我丢了东西,不能找么?” 这时,云麓已经走得近了,见我把这人拧在地上,吓得脸色惨白,我道:“姑姑,这人你认得?” 云麓再机警,也不知此刻该如何是好,更看见这人连裤子都没穿,吓得面色越发的惨白,都口吃起来:“安、安少傅,这是怎么、怎么回事?” 我道:“我见这人鬼祟,就上去问问他是谁家的公子或是侍卫,谁知他见我就跑——” 那人怒了,星目微嗔,连我见了都要心动。他道:“明明是你不由分说把我按在地上,我何曾跑过?” 我就权当没听见,拿了手里的画道:“我以出手,他怀里还掉出这个来,云麓姑姑你说他不是贼是什么?” 我把画递给禹连,这小子倒也聪明,还装模作样打开一看:“天,这可是清明上河图啊,这么贵重的东西他怎么拿着——” 我道:“我听说拿幅画儿出宫,总比拿个金银首饰出宫容易,你倒是聪明。” 不远处脚步声已经想起来了,料想皇后早就听出些动静过来救急,这人生的如此好相貌,皇后定然放在手心里宠着,怎么能忍心让我这个冒出来的什么少傅给拧着跪在地上? 我见皇后走进,在他小腿穴道上暗暗踩了一脚,痛苦袭来,他呻|吟起来,想必不远处皇后听得都心疼。 她走得更近了,我又在他腕子上一使力,只听嘎啦一声,他痛呼出声,我则知道他手腕断了。 皇后听见这一声可不得了,忙到:“误会了,少傅快放开他!” 我微微一笑:“什么误会了?” 皇后匆忙赶过来,没注意到云麓一直给她拼命使眼色,道:“这人是我手下,东西不是他偷得,是我让他拿去——” 我道:“也就是说这人是从皇后娘娘宫里出来的?” 皇后道:“这是自然,我请他去鉴别这画真假,他看了说一时间无法确定,带回去给——” 云麓急道:“娘娘!”她慌忙道:“我们娘娘认错人了!” 我暗地里手下又是一使力气,他已经断了手,只怕是再断就是脚了,这几个穴位是人身上的大穴,按一下生不如死,更何况我还用了狠力,他叫道:“娘娘救我!” 皇后微愠:“安少傅,误会已经澄清了,你为何还不放人!” 我当即松了手,一脸歉意去扶他:“公子,是我错怪你了,你大人有大量——”他被我一扶起来,皇后脸色大变,云麓叹息,无力回天。 禹连故作惊讶:“母后,这家伙从你宫里出来为何不穿裤子?” 我一副做错了事情的样子,慌忙喝禹连:“不许胡说!” 我赶忙向皇后行礼:“娘娘恕罪,今日一事都是我多事,我安延之向天发誓,今日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断不会与外人言。” 皇后冷笑:“你这是逼我欠你人情么?” 我垂首恭敬:“臣不敢。” 皇后此刻见瞒也瞒不住,索性把话挑明了说:“我还纳闷宸忆那孩子为什么非你不可,如今看来,你倒是个人才。” 禹连脸色变了变。 皇后笑得轻蔑:“家兄前两日还专门捎话来,说要给安少傅安排别的官职,安少傅马上就要升官了,恭喜啊。” 禹连手暗暗紧握,我只当没看见。 我道:“娘娘说笑了,我和丞相同朝为官,都是陛下的臣子,若是陛下觉得臣还有些闲用,臣蒙了皇家的恩,自然感激涕零,以命相报。” 皇后冷笑:“你少给我装傻,说罢,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坦然:“臣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查清楚这贼人到底是不是皇后娘娘的人,若是,那臣只当什么都不曾看见,若不是——恰巧臣与钟相和大理寺少卿有几分交情,送过去查查而已。” 王皇后咬牙:“你威胁我。” 我依旧是恭谦的模样:“臣,不敢。” 王皇后两手一负,昂首道:“这人我不认识,想必是个贼,那就麻烦安少傅了。” 我又缴了那人的手:“不麻烦,只是要让他这个样子从宫里走到宫外,臣只是怕引人议论。” 王皇后咬牙:“安少傅随意。”说罢愤愤转身离去,带着身边侍婢走了,走了几步还不忘回过身来喝云麓:“你是断了腿还是怎么样,胶在那儿干什么!” 成何体统 我把那人送进了大理寺监狱,交由白如安审理,白如安出来的时候看见我和禹连站在一起,先是一把揽了我的腰,手放在我下巴上勾着笑道:“美人来找我了?” 这时钟临带了人进来,一进来就撞见这一幕,咳了一声,白如安抬眼看了他,“钟相。” 丝毫没有把我放开的样子。 钟临怒道:“白如安,大庭广众之下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放开安少傅!” “吓!”白如安手一缩:“你是安延之?” 我听见他喉咙里骂了一句什么,不由得一笑,他立刻瞪我,我便只好做了一副严肃样子。 他向我告罪道:“下官实在是不知实情,得罪了安少傅,还……还望恕罪。”他抬头的时候脸色还有些红,我竟是第一次见他脸红,竟然连这也能装出来的吗? 钟临那日和我吵了一架,此刻也不看我一眼,只是道:“安少傅放心,这件事不仅大理寺会查,老夫也会查!”走之前还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一眼白如安,白如安缩了缩脖子。 钟临走后,白如安笑道:“太子不妨先回去,容我给少傅道个歉?” 禹连脸色不很好,低声道:“少傅……” 我道:“你先回去。” 禹连咬了咬唇,转身走了。连头都未回。 白如安依旧是笑得不正经:“这大理寺不好说话,去你的地方如何?” 酒楼之中。 云西京端了酒来,放在我面前:“少爷。” 我笑了笑:“谢谢你,西京。” 白如安一手托腮,道:“西京,这么多年交情,我来的时候你也不给我打个折?” 云西京道:“这个么,我说了不算,要听少爷的。” 白如安自己倒了酒:“真是一条好狗。” 我脸色微变:“师兄!” 云西京脸色不动,向我道:“少爷,我先下去了。”说罢,拿了那端酒的盘子,走了。 白如安自顾自喝酒:“心疼了?” 我皱眉:“自然心疼!” 白如安妥协:“你既然心疼,我日后不说就是。只是你还欠我一个答案。” 我疑惑:“什么?” 白如安放了酒,抬眼来看着我:“你是谁。” 我笑了:“师兄,我是谁,你难道不知?你是在取笑我么?” 窗外的吆喝声和人杂声混合着,令着洛阳城的上午异常的喧嚣,然而白如安的声音却定定的传入我耳中:“我只是想问你,此刻站在这洛阳城中的你,到底是太子少傅,还是安以山的独子?” 我微微抬了抬眉:“重要么?” 他道:“自然重要。” 我道:“那么,都是。” 白如安苦笑一声:“可惜啊,我只希望你是安延之,那个曾经因为偷了安安的衣服被打的二师弟,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我只希望你依旧能似那年笑得洒脱,可惜,我却再也见不到。” 我替他斟酒:“我与安安无缘,更不想她趟进这浑水里来,此事,不提也罢。” 白如安眼中神色骤变,蓦地掀了桌子:“我只是想不明白,那条狗到底哪里比我妹妹强!” 我沾了一身的菜汤酒水,却坐着没动。“师兄生我的气,又为什么要帮我?” 白如安道:“我帮你,是因为我是你师兄,我恨你,是因为我是她兄长。不错,我就是宁愿你一生孤独,都不愿意看见你再拒绝了我妹妹之后身边站着别人!” 我道:“所以你刻意伤禹连?” 他负手站着窗前,没有回答我这句话。我透过他的身子,看见洛阳依旧如故的蓝天。 我说:“如果没有西京,我早就死在广西深山里了。” 白如安声音有些低了:“那是因为你无论如何不肯让我们去帮你!我们千里迢迢赶到广西,你竟然掉头就跑!” 白师父的性子,我怕他报仇。 我说:“那十年里,广西气候闷热,一到夏天,那东西就活过来,钻心地疼,疼得我好几次拿出刀子来恨不得把它从肉里剜出来,西京每次都夺了我的刀,背着我在去广西山顶上那口古井里,一日一日,也不管林中是不是有毒虫猛兽……” 白如安叹口气:“若是换了我,也一样会带你去。” 我笑:“他把我放在那深井中,就去四处给我求医,身上又没有钱,有时候回来背我时,带了一身的伤……” 白如安转过身来,脸色微变:“延之,别说了……你说得我心里难受……” “可是他竟然也找着能抑制那东西的药了,我都不知道,他身无分文,到底是怎么求得广西毒王拓拓岩来给我看这病,我跟他说过,我安家败了,再无崛起之日,他若执意跟着我,只能一生受累……” 白如安叹气:“是我错怪他,我去向他道歉就是。”他说着,忽然察觉到什么,蓦然道:“那东西,治好了?” 我苦笑:“哪里能治好?王恒估计万万想不到,那毒物再毒,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竟然能有东西能压制它,可惜那花只能在广西深山的气候中生长,一旦开败了,就无用了。” 我解开衣服,让他看我心口那个红色的东西:“你看,它又活了。” 随着我血液跳动,那隐藏在一层薄皮后面的红色的东西,竟像有生命一样,随着我心跳的频率微微蠕动着。 白如安忽的一把抓住我:“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拼这个命来洛阳!”不等我回答,他又道:“我即刻差人送你回广西去!” 我坐着没动,神色凄凉的望着他:“我难道要这么苟活一辈子么?”我低头笑了笑:“我不要。那样活着,生不如死。” 白如安眼神痛楚,“延之!”他这一声,喊得我仿佛已经是死人了一样。 我握了他的手,道:“师兄,我已经是残废之人,绝不能误了安安一生,此生是我欠她,若有来世——我再还给白家。” 白如安临走时,见云西京走进来,向他抬袖行礼:“云先生,刚才是我无礼了,受我一拜。”他说罢便要跪下去,云西京一把搀住他:“白大人万万不可。” 送走白如安之后,我向云西京道:“西京,师兄他心直口快,说错了话,你多担待。” 云西京向我一如往常地笑笑:“怎么会?何况白大人说得没错,我本来就是少爷家的狗。”他低头笑着:“我觉得能一直当这条狗,我还挺自豪的。” 然后他抬眼真挚看我:“真的。” 我说:“你不是。” 云西京没理解这话的意思:“啊?” 我说:“西京,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不是我的手下也不是什么——狗,你是我——”我说到这里,老脸竟然红了一下,“不说了,说这种肉麻的话,我都难受。” 云西京问我:“那现在,少爷可是要回宫了?”他指着我一身菜汤酒渍,笑道:“几天之内,竟然连被人泼了数次,看来少爷的霉运还没完。” 我看着这一身的脏东西,不禁头痛,只得苦笑:“果然是这样……” 云西京道:“我去给你拿一身干净的衣服来,这身官服,我给你洗干净再托人送到宫里去。” 又让他给我洗衣服了。我看着他往门外走,忽然心里一热,喊道:“西京!” 他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着我,等着我说下面的话。 我说:“其实我——”我涨红了脸,还是说不出什么表白的话。他在我身边朝夕相伴整整十年,我有很多次机会和他说点深情的话,可是我—— 我清了清嗓子,“我——” 糟糕,我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来。我更加紧张,整个人都处在一种紧绷的状态,“西京,那个,我——” 他微微笑了,笑得和煦又安详。他轻声说:“我也是。” 他说罢走了。我一愣。 雕花的木门轻轻阖上,我看不见那道略略削瘦的身影。 那个永远都会让我心安的身影。在洛阳嘈杂的人声里,在世人惊恐的目光里,在安府遍地的血痕里,在王恒递给我一杯毒茶后的冷笑里,在广西杳无人迹的深山瘴气里,这个清瘦的背影,替我扛着血海深仇。 他说他也是。 他说他也是。 他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忽然捂住脸,得意地笑起来,笑得像个贱人。我甩了甩满是酒渍菜汤的袖子,在房间里欢快地翻了几个筋斗,还欢呼了几声,又站到窗口去,呼吸着清秋洛阳清新的空气。 我甚至还闻到了食物的气息,还有几分牡丹花败了之后的残香也飘进来,外面是人来人往的大街,那边的地上还趴着一只狗。 我扔了一块肉下去,那只狗被惊动,闻了闻,吃得很快,然后又抬着头看着我,我又得意地扔了一块肉下去,还像下面愤怒看着我的小贩挥了挥爪子。 而与此同时,在一个我看不见的窗户后,有一个人看着我,冷笑了一声:“我就说,他成不了大事。” 那人便是正在与幕僚饮酒的王恒。 那人附和道:“大人深谋远虑,若不是当初考虑周全,今日次日必成大患。” 王恒看了看逗狗的我,眼里带了一丝舒适:“可惜皇帝那老儿还以为自己召回来的,是个能救他江山的栋梁,殊不知这栋梁再好,也早就被蠹空了。” 他再喝酒时,喝得更加舒畅,当然了,这个时候,皇后的那件事还没传到他耳朵里。如果他听见了那件事儿,只怕这喉咙里的酒,就要全数呛进嗓子眼儿了。 傀儡毒虫 我回宫的时候,已经是中午,禹连早晨被我拉去建章宫,连早饭都没吃,如今我不在宫里管他,他想必早早地吃了午饭准备舒舒服服睡午觉了,我也就没打算去找他,谁知道我回自己院子的时候,看见他站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显然是在等我。 禹连见我来了,忙迎上来,正要和我说什么,不知道看见什么,脸色又黯淡下去。 我心想这青春期孩子的事儿还真多,也懒得问他又闹什么别扭,只是说:“你不睡午觉了?” 禹连定定看着我,直到看得我不舒服:“你盯着少傅看什么?少傅脸花了?” 禹连阴笑了一声:“少傅去和白大人说几句话,这几句话说得时间还真长,说得连衣裳都换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想起那一身被白如安洒了酒菜的可怜官服,不禁暗想还洗的出来不。我忙着有别的事情做,不想和这小子废话,直接打发他去睡觉:“午休时间就要过了,你再不去睡,下午可别闹困!” 禹连转头就走了,我在后面疑惑地看着这小子不知道又是哪根筋没搭对,正打算不理他时,忽然想到,他上次这么发脾气的时候…… 这小子不会又打算把自己锁在殿里吧? 我一边盘算着,一边想还能不能再找上次那几个侍卫来卸门,而且我想,这次给他装门的时候得多个心眼,不能让他说锁就锁了。 我在这儿愁眉苦脸应付青春期小屁孩的时候,皇宫的那一头,王恒和我一样倒霉,正在应付着更年期的老女人。 皇后正在寝殿里发疯,把能拿到手的一切东西都砸在地上,头发凌乱,一众侍女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唯独云麓在旁边劝解:“娘娘别气,丞相大人很快就要来了……” 皇后又狠狠摔碎了一个青瓷花瓶,精美的瓷片在地上破碎四溅开来,而她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愤恨:“这个贱人!” 远处的我打了一个喷嚏。 这时,云麓听得外面动静,知道救星来了,赶忙跑出寝殿去看,见到王恒匆匆走来,就如见了救星一样:“大人,您可是来了,娘娘她——” 王恒一进门,就见到一个头发凌乱满脸怨怼的女人正在撒泼,不禁皱了眉:“好了!多大的事情,这么没体统的胡闹!” 王皇后一撩头发:“长兄!你可知那安延之是怎么对我的柳月的!他挡着我的面把柳月的手腕拧碎了,还让禹连看了我的笑话!” 王恒气哼哼一摔袖子:“你还好意思说?你身为皇后养着面首,这若是传出去,让天下人怎么说!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你听过吗!” 王皇后恨道:“当初若不是你为了你的权势,怎么会毁了我一生幸福把我嫁到这深宫里来!这是你欠我的!” 王恒微微皱眉:“妇人之见!” 皇后双手叉腰,尖锐的冷笑一声:“我妇人之见?那你就没想过安延之是什么人!你不怕他杀了我的柳月,你难道不怕他坏了你的大事么!你可别忘了,当年安延之小小年纪就名扬四海了,都说他是能辅佐明君的大器,怎么,才过了十年,你就忘了?” 那些长久挤压而来的怨恨,早就把所谓的亲情伦理冲得很淡很淡,而这兄妹二人之间的君臣利益,早就超过了当日兄妹之情。妇人妇人,不懂得什么江山大计。只知道在家中以父兄为尊,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惜她出嫁之后,什么都没有。 王恒听这话已经听得耳朵起茧子,实在懒得和她争论:“那你看看这个!” 说着,把一张纸丢给皇后,皇后接过来,茫然地看着:“这是什么?” 王恒道:“这便是那天才的考卷!” 王皇后又匆忙看了几眼,诧异:“这怎么可能,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安延之这点儿学问,当初哪里来得盛名?” 王恒坐了下来,悠悠的喝茶:“没错,他安延之是天生聪颖,百年难得的人才,可是这十年,他早就被耗空了。” 王皇后还看着那份卷子,一头雾水:“什么?” 王恒道:“傀儡毒虫,以滋生人的魂魄为生,说白了就是在人的身体里汲取养分,它就像埋在地底下的蝉蛹,一开始时,可能会数年如一日的昏睡,慢慢成长,一旦到了时候,就会迅速吸干人的精魄,到时候长成成虫,再聪明的人也要变成傻子。” 王皇后沉吟道:“我听过这东西……” 王恒想起什么,冷哼一声:“我就宸忆这么一个儿子,不知道他当初是如何认得了安延之这个祸害,本来安家已经抄家了,事情都快了结了,这小子硬逼我说什么安延之有恙他永生不见我,我怎么生了这么个混账儿子!但安延之这么个人,我怎么放心让他活着?须知斩草不除根,必然祸害自身。” 王恒的笑里有一丝残忍,伸出手指在红木桌子上点点:“当初赦免这孩子的时候,我让圣上赐了他一杯茶,不喝不可,那里面就是傀儡毒虫的虫卵,过了这十年,估计也孵化的差不多了。” 他看向终于不再哭闹发疯的皇后,道:“放心,他活不久了。宸忆既然喜欢这小子,你就让着他点儿,又何妨?” 我站在禹连门口,敲了敲门:“开门!” 里面没回应,我看了看旁边一众被赶出来的宫女太监,一个个低着头跪在地上,分外老实。我问:“他又怎么了?” 一众人慌忙摇头,一叠声地说奴婢不知奴才不知。 我看了看被我请来的人,又觉得我这样做逾矩,只得道:“禹连,你可是生少傅的气?” 里面安静。我又喊了一声:“禹连?” 这下,小祖宗可算是回了我一句:“学生不敢。” 我在心里暗骂,你小子不敢,你不敢还把老子锁在外面?这狼心狗肺的白眼狼,老子白疼他! 于是我淡定挥挥手:“拆了。” 一阵烟尘过后,大门被抬走。谁知刚把门搬走,我正要抬脚进去的时候,听见里面一声吼:“谁若是敢把这门安回来,本太子砍了他的头!” 这话是禹连说的。 我险些没被门口的门槛给绊倒,这小子又想干什么?我感受了一下初秋已经渐凉的天气,又看了看这没门就会有穿堂风的寝殿,忽然对他的用意感到十分的怀疑。 果然兵法说得没错,同一招,万万不能用两遍。 我瞪着禹连,他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我。又装傻装纯装可怜。 我说:“你别以为你这儿没门,少傅就会让你睡到我哪儿去。” 禹连摊开两只小爪子:“不然我睡哪儿?万一夜里来了刺客怎么办?万一风大我着凉了怎么办?万一我半夜梦游掉井里怎么办?” 我:“……” 禹连说:“少傅,门是你拆的,你要负责。” 我说:“首先,夜里如果来了刺客,你有门也没用,其次,风大着凉,那是你活该,最后,东宫里百米之内没有井,就算你真的掉下去,那也是掉进茅坑里淹死。” 然后我悠悠地补充道:“少傅是不会下去捞你的。” 禹连:“……” 我把一张纸在他桌子上铺开,说:“把这诗背下来。” 禹连拿过来一看,沉默了三秒钟:“少傅,这是诗吗。” 一张大大的宣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唯一大一点的,是最左边的两个字:“咏月。” 我说:“古体诗,和现在流行的绝句不一样。”然后我补充:“这样显得你有文化。” 禹连还是不解:“就算这诗写得很好,我背它又有何用?如今我朝不保夕,就算是再精通诗词歌赋,和南唐后主李煜被囚禁的时候,能好到哪里去?” 我说:“哎呦,你还知道南唐后主李煜呢。” 禹连道:“我不是不学,只是有人劝我,只有装作无能,才能保命。若是让王家人察觉我有复国夺政之心,那么宫中皇子如此之多,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并没有区别。” 我点了点桌子上那张纸:“快背!诗词歌赋那么多,我一本都没让你学,只让你背这一首,自然是有用意。” 看见他终于乖乖坐下去背诗,我在一旁研墨,道:“王家人摄政,权倾朝野是不错,但是你别忘了,你少傅也不是吃素的。” 他正背着,听见这话,转头问我:“这是少傅写的吗?我早年就总是听说少傅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今天一看果然不假。” 我为他研墨的手顿了顿:“不是。少傅永远写不出了。” 禹连嘻嘻笑着讨好我:“不是吧,少傅这几年堕落了?当年你写京都赋的时候,洛阳的纸可是又贵了好几倍呢……” 洛阳纸贵。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帝王之师 作者:姬游游芋 第4节 多少文人墨客穷尽一生,都希望自己能有一次这样被世人认可。不是千载以后才被人记起,就是今生今世,世人传颂你的诗篇,争相抄写,名噪一时。 我自嘲地笑了笑:“少傅害得洛阳城物价涨了一次就够了,哪儿能一直祸害。背吧,这诗是我请人写的。” 禹连又背了几句,从眼角余光里偷偷看我,我站在他身侧,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给他个面子,佯作不知。 禹连轻声说:“少傅,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终于停下了手,道:“禹连,你可信任少傅?” 禹连说:“我不信少傅,又去信谁?” 我说:“那若是少傅让你死呢?” 指鹿为马 我进钟府的时候,站在门口良久,抬头看着那钟府的朱漆大门,感慨良久,一直到一人在门内道:“杵在那里做什么!” 我赶忙进去。进了钟府,还是和十年前一样,为数不多的几个老妈子就是佣人,钟临身边常年跟着一个老仆李果,剩下就是几个打杂的,进了屋子没有过多的装饰,清廉了十多年,还是这个样子。 钟临已经年逾四十,却依旧未娶 我当年拜在他门下的时候他正是风华正茂的少年人,如今再来,我已经年近三十,而他,鬓上已有零星白发。 当年钟临说奸贼不除,他便不娶,这十年来依旧毫无进展,只怕我这个师父,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我走进去,纵然知道他恼我,我还是恭恭敬敬向他行礼:“师父。”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钟临看了我一眼,说:“进来吧。” 我跟着他向那朴素的坐具走去,看着那桌子上唯一摆着的一盆文竹,我不禁苦笑。 钟临用下巴指了指那文竹:“认得?” 我说:“自然认得,这是我从王皇后后宫里挖出来的,那时王宸忆说我是小贼,我还和他打了一架。连累了师父替我去向政敌道歉。我只是没想到,它种在花盆里,能活这么多年。” 钟临望着那文竹:“怎么活不是活?你苟活十年,活得不也挺好?” 他这是言语之间讽刺我了,我说:“师父教训的是,徒儿不能为家父报仇,是徒儿没用,也没胆子。” 钟临拍案而起,双目圆睁,眼里带着血丝看着我:“延之!” 我从凳子上起身,向他跪下:“让师父失望了。” 钟临冷笑一声:“我自己教出来的徒弟,我自己岂会不了解!你是什么性子的人,我难道不知!知子莫若父,我钟临无子,早就待你如亲生儿子一般,没想到用尽心血教导你,你却无论如何不肯信我!” 我依旧匍匐在地上:“师父这话错了,徒儿只是深知王恒强大,当年家父与他斗丢了性命,师父与他抗衡十年没有结果,延之没什么抱负,这两年苦日子过得怕了,只想当个小官,终此一生。” 钟临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我且问你,那日在你家中,吴妈将热面扣在你脸上,你什么感觉?” 我从地上起来,依旧跪着,垂眸道:“烫。” 钟临道:“那时我便知道你胸中志向不小,为何还要瞒着师父?为师纵然无用,但是好歹还有些权力,又不会给你拖后腿,为什么不能让为师帮你?” 我还是依旧恭敬:“师父从一碗面里看出我有志向,我却只看得出我是个饿死鬼。” 钟临眉毛拧成一团:“试问天下身居高位的铁骨男儿,有哪个能被市井妇人这般侮辱却又毫不动容,又有谁能在外人面前颜面尽失却又言笑如故,安之若素?” 我道:“师父高看了延之,延之只是无能惯了,惧怕吴妈擀面杖而已。” 钟临一手按住我肩膀,用力之大,几乎捏碎我肩胛骨:“我问过太子,他说你从不教他四书五经,只授兵法权术——” 我忍着肩膀的疼:“那是因为师父当年教延之四书五经的时候,延之觉得实在是无聊,一不小心睡着了,过来数年,竟然忘得干净,自然不能教太子。” 钟临与我争了半天,似乎疲惫了,缓缓坐在椅子上,头靠在墙上,眼无神地看着前方:“延之……你到底为何不肯信我?” 我不曾。我一直都以钟临为师。 他是我心里的净土。从我束发受教起,我读的是圣贤书,遵的是孔孟之道,可是到头来我得到什么?我眼睁睁看着我一家人死尽,无还手之力,被人流放到广西,日日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是即便如此,我一直不曾怨过教给我这一切的钟临。他在我心中便是一道丰碑,虽然我几经波折,已经不敢再信圣人。 可他便是我的圣人。在这京都的大染缸里,我行我素,丝毫不染尘埃。如果说我想报仇,那这便是我安家的家事,胜了,自然好;败了,不会牵连他。 因此我只是向他重重叩了三个头:“师父授业之恩,徒儿永不忘记。只是日后,无以为报,师父若是看了徒儿碍眼,以后,我不再见师父便是。” 钟临忽的冷笑一声:“你这是要和我断绝关系?” 我叩在地上,没有抬头。 “徒儿不敢。” 钟临坐在椅子上,居高看着我,语声清冷:“我问你,你对王宸忆,如何看?” 我道:“当年王恒杀我家人,与他无关。若不是他保我,我活不到今日。” 钟临喃喃:“很好,很好。 ” 他的声音越发疲惫,把头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少傅慢走,老臣不送了。” 我又向他叩了一个头,起身走了。 我走到门口时,听见钟临幽幽说道:“七日后中秋佳节,陛下在宫中宴请群臣,是谁的主意,你应该知道。” 我应了一声。 钟临长长的叹了口气:“这种宴会大多凶险,少傅小心点才好。”然后,他声音有些沙哑,似乎是对我说,又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老夫还不想这么早就变成孤家寡人。” 我又向他行了一礼,略略狠心:“下官,多谢钟相提醒。” 钟相。 “哈?”他冷笑一声:“不送!” ※ 洛阳城喧哗热闹,还是依旧。 我站在彩袖楼后门的时候,一身酒气,睁着醉眼看了看那有些晃的牌子,辨认了半天,发现这里是后门,那上面根本没有字,就是个牌子。 我一手拿着酒壶,另一手在门上敲了敲。 云西京开门见是我,先是吃了一惊:“少爷?” 我带着酒气,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看,直接往他怀里撞,笑得苦涩:“西京啊……” 他闻到我身上酒气,赶紧把我扶进去,关了门,搀着我往里走:“你怎么这时候出来了?” 我笑得有些痴:“心里难受,来你这儿撒酒疯。” 他笑了笑:“随你撒。” 我被他半扛着带到屋子里,他把我放在床上坐下,正要去关门,却被我抱着脖子不撒手,他苦笑:“怎么跟小猴子一样,我去关门,又不走。”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钟临师父不认我了……” 他一愣,伸手揉揉我的头发:“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 我嘿嘿笑:“对啊,对啊。” 他被我这个样子搞得苦笑不得:“这样还不好?” 我摇头:“不好。” 他只得蹲下来,看着我,认真问:“为什么不好?” 一个人把醉鬼的话当真,不是疯子就是傻子。我笑他傻。他还是依旧认真地问我:“为什么不好?” 我也说不清,指着自己胸口:“这里痛。” 云西京叹了口气。我也学他的样子叹气。只是他叹完愁眉苦脸,我学完哈哈大笑。 我说:“西京,西京!现在连钟临师父也没了,我就剩你了……”我说完,又抱着他的脑袋嚎啕大哭,哭得像个傻子。我说:“我要是输了怎么办?西京,我输了怎么办?” 我一边哭还一边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领子上,嫌他领子湿透了,我又拿他袖子擦,把他衣服弄得一塌糊涂以后,我潇洒地放开了他:“好啦,你出去吧,本少爷要睡觉了。” 然后我就真的失去意识,在他怀里昏昏睡去。别的不知,只记得他的怀抱,极其温暖。 我回宫的时候天色有些黑了,临走前西京把洗好的官服给我,我抱在怀里,闻到上面有皂荚的香气。 我说:“西京就是好。” 他说:“少爷早些回去,路上小心。” 我在外面当了一整天孙子,进了宫,就又变成老子。这角色变换,我……有点受不了。 我回宫的时候禹连坐在我屋子里看书,抬眼看了我一眼:“少傅酒喝得可还尽兴?” 我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果然酒气还在。这下可好,一身酒气进宫来,明天又要被参一本了。不管他。 我把官服往床上一扔,对着坐在床上看书的小畜生说:“回你自己房里去。” 我不能说他是小畜生,他要是小畜生,这么一步一步推理下来,我这是大不敬,得砍头。 禹连还把书翻了一页方才说道:“我让人去给我把寝殿的门安上,结果没人敢去,我也没办法,只能在少傅这里将就着一夜了。” 我想起他那句话,暗自心想谁敢给他安门。罢了,明日本少傅亲自给他装门,我看谁敢砍了本少傅。 他在床上躺下之后,我坐到桌边,开始一字一字记录整日发生的所有的事情今日事多,记得我有些累。 我以为禹连已经睡了,便轻轻打开窗子,去看窗外的月色。这深夜宫中最静,一轮快要圆的月亮,挂在天上。 我听见床上有簌簌的声音,大概是禹连翻了个身。禹连的声音响起来:“少傅,你一整天去干什么了?” 我把窗子阖上,把月色关在窗外。“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又道:“七日之后便是中秋节,陛下会下旨在宫中举办中秋宴,宴请百官。” 禹连显然惊讶:“宴请百官?” 我点了点头。 禹连道:“可是中秋节向来都是家人团聚,百官一年才有一次中秋,这一来宫里,形容虚伪不说,中秋岂不是有名无实?” 我笑了:“禹连,你可听过‘指鹿为马’这个词?” 连滚带爬 秦朝时,宦官赵高试图要谋权篡位,为了试验朝廷中有哪些大臣顺从他的意愿,特地呈上一只鹿给胡亥,并说这是马。胡亥不信,赵高便在朝堂之上问各位大臣,这是鹿,还是马? 赵高的亲信自然说那是马,不敢得罪权贵的人,也说那是马,而那些坚信真理不为权势所动的人,在说了实话以后,一个个都被处死了。 当日是赵高,今日就是王恒。中秋宴,请你来,便是试探。至于你到底来不来,随意。杀不杀你,他随意。 这便是王恒的心思。 所以我向禹连说了这个词以后,他当即就明白了。他躺在床上,茫然看着虚空的黑夜:“他已经等不及了吗?” 我说:“他早就等不及了。” 之后,我没再说话,一夜安静,过了些时候我再去看他,他已经睡着了。门缝里溜进来一缕月光,照在他脸上。那个少年在睡梦中眉微微锁着,似有心事。 我站在床头看着他,想起他今日给我的答案。 那时,我问禹连:“若是少傅要你死呢?” 禹连一愣,显然是不信:“要我死?” 我点头:“嗯。” 禹连撇撇嘴:“那我一定很难过。” 我问:“没了?” 禹连又耸耸肩:“没了。反正我到时候已经死了。”他说:“如果连少傅也要杀我,我不反抗。” 我还是问了那句话:“你相信少傅吗?” 禹连还是那个答案:“信。” 我道:“即便少傅要你死?” 禹连有些为难,他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又点头:“嗯。” ※ 日子过得飞快。 八月十五,中秋夜,宫里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洛阳百官到的何其齐整,只怕若是真的是皇帝来请,反而没有这样的阵势。百官一一落座,皇帝坐在高台上,他右侧坐着的,是丞相王恒,左侧坐着的,是他的好皇后王蔷。一左一右,成夹击之势,坐在中间的那个皇帝,昏庸了一辈子,现在头脑只怕比什么时候都聪明。 中秋月圆,歌舞升平,百官言笑晏晏,实则暗藏杀机。洛阳百官,除了钟临一党忠臣不到之外,连远在别处的几个王爷都赶来庆祝,可见皇室衰微,以至何等地步。 不过这次,倒是还有一个人没到。 大理寺少卿白如安,连假都没请,竟然未到,王恒的脸色,倒是十分微妙。 禹连的脸色更是微妙,从宴会一开始,他就坐在我旁边瞪着远处的王宸忆,一直瞪到现在。 我给他加了块肉:“吃菜!” …… 禹连愤愤:“少傅,从宴会到现在,他眼睛一直盯着你就没动过!” 我从容倒酒:“从宴会开始到现在,你眼睛一直瞪着他就没动过,不累么?” 禹连怒道:“那是因为他先盯着你看!” 我说:“别人盯我,你不高兴,那你盯别人,他就高兴了?” 禹连虽然不乐意,还是依我所说低头吃菜了。我向王宸忆点头笑笑,他愣了一下,没什么反应。 歌舞进行到一半,只见王恒起身,向皇帝道:“陛下,这中秋佳节,没诗怎么行?这台下坐着的多是才俊,何不来一场中秋诗宴?” 皇帝哪儿敢说不好? 于是大家开始作诗,我让禹连把他背的那一首写上了,禹连有些不愿:“我就不能自己写吗?” 我颇有兴致,托腮看他:“哟,你还会写诗呐?” 禹连脸红了红,低头默写了那首诗。 众人的诗都拿出来后,各自一同欣赏,王恒一一看过,称赞:“礼部尚书的诗文,果然是京都一绝,名不虚传。” 那礼部尚书自然站起来奉承:“下官的诗有什么,若是说好,王公子的诗才是好,文采俊逸,婉转风流,哪里是我辈能比的?” 另一个人打趣:“只是不知王公子这诗,是写给哪个美人的?这等浓稠相思,何不如今说出来,趁着这中秋佳节,求一桩喜事?” 我听着忽然觉得不对,本来正在啃苹果——须知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在这个季节吃过苹果,此刻满嘴苹果屑,一抬眼看见王宸忆盯着我看,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起来,顿时满嘴苹果全都给喷了出来。 禹连吓了一跳:“少傅,你怎么了?” 我喝了口酒压压惊,“没事,少傅呛着了。” 又一人道:“这是谁的诗?倒是好文采,写得如此好,只是为何没有署名?” 我和禹连坐得远,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写名字?” 禹连低着头:“刚才一紧张,忘了。” 王恒拿过那张纸,脸色僵了一僵:“臣没看错,这是太子殿下的字?” 禹连站起来,向众人一礼:“见笑了。” 王恒脸上的笑颇为勉强:“太子真是好诗文,果然安少傅是饱学之士,教出来的学生,也是人中龙凤。” 我也站起来,抬袖:“王大人此言差矣。下官不教,太子也是人中之龙。” 王恒道:“是微臣说错了。” 皇帝惊慌:“哪里,爱卿怎么会错?” 我看了一眼那被禁锢在九龙金椅上的皇帝一眼,只觉得他甚是可怜。 王恒放下了禹连的纸,由着别人去传看了,却刻意在那些诗文之中翻了翻:“怎么不见安少傅的诗?” 我淡淡道:“丞相大人说笑了,下官没什么才华,写不出诗来。” 众人一静,此时,一道极为清明的声音响起来:“可是我记得,安少傅十年前才名已满天下,当日做京都赋一时间名声大噪,众人争相抄写,一时间洛阳纸贵,到现在都是佳话。” 说这话的,却是王宸忆。他遥遥站在宴席的另一端,看着我,眼中似有询问之意。中秋月满,月华皎洁,我少年相识的人,站在锦绣宴席一侧,静静望着我。 然而与他不同的是,他的父亲脸上,却又一丝快意,向我道:“安少傅当年京都赋写得洋洋洒洒,世人引以为绝唱,为何今日却自谦起来了?我至今还记得里面的句子,真是世人再也写不出了:非日月无以关天文,非四海无以著地理,故圣人仰观俯察,穷神尽微者必须纲纪也。这是何等好的句子,安少傅为何推却呢?” 我知他是故意激我,便不动声色,全部忍了下去:“丞相谬赞了。” 这时,王恒的幕僚陈启跃忽然噗嗤笑了一声出来:“丞相记错了,这是左思三都赋里的句子,而并非安少傅的京都赋。” 王恒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十分愧疚对我说道:“安少傅,真是抱歉,老夫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连你的诗文都记错,这样,老夫自罚一杯酒,向你赔不是!” 陈启跃显然不打算放过我,道:“丞相记错了还情有可原,毕竟天下诗文何其多,同样都是洛阳纸贵的好东西,记错了,也正常,只是安少傅为何连自己写的东西也不记得了?” 我平静的看着他。 不是不记得,是忘光了。至于为什么,在那里一脸幸灾乐祸的王恒远比我清楚。他这是在拿钝了的刀子来磨我身上的口子,一下又一下,疼痛不彻底,像凌迟的痛苦一般,缓慢袭来。 这伤口早就流不出一滴血了。 禹连怒拍了桌子,正要替我说话,却听另一人道:“既然陈大人也说了,天下诗文何其多,许我父亲记错,难道不许安少傅记错?或是说,陈大人自以为自己优于别人,能把世间所有诗文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不妨给我们好好讲讲?” 我没想到,王宸忆竟会替我解围。 王恒脸色已经不好看了:“宸忆!不得对长辈无礼!” 王宸忆气度依旧雍容:“我只是好奇,既然陈大人如此有才华,怎么当年让洛阳纸贵的不是他?” 王恒喝了一声:“住口!” 一时间,气氛变得极为尴尬。众臣不是冷眼旁观,就是不敢说话,我们几个胶着,也没人再来劝。 这时,两方正僵着,忽然听见一个人一边闯进来,一边高呼万岁恕罪,那人踉踉跄跄跑到跟前了,众人一看,正是迟到许久的大理寺少卿白如安。 之间他衣衫凌乱,发冠不正,踉踉跄跄跪倒在地上,高呼:“臣有罪,宴会来迟,臣死罪,还请陛下恕罪!”然后又向王恒跪道:“还请丞相饶了臣这一回,臣实在是有苦衷啊!” 他倒是聪明。 皇帝看了看王恒的脸色,见他是不打算治罪了,便道:“爱卿有何罪,快快请起!” 皇后也道:“既然有苦衷,在座的正愁无聊,我看白大人这番情形却也有趣,不妨说出来我们听听?” 白如安这才站起来,大汗淋漓地擦着脸上的汗水:“陛下不知啊,臣是被刁民缠住了!这——人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下官是个庸官,更是难断啊!这两方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数下官最没理,这下可好,给那几个刁民拦住不让走了!臣在两方拉扯之下威严尽失,实在是办不了这案子了,还请皇上——”然后看向王恒:“和王丞相,给臣拿拿主意,救臣一命啊!” 面色疲惫 皇后噗嗤笑了一声:“白大人竟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你快说罢,我们大伙儿的胃口都被你吊着呢!” 白如安这才又擦了汗,说道:“这事情啊,也是赶巧了,前两日的时候,那东城的一户富商,家里甚有些银钱,平日里出门经商,回家少,谁知半路上想起有东西没拿,赶回家去取东西,这不回也罢,一回可坏了事儿了,见自己美妻正在床上和别人偷欢,一时间气极,当即拿了那奸夫押来送官。” 众人窃窃私语。 白如安继续道:“那妻子知道事情败露,又怕连累自己,便硬说那男人是贼人,闯进来,把自己怎么样了,拼命抵抗没有效果,那富商也想到家里颜面了,便又改口,说那男人是贼。这下臣可就难办了,这通奸是死罪,偷窃□□也是死罪,臣当时只想盼着案子早日结了,就按偷窃算了,谁知事情还没完——这男人家的妻子又闹上门来了,说是那女人勾引自家丈夫,这两家都有理,谁也说不清,下官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那男人也是死,便做个人情,饶人一命。” 说到这里,众人似乎听出了端倪,有人低头微笑,王恒脸色铁青,皇帝的手抖着,时不时看看王恒,又看看皇后。皇后面上却是一派坦然。 白如安急急地继续说下去:“结果那奸夫的妻子不依,打死不依,臣只能秉公办理,两个人都处死。这下可好,大问题来了,那富商只说了一句话,就彻底把臣该压住了。” 王恒冷笑:“哦?是什么话?” 白如安道:“那人问臣,这死刑可是要依法办理?臣说自然是,那人又问臣,那我大淼是不是有可以依照往例办法的律条,臣又说自然是。结果他说,这前几日刚有一个这种案子,就是只处置了那个贼男人,没有动那个女人。臣自然是说不可能,结果这刁民竟然找了民众来作证,众口一声都说有,这下可好,这些刁民全部都堆在臣的大理寺门口,围了个里外不通,臣换了常服才爬出来求陛下——和王丞相给臣做主。” 皇后脸色有些难看,却勉强开口:“那白大人可知,他们说得是什么事?” 白如安何其坦然,当即道:“这个臣不知啊!”他说罢又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这些刁民,就会胡乱找事,我在洛阳这么久,从来都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别的处置法子,他们这是聚众闹事,还请陛下借臣点儿人,救救急。” 他说得何其圆滑,连我都要相信他是在支持王恒了。 此刻气氛更加沉闷,人人尽知那日我押着柳月走出宫门之事,更何况那柳月就被关押在他大理寺,他不知谁知?只是王恒没想到这件事情已经如此快得传到了宫外,百姓皆知王皇后已经失贞。 他这么多年等待时机,只一夕之间,就尽失民心,因而此时脸上青白到了极点,宛如僵尸一般动也不动,狠狠盯着某一处虚空瞪着。 最害怕的是皇帝,他还蒙在鼓里,压根不知道这件事情,此刻见皇后和丞相都脸色不好,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立马从中斡旋:“大过节的,都赏月呢,说这劳什子话做什么!来来来,我们继续作诗!” 王皇后此刻看着我,眼中神色更冷。这个事情,是我给她找的。因而她此刻豪不羞涩,反而款款道:“今日,太子做的诗最好,母后要赏赐你。” 说罢,向身边的人道:“去取我那坛最好的桂花酒来。” 云麓应了声,下去了,不多时,端来一个酒壶:“太子请。”说罢,向那杯中倒了酒。 皇后眼中,似有异色。 我起身道:“皇后娘娘,太子年少,不宜饮酒,这一杯,我替他喝,就当向娘娘讨赏了。” 我正要拿那酒杯,忽的被禹连抢了去:“母后赐我的酒,岂能便宜了少傅。” 说罢,一饮而尽。“儿臣谢母后赏赐。” 云麓拿了酒壶下去,禹连的脸色骤变,忽地站起,向前走了两步,带翻了桌子,向前倒去。 我赶忙去扶他,他倒在我胸口,一口血喷出来。 他抓着我衣襟,断续道:“少傅,有毒……” 众人慌忙而起,有人大叫:“太医!” 我握住他的手,握得极紧。“没事的,太医很快就到了。” 然而禹连眼睛闭上,头歪在我怀里。我惊呼:“禹连!” 太医已经忙了一宿了,众人站在殿外,面色凝重,过了一会儿,太医院院长刘长宏出来,对着皇帝倒头就拜:“陛下,臣无能!太子爷中毒已深,无力回天了!” 一向更加无能的皇帝今日却忽然发了狠,竟一脚狠狠踹在太医怀里:“给朕治!治不好,朕要你陪葬!” 他最后这句话,虽然说得是太医,却是看着王皇后说得。王皇后面色不动,却也是一派关心的样子:“禹连可是太子,若是有个什么闪失——” 皇帝恶狠狠看向皇后:“朕倒是想问问,那酒是谁赐的!” 皇后更加从容:“酒虽然是臣妾赐的,但是臣妾也没有糊涂到在自己赐的酒里下毒这么蠢,陛下说,是不是?” 皇帝怒指向王皇后:“你大胆!” 王皇后看着他,平静道:“臣妾的胆子,一向大得很。只是禹连是臣妾的儿子,臣妾怎么会害他呢?” 那边争执不休,却见王宸忆向我走来,我向他勉强一笑。 王宸忆道:“你很是担心?” 我看着那紧闭的门:“我自己的学生,我自然担心。” 王宸忆将手放在我肩上,轻声道:“延之,若你不是少傅,可愿与我一同——一同相处?” 我的眼睛已经盯着那紧闭的门:“可惜,我已经是少傅。出不得这东宫。” 王宸忆眼中有几分残忍:“他死了,你自然能出这东宫。” 我身上一颤,蓦然转过头狠狠揪住他衣领:“你说什么?”我声音越发凛冽:“王公子如此确定,莫不是下毒的人吧!” 王宸忆避开我的眼神:“我只是不想你在这东宫里辅佐一个不成器的人……何况一开始这少傅,也不是你愿意当的,我……” 我冷冷放开他:“是么?那真是多谢公子帮忙了。可惜我安延之既然当了这少傅,便一定要当到底。” 王宸忆声音里带着几分恳求:“延之……” 我冷冷道:“滚!” 他放了我,苦笑一声,后退几步。 其实我知道,要杀禹连的不是他,是皇后。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把这罪名揽到自己身上。月色灯火下,他背影一如少年时那样。只是那时的王宸忆每每和我说了再见,走的时候总要一步三回头,而此时,他却一次都没有回头。 我看向那人群之中,老皇帝的背影萧瑟地可怜。一个人君,沦落到这地步,是他一生不幸。可是,这样结局,终不知怪他生不逢时,还是过于懦弱。 我想他此刻面临爱子惨死的事实,只怕是后悔这一生过得如此窝囊。他或许会想,若是自己鼓起一次勇气,拼了一了百了,也许结局,就不会如此。 我向人群走去,在皇帝面前跪下:“启禀陛下,太子伤重需要休养,而人声嘈杂,显然不易休养,请陛下准许众人离开。” 皇帝说得话从来没有算过数,然而此刻,他却面色疲惫,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众臣又齐声跪安,这时,却听见一个人缓缓道:“臣不才,家里有味药,或许能救太子一命。” 说这话的,正是刚才离去的王宸忆。此刻他站在撒了银霜的青砖上,一步步走来。 话一出口,王恒震惊,而皇后更是怒目而视,王宸忆面色不改:“已经让下人去取,即刻就能到,还请陛下,不要灰心。” 他这话说给皇帝听,却又望向我。王恒脸色铁青,唯一不同的是,比在那宴上之时更加铁青,而皇后看我的眼神,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皇帝眼中有泪水夺眶而出:“如此,多谢爱卿。” 路上小心 众人都已散去,我留下来照顾禹连。王宸忆那枚药丸已经送来了,现在放在案上。 禹连脸色惨白,嘴唇紫青,浑身却是在发烫。他已经不再吐血了,现在昏迷着,双眉紧皱。 我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月色明亮,照在他的脸上。 禹连咕哝了一声,我没听清。我只得凑过去,听见他轻声喊,少傅,少傅。 我叹口气,摸了摸他滚烫的脸,正要抽手时,被他紧紧抓住,断续道:“少傅手凉,能不能给我冰一会儿……” 我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我怀里,他在我怀里蹭蹭,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一整夜,他烫的像炭火一样。 次日清晨,太医刘长宏又来看过他,说烧已经退了,他给禹连把了脉,又道:“王家的药还真有用。” 我应了一声,他给禹连盖上了被子,又对我道:“昨夜陛下大醉,闹了一夜,下官还要去看看,若是太子醒了,下官再来。” 我点头:“好,辛苦刘大人了。” 他拿药箱,我送他出去。外面是一阵议论,小宫女们见我来了,都躲开了。 这两日,王宸忆时常来,却从不进来。我看见他了,他就走。中秋过后,月又半残,禹连昏迷的时候,我扶起来喂他几口参汤,他躺在我怀里,乖得像只猫。 然后这只乖猫就把我喂他的东西全吐在我衣襟上。 我忍住想要发出来的脾气,又再喂。 如是反复,我那身衣裳已经洗不出来。 五日后,禹连身上的毒大概好利索了,皇帝时常来看他,坐在他床边一言不发,时又关切地问:“太医,他几时醒?” 太医每每听到,都赶忙擦一把汗,怯怯道:“就快了,就快了。” 这一日,我又端了参汤来,皇帝还坐在那里,见我端了禹连的吃食,便柔声道:“我喂他。” 我依言递给他。见他小心扶起禹连,却显然是一点儿经验都没有,手里的汤撒出去许多。我只得替他拿着,让他先把禹连扶起来。 我再把汤碗递给他的时候,禹连微微动了一下,复又睁开眼睛来。皇帝手一抖,我没跟上,那精致的汤碗咣当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禹连自己坐起来,一手撑着头,茫然看着我们。 皇帝惊喜地弹簧一般从那塌上跳起来,大笑,“禹连醒了?” 禹连眼里依旧是茫然的神色,呆呆看着他,一点反应也没有。皇帝没注意道,却还是大叫:“太医!太医!” 刘长宏慌忙进来,跪下:“陛下。” 皇帝一边笑,一边道:“朕的好儿子醒了!哈哈!”然后他又亲自去吧刘长宏扶起来:“你去给他瞧瞧!” 刘长宏应了一声,走到禹连床前,道:“不知殿下可否把手给臣,让臣把把脉?” 禹连有些畏惧地看了他一眼,把手缩回去,向后挪了几步,把身子蜷在墙角。 刘长宏一愣:“殿下?” 皇帝察觉不对,赶忙走过来:“禹连,怎么了?” 禹连歪歪头看他:“你是谁?” 一句话,仿佛一道沉重的闸门落下来,整个屋子一片沉寂。皇帝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如死人一样,疾步上前,疾声道:“禹连,我是你父皇,你连父皇也不认得了么?” 禹连向后再挪,已经到了墙角,后退不得了,只得茫然摇头。皇帝大惊,一把捏住他肩膀,厉声道:“禹连,我是你父皇!” 他又猛地转过头,狠狠盯着刘长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长宏看了禹连的情形,赶紧跪在地上:“陛下恕罪,是臣无能!当日那毒发得厉害,只怕是毒已经入脑,如今太子又发烧几日,只怕是——” 皇帝戚声问道:“只怕是什么?” 刘长宏伏在地上:“只怕是已经烧坏了脑子,今生便是个傻子了!” 这一句话仿佛五雷轰顶,震得皇帝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他忽然惨笑,跌跌撞撞坐在一旁,神情颓废。 禹连仿佛一头受了惊吓的小兽,茫然睁着眼睛,忽然一下子哭出来:“少傅,我怕……” 我一愣。 皇帝一惊:“禹连?” 禹连不顾他,只是往我身边缩,扯着我衣角,眼睛里带着泪:“少傅……” 我叹口气,只得抱住他,轻拍他肩:“禹连不怕,少傅在这儿。”他把头埋在我怀里,一只小爪死死掐着我手腕。 全天下人都知道太子如今傻了。 次日朝上,王恒带领众臣上谏,残智之人不能担任国储重任,请陛下另立国储。 群臣齐跪,山呼万岁。 然而,那平日里最是无能软弱的皇帝却忽然冷笑一声:“王丞相难道需要的不就是一个傻子来当国君么?怎么如今好不容易等来了,却要反悔?” 王恒面色平静:“太子不废,社稷不稳。如今三皇子禹城聪明伶俐,更适合为国储。” 皇帝冷笑:“王丞相说定的事,什么时候轮到朕来做主了?” 王恒依旧面不改色:“既然皇上已经应允,那臣即日就去草拟诏书。” 说罢,他却忽又看到我:“安少傅才华出众,是难得的人才。如今太子既然已毁,臣想请皇上再赐安少傅别职,方不负了人才。” 皇帝从来没有拒绝过王恒说的话,然而,他此刻却似毫未听懂王恒话外之意,道:“安卿,禹连是朕最疼爱的儿子。” 我前行一步,跪下:“是。” 皇帝看着我神色有几分凄楚:“如今他已然是傻子一个,却只认得你。朕把禹连托付给你,望你能照顾好他。” 我叩首:“臣遵旨。” 下朝之后,王恒还特意来寻我,我客气了一声王大人,与他并肩同走下那雕龙的长阶。他同我随意说了几句客套话,我笑而答了。 那时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从没想到有一日自己能平静面对王恒,他就站在理我一尺之内的地方,可惜我腰上没有剑,不然我不介意□□玩一玩。十年前,王恒和我父亲年岁相近,我被送走的那个雪夜,二师兄千诚替我拎着行礼,我师父白少景揽着我,问:“延之,什么时候你能见到这个人毫不动容,什么时候你就能赢他。” 我看见那个身穿紫红色官服的人,只觉得他就像一道深渊,我全家败在他手上,输得人财两空,然而我今日再回想,他那些手段,输得我心服口服。 那夜风雪下的大,我隐约见到王宸忆站在他身后。我连他面容和都看不清,只记得他左手腕上似乎缠着什么,在白色的飞雪中显得猩红醒目。 这时,王宸忆似乎看到我们并肩而行,大概是怕我二人再起冲突,匆忙赶来,我以为他怕我临时起意杀了他父亲报仇,却没想到他站在我前面,把我护在身后。 搞得我小小的感动了一下下。 他恭谨道:“父亲身体不好,日日忙碌,此时想必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帝王之师 作者:姬游游芋 第5节 王恒冷哼一声:“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儿子!”说罢拂袖而去,我还不忘在他身后道:“雨天路滑,王丞相路上小心!” 王恒冷声:“用不着安少傅费心——” 他话音未落,正踩在台阶上的湿叶子上,整个人就是往后一仰,险些摔倒。王宸忆扶得及时,不然他若是后脑勺着地,朝廷也算是少了一个祸害。 王恒拍拍身上:“算你还认我这个父亲!” 王宸忆道:“儿子不孝。” 王恒回首看我一眼,走得负手而去。 中秋之后,秋雨微寒,王宸忆在这潇潇烟雨中回头看我,虽然有些隔阂,但神色之间关怀之色,我又怎好怪他。 王宸忆走过来,想要说什么,却顾左右而言他:“雨……下大了。” 我叹口气:“王公子要是不嫌东宫晦气,就来坐坐吧。” 一路走到东宫。仅仅几日的时间,东宫冷清了许多。众人皆知太子已然智残,都怕留在太子这里受牵连,因而但凡能有点关系的,赶紧拖了人换地方,留在这儿的,也不真心待主子,就说这日常的供应,水果蔬菜倒是不缺,只是肉类和时兴的水果,都送到新太子那里去了。 平日里东宫的地扫的何其干净,现在这青石砖上层层落叶无人顾及,但是倒也不缺美感。 王宸忆跟着我走,一路看着东宫清零,避而不言,反倒是说:“这里倒是清净,适宜养心? ” “养心?”我苦笑:“这小子不折腾死我!” 正说着,一个少年从殿里冲出来,直接往我身上窜:“少傅!” 我被他扑得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禹连抬起小脸来看我,“少傅回来啦!” 我揉揉他的头发,想要把他抱起来带回去,奈何太重,只能赶他自己走。 我和王宸忆坐着说话,禹连就自己搬把小凳子坐在旁边,反正也听不懂,低着头自己玩儿手指,然后一会儿又戳戳我:“少傅,我要吃梨子。” 我说:“自己吃去。” 禹连耍赖:“少傅给削!” 我:“……把刀子和梨子拿过来,少傅给你削。” 王宸忆看着颠颠儿跑去拿梨子的禹连,道:“你如今,当真甘心在这种地方一直呆着?太子早就不是太子,他如今傻子一个,你待在这里,也只能一直埋没。” 帝王之家 我闻言看向王宸忆:“哦?若不是因为我,禹连又怎会中毒,又怎会变得如此痴傻?” 王宸忆轻声道:“你是在怪我。” 我说:“不是怪你。我知道主意不是你定的。十年之前的事情不怪你,如今的事情,也一样。我只是觉得我亏欠了禹连,想要照顾他一辈子而已。” 王宸忆试图掩饰眼神里失望之色:“你当真永远要呆在这东宫么!” 这时禹连已经拿了刀子和梨子,我给他削着,说道:“我若是走了,东宫这些下人还不知如何作践他,只怕这好端端的东宫,迟早变成冷宫。” 我给禹连削好了梨子,递给他,他还不乐意地摇头:“少傅喂!” 我伸出去的手顿了顿。“自己吃。” 禹连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我,那眼睛里都可以挤出水来了。 “少傅喂。” 我:“……” 我只好把梨子在手上切成块,一个一个喂给他吃。 我问王宸忆:“新太子被立,可有什么风波?” 王宸忆看着我喂禹连,沉默了一下,收回注意力:“禹城皇子本来不受重视,如今皇后认他做儿子,宫里风向大变,自然人人赶着讨好。只是先前有几个得罪了他的人,怕他得势害死自己,索性狠了心给他下毒,不过没毒成,反倒自己送了性命。” 我正听着他说话,没注意到我喂着喂着禹连梨子,他最后叼着我的手不放了,我回过神来,皱眉:“属狗的?松口。” 禹连这才把我手指吐出来。 我无奈,去找块手帕擦擦手,继续喂他剩下的梨子,谁知道这小子又把我手指叼进去了,而且还叼着不放。 我说:“张嘴。” 禹连摇头。 我:“……” 僵持了一会儿,我说:“你再叼着,中午饭就吃这个得了。” 然后我就被咬了。 …… 我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人藐视了。 王宸忆在一旁看着,脸色不是很好:“他日日都是如此?” 我:“……可能最近御膳房克扣得厉害,他想吃肉了……” 王宸忆不动声色道:“那我差人送些——” 我笑了:“不用。我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儿,俸禄养他还是养得起的,哪里有臣子往宫中送食物的,传出去,你王家还不得受尽千夫指摘。”然后,我又道:“既然到了午饭时间,你留下来用膳可好?” 午膳无非是几盘素菜,禹连又把自己的凳子搬到我旁边,说:“要少傅喂。” 我对此很愤怒:“自己吃!” 被我嫌弃了,他只好自己低头吃去了。 王宸忆低头吃的阴郁,说道:“你为什么不肯变通些?他已经是傻子了,你教他一辈子也是傻子,何苦把后半生都押在这里?你即便是跟我赌气,也不能那自己半生荣辱做赔,你到底是在和我赌气还是在和你自己赌气?” 我依旧吃我碗里那些素食:“禹连就在这儿,即便他听不懂,你口下也留些德。” 人总是这样,当自己说得话不用承担责任的时候,总是格外放肆。 王宸忆拍案而起:“我只是不明白,你到底图什么!他皇家如今飘摇欲坠,皇家能给你的,我王家全部也能给,只有给得更好,从来没有给不了的!如果你恨我,那么你报复我也好,骂我也好,总好过这样一直与我僵着!” 我叹气:“宸忆啊……” 王宸忆道:“你若是真恨我,那便杀了我就是,何苦这样……” 我叹气:“我真的不恨你,但我也不可能给王家做事,你懂么?” 他的气势弱了些:“我自然知道,我只是想看你过得好些……若是你有政治抱负,即便是与我父亲相左,我也想要让你能一展宏图。我认识的安延之,是能辅佐朝廷大事的栋梁之才,而不是一个只能蜷缩在冷宫里被人遗忘的少傅……” 我抬头看他:“宸忆,在你看来,什么是过得好,什么是过不好?王丞相过得好么?他权倾朝野,摄政为王,人人巴不得攀而附之,可是他难道不夜夜忧心是否篡位,难道不担心西边蜀国趁乱发兵?所以他日日怕,夜夜惊,眼看着宝座在前,他敢坐么?这可是你说得过得好?” 王宸忆被我驳得无话可说。 我又道:“可是你看禹连,他虽傻了,只要看见我,就觉得安心,每日里除了吃就是坐在院子里看太阳月亮,虽然吃得不好,可依旧是——” 禹连一手拿着一个馒头,啃得正欢。他注意到我看他,对我说:“少傅,我没法儿吃菜了。” 我:“……你放下一个馒头。” 禹连拼命摇头:“不!少傅喂!” 我:“……不喂。” 本来说人生说得好好的,他这么一搅和,我一下子就没心情了。 王宸忆道:“你若执意如此,我不拦你,只是若有一日你改了主意,我只希望你能记得我始终——” 禹连又插话:“少傅你脸上有米粒!” 我:“……宸忆,你说你的。” 禹连茫然地看了看手里的馒头,奈何哪个都不想放下,于是欺身过来,在我嘴边舔了一下。我吓了一跳,当即把他的脑袋拨开:“你又干什么?” 禹连继续用那种极为无辜的神色看着我:“少傅嘴边儿上有米粒……” 王宸忆放了筷子起身:“我先告辞了。”说罢拂袖而去,我急忙起身来送他,一直送到东宫门外。 我走回东宫,一路上挽了袖子怒气冲冲回去,看见禹连就往桌子上一拍:“你够了没有?” 禹连托腮坐在桌子旁边,笑吟吟看着我:“我怎么了?” 我恨不得一把将饭碗扣在他头上。 禹连还是一脸无辜:“少傅让我做的,我一样没少做。” 我压住怒火:“少傅没让你做的,我看你也做了不少!我让你装傻,几时让你装痴了?” 禹连一脸惊讶:“少傅,你这话就是质疑圣旨了,皇上都说我傻了,你说我不傻,你这是谋逆。” 我:“……” 禹连在旁边托腮笑道:“那是因为傻子都知道,少傅长得太祸人。” 一纸花笺 数日前,中秋宴会,歌舞升平。众人把酒言欢,赏一轮明月,挂一夜深秋。 那日,禹连坐在我身侧。 那日,皇后说,今日,太子诗做得最好,母后要赏你。 众人依旧言笑晏晏,并不知将有什么要发生。我低声:“禹连,皇后要赐你毒酒。” 正拿起酒杯的禹连手一滞:“少傅如何知晓?” 我道:“你若是信少傅,便尽数喝下去。” 禹连放了手里的杯子,反问一句:“毒酒?” 我轻声:“正是。” 他没回答。 那日,我起身道:“皇后娘娘,太子年少,不宜饮酒,这一杯,我替他喝,就当向娘娘讨赏了。” 坐在身侧的禹连站起身来,从我手里夺了杯子,向皇后遥遥行礼,举止之间,成熟稳重,不露丝毫情绪。他饮那毒酒之前看我一眼,并未说话。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要说,少傅,我信你。 之后,在寝殿之中,我眼见他鲜血满襟,心中绞痛,问刘长宏:“这药可会有副作用,留下病根?” 刘长宏道:“不会。但是太子若是不小心昏迷之时说了什么出来,前功尽弃。” 我看着禹连惨白的脸色:“不会。” 因为从头到尾,我什么都没告诉他。然而他饮下那杯酒时的从容,我微微吃惊。我只说那是毒酒,没说那不会要他的命。可他连问也不问。 他信我。 这世上,能得一人信任,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他夜里醒来,缩在我怀里时,我说:“禹连,等你毒退了,便让天下人当你做个傻子,记住了么?” 他抓着我手腕,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少傅,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我轻声:“嗯?” 禹连的声音低下去,宛若梦呓:“无论如何,你都不走。” 我想,他大概是没听到我说得话,此时此刻,还在说梦话罢。寂静夜里,我顾望四周,唯见空荡荡的床榻和寂寥凄寒的秋夜相对。 我抱他抱得紧,似乎又想起那年广西深山中的什么,只是那些痛苦的记忆在迷蒙月色之间渐渐模糊,慢慢黯淡。 我轻声叹息:“禹连啊……” 我去太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将暮了,我遥遥看见刘长宏在里面主持事情,微微一怔,他没看见我,我便不去打扰他,复又走了。 按理说他应该挺讨厌我。 我少年时在白少景门下学武的时候,白如安起初不在,他妹妹白安安便穿了他的衣服溜进来和我们一起学,白少景为人豪爽,也不说穿,但是每每溺爱自己的小女儿,我和千诚看着不爽,就趁着她洗澡拿了她的衣服,我以为这就是师兄弟之间小打小闹,谁知道——当日白少景看着我们二人良久不语,我以为他原谅我了,谁知他当夜把我送回安家,迎接我的就是一顿竹条。 我爹边打我还边说:“小小年纪,放荡□□,成何体统!” 我捂着头哀嚎,然后又去捂屁股,他打哪儿我捂哪儿,谁知道他打过的地方绝不打第二遍,最后我权衡利弊,选择其重,捂了脸。 然后我爹罚我两天不许上厕所。 那是何等的难受啊。 我爹说:“你连肉体之欲都忍受不了,以后我还怎么盼着你有一番事业?” 我当时委屈,一委屈就不怕死:“那没有肉体之欲不就瘫痪了吗!” 我爹:“……” 然后又是一阵竹条。 日后我爹还写了一首诗,写得洋洋洒洒妙语连珠,具体是什么我不记得了,就记得老头子说,凡是用语言解决不了的事情,大抵用武力都能解决。比如我挨了竹条以后,哀嚎地连顶嘴都忘了。我还想说,那白家小子丑死了,我对他能有什么肉|欲。 其实不然。 安安日后出落成大姑娘,长得容貌秀美,温柔似水,可惜那时我早已没这个福分了。 当年在广西受苦的时候,白家人曾来寻我,我怕见人,躲在深山里一躲就是几个月,后来白少景叹息一声,带着儿女去了。临行前托西京给我一封信,上面几句情诗,小楷娟秀,隐有泪痕。 一纸花笺,何其旖旎,上面情真意切,可惜我承受不起。我既然给不了安安幸福,便只能做那无用的人躲着,一躲就是十年。 十年后,我收到皇帝的密信,召我回京,参加科考。那时白如安来信问我,一切都筹划得如何? 我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缺一个精通医术之人帮我。 后来,我临行前收到他的信,上面只有寥寥两字:好说。 我进京那日,白如安来接我,身上穿得却喜庆。他替我卸下肩头行囊,我问他是何事如此穿着?要参加喜宴么? 他点了下头,道:“安安今日嫁人。嫁的太医刘长宏。” 寥寥两句,交代了一个人终身。故人再见,物是人非,事事休。这洛阳牡丹又开得绮丽,在灰色的长空下,开得忧伤。 这洛阳啊。 我当时怔怔,随即笑道:“这样也好。” 她等了我十年,却在我回洛阳的这日嫁与他人。只为着我一句话。 缺一个精通医术之人。 这十年,这一生,都是我害苦了她。我欠白家的,今生今世,还不完。 我想着这些事,不知如何与刘长宏道谢,左右想着无以为报,索性作罢,却不料没走两步,听得一人在我身后唤我:“安少傅?” 我顿住脚,回头看,正是刘长宏站在宽阔路上,向我走来:“内子与安少傅年少时有些交情,一直想见少傅一面,可是少傅自打入京之后就再未见过,不知是安少傅太忙,还是贵人多忘事?” 我一怔,刘长宏这是要催我去见安安了? 刘长宏道:“寒舍简陋,不知安少傅可否赏脸,移步一叙?” 我推脱道:“今日已经晚了,来日再说吧。” 刘长宏道:“无妨,下官家中虽然鄙陋,但是客房还是有的,前些日子与少傅说过几句话,觉得甚似知己,想请安少傅喝喝酒,聊聊天。” 我以前听说过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他要是瞪我恨我就算了,这么有礼,我实在不好意思。我说:“那好。” 我同他出了宫门,也不坐轿子,就在洛阳城暮云里的傍晚中走着,天际一片火烧般的红,一直缭绕道无边无际的地方去。 刘长宏道:“我听说下官成亲那日,少傅也曾来过。只是那时下官有眼无珠,怕是怠慢了少傅。” 我笑了:“何来怠慢?刘大人成亲,那么多人,我当时只是一个落魄士子去蹭点酒喝,刘大人不把在下扫地出门,在下都感激不尽了。” 他叹了口气:“其实,少傅,你我这般客气来,客气去,反而不好说话。少傅长我几岁,若是不嫌弃,小弟换一声兄长可好。” 我说:“好。”我把那句承蒙太医看得起给省了。这礼尚往来,一往来起来还真累人。 刘长宏和我走着,街道两边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市井喧哗,在寂寞的人也不觉得冷清了。 刘长宏沉默许久,忽的不知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后又朗声大笑。 我十分疑惑地看着他。 刘长宏笑道:“安兄,你我喝酒去!” 说罢便拉着我往他家走,我更加疑惑,却听他道:“败给安兄,我倒是心服口服!” 我愈发疑惑。 他却笑道:“我原先以为安兄只是个负心男子,寡情薄幸之人,连累得安安白等了你多年,可我终于娶了心上人,却知她心里揣得竟是安延之,我又怎能比得过你?可笑我这半生一直以为自己如何如何,如今站于你面前,自惭形秽,哪里还敢迁怒与你?” 我说:“贤弟,你……静静。” 毕竟他这么一边走一边笑,还顺带拉着我,实在……有点搞笑。 刘长宏道:“可笑我形貌不如你,气度不如你,就连唯一可努力的学识——” 我慌忙打断他:“这个你可以比我强。” 他黯然:“安兄说笑了。你当年才名谁人不知,不必在此安慰我。” 我看了他半晌,道:“长宏,若是你知道我并无学识,心里可会舒服些?” 他一愣:“什么?” 我叹道:“四书五经,诗词歌赋,鬼谷韩非,我早就忘干净了。你精通医术,想必也通晓毒|药,可知道傀儡毒|虫这东西?” 他停了下来。已经走到寂静街巷,秋风呼啸,卷席这落叶而来,我向他伸出一只手:“如今我已经是残废之人,比不过长宏的。若是如长宏所说,安安依旧对我有情,那便是我欠下的风流债。”我苦笑一声:“想请长宏来替我偿还。” 他犹豫片刻,伸手替我把脉。我笑问:“脉象如何?可有喜脉?” 刘长宏素来有神医之名,与人把脉一摸一听一观即知病因所在,而此刻在这寂静深巷之中,他听了许久,伴着萧瑟秋风,残阳斜照。 他手指收了回去,定定看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我顺带请教:“那请问神医,还剩多久?” 刘长宏叹气:“三个月。” 我笑道:“所以刘太医放心,你的妻子,我抢不走。” 第十九章 白安安迎出来的时候,看见我,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忽然就哭了,捂着脸转头就走,留给我一个倩丽的背影,然而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忽然就转身凶神恶煞地蹬蹬冲过来,冲着张开双臂打算抱一抱她的我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我整个人被打得一个踉跄,看见她手里没菜刀,深深疑惑她是不是打算脱鞋抽我,谁知她赶走两步,一把扑在我怀里,哭道:“延之哥哥!” 我当时整个人就不好了,须知刘长宏一直看着,一言不发。一个男人有这么好的耐性,想必日后安安过得日子不会差。 我还是永远搞不懂她。 小的时候吧,以为她是个女人的时候,她告诉我她是个男的而且是我师兄,等我终于相信了她是个男人,立马有人因为她是个女人而我调戏了她把我揍了一顿,就在我捂着脸不知所措的时候,我以为她一定恨死我了,她说她喜欢我。 女儿心,海底针,我这些年头着实吃了不少苦,这好不容易回来了,以为她成熟了,谁知我还是败了——当我以为她要抱我的时候,她打了我;当我准备防着她继续打我的时候……她扑过来抱我。 还能不能好好见个面叙叙旧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若这样的是王恒,我岂不是死了千百遍了? 因而我庆幸,还好,还好安安是个女人…… 终于,身为丈夫的刘长宏看不下去,在旁边道:“夫人,请安少傅进来坐坐吧,外面凉……” 刘长宏终于救了我,我用感激的眼神看着他,他冲我微微一笑。 往昔里故人相见,总是在在秋风残阳之中执手想看泪眼,无语凝噎,最后吐出一句:“你瘦了。” 此刻残阳斜照之中,秋风吹过我头发,略显凄美的景色之中,安安执着我消瘦的手,哀伤道:“延之哥哥,你矮了。” …… 我忽然很想掀了那桌子。 这哪儿还带缩水的??? 不过我原本是鲜衣怒马的翩翩公子,奈何自从十八岁起,王恒赐我的宝贝就让我再也没能长高,如今在同龄人之中,着实矮人一截。我双目哀怨看向刘长宏:这一点足够你自豪了吧? 刘长宏微微一笑:“安安,怎么说话呢。” 白安安去安排下人给我做饭,其间我和刘长宏把酒言欢,两个人还算说得来。过了些时候,他问我:“那请问少傅,日后打算怎么办?” 我笑道:“不知。” 我连白如安都不曾告知,又怎会说与他听?刘长宏此次帮我,我自然感激,若是有机会我自当报答,但是我这些年深谙人心易变,敌友难分。他如是问我,我只是笑而不答。 刘长宏自然知趣,当下并不多问。不多时,菜已经摆了上来,刘长宏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家中一个仆人就匆匆忙忙赶过来:“老爷,邻家的孩子在树上玩儿,结果摔下来摔断了腿,他家里人急死了,请老爷去看看呢!” 刘长宏于是匆忙起身:“失陪了。”顺带嘱咐白安安:“好生款待少傅。” 说罢匆匆去了,留下我二人坐在屋子里,气氛越发沉闷。 沉闷许久,忽听白安安笑了一声:“延之哥哥,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吃这烧鸡,如何今日却不吃了?” 我闻言忙夹了一大筷子到碗里,低头嚼着,却觉得无味。 白安安看着我吃,在一旁笑:“我记得当初在白家的时候,千诚最喜欢吃这叫花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挨打的都是你,你原先不愿意讲给我听,现在可愿意给我说说?” 我哀怨道:“令尊从来不打我,都是罚我不许睡觉。” 白安安噗嗤笑出来,气氛算是缓和了一些。我说:“二师兄原本就是师父捡回来的,日子过得苦了些,看见叫花鸡这种东西自然馋得慌,可是他又怕犯了事情被师父赶出去,我不一样,我爹送了重礼给师父,自然不用怕这个……” 我讲起当年的事情,她在一旁笑,却完全不知道我是在胡编。但是好在她如今见不到千诚,等她能见到千诚的时候,也不会再怪罪我如今骗她了。 我编了半天,左一处漏洞,右一处漏洞,觉得心累,好在她根本只是想要听我说话,至于我说了什么,她不深究。 安安也不知是不是喝的醉了,低着头一直笑,忽然问我:“延之哥哥,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我一愣,确实是不曾。 可是如今这般说,我怕伤她的心。我说:“喜欢过。” 白安安脸一红:“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是女孩子的?” 我沉着脸:“自然是我爹打了我之后。” 白安安一愣。 然后我耸耸肩:“然后我第一反应是,你是女的?你是女的啊……后来我就不喜欢你了。” 白安安终于听出来我在逗她,随手抄起墙角的棍子追着我就打,我万万没想到这小丫头如今变成老姑娘了还是死性不改,我慌忙道:“安安,如今你已经嫁为□□,我是太子少傅,你……你使不得啊!” 我一边躲着她的棍子,一边哀嚎:“刘太医若是回来看见这副模样,定然后悔娶你!” 白安安忽然丢了棍子,笑了:“延之哥哥,还是你最好了。” 我又疑惑,她这话说出来,我简直是云里雾里。我这辈子最后十年算天算地,把整个洛阳城所有人的心思都算透了,唯独一个人我依旧看不透,那就是她。 白安安笑道:“延之哥哥,你武功得我父亲真传,又怎么会打不过我?只怕天底下没几个能跟你打成平手的,难为你从小被我欺负到大。” 我撩袍坐下,道:“哪里哪里,我只是怕家父罚我两天不许上厕所而已。” 她又笑,复又坐回来。对我道:“延之哥哥,我父亲还曾和我说过,我叫安安,你又姓安,若是我真嫁给了你,随你姓,岂不是变成了安安安?可见有的事儿,早就注定了,我想改,也改不了。” 她一番话说得我唏嘘不已。如今她已为□□,我不能多说这些情话,只是劝她道:“安安,我安延之不想拖你趟这趟浑水,你若是还记得我当初的好,便和刘长宏好生过日子,来日我也能看着你们膝下儿女成群,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然而,那平日里洒脱的女子忽然哀婉道:“叫我如何能忘怀?延之哥哥,那日你还了我衣服,为何不把我的心也还回来?” 我叹口气,起身向她一抱拳:“天色已晚,延之还有事情,不能陪刘夫人长谈了,就此告退。” 外面天色已经黑了,我转身离去,身后白安安向前疾走几步,哽咽:“延之哥哥,你我真的再无可能了么?” 我说:“刘夫人请回吧!” 身后再无声息,我也无颜再回首看她。只怕不经意的一眼,又看出些别的东西来。 我走到门口,发现刘长宏立在那里已久,见我出来,对我一作揖道:“长宏是小人,错度了少傅的心。” 我知道他尽数听在耳里,并不怪他,只是道:“她是你妻子,好生待她。” 刘长宏以礼送我,走之前对我说道:“安兄不必绝望,虽然历朝历代一来傀儡毒虫无药可医,但是我刘家世代为医,自然有他人不知的秘籍,待我回去细细整理,能解救安兄,也未可知。” 这当真是极好的消息了。 我撩袍向他跪下:“若是刘太医能救我,延之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刘长宏扶我道:“安兄快快请起,一来是为了了我夫人夙愿,而来少傅之才,若是如此消逝,未免让小人得意,朝廷痛惜。三来我既然与少傅投缘,又岂能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我复又行一礼:“多谢。” 这幽深小巷里,这个沉重的谢字,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上。我不禁在回头之前再抬头看了他一眼。 刘长宏。 我说:“就此别过。” 第二十章 禹连总是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不愿意认真学习。我让他学韩非子权术,是为了他有一日能统御六级,善用人;我让他学孙子兵法,是让他能与邻国抗衡,可是…… 正如此刻,秋夜凉爽,正是看书的好时节。 禹连又是抬着脸看我:“少傅,我不能一辈子跟在少傅身边么?这样少傅帮我理国,天下太平。何况以少傅之才,那自然是——” 我被凉风吹得安逸的心又提起来。 我看着他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却不能确定他到底是真的不想学习,还是在试探我是不是打算同王恒一样,夺他江山。因而我只是平淡说:“多心了,少傅对江山社稷不感兴趣。何况少傅怎么能一辈子呆在殿下身边,若是有一日少傅死了老了,也帮你理国不成?” 禹连托腮,脸在烛光里半明半暗,还是那副清纯的样子:“少傅身强力壮,不要咒自己。” 我已经开始生气了:“少傅比你年长十岁,自然比你早死十年,认真读书,不然——”我从桌子上拿了根竹条:“刑法伺候。” 禹连大惊,大眼睛里全是惶恐:“这这这到底是什么?” 我看着他睫毛颤抖,笑着让手里的竹条在空气中发出些响声,打在桌子上更是声音听着就让人肉痛,我冷笑:“这是钟相当年打少傅手心的宝贝,如今你已经不是太子,少傅就派人取了来给你。”说着在桌子上狠狠一抽,吓得禹连一缩脖子。 禹连怯怯收了目光,低头去读书,看了一会儿,又仰着一张小脸看着拿鞭子的我:“我听说少傅与钟相决裂了,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手里的竹条动了动,禹连还是固执的抬头看我,清澈的黑眼睛实在让人不好拒绝。 我只好说:“真的。” 禹连疑惑:“钟相是好人,少傅又是钟相徒弟,为什么不拉拢钟相反而还要决裂?” 我又动了动手里的竹条:“因为钟相断不许在下拿此物抽打皇室嫡子手心,在下偏就要打,于是决裂。”说着在他手背上抽了一下:“念书!” 禹连吃痛,白皙的手背上顿时泛起一道令人心疼的红痕,他挠了挠被我无情打了的地方,只得乖乖低头看书。 我坐在一旁看书,也不知禹连看得是否用心。果不其然,过了才几分钟,禹连又低声道:“少傅,学生有心结,少傅能不能给我开解开解?” 我放了茶,看着那在灯火下有些固执的小子:“你说。” 禹连和我说着话,还假装低头看书,谁都知道他没看进去,却又装模作样翻了一篇。道:“学生心里有个人,日日思念,可是不得近,寝食难安。有时直觉相思之苦磨人,不想去想,却又不得不想,音容笑貌一一难忘,因而总是不能专心于学业,想问问少傅怎么办。” 谁少年时节不曾有过一颗火热的心,莫说是他了,我当年被钟临管得何其严,该春心泛滥的时节照旧春心泛滥。 我说:“少傅亦不知怎么办,少傅唯一知道的是,若是有一日你熬出头做了皇帝,摆脱了王恒的束缚,这天下女子都是你的,今日再想,也得不到。可是你若肯静下心来等,迟早坐拥江山美人。” 禹连低着头,手里玩儿这他那只笔:“若不是女子呢?” 我被茶呛了一口,险些呛死,咳嗽半晌,看着他急切的目光,我只觉得他就是我呛死他也得追着问,只得道:“等你当了皇帝,天底下公的母的全是你的,我这么说你可接受了?” 禹连抬头向我灿然一笑:“谢少傅!” 我竹条在桌子上一抽:“看书!” 他复又低头老老实实看书去了,灯火摇动,把禹连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也在那墙上晃动。满室书香气,安静地恍如隔世,窗外偶尔有凉风,吹动梧桐的叶子,传来一丝秋声。 那清凉的风在夜里,把人的心吹得安静,千头万绪的尘俗,都化作虚无。 若是深秋无风雨,那该是多好的时节。 深夜,我站在窗前,写着一整日的事情,也翻了翻前几日的记录,忽听门外微动,忙开了门去看时,见月光一地,云西京一身黑衣,抱着个坛子,满头大汗地站在门口。 我一惊,慌忙拉他进来:“这皇宫禁地,你怎么能冒险进来!” 云西京看着我关上门,脸上似有喜色,拉着我到床边坐下,打开怀里的坛子:“你看。” 那是一朵有些蔫了的花,正在坛子里安静地开着。颜色在月光下有些泛着青白,不似新鲜时娇艳。 云西京小心翼翼把它拿出来:“趁着还没谢,快吃了。” 我叹气:“西京,这压制我身上毒虫的七采,你是哪里来的?” 他笑得欣喜:“管这么多做什么?快吃!” 我把花接过来,道:“你不告诉我,我便不吃。” 他只得老实交代,眼里眉梢都是笑:“我知道你来了洛阳以后,这花定然送不到这里就蔫了,但是又不甘心,便让他们连根挖了放在坛子里,小心浇水,快马送来,这不送了几百株,终于有一株活了,你快——” 我撕了花瓣,向嘴里送去,他就坐在一边看着我吃,笑得满足。 我把坛子递还给他:“以后不要做这样的傻事了。” 他把坛子抱在怀里,还是笑:“为什么?能缓一日,就缓一日,麻烦归麻烦,但是胜在有用……” 我叹口气,解开胸口的衣服,西京脸红了一下:“你……这是做什么……皇宫里人多眼杂,我还是——” 我平静地看着他:“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解开胸口的衣服,指着那个跃动的红的蠕虫苦笑:“你看,它已经醒了,来不及了。” 西京一愣,手里的瓦罐摔在地上,摔得粉碎。我皱眉:“你还说了要小心,这动静再引来人可怎么办?” 西京看着那东西随着我脉搏跳动,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摇头:“几天前?我不知道……忽然就开始跳了,大约是几天前罢。” 他眼里有苦涩,幽幽叹气,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得门外一阵喧哗,我一惊,如何就招了人来?正要让西京躲藏时,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禹连疾步走进来,急道:“少傅!少傅你没事——” 我把西京往身后拉了一下,禹连一愣。 沉默了片刻,禹连对身后的人道:“虚惊一场,你们下去。” 我看着那些侍卫,道:“钟相派来保护你的?” 禹连神色一黯:“少傅不喜欢,我明日就遣走他们。” 注意到他看我,我忙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对云西京道:“西京啊,这是太子殿下。” 云西京从我身后走出,向禹连跪下:“谢殿下不杀之恩。” 禹连苦笑:“你既然是少傅的人,我又怎会动你。” 我道:“禹连,西京是我——” 西京跪起身抱拳道:“禀太子,西京不过是少傅身边一只狗,殿下既然是少傅的主子,就也是西京的主子。” 我凝眉喝道:“西京!”他为何总是这般作践自己! 我道:“听他胡扯,西京在我身边多年我——” 云西京朗声道:“奴才便是奴才,殿下若有任何嘱咐,小人都尽力去办。殿下若是嫌小的碍眼,小的绝不会惹是生非。”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帝王之师 作者:姬游游芋 第6节 我气得几乎跺脚:“西京!” 他复又向禹连扣了三个头:“小人告退。” 我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走出殿去,心里莫名痛得很,正要追上去,听见禹连在我身侧哀哀喊了一声:“少傅。” 我只得站住,问他:“西京办事一向稳妥,他今日不知怎地了,来日我让他给你道歉。” 禹连苦笑:“何苦道歉?少傅就不想问问我是如何看他的?” 月渐渐移动,埋入那层云阴影之中去,见不到依稀光芒了,只剩的三分清辉,隐隐照亮室内。 我道:“你说。” 禹连的脸隐匿在阴影里,我看不甚清。 他低低开口,道:“好忠心的一条狗,好碍眼的一个人。” 第二十一章 与此同时。王府。 王夫人在灯下挑了挑灯芯,叹气:“宸忆这孩子,都几天不同我说话了,可怜孩子了,怕是他心里难受。” 坐在一边看书的王恒冷笑一声:“他心里难受,我心里好受?如今终于废了太子,大业将成了,这天下他要什么没有!偏生这样儿女情长,我看着就来气!若不是我仅有他一个儿子,今日他就是死了,我都不带管的!” 说罢看了看天色,道:“你先回房吧,我约了启跃他们商议大事,记得让家中人仔细巡查外面,断不能有人进来。若是宸忆此时回来了,也不许他进门,知道了?” 王夫人带了众人下去,不多时,进来一个青衣男子,眉目俊秀,身形修长,向王恒一行礼:“大人。” 王恒抬眼看见他,笑了:“慕容来了?且坐,我给你引见个人。” 慕容息道:“是陈启跃陈大人?” 王恒笑道:“正是我这个学生。” 慕容息并不坐下:“那下官还是站着的好。” 王恒正心中疑惑,忽见陈启跃进门来,也一行礼:“老师,学生来迟了。”正要说什么,一转头看见慕容息,嘴角微微牵了牵:“这不是慕容大人么。” 慕容息行礼:“慕容息三生有幸,蒙丞相重用,此刻见过大人。” 王恒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已经了然,这两人果然有隙。奈何他二人一个是自己门生,一个是出色幕僚,都是他王恒定大计的心腹,就算是两人再不睦,如今大事在前,也不能再斤斤计较你争我斗下去。 王恒笑道:“好了,都是一家人,男子汉胸襟可容天地,你们二人因那一点小事争到现在,知不知耻!” 陈启跃冷笑:“我只怕慕容大人才华太重,可别趁着我们谋大事的时候谋私事!” 慕容息淡淡看他:“血口喷人。” 陈启跃冷笑:“为何到了慕容大人手里的军报,都变了一副模样?为何拉拢慕容大人的人,远比急着要攀附丞相的人还多,为何慕容大人夜夜都去那彩袖楼,干得又是什么勾当?” 慕容息忽得笑了:“这三条指出来的却是好玩,下官去彩袖楼,自然是因为下官无妻,是不是真的有人拉拢下官,还得要问丞相大人,至于那军报,下官就是改了,如何?” 王恒叹了口气:“启跃啊,这些事是我让慕容去做的,之前没有和你说过,让你误会了他,是老师的不是。那军报改动是为了瞒着皇帝,至于拉拢他的那些人,我这是让慕容替我看看是否可用,毕竟贪官污吏,等我们真的拿了天下,是万万用不得的,这道理,谁都懂,偏就是不能打压他们,失了人心。” 见两人都不说话,王恒只得缓和气氛:“最近大事在即,可有什么事情有变?” 陈启跃道:“我只是觉得那安延之,虽然丞相说多年前是给他下了药的,但是还需谨慎,该防着,应当防着。故人有言: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材需待七年期,他到底会不会坏了大事,要看看才知道。” 王恒点头:“说得不错。” 慕容息忽的冷笑一声,陈启跃怒道:“你笑什么?” 慕容息道:“我笑这话后面还有几句,不知道陈大人断章取义是为了什么意思?” 陈启跃怒道:“你——” 慕容息悠然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恭谦未簒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陈大人可是这个意思?” 陈启跃一甩袖:“无中生有!” 王恒又叹一口气,看来他二人时不能再见面了。 次日早晨,因禹连遣还了那些侍卫,不得不去一趟钟府和钟临说清楚,禹连依旧是装傻,和我一同出宫。路上,他在轿子上问我:“少傅,这世上有没有一种人,事事都聪明,只是唯独一点看不透,无论别人如何说,都不懂?” 我放下了手里的帘子,不在看外面,道:“有。” 禹连眼里有什么闪烁了一下:“少傅不能给讲讲?” 我说:“分两种。一种是他生来就有缺陷,注定了这一点不懂,任是别人怎么启发,不懂还是不懂。再一种,就是他早就懂了,只是无能为力,装作不懂,装痴卖傻,以求安宁。” 禹连定定看着我:“少傅是哪一种?” 我悠然翻开手里的书:“禹连说是哪一种,就是哪一种。只是无论是哪种,他知与不知,不重要。” 禹连还是不肯就此放过:“那到底什么是重要的?” 我终于叹了口气,看他:“重要的是他是无情之人,如是而已。” 禹连苦笑一声:“他不是无情之人,他只是对我无情而已。” 说罢撩了帘子,让人停轿。他说:“少傅,禹连心里难受,想出去走走。禹连知道分寸,不会惹是生非,也不会给少傅惹麻烦。” 我说:“去吧。” 他便下去了,背影匆忙。我看着这个少年的背影消失在洛阳重重人海里,轿子又抬起来,向前走,摇摇晃晃向钟府走去。 有那么一瞬间,我心里一阵空洞。 他走了,我自然不敢独自去钟府再见钟临,临时改路去了大理寺,找了白如安,下牢狱去看柳月。 柳月被关押在牢里,多日不经打理,已经浑身污泥,头发脏乱了。 我道:“你给他用了刑?” 白如安斜靠在木栏杆上:“没有。”然后又补充:“就是看不顺眼抽了几下子。” 我看着柳月昏昏欲睡的样子,皱眉:“谁许你给他用药的?” 白如安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不用药他不说啊。” 我很生气,大声强调:“那药那么贵!你个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败家子!” 白如安:“……” 僵持一会儿,白如安道:“首先,他得死,按照你的计划不会出事,一切都挺顺利的,但是有一件事恐怕不能如你的意,就是钟相一定要插手,审问的时候他也在。” 我一愣:“外人可知道?” 白如安轻笑一声:“带着官府的人风风火火地就来了,能不传出去?你一心一意想要保他,他不识相非得掺和进来,我管不了。” 我皱眉:“事情拖一拖,不能现在做。” 白如安盯着我,我没回应,他气的一拳垂在墙上,吓得昏迷的柳月都醒了。白如安道:“事情到了这份上你跟我说停停?延之,是钟相自己要插手进来的,他一个成年人了,总能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吧!就算是他真的日后出了事情,那么责任也不在你我,都是他自己多事!” 我还是不肯:“钟相于我有授业之恩,你不会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让白师父插手,也是这个顾忌,因为报仇归报仇,但是最后关头要保护你们每一个人全身而退!” 白如安冷笑:“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我白家人不贪生怕死,我就不信他钟临贪生怕死!” 我道:“不成!” 白如安气得额头上青筋暴露,冲我吼道:“千诚传来消息,后天早晨王恒就要发兵了,你如今跟我说等一等?我倒是想知道,我去想谁借这个时间给你等一等!咱们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宫里也早就知道了,你现在来跟我说,晚了!” 我凝眉:“什么?” 白如安吼道:“安延之,安少傅,你去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来问问,谁不知王皇后养了无数面首还生了无数私生子!我不管他钟临是谁,更不管他是死是活,我只知道我不能让我师弟白死!” 我一怔:“师兄……” 白如安叹了口气:“看来他们说得没错,你确实是一日不如一日,我不该跟你发脾气。” 我头痛得几乎要裂开了。 这是我没有料到的事情,那时我以为,即便临时有变,我也可以再改计划,可是如今我智力衰退得太快了,如今我已经连十年前都不如,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去临时想什么两全的法子! 不行,不能这样……绝对不能拉上钟临! 恍然,我猛地抬头,问道:“什么地方可以找到禹连?” 白如安皱眉:“他出去了?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他是个傻子你让他出去了?延之,你都傻成这样了?怎么会这么严重!” 我头痛得无法思考:“师兄,我的确是一天天变傻了,但是还没有傻到那个地步,我现在问你,在哪儿能找到禹连?” 白如安略一思忖:“彩袖楼,或是周边的街市,总之有的是人看着他,不会出事情。” 我匆忙起身。 我在那条食品街找到禹连的时候,发现他着实比我想得聪明,一脸傻像在人群中走着,唯独眸子里几许寒光,细看容易露馅。 我一把将他扯上车,他看见我来找他,略有惊喜,略有逃避。 我道:“禹连,同少傅去钟府,演一出好戏。” 深宫 禹连痴痴地跟在我后面,进了钟府,钟临把我们迎了进去,先是行礼:“大皇子。”然后又向我略一点头:“少傅。” 禹连则好奇地摆弄着那个文竹,只是向我们傻笑。 钟临向我一推手:“坐吧。” 我冷然看着他:“钟相不会不知道下官来干什么吧?” 钟临对我的口气略微吃惊,反倒是笑了:“老夫如何得罪安少傅了?” 我一挥手:“押上来。” 李卫当即押着那些钟府派去的侍卫走上台来,喝道:“见了钟相和少傅,还不跪下!” 说罢一脚一个给踹在地上:“跪下!” 他这喝得嚣张,钟临一愣,看向我:“李将军此举,可是安少傅授意?” 我冷笑:“不巧得很呢,是殿下授意,殿下说是不是?” 禹连正在玩儿那文竹,回头来痴痴看我。我道:“我只问你,是,还是不是。” 禹连嘿嘿笑道:“是。少傅说是就是,嘿嘿。” 我转向钟临,斜视他道:“钟相可听见了?” 钟临皱眉看我。 我一撩袍子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拖长音道:“虽然如今殿下傻了,但是殿下到底还是殿下,钟相这么明目张胆派人去监视,只怕是不好吧?” 钟临已经被我的态度惹怒,脸色青白,喝了一声:“安延之,这里是我钟府,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我心里微微一颤。 我一脸无赖看向他:“哦?钟相是说我在撒泼?”说罢一挥手:“那就把这些犯上的侍卫都给我砍了!” 李卫应了一声,手起刀落,连着三个人头霎时滚下来,血溅了站在身畔的钟临一身。 钟临完全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如此,整个人震惊在那三具无头尸体旁,看了看在地上滚着的人头,又看了看身上的血渍,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 这些人,都是他的忠义之士,如今我在他家大堂里,在他面前,让李卫杀了个干净。 钟临忽然大笑:“安延之,你敢在我钟府杀人,你好大的胆子!” 我悠悠站起来,道:“钟相错了,不是我杀人,是殿下要杀人。”这时身上染了血的禹连丢了那盘文竹,在地上摔了个稀碎,跑到我身边哭道:“少傅,我怕。” 我一脸得意看向他。“钟相日后就算是有窥伺主子的心,也不要到我面前来耍,没用的。” 钟临手紧紧地握着,脸色却是诡异的冷笑,不说别的,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安延之,安延之!算是我错看了你!” 我扯了还在哭闹的禹连,向门口走去,一脚踩在那文竹上,还不忘回头残忍道:“钟相可知我为何不要钟相帮忙?” 钟临眼中五味陈杂,只是瞪着我,胸口因气愤起伏,重重板着桌角防止自己倒下去。 我轻笑:“钟相到如今还不明白么?你势力微薄,马上就要倒了,到时候家破人亡别再牵连上我,话又说回来,当初我安家被杀,不就是因为你?” 钟临忽然大笑:“好!好!你给我滚出去,滚!” 他笑罢,忽然一口气提不上来,向前踉跄了一步,扶住桌角,却还是没撑住,重重倒了下去,我几乎就要冲过去扶他,禹连一只手死死掐住我,我没迈出去,只是袖手站在那里看着钟家老仆李果冲进来,一边慌忙喊着找大夫,一边扶着他不要倒进那血泊中。 钟府上下,一片慌乱。我看了半晌,携了禹连的手,带他走了。我临出门看见那堂上的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朗朗忠心,可鉴日月。” 我轻笑一声,扶着禹连走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又想起什么,转身对李卫说道:“你留下来,等钟相醒了,向他说殿下看上那盆文竹,想要讨走,问钟相,答不答应。” 我和禹连回到东宫后,依旧是该吃饭吃饭,我不说话,禹连倒也不问我。 我没胃口,吃得抑郁,忽然听禹连道:“要少傅喂。” 我冲他一笑:“别闹。” 禹连蹭过来,仰着一张小脸,瞪着大眼睛继续给我装:“要少傅喂。” 我哭笑不得:“你怎么脸皮那么厚?” 他看我一眼:“笑了?笑了就好了。”继而又道:“学生实在太笨,想不出别的法子逗少傅笑。”见我敷衍的笑笑,又问:“少傅今夜有心事?” 我说:“禹连,王恒本来计划后□□宫。” 禹连颇为诧异,却不是对这件事情诧异:“少傅如何知晓?” 我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天下人都知道王恒想当皇帝,可是你可知他为什么不肯动手?” 禹连摇头。 我道:“那是因为有着王莽的例子在前,他知道就算是他像王莽那样恭谦谨慎,也终不可得,反倒是曹家当年夺了汉朝的天下,所以他想着,三日之后让你弟弟禹城带人逼宫,就说是皇子造反,正好斩了禹城,到时候你又是已经傻了,皇位后继无人,再逼着皇帝让位与他,正好像魏晋之时一样。” 禹连笑道:“他何必如此麻烦?就算他有这个虚名又如何,能抵了逼宫篡位的罪名吗?” 我道:“你觉得不能,王恒觉得能,他就觉得天下人也一样。” 又是沉默。 我又道:“可是他唯独算漏了一点,那就是当天子不同于当臣子。这些年他收买人心,什么人都用,那贪官势大,蠹空了朝廷。他若是官,自然无官不贪,他若是君,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贪官吃他的朝廷?所以王恒一旦上位,第一个杀的就是贪官。” 禹连听着我说,垂着头,并不看我。 我最后道:“所以我们要借贪官兴复皇室,就万万不能让钟相知道。” 禹连手里的筷子动了动:“少傅说得,都对。可是我不明白,少傅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一愣。 禹连声音有些哽塞:“少傅是要走了么?” 我忍无可忍,一筷子敲在他头上:“少傅和你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到重点!” 禹连抬头,低声道:“于少傅而言,天下才是重点,而于我,少傅才是重点。少傅,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我丢了筷子:“无论真假,就是不知。” 。 。 此时,皇后宫中,云麓姑姑惊慌地跑过来,看着皇后身边的美少年,急道:“娘娘,皇上来了!” 王皇后正在喂那人吃葡萄,手一抖,葡萄掉了下去:“他来做什么?” 云麓急的团团转:“奴婢也不知,奴婢只知道,后日便是大人的大事举兵之时,娘娘万万不得这个时候与陛下起冲突啊!” 王皇后袖了手,对那人道:“你先下去吧。”那少年理了衣裳,行礼退下。王皇后并不在意:“无妨,他无非就是想要质问我禹连的事情,反正那孩子傻都傻了,再闹也无用,皇帝一贯是个废物,全天下都知道他无能,你担心什么,他来了,就让他进来就好了。” 皇帝走进来,自然是把这些话全听进去,冷笑:“朕的确是废物,皇后说得没错。”说罢,又对云麓喝道:“我们夫妻说话,你杵在这里找死吗!” 云麓看了一眼皇后,皇后显然并不放在心上:“你下去。” 她虽然担心,却只得应了一声,下去了。 皇帝一身的酒气,看着皇后冷笑:“皇后好手段啊,把我的禹连赐死,却还不让他死彻底了,留着他一个傻子在世上磨着我……” 王皇后神色坦然:“陛下这话何必,没了禹连,陛下还有禹城呢,皇子那么多,少一个,不打紧。” 皇帝仰天大笑:“笑话!连你皇后都给朕带了不知道多少顶绿帽子,又何况那些嫔妃?这禹城是不是朕的孩子还不知道呢!皇后那么多孩子,怎么不接一个进来住?” 皇后一愣:“什么?” 皇帝蓦然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好啊!好啊,王家人,果然一个比一个厉害!是你王家兄长说要你进宫嫁朕,朕何曾想要娶你!娶了你,日日好生待着,可是你呢!害死朕的皇嗣,还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与别人私通,朕再无能,也是个男人!” 皇后一惊,见他欺身过来,吓得后退:“你……你做什么?” 皇帝冷笑:“你是我妻子,行夫妻之礼还要问我做什么?” 王皇后倒退一步,怒道:“你别过来!我入宫之时你就答应过我,你不会碰我——” 皇帝哈哈大笑:“那是因为我那时不敢!如今,我皇儿被你逼疯,名声被你丢尽,反倒是什么都不怕了,你王家要么现在杀了我,要么——”他一手扼住皇后的喉咙,死死把她按在墙上:“要么你今日就死在这宫里吧!” 。 深夜宫中,传来一声尖叫,接着是一声闷响。 云麓冲进来的时候,见皇后跪在地上哭,地上一滩血,皇帝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云麓大惊:“娘娘!” 皇后衣衫不整,神情恍惚,哭道:“我不想这样啊,是他先要掐死我的!我也不想这样啊!” 云麓慌忙过去查看皇帝,她把人翻过来,见头上的伤口着实骇人,赶紧伸手去探皇帝鼻息,云麓手一滞,忽然就哭出来:“娘娘,人死了!” 桃花笺纸 王恒匆匆赶来以后,看见一地的血和面色苍白正在失神的皇后,险些没有昏过去。 他几乎是把皇后从地上拎起来:“这种关键时刻,你竟然做出了弑君这样的蠢事!” 皇后双眼无神,发丝凌乱,更显得眼角的鱼尾纹明显:“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啊!他喝疯了酒要来杀我,哥哥,他要来杀我!我若是下手再晚一点,只怕他就把我——就把我——” 王恒眼见辛辛苦苦设好的局毁于一旦,胸中气愤,把王皇后恶狠狠扔在地上:“败事!妇人!” 王皇后眼中涌出热泪:“你又在怪我!你又在怪我!你逼着我进这深宫,逼着我嫁给这个废物,我有的选吗!今天我就是选了我自己的命!你凭什么指责我!你反正也要篡位了,还顾忌那些虚名做什么!干脆破罐子破摔,今夜就反了!” 王恒一巴掌摔在她脸上:“你懂什么!王莽和曹丕的下场,你难道不知道么!” 他打得狠,王后捂着脸在地上哭,王恒气的在宫内负手一直走:“你可知道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手段继位,为了这个,我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亏心事,现在我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恨我!可是你,都是因为你这个没用的废人,把这一切都毁了!” 王皇后声嘶力竭地叫着:“王恒!你混账!篡位还要名正言顺,你怎么不去当了婊|子立牌坊!你以为你就算是逼着那个废物给你让了位,天下人会信吗!你是叛臣就是叛臣!” 王恒气的说不出话来,他不杀皇帝,不是为了什么名正言顺,而是告诉天下人,他王恒不是狠毒的人,就算是篡了位,也会给皇室一个活路,否则那些贪污的官员怎么敢和他一起谋划! 他们怕他一继位就翻脸不认人啊! 可是辛辛苦苦等了这么些年,全被这个妇人毁了!弑君!那些人怎么敢相信他!钟临一向忠义,那岂不是全要倒戈! 这时,听见殿外有人喊道:“大人,不能进去啊大人!” 那人一把推开阻拦的人,喝道:“谁敢拦我!”王恒一惊,看过去,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拦他,待那人走进来他才松了一口气,匆匆忙忙道:“启跃,你来这儿干什么!快出去!” 陈启跃看了一眼地上的死尸,来不及过问,急道:“老师,大事不好,三皇子禹城带着人马杀进京来了!我已经调了军队去拦着,老师快快与我走吧!” 王恒似有疑虑:“禹城皇子手上无任何权利,怎么可能调动人马?” 陈启跃顿足道:“老师,禹城皇子手里无权,兵符掌握在慕容息手里啊!奈何老师数年来以恩德待他,他却如此背叛老师!我就说他处处向着安延之,必然是安延之的党羽!” 王恒还在震惊之中,陈启跃一把来了王恒:“老师快与我走!我既然是习武之人,自然能保得老师与皇后娘娘无恙!” 一路流兵甚多,陈启跃带着王恒杀出去,负了一身伤,终于杀回王府,禹城手里只有三千人马,很快就被禁卫军抓尽杀尽,然而这提前了整整一日的进程混乱不堪,完全无法掌控。 慕容息到了王府门口,却见杀出来一路人马将他团团围住,其中为首的道:“大人,我们都知道大人是一介书生,不会为难大人,可是我家王丞相下了命令,务必捆大人进府,还请慕容大人配合小人。” 慕容息伸出手:“既然如此,便捆我进去。” 那将军一行礼:“得罪了。” 慕容息被人押着进了王府大堂,见到王恒风尘仆仆,而一旁陈启跃浑身是伤,正在包扎。他坦然站在大殿中央,道:“不知属下犯了什么罪,竟让大人起疑?” 陈启跃被人包扎的时候皱着眉头,闷声不说话。 王恒本想让陈启跃替他说,但见他伤的如此重,心中也感激他一路救自己出来,便不让他被黑锅,阴着脸对慕容息道:“我听下人说,这兵符是你给的禹城皇子?” 慕容息一愣:“荒唐!” 王恒道:“不是我不信你,只是事关重大,需要确认,你兵符既然没有给禹城皇子,那么拿出来给我看看。” 慕容息道:“这兵符我给了戍守城门的李将军,若非如此,如何才能救宫!事情仓促,平息叛乱之后我立刻就回来了,还没来得及要兵符。” 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旁边包扎的陈启跃:“我和陈大人都有兵符,为什么不是陈大人给了禹城皇子,反倒来诬陷我?” 陈启跃背上刚被人□□一根箭,血溅出来好几米,他倒吸一口凉气:“你少胡说!明明是我给了城门李将军兵符救急!你吃里扒外还要拉上我,你要不要脸?” 慕容息教养极好,此刻虽然生气,却并不似陈启跃那样怒骂,只是道:“是真是假,还要请那李将军来了,方才见分晓。” 王恒叹气:“怕是也只能如此了。可惜你二人都是我心腹之臣,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何其寒心。” 这时,门外一人来报:“大人,李将军死在乱军之中了。” 陈启跃挑挑眉:“杀人灭口,你厉害啊。” 慕容息挺直了身子:“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的,我与陈大人素来不合,丞相大人也不是不知道。” 陈启跃道:“我就是一当兵的,会打仗,不会跟你耍什么花花肠子,我进了老师门下七年,我是什么人,老师自然知道,可你是什么人,谁知道,肚子里的东西倒出来还指不定是什么呢!” 王恒听得头痛:“罢了,你二人既然说不清楚,便莫要再说了!现在最关键的是,明日应当如何!” 慕容息道:“按照计划进行,一切无碍,不过是早了几天而已。” 王恒叹息:“可惜皇帝……死在乱兵之中了。” 慕容息大惊:“什么?” 沉默片刻,他半晌才道:“大人,我有一计,不知道可不可行?” 陈启跃当即道:“你这个叛徒说得事情,肯定是不行!” 王恒摆手:“你让他说。” 慕容息道:“为今之计,若是大人执意要此时登基,那么天下人都会认为这场叛乱是大人做的,百官更是认定大人心狠,难以服众,皇子之中,二皇子并不听话,与我们积怨极深,但是有一个人,倒是非常适合这个位子。” 王恒道:“哦?” 慕容息吐字清晰地说:“废太子,禹连。” 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陈启跃忽又道:“不成,不成!” 王恒问:“如何又不成了 ?” 陈启跃道:“我早说了,慕容息就是安延之的奸细,他的话,肯定都是安延之授意!” 慕容息冷笑:“当今众位皇子之中,再也没有比禹连更适合这个位子,他如今就是一个傻子,摆布傻子还不容易?等过两年人民不堪被傻子统治,大人又一向有政绩,那上位岂不是轻而易举?” 陈启跃反对:“那安延之心怀鬼胎,不能信他!” 慕容息道:“只要掌控了禹连太子,还怕那安延之吗?” 东宫。 月色火光里,看那朱漆剥落的柱子,别有一番凄凉的美感。禹连看着窗外火光,问我:“少傅,何人起兵?” 我翻着手里的书:“何人起兵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活到天明。夜已经深了,你再出去不安全,暂且在少傅床上对付一日,明日你还有很多事情。” 禹连坐到我身侧,凑得近:“少傅又在看什么?” 我一手将手里的纸拍在桌子上,道:“你别管,睡觉去。” 禹连伸手去拿那张纸,笑道:“桃花笺,朱砂字,好不风流,这是谁给少傅的?” 我把他手按在桌子上,“睡你的觉去,明日有大事,别管这些有的无的!” 禹连道:“可是这等好东西,我又不曾见过,不然我也给少傅写一个来玩玩,只是少傅看了这么久,无非是几个字,到底有什么看头?少傅不妨给禹连讲讲看,好得禹连日后也有经验……” 我叹气:“禹连,少傅只是想起昔日故人,有些感慨,你就别再来揭我伤疤了,去睡吧。” 他怏怏往回走,见我拿了衣服要出去,问道:“少傅去哪里?” 我看他一眼:“去洗澡!” 明日在众臣面前,有何等大事,怎么能衣冠不整入殿。我洗完澡出来,看了一眼屏风旁边,果不其然衣服不见了,我悠悠从椅子下面抽出早就准备好的衣物,换上之后走出去。 禹连这孩子,我小时候那点儿损事儿,亏他也敢学。我出来以后见到禹连坐在我书桌前,正拿着那桃花笺在看。 那是当年安安给我的信。 越是不让看的东西,就越是想要去看。 我从他身后夺了那纸:“就这么点儿小伎俩,想跟少傅斗?” 禹连笑道:“少傅分明是专门留在这里让我看的。” 桌上一灯如豆,还在静静地亮着,而窗外那些火把,却已经全部黯淡了。我坐在禹连旁边,道:“禹连,趁着你还不是皇帝,少傅想想你讨个东西。” 禹连见我坐下来,颇为高兴:“少傅说。” 我将那桃花笺放在桌上,道:“我想想你讨一纸宽恕,饶一个人死罪。日后无论他犯了什么事情,都请看在少傅的面子上,饶他一命。” 禹连神色渐冷:“少傅是说云西京吧?少傅放心,少傅的人,学生动不起。” 我看着那桃花笺,沉默半晌:“不是他。” 忽然,门外一阵喧哗,如意闯进来:“殿下,大事不好了!陛下龙御归天了!” 一日为君 禹连跟在我身后走出殿中,如意在前面匆匆领路,到了皇帝殿中,只见一个人卧在塌上,一动不动,地上跪了一溜儿的妃嫔,钟临王恒站在两边,皇后见了禹连,哭道:“可怜你父皇,去得早了……” 王恒从太监手里接过诏书,读道:“皇长子禹连龙日天表资品贵重堪为人君,即由禹连嗣承帝位,钦此!” 王恒念罢,众人齐声叩首称道:“臣等遵先帝遗命!” 王恒将那遗诏交到禹连手上,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然后跪下称臣:“臣等,叩见陛下!” 禹连还是那副傻样子,众人见了,不禁摇头。 。 我带着禹连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将近黎明。禹连跟在我旁边,道:“少傅,为何我会为君?” 我说:“等过两日风头过去了,宫里事情传开了,陛下自然就知道了。” 禹连道:“少傅为何不肯讲给我听?若我为君,就不是少傅的学生了么?” 见我不答,他又道:“少傅还曾许诺我,等我继位,就告诉我一些事情……” 彻夜未眠,我早就没有精力,只觉头痛得厉害,耳边全是嗡嗡响声,还来不及回答,就一个踉跄,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我醒来以后,发现白如安坐在我身边,便挣扎着起来:“师兄,禹连如何了……” 白如安见我醒了,忙扶我起来:“他能如何?装疯卖傻,自然比一切都容易。只是你如今的体质,万万熬不得夜,再歇息歇息。” 我望见白如安手里的东西,叹了口气:“师兄怎地乱翻我东西。” 白如安笑道:“安安留给你的这个东西,你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留到现在?” 我黯然:“暂且莫问,自有缘故。” 白如安道:“你可做好准备了?如今,钟临,你,王恒三人把持朝政,权力三分,你日后权力越来越大,皇帝可还会信你?你若要绊倒王恒,自然要走和他一样的路去摄政,那时候,你和禹连——皇帝陛下还能如今日般和睦吗?” 我叹口气:“至少现在,禹连信我。等到日后,他若是有一日羽翼丰满了,翻脸不认我这个师父了,也无妨……反正我也活不久——” 我的嘴蓦然被白如安捂住,他怒道:“胡说什么!我去找天底下的名医,不信就治不好!” 我苦笑:“谢谢师兄。” 白如安看了看时辰,道:“时间不早了,皇帝要回来了,我先走了。” 我笑道:“你犯什么傻,如今他已然是天子,这东宫是不会来了。” 白如安意味深长摇摇头:“延之,我觉得他对你……似乎很危险。过于依赖你,或许只是假象。” 我一脸无所谓躺在床上:“对于一个快死的人来说,这世界上没什么危险的。禹连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我远比你清楚。” 他走之后,我喃喃:“他最擅长做的,就是装疯卖傻。” 禹连啊……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你说得那一句话,我可以相信你呢? 虽然我安延之,从头到尾,唯一不曾骗过的人,就是你啊…… 我把眼睛闭上,开始想着我这一年里,说的所有谎话。 西京,我想事成之后,和你一起回广西去,去看看老毒王,看看你以前背着我去过的那些井,这次,换我来背你。所以,你不要变瘦,会便宜我的。 吴妈,我不想报仇。 钟相到如今还不明白么?你势力微薄,马上就要倒了,到时候家破人亡别再牵连上我,话又说回来,当初我安家被杀,不就是因为你? 师兄,我没事。 安安,我安延之不想拖你趟这趟浑水,你若是还记得我当初的好,便和刘长宏好生过日子,来日我也能看着你们膝下儿女成群,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 若是刘太医能救我,延之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好啊,千诚。你说什么,我一定答应。奉陪到底,绝不食言。 如果我可以选择……我绝不会食言。 可惜,我没得选。 我又睡过去了,可惜没睡多久,就听见门外一声响亮的呼喊:“少傅!” 禹连冲进来,对着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的我开心地笑着,一下子就扑到我身上,把我压得严严实实的。我被他撞得头晕,心里来气:“松手!” 禹连不松手,还蹭蹭。 我忍住怒火,思及他现在是皇帝,说话都带着个“朕”字了,我骂他就是犯上大不敬,于是我只得柔声道:“禹连,你再不起来,会压死少傅的。” 他继续搂着我脖子蹭蹭。 我大怒。拎着他头发把他扔到一边儿去了。刚把他丢下去,蓦然看见一个人,笑颜盈盈地看着我,向我一行礼:“安太傅。” 我倒是升官儿了。 我撩开被子站起来,向他回礼:“陈大人。” 陈启跃看了一眼禹连,道:“我是奉王大人的命令来的,太傅身子不好,还是先坐下吧。如今朝堂之上王大人就要与太傅平起平坐了,太傅莫要再客气。” 陈启跃一身官袍,却显然一身的伤,我道:“陈大人受了重伤还来跑腿,再让大人站着,是在下失了待客之道。大人坐。” 我说罢从那柜子中取出些药来递给他:“这是我从广西带来的好药,你拿着,回去用用。” 陈启跃道:“安太傅,药珍贵,留着自己用。” 我皱眉:“这些伤药我哪里用得着?”说罢丢在他怀里:“拿回去用!” 他复又要推辞,我道:“我好像比陈大人官位高吧?” 陈启跃一愣,“谢太傅。”继而又道:“王大人的意思是,太傅的野心,他明白了,既然太傅与钟相不是一路,那么既然太傅既有抱负又有手段,他便不与太傅作对,想问问,如果与太傅平分天下,太傅可愿意?”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帝王之师 作者:姬游游芋 第7节 我一挑眉:“陈大人认为呢?” 陈启跃哈哈大笑:“我只是个传话儿的,太傅不愿意,我自然回去说就是!不过太傅好手段,轻轻一击,气得丞相大人今日起不来床,在下佩服。” 说罢,转身去了,临行前道:“太傅身子不好,以后切勿熬夜,不然来日一睁眼太傅不见了,那可就不好了。” 他走后,禹连——也就是今日的皇帝陛下对我笑道:“少傅收买人心的手段好厉害。” 我目送他远去,道:“我给他伤药,仅仅是因为他受伤了,而且伤得重。”我又问他:“当了皇帝,感觉怎么样?” “感觉么?”禹连略略沉吟:“少傅变成了太傅,我不习惯了。” 我摇头:“你倒是会说话。” 禹连看向我:“我要是说得是实话呢?” 我披了外衣,道:“今日你已经是皇帝,寝殿也换到正中乾清宫了,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去罢。” 禹连坐在我床上:“那少傅同我一起去。” 我道:“少傅不能离开这个屋子。整个皇宫,只有这一间屋子最为阴凉。少傅去不得暖和的地方,不能陪你去了。” 禹连仰着脸看我:“那我就同少傅一起住在这东宫里。” 我皱眉:“胡闹!你东宫的寝殿早就被下人们收拾好了,你上哪里住去?难道要你堂堂皇帝睡在大殿地上么!这东宫是太子居所,等来日你有了儿子,他便又再搬进来,这是祖宗规矩,哪里是你想改就改的?” 禹连看着我,还是很平静:“如果我连自己住哪儿都决定不了,那我当这个皇帝还有什么意思?少傅,你总不能连这个都要管吧?” 我转身居高临下看着他:“我是你太傅,就是要管你。”说罢转身就要出去找他的随从,却听禹连在我身后道:“少傅!你这么做,难道就不怕落实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罪名吗!满朝上下都说你要同王恒平分天下,他管我政事,可不曾管过我起居!少傅不怕落人口实吗!” 我一震,诧异地转过身来:“禹连,你说什么?” 禹连咬唇:“我——朕说少傅挟天子以令诸侯!” 我定定地看着他,我还是小看了他。禹连啊禹连,这日日和我装傻装可怜的孩子,此刻到了那里去?那双映着寒光的眸子又是谁的? 那个会赖在我身边睁着眼睛水汪汪看着我的少年,哪里去了呢? 还是说那个少年,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 我笑了笑:“禹连为什么不肯走?” 他镇定地看着我:“朕走了,又怎知道少傅在这东宫之中做什么?朕怎知道少傅依旧是朕的少傅?少傅说得对了,朕不信你。” 我沉默。 他拂袖起身,对如意道:“给朕把原先的寝殿在入夜之前收拾出来,不然小心你的命。” 如意几乎要哭出来:“可是殿下,现在的天色实在是来不及——” 禹连大喝一声:“那你还不快去!” 我看着这个说话凌厉的少年,半晌无话可说。 禹连临走前对我道:“对不住了少傅,可是朕才是皇帝。” 他又走几步,却忽然掩面哽咽起来,我一愣,走过去扶着他的肩:“算了,是我不对。” 禹连的声音断续:“少傅,无论我说什么,你从来都没有在听!”他甩开我的手,“你从来都不在乎我是怎么想的!”他跌跌撞撞,向正殿去了。苍茫暮色闭合,把他身影一点点吞噬,直至我看不见。 第二十五章 次日清晨,我正要出东宫,却见禹连追出来:“少傅去哪里?” 他这么喊我似乎都改不了口了,如今他是皇帝,哪里来的少傅。没错,我好不容易升了官,他就不能喊两声太傅让我过个瘾吗! 我清了清嗓子:“是太傅。” 我看着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赶过来,道:“这么早,平日里你都起不来床,而如今我才走到这里你就蹦起来了——” 禹连低着头。 我笑道:“皇帝陛下派人跟踪老臣?” 禹连依旧低头:“我只是怕少傅一个人出去遇到危险。” 我继而重复:“是太傅。”然后我想了想,又道:“有个人贴身保护也不错,但是还请陛下恩准,给在下一个上厕所洗澡的自由。” 禹连终于笑出声来了。 我叮嘱:“你今日已经是皇帝,要说“朕”,而非“我”,这你难道也不知?” 禹连笑道:“少傅面前,学生永远是学生。” 我:“……是太傅。” 我说罢要走,禹连赶两步又拦住我:“少傅去哪里?” 我:“……” 禹连道:“少傅若是去彩袖楼,学生同少傅一同去。” 我看着这个比我高出半头的少年,挑挑眉:“陛下倒是长进得快,找人调查我么?” 禹连不语。 清晨,我们就这么站在水雾里,很快头发被雾气打湿,深秋早晨微寒,他衣服穿得匆忙,只怕是要着凉。 我道:“那彩袖楼是风月场所,陛下尚在热孝中,同我去,怕是不合适吧?” 禹连的眼睛隔着雾气盯着我:“少傅是去寻人,又不是去找女人。” 我正要赶他回去,想起他昨日的话,又咽了回去:“我不去彩袖楼,我是去骁骑参领林竟夕,陛下信不信臣,臣不在乎,等来日除了王恒一党,陛下再来除臣这一党便是了。”说罢,转身去了。禹连站在我身后,并没有追来。 怕是又伤了他那颗玻璃心。 我站在林府门前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下了帖子,他自然得迎我进去。那日在彩袖楼让白如安陪我演这一出戏,一来是为了抓禹连,而来,就是为了这个林竟夕。 林竟夕不是钟临一党,也不是王恒一党,但是他老丈人是王恒的表弟,姓曹,名曹达。曹家和林家联姻,一来是为了拉拢,二来是为了压制,而林竟夕,我想他是为了保身。 所以曹家夫人一贯泼辣,在家里事事做主,而林竟夕堂堂一个将军,还要听命于一介妇人。 我所行,就是为着这个妇人。 我还没站多久,林竟夕就慌忙迎出来:“安太傅,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说罢赶忙道:“太傅请。” 我冲他一笑:“你夫人可在?” 林竟夕差点没栽下去:“啊?在在在……” 我临进门,他一把拉住我:“太傅,那日真的是我们几个有眼无珠,而且我又不曾——”他说这话的时候四下环顾,生怕人听见:“就算是冒犯了你,那也是白如安那小子,你就饶了——” 这时,内堂传出来一声拖长的妇人声音:“老爷,哪里有让客人站在门口的道理?快快请进来——” 他在我耳边千叮咛万嘱咐,只差给我跪下了,我一笑,并不回答,径自向里面走去,林竟夕在我身后急得跺脚:“安太傅,安大人,你就饶我一命吧!” 我走进去,向曹氏笑道:“林夫人。” 曹氏赶忙起来向我行礼:“哎呀安大人,快坐快坐!”我坐下之后她打量我,对林竟夕道:“早就听说安太傅风流倜傥,如今见了,果真是相貌不凡呢!只怕是当年潘安宋玉也不过如此了,是不是?” 林竟夕还在发呆,没有回话。曹氏用胳膊肘在他身上狠狠一撞,声音却还是婉转柔软:“老爷说,是不是?” 林竟夕一头大汗,慌忙回过头来:“是是是,夫人说得是。” 曹氏冷笑一声:“蠢样。”然后又做到我身侧,对我笑道:“安大人,我家老爷什么脾性我也知道,他有那么几个见不得人的小癖好,若是得罪了安太傅,还请安太傅见谅……” 林竟夕急得满头大汗:“当着太傅的面,说什么呢你!” 曹氏冷哼一声:“我还不知道你?” “哦?”我微微一挑眉,笑道:“夫人倒是说说,什么癖好?我和林大人认识不久,还真是不知道呢。” 曹氏似乎是放了心,才道:“他啊——” 林竟夕急道:“夫人!” 曹氏做出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算了,给你留个面子。”然后她又望着我,殷切道:“太傅年纪不小了,至今未娶,可有亲事?” 我笑道:“原本有,可是安家倒了以后,就无人敢嫁我了。” 曹氏似乎来了兴趣:“当真?那我认得好几家的好姑娘,为太傅觅一门亲事如何?” 我微笑颔首:“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曹氏大喜:“那太傅等着,我这里有几家小姐的庚帖,也是她们父母托我寻这亲事的,我现在就去给太傅拿来看看,太傅稍等。” 我做出沉吟的样子:“这样,不好吧,我何德何能,怎么能让我来挑?” 曹氏执了我的手,激动地拍着我:“无妨!太傅稍等!” 说罢便喜气洋洋地去了。 林竟夕一头大汗,看她走了,方才对我道:“太傅,我向你赔不是,求你饶我一命。”说罢,向我跪了下去,甚至还给我磕了个头。我笑了,俯身去扶他,他见我凑得近,脸一红,慌忙退开:“得罪,得罪。” 我笑道:“林将军,你可想过若是夫人与你和离,你会有怎么样的下场?” 他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变得极为苍白。 我还是笑得和煦:“我能让陛下登基,让你一个区区将军被和离,又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我只要随便和夫人说几句,你这婚事,就悬了。” 他脸色苍白看着我:“太傅究竟想怎样?” 我还是笑得温和:“那时候全洛阳的人都会知道,你林竟夕被自己的夫人休了,至于原因——我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是不知道林大人,在乎不在乎。而且凭我的手段,凭我的条件,将林夫人娶回来也不是没可能吧?我看夫人对我还挺赏识的?” 林竟夕脸色越发苍白,眸子里的光芒也更冷了,他一把抓住我领子:“安延之,你竟然是这等小人!” 我笑道:“只怕就是王恒,都做不到我这样的地步。所以孰轻孰重,你现在,应该比我清楚。” 他手上使力,几乎把我提起来:“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我坦然:“一来,你若是继续这样拎着我,等你夫人回来,我说得一切都会转瞬变成现实,你看我有没有这个能力,二来么……我安延之是谁,你在庆和五年就入朝为官,不会没听过,你不会真的以为凭借武力,你能打得过我?” 他狠狠放开我,冷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整理了一下胸前被他揉成一团的衣服:“不怎样,想借着你,结识曹公。” 林竟夕深吸一口气,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我竟没看出,你有这么大的野心。” 这时,曹氏取了庚帖回来,向我笑道:“你们两个说什么呢,快坐!”说罢又对下人道:“还不跟太傅端茶来?” 她说罢拿着那些庚帖给我看,笑道:“这些丫头要是能嫁给太傅,那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太傅看看我这个堂妹可如何?家世好,相貌好,自小请了先生来教书,学识也是不差的!” 我笑道:“夫人,我安延之不过一介书生,哪里配得上曹家的女儿。” 曹氏忙道:“太傅说哪里话!像太傅这样的如此,相貌卓绝,学识过人,都是他们配不上太傅才是!可惜我是没这个缘分了,若是有,我也赶着要嫁给太傅呢!” 我哈哈大笑:“夫人说笑了!这可是折煞延之了,来日林将军还不知如何恨在下呢!” 曹氏瞪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林竟夕:“他那个德行,哪儿能跟太傅比!当了十年官儿,还是那个位子!” 我此刻笑着看向林竟夕,以眼神问:将军可信我了? 林竟夕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终于,在林夫人曹氏絮絮叨叨半日之后,他阴阴地开口:“夫人,安大人来,是有正事与我说的,你这样一直纠缠,岂不是浪费了大人的时间。” 曹氏正说得兴起,被他这么一打断,好生无趣,起身道:“罢了,我去给你们准备饭菜,安大人一定要赏这个脸,在我们家吃这一顿,尝尝我家厨子的手艺。” 说罢去了,还不忘对我道:“这些姑娘的庚帖,我着人送到太傅住处去,太傅慢慢看。” 我笑道:“有劳夫人了。” 林竟夕见她去得远了,对我一拱手道:“安太傅里边请吧,既然我已经别无选择,安太傅就请敞开了说罢。”他看了看自家夫人离去的背影,“我怎么娶了这么个女人。” 我道:“林大人见着美貌之人不动心么?” 林竟夕一愣:“什么?” 我道:“爱美之心人人皆有,林大人有不曾彻底忠于你夫人,又怎么能指责你夫人见到别人动心?心是别人的,你管不了。” “所以林大人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动心之人,不做逾矩之事。” 他与我并肩向屋内走去,我忽然笑了:“今日林夫人不过夸我几句,林大人心中不悦,林大人如此正义,那日还不是盯着我看了一整个下午。” 他一愣。 我道:“权力这个东西,好比美色,有人伸手去拿,有人动了心也只是看着,但是无论如何,看着的那个人动不动手,只要看了,就陷进去,逃不掉了。” 林竟夕忽得冷笑一声:“我原先以为你与王恒是一路人,如今才懂得,王恒好歹还会在乎这权利是不是拿得名正言顺,而你,你是不择手段。” 我向他行了一礼:“谢大人夸奖。” 一戏绵长 也不管他如何,我先是大大方方坐在他家椅子上,道:“前日乱军之中,左右翼前锋营统领李镇已经死了,这事你应该听说了吧?” 林竟夕看着我,问道:“怎么,你杀的?” 我笑了一声:“你这是跟我商量事情的语气么?” 林竟夕后退一步:“下官不敢,李将军为了朝廷献身,正是下官的楷模,下官佩服的紧。” 我手里拿着那杯茶,看着一脸警惕看着我的林竟夕:“无论你如何看我,我自然有办法让你坐上这个位子,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许是在听。 我说:“无论发生什么,护得陛下周全。这官位现在掌控在王恒手里,但是你就是继任者。你投奔王恒也好,投奔钟相也罢,甚至两不选择,都是你的事情,或者是你日后想法子背叛我,都好,我只需要一个人保护他。” 林竟夕冷笑一声,问:“凭什么相信我?” 我说得悠闲:“因为我知道你林竟夕好面子胜过一切,不然也不会为了区区忠义虚名就拒绝王恒——但是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就是,如果你有任何危害到皇帝的举动,那么我方才说的一切,三天之内就会变成现实——你林竟夕三天之内就会变成洛阳的笑柄。” 我放了茶杯,站起来道:“我若是留下来吃饭,只怕林统领几天的饭都吃不好了,我就先告辞了。”临到门口的时候我回过头来说:“不过有一件事情你要记住,面子,是会害死人的。” 东宫。 一树秋色,渲染离别。 我刚进去,就看见如意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对我道:“太傅,慕容大人在里面呢!还带了戏班子来,正带着陛下看戏。” 慕容息? 我忙问:“皇上露馅了没有?” 如意悄悄道:“陛下何等聪明的人,现在把慕容大人唬地一愣一愣的,好几次都气得险些摔了杯子呢!” 我不禁笑了,禹连这孩子。常人谁会和傻子较劲,就算是被一个傻子戏弄了,也不能发脾气,不然总要被世人嘲笑连傻子都不如。 我走进去,看见那临时搭起来的戏台子上的伶人长袖一荡,咿咿呀呀的乐声里漂浮着唱词,说得正是那些前朝的故事。慕容息这是在试探什么? 或许王恒也觉出不对了,太子疯的太巧,以至于他们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一台戏,一台我们自导自演的戏。 慕容息,王恒身边一文一武,文的是这个风度翩翩的白衣公子,武的是昨日带伤的陈启跃,这两人之间的矛盾从七八年前年前就开始了,如今,昨日陈启跃来说的话,慕容息怕是都不同意。 戏台子上的唱声飘过来,在这秋日午后的阳光里,格外绵长。我还没走到慕容息身后,就听见他道:“安太傅回来了?不如一起听这一出戏如何?” 我走过去,禹连看见我,兴奋地向我招手:“少傅!” 慕容息向我笑道:“看来皇帝陛下这称呼是改不过来了。”我坐在长椅一侧,道:“无妨。” 慕容息笑道:“这戏都是老几年的戏了,如今我又把他们搬出来,难得皇上不觉得老掉牙,还同我一起看了这么久。” 我歪歪头,问禹连:“陛下可知道这戏里讲了什么?” 禹连像一只乖猫一眼趴在我怀里,我忽然觉得,他要是真的一直这么装傻,收齐那锋利的爪子和獠牙,倒是一个可以愉快相处的人。禹连在我怀里蹭蹭:“不知道。” 我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觉得一阵安心。 那乐声传过来又穿过去,在这个下午让人昏昏欲睡,若不是慕容息一直在这里坐着,我怕是就要睡过去了。禹连趴在我怀里,已经睡着了。 慕容息说:“皇帝陛下倒是很依赖太傅,他睡得这么安稳,显然是觉得安心。” 我说:“有什么不安心的?若是无所求,自然安心。慕容大人不安心,无非是想得到的得不到,所信任的怀疑你就是了。” 慕容息笑了一声:“安太傅是如何知道的?” 我道:“昨日王丞相派陈启跃陈大人来对我说,想要和我平分天下,可见陈大人颇得王大人信任,而如今慕容大人一个人带着这戏台子来看望皇帝陛下,是讨好呢,还是想要另寻知音?” 慕容息抿了口茶:“和太傅说话,真累。” 我说:“那我们就说点有趣的,这是什么戏?” 慕容息笑道:“无非是前朝少傅与公主私奔一事,唱烂了的故事,太傅听不出来?” 好狠毒的讽刺,我只当没听见。 我依旧揽着怀里的禹连,面色不动:“听不出来,咿咿呀呀叫的什么东西。” 慕容息放了杯子,对下人说让台上不要再唱了,“别吵到陛下睡觉。”说罢,他又对我说道:“下官帮了太傅这么多,太傅就一点都不感激么?” “哦?”我笑了:“你哪里是帮我呢,只是陈启跃说什么,你要与他争个高下罢了。” 慕容息一笑:“太傅,我能帮你,就能毁你。” 我仰在那长椅上,坐得随意:“请便。” 他说罢站起来,转身离去。那一台子的戏子,穿着华服下场,这东宫又安静了下来,这静谧无波澜的空气里,已经酝酿着下一场变故了。 是夜,我坐在屋子里看书,挑了挑灯花,继续看。窗外秋风瑟瑟,吹得仅剩的落叶也飘零到地上去。我关了窗子,以防书被吹得哗哗响。 桌子上放着些红色的庚帖。 这时,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说了一句进来,禹连身上连黄袍都没换,就急忙忙走进来,开口就是质问:“少傅,你要娶妻?” 他说罢看见我桌上的庚帖,一把抓起:“曹家的三女儿?慕容息的幼妹,这些人……少傅!” 我淡淡看了一眼:“哦,就是有人看见我年纪不小,要给我做媒而已。” 禹连手里死死捏着那几张庚帖:“少傅真的要娶妻了?” 我笑了:“我不娶,给你纳几门妃子。你到底是皇帝,如今已经继位,后宫不能没人。我要拉拢曹家,你得委屈一下了。” 禹连眉眼之间尽是暴戾:“少傅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么!” 语气陡转,又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禹连冷笑一声:“朕要封后封妃,也该是朕自己做主,怎么,如今少傅把自己当成朕的父皇母后了?” 我从他手里接过那些快要被他捏碎的庚帖:“那臣不管便是,皇上不要动怒,可好?” 他拿过那庚帖,在我面前撕得粉碎:“国家未定,少傅是朕的臣子,当以国家社稷为重。儿女私情,还请少傅暂且放下。” 我看在他将那撕碎的纸放在烛火上烧了,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抬头问了他一句:“如今是几月几日了?” 他一愣,道:“明日便是十月初。” 。 一夜秋雨,天气转寒,树叶凋零而尽。 陈启跃拿着酒杯,对着一旁闷闷不乐的王宸忆笑道:“公子到底在想什么事情?” 王宸忆苦笑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个故人而已。” 陈启跃举杯:“公子的故人,除了太傅安延之,难道还有别人?如今钟相、大人、安延之在朝中三足鼎立,这个人也是个人才了。” 王宸忆依旧心思不在这里:“陈大人,我总觉得事情蹊跷。” 陈启跃不动声色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什么蹊跷?” 王宸忆道:“我父亲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陈启跃大笑:“这个在下怎么知道,在下是丞相的门生,又不是丞相肚子里的蛔虫!” 王宸忆替他把酒满上:“世人皆知,我父亲身边有两个厉害角色,一文一武,文的是慕容息,武的是你陈启跃,可是我不明白,你既然是武将出身,怎地将左思的三都赋背得如此顺溜,一下子就听得出来我父亲说得是左思的句子?” 陈启跃滞了一下,笑道:“公子都这么问了,我也就不瞒你,不错,那日的确是丞相与我事先说好笑话安延之的。” 王宸忆问道:“笑话什么?” 陈启跃坐得悠哉:“公子可知道为什么丞相大人对安家的余孽这么放心?” 王宸忆摇头,复又道:“或许是因为我?” 陈启跃哈哈大笑:“非也,非也,那是因为丞相大人有先见之明,早在十年前就给那安延之埋下了毒物的种子,等到这十年时候,就是他丧命之时,所以安延之再得重用,也不过是个辅佐傻皇帝的太傅罢了,等过几日安延之一死,那些人都是乌合之众,根本不能与大人敌对——”他说到这里,察觉王宸忆脸色苍白,问道:“公子怎么了?” 王宸忆还在那样的震惊中:“他快死了?” 陈启跃道:“正是,傀儡毒虫已经蚕食尽了他的智力,所以他可能现在连过去读的书都忘干净了,再过些时候,可能连自己是谁都——公子,公子你去哪里?” 陈启跃赶忙站起来,然而王宸忆走得太快,陈启跃又不舍得手里的酒杯,最后只是一耸肩,“罢了,我自己喝就是了。” 二十七章 王恒正在密室与慕容息议事,忽的,听见外面有人急道:“公子,公子不能进去啊!公子!” 砰! 门被一脚踹开,只见王宸忆冲进来,质问:“父亲,你给延之下毒了?” 王恒淡淡道:“你如今方才知道?” 王宸忆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心里钻心地痛,忽然就笑了出来:“父亲为什么那么恨延之!” 王恒一拍桌子:“我为了你已经三番五次地忍着他,难道还不够吗!他厉害啊,寥寥数招就坏了我大事,难道父亲不给他下毒,还要去给他拿解药吗!” 王宸忆似乎听到什么,急道:“那傀儡毒虫可有解药?” 王恒咧嘴一笑:“自然是,没有。” 东宫之中,秋意渐浓,昨夜刮了一整夜的风,今天一早却是天气晴朗,碧空万里无云,天朗气清,让人好心情。 这时,忽然有人说要见我,我自然乐得去见,唯独禹连,这这几日我一有点什么事情,他就一脸紧张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走出去,见到林竟夕,他见禹连也在,竟给我挤出一脸笑来:“家里夫人想让下人来下帖子,可是我听说是太傅,便亲自来了,太傅不会嫌我唐突了吧?” 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玩儿手指的禹连:“怎么会?只是我记得陛下还是太子时,曾与你交好,怎地如今也不来看他了。” 林竟夕看着我,负了手:“不是太傅不让我们这些闲杂人等妨碍殿下读书么?” 我道:“当日是如此,到了如今,你可以随时来。” 林竟夕道:“臣不敢。那时臣来时,他是皇子,却更是臣的朋友,如今他是陛下,臣子就是臣子,不能逾矩。” 我见他话里句句都是锋芒,懒得与他多费唇舌:“找我什么事?” 林竟夕知道禹连傻了,因此也不忌讳他,直接道:“明日曹公家宴,老丈人让我来请太傅去喝一杯。太傅还是穿得好看点入场吧。” 我眉一挑:“哦?” 林竟夕把那请帖交于我:“曹家的三小姐,似乎对太傅也颇为倾心。曹公有意招婿,也算是一桩美事了。” 他走后,禹连还在低着头玩他的手指,我对他说我出宫一趟,他不曾理我,我见既然如此,便一个人收拾了东西往宫外去了。 我坐在彩袖楼的时候,西京忽然噗嗤一笑。 我瞪他:“笑什么?” 云西京笑道:“我只是不曾想到,你有一日也会娶妻,来日看你身着红衣的样子,想想倒也激动。” 我在桌子下给他一脚:“说正事!” 云西京翻开了手里的那一摞纸:“曹家的三小姐,是嫡出的幼女,好在不娇惯,从小到大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为人温婉贤淑,相貌美丽,不过养在深闺之中,美丽不美丽,外人哪儿知道,你明日一见便知。” 我夹着盘子里的小菜吃着,自顾自地说:“美丽又如何,不美丽又如何,她就是长得像无盐,我该娶也得娶。” 云西京道:“心地善良,不忍杀生,好像闺中还养着一只本来要做菜的兔子,喜欢弹古琴,不饮酒,好饮茶,最喜欢的颜色是湘妃色和豆绿,最爱吃的菜貂蝉豆腐和牡丹燕菜,喜欢宋词,爱听琵琶。” 我略一点头:“大概知道了,明日也有法子对付她了。” 云西京问道:“明日,需要我同你一起去吗?曹府尚且凶险,万一那曹辉公要与王恒一道儿害你,你岂不是有去无回。” 我倒是并不担心:“你放心,他二人虽然是堂兄弟,在朝中见解却颇有不同,更何况曹公虽然老谋深算,他那个儿子你也知道,贪墨了河南三百万两赈灾银子,那件事情你可还记得?王恒一旦上位,第一个惩治的就是亏空他江山的贪官污吏,所谓杀鸡儆猴,在没有什么人比用自家亲戚开刀更能起到威慑作用了。” 云西京心思却不在这里,反倒是笑道:“我还记得那三百万两银子,想想,都觉得心里痛快。” 我们相视而笑。 三年前,朝廷运往河南赈灾的整整三百两银子在半路上被截,原本这带着这样沉重的银子,抢匪根本跑不远,因此官兵们倒也不甚着急,却万万没想到那些劫匪竟然把几车的银子尽数倒进了泛滥的黄河之中,河水湍急,把那些银两搅得粉碎,曹正清倾尽全省兵力,也才打捞出来不到一成。 事情传到朝廷,却彻底变了样,说曹正清贪墨银两,编制借口,王恒令陈启跃带兵陈列于曹家大门前,让他交出所有贪墨的赃银,奈何曹家拿不出这笔钱,僵持了整整三天三夜,两家芥蒂从此结下,无法化解。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云西京对我笑道:“直到今日,白老先生还总向我抱怨,那么多兄弟辛苦一趟,眼见着三百万两白银全部入水了,一分钱都没捞到,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疼。” 我大笑:“怪不得他老人家至今都带着一班子兄弟在黄河下游泛舟!我还以为他老人家已经忘却尘俗,只为江上清净,原来是为了那几两银子!” 云西京被酒呛到,对我笑道:“几两?那可是河南府一整年的税收!” 他见我要走了,站起来送我,把那张纸递给我:“回去再看看。” 我接过他手里那张纸,向他一笑:“你看出来我记不住了。” 云西京的笑有些僵硬,不知为何,他竟突然跟我说了一句肉麻话:“好像当初让我动心的,是那个天资聪颖世人难及的安延之,可是如今让我不离不弃的,却是如今的你,一个为了三个月的计划而苦苦筹划了十年的人,一个各方面都变得平庸的——” 我打断他的情话,笑道:“西京,我怎么觉得你在损我?” 他脸上的笑却突然舒展开,宛如冰雪后那三月的春风散逸在寒冷的空气里:“那时的安延之,我不敢高攀,如今的你,一无所有,所以你只属于我。” 这么肉麻,说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我大笑:“得了吧,你是怕我娶了妻子忘了你!” 可是为什么我心里却有几分欢喜?罢了,将死之人,管他这些虚礼呢。我直接张开双臂抱住他,板着他下巴吻下去。 ; 我刚进东宫,就闻到一股酒气,不禁皱了眉,一把扯过如意:“谁喝酒了?” 如意瑟缩着:“皇、皇上……” 我快步走进寝殿里,一把夺过他的酒盏:“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喝酒!” 禹连显然没醉,反倒站起来从我手里抢了酒盏回去:“什么时候,无非就是到了少傅要娶妻的时候了,反正到时候喜酒没我喝的,我现在喝两杯,也不为过。” 我一把将那酒盏扔到他脸上:“你现在哪里还有半分为人君的样子!” “少傅!”他被酒盏砸了以后,忽然嘶哑地喊了一声:“我说了这江山不是我想要的,可是我想要的——”他的眸子看向我,却突然闭了口,自己摇摇头:“少傅不让我说就算了,知道你不爱听。” 他颓然坐下,声音有些干哑:“少傅明天要怎么和曹家小姐见面?” 我在他身边坐下:“无法是穿得好看些,说些诗词歌赋,谈谈乐理,聊聊家常。无非是些虚话儿,骗个女人,还不容易。” 禹连自顾自喝酒,忽然笑道:“无非是些虚话儿,少傅想要骗我,还不是轻而易举,可惜少傅连骗,都懒得骗我。” 他这些颓废的话一句接一句地砸在我心上,起初砸的我心疼,日后砸的我来气,灯影下越是看他脸色越是觉得他不懂事,气得我一把掀翻了他那桌子,喝道:“我不娶曹公之女,谁替你拉拢人脉,谁在最后时节保你皇位!王恒手下千军万马,你皇室衰微到了这般地步,手上无权,先皇暴毙,你却在这儿给我儿女情长喝什么闷酒!我倒是想问问皇帝陛下,曹家的女儿我不娶,你来娶么!” 禹连没说话,也没看我,我拂袖而去:“朝廷不都是说我安延之专权乱政么?好,那我如今就是专权乱政!今日之后,谁敢给你端一杯酒,我第一个拿剑砍了他!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东宫侍婢跪了一地:“奴婢知道了!” 气的我头痛,我跌跌撞撞从那书柜之中取了几本书,摔到他脸上:“背不完,不许吃饭。从今日起,除了上朝,你不能出东宫一步。没错,我安延之就是奸臣,你有能耐,什么时候羽翼丰满,什么时候斩了我。” 说罢我拂袖就出了他寝殿,宫墙之外,秋风萧瑟,满目银光,只是那树投在地上的影子都是孤孤单单,冷冷清清。外面的风吹得我微寒,回首在看他灯火辉煌的寝殿时,竟然觉得遥不可及。 我和一个孩子发什么脾气,他无非就是一个一心想要自己的珍宝,却踮着脚也够不到的孩子而已。 一直都是我,不问他愿意不愿意,就闯进他的世界,逼着他成长,可是等他乖乖听话长大了,我就该甩下他走了。 空中高月,半轮秋色,那辉煌灯火里的一个明黄色的影子,分外落寞。我叹息一声,禹连啊。 时至今日,却依旧唤我一声少傅。 禹连啊…… 二十八章 次日,我只身一人赴宴,曹公在门口迎接我的时候笑道:“安太傅只身赴宴,就不怕老夫给你下了□□,谋害太傅的性命?” 我故作诧异:“原来曹公如此打算,可惜延之的命不值钱,曹公下手前记得多赏我几盏酒吃,死得也值得了。” 他大笑,带着我进门去。 我到了席上坐下之时,四下环顾,并未见到钟临和王恒的影子,故作奇怪道:“怎地朝中二位泰斗都不到?独独我一人,曹公怕是要得罪人了。” 曹公道:“那两位,我请不起!” 说罢便是喝酒,始终不见那曹家三小姐的影子。酒喝到一半,林竟夕忽然道:“太傅喝醉了?” 我即刻会意,向曹公告罪道:“在下酒喝得实在是多了,如今头沉胸闷,不知能否走走透透气?” 曹公笑道:“如此,安太傅不如去我家后院走走,老朽不才,家里唯独有这一个园子,虽然不大,但是亭台楼阁什么的还是可供休息的,太傅去就是了。” 我笑而告辞,向那后面的花园走去,不去不知,这曹公的家里比王府还要气派,再气派可就堪比皇宫后花园了,这么一个从一品的官员,一个偏院就能顶钟临整个府邸,若说他不贪,根本不可能,也难怪出了那件事情以后,王恒不肯信他。 我走到后院湖畔,听得一阵琴声,乐声流畅,品味高雅,跟前厅那些伶人的俗乐简直是云泥之别,我向那琴声源头走去,果然见到一个身穿湘妃色长裙的女子,在湖面亭子之中抚琴,妆容精致,粉面含羞,显然是专为我而来。 我走上那亭子,她见我来了,慌忙停了手,起身道:“小女……卖弄了。” 我痴道:“既然是小姐的琴声,自然是好的,可惜在下不懂乐理,注意力不在这里。” 她微微疑惑:“我……琴弹得不好,让太傅笑话了?” 我摇头,在她耳边轻声笑道:“淡妆浓抹,轻顰微笑,端的胜西施。” 她有些恼怒:“你——” 她是大家小姐,和那采莲女如何能比。 我在一旁坐下,不理会她气的一脸通红,只是堪堪笑道:“今日天气正好,小姐再弹一曲如何?” 到了秋天,天黑得就早,曹家留我用晚宴,见我喝的不少,给了我一间屋子让我休息。 天色将暮,正是漫天红云的时候,我拎着一只白兔,站在曹白萱二层楼阁窗外的大梧桐树上,敲了敲她的窗户。 里面一阵惊慌,一个人匆匆来开了窗户,见我站在这高树之上扒着窗户,吓了一跳:“小姐,是安——” 曹白萱慌忙捂了她的嘴:“这种话是能乱说的吗!” 我在窗口,向她挥了挥手:“白萱?” 曹白萱脸色微微一红,向我走过来:“天色不早了,太傅在这里——” 我一把将那只兔子拎出来在她眼前一晃:“今天是谁跟我说,晚上要请我吃月宫白兔,不过好像下人们没看好,那只兔子跑了,曹家长辈要言出必行,偷偷把你这只兔子抓去了,连我都知道,你不知道?” 她赶紧把那只兔子接过来抱在怀里:“多谢太傅救命之恩,白萱……无以为报。” 我托着腮看她:“谁说的,曹小姐大可以以身——” 我话还没说出口,忽听见一个人笑道:“人说才子风流,风流才子,如今我可算是知道了,只是这洛阳城中才子不少,像安太傅这样既有好相貌又有好官位的人可不多,妹妹要抓紧哦。” 说罢,之间林夫人从那后面走过来,冲我笑道:“安太傅这么快就等不及了?” 曹白萱脸红得像滴血一样:“姐姐别乱说,太傅只是帮我——” 我也在树上附和:“我只是帮忙把兔子送回来——”我话还没说完,脚下一脚踩空,整个人就跌了下去,楼上尖叫一声,我攀在树枝上,微微一笑。 曹白萱冲下楼的时候,我正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身上落了一身的叶子,她手忙脚乱地把我扶起来,一叠声道:“你没事吧?伤着哪里没有?伤着哪里没有?” 我被她扶起来,道:“曹小姐,小点声——” 她急道:“你到底伤到了没有?”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帝王之师 作者:姬游游芋 第8节 我扶额:“你——” 她急的跳起来:“我去找大夫来!” 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道:“白萱,我要是说我屁股疼,你会揍我么?” 她气急败坏,一把甩开我的手:“你——你吓死我了,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我继续在地上没皮没脸地笑着:“你就要给我殉情。” 她跺跺脚,跑回屋子去了,还不忘遥遥喊一句:“登徒子!” 晚饭的时候,自然没能吃成那道月宫白兔,曹公和我谈着朝廷上的事情,我一边应和着,一边注意到在走神的曹白萱,她旁边的林夫人推了她一下,笑道:“妹妹想什么呢?” 曹白萱被她一叫,吓得手一抖,酒当即洒了出来。 我一边看着,曹公在那边叫我:“太傅?” 我回过神:“曹公方才说什么来着?” 林夫人笑道:“这下可好玩儿了,两个人,一起走神,也不知道是不是走到一块儿去了?” 我只当做没听见,曹公复又跟我扯些有的没的,我见曹白萱还是没怎么吃东西,直接夹了一筷子给她牡丹燕菜给她,一时间,全殿寂然。 我手里抖了抖,清了清嗓子,涎着脸笑道:“我只是听说曹小姐喜欢吃这个。” 曹白萱脸通红,连曹公也颇为惊讶,整个屋子安静了许久以后,他忽然大笑:“太傅果然是个豪爽的人!” 曹家与王家之间针锋相对又要假装和睦,已经整整三年,因此我这门亲事,竟是这么轻而易举的就定下了,日子在三年之后,至于哪一天,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是黄道吉日。 三年,何来的三年。 我正在想着曹家的婚事,忽然听见外面一个人的脚步匆匆赶来,在我门上大敲特敲,我打开门见是一脸着急的白如安,诧异道:“师兄,如今王家人盯我盯得何其紧,你怎么能还这么大摇大摆进宫来看我?” 白如安一把将我推进屋子掩上门,低声问:“我且问你——你别笑!给我认真回答,你和安安到底有什么事情没有?” 我一愣:“谁?” 白如安从门缝里往外看:“你是不是对安安有情?”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师兄,你在开我玩笑吧?你也知道我生来就对女子没兴趣,你——你——” 白如安松了一口气,“这不是看着你要娶妻了我——不说这个了,我记得刘长宏与你交集不多?为何他今日来寻你?” 我更是莫名:“他来寻我?我怎么不知道?” 白如安立刻示意我低声:“就在门外!” 我皱眉:“你怎的就这么随随便便把人带进东宫来了!” 白如安神色之间显然有些不悦:“什么叫把人带进来,安安可是已经嫁给他了,他是我妹夫,就是我家人,你这是什么话。不过大事当前,我自然有分寸,这件事还是禀过皇上的。” 我已经懒得和他争论,只是道:“既然人都到了,还不请进来?” 刘长宏进来之后,先是向我一揖,道:“太傅升职,在下还没来得及庆贺。” 我忙道:“你这是哪里的话。” 刘长宏笑道:“知道安太傅忙,没有要事我哪里敢叨扰,只是我这些日子翻看医术,找到了医治傀儡毒虫的法子了!” 白如安一愣,连忙伸手抓住我,继而又仰天大笑,问刘长宏道:“当真?” 刘长宏笑道:“自然当真,我刘家世代为医,还诳你们吗?” 白如安一只手抓着我,掐的我生疼,说:“延之,快快快,扇我两巴掌,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抬手就给他一巴掌,打得他一个踉跄,他捂着脸骂道:“娘的,你还真打啊!” 我笑了一下:“不真打,假打么?”我走过去:“不如再打一下?” 白如安连连后退,摆手道:“得了得了,从小就知道你厉害,不打了不打了!” 我向刘长宏行礼道:“延之多谢太医。只是敢问太医,要如何医治?” 刘长宏道:“我用刀将那虫子取出,在辅助以药物清理周身血液,调理几年,就能康复。安太傅看看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道:“今日就有时间,若是刘太医不嫌我叨扰,我便夜往刘府如何?” 刘长宏忙道:“不可不可,这药物基本都在皇宫之中,身为太医,若无要事,是不能带那些名贵药材出宫的。若是太傅今夜有空闲,在下带了东西来东宫如何?” 我点头道:“如此甚好。” 刘长宏道:“那就请太傅清理东宫,在下午时一定到这里,为太傅清理顽疾。”说罢向我告辞。 我说:“太医慢走。” 他打开殿门走出去,略带寒冷的风吹进来,我目送他离开。 白如安还在激动之中,此刻忽然狠狠地从我身后拍了我一下,笑道:“你们两个人怎么如此客套?都是一家人,哪儿那么多什么‘太医’、‘太傅’……” 我笑了笑:“你今夜可有空?” 二十九章 是夜。 刘长宏把沾了血的刀子放下之时,云西京撩开帘子走进来:“可完事了?” 刘长宏点点头:“已经取出来了,等安太傅醒了,让他喝这药就是了。” 云西京小心翼翼接了药碗,道:“麻烦刘大人了,只是这药方子给我们就好,麻烦大人日日端着这药碗来送,实在是心里有愧。” 刘长宏起身收拾东西,见云西京已经替他拿起了药箱,对他笑笑:“我自己拿就是了。这煎药的火候极为难以掌控,让你们来,万一有了闪失,是要命的。” 云西京一行礼:“大人慢走。” 刘长宏接了药箱,正要出去,复又转过身来:“阁下面生,不知道阁下是——” 云西京笑道:“在下云西京,是太傅手下罢了。太医慢走,我们过不久,还会相见。” 刘长宏回到府里,见家里的灯还亮着,不由叹了口气,走进去,看见自家妻子坐在正堂,见他回来了,忙迎出来:“你去哪里了?” 刘长宏笑道:“今日皇上有急病,我去看了看。” 白安安疑惑道:“可是皇帝急病,不该是宫里值班的太医去看么?怎么让你去?” 刘长宏被问得一愣,只得敷衍道:“这不是安太傅不放心那些太医吗,有我看着,至少安全些。” 白安安揽了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叹息一声:“都是我不好……” 刘长宏正要说什么,忽然见管家匆匆走进来,看见白安安在,脸色微微一变,向他使了个眼色,刘长宏便对白安安道:“你先去睡吧,都这么晚了,你身子不好,日后别熬夜。” 白安安点了点头,放开他,向屋中去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长宏,总觉得你有事情瞒着我。” 刘长宏笑道:“你是我结发妻子,我为什么要瞒你?” 白安安被他说得笑了笑,回去了。 管家匆匆赶来,道:“丞相大人忽然派人来了,老爷,是晚上的事情有变吗?” 刘长宏一愣:“来得谁?” 管家低声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丞相身边那一位!老爷快去吧!” 刘长宏把药箱递给他,慌忙迎出府,见面前那人正是王恒身边最信赖的幕僚,赔笑道:“大人,下官——” 那人冷笑一声,一挥手:“将他拿下!” 转瞬,在刘府门口的暗影之中涌出来几个人,将刘长宏按在地上,刘长宏挣扎了一下,道:“大人,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捂住了嘴。被人押上一辆马车,带走了。 那管家有些慌张,不敢声张,正在原地急的团团转,忽然见自家夫人走出来,更是吓得不敢说话。 白安安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睡衣,见他慌张,奇怪道:“你怎么了?” 管家低着头:“老奴……老奴没事……” 白安安四下看了一眼:“老爷呢?” 那管家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夫人,救救老爷吧,老爷被人带走了!” 白安安一愣:“怎么会这样?” 管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奴也不知情,只求夫人……夫人快想想办法吧!若是去得完了,老爷就没命了啊!” 白安安是个妇人,见此情况也是手足无措,赶紧去扶那跪在地上的老管家:“李叔,你好歹要告诉我是谁抓了他,我才能去想办法啊!” 老管家的头低得更厉害:“是……是王丞相……” 白安安更加茫然:“我们与王丞相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抓人?而且长宏是太医,也不会做什么得罪人的事情啊,你们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老管家在地上扣头,哭道:“求求夫人别问了,快想想办法吧!” 白安安只得让仆人去拿了外衣,道:“我那个兄长虽然在朝中有些地位,只是太莽撞,我如今去找安延之想办法,你把车夫叫来,让他带我去安府——” 老管家刚站起来的身子又扑通跪下了:“去不得啊!” 白安安正在披外衣,被这一跪搞得更是摸不着头脑:“为何去不得?” 老管家匍匐再度地上:“决不能让安太傅来管这件事情!总之,夫人听我一句劝,还是去找白大人吧!” 白安安叹口气:“你又不肯与我说着这些事情,必然是你们有事情瞒着我了。罢了,如今我不问你这些,我去寻我兄长就是。” 她在踏上马车之前看了一眼,刘府张开的大门,仿佛一个空洞地张开的大口,正在等待着什么。昏黑的夜色里,寒冷的秋风凄厉地吹着,方才过于着急,竟然连寒冷也不察觉,如今风吹透薄衫关进衣服里,竟然已经如刀子一般地割人。 白安安在放下帘子的那一刻,暗暗地想,冬天就要来了吧?车夫一鞭子打在马背上,她在着暗黑的夜里,朝着未知的方向奔去。 长宏啊长宏,你到底做了什么? ※ 桌上,一灯如豆,大理寺里寂静如死。西京扶着我,坐在垫了软榻的凳子上,微微一动,牵连得伤口流血。 白如安坐在我身侧,脸色凝重,先是骂了一句娘,然后又骂我:“你他娘的非得跟来干什么!你看看你流的那些血!” 我咳了一声,牵到胸口的伤,整个人都疼得皱了眉:“不放心你做事而已。别自作多情,我又不是担心你。” 这时,外面一阵喧哗,我听见安安的声音,紧接着她跌跌撞撞跑进来,急道:“哥,不好了,有人把长宏抓走了——” 她进来看见我,先是一愣,疾走几步,道:“你受伤了!” 白安安慌忙跑过来,急的快哭了:“怎么流这么多血,你……看了大夫没有?” 白如安冷哼一声:“怎么,这么快就不管你丈夫了?” 白安安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转过脸去不看我,道:“哥,王丞相把长宏带走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你赶紧想想办法啊!” 白如安说:“他那种——” 我咳了一声,让他闭嘴,对安安笑道:“大概是他当初帮我们,惹怒了王恒。不过你放心,他是太医,就算是真的惹了,王恒也不能杀他,过两日我想想办法,一定把他给你好好的带回来,好不好?” 白安安看向我,眼中略有失神,忽又把脸转过去,擦了擦眼角的泪,道:“又让你费心了。” 说罢又轻声道:“伤是怎么回事?” 我笑了:“今天跟禹连比剑,那小子下手没轻没重的,划伤了几道子,不碍事的。你看我已经包扎过了——你延之哥哥皮最厚了,别担心,啊。” 白安安破涕为笑:“你又——活该!” 我对西京道:“夜已经深了,你替我把安安送回去吧。女孩子不早睡,是要变丑的。” 西京有些担心的看着我:“你真的没事么?” 我喝他一声:“让你送你就送!” 云西京只得对白安安道:“刘夫人,请。” 白安安抿了嘴,低头向门外走去,她回过头来要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跟着云西京去了。 白如安叹气:“你看看,在她心里,就算是她丈夫生死未卜,都比不过你这一点流了血的伤。” 我扶着桌角站起来,对他道:“送我去大牢里看看吧。” ※ 大理寺的大牢最深处,弥漫着发霉的气息,幽暗难名,一层层走下去,在这深夜里,只剩下火把发出的摇摇晃晃的光,在这牢狱里惨淡地照亮着罪犯凄惨的面容。 月光从狭隘的窗子里照了进来。 我们走到底,白如安扶着我坐下,点上那早已熄灭的火把。 我抬起头,看向那在尘埃之中带着枷锁的人,他亦抬头看向我。 我微微一笑:“刘太医,别来无恙。” 回忆 三日前 深夜洛阳,月正中天。 这洛阳种种,皆为当年因果。有时我懒得问,更是懒得说,想得多了,偶尔可以从那些伶仃的记忆里挑出来点东西,类似于什么说与琵琶红袖客,好将新事曲中传;什么都把发春闲懊恼,碧波深处一时抛,总之就是想不起来钟临让我背的东西。 可怜当年钟临费劲功夫教我四书五经,如今我忘却大半,竟只记得这些曲子。或许当年高楼上,我记得几许艳丽的衣袂罢了。 当年,当年到底是怎么样的?对于那十年之前的种种,那皇宫巍峨中纵马的我,那鲜衣怒马游京华的我,似乎都被一点一点啃噬尽了。 我现在想不起父亲的面容,只依稀记得安以山这个名字,记得他是洛阳名士,记得他逼我学习,记得他亲自交给钟临的戒尺,记得他罚我的时候不让我上厕所,记得他不让我把西京捡回来,但是我到底是怎么把西京捡回来的,自个儿都忘了。 等事情完结,我要是还活着,哪天有空,问问西京得了。 我一边想一边笑自己太矫情,半夜站这儿也就是吹吹冷风,想个屁啊。 正想着,云西京撩了帘子走过来,笑道:“你看谁来了。” 我当时还沉浸在回忆的矫情之中不能自拔,甚至还叫了他一声,说来来来,我给你唱个曲儿,平湖云锦碧莲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哈哈哈哈。 云西京笑话我:“唱得破什么玩意儿,让别人听见,笑话死你。” 我跟着他撩了帘子往楼里走,说:“那你给我说说,原来是咋个样的?” 他苦笑:“这有什么好说的,你看这是——” 我开始各种不讲理:“你不说,我自己回家翻书去,你说不说,说不说?” 云西京大概本想回避我记忆衰退这事儿,但是我不想回避,他只好给我说:“是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这是李白的。” 我一副受教的样子狂点头:“差不多,差不多。” 云西京想了想,说:“你那个平湖云锦我没听过,不知道是什么。” 我继续丢人:“你没听过我给你唱嘛,你听啊,平湖云锦碧莲秋,啊啊啊啊啊,一曲菱歌满樽酒,暂消忧,人生安得长如旧,啊啊啊啊——哎,又忘了。” 我正唱着,里面一声粗犷沙哑的声音传出来:“延之兄弟你接着唱!老头子我听着呢!” 那声音何其熟悉,我惊喜跑进屋子里去:“老毒王!” 广西离这里千里万里的路,他年纪这么大了,竟一步一步走来这里看我么!故人相逢,总是惊喜,奈何汉人的矫情,广西深山里的汉子不懂,此刻豪放道:“来来来,喝酒!再不来跟你喝两口,过两天你就死了!” 好直接的人…… 心好痛…… 他让我接着唱,我还就真的接着唱,问春工,啊啊啊,流水桃花飏晓风,啊啊啊啊啊啊啊……一环清影到湘东……忘词了,直接啊啊啊带过,谁知道唱到最后,竟然只剩啊啊啊。 真是奇怪,明明那些文字早就在脑海里丢失了,那些曲调我却仍然依稀记得,记得当年洛阳,在各种各样的楼里听各种各样的曲,记得那时节和我一样浪荡的王宸忆,记得满街找我一头大汗的云西京。 西京为什么找我来着? 对啊,那一日,西京为什么找我来着?我没喝多少酒,却觉得眼前昏花,听见老毒王隐隐约约的声音:“终于睡了,让我看看他胸口的毒虫——” 世界昏暗,消失不见。 大概是在梦里。伶人在珠帘后模糊的面容,午后慵懒的阳光,雕花木窗在地上投下的影子,拉长的曲调,朱瓦飞檐。 是了,一定是在梦里。这是庆和六年。 有人在唱曲子,我听不分明,但是那调子拉长沉醉在这往昔时光里: “明放着服侍君王不到头,休休,难措手。游鱼儿见食不见钩,都只为半纸功名一笔勾,急回头两鬓秋。” 一阵笑声。是我,我在笑王宸忆:“好端端听这个做什么?” 王宸忆喝着他的酒,自顾自道:“难道说得有错?” 我懒得跟他闲扯这些,索性道:“年少之时,听这种东西就是消志气,大好前程摆在面前,何苦说这些老头子才会说的话?” 他问:“那你说听什么?” 我说听我给你唱,要唱就唱那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 我说我这叫有志气,你那叫没志气。 大概就因为是梦境,我站在那里,看着十年前的我得意洋洋的说着这些豪情万丈的话,看着王宸忆坐在那里,看着我,似有话要说,却终究摇了头。 我很想走过去,给那时的自己一巴掌。说醒醒吧,那时你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日子。说什么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你不知道这一日的洛阳,发生了什么。 正喝着酒,李卫忽然冲上来,对我道:“少爷少爷,快跑快跑,云西京来了,都到楼下了!” 我一口酒呛进嗓子眼里:“又来?”我赶紧拿了自己的东西,让李卫给我穿外衣,还不忘对王宸忆道:“早知道当初我就不把他捡回来了,现在可好,彻底沦为我爹的耳目,天天来秦楼楚馆抓我,咱们快跑!” 王宸忆也慌忙收拾东西:“又跑啊?” 我一瞪眼:“不跑,被抓回去,我又要挨罚!”我打开窗户,看了一眼外面厚厚的积雪,有些犹豫:“咱们还跳不跳?” 王宸忆道:“那么多雪你跳过去,万一滑倒了,找死不是?走后门!” 我从怀里匆匆掏出一块银子,丢给珠帘之后那伶人,就和王宸忆匆匆向后门跑去。刚下了楼,就见云西京遥遥地追过来:“延之!” 我们赶紧掉头跑,一边跑一边笑,任由他急的满头大汗:“延之!” 李卫跟在我后面还不忘频频回头:“少爷,他也太没规矩了吧?一个下人还叫起少爷你名字来了,就凭这个咱们就能整他——” 我脸一红,把手里的东西尽数甩到他身上:“用你管!” 李卫被打得没道理,慌忙接了东西,再往前走,已经没路了。 惨了惨了,要被抓回去挨揍了。 王宸忆说:“要不咱们开打?” 我想了想,应该打得过。 然而,就在我们两个幼稚地思考怎么脱身的时候,我看见云西京在对面的楼梯上,一步一步走过来,神色悲怆,手里拿着一把剑。我第一反应是他要替我爹教训我,然而他只是静静看着我,声音因为刚才的嘶喊已经沙哑:“如果我是你,现在就杀了他。” 我一愣。 云西京手里的剑,指向王宸忆。 是啊,那时的我还不知,云西京那两声延之里,带着什么。不是他在叫我,是整个安家在叫我。我茫然看着他拿着剑走过来,像拎死人一样拎着我后领拖走了。我被他拎着领子,一步一步,在及膝的雪里,就这么狼狈地走回安府。 一步一步,走回去。深冬的风凛冽着,吹得我的脸颊生疼。 谁也想不到,王恒带人抄我家的时候,我正跟他的儿子在酒楼里喝酒,听着曲子,笑谈天下。若不是我日后再看到这一幕,都不知道命运安排何其机巧,而深陷漩涡中的你我,何其可笑。 走过一片狼藉的安家,走向东市,嘈杂的人群,脏乱的雪。 这么冷的天气,那么多人,围在这个菜市口。 王恒在斩我安家人头颅的时候,我跪在人群里,被白少景死死按在地上。我记不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是记得在那大雪之中,鲜红的血染了白雪,竟美得如此妖娆,美得如此凄然。 我果然不记得父亲的面容了,连在这如此逼真的梦里,他都只是一个虚影,在重重血幕过后,变成漫天的飞雪。 忽然什么人一声断喝,我蓦然惊醒,眼前是浓重的深夜,老毒王坐在临窗的月色里,留下一个硕大的而又微微驼着的背影。 对啊,已经十年。 ※ 。 两日前 老毒王来得不巧,正逢秋日淡去,冬日来临。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来得冷。而北方内地的风霜对一个在东南之地生活了数十年的人来说,冷得出奇。 即便是在初冬,他也日日裹在被子里,坐在火炉前取暖。他没有棉衣,也不知道一路走来何其凄惨。老毒王天生身子壮硕,绝非寻常人的体型能与之相比,更何况这两年效仿神农尝百草,吃得毒物多了,身体开始畸形发展,实在是找不到可以给他穿的衣服。为此我只得回一趟安家,让吴妈替我做些他能穿的衣服,又被好一通数落。 我到安家门前,那两只狗依旧冲我叫。以往问问家里有人没,有人给我开了门,我就能回家,奈何现在得问问家里有狗没,有狗不待见我,还真回不去。 这两日有了老毒王在,我便日日往宫外跑。禹连的情况更是不清楚,但是也不怎么上心,他窝在自己宫里,除了特定日子出去上朝,和外界几乎断了联系。我心里暗喜,思量他这样闭关,想必用不了几年,一定能再闭关出一个范仲淹来。 然后我的思路在这一条幻想的路上快马加鞭,得意地想到我将成为范仲淹师父,这一定是我朝的另一个神话,想想就神清气爽,于是当即站在宫门口叉腰仰头大笑两声,一转头看见一堆小宫女对我指指点点,不由擦擦额头,失态了。 太医说我智力下降得厉害,果然没错。 陪着老毒王找了个墙根,偷着摸着跟他喝两口酒,还没喝完一壶,当即被云西京发现。他这几日越发不给我面子,拎着我的领子就把我拽出来,质问:“谁许你喝酒的?” 我很委屈:“人都快入土了,喝两口还不成吗。” 他见说我没用,便开始数落老毒王:“是您告诉我,他现在的体质吃不得辛辣喝不得酒,怎么您今天倒带着他来喝酒了?这大冬天的把他带出来,冻着了生病了,不是雪上加霜么?您是广西最好的大夫,就不能替病人着想着想?他智力衰退,难道您也智力衰退?” 变傻有一个好处,就是你无论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儿,都可以往这上面推。 我们俩站墙根被一顿数落,老老实实低着头跟着他往回走。老毒王最是心直口快,边走还闷声闷气地咕哝:“反正也活不了几天了,趁着或者赶紧吃点喝点……” 这我知道,怎么听着就这么不是滋味儿…… 老毒王自己喝着酒,喝得多了,就开始什么都说:“延之,等过两天你身上的母虫产了卵,就可以给挖出来了,这样还能缓解个一两个月,我就是干这个来的。”他一边说一边激动得搓手:“倒时候把那母虫子挖出来,血淋淋、肉乎乎的,还回动,啊哈!” 他一声啊哈慷慨激昂。 我在冷风中就是一个哆嗦。 老毒王丝毫不体谅我的苦衷,继续搓着手:“到时候就把你胸膛刨开,拿用火烤过的快刀子一挑,一只母虫就能挑出来了!就那么几天的功夫,它刚产完卵,没力气咬你,不然啊——啧啧。” 我原本还想问一句那母虫一只在我身体里连公虫子都没见过,怎么就能自给自足产了卵繁育后代呢,但是我就那么一想,还真没敢问。 我怕我问完了这两天连饭都吃不下。 正走着,老毒王忽然说:“你没乱动它吧?” 云西京道:“前辈教导的事情,自然不敢乱动。也没有再请过别的大夫,更没吃过不该吃的药。”他说到这还不算完,特意加上一句:“除了刚才跟前辈和不该喝的东西,其他一切都依照您说的办。” 老毒王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狰狞的牙来,顺带偷偷指了指云西京,自以为小声地说:“婆婆妈妈。” 我脸色实在是好不到哪里去,毕竟老毒王的声音,就算是哑声说都能穿墙越地,实在是很难在这短距离内藏匿。为了防止云西京怒火升级,我赶紧道:“没没没,西京这是关心我,关心我。” 他嗤笑一声,丝毫不卖我面子。 正愁着,老毒王忽然从后面悄无声息地上前来,光是这个悄无声息就吓了我们一跳,继而又用沙哑低沉加几分恐怖做辅料的声音道:“你们可知道若是不到时候,乱动那虫子会怎么样?” 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俱是不知。但看他这样子,深觉定然后果严重,不堪设想。老毒王用青白混沌的眼珠盯着我们,幽幽道:“一旦乱动——” 我们屏住呼吸等着。 老毒王见把我们的胃口都吊起来了,这才一耸肩说:“我就是不知道,当初才乐意治你的。本来想拿你开刀做个试验,结果你天天哄我,哄得老头子喜欢上你了,一直没狠下心来下手试试……” 我:“……” 云西京:“……” 老毒王喝了口酒以后开始总结:“总之,没事儿别乱动它!留给老头子我!” 三十一章 大牢幽暗的光芒里,我坐在木栅栏外面,看着里面的刘长宏。他一身平日穿的寻常衣衫,暗纹精致,腰带锦绣,可见那衣服上安安费了多少心思。 我淡淡道:“刘大人,别来无恙。” 刘长宏盯着我片刻,忽然自嘲地笑笑:“我还以为定然能赢你,谁知,却就这么输了。” 我打开旁边的一个饭盒,捧出那碗药来:“刘大人给我开的药,自己可敢喝?” 刘长宏看了一眼:“想不到你比我还精通医术,竟立刻能看出这碗里的□□。” 我道:“我不通什么医术,只是早就知道刘大人想要我的命,所以不敢造次,把这药带给了一个比你还擅长毒物的人去看了而已。” 刘长宏叹息:“我早该想到你疑心这么重,断不会因为我一句话乐昏了头脑,就会顺利把这药喝下去。一念之差,我输得不算太丢人。” 我笑道:“事实上,我从刘家出来的时候就知道刘大人想借此要我的命了,你那日和我告别以后,去了王恒府上吧?” 刘长宏凝眉:“不错。” 我叹息一声:“你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会认定刚帮了我的人要害我?” 他沉默不语。 我道:“这道理何其简单?刘大人当初出了府门,又回到府里,哪儿有时间翻阅什么典籍?就这么告诉我你能救我,难道不可疑?” 刘长宏道:“哪里可疑?难道我精通医术,不能一时间想起来么!我虽败了,却只想问一句,我行事处处小心,太傅到底何时看出我有不对之处的?太傅方才说的,尽是敷衍我的话,我已经死罪临头,难道连个真相都不能知道?” 他害我,不过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私人恩怨,何来什么死罪临头?他这是多想了。 事到临头,他依然想给自己的惨败挽回一点面子。这狱中灯火昏暗,时有穿堂风卷裹了湿冷之气,呼啸而来,宛如人泣。我坐在椅子上不动,他也不动,一半脸隐在暗影里,看不分明。 我叹了口气,轻轻道:“那日在刘府门外,从刘大人说要救我时起。道理很简单,刘太医是稳重之人,既然这法子失传已久,连你自己都不能确定能不能救我,为何如此着急告诉我?若是真的有那方子,你应当早早地回去翻一翻,看一看,再来与我说不迟。万幸我是将死之人,对什么长寿无疆早就心灰意冷,不报任何希望,连后事都准备好了,不然听见你这句话,早就喜不自胜,乱了大计。” 刘长宏挑眉:“哦?”他还是不懂。 在那牢狱暗影之中,我忍着胸口的痛,看着那给我开刀的人,苦笑:“垂死之人,最怕空欢喜。医者仁心,怎会不知。” 我方才说了那许多,都是废话。这一句话寥寥数个字,刘长宏却低了眼,神色暗下去。 “长宏自愧不如。” 医者仁心,怎会不知?他败在他一生为医,救苦救难,不改初心。然而那日秋风残阳之中望向我时,原本悲悯的眼中,带了那一点凌厉。就像绵里针,在夕阳残照之中,映着光,散着寒冷。 人心,难不难,杂不杂,都在一念间。 牢中灯火晃得更为厉害了,我看着他低着头,问道:“只想问刘太医一句:禹连佯疯之事,可曾告诉王恒?” 一室空荡,秸秆铺地。那原本救人于苦难的人困于其中,青丝凌乱,笑容苦涩,对我道:“不曾。” 我反倒诧异,下意识问了一句:“为什么?” 刘长宏道:“我今日替王恒做傀儡来毒害你,无非是一时嫉妒,迷了心窍。然而皇帝未疯的事情,我保密,是因为那是我对安安的承诺。我不想骗她,也不想背叛她——她是我结发妻子,我如何能辜负了她的请求?”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却听他道:“安延之,我对安安有情,但是她不愿嫁我。我左等右等,希望等她有一日发现我的好,糊涂糊涂,也就嫁给我了,可是我一等就是七年,等得自己焦急,她却一点也不急。一个女子,到了这个年纪还嫁不出去,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就能那么淡然地守着。我就想,等她有一日也知道没人比我更好了,或许也就愿意嫁给我了……” “那时我才知道,她心里满满地装着一个人,再也塞不进去别人。我就在想,你安延之有什么好的?满门被抄,杳无音讯,无非就是相貌好了些,你有什么好的?” “我等了那么久,等有一天,白如安忽然告诉我,安安想要嫁给我了,你知道那时我又多开心吗?我甚至跟我自己说,安延之就是个死人,我不去跟她的回忆争,她愿意把你放在心里,就一直放着好了……我就在她身边陪着……陪着,也比你强……” “可是我终于等到了那日大婚,她一身鲜红嫁衣何其美丽,满室皆是来祝贺的人,喜乐漫天,整个洛阳城的人都知道我娶了我心爱的妻子……所以那时白大人说要去接一个人,我也不在意……” “然后你就那么走了进来,一身落魄潦倒,坐在满室贵胄之间,你那么落魄、那么难看,可是她的眼睛就一直跟着你,就好像这一切华美都是虚妄,只有你是真的,而我穿着那新郎的新衣,站在旁边,多像摆设!” “那之后我便明白了,她嫁给我,不过是为了你一句话,哈,我刘长宏只值你一句话!” 我看着他,无言。或许我可以指责他倒戈相向,可以指责他枉为医师,但是我不能指责他作为一个丈夫,深爱自己的妻子。这一刀,算是我欠了安安的事情。 事到如今,我唯一能说的就是:“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别再牵扯别人进来就是。” 和他说了许多话,我也累,原本想说两句安安,这时云西京进来拉我,我无奈,被他带回去。刘长宏禁在牢里,也不再多说。我起了身,我向他告辞,他也不理睬。 我走向牢狱出口处,忽得听身后喊了一声安太傅,回头,见刘长宏腾地站起身,向前疾走两步:“王丞相身边那人,也是你心腹?” 我不回答他,只是静静走了。他其实不是想问那人是不是我心腹,他只是想知道,王恒是不是要杀他,他想确保这件事情出来,他妻子是否平安。 没错,王恒是要杀他。他本是个大夫,心不狠,尊圣人何苦卷到这权力争夺之中来。 。 我回到东宫已经是深夜。如今禹连的地位不比寻常,当初的东宫何其黯淡,如今却是灯火辉煌,哪一样东西准备得不是极度认真,就差连马桶都是金的了。 比起那几个月东宫凄冷荒凉,这两相比对之下,显得今日何其显贵。 只是这个时节,禹连应该早就睡下了,他既然要装傻,就得装得彻底,可是今日这情形,倒是让我诧异。 东宫之中,笙箫齐鸣,欢歌燕舞,飘扬久远。 我胸口还带着伤,血还没彻底止住,但是已经顾不得西京阻拦,大踏步就向禹连殿中走去。 这歌舞何其熟悉,我一时想不起,问禹连:“这是什么?” 云西京紧紧拧了眉:“南朝旧曲,玉树□□花。亡国之音。他怎么听这个?” 我心里隐怒,道:“曲子就是曲子,什么亡国之音!” 说罢就差一脚踹开门,云西京慌忙拦我:“疯了!再扯到伤口,你想流血到死吗!”他替我把门推开,那黄金塌上坐着的不正是我那个好徒弟? 我一进门,周围歌舞之声顿歇,所有人看着我,都不敢说话。我唱吸一口气,对着满殿的人说:“滚。” 殿中的人唯唯诺诺,一时间竟走了个干净,我快步走到禹连面前,扬起手就要打下去,他却仰头动也不动看着我,眼中固执,光芒暗藏。 我到底没打下去,定了定心,质问:“怎么回事?我让你在东宫读书,你倒是给我读出来不少东西啊?!” 禹连眼睛转向云西京看了一眼:“安太傅不也读出来不少东西吗?” 我听了怒火顿得升上来,就差一巴掌打下去,然而胸口隐痛,到底还是没动。 禹连忽得笑了:“昔日是王恒,今日是朕的安太傅,都把这皇位上的人当傻子玩儿着转,我嬴家真是活该败落了啊,当年祖父错信王恒,朕更傻,眼看着王恒挟天子以令诸侯,自己也被别人挟着,还好意思笑话别人——” 我终将没忍住,一巴掌就打下去了,云西京来不及拦,只见禹连脸上就是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你小孩子脾气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老老实实滚回去,看你的书去!你现在的样子,哪儿有一个一国之君的样子!” 禹连忽然大笑起来:“我是一国之君?我不过就是你安延之手底下的一枚棋子!少傅,我多信你啊,你让我喝毒酒,我就喝下去,你要是想要我死,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非得要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吗!” 我能感觉到胸口的血流如注,此刻努力撑着,勉强问:“你说什么?” 刘长宏说他死罪临头,到底为何死罪临头?头痛得厉害,答案仿佛就在眼前,可是我无法思考,只能声嘶力竭问禹连:“你说什么?” 禹连看着我,神色凄凉:“刘长宏是你的人,他给我的傀儡虫,是你给的罢?少傅还嫌禹连不够傻——少傅!” 鲜血渗透衣衫,周围的东西我一概看不清,似乎云西京一把抱住我,我听见禹连在我耳边喊我少傅,然而所有的意识都随着鲜血流去了,我看不见,听不见,天地昏黑。 我只得抓住那只伸过来的手,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禹连,只得艰难道:“禹连,江山是你的,少傅不想要……” 意识被带得远了,所有的声音都沉浸在无边的黑暗里,仿佛儿时被丢进水里,黑色的水从眼睛里、耳朵里灌进来,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了。 禹连,这江山我从来就不想要。 三十二章 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睁开眼,拨开眼前浓重的黑暗,恍然彻底醒来,看见东宫如旧的装饰,看见那皇宫的雕花木窗,不由苦笑,对西京道:“让你笑话了。” 老毒王手里拿着个杵,上面沾着不少烂泥一样的东西,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过来:“你们汉人的皇宫还真是有意思,我倒是找着不少好东西咧!” 他把那石杵伸到我面前来,一股恶臭袭来,呛得我咳了两声:“这什么味儿?” 老毒王沙哑地笑着:“死人味儿!我从那井里捞出来的,可以用来喂——” 他说得我当即一阵干呕。所幸许久没吃东西,什么都没吐出来。我脑子清醒了些,想起昨天的事情来,急道:“老毒王,禹连如何了!那东西我知道厉害得紧,发现得早,能不能——” 老毒王瘤子下的眼睛瞥了我一眼,不屑问:“禹连是谁?那个穿黄袍的臭小子?” 云西京道:“日后万万不可这样说,老毒王,在汉人这里,那黄袍人是皇帝,你说的话传出去,要惹大祸。” 老毒王伸出舌头舔了舔石杵上的肉泥:“哼!那娃娃一肚子里全是腐肉,没甚么好东西!小子,我去给他毒,他倒好,一脸怀疑盯着老头子看!你可知道他中了什么毒?”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帝王之师 作者:姬游游芋 第9节 我忙问:“什么?” 老毒王把嘴里的什么东西啐出来:“什么毒都没中!他压根儿没喝那碗□□!” 云西京道:“皇帝看来是不信你了,当初刘长宏是我们的人时,只让小皇帝喝过他的药。如今这药显然是被别人看过,发现有异样,他也就没喝。昨日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激你而已。” 我说不出话来。我刚进宫之时就知道禹连是个很机灵的孩子,不然他也不会在太子之位上呆那么久。王皇后当初选他做嫡子,必然是因为他讨王皇后喜欢。我进了宫之后处处照顾他,原本以为他已经与我同心协力了,却不想他刚刚登基,就生间隙。 这些略去不想,我只对守着我的两个人道:“宫里人多眼杂,我送你们回去。老毒王很少来黄河以北,西京,你带他在洛阳好好玩玩,等到来年春暖,再送他回去。” 云西京不说好不好,只是道:“你这话的意思,是我到来年春暖之前都不能见你了?” 我说:“宫外的事情,你和两位师兄商议着来,出了事情,白如安会来告诉我。” 云西京从来都对我说的话千依百顺,却不料这次竟拒绝了:“如今皇帝疑你,王恒视你为眼中钉,你让我这个时候出宫,我怎么放得下心?不错,老毒王是我请来的,因我不信刘长宏,想要有个人时时刻刻看着你身体如何,你这把我们两个都赶出宫去,谁管你?” 我耸肩:“李卫?他把我照顾得挺好的。” 云西京当即生气,大声道:“你是说那个去个厕所都能忘带纸然后找片树叶擦屁股的家伙能把你照顾好?” 老毒王见我俩吵架,不知道怎么劝架,只好大着嗓门插嘴:“其实植物选好了,对身体好而且还可以——” 我们两个都不买账,同时对他大叫一声:“你闭嘴!” 老毒王很受伤,讷讷闭了嘴,一副倚老卖老的可怜相找个地方鼓捣自己的东西去了。 云西京一把拉了椅子把我推上面坐下:“我给你数数他那些糗事:我就不说他没带纸的时候,就是他带了纸,你问问他上趟厕所掉下去多少纸?掉银子掉牌子,还有一次把你爹给他的文书也掉了下去,你要是哪天闲着没事,就去安府的茅坑里挖挖,指不定还能挖出点宝贝来!” 我很震惊,原来李卫是这么粗枝大叶的人,但是我更震惊的是:“西京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云西京咬牙:“因为他纸掉下去以后,就会扯着嗓门喊老子给他再拿几张!因为那文书是重要之物,是老子大半夜打着灯陪他捞出来的!因为那银子都是老子借给他的!你这下可满意了?” 我久久不能说出话来,但是我家西京果然厉害,上能战百官,下能捞茅坑;文能递厕纸,武能打夜灯!看来我的眼光果然是极好极好的呀! 我又想到了什么,决意还是跟他争论一番:“西京,自从那年动乱之后,我就把李卫送进宫里来,他这十年都没有人给他递厕纸,想必毛病是已经改了的,不用担心他上厕所的事情——” 云西京被我气得头痛:“安延之,这根本不是重点!” 我们俩还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老毒王忽然冒出来一句:“你们知道从哪儿能找到新鲜眼珠吗?” …… 我们将近争论了一个小时。我发现在云西京面前据理力争的时候,我更像一个小孩儿在哪儿无理取闹,重复着一句话:“我生活能自理,我生活真的能自理,我他妈生活真的可以自理,卧槽,老子都说了,老子成年了能自理!” 我们两个都争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忽然一抬头老毒王已经不见了,俱是大惊。老毒王不是这宫里的人,加上他性子豪爽,相貌怪异,一旦走到了别宫别苑被政敌发现,那我的头顶上就又扣一顶帽子。我可以用这手段对付柳月,那王皇后就可以用这手段对付老毒王。我们两个都是大惊,慌忙从屋子里走出来四处找他。 我险些忘了,她此刻是太后! 以老毒王的身形,应该很容易找到才对,可是四下搜索都不见踪影,我到禹连宫中去找,也没有他的踪影,当时正是深秋风冷,我却出了一身的冷汗,几乎额前的碎发都湿透了,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我正着急,见禹连匆匆向我走来,下意识就转身避开。他自尊心何其重,想也知道见我避他,断不会再追来,不想他却追了两步叫住我,道:“少傅,我现有一件事必须——” 我急于找人,无暇听他多说,只是打断他:“陛下,臣现在实在是没有时间和陛下多说,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禹连先是愣了一下,却又冷笑道:“太傅认为朕是没事找事的人么?还是太傅连说句话都不愿意和朕说?”说罢袖子一摔:“也罢。安大人去忙吧。” 那少年语气里,尽是和这个年纪不符的冷漠。 我告了罪就退下,去找李卫帮忙找人,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在我下意识里,始终觉得禹连是个孩子,涉世不深,有几分聪明,但是我却忘了他是宫里长大的孩子,习惯了孤独,习惯了把一切嚼碎了咽下去,习惯了这世上形形□□的都是外人,所以忽略了他那一份何其珍贵的依赖。 那时,我本该多说一句,有什么事,和太傅说说可好? ※ 我四处找都没有找到老毒王,却见李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找着了,已经带回去了。我大喜,随即同他一道回去,谁知他却打死都不肯进那个院子。我说这是我恩人,最善于制毒,你来我介绍给你认识认识。谁知他却跟见了鬼一样赶紧推脱,就连我拖他都不乐意进去。 我反倒奇怪了,问他:“你为什么不见?” 李卫一拍大腿叫了声娘:“祖宗哎,你是不知道我搁哪儿找着他的,王皇后宫里不有个池子嘛?现在人家搬坤宁宫里去了,原来那宫就空了,那池子旁边有假山,假山后头找着的他。” 我在脑子里浮现了那地方的场景,还是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害怕:“怎么了?” 李卫又是一拍大腿,两只小眼睛往里面一瞅,附耳过来小声道:“他在哪儿捞出来个死人,正把眼睛挖出来放那石杵里面捣鼓呢!” 方才老毒王是问我能不能找着新鲜眼珠来着,他就这么找到了?我丢了李卫就进了殿,见云西京站在旁边教训他,而他旁边那盘子里放着一颗眼珠,想必另一个已经是用了的,此刻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跟个孩子一样乖乖做好听他教诲。 我道:“您是从哪儿找着的这东西?那人是新死的?” 老毒王见救星来了,立刻回我道:“就一池子里,我看那鱼都簇在哪儿,就知道地下准有东西。捞出来一看,哎呦,那叫一个惨啊,都烂了些日子了,不过勉强能用,我就——” 我看了看老毒王还湿着的棉衣,对西京道:“赶紧给他找身干衣服。”说罢又问老毒王:“那您还记得那死人是个什么样子?” 老毒王抬头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烂了。” 我:“……再详细点。” 老毒王回忆了一下:“挺鲜的。” ……我不能理解什么是又烂又鲜,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要去问,因为如果不是自取其辱,就是被恶心地半死不活。我只好循循善诱:“那衣着服饰呢?” 老毒王又瞪着眼想想:“怪好看的。” 我问他问得几近绝望,恨不得自己立刻跳进那有死人尸体的池子里去,把那死人骨头挖出来瞅瞅到底是谁。 云西京抱了我的袍子来,说道:“只能给您找这件先披着了,延之的衣服,您穿应该都不合身。” 然后又道:“何苦追问这些事情?宫里不明不白死了的人多得是,不差这一个两个。”他见我执着,只好又替我问一句:“可有什么首饰?” 老毒王披了袍子:“噫!穿金戴银的,死得好不贵气。要不是这是那你们汉人的地界儿,我早就扒下来——” 我和西京立刻对视一眼——穿金戴银。 先帝刚死,宫中妃嫔都服丧,人人穿得朴素。敢大张旗鼓穿得贵气的,这宫里只有一个人的地方敢这样。 太后宫中。 三十三章 若不是事出有因,我想我是万万不会到王皇后的宫中去的。这女人在我少年时的记忆里形象就不是很好,王家当年显贵时她是个大小姐,马车纵横在洛阳城大大小小的行人街上,活得简直比流氓还流氓。 去往王皇后坤宁宫的路着实太长,以至于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王皇后的事情。 王蔷—— 安家还算昌盛的时候,听父亲说起过王家的女儿,自幼不读书,性情刁蛮,愁坏了当时还是御史的王恒。据说当年还未出嫁的时候,她不在闺中好好呆着,去外面算命,算命先生说了一句“命定寡淡”的狗屁不通的东西,当场被王小姐摔了两个嘴巴子,一脚踹翻了摊子,从此王家小姐的刁蛮名声传遍了洛阳。 后来洛阳人笑说,这算命先生怎么没算出来自己今天要遇到这泼妇,早早卷了铺盖在墙角窝着,也省的受辱。 我父亲听了,却不笑,反倒一脸严肃说,可见无妄之灾是躲不过。 王宸忆和我开玩笑说:“我姑母之所以嫁给皇上,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不敢不娶她的男人。” 不过后来,他又给我说了个别的故事。 王蔷幼年的时节,并不像如今这样张狂的,当年洛阳牡丹开的时候,她也曾名动京城过,不知道是哪个胆子大的,给她画了幅画,叫焦骨牡丹,说她铁骨铮铮,颇有几分男子风采。这件事过了两年,王蔷就成了泼妇,当年那盛名也就尽数变成笑谈。 那是王家更隐秘的旧事了。 王恒早就想效仿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因而广幕天下有才者,养食客三千,鸡鸣狗盗之徒都收在门下,今日他身边风头最盛的二人,就是门生出身。 王蔷年少时,王府来了一个剑客,一把剑使得如繁华坠落,一转手刺出满天繁星——白衣飘飘,气宇轩昂。 可惜这个气宇轩昂的江湖人,一身白衣再如何飘逸,终归从江湖侠客沦落为刺客。我师父白少景混迹江湖,知道那一年武林里追杀这人追杀到什么样的地步,具体原因,说不清,后来他走投无路投到王恒门下,王恒让他去杀了钟临。 若是这算盘成了,王恒如今早就登基为帝了。可钟临活到今日,自然是败了。我在钟临门下做了多年好学生,深知他府里何其清廉,除了他自己就是一个老奴,手下但凡有点势力全都送进了宫,要杀他,再简单不过。 我想了十年,都想不出我这个师父是怎么活下来的。可是当我自己再站到钟府门口的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那个人,最后没有动手。 二品高官,羡煞世人,然而只留一隅清净地给圣人,留一隅浊地给自己,当你真拿着染了江湖血的剑堪堪站在他门前,当你从京城的大染缸里走了一圈再站到他门前,你动不了手。 钟临没死成,王恒要杀那剑客,但最后没动手。王府里的事情,在深墙大院里被层层砖块掩埋了,外人谁也不知。 我唯一知道的,是王宸忆偶然间的一句话,他说姑母嫁人时已经二十五岁,她耗了最好的时光,为了等一个人。 我听罢笑得捧腹,若真是这样,被她等着的人可真是凄惨,必然是躲得远远地了。 我那时忘了,八年前的王蔷,还因一支剑舞,名动洛阳。 眼前就是坤宁宫了。 我早该来,只是忙得忘了。好久不见王皇后——王太后,我几乎忘记她的样子了。 等我走进坤宁宫的时候还真是吓了一跳,整个宫殿里乱成一团,连个照看的人都没有,我一个王家人的死敌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朝廷,哪儿还有什么朝廷! 走到正殿前,听见一声瓷器碎裂声和一个声嘶力竭地吼声:“找不到,那就去找!” 匆匆退出来的小宫女捂着流血的额角,掩着泪喊了一声见过太傅,就哭着跑远了。 我走进去,原本以为会见到满面红光修养声息的一个女人,却不料见到一个面色枯槁的人,整个人脸上都是病态的蜡黄色。 她见到我,笑得阴险:“如今可顺了你的意了?” 我说:“我与太后娘娘全无交集,如何又顺了我的意?我既不盼着娘娘好,也不盼着娘娘坏,娘娘是生是死都跟我没关系,又如何会顺了我的意?” 王蔷冷笑:“我如今众叛亲离,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难道不都是因为 你安延之么!抓了柳月的是你,想必带走云麓的也是你——” 她脸色难看,一腔的怒火都像排泄一样倒出来,越发显得头上的金簪沉重,越发显得这华丽的宫中晦涩不明。 我说:“我没带走云麓,但我或许能把她送回来。”说罢拿出一个手镯来,道:“为着要娘娘帮我一件事。” 王蔷见了那镯子,踉踉跄跄扑到我面前来,冷笑:“安延之,你好大的本事!连我身边的侍女你如今都能——” 我把镯子丢还给她:“我再说一遍,我没那个本事把你身边的人带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给你带回来,所以——云麓知道你多少事情,我如今就知道你多少事情,你我之间说话便不必委婉,你若是想要云麓回来,得帮我个忙。” 王蔷冷笑:“我?帮你?” 我说得很平静:“大理寺判了柳月斩立决,你倒是不在意,可惜,我却在意得很。” 王蔷眼中尽是不屑。 我道:“我有个师父,混迹江湖多年,行刑那天竟然把这个柳月给认错了,你久居深宫,想必不知道那一天江湖来了不少人吧?” 王蔷——当今的太后娘娘,那习惯了用鼻孔看人的女人,忽然在金座之上一个哆嗦,转过她那张越发枯槁的脸向我看过来,定定地盯着我。 我说:“云麓对我说起一件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说给娘娘听听可好?” 王蔷从那座上站起来,几个踉跄走到我面前,凄厉道:“你闭嘴!” 她脚下一软,忽然狼狈扑在我面前,头上的金簪掉落,珠玉散落。 我说:“从前有一个剑客,刺杀御史不成,被朝廷追究,他幕后的人怕事情暴露,把他送出去让他替罪,他能逃,可是逃到了江湖上都是追杀他的人……” 王蔷扶着椅子的底座站起来,厉声道:“安延之,你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你父母家人死尽,你能比我好到哪里去?笑话!这天底下所有人都能笑话我命苦,可是你,你凭什么!” 她在我面前疯癫,我说得却很平静:“那家的女儿质问自己的哥哥,你明明权倾朝野,为什么连一个人都护不了?那人冷笑道,这话,等你自己权倾朝野了再来与我说……” 我不清楚她为何低着头,我不知道她想起什么。 “于是那女子便嫁与这山河,着华裳,簪金凤,母仪天下,就为了把一个江湖剑客从大牢里送出去,可是这天下之大,她能送到哪里去?” 王蔷缓缓抬起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说得很平静:“不管事情过去多少年,江湖恩怨,就是江湖恩怨。王恒手上有朝廷,我手上,有江湖。我没权,没势,没帮派,但我知道怎么把你弄平了的水挑起来——到时候你自身都难保,还想去救千里之外的别人么!” 王蔷再怎么迟钝,也听出了别的东西:“你说什么?” 我道:“皇后娘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就没想过原因么?你是丞相大人的亲妹妹,当今太后,谁敢在你饭菜里下药?谁敢把你的贴身侍婢调走?” 我不是在说胡话,我不信王蔷自己就没有怀疑过! 她弑君,再怎么封杀消息,也迟早遮掩不住。王恒想要个好名声,她偏偏坏了这个好名声,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她死了给皇帝陪葬,才能消弭流言。事情一出,只需要说太后娘娘终日思念先皇,服毒自尽,去见先皇,到时候所有人都不会再说死人的不是。 到头来,无非,就是一场丑闻里的佳话罢了。 王蔷神色黯然:“其实我知道……那又如何?我宁愿死在我兄长手里,也不会帮你分毫!” 还是一样的泼妇性子啊…… 我很平静:“那娘娘就是坐视逸剑尘去死了。” 她不语。 我知道时间不多,若不能及时说动她,我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管如何心急如焚,不管那消息已经传到了哪里,我都必须赶在别人之前,办到这件事。 多说无益,我只是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整个江湖。” 终于,那枯槁的女子转过脸来,带着几丝绝望看着我:“你到底想要怎样?” 我松了一口气,带着笑,问出了那个整整困扰我十年的问题:“世家子弟总是多如云,为何王恒只有一个独子?” 王蔷一开始没明白我说的意思,反问:“什么?” 我道:“这世上有多少不能生育的女子,就有多少不能传宗接代的男子,太后娘娘,我说得可对?” 三十四章 王蔷听了这话,忽然大笑,仿佛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用那带着假指甲的手指着我,大声道:“安延之啊安延之,你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吗!我还以为你能做出多大的事情来啊,从柳月到太子,你使得那些手段,全都是宫中妇人的笑手段,原来你已经堕落到这地步了,哈哈哈,你也不比我们强到哪里去!” 妇人的手段么…… “宸忆一心一意护着你,倒头来,你反倒想用他来扳倒他父亲,安延之,你真是可悲……” 是啊,无非是用那些被王家人一层一层掩埋起来的丑闻来翻牌,那又怎么样? 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至于过程,成王败寇,谁会在乎? 我就那么站着看着她,不管她笑也好,哭也好,甚至丑态毕露扑在地上也好,我只是站着,静静看着。 我说得很简单:“逸剑尘的命,对我而言,根本不值钱。对王恒,连你的命都不值钱,还会在乎一个早就该死的剑客吗?” “娘娘,您如今已经是自身难保,王恒摆明了让你给先皇陪葬,连你身边的侍女都支开了,若是我保你,你或许在这深宫还有生存的可能——” 王蔷脸上依旧挂着笑:“所以说我要么背叛我兄长,害得宸忆一生抬不起头来,要么害死逸剑尘?” 我提醒:“是一个盼着你死的兄长——他把逸剑尘送进大牢,把你送到深宫之中,葬送了你一生的兄长——” 王蔷从墙上拿下那把挂在壁上早已生尘的剑,指向我:“说了半天,你却一直都不提我那个好侄子,安延之,你是不敢吧?你连提都不敢提他,却还要用他一辈子来换你要的东西……” 说罢细细端赏那把剑:“当年他教我的剑法,我都十数年年没用过了,不知是否生疏了?” 她要杀我? 我若死在这坤宁宫中,她救不了爱人,更帮不了兄长——岂不是把他们二人往火坑里推? 更何况,她怎么杀得了我? 她这做法,和当初给禹连下药,有什么区别?一时愤怒,一时泄恨,有什么用?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一把剑,剑锋一转,竟疾速地插向她自己的胸口! 出招凌厉,毫不留情,鲜红的血从那九凤翱翔的金色衣衫里喷涌出来,由于距离过近,竟然喷了我满脸。 那极度艳丽的血,在枯槁的面容下,纷飞如一世落花,美得令人心痛。 那是逸剑尘的三千繁花,早已绝迹江湖,如今竟在这个女人手里使出,一瞬间,血幕落下,空空荡荡。 她踉跄两步跌到在地上,大笑:“安延之,你在后宫之中杀死太后,你师父钟临也好,那傻皇帝也好,都救不了你……” 我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眼睁睁看着她把剑从胸口□□,喷出的血沾染在我衣袂上,宛若鲜红的花朵。 王蔷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却带着几分快意:“想不到吧……我兄长要我死,我便死给他看……我是王家的女儿,是剑尘的徒弟,我谁都不能背叛……谁告诉你一定要做出选择?大不了他和我一起死……九泉之下再相见——” 她声音弱下去,却在最后一刻变得尖利,涣散的眼中射出光芒来:“我不会输给你……绝对不会……” 她头靠在冰冷的地上,带了白发的青丝混在鲜血之中,明明已经没气了,脸上却还带着那种狰狞。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听见身后有婢女尖叫,整个坤宁宫一片慌乱,宫中侍卫在事发后迅速集结,将坤宁宫层层包了起来,刀剑相向。 我逃不掉。 那一刻,我看着在面前死去的王蔷,感到一阵战栗,女人都是疯子么? 明明可以有选择,为什么把自己和别人一起逼到绝路上? 她要和我同归于尽! 我被送进大牢的时间何其短暂,短暂得我甚至不相信这一切,明明之前的一切都胜券在握,刹那间就一败涂地! 禁卫军抓我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就这么给他们反扣了手,直接送到大牢里,林竟夕亲自送我进了牢狱,路上什么都没问,锁上门,转身走了。 我在大牢之中一呆就是三天,整整三天,没有人来看我,我坐在干草上,想不通这怎么会这样。我说过,我用了十年,我以为算透了洛阳,却不想,有两个人,我一直没看懂。 两个女人。 我该说王蔷傻么? 到了第四日的时候,云西京混进来看我,脸上都是憔悴之色,我苦笑:“我没有杀她。” 他慌忙道:“我知道,你怎么会杀她?你只要在这里等着就是,我们一定想办法带你出去——” 我说得很平静:“西京,反正我早晚要死,索性让王恒杀了我,这样他或许还能放松警惕,到时候,我们希望反而大一点……” 西京隔着木栅栏笑了:“胡说什么,在里面等着就是。” 我看着他,道:“你们根本救不出我去,铁证凿凿,太后在我面前死了,整个宫里一个证人都没有,就算有,也只有王恒的证人,别说救我,就连让我存个全尸,都不可能。” 云西京笑得如旧:“别胡说……这牢狱太深,我不能时常来看你……你……你要保重。外面的事情,我托白如安告诉你,就当养心了,好么?” 这大理寺是白如安的地方,他为何不能来看我? 云西京勉强安慰我几句,似还有急事,就这么转身出去了。回想几天前我来这里的时候,我在外面,刘长宏在里面。短短一天不到,竟然倒了个位置。 我目送西京离开,一不经意,见到那拐角处,一个明黄色的衣袂一闪而过。 此刻,监牢外。 正是黎明时分,初冬的天晦暗不明,白如安站在寒风中,看着从大牢里走出来的两个人影。 他微微向后退了一步,避开相见的尴尬。 是,他不喜欢云西京,但更不喜欢当今皇帝的这种做法,但是为人臣子,除了尽忠之外,别无他法。 谁知刚刚退向那阴暗之处,就听见一声轻笑:“怎么,白大人不想见朕么?” 白如安暗自头痛,从暗处走出来,撩袍跪下:“臣不敢。” 秦禹连脸上的阴戾之气加重:“既然如此,就不该躲朕。” 白如安头低得更低:“臣万死。” 那个众人面前的傻子,如今,却是越发的能耐了。登基为皇,身上的阴鸷之气一天天增多,人前人后,完全两个模样。 白如安低着头,看那身影从身边走过,九龙腾云的金黄长袍拂过尸横遍地鲜血漫流的青砖,毫不动容。 延之啊延之,你不知道,这三日之内,都发生了什么。 大理寺之外。 天色渐明,却还是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清晨雾气重,人烟更加稀少,砭骨寒风从空中拂来,钻透厚厚的棉衣,让人心里一寒。 那少年眼中的光芒陡然凌厉:“你敢跟朕讲条件?” 云西京面色不动:“皇上根基不稳,如今赶走了草民,对江山,对自己,都没有半分好处。等来日皇上把这皇位坐稳了,除了奸臣逆贼,再将草民赶出洛阳不迟。” 秦禹连神色阴暗:“朕要你现在就滚。” 云西京看着那刚满十八岁的孩子,神色中多了一丝怜悯:“草民谢陛下不杀之恩。” 秦禹连冷笑一声:“云西京,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么!” 云西京缓缓道:“草民的命贱,不配皇上动手。但是如果当初没有草民,皇上今日也不是皇上;现在杀了草民,皇上也依旧是皇上,草民走不走、死不死,什么都不会变。” 这洛阳的时局,已经由不得他再任性了。 ※ 正午 白安安心里慌得很,连妆都不曾画好,便上了马车。她靠在一直颠簸的车上,手里紧紧握着一张纸。 马车走得快,绕过喧嚣地区,一路冲撞,来到白府门前。白安安提着裙子在台阶上紧跑几步,被那青石台阶绊了一跤,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身后侍女慌忙赶过来扶她:“夫人——” 她又站起来,继续向里面快步走,侍女在后面叫道:“夫人,夫人慢些——” 白如安没想到妹妹来得如此之快,他瞒着事情,自己心虚,见到白安安一脸着急,先是乱了阵脚,还以为她知道了什么,赶紧挤出一脸笑:“安安来啦?” 白安安急道:“大哥,洛阳是不是出了大事?” 白如安一愣,宫中秘事,安安是个妇人,如何知晓?他正要说什么,却见白安安哽咽道:“哥,你带我去延之哥哥帮忙……一定是出事了……” 白如安最怕见到妹妹哭,一下子慌了手脚,更何况如今的事情怎么能让她见安延之啊,只得心虚道:“见……见延之啊?你……不见也罢……再……” 白安安拿着手里的纸,一下子哭出来:“哥,爹出事了!” 白如安接过那张纸,见到上面鲜红的血渍,只是写着潦草三个字:钟临。 这是父亲的笔迹。 这血渍已经干了,却还是鲜红色,想必传来的时间不久。 然而父亲远在河南,几千里的路途,几千里的风尘,为何这上面的血渍尚新? 难道,他在洛阳? 正疑惑着,见门前飞进来一只鹰,脚上绑着文书。白如安认得这鹰,快步走过去将文书取下,然而打开一看,依旧是潦草的两个字:钟临。 洗白白 庆和三年初,王家的女儿又气走了一个教书先生。 那先生气的跳脚,一边摔东西,一边大声叫道:“士可杀,不可辱!士可杀——” 王蔷手里的棍子撂在他脑门上:“还可辱不可辱了?” 那先生赶紧一叠声地说:“可辱,可辱。” 然后他第二天卷铺盖走了。 据说此人出去以后为了捍卫读书人的尊严,试图投河,被人救起,没死成,于是再投,没人救,就自己默默爬上来了。 王程从女儿闺房前走过,看见那正在屋子里抠脚的女儿,又抬头看了看书香世家的匾,叹口气,摸摸胡子,心痛。 有一个成器的儿子,就必定有个不成器的女儿,上苍太公平,公平得让他心里难受。 因为……成器的太成器,不成器的,哎,不说啥了,心痛。 王程回到房里,看着妻子的牌位,点了根香,左右思忖,又给女儿请了个师父。 “老爷老爷,小姐正拿着刀追先生呢!” “还不快去救人!“ …… “老爷老爷,书房起火了!” “灭火啊!跟老夫废话个什么劲!“ …… “老爷老爷……” 王程气得白胡子发抖:“又怎么了?” 那仆人一愣,傻了一下才回答:“有媒人来提亲了。” 王程惊喜地迎出去,好一番礼尚往来。提亲的是礼部尚书李跃。礼部礼部,为人甚是彬彬有礼,他家的儿子李牧更是文弱公子一枚,虽然是玉树临风,但也是美人削肩,那小身板看得王程直发愁。 这要是蔷儿急了,那一脚就能给撂地上。 这件事去问儿子,王恒就说了一句话:“李牧要娶的,是王家的权势。” 一句话,打消他所有顾虑。 于是这亲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这件事传到王蔷耳朵里,她微微皱眉:“啥?” 云麓笑得很灿烂:“老爷给小姐定亲了!” 王蔷很冷静:“我知道,我问那小子叫啥。” 次日,洛阳牡丹开得正盛,李牧正和一帮朋友在酒楼喝酒听曲子,忽的见一美丽女子大踏步走进来,纤纤玉手一插腰,四下张望。 这一帮喝酒的公子哥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那姑娘一身粉蓝色衫子,一甩手潇洒走过来,走到这一桌前,眼神凌厉地四下逡巡一遍。 这一桌的人都被她看得惴惴不安。 她一撩袍子一脚踏在凳子上,伸手抬了一人的下巴,大声道:“李牧是吧?” 那人抖了抖,咽了口唾沫,伸手指了指旁边一个年轻人。 姑娘立刻丢了他的下巴:“不早说。” 说罢嫌弃地将手在身上衣服上抹了一把,又伸手抬起那年轻人下巴,声音粗犷:“李牧是吧?” …… 那李牧不认得她,自仗着父亲的官位,因而并不怕她,远比方才那人冷静得多:“正是在下。” 姑娘一掌拍在桌子上:“胆儿不小啊!” 李牧也被那响声吓了一跳,却还在故作镇定:“姑娘何出此言。” 王蔷正要说本小姐是你这种家伙能娶的人么一类一类的话,然而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自家兄长派来的家丁拖回了家。 王恒交代的是:“千万要捂住她的嘴。” 王蔷一路挣扎,乌鲁乌鲁实在是不知道在说什么,王恒坐在轿子里沉吟许久,温和道:“要不打晕吧。” 次日,李家公子被一神秘女子威胁的事情传遍了全城。 王程气得在屋子里来回得走,走得王蔷眼晕。王恒比她聪明得多,低头喝茶,喝得悠闲。 王程伸出一只手,颤巍巍指着女儿:“你——你看看你自己,还哪里有个闺中女子的样子!长能耐了啊,我好不容易给你定了亲,你倒好,跑到人家李牧面前闹事去了啊!你让我王家的面子往哪儿放!” 王恒喝完一杯茶,伸手去拿壶,发现壶早就空了,晃了晃,就剩下茶叶了,于是道:“父亲不必着急。” 一副“反正我闲着没事干好吧顺带劝劝你”的样子。 王程急道:“我怎么能不急!她还没过门,就先惹了婆家,这事情传出去她还怎么嫁的出去?” 王恒道:“儿子去得早,李牧还不知道那是王家的女儿。” 王程叹气:“可蔷儿迟早有一天要嫁出去的啊!那时候掀了盖头,岂有认不出的道理?” 王恒毫不在意:“到时候木已成舟,就凭李家的势力,一不敢休妻,二不敢怠慢,只要王家不倒,妹妹就不会被冷落。” 王程又定了心,拿手指着王蔷的鼻子道:“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兄长!” 王蔷甚是委屈:“女儿头疼。” 王程道:“你头疼?我还心痛呢!滚回去!” 王蔷捂着头上的包,被父亲赶出了大堂,走前还愤愤回头瞪了王恒一眼,用眼神控诉着:他派人打我! 王程一转头,又看见女儿那泼妇的眼神,更是来气:“瞪什么瞪!回去,面壁思过!” 庆和四年,江湖大乱,洛阳来了一个人。 天子脚下,江湖上的人再嚣张,也不敢放肆。 王家的门客多了一个人。 逸剑尘,原本是挺好的一个名字,但是当那个女孩儿再次叫他的时候,逸剑尘总觉得哪里不对。 王蔷躲在树后面,左右看了看,发现爹不在,哥不在,爹的眼线和哥的眼线都不在。放了心之后,她兴奋地招了招手:“小剑!” 逸剑尘:总觉得哪里不对+1 王蔷学剑的时候,每天都很开心。王蔷开心以后,整个王家人都很不开心。 王程所能得到的一切安慰,就是这个女儿终于不会到外面祸害他人了,王家的名声也终于有了小保障,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精神,这个可怜的小老头每天都对家里上上下下的仆人进行再三教育。 逸剑尘生性淡薄,时不时仗着一把剑在花树下喝酒,怎么看都不像那种会惹了整个武林的人,不过要是王蔷说,那种专门挑花树下面喝酒还抱着一把剑的行为,就叫装,顺带作。 可是无论怎么说,再怎么不愿意承认,那人坐在那里,就是那般好看。看得人心里很静,就宁愿那样看一辈子。 逸剑尘每每注意到那女孩子的目光,总是微微一笑,长袖一扬,问得简单:“要喝么?” 在王程看来,逸剑尘是个救星。 从逸剑尘来的那一天起,这丫头少了疯疯癫癫的时候,多了躲在屋子里不知所思的时刻,吃饭的时候也不像以前那样粗俗没礼貌,再也没有一边吧嗒嘴一边用筷子敲碗。她开始很少和人说话,有时候在那树荫下一坐,还真是有几分的大家闺秀的样子。 作为父亲的王程并不知道,有时候一个人静下来,是因为心满了。 逸剑尘对付王蔷,则更是有一套。他从不尊她是什么大小姐,却也从不会仗着功夫欺负她,但是绝对不会让她好过。例如王蔷第一次挑衅,他就点了她的穴道让她在大太阳地下呆了整整一个时辰,从此根治大小姐毛病。 小女孩那点心思,总以为别人不知道。 自从小女孩有了那点心思,王府的人从此过得很辛苦。 “老爷老爷,小姐练剑伤着腰了!” “找大夫上药啊跟我废话什么!” “老爷老爷,小姐不让大夫治!” “那就逼着大夫给治!” “老爷老爷……” “又怎么了!” “……大小姐说,要逸剑尘给她看……” “这死丫头,女孩子的腰哪里是别人随便碰的!” “老爷老爷……” “滚!” “奴才就是想说一声,已经……治好了。” 就这样折腾着,为着他多看她一眼,为着他多注意她一些,使着那些小性子,眼巴巴地,等着。 总能记得他带着笑走过来时的身影,眼里带着隐藏起来的关怀,却刻意露出来一副嘲讽的样子:“又伤了?”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时日,都能过得这般安然。 忽然有那么一天,这个人就不见了,翻天覆地去找,寻不见。花树上的花落了,结了果子,花树下的人没了,一片空地,心里一阵空荡。 王蔷至今记得那时自家兄长的神色,淡淡地,随口道:“不过是个剑客罢了,让他做得做不好,死了白死。” 王蔷那时说不出话来,她想指责,想非难,可是她不善言辞,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气道:“你如今权倾朝野,谁不知道你和皇帝之间不过就是个虚名与否,为什么连一个人都保不了?” 王恒看着她,很冷漠:“蔷儿,我为什么要保他?” 王蔷气得几乎哭出声来:“你——” 王恒道:“你根本不知道坐在这高位上有多难,战战兢兢,步履薄冰,你真的以为是一句话那么简单是事情么!”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帝王之师 作者:姬游游芋 第10节 王恒摔袖而去:“等你自己‘权倾朝野’了,再来和我说这些!” 那树下的繁花,那人繁花般的剑法都在一瞬间消失不见,蓦地,只剩下这深宫之中的华服与鲜血,只剩下那个面容枯槁的女人苍白的笑—— 等真的到了最后,已经说不清到底爱谁、到底恨谁了。 无非,就是不想输而已。 这一生,都在别人的手里活过来。 在最后,自己,做一次决定。 洗白白 番外~禹连 庆和某年某年,禹连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没错懒作者就是不想算时间了!) 那时候的东宫刚刚装修完毕(这现代化的词语也是够了),里里外外一片新,就连厕所的坑都被清理了一遍,据说还清理出来几个人。 严谨说是深埋在层层营养土下面的森森白骨。 于是林少傅就经常教育到处乱跑的小太子:“禹连啊,那些死人看见了没?都是半夜乱跑掉到茅坑里淹死的……” 从此小禹连对茅坑这种地方有着深深的怨念。(他是太子他从来不用往茅坑跑的好么!) (至于林少傅——这是个龙套跑不了几集的所以不要问他长什么样子帅不帅萌不萌脑子好不好使一类一类的) 不过从后面的剧情来看他脑子的确不好使…… 他叫林清明。(你们看我还给他起了个名字……) 少傅要教年幼的太子念书,哪朝哪代都不是一件容易事儿,更何况林清明除来东宫之时,王皇后刚入主后宫,那之前太子还不是太子,只是众多皇子之一,王皇后来后,这个孩子的母亲以迅雷之速被挂了,然后禹连成为太子,入住装修一新的东宫。 你知道大多数当妈的都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吗? 你看看人家的孩子,这个也好那个也好总之就是什么都好你瞅瞅你…… 所以林清明的智力水平只能够得上一般人家的母亲,导致了他迅速在复杂的宫斗世界里沦为了炮灰。 他的口头禅是:“禹连,你可知道安家二公子?人家三岁能诵千字经,五岁能背四书五经,到了十岁鬼谷韩非子都通晓,十五岁剑败关西将军——” 每日如是念经数次。 秦禹连论语没背会。 “禹连,人家安家二公子三岁能诵千字经,五岁能背四书五经,你现在都七岁了,你看看你,连论语都背不全!” “那少傅是什么时候背会得论语?”七岁的孩子被说得不服,睁着大眼睛倔强地开始漫漫反驳之旅。 “这……这少傅这么记得……”略窘迫。 “少傅连安家公子多大背下来的三字经都知道,为什么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背下来的?”略得意。 “够了!没背会就是没背会,不许找借口!回去念书去!” 最后占了上风的小太子还是回去背书了。 次日。 论语还是没能背下来。 林少傅很生气,欲体罚,不敢,只得继续教训:“你看看人家安家的二公子——” “少傅。”小禹连抬起头来,认认真真地问:“安家的二公子,叫什么?” 林清明愣了一下,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安延之,延续的延,之乎者也的之。现在知道背论语重要了么?” 那七岁的孩子坐在案前,看着那层层叠叠的书,在那白色的书堆里抬起小小的头,痴痴地望着。 在还不能完全知道什么是圣人的年纪里,他知道了一个人,而那年少岁月里的全部执念,大抵上都押在这人的身上。正如那孩子呢喃着:“安延之……” 林清明很激动,这孩子莫不是开窍了,要以此为榜样?他觉得无论如何不能放弃此良机,循循善诱:“所以啊,太子殿下明白了什么?” 秦禹连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严肃地说:“此等妖孽,竟然敢比本太子聪明,有朝一日本太子当了皇帝,一定第一个砍了他!” …… 林清明一时间老泪纵横,为什么感觉总有哪里不对…… 次日,林清明忘了昨天的伤疤,到东宫讲课。 林清明是一个老书生,像这洛阳城里的很多老书生一样,这个老书生有一个千篇一律的崇拜偶像,他叫孔子。 为了表示对偶像的尊重,每日上课之前,他都要对着孔老夫子的像烧三炷香,然后行跪拜之礼。 此人对孔老夫子遂让崇拜,但是孔老夫子说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是领略了一半,那就是他喜欢“己所很欲立施于人”,不仅自己要拜,连着禹连小太子也要拜,而且一拜就是三跪九叩的大礼,跟跪他爹是一个等级。 因而从小气,禹连小太子就对这孔老夫子有着极深极重的怨念。 又到了上课时间。 禹连小太子坐在窗边,恹恹地看着书本,是不是抬头瞄一眼窗外,当即就被指责回来,继续低头看书。 “少傅。”小太子嫩嫩地叫了一声。 林清明讲课的时候经常自己十分投入,往往别人听得昏昏欲睡,自己却讲得慷慨激昂,到最后把自己感动得老泪纵横,别人在一边看着,还以为他打哈欠了。 因此小太子叫了一声以后,他用了半晌才回过魂来:“怎么了?” 小太子托腮:“孔老夫子有多少个徒弟?” 林清明见小太子又问这么低级的问题,面有愠色:“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 小太子哦了一声,随意地问着:“那他们都是谁呀~” 林清明见又有一个炫耀学识的好机会,立刻流利道:“颜回,子路——” 小太子用毛笔戳着桌子玩儿:“我是说那三千个,不是说那七十二个。” 这下林清明终于傻了眼。 小太子继续用毛笔戳着桌子角玩儿,声音里带了一分得意:“安家二公子就知道,安家二公子比少傅知道的多,安家二公子比少傅年纪小……” 从那天起。 “少傅少傅,李白那年那月那日死的?” “……这个,少傅也——” “安家二公子就知道,安家二公子比少傅知道的多,安家二公子比少傅年纪小……” “少傅少傅,杜甫死的时候家里闺女多大了啊~“ “这种事情少傅怎么会知道!” “安家二公子就知道,安家二公子比少傅知道的多,安家二公子比少傅年纪小……” “少傅少傅——” “够了!少傅不逼你以他为榜样了,你把功课做好就是了!!” “~” 番外~吴妈 她不过就是一个农夫之女,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走进京都洛阳,洛阳牡丹花开,水汽氤氲。黄河畔的城市里别有一种温润,皇城磅礴,王气于城,连城镇都有了灵气。 她就是个农夫之女。没见过大世面,看到什么都觉得美,看到什么都舍不得移开眼睛。 直到见到那个人。 她自己没有名字,只知道父亲姓吴,人们便换作吴娘。她不美,走进了皇城,跟那些珠玉一比立刻相形见绌。 但是她就是看见了他。一身长衫,笑得安然。人们唤他安大人,想来是显贵。每过一阵子,他会来吴娘的豆花摊上吃一碗豆花,走之前会对她笑笑,那笑容太多耀眼,把这洛阳城的一切都夺取了。 安以山……安以山。 吴娘那时并不知道,他对自己笑,只是出于礼节。安以山有时性情温雅,有时候又带几分痞气,可以说是怪到了极点。 吴娘心里就那么念着他,守着他,就算明知道他不会多看自己一眼,可是一旦走进去,就再也、再也忘不掉。 安以山,钟相门生,名满洛阳。 有那么一天,他还是一身普通的长衫向她走来,还是用那样温和的声音和她说话,唯一不同的是,多要了一碗豆花。 吴娘心里高兴,多吃好啊,吃得多,说明身体好。 然而他坐下以后却开始四顾寻找什么,时而拧了眉,时而焦急,似乎在等什么,终于,他略带愤怒地喊了一声:“延之!” 一个□□岁的小孩儿从别的摊的桌子底下把脑袋钻出来,亮亮的眼睛看着他:“又干嘛?” 安以山无奈地笑笑:“过来吃豆花。” 那个叫延之的小孩声音拖得很长:“不吃嘛——” 安以山猛地一拍桌子:“过来!” 吴娘倒是吓了一跳,素日里温雅的人,忽然发了脾气也是让人觉得很讨人喜。 那个小孩哼了一声:“我不!” 安以山看着那个方向,开始倒数:“三——” 那小孩立刻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蹭的跑过来,乖乖坐下。嘴里还不忘咕哝一声:“迂腐!” 安以山用手摸了摸碗,把那碗尚温的豆花换过去:“再不吃要凉了。” 就这样,因着那一碗好吃的豆花,吴妈进了安府做厨娘。 没错,前面那一切都是假象。 吴妈进了安府以后,看见了鸡飞狗跳的一家人。 “老爷,二公子又惹了人了这回白大侠亲自把人送回来了哇!” 那人手执一卷书,处变不惊,温和笑道:“又是为何?” “二公子在白小姐洗澡的时候……偷了她的衣服……” 读书人的脸,最容易红,此刻红得滴血,一把将书拍在桌子上,怒道:“把那混小子给我叫过来!” 吴娘站在屋外,想看他会用怎样的好方式教育孩子,之间那人眉眼不动,温柔走上前,柔声道:“延之,是不是偷看了白小姐洗澡?” 安延之抬头,整张脸都是一副天崩地裂的表情:“他是女的啊!!!爹你骗我呢!” 吴娘噗嗤一笑,这读书人法子就是不一样,比乡下人有用得多了。 然后,就见那人温和笑道:“不然你以为呢?”说罢,袖子一扬,一根竹条就掣了出来,对准那臭小子就是一顿打:“你还给为父装傻?不然呢?你小子这么大了是男是女分不清吗!” 吴妈在一边看得心有戚戚然,终于明白了这世间最管用的方法还是最直接的那一个。 这件事也直接解释了在本书的前几章中那个横空出世的擀面杖。 婚礼 西京办事一向稳妥,很快就把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办妥,只差到日子迎娶曹白萱进门。这期间我知道钟临进过几次宫,或许是见禹连,或许是有事商议,我都统统抛开不管了。 大婚那日,十一月初的时候,原本是晴朗的天气,忽的大雪纷飞,鹅毛柳絮,尽落在洛阳城里,原本几株苦撑着未败的菊花,被雪猛地一打,也都败了一地。 三三两两的残花瓣落在雪上,我盯着看了许久,没理会。 这一日,安府挂满红灯笼,人人穿的喜气,我一身红衣,骑上马,去接我的新娘。 那个我只见过一面的人。 我出门前云西京扶了我一下,对我微微一笑,我想回他一笑,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喜庆的乐声在大雪里飘荡出很远,冷清的安府一阵热闹,我骑上马,去接曹白萱的轿子。 我把她从喜轿中扶出来,她头上披着红色的盖头,刚下轿子,就沾了一层薄薄的雪。我牵着她进门的时候,看见白如安身边站着安安,正向我微笑。曹公坐在堂上,见我二人走来,放声大笑。 我几乎不记得那一天发生的一切,只记得西京在大雪中的声音:“一拜高堂——” 那声音飘荡出很远很远,一直远到了那些灰暗的岁月里,一点一点地咬破,钻进去,我记得他在灯下执笔,在广西闷热的天气里替我裹着被子:“最后,迎娶曹白萱。” 我缩在被子里冷得打颤:“来得及吗?” 那时,他看着我,眼睛里都是坚定:“一定来得及。” 堂外是纷飞大雪,在恍惚中我听见西京的声音:“夫妻对拜——” 笙箫同奏,琴瑟齐鸣。 西京最后那句“送入洞房”还没说出口,忽然众人之中有一个人站起来,鼓掌,刺耳的掌声穿过鹅毛大雪,送到我耳边,我转过头去,看见那里站着慕容息。 慕容息笑道:“曹公,你真要把女儿嫁给他么?嫁了,你不怕后悔?” 曹公拍案而起:“慕容息,我女儿的婚礼,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捣乱!” 慕容息冷笑一声:“安太傅竟然也会娶妻啊,我只是想问一句,安太傅真的会喜欢女人么?” 我牵着曹白萱的手,一眼不发。慕容息说不会放过我,果然不会放过我。 曹公怒道:“王恒,把你家的疯狗带下去!” 王恒面色不动,坐着喝他的酒。 慕容息轻轻一挑眉,长袖一敛,走上堂来:“安太傅,你做的事情不会不敢承认吧?我倒是想问问,当年太子殿下不曾登基之前,与你在东宫同吃同住,发生了什么,你还要我来提醒你吗?” 我正要开口,却被他打断:“且慢,太傅不急,你自然是想要与我说这事可有人见证可有证据,是啊,太子殿下被你利用完之后,你就设计让他被□□腐蚀得已经痴傻了,这件事情就算是我去问,也没有结果了,不是么?” 曹公狠狠地一拍桌子:“慕容息,你少血口喷人!” 那边白如安抓了一把瓜子,对安安说道:“快看快看,好戏来了。” 安安一把拧在他肉上:“你有没有良心!” 白如安吃痛:“你又干嘛,除了欺负你哥,你还会干啥?” 这期间,我一直沉默着。 慕容息道:“安延之不过是一个书生,不然曹公认为他是如何迅速取得太子殿下青睐的?可是曹公难道没看见,他在用完太子之后是如何对待他的,那么如今,他娶了你的女儿,事成之后就会如何对待你的女儿,还有你,曹公。” 曹公怒道:“你,现在立马给我滚出去!” 王恒此刻从宾客之中站起来,道:“你我本是亲戚,这最后时刻休要执迷不悟!” “爱卿说什么执迷不悟,能否让朕也听听?”忽然遥遥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众人一惊,齐齐看向门外,只见皇帝的仪仗浩浩荡荡迤逦而来,一个身穿明黄色袍子的少年从容跨过人群,向这堂上走来,对着慕容息微笑:“爱卿可是在说朕的事情?” 这句话说出来以后,那飘荡在空中的大雪仿佛已经停息,连风都一丝一毫感受不到了,震惊的人群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包括王恒,包括方才滔滔不绝的慕容息。 唯有曹公还在喃喃:“你……你不是傻了的么……” 禹连淡淡一笑,眼中凌厉看向曹公:“曹爱卿说得什么,朕听不清。” 曹公倒退一步,腿一软跪在地上:“臣万死,叩见吾皇!” 众人也宛如醒来一般,齐齐跪下,和声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那声音在下了雪的洛阳城里回荡,那是这座皇城久违已久的声音。然而这跪下的众人中,自然不包括王恒和慕容息。 禹连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还未开口,就见王恒身后数人忽然拔刀将他护起来,整个安府,在瞬间被侍卫层层叠叠包裹了起来。 王恒倒退到那些人中,看着禹连,道:“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想不到你竟然活着出现在这里。” 禹连毫不惊讶,更不生气,只是淡然道:“可惜王丞相方才想要收买人心,失败了呢。” 王恒四下环顾,不错,这里少了一个人。 钟临。 王恒在侍卫的保护下撤走,禹连不开口,无人敢拦他。人走之后他向我转过身来,道:“太傅,皇城已经失守,你我如今被围困了。”继而又睥睨堂下众人:“今日之后,朕未必就是皇帝,在座各位若有谁想投奔反贼,朕,绝不阻拦。” 继而,唇畔牵起一丝残忍的笑:“格杀勿论。” 崇历元年十一月三日,皇都洛阳,天降大雪,太傅安延之大婚,反贼王恒举兵,一夜之间,洛阳沦陷。 皇城之外,陈兵三万。 安府不大,却端坐着全部朝廷要员,只要不是王恒的心腹,都被困在这里。禁卫军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安府。 方才还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动不动,很多人坐在飘雪的大堂里,都感觉不到冷。 曹公终于转眸看向我,质问:“你早知道今天。” 我此时松开了曹白萱的手,伸手揭下了她的盖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不错,我娶白萱,为的就是曹公手里的西北军兵符。” 曹白萱被这句话伤到,后退一步,躲开我的眼睛,泪水涌出。曹公将手里的茶杯狠狠地掷在地上:“安延之!” 我道:“只要曹公肯相信我,把西北军的兵符交给我,我敢保证清除逆贼之后,对曹家贪墨一案翻案调查,不仅还曹家清名,还会保证曹家一世荣华富贵。” 曹公冷冷地看着我:“安延之,你做出这种事情,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叹气:“是我对不起曹公,我也无权要求曹公给我兵符,但是——” 禹连接了下去:“但是曹公给不给朕,如今曹家早就是被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若是我们倒了,曹公就要一同下地狱。朕败了,曹公莫想要自保。” 说罢,转向我,反问:“太傅可是这个意思?” 言语之间,句句相逼。我只当听不出他言外之意,禹连啊禹连,你何苦这个时候逼着我承认,你是君,我为臣。 你我无论君臣还是师徒,都过不了几日了。 我跪下,向他俯首:“臣不敢揣测上意。” 禹连俯身过来扶我,我道:“微臣惶恐,之前对陛下多有得罪,不敢起身。”他不由我说,手上加力,几乎是逼我站起来:“太傅是朕的老师,何况今日是太傅大喜的日子,跪不得。” 曹公看着禹连,许久,叹息一声:“你远远胜于你父亲。野心也好,气魄也罢,奈何我自认为聪明,却以为从头到尾你都被安太傅掌在手里,是我错了。”说罢,将那兵符取出,单膝跪下,双手捧起:“臣,遵旨!” 后堂之中,唯剩下我们二人。禹连身上黄袍明亮,在这暗室之中熠熠生辉。他亲手为我倒了一杯茶:“少傅应当是口渴了?” 我看了一眼他端过来的茶,低头道:“皇上是九五之尊,这茶,臣不敢喝。” 禹连眼中神色一变,口气转冷,连称谓也瞬间变了:“那朕端的茶,太傅是不肯喝了?” 这分明是相逼。 我接过那茶杯,一饮而尽:“皇上可满意了?” 禹连似笑非笑看着我:“我以为太傅今日见我,定会惊讶。没想到太傅这般平静,我反倒觉得无趣了。” 我道:“惊讶什么?怀里抱着的猫变成了老虎?只要不咬我,变成什么样,和我无关。禹连,这本就是你的江山。我安延之从来没有想要把这江山夺走。” 他负手看我,神色之间俱是傲气。 我叹气:“我曾经问过你,信不信少傅,那时你曾说信,我也曾以为我安延之终于得了一个愿意信我的人,可惜如今转眼之间尽成笑谈,可笑信任这东西,可能世间本来就没有吧?” 禹连逼近一步,质问:“朕只是想要知道,西北军远在天边,何以救急,太傅把希望寄托于西北,是不是根本就置朕的安危于不顾。” 他寥寥数语,我竟突然觉得心口剧痛,想来是那东西醒了,我正要回答,却是一阵眩晕,我好不容易稳定心神,才道:“我问曹公要的西北兵符,只是保证西北此时不乱,一旦蜀国趁虚而入,我们可以保证边疆稳固。至于王恒,七日之内,我定能还你江山。” 禹连冷冷看着我:“如何还,怎么还。太傅,你欠我的,岂止是江山。” 这时,白如安在门上敲了敲:“延之,王恒请你赴宴。” 禹连看了他一眼,道:“滚。” 白如安耸了耸肩,“臣告退。” 禹连拦在那里,根本没有让我走的意思。我只得对他道:“陛下,这鸿门宴,臣非去不可。原本还以为,我走之前没办法和陛下告别了,今日倒也巧了。” 他依旧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看着我:“太傅,时至今日你都在骗我。” 我仰头看他:“我没有骗你,禹连,我从未骗你。我做这一切,就算是为了给我安家报灭门之仇,也因我曾经是你少傅,我希望你可以坐掌这江山——” 我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他一把扶住我,几乎是把我钳在怀里:“少傅,你到现在都不肯与我说实话么!” 天旋地转,我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得艰难回头看他:“你……竟然给我下毒……” 禹连的声音我已经听不清了,他最后说的什么我全不知,世界重归于一片黑暗,我则堕入深沉的梦境。 一切,又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开始,那个少年在洛阳烟雨之中向我微笑,与我隔街相望。 我仿佛听见他轻声唤我,少傅。 三十八章 军营。 炉火在帐篷里烧着,暖气一丝丝逸开来,在帐篷外融了一圈儿的雪。 王恒忽的一把掀翻了案几,案上的文件洒了一地,桌子在地上翻滚,而原本放在桌面上的水杯被砸了个稀碎,王恒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很难辨别实在笑还是在骂:“事到如今你还在替那个安延之说话!宸忆啊宸忆,你难道看不出他是何等居心叵测的一个人,来了洛阳仅仅三个月,让太子诈疯登基,把我们的算盘打得一塌糊涂,现在还勾结了曹公,我整整十年的心血,都白费了!” 王宸忆的脸很平静:“延之居心叵测,父亲难道不是意图篡位。两相对比,难分上下。” 王恒气的几乎是在笑:“那么为什么永远做出退让的人都是我?为什么永远是我不可以去伤害他,你难道看不出他是要为父的命吗!你处处护着他,那我呢,我是你父亲!是不是等安延之拿着刀砍了为父的头,你就满意了?是不是!” 王宸忆看着自己的父亲,心中百味交集:“父亲,他原先是安延之啊,那个鲜衣怒马游尽京华的安延之,可是如今呢,他已经被你毁了,我心里的延之,原来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鹰,你已经毁了他的记忆砍了他的翅膀了,这还不够吗?我从少年时节就在想着,我希望给他一片天地让他去飞,让他去跑,可是他现在已经——” 王恒怒喝一声:“够了!口口声声安延之安延之,不错,我就是要他死!他不死我登不上这个位子!你也就什么都不是!我就一直不明白,我到底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下来你这么一个儿子!” 帐篷里沉默了许久,王恒说:“如今我们胜算在握,我办宴会,你去请安延之赴宴。” 这话是对陈启跃说的。 陈启跃看了看这僵持的父子俩,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老师,学生以为不妥。就算是我们的确是随时可取洛阳城,也不必再去请那个安延之了吧,破了皇城,他照样死,这鸿门宴,不吉利,算了吧。” 全洛阳城都知道慕容息和陈启跃是死对头。因而慕容息说一,陈启跃一定要说二,陈启跃说好,慕容息一定反对。 因而此时,慕容息冷笑道:“如何不吉利?当初那楚霸王项羽请刘邦,鸿门宴败那是妇人之仁,我们丞相如今请安延之,是为了让公子好好看清楚,安延之,到底是个什么人。他们如今是困兽,不来不行。” 陈启跃在旁边嘀咕:“看个屁啊,死了以免夜长梦多,我看算了。” 王恒在帐篷中坐下来,凝视着自己的儿子:“摆宴!” 晌午,雪停,安延之携妻子曹白萱赴宴,两人都是只身前往,不曾带一个士卒。 王恒掰住自己儿子的头:“你可看好,他身边站着的那个,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而你,你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你死都摆脱不了。” 王宸忆咬牙不语。 明晃晃的太阳下,是反射着阳光的雪,安延之所来的路上,踩出了一条小径。 两人俱是新婚时的红衣,在雪白的大地上,格外显眼。 入座,摆酒。曹白萱坐在安延之身侧,微微紧张。安延之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别怕。” 王恒、陈启跃东向坐,安延之携妻子,北向坐,王宸忆南向坐,正对着他夫妻二人。这般情形,与千年前鸿门宴别无二致。 王恒开门见山道:“安太傅既然来了,我也就不多说,我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弑君上位,不然这世人总以为我太过心狠,不肯臣服,我所想的,是如果秦禹连肯与我议和,那么我便封他一个边疆王去做,既有封地,终不至于死于乱军之中。” 安延之沉默不语,曹白萱有些瑟缩,他伸手揽了曹白萱,微微一笑。 王恒见此,微微挑眉:“不过也不是没有条件,你自刎与军中,我便不出兵攻打皇宫,这样你的好学生也能保全,你看如何?” 安延之依旧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曹白萱的手,将那只手伸出来,向上摊开,看向王恒,只一个字:“剑。” 座上陈启跃脸色微变。 王恒笑道:“给他剑。” 安延之身侧的侍卫拔出自己的佩剑,递与安延之。安延之凝视剑身片刻,蓦然起身,直逼座上王恒! 王恒虽然大吃一惊,但身边侍卫皆带刀剑,及时拦下安延之,一时间刀剑乱舞,纷繁难辨,陈启跃是武将,亦拔剑而起,却不牵连到了什么地方的伤口,忽然血流如注,动弹不得,王恒想起他之前受伤一事,不能逼他,然而那几个侍卫显然不是安延之的对手,他此刻看向自己的两难的儿子,喝道:“宸忆,我养你整整二十八年,如今他要杀我,今日我们二人之中注定一死一活,你到底救谁!” 王宸忆按剑待发,却迟迟不知应当如何。 王恒厉声道:“难道你今日要眼睁睁看着为父死在这个刀下么!你难道不知,他与你相处无非就是借你的手牵制我,无非就是利用罢了!他若真的对你有情,又岂会此时拔剑!你看清楚!看清楚!那座上的新娘才是他的妻子!” 转瞬之间,安延之的剑已经逼近王恒喉咙,王宸忆咬牙,一剑拔出,直刺对方心脉。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动弹不得的陈启跃,忽然一跃而起,一把将在旁边看得痴了的慕容息推向安延之剑下! 一剑穿心。 慕容息心脏中剑,连话都来不及说,与此同时,王宸忆手里的剑,一剑已经贯穿了安延之心肺。 帐篷外好不容易才停下来的大雪,又开始落下,原本有几分晴朗的天幕,再度阴暗下来。 王恒长出一口气,奈何慕容息已经救不活了,心里虽痛,却高兴儿子在最后关头选择了自己。这时,坐在案边已经吓傻了的曹白萱忽然大哭出来,凄厉地哭喊着:“夫君!” 她跌跌撞撞奔至安延之身侧,一把夺了王宸忆的剑,就像颈上刎去,然而却被王宸忆死死拽住。 王恒道:“你做得对,她不能死,她是西北兵符的筹码。” 曹白萱凄厉叫道:“你放开我!你不是恨我吗,你杀了我丈夫,还让我在这里活着有什么意思!” “你醒醒吧!”王宸忆忽然开口,语气里无比讽刺:“你在他眼里从来不是什么妻子,你就是曹家女儿,是他西北的兵符!他为什么娶你,没人比你自己更清楚!” 王宸忆一番话说得嘲讽,却不知到底实在嘲讽曹白萱,还是在嘲讽他自己。 曹白萱瘫在地上,哀哀哭着:“我不管……我只知道他是那日在湖畔向我笑的人,会用那轻浮的话笑我,会爬上我窗口把我的兔子还给我的人……” 军帐中,她又哭又笑,自顾自唱着:“采莲人唱采莲词,洛浦神仙似,若比莲花更强些,那些儿,多情解怕风流事。淡妆浓抹,轻顰微笑,端的胜西施……” 在场的所有人,没人知道她在唱什么,帐外飞雪依旧,只怕莲花早已凋谢尽了。 王恒虽然丧了一员大将,却终于逼着自己的儿子杀了宿敌,心情大好,对旁边侍卫道:“解开他的衣服,让我看看那个毒虫。” 侍卫领命,解开安延之胸口的衣服,火光下,映出白皙的皮肤,然而,胸口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王恒皱眉:“这小子竟然借着我给他的□□来骗我,宸忆,你可看清楚,我逼他喝下的虫卵根本就没有孵化!不是我害他,是他,在害我!” 。 三日前。 禹连一个人坐在屋内,外面天寒,大雪纷纷。 桌上的香让他心烦,他便一把掀了那香炉。 他等的人还不到。 终于,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门外一人的脚步声,他转身,看见云西京走进来,跪下:“草民,拜见皇上。” 禹连终于静下心来,长出一口气道:“你起来吧。” 云西京跪着没动。 禹连看那地上的人看了半晌,道:“你把头抬起来。” 云西京遵言抬头。禹连道:“我且问你,你是只听从安延之一个人的命令,还是我大晁的子民。” 云西京道:“皇上有命,臣不敢不从。” 禹连冷冷喝道:“那朕让你站起来,你为何跪在这地上不动!” 云西京依言起身,道:“草民有罪。” 禹连略一挑眉:“何罪?” 云西京声音依旧平静:“抢了皇上想要的东西,草民不是有罪,是什么?” 禹连叹一口气:“云先生,我又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你在他心里的地位。那日你硬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是看出我对他有情,怕我日后为难于他;他不肯,是想给心上人一个正正当当的名分,让你不会在世人眼中蔑视中过活,可是你二人都为了彼此,说到底,都是我多余。” 云西京依旧低头:“西京不敢。” 禹连道:“我这次拦着他不让他去,也不过是一念偏心。既然注定有一个人要死,那么他恨我也好,厌弃我也罢,我都只希望那个人,不是他。所以,我只能对不住你。” 继而,他道:“因为他筹划了整整十年的东西,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三十九章 我醒来的时候,头痛依旧,禹连忙过来扶我。那时我尚在昏沉,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觉得他好像还是在东宫时的那个孩子,嘴里含着我的手,装傻卖弄,撒娇讨人怜的样子。 然而看见他那一身黄袍,忽的又觉得刺眼又疏离。 我口干,推开他,自己摇摇晃晃下床倒水。他从我身后赶过来,给我倒了一杯水递给我,逼视我半晌,我只得喝了。 我扶着还在痛的头:“王恒还请我去赴宴,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环,缺我不可,烦请陛下帮我把云西京找来,我与他有话说。” 禹连站在那里,没动,过了一会儿,他过了扶我坐下,道:“少傅,刺杀失败了,王恒没有死。” 我刚从药物作用里醒来,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只是自顾自说:“无妨,本来也不是要杀王恒——”我顿了一顿,猛地转头死死看着他:“我被你迷昏不知睡了多久,我若不去,谁去的刺杀!” 禹连看着我,眼里有一丝受伤,却也还是道:“少傅,你刚睡醒,别冻着了……”他说着替我把衣服披上。 我一把抓住他明黄的领口,也不管什么犯上不犯上:“我问你是谁去的刺杀!” 他温和道:“少傅可是口渴了?要不要再喝些水?” 我咬牙:“我问你是谁去的!” 他忽然一把推开我,冷声道:“云西京,我逼他去的,少傅可满意了?” 我一震,几乎站不稳:“那他如今现在何处?” 禹连忽得勾起唇角,留给我一个残忍的笑来:“死于王恒帐中了,一剑穿心。” 我错愕地后退几步,几步不敢相信,西京死了? 西京怎么会死呢! 死的人,该是我啊! 禹连见我模样憔悴,柔声道:“少傅,我知道我不该擅作主张,可是若是真的有一个人不得不死,我只希望那个人不是少傅……” 我厉声道:“你懂什么!我安延之是将死之人,可他云西京如今大好年华,就算是今日没了我,十年之后,他可以子孙满堂,他可以安度晚年——皇上,皇上啊!西京到底如何得罪了你,你不逼死他不甘心!” 禹连眼里有一丝悲哀,只是哑声道:“与我而言,这世界上有多少个云西京,死多少次都没有关系,可是我只有一个少傅!”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任何人,包括禹连。他数次敲门,我只当没听见。西京死了,也好,至少等我走的那日,就去陪他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我所不能控制的了。 罢了,罢了。这下谎言成真了,我可以陪他去广西看看那些故里,这次,换我来背他。 禹连命人卸了门,到底还是进来了。不愧是我的学生,教给他的,一样都没还给我。 他在我身边坐下,轻声问我:“少傅,我这样做,你可恨我?” 我叹气,此时已经不像那时冲动了。我说:“我昔日在钟相门下之时,他曾告诉我,无论我犯了什么过错,都是他的学生,他都会原谅我。可是少傅到底不比钟相有胸怀,禹连,你是少傅的学生,少傅这么会恨你?只是日后,都无法再面对你了。” 禹连有些失神,道:“少傅,你不该骗我。” 我此刻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也懒得问他我又如何骗他的话,但是见他到底伤神,还是问了一句:“我何曾骗你?倒是今日的禹连,少傅没想到,真是好厉害。” 借刀杀人,威逼利诱,他全学会了。 这还让我说什么呢? 禹连眼睛闪过什么别过头去:“那朕敢问少傅,那些是什么?”他一挥手,众人抬进来几口箱子,是我的行李。我原本想着若是我能有幸刀口逃生,在最后,就和云西京一道会广西,可惜,可惜。 我说:“行李。” 禹连忽然大笑,笑得眼角出了泪花:“朕以为是少傅骗了朕,却没想到,朕还没这个本事让少傅来骗啊!敢情少傅根本不曾记得以前答应过朕,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禹连,少傅竟然把这两个字说得这么轻巧么!”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帝王之师 作者:姬游游芋 第11节 我一愣,忽然想起那日他中毒之时,我曾抱着他安慰,说少傅不走,原本以为只是他昏迷之中胡言乱语,却不曾想,他当了真。 禹连很多时候都在跟我开玩笑,到最后,我竟有时候都分不清他说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借着笑话说出的真心话。 我长叹一声:“少傅对不住你。” 他把那些东西摔在我面前,拂袖走了。 我看在他单薄的背影,轻声道:“皇上慢走。”那背影似有摇晃一下,走得更快,留下这一屋子狼藉。 到了晚上,天色渐黑,窗外风声呼啸,一片漆黑,有人来我门前,犹豫许久不曾敲门。 我听那脚步声就已经认出来人。 是钟临。 我道:“师父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那人应声推开门,灯火下,更显憔悴,还是那身不染尘的白衣,还是那个清高孤独的人,此刻走到我面前,长叹一声:“延之,你既然……为师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钟临见我不语,在我身旁坐下,铺开一盘棋,“还记得这个么?” 我轻声嗯了一声:“闲敲棋子落灯花。可惜一直太忙,没这个时间等人,也没这个时间与人下棋。” 钟临摆棋,笑道:“当年我与白少景,一个授你文学,一个传你武艺,都觉得此生收了你这个徒弟是一生幸事,用尽平生全部心血去教你。我待你,绝不必他待你差分毫。只是时至今日我依旧不明白,为何你请白少景帮你,却一直苦苦瞒着我。” 然后他向我一送手:“到你了。” 我没有落子,半晌,才咬唇道:“师父是君子,学生行的是小人之事,怕脏了师父的眼。如今学生狡诈阴险狠毒与王恒无异,传出去,脏了师父的清名。” 钟临一愣。 我低头,道:“学生为了报一己之仇,置天下苍生于不顾,年少时师父教我的圣人之道,被我违反了个干净,有何面目再把师父拉进这趟浑水里?” 钟临摇头:“我记得你少年时常常犯错,那时我就与你说过,无论你犯了什么错,你都是我的学生,为师永远,不会怪你。”然后他轻哼一声:“除了一直把为师当外人!” 我咬唇,道:“我为了曹公的西北兵符,娶了他女儿。” 钟临笑道:“那就一辈子好好待她。” 我抬眼看他:“来不及了。” 钟临一愣:“什么?” 我把脸别开去,又道:“我为了离间曹公和王恒,三年前勾结土匪截了朝廷的赈灾银子,尽数倒进黄河之中,虽然把罪名安到了曹公头上,却连累了几千万无辜百姓,害得他们因无赈济钱粮而饿死冻死。做这些事情的安延之,心狠,手毒,比之小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不配当你学生。” 我把手里捏了许久的那枚棋子丢回棋筒:“所以今日,我还是不是你的学生。师父要是为难,更不必认我。” 我怕他骂我,怕他怪我,这时候竟然情不自禁想要一走了之,省的看钟临那张失望的脸,却没料到他站起来,走过来一把将我揽在怀里:“不怪你。” 我一愣,他怀抱温暖,我下意识没有挣开。 钟临说:“都是我无能,我若是早能狠下心扳倒王恒,也不至于让天下离乱,皇室衰微。” 我忽然就哭出来了,哭得像个蠢货,我一直语无伦次地跟他说,我说我就是恨,我恨王恒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恨他杀我父母,我恨他害得我一无所成日日躲在广西的深山里,我恨他杀西京…… 可是我呢,我因为一己之私,害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又比他好到哪里去? 这时,窗外忽然一阵火光,嘈杂之声响起,我奔到门前,见整个洛阳像被点燃了一样,街道上是战马嘶鸣之声,骑马的士兵举着火把,把这黑夜的洛阳,照得如白昼一般! 第四十章 王恒在帐篷里思考如何下一步怎么走的时候,已经有一个人骑了马,在夜里奔着,快马加鞭赶到一处军营前,手中举着兵符,大喝:“如今奸臣王恒已被擒获,圣上有旨,各位将军应即刻带兵追捕余孽,违者格杀勿论!” 那将军匆匆忙忙赶出来,惊道:“陈大人!” 陈启跃语速极快:“完了完了,王恒失足,我们若是不即刻弃暗投明,必死无疑!” 众人皆惊,王恒一死,群龙无首,这拿兵符的人正是他幕僚陈启跃,说得话岂能有假? 陈启跃一鞭子打在马上:“快!去的晚了,就是叛军!” 一时间,整个洛阳城外的军营大乱,王恒在帐中正疑惑,一走出帐篷,却见军营大乱,林竟夕带兵陈列在帐前,喝道:“大胆逆贼,你还不认罪吗!如今你的四万军队已经阵脚大乱,所有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你还要做困兽之斗么!” 王恒震惊:“我死了?笑话!这话说出去谁会信!” 另一人身穿军装,驱马向前,笑得不羁:“自然没人信,可惜那是我说的!” 白马上坐着的,恰是他那个忠心幕僚,陈启跃! 如今的洛阳城外,众人混乱,只见火光漫天,黑夜里看不清军队是谁,草木皆兵,原本还有些怀疑的人也开始大喊:“不好,他们已经投降了!” 而在前面的人同样不知情况:“那后面的军队是来追捕我们的吗!我们已经愿意投降了,他们还不肯放过?” 正如此刻陈启跃在王恒面前说得:“军心大乱,群龙无首,你的大军就是乌合之众!一盘散沙!你看看他们,前面的以为后面的是敌军,后面的以为前面已经投降,如今可还有人来管你,快快投降!” 这时,另一骑马上的人道:“把他拿下!” 众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吾皇万岁,万万岁!”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虽然胸口的一个地方一跳一跳的疼痛,却觉得无比的开心。 千军万马之中,那昔日少年人依旧长袍猎猎飞扬,在白马上欢呼一声,看向我。 我亦向他微笑。 王恒,你就算是死也想不到,我的王牌,早在九年前就安插到了你身边,他不是往日里时常帮我的慕容息,而是那个处处和慕容息刁难的、曾于乱军之中救你性命的陈启跃。 或者说,他叫千诚。 千诚师兄在白马上欢呼几声,还是往日里吃到了叫花鸡时的得意模样,他驱马过来,向我展开双臂,微笑:“延之——“ 然而就在一瞬间,一只羽箭破空而来,凌厉地贯穿了他的胸膛。时空仿佛在他中箭的一瞬间停滞,什么都变慢了,周围人的喝彩与惊呼声,他的血液喷涌出来的速度,那时我几乎可以看得到那些鲜红的液体一点一点地向我冲过来,染在我脸上,虽然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林竟夕当即大喝:“护驾!” 我冲过去想要扶住他,然而千诚整个人失去重心,从马上跌了下来,重重砸在我身上,带着鲜血的腥气,我看见那一只羽箭插在他胸口。 禹连也要冲过来,被林竟夕一把钳住:“陛下去不得!那里危险!” 禹连的声音锋利地像刀子:“放开朕,少傅还在哪里!蠢货!放开!” 温热的血从他腹部淌到我怀里,我费力扛起他,在人群中向前走,近乎失语地喊着:有没有大夫?有没有大夫? 灰暗的人群。灰暗的天际。 我把千诚送上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那放箭的人已被众人踩在地上,反扭住双手。 我认得那张脸。 是王宸忆。 大牢中,隔着一层木栏,我坐在他面前,狭小的窗子里,透过几缕凄凉的光,照在他蓬乱的头发上。 王恒苦笑:“我千算万算,竟然万万没想到,启跃竟然是你安插的奸细。可惜我当日收留他时,见他热血赤诚,竟然是如此。” 我道:“不错,千诚师兄就是热血赤诚,没有心机,所以一切都是我在操控,你根本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心机,因为他根本没有城府。” 王恒忽然大笑:“败给你,我今日才知道是服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其实你一直怀疑的人根本不是陈启跃,而是那个对你忠心耿耿的慕容息,因为他处处向着我,可是你为什么就想不到,我想要骗一个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让我的手下暴露?你错,就错在自负。” 王恒道:“我每每都觉得遗憾,我明明聪明了一世,却带出来宸忆这么个没用的孩子,你父亲败在我手里,却养出了你这么厉害的角色,我想不透啊,怎么想,都想不透。” 我看着已经败了一切的他,轻蔑道:“王恒,你错了,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不是我父亲,是你王恒。如果不是你十年前杀了我一家,我根本不会有今天,可能十年过去,我还是靠着过去的那些才名混吃混喝,可是你把我逼到广西的深山里,逼得我走投无路,逼得我下跪求人,才有我的今天。” 王恒大笑:“斩草不除根,必然有后患!当日我若是连你一起杀了,今日早就稳稳当当坐上那皇位了!我到底还是心软啊……看见那大雪的日子里,宸忆拿刀割了自己的手腕,那鲜红色的血一路滴在地上,他就那么一脸无所谓地踏着雪走过来,跟我说,父亲,安延之有恙,我便和他一样……我若是狠一狠心,哪里会有今天的下场?” 我听着他说,心里微微一动。 我记得那个雪天,王宸忆站在他身后,在漫天大雪里,他腕上红的嫣然,宛若一朵盛放的花朵。 王恒向后一仰,看着我道:“说说吧,为什么留我到今日,费这么大周章。陈启跃在我身边九年,随时都可以杀了我,为什么让我活到现在?” 我笑了,对着那个我曾经恨得入骨的人大笑起来:“因为我要你活着啊,我要你活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经营的一切都顺水漂走,家业霸业尽数凋零,让你尝尝离成功一步之遥的滋味,你不是以为刺杀的目的是你吗?偏不是,我要杀的是慕容息,让你尝尝这孤家寡人的滋味。我不仅要你活着,还要你永远活着,看着外面高楼起,高楼塌,看看这咫尺之地,举国繁华,而你,你什么都没有。” 王恒忽得站起来,向我扑过来:“你恨我也好,杀我也罢,宸忆真心待你,你放他一条生路!” 我坦然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向大牢门外走去,王恒的声音还在大牢里凄厉地回荡着:“宸忆真心待你,你放他一条生路!安延之,我王恒求你了!安延之!” 我走得远了,依旧听得见他还在声嘶力竭地喊着:“你让我做牛做马都可以,我只求你放了他……” 大牢之外,是雪后晴朗的天空。我刚踏出大牢,就被侍卫团团围住:“奉陛下口谕,即今日起,安太傅不得离开安府一步!” 第四十一章 禹连把我软禁在安府,不许任何人见我,也不许我走出去一步。吴妈这几日给我做菜,做得倒是都是好吃的,同我说些家常,我陪她聊一聊,就是一整天过去了。 千诚在我府里养伤,他身子硬,那一箭避开了要害,流得血多,却痊愈地快。 我给他换药的时候,他时常同我说过去的事情:“老子替你受了这么多罪,就当报答你那几日的叫花鸡了!” 我笑道:“可不是,每次都是你偷鸡,我挨打,不过这几年,倒觉得当时挨的那些打值得了。” 千诚大笑:“你小子坑了我整整十年!还不值么!” 我给他倒了水:“其实我有时也觉得凶险,你是武将,慕容息是文人,我总担心王恒一个不小心就想起当年师父门下三个徒弟,除去大师兄和我,联想到你,可他竟然一直没看破。” 千诚对我道:“我问你,你会怀疑钟临吗?” 我说:“怀疑他作甚,他是忠义之人。“ 千诚笑道:“这就对了,王恒也是如是想。怀疑我作甚?我是忠义之人。有时候忠义这两个字,可是很好的伪装衣啊。” 说得我感慨万千。 这一日早起,我整理了一下东西,到门口对那看管我的人说:“你去与陛下说,我想见他。” 那人慌忙道:“太傅,小的不敢啊,皇上说了,不能让您出去。” 我说:“我不出去,在这里等他旨意。” 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去皇宫里了。过来半日,禹连宣我入宫。他如今已经不再住在东宫,这正殿的轩昂之气,远胜于东宫那个破地方。 我进去的时候,一身便衣,他却穿着龙袍,显然是刚下朝回来,见了我,分外高兴:“少傅来了?” 他笑起来,还是很像那个孩子。“少傅终于肯见禹连了么?” 我说:“皇上,罪臣有事相求。” 他脸色僵了一下:“少傅是我大晁平定叛乱的功臣,何来的罪臣,少傅言重了。” 我说:“那既然如此,功臣,可不可以讨个赏。” 禹连拉着我坐下,兴致勃勃道:“少傅的要求,禹连哪里有拒绝的道理,少傅中午可以陪禹连一起用午膳吗?” 我说:“王恒虽然有罪,但是他儿子王宸忆到底不曾参与。如今王家一党已经拔除干净,想要请皇上一个恩准,饶了他牢狱之苦。” 禹连脸上的笑僵了僵:“然后呢?” 我说:“他当年割腕救我,我欠他一个救命之恩,想送他去别处,权当报答。” 禹连眼中黯淡下去,寂寞道:“少傅是要丢下禹连,和王公子远走高飞了么?” 我叹了口气:“我只说要送走他,何曾说过我同他一起走?” 禹连一愣,眼里的失望顿时转为惊喜:“少傅当真不走?”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那少年依旧是稚嫩的模样,阳光照在他发丝上,镶了一层金边。我叹道:“禹连在这儿,少傅走到哪里去?” 安府。 我看着王宸忆一身囚衣,被押到安府来,手上还带着镣铐。如今天寒,他身上只有一件囚衣,如何受的住。我解了外衣替他披上,问道:“你想去哪里?” 王宸忆冷冷看着我:“你会放我走?” 我说:“你要去那里,我都会送你去,所以不必顾忌。” 他冷笑一声:“你可别忘了,斩草不除根,日后必然有祸患。” 我早就把生死看得淡了:“你什么时候想要来杀我,只管来,就是了。” 他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然而话还没说出口,脸色骤变,忽然捂住腹部哑声道:“你竟想我死么……” 我一愣,见他嘴角贸然溢出鲜血,跪在地上,浑身颤抖,我惊道:“快去找大夫来!” 吴妈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正要转身跑出去,跑了两步却又停下来,眼神恶毒地看着我怀里的王宸忆:“他中毒了 ?” 她忽然大笑起来:“那他什么不死了干净!” 我大喝:“去找大夫!” 王宸忆声音低下去:“你不必如此惺惺作态……算我当初……瞎了眼……” 禹连给他下毒了么! 然而,我很快意识到一件事情。吐血,昏迷,浑身发烫。我似乎记得这个药。 这就是那日我在中秋宴上让禹连诈死的药。 这药,不会伤人。 看来,禹连不是想他死,是想他一辈子都不再见我。他要王宸忆恨我一辈子。 禹连啊禹连,少傅何德何能,要你费这等心思来算计? 我抱着王宸忆,长叹一声,对那前来送行的侍卫说道:“他老家在河北,将他送回河北去吧。一路上好生照顾,若有分毫闪失,我拿你问罪。” 那人应了一声是,带走了王宸忆。 我看着吴妈,叹了一口气。不怪她,她恨王家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从房里拿了些银子递给她:“吴妈,我安府不需要佣人了,你走吧。” 新文预告~ 禹连在一日繁忙之后,想起此刻安延之应该已经送走了王宸忆,忽然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如意还在他身边跟着,问道:“陛下,咱们回寝殿吗?” 禹连牵起嘴角笑了笑:“不,我们安府,去看看少傅。” 如意一愣:“可是已经这么晚了……安府在皇城外,如今皇城的门已经闭了,再去不好吧?而且太傅忙了一天,也该睡了……” 禹连笑道:“那我们明天早上去。” 他一夜辗转未眠,窗外月光灿烂,他赤脚下床,站在窗前看着。心里满满都是那句话:“禹连在这里,少傅走到哪里去?” 是,他是用了手段,把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赶走了,但是他没有丝毫不安。 想得到的东西,就该伸手去拿。抢的晚了,就抢不到了。 明日就又可以见到少傅了。如今他是少傅,而且是他一个人的少傅。那日他果然说得没错,等你坐拥这天下,想要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何必在意早晚? 明日……明日天一亮,就可以见到少傅了。 那个在洛阳烟雨里向他微笑的人。 禹连开始想起往昔种种,过去的日子,细细咀嚼,总能咀嚼出点儿东西来。就像他曾经问安延之:“少傅是回来报仇的吗?” 他自己笑,说,不是,我是来当你少傅的。 得了吧,你就是报仇的。禹连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可是他如是说,却还是觉得欢喜。 他说有些话,要等自己登基了,才可以说。那如今王恒一党已经除了,这天下也太平了,那些话,到底是什么呢? 正想着,忽然听见外面一阵骚动,听见如意道:“如今夜色已深,万岁爷早就睡下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那人道:“明日?迟了一刻,万岁爷要我的脑袋!” 禹连听着奇怪,打开门来,问道:“出了什么事情在此喧哗?” 如意当即跪在地上:“奴才万死!” 那人也扑通跪下,浑身颤抖:“皇上,安太傅、安太傅不见了!” 禹连赤着脚走在雪上,一点儿都不觉得冷,如意从后面追过来,给他披上衣服,哭道:“万岁爷,奴才求您了,把鞋子穿上吧!” 禹连一把拉住那人,厉声道:“那么多人把守着安府,人怎么会没了!” 那侍卫哆哆嗦嗦道:“万岁爷饶命啊,奴才真的不知,到了夜里奴才在外面同太傅说话,没人回应,才闯进去一看,人早就走了,那安府地底下是个暗道,无数条暗道通往各个地方,从那屋子里下去,就有十几个岔路口,奴才手上人不够,根本不敢追啊!” 禹连咬牙:“给我出动整个洛阳城的兵力,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追回来!” 安延之,等朕把你带回来,一辈子押在大牢里,你哪儿都别想跑,那儿都别想去!朕要把你锁起来,永远锁起来,一辈子锁着! 九重宫,十层门,你都永远别想再丢下我! 半个皇城的兵力,折腾了好几日,都没能找到安延之的影子。他就这么不见了,皇帝出动无数人去找,掘地三尺地找,都找不到他。 禹连有时候就在想,哪怕找到了他,就问一句,禹连到底哪里做错了,少傅连见禹连一面都不肯?如果是禹连惹了少傅不开心,那么禹连改,少傅说什么禹连都可以改,可是禹连求你,别走了,好不好? 他有时又会恨,若是有机会,真想把他关进大牢里,让他蜷缩在那牢狱角落里,像折磨王恒一样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让他也知道被人丢弃的滋味,可是想到一半,又觉得心痛。 就这么,又一次丢下他,又一次骗了他? 禹连数日不上朝,那日踱到东宫里,见到旧物,睹物思人,看见那桌子上的一纸桃花笺,想起曾经的一个约定来。 那日登基之前,他就坐在这桌子前,安延之从背后走来,带着刚出浴的香气,从他手里夺了这花笺,道:“就这么点儿小伎俩,想跟少傅斗?” 他曾说:“我想想你讨一纸宽恕,饶一个人死罪。日后无论他犯了什么事情,都请看在少傅的面子上,饶他一命。” 是啊,那个人还在牢里。 刘长宏被关了许久,突然被放了出来,有些不适应,他穿着染了泥土的囚衣,向前走的时候,忽然被眼前的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震惊了,慌忙跪下:“陛下!” 禹连居高临下看着那人,说:“起来吧。” 刘崇叩拜谢恩:“罪臣刘长宏,谢陛下!” 禹连冷然道:“你不必谢我,我巴不得你死了。你害得延之受苦,我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可惜那日我登基之前,他曾向我讨过一个宽恕。他说来日无论太医刘长宏犯了什么罪,都让我饶你一次。我既然答应了他,就断不会食言,你走罢。” 刘长宏诧异:“是安太傅……说要放我走?” 禹连有些倦了,只是点点头,递给他一封信:“这是他托我交给你的,你好生收着。” 说罢转身离去,刘长宏依旧震惊着,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觉得心有余悸。他展开那张纸。 长宏,你之所以会害我,无非是因妒忌而生恨,我虽倒霉,你却是对安安一片真心,这天下除你之外,没有人再能用这份心去爱她。你恨我不要紧,如今你出了大狱的门,安延之已经死了,这再无人能挡在你们中间。我不曾告诉她你做的一切,所以你不必自责,愿你还能如往昔,待她如初。 ——延之留。 这是他的笔迹,可等他刘长宏被捉入狱,安延之早就已经不能挥笔写字了。想必那日从刘府回来,他就已经做好了一切打算。这个人的胸怀,何其宽广。那一瞬刘长宏忽然觉得,他败给安延之这样的人,也不枉了。 可惜啊,他被嫉恨蒙住了眼睛,等到醒悟时,人已经不在了。 安延之说得没错,当你忘却生死,你才能做到那些之前做不到的一切。 大结局+新文预告 禹连在屋里走着,总觉得遗漏了点什么。 思来想去,终于想起一个人。 这一切,都有一个漏洞! “如意!”他大喊:“如意!” 如意正在外面值班,慌慌忙忙跑进来:“奴才,奴才叩见皇上!” 禹连看着这个一贯胆小的小太监,忽然笑了:“如意,记得少傅当年跟朕说过,这世上的仆人,没有无缘无故忠于你的人。而你却一直对我忠心。宫变时你不曾害我,你不是王恒的人,少傅清侍卫的时候没有你,你不是钟相的人,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你是少傅的人。” 如意慌忙扣头:“奴才万万不敢!少傅唯一叮嘱奴才的,就是无论何时保护殿下周全,其他的,全都不知了啊!” 禹连从容道:“怎么,你两难?不告诉朕,你不忠,告诉朕,你不义?你也不想想,欺君罔上,是个什么罪过!” 一声吼,吓得如意瘫倒在地上,哭道:“奴才当真不知,唯一知道是,仅仅是少傅房中有个暗格,其余的,太子爷就是杀了奴才,奴才还是不知!” 暗格? 禹连慌忙起身,直奔东宫那间安延之住过的地方,四处搜寻,都不见什么暗格,转身喝道:“暗格在何处!” 如意哆哆嗦嗦走过去,伸出手,按开了墙上的一个机关,墙面打开,里面是一个柜子一样的东西。 禹连一愣,难道少傅躲在这里不成? 然而,等他打开柜子,却看见里面厚厚的一摞纸,拿出来,之间上面写着:“庆和十六年七月七日,早晨禹连起得晚了,只喝了一碗粥,上午的时候,给他讲孔子门下弟子,竟问我那些人名,我如何记得?” ……如是云云,密密麻麻。一字一句,把白天的每一件事情记得清清楚楚。看着他记录里的每一个“禹连”,他忽然觉得又欣喜又失落。 他竟然全部记下来了啊。 连他早晨吃了什么,又说了什么,都写的清清楚楚。 禹连不禁笑了。 然而,越往下看,越觉得不对。最初的是从去年三月份开始,起初都是用古文写的,极为精简,然而越到后来,白话愈多,再看,竟然有一个空格,那是“蠹虫”的蠹字不会写…… 怎么可能?他是安延之啊!那个才名满天下的安延之…… 再到后来,翻到他搬离东宫前的那几日的时候,禹连惊得呆住了,手里茫然地握着那几页纸,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是几幅画。 一副是一个黄袍少年,旁边写着两个字:禹连。 下一页是个黑衣青年:西京。 他一页一页的翻,都是画,白如安,王恒,王宸忆…… 他到底为什么要写这些,又为什么要画这些!为什么到了最后,竟然写不下去,全部变成了画! 难道他……竟然已经不会写字了么! 禹连看着手里的那些东西,恍然明白他那日说的话:“禹连,或许很快我就会忘了你,但是——我会始终记得我是你少傅。” 他把曾经学过的一切,都忘了,忘了字怎么写,忘了昨天发生的事情……那毒虫真的存在,而且竟然已经要把他蚕食的空了! 天啊,他怎么能这么蠢,他怎么能才发现! 难道他走,唯一的原因仅仅是,他不愿意看着自己在曾经熟识的人面前忘却一切,然后再无助地死去吗! 禹连一手狠狠抓住地上的如意:“你老实告诉我,少傅还剩下多少时日!” 如意哭道:“到举兵那日就该死了……日后活过每一天,都不可知……” 禹连手一软,不可知? 不行,不能这样结束!他再次一把将如意抓起来:“传我命令,穷尽洛阳人力,都要把少傅给我找出来!” 我早晨起来的时候,茫然看着四周的一切,觉得一切很熟悉,又好像挺陌生。我不记得这是哪里,也不记得我是谁,我赤着脚下了地,看见外面正在飘着一种白色的东西。 我歪着头想了想,嗯,这是……雪。 院子中的一个人见我醒了,笑道:“怎么不穿鞋就下地了?冻到怎么办?” 我正要问他是谁,他却好像知道我要问的问题一样,对我说道:“我是千诚,你的二师兄,你傻之前还欠我一只叫花鸡。” 我说:“什么是叫花鸡?” 他哈哈大笑:“就是吃的,来,回去吧。”他一把抱起我,把我扛回到床上去,给我穿鞋穿衣。 我说:“这个我会。” 他抬眼,看着我笑:“今天又会了?” 我茫然:“为什么我不会?” 他拍了拍我的肩,给我披上衣服:“你昨天就不会。” 我很生气:“如果连穿衣服都不会,那还是人吗?”我正说着,看着他递给我的腰带,犹豫了一下:“我好想忘了这是什么了。” 他蹲下来,给我系腰带:“这是腰带,要系在腰上的。”然后又给我梳了头发,披上披风:“走吧,师兄带你出去玩儿。” 我很严肃:“我不跟你出去。” 他噗嗤笑了:“为什么?” 我认真道:“我爹不让我跟陌生人出去玩儿。而且西京也会不开心的。” 那个自称千诚的人愣了一下,一巴掌打在我头上,打得我很疼,捂着头看着他:“你干什么打我!” 千诚笑道:“你这个没良心的,记得情人不记得你师兄……”说完又是一下子,打得我很委屈。 我说:“不跟你玩儿了,我找我娘去。” 我走到门口,好像想起来什么,又退回来,对他说:“哎呀,我娘好像死了来着。”我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师兄,你带我去把她刨出来吧。” 千诚一愣,忽然哈哈大笑,指着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安延之,你这个没良心的……哈哈哈……算了,还好你不认得我,省的把我也刨出来……” 他带我去堆雪人,我学得很慢。不知不觉就被他当成雪人堆起来了,我被困在雪里面,呆呆看着他:“这雪是不是会杀人?” 正在往我身上拍雪的千诚一愣:“什么?” 我看着身上的雪,说:“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他走在雪地里,手上缠着布,殷红色的布,血滴在白色的雪上,我走一步,他就跟着我走一步……” 千诚脸色显然有些不好:“别乱想,尝尝雪好吃不?” 我很乖地张嘴让他喂我雪吃,那白色的东西是冰凉的,入口即化,一点味道都没有。 千诚问我:“好吃吗?” 我咂咂嘴,说:“不好吃。” 他问我为什么,我想了想,本来想说:“没有味道”的,不知道为什么,说成了:“有血腥味儿。” 又玩儿了一会儿,我说:“师兄,我身子很冷,里面好凉。”他把我身上的雪扒开,看见我湿漉漉的衣服,上来就是一个爆栗子:“你傻啊!雪渗进衣服里了,都不说一声!” 我又被打了,打得很委屈。 他又把我扛起来,说要给我洗个热水澡。 我泡在热水里,觉得分外舒服。过了一会儿,听见千诚在外面喊:“吃饭啦!快出来!” 我继续躺在水里,不舍得出来。 他手里端着锅走过来:“快出来!” 我死命摇头:“我不!” 他僵了一下,耐着性子问:“为什么?” 我很理直气壮:“因为这里面很舒服!” 千诚:“……” 千诚端了饭来这里,递给我:“诺,端着吃!”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不肯。 他哭笑不得:“这又是为什么?” 我更加认真:“因为手拿出来会很凉。” 千诚:“……” 最后事情就演变成了他喂我吃饭。我一边吃一边说:“这饭是你做得?” “废话。” “……真难吃。” 我又挨打了。 吃过晚饭以后,他把我硬生生从可爱的温暖的水盆里抱出来,把我身上水擦干,裹上衣服,丢到被窝里去睡觉。 月色明亮,在雪的反射下屋子更加清亮,他替我盖上被子,笑道:“睡吧。” “反正你明天睡醒就忘了我。” 我早晨起来的时候,觉得很冷。一个人走进来,从床上拿了衣服,开始往我身上套。 我继续茫然看着他。他一边给我穿衣服,一边说:“我叫千诚,是你二师兄。哈哈哈我厉害吧……” 我很奇怪他是不是疯子,我觉得他在我身边很危险。 他一脸恶趣味地打量我:“延之,你长得这么好看,你说我给你找一身女孩儿的衣服会怎么样?” 然后他又不知道想起来什么,自顾自说道:“算了,师父得打死我。” 我跟着他出去,看见院子里一个缺胳膊少腿的雪人,觉得这个人审美果然有问题。 我正想着,院子外面突然一阵喧哗,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冲了进来,看见我,惊喜地几乎落泪,一把抱住我:“少傅!” 我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了。 我脑子有点乱。今天那个千诚和我说,我是安延之,是他师弟,这个家伙又叫我少傅,他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被勒得难受,推开他:“你又是谁?” 他一愣,眼里的神色看得我难受。 千诚在旁边抱着肩道:“真是有趣,当初假疯的是你,如今真傻的是他,果然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那明黄色衣服的人执了我的手,恳切道:“少傅,我是禹连啊!你连禹连都不记得了么!” 千诚在旁边嘎嘎地笑:“他连他是个男的都不记得了——” 他笑到一半,感觉到那人锋利如刀子的目光,笑不下去了,只好摸着我的头说:“延之乖啊,师兄去给你做饭。” 那明黄色的家伙又剜了他一眼,吓得他收了手。 我于是觉得,这黄色的家伙显然要厉害一点,我要认他当老大。 窗外,正是飞雪时节。 或许这个人……我真的认得呢。 沉吟半晌以后,我决定放弃高冷,问了一句:“你是谁?” 那少年眼中的神色渐渐变幻着,最后定成一个签单的笑容:“这个么?” “我是你恋人,找了你……很久。”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1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