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魂]光夏》 正文 第1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棋魂/夏目友人帐]光夏》作者:菀词 文案: 进藤光站在炫目的光芒里,顺着佐为凝望的方向看过去。在抬头的那一刻,看见了不远处一个纤秀的身影。 少年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孑然立在一片摇风的树影里。浅金色的发丝跳跃着斑驳的阳光,和衣袖在风中飞扬。茶色的眼眸悠远地望着天空,好像在期待着什么,目光一片寂静。 他手里拿着那本熟悉的《友人帐》。墨色的名字在树影里轻轻飞起又落下。 看文须知: ○本文严格遵守原著【个人理解不同,绝非某菀刻意扭曲】○光夏是纯洁的朋友关系。 ●如果有留长评或者拍砖的(言之有理的),酌情送霸王票【众人:阿菀你何必呢?阿菀打滚抹泪:人家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哪里写不好嘛~】。●某菀刚结束高考,灰常乐意为苦逼高中党排忧解难【哎跑题了】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进藤光,夏目贵志,塔矢亮,猫咪老师(斑) ┃ 配角:藤原佐为,青岚,名取周一,川添真由,緒方由梨子,藤崎明 ┃ 其它:棋魂,妖怪,友人帐 ================== 盂兰盆节 第1章 第一回莲花灯 第一回 盂兰盆节到了,日本各企业放假八天,学校和棋院也不例外。和谷提议大家一起去京都玩。 盂兰盆节,早已成为除元旦外举国同庆的节日。一入夜,公园中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半山坡上,“大”字篝火遥遥明灭。身穿夏季和服的人们围起大圆圈,踏歌跳起盂兰盆舞。 “阿福,拿着。”和谷从摊位老板处接过章鱼串烧,没有回头,反手递给身后的男孩。 章鱼串烧很快被人接过了,动作极其粗鲁。 和谷觉得奇怪,刚回过头,便看到前方有个人向自己跑来。 和谷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阿福!那么刚才接过串烧的人…… “靠!好一招混水摸鱼!”和谷自认倒霉。 暗处的树荫下,一只肥胖的招财猫正在津津有味地啃着章鱼烧,还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白色衬衫的十六岁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没什么说服力地说了句公道话。 “老师,你这样做跟抢劫没什么区别。” “都怪你!”招财猫义正言辞地指出,“谁叫你没带钱出来!” 好像我有义务喂饱你似的!夏目翻了个白眼。 他别过脸望向河流。河床的上游,有很多人在施放荷花灯。整条河都像燃起了风中之烛,晶莹剔透,流光烁烁,恍如梦幻。 然而不远处的百鬼夜行,也同样壮观。 幽蓝的狐火一簇接着一簇,引领着奇形怪状的百鬼们。灯笼怪上窜下跳;河童又放了个响屁;百百目鬼满手的眼睛在眨;豆腐小僧扶着大肚子的产女;泥田坊的独眼溜溜地转个不停,身后白色肌肤的雪女一脸嫌恶;哭丧婆还来不及嚎啕一声,就被旁边的八百八狸警告性地喝斥住…… “这妖怪怎么不反击啊?”夏目皱眉看着队列最后的女孩。青碧色的裙裾被猫妖拉着,骷髅怪一直乐此不疲地敲她的头,摆明把她的脑袋当太鼓使了。“她不痛吗?” 可是招财猫压根就没听夏目说话。它正垂涎地盯着地藏菩萨和浪小僧手中的铭酒瓶。 “嗨,夏目!”浪小僧友好地挥胳膊,谁知瓶子竟脱手了,砸到了前边的夜道怪。它凶神恶煞地回过头来,浪小僧早在小路上一溜烟逃了。 “哟,斑大人!”地藏菩萨高高晃悠着铭酒瓶,“要不要一起来点儿?” 就知道它要引诱猫咪老师喝酒!夏目转眼一看,招财猫果然不见了踪影。 当然,普通的人类是无法看到这些的。 盆棚前挂满了乳白色的盆提灯,和式屋舍的门前燃着“迎魂火”。念经祈祷的声音以及靡靡的镇魂歌,云烟般此起彼伏。 与对面公园的夺目华灯相比,光身处之地的微弱灯火就不值一顾了。 最唯美的却是在河中——各色荷花灯飘摇不定,缥缥缈缈。 ——经历过失去的人们,在这种节日是不会有心情欢庆的吧。 光独自站在河边,从背包中取出一盏莲花灯。他用打火机点燃了花心的蜡烛,俯下身,把莲花灯放到河里,轻轻一推。 ——好想念你啊,佐为。 视线变得朦胧。他握紧折扇,目送那抹柔和的光芒在水中渐行渐远。 “进藤?” 光没有料到会遇见塔矢一家。 光邀请亮跟大家一起来的时候,他以要父母归国为由拒绝了。谁知道他们竟也是来京都。光本以为遇见亮会很高兴的,但是他现在心情更低落了。 没有别的,只是因为塔矢父子恰好在光想念佐为时出现,而且父子俩正看着河面上刚被自己推出去的莲花灯。 塔矢老师失去了毕生的对手,塔矢亮也失去了追逐的前辈。光难过地想着,也许是自己不给他下棋,佐为感到留在自己身边已经没有意义了,才离他而去的吧。 ——没有佐为,亮根本就不会注意自己。自己所受的注目,其实全都是因为佐为。 一想到这个事实,光更难过了。 夏目下榻的旅馆是古老的和式风格,房间很宽敞,十个人在里面也不会觉得很窄。他可以听到对面有很多年轻人在喧闹,还能听到落子的清音,估计他们是在下围棋。 夜晚九点,招财猫找妖怪们喝酒了。夏目拉开行李包,取出衣物打算去洗澡。 这时,身后传来敲门声。 不同于招财猫粗鲁的拍打,那敲门声很斯文,轻轻的,小心翼翼的样子。 门外是刚才夜行的青碧色振袖的妖怪。十四岁左右的女孩,缎带束发,黑色眼瞳。 “请问你是来要名字的吗?”夏目礼貌地问。 女孩紧张地绞着振袖的衣角,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夏目哭笑不得地让她进屋,从背包里拿出《友人帐》。 “你认识夏目玲子吧?我是她的外孙,夏目贵志。”夏目继续礼貌地说,“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女孩慌张地抬起手,指指自己的喉咙,然后向夏目摆摆手。这下他明白了,她是个哑巴。 “呃,你可以写下来吗?”夏目在电视柜的抽屉里找到了纸和钢笔。女孩接过钢笔。钢笔没有墨水,而且她用握毛笔的姿势写字,在纸上戳了个洞。她的脸更红了。 夏目叹了口气,把《友人帐》放在茶几上。不管她有什么事,他总得把名字归还给她的吧。 夏目刚翻开《友人帐》,女孩却猛地伸手阻止了他的动作。 “怎么了?”夏目疑惑。难道她不想要回名字吗?不可能啊,没有妖怪会甘于奴役的吧。 女孩站起来。她动了动嘴唇,口型好像是:“我带你去看。” 什么?夏目刚想询问,一道刺眼的白光猛然袭来。 看到光身后的亮,讨论得热火朝天的众人目瞪口呆。 向大家解释后,光把尴尬的亮拉到众少年棋士里。众人面面相觑,却只是胶着了一会儿,因为强者的加入,很快整个和室又恢复了斗志满满的气氛。 但是大家都多少发现了些异样—— 光平时很吵闹的。而他现在却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眼神空洞,来回开合着手中的折扇,怀里是一大堆的招鬼什物。 于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起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进藤,你是不是鬼上身了?”离光最近的和谷开门见山。 光愣了愣,露出一个比哭更凄凉的笑:“真的是鬼上身就好了……哎哟!”他扯下被和谷扔到脸上的枕头,“混蛋和谷!” “不要开,这,种,玩,笑!”和谷喝道,一拳捶上光的肩膀。光跳起用枕头朝和谷的脑袋就是一记。众人释怀地大笑。亮若有所思地看着光。越智哼了一声,意味不明地托了托眼镜。 “说起鬼上身,”奈濑灵光一现,“不如我们来玩‘百物语’吧!” 话音刚落,日光灯很配合地闪了几下,忽明忽暗。 须臾。 “太棒了!”光跟和谷大喊。 毕竟还是孩子,大家都觉得很刺激。刺激的不是招鬼本身,引人入胜的是那种诡异吓人的气氛,特别是在盂兰盆节玩。 但是亮、伊角、越智神情严肃。 “听说这游戏很邪门。万一真的被鬼附身了该怎么办?”越智深思熟虑地说。 “这世界根本就没有鬼。这只是个刺激的游戏!”和谷立刻反驳,他平时就很不喜欢越智。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亮中肯地说,“不是迷信,而是有些东西,确实是科学解释不了的。” 光心说我就是要鬼附身。“你们不用担心,我做第一百个说故事的人,最后一个吹熄蜡烛!要死也是我先死啊!” “这可是你说的。”和谷也不跟他客气。奈濑抱着一堆白蜡烛推开房门,“现在咱们就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 看文须知: 1】本文严格遵守原著。个别人物可能写崩【个人理解不同,绝非刻意扭曲2】欢迎拍砖。 3】佐为会回来。 4】光夏是纯洁的友谊关系 第2章 第二回 百物语 第二回 炫目的白光照得夏目睁不开眼。两秒后,白光攸地消失了。他眼前一花,感到有无数金色星星碎开。 “你好厉害啊——!” 少女的尾音夸张地拖得老长老长,最终语调上翘,完成了这明显是心不甘情不愿的赞叹句。 夏目的心脏欢跳起来。他知道她是谁。 眼睛慢慢适应后,夏目很快就意识到他在某座古寺里。他站在满地的残枝败叶上,身前有一张高度到他腹部的方形石桌。石桌大得惊人,边上放有棋具、笔架镇纸以及《友人帐》,置于中央的是一个十九路棋盘。夏目的身体正对着棋盘,左右两端各有一人端坐在圆石凳上。 左边是刚才青碧色小振袖的女孩。右边是稍微走了样的女版夏目。少女时代的外婆一身高中制服,明亮的眼睛死死盯住布满落子的盘面。夏目玲子精致的五官有些扭曲,好像浑身都在散发着黑色的怨念。 显然,她们方才正在对弈。显然,他的外婆输了。 “50目啊!”玲子郁闷地大叫一声,上半身同时扑倒在桌面上。夏目觉得很新鲜——他从不知道外婆会下围棋。从玲子报出的数字来看,夏目想她应该输得很惨。 女孩低下头,执笔点墨:“抱歉。” 好字!夏目暗暗赞叹,他并没有多少书道造诣,却也能辨认出来这是正规的楷书。浓淡相宜,令人赏心悦目。 “傻瓜,你道什么歉啊……”玲子眯起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啧,我与妖怪的斗法中,惟一赢了我的就是你。愿赌服输,你想要我帮什么忙呢?” 夏目总算明白了:这也是玲子与妖怪间的战斗,只不过战斗方式是对弈。要是玲子赢了,她就像往常一样把女孩的名字写到《友人帐》上;要是玲子输了,她就要帮女孩一个忙。 女孩的头垂得更低了,像做错事的小孩。“找一个千年前的灵魂。”她写道。 “哈——?”夏目觉得不能怪玲子大声得夸张过头,他也觉得荒唐透顶。听到玲子不亚于吼叫的询问,妖怪全身一震,差点打翻了砚台。 “我生前无意中害死了一个人。”女孩脸色煞白,好像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因为我的任性,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壬生大人说,他的灵魂仍在世间徘徊。玲子姐姐,您拥有强大的妖力,可以帮我打听吗?求您了!” “不就找个灵魂吗,我认识很多妖怪的!我会尽量帮你打听的……”玲子就这么答应下来。 “谢谢您!”纯真的欢乐跃然纸上。“我把名字给予您,随时听候您的差遣,希望您有消息时能召唤我。” 惟一赢了夏目玲子的妖怪,还是在《友人帐》里留下了名字。 偌大的和室里,唯一的光源,仅是排成一列的不足百支的烛火。墙壁上是众人被放大的剪影,忽明忽暗,狰狞而鬼魅。而且烛光还在逐步减少。因为每人说完一个鬼故事后,都要吹熄一只蜡烛。 好几轮过去了。茶几上只剩三支蜡烛了。 饭岛的声音有点颤抖。听到跌宕处,有人发出轻微地呻吟,有人倒抽一口凉气。大家的汗毛根根竖起,毛骨悚然之感扑面而来。 第98个是饭岛,然后是亮,第100个是光。 风确实很凉,但是光并不害怕。掌心中的折扇,好像握着一个小太阳,它正源源不断地传输着暖意。他没有听大家说的鬼故事,脑海满满的全是佐为——高兴的佐为,执着的佐为,认真的佐为,伤心的佐为,失落的佐为…… 要是佐为还在身边,他会什么表情呢?他会好奇地四处瞅瞅,大声嚷嚷着:“啊啦,真是太好玩了!小光,你就说‘百鬼夜行’的故事吧!”抑或,愁眉苦脸地盘踞成包子,汗毛直竖地摇晃着自己:“呐,好害怕啊~~”两种都有可能呢…… “哈哈……”光忍不住笑出声来。笑了几声后,他发现说故事的声音停了,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看着自己,尤其是亮的表情最为古怪。他刚才正说着恐怖的鬼故事,谁知竟出现笑场…… “对不起。继续讲吧。”光尴尬地说。 大家的表情更古怪了。亮漠然地站起,到茶几吹熄了倒数第二支蜡烛。光感到头皮发麻——原来亮已经讲完第99个故事了。 暗室里的光源又减弱几分了。茶几上仅剩一支燃着的白蜡烛了。那一簇烛火在黑暗中悠悠然摇曳着,宛如心脏般有规律地搏动。天地近乎原始的黑。 光听到身边有衣物淅淅簌簌的声音:很多人都不安地动了几下,有人不住地深呼吸,似乎有寒气灌进了他们的喉咙里。他可以感觉到,大家望着他的目光都非常复杂,纷纷夹杂着担忧、恐惧的情感——从来没有人敢继续说第100个故事,吹灭最后一支蜡烛。因为据说会发生恐怖的事情,招来可怕的邪灵鬼魅。 “进藤,不如算了吧……”伊角开口劝说。 “不能算了。”光强硬地说,孤注一掷地握紧折扇。“第100个故事开始:……” ——佐为,你会被我招来吗? 女孩的记忆就终结在这里。 周围的一切全都变了。没有古老的寺庙,没有输棋的少女。没有方形石桌,没有文房四宝,没有纹秤棋具,没有残枝败叶。盂兰盆节的旅馆房间,时钟仍然指着九点,一秒不多,一秒不少。深沉的黑夜,偌大的和室,明亮的日光灯,站着青衣女孩。 夏目的心中没来由地一痛——玲子一定没有遵守承诺。她老是这样,不经考虑就向妖怪们许下承诺,但又没有遵守。最终她自己撒手人寰,把所有的烂摊子扔给她的外孙。 玲子让女孩空等了五十年。 “对不起……”夏目替外婆向女孩道歉,却发现了异样:女孩紧蹙着眉,方才的羞涩全数褪去了,怯生生的神色也消失不见。发生什么事了吗? 女孩蹬蹬地冲向玄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房门,动作之大,青碧色的裙裾都飘扬起来。她盯着对面的房间。 夏目下意识跟着走出去,迎面而来的阴风使身体一阵战栗,仿佛有一股不祥的寒气灌入了五脏六腑…… 等等!夏目被自己刚才冒出的念头下了一跳—— 对面的房间是关着的,哪来“迎面而来的阴风”? 第100个故事结束,光走上前去吹灭了最后一支蜡烛,和室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但就在吹灭的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擦过光的耳朵,以极快的速度在他身边呼啸而过! 光浑身一震,身上的每一处毛孔都在收缩。冷汗湿透了他的衬衫。 而众人此刻的状况也好不了多少。有股阴森森的寒气滑进了每个人的肠胃里。大家都不安地躁动起来,谁也不愿像刚才那样静坐着,仿佛地面都结了层厚冰。 “阿福,你别乱动!” “对不起,越智。我这边没位置了,后边的那谁,你再挪后一点行吗?” “不行啊,那里是进藤的位置……咦,人呢?怎么是空的?!” 越智说话了。阿福说话了。饭岛说话了。好像还有小宫,不,应该是本田……听不清楚了……光只觉得他们的声音距离自己越来越远,逐渐退出自己的听觉范围。 “进藤?”亮担忧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你在哪里?进藤?” “进藤,你好歹吱一声啊!”和谷叫道。“别恶作剧了!” 光没有应,他必须集中全部精力去感受佐为,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眼前是一团黑暗,他还是努力地瞪大眼睛,用整个生命来呼唤着佐为,强烈地期盼着、等待着,哪怕他出现的机率是亿万分之一…… 剧烈的心跳声,彻底断绝了光对外界的一切听觉。 “谁在房门附近?左边就是开关!劳驾开开灯!”伊角说。 “我开了啊!”本田喊道,“可是灯没有亮!” “进藤!你还在茶几那边吗?我记得你有带打火机的!点亮那些蜡烛啊!”伊角喊道。 光什么都听不到了。视野里仍是黑沉沉的,但他觉得有什么的气息正在接近自己。臭烘烘的,阴湿冰冷,混杂着坟土和腐烂的死人肉味。有什么钳住了他的手臂,用力把他往前带去!身体里有什么被迫抽离,源源不断地飞快流出,意识越来越空乏了…… 砰——砰—— 昏昏沉沉的光霎时被敲门声惊醒!他清楚地听到房门外传来诡异的敲打声。那声音有节奏的加快,仿佛催魂的鼓声。 ——佐为,是你吗? 砰——砰—— 青衣女孩焦灼地捶打着房门,一声比一声急切。这时,不远处传来了猫咪老师的高喊,“夏目!” 招财猫出现在回廊转角处,它气喘吁吁地冲过来,下一秒便幻化成优雅的妖兽斑。它的脸因为怒气而显得有些狰狞,毫不犹豫地抬起尖利的爪子,二话不说就扑向青衣女孩! “老师你住手!她没有伤害我!” 眼看她就要被爪子撕裂,在千钧一发之时,夏目把女孩拉到身后,张开双臂保护她。斑始料未及,只能刹住攻击,双眼仍是气势汹汹地怒视着女孩。 “难道不是你打开了黄泉之门么?不可能!”它看到女孩摇头,更加笃定地指控,“绝对是你!” “当然不是她。”夏目赶紧维护,“我刚才一直跟她在一起。” “她是青行灯!”斑气愤地大吼一声,“百鬼之一的青行灯,她是在黄泉之门徘徊的妖怪,变成人类的样子教唆人们玩招鬼游戏。现在是盂兰盆之夜,‘百物语’成功了,后果将更严重!如今黄泉之门就是洞开了!待会儿魑魅魍魉就会蜂拥而出,先遭殃的就是最后一个吹蜡烛的人!” 夏目脸色大变,身体不自觉地让开了。 斑大声吼着逼进她。青行灯退后几步,睁大双眼,不住地冲他们摇着头,表达自己从没有做过这类事情。 她的嘴唇蠕动着,很显然想要表达什么。 夏目忽然明白了:“老师,她的口型在说‘阻止’!她说她可以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撒谎!”斑毫不客气地咆哮道。“连我都没有办法的事情,她这小妖怎么可能——” “你杀了她也无济于事!”夏目有些生气了,“先想办法阻止这意外再说!老师,你快撞开这扇门!” 斑不情愿地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拔腿向门撞去。木质门稀里哗啦碎裂一地。青行灯先冲了进去。滚滚烟尘被阴风扬起漫天,房间里有人高声尖叫起来。 外界有轻微的亮光,但夏目什么都看不见,只感到有很多邪灵鬼怪掐住了自己的手臂,肉体所有的力气都被吸走了。 他的四肢渐渐无力,感到斑用它的手肘托住了他软绵绵的躯体…… 房门内外的两个少年,同时于下一秒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一纸夏花 第3章 第三回 流淌的光 第三回 日本棋院。 “你听说没?进藤在盂兰盆节玩‘百物语’之后昏倒了!” “那你说前辈有没有真的被鬼怪附身……” “这种事情很难讲啦——啊!前辈!” 对上光似笑非笑的目光,庄司和冈顿时噤声。 “进……进藤前辈,”冈支吾道,“你康复了啊……” “谁知道呢,”光阴森森地说,“你们的‘进藤前辈’说不定早就死了。” 庄司和冈看上去活像被雷劈了似的。 光绷紧脸:”我说的话你们都不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吃了你们,别说我没有警告过——”后脑勺忽然被卷起筒状的物体重击一下,光“哎哟”一声抱住头,“和谷!你干吗啊!” 和谷一脸责备地站在那里:“进藤光,你真够朋友。我们都不知道你今天出院!” “这些小事干嘛这么在意……喂!” 和谷又用卷起筒状的报纸给光一记。 “小事?!我们当时都被你吓死了!叫你那么多次不应,门无端被撞开了却没人进来!我们都怕死了,你就这样得肺炎了!棋院都骂死我们了,奈濑经常哭着说都是她的错!你出院了不告诉我们,还居然说这些是小事!” 光忙抬起手:“好啦好啦, 对不起。”朋友们都很担心他,于情于理,他确实应该讲一声。当然啦,他也不想被和谷念。这时,他留意到和谷手中的报纸:“这是什么?” “《围棋周刊》,上面刊登了新晋棋士。我感兴趣的是青岚(あおあらし),那个全胜出线的残疾女生。” “残疾人?”这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啊。 “青岚不能说话,只有十五岁。她蛮可怜的。”和谷看起来既同情又敬畏。 “不容易啊,还全胜出线,这个青岚很出色嘛!”光赞叹道。 “是啊,听说座间老师还指定她参加新初段联赛呢。” “座间老师啊,”光想起来,“不就是塔矢新初段联赛的对手吗。”看来青岚的厉害远远超出他想象。 “拿你没办法,一天到晚塔矢塔矢的。对了,你今天下完棋后要和伊角一块儿来我家吗?” “不了,我要去塔矢家的围棋会所,已经跟他约好了。” 光一说完就很有先见之明地捂住了耳朵。果不其然,他听到耳边传来和谷愤慨的抱怨:“怎么又是塔矢啊!” 远在八原的夏目就没有光这么走运了。 自从盂兰盆节以来,夏目就时不时地发高烧,咳嗽也越发严重,一直在八原的医院里浑噩度日。 他这副虚弱的模样令妖怪们都蠢蠢欲动,猫咪老师不得不时刻保持着警惕。 “真是的!这样下去简直没法睡觉了!” “咳咳,对不起,猫咪老师……” 少年在病床上咳嗽着。猫咪老师真想一脚踹扁这张毫无血色的脸。 “快点给我好起来啊臭小子!” “去东京治疗吧。”医生为难地对藤原夫妇说,“夏目君的病情已经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了。” 藤原叔叔皱起眉,塔子阿姨也红了眼眶。这一切都令夏目难过。让藤原夫妇担心他就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还要让他们陪自己去东京一趟…… “我陪他去东京。”隔天,在夏目的强烈请求下,猫咪老师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性形象,自称是夏目的朋友。它摆出了沉稳的模样,“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藤原叔叔确认了新干线可以直达东京后,才勉强同意他们自己出发。塔子阿姨帮夏目收拾行装。夫妇俩都不放心地叮嘱着。 谢谢你们……夏目想这样说,一张口又咳嗽起来。 猫咪老师背着夏目走到藤原夫妇看不见的地方,便化身成斑,让夏目枕着《友人帐》半躺在自己身上。少年的咳嗽更剧烈了。 “臭小子!给我把所有的外衣统统披上!”它烦躁地嚷嚷道。 确认少年穿上足够的衣服之后,皓白优雅的妖兽斑在空中慢吞吞地飞,让刮过的气流尽量小一点。 一路上有妖怪瞪着它看,一脸难以置信。斑的青筋暴了一暴。不用问,自己现在的pose一定蠢死了。 “斑大人,夏目怎么了?”有妖怪凑过头来。 “不关你们的事!”斑没好气地说。本大爷这样才不是为了夏目贵志,是为了他脑袋下的《友人帐》!《友人帐》!! 这个猫咪老师……夏目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 “老师,”他虚弱地问,“咳,你真的知道去东京的路吗?” “当然认识!” 接下来却是许久的寂静。夏目快要睡着了,才听到斑低沉地开口:“我去过。” 妖兽的声音深邃辽远,像一缕叹息。夏目心下一震。然而高热却让他的脑袋无从思考。这时,夏目听到斑含糊不清的声音:“唔,那边的章鱼丸子恨好吃。” “咳,老师,原来你肯带我去东京是因为这个。”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吃…… 斑傲慢地:“哼,算你有点小聪明。” 夏目没有力气再说话了。他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不久后,斑徐徐在东京郊外停下。温热的气息掠过皓白的毛,送来人群混浊的气味,斑厌恶地皱了皱眉。 “小子,我们到了。” 夏目睁开眼睛,下意识伸手去摸脑袋下的《友人帐》。 “这里没有妖怪。”斑阴郁地说。 “哎?!”夏目惊讶。 “你和你外婆一样白痴。”斑不耐道,抖了抖皓白的毛发,“小子,快下来吧。我可不知道医院在哪儿。” 少年从斑身上下来,转过脸,便看到了——东京。 很久很久以后,夏目还记得此时的场景。 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熙攘的人声、色彩变幻的天空树、掩映着万家灯火的玻璃幕墙……流光交织成团,有着一种奇异而诱惑的瑰丽。 像是宇宙爆炸之初。充满炙热,却也孤独。 “这里,是没有妖怪的。”斑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 夏目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友人帐》。古旧的、竹绿色的和纸纹路,贴着温热的掌心,触感粗糙而冰凉。 手合结束的傍晚,光撑起伞离开棋院,打算去围棋会所。 雨下得真大。水珠砸落在伞面上,汇聚成溪流蜿蜒而下,开出无数晶莹的花。 ——光,怎么人都可以上月亮去了,雨伞还是跟以前一样呢? 眼前的一切在泪水中渐渐模糊,终不见那缕月白色的幽魂。正在伤感时,光看到前方的雨帘里有一个白色的身影。他就站在不远处,四处张望。 光定了定神,飞快地抹去脸上的冰凉。 那是一个斜背着旅行包的白衣少年。他轻轻咳嗽着,淋着雨站在路中央,看上去像是迷路了。他抱着一团白猪似的招财猫。现实中怎么会有这样的猫? 那只又丑又胖的招财猫也许缓冲了些许悲伤。光边和它大眼瞪小眼,边快步上前,想和这位陌生的少年共同撑伞。 白衣少年比光稍矮,他感激地抬头望了光一眼。浅金色的短发全然湿透了,清秀的脸毫无血色,茶色的眼睛雾气迷离。 忽然,他就在光的身边,倒了下去! 第4章 第四回 城市之夜 第四回 进藤光,你真的蠢毙了! 夜晚八点整,走进围棋会所时,光心里还在嘀咕刚才的蠢事。 亮坐在一贯的位置上打谱,脸色阴沉得可以用青白色来形容。北岛先生气愤地站起,劈头就骂你小子竟然让小老师等那么久之类云云。光难得地没有回嘴。 “进藤,你怎么了?”亮发现他的异样。 光摇摇头,把早已凉了的绿茶一饮而尽,排出今天的棋局。 “这是今天你的对局?” “怎么样,我今天赢得很精彩吧?” “还精彩?左下角这串棋子竟被对手堵死了!” “没死!我做了两个眼!” “这种烂招亏你下得出来!” …… 塔矢亮就是这样,说出来的话令人火大得想揍扁他。更火大的是竟然只针对自己。光当然要跟他理论到底。尽管很多时候都是光让步,谁叫他还没赶上去呢。 随着争吵越来越大声,竟然听到有回音。光这才发觉四周空荡荡的,快十点了,偌大的会所只有他们两个,市河小姐把钥匙留在了柜台上。 “你总是这样,一点时间观念也没有。” 亮的指责光无法反驳,来得确实太晚了。 光收拾棋子:“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出了点意外。”接着说出了事情的来龙气脉。 “你说你是他的亲友?医院当然要你给钱了。” 那名陌生的少年背包里有他的证件。他叫夏目贵志,是孤儿。收养他的夫妇姓藤原。看到“藤原”这个姓氏,当时光头皮发麻,神使鬼差地就说自己认识他了。当然这个细节光是不会告诉亮的,他还不知道佐为的一切。 “你打算怎么办?”亮问。 “夏目的家在偏远的小镇,一时联系不上他的父母。我先照顾着他,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光无所谓地说。好歹那只招财猫挺可爱的! 这时,光听到“咕”的一声,在静谧的空间里格外突兀。 “你没吃晚饭?” “是啊。一直在这里等你。” “什么等我……肯定又不知道在和谁下棋吧!”光忽然生气了,他可不想看到亮像夏目一样晕倒在自己面前,“你这家伙一下起棋来就不好好吃饭!” “迟到的人哪有资格说我啊!” “切!走啦,我请你吃拉面。” 离开棋会后,光和亮撑着同一把伞走在暗夜的街道上。静谧的夜里,雨水自屋檐落下。光盯着亮淡漠的侧脸,思绪便在连绵的雨声中蔓延开来。 这家伙,外表温和谦恭,骨子里却高傲非常。他们相识五年,从不甘、追逐、逃避,到现在的惺惺相惜。作为塔矢名人的儿子,亮从小得承担多少压力和期待,光想都不敢想。也许是高处不胜寒,他没有太多的朋友——不知道自己算不算? 五年前还得抬高头仰望他,五年后已然与他并肩而行。 这是唯美的夜。道旁的灯盏在天地间亮起冉冉的暖意,两人并排的身影在后面投下颀长的影。积淀在地面上的水在脚下缓缓流过,像月光一样漫过了长满青苔的小径。点点樱花落尽晚风,铺了满伞的绯色。 ┄…┄…┄…┄…┄ ——骗人……的吧? 夏目醒来后,听到“有人自称亲友并为自己垫付了医药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据医生说,是个金色刘海的男生,名叫进藤光,是个棋手。 也不是没有往《友人帐》的方面去想。可是《友人帐》好好地待在包里,不仅没有损坏,还被细心地护了起来,没有一点淋湿的痕迹。 “他说明天还会来看你。”护士说,“你这孩子快休息吧,患了很严重的肺炎呢。” 医生和护士离开后,湿毛球似的猫咪老师从旅行袋里爬出来,甩着身上的雨水。 “呐,咳咳,猫咪老师……”夏目昏昏沉沉地躺到病床上,有些不安,“你说,咳,进藤君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2节 “我怎么知道。”猫咪老师傲慢地拖长了音调,“这种大城市,什么古怪的人类都有。” “咳,说得你好像很懂似的……” “都说了我来过!” “咳咳,老师……” “有话快说!” “老师以前来到东京时,咳,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空气有一瞬间是安静的。 “我?”猫咪老师虚起明亮的眼睛,“啧,东京真是个讨厌的地方。到处都是人。” 不知为什么……夏目直觉上认为:猫咪老师并没有说实话。 甩完身上的雨水后,猫咪老师钻到了床底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上一次去东京是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五十年前了…… ┄…┄…┄…┄…┄ 斑回想起夏目玲子。她也曾像她的外孙一样躺在自己的身上,还不知所谓地嚷嚷着“斑毛茸茸的好舒服啊”这种大言不惭的话。斑从一开始的反抗转变到后来的置之不理,最后发展到连眼睛也懒得睁。人类是愚蠢的生物,不值得为他们费神。每当玲子凑过来,斑总是这样在内心不屑地腹诽。 后来有一段时间,玲子都没有来找过它。这样最好,省得它心烦。 但是……总感觉什么地方缺了一角,再也补不回来。 没有一个妖怪敢靠近妖兽斑的地盘。玲子不来找它的那段时间,清晨的树林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微风掠过林叶,荡起沙沙作响的声音。明明是初夏的阳光,被枝叶滤过,却带着雪花一般的、寂寞的凉意。 斑冷哼一声。和人类牵扯上就是没好事。 “呐,斑。” 少女久违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热切而明亮,像迎风招展的芍药花。它灵敏地竖起了耳朵,却装作不耐烦地问:“麻烦的人类,干嘛?” “我要结婚了。” 话音刚落,一阵大风迎面扑来。 斑慵懒地睁开眼睛。整个视野都是翩跹的樱花。粉色的花瓣仿佛脱离了某种桎梏一般、尽情地在空中飞舞。眼前的少女难得地盘起了长发,穿着粉樱色的和服,踏着木屐,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娇媚。 “想去东京看看吗?”玲子咧着嘴问,眼底跳跃着金色的光,“听说有很多好吃的喔!” 斑久久地看着玲子。夏目玲子一向独来独往,它不记得她和什么人在一起过。原来她消失的那段时间,竟是和某个少年在一起了吗? 真是够戗。尽管斑讨厌人类,却还是忍不住同情起那个可怜的少年来。 至于东京,去也无妨,说不定真有什么好吃的。斑这样想。 在城市的夜空,斑远远地看到了玲子和她身边恬静的少年。那个少年——也就是贵志的外公——听说很辛苦地存了一大笔钱,为的就是和玲子去东京看什么夏夜祭。啧,真是!去这种人山人海的地方有什么好! 斑在城市的夜空不爽地待着,温热的熏风拂起妖兽皓白的毛发。它皱眉望着脚底下积木块似的高楼,有种把它们踩得稀巴烂的冲动。 “咻——”毫无预兆地,一道嫣红的光束在斑的脚底下直直射入苍穹。还没等它反应过来,一团绚烂的烟花在身边绽放,瞬间便映亮了整片夜空。 脚下传来一阵阵欢呼声。伴随着玲子聒噪而放肆的笑声:“哈哈哈哈!斑!你快下来吧!不然会被烟花烧到尾巴哦!” “你才被烟花烧到尾巴!” 然而妖兽平日地动山摇的嚎叫却淹没在烟花的轰鸣声里。 ——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生命都在这一刻变得渺小。 ——所有挣扎和燃烧,在最后一瞬的绚丽绽放后,归于沉寂。 “哎……?为什么东京没有妖怪呢?”玲子问斑。后者正仗着人类看不见它摸走了几串章鱼丸子。 “亏我还带了《友人帐》过来呢!”少女用失望的语气说。 斑懒得搭理玲子,况且它的嘴巴被章鱼丸子塞得满满的,说不出话。斑饕餮的吃相大大颠覆了它平时威严优雅的形象,玲子又是哈哈大笑。 “玲子——” 远处传来少年恬静而柔软的声音。玲子眼睛一亮,便像小鹿般雀跃地跑了过去。 夏目玲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愚蠢。 这么多人的地方,也自然多从事那种叫“除妖师”的职业的人类。 在这个所谓的城市,像妖怪这样的异类,不可能是人类的友人,只会是—— 障碍。 ——可是……对于夏目贵志来说。 ——对于那么希望过平凡人生活的、寂寞了十六年的贵志来说。 没有妖怪的东京,说不定是个适合他的地方。 猫咪老师并不怀疑那个叫进藤光的少年的善意,虽然他以为自己是招财猫的想法实在欠揍。 等待救护车的时候,进藤光背着夏目跑到屋檐下,把《友人帐》放到自己的背包里紧紧搂住。伞一路向背上的夏目倾斜,自己却被雨水淋了湿透。 然后,他又拿着伞跑到猫咪老师面前,把它抱在怀里。 ——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夏目贵志还会遇到更多像进藤光一样的、真正意义上的友人。 ——再也没有妖怪困扰了,再也没有睡不好、在梦中流泪的日子了。 如果夏目贵志以后真的选择了东京,那么到时候的自己,就接管《友人帐》回小镇去吧…… 猫咪老师边打呵欠边想。打着点滴的夏目贵志也进入沉眠。《友人帐》的纸页在风中簌簌作响,妖怪的名字在城市灯光里轻轻飞起又落下。 呐……夏目。 东京的夏季,没有妖怪、没有寂寞的故事。 城市的第一夜,愿睡梦安好。 第5章 第五回 名取周一 第五回 命运是由无数遇见交织成的舞台。光一直是这样认为的。 如果没有遇见佐为,他还是为升学烦恼的普通男生;如果没有遇见塔矢亮,他就不会有前进的动力。 那么,遇见夏目贵志,意味着什么呢? 今天光没有手合,到医院时听护士说夏目已经醒了。轻敲病房的门,听到“请进”的沙哑声音。清秀的白衣少年坐在病床上打点滴,浅金色的短发,茶色的眼睛拘谨而安静。 不过,那只超级肥胖的招财猫不见了。 “早上好,我是进藤光。”光把妈妈做的便当放在床头柜上,“这是带给你的便当。” “咳咳,谢谢你,进藤君。花费了你的时间和金钱……咳咳,对不起……”夏目双手放在大腿前方,鞠躬。光吓了一跳。这不是赔罪的姿势吗,夏目这也太认真了吧! “我没有关系的。”光忙说。他最不擅长和认真的人交朋友了。塔矢亮是一个,现在又多了一个夏目贵志。 “给你造成了太多的麻烦,咳咳,真的很抱歉……”夏目还在那儿说着。 “哎,真的没关系啊。”夏目,他似乎很不希望给人带来麻烦? “咳咳,对不起。” “没关系。” “对不起。” “没关系。” “对不起。” “没……” “对不起。” “!”光有种冲动,想揪住他的衣领使劲摇晃,在他耳边大吼,都说了没关系你聋了吗!! 忽然,“喵呜”一声阻止了夏目没完没了的道歉。一只体积庞大的招财猫从夏目床下的旅行包里爬出,跳上了床头柜,爪子扒开饭盒,抓出点心大摇大摆地吃了起来。 “哎,老师,咳咳,这应该是我吃的好不好?”夏目哭笑不得地开口。招财猫回头,气势汹汹地瞪着夏目,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敢不给我吃就死定了!” “哈哈!夏目,你的猫真好玩。” “咳,就它,算了吧。”夏目凉凉地瞟了猫咪老师一眼。“每次带着它旅行,重死了。” 猫咪老师扑上去,对着夏目的手指就是一口。 “老师,咳,你吃完了,叫我这个病人喝西北风啊。” “哈哈!老师,名字也很好玩!”光真的很喜欢这只猫! “其实,它名字不叫……算了。” 猫咪老师咬牙切齿地瞪着光,将点心咽下却噎着了喉咙。它可怜兮兮地望向夏目,一双猫眼亮晶晶的,像两个大灯泡。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无辜神情,顿时把光逗得前仰后合。 “医院让带动物的吗?” “当然不。咳,旅行包是它的睡袋,咳,现在猫咪老师刚起床,等一下,咳,它就会溜出去的。” “对了夏目,我昨天在你背包找证件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厚本子,叫《友人帐》。那是什么啊?是朋友联络簿吗?” 那本《友人帐》很奇怪,光本来以为上面有写他亲友的电话号码,谁知每一页都是些鬼画符,全都看不懂。 夏目脸色大变:“进藤君,咳咳,除了你,还有谁看到《友人帐》?” 光想了想:“好像没有了。” “进藤君,请你务必,咳咳,保密这本《友人帐》的存在,对任何人,咳咳,也不要提起!拜托了!” “当然没问题,你不要再说话了。” “进藤君,咳,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唉,夏目,你可不可以饶了我……” 和式屋舍的小径静悄悄的,积了几层青绿色的竹叶。竹箜声声,空气里挤满了寂寞的香气。 光刚想敲门,门却刷地打开了。亮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双手环胸。 “十点整,迟到一小时。进藤光,恭喜你又刷新了记录。” “抱歉……我迷路了……”刚一说出口,光就后悔了。 “哦,你这是第八次来了吧?” 该死的塔矢亮!要不是森下老师叫他拿一份批注过的棋谱给亮,他才不稀罕来呢! “这是你要的棋谱!我是帮你跑腿的耶!混蛋塔矢!” “哦,你迟到还有理了。” “你……好歹说声‘谢谢’吧!” “那么就谢了。” “你这语气像道谢吗,混蛋!” “你说三次了。” “哪有三次啊,这才是第三次!塔矢你是个大混蛋!” ……光认同市河小姐的话了:虽然他们已经十七岁了,但某种程度上都是小孩子。 “呵呵,小亮,我对你稍稍改观了哦。”从里屋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在亮身后走来,粗框的墨镜占了脸的三分之二。 奇怪,这人怎么有点眼熟?他好像是那个—— “你你……名取周一!!”光大喊道。 “初次见面,你就是小亮的对手,进藤棋士吧?”他摘下墨镜,露出杂志上熟悉的俊脸。 光机械地点头,大脑麻了一片。娱乐界当红明星从电视机和杂志封面里爬出来,活生生地杵在眼前,而且那个人还是自己好友兼对手的表哥! “你和塔矢果然是亲戚,一出现就吓死个人。” “呵呵,你不是没死么。”明星展颜轻笑。 “你们见过吗?”亮茫然地问。 名取他才没见过我呢,但我在杂志电影电视见过他。光在内心腹诽着。亮这样问,看来他不怎么清楚他表哥是怎样的大人物吧。光对天长叹,“……塔矢亮你个棋痴!” “哎,你又——” “喂喂,你们别吵了。”名取无奈地用手在两人中间做了个咔的动作。“进藤,你不进来吗?” 就在这时,光看到名取的手上有一只黑色的蜥蜴。那“蜥蜴”并不明晰,只像是一缕烟雾,淡淡地形成了蜥蜴的形状。他忍不住伸手去拂:“这是蜥蜴吗?” 名取脸色有瞬间的变化。亮则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什么?” 这一刹那,名取手掌上的“蜥蜴”飞快地爬走了。它的动作快如闪电,光只眨了一下眼,蜥蜴就消失了,好像方才的只是错觉。 “你看错了吧,进藤。”名取轻松地说。 “应该吧。”光随意应着,随亮走进塔矢宅,把奇怪的感觉抛到脑后。 循着玄关拾级而上,夏日的浮躁逐渐止于寂然的幽玄中。袅袅的茶烟呈螺旋状,弥漫一室暗香。 亮刚才在和名取对弈,下的是指导棋。从盘面上看,名取的棋力并不差。 “你们下一局吧。”名取说着就在旁边盘腿坐下。俊美至极的他生来便光芒四射,普通的米色休闲装在他身上,显得俊逸而不失高雅。光和亮分别就坐的时候,他眸中流转的认真光芒,竟与职业棋士有过之而无不及。 “名取先生,你有时间下围棋吗?”光好奇地问。 “当艺人后就比较少了,不过小时候我学围棋也有几年。说来惭愧,小亮才那么丁点高的时候,”名取用手比大概一米二的高度,“他就能轻易打败我了。” 亮不好意思地脸红,光向他笑笑,不甘心和不得不佩服之情油然而生。在他也那么丁点高的时候,爸妈还在为他五颜六色的考试成绩暴走呢。 “名取先生,为什么会来东京呢?”据报纸上刊登,名取应该在京都拍电影才对。 “我来这里拜访,以及探望一个病人。” 光拿起绿茶想要喝,惊讶地问:“探病?谁啊?” “一个朋友,他姓夏目。” “噗!”光刚饮进口中的绿茶全数喷了出来。 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还会再来的!”)后,光关上了病房门。几小时过去了,那抹金光仿佛还在眼前闪耀,夏目久久回不过神。 他是很认真地想要道歉和致谢来着……但好像词不达意。比起用客气的敬语,这位进藤君似乎更习惯大大咧咧地吐槽。 ——不过一点也不觉得讨厌……反而,有点羡慕。 “那黄毛小子真是聒噪啊。”猫咪老师舔了舔嘴巴。夏目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捧起便当盒,吃起剩下的那点可怜巴巴的点心来。 这还是第一次有同龄人给他便当啊,而且是在陌生的东京……这么珍贵的东西,居然被猫咪老师吃得差不多了。 夏目想到这里很是吃味。猫咪老师絮絮叨叨地念了些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反正不是喝酒就是吃的。 猫咪老师曾说过东京没有妖怪。没来由地,光说的一句话浮现在脑海里:“是朋友联络簿吗?” ——朋友联络簿……吗? 这一瞬间,有什么像沾了露珠的嫩芽,静悄悄地、破土而出。 ——真正意义上的《夏目友人帐》……是怎样的呢?里面又有着谁的名字? 少年感到内心微微紧缩起来。 名取周一进入病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幅景象。 透过楼房间隙的金色阳光轻柔地披在少年身上。他坐在床边,茶色的眼眸淡漠安静,就像望着遥远的地方。 就算是来到东京,这孩子还是保持着一贯的静气。名取周一勾起了嘴角。 他敲了敲身侧的门。夏目如梦初醒地回过头。 “咳,名取先生!” “夏目大人,您没事吧?”温柔的女声响起。戴着面具的持刀女妖怪——柊,出现在夏目的身边。 “没事,咳,谢谢关心。” 眼前的青年——名取周一,除了是当红艺人外,更是一位著名的职业除妖师。有只蜥蜴型的妖怪住在名取皮肤里,而且会在他身上四处爬动,据说只有左脚不会去。 而他的式神有三个:长发曳地的瓜姬、羊角卷毛的笹后,以及眼前这位戴着面具的柊。 “名取先生,咳,你怎么会来这里?”夏目不禁问。 “我这段时间要去京都拍戏。”名取优雅地坐在夏目床边的沙发上,“经过东京的途中见到了你的小猫咪,就这样得知了你的消息。” 名取先生人不错,但夏目始终无法接受除妖的残忍行为,即便这是名取先生的职业。 但是…… 名取周一是和自己一样,难得的能完全看得见妖怪的人。但仅仅是想到这一点,夏目就感到自己拥有了某种救赎。与其说是救赎,不如说是慰藉。名取周一让自己有了期盼:就算拥有看得见妖怪的能力,也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可夏目却不希望妖怪为此付出生命。 ——妖怪并没有做伤害人类的事情啊,为什么要将它们赶尽杀绝呢? 自从遇见夏目以来,就像撞了邪似的,名取在除妖时总会想起少年的眼睛。那双茶色的眼眸一直注视着他,带着一种安静的尖锐和悲悯。 名取记得自己对夏目说过,妖怪之于他,只是工具。包括愿意为他赴死的柊。 其实并不只是这样。这其中牵涉到了太多的利害关系,不是一个少年所能理解的了。简而言之,你不会天真地以为,人类停止杀戮妖怪,妖怪就会对人类井水不犯河水吧? 他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除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除妖师的职责其实是在维系一种平衡,一种人类与妖怪之间的平衡。 家族里的人以前说他的立场总是不停地摇摆,所以特意把他送到姨父那里去学了一段时间的围棋。落子无悔,是弈者一个重要的准则。 他是杀戮者,同时也是守护者。人类的身份令天平的一端有所侧重,他以为自己能终生无悔,可少年的话却硬是四两拨千斤地把天平扳了回去。 敌人与友人。 原来……是妖怪在各自心中所处的位置不同而导致的结果吗? 名取周一欣赏立场坚定的人。虽然他无法站到少年的身边,却愿意在对岸守望。夏目的力量、善良和温柔,都是名取周一想要守护的东西。 俊美的青年忽然抬起手,揉了揉少年毛绒绒的浅金色短发,温柔地微笑起来。夏目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名取周一,不禁缩了缩脑袋。 “要快点好起来哟。”青年的声音给夏目一种此去经年的感觉,像树叶恋恋不舍地从枝梢飘落,“然后……回家去。” “祝早日康复,夏目。” 柊也说。 “咳,谢谢你们来探望我。” “不谢。不快点好起来,就会被枕边的小猫咪吃掉哦!” “……” 第6章 第六回 佐为与《友人帐》 第六回 “夏目君!有人打电话来找你哦!”护士敲了敲门说。 夏目赶到前台,接过护士长手中的话筒。 “喂?是贵志吗?” “咳,藤原叔叔!”夏目惊喜极了。 “贵志,你现在好些了吗?听说是进藤光救了你对吧?” “是的。咳,进藤君是个很好的人,总是来探望我呢。咳咳,您不用担心。” “是真的进藤光?体育频道那个少年天才棋士?” “是啊。”喂,藤原叔叔,你的语气很诡异哎。 “贵志!记住帮我拿他的签名!还有,要向他打听sai是谁!网上的人都猜测进藤光是他的弟子呢!” “咳,好的。”sai,夏目从前听藤原叔叔提过几次。sai好像是一位从未输过的网路棋神,因棋风古老闻名。进藤君竟是sai的弟子吗? “还有贵志,你这个学期的学业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我跟老师说休学?” “咳,休学?”夏目想了想,“还是不要了吧。咳,我自己会在东京买课本自学的。” 要是休学,藤原叔叔和塔子阿姨就要为他付多一年的学费了,他可不愿这样…… “那好吧。平时不要太累着自己。我和塔子会天天打电话给你的!” “买书自学?”光皱起眉,“可是中学的课程很难啊,靠自学是完成不了学业的哎,而且你身体还这样……” “咳,不会吧。”夏目耷拉下脑袋。难道真要休学?不要啊…… “慢性肺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要不然先在东京的学校旁听吧?”光想了想,提议道,“我替你跑一趟叶濑中学。那是我的国中,我和那里的老师比较熟。” “咳,那真是麻烦你了。”夏目抱歉地说。 又要麻烦人家一次了……但无论怎样,有老师教绝对会事半功倍的。只是,他以后该怎样报答进藤君才好? “没事没事!夏目不要太客气啦!”光不好意思地打着哈哈。 这时,旅行包里的猫咪老师不怀好意地爬了出来。它瞪着光,灯泡般的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挑衅。 ——危险! 果然,夏目还没来得及拉住它,它便“喵呜”一声,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光的胸口上。 “老师,咳咳,拜托你不要欺负人啦……”夏目有些无奈地说。 “可恶!老虎不发威当我是hello kitty啊!”光气愤,用力揉捏起它圆嘟嘟的脸来。 夏目一时无语。猫咪老师老是爱欺负进藤君,不晓得是什么恶趣味。进藤君也真是的,老是陪它一起疯。这会儿,他正把猫老师的脸搓得不亦乐乎,神情调皮得……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可是,像终究也只是像而已。 光有时会给夏目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他和学校里的同龄人是不同的。可到底是哪里,夏目又说不出个具体来。他的心里似乎沉淀着某些伤痛。他那把不离身的折扇,好像就是那种伤痛的证明。 但是,这种伤痛已经经过了时间的发酵,变成了现在的力量、才情和坦然。 ——和sai……有关吗? 话就这么出口了:“进藤君,咳,我有个问题。你的老师,是不是sai?” “!!” 一句话,夏目问得无辜,但光听在耳中却不亚于惊雷响起。光整个身子都僵了,眼神错愕。猫咪老师从他的手里逃脱,蹿到床头柜上吃起光带来的便当来。 光知道整个棋坛都在猜测自己是sai的弟子。虽然这是事实,却因为光和塔矢行洋的守口如瓶而偃旗息鼓。sai和光的关系就这样成为了一个谜。由于sai多年没出现,进藤光风头正劲,因此也渐渐无人提起了。 这时候,竟骤然被一个相识不过几天的陌生少年提了出来。 夏目看到光震惊而又悲伤的神色,茫然之余,心下隐隐有了预感。他犹豫着,拉了拉光的衣袖,轻声说:“……对不起。” 光盯着夏目好一会儿,缓缓地低下头。这本来是个秘密,但又觉得如果对象是夏目的话,多说一些也没关系。 “夏目你是怎么知道sai的。”他又不会围棋…… “咳,藤原叔叔喜欢在网上看sai的棋局。咳咳,听说sai只在网上出现。”夏目小心地说。 光点了点头,握紧了折扇,眼里一片悲伤的暖意:“他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 “真实存在?”夏目喃喃地重复着。这场景……似曾相识啊。他记得章史先生谈论起萤小姐时,也是这么一副笃定而伤怀的语气……少年敏感地从光的神色中察觉到了某种可能性。 “……sai他……是不是不在了。” 光感到脑中嗡的一声,骤然间白茫茫一片。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淡漠安静的少年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道破真相,只感到一阵阵细碎绵密的疼痛。 和面对亮时的彷徨恐惧不一样,夏目无意间说出真相带给自己的痛楚却是无声的,充满了寂寞与安详。 光艰难地点了点头。在他转过脸的那一瞬间,夏目看到他眼角的泪。 是那样开朗活泼的少年,热情、爱笑,像灿烂的阳光。可是他现在的眼神……却是那么的悲凉空寂。像千年前下的一场雪,苍白的气息逼到眼前。 “不要和别人说。”光哽咽着说,夏目感到心底一阵抽搐。他连忙点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沉默。 须臾。 空间中只有刻意压抑的、一声又一声的咳嗽声,和猫咪老师吃食的吧唧吧唧的声音。 直到光离开,夏目还在自责中回不过神来。 “……我不是故意的,咳咳,不是故意对进藤君提起……” “知道,别说了。”猫咪老师打断他,懒洋洋地盘踞到《友人帐》上。 关于sai的对话好像水过无痕,似乎没有在两人之间留下隔阂。光依然时不时地来探病,给夏目带来便当。猫咪老师照样疯狂地抢食,和光互掐。两人也有聊天,围绕着家人、棋坛和校园。大多数时候都是光在说,夏目静静地倾听。 一个活泼一个安静,像是真正的友人一般,日渐亲密。 但夏目知道他触不到光的内心。惟一的一次,是转过脸时眼角的泪光。 而光的眼神,有时也会停留在枕边的《友人帐》上。 某些时候,谈话会断了开来。因为涉及到了各自的秘密,所以无法继续。那个时候,满室安静,惟留咳嗽声声。 有一次,夏目咳嗽得厉害,光急急地倒了杯水,才发现水是冰凉的。光跑到护士台,才要来一杯热水。因为跑得急,一路上热水洒了不少,递到夏目唇边已经所剩无几了。光这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粗心的一个人。 “进藤君,咳,你不需要这样照顾我的。”夏目总是这样说。 “就是没法丢下你不管。”光总是这样回答。 佐为用自己的离开令光懂得了失去和珍惜。而夏目令光懂得了如何全身心地照顾一个人。人生总有特定的某个时候,有特定的人来到自己面前,教会自己一些事情。 猫咪老师好整以暇地舔着爪上的便当。要是夏目稍微留意一下,就会发现,招财猫一向玩世不恭的眼里,闪烁着审慎而锐利的光芒。 第7章 第七回 青岚 围棋会所。 塔矢亮居然迟到,真是难得。光把包拿给市河小姐,要了一杯可乐。以往一直喝亮喜欢的绿茶,这种茶香都快呕死他了。 “进藤。”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冷不热。光正专心打谱,吓得差点摔下椅子。亮总是这样悄声无息地出现,迟早被他吓出心脏病。 “怎么了?” “青岚的新初段联赛。”亮的语气硬邦邦的。他面无表情地坐下,拿出一张棋谱。光不明所以地接过,仔细地研究起来。青岚执白,座间老师执黑。 古老的布局,古老的棋步,不擅长现代定石。 自从佐为走后,光寻找了很多古籍棋谱学习,包括中国的《忘忧清乐集》、本因坊世家的所有棋谱等等。因此光能看出来,虽然青岚的棋风与佐为截然不同,却有着相同的时代特点。 ——佐为,若你在这里,定会对她赞赏有加吧? 啪。亮把棋谱的最后一颗棋子拍在了纹秤上。光游离的思绪这才回归,由衷地赞叹:“她很强。”但还不及亮和自己。 “是的。白胜3目。虽然有让子,但这样的成绩还是非常了不起。”亮淡漠地说。 “嗯。”光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亮凝视他半晌,眼里隐隐地克制着什么:“你认识她么?” “不认识。” “她和sai呢?” “应该不认识。” “你刚刚说她很强。” “你不也这样认为吗?” 仿佛被光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亮腾地从座位上跳起,居高临下地怒视着他:“进藤光!你知道我要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光平静地撒了个谎。亮一定是从青岚的棋步特征,联想到他们初见的两盘棋了。但是……他真的没有办法。 许久的静寂。 塔矢亮竟然没有跟他吵起来?光意外地抬起头:“塔矢你——” “我相信你。”亮坐下来,“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告诉我的。” 犹记得两年前的晌午时分,亮跪坐在棋盘前,说出了真相的碎片。那时光欣慰地浅笑:“总有一天会告诉你的。” ——但是,塔矢,那一天,会不会就是我失去你的那一天? 叶濑中学。 东京的校园里,千树万树的花苞把枝桠压得沉沉的,片片樱花,翩然如浮萍。夏目坐在草坪上,望着猫咪老师拖着笨重的身子和蝴蝶玩耍,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的舒适感。 “哟,夏目!” 夏目转过头。光拿着一份履历表坐到他的身边。“学校说可以让你暂时借读,不过你需要付这期间的学费哦。” “好的。”夏目忙说。无论如何,借读的费用怎么也好过多付一年的学费,“进藤君,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不要那么客气啦。对了,和我去看一个地方吧?” “哪里?” “我们从前的围棋社。” 阳光洒落一地斑驳树影,两人就这样在校道上静静行走。猫咪老师跟在他们的身边。 ——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时光。 三年前的进藤光,穿着黑色的制服,和佐为一起奔跑在樱花洒满的校园小路上。 三年,物是人非。樱花依然不间断地落着,如今陪伴在他身边的,却不再是从前的人了。 和佐为一起走着,感受到的是奋斗的热血和激情,以及永不服输的信念。 和夏目、猫咪老师一起走着,感受到的却是一种能将生命沉淀下来的寂静。 “我们到了。”光说。是一所化学教室,里面隐隐约约地传来金石之音。 “这就是……围棋社?”夏目有些诧异。他以为会是一个正规的对弈室。不过细想想,八原的学校里也没有围棋社啊…… “我们以前就是在这里下棋的。”光怀念地笑着,“如果夏目你有兴趣——”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3节 刷! 窗户被拉开了。丝丝缕缕的月白色发丝飞扬在风中。光看到一双熟悉的、与佐为相似的蓝紫色眼眸。 “你们想要加入围棋社吗?”少女的声音缓缓荡漾在风声中。 光回过神。面前的少女忽然想起了什么,瞠目结舌:“进藤棋士!” 化学教室里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围了过来。 “等、等一下,”光有些郁闷,他可不想这样,“我先带夏目去教学楼,等会儿再回来。” “夏目君,原来你就是我们班的新同学啊!” 月白色长发的女生热心地把他们领到了教室(猫咪老师捕蝴蝶去了)。光一拍夏目的肩膀,眉开眼笑的,“从今以后你就在这里上课了!” “初次见面,夏目君。”女生向他鞠了一躬,“我叫川添真由,是叶濑围棋社的现任社长。” 夏目连忙回礼,显得有些紧张:“请多多指教,川添小姐。” “要好好关照这家伙哦!”光兴致勃勃地对川添说,把自来熟的天赋发挥到了极致,“夏目虽然不爱说话,却是一个很好的人,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什么叫不会让他们失望啊……夏目有些囧。 “我们都不知道进藤棋士今天会来。”安顿好夏目后,川添对光说,“给我们社员下指导棋怎么样?” “不了,”光推辞道,“我还约了人。”要和塔矢讨论棋局。 “这样啊……那就和我下一盘快棋吧?”川添提议道,蓝紫色的眼眸中有着与佐为相似的、对强者的企盼和渴慕,“很快的!” 光答应了。她的眼睛和佐为太像了,当初自己就无法抗拒,何况现在? 回到化学教室的时候,那里多出了一个人。远远地,光就望到她的背影。乌黑的发丝垂到腰间,青碧色的振袖翩翩飞舞。 抬手落子间,扬起的衣袖宛如从枝头扑落的蝶,就像……佐为。 “她叫青岚,今年刚考上职业棋士。”川添的语气中流露出骄傲,“是我的朋友和对手。她来为我们社员下指导棋。” 原来她就是青岚。打败座间老师的少女棋手。光了然。怪不得,从第一眼开始就觉得非寻常人。 “有青岚下指导棋,你们不用担心了。”光说,“我和塔矢都认为她很强。” 川添刚刚说她是青岚的对手?青岚的实力光是知道的,那么她的对手…… “你可以去考职业棋士。” 终局后,光郑重地下了结论。川添这棋力……恐怕能跟阿福、饭岛他们打成平手。而他们是院生,川添不是。 “我很热爱围棋。”川添说,眼里牵出几缕叹息般的笑意,“谢谢你的指导,进藤君。” “这并不是什么指导棋。”光认真地说,“我是用尽全力和你对弈的。” “我是热爱围棋,但是……却不想把它变成谋生的工具。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失去对弈的安逸心情呢。” 光闻所未闻这样的说法。他不明白,把热爱的事情变成职业,不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吗? “对于有些人来说,真的就是这样。” 光把这件事情告诉亮后,他淡漠地呷了一口茶,“当一个人因为功利而下棋,想要赚大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下出好的棋局来的。” 光感到一阵羞愧。以前佐为还在时,他就说过这样无知的话。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考职业棋手?你就不担心你热爱围棋的心变质?”光半开玩笑半好奇地问。 “因为——” 一阵意味深长的停顿。塔矢亮缓缓抬起头,神情从容闲适,像一个修缮武备后的王者。他的眉毛微微挑起,声音粘稠而不容置疑。 “——我强。” “哐!”光一拳砸在对弈桌上,黑白棋子哗啦啦惊起,在棋盘上乱成一团。这种感觉并不陌生,当年亮回过头,挑起眉说“就凭你?”时,光简直想把亮给大卸八块。 “你有种。”他咬牙切齿道,“塔矢亮,你有种!” 第8章 第八回 猫咪徒然帐 第八回 “夏—目—贵—志。” 夏目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班里一阵窃窃私语,川添真由在教室后排向他招了招手。 “夏目同学是暂时来借读的。等慢性肺炎治好了就回去。”班主任介绍道,“这段时间请大家多多照顾他了。” 东京的同学们都非常热情,一下课就纷纷围了过来。夏目很不适应,又有些羞赧,表情僵僵的,只觉得眼前一个个晃动的笑脸都像进藤光。最后还是川添帮他解了围:“你们都让夏目君歇会儿吧!” 还是一样的课程,周围的面孔却是不一样的,也没有妖怪来烦扰。坐在四楼的宽敞教室里,看着窗户滑翔而过的喷气式飞机,夏目有一种做梦的感觉。身边的一切好像都是不真实的。 “夏目!别发呆啦!去看我们打棒球吧!” “呐呐,加入我们网球社吗?” “夏目君,你以前生活的地方是怎样的啊?” “你还有些咳嗽啊,记住吃药。” …… 体育课上,还在病中的夏目被老师强制着坐在看台上。班上的同学兴高采烈地打着棒球,不时向夏目笑着挥手。夏目慌忙抬手,可是,泪水却无端从眼里落了下来,在黑色的制服上落下了深深浅浅的痕迹。 眼前忽然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夏目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酒味。 “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吧。” 低沉而威严的叹息传来。优雅的妖兽斑站在他身边,皓白的毛发在阳光下柔软而炫目地飘拂着。 “老师……”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可以留下来的。”斑说,缓缓阖上明亮的眼睛,像是疲倦至极的模样。 “……我的家不在这里。”夏目轻声说。 “藤原家就是你所谓的家么?”斑沉沉地反问,富有磁性的男声有着难言的压迫感,“夏目,你的亲人都不在了。” 少年沉默地低下头。自己的身影和斑优雅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心下皆是茫然无措。 “只要你说你想留下来,那黄毛小子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似是冷笑,“也许拖着你住他家也说不定。” 今天的猫咪老师好像有点反常。夏目下意识想要反驳,却又无从开口。 “老师呢?”他静静地反问,“老师……你希望我留在东京吗?” 一片寂静。 夏目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等待着斑回答的过程好像格外漫长,时间仿佛凝成了一条微妙而绵长的线。背部沁出了一层凉薄的汗意,渗入崭新的制服衬衣里。 “你问我有用么。”斑终于开口,语气不耐。 夏目还想说什么,斑却转身离开了,留给少年一个清冷孤高的背影。 斑实在是讨厌死了这个地方。 在没有妖怪的城市里,好像连呼吸,也是卑微的。 ┄…┄…┄…┄…┄ 直到放学,夏目也没有看到猫咪老师。他知道猫咪老师闹着小别扭,却不太明白它在别扭什么。 当他找遍了叶濑中学也找不到那只肥硕的猫时,夏目开始害怕了。从前猫咪老师也曾经赌气离开过他,那是因为他叫它滚。可是现在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已经习惯了肩上沉沉的重量? 夏目累极了。他气喘吁吁地扶着樱花树,无助地擦拭着额际的汗水。 ——原来,他比想象中要依赖斑。 “夏目君?” 夏目抬起头。说话的人是川添,旁边还站着一个娇小的青衣女孩。 “青……行……”夏目顿时瞠目结舌,“你、你怎么会变成……” “咦?你们认识?”川添好奇地瞅瞅他们,然而也不多问,“嘛,我去拿自行车,你们先聊着。”便离开了。 青岚的脸色泛起一丝红。她拉了夏目的衣袖一下,示意他跟自己来。 夏目摇了摇头:“以后再说吧。我在找猫咪老师。” 少年看上去好像很焦急的样子。青岚想了想,从口袋中拿出笔,刷刷地在手上写下:“可是斑大人?” 夏目点头。 “我去帮你找找。” 说着,青色的光芒闪过。一只狸猫妖在夏目眼前一现而逝。 ┄…┄…┄…┄…┄ 夏目打算回东京医院去看看。他和成千上万的上班族一起挤在电车站台上。那么多的人,四周却是无声的。大众的沉默粘在站台里,挤压着人们的胸腔。越挤,心里就越空。 好不容易挤上了电车。夏目扶着栏,艰难地寻找着落脚的地方。 ——幸好猫咪老师没有挤电车……它那么胖,非憋死不可。 夏目自行脑补着猫咪老师挤电车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然而周围的人像看怪物一样地瞪着他,他窘迫地红了脸。一颗心沉浮在辛酸苦涩之中。 猫咪老师,现在不在他的身边。 平时嚷嚷着它是他的保镖,现在竟然放着他在陌生的都市不管。 电车启动。车门外的楼群流动起来。一轮红日,从玻璃幕墙的缝隙间徐徐落下。 黄昏的东京,是寂寞的。那是一种夏目从未感受过的寂寞。眼前充斥着无数色彩,迎光则繁华,背光则空茫。最后,延伸到远方,所有的颜色和喧嚣寂灭成雪白。 夏目忽然想起了看过的一句对白: ——如果我有一天不见了,你会怎么办? ——我会满世界地找你。 斑无声无息地不见了。夏目想,就算把整座东京城翻过来,也要找到它。 夏目不知道,一路陪着他的进藤光也曾这样满世界地寻找一缕幽魂。 有些东西,不是想找就能找回来的。即使被他找了回来,也总有什么,永远地失去了。 ┄…┄…┄…┄…┄ “妈妈,我回来了。” 光疲倦地走进玄关,放下背包,大大咧咧地脱掉腿上的鞋子。尽管他大叫了一声,妈妈却没有像平常一样回应他,端来热气腾腾的拉面。 “妈妈?”光疑惑地转过身。 就在这时,一阵风迎面扑来。风和酒味,来自楼上的房间。光怔怔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楼上有人!! 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行动了。光噔噔地冲上房间,猛地打开门—— 一连串咕噜咕噜的声音,几个酒瓶在地板上乱七八糟地滚动着。一只肥胖的招财猫躺在光的床上,短小的四肢摊开,滚圆的肚皮随着呼吸一颤一颤。 “猫咪老师……”光眼中的期待黯淡了几秒,然而很快反应过来,“咦?猫咪老师!你怎么在这里?!” 猫咪老师的喉咙里咕哝出一声,似乎想发出“喵”的声音却没有力气,脸色泛着可疑的潮红。光的唇角抽搐了一下——难道猫也会喝醉? “喂,你怎么不在夏目身边?”他猛地一戳招财猫鼓起的肚皮。猫咪老师顿时痉挛了身子,朝光翻了个白眼。 “是不是夏目不要你了?”光半开玩笑地问。 灯笼般的黑色双眸忽然睁开了,带着微醺的醉意,深邃而威严,直逼光的眼睛。光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难道,它能听懂自己说话? 现在的猫咪老师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和夏目有关,光直觉上这么觉得。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猫咪老师不见了,夏目肯定会担心。 “我先知会夏目一声。”光说,用手机拨打东京医院的电话。 “喵!”猫咪老师忽然炸毛了,蹦起身子,一爪拍掉了光的手机。手机顿时飞开来,撞到地板上的棋盘,砰的一声巨响。 “我的棋盘!”光那个心疼啊。连忙凑过去检查一番,继而瞪向猫咪老师,“老师,你到底怎么了啊!” 话音未落,一阵大风迎面吹来。 白色的窗帘飒飒飞起。一弯新月高高挂在天穹。肥胖的招财猫响亮地打着酒嗝,抱着光的枕头翻了个身。 说实在的,要不是满地狼藉,猫咪老师这个样子……还挺萌的。 光瞪着猫咪老师没多久就败下阵来。他觉得自己真蠢,竟然问一只猫到底怎么了。猫咪老师一贯贪吃,嗜酒也不是件奇怪的事……话说回来,它哪来的那么多酒……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爸爸抓狂的吼声:“我新买的酒呢!” ——完蛋了完蛋了! 老爸那灵敏的鼻子果然嗅到了楼上的酒味,噔噔噔地冲了上来。打开房门,几个空酒瓶刚好咕噜噜地滚到他脚边。而自家可怜的儿子,已经华丽丽地石化了。 “阿光!” 第9章 第九回 猫 第九回 超市。 眼看着荷包里的钱没了大半,扛着清酒的光欲哭无泪。遇见夏目以来,他好像总在干些奇怪的傻事。如果被塔矢知道,一定会挑起眉说自己笨蛋吧。 “进藤!你居然买酒?!” 光一个激灵。不会这么邪门吧,才想起他,他人就出现了? 事实就是那么邪门。塔矢亮就站在那里,墨绿色的短发,一身米色的休闲服,手里拿着几包盐。这副居家行头顿时把光乐了个半死,又使劲憋住不敢笑出来。 “不准买酒。”亮板着脸说,口气生硬得简直可以把地板砸出坑来,“未成年人不许喝酒。” 这家伙一固执起来不是好惹的。光赶紧绷住:“这是给我爸买的。” 亮半信半疑地挑起眉毛。那种神情和光脑补的如出一辙。光又乐了,摸出手机对着宿命的对手就是一拍。 “你干吗?”亮发觉了,皱起眉。 “别的棋士肯定没见过棋坛贵公子拿着几包盐巴付钱的模样。”光坏笑道,补上一句,“就跟家庭主妇似的。” 亮看上去想把手里的盐洒在光金色的刘海上。 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亮和光一前一后地走出超市,街道上人烟稀少。两人的身影被昏黄的路灯拖得长长的。车辆不时驶过,少年的轮廓被路灯一瞬照亮,复又凹陷下去。 蝉不再吵闹的夜晚,四周安静只得能听见樱花簌簌飘落的声音。 光和亮争吵惯了,一时间对一言不发的亮有些不适应。光看着在前方行走的亮,忽然发现自己从没好好观察过他的背影。 笔直挺拔,孤傲而安静,带着一种锐利的俊美,隐匿在暗处,像一支枪。 亮和夏目给光的感觉有点像,很多时候都是安安静静的。夏目是真的安静,静水深流,淡然明澈。再离奇的故事落在他身上,不知为什么,就会带上一股舒缓的气息。像初晨的雪花、竹林的清风,你得到一种安静的保护。 塔矢亮也是安静的,他的安静却大多是因为对棋艺的心无旁骛以及对外界的不在意。他好像很谦和但是又非常高傲,他不拘泥但也锱铢必较。这是一种微妙的矛盾,却奇异地融合在一个人身上。即使在面向长辈或记者温和地微笑时,他的眼中仍有精芒。他是令人任何时候都不敢掉以轻心的存在。 塔矢亮安静的时候,是休憩的雄狮,是匣中的枪。 “进藤。” 走在前方的亮忽然转过头,把光吓了一跳。亮的行为总是毫无预兆,太多的转折在安静中一触即发。光看到亮碧绿的眼睛,一瞬间被车灯照得晶莹雪亮,宛如星辰。 “这个。”亮指了指光扛在肩上的清酒箱,“我帮你拿一些吧。” 于是,一半清酒瓶就分到了亮原本拿来装盐包的塑料袋里。两人就像散步似地慢慢行走。 “你这么晚了还来超市。” “刚有些饿了,做菜时才发现没有盐。” “现在才做菜?你这家伙又不好好吃饭!” “……”亮第一次在光面前哑然。光的责备,他确实没法反驳。 “以后,不管是中午还是晚上,和我一起吃饭。”光近乎命令地说。 亮下意识想要否定。这太不现实了,他们的手合又不一定在同一天。然而看到光罕见的关切,却又不忍心和他吵起来。心里有微微的痒,像有一把筛子摩挲着晴天碧海里的流沙,金色的光芒粼粼摇荡。 “塔矢,问你个问题。” “怎么?” “如果一只猫忽然离开了主人,这是为什么?” “……”亮一脸“有时间想这个,不如多下盘棋”的表情。 “喂!认真回答我!” 于是亮故作认真地考虑了一下。 他说:“没有为什么。离开了就是离开了。” “哈?”光瞪着他。 “猫是善变的动物。觉得待在主人那儿不舒服,就离开了。” 这答案怎么听怎么敷衍啊……合着猫咪老师在自己那儿就舒服了。不过医院的消毒药水味确实难闻,而且不可能有老鼠和鱼吃…… “呃。”光意识到自己脱线了,“照你这么说,一只猫之所以待在同一个主人身边很久,是因为觉得那儿舒服?”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么,如果一只猫待在同一个主人身边很久,一直不离不弃,有一天却忽然离开了,这是为什么?” “……你问这些无聊问题到底想干吗。” “认真回答我!” 亮眯起了那双漂亮的丹凤眼,有锐利的光芒隐隐流转。光由此意识到亮确实在思考。他和自己下棋时,就会露出这种表情。 最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有异样的残酷:“也许是因为那只猫觉得,主人不再需要它了。自己留下来不再有用,反而,成了障碍。” 光心中悚然一惊。胸口仿佛有一只深海里的瓶子无声地碎了,边缘的碎屑齐刷刷地扎在心壁上,大块的碎片则在记忆之海迅疾地漂浮,刺中某些一直被自己忽视的画面。他仿佛听到“嚓、嚓”的声音,如同跌落的镜面一般,记忆中的人与声音陡然四分五裂。 ——“看了你和洪秀英的这一局,我相信,这就是你真实的棋力!” ——“总有一天,我要抹掉所有人心中的佐为!” ——“如果下在这里,佐为你就要输了!” …… “我也是说说而已。”亮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只猫,哪会想那么多。” 光欲盖弥彰地笑了笑,勉勉强强。 说时迟那时快,前方忽然有一只猫闪过。那是一只娇小的狸猫,毛发却是青色的。非常漂亮的若青色,像朝颜的藤蔓新叶。 “塔矢你看!”光叫道,指向前方,“青色的狸猫!” 狸猫停住了脚步,黑色琉璃般的瞳孔映出光的身影,仿佛有些诧异的样子。 “什么狸猫?”亮却一脸茫然,“我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那里——哎?” 青色的狸猫眨了眨眼睛,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夜色里。 光怔怔地望着狸猫方才停留过的位置。不可能是假的。他分明捕捉到了。那一缕鲜明而清丽的若青色,稍纵即逝地绽放在夜色里,像一簇浸润着露珠的向阳花。 夏目回到东京医院。病房里白帘缥缈,除了猫咪老师以前留下的几串梅花脚印外,什么都没有。 一路上,他找遍了猫咪老师可能会停留的地方,依然什么都没有。站台边的花丛、街道的小吃摊、卖章鱼丸的店铺、围有结缘绳的神社…… 夏目疲倦地倒在床上。无助像汹涌而来的海浪,淹没了他的思绪。 “老师……你到底在哪儿啊……” 仿佛回应一般的,《友人帐》被风吹得翻动起来。墨色的名字在风中起起伏伏,不时飘摇着弯起,像一片片脆弱的枯叶。 他有多久没有碰过《友人帐》的名字了?小镇里的妖怪……他想念它们。 一团青色的光芒打断了夏目的胡思乱想,一只狸猫从窗外爬了进来。下一秒,狸猫变成了娇小的青衣女孩。 “我找到斑大人了。”她一字一字地写,“它在进藤君的家里。” “进藤君?”夏目难以置信地重复道,“为什么……” “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青岚低下头写道,“进藤君他,看得见化身成狸猫妖的我。 “他‘看得见’——就和夏目君你一样。” 光和亮在地铁站分道扬镳。光恼火地看到亮一脸“你是不是疯了”的戏谑加担忧表情,自动开启小学生附体模式:“收起你那种眼神回家去!” “我当然会回家。明天的发授仪式记得不要迟到!” “行了行了!你都唠叨多少次了!” “我哪有唠叨?这只是第二次!” “第三次!” “第二次!” “三!” “二!” …… 一场小学生水平的吵架后,光终于扛着一箱清酒顺利回家。老爸验收满意,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当着光的面将清酒锁到了保险柜里。 光看得眼皮直跳:“至于吗,我可是你儿子!” 老爸根本不理会自家暴走的儿子,哼着小曲儿走进了浴室。光瞪了一眼那“破坏他和老爸感情”的保险柜,心里有些庆幸:至少猫咪老师再也偷不着他家的酒了。光琢磨着下次要不要把冰箱里的食物一并锁进保险柜。 再次推开房门时,猫咪老师居然盘踞在棋盘上睡着了,发出滑稽的鼾声。光囧了一囧,不解自己心爱的棋盘怎么沦落成了肥猫的温床。 然而,却不舍得赶它下来。光随手拿起自己印有“5”字样的外套,盖到招财猫胖墩墩的身上,收拾好空酒瓶。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会喝酒的猫哎。不,准确来说,猫咪老师根本就是第一只他见过的会喝酒的猫嘛! 它和夏目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吧。虽然“发生了什么”用在一人一猫身上有点荒唐。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居然是来自东京医院的电话。 ——这么巧? 光接下电话。手机里果然传来了少年熟悉的声音:“喂,是进藤君吗?” 纤细的声线,轻轻的,仿佛害怕惊扰什么一般。就像此时的月光,清冷而透明,那么寂寞。 光心中一软。方才对猫咪老师的怨恨顷刻间荡然无存。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夏目第一次主动联系他。虽然是为了猫咪老师……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哟,夏目。” “老师是不是跑去了你家里?” “是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电话那端顿了一顿,半晌后,传来轻微而局促的笑声,像一缕蒲公英陡地随风而起,“——因为老师很喜欢进藤君你啊。” 光一口血冲到喉咙差点儿喷出来。这到底是怎么啦,变奇怪的人看来不止是他。 “呐,进藤君……” “嗯?” “猫咪老师待在你身边,不会给你带来困扰吧?” 夏目的征询是温柔的,却又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惆怅。纵使是神经大条如光,也感受到了某种微妙的气息。 “困扰倒是不会。但是夏目,”光忍不住问,“你和猫咪老师发生什么事了?” 电话那端是短暂的沉默。光听到纸张哗啦翻动的声音。是他那本神秘的《友人帐》吧,光想。 “没事。”他听到少年这样回答,微不可闻,“什么事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亲们多多留言,欢迎拍砖。 第10章 第十回 梦 第十回 “什么事也没有。” 夏目说着,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你会告诉进藤君吗?”青岚写道。 夏目叹了一口气:“就算告诉他,又怎么样?” 就算告诉进藤君“你拥有灵力”,那又怎么样呢。 东京没有妖怪。“看得见”,和“看不见”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这里,没有“看得见”的对象。也就不存在两者的界限,不存在“看得见”所带来的困扰了。 其实夏目之前也有对一些人说出“看得见”的秘密,比如能够感觉到妖怪气息、看到一些妖怪残影的田沼要,以及能在自己画出的阵列中看到妖怪的多轨透。 但即使是面对他们,夏目仍然是小心翼翼的,总是下意识避免提及他们看不到的部分。 知道自己的秘密的,还有名取周一和的场静司。但这两人都是除妖师,对妖怪的想法不尽相同,夏目无法认同他们的立场。 夏目没有想到自己会遇到进藤光。 在特殊的地方,遇到自己的同类,却没有办法诉说。 已经够了。夏目说服自己。进藤君给予他的,已经够多了。 因为有了光,夏目得以从十六年来的寂寞之中探出头,呼吸全新的、未曾有过的空气。仅仅是这一点,夏目就非常地感激了。 不应该再奢求太多。 人类和妖怪还是不要有所牵扯的好。何况,是那么善良的光。 光穿着黑色的运动衣,半躺在床上看棋谱。青岚vs座间那一局很精彩。尽管与佐为无关,但他通过那一局,看到了属于那个时代的风华。 那是一段优雅如漫笔绘卷的历史。扇骨拨开长长的苇草,笛声徘徊在暮秋的原野上。 ——佐为……我在别人的棋里,看到了你的时代。 白帘飘动的声音渐渐远去,钢琴声在空间洒落。光看到自己穿着运动鞋和金色的帽衫,四周一片柔和而炫目的色彩,便知道,自己又来到了梦中。 佐为,果然就站在离自己不远处的地方。高冠博带,白衣翩跹。他扬着下巴凝视远方,目光宁静而悠长。 “佐为……”光动了一下嘴唇,泪水却率先淌落下来,“佐为,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我从来不认为你是障碍啊!” 都说梦是虚无的。 只是脑袋里一小部分细胞活跃着的吉光片羽。 如果大部分细胞都在连年累月的棋赛中被杀死,那么这一小部分细胞一定活在过去里。每次做梦,梦境中必定是佐为。 无论自己对他说“高永夏居然侮辱你,我总有一天会替你打败他”或是“可恶,塔矢升四段了”还是别的什么话,梦中的佐为只是欣慰地微笑着。没有言语。 蓝紫色的眸光透过光的身体。 投向远方。 很多时候,光都想在梦里问“你想到什么地方去呢?”却没有问出口。害怕一问出口,佐为就会真的到那里去,不再回来。 光站在铺天盖地的炫目光芒中,顺着佐为凝望的方向看过去。在抬眼的那一刻,却看见了不远处一个纤秀的身影。 少年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孑然立在一片摇风的树影里。浅金色的发丝跳跃着斑驳的阳光,合着衣袖在风中飞扬。茶色的眼眸悠远地望着天空,好像在期待着什么,目光一片寂静。 他手里拿着那本熟悉的《友人帐》。墨色的名字在树影里轻轻飞起又落下。 光远远地观望着。却没有走过去。 他知道,夏目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是真正意义上的好友。夏目友人帐的世界是一座孤寂的岛屿,只能远远地观望着,却不能站到他的身旁。 可是心里还是有这么个念头:“不走过去,真的不要紧吗?” 在这虚无的梦境中,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强烈的牵挂,让他的脑袋纠结成一团:“他一个人在那里”“不过去真的好吗”“走过去试试看啊”。 早上七时,猫咪老师打了一个重重的酒嗝。它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砰的一声,被“5”字样外套裹着的身子直接摔出棋盘以外。 “疼死本大爷了……”猫咪老师抱怨着,笨拙地钻出了外套。下意识想找夏目吐槽,却赫然看到了陌生的房间。 而自己最“痛恨”的黄毛小子,抱着棋谱躺在床上——眼角的泪水无声地淌落下来,浸湿了枕头。 猫咪老师瞪着流泪的光好一会儿,想起夏目。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白天笑逐颜开的,睡着的时候却半死不活的样子。难道这小子平时给点儿阳光就灿烂的作派都是假的?! 猫咪老师无比烦躁,短小的爪子飞快地挠着头上的毛发。和夏目那家伙一样!它在内心腹诽着,和夏目那家伙一样,都是戴着面具的怪物!! 然而……它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还哭?! 再哭它就把他pia飞! 这时,中孝介的《夏夕空》响了起来。猫咪老师悉悉索索地凑过去一看,手机屏幕上闪烁不停。再看床上的黄毛小子,躺在那里哭啊哭…… 猫咪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了,一爪将手机甩到了光脸上。 “进藤!你居然迟到了半个小时!”和谷一见到光就嚷嚷,“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 光气喘吁吁地站定,身上的西装有点凌乱。伊角递上一支矿泉水,眼里有温和的笑意:果然还是没长大的孩子啊。 “进藤,你的脸……”和谷发现平时看惯的脸上多了一块淤青,咧嘴坏笑,“被人揍了?” “你才被人揍了。”不提还好,一提光就生气,“我睡得好好的,该死的猫咪老师突然把手机扔到我脸上!” “猫咪老师?”伊角困惑。 “是一只叫‘老师’的大肥猫啦。是一个……呃——”本来想说“是一个朋友养的”,可不知为什么,光突然就噎在了那里。 ——夏目,和自己是朋友吗? 台上宣读起了证书嘉奖名单,光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昨天在梦里看到孤零零的夏目,确实在那时就感受到了非常强烈的牵挂。他以为自己不会把这种惦记带到现实来,却不知道,远在他发觉以前,事情就有了太多的前因后果。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4节 真实倒影在虚无的梦里。梦里的牵挂又反过来影响真实。 也许是因为那本《友人帐》。 初次见面的时候,光一打开夏目的背包,就看到了那本竹叶色的《友人帐》。 从那时开始,就有什么被微妙地维系住了。这三个墨色的汉字,从此就蚀刻在光一切与夏目有关的记忆里,像每一个画面底部的水印。 想想也奇怪。《友人帐》明明与自己无关。 光领奖下台后看到了亮。亮穿西装的时候格外好看笔挺,不像自己一样不伦不类。 “仪式结束后去下棋吗?”亮一开口就是下棋的事情。 “不了,我去看看夏目。”光说,“猫咪老师突然跑到我家来,有点担心那家伙呢。” 亮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你昨晚说的那只无聊的猫,指的就是它。” 无聊这个词用得好。光无力地向他比了个大拇指。 亮板着脸想了想:“夏目君就是那个被遗弃的主人?” “哈哈,是啊!”光到底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些事实从塔矢亮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什么就带上了一种微妙的喜感。 亮没有笑。他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 “霍霍霍霍!”一把颤巍巍的苍老声音响起,“你们的感情还不错嘛!” “桑原老师。”亮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好久不见,桑原老师。”光也说,“老师怎么会参加仪式?” “就是想看看那只青色的小猫。”桑原悠哉游哉地吐了一口烟,扯起满脸皱纹。 “青岚小姐今天请假了。”亮说。 光怔了一怔,他怎么连这些细节都知道……也是,青岚打败了座间啊。 桑原笑得满脸褶子,那神情活像被猫咪老师附身了似的。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一眼光,最后停留在亮的身上。 “新初段联赛,我和绪方打赌了。”桑原仿佛漫不经心说道,“我用一万大洋打赌青岚会赢,可是绪方说,连小亮也赢不了座间,一个小女孩又怎么会赢?” “呵!——结果,座间把扇子都咬断了。” 光顿时感到头皮发麻。这个老头,想干吗?他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亮,后者正紧紧地抿着嘴唇,不晓得在想什么。 “自从你出现以后,新人就跟春笋发芽似地冒出来了。”桑原扫了一眼光,笑得越发意味深长。 “不要被追赶上来的脚步声吓坏了,塔矢亮。” 又来了,许多人都害怕的桑原老师的目光,充分诠释了“老奸巨猾”的含义。犀利的目光有很多种。塔矢行洋的目光是不怒自威的,充满了压迫感,像风雨摧城前的黑云。佐为的目光柔和清亮,像一把用秋水淬过的宝剑。而桑原的目光则是微妙地处于探究与玩味之间,戏谑中自有一番深意,捉摸不透。 是跟猫咪老师有点像。光恶趣味地腹诽道。 想要不被这种目光压倒,方法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毫不畏惧地迎上去! 塔矢亮就是这么做的。他比桑原高一个头,平视老人的眼睛不费吹灰之力,甚至还要略略低头。 “我不会让步的。”亮斩钉截铁地说,神色坚毅。即使输了辈分和实力,气势也绝不能输。塔矢亮从小就把这一招用得出神入化(进藤光语)。 桑原霍霍霍地笑了几声,把手背在身后离开了。光看着和谷和伊角手忙脚乱地行礼、给老爷子让路,不禁大叹气场这东西是无敌的。瞧老头那范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家元首视察呢。 “啧,那老秃头究竟想干吗啊,”光挠了挠头皮,“神经兮兮的。” “老秃头”一词叫得顺口,连亮的嘴角也忍不住翘了一下。“桑原老师觉得受到威胁了吧。” “威胁?” “我和你不是进入了天元、本因坊第三轮循环圈了吗。” 光明白了,大笑:“其实被追赶上来的脚步声吓到的,是桑原老头自己吧!霍霍霍霍霍!” 那几声怪笑学得活灵活现,把一边的庄司和冈吓了一跳,四处张望,以为桑原又回来了。亮直接扭头就走,一脸“别说我认识这白痴”的表情。 “喂,塔矢!” 清越的声音凝成一线,直抵塔矢亮的耳际。 他回过头,墨绿色的短直发掠过一阵风。光站在自己身后不远,俊朗的面庞上是亮看惯了的、永不服输的自信表情。 “本因坊、天元两战,我不会让步的!” 那一刻,会场的人声熙攘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十二岁时的自己和光,以及那一日被夕阳染红的城市与街道。当年的自己以同样的角度回头,不屑地挑眉:“就凭你?” 到底还是追上来了!进藤光! 亮虚起眼睛,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 “不要让我失望!进藤光!” 第11章 第十一回 名字 第十一回 东京医院。 “进藤君你来了?”一进入住院部,护士就拦住了光,“夏目君昨晚发了一次烧,现在应该还在睡着。注意不要吵醒他喔。” 治疗慢性肺炎是艰难的过程,偶尔发烧是正常的。光知道这一点,但胸口还是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紧缩了一下。 “还有,老师是谁啊?”护士问。 光茫然:“什么?” “那孩子昨晚发烧的时候说了几句胡话,‘老师’‘老师’‘斑’‘不要走’这样的……” 是猫咪老师!光立即醒悟过来。 “嘛,总之你先进病房去吧。有异常情况记住按铃。” ┄…┄…┄…┄…┄ 蹑手蹑脚地进入病房后,光看到床上盖着被子的夏目。他的眼睛紧紧闭着,眉头微蹙,好像在梦中烦恼着什么一般。 ——果然,没有猫咪老师的夏目,就不像是夏目了…… 真不可思议。光想。此时的夏目和从前有猫咪老师在的时候截然不同。猫咪老师的搞笑气场不见了,少年形影单只的境况就被无限放大。光从没有发现原来他是那么瘦弱单薄,像透明的玻璃,又像薄薄的冰。 哎……你还好吧。 不要太担心了。光在心中对他说。我会好好劝猫咪老师的。 哗啦——哗啦—— 纸张翻动的声音经久不息,仿佛在不甘地叹息着什么。光看到放在夏目枕边的《友人帐》。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朋友联络簿,以为里面有他亲友的联系方式。 光无聊地拿起那本神秘的《友人帐》,百无聊赖地翻动着。 过去自己来探病时,夏目曾经蜻蜓点水地提到过《友人帐》:“里面都是一些名字。” 至于是谁的名字、什么东西的名字,光没有追问下去。 彼此都长大了,懂得给对方留一些距离。 ┄…┄…┄…┄…┄ 记得以前和佐为一起看阴阳师的漫画,佐为说,名字本身就是一种符咒。那意味着一种无可替代的存在,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气场。 最简单的例子:sai。 明明谁也没有见过他,却在这个名字出现的瞬间为之疯狂。和谷曾说,看到sai这个名字出现在网页上,全身热血沸腾,耳边会响起类似号角的声音。 那么,《友人帐》里的名字,又意味着什么呢? 明明看不懂,却在手指触碰到墨迹的那一刻,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气息。像是微凉的冰在阳光下融化成水,在心尖上慢慢流过。 甚至能从一页接一页的名字里隐约看到夏目的样子。和什么交谈着、静静地倾听着、或是焦急地奔跑着。 光从来不是心思细腻的人,但却在安静地翻动着《友人帐》的时候,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些难以名状的东西。 真是不可思议。只是一堆自己看不懂的名字而已。 ┄…┄…┄…┄…┄ 不,有一个名字是看得懂的。 其中一张泛黄的纸页上,写着三个娟秀的汉字—— “青行灯。” 光愣住了。青行灯,这个名字可谓如雷贯耳。这是许多妖怪奇谭、百鬼物语里都出现过的名字,位列百鬼之首。传说在玩“百物语”时,黄泉之门就会洞开,青行灯会提着一盏枯灯出现。它还会变成一只青色的狸猫,咬断人的喉咙。 光感到脊背一凉。“百物语”……好像自己在盂兰盆节时就玩过“百物语”来着,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得了肺炎…… 还有青色的狸猫……他昨晚好像就见到了一只…… 夏目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身穿金色帽衫的少年坐在床边。脸庞被阳光摹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友人帐》在他手里,和纸边缘有橘色的光泽。 金色的,活跃的,明亮的,辉煌的。 是进藤光。 夏目反应过来。 和自己、玲子外婆都是完全不同的人。叱咤棋坛的强者,宛如星辰。 虽然他看得见。 即使他看得见。 “你醒啦!”光侧过头,看到已经睁开眼睛的夏目,赶紧把《友人帐》放回原位,“不好意思,刚刚无聊看了一下。” “咳……你好,进藤君……”夏目挣扎着坐起来,额头突突地疼,“……你来很久了么……” “我就来了一两分钟。”光连忙扶住他的身子,从温度来看,烧应该退了,当下放心不少,“今天没有猫咪老师来抢食,我特地带了一些蜩鱼烧过来。” “谢谢你,进藤君……” 光感到一阵无奈。夏目总是对他用敬语,极尽疏离,怎么也纠正不了。每当听到夏目用敬语,光就觉得四周的空气像压瘪了的白色气球,憋得他喘不过气来。 夏目忽然静静开口:“进藤君……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当然。” “如果你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当然我是说如果,你会有什么感觉?” 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不是夏目对围棋一窍不通,他简直就要脱口而出“你怎么会知道”这样的话来了。一个奇特的念头在光脑海中升起,会不会存在一种可能,其实夏目他……他也能…… 看到光的脸色变幻莫测,夏目也不安起来。心里有些后悔,于是摆了摆手:“对不起,说了些奇怪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会感激。” 出乎意料的回答,夏目惊讶地抬起头。 光向他一笑:“如果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我会感激。” 感谢他与我相遇。 感谢他与我分享生命。 感谢他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 感谢他教给我的一切一切。 感谢他赐我无限欢喜。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光不知道他的话给夏目带来了怎样巨大的影响。夏目由此将“感激”这个词深深地刻在了心底。从那以后,每当他看到《友人帐》里的妖怪时,心里总会涌起一种特别的感动。 当然,那已经不是我们想要诉说的故事了。 第12章 第十二回 夏目纠结帐 “不要太难过了。” 对于猫咪老师突然走掉这件事,青岚这么说,光也这么说。青岚写的是“也许斑大人只是想试探进藤君而已。”光说的是“也许猫咪老师只是想到我家来偷吃,毕竟在医院找吃的不方便。” ……好像两种说法都有合理的地方,虽然听起来有些囧…… “不要太担心了。”青岚善解人意地写道。 “放心,饿不死它的。”光半开玩笑地说,“等你病好后就把猫咪老师原封不动地还给你,如果它没在我家吃撑死的话。” 自己用不着太难过。夏目这么想,或者说,夏目这么告诉自己。 他可以为猫咪老师的离开找出三条理由: 1、现在的自己暂时不需要猫咪老师保镖。 2、医院不让带宠物。护士每次见到猫咪老师都会赶,这令猫咪老师暴怒到极点(本大爷才不是猫!我的本体不知有多高贵!)。 3、进藤光有灵力。猫咪老师想试探他,甚至想吃掉他。 无论怎么看,每一条理由都无懈可击。何况,猫咪老师又不是不回来了。他总有一天要带着《友人帐》回八原的,到时候,猫咪老师就会自动跟过来了。 可是,心里却像被薄薄的纸片划过,露出细细的伤痕。 昨晚,夏目发烧发到39度,好不容易止住的咳嗽又开始了。 青岚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把护士叫了进来。青岚昨晚为此耽搁了不少时间,夏目却连向她道歉的力气都没有。 护士并不意外他突然的发烧,只是草草地说了一句“慢性肺炎就是这样的”,边给他打了一支退烧针。 退烧针大都有催眠的作用。他感到昏昏欲睡,沉重的脑袋像被按到了幽深的海里。 这种感觉其实是熟悉的。当妖怪侵入到他的意识里时,他就有一种溺水的错觉,以至于每次都会消耗大量的体力。 不同的是,他以前总能看到一些画面,与玲子外婆有关的回忆,抑或妖怪的故事。 而昨晚,只有一片漆黑。 被囚禁在黑暗中的夏目,仿佛看到了以前那个瑟瑟发抖的自己。黑白的底片上是一个个扭曲的人影,一声一声的“骗子”此起彼伏。那个时候,浑身一片喧嚣的、麻木的疼痛。就像身体现在所表现的一般。 是从那时就开始的吧。 自己变得懦弱,不再有勇气和别人靠近。 即使一直对sai的事情有所猜测,却不敢再向进藤光的内心踏出一步。害怕伤害他,也害怕被他伤害。害怕城市里惟一的朋友,也说自己是“骗子”。 可是对人类的这种下意识的提防,在面对猫咪老师的时候完全不存在。 和斑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他就能够直视着巨大妖兽明亮的眼眸,坚定地说:“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见证这一切。” 和我一起见证这一切。 夏目记得那个时候,斑发出沉沉的声音,卷起的气流扬起夏目的发丝,宛如叹息。少年欣慰地浅笑,把侧脸贴上了斑的脸庞。 于是从那以后,每天早晨醒过来,总能看到猫咪老师肥胖的脸。 能够遇见你,真是太幸运了。夏目总是这么想。 把名字归还给妖怪们的时候,墨色的字体从和纸上流淌而出,宛如风声呼啸。斑总是不动声色地在身边注视着这一切,苍冥色的眼里一片冷寂。 斑是活了上百年的妖怪。夏目有时候会想,像自己这样的人类,在斑的眼里只是白驹过隙。斑漫长的生命给了夏目一种安全感。他心安理得地习惯有斑陪伴在身边。 退烧后,夏目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金色的身影。光静静地坐在那里。这简直是不正常的。如果放在平时,每当光一出现,猫咪老师总会扑上前去,抓他金色的刘海。 这是在城市的第三周的伊始。醒来后,却没有了猫咪老师的身影。 那只承诺会见证自己一生的肥猫杳无踪影,反倒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少年,不离不弃。 “我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对于光的追问,夏目只是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他担心得说不下去。 光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说:“对于sai的离开,我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sai?夏目询问地看着光。 “那家伙……也是像猫咪老师一样,忽然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光自嘲地笑了笑,“那时候我满世界地寻找他,连因岛也去过了。我都快疯了,根本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不肯给他下棋吧。于是,我翘掉了整个夏天的手合。” 夏目愕然,不久后愕然变成了恍惚。他本以为sai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可是光的语气却轻松过了头。他不禁喃喃:“……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光好笑地看着他,“你都没做错什么。只是我突然想说而已。” “进藤君……” “夏目,我羡慕你。”光说,琥珀色的眼眸里一片流淌的光,“猫咪老师在我那里。它哪里也没有去。没有像sai一样不辞而别——除了围棋以外,我根本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夏目难过地缄默着,心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本来应该一早就发现的。光不可能无缘无故说出“sai是真实存在的”“我会感激”这样的话来。光像自己一样拥有灵力,不可能没有和鬼怪们打过交道。 光一直在努力下棋。每当自己去做肺部检查时,光作为“亲友”在外面等待。而每当夏目从检验室出来,总是看到光在那里钻研棋谱。以前觉得这样强大的人还这么勤奋有些不可思议,现在,夏目明白了:光是在用自己的棋力来证明sai的存在。 “所以,答应我,”光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炫目的笑容,“不要再为这件事难过了。好好配合医生治病,我会帮你照顾好猫咪老师的。” 夏目释怀地微笑起来,点了点头。 ┄…┄…┄…┄…┄ 光离开时,夏目觉得他今天金色的背包似乎有点儿鼓。里面装了那么多棋谱吗? “喂,你可以出来了吧。” 走到车站,光闷闷地开口,拉开了背包的拉链。里面的大肥猫举着爪子,作着招财猫的招牌姿势,眼睛诡异地弯成半圆形。乍看上去就像一个毛绒绒的玩具似的,可爱极了。 可惜光一点儿也不给它面子。他把背包翻转过来,里面的招财猫就“嗵”地一声掉在地上,几乎要把地面砸出一个坑来。 “你——喵!”猫咪老师差点儿就要爆出话来骂他,幸好及时打住,转变成了肥猫的招牌叫声。 “重死了。”光拿鼻孔鄙视它,直接转身就走。 “喵!!”该死的人类!能背本大爷是你的荣幸,居然还敢抱怨?! 愤怒的猫咪老师咻地一声在光的身后蹦起来,砸上光的肩膀。这一下差点把光的肩胛骨都弄碎了,他龇牙咧嘴地甩开招财猫。招财猫又蹦到他肩上。就这么多次循环…… “你这只混蛋傲娇猫——” “喵!”本大爷才不是猫!还有,你才傲娇,你们全家都傲娇! “居然害得夏目那么难过——” “喵!”夏目难过不是我害的好不好!是那个什么慢性肺炎害的! “为了安慰你家夏目,老子连佐为的秘密都说出来了——” 在心里碎碎念着的招财猫再次蹦到他肩上。这次,光却将它抱到了怀里,上了电车。电车门在少年背后吱呀一声关上。 城市的车河在窗外流动起来。 “呐,猫咪老师……”招财猫听到光的声音,深深浅浅,像车厢地板上橘色的光斑,“你还是很挂念夏目的吧。不然,也不会钻到我的背包里了。” 今天早上,在光对妈妈说“我今天会去看夏目,帮我留一块蜩鱼烧给他”时,猫咪老师就楞是钻进了光的背包里,把棋谱挤得皱巴巴的。不论光在去东京医院的路上怎么喊它出来,它就是维持那个招财猫的招牌架势,假装自己是个玩偶。 光满头黑线地瞪着它,觉得这只大肥猫口是心非(猫咪老师暴怒:本大爷哪有在黄毛小子面前说过话!)的水平真是已臻化境,简直比当年的塔矢亮还要高明。 不过——我看你可以忍到什么时候! 第13章 第十三回 光vs青岚 第十三回 猫咪老师待在进藤宅,没有给光带来太大的困扰,无非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光的吐槽(“你还叫什么老师啊,干脆改名叫猪算了”)总会引来一番抗战,具体表现为猫咪老师扑上前去,抓光的金色刘海。 但是当光钻研棋谱时,猫咪老师就会乖乖窝在光的床上睡觉。由此判断,猫咪老师算是一只懂事的宠物(猫咪老师:本大爷才不是宠物!)。 另一方面,光说天书的能力与日俱增。光对父母的解释“这是夏目养的猫。因为医院不让带,暂时寄养在我们家里”怎么听怎么冠冕堂皇。进藤夫妇也接受了这只表情诡异的招财猫,惟一对它的要求是不要随地大小便(猫咪老师:都说了本大爷不是宠物!!)。 在猫咪老师看不到的地方,光会和夏目通电话。出乎意料地,夏目时不时会主动打电话来问猫咪老师怎么样,而光的答案总是如出一辙:“睡着”或“吃着”,把那边厢的夏目囧得无言以对。 然后,光就顺理成章地把话题转到夏目身上,问“还有咳嗽吗”“你在学校怎么样”“认不认识路”之类的话。夏目一一回答后,也会试探着说“今天过得顺利吗”“棋赛赢了吧”。 “你和夏目成为好朋友了啊。”有一天,光听到老爸这么打趣道,“听你们说话真是温馨啊。” “我还是第一次听阿光这么耐心地说话呢。”妈妈也感叹道。猫咪老师窝在饭桌旁用力啃骨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成为……好朋友了吗? 挂着拉面的筷子顿了一下。光笑了笑,窸窣一声,把拉面全都吞了下去。 光和青岚终于在手合赛上相遇。一改她平日给人的文弱印象,棋盘上,她那古老的杀招能令每位高手心惊胆颤。 到最后收官阶段,青岚终于鞠躬认输了。光暗暗松了口气,拭去额上的汗水。鏖战至此,他险胜半目。她真的很强,杀招尽是些没见过的。之所以输,是因为她不擅长现代定石。 青岚的十六连胜就此终结,但筱田老师说这局是她下得最好的一次。过来观战的人们都叹服称奇。 光抬起眼,便对上了亮高深莫测的目光。光冲他一笑,尽管有些勉强:“我下得还不错,是不是?” 亮很轻地点了点头。光在他幽深的眼里看到了某些不懂的东西,然而只是一瞬即逝。 亮说:“你很强。” 光心中一凛。他知道亮并不是在说自己。他目光复杂地望向青岚。而对面的青衣女孩却好像没听到似地低着头。与光的热血激扬比起来,青岚显得谦卑而柔弱。 光站起身。而亮还蹲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的棋局。心里忽然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恐慌,光快步走去盖章。 “青岚小姐,”他听到亮清冷的声音,一字一字,“你愿意来我家的围棋会所吗?” 青岚不能说话,她唰唰地用笔写了什么。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光很想知道,身体却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似地僵在那里,心里不知是什么样的滋味。 走到门口时,光蹲下身,在红色的圆圈里写上“半”字后,便像儿时那样,在手心里盖上了一个白星。 接着,他握紧了拳头。 第14章 第十四回狐妖 叶濑中学。 这是第五天了。夏目看着日期想。猫咪老师离开自己五天了。这五天就像每一个在城市度过的日子般风平浪静。《友人帐》静静地沉眠在背包里,一张不少。 他并不讨厌这样的日子。这甚至可以说是他从前梦寐以求的生活。可是为什么,他会感到那么地寂寞? ——好像、比以前更寂寞了。 就在这时,夏目听到“刷”的一声。黑板旁边的教室门似乎被拉开了一点。露出了雪白的帽檐、一只小小的灰色眼睛,以及浅色发丝上的狐狸耳朵。 森林里的小狐妖!夏目抑制着不发出惊呼,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保持正常。 它、它怎么跑到东京来了! 教室里一阵骚动。大家显然都发现了这只卡哇伊的狐狸,惊叹连连。 “学校里怎么会出现狐狸?”老师咕哝一声,想要走出门外。 “老师——”夏目赶紧举起手示意,“它是跟着我来的。” “是你养的宠物?”老师脸上有不悦,“快把它带走,不要让它再到学校里来。” 夏目连声应允,走出教室。森林里的小狐妖就怯生生地站在走廊上。它戴着那顶雪白的帽子,一个小背包挂在肩上,一副出远门的架势。不知是不是沿途摔了很多次的缘故,它的身上满是泥巴和擦伤的痕迹。 “夏目!”一见到夏目,小狐妖就扑到他怀里,扁着嘴巴哭成声来,“呜呜呜,东京好可怕~~~会动的积木块差点儿把我轧死了!” “别哭,现在已经没事了……”夏目安慰着,牵着它走到操场的角落,“你怎么会跑到东京来了?” “听说你病了,我很想念,一直都想来看看。还有,”小狐妖边说边打开背包,露出一个卡哇伊的糖果罐,“牛头的青鬼让我把丸子拿给青岚小姐。” “青岚小姐?”夏目愣了愣,“什么丸子?” “就是这个能变成人类的丸子啊。我也吃过的。”小狐妖说。 夏目想起来:“你从前就是变成人类的模样来找我的。” 小狐妖点了点头:“青岚姐姐每天都要吃这个的。不然她就会变回妖怪,没法下棋了。” 夏目恍然大悟。难怪青岚会变成人类,原来竟是拜托了青鬼的缘故吗? “夏目,你什么时候会回八原去啊?”小狐妖扁着嘴巴问,看上去又要哭出来了,“城市好可怕啊,一个妖怪也没有,那些会动的积木块让我受了好多伤。” 是马路上的汽车吧。夏目一阵心酸,不禁把小狐妖抱到怀里。 “辛苦你了。” “不就是夏目和那只狐狸吗!” “狐狸好少见喔。夏目竟然养了一只!” “刚刚也听到他和狐狸说话了!” “总觉得好可怕啊……” “反正治好病以后就要回去的……” 几个同班的男生经过操场跑道,望着夏目窃窃私语。 夏目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然而他还是坚定地抱着小狐妖,没有松手。 我会感激。光的话浮现在脑海里。 夏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毕生所能达到的、最温柔的声音说:“谢谢你来找我,小狐妖。” 放学后,和小狐妖一起走出叶濑中学的校门,夏目留意到一个人。他戴着超大的墨镜,整个脸都被遮住了。尽管伪装到如此地步,仍有不少女生看着他。 “呐呐,那个人是不是名取周一啊……” “怎么可能,杂志上说名取在京都拍戏啊!” “可是真的好像啊!” 一只黑色的蜥蜴爬到那人露出来的脖子上。夏目顿时黑线。 名取的眼睛对上了少年探究的目光,接着,落到夏目身后的小狐妖上。 墨镜下的瞳孔在下一秒变得比针还尖! 不好! 刚刚反应过来,夏目就听到耳边有风声赫赫。一大列白色的纸人形扑过来,像绳索一般缚住了他身后的小狐妖,把它整个身子都拖到了地面上。雪白的帽子掉落下来,小狐妖害怕得哭喊着夏目的名字。 “你干吗——” 夏目还没嚷出一句,就被黑色的长发密密麻麻地缠住了嘴巴和身体。 “你别来碍事。”笹后冰冷地说。 可是小狐妖什么也没做啊!夏目气急败坏地挣扎着。秋之夜宴上,名取先生不是还救了小狐妖一命吗? 别人是看不到笹后和小狐妖的。夏目的挣扎在别人看起来可笑而不可理喻。夏目班上的同学陆陆续续地走出校门,看到他无端地做着匪夷所思的动作,一时不知所措。 “夏目君!”川添跑上前去。 夏目说不出话来。笹后的头发缠住了他的嘴巴。 “有我在,他不会有事的。”名取平静地说,看向川添的眼里有那么一点儿意味深长,“你走吧。” “可是——”川添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还是离开了。 名取手一伸,就从空中拿出一把长枪,漠然地向小狐妖的身体刺过去—— 不要!夏目无声而悲愤地大叫着。 “如果你不想被那些城市人当怪物一样围观,就放给我规矩点。”瓜姬在夏目威胁道。 “你闭嘴,卷毛。” 长枪堪堪停在小狐妖的胸前,名取和夏目同时转过头去。 是光。 金色帽衫的少年逆光站在不远处,琥珀色的大眼睛诡异地弯成月牙形。他两手抄在牛仔裤袋里,脸庞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充满了兽一般的冷彻。 “我能看到你们。”光简短地说,看了夏目一眼,眼神高深莫测,“你知道的,是不是?” 夏目呆住了,彻彻底底地呆住了。 光咄咄逼人地指住笹后:“你——放开他。” “你是谁啊!人类小子!” 笹后显然不听。 光冷笑一声。雪亮的白光在夏目面前炸开。身上的束缚在那一瞬间全部被解除,夏目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名取的长枪和小狐妖身上的纸人绳子都碎裂了,片片纸屑在空中飞舞。 夏目在纸屑飞舞的缝隙间看到光。此时的光俊美得陌生,孑然立在一轮红日下,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气势。 夏目眼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从它叫瓜姬“卷毛”的那一刻起,夏目就知道了它是谁。 “你快走吧。”光一把拽起趴在地上的小狐妖,居高临下地望着它,“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这、这里不是东京吗?”小狐妖怯生生地说,眼里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畏惧。 “这里是人类扎堆的城市。这个鬼地方到处都是除妖师。”光的眼底压着淡淡的嘲讽,“表面上有光鲜的工作,背地里尽在在排除异己。你来了没多久——”光指住名取,“他就已经赶到了,想要杀掉你。 “五十年来,城市——就是妖怪的坟场。” 光一字一字地说,每多说一个字,声音就冷下一分。夏目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蹿上脊背。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东京没有妖怪,为什么《友人帐》在城市是安全的。城市是一台飞速运转的机器,不允许非我族类的干扰。一旦发现妖怪,人类就会立即铲除,不让它们给他们的日常生活造成困扰。久而久之,便没有妖怪敢到这里来了。 “我也是身不由己。”名取无奈地耸肩。那口气就像谈论天气一样轻松,“由我来铲除妖怪总比的场来动手好。” “你们这种除妖世家在东京干过很多这样的事吧。”光冷冷地说。 “你走吧。”夏目拾起地上雪白的帽子,蹲下来,把它戴到小狐妖的头上,眼里牵出无尽的怜惜,“现在就走,不要再来东京了。” 小狐妖泪汪汪地注视着夏目,把背包里的糖果罐拿出来:“里面牛头青鬼的丸子,就拜托夏目了。” 夏目接过糖果罐,点了点头。 “呜~~~~~”小狐妖抱住夏目,眼泪和鼻涕蹭到夏目黑色的制服上,“夏目一定要回八原哦!如果一直留在东京,我就不能再见到你了……呜呜~~~这比让我死了还难受……” “我会回八原的。”夏目轻声承诺道,“我一定会。” 说着,夏目不由抬头看了看“光”。他表情诡异地站在那里,琥珀色的眼睛里弯成熟悉的半月形。 夏目忽然没来由地想笑——真正的进藤光,如果看到这一刻的场景,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看着小狐妖变成一只狐狸迅速消失在都市的人群里,夏目这才松了一口气。“光”已经不见了。剩下一旁环着手肘的名取。 “你的小猫咪呢?”他似笑非笑地说。 “它去了别人那里。动物待在医院总归不太好。”夏目说,心情苦涩地向猫咪老师道了个歉——对不起,老师,把你划分成动物了。 “喔……还真是稀奇了。”名取笑道,“这个别人——不是指进藤棋士吧?”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5节 夏目不想回答他,径直就往车站走。 “喂,不会是生气了吧?”名取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胳膊,“我送你回医院吧。”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夏目无礼地挣脱了他的手。 “把青鬼的丸子给我吧。”名取一点也不在意,语气反而变得更温柔了。 “不可能。”夏目硬梆梆地说。 “青行灯成为人类了,你不能再用《友人帐》来寻找她。”名取眯起眼睛,“你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吗?” “这……”夏目还真不知道。 “青岚是棋士,而我今晚会和小亮一起住。你听说过的吧?塔矢亮是我的表弟,是个很出色的棋士。” “我宁愿拜托进藤君也不会拜托你。”夏目是真的生气了。尽管他明白名取确实是身不由己。 “是吗?你不想真正的进藤棋士知道这一切吧?你打算怎么向进藤棋士解释你和青岚认识?” 夏目脸色一变。 “把丸子给我吧。”名取柔声说,“我会把它交给小亮,让他带给青岚的。我保证,一定不会做手脚。” 第15章 第十五回 雨色 第十五回 一大早,东京就下起了大雨。滂沱的雨水把平日活色生香的城市氤氲得朦胧而缠绵。似乎,东京的雨季就要从这里开始了。 青岚执着一把绯红的油纸伞走在东京繁华的街头。她伸出手,看着水滴落到自己的掌中。然后,轻轻地握住它。 我能握住你吗? “我……我没有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我叫了牛车在矶月之森外等着,与佐为大人相约在东门。” “是……菅原姬吗?” …… 我能握住你吗? “欢迎光临!请在这里登记你的棋力——咦?” 市河看到一脸腼腆的女孩感到意外。 “我知道你!”在会所里下棋的北岛先生率先叫出声来,“你是棋院第一位残疾女棋士!” 青岚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北岛先生,你这样说太失礼了啦!”市河责备道,“你是来这里下棋的吗?还是——” “是我邀请青岚小姐来的。” 两人在角落里落座。市河端来两杯绿茶,放在光洁的棋秤旁。 “塔矢君今天是想和我下棋吗?”青岚在纸上写道。 “不全是。”亮说,面容被雨色拓出摇荡光影,他的声音冷寂,“今天我邀请你来,是想请你看两局棋。” “哎?!爷爷家的仓库要拆了?!”光震惊地一站起来,“这是为什么?!” “仓库的建材有安全隐患。与其翻来覆去地修,倒不如把它拆掉。”爸爸说,“爷爷叫你赶快去一趟,把那里的棋盘搬走。你不是很喜欢那个棋盘吗?” “可是——”光的眼里有不甘与失落,却也明白某些事情是无法挽回的,“好,我去就是了。” “把夏目君的那只猫也带去吧,越来越胖了。”爸爸指了指正在艰难下楼梯的猫咪老师。它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肥胖的身子,每下一级,楼梯就发出令人震颤的吱呀声。 听到进藤正夫的话,猫咪老师立即抬起了头。灯笼似的黑眼睛里眯成了挑衅的半月形。 “哈哈!”光笑出声来。这只招财猫真是太喜感了,楞是把自己的伤感冲淡不少,“猫咪老师,麻烦你跟我走一趟喽。” “我就是在这里,向进藤认输的。” 亮啪地落下棋局的最后一子,一边观察青岚的脸色。眼前的女孩仍然平静地坐在那里。既没有像越智一样露出羡慕交织着嫉恨的表情,也没有像尹老师一样表现出震惊与期待。 她果然知道些什么吧。亮想。 许久的沉寂。 青岚在纸上写道:“塔矢君就是为这两局棋找我来的?” “是的。”亮毫不掩饰地说。 “在你面前下这局棋的人,是进藤君。这不足够吗?” “我知道。”亮垂下眼睫,“我也曾经这么说服自己:进藤下的棋,就是他的全部。进藤,毫无疑问,已经追赶上来了。我不该追究太多。” 青岚静静地看着他。 “可是你出现了。”亮说,目光炙热而执着,“青岚小姐,你让我想起了sai。你和sai、以及与进藤初见时的两局行棋,有着相同的时代特点。这是进藤没有的。” “塔矢君想向我求证些什么呢?”青岚又写道,“我的棋力不及进藤君,更别说,” 娟秀的字体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女孩的眼睫毛微微颤抖,像哀愁的蝶。 “更别说,那位大人了。” “不,我没有拿你们比较的意思。”亮连忙说,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我只是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呢? 想知道光隐瞒自己多年的秘密。想知道光从前的棋力忽强忽弱的原因。想知道青岚与sai有相同特点的缘由——想知道,关于sai的一切。 亮永远也无法忘记。每一个孤寂的夜晚,父亲在对弈室里独自下子。窗外的竹影映在棋盘上,他的对面空无一人,只有流淌的月光。 “青岚小姐不愿意说吗?”亮轻声问。 青岚摇了摇头:“那位大人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道。”笔尖一顿,她叹了一口气,“我和那位大人相遇得太早,很多事情,反而错过了。” 亮怔怔看着最后一句话。青岚写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变得明润哀伤。仿佛有一缕风从千年前吹来,把所有的思绪悠悠吹散。 青岚不会说更多了,亮明白。青岚不是光,她从一开始,就不必回答他的问题。 “对了,青岚小姐。”亮从公文包拿出一个样式可爱的糖果罐,“名取是我的表哥,他要我把这个给你。” 青岚接过,一时有些错愕。她去拜托牛头青鬼的时候,除了川添真由外,只有一只戴帽子的小狐妖知道。难道——难道小狐妖来到东京,就被名取杀了? 她心情忐忑地打开糖果罐。里面有一张似乎是从笔记本撕下来的纸:“青岚小姐,小狐妖找到了我。我有些担心名取先生没有把丸子给你。如果你收到,请来叶濑中学告诉我。——夏目贵志” 青岚忍不住微微一笑。夏目贵志君,和他的外婆真的很不一样,性格很温柔呢…… “青岚小姐以前就认识表哥吗?”亮问。 青岚一愣,“说不上认识,”手上的笔顿了一顿,眼里闪过某种愁绪,“只是听说过而已。” 名取是大明星,青岚听说过也不足为奇了。 “谢谢你过来一趟,青岚小姐。” “不客气。我也很高兴,能看到这局棋。” 第16章 第十六回 紙人形 第十六回 走出家门,铺天盖地的雨丝从天穹倾泻而下。光抬头看自己的雨伞,非常相似的浅紫色,美丽而寂寞,像一朵在雨色里绽放的紫藤花。 ——佐为,爷爷家的仓库要拆了…… 猫咪老师从光的背包里探出脑袋,一爪呼楞上光的后脑勺。这才惊醒了光。光眨了眨眼睛,泪水沿着面颊淌落下来。 “我们走吧,猫咪老师。”他微微地笑了笑,拭去泪水,向雨中迈开脚步。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勇气走进回忆里。幸好,他不是孤单一人。 ┄…┄…┄…┄…┄ “阿光!你总算来了!”摇着蒲扇的爷爷一见到光就说,“快点,帮爷爷把那些珍贵的藏品搬下来!” 光顿时明白了,所谓搬棋盘根本就只是个托词,“其实爷爷你是想找苦力吧!” “哼!就算是我也不会承认的。” “爷爷,你是不是又想输给我五十目?” “五十目?!你想让我的心脏停止吗?快点去阁楼搬东西!” “知道啦!”光边说边打开背包,一只肥胖的招财猫从里面探出头来,“这是夏目的猫,今天也跟着一起来了。” “夏目?哦,就是你上次救的那个少年吧。” “对啊。是一个很好的人。” “这是他的猫?”爷爷用蒲扇逗了逗它的鼻子,哈哈大笑,“好奇怪的肥猫啊!” 猫咪老师一下子咬住了爷爷的蒲扇。 “喂!这可是我祖传的扇子!快给我松口,猫之助!” “哈哈哈哈哈!猫之助——” “……”猫咪老师真想变成斑一爪按倒这祖孙两个! “我先上去搬棋盘了。”光站起身,拨开停在茶杯旁的蜻蜓,向仓库走去。 猫咪老师也跟着光挪了过去。 ┄…┄…┄…┄…┄ 熟悉的仓库里,十九路棋盘仍然安静地置于中央。窗外摇荡的雨色映在棋盤上。光多么希望在上面看到一抹绯红,可那里依然空空如也,仿若寂然已近千年。 光小心翼翼地拭去纹秤上灰白的尘埃。细微的颗粒在雨色中飘扬,扬在虚空,落到心里。 ——佐为,你还好吗?现在正做什么呢,在和虎次郎下棋吧? 楼梯传来摇摇欲坠的吱呀声。光起身一看,就看到木制楼梯上那只大肥猫的身影。他笑了笑,走下楼梯去,把它抱到怀里。 ——佐为,这是猫咪老师哦。它是夏目养的猫。 ——我一个月前救了一个名叫“夏目贵志”的男生。长相有点像女生,总是对我用敬语。如果他不对我这么客气就好了。 放下猫咪老师后,光盘腿坐在棋盘前,用指腹温柔地磨砂着光洁的棋盘。 ——佐为,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真的幸福吗? 猫咪老师移动着小短腿,在窄小的空间里四处逡巡。也许是因为太重了,它每走一步,阁楼上就会发出细微的“嚓嚓”声,听上去像木板断裂的声音。光想和佐为好好说一会儿话都不行,猫咪老师走路的声音实在太可怕了。 突然,它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明亮的目光会聚在中央的十九路棋盘上。 “猫咪老师,你在看什么?”光好笑地问,心里泛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猫,难道真有可怕的直觉吗? 猫咪老师又抬起半月形的眼睛,直直逼向近在咫尺的光。黑曜石般的猫眼,黑到极致反而幽溟,流转着难以言明的意味与灵犀。 又来了!光心里咯噔一声。这种眼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只大肥猫,恐怕真的能听懂他讲话! 光还想说些什么,可是,来不及了。 不知猫咪老师在棋盘前做了些什么,一道雪亮的白光在光眼前炸开。与此同时,光听到一叠声的“嚓——嚓——”,身下的地板分崩离析,心脏陡然一个悬空! 阁楼塌陷了! 光猛然意识过来。他只来得及扑过去,把佐为附身过的棋盘抱到怀里。然后——就这么摔了下去! 光紧紧地抱着棋盘,闭上眼睛等死。 可是出乎意料的撞击没有到来。他感到身体被一股大力拉到一个毛绒绒的怀里,触感舒适柔软。光意外地睁开眼睛,只看到眼前一团炫目的白光。一只皓洁的巨大妖兽在眼前的黑暗里,前额有一个蜿蜒的红色印记,全身都散发着纯白的灵气。 ——是它保护了自己。 光意识到这一点。 然而,只是一瞬。 下一秒,他就看到了仓库塌陷的断壁残垣。猫咪老师摔在自己身边,龇牙咧嘴地搓着猫屁股。断裂的木制地板已经全部塌陷了,乱七八糟地堆积在最底下的一层。杂物书画掉得到处都是,空间里满是纷纷扬扬的尘埃。 “阿光——!”他听到爷爷惊恐的叫声。 “我在这里——”光连忙叫道。自己怀里的棋盘也没有任何损伤,他顿时松了一口气。怪不得要拆仓库,这安全隐患真是够呛……还好上来搬东西的不是爷爷…… “你怎么样?”光看向一旁也摔得灰头土脸的猫咪老师。然而,它只是望着那些断裂的木制地板。 就在这时,光看到那堆断裂得七零八落的木制地板里,有什么在发光。 光拨开杂物,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发光的竟然是一些连成一串的纸人形。光把它们拿在手里,它们的光芒在一瞬间变得更盛,下一刻,又沉寂下去。 “这是玩具吗?”光困惑地喃喃着。 “阿光!”这时候,爷爷终于搬开了一些杂物,看到了被断壁残垣埋起来的自家孙子,“阿光你没事吧?!” “爷爷,”光举起手里的纸人形,“这是什么?” “你在说什么?”爷爷茫然地问。 “就是这些纸人啊。” “什么纸人,我啥也看不见。” “怎么会看不见,不就在这里吗。”光不耐地凑上前去,把那串纸人形拽到爷爷面前。然而爷爷的脸色还是一片茫然。 “我只能看见你的手指!不要以为爷爷年纪大了就变成瞎子了!”爷爷用蒲扇一敲光的脑袋,“你是不是撞坏脑袋了?” “我才没有——” 光忽然住了口。难道这些发光的纸人形,和佐为一样,是只有他才能看见的?! “我给建材公司打个电话投诉!”爷爷气呼呼地往内室里走,“有没有搞错啊,阿光差点儿就没命了!” 光困惑地看着手里的纸人形。爷爷说它看不见,可是它明明就在自己手里。怎么可能是幻觉? “猫咪老师,你能不能看见这些纸人?”他问身边的招财猫。 猫咪老师久久地瞧着他,接着,缓缓地点了点头。 光咽了一口唾沫。 猫咪老师不是一只普通的猫。他已经确认了这一点。 “我跟你说一件事。”光定了定神,终于说出口,“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棋盘时,棋盘上是有血迹的。但是这个血迹,谁也看不到——” 猫咪老师微微虚起眼睛,表示它在听。 “如果当时猫咪老师也在那里……”光已经快语无伦次了。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对一只猫说话无比荒谬,另一方面又隐隐感到自己正在逼近某种真相。这种感觉令他无限焦灼,心口像被烟头灼开了一个洞,空虚而疼痛。 “如果当时猫咪老师也在那里,你……你能不能看到棋盘上的血迹?” 猫咪老师一言不发地走到七零八落的木制地板前,一爪拉住了那一串纸人形,猛然用力。随着一连串啪啪啪的轻微声响,那片以某种法则连在一起的纸人形瞬时碎裂。片片纸屑在雨色中飞舞。 棋盘上的血迹,出现了。 光难以置信地看到绯红的印记从棋盘一角蔓延而上,如同某种发光的暗色液体在棋盘上流淌,缓缓分布成熟悉的形状。 然而,转瞬即逝。 只是一眨眼的时间,棋盘上的血迹就全部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光按捺住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尽量使自己的面容保持平静,“佐为……佐为他,在不在这里?” 猫咪老师沉默地看着他。 “我问你话呢!猫咪老师!”仿佛再也压抑不住了,光的语调陡然提升,“这些是怎么回事啊?!” 第17章 第十七回 秘密 第十七回 然而,回答光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大地。雪白的纸人形在眼前纷飞,很快被雨水浸润,四散着黏在木屑上。 佐为附身过的棋盘上依然空空如也。仿佛方才重现的血迹只是一场幻觉。 光握紧了手中的折扇,缓缓地蹲下身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逼问一只猫。但是,猫咪老师,它无疑是知道的。它知道自己曾经在棋盘上看到过血迹,说不定从一开始,它就知道了佐为的秘密。 “夏目……”光痛苦而麻木地喃喃着,“夏目他知道吗?” 猫咪老师没有理他。它转过身去,摇着身后的小尾巴,肚子一颤一颤地挪回到爷爷的内室去了。 如果它没有辨认错,埋在木制地板下里的纸人形所围成的,恐怕是——除妖阵列。 那个什么sai的消失绝不是偶然。 城市的除妖师令行禁止到什么地步,只要有一点儿风吹草动,他们就能瞬间察觉。夏目带着它来到东京的第二天,名取周一就立即来探病了。小狐妖那件事也是。要不是它变成进藤的模样及时赶到,小狐妖恐怕难逃一劫。 看来它决意暂时离开夏目是明智的。不然,都不知道会给那小子惹来多大的麻烦。 至于那个什么sai,附在棋盘上的鬼魂,那更是人类所谓的“不合理的存在”,和妖怪没什么区别。五十年来,除妖师严丝合缝地维护着城市,又怎么会允许sai的存在? 阁楼上的纸人形阵列一定是有除妖师故意塞进地板缝里,让sai消失得不留一点儿痕迹的。 呵。猫咪老师冷笑一声。这么说来,那除妖师还真是用心良苦。 明明早就洞悉了一切,居然还会考虑进藤光的感受,没有让sai一下子消失。 ┄…┄…┄…┄…┄ 叶濑中学。 这节原本是体育课,但无奈雨下得大极了。夏目坐在教室里安静地自习。窗外的雨愈发凛冽,淅淅沥沥的声音取代了蝉鸣。铅灰色的乌云背后透出一丝微弱的日光。远处的天空树在迷雾中屹立,宛如巨大日晷的指针。 “啊啊,真讨厌。这几天一连下雨。”旁边传来川添的抱怨声,“今天又不能去棋院拿报名表了。” 听到“棋院”这个词,夏目不由留神了一下。他侧过头,看到川添趴在靠走廊一边的窗台上,手里拿着一张海报,月白色的长发铺了满身。 “难得有职业棋士来指导我们围棋部的说。”另一个女生也垂头丧气着,“好不容易凑齐了女生的参赛人数,天气又这样……” 川添有一下没一下地叹着气,侧过头,便毫无防备地对上了夏目的眼睛。 “咦?”她微微一笑,蓝紫色的眼眸中透出暖光,“夏目君也对围棋团体赛有兴趣吗?” 夏目赶紧摆手:“不,我不会围棋的。” “和进藤棋士那么熟还不会围棋吗?”川添歪了歪头。 这件事说来惭愧。夏目想起光曾经想教自己一些基本的围棋入门。可无论他怎么讲,夏目还是不懂。到最后他就只学会了打吃,即是拿四个黑子围住一个白子,再复杂点的就怎么也记不住了。 “可能我在围棋方面没有天赋吧。”夏目望着地板,茶色的眼睛里是和煦的钦佩,以及难以用言语述说的细小的温柔,“进藤君是不一样的。” “进藤君是天才啊。”川添羡慕地微笑着,“如果我也像夏目君一样和顶尖棋士关系那么好,我一定想尽办法和他对局。” 不知为什么,夏目总觉得川添的笑容无法到达眼睛里。特别是谈论到围棋时,那双蓝紫色的眼眸像是幽幽地叹息着,温暖而哀伤。 窗户忽然被轻微地敲了一声。夏目抬起头时看到一袭清竹色的衣裳。女孩拿着几张表格站在窗外,雨水沿着油纸伞的伞柄溅落。 “青岚!”川添站起来,惊喜,“你来啦!” 青岚微笑着把表格递到川添手里,在少女欢喜的“啊,真是帮了大忙啦!”的叫声中向夏目招了招手。 “你收到了?”夏目总算安心了一些。还好,名取先生还是守信用的。 川添看了看他们,又把注意力放在表格上。她似乎对夏目和青岚认识抱有疑惑,但一直什么都没问。就是这一点让夏目觉得奇怪。青岚成为人类之后,和川添是怎么认识的,夏目无从知晓。但是,如果川添是青岚的朋友,为什么会表现出一副时而熟络时而冷漠的样子? 对了……朋友。 “青岚小姐,”夏目忽然想起来了,拿出抽屉里放着《友人帐》的背包,“我这里有件东西没有还给你。” 青岚留在《友人帐》里的名字,他还没有还给她。 女孩愣了愣,不久后反应过来。她取出纸和笔,眼里牵出一缕不舍:“其实放在你那里也没有关系的。夏目君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不。”夏目坚决地摇头,“我还是觉得还给你比较好。” 青岚低头看着地板。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肩膀上,清竹色的衣袖微微湿润。这样的青岚,是寂寞的。但最终,她还是点了点头。 夏目注视着她,久违的感动涌到心里。 原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无法逃离。 那些从外婆那里继承下来的、沉甸甸的——全部。 ┄…┄…┄…┄…┄ 绵延的细雨经久不息。鞋子擦过脚下的青草会发出细弱的沙沙声,犹如蜻蜓振翅的声音。空气里充满了雨水和泥土的香气。 由于下雨,无人在操场上停留。夏目从背包里取出那本竹绿色的《友人帐》,轻轻翻开。妖怪们的名字很快被雨水浸湿,染出一朵朵墨色的花。 雨季的风,从摩天大楼的间隙吹来,把《友人帐》吹得哗啦作响。忽然,纸张停止了响动。一张和纸在城市的熏风中直立。 少年把纸张撕下放到唇边,茶色的眼睛一片空明,浅金色的短发温柔飞舞。 雨声淅沥。远远地,还能听到车河流动的声音。这一切都被包裹在少年空灵而绵长的声线里。像清浅的月光,在城市里交织成茧。 “我把名字还给你,青行灯。” 就在墨色的名字从纸张上脱离了束缚,向女孩的额心飞舞而至时,夏目听到了。 “夏目——你在做什么?” 夏目简直不敢相信! 《友人帐》从手上掉落,啪的一声落在水洼里,像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光就站在他的身后,左手还扶着亮褐色的树干。显然是刚刚气喘吁吁地跑来,金色的帽衫全然湿透了。他的眼睛里写着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深深的哀寂。 夏目有一瞬以为又是猫咪老师变成的。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是真正的光。因为,猫咪老师的眼里,绝不会出现这样的震惊和茫然。 “果然是这样。” 光颤抖的声音顺着雨水降下,叩落到夏目心底最恐惧的地方。 “夏目——你果然有什么一直瞒着我!” 第18章 第十八回 交错的视线 第十八回 看到光的那一瞬间,青岚也愣住了。她一时有些六神无主,取出纸笔,想要解释。可是光却后退,大吼道:“不要靠近我!” 青岚只好站在原地,窘迫地红了眼眶。 “青行灯……”光麻木地喃喃着,“那天我看到的狸猫,原来就是你……” “进藤君……”夏目讷讷地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心底最深处的一页被彻底翻开,他感到无助,却没有太多的慌张。 进藤光和自己,是同类啊。 是在难得的人类世界里,同样拥有灵力的同类啊。 “青岚,你先回去吧。”夏目冷静地说。 青岚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光。一阵微光闪过,青色的狸猫在雨帘中一跃而去。 光死死地盯着夏目手里的《友人帐》。 冰凉的雨水疯狂地从城市上空泼洒,如同透明的墙,在进藤光和夏目贵志之间隔开。两个少年就这么隔着雨帘遥遥相望,如同电影里致命的镜头。 “《友人帐》……”光艰难地开口,指了指夏目手中破旧的账本,“夏目,这本《友人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名字?” 夏目强迫自己勇敢地迎上那双琥珀色的、写满了震惊的大眼睛。应当庆幸吗?那里面没有夏目最害怕的——嫌恶。 他轻轻地握了握拳头,深吸一口气: “《友人帐》里,都是妖怪的名字。这些妖怪……在这里,除了我和你,谁也看不见。” 夏目贵志从小就能看见妖怪。它们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小小的夏目生活在“骗子”的指责声中,偶尔和妖怪对上眼睛,便恐惧得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无法面对——那就逃跑吧。 鞋子与脚下的青草摩挲出急促的声响,被树枝绊倒,狼狈地扑倒在泥土里。旁人对灰头土脸的他露出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妖怪在他身后穷追不舍,想要吃掉他。 夏目一直在逃跑。从亲戚面前逃跑,从老师、同学异样的目光中逃跑。后来,撞掉了斑的封印,开始还《友人帐》里的名字,他才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面对那些表面凶残,其实心底非常寂寞的妖怪。 陌生的都市是夏目贵志平生第一次接触的“净土”。虽然这片土地的“净”里有太多不为人知的阴暗,但是他内心是记得的。金色刘海的少年,将雨伞罩过他的头顶,为他挡住了漫天的冰凉。 从那以后,他了解到更多的进藤光。善良的、开朗的、强大的、坚毅的……那都是夏目贵志最渴望拥有的。 其实……其实,他一直都深深地佩服着光啊! 所以,这一次,他不会再逃了。 说清了《友人帐》的来龙去脉后,夏目安静地凝视光,等待着他的回答。 时间仿佛凝成了一枚从树上飘落的叶子,绵长而透明的纹路,闪烁着露珠般的微光。在经久不息的雨声中,泛着清香,悠长而缓慢地降下。 “笨蛋……”许久,他听到光懊恼而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欸?”夏目一愣。他设想过光无数的回答,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似乎,真的是在遗憾着的。 “如果我们早两年相遇,”光抬起手中的折扇,目光里是夏目熟悉的、悲伤的暖意,“也许,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sai吗?”夏目也向他微笑,“嗯,我也很想见他。”如果早两年见面,就能见到藤原叔叔一直崇拜的棋神了。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 这就是所谓的相遇吧。 在某个时间,遇到了某个特别的人和妖怪。在命运的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互相交错,缠绕出微疼的结。玲子停留在某处,然后贵志接着她的脚印往前走。不久后,猫咪老师盘踞到他肩上,脚印便陷得更深一些。妖怪们从转角处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他向它们莞尔一笑。 接着,一行脚印出现在他身边。夏目抬头,看到金色的笑颜。 ——那大概是他见过的、最绚烂的阳光了。 “啊!!”光忽然哆嗦着大喊一声,把夏目吓一跳,“夏目你还有肺炎不能淋雨的耶!” “没关系的。”夏目赶紧摆手,“医生说我快出院——” “快走快走!”光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夏目的胳膊,向教学楼跑去。 这就是棋士的手吗?夏目怔忡地看着光的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有一层微厚的茧,触感粗糙。从千万局中磨砺而来,被所有的风起云涌打磨得圆润平滑。那是他所不了解的另一个世界。 仅仅是在对岸相望,就足够了。 夏目这样想。 教学楼的走廊上。 “阁楼的地板下?血迹重现又消失了?”夏目茫然地看着光手里的纸人形,这看上去像名取先生的东西,“可是,sai没有出现啊。” “所以说,这是怎么回事?”光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那种迫切知道真相的凶狠眼神看得夏目一阵发毛,“佐为他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啊。”夏目连忙说,“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 光眼里的失落显而易见。“……那就拜托你了。” “我会尽力的。”夏目认真地说。 “还有——”光顿了一下,表情忽然变得别扭,“猫咪老师,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噗……”夏目听到这话差点儿噎着,接着按捺不住地笑了出来。如果猫咪老师在,它听到“区区一个渺小的黄毛小子”(猫咪老师语)居然描述它为“是个什么东西”,会是什么反应? 光和猫咪老师之间的互掐真是太有趣了。猫咪老师跑到光身边,肯定是为了sai的事情吧。猫咪老师果然很喜欢光呢。 “它的真名叫斑,真身是一匹外形优雅的妖兽。只不过被封在了招财猫的容器里。”夏目解释道,又补充一句,“不打紧的,就把它看成一只猫好了。” “妖兽?”光想起那天在阁楼里保护了自己的妖兽,眼里是玩味的狡黠,“夏目,你和斑是什么关系?” 夏目毫不犹豫地:“就是饲主和宠物的关系。” “……好吧我明白了。” 第19章 第十九回 一纸夏花 第十九回 夏目把光的纸人形夹到《友人帐》里。他特意翻了娱乐周刊——名取所在的剧组下星期就会从京都迁到东京。 “我这星期不能来探望你了。”夏目接到光抱歉的电话,“我打入了天元和本因坊循环圈的最后一轮,棋赛好多。” “没关系。”夏目赶紧说,又补充一句,“注意不要累坏身体。”说完了,却有股微妙的违和感。他好像从来没有对同龄人说过类似的话。 那边果然传来爽朗的笑声:“你在说什么啊夏目!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吧!你好好养病,不要为《友人帐》的事情四处晃悠累坏了身体!” “……”我什么时候四处晃悠啦,“对了,猫咪老师怎么样了。” “还不是一样,吃了睡睡了吃。爷爷买了一大堆西瓜给它。它把籽儿吐得我房间到处都是。我告诉猫咪老师我已经知道了它叫斑,真身是个妖兽,它还是一脸非常不屑的样子。” “猫咪老师从来没有跟你讲过话?” “没有啊。它会讲话的吗?” “呃……当我什么都没说。” “佐为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这个,我下周应该就能答复你了。”因为这边没有人或妖怪可以打听。东京的除妖师也许很多,但夏目都不认识,并且也不想认识。现在就只能等名取先生了。 互相道别之后,夏目挂了电话。护士长瞧见少年一脸为难的神色,心里便明白了几分:“怎么,还是说不出口?” 夏目叹了一口气,摇头。 说不出口。下周日就可以出院了——对光说不出口。 叶濑中学在团体赛上取得了季军的优秀成绩,川添更是在比赛中取得连胜,成为最受瞩目的业余棋手。 夏目办好离校手续出来的时候,听到化学教室里传来的金石之音。啪、啪……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像敲在自己的心上。 教室里传出兴奋的嚷声,“暑假之前我们来打个赌吧,看这次谁能取得本因坊头衔挑战权!” “虽然从赛绩来看是塔矢占优势啦,可是我们当然要力挺学长!”是川添的声音。 “对!支持学长!” “进藤是最厉害的!” “支持进藤!”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6节 …… 夏目贵志远远地在教室外听着此起彼伏的“进藤”,感到淡淡的欣喜,同时又觉得孤单。阳光从木叶的间隙细碎洒落,校园的蝉鸣声似乎比在八原的时候还要盛大热烈。此时的城市膨胀成一朵夏日的花。 见不到你也没关系,忘记了我也没关系,知道你过得很好,这样就好。 光早早地结束了手合,心里还在想着猫咪老师和《友人帐》的事情——棋盘上的血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青岚的棋风跟佐为一样古老、有着相似的踪迹,她会不会知道些什么?青岚是百鬼之一的青行灯,她又是怎么成为人类,考职业棋士的?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 前面不远处的寿司店,塔矢亮和青岚就在里面。他们面对面坐着,似乎在说着什么。 血就在那一刻冲上了光的头顶——要是青岚真的知道些什么,又跟塔矢亮说了,他该怎么办?! 来不及考虑,光就冲进了寿司店。不理会迎上前来接待的侍应生,他就冲到了亮和青岚的餐桌前:“你们在说什么?!” 一阵死寂。 不仅是亮和青岚,寿司店里的其他人都愣住了。 “进藤?”亮很快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我……”光窘迫极了。他突然意识到他刚刚干了一件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情。 “你先坐下吧。”亮挪了挪身子,向其他客人道歉,“对不起,只是一场误会。” “发生什么事了。”青岚也在纸上写道。 “青岚……你没有对塔矢说什么……吧……”光结结巴巴地说,舌头像打了结。 青岚停下笔,脸色苍白,像烟雨里的一张宣纸,浸润着难以言说的忧愁与惘然。那样的青岚,光从来不曾了解,正如那时,他读不懂佐为。女孩那双漆黑的眼眸,像一面清晰的镜子,映出了光的身影,眼神却是恍惚的。 光只是看着她,无声地,紧张地。 “你以为青岚小姐会对我说什么?”亮忽然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 光猛地侧过脸。亮的神色依然是温和的,注视着自己的眼里是一贯的审视,以及一点点的探究与焦灼。 塔矢亮,他还不知道。光松了一口气。 “青岚小姐要退出职业棋坛了。”亮对光轻声说。青岚跟着点了点头,“今天是她最后一次来棋院。” “欸?!这么快!”光觉得遗憾,青岚的话,能拿下女流本因坊也不一定,“夏目和川添知道么?” “他们知道。”青岚幽幽地笑了笑,眼里有细小的惆怅的光泽,“这段时间,谢谢你们了。” “我尊重你的选择。”亮说。 “我先走了。”青岚写道,边站起身。她向两人鞠躬的时候,竹绿色的衣襟舒展飞扬。光又想起自己那个关于惊蝶的比喻。她是那么的清丽强大,拥有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优雅淡泊,一如记忆中的佐为。 “青岚……”她离开时,光望着她的背影喃喃自语,“其实我有把她当对手来着。” “我也是。”亮也说,“真的很可惜。” “你把青岚当对手,那我是什么?”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你(kii)——?”亮的语气微微上挑,那声“i”真是要多不屑有多不屑,可是光确信在那一瞬间看到亮的眼眸变幻了色彩,两秒后,回到最初的沉寂。 “进藤光,你是什么,我说不上来。” “你——!”明知道亮不是认真的,但光还是有一种掐死他的冲动,又忽然想到夏目那句“是饲主和宠物的关系”,顿时忍不住想笑。 唉,他到底是怎么啦…… “你与其想这些,不如关心接下来的一局吧。”亮淡淡道,把玄米茶一饮而尽,“不要在弄清楚自己是谁时,就被我淘汰了。” 光咬牙切齿。这家伙总是这样,用最冷漠的表情说着最挑衅的话语。就跟阁楼塌陷那天的猫咪老师似的,给予他最大程度的一击,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 本因坊和天元头衔决赛,我不会输给你的! 第20章 第二十回 虚幻之光 第二十回 快要离开东京了,应该怎么和叶濑中学的同学告别呢?毕竟只相处了两个月,跟他们其实也没说过几句话啊…… ——和在八原的时候是一样的。 夏目贵志忽然意识到这一点。 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和别人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大家心里,他是可有可无的吧。在八原是这样,在东京也是这样。对北本、西村、田沼、多轨总是小心翼翼,对进藤光,自然也不例外。 “你和进藤棋士是好朋友吗?” 名取之前来探病时曾问夏目。夏目迟疑了一下,才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名取当时就笑了:“夏目,你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呢。”现在想想,名取先生的话是不是有另一层含义? 自己没有朋友,其实并不在于妖怪,而在于自身? “夏目君!夏目贵志!” 夏目回过神,只见换好运动装的川添站在他面前,蓝紫色的眼眸里隐隐有责备。 “夏目君,怎么大家叫了你那么多声都不应啊。现在要上体育课了啦。” “啊,”夏目连忙起身,这才发现身边的同学全都走了,“对不起……” “喔……夏目今天是怎么了,总是发呆的说。” “其实……” 夏目低下头,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了出口,“其实,我下周就要回八原了——川添?” 川添已经跑开了。夏目呆立在空无一人的教室中央。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在嘶吼。 要尽快和东京的同学们告别才行…… 放学后,夏目独自走在校道上。此时的风声异常凛冽。一些声音也随风声刮入耳朵里,刺得肌肤生疼—— “不就是那个夏目贵志吗。” “总是面无表情的。” “对别人老是爱理不理的样子。” “很显然他就是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啊。” “要不是进藤学长拜托大家多多关照他,谁会乐意跟他说话啊。” 噼啪。噼啪。噼啪…… 骤然而至的暴风雨把城市的霓虹洗刷得只剩扭曲的萤光线条。下班族都慌了手脚,狼狈地跑到有屋檐的地方避雨。 夏目的全身也湿透了,制服衬衫粘在自己身上。 猫咪老师不在自己身边。 进藤不在自己身边。 没有人类朋友,也没有妖怪。 一场暴雨,把所有的粉饰太平都冲刷干净。 露出最本质、最不堪入目的泥泞沟壑。 夏目不知道自己在狂风暴雨中跑了多久。脚下忽然踏空了,整个人摔到了街道下方。原来那地方是个斜坡,水已经漫到了台阶之上。 东京的雨,是那么地冰冷。 夏目忽然想起在电车上看到的那轮落日。那日的霞光是他在城市看过的最壮丽的景色。 又或者是和进藤光初见的那个雨夜。茫茫雨帘中,那一缕在眼前闪耀的金光,温暖夺目。 ——这样的暴雨里怎么会有光呢……? 身体缓缓地下沉。 “你想死吗?!” 威严的、富有雄性气息的吼声,地动山摇。 夏目睁开眼,看到充满了整个视野的、皓白而炽烈的光芒。 “没了本大爷你就不行了吗!臭小子!!” 斑骂骂咧咧着,前肢一伸,就将水洼里的少年捞了起来。冰冷的雨水湿透了他的制服,然而他的皮肤——却是火一般的热。怀里的少年虚弱地张了张口,接踵而来的,是一声又一声的咳嗽。 斑的眸子陡然一缩:“怎么烧成这个样子?!” “老师……欢迎回来。” 夏目想抱紧它,却在下一秒,无力地垂下了头。 猫咪老师了解过的人类只有三个:夏目玲子、夏目贵志、进藤光。 把发烧的夏目送回医院时,猫咪老师变成了进藤光的模样。医生把它当成了光,厉声斥责为什么要让他淋雨,说他本来下周就可以出院了之类云云。 原来,这小子下周就可以出院了吗? ……可是,他却没有告诉光。 算起来,它离开夏目也有一段日子了。虽然猫咪老师时刻留意着夏目(猫咪老师傲慢地:当然是为了《友人帐》!),但是,夏目这段时间确实是独自行走在没有妖怪的城市里的。斑有意给他这个机会,并暗中审视。尽管这种审视并不能改变什么,只是,斑心中有疑惑,它想要一个答案。 夏目贵志,毕竟是人类。 在夏目贵志心中,人类充当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妖怪又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地位。斑想知道。 斑猜测过很多种结果。也许夏目更向往城市的生活,留在进藤光身边;也许他会放不下《友人帐》的妖怪,回到八原。 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这段时间的夏目,看上去并不真正快乐。抑或不能简单用“不快乐”形容。和进藤光或其他人相处时,那双茶色的眼睛会隐约浮现出空茫,仿佛在长久地凝望着什么。尤其是执着《友人帐》的时候,尽管少年面容平寂如斯,但斑确信夏目心中存在某种动荡。挣扎着,却同时庆幸着。那是一种动荡的坚定。 “老师,欢迎回来。” 斑凝视着少年如婴儿般的睡颜,所有的揣测在一瞬间泯灭。它的眼里有轻轻的叹息。 夏目,我从未离开。 夏目睁开眼睛时看到了光。光坐在床边凝望着他,眼里带着某种感慨的神情。那一刻夏目感到安心,仿佛所有的惶然都在那样的目光中平静下来。 “咳,老师……”夏目忍不住想笑,“咳,我还是看惯了你招财猫的样子。” 光脸色一变。“嘭”的一声,俊朗的少年变成了一只肥嘟嘟的招财猫。猫咪老师奇怪地皱起眉:“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当然能认出来。 你的眼神,你的气息,你的说话方式……早就深深铭刻在我的心里了呀,老师。 夏目眼里有和煦而满足的笑意,轻轻咳嗽着,“因为进藤君总会抓紧时间看棋谱。” “该死的黄毛小子……”猫咪老师挪动着胖墩墩的身子,重新盘踞在《友人帐》上。 夏目本来以为猫咪老师回来,自己会有许多话要跟它说。没想到是那么地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了有今日这一刻,只是轻轻的一句“哦,你回来了”,如此而已。 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第21章 第二十一回 想到什么地方去 第二十一回 “猫咪老师,你果然回到了夏目这里!” 夏目看到光风风火火的样子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拳招呼上了窝在《友人帐》旁边打盹的猫咪老师。 “你——喵!”猫咪老师吓了一大跳,脱口就想骂人,幸好及时转变成了猫叫声。如果它在光面前说话,肯定会被这小子念叨死。 “吱都不吱一声!害我大夜晚的还跑去了爷爷那里!”光气鼓鼓地说,但唇角却漾开了越来越深的笑意,他眉开眼笑地转向一旁的少年,“夏目,你看起来总算比较像夏目了!” “哎?”夏目一怔,“咳……什么叫‘比较像’?” “没有猫咪老师在的时候,见到你,总觉得像缺了什么似的。”光傻笑着抓了抓头发。 夏目忍不住想笑。虽然有点不愿意承认,和猫咪老师变成的光比起来,这个正版的光好像有那么一点儿傻…… 夏目想说什么,但是一串咳嗽却先于话音从喉咙逸出来。 “好像有一段日子没听见你咳嗽了,”光皱起眉,“护士说你昨晚发烧了?” “昨晚下了一场大雨……我又不小心摔到了水洼里。”夏目有些抱歉地说。如果不是猫咪老师及时赶到,事情都不晓得会变成什么样。 “真可惜,医生说你本来下周日就可以出院了。”光一脸遗憾地说。 一直无法说出口的事情忽然之间被说了出来,夏目感到自己的心情变成了一个气球,被光轻巧地一针戳破,极致的坍缩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几秒之后,又恢复了坦然。光总是有本事把自己觉得天大的事情化成针孔般大小。 夏目轻轻咳嗽着,想微笑,眼睛却不自觉游离开去。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话到嘴边总是说不出口?是因为他从小就是不擅于表达感情的人吗?夏目多想告诉光,他是多么、多么地感激和佩服着光。虽然只是短短的两个月,但是他这一生,都将铭记。 “夏目,你的脸上又出现这种表情了。”光忽然说,“就跟佐为那家伙似的。” 什么?夏目不明所以地望向光。 “有时候我觉得,你的眼神好像望着很远的地方,似乎想到那里去的样子。”光笑着,眼里却有奇异的悲伤的光芒,“夏目,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有那么一刹那,夏目愣住了。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带给夏目一种异样的气息。周旋在人类和妖怪之间,他,执着《友人帐》,想到什么地方去? ——玲子外婆,多年前创造《友人帐》的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 “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夏目只好说,接着,他反问:“咳,进藤君呢?进藤君想到什么地方去?” “我会不断地沿着佐为的路途前行。”光想也不想地说,“终其一生,追寻‘神之一手’。” 光坚定的语气令夏目动容。他微笑起来:“进藤君的话,一定可以的。” “明天,就是我和塔矢的棋赛了。本因坊头衔挑战权决赛。”光握住拳头,“如果赢了他,我就能单挑桑原老头了。”说着,补充一句,“桑原老头就是现任本因坊。” “本因坊这个头衔,对进藤君来说有特别的意义吗?”夏目问。 “是啊。佐为他曾经附在虎次……本因坊秀策身上。” “原来是这样。”夏目明白了。 “但是……”光颓然地坐在床边的沙发上,金色的刘海耷拉着,“我这几天一直输给塔矢……” 夏目想了想,说:“进藤君,如果明天的比赛你输了,而塔矢君又打败了桑原老先生,你会怎么样呢?” “……”虽然知道夏目只是假设,但光还是在那一瞬间感到血液在倒流,耳膜里有什么在轰鸣。这就是他一直不敢想的问题了。他们是史上最年轻的本因坊头衔挑战者。日月无法同辉,明天无论是什么结果,两人都将有一方的光芒被暂时掩盖。从平时的赛绩来看,亮占优势。而光,却不敢想象亮赢棋的可能。 “我接受不了。”光握紧了拳头,“我无法接受塔矢成为本因坊。” “如果事情真的发生了呢?”夏目淡淡地问。 少年的声音带着某种安静的锐利。被那双茶色的眼睛注视着,光知道自己必须作出回答。 如果塔矢拿到了本因坊,自己怎么办? 光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而肃杀:“那就再从他手里抢回来。” 夏目注视着他,茶色的眼里是一贯的如水悠宁。光忽然感到安定,仿佛所有的彷徨都在少年的目光下逐渐平息。被塔矢夺得本因坊又怎样——那就再抢回来! “就按你的想法做好了。”夏目向光微笑,“不是已经想好最坏的结果了么?” 第22章 第二十二回 名取昭然帐(上) 第二十二回 光在下楼的时候见到戴着大墨镜的名取。他刚想叫出声,就看到一只黑色的蜥蜴爬在名取的脖颈上,活像在皮肤里游走似的。光看得两眼发直。 “呵,你也能看到。”名取轻笑着,放开了光。 光的脸色有点僵硬,“看到……什么?” “看到妖怪啊。”名取的双眼隐藏在墨镜里,看不见他的表情,“这只蜥蜴是活在我身体里的妖怪,普通人是看不见的。” 光“啊”了一声,很快反应过来:“你……你和夏目……” “我以前就认识夏目了。”名取淡淡的一句话便印证了光没说出口的猜想,“我和夏目都能看见妖怪。我还有另一个身份:除妖师。” “除……除妖师?!”光感到五雷轰顶。夏目友人帐已经冲击他了一次,塔矢的表哥,大明星名取周一,竟然也跟这些有所联系? “这段时间,我派我的式神柊暗中跟踪青行灯。谁知道,”名取饶有意味地翘了一下嘴角,蜥蜴妖怪爬到他的脸颊上,“竟会看到这么多有趣的事呢。” 光在那一刻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背流窜。对方派式神跟踪青岚,而青岚、夏目、猫咪老师都知道佐为的秘密,那么名取他也……他也…… “塔矢亮……”光麻木地喃喃着,“塔矢他,知道这些么?” “小亮?”名取神色一滞,摇头,“不,他什么都不知道。塔矢一门已经不算我们家族了。” “我是说……佐为……” “sai吗?”名取微微一笑,光却觉得墨镜里的那双眼睛毫无笑意,“普通人当然不会知道。” “普……通人?” “我不排除东京有另一些像你和夏目这样的人。他们就能看见sai。” “……”光无言以对。他忽然间感到滑稽,本以为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秘密,竟有那么多人早已看穿。尽管光一个字也没说,但青岚和猫咪老师是早就知道了的,夏目则是凭着细腻的心思和经历硬是猜了出来。光忍不住觉得,也许他和夏目的相遇,就是为了让他认清楚一个事实:你心中所谓的秘密,在某些人眼里,就是一场拙劣的笑话。 “我从前就劝说过小亮,不要太在乎你的幻影。”名取漫不经心地说,声音如烟飘散,俊美的脸上有一种近乎妖异的平静,“我告诉过他,他眼中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你。可是小亮那个脾气,哪里能听得进去?” 光的脸色顿时刷白。 ——他眼中的人并不是真正的你。 塔矢亮眼里到底有没有真正的进藤光,这一点光从来没有停止过揣测,但他心里存在一点点的侥幸:好歹他们已经旗鼓相当了。这让光心安理得地和亮下棋、肆无忌惮地争吵。然而光心中依然恐惧,因此他一直不敢说出来。光在等,不是等自己变强,而是等自己变得勇敢。 当夏目告诉他《友人帐》的事情时,光何尝不知道这个秘密在夏目人生中的份量。他和佐为相处不过两年,然而夏目,《友人帐》将伴随他一生。光羡慕夏目的勇敢。他甚至有了打算:明天一局后,就把佐为的秘密告诉亮。 所有的这些,自己知道归知道,并不意味别人就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来。那等于把对佐为不告而别的难过绝望、对塔矢亮的在乎心虚、自己长久以来的挣扎内疚全数撕扯开来。光能听到“嚓”“嚓”的几声脆响,某种苦心孤诣的东西破碎了。 “进藤君,你的手机落在病房里了,还好你没有走远——” 夏目来到楼道,看到形同对峙的光和名取。楼道里的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阳光从一侧的窗口透进,细小的尘埃沉浮在苍白的空间里。 “你们——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夏目注意到光毫无血色的脸,不由望向名取。他方才影影烁烁捕捉了“幻影”“不是真正的你”等字眼,心下隐隐不安。 只见名取轻轻笑了笑,黑色蜥蜴爬到他的嘴角: “我们只是在说……进藤棋士那个不是秘密的秘密。” 这句话几乎在两个少年心里引起了爆炸性的反应。光猛地抬起头,平日神采飞扬的眼睛不可抑制地发红。夏目则生气地叫道:“名取先生!” 光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猛地夺过夏目手中的手机,踉踉跄跄地冲下了楼。夏目本能地想追,却被名取一把拽住:“他那个样子,肯定不希望被任何人看到。” 说得好听,到底是谁害进藤君变成这样的! 夏目怒不可遏。他激烈地甩开名取的手:“进藤君明天就要比赛了!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名取没有回答他,只是轻声说:“瓜姬,跟着进藤。” 虚空里有风声掠过,仿佛冥冥中的叹息。名取漠然地转过身,若无其事,“夏目,我是来探望你的。你不让我进去坐么?” 城市赋予一个人的气质是特殊的。夏目面无表情地看着名取走到病房里,感到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他认识的名取周一。夏目简直要怀疑在东京遇到的这个名取是什么妖怪变成的,否则怎么反差这么大? 对于小狐妖这件事,夏目一直耿耿于怀。他还记得那个秋天,小狐妖跑到夜宴祭会去找他,夏目在那里遇到柊,得知名取也到过那里。小狐妖后来对他说过,是名取帮他解了围。 “好感谢那位大人喔!”小狐妖说那句话的时候,眼里顾盼生辉。然而它感激的那位大人,竟然要将它杀死在东京的街头。 一定有什么苦衷吧。夏目告诉自己。 可是,名取为什么要故意挑衅光? 那个时候的光,面如死灰,眼里是无边的绝望,仿佛所有的光芒都沉了下去。夏目长那么大以来很少害怕妖怪以外的事物,而方才他确确实实感到了害怕,因为光死寂的眼神。 “喂,小子,你怎么了?”猫咪老师似乎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问他。”夏目指住名取,胸口微微起伏。 名取仔细端详着此时的夏目。这个少年一向是个不会将情绪波动写在脸上的人,大部分时候表情里只有一种淡漠的温和。这一点和自家表弟如出一辙。引起他们情绪异于寻常的居然是同一个人。这个进藤光还真有本事。 “我只是告诉了他一些事实。”名取无情地说,“连自己也无法战胜,遑论别人?” 猫咪老师瞧了他半晌,忽而冷笑一声:“就会说别人,你不也是?” 名取脸色一变。猫咪老师从床头柜跳了起来,嘭地一声,变成了光。这一下快如鬼魅,夏目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光”就走到了名取跟前,虚起眼睛,直逼名取隐藏在墨镜下的狭长眼睛。 真正的光离开不久,另一个“光”却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任是见惯了妖怪的夏目和名取,此时都不免有一种时空错乱感。猫咪老师心中有怨恨,夏目知道这一点,却从未像这一刻般体会得如此深刻。 “你这只大肥猫,有了夏目还不够,还要插手进藤和sai的事吗?”名取笑着,眼睛却游离开来,不去看猫咪老师变成的“光”。 “少废话。”“光”好整以暇地环起手肘,“sai是怎么消失的?” 不愧是猫咪老师!夏目在心里赞叹。要问sai的事情,当然是用光的模样最容易让对方心虚。可是看到气势明显不及猫咪老师的名取先生,夏目又觉得庆幸不起来了。名取他……不是什么坏人呀。 “你知道是我?”名取颇有兴致地扬起眉。 “纸人形不是你的东西?你和职业棋坛也有渊源吧?再说,”“光”顿了一顿,语气里是夏目熟悉的讥诮,“让sai不留痕迹地消失,也像你的作风,总是自以为是地怜悯!你是不是以为黄毛小子会感激你?!” 猫咪老师是知道的。它跑到光那里果然是为了sai的事。夏目说不清自己是悲是喜。 “名取先生,”夏目艰难地开口,“sai的消失……难道是你?” 给光带来那么多痛苦的人,真的是他印象中那个强大而温柔的名取周一?不……夏目不相信名取会做出这种事! 可是,名取没有否认。夏目看着他俊美的脸,眼里的光芒一点一点地熄灭了,胸腔某个地方彻骨的凉。 “我知道sai的存在,是小亮的师兄绪方和我说起,有个连棋子拿不稳的小孩打败了小亮。我看过棋谱,那根本不可能是小孩下出来的。我担心是妖怪,便来到了东京。” 名取侧过脸,望着窗外的树影,仿佛陷入了辽远的回忆。 “小亮和进藤下的第二盘棋,我就站在旁边观战的人群里。那时候的我还没有成名。” “那个平安时代的鬼魂就站在进藤身后。除了我,没有人能看见sai。他们眼里只有那个无知的小孩。” 第23章 第二十二回 名取昭然帐(中) 雨。铺天盖地的雨。 小小的亮领着小小的光走进会所时,整个会所都沸腾起来。戴着帽子的名取也从角落里站起,目光落到那缕跟在光身后的紫色幽魂上。 他不经常来东京,但也知道东京除妖界的规矩。这里和一般的小镇并不一样。在八原、因岛那些地方,除妖人通常是接到除妖委托才动用力量。然而在东京,以的场家族和川添家族为首的除妖人一见到妖怪等“非人之物”就要立即斩杀。东京是日本的心脏,为了保证城市乃至国家的正常运转,为了保护这里的人们不受伤害,他们别无选择。没有一个除妖人对此心怀歉意,他们坚信为人类驱逐妖怪是天经地义的。 “为了更伟大的存在。”——这是东京除妖人必须恪守的铁律。 百年来,在除妖人严丝合缝的铲除异己下,东京逐渐没有了妖怪。除了那日在烟花上空出现的皓白妖兽——如果动起手来,那会是棘手的对象。但是它没有吃人,只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城市。 名取混迹在观战的人群里,默默地看着亮的崩溃,光的茫然,以及,佐为压倒一切的强大。 “主人,这不是妖怪,只是个耽于执念的鬼魂。”耳边传来笹后的征询,“动手么?” “迟早的事。”名取面无表情地说,“先静观其变。” 光和佐为离开后,亮木然地坐在众人围绕的棋盘前,低着头,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地板上。名取拨开人群走上前去。 他吸了一口气:“小亮,是我。” 亮惊讶地抬起头,抹了抹泪水:“……表哥?你什么时候来东京的?” “你和进藤对局前来的。”名取平静地说,“小亮,我送你回家吧。” “不——”亮想也不想地反驳,名取却不由分说地将他拽了起来。 这个时候不分散亮的注意力,他会钻牛角尖的——从小就注视着他的名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表弟。 “我先送他回家。”名取向担忧的老头们打了声招呼。小学六年级的亮被演艺大学生名取拽着,就像一个小小的拖油瓶。亮下意识挣扎,但身形上的巨大差异让亮的全部挣扎显得软弱滑稽。纵然是如此肃穆的气氛,仍有不少人笑了出来。 “那就拜托你了啊,名取先生——”市河的声音远远地跟了过来。 “交给我了。”名取边说边露出招牌式的笑容。亮仍然想着棋局,对眼前玫瑰盛开、市河绯红了脸颊的一幕视若无睹。 ┄…┄…┄…┄…┄ 雨声经久不息。名取和亮各自撑着一把黑色的伞。此时的东京喧嚣而安静。 亮低着头。那双抓着棋子的手仍然在他的脑海里小心翼翼地下子,啪,啪,啪……碎玉敲冰晶一般,一点一点地敲碎了他自以为是的高傲和尊严。 然后,是樱花飞舞的春日。父亲拉着他小小的手:“你比任何人都热爱围棋……” “在想什么呢?”名取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把亮从幻境拉回了现实。 “……我在想爸爸。”亮轻声说,声音飘散在纷飞的水雾里,“我在想他对我说过的一些话。” “是吗?”名取轻笑,“既然如此,你想不想听听姨父对我说过什么?” 亮惊讶地看著名取。 “他对我说过,不必在意一些不该在意的事情。”名取意味深长地说,轮廓在雨声淅沥之中有一种沉在黑夜中的深邃莫测,“那个孩子,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的。” 用不着多久,东京的除妖界就会发现这个鬼魂的存在。只是,名取不想亲亲自了结他。他毕竟也爱过围棋,加上受塔矢家的影响,名取对方才强如塔矢行洋的鬼魂弈者抱有一种复杂的钦仰。 “我……我无法接受输给他的自己!”亮的声音不甘而倔强,“他是那么强的一个人!竟然说出‘拿几个头衔玩玩’这种话来——他侮辱了所有的职业棋士!我……我输给了那样的他,我竟然输给了那样的他!!” 名取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在他的印象中,表弟一直是安静淡漠的人,对围棋之外的人与事物都不甚在意——他也会有情绪剧烈起伏的一天? 名取永远会记得那个雨夜。他不知道听亮说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的十几秒,或者几分钟。雨丝飘摇着落到他的脸上,微微的疼。然而那样的疼使他意识到:亮在乎的是一个注定消逝的幻影,而名取身为无数类似“幻影”的刽子手,他有义务、也必须让亮清醒。 “从那以后,我无数次劝说小亮不要在意进藤。他没有一次把我的话听进去。”名取说,“小亮大部分时候都会耐心听长辈教诲,但自己认定的人和事,就会坚定不移地追逐下去。这点和夏目你很像。” “这和我没什么关系吧。”夏目说,心里却想着另一个细节。此刻的名取有些——虽然不是口不对心,但好像举重若轻地回避了某种情绪。夏目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名取,但也并不是一无所知。名取挑衅光的原因,是不是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呢? “当初你冲我吼‘不要再伤害它们了,它们已经受伤了’的时候,我几乎在一瞬间就想起了小亮。”名取温柔地笑了笑,“我那时心里就想,你该不会也是一个表面淡漠内心倔强的人吧……果然是这样。没想到,你后来也会成为进藤的朋友。” 夏目不知该说什么好。光之前也说过亮的性格跟自己像,却特地强调了“只是一点点像而已。你比他好,那家伙太高傲了”。 夏目当时就想,也许从小在棋盘前枯坐的亮君也是寂寞的。光不知道,高傲,其实是另一种寂寞。 “为了这件事,小亮纠结了整整四年。他一直注视着被sai附身的进藤,却又死不承认。而另一边,除妖界很快就展开了行动。还记得的场静司么?“夏目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猫咪老师也神色一凛。他们当然记得。眼罩、长发、符咒箭。昏暗的洞穴、游走成蝌蚪状的血。 “你是说……sai落在了他手上?”夏目不敢想象。 “没有。我阻止了他。”名取摇了摇头,“我那时只以为他是东京除妖人的一员,后来才知道,他就是的场静司。” 名取在街道附近看到一堆面孔模糊的黑色式神。就算他不想管这件事,也无法对那股不同寻常的恶意视而不见。其中一个黑色式神缩成一张纸般大小,挤进了一个民宅的门缝。 名取有些在意,并从怀里摸出纸人形,低声念咒。纸人形也跟着蹿了进去。没想到一下就被人识破了。几秒钟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黑色长发的年轻人似笑非笑地站在门里,右眼戴着眼罩。 “呵,真没想到,”他桀桀地笑了一声,“竟然会遇到同行。” “你也是除妖人?”名取一怔,然而也意识到此人不可小视,“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也进来吧。”他说着就让开了身体。名取心中警铃大作。隐身的瓜姬和笹后也充满戒备。 那人好似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兀自走上了阁楼。很显然,这个住宅的主人不在。黑发青年就这么私自闯入了民宅,让他的式神在门口帮他把风。这种带有几分下作的行径让名取颇为不齿。带着几丝“他会不会偷窃”的担忧和“他在做什么”的好奇,名取压住心中的愠怒,跟着走了进去。 后来想想,名取也不知道他当时为什么要跟着的场走进阁楼。如果这家人恰好这时候回来,他就是跳进神田川里也洗不清。然而命运的安排自有它巧妙之处。没有此举,就不会有光之棋的传奇。 第24章 第二十二回 名取昭然帐(下) 第二十二回 脚步踏过楼梯发出“吱”“吱”的声音,名取在阁楼顶层看到一个白色短发的、年纪较大的穿和服的中年女人。 “七濑小姐,你看谁来了。”的场意味不明地说。 七濑推了推眼镜,攸地一笑,“我在想什么时候会遇到你,名取周一。” 黑发青年站定在阁楼地板的棋盘前。名取看到上面有暗红色的液体,在天光下散发出银光。只消一眼,他就认出这是具有强大灵力的血迹,并且,已经有一定的年头。 “这是……妖怪?”名取看了看四周,却怎么也无法察觉妖怪的气息。 “不是妖怪。只是一个耽于执念的鬼魂。”黑发青年淡淡道,蹲下身,拿出符咒纸放在棋盘上。血迹沾染其上,鲜红的,仿佛有生命般蔓延。很快,整张符咒纸就被血迹浸透了,连上面蜿蜒的字迹也看不明晰。 棋盘上的血迹,维系着那个鬼魂的生命!名取陡然觉得心悸,却不知这种心悸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棋盘上静止的血迹却在符纸上汨汨流淌;也许是因为的场看到符纸吸饱了鲜血时,脸上露出的某种恶意与快感交织的妖异表情。 “停下!”看到的场拿出了更多的符纸,那一瞬间从他身上迸发的黑色气息让名取拉住了他,“你在做什么!” “当家在除妖。”名取问的是的场,回答的却是七濑,“你不是想阻挠吧,名取。” “用阵列围住棋盘就可以除妖,何必用这种诡异的妖术!”名取厌恶地说。 的场指了指棋盘上的血迹,“你不觉得这个很有趣么?我想研究它。” ┄…┄…┄…┄…┄ “我想起来了。”猫咪老师忽然发话,“用具有强大灵力的血来施展妖术这种说法,好像就是在两年前开始流传的。” “就是从sai这件事开始的。”名取做了个无奈的姿势,“我那时真被他们恶心着了。”因此,他才对后来的场的行踪那么在意。 “进藤君说过sai消失之前,棋盘上的血迹有渐渐变淡的迹象,”夏目想起了什么,“原来是的场用符纸取走血液的缘故吗?” 名取点了点头:“这是我们之间做的交易。” “交易?” “如果的场没有介入,我也许就不会管sai的事情。他们一用这种下流妖术,我就浑身不舒服。”名取半戏谑半认真地说,“我那时就想:我一定要做些什么,为了围棋和表弟。” 和亮一样,名取在围棋方面有相当的洁癖。他受不了一个强如塔矢行洋的棋士和这些肮脏的东西扯上联系。名取不动声色地走到棋盘前,把棋盘上的血迹护在身后。 “你想做什么?”七濑有些薄怒,但还是保持着应有的礼节,“这是我们先发现的,请你让开,名取。” “我认识这个鬼魂。他就好像本因坊秀策和塔矢行洋一样强。”名取没有退让,“如果他就这样消失了,对日本棋坛将是一个重大的损失。” 的场看着他,眼里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须臾,他才缓慢地道:“为了更伟大的存在。” “我会把他封印到棋盘里。”名取说,“我负责把他所在的棋盘带到因岛、八原那种地方。” 的场久久没有开口。倒是七濑急了:“当家,这个先例可开不得!” “这只是个折衷的办法。”名取沉声道,拿出怀里的一串纸人形,“如果你们想动这个棋盘,那就先打败我!” “主人!”瓜姬和笹后同时。 “呵,有意思。”没想到,的场嘲讽一笑,“这个鬼魂对你们来说就那么重要?在我眼里,一点用也没有。” “随你怎么想。”名取坚定地说。 “铁律不可破,那个鬼魂是一定要消失的。”的场仿佛漫不经心地说,“至于他什么时候消失……棋盘上的血,看上去还是有点用的。” 名取一惊。的场的意思他听懂了。他可以宽限鬼魂存在的时间,但是与此同时,他要棋盘上的血!然而血迹消失,就等同于鬼魂的死亡! 而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sai死! “如你和小猫咪所猜想的那样,阁楼地板下的纸人形就是我埋进去的。看上去很像除妖阵列,实际上却有细微的不一样。那是一个封印妖力的阵列。我没打算让sai消失,只是暂时把sai的部分妖力封印到纸人形里。sai渐渐没有了足够的妖力,便会回到棋盘上继续沉睡。到时候,我就可以和进藤说一声,把棋盘搬去因岛、八原那些地方。到时候,sai就不用再遭受除妖人平白无故的追杀了。” 夏目听到这里大松一口气。名取没有令sai消失,相反,处处保护着他。 “为什么你不干脆把sai当时就封印回棋盘里?”猫咪老师问。 “我不能这么做。一方面,我没有研究过与血有关的妖术,把sai封印回去后,的场要取走棋盘上的血,我不知道sai会不会随之消失;另一方面,进藤怎么办?sai已经以进藤的身份和我表弟对局过,表弟一直注视着进藤。他好不容易才有在意的同龄人。何况,如果我把他封印回去了,那不是摆明了要和东京的铁律对着干吗?的场说了,sai是一定得消失的。”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7节 “……”夏目无言。其实名取先生你主要是偏袒亮君吧…… “我扯断阵列后,棋盘上短暂地出现了血迹,是因为纸人形里sai的妖力漫溢出来的缘故吧?”名取点头,猫咪老师追问,“为什么后来血迹又消失了?” 名取短促地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意志力是远强于外在妖力的。我只能解释为,如果一个人有了去意,外在的东西又有何用?” “回到棋盘里的sai,是自己想要离开的?”夏目问。 “黄毛小子几乎每天早上都是哭醒的。”猫咪老师说,这话让夏目和名取先生都呆住了,“恐怕不是sai自己想离开的。” “我也想不明白。”名取说,又叹了一口气,“可是现在追究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瓜姬说棋盘里没有了鬼魂的气息时,名取非常震惊。纸人阵列在五月五日把sai的一部份妖力转移完毕,现在恰好满一个月,不出意外,佐为应该悄声无息地回到了棋盘里。他疑心的场或别的什么人发觉了他的小动作,便抽空去了一趟东京。 他在棋院幼狮赛会场上看到了表弟。少年打在墙壁上的一拳,仪态尽失。名取这才知道进藤光自佐为消失后就一直不战败。名取知道光不战败的原因,然而对于佐为的消失,他的疑惑却一点儿也不比光少。直到不久后,名取遇到夏目。斑夏之间的羁绊让他逐渐明白了许多事情,尤其是人与妖怪之间微妙的情感。 至始至终都是局外人的名取想,也许,他没有必要再深究佐为消失的原因了。 “名取先生……”夏目感到难过。名取说得轻描淡写,但夏目在东京确实没有遇到过一个妖怪。名取在这座令行禁止的城市维护佐为的存在,不用他说,夏目也知道他遭受了多少来自外界和自身的压力。他不争辩,做足表面功夫,只是内心拒绝配合。当初仓库的主人委托他除掉柊,他无情地应允了,就连夏目也以为他真的要杀掉柊,寒心不已。后来真相大白:名取只是想借住雷之阵的威力,弄断柊脖子上的绳子而已。 名取先生不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吗?他的性格里有一种柔而韧的东西,玲珑处世,却绝不放弃心底的善意。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猫咪老师收敛了戏谑的神色,“名取周一,你一向厌恶我们这种‘非人之物’。你救下柊,是因为你小时候和它有过感情。那个sai呢?进藤和他连你是谁也不知道。” “进藤当然知道我是谁,我可是人见人爱的大明星呢。”名取在这个当口还不忘展露那鲜花环绕的笑容。 夏目和猫咪老师同时翻了个白眼。名取这才收起了笑容,他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在名取的认知里,像妖怪、鬼魂之类的非我族类就该与人类划清界限,像的场的咒文一般——“非人之物,归于尘土”。到底是为什么,他当年要保护sai? 夏目看著名取,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和进藤光相识一场,有些事情,夏目尽管没有经历过,但还是能够明白。 “因为名取先生爱围棋吧。”夏目说,“就像进藤君和塔矢君一样。” “我放弃了考职业棋士,选择了演戏。”名取自嘲地说,然而声音却带上了某种寂寥,似是问夏目,也似是问自己,“……我对围棋能有多爱?” “你们爱着同样的东西,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夏目说,“进藤君和塔矢君他们通过对局传承围棋,名取先生则是通过保护棋士来表达。” 感情是一样的,只是表达方式不同。分明是同样的寂寞,玲子热烈,贵志安静。血缘是一面镜子,夏目贵志和夏目玲子是镜子的两面,相悖而又相承。名取周一和塔矢亮,何尝不是如此? 名取久久说不出话来,感到胸口有股热意在流淌。长久的疑惑终于有了解答,他不该再欺骗自己。他是爱围棋的,明知道自己也许一辈子都追不上亮的脚步,一辈子也无法让亮的眼睛转向自己,他依然爱围棋。他知道sai在教光围棋,因此他不想把sai直接封印回去。他期待亮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光终于来到了亮身边,然而sai却自己离开了。如果他当年把sai直接封印回去了……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sai最终还是消失了。”猫咪老师毫不留情地指出这一点,“名取,你这么多年来做的都是无用功。” “是啊。”名取望着“光”一笑,然而夏目却觉得那笑容里满是凄惶,“无论是围棋,还是sai,都是无用功。” 第25章 第二十三回 十二目半 第二十三回 “我说,你都已经看着表发呆一整天了,”猫咪老师不满地发着牢骚,夏目想它可能是饿了,“东西还收拾不收拾了!” “时间过得真慢啊。”夏目自言自语地说,第十次检查自己的表有没有出现问题。名取先生说像那样的大型比赛一般要比一整天,傍晚六点钟打过去,怎么也应该下完了吧? 猫咪老师翻了个白眼,在病床上打了个滚,不再搭理他。 “吶,老师,你说进藤君能不能赢这次比赛?”夏目问猫咪老师。 “你再问这个问题我就把你扔回到八原去!他能不能赢我怎么知道!” “都是我的错……” “哈?”猫咪老师打了个嗝。 “如果我没有来到东京,进藤君就永远不会知道《友人帐》和名取先生的事情,就能安心地下棋了……”夏目的声音越来越轻。亲戚们说的果然没错。像他这种人,无论到哪里,都只会给人带来麻烦。 “你是笨蛋吗?”猫咪老师一爪敲向他的头,“你忘记那封皱巴巴的信上写的是什么了?” “老师是说哨子的那件事吗?”夏目想了想,哨子和洋子小姐的故事记忆犹新,洋子小姐最后留给哨子一封信。那封信还是夏目亲手拆开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话:“——谢谢你把真相告诉我。” “黄毛小子,他也是这样想的。”猫咪老师懒洋洋地爬上了空的吊瓶罐,舔了舔爪子,“他不这样想我就吃了他。” 夏目看着它胖嘟嘟的身子趴在吊瓶罐上,忍不住噗嗤一笑:“猫咪老师,其实你也很担心进藤君吧。” “切!谁要担心他!”猫咪老师不屑。 “如果……进藤君也拥有一本《友人帐》,老师会做谁的保镖?” “什么?进藤友人帐?”猫咪老师好像想到了什么恶心的事,浑身的毛都竖立起来,“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假设。” “进藤君……他是我非常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夏目望着床头柜上的《友人帐》,目光温柔而缥缈,“特别是知道他也能‘看见’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他是我……唉,进藤君肯定不会把事情都弄得一团糟吧。” 进藤光那种白痴,如果生活在八原会怎么样呢?猫咪老师囧囧有神地脑补出一幅光和一群低级妖怪坐在森林里喝得酩酊大醉的模样,齐声大嚷:“哟!再来一瓶!”这么一想,它浑身的毛又竖起来了。 “嗝……我都想吐了。”猫咪老师一头的红十字。 “啊,六点了。”夏目没有理睬打着酒嗝的猫咪老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走向护士台。 进藤君的号码可以说得上是烂熟于心了。夏目站在电话前犹豫了一会儿,光vs亮的那一局刚结束,现在应该有很多人联系他。他能不能打通光的电话呢?不管怎么样,还是试试吧。 没想到,一下子就接通了。里头传来光平静得几乎不正常的声音:“喂,夏目?” 夏目抓紧了电话线,一时手足无措。“进藤君,棋赛……怎么样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电话那边是骤然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夏目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许久,光才呓语般地开口:“十二目半。” “十二目半?”夏目茫然地重复道。他对围棋的目数没有任何概念,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我输了十二目半。”光自嘲地笑了一声,“那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我输惨了。” 夏目听见轰的一声,好像有一辆火车在他心中驶过。仔细一听却发现是光那边的声音。光似乎在新干线的站台上。 “你在哪里?”夏目脱口就问。 电话那边又是沉默。夏目耐心地等待着。光会告诉他的,他直觉上这么认为。 但是,他错了。光挂了电话。回答夏目的,只有一声声空洞的忙音。 ┄…┄…┄…┄…┄ 光独自坐在列车上。车窗外的楼群在夕阳下流动,他疲倦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埋下头去。 棋士们难以置信的眼神历历在目。对面的亮,在对局中就时不时地抬头看他,犀利的眼神像要把他给生吞活剥了。但光下得无悔。通过这一局,他总算看清楚了很多东西。 光在那局棋里,刻意避开了佐为。 佐为是光的老师,光从前的每一手棋可以说是全部传承于他。开局、定式、官子……每当光陷入棘手的境地,也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如果是佐为,他会怎么下这一手棋。这样的假设几乎没有出错过。然而今天,光却硬生生扼住了这些念头。他明明想到了有更好的棋步,却因为有佐为的影子,被他尽数摒弃了。 开局时,他没有把棋子落在往常的“星“上,而运用了后来在森下老师那里学到的宇宙流。行棋也和他以前的风格不太一致。光和sai头一次彻底地分了开来。从亮的神情来看,他感到意外,却不敢掉以轻心。他拿不准光的真正意图。 ——塔矢,你的眼睛里,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我? 下到中盘的时候,中盘之争进入白热化。有一手棋光陷入了长考。一面是佐为从前惯用的手法,另一面是危险的大雪崩定式,他一度无措。最后,他铤而走险地选择了后者。然而,他目前还没有能力驾驭这一招。 所以,满盘皆输。 早早地终局后,亮腾地一声站了起来,眼睛里彷佛有一团火在烧。还不等他问出些什么来,光就一把推开他,抄起背包冲了出去。外面自然是记者和棋士们的层层围堵,他推说着“身体不舒服”,楞是杀出了重围。 手机被打爆。每一秒钟都有人打给他。棋院自不必说,塔矢、和谷、伊角……他全部拒绝了。在手机快要没电时,光接到了夏目的电话。从前夏目主动联系他是因为猫咪老师,想必现在夏目是真的担心他。光在无人理解的孤独中感到了一丝难得的暖意。夏目那个笨蛋,明明连目数都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却想知道棋赛的结果。 “你在哪里?”夏目问他。光犹豫着,但又觉得如果是夏目的话,告诉他也没有关系,于是就说:“我在去往本妙寺的路上。” 夏目没有反应。光这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机塞回到包里。他背包里有虎次郎的棋盘。爷爷家的阁楼塌陷了,光打算把它捐到本妙寺秀策纪念馆。 第26章 第二十四回 亮君的纸风车 第二十四回 听夏目说完了整件事情,猫咪老师抛下一句“我出去找找,夏目你待在这里”就拉开窗户跳了出去。 其实夏目并不担心。是因为猫咪老师吧?光和猫咪老师总是能为他带来安心的感觉。 这时候走廊传来急促脚步声。夏目心中一惊。会不会是光? 然而,脚步声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戛然而止,彷佛迟疑了一会儿。夏目屏住呼吸。 敲门声还是响了起来。不过两声,轻而文雅。 不是光,会是谁呢?夏目疑惑着,打开门。 来人是个和他一般大的少年。墨绿色的短发、祖母绿色的眼睛。西装外套拿在手里,白色的衬衣有汗水的痕迹。他还在微微地喘着气,领带有些凌乱,彷佛不顾一切地跑来。 他的手里拿着一支纸风车。 少年没有和夏目客套,只是急切地在病房里逡巡了一圈。看到四周空空如也,他眼里的焦灼一点点地黯淡了下去。 “请问……”夏目困惑地开口。 如梦初醒一般,少年看向夏目。方才的失态被恰到好处的礼仪所代替。他向夏目鞠了一躬,“对不起,冒昧打扰您了。” 接着,向夏目伸出手,“我是塔矢亮。” 原来他就是塔矢君?夏目惊讶之余有些恍然。塔矢君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光每次提起亮都是一副热血激昂的神情,直嚷着“我一定会打败他”,让夏目以为塔矢亮是不苟言笑、高傲得不屑的那种人。可是眼前的塔矢君,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一位温润如玉的俊雅少年而已。第一眼看上去,甚至是讨人喜欢的。 夏目和他握了握手:“我是夏目贵志。塔矢君是来找进藤君的吗?” 亮一愣,显然没料到夏目会这么直接地说出他的意图。他有些窘迫地点了点头。“我担心他”这句话亮是死活说不出口的,于是勉强找了个理由:“棋院有许多采访等着他。”又不想想,自己何尝不也是翘掉了采访出来找光? “进藤君没有来这里。”夏目说,“不过我已经有朋友去找他了。” 这么说,夏目已经知道这一局的结果了?光接了夏目的电话?亮闻言又是一阵怔忡,心里涌起了一股不知什么样的滋味。 今天赢棋的人是塔矢君,可为什么他的脸色这么难看?夏目感到不明所以,再看到亮汗流浃背的,又看看他手里的纸风车,就说:“塔矢君先进来坐吧。” “对不起,我这就下楼去买东西。”亮更窘迫了。他活这么大以来还鲜少有这么尴尬的时候。 “不用不用,我快出院了。”夏目连忙说,“塔矢君进来坐吧。” 这位夏目君,好像拥有一种让人平静的力量呢……亮从来没有下棋下得那么窝火。棋局结束后跑了个没影,还死不接电话,种种不负责任的行径把亮的耐心磨得一干二净。总之亮只想把光揪出来给他一拳,冲他大吼“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憋了好几个小时的愤怒和失望让他横跨过半个城市来到东京医院,闯到护士台劈头就问“夏目君住在哪一间”。 然而,此刻在夏目面前,亮的怒火不知为何就平息了下来。与其说是平息,倒不如说是因为无处发泄而变得无力。亮局促地走进病房,内心后悔不迭。看吧,一遇上进藤光的事你就冲动,这下打扰了夏目君,看你怎么收场。 这时,窗外一阵大风吹来。少年手中的纸风车旋转出声。 “这是名取留给我的。”看到夏目注视着风车,亮顺着说。 “咦……名取先生还会这玩意儿啊。”夏目新奇。亮看他似乎挺感兴趣,就把纸风车递给了他。 “听说夏目君和表哥是旧识。” “是的,”夏目点头,望着手里转得正欢的纸风车,“以前就和他见过好几次。” “是这样。”亮庆幸自己找到了一个好话题,“夏目君和表哥是在什么地方见面的?” 什么地方见面的?夏目在心中掰了掰手指。八原、温泉山庄、村庄、洞穴、御柱的家……都见过名取先生。仔细算算频率还是蛮高的。夏目只好说出一句听上去很傻的话:“我在很多地方都碰到过他。” 幸好亮不疑有他:“表哥总是到各地拍戏,东京反而来得比较少了。” “比较少来东京?”夏目重复道。名取先生作为明星,应该经常出入东京才对,“这是为什么?” 亮别过眼睛半晌。名取昨晚连夜就走了,其实亮很希望他能留下来。明天有重要的棋赛,自己的父母在中国,虽说有绪方、芦原和市河,但亲人的感觉毕竟是不一样的。 这时候想起名取,加上光方才的那一局,很多很多的思绪顷刻间层迭上涌。冬日的第一场雪、旋转的纸风车……亮忽然就叹了一口气:“可能……是因为我吧。” “因为……你?”夏目不解。他不知道塔矢亮为什么会对他这个陌生人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但是如果塔矢君想说,他也很乐意听。 纸风车悠悠旋转。《友人帐》里的名字轻轻飞起又落下。塔矢亮在漫天纸片撞击的声音里看到童年时的自己。每当他回想起那段时光,彷佛都会听到纸风车旋转的声音,看到那个人偶般寂寞的小男孩,拿着纸风车走在大雪落尽的街道上。 “怎么又输给你了!小亮!”记忆中的少年挫败地大叹一声,呵出白色的雾气,仰面躺倒在棋盘后的榻榻米上。彼时的亮上小学不久,名取已经是高中生了。 名取在亮的印象里,是个“社交型”的人(被光听到又要嘲笑是词语匮乏的“棋痴”了,但亮觉得这真是最合适的词语了)。名取非常善于察言观色,总能说出大人们想听的话来,特别是女性。无论是自己的母亲,抑或市河小姐,都好像非常喜欢他。 但是,亮觉得名取一直在……敷衍。他认真地和别人交往着,同时也抽离着。只有在棋盘上,他才觉得自己看见了真实的名取:凌厉,决断,每一个转折都有耐人寻味的机锋。 长袖善舞、笑脸待人的演员,以及棋盘上的快攻手,哪个是真正的名取?抑或,两个都不是? “小亮,你下棋时的眼神真可怕。”有一天,名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亮一愣,看到名取低头看着下子的手,露出了憎恶的表情,彷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皮肤里爬。这种表情并不陌生,亮曾在围棋班里的红发男孩脸上见过。 亮当时就向名取中盘认输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他除了下棋以外,就没有过别的交流。”亮顿了顿,睫毛在他的脸上投落淡淡的阴影,“我以为表哥讨厌我。” “当然不是。”夏目毫不犹豫地说。名取的皮肤里住着一只蜥蜴妖怪,亮君显然误会了。只是,他该怎么向亮解释? “我知道不是。”亮清浅地笑了笑,“因为,他送给了我一支纸风车。” 一天回家,亮在名取的房间外听到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他听到了“妖怪”“除妖人”“瓜姬”“在东京不方便”“代我去收拾它”等零碎的片段。忽然,门就莫名其妙地自己打开了。冰冷的风声掠过,亮就这么乍然和房间里的名取对上了眼睛。满地雪白,摆满了临时用和纸裁剪下来的纸人形。 名取脸色大变:“你在这里很久了么?” 亮怔了一下:“……我听不懂你们说话。”然而心底又有小小的不甘,亮嗫嚅着问,“为什么要做人偶?” 很久以后,亮回想起这一幕,总觉得当时好像撞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名取。惊慌的,同时又脆弱无助。但是一切来不及捕捉,名取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赤红色的眼里永远是漫不经心的笑意。 只见他拿起了几个白色的纸人形,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扎成了一支风车的形状。他又很快取来了胶水和一支细长的竹条。几分钟后,一支精致的纸风车就大功告成了。亮看得呆了。 “喏,送给你的。”名取把纸风车递给了他,莞尔一笑,“你不是刚拿到了儿童围棋赛一等奖吗?” “啊?喔……谢谢你。”亮受宠若惊地接过。他低下头:“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讨厌小亮?怎么会!我可是很佩服小亮的,大家都说小亮是天才呢!” 我不想是个天才。那时候亮悄悄在心里说。 ——我只想做一个有很多朋友的普通棋手。 然而那样的心声也只是在亮小时候出现过,后来,他慢慢学会了不在意。总会失去些什么的,只是这些在围棋面前不值一提。 原来名取并不讨厌自己!亮舒心地笑了,高兴地用手转动着纸风车。灿烂的阳光在风车上流转。 名取看得一呆:“我说你……就真的那么喜欢么?” “是啊!”亮用力地点头,连眼睛笑得弯弯的,“从来没有人因为我赢棋送过我礼物。”大家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 名取怔怔地看着执着纸风车的男孩,忽而一笑:“小亮,你以后在重要的赛事上赢了棋,我就送给你一个这样的纸风车。看你这辈子能收集多少个。” “好啊!” 新初段联赛结束后,亮离开幽玄之间,在自己的鞋柜里找到了一支纸风车。他又听到了门自己打开时那缕熟悉的风声,彷佛有个看不见的影子与他擦肩而过。 表哥不是在小镇里拍戏吗?亮感到奇怪,却没有多想。纸风车是只有他和名取才知道的约定。他在纸风车的背面看到一行字:——“祝贺你通过职业考试。周一” 亮微微笑了一下,拿着纸风车走进初冬的第一场雪里。职业考试已经结束好几个月了,名取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消息么? 自己和表哥……真的是越走越远了啊。 ——“不要在意不该在意的东西。” 有一段时间,名取一度非常想打败他,就像围棋班里那个红头发的男孩一样。亮的父亲,塔矢行洋就对名取说了这样一句话。从那以后,名取似乎就放弃了围棋。他自嘲地笑着:“反正我是不可能打败小亮的,那还不如做别的事情好。” 不,不是那样的。亮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为什么每个孩子都要以打败他为目标?他们下围棋的目的,难道就只是为了打败他? 那我就输给你们好了。只要你们不放弃围棋,让我输一百盘都可以。 亮走在皑皑的雪地里,雪花落满了他的肩膀。纸风车在雪中旋转飞舞,发出淡淡的悲伤的蓝色光芒。 如今,他又在鞋柜里发现了名取的纸风车。然而光却推开了他,逃跑般地冲出了人群。光从他身边跑开时带起了一阵金色的风,用纸人形扎成的风车也随之悠悠旋转。亮想要拉住他,手里抓住的,却只有虚无的风声。 原来每一个纸风车,都是一段无法挽回的时光。 第27章 第二十五回 他也是骄傲的 第二十五回 “对不起,忽然就对你说了这么多。”亮向夏目抱歉地说,“也许是因为,你是我第一个遇见的表哥的朋友吧。”更可能是因为,他不认识夏目,夏目也不认识他吧。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夏目向陌生的少年微笑,“你们都是很温柔的人呢。” “这个,就放在你这里吧。”亮指了指风车。空手来探病总是不好意思的。 “咦?这是名取先生送你的,怎么好——” “没关系,我以后还会有很多。”亮的神情中透出一丝傲慢的从容。那一刻夏目忽然明白为什么光和名取都说亮君是骄傲的,因为,他对自己时刻有信心。 “好的。谢谢你,塔矢君。”夏目也不好推辞了。名取的手艺出乎意料的好,除妖用的纸人形接合而成的纸风车精致巧妙,有一种两个世界交错的美感。亮君真的是一个非常周到的人。 “如果进藤联系你,麻烦你告诉他,我会一直在会所等他复盘。” “好的。”夏目点头,又有些在意地问,“塔矢君为什么认为进藤君会联系我呢?” 亮的神情有一瞬的复杂不明,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你是进藤最重要的朋友,不是吗?” 夏目沉默了。光挂上电话的那一刻,他心里涌起了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微妙的,有些惆怅有些落寞又有些释然的心情。归到尽头,不过是淡淡的一句话:果然,就是这样。 因为没有期待,所以,也就谈不上失望。夏目微微一笑:“进藤君最重要的朋友,应该是塔矢君才对。” 亮颇意外地看着他。本来,夏目不喜欢在背后说些什么,只是亮君看上去似乎真的很在意。光从来没有把心里面的想法对他说吧,就像自己和树上的妖怪、和田沼一样。夏目想,如果当时自己能更坦率一点,结果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进藤君对我说过,你对他的在意,很大程度是因为另一个身影。”夏目说,看着亮的眼睛从茫然逐渐过渡到惊讶再到不可思议,“进藤君说,他很害怕有一天,你会对他说,你在乎的从来就不是真正的他。” 亮此刻的神色已经不能简单用震惊来形容了。光竟把这些都告诉了夏目?亮不由细细打量这个清冽淡漠的少年。纸风车在他修长的指尖静静流转。也许他不该感到太多的意外,刚才的自己,不也把纸风车的故事告诉了他?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你?”亮试探道,心脏像悬到了半空中。 夏目摇了摇头:“不,他什么也没有说。”sai的事情是他猜出来的。 “哦……”亮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细细琢磨夏目的话,又觉得自己哪里听错了,“进藤说,我在乎的从来不是真正的他?”他忽然就觉得恼怒,合着自己五年来的注视和追逐在进藤眼里都是假的,“他纠结这些有什么意义吗?!还不如认认真真地下好一盘棋!” “有意义。”出乎亮的意料,夏目的神色变得执拗,“没有人甘于依附另一个人而存在。那对彼此都是一种侮辱。他有多喜欢你和sai,就有多不愿意依附着sai和你争夺本因坊头衔。进藤君,他也是骄傲的。” 是猫咪老师提醒了他。洋子小姐的恋人背叛她以后,哨子模仿那个男人的声音,隐藏在一门之隔,陪她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如果哨子一开始就贸然告诉洋子真相,洋子必然会受到惊吓。但是又有谁考虑过哨子的感受?没有自我的爱与善意注定是悲伤的。从一开始,就卑微到了尘埃里。但是光,他不是哨子。 亮惊呆了,完完全全地惊呆了。他不知道夏目这个惊人的解释从何而来,但他想起光走出大雪崩招式时的神情,痛苦的,带有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如果光当时按照秀策的棋来走,未必会输掉这一局。 简直就像……光新初段联赛时和父亲的那一局一样。彷佛在不甘地拒绝着什么。 进藤,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啊! ┄…┄…┄…┄…┄ 光下车的时候听到“咻”的一声,一只肥胖的三色招财猫出现在他面前。光刚刚叫出一声“猫咪老师?”猫咪老师就变成了一个身穿蓝色水手服的少女。浅金色的长发,微微挑起的眼睛,样子简直是夏目的翻版。光看得瞠目结舌。 “我可以变成人类的样子。”猫咪老师简短地解释道,“这个外表的模样是夏目的外婆,夏目玲子。” 光用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手指哆嗦着:“原来你……你会说话!” “嗯?”猫咪老师眯起了眼睛,拖长了语调。那气势汹汹的表情分明在说“你敢再啰嗦一句试试看。” “猫咪老师,你来找我干什么?”光傻傻地问。 找你干什么?切,要不是看夏目担心你,本大爷才不惜得跑这一趟。 猫咪老师说:“当然是找你要吃的。我饿了。” “可是医院附近就有吃的啊?” “我去哪里吃还要你这个人类来管吗?!” “……” “快带本大爷去找吃的!立刻马上!” “可是我要去本妙——” “嗯?”一记眼刀飞来。 “我知道了这就带你去找吃的!” ……于是,光和猫咪老师就坐到了附近的一家拉面馆里。猫咪老师一口气要了五大碗拉面。光看着自己的钱包欲哭无泪。 “猫咪老师,今天输棋的人是我好不好?”光无奈地说。 “啧,那点破事儿。”猫咪老师含糊不清地说,把光刚刚失去的头衔争夺权不当一回事儿,“话说,”它忽然从拉面碗中抬起头来,腮帮子鼓得像包子,“你还是有些优点的嘛。” “欸?”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光瞪着它。 “你每次下馆子点的拉面都挺好吃的。比夏目那家伙点的好吃多了。” “哈,那是当然,不是我夸大其词,整个东京的拉面我基本都尝过了!朋友想吃拉面都得问我。”光提起这点就非常自豪。 “哦是吗,东京医院附近有什么好吃的?” “中华拉面最棒了,东京医院附近就有一间,每次探望夏目我都会去那里吃好几碗!” “怪不得你老是去探望夏目,原来是为了那里的拉面。” “啊哈哈这都被你看出来啦……喂你够了啊,猫咪老师,你不是来安慰我的吗?” “安慰你?你想也不要想。”它忽然抬起头,眯起明亮的眼睛,“进藤光,你欠我一次。” “哈?” “夏目那家伙还没有对你说吧,他的肺炎还没完全康复,但也没有大问题了。”猫咪老师窸窣一声把面条吸了进去,“他两天后就回家去。” “咦?!”光一站起来,震惊。这个消息太突然了,简直没有给他留一点儿余地,“为什么夏目不跟我说?” “那小子总是顾虑太多。说是怕影响你下棋,怕这个怕那个。” 是啊,夏目就是顾虑太多!光沮丧地看着面前的一大碗拉面,顿时没有了吃的胃口。如果猫咪老师没有来找他,他不就连再见也没法跟夏目说了?夏目怎么能这样? “小子,你这副要死不死的表情是怎么回事?”猫咪老师看着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它揭开了sai的消失背后所隐藏的真相。对光,它抱有一份愧疚。 “什么怎么回事。”光闪烁其词地说,“不就是输棋吗。老子之前还整整一个赛季不战败呢。” 一团纸巾猛然砸上他金色的刘海。猫咪老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是高贵的高级妖兽,连你这种愚蠢的人类在想什么也看不出来,岂不笑死人了。” 光局促地捧住放到桌上的拉面碗。热量传到他的掌心里,然而他却觉得全身一片冰凉。 他下的棋,就是他的全部? 不,不是的。名取和夏目的出现让他无法再自欺欺人。名取看见了他身后的佐为。那两局棋,不是他进藤光下的。佐为之于他,就像妖怪之于夏目,普通人看不见,然而它们却在‘看得见’的人的眼中,鲜明地存在着。 藤原佐为——“不是秘密的秘密”。 名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光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下来。他所有的感受都变了。在这个城市中,有多少人看见了佐为?他们只是迫于一种说出来就不被常人接受的压力才保持缄默。和他对弈过的棋士之中,有没有也能“看得见”的人?佐为在新初段联赛下棋时,他们是不是都在暗地里嘲讽着他? 光不怕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但是有一种说法仅仅是想他就无法接受,那就是——骗子。 整个棋院的人之所以瞩目他,全部是因为佐为。没有佐为在身后,亮根本不会正眼看他。佐为离开的这些年,他好像踩在随时会塌陷的地面上。他害怕亮说他是骗子,同时又期待亮发现他的秘密。 直到夏目的出现将这一切彻底击碎。 光以一种惨烈的方式输掉了这一局。每下一子他都觉得心底有刀子在割,佐为的每一式已经渗入了到他的骨子里,想要证明自己谈何容易。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分成了两半,一半属于在棋盘上下棋的自己,另一半悬在半空中注视着自己神经质地握紧了折扇……他的理智跳出来问他:进藤光,你在做什么? 是啊,他在做什么?除了前两局和新初段联赛是佐为下的以外,每一局都是他自己下的。为什么他依然感到恐慌?他简直想掰开亮的心,看里面装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但是看清楚了又怎样?如果里面的人是佐为,难道他就要和亮分道扬镳? “也许你们会认为我是幸运的,因为我踩在了巨人的肩膀上。”光叹了一口气,“但是,我这里,”他把手放在心口,眼底一片热意,“没有办法释然。” 光很喜欢佐为,但他想一个人站在亮身边。 “进藤光,你的骄傲就是一块玻璃。”猫咪老师的眼睛弯得更深了些,有些困惑有些怜悯又有些不以为然,“又脆,又薄。” 但是,纯净透明。和夏目在一起时,猫咪老师总是时不时地心悸,生怕哪一天它迟来一步,夏目就被妖怪吃了。但是进藤光,当它看着光,它只会觉得安定,彷佛所有的事情都变得不是事情。听上去好像反了过来,但真的就是这样。 猫咪老师扭过头,恰好看到了光鼓鼓囊囊的背包,“这里面装了什么?那么鼓?“满怀希望地眨了眨眼,“是炸鸡吗?” “是佐为附身过的棋盘!”光拿鼻孔鄙视他,接着别开眼睛,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是虎次……也就是本因坊秀策的东西……我打算把它捐给本妙寺。” “胡说,干嘛捐?”出乎意料的,猫咪老师一把将背包里的棋盘抢了过来,眼睛呈现出金灿灿的“$”标志,“这么值钱的棋盘干嘛捐!还不如给我……不,给夏目。” 许久的沉默。光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后,他终于清浅地笑了笑:“好啊,就放在夏目那里。好好保管它。”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忙著留學的事情,所以更新速度會比較慢_ 不過因為這篇文是送給朋友的禮物,沒有意外的話,應該不會棄坑。 也許會有朋友覺得光即使受到打擊也不會刻意避開佐為,其實這是後面劇情的鋪墊。希望親們不要在意,當然了依然是歡迎拍磚_ 第28章 第二十六回 腐草为萤 第二十六回 化身成玲子的猫咪老师把佐为的棋盘搬回到病房时,夏目正在床边收拾衣物。纸风车在窗边悠悠旋转。 “猫咪老师,你回来啦?”夏目侧过头,看到棋盘,疑惑,“这是谁的棋盘?” “这是sai附身过的棋盘。”猫咪老师说,把棋盘放在病床上,嘭地一声,又变回了肥嘟嘟的招财猫,“这么值钱的东西,黄毛小子居然想把它捐出去。” “进藤君决定了就是他的事了。”夏目说,微微皱眉,“老师你干吗要抢过来?” “你没看到他那副样子。他不久后就会后悔的。”猫咪老师挪动着肥胖的身躯,“现在他把棋盘给你了。你带回小镇去吧。” “给我?”夏目难以置信,“这么重要的东西,给我?” 他看向放在床上的棋盘。古旧的十九路棋盘,反射着阳光,光洁而凄清。 “佐为先生,他会很难过的。”夏目自言自语道,用手轻触盘面上细细的线。 就在这时,病房门敲了敲:“夏目君,电话有人找。” 是光?夏目条件反射似地想。去护士台接过电话后,却是川添。 川添说:“明天是校庆,有学园祭。你和进藤君一起来吧。” ┄…┄…┄…┄…┄ 光在去叶濑中学的途中碰到了一个人。这个人的出现令他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明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藤崎明猝不及防,她慢慢地转过头,彷佛深吸一口气。面向光时,已经换上了一个极灿烂的笑容:“好久不见,小光!” “你、你也要参加学园祭吗?”光语无伦次地说。 藤崎明点了点头,微笑:“一起去么?” 光有些为难:“可是我约了夏目……” “哦,是这样。”明明轻描淡写地说,“我也约了别人。我就先走一步了。” “明明……” “嗯?” “……对不起。” 明明笑了笑:“这句话,你一年前就说过了。现在就不必说了。”说着,转过身,一路小跑。 光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现在的他已经高过明明不止一个头了。深绿色的叶子在他们之间缓缓落下,像极了一年前的那个夏天。明明中考失利,要去一个小镇的高中念书。在新干线站台上,她对光说,我喜欢你。 “进藤君,你在看什么呢?”光侧过头时看到夏目,招财猫趴在他肩上打着盹儿。夏目看着少女远去的背影,有些迟疑,“……这好像是我们学校的校服?” “不会吧!”光太惊讶了。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 “没错,这就是我们学校的校服。”夏目确认了这一点。酒红色头发、比他们大一届的学姐,多轨好像向他提起过,“是不是姓……藤崎?” 光心想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她是我的青梅竹马。” “原来是这样。她在叶濑中学念的国中?” “对。” 猫咪老师嘴巴前的泡泡破了,它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周六的清晨,光和夏目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悠闲地慢慢行走。彷佛只是两个最普通的友人,在周末结伴出行。 “你和塔矢君怎么样了?”夏目在意地问。 “塔矢?”光勉强地笑了一下,“到处都有媒体等着采访他。他哪有时间理我?” 其实这并不是真相。把棋盘给了猫咪老师以后,光回到家后,妈妈就说有位塔矢君打了几次电话过来。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手机充了电,打了回去。 亮立刻就接了。光听到他对那边的什么人说:“抱歉,我先接个电话。” 光等待着。不久后,亮那边稍微安静了一点。他生硬地说:“你终于打给我了。” “你在接受采访?”光试探道。 “我在家里的研讨会上。”亮毫无起伏地说,“绪方先生的妹妹来了东京。” “哦,”绪方先生的妹妹?听森下门下的前辈提起过的,好像是个叫由梨子的女生,“要不你先陪他们?反正我——” “你什么时候来复盘?”亮打断他。 “啊?” “你那一手大雪崩真是烂棋中的烂棋。快点来会所复盘,和我从那一手重新下。” 光无言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知道他输棋肯定难过,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这家伙真刻薄。”光说。 “放弃这一局的是你。”亮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在纠结什么,但是,没有任何一局棋值得我们儿戏对待。” 光感到委屈:“我没有儿戏对待!” “进藤光,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任性。”亮扔下这一局就挂上了电话。光生气地将手机扔到一边,半躺在床上。他感到火辣辣的羞愧。他宁愿亮像平常一样冲他大吼大叫,也不要他这样平静地说话。这种冰冷的失望让人最难受了。 说不定……自己真的是任性的。 “不要想这件事了。”夏目轻轻拍光的肩膀,“就算塔矢君看着的是佐为先生,但是现在,我和猫咪老师、还有别的棋手,看到的人是你。我眼中的进藤光,与佐为先生无关。” 光张口想说话,但又闭上了。夏目肩上的猫咪老师发出一声滑稽而响亮的酒嗝。夏目突然发现光的眼里有什么在闪烁,顿时窘迫,连忙低头看着地上深绿色的落叶。但光说话时,声音却恢复了平时的轻快。 “谢谢你,夏目。” 这时候几个彩色的气球飘了过来。光和夏目各自抓住了一个红色和白色的气球。猫咪老师伸出爪子想抓一个蓝色的气球,却怎么也够不着。前方不远处就是叶濑中学,一大串气球从校门的牌匾处飞了起来。 “这不是进藤吗?”有人向他打招呼。光认出那伙人是自己的初中同学,一一向他们打了招呼。光在他们中间看到笑逐颜开的明明,挽住几个女生的胳膊。那里面竟然有三谷和金子。他们一看到光,就不停地嚷嚷(金子:“你昨天是怎么回事啊!”三谷怒目瞪视:“你死在棋盘上算了!”)。 夏目大为尴尬:“你要不要和他们一起——” “当然是和你们一起玩!”光没等他说完就回过头,抱过猫咪老师,“和你们一起才好玩。”他才不想整个学园祭都听三谷他们数落。 教学楼前有装扮成大熊的人特地收走人们手里的气球。大熊手里的“将”字扇子格外眼熟。果然,大熊一见到光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记。 “加贺!”光捂住头,然而也抑制不住惊喜地笑了,“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加贺脱下大熊的头套,一头红发耀眼极了。他盛气凌人地叉起腰,“喂,昨天那局你小子吃错了什么药——你给我滚回来!混蛋!” 光已经拉着夏目和猫咪老师跑得远远的了。 走到摆摊的地方不远处,就看到一个身穿巫女服的女生戴着写有“目”字的纸面具站在前头,月白色的发丝迎风飞舞。她看到光和夏目,整个人莫名其妙地僵直了一下。夏目看了觉得奇怪,又忽然想起了什么,眼里的惊讶在下一刻转变成了意味深长。 “你是川添!”光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夏目看到他得意洋洋的神情想笑。 “哎你是怎么认出来的?”川添挫败地说,“我可是戴了面具的。” “你的眼睛!”光得意地说。她蓝紫色的眼眸简直和佐为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光指着川添手中的签文纸。那张纸已经被川添捏得有些发皱了,上面有四个大字:——“腐草为萤”。 “这是我为一个朋友在占卜屋抽的签,没什么的。”川添欲盖弥彰地笑笑,“你们要不要也去玩?” “占卜?那不是女孩子的玩意儿吗。”光觉得没什么意思,“有没有以前筒井学长那种死活题?” “有啊,我们的围棋社就有。”川添笑着指了指右边,“你往前走不远处就是我们的摊位了。不过我估计社员们见到你都会向你兴师问罪的。” “兴师问罪?!为什么?” “是啊,我们和海王中学的人赌棋了。赌了整整两万呢!” “……”光心想这下完了,他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我还是不去玩死活题了。和猫咪老师去找些吃的。”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8节 “你和猫咪老师先去吧。”夏目说,“我有话和川添说。” 作者有话要说: 绪方由梨子:《夏目友人帐》第四季【致过去的你】中出现过的一个女生,是夏目过去的同学,非常的善解人意,对夏目有说不清的好感。夏目在神社假寐时以为她是妖怪,还踹了她一脚。她的床头有名取的海报,应该是名取的粉丝。 在这篇文里,咳,她有不少的戏份。当然了和感情戏无关。谁叫她姓绪方呢= = 第29章 空 此章節空 第30章 第二十七回 心里面的我 第二十七回 光看了夏目一眼,却没有多问,便和猫咪老师离开了。猫咪老师的注意力此时已全被章鱼丸子吸引了过去。 “我知道总有一天会被你发现。”川添摘下脸上写有“目”字的面具,一双蓝紫色的眼眸毫无哀乐,“我很庆幸,你很快就会离开这里。” 夏目感到一种揪心的烦躁。很快就会离开东京,离开进藤光,他都知道,只是,他不甘心。外婆和妖怪之间是这样,光和佐为之间也是这样,为什么他永远只是个旁观者? 这时候从另一边传来光的吐槽声。猫咪老师正在不遗余力地抢着光手里的章鱼丸子,光正在不遗余力地躲开。他们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快要逝去的夏天就像一片被蒸干水分的柠檬薄片,微甜,微酸。 “腐草为萤。”夏目指住川添手里的纸条,“这话说的……是青岚小姐么?” “是……”川添叹息,仿佛自言自语,“你知道我有多羡慕进藤君么?他的对手,将一直在他身边。而我的对手……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再一次死去……” “你的意思是,你会除掉她?”夏目再也忍不住了,“除掉青岚,除掉——你很不容易才找到的对手?” 川添看夏目一眼:“夏目君,我们除妖师,之所以能毫无愧意地除掉妖怪,是因为妖怪在我们的心中,一直是敌人。” “可青岚小姐不是敌人!”夏目激动地叫道,“佐为先生也不是!” “他们都是。”川添斩钉截铁地说。 夏目明白了。这不是讲讲道理就可以解决的,这是观念的问题。不管妖怪有多与世无争,不管它们有多寂寞、多善良,非我族类就是非我族类,就是讨厌,就是无法包容。 “所以你就打算亲手除掉青岚吗?”夏目说,“既然她注定离开,为什么还要让她出现在进藤君和塔矢君的面前?” “是啊,为什么呢?”川添轻声喃喃,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询问自己,“我为什么会听任她回来……后来又不得不亲自除掉她?” 很久很久以后,夏目还记得此时的川添。东京的少女除妖师,她的声音碎裂在蝉的绝响里,微风摇起她的裙摆。夏目没来由地想起多年前的夏目玲子,她是不是也经常这样呆呆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 “你和名取先生一样,也是热爱围棋的吧。”夏目轻声说,“同时,你也是寂寞的。” 川添短促地笑了一声。她把那张“腐草为萤”折叠了起来,放到制服的口袋里。夏目本来想问青岚退出职业棋坛后会到哪里去,可他真的有必要问吗?等待千年的青岚,得知佐为离开后,想必也会像萤小姐一样消失…… ——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给我省省心吧,都是徒然的。”猫咪老师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夏目耳边响起来,夏目这才发现他已经在叶濑中学的校园里发呆了许久。川添已经戴上面具离开了,猫咪老师衔着一支章鱼串烧。 “这是黄毛小子买给你的。”猫咪老师把章鱼串烧丢在夏目脸上,夏目连忙伸手接住它,四处搜寻光的身影。光坐在不远处专注地下围棋。猫咪老师永远也无法理解,区区围棋的吸引力怎么会大于食物? 也许是因为光的出现,人群很快就骚动起来。不久后,很多人围到了光的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出声。 夏目贵志远远地凝视着人群间隙中的进藤光,远远地。 夏目小时候常在梦里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人。那个人经常笑,经常奔跑,穿着父母亲自买的运动衫,喜欢吃零食打游戏,有许多许多的朋友。他在某个领域非常擅长,温柔、善良,而又执着。他也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但没有人说他骗子,也不会因此被妖怪追逐。阳光透过树影落在他的身上,斑斑驳驳,他的样子看不明晰。 后来夏目想,那也许就是他梦想中的自己。虽然他知道,很可能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变成梦中的那个人,然而这一切完全不影响他对那个人的向往。夏目在梦中对他微笑,说:你好,心里面的我。 忽然有一天,那个人回过头来,报以他一个大大的微笑:“哟,夏目!” 那一瞬间,夏目感到心中有一面镜子应声而碎。所有的碎片在树影下闪烁,每一片都那么亮,让夏目无处躲藏。每一个金色的笑容、每一句话、自信的眼神……心里面所有的渴望,都有了具体而生动的表达。 那种震撼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 夏目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用敬语称呼他,因为他知道那种出色的人可遇而不可求。夏目也想把光看待成北本、西村、田沼这样的朋友,但他就是做不到。 名取问他:“进藤是你的朋友吗?” 光在夏目心里,不仅是朋友,还是他心里面的自己。 夏目希望和光成为最要好的知己,但他又下意识地不抱期待。他小心翼翼,因为他太害怕失去。那是人保护自己的一种本能,你知道心里面最向往的东西就在那里,但你不敢期待,更不敢走近。你害怕它因为你的靠近而碎掉。 光挂了他的电话的时候,夏目心想,果然,就是这样。 光果然没有把他当成真正意义上的好友。 因为没有期待,所以,也就谈不上是失望。一切,就是这样。 很高兴遇见你,心里面的我。 再见了,进藤君。 (卷一:完) 流火狩衣 第31章 第二十八回 冰屋 光没有对夏目说过,他曾经做过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一幢冰做的圆顶小屋,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在里面生火取暖。一头白猪似的东西在圆顶上爬。他站在屋外的冰天雪地里,耐克鞋深深地陷进了雪地里。没入好几寸。 “佐为,是你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呵出一口冷气。 没有回答。光绕到冰屋的门口,探过头,差点咬到了舌头。冰屋里的人竟然是夏目!还有那头白猪似的东西,不是猫咪老师是谁? 夏目正笨拙地将围棋落到棋盘上,发出啪、啪的清音。和他对弈的那个人的身影是出乎意料的熟悉。紫色的长发、古老的狩衣,但是面孔却宛如轻烟一般模糊。那是谁呢? “夏目!夏目!”光欣喜地喊着夏目的名字,可是他没有转过头来。倒是猫咪老师从冰屋的圆顶上滑了下来。可是它好像也没有发现光,却兀自向远方喵喵地喊着。 光顺着猫咪老师的目光看过去。好几个人影从院方走来,年纪似乎都与自己相仿。但是他们无一在光面前停留,都把脸凑到了冰屋里。夏目抬起头看到他们,向他们微笑着挥了挥手。 “北本、西村、田沼!”夏目欣然道,“还有多轨!” ——这些都是谁? 光茫然地看看夏目,又看看这一伙人,忽然觉得孤单。冰屋里的棋盘上星罗棋布。《友人帐》摊开的某一页上,写着熟悉的四个字。 看清楚那个名字后,光顿时觉得不可理喻。嘲笑自己的同时,光醒了过来。枕头上满是泪水的痕迹。他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会在梦中觉得冷。此时窗户大开,雪白的窗帘猎猎作响。 夏目和佐为出现在同一个梦里,光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然也懒得去想。只是夏目和猫咪老师离开的日子一天天地迫近,光有某种程度上的纠结。失去佐为的经历刻骨铭心,现在他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做好了,可为什么他依然感到无力? “夏目君是不是明天就要离开了?”夏目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妈妈问光。光边吃拉面边“嗯”了一声。 “这里有一些东京的和果子,你明天拿一些去给他,还有和那只大肥猫。”爸爸将一包东西推到光的面前。 “我才不要。我又不是欧巴桑。”光嫌弃地说。 爸爸看着光颇别扭的表情感到好笑。藤崎明走的时候光一脸事不关己,叫他拿什么就拿什么,面对夏目这个大男生反倒忸怩起来了。 “小光,夏目君可是个好孩子呢,你不会不想去送他吧。” “我当然要去送他。”光扔下这么一句就丢下筷子,回到了房间。 那天晚上再次梦到冰屋。光看着一大伙看不见自己的人簇拥着夏目和猫咪老师,还有里面的佐为和《友人帐》,心里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滋味。他知道,那是另一个世界。夏目友人帐的世界里,没有进藤光。 就这样,光睡过了头。第二天上午他哆嗦地指住九点半的挂钟大叫,把光爸光妈都吓了一跳。 “夏目是九点的火车啊!!怎么办我没有留下他的联络方式!!还有佐为的棋盘!!!” ┄…┄…┄…┄…┄ 猫咪老师是被棋盘的硬角给磕醒的。夏目非要搭火车回去,猫咪老师只好把肥胖的身子缩成一团窝在旅行包里。旅行包里还放着光阁楼里秀策的棋盘。 火车摇摇晃晃。猫咪老师干脆用爪子抓住棋盘的两脚,扭了个身子。就算不睁开眼睛看,也能感受到这个棋盘异样的气息。 “妖物……退散!”猫咪老师瓮声瓮气地咕哝了一声,满不在乎地将头枕到棋盘上。 这时他听到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学姐”“学校”“光”“围棋”“肯定是睡过头了啦”等等的字眼飘入双耳,还有女孩子的声音。猫咪老师顿时睡意全无,将旅行包拉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眼睛。 欸?眼前的人不就是那天在光家门口遇到的女生吗?她怎么跑来跟夏目说话? 夏目当然不知道猫咪老师在旅行包里不安地打着滚。无论怎么等也等不到光,他只好先上了车。火车启动了,夏目执着纸风车,望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叹了一口气。 进藤君,你知道吗? 我有多想见到你。 “不好意思……请问可以帮一下忙吗?” 女声在背后响起。居然就是那位和光一起出行时有过一面之缘的藤崎学姐。夏目帮她把行李箱提到上面的架子上。 “谢谢你。”藤崎学姐对他说,拨开了酒红色的长发,一双明眸锁在夏目身上,“那个……你是光的朋友吗?” 又是和名取同样的问题。夏目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倒扣的沙漏。金色的流沙一点一点地漏下,闪耀着微光。最终,将整个胸腔填满。 “……他是我最憧憬的朋友。” 夏目听到自己这么回答。 ┄…┄…┄…┄…┄ 夏目和藤崎明说话的时候,光正在棋院里接受媒体的访问,眼睛不时看向窗外。亮自然没有忽略他的异样,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兀自去对局室复盘了。 “我敢说那记者问你什么都没听清吧。”访问结束后,亮半戏谑地对光说。 “管他呢。”光一屁股倒在椅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合着折扇,“反正中心意思不外乎是‘你为什么输’之类的。” 亮抬头看光一眼,复又低下头。“他走了?” “你说夏目?”光啪地一声合上了折扇,半是懊恼半是庆幸,“他有猫咪老师陪着不会有事的啦。送别这种事情果然还是不适合我。” “这个时候你倒顾虑起来了。” “你说什么啊。” “你这几个月以来对夏目君可不是一般的关心。”亮犹豫地顿了顿,目光游离开去,端起绿茶呷了一口,“我从来不知道你是个这么细心的人。” “哈,那要看是对什么人咯。我以前不是也关心过你来着?” “关心我?什么时候?” “不就那天,我问你中午要不要去吃饭,结果你纹丝不动!” 亮想起来了:“你是说我们第一次在手合中对局那天?” “是啊,你还说——” 这一瞬间,光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天亮说过什么,两人都历历在目。光尴尬地开合着手中的折扇。输了十二目半的棋局赫然在前。光的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感觉。夏目的到来让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如果说佐为的离开让光的世界坍塌了一半,那么夏目和猫咪老师的离开就是裂开了一个洞,有什么如同线香花火般漏到了无边的黑暗里。 “秋天来了呢。”亮望向窗外打着旋落下的梧桐叶。 光想象着夏目裹在斑毛绒绒的身上睡觉的情形,扑哧一下。亮早已习惯光遇见夏目以来不时凭空发出的笑声,没有理睬他。窗外泛黄的落叶斑驳地洒在马路上。 “对了,绪方先生要我问你,你周四晚上能不能抽出时间?” “晚上?”光想了想,晚上自己都是和亮在棋会里度过的,倒也没有什么事情,“怎么了?” “绪方先生希望你去指导由梨子小姐围棋。薪水到时候面谈。” “哈?!”光太惊讶了,“绪方和你都是高段棋手,你们干吗不去?” “因为我们和她认识。由认识的人教总是不太好,何况我还要准备本因坊的决赛。你也应该学着怎样指导别人了吧。” “可是……女生耶!”光皱起眉头。女生在他心中是一种很烦的生物。 亮面无表情地:“有什么问题吗?” “好吧没有问题。我去就是了。” 第32章 第二十九回 的场宅 第二十九回 火车从落满樟树叶的绿色隧道里驶出,渐渐放慢了速度。金色的阳光落到车厢的地面,犹如涟漪一般流转在纸风车上。 “我想我是不会明白的了,光选择围棋的原因。” 一趟列车上,夏目贵志和藤崎明相对而坐。漫长的枯燥旅程,彼此又是学姐学弟,他们不可免俗地聊了起来。当然了,大部分时候都是藤崎明在说。有时候明明以为夏目没有在听,但是他会适时地回一两句,表达的正是她想要传达的意思。 火车离开了城市的范围,车里的乘客寥寥无几。明明几乎说了一整天。她就这么跟一个偶然邂逅的学弟和一只猫说起了自己的喜与悲。那年秋天的雨,围棋教室,渐行渐远的少年,无疾而终的暗恋。 夏目倚着车窗静静倾听,双目注视明明,没有打断。他的安静让明明觉得自己的经历凝成了一枚细小的樟树叶,慢慢、慢慢地飘落,没有声息地,就零落成泥了。 路途过了一大半,明明这才惊觉自己说了太多。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起夏目的事情。夏目却说自己的朋友屈指可数,过往乏善可陈。眼前这个学弟有着和光反差极大的性格,他为什么会和光成为朋友? 明明对夏目十分好奇。后来夏目招架不住她的热切,答应她讲了自己的故事。 “我的外婆留给我的遗物是一个旧本子,上面写满了她朋友的名字。她的那些朋友……有些还在世,有些已经不在了……外婆鲜少找过它们。 “一直以来,我和它们彼此寻找。” 这个关于寻找的故事其实明明并没有听完,也不太明白。夏目的叙述太过平静,平静到让她以为没有所谓的起承转合,更没有结局。火车到达八原小镇时,夏目把行李架上的旅行包都拿下来后,叫醒了歪头睡过去了的明明。明明顿时大囧,她竟然在夏目君讲话的时候犯困?真是太不礼貌了! 当她颇狼狈地整理好行装时,那个神色淡漠的少年却已经在满目苍翠中不见了踪影。而此时的她甚至还不知道学弟的名字。 远处的巴士站空无一人,反方向是郁郁葱葱的森林,他到哪里去了呢? 双脚踩过树枝的时候会有轻微的断裂声响。空气里荡漾着久违的清新气息,风吹过,头顶上的树叶和雪白的结缘绳一片飒飒声,宛如海浪的声音。 “我说夏目,你干吗又来这里啊?”猫咪老师不满地咕哝着,边在泥地上移动着小短腿。 “行了老师,你就别啰嗦了。待会儿就跟你找吃的哈。”夏目随口敷衍道。 “这里怎么感觉那么熟?”猫咪老师狐疑地眯起眼睛,忽然想起了什么,一爪拍得泥土都陷了下去,死活不肯移动了,“这里是的场那家伙的老宅!” “我本来也没打算到这儿来。”夏目也有些局促,说不紧张那是假的,“只是车站刚好在这附近。” “所以你就跑来这里送死吗?!” “我没有……”夏目的声音弱了下去,“我只是想……我只是想……” “你只是弄清楚棋盘和sai的事情。” 理所当然的应答,散发着令人安心的雄厚气息。夏目出神地望向眼前的妖兽。只见斑屹立在森林的光斑里,散发出洁白的灵气。 “我就这样陪你走吧。”它说。 夏目微微笑了笑:“谢谢你,斑。” 结缘绳发出一片飒飒的声响。树叶细细碎碎地飘落。和斑在一起的时候,夏目总觉得欣喜又平静。在夏目眼中,平静就是一种幸福。就这么和斑一直待到天荒地老也很好。 “天荒地老”这个念头一出现,说时迟那时快,天色忽然就暗了下来!眼睛一阵剧痛。夏目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脑袋被粗暴地缠上了好几层麻绳,同时耳边风声赫赫! “夏目!”斑才来得及吼出一声,夏目的腿又被麻绳缠上了。他整个人重重地摔到了灌木丛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有什么提起他的脚背将他当水泥似地拖着走。 砰!夏目感觉到斑的气息消失了,有什么庞大的东西落到了他身边的草地上。 “是夏目和斑大人!我们快救他!” 几个并不陌生的声音同时响起,焦灼愤怒。夏目认出是六花和那几个猴面怪的声音,由远而近。拽着自己脚的手松开了。夏目脸朝下地趴在结实的地面上,全身都被绳子捆得严严实实。耳边灌满了搏斗的风声。 猫咪老师呢?夏目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怎么听不见猫咪老师的声音? “你们给我统统住手!” 的场的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夏目下意识绷紧了身体,血液好像都逆流了。那是害怕。他知道。他无法摒弃潜意识中对那个邪恶除妖师的恐惧。 啪的一声响。身体和眼睛的绳子都松开了。夏目狼狈地爬起来,这才看清楚四周的情景。他们现在在的场宅不远处的地方。六花和那几个猴面怪在自己的身边围成了一个圈,和的场那些表情空洞的黑色式神对峙着。猫咪老师已经失去了知觉。 的场静司,远远地望着摔在玄关不远处的夏目,一脸高深莫测。七濑把脸转过去,走到一边,喃喃着:“因果啊……” “我是来找你的。”夏目指住维护着他的猴面怪们,大声说,“请不要伤害无关的妖怪!” 的场慵懒地点了点头。黑色式神顿时消失不见。六花和猴面怪们面面相觑,想要走到夏目身边,夏目警觉地摇了摇头,示意它们离开。 的场轻笑一声:“看来东京这片净土没有令你有所改变呢,夏目贵志。” 夏目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的场他……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进藤光认识了你,真是一场灾祸。” 作者有话要说: 第33章 第三十回 藤原佐为 第三十回 可怕。 当两人在并不陌生的和室里席地而坐时,这是夏目此时惟一的想法。他把行李包紧紧地护在怀里,那里面有《友人帐》、亮君的纸风车,以及,进藤光最重要的棋盘。七濑端来了茶,夏目还用力攒着行李包不曾松开。 的场仿佛看穿了夏目在保护什么,冷笑着:“如果我要抢那个棋盘,你以为你阻止得了?” “你没有想要棋盘。”夏目很惊讶在如此的境况下自己还能保持冷静,“否则很多年前你就拿走了。” “呵,你还是有点脑子的。”的场端起茶杯,巧妙地掩饰住了眼角一瞬间的变色动荡。 夏目一点儿也不想在这个地方久留。有六花在外面守候着,相信的场不会对他做什么。他决意开门见山:“维系着佐为先生的血……还在不在?” 的场没有马上回答。夏目的心跳得很快很快,有一股奇异的预感。这座隐匿在森林阴暗处的宅子和里面的瓶瓶罐罐有太多的秘密,这些夏目早在之前就感觉了出来,并为此极度地不安。 这个时候,的场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黑色的罐子,扔到夏目面前。 “你不妨把里面的液体倒在进藤光的棋盘上试试看。” 夏目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他拿起那个小罐子。冰凉的触感,却犹如针扎一般。得到答案的过程比想象中来的简单。可正是因为简单,他才更不安!是的场拿走了棋盘上的血!佐为,对于的场静司来说是什么样的存在?为什么他当初在东京就没有除掉佐为? 夏目感到有无数个问号从心中如烟雾般升腾,围绕着佐为和除妖师,缓缓地向上聚集,凝结而出的,是那个雨夜金色的光。 他不再多想,从背包里拿出棋盘。 把罐子里的暗红色液体,全数倒在了十九路棋盘上。 粘稠的暗红色血液在盘面上蔓延,形成了某种奇异的形状,最后静止不动。一阵极其微弱的白光。几缕簌簌的风声,仿佛衣襟掀动的声音。 夏目瞪大了眼睛。 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但是空间中分明有什么改变了,像布满雾气的窗户上蓦然出现了一道痕迹,又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粒柔软的沙子。夏目讷讷地伸出手去,在棋盘上挥舞,但触到的,只有虚空。 “他是幽灵,你怎么可能触碰到他?”的场说。 夏目猛地转过头:“什么?!” “难道进藤光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藤原佐为只是个耽于执念的幽灵?”的场冷冷地审视着夏目。 “……”夏目陡然无言。光从来没有亲口对他说过他和佐为之间的来龙去脉,一个字也没有。 也许是听到光的名字,夏目感到眼前的空气好像无形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人在急促地呼吸。 “佐为先生?”夏目小心翼翼地叫道,像盲人一样伸出手去摸索,“佐为先生,你就在我面前,是不是?” 没有应答。可是夏目感觉到了。目光是有力量的。有一双眼睛,温柔而无声地凝视着他。 夏目急了。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的场:“这是怎么回事?!” 的场给了夏目一个古怪之极的笑容。 “没办法了,血迹我已经用了大半。藤原佐为的生命气息非常微弱,无法凝结出具体的人形,也无法发出声音。” 为什么当初会放过这个非我族类的棋魂,留下最后一缕气息? 只是一瞬间的软弱! 人有时候连自己也不了解自己。川添真由是他的劫难。他的心狠手辣防得了无数妖怪和各怀鬼胎的人类,却防不了枕边人给自己最致命的一刀。他离开东京,在各地卖弄自己的强大,终于变成了她最恶心的那种人。 无法再爱我吗?那就来恨我吧。 她忽然主动找他,他满心期待,等来的却是她说的一句“可以不要消灭sai吗?我喜欢他的棋,他的死会是巨大的损失”。抛开她自己身为除妖人的义务不提,原来他的场静司在她心中的地位,还不如棋子和一个幽灵!她愿意对下棋的幽灵和妖怪慈悲,却忘记了给曾经的恋人施舍一点点怜悯。 “你怜悯过的,我统统会除掉。” 结果呢?结果是什么! 夏目贵志居然把进藤光的棋盘带了过来! 的场静司拾起地上空空如也的瓶子,指节迅速发白。他说他会杀死sai,却给sai留了一口气;他把青岚从职业棋坛逼走,没有赶尽杀绝,原来都只是希望她说:求求你,帮帮忙。然后,回到他的身边。 “我没有研究过幽灵,他也许会消失,也许不会。你,看着办吧。”他轻描淡写地扔下这么一句,兀自走出了和室。 夏目感到头晕目眩。他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状况:从来不是妖怪,也不再是幽灵。藤原佐为回来了,却没有形体和声音,也无法触碰。连他这个与生俱来拥有强大灵力的人也看不到,别提进藤光,更别提普通的人了。 藤原佐为,现在到底算是存在还是不存在? 仿佛有细小的蚕在撕扯着心中某个角落,金色的光芒碎裂一地。存在着,却不再被任何人感知,那样的凄凉夏目懂。夏目想看向佐为,但他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便无意识地把目光停驻在院子里惟一的亮色上。那是一树开败了的紫藤花。身穿和服的七濑正在修剪枝条,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都是因果啊……” 凋零的紫藤花掉落一地。夏目定定地注视着虚空,把棋盘和装着《友人帐》的背包抱到怀里。风吹过东方之森,树影婆娑。棋盘上的血迹散发出微弱而温暖的光,仿佛他从来就在那里,不曾消失。人们都说“眼见为实”,夏目为此受到过巨大的伤害。然而现在,当他自己看不到的时候,他是否会相信有什么确实存在? 夏目微微一笑: “佐为先生……请先跟我回家。 “我会想办法,让你和进藤君重逢。” 作者有话要说: 在第一章就说了,回来的方式和你们期待的不一样。【某瓜顶锅盖逃】 第34章 第三十一回 光的生日 第三十一回 夏目把血倒在棋盘上的时候,光接到了来自绪方由梨子的电话。女生的声音听起来开朗爽脆,没有藤崎明式的喋喋不休。光喜欢她的说话方式。 从由梨子描述的状况来看,她对围棋有基本的概念,不过尚处于入门级别。不管绪方精次想什么办法引导,她始终都学不进去。转学到东京以后,绪方带着她拜访塔矢家。在那里,她见到了自己的偶像名取周一(以下省略粉丝见到偶像真人的激动描写五百字)。 然后……她就嚷着要学围棋了…… 光哈哈大笑。怪不得塔矢亮不肯教她,肯定是觉得她对围棋的态度“从来没有认真过”。可是光就喜欢这样的理由。他仿佛看到十二岁的自己,真实,无知无畏。 光瞬间就和由梨子混熟了。 “围棋难不难?”由梨子有些担心地问光。 “难,”光实事求是道,“可是很好玩。” “哇噻,进藤,你的答案和哥哥跟亮君的都不一样哎!” “哦?你也问过他们同样的问题?” “是呀!他们都紧绷着一张脸说:很难,要做好相当的觉悟,没有千百局的锤炼和苦修就不能成功——” 由梨子模仿得惟妙惟肖,光笑得扑地。 “他们太严肃啦!别理他们,听我的。不好玩的事情我才不要把它当成职业呢。” “哈哈!你这么一说我就有信心啦!” 不错,可以试试看。光心想。也许由梨子真的会像自己一样考职业棋士。 于是第二天,光破天荒地去逛了书店。第一次当老师,买些教材总是有点底气。他在书架前徘徊,挑选了《塔矢行洋初级死活题》和《秀策流入门》。 就在这时,另一本书进入了光的眼帘。 ——《妖怪谈义》。 作者是柳田国男。光神使鬼差地拿下了那本书,翻开了某一页:“……一般来说,能看得见妖怪的人,即拥有与另一个世界对话的能力,不管是神明、鬼魂、幽灵都能看见,除非是处于模糊界限的灵体……” “……妖怪是由失去了信仰的神降格而成的。也就是说,先有了神,而因为某种原因无法维持住神格的神落了下来成为了妖怪……” “……如何区分妖怪和幽灵?妖怪可能出现在任何人面前,它们不会选择特定的对象进行交涉,问题只在于人们能不能看见;而幽灵只会在与它有缘分的、或是它选定的人面前陷身……妖怪和幽灵都不会消失……” 光想起佐为,很快又想起了夏目。夏目应该顺利回到家了吧?没有送夏目和猫咪老师离开……失落,同时又庆幸。这种感觉真是该死的微妙。 光晃了晃脑袋,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生活总要继续。他把《妖怪谈义》放回去,拿着两本书和一份围棋周刊结了账。 打开书店的门,风卷起几片青黄色的银杏叶,扬起光额前金色的头发。东京的空气已经有丝丝缕缕的凉意在荡漾。秋日的东京,充满了一种生命的宁静。 夏目离开的后一天,就是光的十八岁生日。 其实光很想夏目和猫咪老师留下。夏目向自己说“生日快乐”的时候,会流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他会送礼物给自己吗? 好吧他承认其实他很想要夏目那本《友人帐》来着…… 光站在摇曳的树影里,仰头看着城市的天空。车水马龙的声音在他身边流淌而过,细小的光斑洒落在少年金色的帽衫上。 你不知道也没有关系了。 与你相识一场,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了。 光一手提着装书的袋子,一手抄在牛仔裤袋里,在漫天落叶的沙沙声中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绚烂的余晖一寸寸地覆盖了整座城市。他从未想过他的生日可以过得如此平静。 “进藤。” 凭空响起的平板声音,把光吓了一大跳。 “塔矢亮!你又吓我!”他侧过头,大声嚷道。 塔矢亮就站在街道的转角处。少年环胸倚着墙壁,在地面上投落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颀长而寂寞。 他身边有细细碎碎的夕颜花。 光探究地看着亮。亮很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今天是你的生日。” “嗯,这我知道。” “……” 光看着表情古怪的亮,忍不住打心眼里觉得他和亮之间的相处模式真是奇特之极。 “我十八岁了。”玩心一起,光挑了挑眉,向他伸出手,“生日礼物呢?” 其实也没指望过亮会给出什么像样的礼物。没想到亮真的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来。光定睛一看,又吓了一跳——那东西竟然是一支手机!还是最新款的索尼! “你的生日礼物。”亮说,脸上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你不是说,你的手机自从被猫咪老师摔过后就一直怪怪的吗?”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名牌手机作为生日礼物也太夸张了。光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摆手:“这……这不太好吧!” 亮懒得跟他废话,上前一步,把索尼手机放到光手中的袋子里。夕阳把少年优美的侧脸染成了耀眼的金红色。光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 “这里有新的手机号码。以后我和你讨论棋局就不用花钱了。” “呃……那就谢谢你了。”光只好说。 “我待会儿就要走了。” “走?”光猝不及防,“去哪里?” “去名古屋比赛。”亮谨慎地打量着光的表情,“我搭市河小姐的便车。” “喔。” 亮和桑原之间的本因坊挑战赛将持续一个星期。光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打了结。 “祝你顺利。”光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别的话可以讲了。 “……对不起。” “咦?” “大家都知道的。那一局,你没有发挥出正常的水平。” “呃……嗯。” “如果你认真对局,输的那个人也许就是我。” “……我没有不认真对局。我只是——” “进藤。” “?” “……你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突然软下来的声音,光意外地看着亮。只见亮疲倦地低下了头,墨绿色的短发遮住了他的脸颊。 “你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光难以置信地瞪着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真的是他认识的那个高傲的塔矢亮吗? “那一刻,我还以为你又要放弃围棋了……” “……” “不要放弃啊。”亮伸出手,放到光的肩膀上,眼里一片汨汨流动的光芒,“拜托你,不要放弃。” 光浑身都僵硬了,感到整个人仿佛被浸入了冰冷的水里,只有肩膀上的有小块位置,被亮的手搭住的地方,火烧一般地滚烫。世界蓦然变得漆黑,只有亮被夕阳映得斑斓的眼睛,破碎而绝望。 下一秒,肩膀上的手攸然垂落。亮松开手,回到了寻常的距离。他的眼睛亮得出奇,令人无法直视,仿佛方才的无助只是光的错觉。 “我走了。”亮转过身。墨绿色的短发拂过一阵柔软的风。 光呆呆地看着亮的背影。夕阳染红的街道上,落叶纷扰。那个背影和无数次他与他擦肩而过的身影重叠。光想起六年以前的黄昏,小小的亮在他面前扭头离开,步伐坚定洒脱。 他从来就是这样豪迈的一个人。这么多年来,不曾改变过。 “喂——你还没跟我说生日快乐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引用内容选自柳田国男的《妖怪谈义》。 第35章 第三十二回 natsune 第三十二回 塔矢亮vs桑原本因坊的第一场比赛开始时,绪方由梨子正提着一大堆百货往家里走。这林林总总的杂物中包括一个简陋的玻璃围棋套装(棋盘就是折叠在里面的一张纸)。想学围棋完全是因为真人偶像名取周一说:“等你学会了就和你下一盘”,让由梨子的肠子都悔青了:以前怎么就没好好学围棋呢? 话说回来,由梨子从前到同父异母的哥哥家拜访时,也见过他那位严肃的小师弟好几次。她总是有点儿怕亮君。真是万万没想到名取是他的表哥。 手机忽然闪烁起来。是光的短信:“你下网络围棋吗?” 由梨子很喜欢光。同样是高手,却有着和亮君几乎是对立的性格。 “绪方有帮我注册一个账号,不过我从没在那里下过。”由梨子回复道。 “你现在能上线吗?给你开始第一堂课,不收你钱。”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9节 自己按下发送键后,不过三秒,光就回复了。似乎带有某种迫切感似的。 虽然有点不了解这是为什么,但由梨子答应了。 回到家打开笔记本电脑,光正在上面和别的棋手下棋。由梨子低调地进入对局室旁观,屏幕上显示出yuriko那零胜局的悲惨记录。再看看在盘面上势如破竹的黑子,屏幕上显示这是hikaru下的第一盘棋,为什么他操作起来那么熟稔? 一局快速完毕。hikaru胜二十目。对方在公共聊天区发出惊叹声:“这是有史以来最强的第一局了吧!你是进藤光?!” 纵使是听不见任何响声的网络围棋,由梨子也能感受到那种无声激起千层浪的沸腾感。光说围棋是热血的,看来此话不假。 甲:“进藤光?!” 乙:“是真的进藤?!” 丙:“顶尖高手也会来玩网络围棋!” 丁:“二十目!酷毙了啊!!” …… 光虽然并不谦逊,却也从不曾像今晚一样轻狂。他果然有哪里不对劲。由梨子暗自腹诽道,感到屏幕的另一端都快爆炸了。导致hikaru发出对局邀请时,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 yuriko:“就这么霸占大众情人真的好吗?” hikaru:“你还真不嫌恶心。” 人是可以一见如故的。光和由梨子这两朵奇葩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但他们都有同一个死穴,那就是夏目贵志。面对夏目时,他们引以为傲的自来熟就会死机。 由梨子瞪着直线上升的观战人数冷汗直飙。 yuriko:“你倒是向大伙儿解释一下啊。我可丢脸丢到家了。” hikaru:“别担心,他们很快就会明白你是初学者的。我刚对局时也有很多欧吉桑在看。有压力才会有进步。” ——这又是唱哪一出? 真搞不懂。进藤光这个人,一时很散漫,一时又很正经。光在左上角落下第一子:“小目”。由梨子想了想,便在右下角落下“星”。两人不徐不疾地开始了指导棋。 就在这时候,一个新的旁观者进来了。 ——“natsune” 短短一个字,却在由梨子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su?! ……夏目? 随着嘴唇无声默念着的一瓮一合,某种思绪像烟雾一样迅速弥漫了眼前的黑与白。仿佛是一个遥远的记忆苏醒,头顶上的天花板陡然裂开。刺啦一声,不仅天花板,就连城市的夜空也破了个大洞。盛大细碎的蝉鸣声像雪沫一般抛洒而下。神社里颠倒的世界。无故碎裂的玻璃。眼角的泪花。仿佛要逃离什么似的奔跑。不轻不重的一踹,他把她的心踢去了哪里。自己在哭泣的时候,豆大微凉的雨滴从天而降,沿着纤瘦少年浅金色的刘海蜿蜒而下,落入自己的手掌心。 由梨子无意识地抬起头,想要握住那从浅金色发稍滴下的雨珠,却只抓了个虚空。 夏目…… 夏目贵志…… 直到眼前突兀地弹出一个框,灰色的烟雾才烟消云散。 hikaru:怎么不下了?是这里不懂吗? 岂止这里,其实她哪里都不懂。无论是哪个方面,她都没有了解过夏目贵志这个人。对于夏目君来说,绪方由梨子只是他生命中一个过客吧。然而她却那样深深地把他埋藏在过心里,像呵护一簇浸润在雨中的紫阳花。 yuriko:我哪里都不懂t t hikaru:不会吧?!我看你的小飞还不错啊。 yuriko: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懂了。 是啊,除了知道夏目君一定承受着别人不知道的负担以外,就什么也不懂了。在什么不懂的状态下,夏目君搬走了……退出了她的伞,退出了她的世界。 那时候由梨子真想变成落在夏目衬衫上的那滴雨。即便最终不得不蒸发,也能裹挟着他的气息。 光在那边解说起来。由梨子暗笑自己傻,仅仅是看一个谐音的natsune,就生出了这诸多不必要的感伤。 natsune一言不发地观局。 观局者很快就明白了yuriko不过是个初学者,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只有natsune坚持了一小时,仿佛一双耐心而温柔的目光。 由梨子心中涌起某种微微的异样感,不知光对此有何看法? 光显然什么也没感觉到。看到由梨子顺利掌握了基本技巧,他发出一个笑脸。 hikaru:ok:),今天就到这里吧! yuriko:谢谢你哦o(n_n)o!辛苦你了。 hikaru:哈哈,别那么客气啦。我周四晚上就按照约定时间来你家了喔。 yuriko:好的。到时候见。 hikaru退出由梨子的对局室后就像一条被放入汪洋大海的小鱼,瞬间就被网络棋手的巨浪给淹没了。 奇怪的是natsune并没有离开对局室。 yuriko和natsune隔着屏幕静静相对,就像弥漫着从前由梨子和夏目相处时那种淡淡又朦胧的雨雾。虽然在同一把伞下,两人却一言不发,各有心事。那种滋味既微妙又奇特。 不,现在有点不一样。由梨子本能上这么觉得。心里没来由地泛起一股温暖而宽心的气息。那是从前与夏目在一起时从未感受到的。 对方忽然发话了。 natsune:“我要说的只有一点:他的布局,其实可以改进。” ——哎? 说着,natsune发出对局邀请。由梨子不明所以地接受。只见他在棋盘上排出光刚才展示出的布局。 “只要这样下,”natsune下出一子,“对方就没办法了。” ——咦?这不对! yuriko:黑棋现在是六帖目,这样下还是输的。 natsune沉默良久。由梨子在想他不是不是生气了,又赶紧排除了把夏目和natsune划等号的想法:她从来不知道夏目会围棋。 yuriko:在五帖目的时代这就行得通了o(n_n)onatsune:原来是这样。谢谢你告诉我。 他的语气谦恭,敬语和标点符号都用得很完整,既不像自己那样喜欢用表情符号,又不像光一样总是大大咧咧的。从这点来推测应该是个成年人。 过了一会儿,对方再次开口。 natsune:你……是进藤光的朋友? yuriko:o(n_n)o他即将成为我的指导者。 对方似乎很惊喜。 natsune:哇!真有趣! yuriko:哈哈,我也这么认为! natsune:以后他还会以这种方式给你上课吗? yuriko:应该不会了。他会到我家来上课。 natsune:噢。 看样子好像没什么话可说的了。由梨子正打算向他道别退出,他又发来了消息。 natsune:可以把他给你上课的内容都告诉我吗? yuriko:咦?你也是初学者? natsune:我在不停地学习中。 yuriko:了解。聘请职业棋士真的很贵!我会很善解人意地发上来的! 那边又沉默了一会儿。由梨子料想他一定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哈哈,她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人!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一个学棋的伙伴了。取的还是个跟夏目相似的名字。 natsune:好,谢谢你。 第36章 第三十三回 蝶 第三十三回 夜晚十点。 光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按着鼠标,视线却如同河水里的小鱼般游弋着。一会儿停留在对自己每局必观的natsune上,一会儿又停留在桌面上最新款的手机上。 手机屏幕上是亮发来的短信:“第一局,我赢了。” 光瞪了手机很久,一动不动。他说不清现在是什么心情,便开了电脑,发短信给了由梨子。 ——自从佐为走后,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碰网络围棋吧? 光心中百感交集。 natsune…… ——这不就是夏目(natsu)和猫咪老师(ne ko sen sen)的合称吗?! 这是光对这个名字的第一反应。当natsune进来看自己和由梨子的一局时,光就已经打开了对话框:hikaru:是夏目贵志吗?我是进藤光!你和猫咪老师还好吗? 一行字迅速打毕,鼠标也移到了“enter”,光却在按下去的那一刻犹豫了。仿佛神经节出现了有一种无形的阻力,尽管光的大脑拼命发出“快问,你不是也很想知道夏目怎么样了吗”的迫切命令,他的身体却不知为何就是无法行动。 natsune不是夏目贵志。光直觉上这么认为。 因为夏目从未对围棋显现出任何的兴趣。自己在对他说起围棋时,他虽然总是一副努力倾听的样子,眼睛里却是茫然的。 他所认识的夏目贵志,不可能专注一小时观局。 然而大脑的命令还在持续:“问一问有什么打紧啊,最坏的状况不过是认错人而已。”但身体就是无法动弹。光的脸皮一向比城墙还厚,但一站在夏目面前,光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凝成了一张薄而脆的和纸,仿佛随时都可以被夏目折叠起来,夹进《友人帐》里。多年以后,再从那杳泛黄的名字里掉落下来,再无声息。 只是一个夏天。他们相处的日子,只是短短的一个夏天。 但我不会忘记你的。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我有多想成为你的友人,你知道吗? 想问你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区区的一句“你好吗”怎么能够一言道尽? 你和猫咪老师还好吗? 你和原来学校里的朋友怎么样了? 回到八原后,会不会又被妖怪追赶? 在东京的时候,《友人帐》有没有缺失?里面的妖怪们还好吗? …… ——为什么我和我所在意的人都无法好好告别呢? 光终于趴倒在亮送的手机旁,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电脑屏幕上“natsune”的字母依然浮现着,寂静而怜爱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电脑进入休眠状态,hikaru自动登出。后一分钟,natsune也攸然消失。 “贵志……贵志……” 树影间漏下的阳光碎裂在少年的眼睛里。温暖的光芒在黑暗的视野里悠悠摇曳,影影烁烁。空气里充满枇杷的香气。属于女性的喊声,由远而近。声音是陌生的,但夏目却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仿佛前世的记忆。 ——这个世界上,是谁那么温柔而又盼望地呼唤着自己? “贵志,你还不醒来吗?” 声音变得近在咫尺,有了一个具体而柔软的轮廓。夏目睁开眼睛。身体格外的安静清凉,阳光好似躲在了云层后。身下扑满了细细碎碎的枇杷叶,落满金色的光斑。原来自己半躺在院子里的一棵枇杷树下,怀抱着翻开的《友人帐》,睡着了。 一只蝴蝶,停留在《友人帐》翻开的其中一页上。 而方才呼唤自己的人,是一位温婉的长发女子。她身穿长裙,微微笑着,那笑容静谧得就像一株秋日的水仙。 夏目起来得很慢很慢。是谁说过,人在做梦的时候,动作要放得很轻很轻,否则惊起那只蝴蝶,人就会醒了。 “妈妈……”他的声音轻得宛如呓语。 “贵志,”夏目的母亲莞尔一笑,“欢迎回家。” “我……死了吗?”夏目记得他只是请求浅葱帮忙,拜托矶月之森的高级妖兽,用特别的方法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分离,好借给佐为先生下网络围棋呀? “当然没有。”夏目的母亲和煦地说,“只是当人在生与死的模糊交界时,灵魂总会到内心深处最渴望的地方去的。你看佐为先生,千年热爱围棋,灵魂不是一直附在棋盘上么?” 夏目的身体如枯叶般簌簌颤抖。他太难以置信。这一瞬间庞大的欣喜与感伤太过明晰,让他手足无措。 “所以——”他握紧了手中的《友人帐》,“这里……是我的家吗?……是真的家?” 头顶上的枇杷叶“啪”地一声落在地面上。夏目的母亲弯腰拾起,把那片完整的枇杷叶放到他手里的《友人帐》里。 “是的。贵志。是我们的家。” 优美的琴声响起,温柔而富有感染力。周围的空气好似水面一般,被琴声搅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是独属于浅葱的琴声。 佐为先生下完棋了吗?夏目不由恍惚。好像只是一瞬间的时间啊…… 虽然自己并不甘心这么快就回去,但眼前的光芒和长发女子的身影都变得模糊。 夏目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电脑屏幕上星罗棋布的盘面,以及丙和猫咪老师。浅葱怀抱着琵琶坐在角落,目光平寂如斯。 掌上电脑前放置着《友人帐》。里面新夹上了一页信笺,被细致地折叠成了平安时代怀纸的形状。是夏目从未见过的、笔触灵动风雅的书法:谢谢你。看到光下棋很开心。 藤原佐为。 夏目还是无法回过神来。他把佐为的怀纸连同《友人帐》拿起来细细端详,却在翻动纸页时,看见了一样东西。 《友人帐》的不远处,他的枕头边,有一片完整的枇杷叶。 第37章 第三十四回 田沼的枇杷树 第三十四回 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有一扇门。有些人的门至始至终都是关闭的,只对特定的人敞开;有些人至始至终都敞开着大门,却将一扇最隐秘的窗户锁上。 而对于田沼要来说,他的内心世界就是山林里那座不大不小的庙宇。他在里面,和父亲一起清扫着满地的枇杷叶。有的时候,门外会传来脚步徘徊的声音。小小的田沼拉开门,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后来,田沼终于知道,那是一种……名为“妖怪”的生物。 小小的田沼既害怕又彷徨,将门关得紧紧的。然而那脚步徘徊的声音还在继续。终于有一天,田沼鼓起勇气,将门拉开了一条缝,看见了浅金色发丝的白衣少年。 ——夏目贵志。 他不知道夏目是否愿意前来叩门,但田沼其实已经尝试着将门里的世界与夏目分享。他的世界都是一些破碎的影像和声音。那些碎片在田沼的生命里产生了一种类似白茫茫的烟雾似的影响。 世界上的一些人给那烟雾的轮廓起了个名字:“妖怪”。更决绝一点的,就是“非人之物”。 田沼从小就与这些模糊的碎片生活在一起。它语焉不详却无可否认地在他的生命中存在着,在山林中,在庙宇内,在父亲念经的声音里,在亭亭如盖的枇杷树上……它存在着。 田沼的母亲早早地走了,据父亲说,她生前曾在寺庙种过一棵枇杷树。田沼认识夏目的时候,那棵枇杷幼苗已经成为有模有样的大树,就如少年初长成。田沼喜欢吃枇杷果儿,再把吐出的核放在枇杷树前。第二天,这些枇杷核就会统统消失。他相信除了妖怪以外,不会有人类在意这些细小的种子。 很多时候,田沼觉得自己就像这棵母亲遗留下来的枇杷树。枇杷易种,叶微似粟。他从来就是卑微的。既没有夏目的强大,也没有多轨的魅力,更没有北本与西村的活泼。田沼的世界里一直都是他一个人,以及那些声音的碎片,和庙宇里的枇杷树。夏目是靠得最近的一个人,却从未叩门而入。 这个夏天,夏目大病一场,田沼特地送去一大把枇杷叶。但就连药效最强的西药都没有发挥作用,夏目不得不去东京治病,塔子阿姨把这些枇杷叶都还给了田沼。 “我……我可以去夏目的房间看看吗?”田沼接过已有些干枯了的枇杷叶,征询道。 塔子阿姨应允了。于是田沼就进入了夏目的房间。夏目显然并没有多少东西。房间玉净空明,窗户大开,几枚梅花脚印。偶尔有听不清楚的声音,从房间的各个角落传来。 田沼犹豫了一会儿,把几枚完整的枇杷叶放到了夏目的枕头底下。枇杷叶治咳嗽,等夏目回来,说不定还可以用。 夏天结束的时候,北本和西村兴奋地在学校嚷开了,说夏目两天后就要回来了。田沼只微笑,心里面却满满的都是欣喜。 夏目回来的前一天傍晚,五人计划去藤原宅为夏目开康复派对。北本和西村合买了一台玩游戏用的掌上电脑,多轨则买了一大堆猫粮。田沼从庙宇里搬出了一把旧梯子,将它靠在枇杷树边。枇杷树已经结出金黄色的果实,他熟练地爬上去,想要找出几枚完整的枇杷叶来。 这时候梯子忽然摇摇欲坠起来。田沼紧紧地攀住梯子,往下看,只见梯子兀自抖着,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田沼岌岌可危地踩在梯子的边缘上,心里挣扎了一会儿,看到四周没人,才谨慎地说:“那个,你把梯子放开好吗?” “欸?”不出田沼所料,虚空中果然传来一个温婉优雅的女声,朦胧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只是害怕你掉下来。” “你的手抖得厉害。这样我会更容易掉下来。”田沼中肯地说。 “对不起。”那个女声抱歉地说。 梯子不抖了。看来它放开了梯子。田沼伸手摘了满满的一捧枇杷叶,又想了想,摘了一个金黄色的果子。 “你要吃枇杷吗?”田沼问。 “什么,琵琶?”那个优雅的女声说,“我的琵琶在夏目君那里哟。” ——咦?它认识夏目? “不是弹琴的那个琵琶,而是枇杷果。它们刚好有同一个名字。” “是这样子啊。”女妖怪恍然大悟,似乎柔柔地微笑起来,“好有趣噢。琴的名字,同时也是果实的名字。” “试试看吧。”田沼爬下梯子,向空间中某个方向递出枇杷果。 “啊咧?我不在这里呀……”女妖怪的声音从田沼背后响起,语气里是仿佛察觉了什么一般的淡淡悲伤,“……噢,原来你看不见我吗?” “是啊,”田沼苦涩地说,“对不起。” “哎呀,有什么好道歉的呢?”女妖怪善解人意地说,“这并不是你的错啊。” 说着,它接过他手里的枇杷果。田沼收起梯子,听到身后传来脚步摩挲过枇杷叶的沙沙声,他心中顿时涌起了柔软的感觉。 “你也认识夏目吗?”田沼小心翼翼地问。 “对啊。夏目君曾把身体借给我,让我弹琵琶给朋友听。” “夏目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呢。”田沼怀念地说。 “听说,夏目君为了保护百鬼之一的青行灯染上了重病,不得不去大城市治疗,这是真的吗?” “是啊,但他明天就会回来了。”田沼说。 “嗯,这我也听说了。真是大松了一口气呢。”女妖怪舒心地说,“我从矶月之森赶到八原,就是为了明天见夏目君一面。” “原来是这样。你说你会弹琵琶?” “是呀,我叫浅葱,是矶月之森的琴师。” 真是不可思议的对话啊。田沼在心中想。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却能如此清楚地听到它的声音。优雅的,柔美的,似天穹的月光。又像水面上的白莲花,一瓣一瓣地绽放。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田沼要。是夏目的朋友。” 真想听听浅葱弹琴啊。田沼在心中想。那一定很动听。 翌日,田沼和北本、西村、多轨结伴一起去往藤原宅。一路上大家都讨论着夏目和他家的那只胖太。光是想想夏目惊喜的表情,北本和西村就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多轨抱着猫粮一脸神往,兀自陶醉在将猫咪老师抱到怀里的画面里。田沼提着一袋枇杷叶,脑海里却仍然回响着浅葱美好的声音。 待会儿会在夏目那里遇到它吗?它还会不会跟他说话? 一行人欢声笑语的,设想着种种夏目见到他们的反应,却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夏目抱着一个古旧的棋盘坐在玄关上,眉头紧锁,茶色的眼睛里弥漫着深深的无助,仿佛陷入了一场无法脱身的梦境里。 就连平常一脸坏笑的猫咪老师也无精打采的。旁边摆着一盘啃了一半的西瓜,它居然连瞧也不瞧。 ——这是怎么了? 北本和西村都迟疑地在门外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夏目是不是还没康复?”多轨脸上的神往表情也消失不见,被担忧与不安取而代之。 田沼看着夏目好一会儿。与妖怪有关吗?他直觉上这么认为。 田沼推开藤原宅的门,向夏目走去。袋子里的枇杷叶发出簌簌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章 第三十五回 进藤棋谱帐 第三十五回 “我去上学了。老师,你可不许弄乱家里的《围棋周刊》。” 夏目出房间前还不放心,特意回头向招财猫交待。 “知道啦!切!” 猫咪老师所在被窝的旁边,原本没什么杂物的茶几和地板上,此时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围棋周刊》,甚至有一些已经泛黄发霉了)那是夏目、藤原叔叔、田沼从许多旧书报店非常艰难地找回来的。 就连牛、丙、三筱它们这些妖怪,原本想聚在夏目房间里喝酒(以庆祝夏目康复的名义),居然也被夏目动员起来整理棋谱。 猫咪老师一想起这一点就对光咬牙切齿。本来还可以蹭大家的酒喝,没想到居然变成了棋谱搜集动员大会。 搜集谁的棋谱呢? 自然是猫咪老师最最“痛恨”的黄毛小子的。 从进藤光两年前的不战败,到那场遗憾败北的北斗杯,再到光vs亮的本因坊头衔挑战赛……光的每一场刊登在《围棋周刊》上的棋谱,或者访谈中提到光的,都被夏目想尽办法地找了出来。找不到的,就从网络下载。 藤原叔叔还以为夏目和光相识一场后开了窍。 “贵志,是不是进藤棋士教了你围棋?” 看着趴在满地的棋谱上做着标记的夏目,藤原滋不可思议地问。 夏目回头,微微苦笑: “进藤君确实有教我围棋。可我好像真的没什么天赋。” “那你为什么要收集这么多棋谱?”藤原滋问。 “那是为了给一个朋友看的。” 夏目回答,同时忍不住腹诽:如果藤原叔叔知道那个朋友就是他崇拜过的棋神sai,估计会激动得语无伦次吧。 ——说起sai……现在自己自作主张地给他取名为“natsune”,也不知道佐为先生会不会生气? 为什么要取这个名字呢? su)和猫咪老师(ne ko sen sen)的合称。夏目在让出身体前取了这样一个名字,就是为了让远方的光看到。 用不着多久,佐为一定会在网络上引起关注。到时候,光也许能从名字上猜出什么端倪。毕竟光知道夏目友人帐的秘密。 “我出门了。”夏目对大厅里看电视的藤原叔叔说。藤原叔叔却仿佛没听到似的。他正专注地盯着电视机里的晨间新闻,脸上写满钦佩。 夏目顺着藤原叔叔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电视上的那个人——不正是塔矢亮么?! “本因坊头衔挑战赛第一场开始,桑原本因坊负于塔矢五段……如果塔矢五段再赢三局,将会成为史上最年轻的头衔持有者……最古老的头衔与最年轻的头衔持有者,真是令人拭目以待的组合……” 接下来新闻评论员说了些什么,夏目都听不见了。他想起那个雨夜金色的光,想起握紧了拳头、对自己说着“我接受不了塔矢成为本因坊”的光,心里就一阵阵受不了的悲哀。那种骤然袭来的悲哀刺痛了他的灵魂,夏目没有办法带到任何地方去。 “十二目半。”光平静的声音犹在耳际,“那是一个巨大的数字,我输惨了。” 本不该如此……本不该如此啊! 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来到了光身边,才害光输掉了那么重要的一局。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夏目贵志。 “进藤光认识了你,真是一场灾祸。” 眼前的世界都模糊了。夏目走出家门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与初见时城市的大雨不同,八原的雨静谧无声,充满了怕被惊扰的美好与脆弱。细碎的雨滴从树影的缝隙间洒落,悄声无息地落在屋檐上,落在神社里,落在河边的苇草上,落在快要干枯的河童口中。 夏目忘了带伞。他木然地在雨帘中走着,把书包紧紧拥在怀里。 ——现在,已经不会有人为他挡雨了。 “夏目君……你怎么哭了?” 一个温柔而优雅的女声忽然响起。夏目抬起头的时候看到浅葱。少女妖怪穿着一身黑色的纱衣,胸前佩戴着百合花,水蓝色的长发倾泻了满身。 浅葱执着一把眼熟的大伞。那把伞和浅葱纤细美丽的外形极不相称,伞柄处还怵目惊心地穿了个洞,真是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但浅葱依然执着它。 “对不起噢。”注意到夏目看着伞上的大洞,浅葱幽幽一笑,“我实在没有办法丢弃铜的伞。” “蛇眼?!”浅葱这么一说,夏目回想起来了。“蛇眼”是夏目从前为铜取的名字,那是一个由始至终都爱慕着浅葱的妖怪,是矶月之森的主人壬生的执伞者,“浅葱,蛇眼到哪里去了?” 浅葱没有回答。她只是出神地凝望着蛇眼从前的伞,目光仿佛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夏目看着她身上的黑纱和百合花,以及美丽修长的、没有任何损坏的手指。他还记得从前,浅葱的身体已经一块一块地剥落了,缘何现在得以完整? 没有人比夏目更清楚浅葱当时的处境:浅葱腐坏得连维持身体都无比艰难,只剩下一缕气息,被封在蛇眼的葫芦里。认识夏目后,浅葱才使用夏目的身体,为蛇眼弹出了琴声。 仔细一想,浅葱和佐为的情况是有些相像的——都需要借用夏目的身体才能完成某些事情。 只是,浅葱是怎么以完整的身体回来的?而蛇眼,他又去了哪里? “……蛇眼它不会是……不会是……”接下来的话,夏目说不出口了。 为了让浅葱弹琴,蛇眼是不是付出了某种代价?! 浅葱点了点头。她轻声说:“今天是他的忌日。” 夏目感到心中有什么轰然而碎。 可是还没等夏目追问下去,浅葱就轻轻地将话题一转,“那位进藤君的棋谱收集得如何了?” “已经快好了。但是为什么——” “请让斑大人替我向佐为先生说声对不起。” “……欸?” 夏目反应不过来。 “佐为先生把身体还给你的前一刻,谬赞了我的琴音。可是,铜死后,我已不再弹琴了。要不是为了唤醒夏目君您,我是断断不会再弹琴的。因此,今后将无法弹琴给佐为先生听,对不起。” 浅葱的眼眶红了。她向夏目欠了欠身子,转过身去。 “很对不起,夏目君,今日实在无法向你诉说原委。” 夏目说:“没关系。” 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呢? 回到教室后,夏目的心情更沉重了。老师和同学迎接他病愈归来说的那些话,根本无法进入他的耳朵里。他今天的状态糟透了。上课无法集中,偶尔在教室窗外探出头的妖怪,他也没有心思理会。 这就是回家的感觉吗?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拉开书包,课本里夹着的一片竹绿色纸皮与一张薄薄的和纸掉落出来。夏目决意仿照《友人帐》的格式,为佐为先生搜集光的棋谱,并写下自己与光相处以来的事情,制作一本完整的手帐。好让佐为先生了解光的状况。 只是,他把自己的身体像当初借给浅葱一样借给佐为,又能维持多久?他这样真的能帮助光和佐为吗?会不会造成和蛇眼同样的悲伤? 夏目把和纸贴在竹绿色的纸皮上,写上了“进藤棋谱帐”五个汉字(佐为先生来自平安时代,夏目特意用汉字书写全部内容)。黑色的墨迹,蜿蜒的文字,每一撇,每一捺,都像划到了自己的心上。 他到底该怎么办? 第39章 第三十六回 破碎的伞 第三十六回 “夏目,”身边的窗户被敲响,是田沼和多轨,“你可以出来一下吗?我跟你说一说昨天的情况。” 夏目连忙停下笔,走到教室外。 佐为先生回来后,当夏目和猫咪老师坐在玄关上一筹莫展时,是田沼主动推门上前,问夏目怎么回事。 当时夏目就问田沼:“当你遇到你看不见的妖怪时,你是怎么帮助它们的?” 紧接着浅葱来了。浅葱的琵琶一直寄放在夏目的房间里。 田沼和浅葱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知道了佐为的事情。为了了解更多的讯息,田沼又求助于多轨——多轨已故的祖父是妖怪研究专家,精通各种咒术阵列。 “夏目,我先跟你说说昨晚佐为先生的状况吧。” 昨晚,田沼、丙、浅葱都聚在夏目的家里。猫咪老师则化身成了玲子的模样。浅葱在夏目的房间布置了矶月之森的阵列。夏目用“natsune”登录围棋网站后,一道白光闪过,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夏目醒来后,就已经来到了梦中的家里,躺在了满地的枇杷叶上。 三人一起走到空无一人的操场上。 “昨晚,佐为先生用你的身体回来后,胖太……不,猫咪老师向他说明了事情的原委,然后我就手把手地教他使用网络围棋。”田沼说,“我用natsune这个id在佐为先生面前下了几局。其中有一个人特别强,好像……叫‘zelda’?我跟他下了不到十分钟就败北了。” 田沼并不太会围棋。要他在佐为面前下围棋其实也难为他了。“佐为先生有没有替你赢回来?”夏目问。 田沼摇了摇头:“佐为先生本来要指点我的,这个时候你猜谁上线了?” 夏目:“谁?” “进藤棋士。” “什么?!” “你没有看到当时那个情形,公共聊天区都炸开锅了。hikaru这个id下的第一局快棋,就以十四目优胜,不到一秒钟就被人识破了真实身份。” “……”这也太夸张了吧,进藤君…… “佐为先生当时特别激动,还落泪了。我们都不敢出声,害怕打扰到他。佐为先生就这样看着进藤棋士下棋看了一个晚上。” “进藤君有没有问什么?”夏目在意地问。 田沼再次摇了摇头。 “进藤棋士好像没有留意到这个名字。他什么都没有说。” 夏目不知说什么好了。他今天的心情低落得就像一面摔得四分五裂的镜面。现在,这些镜子的碎片则直接变成了粉末,悄无声息地,便洒落在雨中了。 “那就改掉这个名字吧。”夏目淡淡地说,“改回佐为先生原来的‘sai’。” “我也是这么对佐为先生说的。”田沼说,“可是,佐为先生不愿意。” “什么?” “佐为先生说,就这样用夏目君取的名字好了。他还说,那是夏目你送给他的心意,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一股热意在胸口中激荡。夏目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佐为先生接着看进藤棋士下棋。这时候多轨来找我。我就拜托了胖太和浅葱小姐,然后到多轨家里去帮忙了。”田沼说。 “到多轨家里去帮忙?” “是啊,田沼君到我家里帮忙查找血的资料。”多轨说话了,“我们也确实找到了一些。” “怎么样?”夏目紧张地问。 “无论在哪个族群,血都是最强大的灵媒之一,可以用来维系人类的灵魂和妖怪的生命。”多轨说,“甚至有除妖人专门搜集这些具有强大灵力的血。” “佐为先生就是受害者之一。”夏目想起的场。 “我们都知道。”多轨点了点头,“要让力量微弱的妖怪或鬼魂回到最初的形态,甚至,让鬼魂回到人类,并不是没有办法的。浅葱小姐,就是妖怪之中的例子。” 夏目想起浅葱手中那柄破碎的伞,心脏顿时抽紧了。但无论怎样,他都愿意为光尝试。 “是什么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章 第三十七回 愧 第三十七回 塔矢亮复盘出来后已是深夜,名古屋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雨。雨水沿着平整的屋檐流淌而下,形成银色的瀑布。路灯的光寥落地投落在雨雾之中。湿漉漉的城市被分成两半,一半是金色的河流,一半是黑色的暗涌。 一个青衣女孩站在转角处。她一手执着油纸伞,另一手执着纸风车。车灯打在她的脸上,明明灭灭,飘忽如鬼魅。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10节 “青岚小姐?”亮吃了一惊。约他出来的人是名取,为什么会是青岚? 青岚……他曾经投以关注的第一位女性棋手,打败座间,取得女流本因坊挑战权,成为最受瞩目的励志新星。然而这样的她,却在名声鼎盛的时刻抽身而退。她的决定震动了棋坛,比进藤光当时的不战败更为轰动。 青岚的出走也或多或少地冲击了塔矢亮:会不会有一天,进藤光也会像她一样,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一次在餐厅偶遇,亮追问她为什么。她只淡淡在纸上写道:“支撑我一路走来的,仅是‘愧’一字而已。如今‘愧’已无迹可寻,为何还要强留在此?” 青岚和进藤光有非常相似的地方。他们下棋好像都不仅仅是为了追求棋艺,还被某种不为人知的执念捆绑着。塔矢亮其实很不认同这样的方式。下棋的渴望来源于自己的心,为什么要“为了什么”而下棋? 青岚的退出就像一面镜子,逼照着光的未来。每一个复盘过后的晚上,光抄起背包气鼓鼓地冲出会所,棋音寥落,亮都会感到一股寒意从指尖的棋子漫起,再慢慢浸染到心里。 他投以关注的人都一个个地离开了。名取表哥、sai、青岚……都走了。 你会不会走? 你会不会走? 然而这些话,也只是在心中转瞬即逝罢了。 就像老天有意要作弄他似的,光居然在最重要的一局上输了十二目半。亮简直气结。见到夏目以后,那愤怒竟然又无法克制地转变成哀伤。 真是耻辱。他的情绪居然被一个人影响到这种地步。这种状态还一直持续了五年。 进藤光生日的那天,他买了最新款的手机,本打算送礼物时趁机给那家伙几拳,却身不由己地说出了心里话来。 名古屋一战,实力和年龄的差距无法消弭,塔矢亮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喜欢和桑原本因坊的这几局。这才是真正的战斗,不论输赢与否,双方都对彼此心生敬意。 落在身上的雨忽然停了。原来青岚把油纸伞罩过了他的头顶。亮向她道谢,顺势接过她手中的油纸伞。青岚把手里的纸风车递到他面前。 “这是名取先生让我给你的。”青岚写道。 “可是……我输了。” “你赢了一局。” 也就只有那一局而已。亮接过纸风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名取先生临时有通告要赶,我恰好经过名古屋,于是代为转交。” 青岚和名取认识是因为柊。名取的式神柊奉命跟踪青岚,的场周一的式神加害青岚时,是柊帮她挡下了致命的一击。反倒是川添真由,在一旁袖手旁观。 “青岚小姐——” 温润的声音在雨水中传来。亮接过青岚手中的油纸伞,疲倦的面容上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关切。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吧。” 青岚点了点头。 “送我到火车站就好了。” 火车停定在小镇里森林的月台上。站台上并没有人,只有几排空荡荡的长椅。 川添真由一个人站在月台上。穿过隧道的风吹起她的裙摆,那双蓝紫色的眼睛里写满凄惶。 “您这是何苦呢?” 略带怜悯的声音从面具底下款款流出。执刀的式神柊出现在她身边。 “您不必为青岚小姐感到悲伤。在东京,不管是对sai,还是对青岚小姐,您已仁至义尽。” 川添说不出一句话来——早知她会有一天魔怔至此,跟在青岚后面搭着新干线走过大半个日本,她何不当初就不要理那个盂兰盆节时倒在血泊里的少女妖怪? 川添低头看向右手,食指与中指间有长久执棋形成的茧。但与一般棋士不同的是,她拇指旁边的虎口处,却也有一层厚茧。 ——那是执剑者所特有的。 川添是棋手,也是除妖师。她手刃过无数出现在东京的妖怪,刀上不知沾染过多少猩热的鲜血。除妖师自诩为人类的正义,川添也不例外。正义女神一手举天平,一手执利剑,却蒙着双眼。正义需要闭上眼睛去判断,抑或,那根本就是种族单方面的一叶障目? 川添爱围棋。在她刀下垂死的妖怪哀鸣四野,她的童年早已血溅五步。只有在围棋社跟朋友对弈时,她才觉得自己是个正常的女孩子,也能拥有和旁人一样的爱好与欢声笑语。 她在光明处执棋,在黑暗处执剑,就这么走了过来。光之棋的传奇,她看得比谁都要清楚。对于进藤学长,她深深羡慕,却也明白sai那种空有才学却不见得光的寂寞——她不是就这样走过来的吗? ——从那一刻起,天平有了第一次的摇摆。 “真由小姐。”柊犹豫地开口,“主人曾告诉我关于您的一些事情。看来,传闻是真的了?” 川添闻言怔住,心猛地一沉。 “据说的场一门曾因为您在东京失势,起因就是您抵死维护sai。您半步不肯退让,最后竟为这个素不相识的鬼魂倒戈的场一门。” “是的,但这并不是事实的全部。” 柊不再多问,只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真由小姐,若想继续除妖,那么,就不要再在妖怪身上投入情感了。” 作者有话要说: b>ion vae=自制读者调查问卷 ops://do/fors/d/16pxyvn_ejn4l0wvr7uukjphyk99tc2fy3xbkuz\”)> 第41章 第三十八回 sai回来了,你知道吗? 第三十八回 忙活了两天,《进藤棋谱帐》终于大功告成。 一吃完饭,夏目就坐在房间的书桌前,把完成好的《进藤棋谱帐》放在电脑旁边。 书桌的抽屉里有一个小礼盒,那本是之前女生送给他的生日礼盒,现在被他用来收藏佐为先生写给他的怀纸。佐为的书法,优美清雅,是平安时代特有的风华。 有时不过寥寥几字,有时却是长篇信笺。全用汉字写成。夏目不太习惯读写汉字,便把它们收集起来,打算有空再一一回复。 夏目开启电脑,一边对棋盘说:“佐为先生,我准备好了。你要下棋吗?” 以往,每当夏目这样召唤,佐为先生总会很快从棋盘的血迹中苏醒。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夏目就会到达他梦中的家里,和父母亲相见。 可是今天不知怎地,佐为先生没有来。夏目感到奇怪,猫咪老师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他百无聊赖地拿起礼盒中的信笺,边读边等待佐为。 ——“贵志,你身边的朋友和猫咪老师都好可爱噢!” 可爱……猫咪老师这家伙也称得上是可爱?夏目想笑。 ——“贵志,听猫咪老师说,你在东京住院时,光一直照顾你。真好,他变得会照顾人了呢!” 是啊。进藤君虽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可实际上却是一个比谁都要温柔的人。 ——“贵志,你和光是好朋友吧?是吧?是吧?他有没有提起我呢?” 进藤,他没有一刻停止过思念佐为先生你呢。 ——“光把由梨子教得这么好。真开心呀!” 这是当然的。进藤君也尝试着教过自己呢。 ——“以前在平安时代时,就听说了百鬼夜行的壮观。我在世时从未亲眼见过,在因岛见过座敷童子,没想到在八原,却认识了那么多的妖怪。它们都好有趣呀!” 有趣……可是它们却给自己带来了数不清的困扰。在佐为先生眼里,这些奇形怪状的妖怪竟然是有趣的吗? ——“贵志,我在占用你身体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呢?我这样会不会太自私了?我不用你的身体的时候,为什么你的灵魂还迟迟不肯回来呢?” 夏目一怔。 这张字条恐怕是昨天留的,墨迹还未干。他没有看到,也因为太疲倦,便收到了盒子里。 自己的灵魂在那个时候去了哪里,夏目没有跟任何人提到过,就连猫咪老师也不知道。田沼说,枕头底下的那些枇杷叶是他摘来夏目治咳嗽的,浅葱也作证了。但是夏目明明记得,那是他母亲在梦中放到他手心里的。 ——那是、那些重逢惟一真实的证明。 枇杷叶的芳香不是假的。母亲的微笑不是假的。父亲的大手不是假的。地板上画的小人儿不是假的。院子里飘扬的白衬衫不是假的。 夏目记得母亲拥抱他时发丝拂过他脸颊的感觉。温柔,如此明晰。 那怎会只是一场梦而已? 夏目为了确保梦境是真实的,还拿来梦中家里的小刀,在地板上刻下了“我想和你们永远在一起”这句话。第二天他来到时,便又看到了这句话,当即泪盈于睫。 庄生晓梦迷蝴蝶。到底哪边是梦,哪边是现实?夏目比谁都要清楚梦与现实的界限,但他却不想承认。 他想留在梦中,不想醒来。借自己的身体给佐为先生下棋,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夏目就可以常常跟家人重逢。 夏目取来纸笔,轻轻写下一句话: “佐为先生,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把我的身体无限期借给您。” 写完他就后悔了——他带着《友人帐》,若佐为用他的身体,岂不是自找麻烦?这到底是佐为先生自私,还是自己自私,根本就说不清了。 “你果然想这样做!!!” 猫咪老师的声音如响雷一般在夏目身后炸开,把夏目吓得不轻。夏目一跳起来:“猫咪老师!你干什么呀?” 猫咪老师在他身后咬着西瓜,冷冷地注视着他。 “你果然想把身体给了佐为!我说你,帮别人也有个限度!!” “我……”夏目张口结舌,这下真是说不清了。 “你根本不欠佐为的,也不欠黄毛小子什么,凭什么你就牺牲自己的人生去帮他们啊?!”猫咪老师气急败坏地大吼道。 “不是……” “你就这样把身体给了别人,那《友人帐》就归我咯!!” “我……等等!”夏目口不择言的同时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一身冷汗,“猫咪老师,你该不会是对佐为先生说了这话吧?” “当然,如果不说,还真让你把身体借给他一辈子吗?!” “猫咪老师——!”怪不得佐为先生今天不肯来,原来是因为猫咪老师说了这话的缘故! 猫咪老师看着他,忽然说:“藤原佐为,根本就没有想回来。” “什么?”夏目吃惊。 “佐为他,没有用你的身体下过一盘棋。” 猫咪老师看着夏目,眼里流露出来的,是夏目熟悉的冷寂与讥诮。 “他在棋坛出现的踪迹,就只不过是跟yuriko讲话、下指导棋而已。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夏目瞳孔一缩:“你说什么?” 猫咪老师低下头,吐出一颗瓜籽:“就是这样。” 夏目简直难以相信。他费了那么多心机,托了那么多的人和妖怪,都只不过是让光能和佐为重逢而已。可是佐为他,居然不想回来? 进藤君,还有佐为先生,他们两人根本从未放下,不是吗? “不要……”夏目忽然感到恐惧,他不知道自己是恐惧佐为不想回来,抑或恐惧自己再也见不到家人了。 “佐为先生,我帮您找到了进藤君的棋谱。请告诉我,您真正的想法。” 一道炫目的白光闪过。夏目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又躺在院子里的枇杷树下。 夏目的母亲就在不远处凝视着他。夏目的父亲戴着手套,正在露台上修剪着着枇杷树的枝叶。 少年站起来,拍拍自己衣服上的叶子。一阵空茫而不知所措的感觉向他拍打过来。夏目向母亲微笑着,勉勉强强。 他拿起不久前自己遗落在地上的粉笔,在“我想和你们永远在一起”这句话下面,加上了一行字:“进藤君,sai回来了,你知道吗?” 进藤光,心里面的我,你知道吗? 第42章 第三十九回 绪方由梨子 第三十九回 光拜访绪方宅时,正好撞见绪方从那辆红色的跑车摇摇晃晃地下来,揽着一个成熟女人的肩膀。两人调笑着往绪方宅里走去。光颇尴尬地站在院子前,一只想要按门铃的手不知所措地举在半空中。 幸好由梨子出来了。她从里屋蹬蹬地跑出来,醉醺醺的情侣跟她擦肩而过,她看也不看绪方一眼。 “进藤,你来了。”由梨子向光展露一个大大的笑容,身上还穿着制服,“快进来吧!” “可是……他们……”光欲言又止地看着两人消失在门后,皱了皱眉。 “这有什么。”由梨子耸了耸肩,“都习惯了。” 光跟着由梨子走进绪方宅。绪方宅客厅的特色就是热带鱼箱到处都是。光第一次拜访绪方宅时,是绪方先生给他开的门,由梨子就站在客厅的最里面,在热带鱼箱旁喂食。箱中荡漾的水纹映得由梨子的肌肤幽蓝一片,清秀的脸庞映在玻璃上。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眼睛盯着五彩斑斓的游鱼。整幅画面安静而寂寥,完全不似由梨子在电话中给光的印象。 由梨子是个聪颖的女孩,记忆力很好,思路敏捷。一些围棋上的基本手法,她一点就通。这样的她,拥有绪方作为兄长,塔矢一门的资源也近在咫尺,为何迟迟没有成长起来? 在休息时段,光不由自主地和由梨子攀谈起来。 “听塔矢说,你是绪方同父异母的妹妹?你常来东京吗?” “我没有常来东京耶,我是在大阪那边的小城市里长大的。”由梨子说。 光不确定他要不要继续问下去。他本不是好奇心特别强烈的人,但是他跟由梨子相处时感觉到了一种气息。那种气息,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但是,寂寞而惘然。有一点点像夏目,但又比夏目好上了太多。至少在他面前的由梨子,一直都是欢笑着的。 “你的母亲呢?没有跟你一起来东京?”光装作不在意地问。 由梨子移开眼睛,看着光身后的热带鱼半晌,复又低下头。 她轻轻地说:“我的母亲,一年前就死了。不然,我也不用落得个投靠绪方精次的地步。” 光怔住了,完完全全地怔住了,导致一时半会儿说不出任何话来。 半晌,他才细若蚊吟地说:“对不起。”他比任何时候都讨厌自己的讲话不经大脑。 由梨子垂着头,无意识地把玩着指间的黑白棋子:“一年过去了,一辈子怎么还过不去?” 光觉得再讨论这个话题下去,他们两个都要疯掉。人应该向前看!没有比这更好的出路。 由梨子也是聪明人。往后的围棋课里,两人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些话题。 光虽然口头上没有提起过,但眼前展示的种种太具有鲜明的暗示性,让人想不揣测都难。比如说,由梨子和绪方在家里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由梨子从来都只吃外卖;绪方和女伴在一起时,由梨子也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由梨子也不用绪方的棋盘和对弈室,那副玻璃棋子楞是让光用得无比痛苦。 “你如果考职业棋士,我就送一个棋盘给你。”光半开玩笑地说,丢下在指间总是跑掉的玻璃棋子。 “职业棋士?真是想得美呢!”由梨子打哈哈道,“我下棋,只不过是为了跟名取偶像下一盘而已。” 光觉得下棋的动机是什么并不重要。只要你有心去做某件事,命运就会自行引领你到应得的路途上。 虽然由梨子对待围棋的态度并不十分严肃,但她掌握棋艺的速度却快得不可思议。光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发掘到了一个天才。由梨子和光下出第一盘指导棋的时候,熟练地下在“星”的位置上,紧接着又使出“秀策的小角”。 光瞪着那两手棋。 “你……难不成是秀策的棋迷?” “秀策是什么?可以吃吗?” “……” “你怎么了?我有哪里下错了吗?” “没有下错。”光咽了一口唾沫,“但是这两手棋的下法,我记得没有教过你。” “我之前有和别人下过指导棋,是他下的这一手棋。” “原来是这样。” 光暗笑自己傻。佐为离开四年了,他还在妄想什么呢? 但由梨子进步的速度也未免太过神速了,短短四个星期,由梨子就能迅速掌握基本的围棋定式。这让光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对劲。 但如果是佐为,那就另当别论……可是他究竟还要这样妄想到什么时候?! 光对亮提起这一点。亮却说:“如果你之前认识绪方由梨子,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这怎么说?”光顿时来了兴致。 “从很久以前开始,绪方先生就用各种方法,强迫由梨子参加我们家的研讨会。” “强迫?!”光重复这个词。亮鲜少会用语气强烈的词语。 “不错,是强迫。芦原甚至为此跟绪方吵过一次,觉得那是某种程度的霸凌。”亮放下茶杯,眼里不知是什么样的神色,“所以由梨子迟迟无法成长起来。” “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光反感地说。 “这你得问绪方先生。我又不是他。”亮顿了一顿,“但绪方先生这样做,肯定有他的理由。” 光忽然有点懂了,亮之前说“因为我们都认识由梨子,所以无法教她围棋”背后的真正含义。 “绪方先生之前状态很不好,本因坊、天元头衔循环赛都败给了你我。”亮又说,“其实我们那时都知道,就是因为绪方由梨子的关系。” “这么严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亮漠然地说,收拾着盘面上的黑白棋子,“这是他们的家事。” “可是,你知道由梨子为什么肯下棋?是因为名取周一。名取周一不是你的表哥?绪方这么想她学棋,为什么不早早动用这层关系?” “芦原也问过他。”亮微微点头,“绪方先生说,他之前不知道由梨子崇拜名取周一。” 光只觉荒诞:“名取周一的贴纸贴满了她的手机背面,连我也能看出来。” 亮皱起眉。他本来就很不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是非,何况那个人是绪方。“你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家事?” 对啊,他为什么要在意由梨子的事?光从来就不是多事的人,只是心底有一种没有办法置之不管的强烈感觉,就像那个时候对夏目的一模一样。 亮看着他,说不清是不解还是感慨地笑了笑,“进藤光,有些时候,我觉得你真是幼稚。” 光就说:“绪方不幼稚,可是你看他和由梨子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绪方由梨子】 再强调一次:她可不是我的原创。是《夏目友人帐4》动画中人物。单亲家庭。崇拜名取。母亲时常说一些伤人而负面的话。对夏目有淡淡的好感。 动画中对由梨子的塑造只到这里。 第43章 第四十回 破琴绝弦 第四十回 夏夜的矶月之森,晶莹的月光透过茂盛的林叶,投落在土地与湖面上,一片,又一片。 青岚手执一柄油纸伞,赤足走在月光洒满的岸边。远远望去,竟似走在碎裂的镜面之上。 “在月夜下弹起琵琶,那是极好、极好的事情呢……”恍惚间,贵族少女的手仿佛穿过了百年的光阴,抚摸她因长久失声而僵硬的脸颊。 青岚痴痴地感受着落在脸上的月光。树影摇风间,隐约有豆蔻时代那一首熟悉的曲子。 《青海波》……那曲子,居然是平安时代最负盛名的《青海波》! 结缘绳在林叶中哗啦作响,摇曳着蒲草的湖边,有一位抱着琴的少女。她半低着头,柔软的水蓝色长发泻落了满身,被月光映得潋滟晶灿。 她的琴声正如同这月光一般,洗练、悲凉,让人迷醉。 是浅葱。壬生身旁的琴师。 正如同青岚——她也曾是壬生身旁的棋师。 漫长的岁月里,每一日的月升之时,青岚都能听到浅葱弹琴。而每当这时,壬生的执伞者铜,便会目不转睛地痴望着浅葱。 青岚知道,铜,深爱着浅葱。 可是最后浅葱的身体病变了。她的身体像腐朽的石块一般脱落,铜便带着奄奄一息的她踏上旅途。 而青岚,也因为在盂兰盆节时邂逅了川添真由,去往了人类的世界。 攸地,森林里幽幽传来叹息:“青岚……汝可回来了?” 青岚点了点头,向森林的某处跪下。浅葱依然入神地弹奏着手中的琴。 “汝也回来了……可到底是为何,汝们都来向吾告别?”壬生轻声道。青岚却觉得壬生并不需要回答,只静静肃立一旁。 月之影,森之海,只有浅葱的琴声在飘舞。 曲毕,浅葱抬起头看了青岚一眼。那一眼里,有无限的悲悯。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是吗?”青岚在怀纸上写道。 浅葱看着怀纸上的娟秀字迹,竟缓缓泪盈于睫: “你千年前曾是人类啊……难道你……爱着佐为先生么?” 青岚微微苦笑了。 千年了。平安时代距离现在,已经千年了。就算有爱,也早已在千年的光阴中磨灭殆尽。但是有一样东西不会,那就是“愧”。 她回来找壬生大人帮忙,愿意像铜一样牺牲自己成全佐为,可那就是爱吗? 浅葱却不住摇头: “你有没有想过,佐为先生,他根本没有想过回来?他没有用夏目君的身体,跟网络棋手下过哪怕一盘棋。” 青岚摇了摇头,只在纸上简单写道:“那位大人,他无法抗拒。” 短短几个汉字,仿佛有手拨动了浅葱心中那条无形的弦。浅葱停留在琵琶上的手一颤,杂音如涟漪般掠过空气。 “我当初也无法抗拒。我多想再用手弹琴一次。”浅葱的眼神幽幽远远,“可是当铜用生命换我肉身回来之时,我却已失去了弹琴的愿望。” “如今,我——破琴绝弦。” 浅葱的声音平寂如水,然而她的手,却猛然将琵琶上的琴弦拉紧。 铮! 一声巨响,琴弦俱断。而那原本葱白纤细的手指,满是鲜血! 青岚看着她,心中并非没有波澜——这个美丽的琴师,没想到竟有着如此刚烈坚贞的性子。 “方才琴音已成绝响,是对铜最好的祭奠了。”壬生徐徐开口,“浅葱,蓬山此去无多路。今后,请好好独活罢。” 浅葱向森林深处优雅地鞠了一躬。紧接着,她看向青岚,眼里是什么已然死去了的绝望:“青岚,请你不要效法铜。以命抵命,在留下之人心底烙下的惨烈,浅葱不想佐为先生再度经历。 “佐为若有朝一日知道自己归来的原因是你……那个时候,怕是真的棋魂寂灭。” 青岚却不动声色。她静静地在怀纸上写道:“我和铜是不一样的。我、愧对那位大人。” 浅葱一怔。 血珠从她苍白的指尖缓缓滴落。 寂静的森林月夜下,壬生曾经的琴师与棋师相向而坐。秋风从遥远的山谷间吹来,仿佛一缕从远古袭来的愁绪。 一寸相思一寸灰。那是一个埋葬在千年前的故事。 第44章 第四十一回 端倪 第四十一回 光来到绪方宅,跟院子里吞云吐雾的绪方先生点了点头,就看到了在门边等待的由梨子。 由梨子手里拿着一大叠棋谱纸,表情眉飞色舞的。 “前天才教会你记录棋谱的,这么快就记了这么多啊!”光欣喜之余不由震惊。和当年的他比起来,由梨子这个学生要积极多了。 “这是我下的网络棋局!”由梨子高兴地说,“终于可以记下来给你看了!” 光看了看对局者的名字,大部分的居然是同一个名字——“natsune?!” 由梨子被光突如其来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怎……怎么了?是你认识的人?” “不,不认识。”光说,企图压下心下的微微不安,这真的只是巧合吗?“但他观看了我那天在网络下的每一局。”那时自己还挣扎了好一阵子,要问对方是不是夏目呢。 “说不定是你的棋迷呢。”由梨子猜测道,“他一开始就问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光更不安了:“……他知道我?” “拜托,全日本下围棋的人有几个没听过你的大名,天才少年?”由梨子打哈哈道,却发现光的表情不太对劲,“你还好吧?” 光没有回答,只注视着那几张棋谱。由梨子意识到他已经读起谱来,便不打扰,起身上楼取茶水去了。 光全神贯注地读着谱,目光在棋步间游弋,先是带有几分好奇和迫切的,可是,越到后面,看向后一步棋的速度就越慢。他的手微微颤抖。到最后,身体都好像不似自己的。局面上的黑子白子星罗棋布,可是那双色却逐渐在他反应滞后的心里炸开,湮灭成刺眼的白。 这个梦他做了多少年?到死他也没有办法摆脱。这到底是为什么?有没有人可以给他一个答案?如果没有,光需要有一个人,此刻用力地摇他的肩膀,说不可能,进藤光,天亮了,你醒一醒。 “进藤,怎么还不坐?”由梨子的声音从楼上攸地响起。 棋谱的纸张从少年的手中落地,有淡淡的水渍。在光抬头的刹那,由梨子看到了满脸的泪痕。 她吓坏了。这个跟佐为下了两个月指导棋的少女,她吓得把茶水都洒了。她惊慌地握住自己的胳膊,惊慌地说了些什么,光统统都听不见。他只是流泪。他极端的难受,那种难受甚至不亚于佐为当年的不辞而别。 这到底是为什么?既然佐为回来了,为什么不找他,而宁愿跟这么一个初学者对弈?——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藤原佐为就已经从棋局里认出了进藤光! 正如此刻的进藤光,也从棋局里认出了藤原佐为。 “进藤?你怎么了?” 当光恢复清醒的时候,他不知道由梨子已经叫了他多少声。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绪方精次,手里还拿着那支未灭的烟,火光明灭。 光把棋谱给他,说:“sai。”又实在克制不住情绪,紧接着讽刺道,“你的妹妹这两个月一直在网络上跟sai对弈,你当年这么想跟他下棋,竟然一点儿也没发现?” 绪方似乎一时之间难以相信光的话,但看了手里的棋谱之后,他平日精明而野心勃勃的眼里也流露出了难以置信与些许的难堪。他震惊地看向由梨子,仿佛第一次好好把她看在眼里一般。而由梨子则从头到尾都是茫然(“sai是谁?”)。 “我以为你才是sai的牵线人。”绪方仿佛想要报复光方才的失敬一般。 光胡乱地抹着眼泪。他当年用尽了力气寻找佐为,可如今他就在由梨子网线的另一端,光却发现自己害怕了——佐为不来找他,会不会是因为,他怪他? “进藤,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和sai,和这个natsune,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绪方克制地说。 “绪方精次!”由梨子不满地拉了拉绪方的衣袖,“这里没你的事,你不要再说了!” “这是由梨子的修业时间,你需要给我们一个解释。”绪方严肃地说。 “你不要摆出家长的姿态——” “sai……我曾经以为他不会回来的。”光艰涩地开口,“我以为……我以为他死了。” 绪方脸色一变:“死了?” “因为那家伙忽然消失了……杳无音讯,我不战败的那个时候……可是现在,看起来是没有……” 绪方冷静地看了看棋谱。 “这位natsune棋力确实是高强,和当年的sai如出一辙。但既然他是sai,却为什么换了名字?” “他为什么换了名字,我不知道。”光顿了顿,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眼里新涌出的泪水,“但他就是sai。不会有错。” “有一个简单的方法,可以知道他到底是还是不是。”绪方说,“由梨子,你现在上线。”他看到了由梨子厌恶的眼神,声音低了下去,听来竟像是恳求一般,“就当是为了进藤。” 由梨子回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yuriko进入对局室,natsune赫然在列。 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紧张到无以复加。 绪方干脆把电脑挪到自己身前,点开与natsune的对话框,直截了当地打道:“你是sai吗?” 第45章 第四十二回 成全 第四十二回 “你是sai吗?” 夏目呆坐在书桌前,瞪着yuriko的问题,为难得不知怎么回答。手指无意识地将佐为的怀纸展开又折起,他感到心里充满了挫败感。 “啧,不要再折腾那张纸条了,都被你弄皱了。”猫咪老师趴在《进藤棋谱帐》上说。 《进藤棋谱帐》因为被翻阅了多次,纸页的边角都微卷了起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汉字批注。夏目虽然看不懂,但也能从下笔的轻重和四周的水渍判断出注者激动的心情。 佐为先生热爱围棋的程度,远远超乎夏目的想象。他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佐为不愿意和yuriko以外的棋手下哪怕一盘棋? 而现在,不仅仅是网线那一端的问题令他无措,佐为留给他的答案,也足以让他心乱如麻了。 “佐为先生,如果您愿意,我可以把我的身体无限期借给您。”这是他上次留给佐为的话。 佐为给他回了信: “谢谢你。贵志君,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但我不愿再霸占任何人的生命了。如果虎次郎的存在是为了成全我,那么我的存在,便是为了成全光。如今你又让我看到了光出色的棋艺。神明实待我不薄。足矣。” 夏目看着“那么我的存在,便是为了成全光”这句话,怔然。 夏目从未想过一个人是为了成全谁而存在——他甚至从不知晓何谓“成全”。自他出生以来,他被被多次遗弃,阅尽人情凉薄。 “你是sai吗?”yuriko又问了一遍。 夏目叹息着把屏幕阖上,把佐为的怀纸折叠起来,收到礼盒里。 这是佐为留下的最后一张纸条。三天了,佐为都没有再出现。直觉告诉夏目他是不会再来的了。只是棋盘上的血迹依旧。电视里的棋坛赛事也依旧。进藤光打入了天元循环赛的最后一轮,与高段棋手数月激战。 “如果您的存在是为了成全进藤君……那么又是谁,来成全只留一缕气息的您呢?佐为先生?” 夏目伤感地喃喃自语着。 夏目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一残局。他反复地想,金色的笑颜、进藤君的眼泪、十二目半、凶险的宅邸、飘扬的紫藤……他无能为力,依然心不在焉地还着妖怪的名字,只有在看到棋盘上的那抹血红不曾褪色,心情才稍微安定。 “你刚刚说什么?”猫咪老师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我只是在说,成全。”夏目无助地说,“猫咪老师,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存在是为了成全谁?” “废话!”猫咪老师露出了那种让夏目每次都很想拍飞他的表情:“当然是为了成全本大爷自己!我可是纯洁高贵的妖兽!” 不就是一只肥嘟嘟的招财猫吗……夏目鄙视它。 哼,成全自己,怪不得这么放纵地大吃大喝。 “不要酒瓶弄得到处都是。”夏目故作嫌恶地说,“你敢给我弄脏了进藤君的棋谱试试,我立刻把你从窗户丢出去。” 夏目哪里会真的威胁猫咪老师,只是佐为一直不出现,他心底无助,只能靠与猫咪老师抬杠来发泄。 猫咪老师厚颜无耻地开口:“还有夏目,你的存在,也是为了成全我。你的身体和《友人帐》以后都是我的。黄毛小子也是。他家那么好的藏酒是拿来供奉我的,那么大的棋盘正好让我睡觉。” 夏目大怒。 夏目忘了自己和猫咪老师闹了多久,就抱着招财猫一起倒在榻上了。那一觉睡得其实并不安稳。一阵冷风从窗口呼啸而进,夏目蜷缩着身子,冷得瑟瑟发抖。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在此时看到了满目殷红。 一个纤细的黑影撑着伞半蹲在那儿。这不是矶月之森妖怪常施的咒术吗? 他不由得想起了铜和浅葱,可是铜死了,浅葱也没有理由半夜出现在这儿呀…… 夏目以为是个梦,身上又在此时覆上了一层暖意,他又很快睡着了。 隔天清晨,他是被猫咪老师的动作给叫醒的。猫咪老师肥胖的身子在房间和屋檐上下乱蹿,灯泡般的眼珠里满是焦虑。 “这是怎么了……猫猫咪老师?”夏目用手掩住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猫咪老师用枕头对着夏目的脑袋就是一记: “快给我醒过来!黄毛小子的棋盘不见了!!”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11节 第46章 第四十三回以血还血,以身还身 第四十三回 青岚将棋盘无声无息地从夏目宅盗出。她昨晚在猫咪老师的酒瓶里下了药,而夏目是手无寸铁的人类,远不是她的对手。 让佐为先生回来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血祭。 ——以血还血,以身还身。 血是自古以来所有最强大的灵媒之一。深爱浅葱的铜,为了满足浅葱再弹琴的心愿,在浅葱的身体快要分崩离析之际,在阵列里切腹。铜的血浸染了葫芦,还有阵列里的每一张咒符纸。浅葱得以恢复原来高级妖兽的身体。 这件事发生在夏目在东京治病的时候。铜的血溅到了琵琶弦上,浅葱哀恸,如今破琴绝弦。秋之夜宴上,几乎每个妖怪都在讨论这件事。 浅葱亲手毁掉琵琶,这让妖怪们都替铜的死感到不值。但是她,青岚,多年前她就欠佐为一条命。何况,佐为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他甚至连她菅原青岚的脸也不认得。 她欲把棋盘搬至隐秘的山洞,却没想到在途中遇到一个妖怪。清冷月色下,水蓝色长发的女子站在那里,雪白的衣裙铺展,像一朵开在月色里的幽兰。 浅葱依然有血痕的右手举着一柄剑。 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决绝与哀寂。 青岚没料到浅葱会等在这里,一时怔忡不知所措,只是抱紧怀中棋盘。 “青岚,佐为先生之前曾附身在夏目君身上。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浅葱静静地说,“我把铜的事情告知他。 “佐为听了之后,大为震动。他说,铜的血祭实在惨烈,难以置信。如果他的存在伤及无辜,夏目君,进藤光君,或者别的任何人,就请我及时毁掉棋盘。” “这是我和藤原佐为之间的秘密,夏目君、斑大人都不知道。” 青岚大吃一惊! “佐为的话对我影响至深,因此,我才决意破琴绝弦。”浅葱凝视她,眼眸如同浸润了月色一般的凄绝,“如今他的话果然一语成谶。我特地赶来,只是无法用琴声为一代棋神践行,可惜了。” 话音未落,浅葱手中的剑便直击青岚怀中的棋盘而来! 青岚大骇,连忙背过身,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金属猛烈撞击的声音传来,青岚怯怯地回过头,看见了拿着武士刀的川添真由。月白色的发丝被浅葱的剑砍断几缕,蓝紫色的眼眸藏在刘海下,看不清她的表情。 “青岚,你走。”川添艰难地说,仿佛用了很大的心力才克制住此时的情绪,“……去吧。去实现你千年前的心愿。” “你在做什么?!”浅葱激烈,“青岚求死,与铜无异!倘若日后佐为先生知晓,怕是真的棋魂寂灭!” “你走吧,青岚,”川添轻声,“谁敢把sai回来的原因说出来——我就杀了他。” 刀剑相挡,不知川添暗地里施了什么法术,浅葱浑身动弹不得,一股力量在强迫她放开剑。一向拨弦的纤纤十指哪受得了这样的苦,血迅速淌下。川添一门除妖百年,只通琴艺的浅葱根本不是对手。 照这样下去,青岚一定能让佐为回来……藤原佐为,那缕执着于“神之一手”的棋魂,唯一听懂过她琴声、哀叹“恨不能琴笛相和”的知音人,她就要亲眼见到他了…… 尽管,她辜负了他不要累及旁人的请求…… 浅葱心中悲苦矛盾无比,仍是对抗着蛮力,手里长剑隐隐颤抖。 川添的眼里暗地里闪过一抹惊奇,却不相退让。她念着咒文,泪水竟背对着青岚淌了下来。 浅葱看到川添神情有异,忽然想起了什么:“青岚当日以人类身份生存,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继而不可思议,“难道是……你?” 抱着棋盘的青岚深深、深深地看了川添的身影一眼,便转身离开。 很久很久以后,浅葱都记得青岚最后的眼神。含泪的眼眸,霜一般的辽远微凉。感激、喜欢、委屈、释然……无数情绪变幻,最终的最终,却又化为温柔,无限的温柔。 她用唇形无声地说:“谢谢你。再见。” 浅葱不知道自己和川添僵持了多久。弹琴的手血流不止,她也被川添的咒术牢牢地钉在原地。而川添,则一直站在她跟前流泪。 这个人类少女,其实也是可怜的,与当年的夏目玲子不遑多让。 夏目……也只有夏目贵志,能心口一致地善待妖怪。 子夜,青岚怀抱着棋盘往矶月之森的方向而去,浅葱熟悉那里的地形,里面有隐秘的山洞——铜,便是丧命于同一个地方。每当想起这个,浅葱就心如刀绞。 天色已渐近白昼。浅葱忽然发现自己能动了。川添却苍白着脸颊。她仿佛是内心挣扎过度,一个脱力,便跪倒在地上。 浅葱没有心思管她,弯腰拾起剑,闪身往山洞而去。 那是铜的坟场!她所有愧疚与噩梦的起源! 第47章 第四十四回 山中观一局,世上已千年 第四十四回 的场和川添都说:非人之物,归于尘土。 但在浅葱看来,归于尘土的,恰恰是人类自己。幽灵和妖怪消失之际,是幻化成细屑,像有光与风同时抛洒过来,又像星辰坠落的碎片。 浅葱刚赶到矶月之森,就闻到一股腥甜的血气。复生以后,她无数次想起铜惨烈的血祭,每次痛得几近窒息。如果青岚死了,那么佐为他就是从前的浅葱,怕是再也无心拿起棋子……恐惧和凄然到了尽头就是孤注一掷,浅葱踏入洞穴。 所踏之处都是一片绯红。浅葱依然看到了青岚。她站在秀策的棋盘前,睫毛低垂,双目紧闭,像是安详地睡着了。浅葱缓缓地走近,泪眼迷蒙中她瞥见鲜红的伤花,从她腹部蔓延,热烈缠绵地盛开,一朵一朵地怒放而下,落在十九路棋盘上。 “青岚……”浅葱扶住了她迅速瘫软的身子。她的身子已近半透明,四周已然起了淡淡的光雾。 她们在壬生大人身边比邻而居数百年,最接近彼此的心时,却已是死别。 青岚的腹部,插着一枚狭长的、古铜镜的碎片。浅葱替她拔出,滚烫的泪水落在殷红的古镜碎片上。铜……铜他也是这般死的……浅葱感到胸口有彻骨的寒冷。 青岚艰难地张了张嘴唇:“不要告诉” 她说不下去了,脸颊如同枯萎的夕颜一般洁白单薄。她的身体迅疾地幻化成了点点星光,连带她的唇,她的眼。 清晨的阳光从洞口射入,落在那浸润了鲜血的十九路棋盘上,古寂而凄艳。 光点消散殆尽。没有谁知道百鬼之首的青行灯已悄然死去。空气中有木叶的芬芳,远处传来妖怪苏醒的声音。矶月之森的清晨如此安详,这是浅葱熟悉的世界。前一刻的血腥与惨烈恍如一梦。但浅葱知道,她永远也醒不来了。 浅葱握着夺走了青岚性命的古镜碎片,雪白的衣衫被血浸透。不管她往前看还是回过头,都是铺天盖地的血红,其余都是黑。 故人重归离人弃,那一刻,她选择了沉默以待。 洁白的光芒忽而大盛。浅葱被那如同天光云影般的灿白照得睁不开眼睛。那一刻,她听到了声音,熟悉的,温柔的,仿佛带着紫藤清美的芬芳,漫天漫地地飘然而下—— “浅葱?怎么弄得满身是血?” 浅葱心下叹息,缓缓抬头。 逆光的洞穴里,秋日温和的阳光为高冠博带的他拂下一身锦色,分毫不染尘世雪霜。他蓝紫色的眼瞳如沧溟色的天空,绝美的脸庞上是宛如赤子般的清澈温和。 藤原佐为……他就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浅葱几乎没有片刻地思量,莞尔一笑,泪水沿着下颌滑落:“欢迎回来,佐为先生。” 有那么一个与围棋相关的传说:山中观一局,世上已千年。 那是浅葱听说过的,最凄凉的故事。 佐为的眼里写满茫然,但面对着浑身是血的浅葱,浓烈的担忧便将所有的不解压了下去。他下意识伸出手,便触碰到了浅葱血迹斑斑的胳膊。 久违的触感,佐为心头大振,几乎难以置信。 “佐为先生能执笛了,只怕……只怕浅葱再也无法以琴相和……” 话音落尽,浅葱双眼一闭,剑铮然落地,她昏了过去。 啪。 一阵劲风刮来。插在后堂花坛里的纸风车断了。在只有落子声的和室里,风车分崩离析的声音听得格外明晰。 亮走到外面,看着分散在木地板上的纸人形,眼里闪过某种情绪,弯腰一一拾了起来。 光仍然跪坐在对局室里,空茫的双眼令他看起来就像木偶。 “我们已经讨论完了sai的所有指导棋局,你去睡吧。”亮提醒他道。 光动也不动,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映着棋盘上的黑白玄素,却毫无情绪。 “他会来找你的。”亮说,“就算你真的做错了什么严重的事,让他怪了你多年,相信他也会看在父亲回国的面子上出现的。” 光总算有了点儿反应。他攸地抬头:“你说什么?塔矢老师回国?” “是。我告诉他了。我也很挂念父母亲。” “可是你怎么能确定他就是sai?”光不安地捏着盖上的黑子,“natsune他当时并没有回答——” “我相信你。”亮简洁地说,“你说是,那就是。” 光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自悯地笑了一声,黑子从他指间滑落。如果佐为还要靠塔矢老师回国这一层缘由才肯出现在他面前,那他下棋还有什么意思? “由梨子那里还是没有消息吗?”亮问。 光摇了摇头。“自从我们问他那问题之后,佐为……natsune他就没有出现过了。连登陆也没有。” 亮打量着光,眼里有近乎焦灼的好奇,但更多的是克制。光知道他一直想要问佐为的事情,从绪方口里得到消息后却没有问,足见他们的默契之深。这一点令光欣慰。 由于natsune在网络上从未与由梨子之外的棋手下棋,因此除了绪方和塔矢一家之外,棋坛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光的天元赛事势如破竹。他知道,自己的连胜会出现在电视里。 有一次,记者问道:“进藤棋士此次顺利进入天元第三轮循环赛,请问还有什么寄望呢?” 光只说:“我有一位很重要的朋友,很想念他。我之前不懂事,希望他不计前嫌,回来看我一眼。” 那种语气,真是要多卑微有多卑微。记者和在场的棋士无不惊讶。但光只寄希望于佐为能看到。 光的好状态也只限于在赛场上,当他去会所跟亮对弈时,却屡战屡败。北岛先生嘲讽他时,他也情绪低落得没有回应。亮是知道个中原因的。听说了绪方宅发生的事情之后,亮也跟绪方一样,在网络上遍寻未果。 为了避开北岛的冷嘲热讽和众人异样的眼光,亮主动提出,将复盘地点定在了自己家。 光把由梨子所记录的棋谱摊开给亮看。是非常基本的指导棋,亮的心暗忖。与他和光初见时的那两盘棋相差甚远。但光说是sai,那就真的是他了。 亮跪坐在光的对面,望到窗外不少迎风流转的纸风车,忽而想起了什么:“进藤,我想起了夏目君。su何其相近。” 光苦笑一声:“我之前还怀疑过natsune就是夏目和猫咪老师的混合版。” “sai和他们认识?” 光低下头:“我不知道。” 亮狐疑地重复道:“你不知道?” 光一把将盒里的黑子抓起,又无力地松开。棋子散落开去,发出杂乱的清音。 《夏目友人帐》的事情,光是知道的。夏目玲子和夏目贵志的传奇,他也从猫咪老师的口里知道了。话说回来,他把虎次郎的棋盘给了夏目,谁说他当时就没有过一点儿私心,期盼奇迹能在夏目手里发生? 可是如今发生了又怎么样?佐为不愿见他! 光怕。光非常地怕。可要是他贸然寻找佐为,佐为又再次生他的气,又消失了怎么办? 要渴望一个人到什么地步,才会渴望到畏惧? “你为什么认为他一定会来找我?”无助中,光反问亮。 “没有为什么。只是直觉。” 光就说:“我也相信你,塔矢。” 亮取茶水回来,看到对弈室中的光,翻来覆去地看着由梨子记录的棋谱。光和棋谱中间甚至还隔着一个人,远远地,说了什么,仿佛自言自语。可是亮听不懂。 “你现在是快乐的吗?” 第48章 第四十五回 执念过深 第四十五回 夏目今早没有上学。《友人帐》好端端的,棋盘却不见了。夏目第一次碰见这种状况。他和猫咪老师都急疯了。 夏目依稀记得昨晚被冻醒,有人替他盖上一层被子。醒来时发现原来是一件清碧色的单衣,是平安时代时狩衣的模样。 某个答案呼之欲出,夏目却不敢往下细想。就在他们手足无措时,三筱竟说找到了浅葱,还有……一位陌生的,高冠博带的大人。 猫咪老师二话不说,扒开窗户就跳了下去。夏目也跟着蹬蹬地跑下楼,向矶月之森的方向跑去。果然就在路上,遇见了已然成为人类的藤原佐为,还有他怀里浑身浴血的浅葱。 斑领着他们向夏目走来,眼里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 “快救救浅葱!”佐为一见到他就叫道。 夏目头脑一片空白。前一瞬,他还在看着佐为的纸条自责,而一切却在一夜间天翻地覆。 他带着佐为和浅葱进入藤原宅。藤原夫妇毫无防备。他们是看不见作为妖怪的浅葱的,只看得见佐为。佐为蓝紫色的眸里是陷入困局的兵荒马乱。 夏目对藤原滋说:“这是sai。” 佐为自知自己是不速之客,但他怀里的浅葱浴血昏迷,也没有办法好好跟夏目的养父母解释。没等滋叔叔反应过来,夏目就带着佐为和浅葱上楼到自己的房间。浅葱浑身是血,夏目简直不敢想象它遇到了什么袭击。佐为则难以接受,更多的,是痛苦与自责。 “我是让浅葱及时毁掉棋盘,但我没想到她为了让我回来,竟然伤害自己!” 夏目瞳孔一缩——他说什么,毁掉棋盘?! “藤原佐为,你知道了铜的事情?”猫咪老师很快反应过来。 佐为点了点头。他掩面叹息,仿佛对自己身为人类重生并无任何欣喜。 “浅葱是矶月之森的高级妖怪,她不会轻易死去的。”夏目安慰道。 可是佐为仍然凝视浅葱,神色黯沉,微长的睫毛像蝉羽颤抖,蓝紫色的眼眸似被浓浓的霜意覆盖。 夏目忽然间就懂了浅葱,她那晚毁琴自伤的原因。 他揪心地攒紧了塌边清碧色的单衣,心中生疑:昨晚来偷棋盘的是浅葱?这单衣是她的吗?但他之前从未见浅葱穿过…… “我总觉得事情有古怪,”沉默了许久的猫咪老师说,“我去矶月之森看一看。” 临走之前,猫咪老师向夏目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夏目读懂了它眼里的意思:——先不要告诉进藤光。 “你们先出去。我为浅葱检查一下。”丙说。 夏目点了点头。他跪坐到失魂落魄的佐为面前。 这段日子里,夏目和佐为的时间总是错开的,但从光的叙说、以及他留下的怀纸,也足以像拼图般一点一点地拼凑出一代棋神的形象——清雅的、温暖的、明润的、灵动的、才华洋溢的…… 却唯独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他第一次和藤原佐为相向而坐,只能从他脸上看到悲伤、不解、惶无所依。 夏目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得轻声道:“佐为先生,请您先跟我下楼吧。” 藤原滋和藤原塔子早已等在客厅中多时。尤其是藤原滋,他跪坐着,神色是遇见了强者的迫切与热烈,身子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你……你就是sai!”藤原滋哆嗦着指着佐为说。 佐为向两夫妇欠了欠身,目中有歉意:“藤原佐为贸然来访,真是失礼了。” “我在东京认识了进藤君,藤原先生就是进藤君的老师:sai。”夏目说,勉强一笑,“滋叔叔,让您惊喜了吧?我知道您崇拜sai很久了。” 这不是佐为第一次见到夏目的养父母。他借用夏目的身体与yuriko下指导棋时,塔子阿姨就给他送来过点心。当时的佐为,其实是愧疚而茫然的。 和yuliko下完棋后,佐为看到荧幕里的自己:夏目清秀的面庞上,只有眼睛是属于自己的紫色。他感到心惊又陌生。但时日久了,千丝万缕的思绪就拢上前来,使少年的面容充满了不合时宜的沧桑。 离开光之后,佐为好像置身于一场很长很长的梦境之中。梦里有琴声,他依稀看到长大成人的光。光的嘴唇一张一合,但佐为什么都听不见。远方有激烈的战斗声、少女的饮泣声,无不令人心焦。他往前看了又看。 在梦里,他把扇子交给光,却看到了光的泪水。佐为想要伸手去拭,一切却铺天盖地地黑了下来。 他曾经以为他的时间已经到了尽头,神祗已然收回了对棋魂千年放浪的纵容。可是,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个名叫夏目贵志的白衣少年。是个与光同龄的男孩,同样的长身玉立,可眉目间总显得凄清。 他说,佐为先生,我会让你和进藤君重逢。 岁月不止,弈者无休。千年已逝,人们对围棋的热情没有丝毫的冷却。佐为凝视着夏目辛苦收集的《进藤棋谱帐》,设想过无数的结局。光棋艺有成,而他佐为,却只留一缕气息,占用夏目的身体对弈,也终不是长久之计。 hikaru下线了,夏目的灵魂却没有苏醒过来。他急问身边妖怪是怎么回事,却听得啪地一声,见是猫咪老师在焦灼中碰倒了花瓶。 “我来试一试。”一直静默着的女妖怪忽而开口。那是一个水蓝色长发的女子,如斯清婉,令佐为想起了千年前的岸芷汀兰。 琴音哀伤,如泣如诉。曲调却是久违的熟悉。在平安京时,他曾在湖边蒹葭旁吹奏紫笛,便正是这《青海波》。但后来他投水自尽,笛音已成绝响,他千年未曾听过。 他忍不住叹息:“好琴音,恨不能与君琴笛相和。” 女妖怪有刹那的怔忡。她抬眼看他,凌波眸中漾起晶莹一点。 之后,佐为便认识了这位矶月之森昔日的琴师,也知晓了执伞者铜的故事。 但他终归是忍不住的。忍不住观局,忍不住下棋,忍不住批注光三年来的棋谱,忍不住关注光和亮的种种消息……每次借用夏目的身体,他都止不住地自责。执念过深,他怕自己会入了魔障。他留下了和yuriko的棋局,光又是她的指导老师。万一被光发现,做出像铜那般的事情来,该如何是好? 佐为万万不能想象光或夏目为他做如此牺牲,便请求浅葱日后毁掉棋盘。 也许最好是停在这里。一切来不及开始,就没有之后夏目甚至于光的种种无奈。如今的他奄奄一息,连最低级的妖怪都不如。因此,佐为选择隐姓埋名。短短两个月,没有谁能伤心。 佐为再次回到了虎次郎的棋盘中。不管夏目怎么呼喊、追问,他都没有回应。短暂的相处以来,他对这个善良的孩子也有了情谊。但他由衷地相信,这么做,对光和夏目都好。 如果在光身边是快乐的,那么,和夏目结识以来,佐为获得更多的,是平静。与当年在光身边时大不一样,他不再畏惧死亡了。 未知死,焉知生? 佐为心平气和地等待着棋盘崩解、自己灰飞烟灭的那一天。却没想到自己又醒了过来。清晨和煦的光线照亮了眼帘。迷蒙中他瞥见鲜红,似有一把极锋利的刀刃从佐为心间划过! 浑身浴血的浅葱倒在他的眼前,昔日弹琴的巧手鲜血淋漓! 猫咪老师说浅葱不过是昏迷。但如果浅葱醒不过来,他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sai,可不可以请您指导我一局棋?”藤原滋早已按捺不住,捧出棋盘和棋具,跃跃欲试。可是又看见眼前人脸色苍白,心下担忧。 佐为实在没有心思对弈。他摇了摇头,哽咽着喉咙:“对不起,我实在是——” 倘若浅葱真为他而死,这叫他以后如何能舒心拿起棋子? 夏目小心地说:“滋叔叔,佐为先生有点不舒服,指导棋的事情,可以稍后再说吧?” “是这样。”藤原滋忙说,“那就请sai快去休息吧。” 第49章 第四十六回 云泥 第四十六回 与藤原夫妇短暂地会面之后,佐为又回到楼上,守在不省人事的浅葱身边。夏目在一旁,看看浅葱层层包扎的手,又看看双眉紧锁的佐为。浅葱那时执伞孑立雨中的痛苦,如今轮到佐为来承受了。 事情往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走,夏目比任何时候都恨自己的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夏目在窗外看到交谈着的猫咪老师和丙。它们看到他,同时抬手,示意他过去。 “浅葱会醒的。”丙说,“她只是心病。那种惨烈的戏码重演,她暂时缓不过来。佐为先生误会了。但是,宁愿他误会,也不要让他知道真相。” “到底是谁让佐为先生成为人类回来的?”夏目问得直接,“秀策的棋盘,又在哪里?” 猫咪老师沉默了一会儿,说:“是青岚。” 果然是这样!夏目闭上双眼,内心酸楚。 “浅葱身上的血是青岚的。”丙又说,“青岚效法铜,在浅葱面前重蹈覆辙。浅葱的精神一定是受到重创了。” “川添杀了青岚?”夏目轻声问。 “应该不是。”丙张开手,里面是一枚狭长的古镜碎片,“浅葱昏迷时紧紧握着这个。青岚小姐怕是自杀的。” 夏目木然地接过那枚古镜的碎片。古老的铜镜碎片,边缘的血都已经变成了暗黑色。 他失神,须臾,才问:“为什么?” “等浅葱醒来,你问她吧。”丙回答,“她和青岚是矶月之森的琴师和棋师。” 夏目只说了一个字:“好。” “你打算怎么处理藤原佐为的事?”猫咪老师问,“他之前,根本没有想过回来。” “佐为先生现在是人类了。”夏目说,“等他能心无旁骛地下棋,我会立即告诉进藤君的。” “你看藤原佐为那副神情,就跟当时的黄毛小子一模一样。”猫咪老师露出了一贯的凝重与戏谑交织的神情,“在浅葱醒过来之前,他就能被自己的愧疚击倒。” 猫咪老师的预感是对的。几天下来,夏目在地板上和衣而眠,佐为却在浅葱的塌边不吃不睡。清碧色的单衣和古镜的碎片放在抽屉里。夏目的手翻着《友人帐》,眼睛却凝视着一旁静如寒潭的佐为。纯白的月光落在他曳地的紫色长发上。一个字,凉。 原来他帮不了他们,夏目低落地想。无论是妖怪还是人类,他从来都帮不了他们。他还着一个又一个名字,旁观着一个又一个故事,就好像他的半生都在徒劳地挽回那些注定要散的宴席。 不,不行。这是光心心念念的人。他既然回来了,夏目就一定要把他带回到光的身边。他们是高洁的棋士,生活在云端里,拥有这世间最无瑕快意的人生。黑的另一面就是白,赢的另一面就是输。而人类与妖怪之间的纠缠却是一滩烂泥。善的另一面难道就是恶?死的另一面难道就是生? 夏目从外婆那里继承的到底是什么,说来说去,都是一笔糊涂账。那个雨夜温暖的金光,曾是他心底最深切的奢望。 “佐为先生,浅葱没有事。我带您去东京,好吗?” “请让我等到浅葱醒过来。” 诸如此类的对话在夏目和佐为之间循环上演。夏目和猫咪老师都对佐为的固执莫可奈何。 藤原夫妇本来想热情招待佐为,藤原滋还想借机讨教几局,现在都落了个空。他们都看不见浅葱,只看得见失魂落魄的佐为。但出于礼貌,他们都没有开口问。 藤原滋挫败地看着早已准备好的棋盘和棋子,说:“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听sai说无法下棋,就像看到猫之助不爱吃鱼了一样。” 猫咪老师不满地抗议了一声。但这件事却提醒了夏目:对了,下棋! 如果说有什么事能让佐为打起精神来,那就只有一样东西——下棋! “你说什么?sai成为人类了?!” 田沼和多轨同时大叫。 夏目把事情的原委全部告诉了他们。也无怪他们的脸上露出难过而又忍不住激昂的表情。 网络棋神sai,竟然脱离所有的桎梏,能够毫无障碍地拿起棋子了! “青岚小姐为什么要这样做?”田沼若有所思地说。 “你说……青岚小姐会不会爱着佐为先生?”多轨猜测道。 夏目摇了摇头:“我不这样觉得。”他哽了一下,一想到青岚,还有川添,他就觉得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忙转移话题,“我现在最担心佐为先生,无论如何都要让他打起精神来,才不枉费青岚的苦心。” 夏目害怕佐为像浅葱那样决绝,再也不拿起棋子了。 “我们学校里有围棋社,”多轨热情地说,“藤崎学姐之前凑不全人,我就加入了!” “什么,你加入了围棋社?”夏目觉得很难将多轨和围棋联系起来。 “是啊,一开始是为了帮藤崎学姐成立社团,后来,我就能和她下一点点棋了。当然啦,像进藤棋士还有佐为先生那种人的棋谱,我还是看不懂的。” “我带佐为先生过来看你们下棋好吗?”多轨的俏皮稍稍缓解了夏目的沉重心情。本来,夏目是想把佐为拉去围棋会所的,没想到学校里就有围棋社。 “咦?佐为先生过来?”多轨的面颊上露出一丝绯红,“……我会害羞的。我们太烂了啦。” 夏目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进藤君一开始也一样烂。” 田沼和多轨同时被逗乐了:“被你这么说,进藤在打喷嚏了啦!” 夏目看了看表,八点三十分。他笑道:“不会的。进藤君一定还在睡觉。”他可无法忘记那日光的失约。 第50章 第四十七回 天元争夺战 第四十七回 八点三十分,光在塔矢宅客房里的榻榻米上睡着。他又看见了那座熟悉的冰屋,看见了在里面的夏目和佐为,耳边是一声声落子的清音。猫咪老师费劲地在用肥胖的爪子攀住屋檐。 光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却无任何回应。一些陌生的面孔与他擦肩而过,少年男女的、名取的、奇形怪状的妖怪的……就是没有人理他。在孤单与委屈之中,光忽然看到了《友人帐》。《友人帐》就躺在冰屋外的雪地里,四个汉字格外鲜明,忽然一点雪花落下,把它们氤氲得模糊不清。 不,那不是什么雪花,那是他的泪……这一幕被夏目和猫咪老师看见该多丢脸啊。也许他就是在潜意识里怕被夏目看见,那天才醒不过来,从而错过送别的…… “进藤光!你还不快给我起来!” 脸上猛地挨了一撞,光回不过神,以为是招财猫朝自己的脸扑来。他大叫一声“可恶的猫咪老师!”,睁开了眼睛。砸在自己脸上的是一个枕头,凶手此刻就环胸站在房门边,永远是一副欠吵架的表情(进藤光语)。 “塔矢亮!你就跟猫咪老师一样粗暴!”光骂骂咧咧道,狼狈地抹着满脸的泪水。 自己居然被比作成了一只猫,亮差点没忍住骂他猪。亮一向生物钟极准,每天清晨六点就自然醒,反观进藤光,亮已经有几次跟他同住及外出比赛的经验。只要不是有对局或特殊的事情,他通常要睡到日上三竿才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边狼吞虎咽着拉面边问仓田或自己活动进行到哪里了。再联想到他“迟到大王”的封号,那总是踏着铃声闯入对局室的行径,不知被亮鄙视了多少次。 何况今天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日子,凭什么早早醒来、煮好拉面的人反倒是自己? “又想不战败了是不是?”亮语气不耐,“天元头衔的奖金升到了一百万,你不想要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什么一百万?”光这才清醒过来。 亮一开始以为光又在装傻,可后来发现这家伙是真的一头雾水。亮不可思议地嚷道:“你连续击败了我、绪方先生,前天击败了森下老师,取得了天元头衔的挑战权。今天是你挑战仓田天元头衔的第一局!你居然给我忘得一干二净?!” “啊?哦!……呵呵。”好像是这样,光傻笑着抓了抓头发。最近他都把心思放在教由梨子、纠结佐为到底在哪的事情上,他好像没怎么留意棋赛。他都记不住赛事的日程表,都是妈妈提醒他去的,他甚至连对手是谁都记不清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赢!赢!赢! 因为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被佐为看见。 不管对手是谁,想尽办法赢。只有这样才能被关注、上电视,频繁地出现在围棋周刊的头版头条……光所有的棋局,都写满了思念与渴慕。 在佐为面前,输赢算什么?挑战天元头衔算什么?光赌气般地想。还有那一百万……呃,好吧,一百万还是有点份量的。 “只要赢就是了吧。”光飞快地梳洗完毕,一看时间快接近八点四十五了,将头埋进了拉面碗里,心里想着的还是梦里的佐为。 “你以为是想赢就赢得了吗?”亮不屑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 光置若罔闻。他窸窣一声吞下拉面的最后一条,抄起背包,冲出大门。亮忽然就有种对牛弹琴的荒诞感。现在的光好像处于另一个世界里,那个世界由始至终都是封闭的,亮对着熟悉的高墙感到无力。 门又刷地一声打开了。光金色的脑袋探了进来:“你不跟着来?” “我今天没有比赛。”亮漫不经心地说。 “浑蛋,这是我的头衔争夺赛,你居然不观局?!” “我晚点再去。你们不是要先拍照吗?” “不就晚那么一点吗,我都快迟到了,你就不跟我打车过去帮我省点车钱?你这个见死不救的浑蛋!” “见死不救?!是谁刚刚叫你起床和煮早餐的?!” 亮口上不饶人,但还是起身穿好了外衣。两人在没完没了的小学生水平吵架声中走出塔矢宅。 光跟着亮从计程车下来,看到棋院前围满棋迷和记者,紧张的情绪一下子蔓延上来。光远远地看见了仓田,手心发汗地握紧了折扇。 他居然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这一步——继亮挑战桑原老师的本因坊头衔后,他也要挑战仓田的天元头衔了,两人并列为史上最年轻的头衔挑战者。 佐为,我要挑战头衔了。如果我成功了,我的名字也会像塔矢老师那样,出现在银座广场的荧幕上。佐为,那时你留意到了,还大呼小叫的——这次,你会看到我的名字吗? 佐为!拜托了……拜托你一定要看见! 光心中百感交集。如果他的名字能出现在银座广场上,他一定要添上“对不起,佐为,求求你回来”。如果做到这种地步佐为还不肯回来,他就把夏目和猫咪老师找出来。对了,那本《友人帐》,他偷了它,这样夏目和猫咪老师都会抓狂,不管佐为愿不愿意,他们都会透露出他的下落…… 光颠三倒四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手里的折扇又开又合。仓田似乎也从人群推搡中瞥见了这个神游太虚的史上最年轻的挑战者。 “哟!进藤!”他大嗓门地叫出来。 人们的目光立刻转向了光,仓田胖嘟嘟的身躯轻易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看着光手里的折扇,呵呵一笑,伸手就拿:“这是给我签名的吗?” “不,不可以!” 少年激烈的反应使众人都吃了一惊。光把折扇握得更紧了,像持着一把神圣而炽热的剑。仓田呆了几秒,脸色不可避免地沉了下来。被进藤光挑衅了这么一下,仓田也没法再装了。他一向把光当做潜力无限的后辈,也清楚地听见了他从背后追来的脚步声,但没有想到——这么快! 光和亮都在本因坊循环赛上击败了他!这么快!如今,光就要和他面对面争夺天元头衔了! 进藤光已不仅仅是当年那个下一色棋的青涩男孩、也不仅仅是北斗杯上争取大将资格、输棋后流泪的任性小子。现在的他与自己相向而立,棱角分明的脸庞刚毅热烈,眼底却有一股超脱于输赢之外的凛然。 仓田看过光天元赛事以来的所有棋谱。经历过上一次十二目半的惨败之后,光的实力有一段时间的低回,但没多久后却进步飞速,仿佛每一步都有如神助。也许进藤光的潜力就像弹簧,压得越低,就反弹得越高。 好小子!仓田无所畏惧地迎上光的目光,神色肃穆,率先踏入了幽玄之间。 我们来好好下一局吧! 观局室中坐满了人。绪方和桑原两位泰斗各占长桌一边,吞云吐雾,各自押着一万大洋。亮、芦原相向而坐。越智、伊角、和谷、本田等则围在另外一张棋桌上。 猜子完毕。光执黑,仓田执白。 秀策的小角。 光下得毫无犹豫且顺手,意料之中的开局。仓田也回得极快。大家都以为光在赛前的挑衅会令年轻气盛的两人心生嫌隙,令棋局从一开始就奇变陡生,没想到两人下得稳扎稳打、清爽畅快。 “霍霍,那小子成熟了呢!”桑原本因坊笑道,高深莫测地眯起眼睛,“他总算明白了一点:高手过招,一开始总是云淡风清的。” 棋局开始没多久,对局室里却有一人蹑手蹑脚地开门进入了。 “由梨子小姐?”芦原率先出声。 绪方由梨子和绪方精次之间的恩怨,他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由梨子为什么会出现在绪方也在的场合? 亮见她拿出棋谱纸和笔,坐在电视的不远处,心下便有了预感:“由梨子小姐,你是来记录进藤的棋局的吗?” 由梨子点头。她对这位严肃的亮君还是有点怕怕的。 绪方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眸中聚起某种星芒。亮便知道他们是想到同一处了。 ——sai! “我来为你讲解棋局吧。”亮对她说,“你给那位网络上的朋友看过以后,再来我们研讨会上说,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 冰屋是《夏目友人帐》第四部的ed 其实这篇文许多描写的场景,都是《夏目友人帐》的op和ed_ 第51章 第四十八回 歌 第四十八回 光vs仓田的第一局,开局虽不疾不徐,中盘却一度落子如飞,犹如敲碎哔啵灯花,让人眼花缭乱。 “仓田和进藤都是下快棋的好手。这是一场瞬间棋感的较量。”森下说。局势是明朗的。光显然占尽了上风。 头衔挑战权的争夺赛事上,森下和光一战,便是输给了光突如其来的超然。森下还记得从前的正式赛事,光曾对他的凛凛气势心有敬畏。可如今,这位得意门生却对此视若无睹。开局时,光毕恭毕敬地向他鞠躬、猜子,然而森下却觉得,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穿过了棋子,看向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 森下以为光心不在焉,稍一放松警惕,没想到,就输了。 光低着头说:“谢谢森下老师的指导”,一如每一次的研讨会结束。那个稚嫩的小男孩已今非昔比。森下认输的时候,情绪已说不清是震惊还是对自己的喟叹。门下的弟子一个一个地长大了,而他却白发丛生。 “老师?”和谷察觉到森下神色有异,小心地问道,“您怎么了?” 森下用扇一指电视中棋局:“你看进藤的棋,再回顾天元循环赛中他的连胜,可从中感受到什么?” “进藤他……比从前更专注了。一坐到棋盘前,就什么都打扰不了他。”和谷犹豫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可我又觉得不仅仅是这样。” 森下若有所思地颔首:“是么?” “老师,你没有见过他对局外的样子,可我们知道。”和谷说,“他都不跟我们打电动了。在吃最喜欢的拉面的时候,双眼都在发直。” “什么?你们还打电动?”森下眯着的眼睛危险地睁开了一条缝。 “不、不!只是偶尔打一下!”和谷顿时浑身冷汗。一边的伊角和阿福都忍笑忍得很辛苦。 “进藤打电动打到了天元头衔,你打电动,循环赛第二轮都打不进!”森下的青筋已经隐隐爆起。 “啊,仓田下子了,我先回去。”和谷急忙说,狼狈而逃。 第1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2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12节 “怎么,要准备挨削啦?”本田坏笑着说。 “说真的,进藤这次也太猛了,不是我们平时认识的那个进藤了。”和谷无奈地说。 “我们什么时候真正了解过进藤?”越智的一番话让所有人都愣在了那里。 “你不觉得进藤在瞒着我们什么吗?”伊角低声对和谷说。 “是啊,他从来不是擅于隐藏自己情绪的人。”和谷耸肩,“但他不肯说,我们也没办法。” 和光交好这么久以来,和谷至少能辨识出哪些可以问,哪些不可以。 “坐吧。”伊角拉开椅子,“什么都不比棋局重要。” 观局室里唯一看不懂盘面的就是绪方由梨子。 尽管有亮小声的解说,她仍然十分吃力。中间两人下快棋,亮不得不终止讲解。由梨子的记录也无法跟上他们的进度,也不得已停笔了。 natsune那么在意进藤光,由梨子本来想记录光的棋谱给他看。如今看来,是远远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 光和绪方都说natsune就是sai,似乎是个了不得的人物。sai到底是谁,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网线另一端的人,是她唯一可以倾诉的朋友。 心事太多的时候,只有陌生人是安全的。 似乎没有什么都阻挡光赢棋的好运气。光险胜半目。终局的时候,对局室中一片喧闹。绪方恼羞成怒地把烟掐灭,将一万大洋推给桑原,亮和芦原、还有其他棋士都在复盘。不会有人顾得上她这个连定式都记不全的初习者。 讨论声如火如荼的棋士中,由梨子感到自卑又孤单。 她把未完成的棋谱纸丢进了垃圾桶,径自走出了棋院,走出了这个不熟悉的世界。 由梨子不想回家。回家只会让她再一次面对绪方精次的脸,想起妈妈临终时自怨自艾的面孔。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掏出手机,号码那么多,她却不知道该打给谁。 最终还是想起了natsune。惟有他,能耐心倾听自己在现实中永说不出口的心事。 她走进了一家网吧,登入了yuriko——光、绪方和亮君都在网上寻找过natsune,好像都没有找到,他不会再也不来了吧? 出乎她的意料,右上角的屏幕上闪了一下。 natsune:是的。 他在回答之前光和绪方的问题。时间隔了足足一个礼拜,由梨子没有及时看到。由梨子噼里啪啦地打了一大堆字,犹豫了一会儿,又全部删去了。 yuriko:进藤赢了第一局o(n_n)o你一定很为他高兴吧! 出人意料的是,连续好几天不在线的natsune居然很快就回答了—— natsune:头衔争夺赛的一局往往要持续七八个小时,你这么快就知道结果了? yuriko:他们下得很快。想为你记录棋谱来着,可是他们下棋速度太快了(⊙_⊙) natsune:我真开心。真想快点看到光的对局。 由梨子怔了一下。她虽然用笔记得不够快,但脑子还是记得一些的。小的时候,她也最喜欢复盘绪方的棋局了,虽然她一个子也看不懂,却总能神奇地摆对位置。 于是,由梨子小心翼翼地在网络棋盘上落起子来:黑星。白挂。黑小目。白小飞…… natsune很快明白了她的用意。由梨子看不见他这个人,也猜不到他此刻的心情,但她觉得比什么时候都要安全。和natsune在一起的时候,无论是说话、还是下棋,就像和以往的夏目君一样,觉得很安静,全世界什么声音都没有。 半小时后,棋局复盘完成。 natsune:你真厉害。你知道吗?就和当年的光如出一辙。 由梨子想起那日光的失态。natsune,也就是sai,他和光的关系似乎很亲密的样子。然而sai忽然消失,杳无音讯,以至于光都以为他死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让他至今不肯见光?他们在她心里都是极好、极好的人。由梨子设想过无数曲折动人的故事,却没有一个能解释得通。这就是少女的天性,对sai旧日的盛名毫不在意,却对这种情感上的羁绊牵念至极。 natsune:非常精彩的一局。第八十一手,光若不这么心急,以爬虚应之,同时保证棋形,会更快取得胜利。 由梨子看不懂,却仍是细细记下,打算拿给光看。 yuriko:我为进藤纪录你的建议。 natsune:呵呵,你很喜欢光? yuriko:是啊。他很耐心地教我下棋,讲得又好玩又简单。我很感激他啊。 我也很感激你,sai。只有你们真心实意地关心我,听我说话。 yuriko:比我兄长好多了。 natsune:兄长? yuriko:我今天跟兄长坐在了同一个观局室里。真让我恶心。 其实那不是实话。由梨子只是难过于自己棋力低微,看不懂光的棋局。绪方之前多次勉力教她,这是她第一次为没有学好围棋而难过。 可是对方却似乎很在意。他回复得比任何时候都快。 natsune:为什么会这样? yuriko:父亲和兄长的母亲结婚,抛弃了我的妈妈,妈妈原本是不想要我的,却把我生了下来。我和兄长相认之后,兄长就强迫我学围棋,让我很不高兴。我妈妈去年死了,他居然只想着强迫我参加围棋研讨会。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natsune:其实,我以前也曾像你兄长一样,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在别人身上。只要他让我下棋,我就高兴得不行;他不让我下,我就生气。 由梨子吃了一惊。这是natsune,不,sai,主动向她提起围棋以外的事情。之前都是她在说,他隔着网线静静地听。 原来sai也曾和绪方一样吗?绪方和她当年就是如此。她顺从地学棋时、参加他的研讨会时,他就舒心;她撒手丢开棋子赌气般地说“我不想下棋”时,绪方就一脸阴沉。 natsune:我多像任性的孩子。直到听到神明催促我离去的声音,才惊觉,我对下棋的执念,让我忽视了那么多与他们相处时的快乐。 由梨子看着这段文字,足足愣了一秒钟。她刚在想这些是不是与光有关,耳里却仿佛出现了一些不存在的声音。 “小梨,别难过,你妈妈也需要钱治病……其实老师说你比我更有天赋,我一定会想办法……” “谁要你想办法?!假惺惺的家伙!” “你去了老师的研讨会,本大爷心情好,就唱首歌给你听吧。” “就你这样,能哼出什么好调子来——喂,你还真的唱了!” “我讨厌你家的猫,它吃了我最喜欢的热带鱼!” “只要你愿意下棋,多少热带鱼都赔给你。” “那有什么用!再多的热带鱼,都不是原来的那些了!” “围棋只有黑白两个颜色,无聊!” “那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是女孩子,当然喜欢红色!” …… 可是现在的由梨子,房间里、身上却一件红色的东西都没有。视线里只剩下一辆红色的跑车,就是那台车接她离开了妈妈简陋的土坟。跟爸爸热热闹闹的葬礼不一样,妈妈连个像样的棺材也没有。由梨子恨透了自私的绪方精次。 到了东京,她拿起最近的热带鱼箱就往绪方精次身上砸。噼啪一声脆响,鱼箱破裂,碎片飞溅。绪方精次的眼镜碎了,脸庞上也见了血。五彩斑斓的热带鱼掉得满屋都是,水和鱼的尸体落在一叠又一叠的棋谱上,神情淡漠的男人当场就给了她一个耳光,她的心如千万根针在扎…… 这个时候,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名取周一的歌:《纸风车》。 屏幕上居然就是那个由梨子恨透了的名字。 由梨子想要伸手按拒绝键,不知道为什么,指尖已经快要触到了,又收了回去。 寂静的网吧里,每个人都戴着耳机。只有名取那带着淡淡哀愁的歌声,从过去流淌到了今天。 不知是何处吹来的风 让纸风车转不停 我多想以一支纸风车 挽回你孤坐一隅的童年 又到分道扬镳时 我终于和命运握手言和 但你我可曾释怀? …… 这一刹那,惊石击碎结冰的河面。由梨子忽然就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说,为什么她会那么地喜欢名取周一。 yuriko:我给你说一个故事,好吗? 由梨子刚发完就后悔了,现在的sai,应该更在意光的棋局不是吗?她这是在做什么? 可是sai毫不犹豫地回复了。 natsune:好。 第52章 第四十九回 秋之夜宴 第四十九回 天气逐渐变凉。冬天的脚步声临近了。八原的山里有一簇一簇的海棠与红叶,远远望去,就像燃在天边的火焰。 放学后,夏目到餐厅买鲷鱼给猫咪老师时,看到了小店里的电视。电视上同时有仓田和光对弈的身影,旁边有一行小字滚动:“天元头衔争夺赛从今日开幕:进藤光vs仓田厚。十八岁的进藤光首战即告捷,与塔矢亮并列为史上最年轻的头衔挑战者——” 夏目一阵心跳,包好了鲷鱼便一路小跑着回家去。推开房门,却只见到丙在照料着榻上依然双目紧闭的浅葱,桌上的电脑开着。佐为和猫咪老师都不见踪影。 “哟,夏目。”丙叼着烟杆子向他打了个招呼。她给浅葱换了一件素丽的单衣。浅葱水蓝色的长发宛如河流,黛眉轻皱,樱唇紧抿,仿佛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梦境之中。 即便是昏迷至此,浅葱依然美得让人心碎。夏目在心里叹息。怪不得铜肯为她血祭而死。 世间极美的事物,往往都是稍纵即逝的。就像过早离逝的外婆、身子腐朽的浅葱、消失在光身边的佐为、幻化成漫天萤光的萤小姐、在职业棋坛里惊鸿一现的青岚。 美到了极致,往往也哀到了极致。只有足够的惨烈,才能让神祗垂怜挽回。 “浅葱,我知道你难过。”夏目对浅葱说,虽然他知道她听不见,“但我相信你能走下去。” “是么?”丙对夏目的笃定感到惊奇。 夏目说:“神明让你留下,总有某种理由。” 被亲戚踢来踢去的那几年,被妖怪追赶、被人说“骗子”的时候,夏目常用这句话安慰自己。他从小父母双亡,人们都说留下来的人最苦,然而后来夏目却懂了,神明之所以让他留下,是因为唯独他才能看见与偿还,那些惶惶的等待和追寻。 “佐为先生呢?”夏目问,四处张望,“有进藤君的好消息。” “你是说那什么头衔的棋赛吗?”丙一挑眉,“佐为先生早就知道了。” “啊?”夏目一愣,“那他现在在哪里?” “看他往秋之夜宴的方向去了。斑大人不放心,就在后面跟着。” 秋之夜宴,是八原的人们在立秋时在森林或山谷之中所办的祭会。当然了,妖怪们也会过来凑一凑热闹。有时仅一晚上,有时会持续好几天,山中还会有焰火。小狐妖和名取周一就是在以往的秋之夜宴初遇的。 佐为和猫咪老师去了秋之夜宴,夏目觉得是个好兆头。佐为想必是因为光的赢棋,打起精神了吧。 “sai刚刚给我下了一局指导棋,还跟我们夫妻用晚饭了!” 夏目一下楼,怀抱着陶瓷花器回家的藤原滋就兴奋地嚷开了。 看滋叔叔的表情,就像中了大奖似的。夏目从来没有看到他这么兴高采烈过,心里也是暖暖的。 “是一位举止高雅的大人呢。”藤原塔子莞尔,好感颇佳的样子,“江户时代的用餐礼仪,佐为先生都记得很是清楚。我们告诉他不必那么拘谨,他说这是客人该有的礼节,是必须恪守的。” “是啊,风度翩翩,真像旧时京城的贵族。”藤原叔叔也叹道,“百闻不如一见,sai不仅会下棋,还懂得欣赏古玩花器!这不,我就打算把这庆长的花器送给他。” “什么?庆长的花器,这可是您最珍惜的啊。”夏目惊讶。 “知己难寻啊。像佐为先生这种对瓷器、花器各流派都历数家珍的人,这世上已经不多了。”藤原滋滔滔不绝地说着,还没说完,却瞥到夏目的表情,不解,“贵志,你怎么哭了?” “咦?我哭了吗?”夏目怔怔地用手一摸脸颊,果然,微凉一片。 我听到的这一切,总有一天,你都会知道的。 进藤光,心里面的我,你都会知道。 静谧的山林因为秋之夜宴而流光溢彩。红叶如雨纷纷坠落,沿着那排小小的红色灯笼,夏目拾级而上,一路上遇见了牛、河童、三筱等熟识的妖怪,便与它们一块儿走。也遇见了小狐妖,跟在它身边的是一只牛头青身的鬼怪。 可爱的小狐妖一见到夏目就扑了过来,踮起脚抱住了他的腰:“夏目,你终于回八原来了!”又露出怯怯的表情,“那位大人……那位大人有没跟着一起来?” “你说名取先生么?没有,没有,你不用担心。”夏目说,又补充道,“只要不在东京,他就不会害你的。” 见到小狐妖,夏目本来是很高兴的,但一想起它在东京遭受的对待,又自然而然地想起青岚,心情便又低落起来。 “斑大人呢?”有妖怪问他,“想跟它一块儿喝酒来着。” “不要再喝酒了啦……”夏目没有什么说服力地说,“我也想找猫咪老师,还有佐为先生。” 他们走到秋之夜宴的范围了。妖怪的集会真是热闹极了,到处都是食物的香气。夏目忽然听见几声抱怨,说是有只像猪一样肥大的招财猫吞掉了不慎掉在地上的鲷鱼,但后来又怎么都找不到它了。 夏目一头黑线。拜托,猫咪老师,不要在佐为先生面前丢我的脸好吗…… 在各式各样的妖怪中,夏目猛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心跳顿时惊得停止了一拍——金色的刘海,格子衬衫,修长的牛仔裤。 ——那不就是进藤光么?! 夏目如遭雷击。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光”显然也看到了他,手里举着章鱼烧,琥珀色的大眼睛一眨一眨。二人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夏目青筋一跳,他气急败坏地大吼一声:“猫咪老师!你给我滚!!” “嘁,什么嘛!”嘭的一声,“光”变成了夏目玲子的形象,猫咪老师含糊不清地撇了撇嘴,“……谁叫那帮喽啰揪着我不放。不就一条鱼吗。” “以后不许再变成进藤君到处走!!你想害进藤君被妖怪追吗?!”夏目气得冲着猫咪老师直嚷。 猫咪老师一脸无谓的样子:“秋之夜宴上又没人认识黄毛小子,除了藤原佐为。” “你在佐为先生面前变成进藤君了?!” “是啊。”猫咪老师漫不经心地说,又吞下一个章鱼丸子。 “你——!”夏目又窘又气,其实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情绪,“佐为先生现在在哪里?” “他说要到那边的竹林走走,叫我先吃东西。”猫咪老师说。 夏目白猫咪老师一眼,拔腿就往竹林里跑。 作者有话要说: 猫咪老师忽然在佐为面前变成光的样子,请自行脑补佐为的表情… 其实猫咪老师是故意的xd 第53章 第五十回 他没有假如 第五十回 秋之夜宴的喧闹声逐渐远去。夏目跑进竹林,装着《友人帐》的背包有节奏地敲打着他的脊梁骨。竹林里有一条蜿蜒而上的,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青石板阶。 这石阶似乎有一定的年头了,踏上去时,会有轻微的断裂的声音。 佐为先生,他在阶梯上吗?夏目看了看四周,满目都是苍翠的萧萧修竹。他来不及细想,便拾级而上。 他很快就见到了藤原佐为。漫天纷飞的枯朽竹叶里,藤原佐为端坐在阶上树桩旁,高冠博带,紫色的长发在身后的石阶上流泻,犹如一瀑紫藤独自开在这荒凉的幽篁里,盛大而凄美。 他左手执着一截很短很细的修竹,右手拿着一片粗糙的尖石。他把尖锐的一端拿在手里,在修竹上一点一点地凿着,很有耐心地。 “佐为先生!”夏目急急叫道,“您在做什么呢?” “你来了?贵志。”佐为抬眸一笑。 光说过,佐为的眼睛是深邃的紫蓝色。夏目第一次见到他本人时,觉得那就像日出前沧溟色的天空。但是,映着秋之夜宴点点的红光,乍一看,竟让人觉得里面说不出的寂寥。 夏目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是不是猫咪老师忽然变成进藤君,让您不高兴了?” 佐为摇了摇头,唇角仍牵着一缕微笑:“怎么会呢?” “猫咪老师在进藤君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它有时会变成熟悉的人到处走,不仅是进藤君,最多的是我的外婆玲子,当然还有我……它有一次还冒充我上学呢!把我的老师和朋友都得罪了,我生气得不得了——” 夏目无法忘记他被关在瓶子里,看着猫咪老师冒充夏目四处耀武扬威的模样。他气得哐哐地猛敲玻璃瓶壁。 “贵志。”佐为打断了试图解释的有些手足无措的夏目,他笑着说,“我没有介意。倒非常惊喜,原来,现在的光是这个样子的。比我离开的时候高一些、俊一些了。” 夏目看着佐为,此时他复又低下头去,很有耐心地凿着手里的竹子。方才他提起光的时候,那紫蓝色的眼眸里是什么?是爱怜?极度的思念?抑或是与他重逢的渴望? “那您想不想见到真正的进藤君?”夏目轻声问,“您现在不再是幽灵……您是人类了。你可以见他,跟他面对面地下棋。” 夏目亲眼目睹过无数人类跟神明、幽灵、妖怪的羁绊。诸如露神与花子奶奶、铜与浅葱、章史先生与萤小姐、哨子与洋子小姐。但它们之中没有一个不是以悲剧收场。露神消失、花子去世;铜惨死、浅葱独活;洋子只留下了一句话的信笺;深爱章史了半生的萤小姐,幻灭成了漫天萤光。 夏目希望他们重逢,不只是因为光两个月以来对他的照顾,更是因为,进藤光与藤原佐为,是夏目所见过的、唯一的例外。 “您想不想见真正的进藤君?”夏目又问了一遍。他的声音是难以抑制的轻颤。 “我想。”佐为答得毫不犹豫,但同时微微摇头,“但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把浅葱、还有你们留在这儿。” 他没有办法就这样离开的。 “我们是一直都得留在这儿的。”夏目说,“但您不是。您从来不是的,sai。” 夏目只希望佐为和光在一起,在属于他们的净土里,无忧无虑地下棋。 可佐为却说:“是吗?贵志。我用你的身体下棋时,是遇到过妖怪的攻击的。” 夏目眼睛一缩:“您说什么?” “那个时候,是猫咪老师保护的我。你外婆的《友人帐》,还有你被妖怪不断追赶的原因,以及东京为什么一个妖怪也没有,我都知道。贵志……我和光一心一意下棋的时候,你却在这里,忍受寂寞,被人叫“骗子”,被妖怪追逐伤害。” “是这样不错。”夏目干脆地说,看到佐为眸中流露出来的怜悯,他抗拒地摇摇头,“进藤君说过,他很感激。我跟他没得比。我没有办法说我感激《友人帐》里的妖怪。但我不能否认,我从它们身上获得了另一些弥足珍贵的东西。有时候,我闭着眼睛,假装《友人帐》不见了,我再也不能看见它们了,结果发现自己居然是难过的。但好在那是假装。睁开眼睛时,发现妖怪们还晃悠悠地趴在窗边。好在,我还能看见。求一点点的快乐就这么简单。 “可是进藤君不一样。他没有假装过您不在了,他以为您会陪在他身边一辈子。当他睁开眼睛时,您却不见了——我都能想象他的痛苦。真的,不骗您,哪怕只是想一想,我就浑身冰凉。” 佐为定定地听着夏目的话,手里的一截竹管不知何时滚到了一边。他抬起手,缓缓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夏目能感觉到那双绝美眼眸里涌出的潮意,犹如千山雾岚。 “很多时候,我和进藤君都在病房里面对面说话。我知道您,他也知道《友人帐》,但我们都没有办法说多余的话。猫咪老师说我们就像两个被打穿了头洞的傻瓜,伤的地方都一样,但自己得捂着自己的。” 佐为忍不住莞尔,他拭去眼角的泪,捡起落在石阶上的竹管:“贵志,就算我要回到光身边,也让我先为浅葱做一点事,还有你。毕竟,是你们两个让我回来的。” 借着月光,夏目看清楚了佐为手里的那支竹管,顿时惊讶:“这是……您做的竹笛?” “是yuliko给我的灵感。”佐为只说,“我也想起来了,你的灵魂离开身体时,也是浅葱用琴声唤醒你的吧。” 夏目想起了梦中的家,在枇杷树下听到的那缕悠扬的琴声,无言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了一股微弱的召唤声,仿佛风过林梢:“《友人帐》……《友人帐》给我……!” 夏目一怔,仿佛掉进了最黑暗的深海里,熟悉的恐惧浸入骨髓。但佐为好像什么也没有察觉,他只是兀自问道:“贵志,你的灵魂离开身体时,到底去了哪里?” 夏目庆幸自己没有怕得叫出声。他不遑多想,便握住了佐为的手腕,拉着他走下台阶。一低头,却看见了一蹦一蹦地拾级而上的猫咪老师。 “猫咪老师,我们回去。”夏目说。 “发生什么事了?”猫咪老师警觉地眯起了眼睛。 佐为刚以人类的身份回来,夏目不能让他受到一丁点伤害。 猫咪老师并不笨。它慢吞吞地绕到两人的后面,胖墩墩的身子吃力地下着石阶。夏目都替他觉得辛苦,想着它会不会直接用滚的比较轻松。 ┄…┄…┄…┄…┄ 回到家后,佐为在浅葱的塌边用竹笛吹起了那首熟悉的旋律。夏目辨认出来那是浅葱最喜欢的曲子。笛声清越,佐为说,它叫《青海波》,是平安时代最负盛名的曲子。 夏目和猫咪老师在笛声中悠悠入睡。夏目的睡眠素来极浅,稍有风吹草动,他就察觉了。他又听到了那个毛骨悚然的声音:“《友人帐》……给我……《友人帐》……” 但眼前的场景,却是用言语无法形容的美好。 窗帘被风吹得拂动,月光把整个房间都染上了一层如冰裂瓷般的淡淡光华。佐为的手依然执着竹笛,却好像极其疲倦般地,侧身靠在浅葱的塌边。佐为睡得似乎很不安稳,眉峰蹙着,如孩童一般,让夏目想要抚平。高冠下束着的发尾有些散了,水紫色的发丝和水蓝色的长发流淌在地板上,如晨起时倒映在湖面上的朝霞。偶一点风起,便有流丽的弧度。 夏目起身,掀起自己的被子,披在佐为的身上。他心底无端地安静。这样静静地和光一起,就很好。 我一定会让你们重逢的。一定会。 第54章 第五十一回 断伞 第五十一回 翌日,夏目醒来的时候,他为佐为披的被子又回到了自己身上,被角掖得仔仔细细的。猫咪老师歪在《友人帐》上。相信它昨晚也听到了那个声音。 浅葱依然昏睡。枕边是佐为亲手做的竹笛。昨晚悠扬的古曲恍如一梦,夏目换好制服,走下楼梯,看到佐为和藤原夫妇恭谨地跪坐在竹席上,四个瓷碗里有三个空着,显然都用完了早饭。 电视上依然播报着日本各地的新闻,也顺带提过了光和仓田的天元争夺赛。夏目总能在前一晚就得到消息,因为佐为会在棋局结束的一小时后跟网上另一端的yuriko检讨。 “您对yuriko说了您就是sai吗?”昨晚,夏目问他。 佐为点头。于是夏目很讶异为什么职业棋坛还能这么平静。至少,关于光的棋赛的报道一如往昔。 “我是不是sai,对于那孩子来说,并不重要。”佐为简短地说。 “您有跟别的棋手对局过了吗?”夏目在意地问。他一直念兹在兹的,不就是让佐为重归棋坛吗? “还没有。”佐为轻声道,睫毛低垂,眼眸停留在榻上昏睡着的浅葱身上,“虽然有人邀请我对局。” “是进藤君?”夏目马上问。 “不,是绪方十段。我拒绝了。”佐为说,“但我也承诺,以后若有机会,定与他对弈。” “绪……方——”夏目一怔,喃喃自语道,“绪方……?” 夏目记得这个姓氏,有一股遥远而又熟悉的情感。他想起了经久不息的雨声。不同于跟光相遇时那一抹温暖的金光,夏目记起小城铅灰色的天空,那一双欲语还休的眼眸。“啪嗒、啪嗒……”急促的脚步溅起水花的声音,他转过身,女孩踮起脚尖,用伞为他挡住漫天冰凉。 不同于进藤光的是,夏目推开了她。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泪水。 “怎么,你认识绪方先生?”佐为惊讶。 “不,她是个女生……好像是以前的同班同学。”夏目揉了揉额头,“我记不大清楚她的样子了。”但夏目也同时想起了另一个人。她的眼神与记忆里的女孩惊人地相似,那就是藤崎明。 藤崎明谈论起光时的眼神,就和记忆中的“绪方”一模一样。 佐为听到夏目谈起藤崎明时毫不掩饰欣喜之色。佐为在光身边时果然见过她。夏目并不意外这一点,却忍不住想,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看不到自己,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带您去学校,见见藤崎学姐吧。”夏目试探地向佐为提出这一点。 佐为微笑着应许了:“嗯,我也想见她。” ┄…┄…┄…┄…┄ 不同于叶濑中学的尽善尽美,学校的围棋社成立得仓促而简陋。拿来当棋室的好像只是一个普通的教室,除了藤崎明自己有比较正式的棋具之外,其他的棋盘都是一张纸,黑白棋子都是不规则的玻璃。 多轨和田沼此前并不是没有见过附在夏目身上的佐为,但是佐为真人出现的那一刻,他们都无法抑制住惊讶,倒不如说,惊艳。佐为的容颜确实让人很难忘怀,紫发樱唇,白皙的肌肤,柳叶般柔媚的眉眼,狩衣织锦般铺陈而下。而他看到藤崎明的那一刻,眼里更添温柔与感怀的意味,如同从一卷流离的浮世绘中生生走出。 “藤崎学姐,这是藤原佐为。”接到明明茫然的眼神,夏目介绍道,犹自按捺下怪异感,“进藤君有向你提到过的吧?他就是……sai。” 但明明眼里茫然不减:“sai?……光没有提起过啊。” “咳,学姐,sai可是很有名的网络棋神啊。”多轨提醒道。 “可是光真的没有提起过……很抱歉,藤原先生。”藤崎有点窘迫,“真是失礼了。” “sai是进藤君的老师。”田沼说。 明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什么?我不记得光有——?!” 明明的陌生和佐为的温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夏目感到内心无端地黯然。佐为却清浅一笑:“光向我提起过你。” “是噢?”明明的神情从难以置信转为欣喜,又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光提起过我,真的吗?” “当然。明明,你曾陪光去围棋教室,约他参加叶濑中学的祭典,帮他成立围棋社——”佐为将光与明明相处的细节娓娓道来。声音款款,极尽温柔,如同一湖莲开似雪。秋日的风萦绕在他们身边,像从遥远的过去吹来。 夏目、田沼和多轨都听得痴了。只见明明露出明媚的笑容,仿佛释怀了什么:“原来他都记得!” “没有谁能忘记。”佐为莞尔,“明明,我们下一局吧。” “咦,我吗?”明明慌忙摆手,仿佛咬着了舌头,“不行,我、我很烂的……比光差远了。” “没关系的,明明。” 还不等明明答应,多轨已经讨好地把棋盘和玻璃棋子推到两人面前。佐为抬手拈起一子,衣襟飞扬如流云,夏目在这一刻捕捉到佐为脸上难以抑制的震惊,以及极致的狂喜。他凝视着手上的棋子半晌,须臾,竟有泪水簌簌而下。 “佐为先生!”多轨和田沼同时惊叫。 夏目这才枉然想起,这好像是佐为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触碰到棋子。 斟酌了一下明明的棋力,佐为在棋盘落下十颗让子。两人就这么下起棋来。多轨和田沼观局得认真,夏目却陡然间听见了凛冽的风声,伴随着一声清晰凄厉的控诉——“夏目玲子!把《友人帐》给我!!” 来不及等夏目反应过来,他看到一只巨大的妖怪逼近教室的窗户,而佐为就坐在窗边对局! ——完了!!! 哗啦一声巨响,窗户玻璃俱裂。玻璃碎片纷纷如雨倾泻,夏目在惊恐间只来得及就近推开藤崎明。电光火石间,只见一个纤细的黑影挡在佐为面前,用手中的伞柄堪堪挡住了妖怪的一击。 时间仿佛停止了。夏目只听得见心跳声。自己的,仿佛还有旁人的,激烈而混乱。 摇摇欲坠地挡在佐为面前的,居然是浅葱。呲——呲——伴随着木材断裂的声音,铜的伞居然就这么断成了两截! 浅葱怔怔地看着断伞,本就苍白的脸颊此刻面如死灰。“铜……”她的声音里带着呜咽。 从玻璃碎裂的一刻开始,多轨和田沼就隐约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多轨拉起藤崎明先离开了,田沼留了下来,他像盲人一样地在佐为面前摸索:“浅葱,是你吗?” 夏目知道妖怪是来找自己的,他猛地抬手,将一个杯子朝妖怪掷去。那歇斯底里的妖怪果然注意到了夏目,便放过了浅葱和佐为,转而向夏目扑来。夏目转身欲逃,一个漫不经心的女声忽而响起,在妖怪的咆哮声中越发慵懒,仿佛在幽幽地叙述:“非人之物,归于尘土。” 眼前电光一闪,血溅玻璃碎屑,刹那间却归于平静。耀眼的光点遥遥被风扑散,夏目看到川添真由,抱着虎次郎的棋盘,面无表情地站在方才那妖怪的身后。而那妖怪,早已消失不见。 “你……杀了它?”夏目怔然,同时难以忍受,为川添毫不留情的杀意,以及,这种熟悉而不堪的场面为何偏偏示于藤原佐为之前。 “不杀了它,死的就是你。”川添淡淡,“你没有听到它声音里对夏目玲子的怨毒?” “它只是想要回名字而已——!”夏目只说得出这么一句,声音便迅疾地无力下来。这不是他第一次与除妖师起争执。此刻在佐为面前,他却不想多说了。 佐为却定定地看向川添:“香子?!” 川添猛地转向佐为。神色之匪夷所思,夏目一时以为她也要对佐为动手,可她只哀哀笑出一声:“我可写不出《源氏物语》那种阴阳怪气的书。” 佐为却回不过神:“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 “人尚有相似,何况千年已逝。”川添轻轻地说,“我只是碰巧在东京认识夏目而已。” 夏目不知道说什么好,又看到川添怀里淌满了血的棋盘,心肺像被一只巨手捏着,喘不过气来。佐为叹道:“也是。”接着转向面前怀抱着两截断伞的浅葱,神色惊惧,然而更多的是欣慰,“浅葱,你没事吧?……你总算醒了。” 浅葱缓缓抬头,姣好的侧脸在日光里像一朵白莲。 她声如梦呓:“是啊,我总算醒了……佐为先生,我是来向您告别的。” 第55章 第五十二回 浅葱的告别 第五十二回 “浅葱,你大病初愈,这么急匆匆的要去哪里?”没等佐为开口,夏目就说。 浅葱一言不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手里铜的那把伞,伞骨几乎断得七零八落。这些都让夏目感到心惊而不祥。夏目记忆中的浅葱美得不可方物,和佐为不相上下的高洁大气,何尝这样失魂落魄。 该不会……想干出什么傻事来吧! “贵志说得对,”佐为蹙起眉,“为何刚醒就要告别?”说着,他叹息一声,“浅葱……我还尚未报答你。” 浅葱和夏目闻言都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佐为一直以为是浅葱让他回来的。 “佐为先生,不用报答了。”浅葱幽幽一笑,“我会好起来的。” “不,浅葱,让我偿还。”佐为凝视浅葱,“能够偿还,是幸运的。” 在浅葱的目光有刹那的闪烁。她垂下头,柔顺的水蓝色发丝如瀑倾泻,遮住雪白的脸,就像是蔚蓝湖泊里孤零零的一朵白莲。铜用那把大伞遮过她的头顶,付出了他的全部,却不知道她最后会因此而凋零。 浅葱想了想,终于说:“若说偿还,那么浅葱的愿望惟有一个——希望能在东京,听到佐为先生的笛声。” 少女话音柔缓,夏目却听出弦外之音:“浅葱,你接下来难道要去东京?” 回答的却是川添:“浅葱成为我的式神了。” “什么,式神?!”夏目愠怒地喊出一声,他万万无法将浅葱与式神的身份联系起来。川添却打断他:“浅葱,我们走吧。” “等一下,你们别走。”夏目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绕到川添和浅葱前面,径自拦住她们。 川添那双与佐为相似的蓝紫色眼睛里似悲似喜,与佐为的纯净分明截然不同。 应该庆幸吗?至少那里面没有的场的酷虐与名取的无动于衷。 夏目深深望向浅葱:“你是自愿成为式神的吗?” 浅葱点头。她竟微笑出来:“夏目君,我在壬生大人身边多年——你认为,这世上还有人类能强迫我么?” 夏目立时哑口无言。为什么他觉得这样更令人担心? “浅葱,你当真不再弹琴了吗?”佐为在意地问。 浅葱攸地一颤,须臾,斩钉截铁地道:“不会。” 曾经的浅葱,是那么喜欢弹琴,就算身子腐朽、尚余一缕气息也对琴念念不忘。看着此刻浅葱完整的背影,夏目心中一恸,不晓得该怜悯谁。再看佐为,也是十分不忍,面有戚然之色。 “浅葱,”田沼似乎是听到浅葱要走,觉得自己再不说就要来不及了,于是鼓起勇气,“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是你,那个看不见我的少年。”浅葱这才望向田沼,露出了苏醒之后的第一个舒心的笑容,尽管田沼看不见,但声音里流露出的温柔也让少年涨红了脸,“你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呢?” “这个。”田沼从制服口袋里摸出几个黄色的果子,是枇杷,“浅葱,虽然你不弹琵琶了,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 “好,我收下了。”浅葱走到他面前,从他手上接过枇杷,“谢谢你。” 凛凛风声响起,浅葱的身影消失了。四周,只有枯萎的莲香在飞舞。 夏目房间的窗台前,佐为找到了他亲手做的竹笛。笛身清润,显然被仔细地擦拭过,笛管上新系着一个仿佛是水蓝色丝线做成的穗子。 是浅葱的长发。 “为了抑制想弹琴的愿望,居然去做除妖人的式神……”夏目难过地说。 佐为心下震慑叹息。是的,没有谁比他更懂浅葱,也没有谁比浅葱更懂自己。哀,莫过于有所求而求不得,以及有所求而不得求。从前的他如是,现在的浅葱如是。 “夏目!我听说有妖怪来追《友人帐》——!” 醉醺醺的大喊响起,招财猫摇摇晃晃地出现在窗口。 “嗝!它在哪里!看我不端了它,嗝!” 猫咪老师对着夏目就是满口酒气的一个大嗝,夏目满腔的郁闷无处发泄,对着它的脑袋就是一拳。 “你这又是到哪里买的酒啊?”夏目没好气,“该不会又是偷的吧?” “说什么呢,新月台建成了,我变成黄毛小子,到站前的居酒屋排了好长的队!” “你又变成进藤君到处招摇撞骗啦?” “喂喂,我这是没办法,变成你和玲子的模样,那些人类说我年龄不够,就是不让我买酒喝!” “你——” “话说回来,夏目,”猫咪老师的神情变得玩味,“你记得看东京往上数的第三个站名。” “什么第三个站名?”夏目一愣。 “去买幸运数字球吧,哈哈哈哈哈哈哈!”猫咪老师咕噜咕噜地滚到《进藤棋谱帐》上,趴在上面又打了个酒嗝,“噗,我看到这个账的名字就觉得恶心,呕——” “猫咪老师,你敢给我吐在进藤的棋谱上试试看!” 第1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3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13节 第56章 第五十三回 我要见光 第五十三回 拂晓的时候,夏目就醒来了。还未见到朝阳,天空已霞光万丈。猫咪老师正呼呼大睡,发出响亮的鼾声。它的身边,《友人帐》的纸页轻轻翻起又落下。 佐为站在窗边,紫发拂地,衣袂如流云舒展。窗外,丙坐在树上,一如往常地抽着她的烟杆。 “我们以前都知道江户。那个鬼地方,最容不下我们妖怪……”丙叹息一声,“我们之前都觉得玲子去了之后就不会回来,她果然是将我们都遗忘了……现在也轮到夏目……” “贵志并不是能将《友人帐》轻易放开的人。”佐为轻声宽慰,“丙,你不用担心太多。” 丙一向不可一世,此时却露出某种极为罕见的神色。夏目看在眼里,感到吃惊极了。只听见丙低低地道:“其实,你们都属于那里,是不是?藤原佐为,你注定为下棋而生,还是别与我们妖怪有太多牵连的好。” 夏目听到这话,一时分辨不清丙真正的意图。别看丙平时一副御姐的外表,性子却十分极端。讨厌便极度讨厌,喜欢便极度喜欢。 “不,我不知道我属于哪里。”佐为微微摇头,神色坦然,“我对自己的存在总有一种畏惧,总觉得是从神明那里偷来的一样。我羡慕贵志、斑,还有你们,就像当初,我羡慕光。在八原的日子,就像一段从书里截取下来的清凉的时光,我必不会辜负。” 丙仿佛受到了极大的触动,有那么一刻,她说不出话来,拿着烟杆的手顿在了半空中。苍蓝色的烟雾,混合着金色的霞光一起飘散。 站在窗边的佐为,就像处在这片辉煌而又苍寂的火海中。一瞬的绝美,摄魂心魄。 “佐为先生……”丙轻轻低下了头,须臾,她从袖中掏出几张符纸,“你拿着这个,万一的场他们对你不利,也可以抵挡好一阵子……” 其实夏目并不意外丙会送行。丙见证了佐为、浅葱的回来,并和佐为一同照顾浅葱。原来,丙还是耿耿于怀玲子的事情吗? ——之所以讨厌人类,终究,是因为害怕遗弃、以及漫长的孤独? “哈!丙,你也有这么一天!!”一直装睡的猫咪老师终于忍不住了,眯着眼睛讥讽道。它和丙一向是仇家,声称互相鄙视到底。 在猫咪老师前露出这样一面显然是丙的大忌——这也就解释了丙为什么要早在拂晓时向佐为送行。丙一下子又窘又气,嘴角不停抽搐,把烟杆子往猫咪老师的脑袋就是一砸。猫咪老师冷笑着躲开,扭动着肥硕的身躯,窝到《友人帐》上。 夏目心里蓦然一动,仿若秋天一枚安静的叶,落入水中。 是猫咪老师发现佐为离开的真相的。从那时候起,夏目就有了一丝异样的直觉:那并不是真正的结束。夏目看过那么多人、妖怪之间的羁绊,他亲眼见过那些在他们之间流动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承认他和猫咪老师之间有,而光也同样。 夏目想起光一闪而逝的泪水。光以往的笑,明亮又纯粹,然而那泪水,却真真切切地落在眼前。夏目感到一种刺刺的痛,随即,就是某种强烈的在意,好像必须为他做点什么。 光,他从来没有真正放下。 是直觉,以及这种在意,让夏目不顾一切地闯入了的场宅,把佐为带了回来。 佐为成为人类之后,夏目的心情一直跌宕不安。青岚的死、浅葱昏迷、一心一意想让佐为下棋、让光和佐为重逢——却惟独没有、好好地跟佐为相处过。 ——“我羡慕夏目、斑,还有你们,就像当初,我羡慕光。” 平时的丙,强大又野蛮,总爱慵懒地坐在树上。她曾经放话过极度讨厌人类,尤其是男性。这样的她,却在佐为面前,卸下了所有的刺。 就连猫咪老师这么耀武扬威的妖怪,从妖怪“祸及”到人类身上,夏目和光都没少遭它的罪——但夏目却发现了,只有在佐为面前,斑才会停止炫耀。 而系在竹笛的末端、用长发绾成的水蓝色穗子。一切来不及叙说,就已归于平静。夏目想起浅葱临走时停留在佐为身上的目光,一瞬的痴惘与徒然。 光知道《友人帐》的秘密,但夏目仍能感觉到自己与光之间的距离。但是藤原佐为,却从一开始就融入了他们的生活,拈花一笑,相逢刹那,片片照彻灵台。 佐为转过头,便对上了夏目安静凝视的眼睛。四目相对之间,夏目只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感慨,关于光,还有身边的妖怪……千言万语,竟无从说起,夏目只能微笑:“佐为先生,早安。” 心头又泛起雀跃,然而也有点点的遗憾与不舍,“今天就可以见到进藤君了。” 佐为双眸一颤,目光中瞬然有了庞大不可言说的温柔、热情和欣喜,仿若能点染漫天流丽云霞。然而夏目却分明看到有泪水落下,凝着阳光的烈度,一滴一滴地落在榻榻米上。 他宛然一笑:“是啊。我——要见光。” 藤原滋和藤原塔子都早已知道佐为今天要走。滋叔叔很是不舍,又对佐为由衷地崇拜,竟从瓷器同好者那里硬是要来了两个庆长的花器,一大一小,让佐为、夏目和猫咪老师都傻眼了。庆长的花器是很贵的啊啊啊啊!!佐为在心中咬着手帕呐喊。夏目和猫咪老师对古玩一窍不通,则研究着要怎么背这玩意儿去东京。 “不、不,我不能收——”佐为连连推辞,滋叔叔却不由分说地一挥手,语重心长地嘱咐夏目,“贵志,你们可不能砸了一代棋神的花器啊!” 于是,丙和三筱出了个馊主意,就是让斑用真身驮着跨过半个日本。夏目一拍脑袋说这个主意好,不然花器真的是没法搬,丙和三筱顿时哈哈大笑,猫咪老师一头黑线地预见它们以后一定会嘲笑很久很久…… 夏目和田沼率先把花器搬到院子外面,猫咪老师变成了斑,两人用各种方法将花器包了又包,确保安全之后,牢牢地绑在了斑的身上(整个过程佐为的反对都是无效的……)。 “唉,贵志,你让我附身,让我下棋,还让我成为人类回来,还带我去见光,还送我这么贵重的花器……以后我欠你的可多了——贵志?”佐为满腔的内疚,却发现夏目对着新的火车线路图久久不说话,眼眶里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红。 “贵志,你怎么了?”佐为关切地问。 “东京站的倒数第三个站……”夏目喃喃着回答,可是眼里却有泪水溢了出来,“是我家。” “佐为先生,你曾经问过我,我被你附身的时候去了哪里。现在,我告诉你——是我家。我爸爸妈妈和我一起住过的房子。” 第57章 第五十四回 快棋 第五十四回 彼时的东京,天元争夺赛的第六局将在一小时后开始。 天元争夺赛在幽玄之间举行,一连七天。两人赛绩死死咬紧,目前光落后一局。光自问不是没有胜算,但他每次赢都极危险,半目一目的差别。多亏由梨子把佐为复盘时的讨论记录给他看,让他及时得到启示。 佐为,他在看……他一直在看!而这就够了! 光握紧折扇,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 明天就是第七局了。不管是赢是输,他都要第一时间赶去夏目那里找到佐为。 光走进棋院会馆,跟早就等在那里的和谷寒暄几句,却在进入幽玄之间前,被工作人员叫住了。 “进藤棋士,有电话找你。” 光一愣。有电话找他?在比赛之前?疑惑之余,心里却有一丝奇异的预感。会不会是……佐为?可是,佐为会打电话吗?还是夏目? 光无法抑制地想着这些可能,接过话筒时连手都在发抖。 光把话筒放在耳边,听到火车驶过的声音:“喂?” “进藤君。”话筒里传来熟悉的少年的声音。月光般轻柔,仿佛害怕惊醒睡梦中的蝶。而光却在同一时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剧烈而热切,要把他整个人淹没! “夏……夏目……”光只能从喉咙里憋出几个音节。他已经开始哽咽了。 “佐为先生回来了。对不起,之前都没有告诉你……我以后会跟你解释的。你要同他说话吗?” 光想说“嗯”,但泪水却先于理智从眼中淌落,接着竟然失控,大颗大颗的泪珠啪嗒、啪嗒地落在手中。他捂住嘴巴,拼命忍住抽噎的声音。然而已有不少人发现他的异样,一个个回过头来看着他,他毫不理会。 “光,是你吗?” 时隔四年,光用整个生命呼唤的声音。温柔、辽远而慈悲,仿佛叹息一样! 光是咬着牙的,泪水却仿佛有千斤重,狠狠打落。多少个夜晚,他在网上看着佐为和由梨子的指导棋,记谱的手抖得连笔也握不住。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佐为不愿以真名回来,只与由梨子一个人对局;而夏目又为何要以那样一种方式暗示,不直接以真相告知。有多少次,他都想冲到夏目那里,可又怕自己贸然行动,佐为又会像四年前那般一走了之。光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要相信,相信夏目,相信猫咪老师,也相信佐为——相信过往记忆里的自己,给佐为留下的不止是痛楚的印记。只是,有没有人稍微替自己考虑过,他是用怎样的克制,来度过这暗无天日的等待?这些激烈的赛事? “佐为!佐为!佐为!”光终于憋不住,竟然就这样对着话筒哭出声来。然而碍于旁边众人的目光,他不敢太畅快地哭,只感到胸中有说不尽的情绪在抨击,等待一次尽致淋漓的发泄。 对面的佐为听到光的哭声,仿佛也受到感染,声音中也有了泪意:“光,别哭,我今天就来见你了……唉,光……对不起、对不起啊……” “我在棋院等你们,”光只说得出这么一句,“佐为、夏目,咱们不见不散……不见不散!!” 挂上电话的时候,光在门边看到了绪方由梨子。她脸上带着又惊又喜的神情,眼里闪烁着水光,仿佛听到了方才光的对话。“进藤,你知不知道为什么sai与我下棋?我想……是因为你!sai他……一定没有忘记过你!” “谢谢你,由梨子。” 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幽玄之间的,只记得当他从骤然的情绪回过神来时,已经端坐在仓田的对面。脸上还是带着泪痕,以至于仓田一直盯着自己,脸上有颇复杂的神情。 不得不说,仓田在走进棋院时,就被大伙儿对进藤失态的议论纷纷给吊足了胃口。在重大棋赛之前控制不够情绪可是大忌,不过,光也并非第一次这样。就像北斗杯的那一次,虽说光下的时候带着情绪,却也下出了令人击节的一局。仓田暗自叮嘱自己不可掉以轻心。 “进藤,你……没事吧。”仓田本能地关切。他不是会耍心理战术的棋士,也对胜负看得很开。实力归实力,光毕竟只有十八岁,年龄的差距摆在那里。 少年摇了摇头,眼里有柔和的光。仓田稍稍放心。然而,比赛铃声响起,行礼之后,光眨了眨眼睛,柔光在刹那间凝成锋芒! 啪!光的第一手棋落在小目上,快如鬼魅! 仓田呆住,完完全全地呆住。别说这是头衔赛,哪怕是平时对局,第一手棋下得如此之神速也是罕有。又或许,光在赛前就对这一手深思许久? 仓田沉吟两秒,拈子落下。第二手,三之五,稳扎稳打。 啪!电光一闪,零思索的应对,落在星上! 仓田皱起眉。这难道是轻敌?他不可思议地瞥了一眼光,只见光死死盯住棋局,极寂静的眸中透出异彩,只有三子的棋盘上仿佛有万军厮杀。 不、恐怕不是轻敌! ——这小子在下快棋! 通常来说,在赛场下快棋的目的在于用气势威慑对方。可是他仓田厚身经百战,这点伎俩对他来说算得了什么? 况且,快棋是灵感的搏杀,而棋院里惟一有自信不在天赋上输给进藤光的,就是他仓田厚! 不过,这小子既然想玩,陪他玩一局也不是大问题! 仓田在内心朗笑一声,感到快意。在比赛上更多的是步步为营,这样的快棋他也许久没在赛场上使过了! 他下出一子。果不其然,光又踩着金石的余音迅猛出击。 然而,没等棋子停稳,仓田的还击已经追至! 啪!啪!啪!啪!…… “不会吧,真的假的?”芦原看得张口结舌。不仅是他,观局室里的众人也是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两人不晓得是年少气盛还是铆上了,居然虎斗狼般地下起超快棋来。 不像正式的比赛,倒像是街头少年的斗棋。对速度的狂热,最原始的锋辣和暴力! “下第一手快棋的是进藤吧?发生什么事了?”有人疑惑。 很快有人应答:“是不是和刚才的电话有关?” “有人说进藤是哭着出来的……” “可是这和棋局有什么关系?” “进藤不要命了?别忘了他还落后一局呢!” “输了也没办法,是他先挑衅仓田老师的——” …… 亮若有所思。进藤刚才,果然是发生什么事了吧? “呵!”桑原忽而发出一声极其响亮的冷笑,吐出几口烟雾,从怀里掏出几张纸币来,“这一局怕是可遇不可求。绪方,把赌注加到十万吧!我还是赌那小子赢!” 仿佛惊雷响起,观局室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看向桑原,又看向一言不发的绪方。就连由梨子,也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兄长。 绪方气定神闲把烟一掐:“加就加。还怕你不成?” 观局室的气氛已经远远不能用热烈来形容了。由梨子难以置信地捂住嘴巴,又觉得身体里莫名有什么在沸腾。 只见屏幕上,两人下的棋快归快,又并非毫无章法。风驰电掣的啪啪声中,空气里仿若燃起细小的火花,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 快棋是什么?并非莽撞,亦非盲目,相反,是最顶级的冷静。其精髓在于算计,极精密的、知己知彼的算计。没有天赋的弈者会疲惫于这样的脑力博弈,而对于天赋异禀者来说,却是最游刃有余的舞蹈,每一个瞬间都闪耀着神性的光辉。 震撼,前所未有的震撼。由梨子听着声声金石之音,觉得连灵魂深处都在激荡。 她紧盯着光最新的一手棋,十七之九,忽而觉得似曾相识。脑海中有什么苏醒了,像尘封已久的古琴,终于弹出了第一声。 那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呢? 她能想出来吗? “你看出来了?”有人在上方轻轻开口,只见绪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边,眼里有精光闪烁。 仿佛有电流通过,由梨子陡然明白过来:“是……sai!” “你和他们两人都下过。”绪方唇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我就知道你一定能看出来,由梨子。” 由梨子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刚才打给进藤的那通电话,是sai,对吗?”绪方又轻声问。亮也侧过脸来,显然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由梨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第58章 第五十五回 雪中的心 第五十五回 已是入冬时节,岛国的天气已有丝丝缕缕的凉意。初冬的朝阳柔和而不耀眼,越往东去,天空便越发被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遮掩。 佐为坐在火车上,满脸的兴高采烈,一路上几乎要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夏目看着他,觉得不可思议,又想笑——这样子的佐为,哪儿像棋神,就跟大人带出去逛街的小朋友没有任何两样嘛! 不是说已经活了千年了吗?为什么出门还这么兴奋,启动时还不住地轻敲玻璃窗,直嚷着“好快好快”?身边的妖怪好像也没有这样的…… 进藤君,这可是你的错了呀,佐为附在你身上时,不带他好好儿逛……想到这里,夏目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欸——”又一声新奇的轻呼,“贵志笑起来真好看哪!” 呃?夏目一怔,微微羞红了脸。 “你应该多笑笑才对!就像光一样!”佐为神采飞扬地说。他的快乐如此耀眼,那一瞬间,夏目觉得整颗心都要融化了。 之前,浅葱昏迷的时候,佐为一直都情绪低落……可是现在,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是因为光吧……一定是因为光!光总有让人快乐起来的力量。而这些,都是夏目最羡慕的—— “佐为先生,”夏目再次舒心地笑了,平生第一次,他为自己拥有妖力而感到如此的庆幸,“你以后,请好好待在进藤君身边吧!” “对了,说起光,刚刚在车站的那通电话,我从来没有听见光这么哭过。”佐为流露出心痛的表情,似乎恨不得躲到角落里划圈圈,“那孩子还有棋赛呢……” “我相信进藤君,”夏目坚定地说,“棋赛一定不会有问题的。” ——因为进藤光,是夏目心里面最渴慕、最强大的自己! 佐为看着夏目,忽然,毫无预兆地靠近,轻轻将夏目搂在了怀里。 夏目大吃一惊。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是除了藤原夫妇外,人类给他的第一个拥抱。 他在那一刻紧张到无以复加,全身都僵僵的:“佐为先生,我、我……” “贵志,”佐为的声音极度温柔。每一次,这个内敛安静的少年表现出来的善良,都让佐为惊叹。聚集在他身边的妖怪,亦让千年只执念于棋艺的他收获良多。而光与夏目的一段交情,更让佐为感到世间羁绊的奇妙。 “以后,不要再用敬语称呼我了,叫我佐为吧。” “佐……佐为。”夏目还是反应不过来,这一声象征距离拉近的称呼让他半天都讷讷的。他赶紧转过头看向窗外,忽然“啊”的一声:“下雪了。” 火车依然在城市的高架桥上飞驰。像有魔法降临一般,初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纯白色的,如梦似幻,落在高楼与车河之上。 “我对光说过,千年虽逝,但世上某些事情依然不变,雪,和棋盘上的热战……”佐为轻轻地说,声音空灵而绵长,“还有,我感激于相遇的心情。” 千年虽逝,我的血仍因为棋盘上的热战而沸腾不止! 然而,心却因为相遇而越发柔软—— 谢谢你与我相遇,让我不再寂寞。 谢谢你总是为我着想,一片赤诚。 谢谢你陪我走过那些日子,不离不弃。 谢谢你给我留下那样快乐的回忆,我必不辜负。 原来,神当年并没有收回恩赐,而是有更丰盛的应许。 佐为想,他何其幸运。 ┄…┄…┄…┄…┄ 夏目和佐为一同走出站台上,东京的初雪下得更为盛大,大地银装素裹,神田川河结了一层晶莹剔透的冰。 雪花飞舞,远远地,隐约可以看见棋院会馆的一角。 进藤君,我又来到东京了……以前从未亲眼看你为之拼搏的地方,现在,总算是来了。夏目想,心里一片温暖的和煦。 “我和光,已经无数次地到过这里了……”佐为喃喃着,按捺着内心翻腾的情感,“四年了,它一点儿也没有变。” 夏目侧过脸。佐为的面容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宛如皓月当空,一袭白衣如梦,紫色的发丝落满新雪,整个人犹如画中的谪仙,什么都看不真切。夏目竟觉得自己像在旁观一般,仿佛他们之间隔了那么久的岁月,一不留神,就要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夏目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那是光和佐为之间的过去。夏目和光、佐为各自相逢,他拥有的,是他们的现在与未来——而他们两人分享生命的岁月,没有夏目贵志的那段岁月,才是棋魂的传奇。 “佐为,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夏目说,心里有那么一点儿惆怅,又很快释然。 “贵志,你不想见光吗?”佐为诧异。 “我……我想回家看看。”夏目说出从刚才起就徘徊在内心的想法,他被佐为附身时,躺在家里的枇杷树下,父母亲音容宛在,“东京站往上数第三个站……我的家,爸爸妈妈,他们在等我……” “贵志,你在说什么?”佐为感到一丝异样。夏目的爸爸妈妈,不是已经……又或者,他说的是藤原滋、藤原塔子夫妇? “我回家看看。”夏目重复了一次。这一次,语气更为坚定。 “好吧。”佐为只好应允,又不放心地追问,“是东京站往上数第三个站吧?” 夏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佐为驻足看着少年的背影,在细碎的雪中,显得尤为孤寂。 ┄…┄…┄…┄…┄ 夏目离开之后,两个少女交谈着从棋院会馆里走出。 “这局也太精彩了,大家都往幽玄之间扎堆……”说着话的那个女生佐为认识,不就是奈濑吗!现在看起来成熟好多呀。 “找不着进藤,总算让我摆脱绪方了。”另一个女孩看起来稍小,手里拿着一袋热带鱼,正是绪方由梨子,“也不知sai到了没有?” 由梨子四处张望,就在这一瞬,对上了那双蓝紫色的眼眸。清丽的容颜,飘扬的衣袂,立于晶莹雪之上的佳人。由梨子被眼前神迹般的绝美所震慑,张了张口,有热意涌上眼帘,然而一声“你就是sai吗?”的问话还没有说出,佐为的眼睛,就直直投向她的身后,明亮而专注。 光一下完棋,连礼也没有行,就从幽玄之间挤出人墙,沿着楼梯冲了下来。隔着奈濑和由梨子的身影,他终于看到了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 对望间,全世界都远去了,万籁俱寂。 四年了,光设想过无数再相逢的场面,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他两只脚都陷在雪地里,仿佛全身都失去了力气。心脏像是裂开了一条缝,须臾,迅疾地分崩离析,化成灰,散成烟尘,被风吹到千年前的雪里。 神啊!如果这是一场梦,那怎样才能让他不再醒来? 光在棋院门口怔怔站着,那一瞬间他恐惧得几乎失语,怕一出声、一上前就会惊碎这皑皑白雪中的幻境。 最后,是佐为……佐为,走上前去,抬起手,紧紧拥住了金色刘海的少年。 “我回来了,光。” 光期待了那么久、那么久的一句话,如今如同冰晶碎雪相撞,叩响在耳边! 我的生命和灵魂与你一同分享! 我的梦想因你的陪伴而燃烧至今! 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失陷在愧意里无可自拔! 我日日夜夜下棋,便是为了寻找你的身影! 光把头埋在佐为的发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柔软触感。这回,他终于真真切切地相信了。他抬手环住佐为的腰,身体微微颤抖,声嘶力竭地哭出声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个ix同人,《棋魂》与《夏目友人帐》的跨界交汇,是个关于懂得与成全的故事。 本文的主人公如题所言,便是进藤光、夏目贵志。佐为之于光,《友人帐》之于夏目,是秘密,是伤痕,可是两人却因为彼此懂得,最后也成全了对方的缺失与愿望。 其他人物的故事,亦是围绕着这两个命题。例如,佐为与浅葱——佐为的棋、浅葱的琴,初看时就觉得何其相似,很幸运能在这篇文得到发挥。 关于原创人物青岚的过去、川添真由的恩怨情仇,其实也是关于这些命题的挣扎,但不会下太多的笔墨,全都一带而过。其实川添真由是我一个朋友的日文名,她当初给了我太多的帮助,多年前在《初夏的第一缕微风》曾提及她与我的故事。她最喜欢的动画便是这两部,故写来这篇同人文作为答谢。 有些朋友私信我说担心佐为之后会发现青岚的秘密,担心会虐,在这里首先说一下,青岚有一枚古镜的碎片落在夏目那里,古镜碎片是有情节的。他们会有一个治愈的结局。但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写卷三以佐为为主角的篇章,因为这样一来主角就会全部偏向棋魂,而失去了以夏目为主角的初衷。文中也有不少卷三的伏笔,例如塔矢行洋回国、由梨子的觉醒,都写在文中。总之这个……还是视亲们的意见而定吧。 对于《夏目友人帐》来说,《棋魂》整条线的前因后果其实只相当于夏目漫长还名字岁月中的一页。可想而知,翻过这一页,《夏目友人帐》便会迈入一个与《棋魂》完全无关的故事。但是在与光和佐为的相处中,夏目有所得,就已是《夏目》这条线的目的。 这篇文的布局与构思大致是这样,因为伏线太过庞杂,导致一修文很可能就要全盘推倒重来。中间的情节可能与原著有所出入、有所漏洞(但至少作者构思的时候是没有的,索性写完再慢慢推敲),文笔也非常稚嫩,希望亲们多多体谅。 感谢你读到这里,见证这个故事,希望给亲们带来美好、温暖的感觉。如果能看到大家对这篇粗浅同人的看法,那就再好不过了_ 谢谢你们!(鞠躬) 第59章 第五十六回 凭空受伤的名取 第五十六回 光vs仓田的第六局,名副其实的快棋。这场刀尖上的舞蹈看似毫无预兆,但亮却有一种直觉,光下快棋,并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心急。而由梨子与绪方的对话也让亮确认了这一点。 是sai。光急着去见sai。 果不其然,光以半目险胜的时候,屏幕上没有出现两人行礼的情形。回过头,前一刻还在跟和谷、伊角他们讨论棋局的由梨子,此刻也不见了踪影。 ——sai,现在就在这里! 亮猛然意识到这一点。他霍然起身,用力之大,把椅子都掀倒了。耳边塞满了心跳的声音,亮跑到楼下,便隔着玻璃门看到雪地里相拥的两人。背对着他的,显然是光,而另一位,想必就是—— “sai。”绪方低声,在他身边推开了棋院的大门。细碎的雪挟着风声闯入,亮正想去问个究竟,此时此刻,手机铃声响起。一看屏幕,竟是名取周一。 奇怪,名取知道他在棋院,一般不会在白天的时候打电话来。他接起,对方竟是一个女声:“喂,请问是名取先生的表弟,塔矢君吗?” 亮吃惊不小:“我是。”心头突突地跳,“表哥怎么了?” “事关紧急,名取先生受了重伤,在爱新堂医院诊治。” “什么?!”亮震惊。 “人已经苏醒,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某些事项需要亲属协助——” 事情也分个轻重缓急,亮当机立断地叫了出租车。亮是名取在东京惟一的亲属。从小到大,名取都是最支持他的那一个人,现在,亮当然不可能置之度外。 就在他搭上出租车的那一瞬间,光好像看了他一眼。琥珀色的大眼睛,带着一览无遗的热情,又有那么一丝难为情的内疚。像做错了事情却终于得以偿还的孩子,只是羞于解释。 你愿意告诉我了吗?亮在心中想,眼里凝着深黑的底色。 我回来以后,你愿意把真相都告诉我吗? 亮想着光和sai,边走入医院。还未进入名取的病房,就听见气急败坏的吼声。尽管虚弱,但也能听出名取的盛怒:“居然让它溜了!”“我当时昏倒了又怎样?!”“你们就不应该管我!”“你们不知道东京的规矩吗?!”“追过来会更麻烦!”“万一牵扯到小亮要怎么办?!” 时光在这一刻仿若倒流,亮心头一跳。他想起童年时的自己,也是在门后听到了名取的声音——打开门,会不会又是满地的雪白?他是否撞见了某个了不得的秘密? 然而,亮又在同一个时刻想起了光。一时间,竟觉得那日午后回过头的光,与名取那时的眼神有几分相似。 “塔矢,你追逐的我只是幻影!”光的声音言犹在耳。 “那个孩子,并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的。”名取的劝说也浮现在脑海里。 亮伸出的手顿在半空中。面对眼前这扇门,他居然有些不知所措,又有几分莫名的畏惧。但最终,还是敲了一敲:“名取表哥,是我。” 门里瞬间安静了。名取的声音翻书般地变成了往日的轻松,但较往常嘶哑:“小亮,你等我一会儿。” 亮站在那里,独自面对着复杂的思绪。半分钟后,名取说:“进来吧。” 亮推开门。没有满地雪白的纸人形,名取独自躺在床上,腹部怵目惊心地扎着绷带。 “这是怎么受伤的?”亮立刻就问。 名取一副无所谓的神情:“拍戏时摔下来了,撞到尖锐的东西。医院偏偏小题大作,还把你叫来了。有妨碍到你吗?” 拍戏时摔下来的?那应该有经纪人和剧组的人陪着啊?名取是明星,就算刻意伪装,若真是拍戏时受的伤,病房里又怎会一个人也没有? “我应该来的。”亮轻声说,“名取表哥,你来东京拍戏,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怕影响你下棋啊。”名取理所当然地说。亮感到无奈,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居然只惦记着影响他下棋? 亮侧过身,给名取倒了一杯水,将“你刚刚是在和谁说话”的疑惑咽了回去。 “进藤的天元第六局怎么样?”名取接过水杯。 “进藤赢了半目。”亮乖顺地回答,随即,他轻轻地开口,“我……见到sai了。” 水杯从名取手中倾倒。水在地板上流淌,名取脸上的惊异呼之欲出。亮感到肩膀被名取紧紧抓住,被他捏得生疼。 “你说什么?!sai?!”名取难以置信的神情让亮感到一阵困惑,“你见到他了?他长什么样子?” “一位高冠博带的男子……很美,像仙人一样。”亮回忆道。那样令人惊叹的美,就像不属于人间,亮毕生从未见过。 “真的是sai……”名取倒在床背上作沉思状,脊背缓缓放松,转瞬想起一事,脱口而出,“为什么你能看见?” “啊?”亮惊疑。什么叫“为什么你能看见?” 糟了!名取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看见亮温和的眸中出现了某些探究的神情,名取感到身上的肌肉一点一点地绷紧,蜥蜴妖怪在他的皮肤里爬动。他不能让亮发现自己的除妖人身份,决不能! “我说,进藤一直守着sai的秘密,”名取连忙说,“之前没有人见过sai,连你父亲也没有,不是么?” “是啊。”亮盯着名取,目光灼灼,“可是名取表哥,你怎么会知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和进藤第一次见面,是在今年夏天。” 还没等名取回答,忽然之间,亮身后的玻璃窗凭空碎裂了。亮还没反应过来,名取从床上弹起,把亮护到身后。风声猎猎而过,他的手臂上,赫然出现一道血痕! 名取,是凭空受伤的!亮看得清楚,碧色的眼睛挣得滚圆。 只见名取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纸人形往前方的上空抛去,低声念起了什么。那些雪白的纸人形熊熊燃烧,发出火光,在半空爆裂开来。 儿时那些满地的人偶……做纸风车的纸人形,果真有什么秘密! “居然追到东京,找死。”名取低低咒骂一句,今日真不巧,在镰仓的委托任务中遇到一匹极强的妖兽,还令他重伤。现在,还追到东京来!不过,既然来了东京,就是死期到了。纸人形在前方抛落,名取的三位式神一起出手,而不仅是它们,凭空中出现几个戴着白色面具的妖怪,显然是日夜守护城市的除妖人式神倏然出动。眨眼的功夫,妖兽就死于夹击之中。 见到事情已解决,那几位白色面具的式神妖怪便向名取行礼,消失了。 “主人,没事吧!”瓜姬率先出声。 名取摇了摇头,忽然发现亮正盯着自己手臂上的血痕,赶紧用另一只手遮掩。该死,差一点儿就伤着了小亮!他咬着牙想。他该找什么理由搪塞过去?他能瞒得过小亮吗? 亮看着方才碎裂的玻璃。玻璃是忽然碎的,全都落在病房的地板上,很显然是有外物从外部狠狠撞开。可是他刚刚分明什么都没有看到!玻璃碎片没有碰到名取,而名取却受伤了! 某些东西,他看不到……可是,闯了进来、伤了名取!而名取却是能看到的,率先把自己拉到了他的身后! 亮想起从前、以及刚才在门外听到的声音。名取显然是和什么在说话,虽然他开门时空无一人……门后不是没有人,而是有,只是他看不到而已!就像刚才,他看不到是什么打碎玻璃、伤了名取一样!还有那些纸人形,根本就不是拿来做什么纸风车送给他的! 只是借口……掩饰真相的借口。 窗外,初雪纷落,仿佛落到了亮的心里,胸口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好像有一条隐秘的线,将许多细节——自己琢磨过无数次的、又或者自己忽视了的细节,串了起来。 连棋子都拿不稳的小孩,第一次与人对局,却下出了棋力高深的棋局…… 从高处俯视着他的目光、那堵看不见的高墙…… 隐藏在电脑之后、从不现身于人的sai…… “你追逐的只是幻影……” “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的……” “也许,总有一天会告诉你……” “进藤君对我说过,你对他的在意,很大程度是因为另一个身影…… “他很害怕有一天,你会对他说,你在乎的从来就不是真正的他……” “没有人甘于依附另一个人而存在……” 所有的碎片,宛如烟雾,终于渐渐凝聚成了名取方才的那一句:“为什么你能看见?” ——这句话的意思,难不成是说,他之前一直都看不见?! 亮低下头,痛苦地捂着前额。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这怎么可能?! 但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解释碎裂的玻璃、名取凭空受的伤? 又怎么解释与进藤初见时的两盘棋?! 如果不是这样!! “小亮、小亮……”名取的叫声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名取不安地看着亮。亮的脸上有某种异样的表情,他很慢很慢地虚起了那双狭长漂亮的幽绿眼睛。名取在棋盘上见识过可怕的小亮,但那更多是自信与强势。而现在的他,没有一丝火气,像一头从沉眠中骤然苏醒的狮子,平静而危险。 这孩子,太聪明了! 名取忽然觉得强烈的窒息感。他低低地说:“小亮,你可以问我问题,但是你先冷静。” “我现在很冷静。”亮漠然地说,“名取表哥,你的伤,真的是拍戏时摔下来的吗?还是刚才那个打碎玻璃的……东西?我看不到的?” 名取闭了闭眼睛,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他抽起烟来,吐出一圈一圈的烟雾。亮由始至终一言不发。浓重的烟雾将名取整个人围起来,像一堵孤绝的围城。 “小亮,有些真相,你没有必要知道。”名取的声音从里头缓缓传来,仿佛即将要飘散,“我只是想保护你。希望你懂。” “如果我不知道真相,又怎会懂?”亮轻声说,仿佛梦中的呓语,似是问名取,又似是问遥远时空中的某个少年,“还是你不相信我会相信你?你连这点信任也不给我,又怎能希求我懂?” 名取被一连串的问句堵得心塞。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无法面对一个人的质问。也许是因为少年眼中的黑白过于分明,坦坦荡荡,而他的双手已沾染了太多的血色。 “小亮,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也不例外。”名取心烦意乱地说,“刚才不小心让你发现,是我的错。我道歉。是我不够谨慎。我保证这个秘密绝不会对你的生活有任何影响——” “名取周一,你是我的哥哥!”亮猛地站起,被他的话激得愤怒,“你伤成这个样子!刚刚还差点被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袭击!你以为我关心的只是对我的生活有没有影响吗?!你就是这样看我的是不是?!从小到大?!” 其实亮也分辨不清楚他到底是在生谁的气。他承认他是很有掌控欲的人,就像一头狮子本能地想要掌控周边的一切。亮讨厌摸到真相的边边角角却还是一头雾水的滋味,非常讨厌,尤其是他打心眼里在乎的人。 名取的推脱甚至给亮一种污蔑的感觉,尽管亮知道那真的出于保护而非刻意隐瞒的心理——只是,他凭什么觉得他不会理解?他已经目睹了那样匪夷所思的一幕,还有什么会比方才的事更荒唐? 名取一下子哑了。发怒的小亮果然非常可怕,他赶紧争辩:“小亮,我……我当然不是……” “可是你给我这种感觉。”亮坐了下来,拿起床头柜上剩余的绷带,“是的,我无法像看待对手那样看你,但这不意味我不在乎你。因为你是我哥,就是这样。你的事,全部,我都想了解。” 原来坦诚的滋味是这个样子的,像口里有酸涩的梅。亮忽然叹了一口气,拉过名取的胳膊,默默为他包扎起来。 名取觉得特别无奈,又特别心疼。他甚至从亮的声音听出了哀求。就像小时候的每一个夜晚,亮赢了棋,却又怕他从此再也不找自己,那种明亮而怯怯的眼神。 “好,我只说关于我的事,”名取淡淡说,“别人的,我没有这个资格。”他指的是光和佐为,当然,还有夏目。 亮看着他,点了点头。 第60章 第五十七回 往事漫漫 第五十七回 光沉浸在与佐为重逢的激动之中,随即,就看到亮从棋院奔了出来。尽管他叫了一辆出租车便扬长而去,但是光确信他看了自己和佐为一眼。 是独属于塔矢亮的目光,如此的明亮而锐利,却总是一闪而逝,让人捕捉不到。光,比任何人都要熟悉。 不知怎地,那一眼让光瞬间就冷静了下来。哭声渐渐停住,光松开佐为,两人相视而笑。 “今天,我下了一局好棋!”光骄傲地说,像一个迫切邀功的孩子。 “嗯,光很厉害呢,”佐为欣慰地笑着,夏目已经为他搜集了光这些年来的所有棋谱,一本贴得密密麻麻的《进藤棋谱帐》,见证了光所有的成长,还有两个少年之间纯真的情谊,“真的很精彩。” 光感到一阵狂喜——佐为对他的认可,早已胜过这世界上的任何一切啊! 一个怯生生的女声响起:“请问……你就是……” 对上佐为温和的眼睛,由梨子感到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本来她想问是不是sai,可是又想到,和sai对弈的棋手何其多,恐怕佐为不知道她是谁,“你是……natsune吗?” 这话一提,光顿时想起了夏目。是夏目陪着佐为回来的,一定得好好感谢他才行。光四处张望,可是雪地里哪里有夏目的影子? 佐为看向由梨子,眼里一片温和的笑意:“你一定就是yuriko了。” “谢谢你。”由梨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妈妈死了之后,就只有你、还有进藤,真心实意地对我好——”她忽然看到绪方,脸上写满厌恶,“绪方精次,我是怎么也不会考院生的!” 陡然变调的声音,光和佐为俱是一惊。绪方本想问个水落石出,此时被由梨子骤然打断,眉头皱起:“由梨子,你别胡闹!”他不耐地喝道。 佐为明白过来:“由梨子,绪方先生……就是你的兄长?” 绪方的脸色难看起来。他与由梨子之间的矛盾众所周知,这本来就让他在众棋士面前挂不住脸。现在居然在sai面前上演这么一出,简直就像公然掴他一巴掌似的。他快步上前,拽住了由梨子的胳膊。 由梨子忽然一抖,只轻轻地问:“你还想逼我到什么时候?”她挣脱绪方的手,也不顾奈濑的叫声,跑远了。 第1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4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14节 “我的妹妹太任性了。”绪方大为尴尬,“我很抱歉。” “发生什么事了?”佐为在意地问,“什么叫‘逼她考院生’?” “我只是叫她试一试,没想到她——” “试一试?”光打断他,“绪方先生,你叫她试一试,该不会又是拿帮她妈妈出过医药费、打碎鱼箱之类的来要胁她吧?” 绪方有一刹突然暴怒的冲动。这小子,拖欠自己和sai的棋局数年之久,现在又管他和由梨子之间的家事。本来满腔对sai的热切被由这突发状况浇灭,绪方再也没有了询问的渴望,他愠怒地说:“进藤,这是我们的家事。” 对于由梨子的围棋,我根本没有对你抱过一点儿希望,你这不称职的兄长。光愤愤地想,看着绪方大步流星地走向他那辆红色的轿车。 “佐为,你也知道由梨子的事吗?”光对佐为说。 佐为担忧地点了点头。 “他们之间经常这样。我待会儿给她发个信息。”光无奈地说,又想起佐为是用natsune这个名字跟由梨子打交道的,“佐为,夏目呢?他不是跟你一起过来的吗?” “贵志说他想回家看看。他父母和他一起住过的房子,离这儿好像不远。” “他父母和他一起住过?”光眨了眨眼睛,不解,“他亲生父母不是去世了?” “所以我才担心。”佐为微微蹙眉,“我用贵志身体下棋的时候,他的灵魂是沉睡着的,很久很久都醒不来。我留纸条问他去了哪里,他都不肯回答。直到今天他才说,是回了家——” 佐为说着说着,发现光正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水光冉冉,笑容里有些酸楚,有些无奈又有些落寞。这样的光,是陌生的。 佐为蓦然想起,他以natsune的名字和由梨子下指导棋时,一直没有跟光,还有别的任何人对局、说话。可是当夏目打电话给光时,光分明已经知道他回来。 光……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吗? 佐为的身子陡地一震,心中有说不出的撼动,几乎要落下泪来。 然而光却没有问,只是笑笑,握住了佐为的手:“我们去找夏目吧。回来,我再复盘给你看。” ┄…┄…┄…┄…┄ 东京站往上数的第三个站,叫代镇站。这是一条新的线路,秋末才对外开放。光给自己和佐为都买了票,看着佐为好奇地研究着东京的自动出票机,光不由失笑:“佐为,走啦,又不是没有见过!” “哎呀,我都四年没有见过了呢!”佐为鼓起包子脸。 “佐为……” 光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哪来的这么多情绪,居然每一刻都想哭。他用拳头堵住嘴,极力克制着夺眶而出的眼泪。 是因为夏目啊…… 是夏目帮他找回佐为的。到处都寻找不到的佐为,他以为只有在棋里才能相见的佐为……是夏目帮他找回来的。 全都是因为夏目。 拥有着《友人帐》的夏目。 强大、善良、温柔,同时又不得不寂寞着的夏目。 自从把棋盘给猫咪老师的那一天起,光就期待着这么一天了。 因为,他相信夏目! 催促乘客上站的广播响起,光牵着佐为一起走进车厢。他看到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身影,以及,前所未有的,佐为的身影。光轻轻把手贴上玻璃,呼出的热气令窗户里的佐为雾蒙蒙的,他触了电般地赶紧摩挲,窗里又很快浮现出佐为的笑脸。光松了一口气。 然而,那张卡哇伊的笑脸很快凑上前:“光,窗户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光慢慢地侧过脸:“呐,佐为……” “嗯?” “……你不会再走了吧?”小心翼翼的语气。 “浅葱醒过来了,说希望在东京听我吹笛……贵志也执意要带我回来。”佐为想了想,说,“所以,我应该是不会走了。” “浅葱?” “是贵志认识的一个女妖怪。非常美丽,弹得一手好琴。”佐为一想起浅葱,就有一种知音难遇的感慨。他从怀里拿出那支绾着浅葱发丝的竹笛。没想到与自己有相似心境的,不是人类,而是一个妖怪,想来也是难得的缘分,“贵志、斑、还有他身边的妖怪,都强大得很呢!” 光接过那支竹笛。竹管莹莹生翠,水蓝色的长发穗子在他手上拂过。光越发地好奇,心里像有猫爪子在挠:“佐为,你再说多一些!” 话匣子就这么开启了。佐为说起自己从黑暗中陡然的苏醒,睁开眼时看到的白衣少年,他那奇妙的《友人帐》和招财猫,和yuriko的棋局,附身在夏目身上时的种种心情,浅葱惊心动魄的昏迷,丙和三筱,秋之夜宴的妖怪,和明明短暂的对弈…… 光听得痴迷,像听到遥远而精彩的传说,竟不由自主生出神往来。从佐为的叙述中,光总算找到了某些疑惑的答案。 “佐为,你当初不与别人对局、不跟我说话,是怕让夏目和浅葱他们困扰?” 佐为点头:“是的。我不能占着夏目的身体用,让他醒不来啊……而且,我实在害怕,浅葱同样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光不得不承认佐为的担心有理。如果让他知道有这种方法让佐为回来,不管要付出要多少代价,他都会去试一试。 还好浅葱醒过来了。不然,佐为是不会回来的吧。 佐为悠悠叹息一声:“光,可我还是想下棋,也想听到你的消息……所以,在看到你和由梨子在网络上的第一局棋时,我就和她交谈了。”复又微笑,“光,你教得真好。” “我也很高兴。”光真挚地说。由梨子的勤奋也让他很感动,“原来,指导别人的感觉是这样的……” 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是了然的笑意。 “说实话,我不担心由梨子。”光看着手机里发回来的信息(由梨子:不用担心,我已回家),“我相信她能走过去。” 列车穿行在城市的天空下,仿佛无穷无尽。雪花在窗外飘落,轻盈,优雅。车厢内有乘务员推着小车经过,空气里飘荡着食物淡淡的香气。 “光,你长大了。”佐为微笑着,从他照顾夏目就能感觉出来,光变得温柔了,“不再是个孩子了。” 这还用说!光假装生气。还不是因为你离开了! 不过……他是真的感激。不管是遇到佐为,还是遇到夏目。 光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静与圆满,将胸腔充盈。看着窗外的雪花,他一点一点地明白过来,其实这种感觉,就是幸福。 水蓝色的发丝从光手里拂落,光忽然想起佐为从前说明明喜欢自己的调侃,坏笑道:“浅葱,好像很喜欢你啊。” “光,不许开浅葱的玩笑。它的琴声可以说是天下一绝呢。” “是是是,就跟佐为你的棋一样。” “光,你可别太得意了……” 第61章 第五十八回 代河向西直行 第五十八回 没想到代镇站这么近,离棋院的车程只需要十五分钟。光拉着佐为下车,以防他东张西望地跑丢了。 东京和周边地区的交通网很方便,却是出了名的繁复,像迷宫一样。佐为看着越来越复杂的jr的地图,眼花缭乱,掉下一滴冷汗,站名挤得密密麻麻,快分不出彼此了。 佐为不可思议地跟着在站台上穿梭自如的光,五颜六色的列车在他们身边朝各种方向开动。 “呐,光啊,现在的东京,到底有多少种……这个在轨道上跑的车啊?”佐为捏了一把冷汗。 是他的错觉吗?东京的交通图,这四年来,好像……又膨胀了不少啊? “你说这种列车吗?有电车、地铁、sky le、火车、新干线——”光掰着手指数了一下,实际上他也记不大清,去塔矢家还老迷路,“不过,电车也分为特急、加急、普通……然后光是电车线就有山手线、环状线、新宿线、成田机场线……有十几条吧?最近又新建了好多条,连夏目那儿的八原镇都能直达了。” 呜呜,好可怕,东京的交通图是妖怪吗…… “光啊,总有一天,东京的这些车也会直达月亮上去吧?” “噗,你以为是火箭吗?” 走出代镇站的月台,入眼是一条大河。雪花落在满是鹅卵石的河岸上,有一望无垠的、灰色的枯萎芦苇。河水都结成了冰。 “佐为,你知道夏目家的地址吗?”光问。 “咦?我不知道,贵志只说了是这个站。” 不知道地址,他们要怎么找夏目?光扶额。看来,只能求助路人了。 “爷爷,请问,您知道有一座房子叫夏目宅吗?”光问一个在河岸边乘凉的老伯,心想他知道夏目家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零点一…… 可是这百分之零点一的概率就这么发生了。那老伯立刻说:“夏目宅!我知道啊!最近沸沸扬扬的说要卖掉的大房子嘛!” 卖掉?光和佐为面面相觑。 “你就沿着代河向西直行,有一个山坡,那里有一幢古色古香的大房子就是了!” 道谢之后,两人便沿着代河向西直走。光顺便在附近的自动贩售机(佐为又研究了好一会儿)买了三罐热牛奶和一瓶烧酒。光将其中一罐递给佐为,佐为捧住牛奶罐兴奋地玩着拉环,就像一只猫。 “难道夏目和猫咪老师就没有给你玩过?”光捂脸,觉得棋神的形象已被破坏殆尽。不过,棋神的形象,那东西有存在过吗?光顿时被这想法逗乐了。 “我在贵志那里时顾着照料浅葱,哪有什么玩的心情啊。” “又是浅葱,啧,佐为——” “光,你越来越过分了……” 两人就这么边说话边走,大概五分钟左右,果然看到一个积满白雪的山坡。青石板路蜿蜒向前,尽头,便是一幢江户时代样式的老房子,样式很典雅,同是落满了雪,看起来相当老旧了。房子前有面积宽敞的庭院。 庭院的木门前贴有一张公告,有一个白衣少年靠着围墙坐在雪地上,一只招财猫窝在花器里头——不就是夏目和猫咪老师么?! “夏目!猫咪老师!”光率先喊了出来,向他们挥手,“好久不见了!” 夏目抬起头,白皙的脸冻得通红,向光露出惊喜而羞赧的笑。可花器里头的猫咪老师却板着一张脸,看起来相当不爽的样子。 “进藤君,你们见面啦?喔……谢谢。”夏目接过光的热牛奶罐,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 “喏,猫咪老师,这给你的。”光把烧酒瓶递给猫咪老师。猫咪老师心不甘情不愿地瞟他一眼,忽然猛地出手,夺了过去,抱着比它身子还要长的酒瓶半躺在花器里。 “这种态度还差不多,黄毛小子。”猫咪老师哼了一声。 这花器……样式怎么这么眼熟?光感到眼皮一跳一跳的,忽然哆嗦地想了起来:“这……这是庆长的花器!” “是啊,这是夏目的养父,藤原滋先生送给我的。”佐为说,露出难为情的神色,“贵志啊,我还是不想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这、这个不是问题的重点好吗?!重点是猫咪老师躺在花器里面耶!躺在这么名贵的庆长的花器里哎! 光痛心疾首,却发现夏目和猫咪老师之间怪怪的,一人一猫都别过脸,好像谁也不想理谁。 “你们俩,怎么啦?”光好奇地问,“还有,你们坐在这儿干吗?” 猫咪老师好像就在等光问这句话。它立马“咻”地一声跳起来,气急败坏地挥舞着短短的爪子:“哼!这你要问夏目!我来这儿找他,夏目就一直坐在这里说胡话!根本就是被妖怪附了身嘛!” “我没有说胡话,也没有被妖怪附身!”夏目翻了个白眼,啪地一声打掉它的爪子。 “你看你看,还死不承认!” “我……我只是在这里坐一坐,发一发呆!” “什么发呆!你刚才明明还坚持说你爸爸妈妈在里面的,说什么枇杷树、什么藤花紫阳花的、院子里晾着白衬衫,还说木地板上还刻着你用小刀划的字!你这是疯了吗夏目?如果你爸爸妈妈还在里面等着你,就轮不到你去藤原家住,门上也不会贴着公告说要卖了你这房子了!” 夏目看起来好像生气了:“猫咪老师!你别管我的事好吗?!” 光和佐为都听得怔怔的。猫咪老师的话里信息量太大,佐为似乎有一点点明白了,光却完全消化不过来。 “什么爸爸妈妈还在里面?”光一头雾水地问,“夏目,你爸爸妈妈不是已经——” “我觉得,”夏目轻声说,“我爸爸妈妈没有死。”无比固执的语气,眼睛却悄悄地红了。 光呆住了,彻底地呆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猫咪老师“哼”了一声就愤愤地转过头去。光无助地看向佐为,只见佐为凝视着坐在门前的夏目,蓝紫色的眼里有些了然,有些怜惜也有些不忍。 “我明白了,贵志。”佐为在夏目面前蹲下,声音轻而温柔,“……所以,你那时才不愿醒来吗?” “如果那是真实的呢?”夏目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从来没有做过那么逼真的梦。”复又说,“我那时甚至想,如果你一直用我的身体下棋就好了……我不愿醒来。” “你说什么,夏目——!”花器里的猫咪老师看起来又要发飙,可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涨红了脸。 光走到夏目宅的木门前。只见门上贴着一张贩卖公告,上面显示着有一家房地产公司即将要收购这幢房子作商业用,售出人是个完全陌生的姓氏。只有门旁尚未拆卸的标签栏那里,模模糊糊地写着“夏目”。 也就是说,这幢房子其实不是由夏目直接继承的么?又或者,夏目还未成年,继承权归给了从小抚养过他的亲戚? 光记得夏目的童年都在被亲戚当皮球,踢来踢去的,直到藤原一家愿意收养他……一想到这点,光就觉得特别酸楚。为什么他们不能对他好一点?还要卖掉本应属于他的房子? 光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门上,却听见“吱呀”一声,大门竟然就这么被推开了。佐为和夏目同时扭过头来看他,光赶紧缩开手,讪笑:“我、我不知道它没有锁……” 夏目咬了咬嘴唇,别过脸。 “里面不是有枇杷树、开着你爸亲手种的花、还有满院子晾着的白衬衫吗!”猫咪老师气呼呼地直甩爪子,“你倒是进去看看有没有啊,哼!” 夏目没有理它。光看向房子的庭院,满目白雪皑皑,除了满地丛生的杂草,以及玄关上一个孤零零的和纸风铃,哪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夏目……”光正想说什么,便看到少年慢慢地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颤抖着,泪水在他的衣袖上染出暗色的水渍。佐为将他轻轻揽到怀中。猫咪老师扭过头去,肥嘟嘟的脸上现出一丝懊恼。 “……其实我都知道。”少年闷着哭腔说,“他们已经死了……” 就算连哭泣的时候,夏目也在克制,安静的,仿佛害怕惊扰到别人似的。光心中一阵难受。 “夏目,不就是枇杷树吗,”光慌不择言地说,“听说它很容易种,吃了枇杷果,吐出的核就可以种了。我夏天的时候就买一大堆果子……” “谢谢你,进藤君。”夏目拭了拭泪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却转瞬即逝,“但是不用了,房子都要卖出去了……” “我替你买下来。” 突如其来的话,夏目和猫咪老师同时睁大眼睛,却发现光一脸严肃,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进藤君,你开玩笑吧?”夏目觉得自己听错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买下你的房子。”光认真地说,“我是职业棋士,积蓄不够,还可以贷款。”说着,就掏出手机,对着公告上留的电话号码就要拨打过去。 夏目猛然意识到光是在说真的了,他立时站起:“不行,绝对不行!” 第62章 第五十九回 懂得与成全 第五十九回 “进藤君,你这是疯了吗,你、你快和佐为回去下棋。” “说什么呢,夏目,我说能替你买就是能替你买——” “贵志,既然是你爸爸妈妈和你一起住过的家,就买下来留作纪念啊。” “佐为……你以为房子是观光区的纪念商品么……” “光,这房子要多贵啊?” “这是在小城镇的山上,附近没有繁华的商业区,然后是二手的,看起来有点旧……估计要三千万?” “三千万!!光,我记得你以前连三千块的杯子都嫌贵——” “我现在长大了,可不一样了!和谷早就打算买公寓了!” “进藤君,你说这样的话,根本就还是个孩子……” …… 一片混乱之中,却只听猫咪老师响亮地“嗝”了一声。三人同时转过头来。只见花器里的招财猫抱着烧酒瓶,肥胖的脸上泛起了异样的潮红,还涨了起来。 这是喝醉了?光瞪着猫咪老师,可是它刚刚只喝了几小口烧酒啊? 夏目忽然反应过来:“糟了,猫咪老师要吐了!” 呃?光怔住,只见猫咪老师的脸在迅速发青,圆鼓鼓的身子在花器里挣扎地打着滚,看起来相当难受的样子。不是吧,真的要吐了? 等、等一下,庆长的花器啊啊啊! 光急忙把猫咪老师抱起,说时迟那时快,猫咪老师就对着光的金色帽衫吐了出来! “!!” “……”夏目都不敢看光的表情。这个世界,已经风中凌乱了…… “啊啊,猫咪老师,我今晚要把你宰了!” “斑你是不是吃错东西了……” “进、进藤君……” “呕——!” “斑?!” “夏……目,你的房子里有厕……所……么……” ┄…┄…┄…┄…┄ 叮——叮—— 远远地,就能听到和纸风铃的响声,仿佛被落雪过滤,分外的悠远、空灵。 冬日的阳光温润暖和。夏目从便利商店买了止吐的药,跟背包里的《友人帐》放在一起,向山坡上那幢古旧的宅子慢慢走去。鞋底与青石板路上的积雪摩挲,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流年逝去的声音。 这种从漫漫山路中走回家的感觉,如此的清寂而奇特,像回顾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夏目记得他第一次找去代镇,就被妖怪附身,强迫他想起以前种种被遗弃的悲伤记忆。后来他自己脱离魔障,便和猫咪老师一起,沿着代河向西直行,来到了夏目宅。房子是早已知晓的人去楼空,夏目在房间里找到自己画的花、稚嫩的笔迹,回想着逝去的父母,望着暮色一寸一寸地抚上地板的尘埃。 父亲的怀抱、母亲的笑容、秋日的阳光、蝴蝶画册里夹着的合照……曾是那样深深地温暖过夏目的记忆,也越发衬出日后苦难的痛楚。夏目在三世子家寄住时,总是克制自己翻开那本蝴蝶画册的冲动,免得无谓的心痛。时日久了,他也就觉得自己不会心痛了——可是,他果然没有想象中的豁达。在得知梦仅仅是梦的时候,他难过到全身都痛。 很多事情,夏目接受,但并不意味已经放下。他不愿说,因为他不期待有人会理解。夏目早已习惯不抱任何盼望。正是这样有些许凄清的坚强,支撑着他成长为现在的夏目贵志。 夏目一步步地走向自己从前的家。里头传来猫咪老师大吐特吐的声音,光脱掉被招财猫弄脏的帽衫,和佐为一起站在玄关前等着。两人正在下盲棋,雪花在他们身边纷纷落下。 “十三之四,碰。” “四之七,扳。” “五之六,长。” “九之十八,断。” …… 落子的声音一下一下,和着屋檐上和纸风铃的声音,有一种闲适而隽永的况味,是夏目向往的宁静。夏目听不懂他们的棋局,然而却觉得,这么听着,就很好。雪落在院中的野草上,很轻很轻的声音。 “怎么这么快就输给你了!佐为……我都觉得我这四年白下棋似的……唔,夏目,你回来啦?” “这么快就开始下棋啦?”夏目微笑。 “喔,我们在下四年前还没下完的一局棋。”佐为说,拍光的脑袋,眼里有说不尽的宠溺,“这个小家伙,还没下完,就睡着了。” “你还说,哪有你这样的,还没下完就消失了……”光捂着头说,感到鼻子又泛酸了,连忙退开一步,转向夏目,“猫咪老师还在吐哎。” “没事,喝酒喝太多了。等吐完了喂它吃药。” “夏目,我打电话给你那个卖房子的亲戚了。他答应先压下来,听到我是你朋友,还特别给我时间宽限。果然跟我估计的价格差不多。” “……啊?你真的打啦!”夏目脸一白,激烈道,“进藤君,不许买,不许花这笔钱!”他决不能让光这样做,决不能,“进藤君,我知道佐为回来了你很高兴,可是你不能被冲昏头脑,三千万不是小数目,你知道你要还多少年——” “八年。”光打断他,“我可以向朋友和银行借。职业棋士的日常收入,不算大型比赛,不算头衔,减去我自己的吃喝用度,我算过了,还八年的债。” 佐为闻言,心中满是惊讶。他细细地凝视着光,感觉当年那个任性的小孩今日已非昔比。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夏目真的生气了,“如果是为了佐为,我跟你讲,我不需要,完全不需要!” 夏目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佐为担心地看看他,又看看光。 “我当然不只是为了佐为。”光直视着夏目,目光清亮,“如果我说,是因为你是我朋友,你值得我这样,你相信吗?” 六年来,光都独自守着佐为的秘密。那堵高墙曾是那样地密不透风。他曾想向塔矢亮敞开大门,却一直没有足够的勇气。然而,夏目却走了进来——光甚至什么都不用说,夏目就已经明白,还为他找到了佐为。 夏目贵志,他是个懂得的人。光所经历过的一切——“看得见”的困顿、无人理解的孤单、失去的伤口与绝望,他都已尝尽。夏目,他因为懂得而慈悲。因为慈悲,所以成全。由于有太多的人无法理解,所以,宁愿自己寂寞,也不愿造成伤害。 光愿意为夏目付出,给他任何能给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夏目给了他这份可遇而不可求的“懂得”,以及“成全”。 夏目却说:“我相信,但我不愿意!”斩钉截铁。 无论是怎样的朋友,如果他愿意让你这样付出,也就不值得你这样付出了,难道你竟不懂? “夏目,这可是你父母亲和你住过的家,难道你就这样看着它被拆掉、夷为商业用地?”光叫道,觉得心里憋得慌,“我看到了,里面还有你和你父母以前刻的画……” “我自己会想办法的。”夏目的脸变得更苍白了。 但光是对的。夏目一想到这幢房子要被卖掉,被拆,另建立商业建筑,就觉得心如刀绞。房子被拆掉,他与父母回忆的证明都将会灰飞烟灭,不复存在……甚至,他以后,连做梦也没有资格。 “仅仅是想我也知道,夏目,你还是个国中生,你根本一点办法都没有。”光说,其实他心中也是百般无奈,只是一心一意替夏目着想,“你只能看着房子就这样没了……夏目,如果我不替你买下,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夏目低下头,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光瞧着他,如果夏目执意不肯,那他也不能怎么办。想到这里,光感到一阵无力,和夏目相处时那种一如既往的无力——夏目都帮他找到佐为了,他却什么都不能为夏目做吗? 看着两个孩子在为难,一旁的佐为忍不住开口:“我也来帮忙。我也去找工作!” 光和夏目猛地朝佐为看过来,奇特的眼神一模一样,像听到了某个怪异之极的消息。又彼此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嘛!”佐为抬起袖子,眼睛无辜地眨了又眨,“我,这不是看你们很难过吗!” “哈哈,佐为,你好好待在进藤君身边就好了。”夏目实在无法想象佐为在外面工作的样子。 “对啊,佐为,你能找什么工作嘛,”光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除了下棋之外,你可什么都不会——” 咦?等一下! 下棋?! 光和夏目同时停住了笑声。如果说佐为去工作,可以胜任的职业就只有一个—— “我可以去考职业棋士嘛!”佐为理直气壮地说。 “等一下,”还是夏目恢复了理智,“佐为,这不是你去不去考职业棋试的问题,而是,房子真的不能让你和进藤君来替我买。我真的无法接受这样。” “贵志……” “除非……除非……” “除非怎么样?”光真想听他有什么解决办法。 “进藤君,你现在住在家里吗?” “是啊,不过最近也想像和谷一样独立出来找公寓了。” “如果你们真的想买下这幢房子,”夏目决定说出自己内心方才一掠而过的想法,这可能是唯一的解决方法了,虽然听起来有点儿荒诞,而且这么破旧的房子,人家也未必肯。 “不然,进藤君,佐为,你们就住在这儿吧。” 第63章 第六十回 雪地合宿 夏目说出提议之后,光和佐为都相当惊讶。一时之间,满庭寂静,就跟夏目梦中落满了枇杷叶的院子一样寂静。 屋檐上的积雪融化,滴落在夏目的肩膀上,一阵化开的凉意。 “可是……”光终于讷讷地开口,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夏目,这是你的家……” “是,曾是我的家,都过去了。”夏目清醒而痛心地摇头,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肩上被雪浸湿的地方,“我很想留下房子,但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真的回来。与其让房子被拆作为他用,或者让它就这样荒废着,倒不如,你们住在这里。” “夏目——”光还想说些什么,手却被佐为按了一按。 夏目的心思,其实再容易理解不过。这样不愿给别人一丝困扰的夏目,他怎么会心安理得地要旁人付出。很多时候,如果要接受的那一方不愿意,那所谓的付出就只会变成负累。 佐为心下叹息。“贵志,你真的认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吗?” “是的。”夏目坚定地点头,“你们……觉得这样好吗?” “我当然可以。”光忙说,“佐为,你觉得呢?” “既然贵志决定了,那当然是极好的。” “佐为,其实你只要能下棋就可以了吧!” “呵呵,说得也是……对了,贵志,你和斑呢?你们也住进来吧,这里是你的家啊。” 夏目一怔。之前自己不怎么会回家来看,那是因为,房子里空无一人,这种空荡荡的寂寞显得怵目惊心。而现在有了光和佐为…… “是啊,夏目,你住回家里是天经地义的。”光也说。 夏目的眼睛在那一刻烁烁一闪,脸颊起了浅淡的红,目光里瞬然有难以察觉的感动、欣喜与憧憬。这是第一次,除了藤原夫妇外,有同龄人主动说把他当朋友,提出要和他一起住…… 而且,是进藤光!那么开朗、有才华的进藤光,给了他太多前所未有的理解、欢笑与震撼,夏目心里面最向往的自己! 就在这时,猫咪老师从屋子里头慢腾腾地挪出,远远看去就像一坨松散的毛球似的。它一动,地板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呢?” 仿佛有冰凉的雨落下,夏目蓦然冷静下来。 “斑,你没事吧?”佐为问。 “好得还蛮快的。”光笑嘻嘻的。但又想到自己那件可怜的金色帽衫,笑脸顿时僵了。 “那还用说,大爷我可是高级的妖兽。”猫咪老师扬起鼻孔。 “是是,”这只老是爬到他棋盘上睡觉、老是用肥胖的身躯把他撞醒的大肥猫,光都懒得吐它的槽了,“高级的妖兽,你以后就跟夏目一起住回这——” 光还没说完,夏目就开口了:“我……我和猫咪老师还是回藤原家,我……我还要上学。” “欸?”光明显地失望下来。他以后还想跟猫咪老师玩儿呢。 猫咪老师挪到玄关三人坐着的地方,没有发问,显然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真的,我不能住在这儿。”夏目连连摆手。猫咪老师从夏目的腰侧熟门熟路地钻到他怀里,一副舒舒服服的样子,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戏谑与明亮。 “噗,猫咪老师……”夏目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干嘛?”招财猫瞧着夏目,眼睛一如既往地弯成半月形。 “还是你病着的时候比较安分。”光替夏目说出了内心的共同想法。 猫咪老师忍住想用爪子抓金色刘海的冲动:“那我以后经常跑过来,吐在你的棋盘上。” “哦是吗,你要吐自己的床吗?” “猫咪老师,你以后可不许总是跑来找进藤君和佐为。”夏目一反常态,神情严肃起来。佐为在旁边静静地望着他。 “为什么?”光和猫咪老师都眨巴着眼睛。 “总而言之就是不许!猫咪老师,亏你还老是说你是我的保镖!” “哈哈,夏目,你不会是吃我的醋了吧!放心啦,猫咪老师永远只是你的宠物——” 光打趣的是夏目,扑过来的却是猫咪老师。猫咪老师猛地朝光蹿过来,一掌拍上他的金色刘海,大吼:“你这个区区的渺小的黄毛小子说什么呢!你们两个都是我的食物!” 光和猫咪老师欢脱地打闹起来。光,果然是还没长大的孩子呢……佐为用袖子捂着唇悄悄地笑。夏目也绷不住了,笑出声来。 和纸风铃的声音叮铃叮铃地响,山麓上传来陆陆续续地铲雪的声音,由远而近。本该是嘈杂的环境,夏目却觉得一阵安宁。就像,有很多东西都慢慢地沉淀下来,悄声无息地盈满了原本废弃的屋子,像雪落在结冰的湖面。 就在这时,光衣服的口袋里传来突兀的“嘀嘀”声。光好不容易逃离猫咪老师的“魔爪”,拿出手机。佐为好奇地凑过去。屏幕上显示出简讯:“我在会所复盘。”发送人是塔矢亮。 这就是在等自己的意思了。光对此一直很有默契。 “啊,小亮!”佐为兴高采烈地喊道,“我在贵志家的那个小盒子里也看到过他!他的成长一定也和光你一样快吧!” “嘁,那家伙!”光露出不服气的表情,“还是那么目中无人、傲慢自大……”然而,声音却渐渐没有底气地弱了下去,“虽然、虽然他是真的很强啦……” “哇!好期待和小亮对局啊!”佐为孩子气地一拍手。 夏目在旁边看得想笑。光和佐为,原来他们之间的相处是这个样子的。真的太温馨了,好羡慕…… 光忽然想到亮在雪地里瞥自己的一眼,又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完了,亮一定会质问sai的事情的,他要怎么解释? 在忐忑的心情中,光在手机上打道,“今天有事,不过来了。”但跟亮复盘对于自己来说也算是最重要的事,无论忙到多晚也一定会赶去会所,还是要说点理由才好。可是,难不成要如实说sai回来吗?塔矢亮一定会打电话来问的……于是,光又小心地遣词用句:“我在夏目家有事,今天赶不过来了。” 亮不是不知道自己和夏目的交情,以前每次他说自己去探病,亮都很理解,还时不时问夏目的状况。这个理由就说得过去了,光心想。 可是,手机上显示简讯发不过去——“没有信号?!” “没有信号?”夏目一愣,“是不是因为在山上的缘故?” “不是啊,刚才明明还有……”光边说,边走出白雪皑皑的院子。一走出门,他顿时石化。 入眼是一望无垠的白茫茫。雪大得像天空漏了一般,如鹅毛般在代镇飘飞,在阳光下反射出明镜一样的晶亮。眼前地表和电线的轮廓都看不清了,连那条青石板路也被大雪淹没。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大——雪——封——山么! “啊,怎么办,明天就是天元争夺赛的最后一局哎!” ┄…┄…┄…┄…┄ “我们只能在这里过夜了。”在确认各种路段都被大雪封死、巴士和电车等都随之被叫停,而附近只有一个连电话也打不出去的小超市之后,猫咪老师也实在看够了光慌乱的表情,于是下了结论。 其实大雪封山在日本还是挺常见的,尤其是在北海道。代镇尽管在地理上靠近东京,但因为地势较高,也靠近河边,因此也会时不时碰见这种问题。 虽说已经决定要让光和佐为住从前的家里,可是,这……这也太快了吧,而且,房子里还什么都没有呢。夏目莫名其妙地涨红了脸。其实他也不晓得自己在紧张什么。 “夏目,这……没问题么?”光不确定地看向夏目。 “当然没有问题。”夏目赶紧说。这么大的雪里,身上居然出了一层薄汗,他有些局促地发现自己竟然正在小心地观察光和佐为的表情。 佐为点了点头,在哪里对于他而言其实都没有关系,只要和光在一起,能下棋就再好不过。光和猫咪老师在彼此对视了一秒之后,则明显地兴奋起来(不晓得在兴奋什么)。 光:“这不就是合宿吗!雪地合宿!” 猫咪老师:“吃热腾腾的火锅!吃鲷鱼烧!喝酒!” 光:“最好还有被炉!还有,猫咪老师才吐过不能吃这些啦……” 猫咪老师:“我宁愿再吐三天三夜也要吃!”心想:这可是难得能宰黄毛小子一顿。 光:“哪,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们就去找吃的!” 猫咪老师:“走,找吃的找吃的!” 夏目有好一阵子都反应不过来。这个世界是凌乱了吧,真的是凌乱了……吧! 三人一猫一起去附近的小超市买一大堆吃的用的(夏目费了好大劲才使劲拖住猫咪老师不要买太多鱼和太多烧酒),还有玻璃棋子套装和《围棋周刊》(光禁不住佐为哀求的眼神买了厚厚的一沓)…… 于是两小时后就变成了这样—— 空无一物的饭厅一下子就被被炉、厨具和食物挤得满满当当。旧宅子散发着潮味的空气此刻充盈着鲷鱼烧的香味,光、猫咪老师有半个身子都窝在被炉里面,此刻正不停地干杯(夏目偷偷往杯子里都兑了水,实在担心猫咪老师的肠胃和光明天的棋赛);佐为靠在窗边专注地看《围棋周刊》(一点儿也没留意光和猫咪老师在喝酒);夏目一边叹气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让自己从前的家不至于太杯盘狼藉,毕竟这房子不是他名下的…… “我们这样子私自住进来真的好么……”夏目的额角滴下冷汗。 “这有什么!”光大大咧咧地把手一挥,“我已经跟你叔叔说要买下来了!多一个晚上少一个晚上才不算什么呢!” “……进藤君你这是喝醉了么……” “这被炉也太爽了!”猫咪老师再次响亮地打了一声饱嗝,丝毫没吸取呕吐的教训,“喂,黄毛小子,不管你愿不愿意,大爷我以后也会跑来的!” “啧,这本来就是你家夏目的房子,什么跑不跑来的,直接住下不就得了!” ……是谁之前还觉得这屋子空荡荡来着……可不可以把说胡话的这两只撵走…… 夏目看着闹腾的光和猫咪老师,忍不住笑,可是同时,鼻子却莫名其妙地酸了起来。屋子里老旧的灯管一闪一闪,外面有鹅毛大雪落下的声音,像有人在经久不息地吟唱着一首童谣,那么温暖,也那么孤单。那一刻夏目向蒸腾在屋子里的白汽伸出手去,停了一会儿,缓缓地聚拢起来,收回,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爸爸、妈妈……我在这里。我们以前,也拥有过这样快乐的时光吗? “贵志,”肩膀被轻轻地拍了一拍,原来是佐为,优美的紫唇牵出温柔的弧度,“我们可以谈一谈吗?” 第64章 第六十一回 围炉夜话 第六十一回 “佐为……”夏目刚想回答,却听见上方几声突兀的“嚓——嚓——”声。光和猫咪老师都停止玩闹,抬头看去。只见幽黑的斜顶上缓缓沁出了几点白。 雪降积到一定程度,尤其是在大雪封山时,屋顶的瓦片不可避免地发生断裂。夏目脸一红,窘迫地说:“对不起……” 自己从前的家实在是太旧了,他是不是不该提议光和佐为住在这里? 佐为却莞尔一笑:“这就巧了。诺子说过:‘降得不顶多的雪,沁入瓦缝中,有处纯白,有处乌黑,看来十分有趣呢。’” “诺子,我记得她!”光笑道,“佐为你以前有提到过的!跟你学围棋、后来写下了《枕草子》的女官,对不对?” “噢?光,没想到你还记得!” 夏目知道佐为是在给自己解围,不由暗暗感激。 “当然!这个清少纳言可比伊藤博文那些人好玩多了,屁大的事都能高兴这么久……”光从被炉里钻出来,走到玄关,穿上跑鞋,“我到外面看看,你们先在这里坐着啊。” 第1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5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15节 “光,可要小心了,外面雪下得很大。” “我也去。”猫咪老师也一挪一挪地钻出了被炉。 夏目看着被热汽熏得红通通的肥胖身躯,实在忍不住要笑:“猫咪老师,其实你是在担心进藤君吧?” “担心他?我是怕他把房子给砸了。”猫咪老师不屑,到了玄关,便顺着光仰望的方向蹿了上去。 漫天的鹅毛大雪在窗外簌簌飘落。锅里的热汤散发着暖烘烘的白汽。光和猫咪老师出去之外,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佐为优雅地跪坐在被炉边,紫发拂了一地。这样的佐为,褪去了几分谪仙的清绝,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暖味道。 夏目忽然好奇心起:“佐为,平安时代的人会用被炉吗?” “被炉是没有,但也会三两结伴品酒。乐天居士有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佐为眼中有怀念笑意,“还记得千年以前,我和几位大人、诺子、香子,还有她那只最钟爱的小狸猫一起坐在这火炉旁。香子总是说,倘若没有这围炉夜话说说心事,她来年的春天就只能郁郁而过了。” “原来,围炉夜话是在说心事。”夏目说,然而心中却随之漫起了点点愁绪——现在的他,何尝不是有心事呢? “贵志,我看得出来,你、还有斑,都是和光极要好的。”佐为的声音柔缓如微风,“你不愿住回这里,是不是担心妖怪的事情会连累我们?” 心里面所想的事就这么说了出来,夏目轻声说:“佐为,你是知道的。我长得太像我外婆了,手里也有《友人帐》……你跟我在一起时,受到妖怪攻击也有好几次了。” 他说起就感到后怕,更坚定了决心:“我不能和你们住在一起。” “贵志,我只想问你一件事,”佐为深深凝视他,顿了一顿,“你在东京的时候——在没有妖怪、也不容许我作为幽灵长久存在的东京,比在八原生活要快乐吗?” 夏目怔住了。经历过那么多事,如今回想在东京住院的日子,竟恍若隔世。他和光的初见、佐为消失背后的真相、猫咪老师突如其来的出走…… “这就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吧。”叶濑中学的看台上,斑的声音言犹在耳。 可是,这真的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为什么在没有妖怪存在的日子里,他会时时漫无目的地翻着《友人帐》,想念八原的妖怪?为什么他又会觉得那么地寂寞? 为什么当他倒在雨中时,猫咪老师出现的那一刻,他居然前所未有的心安?从东京回到八原,见到牛、丙、三筱它们,他感到说不出的平静? 在东京,和光的相处固然是欣喜又震撼,但也有一丝如履薄冰的不安,仿佛随时会失去;其他时候,竟是想猫咪老师、还有挂念《友人帐》的妖怪居多——就连在梦中,也曾出现名字从薄薄的纸页上呼啸而出的情形。 夏目想起那天和北本、西村、田沼、多轨在岔路口徘徊不前,想要找一口可以涌出柠檬汽水的井,却迟迟决定不了该往哪走。后来两个妖怪交谈着经过他们身边,走向右边。而这一幕,只有夏目看见了。 “我想,应该是走向右边吧。”夏目对朋友们建议道,小心的,带着那么一点儿的害羞与惘然。 “我会感激。”光的声音浮现出来。 夏目想到这里,竟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在东京,比在八原的时候更寂寞了。”夏目终于诚实地说出了答案,也诚实地面对自己,“虽然,和进藤君一起时很快乐。” “那就好。”佐为微笑,“贵志,我之所以能够回来,是因为从一开始,光就非常信任你。你和斑、浅葱与我素昧平生,却把我的事如此放在心上。我,真的非常感激。 “贵志,希望你知道,我和光都是全心全意替你着想的朋友。” 佐为握起夏目的手,合在掌心之中,庄肃中有无限的温柔与关爱。 “也许,我们还不足以带给你像家人那样的温暖,只希望你在无助时,能想起我们。被妖怪追赶时觉得害怕,就来找我们吧。” 夏目心头一热,胸口处有温润的泉水汨汨淌过,仿佛坚冰融化。 曾经,小小的他被妖怪追得走投无路,在森林中跌跌撞撞地找到一个荒弃的神社,便被那里静美的景色打动,好似得到了救赎一般。他闭上眼睛,躲在里面,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以后,只要你觉得害怕,就来这个神社里吧。” 原来,他从小到大的心愿,既不是摆脱妖怪,也不是逃离被人遗弃的童年阴影,而是——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疗愈自己的恐惧与寂寞。 ┄…┄…┄…┄…┄ “光!你下这一手棋,是脑子糊涂了吗?!” “是有点不太好啦……但是我也走投无路了……” 更大声:“什么走投无路?眼下我能看见的就有两条活路,虽然都很艰难但还是有机会的!” “两条活路?”难以置信,小声嗫嚅着,“我……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光,你居然看不出来?!这样明天还怎么下?!” “那……我们倒过来下?”更小声地试探道。 “光,你现在都多大了,还玩四五年前的把戏?!” …… 是谁还说光和佐为相处温馨来着?夏目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足足三个小时,佐为就这么毫不留情地斥责着光,光狼狈嗫嚅的样子更是前所未见。猫咪老师在被炉里津津有味地磕着瓜籽,显然对这难得的一幕非常受用。 夏目忽然无法控制地打了个哈欠,又赶紧用手捂住口。光眼尖地发现了,像得了救似的,连忙从玻璃棋子前连滚带爬地蹿到夏目身边:“夏目,你累了吧?我来帮你铺床!” “咦?不用啦,你们下棋——” 光向夏目使了个眼色,夏目瞥到佐为气呼呼的目光,顿时心领神会。 “真是的,佐为也太不留面子了,一回来就把我杀得快哭了……”光小声说,然而唇角却有满足的笑容,“走,夏目,你要睡在哪儿?” 夏目的房子其实还蛮宽敞的,睡五六个人都没有问题。夏目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在地板上刻了花的那间。拉开门,打开灯,地板和柜子上稚嫩的画映入眼帘。夏目跪在榻榻米上,用手轻轻地抚摸久远的刻痕。 光忽然有些不忍心看这一幕,转过身去,替夏目铺开了睡袋。 “进藤君,你放在这儿,我自己来就好了。”夏目赶紧过去。 “不,让我帮你。”光侧过脸。屋内一灯如豆,睫毛在他的脸上投落出淡淡柔和的影,“夏目,一直以来,都没能为你做些什么。” 不,不,你为我做的事情太多了。夏目看着光在心里说。在东京的夏天,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还收留猫咪老师,你忘了吗? 你知道吗?我从未遇见过像你这般出色的人。你就像一面镜子,映出了心里面的另一个我,无比鲜明。 进藤光,遇见你,就像奇迹一样。 然而这一切,夏目都说不出口啊。为什么他始终都说不出口? “对了,进藤君,”夏目才想起来,“我还没有向你解释过,佐为回来了,我没有联系过你的原因吧。” “噢,这个,佐为已经解释了。他怕令你和浅葱困扰吧?” “我想让佐为自己提出来,再联系你。可是佐为他,就一直牵挂着我和浅葱……迟迟没有跟你说,真的很对不起。你们应该早些重逢的。”夏目抱歉地说。 “笨蛋,你说什么对不起啊。”光真心实意地笑道,“要不是你,我和佐为就不能在这里了。谢谢你。” 光和佐为竟然都对自己说了谢谢,夏目一时之间觉得羞愧难当。佐为的回来,确实是因为他从的场那里拿回了血,之后,还有青岚……但这件事,夏目知道他不能说。他暗暗下定决心,要找出川添和青岚背后的故事,然后,永远守在心里。 夏目轻轻叹息一声,复又微笑,“进藤君,你们都快乐就好。” 光看着夏目。即使在笑着的时候,夏目的表情也是淡淡的,眼底至始至终都凝着一抹寂寥,像牵挂着很遥远的地方。 “夏目,”光再也忍不住了,有些话,以前他没有说,那是因为他觉得男生与男生之间说会很窘,但如果他不说,以后一定会后悔。 “有一件事说起来好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吗?” “你是说,你把我救下的那天雨夜?”夏目怎么可能忘记,那天晚上的那抹金色的光芒,奇异而温暖,仿佛来自异界。 “那天晚上,我翻找你的证件,就看到了《友人帐》。我看不懂里面写的,只是‘友人帐’这三个字,不知怎么,就和你联系在一块了。一想起你,我就会想起你那本子、那三个字。你走后那天是我的生日,我还特别想要你的《友人帐》呢……虽然我明知道那是妖怪的名字…… “我觉得自己这样挺不对劲……但我也渐渐明白了,也许,那是因为,我非常想成为你真正意义上的友人。 “一开始,有佐为陪着,所以我不觉得寂寞。后来佐为走了,我就知道了——很少有人会让我想要真正走到他身边。 “塔矢亮算一个。我就是为了追赶上他而考职业棋士的。但我又害怕。如果有一天,他对我说,他眼里的我不是真正的我……我怕死了这一天,一直不敢跟他走太近。 “后来,就多了一个你,夏目贵志。佐为的事情,我一个字也没说,你却已经懂了……但你对我总是这么客气,用敬语……我一直想不通,后来,联系上自己、还有你的过去,却能明白了。 “夏目,其实你也是在害怕吧?你怕有一天,自己会被拒绝、被伤害,所以,宁愿保持距离。 “有时候我也会嘲笑自己,该死,一个大男生想这么多。但佐为的离开强迫我去想,我每天晚上都在想他走的前因后果。” 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不敢看夏目的表情。脸颊火辣辣地烧,简直可以煎蛋了。他觉得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话,还娘们唧唧的。 某部漫画说得好:被炉和酒,就是会让人神智不清醒的东西! 不清醒……咳,索性就不清醒下去吧。 “夏目,我想成为你真正意义上的友人!我说这么多,就是这样!”光豁出去地叫道,突然张开手臂,给了夏目一个大大的拥抱。 夏目已经全然石化。他张口想说什么,却像是连呼吸都不会了。如果说之前佐为的温柔使坚冰融化,那么光的拥抱,就是令所有的冰面轰然而碎。夏目听到潮汐庞然翻卷的声音,令人震撼,无法抗拒。 半秒之后,光松开了他,把枕头塞到夏目怀里,落荒而逃般地冲了出去。 “佐为!我们来继续下棋吧!” 夏目依然呆呆地坐在房间里。 直到猫咪老师挪了进来,拎着酒瓶,哼着不明曲调的歌儿。 “喂,小子,你是突然傻掉了吗?”它拎着酒瓶,在夏目眼前晃了晃。 夏目缓缓地放下枕头,垂下了头。 他的人生如果没有妖怪,当然会不一样。如果命运可以自己选择,夏目真的希望自己不要看到妖怪、没有那么一个嚣张的外婆和那本《友人帐》。可是,如果没有了这些——没有了带给他那么多沉甸甸的烦恼以及惊喜的这些,他就不会与猫咪老师相遇,不会与放浪千年的佐为围炉夜话,更不会,听到光对他说:“我想成为你真正意义上的友人。” 夏目曾经以为,一开始,他把佐为找回来,便改写了他们的命运,是对光的某种偿还与救赎。如今他却明白,事情根本不是这样。 并不是夏目救赎了他们的命运。是光,还有佐为,救赎了夏目自己。 第65章 第六十二回 绝代有佳人 第六十二回 光不知道自己和佐为下玻璃围棋下了多久。后来,两人依偎在火炉前一起看《围棋周刊》。困意袭来时,光依偎着佐为闭上眼睛,佐为笑着打趣道“还是没长大的孩子啊”,光也没有松开环在他腰间的手。 佐为成为人类,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着实不可思议。但是,因为夏目……光从一开始就毫不怀疑。 “呐,佐为。” “嗯?” “如果我们早点认识夏目就好了。” “是吗?你这样认为吗?” “他认识那么多妖怪,一定有办法让大家看见你。就像现在一样。” “可是,如此一来,小亮就不会像当时追逐你,激发你的斗志了。”抿唇一笑,怜爱地抚上少年的头,“当时的我,其实是为了成全你,光。” “佐为……”光感到眼睛微微发酸,赶紧低头看着散落一地的玻璃棋子,“你不用再为了成全谁了。不管是虎次郎,还是我……都不能代替你。” 佐为蓝紫色的眼眸之中有肃然:“是。” “佐为,你去考职业棋士吧。”光端然道,眼色清亮,“让我们成为真正的对手!共同追逐‘神之一手’!” 佐为凝视着光。当年的小男孩如今已非昔比,眼中有无限神采,棱角分明的俊容写满了刚毅。 “佐为,明天,来棋院看我天元战的最后一局吧!” 朦胧的视野里有一片金色光芒在摇荡,飘忽的、淡淡、却又那么明亮,像有风吹过。夏目睁开眼睛,被窗格切得破碎的阳光投落在地板上。 原来那片晃动的金光是光的帽衫,已经洗好了,晾在院子里。 夏目看着那件金色的帽衫,又想起梦中满院的白衬衫,一时间起了某种心绪,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但是,惆怅而温柔。 “喂,夏目,你发什么呆?”猫咪老师含糊不清地说,它正窝在玄关吃着一碗拉面,“放在玻璃围棋旁的那件斗篷,这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去买的?” “斗篷?”夏目不解。 “不就一件斗篷吗!上面还有一张字条‘天寒。致佐为先生’,好像是叫什么羽缎,藤原佐为说是平安时代的织物,很名贵的样子,黄毛小子哇哇叫个不停。” “平安时代的织物?”夏目太惊讶了。 “我就说呢,肯定不是你小子准备的。”猫咪老师傲慢地说。 “你是说早上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给佐为一件斗篷?”夏目明白过来,“屋子里就只有我们四个啊,而且昨晚也没看见有人进来。” “谁说一定是人?” 夏目咽了一口唾沫:“……你不会想说,是妖怪吧……” “藤原佐为在你那儿这么久,丙、牛、三筱它们这些家伙,一定会在八原到处说。呵,我敢打赌,妖怪全都知道了。” “可是……妖怪来了,为什么不抢《友人帐》——嗯,噢……” 夏目想起昨晚房顶轻微断裂的声音,好像忽然间就懂了。 “猫咪老师,你说,会不会是——” 猫咪老师发出满足的“嗝”的一声:“黄毛小子给你买了拉面,你再不来我就吃光了。” “啊!猫咪老师,你可不许吃!”夏目大叫。那可是光给他买的东西啊! 山间已停止了下雪。雪花积在屋檐上,融成一条细细的水流,滴落在玄关上。热气腾腾的拉面放在茶几上,压着一张纸条:——“夏目,我和佐为已经去棋院了。真是太感谢这件斗篷啦!比赛结束后,我就会给你的叔叔签合同。我们会住在这儿,但这是你的家,你和猫咪老师也得时不时来瞧瞧!不然就偷走你的《友人帐》。进藤光” 欸?这最后一句……是脱线了吧?夏目僵僵地和猫咪老师对视一眼,猫咪老师胖墩墩的身子就压在《友人帐》上面。 “区区的渺小的黄毛小子,他敢打《友人帐》的主意,我就把他吃了。”猫咪老师懒洋洋地说。 “进藤君的棋谱帐!”夏目忽然想起,“之前佐为批注过的!我一定要给进藤君才行。” “我吐过的那本?” “你还好意思说!”当时猫咪老师喝醉了,吐在了《进藤棋谱帐》上,让夏目气得够呛,“还是亲自送到他手里比较好,放在这里怕丢失了……待会儿我们也去棋院一趟,然后再回藤原家。” “哼,随便你!” “老师你就嘴硬吧,明明很喜欢进藤君的。” “去死!!” 大雪初歇。天元棋赛的最后一局,由梨子早早就站在了棋院门前。从红色小汽车里走出来的绪方精次看她一眼,似乎踟蹰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径直推开了棋院的玻璃门。 由梨子,由始至终,都是他的结。绪方精次想,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着。 不是冤家不聚头,绪方精次偏偏就在电梯前碰到了桑原本因坊。桑原一看到绪方就眯起了眼睛,扯开一个沟壑纵横的笑容。 “呵,我说绪方,那小女孩,如果没有你在,说不定早就成为一个女塔矢亮了。”桑原揶揄道,依然是那副为老不尊的架势。 这死老头!绪方眉毛一扬,冷笑:“桑原本因坊何时沦为娱记狗仔了,不好好守住本因坊宝座,倒来管别人的家事。” 桑原知道绪方指的是上次塔矢亮冲击本因坊决赛的事情,虽说塔矢亮只赢了一局,但其余三局全都是步步紧逼。经那一役,塔矢亮可以说是正式摆脱了“塔矢行洋”的光环,与各大高手屹立于棋坛之巅。而他宿命的对手,进藤光,此次更是与仓田厚死死咬紧,说不定天元头衔就要花落他处。老一辈在棋坛的地位早已岌岌可危。 桑原想到这里,就暗暗地出了一身冷汗。绪方是不用说的了,塔矢亮、进藤光这些后起之秀也不断奋勇直追。还有绪方由梨子,虽说十五岁才跟着进藤光正式学棋,却跟得了高人指点一般的进步神速。天元几局,由梨子刚来时还需要塔矢亮讲解,但第六局时也自己瞧出了门道。这些,桑原都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他这个本因坊宝座,可以守到何时? 彼时,棋院门外,由梨子看到了光和佐为。两人从神田川河边携手走来,佐为身披一件银白底色月纹织锦的羽缎斗篷,底下是月白色的狩衣,紫色的长发流泻而下,斯人秀美,风骨清新。 绝代有佳人。 由梨子只觉得目眩神迷,仿佛连思绪也消失了。 光走在他身边。由梨子从未见过光笑得如此开朗。两人有说有笑,默契十足……就像一对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兄弟。 由梨子看得既开心,又酸楚。她无意识地看向棋院里的热带鱼箱,又回过头来。 而光和佐为已走到由梨子面前。佐为笑吟吟道:“由梨子,你也来看光的棋局吗?” “是、是啊……”由梨子瞬时红了脸,“虽然……我看不太懂……其他人都是顶尖高手……” “没有关系的,由梨子。因为这些,每位棋士都会经历。” 佐为安静地朝由梨子淡淡微笑,笑颜似梨花绽雪,银色的羽缎斗篷在风中翻卷,翩若惊鸿。 “而我,会一直在这里。在你们身边。” 第66章 第六十三回 sai 第六十三回 天元争夺战。进藤光vs仓田厚的最后一局。 进藤光,年仅十八岁,竟以三段的身份逼入了头衔战的最后一局。这一战对日本围棋的意义,其实是广泛而深远的。人们常将此次赛事与塔矢亮冲击本因坊相较,尽管论棋力,仓田厚与桑原本因坊无法同日而语,但不可否认的是,日本围棋的新浪潮已强势崛起。今后,棋坛将是这群少年人的天下。 虽然离比赛开始还有足足一个小时,观局室已有不少棋手在等待。这一局可谓倍受瞩目,少年棋手们坐在棋盘前,或复盘、或分析、或预计。同样的少年天才,仓田厚的行棋以擅长奇袭著称,六局以来,几乎步步惊心。但进藤光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除了第六局毫无预兆的快棋以外,其余皆淡然冷静,于杀招陡现处举重若轻。三段和十八岁的年龄,已经无法说明进藤光的实力。 “进藤,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复盘之后,和谷发出这样一句感叹。这个年少时的好友已不知不觉地超越了他们,到了无法企及的地方。 “进藤和往常的太不一样了。”越智说。 “你们还记得进藤和高永夏的那一局吗?”本田回忆道,“那时的进藤感觉上非要赢不可……虽然很强没有错,总觉得他下得很压抑、焦虑啊……” “还有上次输给塔矢的十二目半。”阿福说,“可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 “你们说,为何进藤突然能将胜负心如此置之度外?”门协敏锐地提出。 众少年棋手一时皆无言。后来,是伊角打破了沉默。 “我也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伊角慢慢地说,“但是我想,那是因为——进藤走出来了。” 在一片议论声之中,塔矢亮静静坐在观局室最前面,盯着棋盘上的一局棋。一杯绿茶放在手边,已经变凉了。 “塔矢亮,你在看什么?” 亮抬起头。是桑原本因坊。这位自己曾经的对手正牢牢盯着棋盘上的棋局,目光灼灼。 “我在看我和进藤下的第二盘棋。”亮轻声说。绪方在旁边落座。 “噢?”虚起眼睛,桑原端详起棋盘上的每一步棋,心中竟瞬然一凛。这种扑面而来的、深邃幽玄的强大气魄,他对此并不陌生。他曾在进藤光身上捕捉到,但自从那惊鸿一瞥后,逝于无痕。 “为何在此时摆出这一局?”桑原直觉地感到有所深意。 “为了寻求一个答案。”亮一字一字道。他是咬着牙说的。 观局室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一抹灿烂的金光闪过。 “你们都这么早就到啦!”旋风般爽朗的声音。 亮猛地站了起来。 ┄…┄…┄…┄…┄ 光刚开门,便在同一时刻对上了亮的眼睛。直直越过了光,看向他身后的佐为,碧绿的双眸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异彩,一点点惊疑,却掩饰不住的执拗,如此的肃穆而热烈! 然而那样的目光,在投向光的下一刻,竟变得比针尖还要冰冷! 光的心头突地凉了下去。 ——他知道了! 光下意识地别开了脸,感到心脏在沉重地跳动。 光明白,他躲不过了。那天午后的承诺,他欠塔矢亮的一个解释。 一点寒意,不可抑制地从光的胸口蔓开。就像多年前的那个暑假,中学团体赛的三将一战,他自作主张地走出那步稚嫩的棋。 为什么会这样?如今的进藤光已问鼎天元,不再是那个激得亮打翻棋盖的无知小孩了! 他不该恐惧……他没有理由恐惧! ┄…┄…┄…┄…┄ 从佐为出现开始,桑原的眼睛就牢牢地锁在了他身上。是的,就是那股熟悉的、惊鸿一般转瞬即逝的王者气势,正是这位宫装青年所显露出来的。 绪方精次也站了起来,但又看到紧随在佐为身后的由梨子。由梨子看向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冷漠戒备。绪方精次所有的话被那样的表情硬生生堵回喉咙里。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妹妹的一个表情,足以让他哑口无言,让他一瞬间错觉,棋盘上所有的角逐都丧失了意义。 “我邀请您对局了很多次。”亮的声音沙哑而颤抖,仿佛在极力克制着激动的情绪,“您为何拒绝?” 观局室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几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纷纷看了过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佐为的身上。 只见佐为微微一笑:“因为,我更期待和你面对面对局,小亮!”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透露出冰雪般凛然不可抗拒的深厚与威严。所有人皆心头一跳,观局室一时鸦雀无声。 他,是谁?为什么光与他形影不离,仿佛他比即将到来的棋局要重要千百倍?为什么亮露出那么敬畏的表情? “……进藤,”直到伊角打破寂静,“你不为我们介绍吗?” 光这才如梦初醒,露出一个自豪的、神采飞扬的笑意:“这是藤原佐为,我的老师——” “也就是——sai!”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不,已远远不能说是“惊”,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又像有一把火在电光火石间燃起—— “sai?!” “藤原佐为?” “进藤的老师?!” …… sai的蓦然出现如同惊天响雷。和谷甚至吃不消这个秘密,一下子跳起,对着光的胸口就是重重的一拳:“你小子好哇,这么重磅的消息都不告诉我们!” 光连忙后退几步,讪笑:“我、我这不是说了吗……” “你的棋赛本来就够吸睛的了,现在是想占领整个《围棋周刊》的版面吗?!”和谷大吼大叫着,又碰到佐为含笑的目光,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窘迫和敬畏,“对不起……我、我就是zelda……sai……不,老师……” “我知道。”和谷张口结舌的模样让佐为忍不住捂唇笑出声来,“和谷,叫我佐为吧。” 和谷哪里敢直呼sai的名字,此时整张脸更是涨红了,竟比和森下老师相处时更为紧张。 “sai?!” 对局室有陆陆续续地走进几位高段棋士,森下、一柳、芹泽……他们远远就听到了室中炸开了锅的响声,不用说,sai的出现也让他们呆立在当场——眼前言笑晏晏的翩翩男子,不过双十年华,竟然就是身负绝技的sai?! 众少年棋手们一窝蜂地上前来,把光和佐为都团团吞没了。由梨子被眼前这状况吓得呆呆的,一直紧张地揪着佐为的袖子,好像怕他被众人挤得窒息了。大伙儿自然不敢在佐为面前“造次”,只好把矛头对准一向与他们相熟的光。 光迫不得已地回答了好些问题之后开始后悔了——他为什么不多加考虑就把佐为的身份公布出来呢? sai出现了,来看进藤光的比赛——每个人都在说,每个人都在议论,对局室里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走廊上每时每刻都充满了急促的脚步声。光甚至看到了古濑村的闪光灯。他觉得快要崩溃了,开始想要不要拉着佐为逃离这恐怖的观局室…… 然而,所有人之中,只有一个人置身事外般地站得远远的。 那就是塔矢亮。 光一直在留心观察亮。他其实希望塔矢亮也像和谷那样大吼大叫地上前,或者像伊角那样恭敬地带着佐为到最前面的位置。然而塔矢亮,却没有再看他们,只是坐在那里,低头看着棋盘上的棋局,安静得近乎冷漠。光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空茫的慌乱——他怎么知道佐为就是sai的?而他,又为什么不上前来问? 塔矢,你等着……我一定会把真相都告诉你。 “光,你去幽玄之间准备吧。”手被紧了紧,对上佐为温柔而期许的目光。光这才恢复了正常思考。他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佐为的手。这还是佐为回来以后,他们第一次分离。 “你可不许再走了……”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有无限的眷恋,不消多说,便已让人感受到了两人之间深厚的羁绊。 佐为轻轻地笑了:“我等你来复盘,光。” “我也会在这里的。”由梨子说,真心实意,“所以进藤,你放心去比赛吧。” 光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他走出了观局室,从背包里拿出了折扇,坚定地握紧,向幽玄之间走去。 佐为,没有你,我就不会下棋了。 你是我下棋的缘起、对手、目标。 你是我生命的奇迹,你给予我梦想与信仰,你是我下棋的终极意义。 佐为,请你好好看着我这一局吧! 第67章 第六十四回 观局者 第六十四回 光去往幽玄之间之后,赶往观局室的棋士依然没有减少。佐为和桑原安静地相向而坐,中间放有棋盘和棋具,神色肃穆。 这样定乾坤的一局,sai作为光的老师,到现场来观棋也在情理之中了。在座众人都是高段棋士,任何时候都以棋局为第一,也按捺住内心的激动,纷纷落座观局。 “你就是sai。”注视着对面的青年,桑原缓缓地开口,“进藤光,果真是你培养出来的?” “桑原先生。”佐为优雅地颔首,“我和光下棋的时间只有两年。光很出色。” 网络棋神当年是沸沸扬扬,塔矢行洋为他隐退一事也是众所周知。桑原并不是没有看过他的棋谱。老人仔细端详着当年这位强大而神秘的传奇之人,但斯人低眉敛袖,言行举止间从容而不失大气。没想到sai如此年轻,更没想到的是,这样身怀绝技的sai竟没有任何丝毫的傲气,无论对待高段棋士还是作为入门新手的绪方由梨子,都和煦有礼。 “你迟迟不出现,定是有特殊的原因。”桑原扬眉,眼中有精芒,“你如今现身观局,想必不只是为了进藤,更有某种深意吧!” “我的出现……要感激于相遇。”回想起在黑暗中陡然出现的白衣少年,夏目是那样与光截然不同、却全心全意为光和自己着想的孩子,以及在八原遇到的妖怪,佐为温柔地微笑,“没有他们,我也就不能坐在这里了。” 而光的成长,也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光的这一局,实在不容错过。” “呵,谁能料到当年的小鬼居然能逼到天元的最后一局!”桑原哈哈大笑,“他是你的弟子,你认为他能拿下天元么?” “我对光一向有信心。”莞尔,却坚定不移。 光,我一直在看着你呢。 忽然想起什么,佐为侧过脸,终于在角落找到绪方由梨子。她怯怯而沉默地坐在角落里,手里捏着几张记谱纸。 由梨子本来是和奈濑玩在一块儿的,但奈濑此时坐在阿福、本田他们中间,由梨子很有自知之明地没有叫她。本来,在这样的棋局中,她就跟不上别人的思路,只能记谱下来慢慢思考。今天的高段棋士比任何时候都要多,她不敢占了他们的位置,只能一个人缩在角落。 压在眼底下深深的委屈、不甘,以及倔强,只有佐为看得出来。只有佐为,知道她所有说不出口的心事。 “由梨子。” 关切的唤声,由梨子讶异地回过头。 佐为看着她:“坐到我身边来,好吗?” 如此温柔的征询,让由梨子大为惊讶,又特别感动。她不由分说地上前,不顾众人奇异的目光,搬了椅子就坐到佐为的身边。 “由梨子,你到底知不知道sai是谁?”绪方皱眉。 “绪方先生,sai只是以一个执着于下棋的魂魄而已……”佐为浅淡一笑,“你的妹妹,在围棋上的潜力,并不比光少——这一点,绪方先生,相信你比我更清楚。” 佐为居然将由梨子与光相提并论!这下,不仅是绪方,就连亮也为之侧目了。 倒是由梨子自己不敢相信了。但是或许,她内心深处也是隐隐知道的。名取周一、进藤光,甚至藤原佐为……其实,都只是借口。 “我当然清楚。”绪方推了推眼镜,闪烁出一道光芒,“我一直为由梨子而骄傲!” 由梨子一怔!展开的记谱纸就这么铺到了一半,她呆住了。 “你们说,他真的是sai吗?”少年棋手们之中,越智压低声音问。光在这个时刻本就够受瞩目的了,又说出这么一个消息,给众人的震撼堪称巨大。而亮一向高傲,他对待藤原佐为的态度之恭敬,也着实让人吃惊。 “进藤说是,那就是了吧。”小宫说。 “真不敢相信,藤原先生看上去这么年轻!”本田不可思议道。 和谷看上去气鼓鼓的,显然还在那边生着光的闷气。 “实力和段位、年龄没有关系。打入天元最后一局的进藤也只有十八岁。”伊角轻叹,“真希望能和藤原先生下一局。” “sai这个时候现身,会不会考职业棋士?” “我还是无法相信这就是sai……” “下一局就什么都清楚了吧——” ……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只听桑原朗笑一声,径直问:“藤原君,你今后会出现在职业棋坛吗?” 此话一出,观局室登时鸦雀无声。 佐为的内心如潮汐起伏,眼底泛起热意。即便低头不看,也能感受到众位棋士投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此的灼热而渴慕——而他们,大多数的他们,是在自己当年的注视下,或陪伴着光、或克服诸多障碍,一步步地走到现在。 千年逝去,棋盘上的热战不止,棋士的风骨亦不灭! 而他藤原佐为,漂泊千年的任性灵魂,竟有幸加入这历史洪流之中! 感谢神明……感谢神明! 而人们只在那一刻看到这位宫装青年一时之间无语凝噎,蓝紫色的眼眸漫起千丝万缕的雾气。有柔和深邃的光在流转,仿佛雾里还有另一个世界,充满了庞大不可言说的热情、以及荒芜。 “我父亲,将在一周内回国。”塔矢亮忽然开口。少年的声音,在那样的寂静中显得更为掷地有声,“父亲说,如果sai真的如进藤所说现身,他务必登门拜访,请求对局。” “行洋——?!”佐为一站起来,震惊。 “就连塔矢老师也——?!” “不会吧……” “看来他真的就是sai!” …… 而铃声就在此刻响起,天元的最后一局,伊始。 “九点整,进藤君的比赛开始了。”月台上,夏目看着列车时刻表,不由自主地喃喃道。身边有列车经过,夏目记起他那日打电话给光,光对他若无其事地说,他输了十二目半。那时候夏目都自责得快疯了。 “黄毛小子,他会赢的。”猫咪老师在长椅上晒着阳光,慵懒地说,“一定得好好宰他一顿,蹭他五大碗拉面。” “……请不要在别人比赛的时候只想着要吃的好吗,猫咪老师。” “我说你——”猫咪老师话音未落,却突然看见了什么,从月台的长椅上一蹦起来,“这不是名取周一吗!” 果然,在车站不远的落地窗内,有一个围棋会场。名取就坐在窗边不远的地方,戴着墨镜,蜥蜴妖怪在他的脖颈上爬过。 也许是注意到夏目的目光,名取也转过头来。两人隔着马路相望。名取看上去一点儿不意外,只向夏目一笑,摇了摇手,示意他过来。名取的身边也出现了佟的身影。她向夏目低下戴着面具的脸,欠身行礼。 夏目于是便抱着猫咪老师,走进了名取所在的围棋会所。会所里坐满了人。就在那一刻他看到川添,月白色长发的少女站在讲台上,她身边是一个巨大的、比她的身子还要大的竖立着的十九路棋盘。 “这是进藤的天元战大盘解说。”名取向夏目小声解释道,“我本来是找川添的,便知道了她今天受邀在这儿解说了。也顺便来听听。” “名取先生,你为什么要找川添?”夏目敏感地问。 “因为sai。”名取果然说出了夏目猜测的,“话说回来,是你把sai带回来的吧。” “嗯……”夏目犹豫了一下,猜不透名取是什么意图,便反问道,“我不该这样做吗?” “没有……我只是感到可笑,过了这么多年,的场那家伙还是没能放下。”名取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夏目,我要谢谢你。” “啊?”夏目一愣。 “sai的消失,其实有一半是因为我的犹豫。”名取神色肃然,“如果我那时直接把sai封印回去了,及时离开东京,就不会让的场有机会拿走血。我对进藤有愧,当然,还有追逐了sai那么久的小亮……”他叹了一口气,“我和小亮之间……唉,我一直在看着他。” “……”夏目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佐为的消失牵涉到太多复杂的因果,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他只说,“希望进藤君和佐为能心无旁骛地下棋,”顿了顿,“至少,不要再掺入妖怪和除妖人之类的事情中了。” “我会尽我全力守护sai。”名取说,“想必川添也会这么做的。” 夏目轻轻点了点头:“我相信你,名取先生。” “你看,要开始了。”名取指了指讲台上的棋盘,只见川添拿起了几枚磁铁棋子,放到了棋盘边角的位置上。 “进藤学长开局,一如既往,用的是秀策的小角。仓田棋士分别以星和小飞应对……嗯,棋下到这里,这其实已经在向棋盘的左上角发起进攻了,进藤学长他想必会用“尖”反击。看,他下子了——噢?他放弃了‘尖’,反而以‘扳’来防守?这与进藤一贯强势的行棋有所差异……仓田用‘夹’应对,好棋!在不清楚对手的意图下,这一手保证了左上角的优势……进藤下出‘长’——看上去,像进一步退让了?” “进藤今天是怎么回事?”名取皱眉,“他这样继续下去,整个左上角都会失去的。” “之后会有更好的用途的。”夏目说。 “噢,怎么说?”名取饶有兴致地侧过了脸,“夏目,你也懂围棋了?” “不,我不懂围棋。”夏目羞赧地摆了摆手,复又微笑,“可是,进藤君一定是这样想的。” “不懂围棋,却说下棋的人一定是这样想的?”名取重复道,也笑了,摸了摸少年的头,“你太有趣了,夏目。” 第68章 第六十五回 天元 第六十五回 第1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16节 观局室内,光的举动也同样引起了哗然。几手棋接二连三地退让,似要将棋盘的左上角拱手让人。 “伊角,进藤这是下傻了吧。”和谷怔道。 “sai来看进藤比赛,进藤是不是太紧张了?”伊角也很是不解。他不禁望向坐在最前面的佐为。绝美的脸庞上,却是云淡风清的神情。 屏幕上,仓田陷入长考。 “就连仓田也摸不清进藤这么下的意图了。”桑原气定神闲地吐出烟圈,“那小子,古灵精怪的很哪!” 佐为只是笑,转向身边在记谱纸上奋笔疾书的由梨子:“由梨子,告诉我,你是怎么看的?” 由梨子闻言,停下笔,不确定地说:“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错觉,进藤这种下法……有点儿像绪方兄长?” 绪方听在耳里,意外之极。亮专心凝视棋局,步步忖量之余,也在留神听佐为的话。 “其实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绪方兄长的棋谱。”由梨子大着胆子说,“自从跟进藤学棋以来,我总是自己复盘兄长的棋局……佐为,你觉得呢?是不是有点儿像?” 绪方精次的棋,确实与亮和光的棋都不一样。都说人如其棋,绪方行棋克制阴蛰,下棋喜剑走偏锋,教人看不清眉目,于不经意处一招即封喉。正是这样的风格带给对手有威慑之感,因为太没有把握,因此,时时处于提心吊胆之中。 由梨子以前对围棋有模糊的印象,几乎都是由绪方精次所教。自从进藤光来指导她以后,棋艺大幅精进,加之有所比较,由梨子体会得更是深刻。自己的兄长,真的非常强大。 被由梨子一说,观棋的棋士们也觉得确实有点儿这个意思了,只是光和绪方精次的交集素来远不及塔矢亮,因此谁也没往这方面想过。 “不,光并不是像绪方先生。”佐为微微笑了,“而是像你,由梨子。” “欸?!” 佐为把棋盘往由梨子面前推去,款款而谈:“仓田从四周包抄,意图争夺中央腹地。光早就识破了这一点,光这几手棋,看上去虽是退让了左上角的腹地,但其实暗暗应和了中央设下的大龙。这几手下得冷静又冒险,若非对自己的棋力有高度的把握,是万万不能如此下的。稍一下错,便会满盘皆输。” 由梨子正式学棋仅三个月,佐为是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的。然而,在场的高段棋士却听得同样认真。 “光这几手棋,会在之后发挥连起棋形又瓦解对方的作用。”佐为的笑容更为舒朗,陆续拈子落下——黑45,十二之五。白46,七之三。黑47,十一之七。白48,九之十…… 由梨子登时恍悟,禁不住一拍手:“这样一来棋形就连起来了!”越发不可思议,少女一时间竟是呆呆的,“我根本想都想不到……难不成说,进藤在左上角落子时,就算出了往后中央腹地的盘面?” 仓田终于落子了。光经过一段时间的思索,旋即应对。 黑45,十二之五。 白46,七之三。 黑47,十一之七。 白48,九之十。 黑49,八之三。 由梨子惊得捂住了嘴巴。 亮看着盘面,缓缓握紧了拳。 局势一下子颠倒过来。光之前那两手看似退让左上角的棋果然发挥了关键作用,不仅顺势连起了中央的棋形,还令白棋之前的攻击无效化了。极为高妙的两招,给对手造成退让的错觉,而无形的利剑早已举起。 越智擦了擦额角的汗。旁边的和谷咽了一口唾沫。 “这就是……进藤。”饭岛已是叹服。 “难以相信,他当年排名还在我之下……”本田跌靠在椅背上。 “佐为,你说,这样的下法像我……可是,我和进藤实在是差太远了……”由梨子不敢相信地说,“何况,我也无法理解进藤的下法啊,只是觉得进藤不可能放弃左上角才猜的……” “你的猜测是对的,由梨子。”佐为颔首,一一字道,“昧于大势,偏于一隅。光,不可能放弃左上角。仓田,也寸土必争。非如此腾挪则无以争战。” 绪方吐出一口烟,眼神锐利。进藤光,指导由梨子下棋仅短短三个月,竟把由梨子惯用的、源自他本人的手法举一反三,不仅学了个通透,还脱离了绪方本人的桎梏,活用在战场上。进藤光成长的速度,着实可怕! ——而早已洞悉了这一切、循循引导由梨子的sai……棋力究竟高深到了何种地步? 而不远处,大盘解说现场早已沸腾。连站在讲台上的川添,也克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呼,台下的观众就自不必说了。 “好小子!局势居然不知不觉逆转了!”名取一拳击在棋盘桌上,又抬眼看向对面的少年,“夏目,果真让你说对了!” “进藤君要赢了吗?”夏目紧张地问。 名取看着棋盘。半晌,他点了点头,神色是看清了什么的肃穆:“是的,进藤要赢了。只要收官阶段不犯错。他,会是史上最年轻的头衔拥有者。” 夏目即便不懂围棋,却也能感受到那种千钧一发的高度压迫感。时间好像被拉得无限漫长,下出的每一子都能引发轰动,像一滴又一滴的水落在高热的烈火油锅里,噼啪四溅。 光,自然是不会犯错的。 一小时之后,终局。 大盘解说现场失陷入一片寂静之中。然而,一声掌声率先从台上传了出来。川添激动地拍起手来,带着某种感慨的复杂神情。转瞬,掌声便连绵成一片。所有观棋的业余围棋爱好者们都站起身来,欢呼与掌声齐鸣,如雷。 “进藤赢了一目!” “他是天元了!” “你相信吗?进藤光只有十八岁,十八岁!” …… “蹭拉面!”猫咪老师也嚷嚷道,已经率先跳下了椅子,往外挪去,“他有好多奖金呢!” 猫咪老师,它也很高兴呢……夏目笑了一笑,因此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这么平静。就好像,他一早就知道。 也许,那是因为,他相信光! 名取周一看着台上的一局,脸色是难以言说的敬畏。往事历历在目,他还记得四年前的那个雨夜,那个连棋子也不会拿的小孩。平安时代的鬼魂,立于他的身后,无形如烟,却犹如冰雪凛然。式神轻轻的一句征询“动手吗?”而自己回答:“迟早的事。” 当时的名取周一,其实是嫉妒而不甘的。这个无知的小孩,借着sai的光环,轻轻巧巧地赢得了所有的瞩目。如果没有sai,进藤光算得了什么?他又怎会搏得小亮的关注? 可是,四年后,进藤光却站在了塔矢亮身边——站在了,名取从小一直渴望着的,“对手”的位置上。 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吧! 为了让光走到这一步,藤原佐为徘徊了千年之久。名取当时一念之间的钦仰与犹豫,也是为了——让亮找到命中注定的、名取终其一生也成为不了的“对手”。 “名取先生,我先走了。”夏目起身,“我怕猫咪老师真的找进藤君蹭饭了。” “啊……”名取这才回过神,看着白衣少年把椅子靠拢回原来的位置,他忽而莞尔,“夏目,你有没有想过,你和进藤、还有sai相遇的意义?” “咦?我吗?”夏目想了一会儿。在一片欢腾声中,只见秀气的白衣少年安静地垂下眼睑,声线温柔悠长,“我并不知道相遇的意义是什么。但是,我想,相遇本身,便是意义了。” 大盘解说现场外,就是银座广场。夏目和猫咪老师走在繁华的人声熙攘的街道上。只见一处霓虹灯上有一片巨大的荧幕,上面有闪亮的字条滚动而过:“日本职业围棋最新快报:进藤光夺得天元头衔,sai现身观局。” 豆大的汗珠从夏目额角掉下来。 虽然知道佐为回来一定会引起轰动,但这也太夸张了吧!居然公布在银座广场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上—— 全日本一夜之间就会知道sai现身了的……不,是全世界…… “啊,棋院现在一定非常多人。”夏目犹豫着,“老师,你说,《进藤棋谱帐》能顺利交到进藤君手上吗……” “说什么傻话!”猫咪老师抬眼看他。在霓虹灯下,招财猫的眼睛就像流光溢彩的宝石,“黄毛小子要是敢不出来见本大爷,我就把他吃了。” 夏目被这没头没脑的话给逗乐了。他抱起猫咪老师,走过银座广场,搭上了电车。他打算去棋院看一眼,留下《进藤棋谱帐》。昨晚一夜没回,滋叔叔和塔子阿姨也不知道会担心成什么样子…… 我知道,我永远也无法在你们的世界里与你们同行。 所以,远远地看一眼,知道我所认识的你很快乐,这样就好。 日本棋院现在已被棋手和媒体记者围了个水泄不通。车辆驶过神田川河,入眼一片波光流荡,是夏目熟悉的城市之夜。镁光灯闪个不停,只见进藤光被人群和记者簇拥在前头,显然很不习惯这样的盛况,神采飞扬的脸此刻僵僵的。 “进藤,恭喜你夺得天元头衔!你夺得天元头衔之后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呢?”古濑村兴致勃勃地问。 “第一个念头?”光是真的手足无措了,“呃,喔,我可以买房子了……” 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善意的大笑。夏目也忍不住笑了。古濑村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答案,顿时张口结舌。进藤,作为头衔持有者,表现得这么傻真的可以吗…… “进藤天元,sai现身观局,他在哪里?” “你师承sai,sai为何如今才现身?” “sai愿意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 “等、等一下!”光急急地喊出一声,在大门前张开双臂,竟怎么也不肯退让一步了,“对不起,要采访就采访我好了,sai他暂时不接受任何访问!” 第69章 第六十六回 暗潮汹涌的繁华 第六十六回 天元赛事已告一段落,进藤光问鼎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但人们却聚集在观局室中没有离开——天元终局,塔矢亮当即站起,当众邀请藤原佐为对局。 光赢棋之后,佐为原本满心欢喜,想立刻赶去幽玄之间。可是亮脸上带着某种异样的急迫,却让佐为停下了脚步。 ——小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佐为心下担忧。他从未见过小亮这样的表情。佐为认识的小亮眼里只有强者与棋局,那个小男孩脸上所流露的钦仰、不甘、认真以及执着,曾是如此的令佐为动容。而现在,却包裹了更多复杂的情绪——锐利而畏惧,又凝着一丝洞彻了什么的寂寒。 “sai,您现在就与我下一局吧!”少年拔高了声调,像迎风颤栗的冰凌。 四年过去了,亮一定与光同样,成为了最优秀的棋手。除了光,佐为最期待的人,便非塔矢亮莫属。在那样的目光之下,佐为答应了。 两人就在观局室中下起棋来。金石之音不绝于耳。桑原、森下、绪方,包括越智、伊角、和谷等,都纷纷簇拥在桌前,脸上的专注比观看天元棋局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那边厢的光赢棋之后也顾不上自己高兴,直奔观局室,便看见了两人的对局。光本想过去,可棋士和记者蜂拥而至,伊角建议他先接受采访,好引开一部分的人群。 光和天野社长、筱田老师一商量,索性光自己到棋院大门去回答记者的问题,让亮和佐为安安心心地下一局。 “进藤光夺得天元头衔已经是大热的消息了,谁料到,sai也在这个时候现身!”筱田老师看着人群叹为观止,“现在棋坛简直就像烈火烹油一样。” “日本棋坛的新浪潮,会因为进藤天元,还有sai的到来掀起前所未有的高度的!”天野社长看着光在门口接受采访的背影,感觉有什么在炙热地沸扬。 “说不定,会迎来与御城棋时代相当的,足以载入史册的盛世!” 光在棋院大门回绝记者采访sai,所幸自己赢得天元已足够抢眼,记者也没有作进一步的要求。光松了一口气之余,却感到某种奇异的失落——他都夺得天元头衔了,亮这个时候不过来向自己说些什么,却只想着跟刚回来的佐为下棋? 塔矢亮这个浑蛋……光恨得牙痒痒地想。自己翻盘得那么辛苦,下出那么胆战心惊的几招,除了佐为,还不是下给塔矢亮看的! 自己都赢得天元头衔了,塔矢亮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他怎么能一句话也不说?! 光想到这里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导致都没有听清楚记者的问题。他听到古濑村大声说了些什么,消息好像真的公布在了银座广场上。四周人潮汹涌,光握紧了折扇,站在棋院门口,感到身上凝聚了所有人的目光。 进藤光从未如这一刻耀眼,又或许,耀眼的人,不止是他。 情况有些失控了。光模模糊糊地想。镁光灯晶灿,眼前一片白花花的碎片,他错觉自己像一块玻璃,一切都无所遁形。棋局已经花费了他大部分的精力,他此刻疲倦之至,只想扑到佐为怀里。但他知道,里面的佐为,比自己更脆弱,比自己更不会应付这些瞩目。 人们津津乐道着进藤光的棋艺、少年天才、传奇般的学棋经历、与sai的关系……就是没有人知道:此刻的新任天元,最想要的,不过是佐为的怀抱,还有塔矢亮的一句认可。 佐为和亮在棋室里对局。而自己……只身站在暗潮汹涌的繁华之中…… 观局室中,佐为正和亮下棋,人实在是太多,身形娇小的由梨子早就被挤到了角落。她透过窗户看到了楼下站在门前的光,镁光灯在他身边闪耀。 就在那一刻,她看到了。 清秀的白衣少年,抱着一只猫,怀里拿着一本手账,没有上前,只是安静地站在棋院对面。 是夏目贵志! 声声金石之音自耳边远去,由梨子睁大眼睛,双手按在了玻璃上。他的身影依然凄清,像玻璃上弥漫的雪霜。经久不息的雨声,从记忆深处响起。当时她拿着一把伞从背后追上了他,他却走远,她驻足,流着无人能懂的泪水…… 夏目贵志——她的初恋,她回忆里……最温柔的伤痕…… 就在这时,夏目转过了身。由梨子不由自主地大叫一声“夏目!不要走!”然而她在棋院里,他又怎么能听到? 眼看着夏目就要走了,由梨子不顾一切地挤出了观局室。绪方发现了,猛地站起身来。 这个任性的妹妹,就不能让自己省省心吗?!绪方气急败坏地把烟蒂往地上一扔,不甘地看了佐为和亮的棋局一眼,抄起了西装外套。 由梨子经过棋院大门差点被台阶绊倒,正在回答记者问题的光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吓我一跳,你怎么了?” “夏……夏目!”由梨子只来得及迸出这么一个词,挣开了光的手,冲了出去。 夏目?她说的是夏目贵志?光一怔。只见绪方也跟着出来,开出了那辆红色的小汽车。 由梨子向夏目离开的方向跑去,边跑边大喊夏目的名字。胃里像落了沙,她跑得气喘吁吁。白衣少年和那只肥胖的招财猫却在马路对面渐行渐远。由梨子跑不动了。眼看着夏目在长途电车站买了去八原的票,就要走进月台,而马路上又没有可供行人行走的斑马线。脑海里像有一双翅膀在搅动、抽搐着,由梨子无助到极点,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和夏目贵志,注定要再一次错过吗? 就在这时,喇叭声起。夏目侧过头。车灯映亮了少年俊秀的脸。一辆红色的小汽车在夏目身边停下,车窗缓缓摇落。 “你不要走,我妹妹在叫你。” 由梨子听到红色小汽车中的绪方对夏目说。依然是命令的口吻,有着过去每一次他让自己坐到棋盘前的强势,尽管,她听出了一丝怕被拒绝的惶恐。 “我妹妹,她在叫你。”绪方又对夏目重复了一次,语气却放软了,“她是我最看重的家人,所以……拜托你。” 那一刻,由梨子仿佛听见空气里传来细小而尖锐的声音。像蜻蜓断了翅膀,又像蚕在午后蒸腾的阳光下吐尽了丝。 夏目看上去吃惊不小。他转过头,在车水马龙间,对上了马路对面由梨子晶莹点点的眼睛。 “绪方?”少年诧异地脱口而出。 灼热的泪水,沿着少女的脸庞滑落。在寒冷的雪夜里,有着奇异的温度。 夏目很快绕到斑马线去,抱着招财猫向由梨子一路小跑。终于,他站定到她的面前。如月光般轻柔的声音,承载了少女不可言说的心事,从过去落在了耳旁。 “绪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问题是你哭什么?” 红色的汽车缓缓开到眼前。由梨子无端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烟火,小小的她坐在绪方的肩上,还恶作剧地用手捂着绪方的眼镜。就算当时她已知道她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女,但是,那样绚烂的红,还是深深地烙印在了由梨子的心底。 由梨子慢慢低下头,蹲下身,小声地啜泣起来。 第70章 第六十七回 骗子 第六十七回 在光的印象里,夺得天元头衔的那个夜晚是那么的漫长。似乎,比棋局本身还要漫长。 雪花纷飞,光站在棋院外拍照,不时回过头去。观局室的窗户里始终亮着灯。光无端想起了亮的新初段联赛。那时,是他和佐为站在窗户里,望着窗外的初雪落满大地。 佐为在和塔矢亮下棋,塔矢期待了佐为那么久,这是当然的吧……光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企图按捺下内心的不安。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无聊的问题,等着楼上一场好像永远也下不完的棋局,内心越来越焦躁。 光站立的地方偏偏是个风口。外套被猫咪老师弄脏了,光只穿了一件毛衣,风一吹,冬夜的寒气就往脖子里灌了进去。他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抖。 “很抱歉,各位,我看到这里就差不多了。”筱田老师终于上前,为光打了圆场,“进藤棋士今天对局很辛苦,请让他早早回去休息,改天再接受各位的采访吧!” 记者们表示理解,从棋院门口散开。光立刻环着身子躲进了棋院。就算是棋院里也挤满了棋士,大家都祝贺光,并且都“sai”“sai”地议论个不停。光实在是没有力气了,眼看着森下老师向他走来,似乎要揪着他问个究竟,连忙闪去了楼道。 还好,楼道里一个人也没有。灯光晕出一片昏黄,光松了一口气,一步一步地跑上了台阶。 棋院大厅,人声鼎沸。而当事人,却在一墙之隔的安静楼道里。光仿佛踏入了与世隔绝的异界。所有的声音都像被隔了一层,从遥远的时空深处传来。光忽然有了一种奇特感觉,在这极致的荣耀与喧嚣时刻,感到寂静! 动荡,而又寂静! 大脑凝滞下来,棋盘上所有的攻击和计算都被清空,记忆也随之倾巢而出。光想起那天晚上,他跑上楼去找棋赛更结束的亮,那个时候,亮凝视自己的目光明亮而欣慰。 亮的声音犹在耳际:“那就追上来吧!” “我追上来了,塔矢!”光轻声说,把手中的折扇放在了胸口上,感到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你认可我了吗? ——塔矢,你那双专注的眼睛,从佐为身上转移到我身上了吗?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对局室的光源。光快要到终点的时候,楼道门忽然被打开了。 竟然就是塔矢亮。 两个宿命的对手就这样在楼道上骤然相见,彼此都是一惊。 亮显然万万没想到刚赢得头衔的光会在空无一人的楼道上突然出现,脸上顿时变幻了神色。此刻的亮绝不愿意面对光,这也是他为何想走楼道的原因。 光也是大脑一片空白。光在台阶下瞧着亮,只觉得亮的表情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亮迈开步伐向自己走来,光紧张地握紧了折扇,感到手心汗津津的。 ——塔矢,你要对我说什么呢? 亮低着头,缓缓地走下了楼梯。光觉得他再不开口,就要溺死在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里了。他咽了一口唾沫,开口说:“塔矢,我追上——” 然而话音未落,亮竟与他擦肩而过,看也不看他一眼! 光蓦然呆住! 他——居——然——当——他——是——透——明——的! 这是第几次了?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他当他是透明的? “塔矢亮!”光勃然大怒。楼道里回音阵阵,除非塔矢亮突然变成了聋子,否则,他不可能听不到! 亮终于站定了。他转过身,面无表情,碧色的眼睛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冰潭:“怎么?” 光没来由地感到心惊肉跳。是那种绝对零度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起伏,甚至连亮平日礼貌性的敷衍,也没有。 “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光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亮在想什么,光好像懂,又好像不懂,正是这种不确定让光特别心急,他不由提高了音量,“我现在可是天元了!” 光听到亮微不可闻地冷笑了一声。他的声音依然是轻轻的:“是么,那是你自己下的么?” 光顿时大惊——他是什么意思?! 然而亮还在继续:“不会有一个我看不到的魂魄、或者妖怪之类的,在你身边吧?” 光心下大震,面色白了又白。他不可置信地盯着亮。亮冷淡地看着他,仿佛刚拿到头衔的光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弃子。 有那么一刻,光完全说不出任何话来。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动了动嘴唇,重新找回了语言:“……名取……你知道名取的事了?” 没有回答,亮只是漠视他。 在那样的目光下,光感到满腔热血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名取说什么了?把佐为附身的事情说出来了吗?还有夏目和猫咪老师? “你也跟表哥一样‘看得见’,是不是?” 亮轻声说,仿佛梦中的呓语,“我和你初见的两局棋,不是你下的吧。” “是啊。”光心底忽然有一种超脱的悲凉,最隐秘的一页被彻底掀开,光整个人像从里到外被掏空了,“那两局棋,是佐为下的——他是平安时代的幽灵,附在本因坊秀策身上后,就附在了我的身上。四年前他离开了,所以我不战败了一段时间。后来夏……我朋友用特别的方法,让他成为人类了——塔矢!你相信我!除了那两局外,后来和你的每一局都是我自己下的!!塔矢,我——” 光说不下去了。因为亮,没有在听。他没有在听。 “骗子。”一个词,从亮的口中缓缓说出。 光的大脑轰然一响,五脏六腑都结成了冰,连骨子里都是寒冷的。 ——塔矢亮,我可没有骗过你!连一丁点也没有! ——因为只有你,我是不愿欺骗的! 亮看着哑口无言的光,碧眸里掠过深刻的自嘲。名取的坦白,以及方才与藤原佐为的一局,让亮几乎确认,多年前的自己,确实是被愚弄了的。他年少时对进藤光的所谓追逐,就是一场骗局。亮还指望着光否认这一切,只要光说不是这样的,他就相信——但是,谁又能否认惟一的真相? 亮曾想约光出来解释,sai出现的第一天,亮发给他短信:“我在会所等你复盘。”然而光久久地没有回音。亮便在围棋会所里等了光一夜,想着初见时的那两局,又想起名取的话,他找不到比这更合理的解释。他越推理,就越是急愤交加。这简直是对亮的自尊心最严重的侮辱。虽然光追了上来,但他当年,确实愚弄了自己。 亮哑着声音:“进藤光,我怎么会把你这种骗子,视为对手?” 光后退几步,内心如同粉碎般溃不成军。他已经一句话也不愿说了——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力气,才没有一拳挥向那张熟悉的脸。那样的指控,早已把少年得志的意气撕扯得半点不剩。光感到一种刻骨的痛楚。有什么东西在他和亮之间断掉了。朋友,以及,宿命的对手…… “塔矢亮,我再也不会找你下棋了,再也不会!” 光边说,边从背包里摸出亮送给他当生日礼物的手机。两人不在同一个城市时,他曾用它和亮讨论过无数的棋局。 光转过身,用尽全力把手机摔到了地面上。整个楼道都是金属的铿锵。 (卷二:完) 夏目特别篇《青》 第71章 夏目特别篇一 紫式部的古镜 夏目特别篇一 两周后。 和东京的纷飞大雪不一样,八原的雪下得杳无声息。夏目某日晨起,纯白的细雪就覆满了整座静谧的小镇。温度并未骤降,除了脚踝可以陷进雪地以外,一切都没有明显的变化。夏目依然还着《友人帐》的名字,猫咪老师时不时和牛、丙、三筱喝酒。窗外的枯枝相继断裂,发出吱呀一声。 有时候,夏目会莫名其妙地陷入恍惚。自己和光、佐为的相遇好像是不真实的,像做了一场他渴望了太久的梦。但他又真真切切地知道,光夺得天元不过是两周前的事。 也许,那是因为,夏目贵志始终是那个黑白世界的局外人。正如,《友人帐》的世界里,不会有光。他们就像站在河流平行的岸上,只是在漫长光阴的某一段,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寻到了一苇渡航。 “笹田,你从京都回来了!”班上忽然响起惊呼。 夏目回过神。只见戴着眼镜的女生出现在走廊,风尘仆仆的模样。夏目这才恍然,自己从东京回来的整个秋天都没有见到过笹田。北本说她接连请假,去了京都处理一些私事,但夏目当时牵挂光和佐为,便没有放在心上。 “夏目!你回来了!你已经康复了吗?” 夏目兀自想着,笹田就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神色关切。夏目感到一股愧疚,连忙说:“我早就康复了……你怎么样?” “我还能怎么样,当然把事情全部解决了!” 笹田充满元气的声音让大家都笑了出来。夏目当下也安心不少。 “笹田,去京都一趟,有没有给大家带什么手信啊?”西村还开起了玩笑。 “说起来真遗憾,我来不及买手信了,但我在紫式部纪念馆淘到了一样特别稀奇的东西,带到了学校给你们看呢!” 说着,笹田献宝似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泡汤用的风吕敷小包裹,放到了夏目的课桌上。夏目好奇地瞧着,同学们纷纷围上前来。 笹田得意地拆开风吕敷——是一个只有半边镜面的古镜。 夏目登时一怔。 这古镜……他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这可是紫式部本人用过的古镜!写《源氏物语》的紫式部,可值钱得很呢!”少女喜滋滋地说,成功引起了班上一片赞叹声。 上课铃声很快打响,紫式部的古镜也被笹田宝贝地收了起来。但这件事就这样挂在了夏目的心上。直到放学,他还在想着那面古镜的样式。 傍晚回到家时已经炊烟袅袅。藤原滋早已拿着饭碗守在了电视机前——自从佐为在家里住过,藤原滋对sai的崇拜简直是一发不可收拾。加上光关照夏目的一段交情,藤原滋每次吃饭都要打开电视机的体育频道。 猫咪老师在饭桌旁的座垫上玩着茶杯。夏目怀疑它也在听光和佐为的消息。 这一瞬,夏目一个激灵:他想起来在哪里见过紫式部的古镜了! 电视里关于职业棋坛的信息很快播放:“塔矢名人回国”“sai现身引发世界棋坛关注”“进藤天元请假赛事”……“sai的更多信息有待进一步访问,请继续关注nhk职业围棋频道”…… “什么叫sai的更多信息有待访问?”藤原滋瞪着屏幕,他一直想在电视上看到佐为,此刻已经颇着急了,“像藤原佐为那样的绝顶高手,好不容易现身了,就应该第一时间宣传到全世界都知道才对!日本棋坛在国际上可是低迷很久了呢——贵志?” 饭桌上已经不见了少年的踪影。围棋新闻结束,猫咪老师也放下了茶杯,一挪一挪地爬上了楼梯去。 夏目急匆匆地往房间跑去,拉开书桌最底下的一层抽屉。里面除了佐为从前给他的怀纸之外,还有另一样东西—— 青岚自尽的古镜碎片。 尽管只是一枚小小的古镜碎片,也有血渍凝固在上面,但与今早看到的同样的铜黄色,以及边缘的接口,还是让夏目辨认出来,它们来源于同一面古镜。 夏目从东京回来,就暗暗下定决心要找出青岚自尽的原因。他觉得青岚与佐为之间并不是他表面所见到的那么简单。多轨猜测的所谓的爱、或者牺牲与成全,夏目都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就他对青岚短暂的接触来看,她并非是会行事惨烈的那种性子。是什么让她做出以命抵命的决定呢? 夏目想起盂兰盆节时,青岚在纸上写“她快要消失了”,是不是快到她消失的时间了?她和川添之间,又发生过什么? 夏目拿着古镜碎片,叹了一口气,用纸巾擦拭着暗色的血渍。镜片很快就恢复了干净,那模糊的铜黄色,就像一面夕照映得昏黄的湖。 就在这时——夏目看到镜片里出现了一只黑色的眼睛,纯净天真,朝自己眨了一眨。 夏目大吃一惊,手中的镜片也随之掉落在地上。 “怎么了,小子?”猫咪老师走进房门,就察觉到了夏目的不妥。 “青……青岚!”夏目指着地上的古镜碎片,喘着气道,“那是青岚的眼睛!” “什么?”猫咪老师皱起眉,“不可能,青岚已经死了。让藤原佐为以人身回来的这种术法,必须以命抵命。” “不,那真的是青岚!”夏目拿起古镜碎片,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可是当他拿起来时,又哪里能看到别的东西? “小子,你这些天太紧张了,好好睡一觉吧!” “可是——” “没有可是,赶快洗澡睡觉!” 第二天清晨,夏目刚睁开眼睛,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那是藤原滋不久前给他办的手机,号码除了藤原夫妇外,就只有绪方由梨子知道。 但由梨子从来不曾给他打过电话。屏幕上的号码是陌生的,会是谁呢? 夏目接起,说了一声“您好?”只听见熟悉的新干线经过的声音,对方还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声。 “你好,是夏目贵志君吗?” “是啊。”夏目心想怎么怪怪的。 “这里是日本通讯服务平台。你这是新办的手机号码吧,有一些功能需要激活。请按我说的完成以下动作:把0到5号键按顺序各按三次,再倒序按两次。” 哈?尽管不明所以,夏目还是按对方所说的照做了。 手机另一端传来几声克制不住的笑声。夏目顿时认出来了,感到头皮发麻:“进藤君,你干什么啊!” “哈哈哈哈,夏目,你真是傻到彻底啊!” “进藤君!” “哈哈,不开你玩笑了。”光的声音恢复了正常,“好了,夏目,你不介意由梨子把你的号码告诉我吧?” “当然不介意……可是,进藤君,我手机里存着你的号码啊?这个号码是?”夏目想难不成是佐为的。 电话那头是骤然的沉默。半秒后,光才说:“我换号码了啊。原来那个不会再用了。” “好吧。”夏目说。猫咪老师这时醒了,听到光的声音,立刻扑过来想要抢夏目的手机。 “你最近怎么样,夏目?” “还是这样,还《友人帐》的名字。”夏目对抗着猫咪老师的爪子,“话说回来,你和佐为怎么样?” “噢!”光在那一头叫出一声,似乎就等夏目问这个,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夏目按下了免提键,放在榻榻米上和猫咪老师一起听。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就是:夏目特别篇《青》和棋魂特别篇《红》 第72章 夏目特别篇二 光的心事 夏目特别篇二 光就在手机那头说开了: “那晚,棋院到处都是人,我被问怕了,都不敢搭电梯,只好跑到楼上……大伙儿全在复盘。就是没有佐为。” “伊角说,佐为和桑原老头搭电梯去一楼找我去了。我一听,简直魂飞魄散,一楼全是高段棋士!绪方先生、森下老师、川崎九段、一柳棋圣……一楼之所以那么多人不就是在等佐为出现吗!我和佐为都别想活着走出棋院了。” 夏目想笑。他脑补出佐为被人们围起来,以看包子的眼神“垂涎”的样子,好可怜……不过,佐为想必是很开心的吧! “我赶快搭电梯下去,一看到佐为就冲过去抱住他,不管什么人靠近,我都说累了,等改天等改天,拽着他就往外挤……佐为还不想走呢!你知道我被双方的眼神夹击得多辛苦吗!我这个天元大概是最狼狈的了!” 夏目再也憋不住,他笑出来了。 “唉,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说佐为是sai了……” 光垂头丧气的。夏目安慰他:“这不是你的错。佐为回到你身边,迟早会被认出来的。” “说得也是。”光的声音又恢复了活力,“我带佐为回了我家。我爸妈都兴高采烈的,就是介绍佐为时费了些周折。我都累死了,倒是佐为开心得很,跟着我爸‘参观’我家,还耐心地给我妈解释了天元是什么……我都不敢睡,怕他又走了,就趴在饭桌上看佐为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后来到了卧室,佐为更激动了,不停地在棋盘上落子。我揪着他的袖子,就在地上睡着了。” “到进藤君你的家啊,佐为一定有特别多的感触吧。”夏目觉得他完全能想象佐为的激动。 “是啊。但我真的太累了,也没有办法好好陪佐为讲话、下棋了……隔天早上,我就被电话吵醒了。棋院、《围棋周刊》、记者……我根本应付不过来,干脆给棋院告了两周的假。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要买你家的房子,也想好好跟佐为下棋。 “我和佐为到了代镇,打算买下你的房子再说。来跟我们交易的是你叔叔,还有他的女儿,好像叫三世子的样子。她交给我一本蝴蝶画册,说是你父母亲的遗物,让我还给你。” “三世子啊……”夏目记得她。童年时他寄养在远房亲戚家,三世子就是他们家的女儿。他上一次回代镇时,还跟三世子见过一面。 “这几天我正忙着搬到你家去呢,名取周一就来了。他说他会帮忙处理舆论,还有佐为回来的一些问题。他是大明星,对什么都很有经验的样子。反正应付媒体挺有一套的,穷追不舍的声音逐渐少了。他还帮佐为入籍,拿到了身份证——” “身份证!”夏目和猫咪老师同时重复道。 “是啊,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光也嚷道,“那时,我才真正有一种佐为成为人类回来的感觉哎!” “名取先生考虑得真周详。”夏目暗自佩服。 光的声音忽然变低了,“其实名取是来找我的……不说了,唉。”夏目敏锐地察觉到光在叹息里咽下了某些东西,“反正,佐为有了身份之后就好办多了。我们就搬到了你的房子里,我在院子里除了草,和佐为一起埋下了枇杷果核和紫藤的种子。夏目,你等着吧,它们很快就能长出来了。” “咦?”夏目愣了愣,又很快反应过来,枇杷树和紫藤,那不就是他梦里的家吗!夏目感动极了。“进藤君,原来你都记得!” “你不要太客气了……”光赶紧岔开这个话题,“我们花了几天才安顿好呢。你知道的,佐为刚成为人类回来嘛,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注意,他又是个只会下棋的棋痴……还好他之前在你那儿待过一段日子。” “佐为在我这里的时候,一直守着浅葱。”夏目说,“很抱歉,没有好好陪佐为适应人类的生活。” “对了,说到浅葱。”光想起来,“我见到她了。” “什么?”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美的女子,虽然我知道,她是妖怪……”光回忆道,“我和佐为到明治神宫放灯,就在庙会上见到了她。浅葱好像成为了除妖人的式神。庙会里有人在弹琵琶,她站在角落出神地听,佐为就叫住她了。浅葱吃惊不少。也是啊,在场除了我和佐为,也没有人能看到她了……” “浅葱,她还是放不下琴啊……”夏目叹息。 “佐为吹笛子给她听了。那首曲子,浅葱还唱了出来。曲名特别怪,我现在都记得,叫《西北有高楼》。佐为和浅葱没有说什么别的话,但就是一副很有默契的样子。 “在那之后,浅葱还来过一次。大雪夜里提着一盏风灯来的,就是为了给佐为送亲手缝制的狩衣。她一定很喜欢佐为吧。” 夏目迟疑着。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光的叙述怪怪的,好像小心翼翼地刻意避开了某些事情。慢慢地,夏目明白了。 光避而不谈的,是围棋。 光拿到天元头衔不久,而佐为又那么喜欢下棋。但光刚刚对他说的话里,竟一个字也没有谈到两人的棋局。他们的消息引起那样的轰动,找佐为下棋的人,一定非常多吧? “喂,你还在吗?”也许是夏目许久没有回应,光的语气有点儿哂,“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当然不。进藤君,我想听你说更多。”夏目真挚地说,“你们最近有下棋吗?我看到塔矢名人回国的新闻了。那是塔矢君的父亲吧?” 手机那边又是骤然的沉默。 光,果然发生了一些事情吧。夏目想。 “是啊,塔矢名人回国了。”半晌后,光极短促地笑了一声,“我刚刚才送佐为去塔矢家呢。是名取给他们牵线的。名人和佐为约好了今天下棋。我就在车站上等他们。” “这真好。”夏目说。 “是啊……”光轻轻地说,“真好。” 《友人帐》的纸页在风中飞起又落下。小镇万籁俱静,只闻得风吹落枯枝上积雪的簌簌声音。 “进藤君。” “嗯?” “你……你好吗?” 电话那头没有回音。夏目耐心地等待着。猫咪老师在榻榻米上蜷起了身子。一时间,手机里只有新干线飞驰而过的声音。 “不,我不好。”光终于说。 夏目心中的石头落了下来,忽然感到欣慰。 “夏目,我终于了解你从前的感受了。”光的声音低低的,“被别人说‘骗子’,真的很难过……” “是很不好受。”夏目诚实地说,“但是后来,就不在意了。” “这种事情怎么能不在意?!”光听起来难以置信。 “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去面对一个匪夷所思的秘密的。就像我能看到妖怪。”夏目说,“强求别人理解,其实是一种冒犯。” “冒犯?!” “这是我的看法而已。”夏目忙道,“别人说我‘骗子’,我能怎么样?他们又能怎么样?后来,就不强求了。”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7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17节 “我只是没有想到,塔矢会这样侮辱我。”光忿忿不平地说,“我当初就是为了追逐他,让他正眼看着我,才去考职业棋士的……这么多年了,我是个怎样的人,难道塔矢不知道?” 夏目看向插在窗台上的纸风车。那是亮君送给他的。雪白的纸人形迎风旋转。 “不,我想他知道。”夏目说。 “啊?” “进藤君,我和你认识还不到一年,我就已经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塔矢君怎么可能不知道?人总是对在乎的人格外苛刻,所以,总是难以谅解。” “你说得对。我也同样。”光就在电话另一端说,“塔矢亮如果不向我道歉,他永远别指望我跟他说一句话!” 挂上电话后,夏目还是有些替光担心。猫咪老师懒洋洋地窝在榻榻米上,一口咬住饼干,含糊不清地说:“你们俩,怎么娘们唧唧的,一大清早地说那么多废话。” “你说什么?!”夏目瞪着猫咪老师。 “你知道你们两个刚刚通了多久的电话吗?”猫咪老师像是吃味了,一爪挥向夏目的脑袋,“一个小时,整整一个小时!” “……老师,进藤君是我第一个真正的好朋友。” “那我呢?我呢?!”猫咪老师嚷着嚷着才发现自己失言了,脸色立时挎了下来。夏目又忍不住想笑,猫咪老师在榻榻米上爬来爬去,念念叨叨,看口型离不了“娘们唧唧”之类的吐槽。 “算了算了算了,你们两个都是我的食物。”猫咪老师一向很善于自我安慰。 夏目没有理睬它,起身收拾好《友人帐》。 手机铃声又在这时响了起来。猫咪老师凑过去一看,脑袋上顿时青筋暴起。居然——还是光! 夏目还没反应过来,猫咪老师就已经一爪接通了电话,破口大骂:“你有完没完!有完没完?!” “猫咪老师!我又哪里得罪你啦?”光叫道。 “你个区区渺小的黄毛小子!” “你个吃了又睡睡了又吃的大肥猫!” “你——!” 夏目眼疾手快地一把夺过手机,才阻止了又一次人猫大战的爆发。 光说:“我刚才都忘了说我打电话来的目的了。”顿了一顿,“夏目,有一件事,我想要拜托你——之前给你的佐为附身过的棋盘,可以还给我吗?” 第73章 夏目特别篇三 玲子 夏目特别篇三 佐为附身过的棋盘? 光上次把棋盘给他,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夏目愣了足足一分钟,才回想起那个古旧棋盘的一点一滴——当时,光把棋盘给了夏目,夏目闯进的场宅要到了血,把血倒在棋盘上,佐为才得以回来,尽管只剩一缕微弱的气息。夏目拜托浅葱帮忙,把身体借给了佐为下棋。接着,棋盘不见了,青岚就是在那时用古镜的碎片自尽的。夏目和猫咪老师到处寻找棋盘,却看到了已经成为人类的佐为,以及昏迷的浅葱…… 一片忙乱之中,夏目忘记了,佐为附身过的棋盘。 “猫咪老师,你记得那个棋盘在哪里吗?”夏目问猫咪老师。猫咪老师摇了摇头。 窗台上飘进几缕烟雾。夏目看到了身穿和服的丙,拎着烟杆子,一如既往地坐在树枝上:“早啊,夏目,我好像听见佐为先生的名字了?” “丙!”猫咪老师一看到丙就想掐架。 夏目想起来,那天,就是丙交给他青岚自尽的碎片的:“丙,你还记得佐为的那个古老的棋盘吗?” “棋盘?没有留意欸!这是怎了,佐为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 “佐为没有事,只是进藤君想要回那个棋盘……”夏目感到懊恼,“我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忘记了……” “你这小子又来了!”猫咪老师最看不得夏目自责的样子了,“你跟黄毛小子说找不回来了不就行了! “老师,那对于进藤君来说可是很重要的东西。” “有多重要?藤原佐为都回到他身边了!我就不懂了,你们这种人类怎么总是喜欢自寻烦恼。” “我哪有自寻烦恼啊?”夏目不快地说。 “棋盘不见就是不见了,你为何不能直接跟黄毛小子说?” “这种事情要我怎么说得出口?” “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们到底是不是朋友?” 猫咪老师总是在这种时候打岔,就像在夏目宅门前那样,还让光和佐为看到了——它真是一点儿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这和是不是朋友一点关系也没有。秀策的棋盘,是进藤君和佐为一起下棋的证明——就像我家的房子。我很小就喜欢在壁橱上刻木版画。我父母死了,我对他们的印象也模糊了,也就只有木刻画代我记得他们了——猫咪老师,像你这种长命百岁的妖怪,又怎么会懂我们的想法?!” 夏目连珠炮似地说完,脸上已是生气的表情。其实他是在跟自己过不去,只是猫咪老师刚好撞在了枪口上。 “你们的想法?”猫咪老师重复一声,忽地冷笑出来,眸光变得幽暗,“我才不想知道你们人类的想法。你们人类就像蝼蚁一样朝生暮死,还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执念,我有必要在意吗?” 执念?夏目无端地想起了佐为。猫咪老师,想必也是不理解光和佐为的。夏目忽然感到澎湃的失望:“是啊,你没有必要在意,那你又是为什么来到我这里的?噢,我忘了,你只是为了吃掉我和得到《友人帐》吧。” “哼,你清楚这一点最好!” 夏目觉得被刺痛了,一股少年意气从他心底涌了出来:“我才不会把《友人帐》给你呢!我会把《友人帐》的名字都还完的!就算还不完,我宁愿把《友人帐》给进藤君!他才说想要呢!” (无辜的光重重打了个喷嚏……) “喔!这么说来,我是怎么也得不到《友人帐》的咯?!”猫咪老师一跳起来,恶狠狠地嚷道,“夏目,你居然对本大爷说这样的话!我不要当你的保镖了——我不要你了,夏目贵志!” 夏目不甘示弱:“谁会要你啊,你这只麻烦的大肥猫!”话音还没落,猫咪老师就砰地一声拉开了窗户,猛然蹿了出去,没影儿了。夏目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 树上的丙已被这种不知从何而起的争吵弄石化了…… “说真的,我根本不明白你们吵架的点是什么。”丙一头雾水地说了句公道话。 “管它,它真的麻烦死了。”夏目负气道。话说回来,他才在电话里劝过光呢……没想到,自己和猫咪老师就吵架了。这就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吗? 猫咪老师最好不要跑去东京找光……不过,除了去找光和佐为,它也没有地方可去了吧。夏目想起之前的吵架,猫咪老师几次出走,都只是可怜巴巴地在街道和森林里流浪……而且,按猫咪老师的作风,一定会借机去蹭光好几碗拉面。晚上打个电话问问看。 唉,还有佐为附身过的棋盘,他要怎么向光解释? 夏目收拾着桌上的课本,准备上学去,却在此时看到了青岚自尽的古镜碎片。这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茶色眼眸。夏目有一瞬间以为那是自己眼睛的倒影,但那双茶色眼眸却朝自己眨了一眨。 人,会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眨眼睛吗?夏目惊奇地想。 茶色的眼眸忽然眯了起来,微微上挑,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如此的熟悉且明亮! 啪!夏目手中的古镜碎片再一次落到了桌上。 ——是玲子! 出现在古镜碎片里的那双眼睛,是夏目玲子的! 学校。 “莳田,很抱歉,但还是不得不拜托你:你能把紫式部的古镜借给我吗?”夏目是冲到莳田的书桌前的。 “欸……可是,夏目君?” “莳田,真的真的拜托你!我……我还可以付租金!无论多贵也没关系,按天算……不,按小时算也可以!” “别……别!夏目君,我……我今天下午回家一趟,拿给你就是了!” “谢谢你!我会很快还给你的!” 于是晚上,夏目就拿到了莳田那面紫式部的古镜。他也知道这古镜的珍贵,把包裹着它的风吕敷捧在怀里到家的。猫咪老师依然不知所踪。 在书桌前打开灯,夏目小心地把古镜从风吕敷里取出,放在书桌上,又从抽屉里拿出青岚的那枚古镜碎片。如豆的灯光下,铜黄色的半边镜面里面,仿佛有一种神秘的介质在幽幽流淌。 ——外婆……是你吗? 夏目的心跳加快了。他执起青岚的镜片,小心翼翼地,就着镜面碎裂的接口拼接而上。 就在拼接起来的那一刹那,仿佛有火光一掠而过。镜面下流淌的东西显得更明晰了,像凝成了固体的风。 一张秀丽的脸浮现在镜子里。正是夏目玲子。 夏目捧住千年前的古镜,双手微微颤抖,几乎连呼吸也停滞了。隔着模糊的铜黄色镜面,拥有着相似脸庞的少年少女静静相望。夏目觉得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离自己而去了。 “外……婆?”夏目怔忡着喃喃道,声音很轻很轻,“外婆……玲子……你……你能看见我吗?” 玲子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而温柔地凝视着他——是的,她平日嚣张的脸上,居然是温柔的,有些困惑,有些疲倦,也有些哀伤。 夏目的手不自觉地悬在了镜面上。终于,他鼓起勇气,很慢很慢地用手碰上——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颊。 第74章 夏目特别篇四 遍寻不得 夏目特别篇四 就在夏目轻触到玲子的脸颊时,镜面下神秘的流质忽然变幻了光彩。炫目的白光袭来,夏目感到熟悉的溺水的错觉,便耐心地等在那里——他对此实在有太多的经验。 一股香火的萧索气息扑面而至,传来钟磬的声音。夏目的手仍悬在半空中,半晌,触到了粗糙而坚硬的平面。 夏目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眼前的影像——那是一扇古旧的寺门。清脆的女声从里传来,熟悉得不能熟悉。 手一用力,吱呀一声,夏目把木门推开了。 他对上一双与自己与相似的茶色眼睛。比镜面更为清晰的,外婆的眼睛,明亮警惕,又灵动如猫,似泅着微蓝色的星芒。 夏目分外紧张。然而那样的目光在下一刻变得困惑,玲子只喃喃道:“奇怪……不是妖怪、也没有风,门怎么自己开了?” 说着,玲子朝夏目跑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带起了一阵温暖的风。夏目痴痴站在寺门前。玲子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白色衬衫的边角还被那阵风带了起来。 “我在这里。”夏目轻轻说。 外婆,我在这里。 虽然,你不可能知道。 玲子关上寺门,再次与夏目擦肩而过。夏目跟着玲子走到石桌前。坐在玲子对面的,是青岚。 夏目忽然认出来了。那是盂兰盆节时他见过的古寺,玲子和青岚就是在那里,下了一场输了50目的棋局。他有一刹以为那是相同的记忆,可又发现,她们之间的石桌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棋谱。青岚在一张一张地看,玲子焦头烂额地整理着。 夏目想起了自己给佐为收集光的棋谱的情形。看样子,玲子也在为青岚收集棋谱。 “这已经是五十年来比较有名的棋谱了。”玲子问青岚,“怎么样?到底有没有你找的那个灵魂的棋谱啊?” 青岚的眼眸黯淡着。她摇了摇头。 玲子夸张地叫出一声,砰地一声,趴倒在石桌上。 “《友人帐》里几乎所有的妖怪都被我拜托过了啊啊啊!还找了许多围棋古董、秀策字画之类的东西,根本什么都没有!” 青岚瑟缩了一下,眼睛几乎要泛红了。她在纸上写:“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啊。”玲子好像不能接受自己居然也有无能为力的一天,“青岚,你确定藤原佐为的灵魂仍然在人世间徘徊?如果他已经走了,我们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的。” 青岚写道:“我确定,他没有走。如果他走了,冥君会派妖怪来通知你。” “藤原佐为除了附在本因坊秀策身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吗?”玲子追问道,“会不会是他变强大了,你认不出他的棋谱来了?” 青岚摇了摇头:“我一定能认出来。就像,我能一眼认出他就是本因坊秀策。” “你凭什么那么坚定?”现在离本因坊秀策的时代也有八十年了,玲子难以置信地问。 “我从儿时起,就看过他无数的棋局。”女孩写道,墨零于纸,“千年闲寂光阴,我提灯守在黄泉之门,几乎是以揣摩那位大人的棋谱度日的。” 玲子猛地一站起来,复又坐了下去。 “我不懂。”少女的眼里写满茫然,还有难以置信的震撼,“青岚,你说你无意间害死了藤原佐为,便等了他的灵魂千年……难道你,爱着藤原佐为吗?” 玲子和夏目同时凝视着青岚。青岚只静静坐在那里,五十年来的棋谱在她面前如墨蝶翩飞,秀美的脸上无悲无喜。这样的青岚,全然不似外表看上去的女孩,亦没有与夏目初见时的羞怯惊慌。 夏目感到心惊。原来他,从未真正认识青岚。 不止是夏目为之心悸。玲子定睛瞧她,见她不语,又补上一句:“我无法想象,世上除了爱,还有什么别的情感能让人放浪千年。” “有的。”青岚徐徐写道,“那就是,愧。” 玲子怔怔地看着这个“愧”字,女孩落墨分外用力,在宣纸上都泅得晕染了开去,像错落横生的枯枝。 “好吧,就算你愧对他,”玲子神情严肃地看着青岚,“但你为此等了他千年,也足以与过失相抵——如果藤原佐为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位品行高洁、专注棋道的大人,他一定不会再责怪你的。青岚,”眼里漫上些许怜悯,“都说‘不知者不罪’。你,没有必要惩罚自己了。” 青岚只是摇了摇头。玲子看着不为所动的她,忽而再次站起,双手环胸,在石桌旁走来走去。寺院里一时充满了落叶断裂的声音。 “好吧,我拗不过你——拗不过你!”玲子咬牙道,“本因坊秀策是吧,我会再帮你找的!” 原来,玲子也不遗余力地寻找过佐为吗? 夏目感到宽慰——玲子,她并没有让青岚空等五十年。 ——而青岚笔下的“愧”,指的又是什么? 从镜子里看到的这段回忆,应该就是解开青岚过去的钥匙了吧。夏目想。然而眼前的一切忽然弥漫上了一层浓雾。钟磬声声远去,这一次,他闻到了林木的清香。雾气散开之后,他看到了一只更熟悉的、外形优雅的皓白妖兽。 斑。 夏目玲子站在它跟前,一脸烦躁。她手里拈着一根苇草,另一只手正不停地撕,又不遗余力地把草屑扔在斑的脸上。 斑正靠着岩石睡觉,似乎连眼皮也懒得抬。 “我找了整——整——三——年!”少女气急败坏地拖长音调,忽然将手里的苇草全数扔在了斑的脸上,“斑,你别再睡了!” 斑这才懒洋洋地睁开眼:“你只是接受不了失败、被其他妖怪笑话罢了,夏目玲子。” “她干嘛非要找到藤原佐为不可?‘愧’的力量有那么大吗?!” “我怎么知道。”斑慢条斯理地说,“人类的执念总是那么奇怪。” 夏目却惊讶至极——斑,早就知道佐为的事情了? 怪不得,猫咪老师那时候要跑到光那儿去。 “青岚死了一千年,现在是高级妖怪,是百鬼之首的青行灯了!她只是曾经是人!” 斑哼出一声:“那也一样。” “斑,不是所有的人类都有执念的。”玲子扁着嘴巴,哭丧着一张脸,“像我,我就讨厌执念,人为什么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是么?”斑不屑地斜睨她一眼,“我倒觉得你也不遑多让,夏目玲子。” “啥?!” “你到处找妖怪斗法,做成《友人帐》,这不是执念是什么。” “那只是我妖力强大的证明!”玲子叫道。 “强大?呵!是谁整整三年都找不到一个鬼魂?” 眼前又笼起了浓雾。夏目的视野恢复清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回到了房间之中。他捧着紫式部的古镜,身体伏在书桌上,竟似大梦初醒一般。 这面古镜,绝不是普通的镜子!夏目确凿地想。里面,封印着玲子和青岚的记忆! 可是古镜是紫式部的啊?如果镜子曾经到过玲子手里,为何又绕了一圈,回到了紫式部纪念馆?而镜子,怎么只剩下了半面? 夏目在种种困惑中再次接到了光的电话。他接起,却是佐为:“你好噢,是贵志吗?” 是夏目熟悉的柔和声音,如紫玉一般清雅温润。想起玲子曾经的寻找,夏目说不出地百感交集:“佐为,是我。” “贵志,好久不见了。斑正在和光一起吃拉面噢。我觉得,还是要跟你讲一声,免得你担心了。” 果然是跑去找光蹭拉面了! 夏目额际登时三条黑线。 “其实我猜到了……不要打扰你们下棋就好。” “怎么会打扰?光这么喜欢斑。”佐为笑道。而电话那头就模糊地传来不服气的喊声:“要不是夏目,谁会喜欢你这只好吃懒做的大肥猫啊!”猫咪老师:“哼,别在我面前提夏目的名字!” 夏目都能想象出来猫咪老师气势汹汹的模样。但是,和光摆在一起,夏目就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也许,去光那里待一阵子,猫咪老师就能完全忘记跟自己吵架的事吧? “贵志,我要跟你说一件奇怪的事噢。今天晚上,光在屋顶上,斑——” 佐为话音未落,光含糊不清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显然是嚼着拉面又忍不住大喊,有些慌张的:“佐为,你可什么也不许跟夏目说!” ——欸? 光有什么事不让佐为跟自己讲的呢?夏目感到奇怪:“佐为,猫咪老师不会欺负进藤君了吧……” “呵呵,我觉得光挺喜欢被斑欺负的……” “……” “还有,贵志,斑已经对我说了,它弄丢了虎次郎的棋盘。” “!!” 猫咪老师,他居然就这样把真相讲出来了!果然是一根筋的猫咪老师啊!夏目捂脸,感到特别的难为情,又很羞愧:“对不起。” “呜呜呜,虽然有点难过,不过,我还是跟斑说了不要紧噢。斑说,它会试着帮我找一找。我连忙说不用麻烦它了,保护你比较要紧。”佐为善解人意地说。 “我还是要说对不起……”夏目是真的抱歉。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佐为说着,光就在那边插嘴了:“佐为,你赶快问夏目青岚的事,夏目一道歉起来可是会没完没了的!” 夏目:“……” ——咦?光刚才说什么?青岚的事? 夏目的心脏顿时咯噔一声。书桌上,紫式部的镜子在灯下流转着幽谧的光芒。 “小亮今天跟我说起了之前有一个退出棋坛的女棋手——青岚。她是你认识的妖怪,平安时代的百鬼之一是吗?光说了她的好多事情,听说她还留了名字在《友人帐》上呢!贵志,你知道她在哪里吗?我好想见见她,跟她下棋啊!” “欸——欸?!” 夏目大骇。万一青岚的事让佐为知道了要怎么办?! 万一,佐为像浅葱那样,放弃下棋了…… “佐为你……你你认识青岚?”夏目慌不择言地说。 “嗯,算是吧。” “千、千年前认识的?”夏目不自觉地握紧了手机。 “其实,‘青岚’这个名字,”佐为的声音变得更温柔了,带着岁月的回望,“就是我千年前为她起的啊。” 第75章 夏目特别篇五 菅原姬 青岚。 古意为,“初夏的第一缕微风。” 佐为柔柔笑着,声音中仿佛有容光流转,“我第一次遇到菅原姬的时候,她还是襁褓里的小婴儿。我记得很清楚,我喂她喝稀粥时,是节气温暖的初夏。菅原姬尚未有名字,而那个时候,夏风始起,岚山上举办着青叶祭——所以,我就为菅原姬起了‘青岚’的小字。” 青岚,百鬼传说中的“青行灯“,夏目对她的第一印象,便是盂兰盆节那个低眉羞怯的青衣女孩。光对他说起的、棋盘上古雅而狠厉的少女棋手,夏目也从未了解。 而菅原姬,这一陌生的称谓,由佐为启唇说出,便有了另一番华美而隽永的意味。恍如一幅绘卷展开,夏目仿佛看到身披十二单衣的贵族少女,凝眸似水,披于双肩的黑发婉转如夜。 佐为款款道:“没想到,菅原姬最后成为了《友人帐》里的妖怪,还下得一手如此精美绝伦的棋。小亮、小光都把她当成了对手。若不是她早早退出职业棋坛,想必,会是女流棋手的佼佼者吧。” 夏目感到沉重又酸楚。 “贵志,菅原姬与我同样放浪千年,还在《友人帐》里留下名字,我真想见她——只是不知,隔了千年的光阴,她是否还记得我?” 佐为声音欢喜而又怅然,如一丝拂过落索枯叶的风。夏目说不出一句话。 佐为…… 青岚,正是为了成全你而死的啊。 “佐为。”夏目轻声说,地上泠泠白霜,似能染上人的心间,“青岚曾让我外婆找过你……她在愧意中等了你千年。希望你不要责备她。” ——青岚……我替你向佐为说出来了,算是替外婆一了你心愿了吧? “你说什么,贵志?”电话那端的佐为大惑不解,“菅原姬何愧之有?” 夏目猝不及防——佐为,竟然不知道青岚为何愧对他吗?! 青岚千年的等待……是无意义的吗? 夏目感到胸口陡然难受得慌,庆幸,又不甘得很。他不由追问:“佐为,你想一下,青岚真的没有做过愧对你的事情吗?” “真的没有。除非……” “除非?” “除非,菅原棋士诬陷我一事。但这与菅原姬有何关系?” 夏目知道佐为千年前的往事。原来,那时害佐为投水自尽的棋士,姓菅原。 是因为这件事吧。夏目心想。 虽然不知道这背后有什么复杂的纠葛,但一定是因为这件事,青岚等待佐为千年。 “佐为,你还恨着那位把你害死的棋士吗?”夏目问。 佐为说:“早已不恨了。”淡然微笑,“我多年前就明白,神明是为了让我成全光,才让我在这世上徘徊千年之久。 “人生无常,而我,感激所有的无常。” 人生无常。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 夏目在古镜中看得最多的,便是女孩在林中禅房誊抄佛偈的情景。 菅原姬,一出生便声带异常,无法啼哭,被族人视为厉鬼的化身,她的父母也被赐死。岚山举办青叶祭时,她被家中的侍女趁势抱走,遗弃在河边。 襁褓里的婴儿在河边一夜,无声哭泣,无法避免地受寒发热。奄奄一息时,一位贵族少年及时发现了她,大惊,将芦苇丛中的襁褓抱起,这才挽回一命。他悉心照料婴儿,求医问药,并亲自喂食稀粥。见她高热不退,他还为她求佛祝祷,为她取小字:“青岚”。 对于婴孩时的这段往事,菅原姬并无清楚回忆。只是,她总能忆起一双蓝紫色的眼眸,无限关爱地凝望自己。与之伴随的,还有一声一声落子清音。 很久以后,菅原姬才知道,这个救了她、并赋予她小字的人,叫藤原佐为。 青岚。初夏的第一缕微风。明快,温暖,富有希望。 可是她的命运同她的名字大相径庭。她的叔父,菅原棋待诏,将她领了回去。叔父本就对她心有嫌隙,但后来他再次遗弃,却是由于菅原姬的另一个古怪之处—— 她在对弈时,总是惊慌跳起,凝视眼前某处,身子如筛糠颤抖。学会写字之后,便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同一个词——“妖怪”。 是的,菅原姬,能够看见妖怪。 菅原姬精于棋艺,叔父尚有惜才之心,府中姬妾却对菅原姬愈发厌恶,就连侍从,也胆敢用石子扔她。因为菅原姬的存在,府中总是不得安宁,叔父终于不胜其扰,再次将其遗弃在矶月之森。 幽秘森林中没有任何侍从,菅原姬对妖怪恐惧更甚,却无法逃离,只好誊抄禅房里的佛偈以求内心安稳。幸运的是,她在禅房中找到了棋盘和棋子,往后便终日打谱。 若不是有人破门而入,她永远不知道,自己有着怎样惊人的才华。 “不要过来!”有女声在外面惊恐地大喊,“你们……不要过来!” 棋子啪地一声落在地上,菅原姬心中一紧,忙离开禅房,沿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一个身穿樱紫单衣的贵族女孩倒在草丛里。矶月之森的高级妖怪朝她扑来。电光火石之间,菅原姬从怀中掏出符纸,救下女孩一命。 她由此邂逅藤原香子。 ——与梦中人同样,拥有一双蓝紫色眼眸的女孩。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虚构,请考据党手下留情。 另仍是一如既往的,希望大家多多留言,欢迎拍砖_(亲们的留言绝对会加快文章更新的进度_) 第76章 夏目特别篇六 谶 夏目特别篇六 紫衣女孩出现的那一刻,夏目愣住了。 那分明就是川添真由。 青岚过去的时候,紫衣女孩还惊魂未定,还把她认成了妖怪,推了她一把。青岚顿时跌倒在地上,青朽叶色的裙裾铺了一地。 夏目回想起自己在神社里踢倒由梨子的一幕,忽然莫名其妙地想笑。 紫衣女孩显然没想到青岚会跌倒,又看她一副娇弱无力的样子,心想这不像是妖怪的样子。眼里闪过懊恼,紫衣女孩犹犹豫豫地伸出手:“你……你没事吧?” 青岚拉住她站起来。她指住自己的喉咙,摆了摆手。 紫衣女孩一怔:“你……不能说话?” 青岚点头,用唇形说:“我不是妖怪,我是人。” 紫衣女孩看懂了。“对不起。”蓝紫色的眸里有讶然和歉意,又试探着问:“你……也看得到妖怪?” 青岚复点头,露出一丝苦笑。这笑容脆弱而凄楚,像飘逝在雨中的夕颜花,紫衣女孩和夏目都在顷刻间心领神会。 ——他们都是在寂寞中长大的孩子。只是因为,能看见妖怪。 “我是藤原香子。”香子的态度友好起来,但眼里仍凝着一丝冷峻,“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只听远处传来急切女声:“香子——你在哪里?” “麻烦的诺子。”香子咕哝道,但还是应了一声。 夏目很快见到诺子。 身穿茜红唐装的女孩,怀里抱着一只狸猫。一看到香子就眉开眼笑,提起裙摆跑了过来。 “跑什么跑,真轻浮。”香子嘟囔。 “香子,还好你没有事!”诺子仿佛没看到香子的脸色一般,笑眯眯地转向青岚,“这里还有个与我们一样大的女孩子呢,好有意思啊!” 这是青岚与香子、诺子的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紫式部,本名藤原香子。清少纳言,本名清原诺子。前者的《源氏物语》是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后者的《枕草子》则奠定了日本散文的基础。二人生于平安朝,表面一片祥和,实际上政治斗争重重……” 社会课堂上,老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老旧的暖气机发出沉重的鸣声。 夏目并没有认真听课。他一直在想古镜中的菅原姬物语。自己为何会被镜中的记忆如此吸引?他明明知道,故事不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也许,那是因为……他的童年和青岚、香子,很像吧。 “夏目同学,”老师好像注意到了夏目的恍惚,专程点了他的名字,“下面,就由你给大家朗读《源氏物语》中的《帚木》吧,顺便醒一醒脑子!” 夏目慌忙站起,把书本翻到老师指定的那一页。北本和西村回头看他,交换了一个狐疑的眼神。 “荒郊村野之外的蓬门茅舍之中,有时竟埋没着聪慧、秀丽的美人,尽管她们默默无闻、身世可怜,却总能使人倍觉珍奇。” …… 好拗口啊……好不容易把这一章读完了,夏目放下课本,却对上女班长眼镜底下若有所思的目光。夏目莫名地心中一凉。今天一早,他就向她恳求再借古镜,笹田是答应了的。然而她如今这样看他,加上从前就对他能看到“妖怪”的传言极有兴趣,是否猜到什么? 一下课,北本和西村就围了过来,一脸完全没有必要的担忧。 “喂,夏目,你看起来怎么无精打采的。” “对啊对啊,好像神游天外似的——” 北本和西村总是像唱双簧似地说话。夏目虽然知道他们是在关心自己,但还是觉得很窘。 光就不会这样。夏目心想。光也热情,但从不令人尴尬……他为什么总是想起光呢? “呐,夏目,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北本依然是一副夸张的表情。 “噢,我可知道他在忙什么!”还没等夏目回答,笹田就过来抢着插话道,“夏目君,你迷上了紫式部的那面镜子,对不对?” “哎?” “我哪有迷上了……”夏目越来越窘了,“只是我家里刚好有一枚碎片……” “不,我感觉得出来,里面有古怪!”笹田斩钉截铁,“夏目君,你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吧!” 夏目感到头大如斗,一时不知作何解释。 “紫式部的古镜,借给你多少天都没有关系。”少女的语气忽然软了几分,“但是,夏目君,你答应我,不要沉迷在里面了,可以吗?” “为什么?”夏目反问,“滋叔叔和佐为都很喜欢古董瓷器,这又有什么不好?” “这面镜子,虽然是紫式部用过的,却没有展出,卖价也不算顶贵。他们都说,可收藏,但不宜使用。因为,这种破裂了千年的镜子——” 笹田不安地抿了抿唇。 “……象征着,措手不及的隔绝,以及,独活。” 他迷上紫式部的古镜了吗? 夏目不愿深究这个问题,一下课就往家里赶,一心想着古镜里的物语。藤原滋又守在电视机前看职业围棋的新闻。但这些夏目都顾不上了,匆匆上楼,打开房门——只见丙坐在窗边的树上吞云吐雾,而榻榻米上卧着吃鲷鱼烧的,不正是猫咪老师么! 从前吵架,猫咪老师鲜少会主动回来找夏目(除了夏目有危险时赶来搭救)。这会儿,夏目看到猫咪老师,心里面是欣喜的,但同时却讷讷不知说什么好。 “我还要回黄毛小子那儿的!”猫咪老师一见到夏目就嚷道。心想:要是这小子不道歉,我才不会在他的房间里住呢! “……”夏目汗,“那你为什么会回这一趟?” 丙摊了摊手:“一定是因为佐为先生。佐为先生附在夏目身上时就被妖怪攻击过,吓得不轻——喂,斑,你是被佐为先生赶回来的吧?” 哪可能是被佐为赶回来的啊……顶多是受不了佐为哀求的眼神罢了。夏目心里可清楚的很。 “进藤君怎么样啊?”夏目问猫咪老师。他指的是光和亮吵架这件事情。其实夏目并不十分担心,他只是想跟猫咪老师说话,借机和好而已。 就在这一瞬间,猫咪老师的眼色微妙地变幻了一下,像滴了墨水一般。 夏目看在眼里,心里无端一惊。又想起光不许佐为告诉自己的事情,夏目顿时感到某种不对劲。光对自己一向真挚,夏目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事要瞒着自己,而猫咪老师,又为何专程跑回来一趟? “他没有什么。”猫咪老师面无表情地说,噌地一声,跳上了窗户,“不重要。” 说完,招财猫就蹿了出去。 第77章 夏目特别篇七 怅希声 夏目特别篇七 猫咪老师不愿说光怎么了,这让人觉得怪怪的,但夏目决定暂时不管他们。 “牛和三筱呢?”夏目心不在焉地问了丙一句。丙就跟他说起了妖怪们在八原深山里做冰雕的趣事儿,夏目特别感激丙的滔滔不绝,因为自己不用留神去听,只需随口应答“嗯”“噢”“是吗”就好。 他一心一意地想着古镜之中,与川添相似的藤原香子,还有,青岚的无声微笑。 夏目从来没有看过青岚笑。然而,在与香子、诺子相遇时,她笑得那样美好、动人。一缕光芒照进寂寞的夜。那股温暖也同样在夏目心中蔓延开来。 确实是有点儿沉迷的感觉了。 是因为悬念吗?他想弄清楚青岚是如何愧对佐为的? 可是知道了又怎么样呢。青岚已经死了……且不说青岚等待了千年,记忆中笑颜如花的女孩,香子和诺子,也是晚景凄凉。 也许最好是停在这里。夏目看着书桌上碎裂的古镜想。如此一来,留在他脑海里的青岚的最后一幕,就是她的笑容了。 第1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8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18节 但夏目做不到。他无法集中精神做功课,总是忍不住抚上古镜犯绣的青铜边缘。夜深人静,映着月光,他总是不自觉地触碰镜面中的流质。侵染着暗渍的碎片缝隙,让夏目想起笹田的话:——“措手不及的隔绝、以及,独活。” 隔着千年的幽幽云烟,于《友人帐》的薄薄纸页之中,夏目明白,那是寂寞。寂寞是弈者与文人的宿命,恒在。 但“愧”不恒在。夏目无法不在意青岚千年的等待,还有,佐为的那句“何愧之有”。青岚的愧意,千年前的真相,夏目都想知道。哪怕,知道的只有他一个人。 原来他们都是倔强而忠实自我的一群。所行之事,不求人知,不问结果,只求无悔与心安。 啪。啪。啪…… 夏目再次听到声声金石之音,浸润在矶月之森的参天林海里,如古木之叹。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回音。 白衣少年独自站在矶月之森的蒲葵树下。他抬起双手,看到千年前的光斑透过自己透明的手心,投落在地上。 远天之下,皇城巍然。矶月之森的另一边飘来大片大片的乌云。茜红唐衣的少女站在禅房窗边,抬头看着森林里起伏如潮汐的树叶。小巧的狸猫蹭在她的肩头。 “起风了……”诺子小声喃喃着。 “要下雨了。”夏目轻声说。 一股大风袭卷而来,少年的呓语被扑散,飘落在千年前的林海之中。 狸猫从诺子肩膀跳下,爬到棋盘前的香子膝上。 “下得如何?”诺子跪坐到香子身边。 香子道:“怕要输三目了。” 诺子登时惊异:“香子,你居然会输?!”歪头看向对面的女孩,“你居然打败了女公子之中棋力最了得的香子!” 香子的脸有点儿红,一双蓝紫色的眼睛却是一瞬不顺地盯着棋盘对面的人儿:“你究竟是谁?” 略一思忖,青岚起身到砚台前,执笔成墨: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蔓青兮带女萝。表独立兮林中央,岚草芳兮无飨。隔叶黄鹂兮空好音,哀时命兮怅希声。往者不可扳援兮,来者不可与期。” 楷书遒劲,竟是一首汉赋。字字典丽,又有着意味深长的机锋。香子和诺子皆惊。尤其是香子,神色竟略有激赏之意。 “蔓青……岚草……空好音……希声……”香子的眼神忽而一利,“你是青岚?啼哭无声的菅原姬?” 啪嗒。 纸糊的格子窗上,忽然溅了一滴水花。 青岚低头,黑发如烟散落双肩。“岚啼哭无声、且满纸荒唐,宫人皆视为不祥,故囚于此。” “什么不祥,就因为你天生不能说话?”诺子叱道,“真是面目可憎!” 香子却定睛瞧着宣纸半晌,问:“何为‘满纸荒唐’?”转念一想,便明白过来,攸地冷笑,“就因为你和我一样,能看到妖怪?” 青岚不解。 诺子替香子解释:“香子有阴阳眼,能看到我看不到的东西。我想……它们就是妖怪吧。”叹息一声,“因此,香子一直倍受排挤。要不是香子精通诗书,怕也逃脱不了软禁深闺的命运了。” 诺子,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妖怪,但她仍然选择相信。那时青岚便知道,诺子是如此温暖宽厚的女子。她之后享誉千年的《枕草子》,字字美丽清新。 “你的棋力远在我之上,你不会‘来者不可与期’的。”香子认真地说。 “是啊,你如果能到宫中来,一定会有人赏识你的。比如说,我服侍的定子皇后!”诺子也说。 青岚一怔,旋即苦笑。香子出身甚可与天皇东宫相较的藤原氏,尚且无法进宫。她是哑女,命运可想而知。 她转过话题:“你们二位,为何独自闯入矶月之森?” 到底还是女孩心性,诺子一看到这个问题便粲然笑了。原来,香子给诺子讲了一个萤火虫妖怪的故事。诺子觉得这是她难得能瞧一瞧妖怪的机会,趁着东宫诞辰一派混乱,就和香子溜到了矶月之森。 岂料香子遇到妖怪,两人走散,幸好及时遇到青岚。 诺子期待地问:“青岚,你说,森林里真的会有妖怪幻化成漫天萤光的景象吗?” 第78章 夏目特别篇八 杜若 夏目特别篇八 夏目以为他接下来会看到萤火飞舞,但是,记忆却在这一刻终止了。眼前漫起烟雾,没有了雨水的声息。桌面上的古镜残片映入眼帘。 为什么他看不到接下来的场景呢?夏目竟有些不知所措,又忐忑不安。 她们是不是在矶月之森里遭到了妖怪的攻击? 话说回来,这也奇怪。青岚在矶月之森里住了这么多年,居然没有死于妖怪手中。她那身精致的单衣,还有临帖落子的闲情,完全没有被妖怪追赶的狼狈不堪。 我小时候可没有这样的待遇啊,尤其,青岚还住在赫赫有名的矶月之森里呢。夏目忍不住想。 倒是藤原香子——在宫闱里长大的紫式部,自幼看得见妖怪,眉宇间透露出的无人理解的焦虑,是与玲子和夏目相仿的情感。 夏目从书柜里拿出《源氏物语》和《紫式部日记》。 “历史上的紫式部是出了名的性格尖刻、阴阳怪气,时人皆难以理解……”他一字一字地读道,“喔……现在我可理解这是为什么了。” 可是,在《紫式部日记》里,紫式部没有留下任何妖怪的只言片语。 “这也许只是成年紫式部的日记吧?”夏目喃喃自语道。 日记里的紫式部记录的事务……怎么说呢,都很平淡。但夏目觉得不难理解——换作是他,他也不愿让陌生人看穿自己的悲喜,遑论流传千年。 夏目做了一个决定。他拿出一张活页纸,写了古镜中记忆的内容,画上了简单的草图,把看到的场景和物品等都记录了下来。 这是青岚遗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以及,任何文献里都没有的紫式部和清少纳言。 完完整整地写下来以后,夏目拉开抽屉,把活页纸与佐为的怀纸放在一起。 自从借到古镜的那天起,过了一个星期,活页纸已经是厚厚的一叠。夏目只要触碰古镜的镜面,就会有淡淡的光,漫起烟雾。森林里簌簌的林叶声如期而至。 她们并没有看到所谓的萤火虫妖怪。那天,雨声淅沥,她们在森林里寻觅不久,就碰到了来寻找诺子的侍女。三人只好作罢。临走前诺子对她说,三天后会再来找她。 可是三天之后,只有香子来了,抱着那只狸猫。香子说,诺子被罚禁足——至于她自己,府中竟没有人发现她偷跑了出来。 香子说起诺子时仍故作不屑,但夏目分明听出一丝艳羡,甚至说得上是嫉妒的。 “诺子,她凭什么能得到那么多公卿的关爱?最有才华的姬君,明明是我……”香子说着,不觉垂下泪来,“可是就连我……也那么喜欢诺子……不管,我写了多少讨厌她的日记……” 青岚安静注视着香子,内心却困惑。她是没有受到过任何庇护的人,因此,只要岁月静好,没有妖怪来袭,便已满足。她明白香子想挣脱的是什么,但她无法理解,香子苦苦想要追求的东西。 两人开始下棋。 香子拈起黑子思量片刻:“你棋力远甚于我,让我二子如何?就和……”女孩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如花瓣拂落,“就和……那位大人一样。” 一局毕,香子以半目告负。 香子眼里有流星般的惊叹:“菅原姬,你的棋力天下无双。” 青岚只微笑书道:“中盘之拆是妙手,但以夹应对更佳。” “喔?”香子挑起柳眉,“我用的是佐为大人惯用的下法。”似乎察觉到不妥,她的脸微红了红,“他也出身藤原氏族,是宫中棋士,亦担任教导女官姬君下棋的职责。” 青岚写道:“那位佐为大人可是惯用高目开局?” “是啊!”香子连忙点头,“你如何知晓?” 青岚笑:“你我对弈多局,岂是能不知的?”又写道,“若以拆应对后做眼,精心权衡,方能借此击溃我右下角。” 一手行云流水的楷书写罢,香子竟夺了宣纸去细细研究,复又低下头去移动棋子。她当真做了一个眼。”是了!”少女一拍手,如醍醐灌顶般,“如此一来,我便赢了。“看向青岚,眸中有灼灼热度,“菅原姬,你今后可愿作我对手?——不仅是棋艺,还有文学、书道。” 青岚没有办法移开眼睛。只在那一瞬间,她在那双蓝紫色的眼眸里发现了自己的面孔。 她第一次,在别人的目光里看见自己。 青岚知道自己棋下得不错。只有在下棋时,她才不会因为天生的残疾而自卑。 然而,却那么寂寞。 坐在棋盘前打谱的每个夜晚,月色透过格子窗投落在棋盘上,寂寒一片。拉开画屏,偶有几点萤火虫飞入,划出点点轨迹。 青岚深垂臻首:“岚何其荣幸。”身子已一鞠到底。 两人几乎对弈了一整天,待香子回过神已是夜幕降临了。她“啊”地一声叫出来,奔到窗几旁。矶月之森黑影幢幢,有诡异的影子在晃动。 香子害怕地打了个寒噤:“完了,我一夜不归,准会被她们发现的!”哭丧着脸,“我不想像诺子一样被禁足……但,倘若有妖怪来袭,该如何是好?” “不必担心,请跟我来吧。” 青岚从容的字迹让香子愣在那里。只见青岚起身,提起一盏宫灯。青色的织裙迎风飘扬,有墨蓝一色落于素雅衣间。 香子仔细一看,竟是一枚衿缨。她诧异道:“流苏玳瑁,是男子所戴物事,为何你会持有?” “是我叔父给予我的。”青岚写道,”里面有杜若,是叔父向阴阳师求来的——妖怪们似乎都怕这个香味。” “我对你叔父也略有耳闻。你叔父还是疼惜你的。”香子道,看着那枚衿缨随青岚的步伐晃动,”若有人兮山之阿,山中人兮芳杜若。难怪你引《山鬼》作赋。” 杜若,是高洁之花。香子莞尔,青岚亦盈盈回首。跃动的烛火映得两张小脸晶灿一片。 第79章 夏目特别篇九 光的记者会 夏目特别篇九 杜若。妖怪们怕这个香味。 夏目在活页纸记下这次记忆时,特地在这两行字上划了个圈。 这就是青岚住在矶月之森,却没有惨遭毒手的秘密吗? 真的假的啊? 如果妖怪们真的害怕杜若的香味,那可就帮大忙了啊。 于是翌日放学,夏目就去了八原镇月台前的百货公司。 “请问,这里有没有一种用杜若制成的香料?”夏目问售货小姐。 “有啊!”售货小姐答得爽快,“杜若是历史相当久远的香料。古代的贵族常用杜若制成衿缨、玉饰,现在的人穿和服时也常佩戴它呢!“说着就把夏目领到一个玻璃柜台前:“这些都是杜若香料的工艺品。” 只见玻璃柜台里陈列着不少精致的杜若衿缨,正是平安时代的设计。其中一枚还垂饰着紫玉,在吊灯下华光流荡,与生俱来的清雅与高贵。 好适合佐为!夏目立时想到。虽然,价格有些贵……好吧,不是有些,实际上,这儿所有的衿缨都很贵…… “杜若衿缨小巧,既可以当香料,也可以当饰品。不穿和服时,可以将它放在背包、衣柜和衣服的口袋里。杜若的香味并不浓郁,自古以来就是男士的首选香料……” 于是,夏目就挑了一枚衿缨。这还是他第一次买这种传统工艺品呢。结账的时候,他不禁庆幸猫咪老师不在这儿,不然一定会被它“娘们唧唧”地念叨死。 话说回来,那枚紫玉衿缨,真的好漂亮啊。夏目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柜台,价格好贵……但是,佐为佩戴起来,衬着那身狩衣,一定很好看!”帮我把那个也包起来吧。“夏目说。 从今以后,要省吃俭用了…… 夏目在经过月台时看到了熟悉的金色刘海的少年。光正在居酒屋前排队,一手拿着包子在啃,另一手吊儿郎当地抛着货币。夏目一下子青筋暴起。 轮到光的时候,他含糊不清地说:“要两瓶清酒”,卖酒的老板就认出了他,目瞪口呆:“你、你不就是电视里的天才棋士吗!” 光咽下包子:“是啊。”那语气真是要多大言不惭有多大言不惭。 居酒屋老板竖起拇指:“这么年轻就是天元了,你好厉害啊!” “是吗……既然我这么厉害,可以多给我几瓶清酒吗?” 居酒屋老板已激动得用无论次了:“当然可以!你要多几瓶都可以!” “那好。来十瓶。” “欸?!可是十瓶也太多——” “不是说我要多几瓶都可以?” “呃,好吧……” “这才像话——喂,你干嘛啊?!” 夏目冲上前去,一把拽住光的胳膊,楞是把他拖了出来。 “你别再给我丢人现眼了,猫咪老师!!”夏目气急败坏。 “臭小子,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力气这么大。”猫咪老师撇嘴,却一皱眉,跳出了离夏目三尺远的地方,眉毛皱成了个蝴蝶结,啐道,“这是什么古怪气味!” “啊?”夏目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从口袋里拿出方才买的那枚衿缨。 猫咪老师嫌恶地退后了一步。它仍然维持着光的外表,俊朗的面孔扭曲得发青:“该死,这是什么鬼东西!” 夏目心中一动:“猫咪老师,你怕这个味道吗?” “开玩笑,本大爷才不怕——”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少年变成了招财猫。它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斑只是晕过去了。” 丙远远地坐在树上,不约而同也是一脸嫌恶的表情。夏目稍微走近一步,她就提防地退远一步。 “衿缨在楼下,不在我房间里了。”夏目无奈地说。杜若的香气其实很淡,像茶的味道一样不着痕迹,夏目觉得它是很好闻的。 看来,妖怪是真的怕杜若的香气。夏目确认了这一点。但看着榻榻米上脸色发青的猫咪老师,他又高兴不起来了。 “贵志!”楼下传来藤原滋的喊声,“电视上有进藤光的记者会,你要看吗?” 什么?光?! 夏目一站起身,跑下楼去。滋叔叔和塔子阿姨都坐在电视前,滋叔叔正在跟塔子阿姨解释光的头衔,脸上是一副热血的神情。 “贵志,那个在东京陪着你的男孩子也这么厉害啊……”塔子阿姨惊讶,“我还以为,厉害的是那位藤原先生呢!” “要不是贵志和进藤是朋友,我们一辈子也接待不了藤原先生那样的人物!”滋叔叔自豪地说,拍了拍夏目的头,“这多亏了贵志!”夏目立刻感到脸在发烧。 电视上正版的光脸绷得紧紧的,似乎想自然地微笑却又不太成功,导致整个人看上去都很拘谨。光不适合西装,夏目看习惯了他穿运动衣的模样,此时不由陌生。 “《围棋周刊》说,进藤和sai引起的关注过大,棋院几乎无法正常工作,特地让光公开举办一场记者会,请棋迷们准时收看,不要再问相同的问题——”藤原滋朗笑一声,“日本棋院都不胜其扰了!” 虽然得到了头衔,可是,出现在电视里的这种不知所措的神情,分明还是个孩子啊。 夏目暗地里为光捏了把冷汗。 ……亮君就不一样。 夏目和亮只见过一次,但是少年超乎年龄的得体举止,一直印在夏目心里。他们俩,不知和好了没有? 记者问了光许多关于棋局的问题,左上角的险招、如何考虑这几手棋、高压下如何作出精准判断等,光回答得谦虚而稳重,敬语用得非常周到(显然事先排练了很多次)。夏目听不太懂,滋叔叔却看得津津有味。 夏目等着听到佐为的名字。 果不其然,就有人按捺不住地问了:“进藤天元,你师承sai,然而sai的身份六年前就倍受关注,为何sai直到现在才肯现身?” 强者总是引人瞩目。而人们关注的永远不止表面,他们更想知道背后的故事。 光说:“很多人问我这件事。sai为何迟迟不现身,我只想说,那是基于一些苦衷,在彼时状况下所能做出最好的安排。sai是衷心热爱围棋的弈者,他一心一意在追寻着的,惟有‘神之一手’。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不会改变。” 琥珀色的眼睛变得深邃坚毅,“我同大家一样,都期待着sai的棋谱,并与他一同致力幽玄之道——没有什么,比卓绝的棋局更值得关注。” 无懈可击的回答。礼貌地回绝了外界关于sai的进一步探听,把话题引到了sai现身之于棋坛的意义。虽然知道光这番话绝不可能是随机应变,但是语气里透露出的虔诚与庄严,也让人动容振奋。 然而打动人心归打动人心,光此话一出,现场所有人都知道,从光口中挖掘出sai私事的可能性宣告破灭。 有记者不甘心地追问:”sai今后会出现在职业棋坛吗?还是会和从前一样只下网络围棋?“光没有立即回答。他稍一思索,侧过头去,郑重地直视摄像机。雪亮的光芒落到他琥珀色的眼眸里,不可忽视的锋芒,透出一道昂扬而奇异的亮色。 他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我都拿下天元了——sai又怎会在电脑前坐以待毙,等着我将他打败?” 第80章 夏目特别篇十 朝花夕拾 夏目特别篇十 有时候夏目觉得,自己和光相遇得太晚。他们相识时,光就站在了棋坛之巅。夏目错过了棋魂相偎的成长岁月,只看到了那段传奇的结果,以及,前因。这些夏目都愿意了解,但是,如果让他自己选择,他更希望早点遇见光,陪他走过那段寂寞却也温暖的岁月。 夏目太喜欢光。夏目也喜欢猫咪老师,喜欢佐为,但是,只有光不一样。 光是夏目的第一个同龄好友。因为光,他不再寂寞。 夏目在榻榻米上叹息一声,抚上猫咪老师的头。 “小子,还没睡?” 猫咪老师醒了,双眼弯成两条缝。 “老师,你终于醒了。”夏目轻声说,“对不起……我那天不该这么说你的……” 猫咪老师抖了抖身上的毛:“你说过什么,我都忘了。”沙哑的声音带上了异样的肃杀,“小子,对于你们人类来说,我们妖怪,真的是障碍?” “老师,你在胡说什么?”夏目一听到这话就清醒了,“如果你说的是杜若——” “谁说你了?我说的是黄毛小子。”猫咪老师打断他。 “进藤君?”夏目郑重起来,从被褥中坐起,“老师,进藤君到底怎么了?” “还记得你上次去代镇,在代河边发生的事情吗?” “你是说——妖怪?!”夏目怎么可能忘记,就在代河边,他受到了妖怪的攻击。那妖怪潜入到了他记忆深处,强迫他回想起儿时的痛苦。 “妖怪攻击进藤君了?”夏目不敢相信地问。 “差一点儿。”猫咪老师说,“我那时去找他的时候,那黑色的妖怪正在你房子的屋顶上。进藤当时和佐为先生在屋里下棋,听到有声音,就拿梯子爬了上去。” “然后?”夏目紧张地屏住呼吸。 “进藤看见妖怪了。我及时变成了我原来的样子,把妖怪赶走了。” 夏目松了一口气:“还好进藤君没有事。” 猫咪老师却沉默。 半晌后,它说:“黄毛小子,他吓得不轻。那天晚上,他根本没有办法跟藤原佐为下棋,只是不停发抖。他不肯对藤原佐为说看见了什么,自然,也不愿跟你讲。” 夏目怔怔听着。他恍然想起,虽然光也拥有强大灵力,但是,他生活在东京,除了青岚、猫咪老师,还有浅葱,光根本没有见过别的妖怪。 “他甚至怕我。”猫咪老师说。 “进藤君……”夏目揪心地捉紧了被角,“猫咪老师,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黄毛小子的灵力跟你不相上下,何况,还有藤原佐为。被一些杂碎盯上是正常的。” “我应该阻止进藤君买我家的房子的!”夏目懊恼地说,“我根本就不该让他们离开东京!““就知道你会这样。”猫咪老师不耐道,“所以,黄毛小子才什么都不肯跟你说。” 夏目忽然想起杜若衿缨:“我有办法了!” “噢?” “我买了两枚用杜若香料做成的衿缨,”夏目说,“我正好把它们都给进藤君和佐为。” “杜若?”猫咪老师皱眉重复道,“我好像听过,你们人类用来对付妖怪的香料……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上百年了吧。“它眼神陡然一厉,“那味道也太狠绝了!幸亏我是高级妖兽,对普通的小妖怪,恐怕致死!” “这么厉害?”夏目一惊,“既然杜若的香气这么强,为什么不见名取先生和的场先生用过?他们是除妖人,不是吗?” “你问我,我问谁。”猫咪老师不屑道。 夏目说:“但进藤君和佐为是要专心下棋的。”他下定决心,“我要把杜若给他们。” “还有,我找到那个棋盘了。” “欸?” “棋盘在川添真由和浅葱那里。浅葱说,她会把棋盘还给它们。”猫咪老师停了停,又说,“这几天,浅葱只身在的场宅。” “浅葱?!” 夏目有点吃不消了。猫咪老师离家出走一趟,居然就带回来这么多信息。 “她没事吧?”夏目忧心忡忡道。 “她要是有事,就不会被你撞见我买酒了。”猫咪老师慵懒地阖上了眼睛,“别太小看浅葱了。你给我省点儿心吧,小子。” “我知道。”夏目安静地点头,“我不担心。” “夏目,没想到你主动会打电话给我!” 大雪纷飞的早晨,光高兴的声音让夏目感到一阵融融的暖意。 夏目笑着说:“我记得我打过很多次电话给你了。” “哪有很多次,你从前打来几乎都是为了猫咪老师……对了,猫咪老师,它回你那里了吧?” “嗯,它回来了。我看到你的记者会了。你说得真好。” “啊,那无聊的记者会!还不是天野大叔让我去的!“光大大咧咧地抱怨道,”害我那天晚上被佐为杀得屁滚尿流的!佐为一直用扇子戳我的脑袋,不停地嚷着‘光,我会输给你?!’‘看到底是谁坐以待毙?’——真是,只是一个回答而已,他就这么较真,竟然有一局赢了我十六目!” “进藤君,其实你是把佐为视作对手的吧?”夏目一针见血道。 “是。从我开始下棋时就是了。”光倒承认得坦率,“但是,对于我来说,佐为是终极梦想——不像塔矢亮,我那时可是非得让他正眼看我不可。” “你们和好了吗?“夏目关切地问。 “你说呢……塔矢还来拜访过佐为一次。我知道塔矢要来,就赶紧出去了。我受不了跟塔矢待在一个屋子里。要我面对他那种漠视的眼神,还不如一刀砍了我比较痛快。” “不会吧……”光是真的受伤了啊。 “还好我和他要在若狮子战才会碰面……说起若狮子战,你知道吗?由梨子成为院生了。” “绪方好厉害啊。她也会考职业棋士吧?” “相信她会考的。佐为说,想跟她一起参加明年的职业考试。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嘿,夏目,如果你来见她一面,想必她会更积极吧。” 光的调侃令夏目有些窘迫。但夏目确实也想见由梨子。“好啊。” “咦?我只是开玩笑……你真要来东京?” “进藤君,你见到妖怪了是不是?” “呃……猫咪老师对你说了啊……”光有点儿不好意思,“其实算不得什么……只是我被吓到了而已。夏目,我更明白你的感受了。”他轻轻一顿,语气变得怜惜而沉重,“我明白了你有多害怕,也明白了你有多勇敢。” 在这种时候情绪外露是不是很滑稽?但夏目就是无法抑制眼中的热意。太多“看得见”的同类想要利用他的强大,就是从未有人对他说过,我明白。 “你既然要来东京,不如我们一起过新年吧?”光兴致勃勃地提议道,“明治神宫有初脂,我们一起去求签!” “初脂?”丙和三筱同时。猫咪老师在榻榻米前抱着酒瓶。 三筱问丙:“好像是人类新年的初次参拜吧?””听起来挺有意思的!”丙在树上抽着烟杆,“你们求的签是不是都会梆在树枝上?” “好像只有不好的签才会绑在树枝上。” “听说还有许多好吃的吧?豚汁、炒乌龙面什么的。”三筱垂涎地说,“斑,你有口服了!” 猫咪老师却说:“你自己一个人去。”声音带着酒后的醉意,“我在这里守着《友人帐》。” 夏目愣了愣:“猫咪老师,你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斑,你也太小气了吧。”丙趁机鄙视它。 猫咪老师却破天荒地没有发飙。招财猫懒洋洋地晃了晃爪子:“我最讨厌东京了。” 夏目瞧着它,攸地一笑:“老师,我可知道你在想什么。”叹息般的声音,“是因为进藤君怕你吧?” “啧,你别又钻牛角尖。” “就是因为这个。”夏目毫不客气地说,“你才不想去打扰他的。” 猫咪老师哼了一声:“我只是可怜他。”忽然,一骨碌转了个身,打了个酒嗝,“我不会去找黄毛小子了。” 夏目一囧,和丙、三筱面面相觑——猫咪老师,难不成是在忧郁? 这个念头让夏目有一瞬爆笑的冲动,但他还是很厚道地克制了下来。 “你不再去找进藤君,他会很失望的。”夏目说的是实话。 猫咪老师扬起鼻孔:“那就让他买酒来向本大爷进贡。” “= =” 第81章 夏目特别篇十一 出其东门 夏目特别篇十一 光说,12月31日晚上7点,在新宿站见面,和佐为一起去初脂。 31日清晨,八原镇都挂起了庆祝新年的红色纸灯笼。夏目去月台买了火车票,还给猫咪老师带了热气腾腾的肉馒头。途中遇到河童,夏目把瓶子里的水都给他浇了,浇在河童身上的水却很快结成了扎人的冰屑,夏目连连道歉。 路上有妖怪三三两两地路过,谈论着柠檬汽水的话题,在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你们好啊,”夏目向它们打招呼道,“你们又去找那口井了?” “嚯,没意思,井里的汽水都结冰了!”牛不满地嚷嚷。 “新年一过,春天就到了啊。”夏目宽慰道,“到时候又会有好喝的柠檬汽水了。” “呵呵,夏目,你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啊!” “有吗?”夏目愣愣的,随即发现自己真的在微笑。 牛快活地:“本来,柠檬汽水结冰了我们都很不爽,但是看到夏目blgblg的笑容就一点事也没有啦!” ……blgblg 的笑容…… “夏目,你最近变开朗了耶!”旁边的妖怪也眯着眼睛笑。 “是啊,夏目君笑起来比玲子还好看呢!” “夏目大人本来就长得比女孩子还秀气……” “喂,喂,你们够了啊。”话题突然从柠檬汽水转到了自己的笑容上,夏目黑线,“我先走了。提前祝你们新年快乐噢。” 回到家的时候,猫咪老师又不见了。屋里玉净空明,夏目看着自己手中热气腾腾的肉馒头,觉得自己像个白痴。真是的,他干吗要特地讨好猫咪老师? 夏目坐到书桌前,打开抽屉,看到了佐为的怀纸和紫式部的古镜,还有自己记录梦境的活页纸。他把它们都拿出来,放在书桌上回顾。 看到记忆的日期:12月14日 出场人物:香子、诺子、青岚 记忆内容:香子和青岚又下了一天的棋。青岚说香子的棋艺大有进步。香子很开心,说佐为大人也是这么说的。诺子说起自己服侍的定子皇后的事。要不是定子一派忌惮藤原香子的家族,香子定会受到重用。那只叫‘命妇之君’的狸猫到处爬,打碎了青岚的镜子。 看到记忆的日期:12月18日 出场人物:香子、诺子、青岚 记忆内容:香子送给青岚一面镜子。就是现在的这一面。那时镜面还是完好的。香子问她能否把青岚的事情告诉佐为。青岚答应了。诺子把一本书卷拿给青岚,卷册的名字是《枕草子》。香子说:“总记录些无聊小事。”诺子笑道:“我可是在枕边记录宫中风物,特地拿给青岚看的呢!” (夏目还特意在下面写一行:“原来《枕草子》是这么来的。”) 看到记忆的日期:12月22日 出场人物:青岚、诺子 记忆内容:青岚读《枕草子》时心生向往。她照着《枕草子》里记录的内容在宣纸上作画,八重樱、清凉殿、宫中御所、菖蒲信笺、蝙蝠扇……青岚看向窗外,除葵林风声外便无其他,她落寞叹息。这一幕被推门进入的诺子看见。 看到记忆的日期:12月25日 出场人物:香子、青岚 记忆内容:日暮时分,香子破门而入,神情激动:“青岚,原来你和佐为大人是见过面的!”接着对青岚说起取名轶事。青岚又惊又喜,写道:“岚钦慕已久,不知此生能否与佐为大人相见?”香子想了一想,斩钉截铁地说:“能!“之后,猫咪老师就回来了。夏目不太敢在它面前拿出紫式部的镜子,怕猫咪老师干涉,他就再也看不到青岚的记忆了。 接下来,青岚的记忆里会有佐为出现吗?夏目既好奇,又畏惧。下一个记忆,就是千年前愧意的开端了吗? 细雨绵绵的清晨。少女深紫色的壶装束衣料摩挲过落叶遍布的小径。水花四溅,脚步踏过水洼时有啪啪的声音。青岚穿着黛青色的斗笠雨篷,在林间等候许久。 “我……我没有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香子气喘吁吁地说,葱茏乌发被雨水淌湿,“我叫了牛车在矶月之森外等着,与佐为大人相约在东门。” 青岚放下笠帘。香子拿过她手中红伞,“佐为大人午后还要入宫觐见,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与青岚携手跑出了矶月之森。 青岚望着香子纤细的背影,心中漫起温柔而缥缈的感动。香子之前还叱责过诺子举止轻浮,而如今她却牵着她,黑发润湿,衣衫狼狈不整。 两人乘上牛车。雨水滂沱,香子冻得发抖,深紫装束已全然湿透。 “早知道,就让侍女替我们拿些单衣了……”香子嘟囔着,哭丧着脸,“我这个样子,如何能见佐为大人?” 青岚取出丝绢,为香子擦拭淌在脸上的雨水。烦躁不安的香子攸地安静。摇晃的牛车里,漫天的瓢泼大雨像隔了一层,像经久不息的絮语。 “谢谢你,青岚。”香子显然很不习惯这样的关切,脸上起了一丝腼腆的红。青岚向她微笑。香子的脸更红了。她别扭地转过头,抬起秋扇的一角,优雅地挑开了车帘的一角。 霍然,她缩回秋扇,脸色如同受惊的猫一般涨得通红。 “佐为大人……他就在那里。”香子嗫嚅着说,手慌脚乱地理着身上湿漉漉的衣衫,蓝紫色的眼里波光流荡。 香子这副模样着实见不得人。青岚想道。却忍不住好奇,凑上前去,学着香子用秋扇挑开车帘一角。雨帘滂沱,高冠博带的宫装男子,手执蝙蝠扇,孑然站在东门檐下,紫发飘拂,胜雪白衣,蓝紫色的眼眸澄如秋水。 ——那分明,就是她在梦中见过的蓝紫色眼眸。 便在这时,佐为侧过脸,对上了青岚的眼睛。女孩一惊,秋扇一震,车帘应声落下,却压住一角青朽叶色的衣袂。 青岚心跳如雷。而香子则无助非常,慌乱之间把脸埋在膝间——她显然是不愿在此刻见佐为的。 “是……菅原姬吗?”只听得佐为出声,如碎玉冰壶,无限温柔。 “青岚?” 这一瞬,青岚听到有什么湮然碎裂的声音,如优昙在心间绽放,浓烈的欣喜竟溢出一点凄惶。泪意上涌,她的喉咙如被哽住一般——她想应答,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是啊,她天生不能说话,且能看见妖怪,被宫人视为不祥。 薄薄车帘,竟如天堑一般。 香子道:“佐为大人,是我们。” “香子,我道你们怎还不到,还想着是否会天大雨了。”佐为柔柔微笑,显然与香子相熟许久,“你不知道我多么欢喜,能得知菅原姬的下落。” 香子脸微微红着,对青岚说:“青岚,你下车见佐为大人吧。” 但是,若此时挑开车帘,香子会很难堪的……青岚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香子不解。青岚解开青色表衣,披在香子的身上。这回,香子明白了。 香子很是感激,又很为难:“若是错过,下次再见便难了。” 青岚敛下眼睫,略一思忖,仍是摇头。她不能视香子的自尊为无物。 香子说:“佐为大人,适逢大雨,我和菅原姬都有些不便,下次再约见好了。” 佐为似乎有些遗憾:“如此,便有待下次了。” 这时候,有声音自淅沥雨声中响起:“藤原卿,入宫觐见的时辰到了。” 佐为要走了吗?青岚感到一阵空茫的失望,心里好像没了着落一般。她又忍不住悄悄执扇挑开车帘。佐为似是没有带伞,只身披一件银白色斗篷走进雨帘之中。青岚心中一动,看了看手中红伞。 香子显然明白她在想什么,她出声叫道:“等一等,佐为大人!”只见佐为在雨中站定,青岚感激地看香子一眼,便把手中的红色油纸伞递出车帘。 “佐为大人请拿去挡雨吧。”香子说。 只听佐为在帘外盈盈道:“多谢,香子,菅原姬。” 手中红伞被小心地接过,青岚感到指尖有温润的触感一逝而过。帘外人涉水行过,她的手仍怔怔抬在半空之中,感到胸中的心跳一声大过一声。一时间,她和香子都没有出声,徒留雨声震天。 作者有话要说: 第1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9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19节 【光夏聊天记录01:关于由梨子】 夏目:进藤君,你还在指导绪方下棋吗? 光:对。绪方先生本来想拜托佐为指导,但由梨子和佐为认真下了一局之后就焉了,市河小姐准备的蛋糕她一口没吃。之后佐为还无辜地对我说,‘我已经尽量克制自己了,只赢了由梨子两目呢’……佐为笨起来的时候真让人无奈。 夏目:感觉有勇气跟佐为下棋就很不简单了呢。 光:由梨子说,比起绪方先生和佐为,她还是喜欢跟我下棋,比较轻松。 夏目:但你也很强啊,还取得头衔了。我从来没听说过绪方会下棋(当然也没有留意过),她跟你下棋怎么会觉得轻松呢? 光:嘿,这就是个人魅力的问题了。 夏目:……不要学猫咪老师讲话。 光:我是猫咪老师变的。 夏目:= = 光:话说回来,你和由梨子是怎么认识的? 夏目:那是我被藤原夫妇领养以前的事了。我和她曾经是同学。我那时被妖怪追赶,给大家都带来了不少麻烦。可能是因为这个,绪方对我印象比较深刻吧。 光:她岂止对你印象深刻啊。每次下完棋后,她都要问我你的事。由梨子喜欢你,虽然她叫我不要说。 夏目:= =不是叫你不要说吗…… 光(赶紧保证):我可没有对别人说过,连佐为也没有。 夏目:……(心想光笨起来的时候也很让人无奈) 第82章 夏目特别篇十二 亮君 夏目特别篇十二 “小子,你在干嘛?!” 猫咪老师的声音忽然响起。夏目猛地睁眼,看见桌上的古镜和火车票。 “你在干嘛?”猫咪老师狐疑地问,“看起来恍恍惚惚的!” 夏目不想回答。他欲盖弥彰地拿过包子: “我给你带了吃的。” 猫咪老师扒出一个包子,仍若有所思地瞧他。 “你今天跟不跟黄毛小子去初脂?” 夏目:“我买好车票了。” 猫咪老师于是伸出爪,一副讨价架势:“把《友人帐》留给我。” 夏目故作怀疑:“你要是霸占了《友人帐》该怎么办。” “说什么傻话。”猫咪老师罕见地没有和夏目抬杠,“今天,和黄毛小子一起,你就忘记《友人帐》吧。” 猫咪老师想表达什么,夏目明白了。夏目浅淡笑笑:“我不可能忘记。老师,你明知道。” “只是暂时忘记。”猫咪老师不置可否,又重复一遍,“把《友人帐》留下。” “就相信你一次。”夏目从背包里取出《友人帐》,“替我好好守着啊,老师。” “行了行了。”猫咪老师一把夺过《友人帐》,脸上露出让夏目很想用人字拖拍它的那种得意,“记住给我带酒和鲷鱼烧的啊!” “知道啦……”夏目站起身,用风吕敷包好紫式部的古镜,跟手机一起放入背包暗格。 接着,他抱起招财猫。 “啧啧,这是干嘛啊!”忽然被夏目抱在怀里,猫咪老师的身子不安(又害羞)地扭动着。 夏目把招财猫拥在怀里,用毕生最温柔的声音说:“祝你新年快乐,猫咪老师。” 夏目在车厢里写下青岚的记忆。一张活页纸写罢,他望向窗外。从八原去东京,要经过京都。此时的京都一片明晃晃的银白。夏目隐约辨认出苍绿色的矶月之森,和白雪皑皑的古旧皇城。 千年已逝,弹指刹那尘烟,平安朝的欢歌悲鸣皆付诸一梦。那些笑颜如花的女孩……香子、诺子和青岚,都不在了。 夏目心中莫名一恸。都市的街道上挂满庆祝新年的红灯笼,待会儿就要见到光了,夏目却觉得,所有的盛景都跟自己隔了一层烟雾。他喜欢和光在一起,但那喜欢掺着幽微的害怕。他害怕失去。 眨眼就到东京。 夏目以为自己还要等一阵子,却在月台上碰见光。金色羽绒服的少年,戴着黑色围巾,坐在月台长椅上看棋谱。 夏目不忍心打扰。他没有叫光,光却抬起头,高兴地笑:“来啦。” “新年快乐,进藤君。”夏目在光身边坐下。他看到光手中棋谱,名字那一栏,写着“塔矢亮”。 “也祝你新年快乐,猫咪老师呢?” “猫咪老师没有来。” 光明显地失望下来:“亏我还替它准备了那么多吃的!装了满满一大包呢!” “我代它谢谢你。”夏目只好说。真是,猫咪老师也不知闹什么别扭。 “佐为呢?” “佐为在森下老师的研讨会上,和大伙儿一起下棋。我看他开心的很,干脆叫他别走了,我和你去初脂就好。” 夏目顿时窘迫:“进藤君,你也可以回去下棋——” “你又来了。”光扬起眉毛,直视夏目的眼睛,“夏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就想和你跨年。” 光出乎意料地直率。夏目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雪花落在两个少年的肩上。 “没办法,对付你这种人,就得厚脸皮地说心里话才行。”光半开玩笑地下了结论,收起棋谱,站起身,将手抄在牛仔裤口袋里,“走吧。” 元旦的前一天,城市张灯结彩,红白歌会的宣传到处都是。光和夏目并肩走在积满雪的街道上,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你最近在忙什么啊,还《友人帐》里妖怪的名字吗?““对。我已经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友人帐》里的名字总有一天会还完吧。你会成为像名取那样的除妖人吗?” “那是不可能的事。” “佐为能回来,都是因为你有看见妖怪的能力,虽然我也有……但就是感觉你比别人都要神通广大。你拥有《友人帐》是有它的道理的。” 光孩子气的口吻让夏目不禁微笑。 “是啊。佐为从前附在你身上,也是有它的道理。”夏目学他。 “呵,没道理。” “?” “我都被人骂骗子了。” “你还是很在意啊……” “我做不到不在意。他是塔矢亮。” 因为是亮君你才放不下的。“佐为有做什么吗?” “佐为做什么不管用呢。这是我和塔矢之间的事。” “可是……咦?” 夏目望向前方不远处。光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差点没咬着舌头——站在自动贩售机前,穿着黑色大衣的,不就是塔矢亮吗? ……果然不可在背后议论他人。 亮一个人站在贩售机前,投下硬币,按下按钮后反应全无。他有点无助,又投了一枚硬币,依然没有反应。 光看得眼皮直跳,脱口道:“以前不是一起来过吗,真没记性!” 亮猛地侧过头。亮和光就这样对上了眼睛。车灯一瞬间照亮少年的脸庞,碧色的目光锋芒雪亮。然而那样的目光只是一瞬,亮看向夏目时,已是初见时的柔和。 “夏目君,许久不见。”亮主动说,淡淡微笑,“新年快乐。” 光赌气般地转过脸去。夏目一阵无奈。 “新年快乐,塔矢君。你想买绿茶吗?” 夏目对亮君其实很有好感。 亮神色为难:“是的,但机器好像坏——” 亮的话音被截断。一语不发的光忽然上前,伸出球鞋往机器用力一踢。只听见咔哒两声,两罐绿茶应声落下。 光对夏目说:“必须残忍。” 夏目莫名啼笑皆非,觉得自己似在看一出戏。 亮面无表情地回头,从机器里取出两罐绿茶。光还是不肯看他。 “夏目君,你拿着这个吧。”亮上前一步,把其中一罐绿茶递给夏目,“夜晚的东京很冷。” 亮君真的很周到。夏目再次赞叹,他的手确实冻得像冰块一样。夏目接过:“谢谢。”绿茶在手心里发出融融热量,“塔矢君,今晚也去初脂吗?” “不了,我在会所打谱。” “噢……”棋士都好勤奋啊。夏目想起光在月台等他时也是在看棋谱。人家厉害是有原因的。 “那么,我先告辞了。”亮向夏目点头,也不看光一眼,转身离去。 “该死的家伙。”光用力握紧双拳。 亮简直把光当陌生人,不,亮简直无视光的存在。夏目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光的眼眶隐约泛出一丝红,水汽弥漫。“一直把我当透明的……”光的声音已经哽咽。 夏目大惊:“进藤君……”看到附近一家拉面馆,“我们去里面坐吧。” 两人到拉面馆时,光的情绪已稍微平复。光点了两碗拉面,恨恨道:“只有拉面不负我心。” 夏目看着光:“你刚刚是在看塔矢君的棋谱吧。” 光一哂:“是啊。他又变强了。”望向窗外,声音寂寥,“我们有25天没有对局了。” 夏目心想何必:“塔矢君一定也想和你对局。” “他才不想和我下呢,他想和佐为下。一直都是。”光的语气已经连夏目熟悉的不甘也没有了,只余满满悲凉,“我希望塔矢正眼看我,也许,从一开始就是妄想。” “我觉得不是。” 光呵地一声:“你无需安慰我。” “我从来不认为你需要安慰。”夏目告诉他。 光忽然发现什么都瞒不过夏目,他只是选择不说,以彼此尊重。 “你是哥们。”光由衷说。 这时候拉面端上。 光抽出筷子:“别提不愉快的事了,吃面。” 光窸窣一声吃起拉面。夏目也随他开动。夏目并不担心亮光的僵局,觉得他们二位其实都很真性情。佐为更不必说。棋士的世界是令夏目羡慕的单纯。 填饱肚子果然不一样。夏目感到整个人都暖了起来,光看起来也纾解不少。走出拉面馆,光指住窗外街上一排红白相间的和纸灯笼:“顺着这里一直走,就是明治神宫。越晚就越多人。” 第83章 夏目特别篇十三 光夏初脂 夏目特别篇十三 明治神宫的人确实非常多。大雪落尽的夜晚,光和夏目跟着人群往前走。红白灯笼的光芒并不明亮,只幽寂地照着积着雪的青石板路。 “我好多年没来初脂了。”人声鼎沸里,光的声音在夏目耳边响起,仿佛一不留神就要被淹没,“从前佐为在时,我们几乎每个节假日都来看祭典。但佐为离开后,我就没有来过了。” 夏目深深懂得那寂寞。“以后你们还是可以常来啊。” “我已经和佐为来过了,还给他拍了照片。佐为看到照片洗出来可兴奋了。”光望着那排灯笼,眼里倒影着碎屑般的光芒,“可是,不知为什么,就和那时的感觉不一样……” “总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夏目说。 “佐为并没有不一样。是我。”光的眼神竟有些许茫然,他伸手,接住漫天飞舞的雪沫,“现在的我,害怕失去。天亮了,甚至会怕到不敢睁眼,怕自己在做一场太美好的梦……就像,你梦到和你父母在一起。我不要醒来。” 自己在火车上的想法居然被光说了出来,没有比这更巧合的了。夏目说:“我也是。” 我害怕失去你,进藤光。因为,和你相遇,太美好。 “这没什么不好。”夏目说,“人一害怕,就会珍惜。“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光看着他,眼里竟流露出孩童般的脆弱:“珍惜了,就不会失去了吗?” 夏目想起萤小姐为章史先生消失时的漫天萤光。他说:“我想,该失去的还是会失去。只是,珍惜了,就不后悔。““珍惜了,就不后悔。“光细细咀嚼这句话。 人们忽然推搡起来。光兴奋地说”初脂开始了开始了“,两人就一下子被冲散了。夏目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正无助,一只手就抓住了自己的手腕。一秒后,熟悉的金色刘海再次映入眼帘。“我真怕你走丢。”光惊魂未定,“我看,我就拉着你走吧。” “嗯,好。”夏目应允道,暗地里捏一把冷汗。人真的太多了。 光忽然嘟囔一声:“怎么这么瘦……” “你说什么?”夏目没听清。 “没什么。”光赶紧说,“准备好硬币,待会儿许愿。” 夏目从钱包中取出硬币,两人随着人群走到神宫里面。光率先将硬币一个抛物线丢进神坛,啪啪三声,双手合十。夏目依葫芦画瓢,击掌合十。 新年的愿望…… 希望青岚的故事有个圆满的结局。 下意识默念这句话之后,夏目顿时觉得不可理喻——这怎么可能呢? 但是,时不再来。光拉着夏目逃也似地离开了人群。夏目扭头看着神坛怔怔回不过神——他竟然许了个不可能的愿望? “人多真可怕……“光咕哝道,领着夏目到神宫东侧,有巫女正在贩售福袋,也有求签的摆设,“初脂的惯例是求新年签。你要去吗?““好啊。”夏目说。反正,不好的解签文可以留在神宫的树枝上。 光笑:“你不知道,解新年签是要钱的。摇出竹签,缴800日币才能解签。” “好贵!”夏目咋舌。 “就是,你说无不无聊。你可以摇,不要解签就好了。”光把签筒拿给他。夏目接过一摇,没几秒,一根竹签应声落地。 光给他捡起,上面写着:“五,友人生离不知。” “这是什么,我看不懂。”夏目摇头,“我看我还是去解签吧。难得来东京,解一次也没什么。” 于是,夏目就给了巫女800日币,得到了解签文。光刚想吐槽,却发现夏目倒吸一口凉气,面色有一瞬的苍白。光心下迷惘,难不成他的解签文不好?光凑过去一看,念道:“措手不及的隔绝,以及,独活……取自《百鬼奇谭》……这是啥玩意儿?” 夏目抿着唇,不知在想什么。光有点不安了:“喂,夏目,你不会真的相信吧……这只是求着好玩的。你不相信,我也摇一个给你看。” 说着,光也摇起签筒。不一会儿,竹签落地。夏目拾起,上面竟然还是:“五,友人生离不知。” 光顿时啼笑皆非:“看吧,我就说是玩儿的,搞不好里面的每根签都一样。” 友人生离不知。解签文是:措手不及的隔绝,以及,独活——这听起来像佐为离开自己的命运,四年前抽到这个还有点儿道理。可是,现在?光想所谓求签根本无聊至极。 “我去把解签文梆在树枝上。”夏目说。 光领着夏目去到绘马牌旁的大榕树下。树枝上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晶,雪白的签条迎风飞舞,像一只只千纸鹤。夏目把签文绑在树枝上,打了个结,对光说:“这样就可以避免厄运了。” “厄运个鬼,根本一派胡言。“ “进藤,夏目!” 光和夏目转过身。是由梨子,还有奈濑明日美。两人身穿和服,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由梨子和夏目对上目光后就触电般地别过了脸,烧得像火一样。 “你们也来初脂啦。”光怀疑由梨子是想来看看夏目。 却听奈濑叹了一口气,攀上树篱。由梨子(依然不敢看夏目)对光说:“奈濑为自己的职业考试求了签,她说……明年再不考过,她就要去读高中了。” “哎?!”这难道是要放弃围棋吗,看到奈濑把签条梆在树上,光急道,“你别信这个,它一点儿也不准!” “我也快坚持不下去了……”奈濑看着光,神情复杂,“进藤,你比我还晚当上院生,你都拿到头衔了,我却连职业棋士也没考上……” 光一时哑口无言。职业棋士的淘汰是残酷的。 奈濑说:“由梨子,明年,你也要参加职业考试吧?”由梨子犹豫一阵,坚定点头。 “我明白,我要走的是怎样一条路。”由梨子说,纤细声线有难言庄肃,也有几丝六神无主,“可是,我是院生里最晚学棋的一个了……” “这个没有关系。”光忙说。 “绪方,你可以的。”夏目这时也说。由梨子和他的一些往事,他是记得的。当时,他被老师训斥打碎了玻璃,只有她一个人出来维护自己。那时,夏目就知道,绪方由梨子是一个多么有勇气的人。 听到夏目对她说话,由梨子的脸更红了,她害羞地绞紧了衣角。 少年少女们在车站分道扬镳。 “夏目,你不跟我们一起在代镇住几个晚上吗?”光问。 “不了,我还是回八原。”夏目牵挂猫咪老师和《友人帐》,“你要回去了吗?” “我先去找佐为。”光笑着说,“那家伙,估计我回去找他,还没和森下老师下够呢!” “对了,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和佐为。”夏目才想起来,从背包里取出两个锦盒,“这是杜若衿缨,是平安时代的香料。佐为可以佩戴,你也可以将它放在背包里。” 光太意外了,简直受宠若惊。他的朋友里,也只有佐为和夏目会研究这些风雅物事了。光不可思议地接过:“真是太谢谢你了!夏目!” 光喜欢就再好没有了,夏目微笑:“最重要的是,妖怪怕这个香味。你不用再为妖怪的事分心,可以专注下棋了。” “唉,夏目。”光已说不出别的话了。夏目的温柔和细心,总是以一种令光叹为观止的方式表现出来。他,进藤光,是不是该做点什么? 一片雪花落到夏目的脖颈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夏目低头捂住口,这时候,有布料覆上了自己的肌肤。 很久很久以后,夏目还记得这一刻的光。 光解下了自己的黑色围巾,轻轻地围在了夏目的脖颈上。杜若的清香环绕在他们身边,夏目静静任凭光为他系上围巾。这一刻,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系好之后,光退开一步,审视一会儿,脸上是夏目熟悉的炫目笑容:“这条围巾,你比我更适合,就给你作纪念吧!” 新年的钟声打响了。雪花在他们之间不住落下。夏目抬手抚上围巾,上面还有光残留的体温。 “呐,进藤君……” “你就不用说谢谢了。朋友间别这么客气。” “还有……” “嗯?” “能够认识你,真是太好了。” “哈哈,我也是。” “新的一年里,请多多指教。” “也请你多多指教啦!” 第84章 夏目特别篇十四 不如不遇 夏目特别篇十四 和光分开后,夏目到达八原的月台,再次接到他的电话。 是佐为。 “抱歉呀,贵志,我一下起棋来就……光回来时,我还以为初脂没有开始呢。” “没关系。”夏目忙说,微笑。这便是佐为最可爱之处了。那样纯真、容易满足的佐为,夏目真愿意为他做一切,“佐为,新年快乐。” 夏目希望每年都和他们说新年快乐。 “也祝你新年快乐。你送予我的紫玉衿缨,非常美丽,我会时常佩戴着的。”佐为语气里有喜悦与感念,“没有想到,千年已逝,我还有机会收到杜若衿缨为礼。谢谢你,贵志。” 平安时代有百鬼夜行,传说佩戴杜若衿缨能避百鬼侵害,因此,久而久之,就成为君子公卿相赠的物事。夏目从包装盒里的简介看到过这一点。 夏目微笑着说:“本来就很适合你,佐为。” 和佐为相处,人都不自觉风雅起来。 “贵志……我总有一件事情挂在心上。” 夏目其实知道佐为牵挂什么。 “你可知道菅原姬下落?说来遗憾,我犹记得那日大雨,我在东门前与香子相约,想与菅原姬对弈一局,却擦肩而过——那一错过,便是千年。我听闻菅原姬现在是妖怪,总是无法不牵念,既想与她对弈,又想与她一叙旧事。” 夏目抿住唇。月台上的红色灯笼发出蔼然的光。他拿着手机走了几步路,又惶惶停下。 他该怎么办? “我……“想了一想,夏目终于回答,“是,我知道她的下落。” 佐为声音里有期待:“真的,可否告知于我?” “很对不起……我不能说。” 佐为急了:“为何不能说?” “千年后的青岚,不再是人类了,是百鬼之一的青行灯。佐为,你多多少少是知道的吧……丙对人类的态度。” 佐为很明白:“丙一向戒备人类。” “是因为,终有一天要承受分离之苦,以及,漫长的寂寞。”夏目在心里对青岚和丙不住道歉,“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交往。” “原来是这样……”佐为的语气流露出恍然大悟,“菅原姬的想法,也与丙同样吗?” “是的。” 夏目在心里叹息。他说谎了……青岚会理解的吧? 千年前,执扇悄然掀开车帘的青岚,或多或少,也是憧憬着佐为的…… 青岚,你等待了千年的那个人,为之付出生命的那个人,你肯定希望,他往后能快乐地下棋吧? 想到这里,夏目更坚定了:“佐为,你愿意尊重青岚的想法吗?” 佐为忙说:“当然。” 夏目握紧手机:“那么,便不要询问青岚的去处了。” “可是……”佐为唉地一声,微微惆怅,如雪霜萧萧从松叶落下,“菅原姬棋力无双,我本应与她对弈数十载,甚至,千年……一再错过,实在可惜。” “很对不起。” “贵志,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修书一封,附上我的棋谱,你代我转交给菅原姬,好吗?” 夏目想了想:“这样也好。” 这样,就好。 他在心里再次向青岚道歉。 夏目沿着红色的和纸灯笼走过去。入眼是林叶飒飒的东方之森,里头是与月台气氛极度不相符的幽黑阴沉。夏目蓦然想起——离这里不远,就是的场宅! 夏目下意识想逃,却听到了黑暗中传来细碎脚步声,踏在潮湿的雪上,咯吱咯吱数声,莫名怪异。有黯淡的光在飘摇,夏目沁出冷汗,只听得那脚步声越来越响,显然离自己越来越近—— 噼啪!近在咫尺的地方,陡然传来枝断裂的声音。夏目惊得“啊”的一声。对方似乎也被吓得不轻,有光芒一闪,什么东西摔在满地冰雪上。 夏目屏息,心跳如击鼓。却听衣袂簌簌,一个少女声音轻柔响起:“是谁?” 夏目立时认了出来:“浅葱!”随后松一口气。 “夏目君?”浅葱诧异。眼前烛光一闪,原来方才落在地上的是一盏小巧的琉璃风灯,此刻被浅葱弯腰拾起,“这样晚,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从月台出来,经过这里。”夏目想起猫咪老师说过,浅葱只身在的场宅,“浅葱,你没事吧?” 水蓝色的长发柔媚飘舞,晶莹的烛光勾勒出少女妖怪的容颜。只见她身披一件苍艾色綦巾长裙,里面是雪白的缟衣。夏目看得极度难受——如今的浅葱,昔日的琴师,竟作除妖人式神打扮! 铜看到这一幕,该多么心痛! “我没有事,只是为真由小姐处理一些事。”浅葱说,却蹙起了姣好的眉,“夏目君,你身上怎会有一股茶香?虽然淡到近乎没有……但是,我好不舒服啊……” 是杜若衿缨残留的气味。夏目明白过来,忙退开一步:“只是我送给进藤君和佐为的礼物,现已不在我身上了。” “佐为先生?”浅葱的眼波有瞬间的流转,温暖,美丽,却又那么脆弱,如同她手中飘摇的琉璃风灯,“夏目君,你送什么给佐为先生了呢?”她好奇问道。 “杜若衿缨,一种平安时代的香料。”夏目说,却忽然想起,浅葱,矶月之森的高级妖怪,也是惧怕杜若香气的……浅葱她……佐为…… 夏目蓦然感到一阵心悸: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只听浅葱重复道:“杜若?”接着,她似乎想起什么,面容一白,眼底温暖的光芒凉了下去,凉了下去……最后,几乎可以用苍凉形容了。她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居然,是杜若。” 夏目心下一慌,他果然做错什么了!他忙道:“对不起,浅葱,我会和佐为说——” “夏目君,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知道杜若。”浅葱说,神色已恢复平静,仿若那一瞬的失态只是错觉,“佐为先生不堪妖怪困扰么?” “是啊,进藤君差点儿被妖怪攻击了。”夏目实事求是道,“我想他们好好下棋,所以才……”接着,他不确定地问,“我这样做,妥当吗?” 浅葱有刹那的失神。最后,她点了点头,“是的。佐为先生能专心下棋,才是最重要的。” 不,不,这不是她的真心话。 夏目轻轻问:“浅葱,你……喜欢佐为么?” 飘摇灯影里,浅葱模糊的神色犹如隔着一层微凉雾气。她低低说:“铜为我而死。” “你把铜当成好友。”夏目是记得往事的。 “那又如何?铜为我死了。” 所以你破琴绝弦,用漫无边际的一生来偿还?夏目眼中不自觉带上悲悯。这不是铜想要的结局。绝不是。 铜想看到的浅葱,是爱弹琴的浅葱,是一抱起琴便风姿绰约的浅葱。 正如同,下棋时的佐为。 “浅葱,你听我说,好吗?”夏目语气恳切。 “好。” “我想这世上,没有太多人能明白佐为的执念,包括进藤君、青岚。我和铜亦不能明白你,身体腐朽到残留一缕气息,却只想要弹琴一次……只有你和佐为,是彼此懂得的。你们的灵魂,都这样出尘高洁。” 夏目从来不擅于面对这样的事,只是心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浅葱……你懂我的意思么?“浅葱没有回答,却幽幽说道:“很久以前,我曾听过一首曲子。平安时代的贵族,改自乐天居士的句子。我常弹给壬生大人听,千年已逝,但我至今记得歌词。” 她很轻地唱了起来:“才赋不尽念未已,伊人之魂在何许?魂之不来君心苦,魂归来兮君亦悲。” “魂归来兮君亦悲。”夏目喃喃重复。 他想起佐为与浅葱毁掉棋盘的约定,曾令浅葱两难不已。他问:“浅葱,令你悲苦的‘魂’,是指当时身体腐朽、只余一缕气息的你自己——还是……佐为?” “都是。” 夏目忍不住:“浅葱,为何不让自己好过一些?”他多希望再听到浅葱的琴声,多希望浅葱像佐为那样快乐,“我和铜都喜欢听你弹琴。佐为,甚至想与你琴笛相和。” 听到浅葱不再弹琴,就像听到佐为不再下棋一样。 浅葱道:“若我想让自己好过一些,便不会破琴绝弦。”她抬起纤手,凝视,目中有深重哀伤,“我为了铜,连最心爱的琴都能弃绝……何况,我是妖怪,与佐为先生本就殊途。” 她顿了顿,说:“不如不遇倾城色。” 一句“不如不遇”,道尽多少哀愁、寂寞与荒芜。 其实浅葱已有决意。夏目知道自己说再多都是徒劳。浅葱若不拿起琴,解脱就不会到来,更遑论面对自己的心事。 只是,他心下疑惑,浅葱这番话说的就像诀别。这是为什么?只是一枚衿缨而已,佐为不一定时时佩戴。浅葱闻到杜若,也没有像猫咪老师一样昏迷。她还是可以去见佐为的啊? “我会跟佐为解释衿缨的事情的。”夏目尽管茫然,却还是说道。 “不,不必了。”浅葱摇头,“佐为先生注定为弈道而生,不该再让妖怪的事情打扰他们。”她的声音里有绝望而清醒的痛楚,“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真的吗?”夏目直视她,“浅葱,我想听你的真心话,这真是最好的办法了?” “是的。”浅葱说。 浅葱那样坚定地说是,眼睛里却满含泪水。 “听你这么一说,我更觉得那个叫杜若的香料蹊跷了。”猫咪老师含糊地说。 它正狼吞虎咽着光拿来的鲷鱼烧和馒头。夏目坐在房间的地板上,抱着《友人帐》,心如乱麻。 “你想啊,连我闻到都发晕的香料,名取和的场那些家伙居然没有用过?奇怪。“猫咪老师啧啧地说,“话说回来,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么厉害的一种东西的?“那是青岚的…… 可是夏目不想说。 “杜若,是不是也对你们人类有伤害?”猫咪老师若有所思地问。 “我想不是。”夏目犹豫着说,“浅葱说,那是最好的办法。” “行吧,就这么着吧。” “可我还是好不安哪。” “与我无关,不要让我再闻到那股香味就可以了。你敢再弄一个来,我就把你吃了。” “知道啦知道啦……还有,老师,我要不要跟佐为说浅葱的事?” “你这么八卦干吗?还嫌麻烦不够多吗,娘们唧唧。” “你再这样侮辱我试试看!”夏目一拳就抡了过去。 第85章 夏目特别篇十五 更漏之壶 夏目特别篇十五 二月初,八原的树枝长出了细小的苹果绿色新芽。吃过早餐,塔子阿姨微笑着将滋叔叔和身穿白色衬衫的少年送到门前,并将两份旅途中的便当交到他们手里。 “你们一路小心,到了要打电话回来噢。” 微凉的晨风拂过脸颊,夏目在初春的朝阳下接过便当。他背着一个背包,除了换洗衣物和《友人帐》之外,还趴着一只胖胖的招财猫。 少年向塔子阿姨腼腆微笑。 “谢谢您,塔子阿姨……” 不远处传来汽车发动引擎的声音,夏目在拉开车门的前一刻,还在低声警告猫咪老师:“不要说话……不要因为贪吃给滋叔叔造成麻烦……” 猫咪老师咕哝了一声,在行李包里面拉上了拉链。 窗外的风景随行车流逝。滋叔叔边开车边说:“上次和贵志你一起去瓷器坊,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夏目有些抱歉。他应该用更多时间陪滋叔叔和塔子阿姨的。“滋叔叔还是经常去瓷器坊吗?” “是啊。我上次就是在那里,为藤原先生求来庆长的花器的!”滋叔叔一提起佐为就神采飞扬的。猫咪老师则在行李箱里不满地滚动。夏目和田沼曾将庆长的花器往它身上五花大绑。 夏目忽然想起什么,愉快地一拍手:“也许可以见到小狐狸呢!” 夏目记得小狐狸妖怪总是在瓷器坊旁边的那座小山溜达。它还给自己送来一个可爱的小瓷碗。 “咦?贵志你在那里有朋友吗?” “嗯嗯!”小狐妖算是跟自己最要好的妖怪了,“正好见一见它。” 安顿好后,滋叔叔交待夏目要早回,就和友人就去了作坊里间。夏目则抱着猫咪老师走向山麓的森林。 第1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20节 “好久没有来过了呢……”夏目感慨地说,轻柔地拨开擦过肩膀的枯枝。细碎的雪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拂落。 妖怪们好像都喜欢在森林呢,夏目想。浅葱、青岚服侍壬生的矶月之森、六花它们的东方之森;小狐妖和牛头青鬼,也住在这样静谧的森林里;镜中记忆里面的玲子,也是到森林里找的斑。 大雪积满山林。嘀嗒……嘀嗒……有滴水声从森林深处传来,像空灵的叹息。 “……住在森林里,不寂寞吗?”夏目喃喃自语道。 “寂寞?才不。”出乎意料,夏目怀里的猫咪老师含糊不清地接口道,“寂寞不就是因为有无法实现的期待吗。” 夏目有点惊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啊?” “只有人类才会愚蠢地抱有虚无的期待。”猫咪老师打了个酒嗝,脸红红的,”我们妖怪……才不会寂寞呢!“它迷迷糊糊地一挥爪子。 “老师,你是喝醉了吧,回旅馆去睡一觉吧。”早知道就不把光的烧酒带给它了。 “不行!我可是你的保镖!”猫咪老师想嚷嚷来着,却连发音都不清楚了。 ……有你这样喝醉酒的保镖吗。 猫咪老师在少年怀里翻了个身,眯起了眼睛。夏目不再说话,想让它好好睡一觉。斑驳的光点落满了他的肩膀,森林里安静得什么也听不到,除了他自己踏过木叶的声音。 嘀嗒……嘀嗒…… 雨滴声越发清晰,夏目却觉得森林越发地静谧了。 寂寞,就是有无法实现的期待? 夏目觉得,他好像被猫咪老师这突如其来的醉话给唬住了。往山顶走去的时候,他居然一直在想着这句话。 期待算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吧。人类是有各式各样的愿望的啊。之所以会寂寞,真的是因为期待落空吗?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期待,就不会感到寂寞吗? 夏目回想起他的童年。孤清的漫长岁月里,他对周遭的人和妖怪早就没有了任何期待——可是为什么,他依然寂寞? 直到那晚…… 光拥住他,说:“我想成为你真正的友人。” 夏目无意识地抚上光送的黑色围巾。 嘀嗒声越发清脆,泠泠然的,像有小人在瓷碗里碎冰,又像有心事的女伶在拨着筝弦。 夏目听得惊奇,觉得这嘀雨声实在不似寻常所听到的。他很快找到了答案——小狐妖正坐在一个树桩旁,而一个小巧的银白瓷壶就放在树桩上,状如莲花,水声从底下的小孔滴到下面镂空的瓷碗里,发出曼妙美丽的脆响。壶上有一支用木做成的箭,悠悠地下沉。 小狐妖发现了夏目,立刻跳了起来:“呀!夏目!”说着就扑到夏目的怀里,“你终于来看我了!” 夏目抱着猫咪老师,被它撞得一个趔趄,然而,微笑的弧度却不住加深:“是啊,小狐妖,我来看你了。” “自从秋之夜宴就没有见过了呢!”小狐妖捧住脸颊,眼里闪着爱心,“夏目你看起来很快乐哟!” “是吗,”好像身边的妖怪都这么说,夏目莞尔,是因为光的缘故吧,“你也过得好吗?” “喔……还好。问题是,我总忍不住回来看这个壶。”小狐妖指了指树桩上的瓷壶,神色有些落寞,对上夏目不解的目光,补充道,“这是青岚姐姐送给我的更漏之壶。她说,等壶下面滴满水时,她就会回来看我了。” “你认识青岚?”夏目本来很惊讶,但又想起,他在东京的时候,小狐妖曾经来找过他,要他把糖果罐交给青岚,还差点儿被名取先生攻击。 青岚,她不会回来了。瓷碗大概永远不会有滴满的时候吧? 小狐妖还在兀自说着:“这好像是千年以前,贵族们计算下棋时间的工具呢!”晶亮的眼里浮现出向往,“青岚姐姐生活的平安时代哪……” 夏目也在小狐妖旁边坐下来,好奇地端详着这个银白色的更漏之壶。好美的瓷壶啊,光是听着这冰玉相击般的滴水声音,就令人心旷神怡了,比现代人的闹钟和计时器不知悦耳多少倍。 怀里响起轻微的鼾声,猫咪老师在他怀里睡着了。夏目怕吵醒他,索性和小狐妖坐在那里,边聊天,边细细研究这更漏之壶。 “小狐妖,你和青岚是什么时候见面的呀?” “嗯……大概也有好几年了吧。那时候,青岚姐姐是和一个女孩子来的,那女孩子穿着水手服,眼睛是很漂亮的蓝紫色……就和秋之夜宴上,那位戴高帽子的俊美公子一样!” 小狐妖在秋之夜宴上见过佐为。蓝紫色眼睛的女孩子?夏目下意识想起香子,但是,穿着水手服? “是川添真由。”夏目明白过来。 “嗯?”小狐妖歪了歪头,“我还以为她叫‘香子’呢,看青岚姐姐的口型是这样的。” “……”青岚把川添当成了香子啊。不过,她们确实长得一模一样。 夏目无端想起了那天呆呆望着天空的川添。月白色长发的少女,戴着”目“字的面具,蓝紫色的眼瞳里流露出悲伤。而佐为喊她”香子“时,川添猛地回头,眼里是深深的讽刺与哀寂。 她们之间,一定也有故事吧? “看着这个壶久了,就会不自觉地数着滴水声,一百次,一千次……“小狐妖伸手叩着壶底的小孔,声音渐渐轻了下去,“越数,就越寂寞……青岚姐姐到底什么时候才履行她的承诺,回来看我呀?” 又小心翼翼地说,”她不会有那个女孩子陪着,就忘记我们了吧?” 夏目心下叹息。玲子当年也许下了太多回来看妖怪的承诺,不也全是一场空吗? 夏目曾经觉得玲子很轻率。真正重视承诺的人是会害怕承诺的,例如他自己。可是……青岚,她只是为小狐妖着想,不想让它太难过吧? 夏目取出背包里紫式部的古镜。他想起在镜子里看过的玲子的眼睛,温柔的,脆弱而悲悯。 小狐妖拍了拍夏目的肩膀:“对了!夏目,我之前又为你做了个碗!我这就给你拿来!” “真的……谢谢你,小狐妖。” “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下噢!我去把碗拿过来!” “嗯,好呀。” 小狐妖高兴极了,它立刻回去给夏目拿自己做的小碗。 更漏声不绝于耳,猫咪老师还在睡着。夏目一会儿用手抚摸莲花状的刻痕,一会儿用手揪一揪木箭。小狐妖是对的,当四周没有任何声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在不自觉地数着这节奏精密的更漏声。 嘀嗒、嘀嗒、嘀嗒…… 那是谁的时间。 凝成千年不变的水滴。 声声叩问了千年之久。 夏目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这如露如珠的更漏声之中,竟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吉光片羽飞掠过他的脑海。情与执,爱与愧,时间,以及生命…… 他把紫式部的古镜放在面前的树桩上。镜面倒映着更漏之壶淡淡洁白的光芒。 一镜之隔,千年时空倒流。惟有水滴与落子声不变。 第86章 夏目特别篇十六 刑 夏目特别篇十六 诺子将更漏之壶放在格子窗边。那只叫”命妇之君“的狸猫在旁好奇瞅着。 “如此一来,你便知道时辰了。”香子说,”有了更漏,也好算算和你下一局要多久。“诺子向青岚嫣然笑道:“我们总在申时来看你。” 青岚竟有些怔忡。总在申时来看她? 是了……从几时起,她们二位已成为拜访自己的常客了。 低下头整理棋子,青岚不自觉微笑。 香子和青岚喜欢数着更漏之声下限时快棋。诺子则在旁继续写她的《枕草子》,不时瞅着她们微笑,显然在描摹她们的神情。 夏目觉得,那时的青岚,比千年后的任何时候都要快乐。 可是一切在藤原彰子入宫之后急转而下。 彰子皇后入宫,诺子在宫中如履薄冰。她送给香子的狸猫“命妇之君”病入膏肓,诺子情急之下,在彰子皇后面前向御医求助,就被冠上“无礼”的罪名而被扇耳光。定子皇后却无计可施。 诺子脸上的伤口让青岚震惊不已。香子说,彰子皇后在向定子皇后公然宣战。 香子的父亲和彰子皇后在朝野上属同一派系,这让诺子担心日后会与香子倒戈。香子却轻描淡写地说,彰子皇后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满朝之中,瞧得起我的,就只有佐为大人了。”香子很轻地说。 诺子说她很羡慕佐为。只一心一意致力棋道,便能留在宫中,无惧旁人加害。 “佐为大人也有烦心事呀。”香子说,“今年秋天的京官选拔,若是落选,就不能留在平安京了。” 诺子笑道:“如果佐为大人落选,那宫中就没有棋待诏能留下了。” 香子对青岚说,她的叔父也要参加选拔。 青岚想知道得更详细,诺子却摇头:“选拔举行的门道是怎样的,公卿们都讳莫如深,根本打听不到。天皇更戒备贵族了。” 她们所交谈的这些,夏目并没有听明白。只是紫式部和清少纳言的眼里,都明显地多了沉重。他感到欣慰,他了解的佐为从不谙权势。 他想起光说的话,放浪千年的佐为从来没有什么不一样,是他们不一样了。 仿佛是瞬息之间,矶月之森的枝头坠满了红叶。殷红的叶片在秋风中翻飞起伏,宛如一个个苍凉诗意的手势。 风吹来,一片红叶款款从枝头落下,在日光下飘舞,有种鲜丽脆弱的美感。夏目下意识伸手去接,那片红叶却穿过他无形的肌肤,落到格子窗前的女孩肩上。 青朽叶色的表衣,与一枚嫣红的叶片,有参差的对照。 青岚的脸上露出落寞与担忧交织的神色,她写道,“式微,式微,胡不归?” 香子和诺子,已经数日未出现了。青岚心急如焚。她坐不住了,心想哪怕去看她们一眼,确认她们无恙就好。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习惯有她们存在了? 斗篷与裙摆滑过城门的朱红门槛时有沙沙声。诺子说过,平安京中除皇宫之外,最显赫的府邸便属藤原氏。她看到朱雀大街上一座饰满红纸灯笼的府邸,恢弘华美不下皇宫。青岚心料那便是藤原府邸无疑,便加快了脚步。 华贵牛车驶过,压着一角锦绣衣袂,幽幽散出几缕熏香。宫人络绎不绝,不断有喧哗声音,仿似烈火烹油,是青岚从未见过的盛景。 就在这时,肩膀被拍了一拍。青岚吓得不轻,差点拿不稳手中风灯。 “别怕,是我!”是诺子的声音。青岚顿时松一口气,转过身去。只见诺子身穿樱红十二单,脸色苍白。 “我远远就认出你来了。”诺子轻笑,笑容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虚弱,“我也是偷溜出来找香子的……”碰上青岚困惑的眼神,诺子解释道,“香子要行笄礼了,非常隆重,她无法出府,‘命妇之君’只好回我那里治病……“声音忽然低下去,“青岚,你知道么?‘命妇之君’快死了……” 青岚想起那只可爱的狸猫,心中哀伤。却见诺子的身子晃了一晃,青岚忙伸手去拉她的手腕,却摸得一手湿凉。定睛一看,猩红一片。 啪!风灯摔裂在地上。 诺子想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青岚飞快地拉过诺子的手,挽起她的衣袖——只见葱白的手臂上,布满了蜿蜒的细密的伤口! 青岚大骇! 诺子此时也瞒不住了,颤声道:“我抱着‘命妇之君’入宫找御医,彰子皇后经过,狸猫受惊,差点儿扑向彰子皇后……于是……她就下令对我用了针刑……” 青岚浑身发抖,不觉落下泪来。藤原宅前的盛景显得那么讽刺而悲凉。 两人步入街道旁的布衣食肆里。 “你无需太担心。”诺子反倒劝慰她,“定子皇后亲自为我擦药了。” 青岚流着泪。若非她今日偷偷入京,诺子一定会瞒着她的。 “定子皇后很是无助,她身边没有太多可信任的女官……”诺子苦恼地说,“人又太温婉善良,不似彰子皇后手段狠辣——” 她忽而定睛凝视青岚,眼里有冉冉的火光:“青岚,你可愿入宫,与我一起担任女官,共同辅佐定子皇后?” 入宫担任女官!一股奇异的热流涌入青岚的胸口。 “定子皇后如今亟需能信任的女官。菅原氏也是贵族,定子皇后不会介意你不能说话的。”诺子沉色道,“我知道……你很想堂堂正正地和佐为卿下一盘棋——” 她话音蓦然停住,摇了摇头,用秋扇抵住前额,“不、不,你还是不要入宫的好,宫里实在太凶险了……” “我想入宫。” 青岚蘸着泪水写的字让诺子愣在了那里。烛火的影子跳跃在女孩的脸上,青岚的神色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庄肃,还有隐隐渴慕。 “我想在你们身边。” 因为,我喜欢你们。 我讨厌看着你们难受而无能为力。 还有……佐为大人。 “你……你是认真的么?”诺子怔怔地看着桌上转瞬即逝的字迹,“青岚,你当真想入宫?” 青岚直视诺子,眼睛被火光映得明亮如炬。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菅原宅前。 藤原府邸的盛景犹在眼前,可菅原宅却清寒得多。几乎辨认不出那是贵族的住所。青岚无助地看向诺子,诺子只能苦笑:“现在,你明白为何连天皇也忌惮藤原氏了吧?” “来者何人?”门前侍卫警惕地迎上前。 青岚缓缓摘下兜帽。侍卫顿时变了脸色:“……姬君……天哪!竟是姬君!”说着便叩拜下去,随即进府中通报。 头戴立乌帽的叔父很快就从府中出来了——只有他一人身披深黑色单衣出来。青岚看在眼里,心中一阵悲苦。她在叔父眼里,终归是最忌讳的不祥! 诺子却携起她的手,盈盈一拜:“少纳言清原诺子拜见菅原棋待诏大人!” “是大纳言大人的姬君!”菅原大人一惊,显然怎么也想不到定子皇后身边的女官竟深夜来访,还同昔日他遗弃在矶月之森的侄女在一起,不由心生警惕,“快快请进!”说着,就吩咐侍从以大礼相迎,却被诺子阻止,“还请大人莫要声张我们到访。” 于是,菅原大人便将两人迎入厅中,只点亮一盏宫灯。青岚再次行礼,诺子便娓娓诉说起她想让菅原大人助青岚进宫的想法。 “菅原大人,您在宫中是受天皇器重的棋待诏。今时不同往日,天皇忌惮藤原氏,定子皇后势单力薄,只要您在定子皇后面前举荐,青岚便很有机会入宫,辅佐定子皇后——” 青岚澹然举眸,望向她的叔父。 对于这位不情不愿地抚养她、又遗弃了她,又为她求来杜若衿缨的人,青岚对他的情感复杂而蒙昧。 他,有疼惜过自己哪怕一点吗? 却听菅原大人为难地说:“少纳言君,只怕不能如你所愿。你当知晓,我要参加宫中棋师选拔……对手棋力高强,我胜算不大,甚或离开平安京——” 这一句话,生生将青岚的心捏成了灰烬。叔父并不愿帮她,从一开始就是。 不能说话的她,一向是菅原氏的包袱。 诺子显然识破了这点,霍然站起:“菅原大人,您想也不想,就拒绝自己侄女的恳求?” 诺子,她竟为自己出言顶撞叔父。加上连日来的陪伴,香子和诺子,是青岚多年来仅有的友人——可是,她却什么也不能为诺子做吗? 青岚的心口就像被人狠狠抓了一把,随即,悲从中来。从案前拿起蘸了墨的笔以及宣纸,接着,屈膝跪下。诺子和菅原大人都吃了一惊。 菅原大人忙上前:“青岚!你……你为何这样——” 青岚的泪水潸潸而落。她铺开宣纸,墨水溅落,她只觉手中羊毫都在发抖,仿佛积聚了多年来所有的愤懑。 她一字一字地写道: “山河广而无梁,势不能凌波以径度,又无羽翼以高翔。恸之!” 怀才却为命运所累,是每一代弈者文人的悲剧。 诺子以扇掩面,泪水默默沿衣襟流下。菅原大人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菅原姬自幼棋艺极佳,他其实是牵念这个灵性十足的女孩的——只是,她天生残疾,又胡言乱语,贵族间耳目众多,他有太多身不由己。这么多年,确实委屈了这个侄女太多。 “少纳言君,青岚,我答应你们。”菅原大人终于沉声开口,“——我会尽我全力,成为天皇身边的棋师。 “然后,我会以御棋师的身份,向定子皇后正式举荐菅原姬。” 第87章 夏目特别篇十七投水 夏目特别篇十七 香子行笄礼的那天,诺子带着狸猫的尸体,到矶月之森拜访青岚。 “香子还不知道这件事……”诺子轻声说,眼睛红红的,“我不想让她在这样的日子里伤心。” 青岚愀然神伤。两人把狸猫的尸体埋入森林,将红叶覆于其上。 忽而听得急促脚步声。定子皇后的侍女也来到矶月之森。 诺子与宫中侍女一向要好,甚至平日溜出来都要靠她们一一打点掩护。现下侍女陡然出现,诺子有一瞬还以为自己又要被罚,面色一白。 侍女却笑着摇头。她带来两个宫中喜报。 一是菅原大人当上了天皇身边唯一的棋官。 二是菅原大人今日便向定子皇后举荐了青岚,定子皇后邀请诺子和青岚入宫觐见,并共用晚膳。 诺子和青岚都没料到消息来得如此迅疾,眼里皆是瞬然的惊喜。不久后菅原府的侍女也到了,为青岚焚香更衣。半个时辰之后,青岚便小心翼翼地敛着厚重衣摆坐在了牛车上——她第一次穿这身华美隆重的十二单。 牛车粼粼。诺子把青岚的长发用缎带绾起,杏眼中有明媚笑意:“我总算知道何为大悲大喜了。” 牛车停在清原宅邸前。诺子回府更衣,侍女让青岚在牛车上稍等。 青岚用秋扇撩开牛车窗帘。平安京里夕阳正酣,巍峨的皇城殿宇被裹上一层矇昧的红。风扑得她身上凉浸浸的,但心头的沸扬却没有丝毫冷却。 福兮?祸兮? 青岚想起那日在雨中惊鸿一瞥的佐为,他那一声温柔的呼唤,“青岚”……脸上顿时烫得像要燃烧起来。 她终于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佐为面前了。 和她对弈之后,他如玉的面庞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是欣喜与赞叹吗?会不会也和香子一样,蓝紫色的眼眸里,映出自己身影? 青岚按捺着胸口的悸动,却听得衣袂簌簌,有落索脚步声,宛如踏在破碎的红叶之上。目光所及之处,那人头戴立乌帽,紫色长发垂泻,一身月白色流云纹狩衣,孤身一人在暮色里行走。 心中仿佛有一股滚热的力量在激荡。佐为大人!佐为大人!望着那熟悉的、遥遥远去的身影,青岚下意识想喊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此时的佐为却背着行装,垂着头,满面疲倦,似是落魄之极。 佐为,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宫中的贵族棋士,却在长安大街上孑然一人……青岚心头漫上不安。她拂开门帘,侍女立即迎上前来,她没有纸笔,只能讷讷用手与唇形笨拙地表达,但诺子此时不在这里,侍女根本无法明白她的意思。 一轮红日缓缓落下,就像青岚此时越发沉坠的心情。佐为的孤清身影就像一道横亘在镜面上的裂缝,烙在青岚的心上。 遇见佐为以来,青岚觉得自己总是一时欢喜一时怅然,所思所行也迥异。对此她从未细想,也看不明白自己。 只见清原府邸前的两名侍卫说着话:“你瞧,那不是宫里的藤原棋士吗?” “听说这次京官选拔中,藤原棋士在棋局上作弊,被天皇斥责了,还败给了菅原棋士。” 作弊?败给菅原棋士? 不可能,据香子纪录的棋谱来看,佐为的棋力在叔父之上,他无需作弊啊—— 等一等……教天皇的棋官选拔,叔父的对手,竟是佐为? 电光火石之间,青岚蓦然想了起来。那一晚,她与诺子夜访叔父,叔父起先是推辞的,自己写下和歌,于是叔父才承诺举荐自己…… 难道,叔父为了赢这一局,动了手脚?! “作弊啊,难怪被天皇逐出皇宫了。” “唉,这回藤原棋士的名誉是无法挽回了——” “别说了,口无遮拦的。”诺子的侍女听不下去了,对他们压低声音道,“你们可知道牛车里的这位就是菅原——等等,姬君?!” 青岚提着衣摆,径自下了牛车。不顾侍女阻拦,她向佐为离开的方向快步走去。 如果叔父真的动了手脚,那么,害佐为被逐出皇宫的,便是她了……这个可能性青岚仅是想也不能接受。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牛车里安坐了。 身穿十二单,行动非常不便,青岚每走一步都吃力无比。各府邸院落的绯红宫灯一盏盏亮起,佐为的身影遥遥消失在东门之外。夜幕降临,东门外嘉木苍翠,黑影幢幢,哪里还有佐为的影子? 夏目看着身穿华服的女孩孤身站在平安京城外,月色从树梢漏进,落在她写满无助与惊慌的脸上。她的足边有细小的繁茂白花,正是夕颜。夏目在《源氏物语》里读过,夕颜,是薄命之花。 寒意,从夏目的脊背蹿上头顶。 ——他忽然不忍、也不敢再看。 月色空明,眼前有苇草蒹葭飘摇,映着一泊明晃晃的银白。青岚和夏目同时看见了,蒹葭之中,有藤紫色如雾漫开。佐为仿若失了魂似的,一步一步地走入水中! “不、不——佐为!”夏目惊恐地大喊一声,这一瞬间,他忘了今夕何夕。身体里有彻骨绝望,他知道,佐为要投水自尽了!就在他的眼前! 这一幕,也落在了青岚的眼里。她的脸迅疾地失去了所有的血色。泪水簌簌而落,她徒劳地动着嘴唇叫喊,夏目想如果她那发声,那声音想必凄厉而尖锐。她提着裙摆想向佐为跑去,十二单却厚重无比,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行动自如! 耳边传来裂帛之声,青岚在情急中竟将十二单外层的天青色唐衣撕裂。她不顾一切地向湖里奔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涟漪层层荡漾,月下,冰冷的湖水已浸润了佐为的身影……像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红叶,沉坠下去,杳无声息…… 夏目看得心神俱裂,泪水怔怔滑落。而青岚,眼里是破碎的绝望,则像一头哀哀无声的困兽,她好像始终难以置信,疯了一般地扑进水里……却是徒劳…… 淅沥雨声中,他的唤声柔和如初夏的草木清新:“青岚。” 她在牛车里,把一柄红色的油纸伞递给他,指间有一闪而逝的温润。 在水边,飘摇蒹葭里,他救起了襁褓里的她。而今,她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水里死去! 是她……是她,害死了他! 眼前惨烈一幕也让夏目无法思考,双唇微微哆嗦。佐为在他面前溺亡,他仿佛魔怔一般地动弹不得,泪水在少年脸上蜿蜒滴落。 公元九八八年秋,紫式部行及笄之礼,清少纳言与定子皇后议政争之事,藤原佐为投水身亡。 “回来,夏目贵志。” 耳边传来熟悉召唤,威严深邃。 “你不属于那里。好好看着现在。” 他是属于哪里的呢……有谁知道呢……只是那声音逐渐地清晰起来。千年前的平安京像日光下的雾气一般悄然蒸腾消散。而后,夏目睁开了眼睛,对上猫咪老师和小狐妖担忧的眼睛。他的面孔上泪迹斑斑。 更漏之壶中发出嘀嗒一声。 千年已逝。 第88章 夏目特别篇十八 悲前事 夏目特别篇十八 真相大白。 在青岚的牵引之下,夏目仿佛在千年前真真切切地走过一回。女孩的笑颜,落子的声音,千丝万缕的情感……鲜活得历历在目。 因为相似的童年,夏目不知不觉把自己的一部分投注在青岚身上。青岚这一生所能握住的,就只有那一个卑微的祈愿。她所有的爱意都映在夏目心里,她的泪水仿佛滴在夏目心尖。他们一起看到了佐为投水身亡,青岚的震动与哀伤,便无比清晰地映在夏目心里。 由始至终,他除了旁观,无能为力。 下榻的旅店很是安静,院落里只有青葱翠竹在风中摇动。猫咪老师用小狐妖做的碗吃完糕点,便看到夏目呆呆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白色衬衫的少年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头耷拉着,只有浅栗色的发丝随风拂动。 猫咪老师忽然想起夏目玲子,也曾经这样蜷缩着。 她说,当人受到伤害或巨大的冲击时,就会摆出这种婴儿在母体中的姿势。因为,害怕。 夏目恍恍惚惚地拿出手机,第n次拨打光的电话。他其实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只是,他想听到佐为的声音。 猫咪老师打量着他。少年的情绪还没有平复过来,眼神是如同初生婴儿般的脆弱。 “再不和佐为说话,我就要疯了。”夏目只说得出这么一句。 夏目之前被妖怪的情绪影响,都要难受好几天,有时甚至会呕吐。 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千年时空横亘,爱、执念与愧意庞杂交错。像一团缠得缱绻却无从解起的结。然而等旁人稍微理清头绪,一切已不可逆转,所有的故事都在时间的长河里灰飞烟灭。 ——只留下他,独自承受这混乱的思绪。 “你不如去找他们吧。”猫咪老师看他实在难受得很,“看看现在的佐为,你会好一点吧。” 夏目不语。佐为投水的一幕仍在夏目脑海里徘徊,但同时浮现出另一幅温情画面。那个雪夜,他们围炉而坐,佐为握着他的手说,如果感到害怕,就到我们这里来吧。 佐为,我想看到你好好活着。 只要你们在,我就不害怕。 给光发了信息(还是没有回应),捏着薄薄的车票,未经思虑地,夏目就这么出发去了代镇。 行装简单,穿上外套,只带着装了《友人帐》和古镜的背包。从八原到代镇,只需要搭新干线三十分钟。 明明跨了城市,却比自己走路到学校的时间还要少。价格也便宜,如果猫咪老师少吃几只七过屋的肉馒头,就可以完全省下来。 ……但夏目还是觉得自己在做一件荒唐的事。 他不是第一次被妖怪的情绪影响到神志不清,只是这次难受到了极点。或许,他感受到的,是青岚与他自己,双倍的恐惧与悲伤。 列车开动,他再一次踏上回家的路。 来到夏目宅的那一刻,夏目呆住了。 这……这真的是亡父母亲留下的那座空荡荡的房子么? 空气中有草木清旷的芬芳。破旧的老房子已被修缮一新,窗几明净,就连和纸风铃也被擦拭得莹润通透。里面传来清脆的金石之音。 院子里的杂草被一一除尽。左边的空地上,悬晾着亮眼的运动衣和帽衫,几乎每件上都印着“5”。还有狩衣,雪色织锦,绣有流云藤花,飘扬在风中,像一卷一卷流丽的浮世绘。 另一边,则有用竹篱笆圈起来的地,里头抽出了点点翠绿的新芽。夏目想起光说,为他种上了梦中的枇杷树和紫藤,此时亲眼所见,更是震撼非常。他的鼻子无法抑制地一酸。 ——就跟夏目向光描述的梦中的家,一模一样。 新芽竹篱的旁边有两张藤椅,是夏目父母的旧物。夏目的母亲就时常坐在那里,抱着幼时的他唱童谣。 一只绚烂的蝴蝶,停在夏目的肩上。夏目不自觉地放轻呼吸,转瞬,蝴蝶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也许是听到脚步声,落子的金石之音停了一停。半晌之后,屋门敞开。紫色长发飘逸,一袭月白狩衣,带着杜若的淡淡洁净香气。不是佐为又是谁? 夏目有一刹那的恍惚,就像黑暗中陡然见到蓬勃日光,又像酷暑中饮下一口冰雪。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满足的叹息。 “啊,贵志,是你?”佐为刚惊喜地说出一句,话音未落,夏目就扑到他的怀里。眼泪涌出,淌湿佐为肩前的衣料。他的温度暖洋洋地传到夏目身上。 幸亏幸亏,千年已逝。 “贵志?”佐为困惑,感觉少年此时不似寻常,却同时为这难得的亲近举止感到欣喜,“贵志,发生什么事了?” “佐为,你在这里,真好。”夏目松开他,孩子般地吸了吸鼻子。 “你这孩子,”佐为眼中仍有不解,却忍不住泛起隐约笑意,“怎么像光一样呢……” 这时夏目看到玄关处一个少年身影。墨绿短发,笔挺的西装革履,妥帖出颀长匀称的身形。是塔矢亮。 “下午好,夏目君。”亮看到夏目没有丝毫的意外。 “我和小亮今日相约下棋。”佐为解释道。说着,望向已现出微薄暮色的天空,微微蹙眉,“光怎么还不回来?”转向夏目,“贵志,光知道你回家来了么?” 夏目一愣:“我打了进藤君很多次电话,也发了信息。”但都没有回复。 夏目忽然灵机一动。回到代镇,又联系上光,自然而然想起拉面——他会不会是在那里? 在代镇不远,有一家特别好吃的拉面馆。而他对拉面其实也就一般,可见那里的拉面是有多美味。夏目还记得,他就是在橱窗前傻傻盯着海鲜拉面的时候,被三世子和她的朋友欺负的。 夏目此时就到了童年的那家拉面馆。他老远就闻到了汤底诱人的香气。快十年过去了,人还是那么多,半垂的布帘不断掀起又落下,闹哄哄的。 果然不出所料,夏目就在那家拉面馆里发现了光。 金色刘海的少年脸朝下趴在那儿,身穿格子衬衫,手肘压住背包,显然是睡着了。他面前摆着一碗吃到了一半的拉面。 原来是因为睡着了才没有接电话啊……可是光为什么不回房子里睡? 夏目疑惑,却不忍心吵醒他,只坐到他对面。暖黄色的灯光将少年的轮廓摹得温暖柔和。 进藤君,佐为回到你身边了,你快乐吗? 还是,也有难以启齿的烦恼? 夏目为光赶走在拉面碗旁打转的飞蛾,拿起已经改版了的餐牌,怀念地研究起来。海鲜拉面涨价了…… 光忽然咕哝一声。夏目从餐牌里抬起头来看他,只见那双琥珀色的睡眼惺忪地眨了一眨,半秒之后,瞪得滚圆:“啊!夏目!” 餐牌还遮住夏目半张脸:“醒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光满脸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夏目玩心一起,笑道:“我厉害啊。”因为知道你一定会发现这里。 光这才看到手机里错过的电话和信息,连连道歉。 “你是第一个发现我这秘密基地的人,连佐为也不知道。”光半开玩笑地说。 “佐为和塔矢君在等你。” 光说:“我知道。”拉过眼前的拉面碗,拿筷子夹着里面的面条,“不然我为什么要躲在这里?” 第89章 夏目特别篇十九 光 夏目特别篇十九 夏目说:“你不可能一直这样躲下去吧。”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光低下头,将凉了的拉面送到嘴边,“我和塔矢现在……怎么说呢,就像打回原形似的。” 这么好吃的拉面,光的表情分明就写着“食不知味”几个大字。 “打回原形?”夏目重复道。 “就是佐为附在我身上的那个时候。两年以来,我和塔矢虽然彼此关注,却从来没有好好说话,也没有认真地下过一盘。” “我还以为你们从一开始就是要好的朋友和对手呢。”夏目有些惊讶。 “怎么可能,你不知道塔矢有多嚣张,他根本记不住输棋给他的人。要不是佐为,那家伙怎会把我放在眼里?” 夏目记得从前光谈起亮君时脸上那副自信昂扬的神情,直嚷着“我一定要追上塔矢!”可是现在,却那么寂寞。 “怎么会不把你放在眼里呢?”夏目觉得无法理解,“你都是天元了……” 光苦笑:“那跟是不是天元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的眼里压着浅淡的自嘲,“一开始站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是佐为,不是我。我夺走了塔矢本应该投注在佐为身上的目光,所以,他觉得我是骗子吧。” “那不是你的错啊。”夏目想起童年种种,不由替光委屈。 “塔矢这么骄傲,他觉得被愚弄了吧。”光很理智地说。 光非常了解亮君。正是因为这样,两人才迟迟无法释怀。光能说出这番理性的话,也证明他并没有真正责怪亮君吧。 光,不就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吗? “我记得你从前常去塔矢君的会所下棋。” “嗯,我现在没有去了。我没法面对塔矢。更别提像小学生那样下棋、争吵了。” “好可惜。” “所以,我就只跟佐为下,像从前那样,被佐为每天痛宰……跟你说,佐为以前都没有对我这么狠哎!我每晚输棋的目数都没下过五目!” 夏目不禁失笑:“是因为你变强了吗?” “佐为有一天居然笑眯眯地说,他终于能放心地痛下杀手而不担心打击到我了……可恶,难道是被猫咪老师附身了吗?” 明明是抱怨着的语气,光的唇角却不自觉地扬起弧度,眼里也有了夏目熟悉的神采。夏目感到一阵窝心。 光问:“对了,夏目,你怎会突然跑来?虽然那是你的家,但我还是有点担心……该不会是遇到可怕的什么妖怪了吧?” 夏目看着光干净的琥珀色眼睛,想起他那句话:对付你这种人,就得厚脸皮地说心里话才行。 夏目微微一笑,说:“我没有遇到可怕的妖怪啊……只是,想见你们,所以就来了。” “噗!” 猛然被面条噎到、狼狈地喷出一口面汤来的声响,让夏目睁大了眼睛。对面的光被拉面呛得满脸通红。夏目忙伸手去拍他的背。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1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21节 “咳……咳,夏目,你以后要说这种话,可不可以事先打个招呼?” 夏目在光水汪汪(?夏目君你绝对是看错了)的眼神底下,有些无奈,有些尴尬也有些好笑。 “有那么……呃……奇怪吗?” “不是奇怪!是受不了!我刚刚那一瞬间觉得自己都要化了……”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下又一下敲击玻璃的声音。两个少年同时朝窗外看去,异口同声道:“猫咪老师?!” 只见猫咪老师的脸压在玻璃窗上,伸着爪子,一下一下地敲着窗户,口中一开一合不知在说什么。光和夏目看着这张搞笑的脸目瞪口呆。 “它在说什么啊?”光囧囧地问夏目。夏目摇头。 要是人还好,但要辨认一只猫(猫咪老师怒:我才不是猫!)的唇语好像有点太难了。拉面馆不让猫进入,在看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表情和比划后,两人最终放弃,走到外面。 “猫咪老师,你不会变成人进来吗?”光才问出一句,伸手想抱起它,猫咪老师就一脸嫌弃地蹦了老远,怒叱:“给我滚远一点!” “喂,我又做错什么啦——” 夏目看到猫咪老师的脸在扭曲着发青,蓦然想了起来:“是因为杜若的缘故吧。” “呃?”光一愣,随即明白了,“你送给我的那个小香料袋子?噢,我天天把它放在背包里呢,秀策棋谱的味道就不那么大……” “闪开闪开!”光一靠近,猫咪老师就捂着鼻子嚷嚷。 “所以杜若真的可以除妖?可是猫咪老师,你也不至于吧……我就只能闻到一点点味道,跟茶叶没有两样哎……” “废话,人类跟妖怪的嗅觉怎么可能一样嘛!”猫咪老师抢白道。 眼看着新一轮人猫大战又要爆发,夏目赶紧转移话题:“猫咪老师,你怎么也来了?” “你可是我的食物,被他抢先吃掉要怎么办。”猫咪老师凶巴巴地一指光。 光绷紧脸:“你放心,在吃夏目之前,我一定会先把你炖了。” “我现在就吃了你——!” 夏目一把抱起猫咪老师,一拳敲上招财猫的头:“你们两个,都给我适可而止!” 被猫咪老师一搅局,事情不知怎么就变得滑稽起来。猫咪老师死活不肯靠近光一步,于是,隔着三十步的距离,光和猫咪老师几乎是用喊的在互相吐槽,谁也不甘示弱。后来猫咪老师变成玲子的形象去买鱼,光塞给它几个硬币,和夏目一合计,将猫咪老师无情抛弃。 “猫咪老师真麻烦。”夏目在街道的自动贩售机买了一瓶麦茶。 光却哈哈一笑:“我就喜欢和猫咪老师互掐。吵完之后身心舒畅。” 夏目一口麦茶差点喷出来。“进藤君,没想到你有这么变态的嗜好。”他佯装用全新的眼光打量光。 “哈哈,说不定是噢。” “怪不得你不和塔矢君吵架就失落……” 两个少年有说有笑地沿着代河向西走。清爽的春风轻轻拂过两人的发丝。代河在夕阳下波光粼粼。 夏目忽然发现,他们已有多次这样并肩行走了。不久前,他对光还是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可是现在,向彼此分享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已经变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夏目看着光的侧影。光比他高一些,少年琥珀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棱角分明的脸庞被霞光镀上一层绚烂的金,说不出的帅气与温暖。进藤光,如同他的名字,真的就像无法抗拒的阳光一样。虽然外表看起来大大咧咧,但是夏目比谁都要清楚,光有一颗温柔细腻的心。 “代镇,真的很美,离东京也近。”光由衷说,“你的爸爸妈妈,从前住在一个很适合居住的地方呢。” 夏目也很感慨。“是啊,代镇才是我真正的家。” “夏目,你真的不考虑跟我们一起住回你家里吗?”光在意地说,“每一次,我看到你小时候的木刻画都会想,最应该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其实是你……所以,我按你说的话布置了房子……”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说:“不知道,能不能代替你从前的家。” “很谢谢你。我也想和你们一起住。”夏目低下头,微微惆怅,“但是,《友人帐》——” “《友人帐》里的名字,总有一天会还完的,是不是?”光顺着说,认真地凝望夏目茶色的眼睛,“那时,你就搬回代镇来吧,和猫咪老师一起。” 第90章 夏目特别篇二十 不再交集 夏目特别篇二十 夏目来不及说话,就看到不远处有黑影一掠而过。那冷冽而哀怨的、喊着“夏目玲子”的声音,在夏目听来有如晴空霹雳,伴随着一阵阵的无力。 ——原来,不管他到哪里,都无法逃离吗? 说时迟、那时快,妖怪就向光和夏目扑来。光的嘴唇还在一开一合,夏目就猛地将他的身子一推,光措手不及地倒在河边的草丛之中,堪堪避开了妖怪的爪子——而夏目自己,却迎面对上了它迅猛的一击—— “受死吧,夏目玲子!” 夏目在骇然中紧紧闭上了眼睛。衣料被撕裂的声音,手肘一阵剧痛,温热的血流淌出来,还有光的喊声……电光火石之间,身子却被柔软的毛发全然裹住,视野被全然遮蔽,风声中传来熟悉的斑的呼啸,雪亮的光芒一闪而逝。 等到夏目再度睁开眼时,视野几乎整个被斑的身形遮蔽。银白毛发的妖兽裹着他卧在草丛上。 光,跪在夏目面前,眼里是一览无遗的恐惧。 “夏目,你……你怎么会……?不管怎么样,你受伤了!”光结结巴巴地说,除下背包,手忙脚乱地为夏目找着纸巾,却怎么也找不到。他更着急了,居然把整个背包都倒了过来,棋谱、零钱包和杜若衿缨散落一地。 夏目沉默地望着惊慌失措的光,心里涌出一股奇异的悲凉。 进藤君……我是不能留在你的身边的。 这样的我,留在你身边,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斑直皱眉,呼吸间隙的气流吹起少年金色的额发:“进藤,你可不可以先拿开那香料……” 可是光置若罔闻,只取出纸巾上前,拉过夏目的手肘。 夏目感到异样。 “进藤君?” “你别动。”光按住夏目手肘上的伤口。 斑不耐烦地说:“喂,你再不拿开那香料——”还没说完,砰的一声,斑不见了。猫咪老师从夏目身边跃起,蹦到离光几十步之远的河堤石柱上,一脸嫌恶。 光看起来吃了一惊:“猫咪老师怎么凭空出现了?” 凭空出现? 猫咪老师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夏目也诧异莫名:“进藤君,你不知道猫咪老师的真身是斑吗?” “我知道啊,我见过斑两次呢。” “可是,斑刚才明明就在——” 说着说着,夏目的心里就起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夏目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进藤君,你刚才,有看到我是怎么受伤的吗?” “我刚才被你突然推在草丛里,起来之后,你就倒在那里了。”光的眼里有困惑,看起来也不像撒谎的样子。 “你……看不到那个妖怪?” 光摇了摇头:“什么妖怪?” 啊? 夏目彻彻底底地愣住了。光,据他所知,和夏目、名取一样,是能看见妖怪的体质。可是现在——? 他想起章史先生。章史先生和妖怪萤曾是一对恋人,后来,章史先生再也看不见妖怪了,他和萤的一段恋情也宣告终结。后来,章史先生要结婚了,萤用生命幻化成了章史先生眼前漫天的萤光。 难道,光……就和章史先生一样? 光仍困惑地看着夏目,夏目却在这一刹那感到心底有什么凉了下去。他无助地看向猫咪老师,只见猫咪老师的视线牢牢地锁在光的身上。忽然,眼睛危险地虚起—— 一声低沉的嚎叫,代河边再次出现了那匹巍然雪白的妖兽。夏目根本来不及阻挡,它就逼到光的面前,呼吸间隙的气流吹起少年金色的额发。 光依然看着夏目,神情迷惑。 光真的看不见妖怪了。 这时,斑张了张口。夏目忽然感到强烈的紧张。他迅速上前,把光拉到身后,迎向斑在夕阳下的巨大身影。 少年直视斑眯起的眼睛:“你想做什么。” 光在他身后不安地动来动去:“夏目,你在跟谁说话?” 斑冷笑道:“你怕我吃了进藤?” “嗯。”因为这一瞬间你的眼神。 “可笑!” “不可笑。”夏目的声音静静的,“你从前也吃过人,不是么?” “夏目,你到底在跟什么东西说话啊?”光更慌张了。对着空气说话想必是很诡异的场景吧,光的脸色甚至有点发白。 “我从来没有向你承诺过不吃人。”斑的语气是硬生生压抑着情绪的冷漠,“我吃了他,你能怎样?” 夏目久久地凝视着斑,忽然,叹了一口气:“不要说谎了。你明明很喜欢进藤君的。” 光这时已经不再问夏目话了。他退开一步,神情若有所思的。 “我是疯了才会跑来找这个区区渺小的黄毛小子。”斑冷冷地说,“我不会再见他了。” 说完,斑一转身,摇了摇尾巴,腾空而去。这一瞬间刮起的风声吹起了少年金色的刘海。 “我会回来的。”夏目很轻很轻地说,也不晓得斑有没有听见。 “猫咪老师——”光好像模糊地意识到了什么,向着天空大声呼唤。斑皓洁的背影被夕阳染得红彤彤的,像燃烧一般。听到光的喊声,妖兽的身影停了一会儿,又毫不犹豫地向着远方飞去。一轮红日在它身后款款落下。 就如同和不再见面的友人做最后的告别。 从此以后,不再交集。 夜幕降临时分,空中出现了一弯清月。月光如水沁凉,照在寂静的山路之上。很远很远,就能听到和纸风铃的声音:“叮……叮……” 现在的山月,和千年前有什么不一样呢? “你是说,我丧失了看见妖怪的能力?”光惊异。 夏目点了点头,说:“我以前也碰到过这样的人呢。” 夏目向光说起了章史先生的故事。 “我还想去八原看看你和那些妖怪呢,感觉很有趣的样子,没想到,就看不见了……”光失望地说,“也就是说,如果佐为没有成为人类回来,我也看不见鬼魂状态的佐为咯?” “我想应该是的。” “哎……” “不过,也没关系啊。”夏目向他勉强一笑,“佐为都回到你身边了。” “虽然是没关系……但是……”光低头盯着脚边的片片野花,“夏目,能看到妖怪,对于我来说,意味着能走进你和《友人帐》的世界啊。” 夏目惊讶地看向光。山月落在光的眼睛里,泊出一汪晶莹的银白。 “我做过一个梦,梦里是一座冰屋,里面有你、猫咪老师,还有佐为……你们都不理我。我无法忘记那种孤单。也许是因为,我失去过佐为吧。” “进藤君……” 其实,很早以前,当你拿着伞遮过我的头顶时,我就把你划归到我的内心世界里来了。 可是,为什么会觉得寂寞? 第91章 夏目特别篇二十一 殃及 夏目特别篇二十一 静夜里凉风四起,和纸风铃的声音叮叮作响。山月被乌云遮蔽,光和夏目正在说话,天空就下起雨来。 “糟了,我没带伞,快回家。”光对夏目说。 两人在回家的小径上小跑。山路上的灯盏并不明亮,雨丝是缠绵的柔和银色。远远看见佐为,执着一柄绯红的油纸伞,敛衣涉水,在青石板路上行过。 光挥了挥手,佐为看到,便在雨中驻足,向他们微微笑着。 时空在这一瞬仿若倒流,这一幕与千年前在桥上执着红伞的佐为重合,夏目顿时百感交集。 “光,你这样粗心,出门去也没有带伞。”佐为一看到光就说,眼里有温柔宠溺,“贵志,也亏你能找到光,否则又不知到哪儿玩耍去了……” “什么玩耍,别把我当小孩子……”光不满地嘟囔着,边拽着夏目躲到了佐为的油纸伞底下。 三人就这样依偎在红伞下回到夏目宅,肩膀上有深深浅浅的水渍。 和室之中,棋盘星罗棋布。光没换鞋就凑上前去看,脱口就说:“塔矢又变强了!”微不可闻地“唉”了一声,“他的赛绩还是比我好一点……难怪,棋院今天告诉我,lg杯青少年邀请赛的种子选手还是他。” 佐为合上油纸伞:“光,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小亮——” 光只说:“这是我和塔矢的事。”头也没有抬。 这种对话显然在他们之间上演许多次了。夏目有些想笑,又有些心酸。亮光的羁绊一目了然,夏目断不相信光口中“没有佐为,塔矢才不会正眼看我”之类的话,但是,很多时候,往往当局者迷。 “贵志,斑没有和你一起来?”佐为问夏目。 听到斑的名字,夏目深深一怔。光看不到妖怪一事来得突然,夏目到现在还是迷惘之极,只觉得心底像有蚂蚁在啃噬出一个个小洞,他无力挽回,只能看着纯白而渺茫的光芒一点点漏下。 却见光从棋盘前站起,语气黯淡:“……佐为,我看不见妖怪了。” 佐为不明所以。夏目便说起了事情的原委。肩膀上的布料被雨水濡湿一片,有冰凉而索然的意味。他的声音无法抑制地弱了下去。 光看不见妖怪了…… 再也……看不见了…… 淅沥的雨帘之中,透过木格窗,夏目看到山顶灯塔,橘色朦胧的光芒不断闪烁,提醒着雨中的喷气式飞机小心行驶,已到靠近极限。 是的,极限,已到靠近极限。 “你们下棋吧。”夏目说。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喑哑。 “夏目——”光似乎就要说些什么,夏目只微微摇头。光却坚持说道:“你父母留下的蝴蝶画册,三世子交给我的,我还没给你。” 夏目在有木刻画的房间找到了蝴蝶画册。全家福相片夹在里面,上面是两张在夏目记忆中已经模糊的面孔。他翻看许久。直到门外金石之音响起,他才发现,照片已被泪水润湿。 窗外,雨势渐成滂沱。偶有雪亮闪电在天际划过,忽然,轰地一声。夏目的手不自觉一抖,蝴蝶画册掉落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 夏目从小就怕打雷。额前冒出阵阵虚汗,他下意识就想去找光。拉开纸门,却看见光正和佐为专注对弈。夏目咬了咬牙,合上纸门。他不能为了这种小事打扰他们下棋。 滚滚雷鸣之中,夏目有些慌乱地翻找自己的背包,本想取出手机和耳塞,紫式部的古镜就映入眼帘。这一瞬间,他瞥到一双明亮的细长眼睛。 玲子外婆! 少年如获至宝,赶紧拿出紫式部的古镜。面容相似的少年少女隔镜相望。夏目伸手,顷刻之间,雷声骤歇。视野里溢满了熟悉的温和白光,是与暴雨惊雷全然不同的安定。 夏目大松一口气,身体竟迅速乏力。他坐倒在地板上。 “你都没有和他下过一盘棋,甚至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却等了他千年……你、你等了他足足千年!” 夏目第一次听到玲子用这样悲悯和震惊的语气说话。 身穿制服的少女神色焦躁,在绿色的草穗上走来走去。最后,束手无策地坐下,惶然地喃喃:“算了……我也知道,你傻到一定程度了。” 青岚蘸着湖水在地面上写道,“除了愧意之外,也是因为,当初的很多事情,只有佐为大人记得了。” 那日晚上,菅原府的侍女救到了昏倒在湖水里的青岚,佐为却再也回不来。 行笄礼之后的香子刚出宫后便惊闻噩耗,她在定子皇后所在的清凉殿上找到了僵立的诺子。一张悼笺从诺子手中幽幽飘落。 “长德元年秋,先棋待诏藤原氏畏罪自裁于京城外,时年二十许。” 香子死死盯住那悼笺,眼中仿佛有血沁出:“畏罪自裁?!”罪人污名,是不能记入史册的。 诺子哀哀开口:“香子……”将原委和盘托出。 香子一句话也没有说。 翌日,香子就到矶月之森找到卧病在床的青岚。看到面色如纸的女孩,香子满腔兴师问罪竟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摔碎了她送给青岚的镜子。啪地一声,满地碎片,她把笄礼之前的日记都投入火盆。 青岚的风寒越发重了。举荐女官之事只能搁置。诺子前来探病,面色同样憔悴:“谁也想不到,菅原大人竟会污蔑佐为卿作弊……” 然而,青岚是清楚的。没有她那一次夜访、没有她那一句和歌,佐为就不会投水、落得个无名青史的下场。 经佐为投水一事,香子对她们显然是疏淡了的。两人也并不一起来了。青岚则失陷在愧意中无可自拔,加上香子和诺子心生嫌隙,也令青岚悲苦不已。她不过十三四岁,稚气的身体如何承受这些精神上的折磨? 一日夜晚,青岚骤发高热,便在幽冥中听到一个深邃声音。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壬生的声音。 “他并没有真的死去。”壬生带来佐为的消息。 青岚是惊喜的,但她再无力气起身写字。 “人类女孩,我是矶月之森中的高级妖怪,看着你从小长大。”壬生声音中同时有淡漠与悲悯,“你心中的自卑、惊惧与愧意都深重,几乎让你堕入魔障。” 佛尚且不能普度众生,魔障又能如何? 她只想留在香子、诺子身边,并且,找到已成为一缕幽魂的佐为。 壬生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你的寿命快要尽了。你愿意堕入魔障,到我身边来么?” 青岚心中早已哀凉至绝望,也就没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了。 再次有意识时,她已成为壬生身边的妖怪。矶月之森中的木叶依旧芬芳,没有谁知道,一个人类女孩走完了她朝露般短暂的人生,而开启了她另一段作为妖怪、漫无边际的一生。 也就是在那时,听见浅葱的琴声。浅葱钟爱弹琴,那种自得其乐而又陶醉其中的神情,总让青岚羡慕——为围棋而在人世徘徊的佐为大人,是不是也会有如此神情? 壬生说,佐为在棋盘上沉睡,但总有一天,会附在人类身上醒来。 他会醒来。念兹在兹的佐为大人,他会醒来。而知道这个就够了。 她的命本就是佐为救的。青岚愿意等待,并以任何方式偿还。 矶月之森的妖怪,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幻身姿。为了来去方便,青岚时而变成狸猫。看到人类被妖怪所害时,她便会变成人身,提着一盏风灯把妖怪赶走。久而久之,以讹传讹,人类把她封为百鬼之一的“青行灯”。 一日,她回到从前居住的禅房。发现昔日建筑已成朽木,屋内蛛网遍布,床榻有青苔蔓生。青岚大惊。她抱病而终仿佛一盏茶的功夫,岂料时光不照她感知流转飞逝。 山中观一局,世上已千年。 “有些妖怪,如我,就不喜和人类打交道,因为对时间的感知太不对等。”浅葱说。 “我曾是人类。”青岚写道。 “你现在是妖怪。”浅葱温和地说。 青岚提着琉璃风灯,进入京城。没有人能看见她,她反倒来去自如,不如身为人类时禁锢重重。 她很快找到香子。香子身穿十二单出宫来,仍是一身深紫,哀乐中年,胭脂已遮掩不住她眼角的细纹和松弛的面容。 世间最无奈之事,惟草木之零落,美人之迟暮。 香子,是能够看见妖怪的。青岚不妨多想便疾步走到她面前,可香子却视若无睹,走过她的身边。一缕茶香脉脉钻入鼻孔,别在她腰间的,竟是多年前的那枚墨蓝衿缨! 而几乎在同一时刻,青岚便感到周身不适,有如窒息。她惧怕地退开几尺之外。原来,杜若是如此厉害物事。 青岚静静随香子的牛车进入藤原府邸。没有人看得见她,青岚如入无人之境。说是府邸,不如说是小型的围城,朱红亭台,飞阁流丹。青岚尾随香子走入她的房间,却在那一刹那,震颤到呆立! 香子的房间,分明就是昔日矶月之森中禅房模样。棋盘棋具、笔架砚台、琉璃宫灯、木格窗、绘卷屏风……陈设无一模仿不尽其极。而屏风旁边,分明就是多年前诺子送给她的更漏之壶,滴滴答答,经久不息! 难怪,香子会佩戴杜若衿缨!青岚泪盈于睫。原来,她没有一刻忘记。 二十年过去,香子和诺子皆命途多舛,几度丧夫,家族倾落,并在无穷无尽的政治斗争中消磨了如花容颜。美人迟暮,更是晚景凄凉。 有一回,青岚看到香子从妆台前拿出了破碎的古镜。那双蓝紫色的眼睛一瞬间变得辽远空茫,她幽幽启唇,仿佛知道青岚就在她身边一样。 “真心待我的友人,除了枉死的佐为大人,原就只有你们二位了……可是现在,我和诺子因为政斗渐行渐远,行同陌路……而青岚你,也在二十年前失踪…… “什么女官,不过是披着华裳的孤魂野鬼罢了。这富丽堂皇的平安朝,原来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 “也就是说,你回到了香子身边,她却再也看不到你了?”玲子仅仅是想也觉得心悸,“后来……怎么样了呢?” “诺子削发为尼,在寺中受折辱死去。香子完成《源氏物语》后,也死在榻上。” 简短的一句话,玲子竟觉得阵阵凄凉入骨,她的声音尖锐:“难不成,你就这样陪着香子和诺子,直到她们死了——而她们至死也没有发现,你就在眼前?!” 青岚只低眉写道:“人类与妖怪殊途,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夏目忽然明白青岚为什么非要找到佐为不可。抛开爱与愧意的原因,只有藤原佐为,见证并记得她们的情谊。香子再也看不见她了,而她们死后,也再没有人记得那些纯白温暖的豆蔻岁月。就像香子咽气时,青岚拿走了更漏之壶和那面破碎的镜子。青岚需要佐为,证实过去的真实存在。 玲子已无言以对。 半晌,她只讷讷问出一句话:“香子她……为什么看不见妖怪了?”若香子能看见,三人或许还能回到从前。 青岚写道:“《本草别集》记载,杜若,芳香,味轻……能诛妖怪、辟皓兽……初用之则快,用久之,殃及。斩灵窍,障其目,反致隔绝。故术士不可妄用之。” 用久之,殃及。斩灵窍,障其目,反致隔绝。 夏目如遭雷击。 第92章 夏目特别篇二十二 隔绝 夏目特别篇二十二 玲子还在说着什么,夏目都听不到了。 杜若——闻得久了,会丧失看见妖怪的能力。所以,夏目从未听说除妖人用过。 而他,却把这样一种香料,亲自送给了光和佐为…… 让光看不见妖怪,与《友人帐》的世界隔绝的,不是别人,正是夏目自己! 少年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几乎痛彻心扉。仿佛大盆冰雪兜头倾落,心里大片大片地凉了下去、凉了下去……那里曾被雨夜的那缕金光照亮过、温暖过,可是现在,又熄灭了。 这么多年来,光和夏目艰难地守着各自的秘密。光在亮面前许下承诺却不敢和盘托出;夏目小心翼翼地和田沼、多轨、名取相处,尽量不提及他们看不见、或不认可的部分。 人海茫茫之中,夏目遇见了光。光不仅懂得他的寂寞,还是他心里面的自己。夏目在光身上寄托了太多深厚的情感。如今,他却亲自造成了他们之间的隔绝。 夏目的心口已然冰凉。他并不常流泪,可这一瞬间他竟然想发自内心地哭。身子似乎被摇晃,熟悉的呼唤自渺茫的远方传来。 “夏目……夏目……” 和佐为下完一局后,光来房间找夏目。他想细问清楚自己看不见妖怪的原因,却发现少年捏着一面古镜偏过了头,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可又不像普通的睡觉,眉头深锁,面色发白,仿佛魇住一般。 光感到一丝慌乱,摇起他的肩膀来:“夏目……夏目……” 窗外暴雨如注,夏目缓缓睁开了那双茶色的眼睛。纯净而透明的凝眸,光在里面看到自己的面孔,像倒影在秋日宁静的湖中。 被那双眼睛看着,光总是感到说不出的安宁。然而,下一个瞬间,倒影却湮然破碎了。夏目眼里凝出一滴泪水,悄然滑落。 光居然有种悚然心惊的感觉。并不是没有见过夏目的泪水,怎么这时候就特别地不可承受,连带着心里也漫起了茫然的痛,莫名其妙。 “你还好吧?”光咽了一口唾沫,“发生什么——” 轰然一声响雷,强烈的闪电照到窗里,把少年照得周身如水晶透明。夏目猛然站起,抄起装着《友人帐》的背包。这一下来得突然,光根本不懂发生了什么,夏目就背对他“砰”地一声拉开纸门,夺门而去。 “夏目——!”光反应过来,也霍然起身,追了出来。却看见门廊上的佐为及时拉住了夏目的手肘。雷声阵阵,天地间大雨磅礴挥落,溅在玄关上的水花沾湿雪白的狩衣广袖,两人趔趄站定在和纸风铃下。 佐为问:“贵志,下着那么大的雨,你要去哪里?” 淅沥雨声里,夏目的声音弱得几乎难以听清。“……我害怕打雷……” 光困惑了:“可是,不管你到哪里,都是会打雷的啊。” 夏目侧对着光。他垂着头,脸庞陷落在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有那么害怕么?光感到不可思议,又觉得哪里不对。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夏目,拉过少年的另一只手,手掌汗津津的,想必是真的害怕。光顿时心中一跳,胸中涌起说不出的怜惜:“别怕。” 佐为也说:“我吹笛给你听,也许就没那么害怕了。” 你们不懂。 你们不懂,我宁愿从来没有拥有过,也不愿面对这种荒诞的真相。我宁愿自己一个人寂寞地走下去,也不愿与你渐行渐远而无能为力。 夏目被光拽着回到房间里。光的力气出奇地大,有着不容挣脱的坚定。光半推着他回到摆着蝴蝶画册的书桌前,摁他坐下。 “你看你,连爸妈留给你的东西也忘记拿。”光装作严厉地说,语气里有一丝不确定的虚浮。 夏目一言不发,只死死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裹着水汽的风扑进窗里,两人的身上都凉津津的。 光六神无主了。“夏目,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夏目只说:“没有。”仿佛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是我。错的那个人,是我。” “啊?”光没有懂。 夏目却不再说话了,只心灰意冷地趴在了蝴蝶画册上。就连父母的遗物也不能带给他任何温暖。 佐为的笛声在这一刻响起,音色清越明润,莫名地让人安静。夏目感到澎湃的情绪缓缓沉淀了下来。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一缕悠悠笛声,像山里的溪涧,流淌到夏目的心里。 其实,细一想想,结果真的那么坏吗? 光之前被妖怪吓到,整个晚上无法跟佐为下棋。夏目自己不也对名取说过,希望他们能心无旁骛地下棋,不要再掺入妖怪的事情中吗? ——措手不及的隔绝,以及,独活。 夏目想起初脂时两人共同的签条,绑在树枝上,落满冰晶,像一只千纸鹤。 如果,这就是神的安排……那就让他承受这寂寞吧。 毕竟这一切,不是别人,是他亲自造就的。 第93章 夏目特别篇二十三 我愿了解你 夏目特别篇二十三 不知听佐为吹笛多久,雷声逐渐地停了。夏目枕着蝴蝶画册趴在桌上,心绪渐渐平静。肩膀被谁覆上一层面料,灯光熄灭,纸门被拉上。 “夏目睡着了。佐为,我们下棋吧。” 笛声停了,夏目也陷入黑暗。是那样原始而寂寥的黑,仿佛鸿蒙之初。他飘荡在宇宙,是连亿万星辰都不如的渺小尘埃。迢遥的地方有闪闪烁烁的粼光。 如果星光也有声音,想必会是如此,啪、啪、啪……清亮利落,像金戈玉石相击。在每个叩落的当下,凝成晶砾,他伸手握住,每一粒都有缘起缘灭的流转,但半秒后冰雪融化,握住的只余虚空。 手却在下一刻被坚实地握住,手背感受到掌心的温热,手指交叠,他触到厚实的茧。 “好像有一点点发热……睡一觉就好了……为妖怪的事太伤神了吧……这家伙怎么总是这样……” 紧接着,耳边依稀传来一线低缓温柔的征询:“贵志,到光那里去睡,好吗?”声如拂柳晨风。 “算了,别叫醒他,我背他去吧。” 所有感官上的知觉都飘飘渺渺。夏目想,这一定是梦。如果不是,又怎会温暖如斯。 他听到《友人帐》的纸页簌簌掀动的声音,空阔地一声两声,熟悉到灵魂深处。眼帘里有炫目的金光,薄薄的雪白在光线里一悠一晃。 夏目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居然被裹在三层被褥里,怪不得那么热,热到额上布满了涔涔汗水。白帘飘飞,窗外有绚烂晨光。 光躺在他的旁边,穿着黑色运动衣,脸朝下趴在交叠的手肘上。手肘下压着的,居然是摊开的《友人帐》。 嗌,进藤君,你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友人帐》当抱枕? 光这种大大咧咧地趴着的姿势,让夏目忍不住担心《友人帐》被压坏。夏目小心翼翼地捉住《友人帐》竹绿色封皮的装订结,想悄悄把它从光手肘下抽出。 可是,光怎么连睡着时力气都这么大,居然怎么也抽不出《友人帐》? 夏目咳了一声:“进藤君,你已经醒了吧。” 光没有反应,手臂肌肉暗暗绷紧。 “喂,进藤君,别装睡了。” “……” “还装睡?” “……” “进藤君,你信不信,我力气一定比你大。” 光似乎做梦般地咕哝了一声:“不信。”还翻了个身。 夏目顿时好气又好笑:“我可要来真的了,受伤了别怪我啊。” 光刚想学塔矢亮的语气说:“就凭你?”没想到手掌下被劲力一冲,光本能地发力捉住,于是在两股劲力冲撞之下,只听“铮”的一声,竹绿色封皮上老旧的装订线断裂,《友人帐》的封皮与纸页瞬间散架。又刚好有风从窗外扑来。里头写满妖怪名字的宝贵纸页漫天飞舞,像一片片雪白的纸蝴蝶。 光和夏目都石化了。 半秒之后,床上的两人才反应过来,同时“啊”地一声大叫,从被褥里跳起,挥舞着手臂去回收漫天纷飞的纸页。 “注意不要损坏这些纸!损坏了妖怪也会受伤的啊!” “知道了,啧,都怪你,抢什么抢!” “进藤君,你装睡还说我噢?” “谁叫你说你力气比我大!” “明明力气就是比你大……” “夏目贵志。”一捶枕头,“等一下扳手劲看看谁会赢。” “不扳不扳,”手忙脚乱地捉住飞舞的纸页,“要赶快弄好《友人帐》,如果弄丢了可怎么办啊啊啊啊——” 听到声响赶来的佐为一直在笑。 绘扇咚地两下,敲上两个小家伙的头。“你们两个,难道还是小孩子吗?” 雨后初晴。和纸风铃发出伶仃一声,微风里有木叶清润的香气,雨水顺着叶脉疏疏滑落。清澈高远的天空下,有鸽群拍打着翅膀飞过。 是夏目从未见过的代镇清晨。 “确定不需要我帮忙吗?”喝过小米粥后,佐为卡哇伊地歪了歪头,看着两个少年手忙脚乱地跪在房间里整理纸页。 夏目忙说:“不用不用。”又想起来,“今天有和棋士约好下棋吗?”据光说,每天都有人要求约佐为下棋,排期已挤得满满当当,直到夏季职业选拔考试初赛。 光那时还说,除了他自己,佐为每天只和两个人下棋,无论低段高段,只为了呈现出最好的棋局。 夏目问的是佐为,回答的却是光:“今天,伊角、和谷会来。”又对夏目解释道,“他们是我在棋院里最要好的朋友。” 光说:“佐为,你去准备棋局吧。”对于佐为来说,没有事情比棋局重要,光比了个大拇指,一把揽过夏目的肩膀(后者的脸顿时害羞地一红),“我和夏目能搞定的!” 一个小时之后,从《友人帐》里散出来的纸页终于集齐,整整齐齐地叠好,和竹绿色的封皮一起放在了夏目膝上。幸好没有损坏,只是装订线裂开而已。 “对不起,夏目你别生气啦。”光不住说。 “好啦好啦,原谅你了。”夏目煞有介事地说,又在意地问,“进藤君,你现在还能看到《友人帐》里的名字吗?” 光的表情黯淡下来。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在我眼里,只是一堆白纸了。” 果然不能看到了啊。 昨晚的悲哀再次苏醒。夏目低下头去,覆上《友人帐》笔划蜿蜒的纸页,叹息。 从今以后,在光面前,也不能提及妖怪的事情了。 “但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分分明明。”光坚定地说,“只是我看不见而已。” 谢谢你,进藤君。 夏目向光说了杜若的事情。但是,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夏目依然没有说青岚的事,只说由一个朋友告知。 第2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2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22节 光很震惊:“没想到,杜若这么厉害!”又问,“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应该无法了。”夏目轻轻说,跟妖怪打交道那么多年,至少,在这一方面,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静默。和纸风铃的声音清泠泠的,像积在白瓷碗里的碎冰。 好寂寞。 不同以往,这是他亲手造就的寂寞。 夏目酸楚懊恼得说不出话,心里某个地方还在火辣辣地痛。如果他心里有什么人称得上弥足珍贵、世间难遇,那便是和他同样看得见妖怪、又一片赤诚的进藤光。是他把光亲自推离了夏目友人帐的世界。 夏目昨晚一瞬即逝的泪水,光明白了。他说:“虽然我看不见妖怪了,可是,我知道它们在那里,我也了解你心里的寂寞——夏目,你觉得会有什么不一样?” 夏目沉默一会儿,决定说心里话。 “进藤君,假如我对你说,那里有个很可怕的妖怪,我很害怕,几乎要逃,可是你根本没有感觉,你也一点儿不想逃——面对这样的我,你不会觉得很困扰吗?” 夏目这句话其实是设问句,他心里是有答案的。 但光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夏目愣住。 光想了想说:“假如我对你说,若狮子战那盘棋我输给了塔矢,由梨子在院生中排倒数,因为是绪方的妹妹,又受到我和佐为关注,因此老被别的孩子欺负……可是夏目,你对围棋一窍不通,你听我说这些,会不会厌烦?” “当然不会,”夏目毫不犹豫地说,“我想听你说多一些——” 话音未落,却明白了。 光说:“就这么简单。没有任何人能完完全全了解另一个人,只是看你愿不愿了解罢了——”说着,再次揽过夏目的肩膀,把他的身子带到怀里。 夏目没防备,仍然在发怔,就一头撞进光的怀抱,被有力地扣紧。 “我,进藤光,愿意了解你,夏目贵志。” 光的下颌就贴在他的额头,说话的声音就在他的头顶。金色的刘海在眼前闪动,夏目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柔软而沉重。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把脸一点一点地埋下,静静靠在了光的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的光很温柔也很成熟,当然还是会孩子气和犯浑。 夏目篇很快结束了。之后也许会以光作为第一人称写《棋魂特别篇》,希望亲们喜欢这样的光——也就是《棋魂篇》里的“我” 光:这么说我以后也会是当之无愧的男主角了!耶! 作者(无情地):不是,你其实是来打酱油的,好好给佐为和小亮做嫁衣裳吧~请各位多多留言啊~ 第94章 夏目特别篇二十四 新罗琴 夏目特别篇二十四 两人正收拾《友人帐》的纸页不久,光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进藤进藤,我们今天来不了啦!” 和谷那边环境嘈杂,大声嚷嚷得连夏目也听得见,光皱眉:“怎么搞的?” “你知道不久后要举行国际业余棋手大赛吧,没想到,韩国国手俞九段和业余选手今天就到了。不就半小时之前的事吗,森下老师到处找人陪同接待。” “所以这任务就落到了你和伊角头上。”光幸灾乐祸地坏笑。就他们那点可怜的外文,有好戏看了。 可好景不长。“我刚刚对森下老师说了你也会来。” “什么?!” “他们提前来,就是因为俞九段一位久居日本的故交病逝,要开一场私人的古董转让会。仓田先生说你很喜欢古董,对鉴赏字画很有眼光,你不来就可惜了。我们日本棋手可不能让韩国人看扁了!” “啥玩意儿?!” “俞九段一直在念叨sai的事。如果sai没有别的安排,能不能拜托你也叫上sai一起?” “我还没答应你去——”光还没说完,电话已经挂上。 夏目直笑:“进藤君,你朋友真有趣。” “开玩笑,我可不想再举行一次面向韩国的记者会。” 光跟佐为复述一遍,心中还怀有侥幸:如果佐为兴致缺缺,那自己也能顺理成章地推辞了。 没想到佐为一拍手:“古董转让会!好好玩啊!我要去我要去——”说着露出哀求眼神。 光头大地扶额。旁边的夏目笑弯了腰。 “夏目贵志。”光一拍茶几,“你跟我们一起去。”谁叫你笑得那么开心。 “咦,关我什么事?”夏目反应不过来。 “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夏目不明所以地点头。 “朋友有难,怎能见死不救?” 可是,看不出你“难”在哪儿? “第一,我不懂韩文;第二,他们肯定要盘问我sai的事,非把我逼疯不可。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我疯掉?” 喂喂,这些我也不能帮你解决啊。 所以说,他为什么会站在这儿? 下午,夏目和光、佐为站在东京一家颇具规模的酒店门外,街道两旁停满豪车。原来,俞九段的那位故交是收藏界大亨,也是韩国业余棋手,却久居日本。不久前病逝,留下古董字画无数,后代难以保存,便向社会各界发出邀请,开一场私人的拍卖转让会。 这真是一个超大规模的拍卖转让会,古玩各界蜂拥而至,连国家博物馆都惊动了。大亨是业余棋手,展品中也有不少跟围棋有关的器物,怪不得连韩国棋手也漂洋过海。 “来啦!”和谷一看到光,本想一拳招呼上去,却看到一旁的佐为和夏目,连忙缩手,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藤原老师,您好!” 佐为笑吟吟地说:“和谷,我说过,你不必叫我老师的。” 和谷的脸立时涨得通红。伊角微笑着说:“藤原先生,谢谢您也特地过来。俞九段和业余棋手正准备下指导棋。”接着,望向夏目,“进藤,这位是?” “他是夏目贵志。一不小心沾上他了。” 明明是你硬拉我过来的!夏目正在心中腹诽着,和谷却指着夏目大叫一声:“喔,我知道你是谁了!去年夏天进藤捡到的男孩子,你们现在那房子真正的主人!” 什么叫捡到,难道我是离家小狗吗,进藤君,你就是这么向你的朋友说我的? 光注意到夏目在瞪他,连忙讪笑,把夏目推向佐为:“你们两个先去看古董吧。我跟和谷去去就来。” 既来之,则安之。夏目和佐为都惊叹极了。两人在展品区看起古玩来,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光则在挠头。sai现身之后一直低调,名取周一曾为他们妥善处理好了舆论,现在这么多人,他可不想再惹不必要的麻烦。 “呵,你们也来了。”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光看见了戴着墨镜的名取周一。为什么他想起谁,谁就出现啊? 塔矢亮最好别在这里…… 然后下一秒,光就惊恐地看见名取手一勾,从人群里挖(小光你这诡异的用词)出了塔矢亮。冷战着的两人忽然打照面,彼此都一阵尴尬。 “小亮,和你的对手打声招呼吧。”名取笑着,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神情。 你是故意的吧?你一定是故意的吧!光恨得牙痒痒,但还是低低说了声:“塔矢。” 亮却神色如常:“藤原先生和夏目君也在?”眼里漫上轻轻幽远的雾色,“我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他们。” 呃?一样东西? 光正困惑,亮就越过他望向后方。 只见佐为和夏目站在一个玻璃橱窗面前。橱窗里摆着一把古雅精美的琵琶,面板上刻有象牙,在展灯下光华灿烂,颇有奢华之感。 “你们在看什么?”光也凑上前。只见那琵琶前摆着一个牌子:“新罗琴”。 下面有新罗琴的简介。琵琶本源自中国,传到日本和高丽后便有所嬗变。传至日本,便是月琴、月琶、南音琵琶、平家琵琶等。时人逐渐以“琴”别称之。传至高丽,便有新罗琴。由于制琴技术濒临失传,是以新罗琴十分名贵,音色清润曼妙,无与伦比,是举世罕见的乐器。 “喂,佐为,你该不会想买下这把琴送给浅葱吧。”光打趣道,“我可没有那么多钱啊!” “如果浅葱还愿弹琴……”佐为轻声说。 光想开个玩笑,却发现夏目望着佐为身旁不远处,面色苍白,眼里有深痛哀伤。而名取的眼神也变得幽异,他走到夏目身边。 光似乎明白了什么:“夏目,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他还没说完,就被和谷一把拽住:“走走走,去接待俞九段。” 夏目仍注视空无一人的前方,几乎要落下泪来。 水蓝色的长发梦幻般飘拂,裙裾如幽兰流泻。浅葱,正站在新罗琴的旁边。从方才开始,夏目就看到了她。她的手放在新罗琴前的玻璃上。 此时,她澹然凝视佐为,脸色雪白如透明一样,仿佛尘埃里开出来的花。 然而,佐为的眼睛却越过了她,看着新罗琴兀自说:“如果浅葱还愿弹琴,一定能弹出惊才绝艳的好曲子。” 浅葱缓缓侧过脸,也望向新罗琴,眼里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她仿佛叹息般地说:“谢谢你,佐为先生。” 可是佐为再也听不到了。 人类与妖怪殊途。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原来,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夏目胸口激剧起伏,耳膜里像有什么在抨击,他几乎要喊出声来:你当时为何不说!你到底是在怎样的心情下,才说得出那句“最好的办法”! 却被名取一把按住颤抖的身子,以眼神暗示:“别!” 佐为也发现了夏目的异样,担忧:“贵志?” 名取拉近夏目,在他耳侧轻轻说:“我来陪sai,你和这位妖怪小姐出去谈一谈吧。” 第95章 夏目特别篇二十五 断弦 夏目特别篇二十五 会场外。 此时步入初春,城市里已经有早樱陆续地开了。粉雪般的一簇又一簇樱花,芬芳婉转,像无疾而终的心事,落在水蓝色的发上,有淡淡清愁。 夏目只问:“为什么?” 浅葱凝神片刻,说:“我以为,是夏目君你做的决定。” “这怎么会是我——!”夏目激烈道,却说不下去了,无力垂下头,“……浅葱,我不知道……我那时只知道,妖怪怕杜若的香气……” 浅葱点头:“杜若是远古香料。除妖人之所以摈弃,不仅因为式神惧怕,自身也一同丧失灵力。” “你既然知道,当时为什么不阻止?”夏目想起章史先生和萤小姐的悲剧、以及夕阳下斑向光告别一幕,心那么苦那么涩,“浅葱,佐为他……他看不见你了。” 浅葱就站在佐为面前,他却看不见她。世间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此。是夏目,造成了他们的隔绝。想到这里,心中便如重重受了一击,夏目哽咽了声音:“对不起……浅葱,我对不起你。”而他对不起的何止浅葱。 浅葱却摇头:“夏目君,你不必自责。我当时没有阻止你,那意味着,那是我自己选择的。就像那日,我破琴绝弦。我决不悔。” 浅葱语气清醒坚毅,夏目不由怔忡:“你自己选择……?” “夏目君,你身负力量受多少苦,你最了解。他们注定毕生致力棋道,由此还他们一片清净,有什么不好?”浅葱娓娓道来,不带一丝情感牵连,仿若穿越林间的洁净微风。 “我自己钟爱琴。千年以来,最大心愿便是终日弹琴,两耳不闻窗外事。有人听也好,无人听也罢。琴瑟在御,便莫不静好。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情、抑或力量,对于我来说,都是徒添赘余。” 夏目明白了:“浅葱,在你心中,没有事情比琴重要。”甚至,对佐为的朦胧爱意,也远远抵不过琴。 可是,这样的你,却不再弹琴。 从你破琴的那一刻起,心就死了。之后,万事万物皆成空。佐为与你的隔绝,也根本不在意了。 浅葱却轻悠将话题一转:“刚才那新罗琴,真是绝世好琴,但是,弦上有暇疵,是勉强将断弦接上的。我本来随真由小姐过来,实在无法不在意,便迟迟不走,”她不好意思地一笑,孩子似地微红了脸,“没想到会遇见你们。” 琴、琴、琴……无论从前现在,浅葱所有注意力总围绕一个“琴”字。夏目哭笑不得。这样的浅葱多令人喜爱。 夏目愧疚的心情纾解不少。“勉强将断弦接上?”他重复道。 “是的,新罗琴扣弦之法与其他的琴略有不同。制琴技术濒临失传,今人也许不知,但我却是知晓的。像现在那样扣弦,会发不出“松”之音色,弹奏高丽乐曲大为逊色,发挥不出新罗琴的精妙了。” 夏目问:“浅葱,你有办法弄好吗?” “当然……咦,夏目君,你这样问,是想做什么?” 夏目走回会场。浅葱忙跟在他背后。佐为、名取正跟工作人员说着什么,仔细一听,也是在询问新罗琴。 “……实不相瞒,这架琴的弦是续弦,发不出’松’之音。权老板久居日本,生前在国内寻觅过无数琴师,但没有一位能接好断弦、弹出原本音色。权老板立下遗嘱,由旧友俞九段带回韩国,实则山穷水尽,看韩国有否高人修理。” 夏目一听就急了,脱口道:“我有朋友能修好琴!” “哎?”这话语惊四座,连浅葱自己也很惊讶。 “贵志,你说的朋友,难道是浅葱?”佐为问。 “是的。她一定能修好琴,弹出原本的音色!”夏目斩钉截铁。 浅葱很感动,也很不安。她刚想说些什么,夏目却坚持:“请让我们试一试吧!” 光跟和谷、伊角一同到了会场贵宾休息区。几位陌生人被棋手们簇拥在其间。 这并非棋院正式活动,只是一个古董转让会,但筱田老师和绪方先生、塔矢亮都来了,今日有事的森下老师也叫了和谷和伊角,可见对方来头不小。光才想起,和谷口中的“俞九段”……九段—— “俞九段在韩国地位,等同于塔矢行洋之于日本。”伊角在光耳边解释道。 “他就是秀英常挂在嘴边的进藤光?日本史上最年轻的天元?和塔矢亮太不一样了,根本就只是个小孩子嘛!” 一个十六七岁左右的少年一看到光就用韩语嚷嚷。翻译如实传达,光登时赧然,众位日本棋手也善意地笑起来。 “权君,不得无礼。”旁边有一位中年人不客气地训斥道,又对众人说,“很抱歉,权君口无遮拦,希望各位不要介意。” 与高永夏等人截然不同,他说话的声音较缓慢,带着严谨而审慎的味道。他看向光,又同翻译说了些什么。翻译对光说:“俞九段说,他已经看过你天元棋局的棋谱,非常出色。” “俞九段过奖。”光谦虚道,语气却不由带上一丝骄傲。 权君却一挑眉毛,说:“头衔算什么?运气罢了。在我看来,不及永夏!” 光不服气:“lg杯可一见分晓!” “哧,和永夏下的是塔矢亮,你别抢走就谢天谢地了!” 这翻译怕也是有心挑衅,竟一字不漏地全部直译。旁边应酬的亮一听,也忍不住回过头来。光差点跳起来,被伊角不着痕迹地按住了。 俞九段却不疾不徐地转过话题:“听闻,你是sai的弟子。” “是。您知道sai?”光的语气还有些生硬。 “六年前,我在网络上被他击败。不瞒你们说,我提前到日本,除了受故友之托携器物回国,便是为了与sai再下一盘。”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光方才的情绪也荡然无存。身居高位却如此坦率,在众人前承认自己被sai击败,足见其胸襟气度。 光的眸光蓦地一闪。真想和俞九段对局! 俞九段笑起来:“六年后的现在,不知我棋力与sai相比起来谁胜一筹。” 权君却不屑地努嘴:“sai销声匿迹那么多年,现在才出现,棋力难保不退步吧。” 光这回是真生气了:“你说什么?!” “本来就是!日本就是弱韩国一筹,不管是棋手还是琴师。否则区区一架新罗琴,全日本怎会连一个能合格的琴师也没有?” 他刚想回嘴,会场却传来一阵喧闹。休息室的门也被敲响。筱田老师忙迎上前去。 “对不起,我来处理。外面何事喧嚷?有个孩子说……要请示俞九段?不必,一个孩子说的怎么能信……直接拒绝了吧,免得损坏展品……sai在他身边?” 光心中咯噔一声。俞九段也把注意力转了过去:“sai?” 作者有话要说: 俞九段这个名字曾在《棋魂》原著里一闪而过。据动画说,是韩国棋手第一人,但在网上被sai击败。 第96章 夏目特别篇二十六 一局棋的时间 展厅。众人到新罗琴的橱窗前。 “俞九段,这就是方才说有办法接好断弦的孩子。”工作人员指住夏目。 俞九段只问一句:“哪位是sai?” 翻译传达,俞九段屏息等待。只见一位年轻男子转过身,一袭银白藤紫袖金线狩衣,丰神俊秀,风骨清新,似从展区里悬挂的浮世绘卷生生走出。 光立刻到佐为身边,同一时刻,心里漫出一缕悠长温柔的叹息。 ——佐为,你还记得从前,我们也曾在古玩会场引起轩然大波吗? ——无论是围棋还是其他,现在都还给你,绽放光华。 光向俞九段介绍:“这是sai,藤原佐为。” 俞九段立时大震。心直口快的权君便率先嚷道:“sai能有这么年轻?!我可不信!” 光呵地一声:“和他下过,你再说信与不信。” “光。”佐为不知道方才挑衅一事,只道光言语有些过激,向对方行礼致意,“在下藤原佐为。” “藤原先生。”俞九段颔首,“六年前,我在网络上被你击败,便念兹在兹。”简单说出网名,以及那一局的具体时间。 佐为思量片刻,随即,道出局中利害,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时隔六年,你还记得这样清楚。”俞九段叹服。 佐为笑了:“俞先生棋力高强,自然是不能忘的。”从容不迫的神情,像在回应一个等待已久的邀约。 大人物间对话总是云淡风轻。 光无端就感到某种压力,来自俞九段,更来自佐为。他们论棋时释放出某种隐隐张力,经过岁月沉淀,形成了一股厚重而深邃的压迫感。光不自觉地沉默。 夏目仍在固执地与工作人员周旋。浅葱站在一旁,水蓝色的发丝如霜月流泻,神色有微微的紧张局促。 名取戴上墨镜,一贯地置身事外。忽然,他瞥到两个熟悉身影其中一个是绪方的妹妹,而另一个,竟是川添真由。名取有些在意,便走了过去。 俞九段问:“这孩子,看上去与进藤君同龄,与藤原先生您一起来?”指的是夏目。 “是的。贵志是我和光的挚友。而那位能接好琴弦的琴师,我也相识,不知能否让他们一试。”佐为语气诚恳。 浅葱凝望佐为,眼里牵出一线哀愁,须臾,再次锁到新罗琴上。夏目看在眼里。本来,他不是喜欢出风头的人,但他对浅葱怀有愧疚,只一心一意为她着想。 “新罗琴旧主人是我故交,如今托我携琴回韩国,如此劳师动众,想必已在日本遍寻琴师。”俞九段委婉拒绝。 这话经过翻译,换了语境,竟带上贬低之意,似在说浅葱不如别的琴师了。浅葱听在耳里,又想起自己破琴,顿时悲苦无限。她眼眶攸地一红,说:“一局棋的时间,我便能接好琴弦。” “一局棋的时间,她就能接好琴弦。”夏目说。 这话一出,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一圈圈涟漪激荡重迭。新罗琴构弦之法何等高妙,众多大师出面接弦,耗时三五个月也无果。如今,这位少年却语出惊人。 佐为压低声音,在夏目耳边问道:“贵志,怎能如此肯定?” 夏目轻声说:“我见到浅葱。” 光明白了。他不由自主地环顾一圈。依然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夏目的表情告诉他,浅葱就在这里。 这多像从前,佐为站在展厅侃侃而谈,除自己外却无人能见。夏目还问他会不会困扰。真傻。对光来说,不过将心比心。 光清了清嗓子:“一局棋的时间,便能接好?” 夏目和浅葱同时点头,不明所以。 离转让仪式正式开始还有两个小时,光朗笑一声:“俞九段,不如你和佐为现在就下一局?以这一局,换我们的琴师尝试一次,不过分吧?” 少年的声音掷地有声。俞九段和佐为都讶异,随即,佐为微微笑了:“不知俞九段是否愿意。” 一提到下棋,佐为就很高兴。光特别喜欢看到他这种表情,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百战百胜的网络棋神sai,年轻之余,竟没有丝毫身为强者的骄矜,向战败者恳请对局……俞九段眼里有一瞬澎湃的锐利激赏,随即拊掌而笑:“我方才就说了,此次赴日,只是为了向你讨教一局,别说一局,十局二十局也不在话下。” 接着,露出为难神色,“只是这新罗琴,我真不能作主。毕竟在转让仪式之前,新罗琴仍属于权君。” 原来这小鬼就是收藏大亨的儿子,自小在俞九段门下学棋,怪不得这样无法无天。 权君根本不信。他嗤笑:“既然sai肯和老师下棋,那就再让你们试接一次——我才不信日本还有琴师能接好这琴呢!” 光立刻反唇相讥:“那你就等着后悔吧!” 离转让仪式还有两个小时,俞九段侧身,向佐为毕恭毕敬地作出“请”的姿势。会场人潮蜂拥而至,将对弈区挤得密不透风。而最应该站在前方的光却钻了出来,到夏目身边。工作人员将新罗琴细致取出。 “你不去看佐为和韩国人下棋吗?”夏目颇意外地问光。 “我待会儿再去,佐为也会复盘给我看的。”光说,向夏目一吐舌头,“我比较担心你们。” 你们? 夏目听得意外,光就带着他和浅葱到了休息室。桌面被覆上毯子,新罗琴被小心翼翼地放置其上。明亮的白炽灯下,新罗琴身泛出晶灿光芒,让人目眩神迷。 “好美的琴……”夏目才说出一句,就看到浅葱痴痴上前,水蓝色长发柔媚拂落,一滴泪落下,如鲛人对月悲泣。 唉,浅葱,你何苦? “……对,不用担心,交给我们就好……”光在一旁与工作人员说着。 再看浅葱,神色已恢复平静。她望向光,不解地歪了歪头:“进藤君还能看得见我么?”夏目摇头。浅葱了然微笑:“原来进藤君相信的是你。” 比起因“看到”才相信,如今无条件的信任才更动人啊。 浅葱注视新罗琴,眼中闪现出熠熠神采:“我开始接弦了。” 第97章 夏目特别篇二十七 亮光 夏目特别篇二十七 离转让仪式还有一个小时,光奋力挤进观局的人群。他一眼就看到塔矢亮,怀抱西装外套,站在佐为的旁边。亮回过头,对上光,两人都是尴尬地一愣,而这一幕也落在伊角的眼里。 “进藤……”伊角叫住光,站在最前面的亮却侧过身,不着痕迹地腾出一个位置。 光的瞳孔有一汪瞬间由大到小的光圈。金石之音如戈击般清晰可闻。只有伊角,看到了两人之间这些微小的变化。 光和亮在冷战,显而易见。伊角问过原因,光只说,“塔矢说了一些我没办法接受的话”,语气没有愤怒,只有凄然。 “进藤,他真的和塔矢吵架了啊?” 门胁这么问和谷、伊角。少年棋手研讨会,院生时代的朋友和初来乍到的由梨子齐聚在和谷的公寓。 “我想是的。”伊角说。 门胁不解:“为什么?”同时感慨,“现在能和他们势均力敌的同龄人也不多了吧。” “我们哪知道。”和谷没好气,“最近,进藤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们。” “不告诉你们?”奈濑重复道。 “比如说,sai突然出现观局!”和谷一拳敲在茶几上,咬牙切齿,“真是一点预兆也没有!明明就是sai的弟子,从前当院生的时候还骗我说是偶然看到sai和我的对话的!” “和谷,你看起来很生进藤的气噢!”阿福说。 “那还用说!根本不把我们当朋友!” “进藤和sai是有苦衷的。”由梨子忍不住说话了。 “由梨子,你从前没来不知道,进藤可是十足的秘密大王……” “对啊,进藤身上奇怪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好像都没法用常理解释——” “还有两年前的不战败。” …… 可怜的进藤,和塔矢亮吵架不止,还被大家在背后这样翻旧账,真是“腹背受敌”(……)。 伊角依然记得光不战败的那段日子,失魂落魄的少年,那几滴落在棋盘上的泪。虽然光回到了棋盘前,但伊角知道,光心里面是有伤口的,那些温暖而悲伤的记忆,从未愈合。 那个雨夜,光救起了那个叫“夏目贵志”的少年。也许是因为悉心照顾夏目,光再一次变了。琥珀色的眼睛变得更为深邃沉稳,敛着柔和而有力的光。时至今日,光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强烈的自信和温柔,反映在对局上,便是更为谨慎周全的考量,步步非同凡响,几乎脱胎换骨。 伊角见证着光一步步的成熟。这些变化让伊角感到欣慰。 sai出现的那一天,光夺得天元。大雪簌簌飘飞,楼道灯色枯黄。伊角在拐角处碰见光,神色灰败寂寥,眼里带着泪痕,完全没有头衔获得者应有的兴奋——从那以后,亮光形同陌路。 会很快和好的吧?看到光在研讨会上复盘亮的棋局,又看到亮向棋院要光的棋谱,伊角总是这么想。可没想到,就是三个月。 “九十七。”有一次,伊角听到塔矢亮在休息室喃喃自语。他有一瞬以为亮说的是棋步,后来却明白过来,亮说的是没有和光下棋的天数。 比起多年前暗暗留意彼此却不能坦率承认,现在的亮光是货真价实的决裂。埋藏多年的豁口被彻底撕裂,剩下一条条线若隐若现地牵连。 光曾对伊角说:“我和塔矢,居然还不如认识不到一年的夏目。” 伊角说:“就是因为相识太久、太在意。”说着,微微一笑,“和谷不是也因为把你当朋友,才生你的闷气吗?” 伊角还不明确亮光吵架的原因,却能如此体谅。不管是院生时代,还是不战败抑或现在,伊角都充当着引导者的角色。光很感激兄长般的伊角。 人声鼎沸的会场,光在踟蹰间对上了伊角的眼睛。后者朝他鼓励一笑。 光忐忑地走到亮的身边。亮别过头去,再度专注观局,墨色的短发随着低头的动作微微一倾,是光熟悉的细节。 光看向对局中的佐为。伊人沉肃,广袖宛然翩飞,黑子在他指尖流转着晶灿的光泽,落下时铮然有声,仿佛能敲出懔利的星光。 方作天,圆为地。从远古流徙而来,开天辟地的棋神。 光注视棋局,却发现一片混沌。棋子乱布,光思考许久,居然怎么也看不出落子的顺序。光在迷茫间竟缓慢地感到一丝心惊。自己都是天元了……却还是窥不破佐为的棋路! 啪、啪、啪……一声一声,落子声仍在继续,光内心的感受也越发地复杂空茫。仿佛坐在佐为的对面不是俞九段,而是注定要折箭铩羽的自己。就像佐为回来后每一天晚上的对弈,光面对着溃不成军的棋盘,既欢喜、又心悸。 “去复盘吧。”忽然,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拂过耳根。 光猛地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一线清亮的精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亮。亮也侧头看他,双眸碧亮,有一贯犀利与审视的意味。然而,他的声音却那么温和,轻轻淡淡,全不知晓这句话给光带来的威力。 “你们去复盘,我记下之后的棋步,再过去跟你们说。”伊角对光说。 “去吧。”亮已转过了身,见光仍是怔立,伊角轻推了他的肩膀一下。光这才如梦初醒,跟着亮来到旁边的棋桌。两个少年相向而坐。 光颇紧张地瞅着亮。亮只拈起棋子,一子一子地落在盘面上。光总算看清楚了佐为落子的顺序,出奇制胜至诡谲,每一步都流泻出火星飞舞。 “佐为会以半目胜。”光已是彻头彻尾地叹服,“他又变强了。” 而他总是要隔许久才能发现。幸亏这次并不算晚。光庆幸神明眷顾。 亮说:“你也是。” 光一怔,以为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你下的每一局,我都有看。”亮的声音风一般捉摸不定:“进藤,你也变强了。” 光心里陡然“哗”地一声,毫无预兆,像有玻璃碎裂。他一时之间都不知作何感想,柔软而沉重的感受压入胸腔,涨得闷痛,半晌,唇边挤出一丝自嘲的笑:“可是,刚刚,我连佐为落子的顺序都看不懂。” “我知道。”亮轻声说,“倘若我没有从一开始就观局,我也看不懂。”又感叹,“和sai下到如此地步,俞九段不愧是韩国第一人。” “我那时本该让佐为多下。”塔矢亮是与那段过去联系得最紧密的一个人,光在岁月的呼啸声前低下头颅,“那样,塔矢,你也会开心一点吧?” 亮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光。有时候光觉得他真想把亮的眼睛就那么挖出来,一眨不眨地看着你,那么地强势,那么地锋芒灼灼,仿佛有地火在燃烧,耳边响起嘹亮号角。 当初吸引光走上职业围棋之路的,不就是这双眼睛吗?光就非要让这双眼睛看着自己!非得不可! 从这方面来说,光妒忌佐为! 来不及深思熟虑,也不管听起来是不是很奇怪,光就脱口而出:“塔矢,我该怎么让你看着我?” 亮专注地凝视光,极静的双眸中透出千军万马的异彩。他一字一字地说:“其实,我由始至终看着的,都只有你一个人。” 铮! 一声琴音,清越悠长,破开会场鼎沸而粘稠的空气。正是已成绝响的“松”之音。 第98章 夏目特别篇二十八 音响一何悲 夏目特别篇二十八 夏目永远忘不了浅葱接弦时的样子。纤手扣弦,皓腕轻转,沉醉珍惜的模样像对待恋人。 从前弹琴的浅葱,虽身子腐朽,却让人震撼钦佩。如今,浅葱身子完好,却与行尸走肉无异。 半晌,一个女声幽幽响起:“她真的很喜欢琴。” 夏目心下一震,回过头,对上一双与佐为相似的蓝紫色眼睛。这不就是古镜中出现无数次的藤原香子么?! 不,不是藤原香子。 夏目清醒过来:“川添。” 月白色的长发泻落一身,栀子花般洁净芳香。少女除妖师与名取周一立在门口。 浅葱抬头看见川添,就要起身。川添却摇头:“浅葱,你继续接弦吧。” 这一刻夏目简直想求川添放过浅葱。昔日拼着最后一缕气息都要弹琴的浅葱,怎能堕为除妖人满手血腥的式神?而他又真真切切明白,这条路,是浅葱自己选择的。浅葱,她从来冷静坚定,连绝望时也理智得无可指摘。 川添好像知道夏目在想什么。浅葱的手正在拨弦,川添短促地笑了一笑:“我从来没让她的手拿过剑。” 夏目不语。他还能说什么呢? 名取却皱眉:“川添,我在会场外碰见七濑。的场一门是否对你不利?” 夏目恍然大悟。怪不得名取也出现在这里,原来是因为的场。 川添轻快地说:“我不当职业除妖师了,的场一门利益攸关,有所惊动而已。” “你这话听着真冷漠无情。”名取的眼里闪动着戏谑的光,“难道真如外界传闻所说,当初的场开始研究血之术,是因为你挚爱围棋,看不得藤原佐为匿身在无知小孩身后,想让他以肉身出现之故?” “我试着请求过一次。毕竟,那不是别人,是本因坊秀策。”川添平静地说,“但后来的场研究血至匪夷所思地步,不惜屠戮无辜妖怪,简直丧心病狂。他还企图劝我加入,我为此事与他吵架周旋,整整两年。” “你因此和他分手。” “你想想看,每次拜访伴侣家,只能闻到一股浓重血腥味,妖怪残骸堆积,四处放满古怪的瓶瓶罐罐。” 川添形容得贴切。几度与的场打交道,夏目都不寒而栗。他又想起之前在东京与川添相处的细节,她的眼睛总是杳无笑意。那时夏目就知道,川添有着复杂的过去。果不其然。 名取看着川添:“进藤光和藤原佐为都不知道你一早识破真相,并为他们付出。” 川添笑了一下:“你不也是?”一摊手,“不过是为了我们钟爱的游戏。” “不,若你真把它视作游戏,你不会为它付出至此。而你又为什么不当职业除妖人?”名取摇了摇头,“围棋,是你一直不敢触碰的梦想吧。” 夏目知道名取说的也是自己。 “我没有进藤君那样的幸运与无畏。”川添这么回答。 夏目忽然明白为什么亮的眼里只有光。因为,只有光,能站在亮的身边。 浅葱忍不住开口道:“真由小姐,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你挚爱的事物,没有故人所累。你不妨勇敢追寻。” 川添反问:“谁说我没有故人所累?” 夏目几乎在同一时刻反应过来。他脱口道:“青岚?” 铮! “松”之音一出,夏目几乎听到展厅里因琴声发出的喧嚷。 “我试着弹奏由‘松’之音构成的曲子一段,以验疏漏。”说着,浅葱信手弹出一曲《西北有高楼》。 琴声绵绵而起: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第2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3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23节 用任何词语都无法形容。夏目只知道,那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美的琴声。 “若你是人类,早就声名远扬。”名取也感叹。 浅葱问:“声名是什么?” 然而展厅已然沸腾,几位工作人员不住用韩文惊叹,在场又有琴师进入拨弦,确认琴弦已好,不约而同地也是一副瞠目结舌的表情。 “你们当真修好了琴弦?”工作人员将琴放回到玻璃橱窗里,权君难以置信。 刚刚终局的佐为与俞九段也闻声而至。 “果然是一局棋的时间。”俞九段眼里有不可言说的喟叹,“藤原先生,你不仅棋艺高强,结交的能人也是深不可测啊。” 说完后,俞九段就向佐为鞠了一躬,和权君一起准备仪式去了。彼时浅葱已随川添离去,夏目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 “这是我和浅葱的地址。”那时川添这样说,又问名取,“那个姓绪方的女孩怎么样了呢?” 名取苦笑:“还在哭。连我这个偶像也不管用。川添,你伤她的心了。” “可笑,不过赢她一局就伤心?那还当什么院生啊……” 夏目意识到他们在说由梨子。光也提过一星半点由梨子的近况,似乎很不顺利的样子。但由梨子和光在一起,夏目并不担心。 对了,光呢? “贵志,你在找光吗?”佐为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抿唇一笑,执扇轻点后方。夏目看到光和亮坐到棋盘两端,似乎在激烈地争论。他们身边的和谷用手捂着脸,伊角则苦笑着向韩国人解释着。 “他们和好了啊!”夏目很欣喜。 “是啊!”佐为也笑,“真没想到,和光吵架时的小亮是这个样子的呀!” 但那笑意很快被一缕忧愁取代。夏目看在眼里,非常在意。 “佐为?”拉了拉他的衣袖,夏目像孩子关心大人般地问,“你怎么了?” 第99章 夏目特别篇尾声 你的名字 夏目特别篇尾声 希望一个特殊的朋友帮你储存爱的憧憬,涵藏那份纯粹的柔情,如看护龟裂大地一朵刚睡醒的百合。我懂,所以缄默。 ——致光夏 光回来时已是暮色融融。彼时,夏目已收拾好了衣物,在院子里给树苗浇水,想要按捺下心中的不安。 屋里笛声不绝,带着一缕不为人知的哀愁,如落叶萧索尘泥之上。 旋律往复,夏目只是默然倾听。直到木门吱呀一声,斜挎着背包的光出现在院子前,手里拿着一本帐册。少年金色的帽衫被暖红的霞光所浸染,整个轮廓都细细软软的。日影向晚,两个少年四目相对。 “噗嗤!”光先笑出一声,“夏目,你这个样子,真像眼巴巴等家人回来的小孩啊!” 夏目假装生气:“进藤君,我发现你越来越过分了啊。”话还没说完,却笑了出来。 两个少年相视而笑。 光一指屋内:“佐为怎么了?” 光也察觉到了笛声里的伤感啊……夏目说:“佐为知道了。他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浅葱了。” “佐为也……?!”光震惊。 夏目重重叹息一声,道出浅葱和他的对话。 “浅葱,她真的很坚强。”光除下背包,一屁股坐到院子里的藤椅上,“怎么做到的呢?理智到这种地步。”顿了一顿,“妖怪是不是都这样?” “妖怪的性格也是各式各样的啊……就像人一样。”夏目说,“有的时候,妖怪好像比人看得更开,感情也更纯粹。” “看得出来啦。你那本《友人帐》,根本就是妖怪舍不得你外婆才留下名字的嘛。” 光一语中的。夏目忍不住微笑:“是啊。” 他回想起光不久前的那句话:我会感激。 廊檐上一滴雨水打了下来,滴在光手中竹绿色的帐册上,将封面的“进藤棋谱帐”晕染得模糊不清。 “咦?这个?”夏目惊讶。 光获得天元的那天晚上,夏目曾拿着《进藤棋谱帐》到棋院,想把它交还到光的手里。却没想到采访的记者太多,于是,夏目交给了绪方由梨子,请她代为转交。 “谢谢你为我和佐为做了这么多。”光由衷说,将《进藤棋谱帐》小心翼翼地放在膝上,“可是当时,由梨子并没有交给我。” 在塔矢家的围棋研讨会上,由梨子把《进藤棋谱帐》带去了塔矢宅,然后,便被亮借去了。 “哎!”夏目觉得不可思议。 “塔矢简直把里面所有的棋局和批注都背了出来。”光摇着头苦笑,“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震撼。” 多少年前的光和佐为,夏目还未相遇。淹没在时间长河里的棋魂的传奇,光从未提起,夏目是从《进藤棋谱帐》佐为的批注里,一点一点地拾起故事的碎片。那些温暖的、悲伤的、动人的……夏目从未经历,却能够一一了解。 “你们和好了吧。”夏目几乎可以肯定了。 “是。他说出了一些我期待了很久的答案。”光点头。 那些答案是什么,夏目没有问。知道现在的光很快乐,就够了。 “最令我震撼的,是这个。”光说。 光翻到《进藤棋谱帐》的后面。 只见《进藤棋谱帐》的后面小半,是光天元赛事之后的棋谱,竟然无一遗漏,全部用钢笔加以批注。是与佐为的书法截然不同的字迹,漂亮工整有力。一开始,注释还比较正常,越到后面,语气就越不耐烦,有一页居然直接用笔在某个数字旁画了个大圈,干脆地写道:“烂招必败。” 夏目瞬间就有些唏嘘。忽然绷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又不敢笑得太放肆,赶快用手捂住嘴。 “喂,喂,你笑什么啊。”光的表情尴尬起来。 夏目笑着摆手:“没有没有,只是觉得……这是我见过的最傻的事。” 光扬起眉毛,却在同一时刻咧嘴一笑:“不知怎么在你说’傻’字的时候我特别想猫咪老师。” “喔,猫咪老师啊……”夏目卖个关子,微笑道,“你要哄一哄它才行。” “我都不晓得它在气什么,我虽然看不见斑了,但还能看得见它作为猫咪老师的容器啊!” “老师可能接受不了它在你眼中永远是只大肥猫。”夏目一针见血。 光毫不犹豫地:“那就让它变成我好了。” 夏目:“……” 光坏笑道:“让猫咪老师变成我去会所,我都想象得到塔矢炸毛的样子。” “……还是不要了吧。”夏目脸一黑。虽然从来没见过塔矢亮生气的样子,但直觉上认为那一定很可怕。 “对了,”光的神情忽然变得别扭,“我粘好了《友人帐》。你……看到了吗?” 夏目有些莫名:“嗯,我早上就把它放到背包里了。”他还是亲眼“监督”着光粘好的呢,光为什么特意提起这个? “猫咪老师是不是说,等你百年之后,它就会霸占《友人帐》?” 夏目更莫名了:“是啊。” “你……回去记得看最后一页。”光的脸在夕阳下涨得通红,又补充一句,“回八原再看。和猫咪老师一起看。” “嗯,好。我会记得看的。” 满壁斜阳,笛声隽永,初春的樱花在两人之间纷纷飘舞。夏目的内心从未如此圆满。 少年拈起肩膀上的一片花瓣,轻声说:“进藤君,我回去了。” “贵志,要走了么?”笛声戛然而止,一个温润声音传来,如梦轻柔,像漫天飘落的花吹雪。 佐为扶着门框立在玄关上,流云般的衣袂被暮色染得鲜丽。他蓝紫色的眼里闪烁着玻璃似的光,不舍悲伤。他的手里,竹笛末端的水蓝色流苏柔媚飞舞。 这样的佐为,让夏目觉得寂寞。可是他无能为力。 夏目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攒得发皱的纸条,交到佐为的手里。是川添写的地址。 “佐为,希望浅葱能弹琴。”夏目说。 能让浅葱再拿起琴的,就只有佐为了吧。 光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樱花:“夏目,我送你去车站吧。” 夏目从前和光的每一次告别,胸口都会被伤感和失落涨满,觉得很难再交集。或许是因为,光这样的友人太可遇不可求,或许是因为,那个黑白的世界离他太远。 但这次不一样,夏目有了某种信心。不管他们相隔多远,不管所处的世界多么迥异,他们都在一起。 真奇怪,明明,光和佐为都看不见妖怪了。 夏目没有等到回家。 风景在车窗外流逝。夜晚的车厢大多空无一人,夏目要了一杯水靠窗坐着,环顾四周,确认安全无误,便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友人帐》。 翻到最后一页。 夏目的一口水差点全喷出来,呛得不停咳嗽。 只见那张纸页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大字—— “进藤光”。 ……好像以为自己的字有多好看似的,居然有多大写多大。名字旁边还有一行竖排小字——“致猫咪老师:你休想甩掉本大爷我!”在末尾画了个吐舌头的鬼脸,还涂上两撮黄毛。 和塔矢君的字迹简直是两种境界……难道进藤君给棋迷签名用的是同样的字迹吗……话说回来,好像就在房间里看到一把在“仓田”上画了个大叉、写着光名字的扇子……对了那把扇子好像被佐为拿起过敲光的脑袋……真想把光踢回幼稚园好好练字……啊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好丢脸……就他这样子怎么当上天元的啊…… ……夏目觉得自己是彻彻底底地惊呆了,心里什么乱七八糟的吐槽都有。 等一下,这是什么鬼! 光居然在《友人帐》里自作主张地留下了名字!他真以为这本《友人帐》是朋友联络簿吗?! 进藤光,有史以来在《友人帐》留下名字的第一个人类。 ——“你那本《友人帐》,根本就是妖怪舍不得你外婆才留下名字的嘛。” 夏目想象着猫咪老师的表情憋不住地笑,脑海里却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金色刘海的少年,偷偷拉上房间纸门,将质地柔和的白纸向《友人帐》散落的纸页对了又对,小心翼翼地裁成相同大小。 即使有稍微一点尴尬,也知道自己的字不好看,他也按捺着,微微皱眉,微红着脸,用黑笔在白纸写上一笔一划。 古旧的夏目宅里很寂静,只能听见金石之音,一声一声清亮可闻。窗明几净,日影清明,棋盘上有黑白交错。院子的紫藤,不久就会拂过和纸风铃。藤椅旁的枇杷树,不久就会亭亭如盖。 夏目友人帐里,心里面的我,你的名字。 倚着车窗,夏目静静想着,唇角微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可是,一滴泪水却先从眼角落下,浸染上《友人帐》里的名字,晕成一朵墨色的花。 (夏目篇:完) 棋魂特别篇《红》 第100章 棋魂特别篇零 与过去握手言和 棋魂特别篇零 夏天的日子里,每当你端坐在棋室复盘时,我总是躺在玄关,瞧着头顶上摇晃的和纸风铃。到了傍晚,你敛衣起身,来到我身边坐下。我们并肩遥望远方的暮色。 我们的面前,鱼鳞状的云彩染着金色的边,覆盖了代镇的整个天空,仿佛要蔓延到时间的尽头…… “千年前的日落,是不是这个样子的呢?”我问你。 “有点不一样,那时有巍峨的皇城。”你向远方伸出手臂,像孩子似地比出一个大的方框,“光,你不知道,皇城真的好大的呢!” 我被你孩子气的神情逗笑了:“那江户时代呢?” “喔,因岛的海上日落可壮丽了,虎次郎经常带我到码头看。” “我知道。确实很美。”我说,想起四年前,我行走在海岸线上。尽管我没有一点儿心情欣赏日落,但那样的壮丽,还是无法抗拒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你不解地侧过头:“光,你怎么知道?” 我没有回答,只静静注视着你。夕照将你紫色的长发和月白色的狩衣染透。我很欣慰,又有那么一点儿的酸楚,忽然,就叹了一口气。 你的脸上现出担忧与困惑交织的神情:“光,我这一睡,就是四年……总觉得我错过好多啊……” 是啊,你错过好多……我的愧意与寻找、塔矢第一次发现了你、北斗杯的热战……为了遥远的过去与遥远的未来,所以,有我存在。 还有,雨夜里那抹寂寥的白、浅金色短发的少年、那只会说话的招财猫。病房里度过的夏天……关于夏目友人帐的、沉甸甸的全部。 “有了身体,反而会觉得寂寞呢。”你对我说。 我们都感到寂寞。你不再依附我的身体存在了。我和你形影不离的日子已经结束。生命是孤单的远游,我们不再分享,彼此独活。 可是佐为,实不相瞒,你比从前快乐。 从前,你附在我身上的时候,就是身穿月白色狩衣的形象。你回来以后,我为你跑遍了原宿。夏目的院子里,晾满了月白藤紫流纹的织锦狩衣。你“呐、呐、呐……”地鼓起腮帮子,不安地绞着衣袖。 “光,你也买太多了吧!”一边碎碎念着从前一个杯子三千都嫌贵的往事。 我终于不满:“別把我当小孩子!我已经可以独立赚钱了!” 我理直气壮,你哑口无言。随即,你轻轻摸我的头,抿着唇微笑起来。与梦境里不一样的是,你现在的笑容里多了欣慰,真实得让人颤栗。我想伸手碰你的脸,可自己却先赧然地笑了,缩回手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夏目来拜访的夜晚,天空打起响雷。咿呀几声轻微的响动,大概是晾衣架和狩衣被风吹得一齐摇摆。你从棋盘前起身,就这么走出了屋子。跪坐在棋盘前的我忽然心生恐惧,赶紧跑到玄关。 雨水纷落,满庭狩衣飘摇,却没有你的身影。一股寒意突然从我头顶蹿到脚底,我不顾一切地冲进雨幕之中,生怕在一瞬间会失去些什么。 终于我抓到了你,你回过头,手肘上还搭着我的金色帽衫。我扑到你的怀中,手环住你的腰,你亦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我们几乎一样高了。 你由着我抱你,没有推开,只不解地问:“光,有的时候,我觉得你长大了,懂事了,可是有的时候,我又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孩子……为什么呢?”我只把头埋到你的锁骨,将你拥得更紧,仿佛你是这世上最易碎的珍宝。 佐为,我们不再分享生命,但我们却能发肤相受。我再也不要失去你,佐为。 我到房间里看夏目,他翻看着父母留下的蝴蝶画册,眼里浮现出熟悉的略带空灵的神情。我不愿打扰,轻轻拉过了纸门。你耐不住性子,摇着我的手要我下棋。 “呐,光,我们下棋……” “光,我们下一盘嘛……” “呜呜,光,我们下一盘就好了……” 我并不是故意不回应的,真的。可那一瞬间,我是真的说不出一句话,只目不转睛地凝视你,眼睛里充满泪水。 我们在棋盘前对坐。你抬手执棋——是啊,你的手,早已能够执起棋子,也能够拥抱我了——把黑子落在高目。熟悉到灵魂深处的、秀策的小角。如初。恒在。 拿起棋盒,我的手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棋盖落在竹席上,发出闷钝的砰的一声。那是畏惧。纯粹的、折服于强者的畏惧。你不是我的父亲,却比我的生父更亲密无间,你不是我的兄长,却比我的兄长更关爱有加。你是我梦想的起源,下棋的终极意义,在我的潜意识里,征服你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了解吗? 可你不予我机会征服。四年前,你就这么悄声无息地离开了。我的灵魂被斩断,我的生命不再完整。我恸哭,我诘问,泪水淌湿百年棋谱,天地都无法回答。 佐为啊,佐为。我寻找、呼唤过你多少次,你知道吗? 幸亏,夏目替我找到了你。我生命的转折点关乎三个人,你、塔矢亮、夏目贵志。佐为,我终于又见到你。 我终于与过去的自己握手言和。 “光。” 我抬起头,吸了吸鼻子。 你不悦地鼓起脸,模样像刚出笼的包子:“这是你以前说的,再不认真一点,你就会输得更惨噢!” 我立刻不服气。“佐为,你也太小看我了吧!” 我说的是实话。佐为,要知道,你面前的进藤光,已经站在棋坛之巅,不再是六年前那个连棋子也不会拿的无知小孩。 这是我的十八岁,属于我的热血时代。 更属于你,神明六年后的应许——藤原佐为! 第101章 棋魂特别篇一 未生 棋魂特别篇一 “居然把你丑陋的名字留在《友人帐》上!” 过马路后,我接到了夏目的电话。我刚“喂”了一声,猫咪老师就朝我大声嚷嚷。 好啊,这年头连猫也会打电话了。 “想拐跑夏目还不够,还想破坏《友人帐》吗?!” 嘿,我不仅想拐跑夏目,我还想拐跑你,猫咪老师。 “猫咪老师,五月五日是男孩节,你要不要来吃鲷鱼寿喜火锅?” “什么?火锅?我当然——都说了我不要见你了,可恶的黄毛小子!” …… 手机那端传来争夺的声音(“猫咪老师你别再给我丢脸了!”)。两秒钟后,夏目抱歉的声音响起:“进藤君,老师真是太失礼了。” “没事,”哈哈,猫咪老师什么时候对我有过“礼”啊,“夏目,你什么时候放假?” “哪有这么快,现在才四月底,每周都有测验……”夏目说,又忍不住感慨,“你们棋士就是好。” “是啊,不用上高中真是解脱。” 自动门在眼前开启,我走进塔矢家的棋会。市河小姐看到是我,脸上流露出极度欣喜的神情。 “小亮,进藤君来了哟!” 市河小姐那语气,简直就跟中了大奖似的。整个会所的老头都回过头来,包括独自坐在角落里的塔矢亮。电话那边的夏目显然也听到了,发出短促的一声笑。 “要是没有佐为,我社会科能拿零分。”我把背包捧到柜台上,还在滔滔不绝地和夏目说话,“国中还差点儿没法毕业……” “我也很头痛社会科。”夏目配合地说,但能听出他在偷笑。 “你可以问佐为,这方面佐为挺好用的——” “好了好了,你快去和塔矢君下棋吧。”夏目笑着打断我,“这有什么好紧张的啦,进藤君你真是的。” “谁紧张了?!” 夏目说了一声“再聊”就挂上了电话。我硬着头皮走向塔矢的位置,顶着所有老头儿惊讶的目光。 广濑先生和颜悦色地说:“进藤君,快半年没有见到你了。” 北岛先生立时吹胡子瞪眼:“这小子不来才好!总算让小老师耳根清净了!” 广濑先生瞪他一眼,“哎,北岛先生,你真的认为这样有很好吗……” 塔矢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脸上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我僵硬着脊背,拉开椅子。喂,别那样看着我,当时还不是你客客气气地邀请我再来的? 塔矢开口了:“你今天去棋院了?职业棋士考试如何?” 五年以来,棋院整体的考试制度改变不少,职业棋士考试的日程就提前到了春夏交接的四月与五月。而这一届是这么多年来最受关注的一届,因为考生之中有佐为。 “佐为中盘胜,由梨子输了。”我说。 由梨子今天的对手,是川添真由。我见到川添时特别惊讶,佐为也有片刻的失神。 “你那时不是不想考职业棋士吗?”我忍不住问。川添没有回答。由梨子则别过脸去。这两个女孩,怎么怪怪的? “我以为你今天会和藤原先生一起来。”塔矢说。 “不,由梨子最近都很沮丧,佐为说和她去散散心。” “这样。” 塔矢似乎对佐为和由梨子之间也抱有些疑虑,却没有问更多。他拿起棋子,转过话题:“《棋谱帐》第二十三页,第一百零二手,八之四,sai指出这是至败的转折点,我们来讨论一下吧。” 我一下子懵了:“你说啥?” “你不会连自己三年前的棋都不记得了吧。” “哪有人会用心去记自己三年前的每一局啊?!” “我以为你很在意sai。” “等等,这和佐为又有什么关系?!” “进藤光,这可是sai特地指出的败招!” “……”佐为每天晚上都把我杀得片甲不留,在他眼里我败招无处不在……吧…… 唉,我怎么会有这种没志气的想法啊…… “行,你复盘吧。”我妥协道,见塔矢扬起眉毛,赶紧补充,“拜托,我真的不记得了。”语气诚恳得就差没双手合十了。 塔矢复盘没多久,我就认出来了。这是我十五岁,第一次冲击本因坊循环赛的棋谱。 《进藤棋谱帐》第二十三页:进藤初段vs森下九段。大败。 那天的情形历历在目。我跟和谷站在棋室玄关,电梯开启,森下老师走进,我转向他,微微压着下颌,浑身肌肉绷紧,全然没有以往研讨会时轻松上阵的状态。 “你握着那把折扇,不是用来耍帅的吧,而是用来证明什么吧。”——森下老师浑厚的声音犹在耳旁。当时的我一语不发,只握紧了折扇。 “当时,我第一次在赛场上碰见森下老师。”我对塔矢说,“心态上还存在不成熟。” “我初次看这局棋,以为是到后期,你走错一招才全盘皆输的。”塔矢说,“但是,sai指出,早从一百零二手,棋局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那一手,我是把自己当成佐为下的。”我实事求是道,“我那时还没有驾驭这一招的实力。” “可是,按你当时的实力,也不至于溃败到如此不堪。你为什么会下成那样?” 我差点儿拍案而起。塔矢言辞刻薄就罢了,拿三年前的棋谱来讨论,有意义吗? “我不知道。不然,你告诉我?”我生硬地说。 塔矢亮这个人,我太了解。他性格里有一种强势,习惯自己思考,不需别人给他答案。三年前的午后,他察觉到了sai的踪迹,我还沉浸在悲喜莫辨的情绪里,他就自己说出了结论:你下的棋,就是你的全部。 “你太想赢,可是又知道,对方是你的老师,自己不可能赢。你在这样的矛盾中大乱阵脚,甚至不清楚自己该怎么下了,只好以sai的角度思考——那是你被逼上绝路时唯一的选择。” 塔矢的声音轻缓,我的心口却莫名起了一丝异样而辽远的凉意,手垂落在棋桌底下,将折扇握得死紧。 塔矢不疾不徐地继续:“你有没有想过,你内心深处其实并不信任自己的棋,进藤光?” 第102章 棋魂特别篇二 宿命的对手 棋魂特别篇二 不知和塔矢讨论了多久,忽然听见淅沥雨声。天色变暗,落地窗滑落出一道一道淡淡的水痕,投落到棋盘上,起了涟漪一般。 塔矢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我得回去了。” “咦?这么快?”我还沉浸在他方才奇异的说法里,回不过神来。 “父母亲都在家,我不能像从前一样和你讨论到半夜了。” 我沉默一会儿,说:“塔矢,你还愿意跟我讨论吗?” 塔矢没有片刻的犹豫。他轻声道:“从十二岁开始,我对面的位置就为你而空。” 这话要是放在从前,我一定特别受用。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你等着的那个人,确定是我?”我注视着他问。 “进藤光。”穿西装外套的动作进行到一半停住,塔矢转头看我,目光像子弹般犀利不可阻挡,“我说过,我由始至终看着的,就只有你一个人。” 那天,塔矢说了这句话,浅葱就接好了琴弦,佐为也以半目胜俞九段。会场自然是哗然,古董珍宝大部分为国家博物馆竞得,天野社长不停地说这回佐为和那位神秘的琴师功不可没。我和塔矢忙得不可开交。会后,塔矢把《进藤棋谱帐》交还给我,只简单地说:“我全部都记了下来,你后来的棋谱,我也收集在这里。” 顿了一顿,他的语气软了下来,“来会所吧,进藤。” …… 我把棋子收拾到棋盒里,也站了起来,平和地说:“塔矢,我们需要谈一谈。等你有空。” 会所里的客人们都颇意外地看着我们。我和塔矢亮都站了起来,却没有吵架,只是和气地说话,这简直是破天荒的状况。 塔矢说:“现在就谈。”理好西装外套,“进藤,你去拿背包,我们出去。” 雨水滂沱的街道,行人撑伞涉水行过。我没有带伞,于是,便和塔矢共用一把黑色的大伞。 我想起那个雨夜,塔矢低着头流泪,我惶惶站在雨中。明明是佐为打败他的,却仿佛是自己做错了,说不出的无助茫然。 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在意了吧。 比谁都要在意、比谁都想要站在他身边的,这种心情。 在我们踏上对面人行道的刹那,红灯转绿。堵塞的车河推搡着移动起来。 “你不是要赶快回家?”我奇怪地问。 “吃一碗面的时间还是有的。”塔矢说,“进藤,我请你吃拉面吧。” 居然请我吃拉面,这个人是我认识的塔矢亮吗? “你认识几家拉面店?”我揶揄道。 “只知道一家,在名古屋,父亲在我小时候带我吃的,”顿了一顿,塔矢的脸上居然露出严肃的神情,“非常好吃的拉面。” “真的假的?!” “这不就是代镇的海鲜拉面店吗——” 这时候华灯初上,卡座没有了,我和塔矢并肩坐在吧台上。 “这是新开的东京新宿分店。”我看也不看餐牌就点了两份海鲜拉面,服务员都在笑,“二位一定是别的店面熟客了吧?” “夏目才真是熟客,他十年前就特喜欢这家的拉面。”我对塔矢解释了代镇拉面店的事情。 “你和夏目君很要好。”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还有你,塔矢亮。我早已把你视作最好的对手与朋友。 如果说佐为是我梦想的起源,那么你,令我的梦想完整。 你是光之棋无可替代的另一半。 塔矢深深低下头去,墨色发丝垂落,声音是用力克制的平静:“进藤,对——” 我突然发现自己不需要听他说什么了。 “你不用说了。”我打断他。 塔矢诧异:“进藤?”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的,塔矢。” 塔矢咬住下唇,半晌,还是开口了,神色是我熟悉的固执。“对不起。” “你这家伙……算了,拿你没办法。可是,平心而论,隐瞒你多年,许下承诺不兑现,我也有错。” “这不重要了。” “是啊,不重要。”我说。 “然后,你下的棋,就是你的全部。这个想法,我从未改变。” 我不理解了。我侧过脸,凝视塔矢直视着我的双眸。我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塔矢的眼睛,几乎无法呼吸。那样细长漂亮的轮廓,沁出幽亮的碧色,落满了锐利晶灿的星芒。 我在他的眼里,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面庞,像一面镜子! 这一瞬我居然惊慌,仿佛有不可承受之重。我咬了咬牙,说:“如果,没有那两局棋呢?” 塔矢转过脸,呷了一口玄米茶:“得知真相后,我很愤怒。进藤光,你怎能愚弄我。可你又真真切切地追了上来——那么多人说要挑战我,只有你,追了上来。” 我笑了一下:“我虽然很无知,但我足够有勇气。” “不可否认。” “有勇气的人太多了,越智、和谷、伊角、奈濑、由梨子,哪一个没有勇气?塔矢,我心里可明白得很,如果没有佐为,在你眼里,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我有些悲凉地说。 塔矢沉默一阵,拿过筷子递给我,平和地说:“没有如果。” “没有如果?”我怔怔地问。 “如果没有sai,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记住进藤光——如果我的父亲不是塔矢行洋,也许我就不会把围棋当成事业;如果我那时没有遇见被sai附身的你,我几年后才考职业棋士,十五岁还是自己一个人打谱——这些如果,全都没有意义。现实就是如此。你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现在。你是我宿命的对手。对于我来说,这一点就足够了。” 我愣住,慢慢反应过来,笑了:“是啊!” 即使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获得你的瞩目,即使我的灵魂会失陷于无穷尽的自我质疑,即使我竭力想要在你的目光中寻找我自己,即使我终生奋斗,也不能替代你眼里佐为的位置。 但我已站在你的身边!我们是宿命的对手,毋庸置疑! 所以从现在开始,放弃无谓的惧怕,忘记是我与否的执念。别再想已然逝去的前因后果,别再为获得神明的青睐沾沾自喜。从现在开始,对每一步棋抱有敬畏,用最庄严肃穆的心,下好每一局! “我会继续和你下棋。”我真诚地看着塔矢,“我们和佐为一起,追寻神之一手。” 塔矢看着我伸出手,眼底有星辉流荡,炽热的情感不可言说。我也伸手,和他交握。 长久的疑惑解除了,连日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断开,我一瞬间居然眩晕,简直有做梦的错觉。 雨水依旧滂沱,我和塔矢撑着同一把伞走向地铁站。沿路经过棋院,“日本棋院会馆”的牌匾被雨水冲刷得闪闪发亮、对局室里啪啪落子的声音、橱窗里的棋赛公告、墙壁上张贴着的海报……等等,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可是此刻却又有一种别样的新生的感觉。 我们站定在地铁站前。 我说:“你回家吧,我到棋院里坐一坐,顺便等会儿佐为。” “你把伞带着吧。” “没事,我跑一下就到了,棋院那么近。” “你小心点。” “替我向塔矢老师问好。” “父亲说他……算了,以后再说吧。” 我朝塔矢挥手,跑进雨帘之中。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 棋院拐角的斜坡,绯红的油纸伞下,佐为和由梨子在一起。佐为似乎说了些什么,由梨子的身子晃了一晃,她缓缓蹲了下去,嘤嘤地哭泣起来。 第103章 棋魂特别篇三 雨中的高墙 棋魂特别篇三 “二十目!佐为,你赢了由梨子整整二十目?!”我震惊。 第2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4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24节 我们到棋院里避雨时,由梨子为我复盘了。棋局险峻,每招每式直奔要害而去,不留分毫情面。 而每天晚上,佐为也是这样对我的。 与孩提时截然不同的棋局,刀一样尖,冰一样冷。不可捉摸的杀意,棋子以各种诡谲奇特的方式将我吃死,还来不及反应,就一瞬丧命围城! 我也就罢了——这样对待由梨子,太残忍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下?”我忍不住责备佐为,“你赢她一目、两目不就好了?” 话一出口,我就愣住了。然而恍然以为往事重现的又怎会只有我一人。隔着六年的光阴,我和佐为默然相对,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雨水从绯红的伞尖啪嗒、啪嗒滴下。 满室寂静,只能听见由梨子的抽泣声。 “由梨子……你、你已经下得很好了,不要这样……”我慌不择言地说。 由梨子却还是低着头,泪水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板上。我知道,她和从前的塔矢亮一样,没有在听。 “赢她一目、两目?”佐为的声音在一片沉寂中响起,“光,你就是这样指导由梨子的?” 我迎向他,一字一顿:“不然呢?” “这就是结果。”佐为轻声道,眼里却闪烁着犀利的光,“现在的由梨子,完全无法承受失败。” “不是无法承受,是棋力没有达到那种程度!” “你不拔剑,只以鞘格挡,对手纵然输棋,也无法感受切肤之痛。” “佐为,由梨子的指导者是我!” “所以,光,请你明白,一切责任全在你身上!” 我刚想争辩,方才还低着头的由梨子却猛然推开棋盘站起,棋子散落,发出哗啦一迭声地巨响。我和佐为噤声,齐齐转向由梨子。 “你们……不要为我伤害感情。”由梨子的动作虽然用力,声音却微不可闻:“——是我的责任。我不应该妄想追上绪方兄长……我不应该妄想成为棋士。” 我慌了:“由梨子,你胡说些什么?” 佐为则说:“从今天开始,由梨子,你放学后就来代镇,我和你下指导棋。” “不……不……”由梨子不住摇头,后退几步:“佐为,我不要和你下!”她忽然崩溃似地哭了出来,“你……你实在太可怕了!像一堵高墙!” 我的慌乱刹那间转为怔然。 曾经的塔矢亮,现在的由梨子,他们都惨败于佐为手下,而我都不约而同为这一幕见证。 “我不可能赢的。”由梨子还在喃喃地抽泣着,不住摇头,“职业考试太难了……考生里面,还有佐为你……我……我要放弃……” 说着,她难堪地甩开长发,就这么冲入了雨帘之中。 “糟糕,光,你快打给绪方先生!”佐为着急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瞪佐为一眼,摸出手机。 夜晚,我没有和佐为下棋,只凝神看着佐为和由梨子的这一局。 我和由梨子下棋时,总是暗自整地,只赢她一目两目。我是否太想当然了?佐为说的对,由梨子无法面对失败,是身为指导者的我的责任。 肩膀忽然被轻轻搂住,紫色发丝垂落,温柔坚实的力量。雪白的广袖垂散在我的脸颊边,淡淡洁净的香。我转身:“佐为。” 顿了一顿,我说:“对不起,我今天不该顶撞你。” “光,我也不该。”佐为叹息,他敛衣跪坐到我的对面,如同过去的每一个夜晚,“我想起许多往事。小亮,还有你。” “我也是。六年过去了。” “我很遗憾错过。我真想陪你走过。” “现在也不算太晚。” 我们相视一笑。代镇的月色下,佐为的脸庞朦胧清幽。他的目光如水一般沁到我的心底。 “你说,和由梨子今天去散心,就是去下棋?”我问。 “不,由梨子今日被香子……不,川添小姐打败,我原不想再提棋局,便邀请她拜访一位琴师。” 我一愣:“浅葱?”可是,你和由梨子都看不见她。 佐为说:“我们只在楼下徘徊了一阵,那是个琴行,在东京地铁的西北线。我听见楼上传来琴声,却无一不是浅葱所弹。浅葱的琴,天下无人能及,我一听便知。” 我想起浅葱的那首歌:《西北有高楼》。 “浅葱还是不肯弹琴?” “是。但她身在琴行,我也稍稍放心。”佐为的视线转向棋盘,叹息,“光,我无法想象生命中没有围棋的日子。” “我也是。那么,你们去看浅葱,之后又是怎么下棋的呢?” “因为由梨子揣揣不安,提出要和我下一局。她说,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挺强的,因为身为天元的你,互先只赢她一两目。而绪方先生又总是和她下让子棋。” “我错了。”我轻声说。 “光,你只是不想她伤心,但棋士要面对什么,你最清楚。” “我清楚。但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莽撞、厚脸皮、没有自知之明。” 佐为笑了:“光,你这样看待你自己?” “是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耸肩。看到佐为唇边意味深长的笑意越来越深,我不禁就有些尴尬,把手里的折扇“啪”地一声合起来,又问,“由梨子的棋,你怎么想?” “由梨子的高墙,其实只是她受过往所阻、惧怕失败的心。” 而这何尝不是每位棋士的高墙?我的、塔矢的、伊角的、和谷的、越智的……历史洪流中每一位棋士的。 “她会走过来的。”我坚定地说,“由梨子的背后,有我。” 就像我的背后有你一样,现在,由我来成为由梨子的力量。 “光也负担起提携后起之秀的责任了呢……”佐为欣慰微笑,“光,你是理解如何‘天赋’一词的?” 我想了想,说:“比常人更快、也更容易理解和掌握。但我不认为有天赋就意味着懈怠,相反,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勤奋。”佐为接道,“和塔矢亮一样,由梨子非常勤奋。光,实不相瞒,她比当年的你勤奋数倍。” 什么嘛,我当年还不是没有喜欢上围棋么……我忿忿不平地腹诽。再说了,要不是塔矢亮挑衅我—— 然而想这些都无济于事了。我进藤光,可不能让自己的学生(而且是个女生)给追上了! “佐为,我们下棋吧!” 说着,我拈起一枚棋子,啪地一声,落在棋盘上。 第104章 棋魂特别篇四 刹那流光 棋魂特别篇四 和佐为讨论棋局到深夜,彼此意犹未尽,不得不向对方睡眼惺忪地道晚安。整理好棋盘,去佐为的房间折好《围棋周刊》,为他铺榻榻米。 “光,我可以自己来的……”佐为不安地搅着衣袖。 我假装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又想像上次一样盖着旧报纸睡吗?” 那是我们刚搬来代镇的一件事。我忙着整理东西,佐为津津有味地看着《围棋周刊》。到了夜晚,我累得睡着了,醒来时竟然发现佐为盖着旧《围棋周刊》睡在地板上,身边的棋盘黑白零星。 “我应该把那情景拍下来,挂在棋室里,让每个找你下棋的人都知道你的真面目。” 然后折扇咚地一声敲上我的脑袋。 话说回来,佐为酣睡的神情,和睡在棋盘上的猫咪老师很像……一样的舒适安稳。 佐为附在我身上时,总是他看着我入睡,而灵魂状态的他是不需要睡眠的。他离开的那段时间里,很多个寂寞的晚上,我靠着窗,就会很想问佐为,我睡着时,你都在做什么呢?是看《围棋周刊》,还是,无聊地数着城市夜空的星星? 可是现在,不需要问,我就找到了答案。 夜晚的月光探进窗户。一枚镶嵌在墙上的镜面,在棋盘上投落白色的光斑。佐为入睡时的面容如无暇的玉石,立乌帽和狩衣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如此的安详、美丽,像无忧无虑的婴孩。 你的梦境是什么样的呢? 也是在和谁一起下棋吗? 我从不知道,仅仅是看着一个人熟睡的模样,内心就能如此圆满。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四年前的每一个我入睡的时刻,佐为,他一定也是这样静静地凝视着我的。 与佐为的熟睡相比,我却接二连三地做梦。 也许那是因为,当上天元、又加上sai引发的关注,各式各样的应酬变多了。也许是因为,连日来的王座循环赛事。又或许是因为,每晚比白天的棋赛更为激烈,注定落败的——与佐为的对局。 我许多次梦见一个冰屋。雪白的门面是奇怪的拱形,猫咪老师有时候攀在上面,有时候不在。佐为和夏目坐在星罗棋布的棋盘边。《友人帐》上墨迹蜿蜒。不认识的人簌簌踏着雪而过。 我穿着金色的羽绒服,干脆盘腿坐在雪地里,将手里的折扇一开一合。我已经习惯了他们看不见我的孤单。 哪怕是在梦里,也觉得很强烈的孤单。 可是和四年前佐为离开带给我的痛楚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于是我不置可否地坐在那里,瞧着冰屋里的他们。 可是,忽然间,冰屋里的夏目站了起来。透过透明的冰墙,他凝视着我,目光笔直深邃,仿佛看向我的眼睛深处。 我猛地站起,球鞋用力踩在雪地上,发出吱的一声响。 “我进藤光!”梦里的我指住自己,语无伦次,“你……你能看见我吗?” 梦境根本就是虚无,现实中的我明明没有这样的畏惧。 在这缥缈的虚无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卑微和困惑,想要知道,他们到底能不能看见我。 翌日清晨,佐为有职业棋手考试。我和他先搭电车去棋院,再去会所找塔矢。 我们从前就很习惯一起通勤,只是现在,佐为总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目光。之前佐为会有些不适(佐为:“他们为什么都盯着我看?呜,我又不是可怕的妖怪。”我:“如果你真是妖怪,他们就看不见你了。”),后来,他也不在意了。 城市的风景在车窗外流逝。蓝色的晴空一览无遗,云层下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东京的街景和四年前比起来,除了电车轨道逐年增多,其实并无什么不同。只是,原本在我眼里略显乏味拥挤的城市迷宫,现在看来却有种十分宝贵的热闹繁华。 “佐为,我下个月去考驾照。”我对佐为说,“等你考上职业棋士,我们就买一台车好了。” “欸?车?像绪方先生那样的红色小车吗?”佐为兴奋地说,“从前看他驾驶,小亮坐在旁边,很潇洒的样子呢!” “呃,我可不会买红色的车子。”据说是绪方那台车是由梨子选的颜色……(绪方忍耐到现在也挺不简单的……) 佐为特别期待。“有没有黑白颜色的车子?” “噗,你以为是斑马吗?” 到了棋院,我特地留意了一下停车场。原本早早就停在那里的红色小车,此时却不见踪影。 佐为也留意到了。他与我面面相觑:“呐,光,由梨子不会不来了吧?” 我摇头,却也担忧:“由梨子只是说说而已吧?” 夏目口中的由梨子,是一个勇敢、不轻易言弃的女孩。想起这一点,我不禁有些抱歉,我指导了由梨子那样久,却不如多年前的夏目了解她。 我和佐为走向对局室。一路上有许多向佐为鞠躬的棋手,佐为不断说“请不必如此”并加以回礼,但不论如何都无法阻止这种状况。 就连筱田老师也向佐为鞠躬了。这令佐为很是困扰。 “职业棋士考试也是这样,和我对局的大家都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有些孩子,还没对局,甚至就发抖着哭了。” 佐为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甚至是难过的。他难以消受地揉了揉额头。 “我只想下出最好的棋局,并不希望大家畏惧地坐到棋盘前啊。” 哪怕是职业棋士选拔初赛,佐为旁边总会有高段棋手观战。这对不擅应战的孩子们来说,确实是个挺大的打击。佐为在职业棋士初赛的对手,好像都无法发挥出他们应有的实力。 “这是他们自己需要面对的问题。”休息室里,我对佐为说。我肯定周围的孩子都听见了我的话,毕竟我和佐为都挺引人注目的。 “无法战胜对高手的畏惧,就无法成为真正的棋士。”我煞有介事地说。 经过休息室的伊角听见我一本正经地说这话,立刻笑了出来。他温和的笑容缓和了紧张的气氛。佐为似乎也被我逗笑了,却无法掩饰脸上的一丝不安。 佐为就是这样,总是无法不在意旁人,尤其是对围棋怀有热情的孩子。 对局室里,那些投落在佐为身上的目光,有的是非常坦白的崇拜,有的是无法掩饰的恐惧。它们汇聚成某种让佐为、也让我不适的重量,怎么也卸不下来。 我当初不加考虑地公布佐为是sai的消息,是不是做错了? “你很担心藤原先生吧。”对局铃声起,我回到休息室里。伊角给我端来一杯热茶,“这些日子,辛苦了。” 我向伊角道了谢,呷了一口茶。在伊角面前,总能放轻松下来。 “我怎么会担心佐为?”我嘴硬道,“这世上最不需要担心的家伙就是他。” 伊角笑了。他在我身边坐下:“进藤,你这语气,真不像藤原先生的弟子。” “是没办法才解释成那样的。” 我的脑海里忽然爆出了夏目说的“宠物和饲主的关系”…… “对于我来说,藤原先生出现在职业棋坛,是十分振奋人心的消息。”伊角的眼里是我熟悉的热情。 “我也这么想。”我叹了一口气,“只是……你知道的,不是所有人看待围棋的眼光,都像我们那么单纯。” “单纯也好,不单纯也好,围棋上的输赢是分明的。输不是过错,赢就更不是了。” 伊角的声音如泉水般沁入我的心里。 “伊角,我害怕。”我诚实地说,“比我自己考职业围棋时害怕得多。我怕自己保护不了他……你明白么?” “我当然明白。但是,忧虑不能使未来更好。倒不如下好眼下的每一盘棋,同时期待藤原先生复出给我们带来的惊喜。” “你说得对。”我认同地点头,“谢谢你,伊角。” 伊角忽然微微一笑:“进藤,这些日子以来,你令我刮目相看不少呢。” “哦?” “我没有想到,取得天元头衔的你,身上感觉不到一丝骄傲。” 开玩笑,每晚被佐为杀得片甲不留,谁还能骄傲起来。我腹诽道。 “对了,和谷一直有个问题。现在我替他一起问你。” “你问……欸,他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当然不会。只是你总是和藤原先生一起出现,和谷问不出口。”伊角笑道。 “哦?”我顿时好奇,“是和佐为有关的问题咯?” “是啊。他想问你,很久以前,在网络上sai对zelda说的‘我很强吧’,是不是你打的。” 好你个和谷,这么久了还一直记仇。 “好啦,是我打的。”我痛快地承认道,“佐为那时还不会打字。”他后来还是跟夏目学的。我又补上一句,“和谷不爽就叫他出来揍我,别一直跟我不说话就行。” 离开棋院时,我站在对局室前好一会儿。孩子和成人都跪坐在棋盘前,脸上不约而同都是肃穆的神情。金石之音不绝,仿佛从远古持续到了今天。 那一刻时光如镜倒影,我仿佛看到多年前的我,以及在我身后的佐为。 千年不变的日光,照进寂静的室内。尘埃不受限制地飞舞,像银河里的浩瀚星球。其中有几颗,脱离了寻常时空的轨道,落到了侧旁水紫色的长发上。 仿佛是感应到了我的目光,佐为抬起了头。他向我温柔一笑。怀念的笑颜,带着浮光的暖意。 那一刻,我明白了。 原来我一路走来,光与影的反射与相投,那些值得铭记的交汇与碰撞,原都只是为了千年后的这一刹那。 佐为,神并不是要你成全我。神要成全的人,是你。 第105章 棋魂特别篇五 最好是 棋魂特别篇五 下午,我去塔矢家的棋会。走到半路,天色又变得阴沉。 “又要下雨了。”我下意识抱怨道,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这是怎么了……我不由暗暗嘲笑自己。 回不去了。我和佐为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形影不离。 塔矢家的棋会就在马路对面。隔着斑马线,我远远就看见了塔矢亮,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名取周一。尽管他戴着墨镜,但那出众的身形,还是能一眼辨认出来。 几个等红灯的女生已经一个劲儿地兴奋了。 “喂!快看那边,像不像名取周一?” “他旁边那个,不就是围棋国手塔矢亮吗?” “对耶,报纸上说他们是表兄弟!” “我们快去找名取签名!” 但她们的希望落空了。名取好像要离开了,他交给塔矢一个白色的纸风车,就迈开步伐离开了。 塔矢亮望着名取远去的背影,拿着纸风车,独自伫立在人群之中。素净的黑伞在拥挤的五颜六色中,显得有点寂寞。 我在对面看着,忽然感到陌生。 塔矢抬起头来,就在这一瞬,看到了我。绿灯也在同一时刻亮起。 岁月长河里的我们,好像一直是这样。我向塔矢跑过去,塔矢就站在前方等我。尽管我最后还是站到了他面前,但内心依然不敢有一丝的懈怠,生怕失去他的注目。 “名取来找你?”我看着塔矢手中的纸风车。 “嗯,这是我和名取表哥小时候的约定。有重要的棋局赢了,表哥就送我一支纸风车。” “难怪。”上次在塔矢家里见到好多。 “等一下,赢了重要的棋局?”我注意到点子上,这时我们并肩走进围棋会所,“这说的难道是王座循环赛?你昨天在名古屋赢了芹泽九段?!” 而我不久前才刚输给芹泽老师,无缘王座循环赛的第三轮。这一局被佐为复盘多次,批我用力过度。 塔矢点了点头。“还有,我升六段了。 “……”这时的感受真复杂,我这个四段该说恭喜吗? “小子,又被小老师远远甩在身后了呢。”北岛先生哪壶不开提哪壶。 “进藤,我看了你的比赛,发挥也太不稳定了。”广濑先生也说。 我搔了搔头,无法反驳了。很多人都说过同样的话,尤其是佐为。 “下棋吧。”塔矢拉开椅子。 我们如往常般下起棋来。 有时候觉得,棋士的荣耀就像烟火,上升、发光,电光泡影一闪,刹那间归于平静。我还是在日复一日地下棋,心情随胜负起伏,与往常没有太大的区别。 天元,棋盘的正中央,巅峰星位,也意味着回到原点,从头开始吧? 跻身高手之列,翻山越岭后要面对的,是更高的山,还是暗潮汹涌的海? “不必下了。”不等塔矢下出后一子,我就说,“这一局,再怎么下,我都会输给你一目。” 高手之争,到了官子阶段,管中就可窥豹。 “你中间这一手‘靠’是败招。”塔矢一针见血。 “我太过相信自己的感觉了。”我诚实地检讨,“这一手‘靠’,在当时来看是神来一笔,下到后面才发现,压制了定式的发挥。我想尽办法,想去除这一手带来的阻力,却再也来不及了。””这步棋,没入棋形太深了。”塔矢说,“就像刺一样,彻痛全局。” “你说得对。” “你今天倒爽快。” “我的棋是这样,你呢?” “我?” “我先你一步拿到头衔,是你心中的刺吗?” 我这话问得直接,毫不客气,也全无预兆。塔矢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没有不悦,也没有尴尬。只是那一刻,像被雪亮的刀光晃到,那双漂亮的眼睛异常凌厉地虚了一下,像雄狮在骄阳下半眯起双目,准备出击狩猎。 他似笑非笑:“最好是。” 我差点儿跳起来,双手猛地握拳,攥得死死的,指节泛白。 塔矢这段日子取得的优异成绩,让我以为他想证明自己、从未落于人后。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想要炫耀又不甘被他超越的隐秘心情,我问出了这句话。现在看来,根本就是自作自受,让塔矢又一次狠狠地挑衅了我! 我想,那是因为,塔矢亮没有自卑感! 第106章 棋魂特别篇六 我等着你 棋魂特别篇六 周末在绪方宅,我和由梨子在棋盘前相向而坐。热带鱼箱幽蓝的光芒映在少女疲倦的脸上。 “你也要骂我吗?”由梨子垂头丧气地说,“我这几局都惨不忍睹……” “没有惨不忍睹,你这周只输了一局。很不错了。” 由梨子皱起了眉头,小巧的鼻尖一点一点地泛起红来,眼里晶莹闪烁。 欸?不会吧?! 我无所适从了,由梨子居然就这么哭了出来:“我的压力比别人都要大!绪方兄长……你……佐为……别人都说我占尽了资源却下不出好的棋局……还有我的年龄……”她看向我,扁着嘴巴,“进藤,像你这种天才少年,怎么会理解我的痛苦呢?” “我能理解。”我说。 由梨子一下子噤声了。她怔怔看我。 这是我第一次向别人提起自己的历程。一塌糊涂的团体赛、倍受奚落的院生生涯、佐为离开后的不战败、北斗杯耻辱的败北、忐忑无措的头衔挑战赛…… 由梨子的脸上浮现出震撼的表情。 “我、我一直以为,你很顺利……”她不可思议地说。 “没有人一拿起棋子,就能下出名局。”我简单地说。 结束后,由梨子送我离开,天色渐晚,夕阳绚烂的霞光洒满夏日的街道。 “进藤!”我走到拐角时,由梨子忽然在我背后大喊一声。难以想象,她娇小的身体竟能发出这样洪亮中气十足的声音。 我回过头。由梨子的面庞晕在暖红色的余晖里,轮廓看不清晰。唯有那双眼睛,光辉灼灼。 “我会追上你、还有兄长的!还有,佐为——” 我笑着喊回去:“我等着你,绪方由梨子!” 三天后,由梨子和佐为在职业棋士赛上相遇。 我匆匆办好天野社长交待的事情,就赶往对局室,迎面遇上了塔矢亮。 “你也来看他们的棋局?”我有些意外。 塔矢亮点头。他领我来到一间棋室内,里面坐着绪方和芦原,还有几位在幼狮子战见过的棋手。 “……也太夸张了。只是职业棋士的一局而已啊。”我脱口道。 这样的压力,比我当年过无不及,连我也觉得不堪重负。从前,还有佐为替我分担,而现在的由梨子,却只有一个人。我忽然如坐针毡,仿佛他们审视着的、现在与佐为比赛着的,不是由梨子,而是我自己…… 就这么坐在他们中间,我的脊背居然就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一听到他们说由梨子认输了,我就冲去了对局室。 几乎整个对局室的考生都围在佐为和由梨子的棋盘边,却破天荒地没有一个人说话。我挤过去,盘面清淡恬适,既无强弱悬殊的煞气,又无高手争棋的惨烈,是应对新人的最佳棋局。佐为神色静穆,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由梨子。由梨子则至始至终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 绪方站在旁边。平常那么强势的他,这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由梨子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我伸出手,想抚上她的肩膀。由梨子却在这一刻抬起了头,迎向佐为,眼里的光芒热烈坚毅。 “佐为,你愿意为我复盘这一局吗?” 众人都愣住了,包括绪方先生。由梨子在此刻抹去眼泪,冲我咧嘴一笑。 我望向佐为,心中欣慰。佐为也温柔地笑起来,仿佛满城飘飞的梨花吹雪都落入心里,欢喜无限。 我和由梨子站在塔矢宅的竹箜旁时,职业棋士考试进入了最后的角逐。目前保持连胜的是佐为、川添真由。由梨子和奈濑一样是三败。 我一直以为只有实力才能赢得强者的注目。可是,由梨子让我知道并不是这样。 让强者从心底发出尊重的,是迎击困境的勇气,以及永不服输的斗志! “进藤老师,以后还拜托你一直指导我啦!”由梨子说着就向我鞠了一躬。 “没问题,只是别叫我‘老师’就好。”毕竟从你身上,我也学到了不少,“我可不想被只小我两岁的人叫成像……(小声)你知道,就是像塔矢老师那样……哇,多恐怖……” 我和由梨子顿时“哈哈”地笑作一团。 “进藤。” 熟悉的声音在我背后平白无故响起,我差点跳起来。“塔矢亮!我早晚有一天会被你吓出心脏病!” 塔矢的目光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完了,他该不会听到我刚刚说的话了吧…… 看到塔矢,由梨子明显地瑟缩了一下。竹箜咚地一声敲在石上,她用力抱紧了手里的热带鱼缸:“我……我去接名取先生!”逃也似地呱唧呱唧地踏着木屐离开了。 “她好像很怕我?”塔矢问我,“进藤,该不会你对她说了我的坏话吧。” 还用我说?每次你们家的研讨会,让由梨子输得最惨的那个不就是你? 一些棋手会有自己的克星,就像和谷的克星是阿福,塔矢的克星是座间王座。对于由梨子来说,这个人就是塔矢。每回由梨子遇到他,下出来的棋就总是有点犯傻。 “你干嘛出来吓走人家?”我对塔矢翻了个白眼。 “我只是来跟你们说一声,绪方先生和藤原先生要开始对局了!” 初夏,傍晚,红日正酣。古色古香的棋室里有袅袅呈螺旋状上升的茶烟。月白藤紫花纹的狩衣铺展,映在盛着冰块的乌黑漆盆里,静中有动。佐为与绪方先生在棋盘前对坐。金红色的夕阳,将两人的侧脸染得浓烈。 这一局,双方等待足足四年之久。 我不由分说,走到离佐为最近的地方,盘腿坐下。杜若淡淡洁净的香气扑来,悠远清新。 见到我来,佐为向我宛然一笑。我也朝他扬起嘴角。这一局的实现令人宽慰。 绪方似笑非笑:“藤原先生,你和进藤的默契,实在是非比寻常。” 我郑重地转向绪方:“拖欠你们棋局多年,我很抱歉。” “进藤,不必抱歉。”绪方缓缓地说,“是我要感谢你,由梨子承蒙你们二位指导。” 佐为说:“光教得好,由梨子自身也有资质。” “由梨子小姐自幼就显现出与小亮相当的围棋才华,十几岁时再不培养就不能成才。”塔矢名人缓慢地说,浑厚的声音回荡在棋室里,“我敦促绪方多年,最后却是多亏了进藤君,由梨子小姐才得以步入弈道。” 原来是因为塔矢老师,绪方才不断强迫由梨子参加研讨会的。这背后的良苦用心,由梨子知道吗? 忽然,我感觉到塔矢亮在身边动了一动。我敏锐地侧过脸,塔矢不可避免地对上我有些戏谑的目光,神色微妙地一哂。 塔矢亮,原来你每次在研讨会将由梨子杀得惨败,就是因为你父亲口中“与小亮相当的围棋才华”? 我忽然就沾沾自喜了。识破塔矢亮的秘密让我有一种别样的快感,最重要的是:由梨子是我进藤光的学生! 这一刻我的脑海中简直鞭炮齐鸣。塔矢似乎知道了我在想什么,面色一冷,眼神锐利如弦上之箭,那神情与六年前如出一辙,仿佛在说:“就凭你?” 我和塔矢之间的互动,佐为自然看在眼里,此时不禁执扇莞尔。 只听绪方说:“由梨子想要追上进藤和小亮,再下十年也是不够的。而你,sai——”他顿了顿,神色变得肃穆,“你是我们棋士不断仰望、穷尽一生去企及的梦想!” “我终于等到了这样的你,sai!” 第107章 棋魂特别篇七 观局 棋魂特别篇七 晚上,月色皎洁,我在房间里独自思考佐为和绪方的这一局。 佐为以三目胜绪方。双方都下得震撼人心,尤其是绪方先生,看得我一身冷汗。我先前在天元赛事之所以能突破他晋级,现在看来,完全是侥幸。塔矢曾告诉我,由梨子的母亲在那时候去世。绪方先生一定是在为家事心烦意乱。 绪方先生,很强!我用力握紧了手里的笔。 在圈到第203手棋时,手里的笔停了下来,我皱起眉头。 绪方的黑203手,拆——被佐为逼到山穷水尽时下出的一招,在这之后,败局已定。 要是绪方不这么下呢?如果是我,我会下在“扳”,脱先。 下在“扳”后,佐为会输吗? 不,佐为当然不会输。 但可以延长战局,争取一些空间。 佐为不会让这样的空间存在。要是佐为后一手分断,绪方的左下角就崩溃了。 但如果佐为没有分断呢?佐为很可能不分断,而把之前的棋连起来,争取更多的腹地…… 这样,不就延长战局了吗! 是的……是的!我脑海里的“扳”,是有效的一招!说不定,可以力挽狂澜! 我感到心潮澎湃,顺手拿起电话拨给塔矢。拨打后,却有些后悔——现在,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 接通时,我听见塔矢的声音,似乎在对塔矢老师说抱歉的样子。这家伙,难不成还在和塔矢老师下棋? 从小到大,塔矢每天都和他父亲下棋到这么晚? 可恶!我握拳。怪不得这么强! “说吧,今天的棋,你发现什么了。” 塔矢亮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我一打来他就知道我要干什么。我献宝似地把自己那一手棋说了出来。 塔矢那边传来金石之音。我知道塔矢即时就复盘了,内心不禁更洋洋得意了。 几分钟后,塔矢徐徐说:“要是我,还是会下在‘拆’。” “为什么?!” “对方是藤原先生,下在‘扳’太冒险了,如果下一步是分断,那左下角的棋就死了。这样不值得。” 不值得?我不知为什么就有点憋气:“佐为不一定会下出分断那一手,要是下出来,也有办法用前面的棋逆转回来。” “你认为藤原先生会给你机会逆转吗?要是你跟我下,我就绝不可能让你翻盘。” “你就是因为这么保守才总是被绪方挡住的!” “你就是因为太不稳重才会输给芹泽九段。” “塔矢亮!现在可是我先你一步拿到头衔!”我搬出“杀手锏”。 “头衔和段位一样,说明不了实力。”塔矢轻描淡写地说。 第2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5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25节 我气得吐血,立刻挂了塔矢的电话。段位也就罢了,现在还居然发出这种丧心病狂的论调,头衔说明不了实力!头衔说明不了实力……去你的说明不了实力,你父亲之前的五冠王难道是叫来玩的咯?! 手机铃声《夏夕空》响起来,我接起就嚷道:“你再说一次头衔说明不了实力试试看!!” “啊哈?!” 对方传来的是一把熟悉的滑稽的声音。 我顿时认了出来:“猫咪老师!” 猫咪老师说:“黄毛小子,明天你说请本大爷吃鲷鱼寿喜火锅,是不是真的?” 第108章 棋魂特别篇八五月五日 棋魂特别篇八 五月五日。 重物砰地撞上我的脑门。我猛然惊醒,对上一张肥胖的放大的猫脸。 “啊啊啊,猫咪老师,你一大清早就吓醒我!” 猫咪老师“咻”地一声跳起来:“谁叫你在《友人帐》乱涂乱画!” 我和猫咪老师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忽然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臭小子,你笑什么笑!小心本大爷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吃了你!” “好啊,你吃了我。那样夏目就再也不理你了。” 猫咪老师突然从棋盘上扑过来,我措手不及,居然被它撞倒在床上。只听它龇牙咧嘴地说:“你居然威胁我?!别以为我不敢真的吃了你,进藤光!” 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捕捉到,猫咪老师的眼里有戾气。猫咪老师,它是有那么一刻真的想吃了我的! 我想抗议,目光却无意间落在被单,猫咪老师用爪子按住的地方,居然染上了一丝丝鲜红。 可是,我没有感觉到痛啊。那么,是猫咪老师?它……受伤了? 猫咪老师“哼”地一声,松开我,我却直起身子,一用劲,把它整个抱了起来。 天!猫咪老师的前肢内侧居然有几条狭长的裂口,已经止过血,但还是有血痕丝丝冒出来,淌湿皮毛,几乎可以肯定是被妖怪的利爪抓伤的。 猫咪老师恶声恶气地推开我,重新蹦回到棋盘上:“多管闲事。” “你疯了吗?!受这么重的伤还跑来这么远?!夏目有没有带你去看医生?” “是妖怪砍伤的,人类的药治不了。”猫咪老师轻描淡写地说。 “居然还有妖怪能砍伤你?”我从房间的抽屉里取出一件不合穿的白色衬衫,用力撕成长长的布条,“过来,给你包扎。” “我才不需要——喂!!” 我不由分说地过去,用布条缠上它的伤口,埋头包扎起来。猫咪老师破天荒地没有反抗,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看不出来你还挺会包扎。”它冷淡地说。 “以前在医院等夏目醒来,看到有护士做过。”顿了顿,我忍不住问,“是为了保护那家伙受伤的?” “不是。” “哈,你自己喝醉酒去找妖怪决斗喔?” “我去做什么还要你这个区区渺小的黄毛小子管吗?!” “不管就不管,你又发脾气干嘛?” 我边说边在包好的伤口上打了个结。猫咪老师古怪地盯着我,不知在想什么,让人坠入迷雾。 “要不是夏目,本大爷才懒得见你呢!他说什么,你从五月五日开始不战败……搞不懂。” “夏目是怎么知道的?”我很意外。 猫咪老师想了想:“好像……是从你那本棋谱帐知道的吧。” 《进藤棋谱帐》的第一页,没有任何棋谱。 最右边,是夏目的笔迹:“二零零零年五月五日至来年春,不战败。” 忽然有水滴溅落,那是我的泪…… 院子里门铃响起,隔着深褐色的窗格,我看着佐为把《围棋周刊》放在藤椅上,上前开门。按响门铃的是一个黑色短发的少女。手里是一杆精美的、像是手工制作的鲤鱼旗。 “……劳烦藤原先生收下——”三世子把那杆鲤鱼旗递给佐为,“……祝进藤君男孩节快乐。” 鲤鱼旗在风中猎猎飞扬,在院子里投落一片细小的倒影。云翳在这时散开,阳光喷薄而出,将佐为的身影映得虚幻,仿佛即将要消失一般。 我感到眼中一痛,泪水再次淌落。 “小子。” 我回过头去,对上猫咪老师漆黑的眼瞳,隐出一点肃杀之意。 “你不属于过去。好好看着现在。” 我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谢谢你,猫咪老师。” 猫咪老师“呵”地一声,但那声音太短,听来就像一记冷哼似的。那种感觉又来了,在爷爷家的阁楼上,仿佛洞悉一切。 “猫咪老师,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按捺不住地问,“一早就知道……佐为的事?” 鲤鱼旗在窗外猎猎摇动,像飘逝的命运。 猫咪老师说:“从夏目玲子,到秀策本妙寺失火,到你,到夏目贵志。我知道藤原佐为,五十年。” 第109章 棋魂特别篇九 鲤鱼旗与招财猫 棋魂特别篇九 “我知道藤原佐为,五十年。” 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得厉害。仿佛是听到声音,佐为敲了敲我的房门:“光?” 就在佐为拉开纸门的刹那,猫咪老师攸然跃起,砰地一声,变成穿高中制服的夏目玲子的形象。 “斑……斑?”这一下白光来得剧烈,我和佐为都不得不捂住眼睛。 等白光褪去后—— 站在我们眼前的“夏目玲子”,脖颈和手臂竟布满了可怖的焦黑的伤痕。清秀的脸也被熏成灰色,唯有一双茶色细长的濯濯眼眸。 “斑?!”佐为脸色煞白,显然吓得不轻。 我愣了足足两秒才反应过来,“猫咪老师,你故意挑这个日子作弄我是吗?!”说着,一拳招呼上去。砰地一声,“夏目玲子”变成了胖嘟嘟的招财猫,轻易就避开了。 佐为也是愕然:“斑,光做什么事让你生气了?” 这时门铃再次响起。 “早上好,藤原先生。” “初次见面,藤原先生,我是本田……” “黄毛小子,你和我出去一趟。”猫咪老师开口了。 “干嘛?我要看佐为下棋。”我真是不想理它了。 猫咪老师语出惊人:“你不想拿回秀策的棋盘?” “进藤,你今天要出去吗?“本田看到我在玄关上穿鞋,问道。猫咪老师在院子里一跳一跳地抓蝴蝶。 “对,要去拿回一样重要的东西。”我回过头说,觉得本田欲言又止的,“本田,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嗯……你还记得关西棋院的社吗?” “当然记得!听说他这几年成绩挺不错,还打进了头衔循环圈!”我说,无比怀念北斗杯的那个夏天,我们下出的精彩棋局,以及并肩应战中韩。 “他和你一样,进步神速。我之前随老师拜访了他,他又使用了令我惊叹的开局手法。“这个社,真是一点也没有变! 其实我和佐为讨论过和社的棋局,佐为在我复盘后说,社有极高天赋,是位敢于另辟新径、又难得有实力驾驭奇招的棋手。“如果能和社君下一局就好了呢!”佐为憧憬地说。 “你先和佐为复盘,我回来就看你们的棋局!”我对本田说。 交代过佐为一声后,我和猫咪老师就出来了。代镇的店家挂满了一面又一面的彩色鲤鱼旗,电车站牌也写满了“男孩节啤酒五折”之类的广告。 招财猫迈着被我包扎过的小短腿走在我前面,肚皮上的肥肉不停地颤抖着。我看了忍不住想笑。 猫咪老师好像发现了我在偷偷笑它,砰地一下又变成了夏目玲子。 尽管我知道猫咪老师的真身是斑,有时候也会被它的气场压得死死的,但我还是没办法对它产生丝毫的畏惧。 那么,猫咪老师呢?它在介意什么? 走到电车站,我忍不住问:“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猫咪老师一指电子站牌。我一看,只见站牌上赫然写着——“本妙寺”。 “你连本妙寺也知道?!” “五十年前的隅田川夏夜祭,本妙寺失火。我和玲子刚好在东京。现在的本妙寺已经是修缮过的了,玲子为此捐了一大笔钱。” 我无言以对了。猫咪老师,它还知道多少关于佐为的事情,而我是不知道的? 猫咪老师突然抬眼看我:“黄毛小子,你记住了,我履行了和藤原佐为的诺言,替你们找回了秀策的棋盘!” “四年不见了,进藤君——” “原来你就是当年那个慌里慌张跑来的小不点喔。” “现在是天元了啊,年纪小小的真了不起……” 本妙寺里的工作人员纷纷向我打招呼。 猫咪老师对他们说:“这小子就是那个需要修复的旧棋盘原主人。” 大家齐齐发出惊叹几声。我猛地望向猫咪老师,那张属于玲子的面孔上,笑容暧昧。猫咪老师再做出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压低声音。 “有人匿名归还,不想让你们知道。”猫咪老师简短地说。 “归还就归还,干嘛还要拿来本妙寺做什么文物修复?”这么一来,我如果不把虎次郎的棋盘捐出去,不是千夫所指吗…… “啧,你自己看。” 熟悉的虎次郎的棋盘很快就被搬了出来,只是不见上面一抹绯红。就算有,我也看不到了吧。 我立时就明白了“文物修复”是什么意思。 原本光洁的棋盘上,竟然有了一些浅浅的刀痕。虽然经过了极力的修复,但还是无法弥补其破坏性了。我伸出手触碰这些刀痕,内心无法抑制地痛楚。 虎次郎的棋盘,在夏目那里,有过怎样的变故? 这时一位穿着和服的老人从内室走了出来:“哪位是旧棋盘的主人?”我意识到他地位不低,赶紧向他鞠躬。当老人抬起头时,看到猫咪老师,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你不就是五十年前在那场大火中烧伤、康复后又捐钱修缮的女孩?” 我果然被劝说要捐棋盘。 “这个棋盘,原本是在本妙寺里陈列的,只是在五十年前的那场大火中被偷走了。” “……欸?!”爷爷应该没那么大本事,趁乱偷棋盘吧?再说了,偷来的珍贵棋盘,怎么还会漫不经心地放在阁楼里积尘咧。 我试着结结巴巴地解释,这个棋盘应该是由爷爷买来的。 内心却一直在打鼓。我的天,居然是陈列的文物,这样可是悬案一桩了。说不定要吃官司,涉及到秀策,一定会被登上《围棋周刊》……天哪…… 不行,吃官司也要拿回来,这可是佐为附身过的珍贵棋盘。 见好说歹说的我都不为所动,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免有些僵硬。而那位老人一直不可思议地盯着猫咪老师:“就算人有相似,这……这未免也太像了吧!”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夏目玲子和那场大火有什么渊源,还有棋盘的来龙去脉。” 代镇的拉面馆里,我和猫咪老师坐在落地窗边。虎次郎的棋盘放在桌面上。主干道上的车辆呼啸而过,车灯一下一下地打过来,把古旧的十九路棋盘映得明明灭灭。 在回家以前,我一定要“审问”出结果来。而且,猫咪老师自己也怪怪的。 事实上,我觉得猫咪老师和我相处的整个模式都怪怪的。就拿夏目作对比好了。猫咪老师非常喜欢夏目,他们之间的气氛,任谁都会觉得窝心。 猫咪老师对我,可太不一样了。有时它像朋友一样跟我打打闹闹,有时仅是一个眼神就让人发怵,所作所为矛盾不已:几次说不再见我,却又跑来找我;刚刚才好言好语,下一秒就翻脸了。简直像神派来挑战我的耐性的,绝对跟当年的塔矢亮有得一拼。 我到现在还是有点想不通塔矢亮的言行,更别说让我去理解一个妖怪的思维回路了。要了我的命算了吧。 可是……没办法,我喜欢猫咪老师。 而且,招财猫容器里的斑,也是我惟一能看见的妖怪了。 我曾与夏目友人帐的世界那么接近。我多想去看看夏目眼里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但一切却早早地结束了。 你们的世界,我还没有来得及拥有,便失去了看见的权利。 这时热气腾腾的寿喜火锅端上。猫咪老师舀起鲷鱼烧就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我叫了一打啤酒。猫咪老师率先就喝了一杯。 彩色的鲤鱼旗在窗外飘扬,风与霓虹泼洒过来,落到它的眼睛里。平时再玩世不恭的瞳孔里,也弥漫上了人间烟火的流泽。 你们眼睛里看见的,和我眼里的,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忽然很妒忌夏目。只因为猫咪老师,和他们眼之所见。 “黄毛小子,和藤原佐为、还有我们认识一场,你快乐吗?”猫咪老师问。 它这么快就醉了吗?我笑起来:“真不像你会问出口的问题。” “你回答就行,哪儿那么多废话。” “当然是快乐的。”我斩钉截铁地说,接着,反问道,“你呢?” “我?” “你是妖怪,总是和我们这些区区渺小的人类混在一起,不烦吗?”我半开玩笑地问。 “烦,很烦。”出乎我的意料,猫咪老师低下头,语气变得陌生冰冷:“总是这样执迷不悟,平白无故地受苦,明明是蝼蚁一般的可怜生物!” 我陡然沉默。 一时间,只听得见鲤鱼旗猎猎飞舞的声音。 “既然很烦,为什么总是和夏目待在一起?”我轻声问,觉得自己隐隐受伤了,也许是因为,我想起了佐为。 “你以为我乐意?只是为了《友人帐》而已。”猫咪老师咽下一口酒,语气依然是淡漠的,只是脸色有奇异的潮红。 你当初附在我身上,也只是为了下棋而已吗? “这话你可不能让夏目听到。”我若无其事地笑道,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一丝颤抖,“他会很伤心的。” “让那小子伤心的事情多了去了,一天到晚在睡觉的时候哭,和玲子那家伙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五十年前,玲子被烧伤,我看着她痛得直流眼泪,就是醒不过来……” 也许是因为喝醉,猫咪老师的神色有着不可言说的悲怆。 “虎次郎的棋盘,是玲子偷的吗?”我试探着问,又给它倒了一杯酒,“……你的意思是,没有玲子,就没有我和佐为的相遇?” 第110章 棋魂特别篇十 橱窗里的你 棋魂特别篇十 “玲子留下了遗嘱:秀策的棋盘,原本应该和《友人帐》一起,被后人继承的。” 我呆视猫咪老师。那张与夏目相似的少女面孔,隔着火锅的热汽,与我相对。 “这就是你当时跑来我家,又向我要走棋盘的真正原因?” 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心上一掠而过。 “是因为——虎次郎的棋盘……佐为……本来应该是属于夏目的?” 猫咪老师漠然地点了一下头。啤酒罐在桌面上滚动着,发出空旷的一声两声。 “玲子一直在找藤原佐为。她每去一个地方,就去博物馆、向一个地方的妖怪打听……她这一找,就是三年。” “直到那天,她看到了那个带血迹的棋盘。” 接近九点的傍晚,我和猫咪老师分道扬镳。我对招财猫说:“回到夏目身边要跟我说一声啊!”猫咪老师没有回答。伴随着一股漩涡般的气流,猫咪老师消失在夜空中,想必是变成了斑。 我独自一人抱着棋盘往回走。鲤鱼旗依然在代镇的各个角落飞舞。 当初把虎次郎的棋盘偷走的人,就是夏目玲子。她发现了棋盘上别人都看不见的血迹。本妙寺的大火中,她偷出了棋盘,并将棋盘与《友人帐》一起留给后代。 如果,夏目的亲戚没有因缺钱而把棋盘卖掉,辗转去往爷爷手上,那么,六年前被佐为附身的,就会是—— 就会是夏目了。我默默地想。 如果是夏目的话,他一开始就能想到办法,让佐为以人身出现。 如果是夏目的话,我和塔矢亮就不可能交集了。 也许是因为酒精的缘故,诸如此类的“如果”,我想了许多。甚至连“如果当初听到你声音的人不是我而是夏目,你会不会快乐一点”之类的问题都想到了,心里不知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抬起头。命运多么不可思议,我正站在夏目童年的夜空下,走向夏目童年的家。 我会珍惜的。我在心中默念。 ——“我想,该失去的还是会失去。珍惜了,就不后悔。” 夏目的话忽然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我的心突然“咯”地一下,似悄声无息地碎裂了什么。整个人都空落落的,仿佛陷入虚空。 棋盘很重。我停在一家音乐店门外歇息,茫然地盯着橱窗里中孝介新上市的cd。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 半透明的橱窗上,倒映着一个雪白的熟悉的身影——是夏目贵志! 纷飞的鲤鱼旗下,夏目默默地注视着我。冰凉的眼神,充满了与他自身气质极不相符的孤傲,仿佛只剩下这具躯壳,倔强地抗拒着,某些东西…… 我飞快地转过头去,四处寻找,可是,哪里有少年的身影? 我没有片刻的思量,摸出手机,拨打夏目的电话。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是夏目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安静,比月色清凉。“进藤君。” 我问:“你在代镇?” 夏目不明所以,“我在八原的家啊。” “……”那是我喝醉产生幻觉了? 在我困惑不已时,夏目又问:“猫咪老师为你找回秀策的棋盘了吗?” “找回了。” “……那就好。” 夏目的语气告诉我,他也知道本妙寺的那场大火。 胸中有千头万绪,那是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错乱与惘然。心头泛起一点点酸,蔓延开来,竟发出细碎的痛感。而这一切,我都无法向夏目表达啊。 橱窗里的幻觉不复存在,只剩下街道对面那面鲤鱼旗,被风挥得高高的。 “进藤君。”夏目的声音变得喑哑,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竟透出一股悲凉,“猫咪老师,它还在你身边吗?” 心口的那抹不对劲加深了。我如实说:“不在。” 话音刚落,劲风一卷,那面小小的鲤鱼旗翩然飞了出去,向我的方向扑来。我一愣,想伸手去捉,却够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它远去了,心下有些许怅惘,却只是一瞬。 还没到家,我就听到屋子里传来金石之音。佐为和本田他们下到这么晚? 我不忍打扰,将虎次郎的棋盘放下,蹑手蹑足地走到棋室门外。佐为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的样子——听声音,不是本田,是塔矢亮! “……而且还延长了对局时间,真是绝妙的一招!” “我当时听进藤说,只觉得这一手棋太冒进,没有发现它真正的意图。直到今天下完棋后,我才意识到这一手的精彩之处,想与你们进一步讨论,没料到进藤不在——” “小亮,你说,这一手棋,是光想出来的?” “是的,是进藤对我说的……您不知道?” “光完全没有向我提起过呀——” 我碰到了门。讨论声戛然而止,拉开纸门的是塔矢,西装革履的,显然是棋赛结束后直接来的。 “光!你回来了怎么都不说一声?”里面的佐为也站起来,目光炯炯。 我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转向塔矢:“你今天不是有王座循环赛?干吗跑来?也不事先打个电话。” “我——”塔矢开口,微微蹙眉,“进藤,你喝酒了?” 佐为的脸色变了变。我连忙讪笑着挥手,后退一步:“喝得不多——哎,佐为!” 佐为手中的折扇毫不客气地落在我的前额。我的头本就有些酸胀,这会儿挨这么重重的一敲,身子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塔矢及时拉住了我。 “光,你老实交代,究竟什么时候学会饮酒的——” 我讷讷地反驳了一句:“喝酒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长大就是一切的借口吗?” 唉,都是第一印象惹的祸。我在佐为眼里,好像定格成十二岁的样子了。 “佐为,你可以给我做醒酒茶吗,就是你说的和诺子一起烹制过的那个……哎,佐为,拜托啦……”再说下去,我在塔矢面前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别听佐为胡说。”佐为离开后,我有些尴尬地对塔矢说,“我没有醉,我酒量还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不把那手棋告诉藤原先生?”塔矢漫不经心地问。 因为,四年前,佐为vs塔矢名人,我洋洋得意地指出更好的一招后,佐为就走了。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我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塔矢低下了头,垂落的短发遮住他的侧脸,依稀看到他的眼睛,有锐利而深幽的神色。 “塔矢。”我严肃起来,“你这么晚来这里,就只是为了跟我们探讨这一手棋?” 塔矢沉默许久,说:“父亲,他要复出。” 冰块与瓷碗“叩”地一声相击。 佐为端着碗怔怔站在门口,蓝紫色的眼眸里是一览无遗的震惊。 第111章 棋魂特别篇十一职业棋士 棋魂特别篇十一 塔矢说:“这是我第一次与父亲起争执。” 桑叶和金银花的味道清洌,不下几口,我的酒已然醒了大半。 “名人复出,这可是件大事啊!” 而棋坛风声全无,看来塔矢第一个就告诉了我们。 佐为坐到塔矢身边。“小亮,别急,把事情的始末完整地告诉我们吧。” 塔矢望向佐为,眼中有微茫闪烁,像遥远大地的一星烽火。我的喉咙忽然一干。那样熟悉的眼神,力透虚渺,仿佛十二岁时下那两盘棋。 “sai现身,相信将迎来与御城棋时代相当的不二盛世。如此历史时刻,我岂能在家中敷坐?我要复出,亲身在职业棋坛迎接藤原先生。” 塔矢把名人的原话告诉我们。我和佐为都说不话来。 也许是因为“御城棋”,也许是因为名人话中的敬虔,佐为的眼眸瞬然充满了盛大难以言说的喟叹,似有浮云海浪在里面翻涌。 “在看过您和绪方一局后,父亲更受震撼。继我棋艺有成,由梨子小姐步入弈道后,父亲对后辈再无遗憾。只是,对于他自己而言,若不能在赛场上与sai一决胜负,将会是终身的恨事。” 佐为向塔矢道了谢,接着问:“行洋的身体会受不住吧?” 塔矢告诉我们塔矢老师的身体状况,果然堪忧。 “我反对父亲复出。”塔矢的声音透着坚定,“作为棋士,我很希望看到你们二位在赛场上的棋局。可是,作为儿子,我不能不为父亲的身体考虑。” “复出之事,我必须和行洋谈一谈。”佐为说。 “不,让我来。” 我突然发话,佐为和塔矢都有些诧异。 “你忘记了?当初你们对局、塔矢老师隐退,都是由我来牵线的。”我对佐为说。真相大白有个好处,我再也不用在塔矢面前遮遮掩掩的了。 “恐怕你劝不动父亲。” “我当然知道。但不论结果如何,我都应该向塔矢老师交待一声的。”我这么说。 职业棋士考试的最后一局,终局。 川添低头说“我认输了”时,尽管是早早预料到的结果,我却分明感到自己的脊背缓缓放松下去。 终于结束了。 川添向佐为鞠躬,诚然道:“方才这局棋,还请藤原先生指教。” 人声如潮水一般扑来又散去。棋手们只要一下完棋,就会纷纷围到佐为身边。而佐为对局后往往不能脱身,因为他的对手通常会请求佐为点评。熟识些的,如由梨子、如森下门下的弟子,更会请求复盘。 在职业棋士考试中,佐为的大部分棋局都是指导棋。这个主意,一开始是由名取周一提出来的。 “sai现身太受关注了,甚至引发了世界性的热潮。若在水平较低的职业棋士考试就上演‘百人斩’,又会引发媒体过多关注,不免给别人造成以势欺人的印象。不如韬晦一番,成为职业棋士后再大展手脚。” 佐为回来之后,名取帮了我们太多的忙。我和佐为都向他道谢。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我很荣幸能帮到你,藤原先生。”名取说。 棋手们打着伞离开棋院,行走在白蒙蒙的雨雾中,脸上带着失意的表情。年少的院生们三两结伴,有着高傲而不服输的眼神。他们经历了泪水与汗水的洗礼,昼夜努力,只是为了走进职业棋坛。 每当我看见这一幕,总会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对胜利者,更是对失败者。 “千年不变的东西,棋盘上的热战、雨伞……还有,棋士永不屈服的心。”佐为在我身边轻叹。他的眼睛有深邃的光泽,明亮绵长,仿佛看到时间的尽头。 六年前,是佐为陪伴我走过这雨季。喜悦的,悲伤的,跌宕的,我们一一分享。 “虽然说这个很滑稽。”我咧嘴一笑,却感到眼里涌上一股深刻的热意,“但佐为,我还是想说,欢迎来到职业棋坛……” 话音未落,佐为就拉住了我的手,将我带到怀里。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谢谢你,光……谢谢你!” 第112章 棋魂特别篇十二 名人复出 棋魂特别篇十二 休息室里,塔矢名人端坐在窗边。我站在他的对面,不自觉地僵直了身子。六年过去,我却仿佛还是那个连棋子也不会捉的小孩,被他的威仪所震慑。 “我……我很抱歉。”我只说得出这么一句。 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办法给名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不管sai为何迟迟不愿现身,”名人逼视我,在经久不息的雨声中,他的声音愈发洪亮,“我只知道,从四年前在网络上认输、宣布隐退之时,我就等着今日了——就如小亮从前等着你一般。” 我心底一凛,胸口涌起一团热气,逼得我喉咙发干。塔矢亮,我用了整个少年时代追逐的名字。我终于与他并肩而立,也站到了他的父亲面前。 我谨慎地斟酌着词语。 塔矢老师,我了解您的想法,甚至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因为,我也在等他! 只是—— “和佐为下棋,您并不需要复出。”我克服着自己的畏惧,强迫自己直视他的眼睛,尽量使语调平稳,“佐为,他也希望和您下棋。只要您们的时间上没有冲突——” “你经常到会所找小亮下棋,是吗?”名人问。 我疑惑地点头。 “你们如何看待在会所中的对局?又如何看待赛场上的对局?” 我瞬时一个激灵,心头雪亮。我想起了塔矢提过的、三年前与森下老师的棋局。 “棋手在赛场上展露的心态、气势是迥异的。毫无疑问,赛场的氛围更能促进名局,区别仅在于对手是谁。”名人说,声音变得深沉而辽远,“这就是为什么,御城棋中诞生的名局比任何一个时代都要多。” 简单的几句话仿佛有千钧之力。我惭愧道:“我明白了。” 同一时刻,又不由欣慰。记得从前,我代佐为邀请名人下棋,名人一开始只当作闲暇时的消遣。佐为那受伤的神情,我到现在都记忆犹新。 而今天,名人却是为了能和佐为下出最好的棋局,不惜复出,回归职业棋坛。 “可是,您的身体——” 名人却了然,淡淡一笑:“是小亮让你来的?”这一刻,他那慑人的威严稍微退去,面部线条变得柔和。 “不,塔矢只是告诉了我们这个消息。”我说,“是我自己来找您的。” 名人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会和藤原先生一起来。” “不,你……您不要误会,”我连忙摆手,我一慌张就把敬语忘光了,“是我非要自己来的,我不想那家伙亲自劝您……我是说,佐为……毕竟他最想对局的人就是……” “你,似乎一直在保护藤原先生。” 名人语气流露出些许锐利。 “因为那家伙只知道下棋,他什么都不懂。”我干脆诚实,“他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现在他回来了,我怕他受到伤害。”复又说,“那种心情,和塔矢担心您的身体是一样的。” 名人说:“我不会说小亮的担心是多余。身体很重要,但有些东西——”他顿了一顿,目似静海深流,“甚至比生命更重要,值得我豁出身体、名利,毕生追逐不息。” 我受到震动,不由沉默下来。 “另外,我决意复出,也有小亮和你的缘故。” 出乎意料的一句话,我怔怔地望着名人。 “如今的小亮和你,也具备了做我对手的资格。”名人不疾不徐道,我却分明感觉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沸扬起来,连皮肤都烫得生疼,“我也期待与小亮、你在赛场上相遇!” “父亲!” “老师!” 门被刷地打开,两人站在门口——绪方精次、塔矢亮。 对上塔矢焦灼而探询的目光,我苦笑着摇了一下头。时隔多年,我依然阻止不了名人的决定。 塔矢大惊失色:“父亲,您真的要——” 第2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6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26节 名人坚定地点了点头,目中是不容置疑的强势,“小亮,不必担心,我会时时体察自己的身体的。” 绪方一直看着窗外。 由梨子站在棋院外。佐为陪在她身边,手执绯红油伞,为她撑出一片无雨。奈濑向佐为鞠躬,便离开了。由梨子看着她的背影,跑上前去。两个女孩在雨中相拥。 由梨子和奈濑都是四败,加赛一场,胜者成为职业棋士。 从对手成为朋友是幸运的,那么,从朋友成为对手呢? “结果……怎么样了?” 佐为和由梨子回到休息室时,我一个箭步迎上前。绪方也疾步过来。 佐为没有回答。我有些无措地望向由梨子。由梨子呆呆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紧接着,慢慢地、颤抖地,向我举起了手掌—— 我猛然懂了她的意思,“啊”地大叫出声,抬手跟她相击! “你赢了!你是职业棋士了!你学棋只有一年半——” 佐为笑了:“光,你比由梨子自己还高兴呢!” 绪方就上前一步,把由梨子搂在怀里。 “佐为。”我拉一拉身边人的袖子,“塔矢老师还是坚持要复出。” 佐为的面色微微一变。他转向名人:“行洋——” 名人仿佛知晓佐为要说什么,只道:“身体欠佳时,我决不勉强自己对局。” 佐为注视名人,端然的侧脸如熠熠辉煌的白玉石雕像,不怒自威,宛如帝王。我在那一刻感到某股压力,来自身边这两个凛凛相对的棋坛名士。他们外放出来的压迫感旗鼓相当,彼此交汇碰撞,把我硬生生地逼退在两人之外。再看塔矢亮,眼里也满是畏惧。 佐为微微一笑,从容的姿态就像赴一场迟了四年的邀约。 “谢谢你,行洋。” 第113章 棋魂特别篇十三 叶 棋魂特别篇十三 塔矢名人复出的消息一夜之间震动了社会各界。镁光灯四起,舆论漩涡中心的名人面容平寂情。当记者问起是否因sai复出的时候,名人径直承认,于是更为轰动。 屏幕上走马灯似地播放着画面:名人和塔矢亮接受采访、名人棋迷协会发表声明、各棋坛泰斗对名人复出寄予的厚望…… “在您看来,sai时隔多年出现在棋坛是有什么样的深意?” “您在sai成为职业棋士之际宣布复出,是否意味二位即将在新初段联赛上碰面?” “请问名人复出除了迎接sai的到来之外,是为了见证棋坛的新浪潮吗?” “世界媒体都评论日本棋坛少年强势崛起,为首的就是刷新连胜纪录的塔矢亮、以及不久前取得头衔的进藤光,名人此举是否在向少年新势力叫板?” …… 我深深地吸气,感觉在遥远的时空中刮起一道长驱直入的风,从千年前吹来,闪烁着星辰的亮光,带着初夏的草木清新,贯穿了我的身体与灵魂。巨大的冲击、以及勃勃的生机,让我拈着棋子的手不自觉地战栗。 佐为,你很快就会站上历史的舞台。那时,便无人能遮挡你的光华。 我想叫佐为来看电视的点评。只见院子里月光洒落清辉无数,紫色的长发和雪白的衣袂铺展一地。佐为猫着腰,蹲在斑驳的树影里。 我好奇又好笑。佐为,真的就像小孩子似的。 “佐为,你在干吗?”我走过去。 “光,小心,不要踩到了!”原来佐为正在捡着地上细小的黄灿灿的果实。 “哎——枇杷树结果啦!”我反应过来,转头一看,我买房子时栽种的枇杷树长势繁茂。叶子从当初的零星几片长到了四十片,虽然长得不算高,但足以摇摇欲坠地结出细小的果实。 “多好啊!”佐为也笑容满面,眼里闪着玻璃似的光,“贵志之后回家来一定很开心!” 佐为的快乐总是来得很简单。我也笑起来,“夏目梦里面的家,就是这样!” 我们就像两个半大的孩子似的捡着果实,数着数,还捡了满满一捧的枇杷叶子。 枇杷叶片肥厚,覆着一层细密的绒毛。我看到佐为把其中一片完整的叶子拿在手心,月光下,叶脉晶灿,有完美的纹路。佐为把这枚枇杷叶放入一个信封里。 “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之前就跟贵志说,会给青岚修书一封。”佐为说,“往信封里附上一枚完整的叶子或花瓣,是平安时代的习俗,表示对远方友人的问候。” “佐为,你懂的东西真多!可惜我现在不用考社会科了——” 听到我孩子气的话,佐为不由失笑。他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没有考试,多懂些总是有益处的。” “不准再摸了,再摸就要变矮了,好不容易才和你一样高的……”我抱住头,看着佐为手里的信笺—— “出其东门,自雨中一别,千年不复见。青岚安否?藤原佐为。” 短短几行字,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 “千年的漫长岁月里,我们本不应该如此错肩的……”佐为叹息,“贵志知道她的下落,却唯独不愿说她在哪里。他身边的妖怪,如丙,对人类都忌惮得很——” 我不认可地摇了摇头:“如果青岚也忌惮人类,当初她又怎么会变成人类,还考职业棋士?” 佐为很困惑。“你说得对。那青岚又为何匆匆离开呢?” “你说……会不会是……被人伤害了感情?”我犹犹豫豫地说。 佐为闻言一怔,攸地,唇角牵起温柔笑意:“光,你怎会忽然说这话?都不像你了。” 我捡起叶子,笑了一笑:“我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 “是啊,我身边那个小小的阿光,长大了。”佐为也说,声音却有些模糊,脸庞在夜色里看不清轮廓,只有微弱的光芒在他眼里明灭。 枇杷叶从他的掌心里簌簌飞起,一片一片地飘落。 下棋到深夜的时候起风了,木窗格啪地一声合起,伴随着轰轰烈烈的响雷。闪电照得天空明亮如昼,我和佐为去收晾在院子里的衣物。枇杷叶四处旋落纷飞,卷在怀里的狩衣被风吹得贴在身上,佐为举起宽大的袖子掩了掩面。 “记得贵志最怕打雷,也不知他如今是否安好?”佐为眼里牵出挂念。 我正想说什么,只听得头顶风铃声泠泠不绝如急雨,忽然发出一声脆响,竟被劲风吹落,訇然倒塌在玄关上,四分五裂。 “坏了!这是夏目父母的风铃!” 我无措地收拾一地碎片,心底懊恼,又缓缓生出一缕茫然。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冰雪簌簌飘飞。明明是盛夏,梦中的冰雪却冻得严实,耐克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穿着金色的羽绒服,朝手中呵出一团白汽,却依然阻挡不了寒意自脚底蔓延到全身。 我等着看到那座冰屋,便耐心地伫立在雪地里。 可是,我等了很久,都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没有冰屋。谁也没有。听不见任何声音。空旷的雪地里只有我一个人,由始至终。 第114章 番外 光斑(上) 番外上 大约是千年前,斑曾在秋之夜宴上听过一支古曲。那帮妖怪从遥远的楚地来,浩浩荡荡,夜夜笙歌。许多细节,斑都忘记了。唯独一句歌词,它居然记到现在。 ——“人间别久不成悲。” 也许是因为,那个时候,那帮家伙醉醺醺地说起了一个故事—— 宫中的史官,与森林里的妖怪交好。某天,史官骤然丧失了看见妖怪的能力。从此以后,妖怪就再也没有找过他。史官临死前叹息,在笺上誊写这首名为《鹧鸪天》的古曲:“水长东流无尽期……人间别久不成悲……两处沈吟各自知……” 千年已逝,那群楚地的妖怪不知所踪,而那首来自东方的古曲,斑也再没有听过到了。 “呐,斑,其实我很想像正常人一样拥有好朋友……” “不是妖怪的好朋友,是人类的好朋友……” “虽然知道这很难,但我还是很期待……” “斑……” 现在,耳边总是有个聒噪不已的女声。每次这个声音一出现,山林惊动,妖怪纷纷作鸟兽散,所到之处不得安宁。 斑刚认识夏目玲子时,总会滑稽地想起“鹧鸪”这种鸟——鹧鸪,生性好战,叫声锐利,喜单打独斗。 有一次斑在玲子面前走漏了口,说出了这个比喻。玲子第二天居然就提来一个笼子,笼里居然就是一只活生生的鹧鸪,倔强地扑棱着翅膀,脚上那条金黄色的链子有细碎泠泠的响声。 夏目玲子这个疯子。斑暗暗咬牙。 “它确实挺像我。”玲子自言自语般地说,仿佛并不期待斑会回答。 鹧鸪多有血性,无时无刻都在挣脱,金链子响声频繁尖锐,斑觉得它的清静就要毁于一旦。 只是,还没等它发出抗议,玲子就打开笼门,松开链子。鹧鸪如离弦之箭般飞出,不复踪影。 “你看,它自由了。”见到斑掩饰不住惊讶的眼神,玲子满意地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有奇异的悲伤。 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它从来没有想过把这个疯女人吃了? “我哪里都找不到他……那个叫‘藤原佐为’的鬼魂……” “斑……如果我死了都找不到,该怎么办?” 斑没有想到玲子会执着到这种地步,无论去哪里都要打听一下,拜访跟围棋有关的博物院。明明是个对围棋一窍不通的家伙。 三年过去,连青岚都看不下去了。她婉言暗示玲子不要找了。 玲子只问一句:“青岚,你还悲伤么?” 青岚沉吟一会儿,写道:“人间别久不成悲。” 这是斑第二次看到这句话。 然而玲子是多么聪慧的一个人:“青岚,你不是人了,你是妖怪。你对时间的感知与我们是不对等的。一千年的岁月,在你眼里,不过像一局棋的时间——你没有一刻忘记过,也没有一刻停止过悲伤,我说得对吗?” 青岚低下头去,明晃晃的日影落在她脸上,从发髻垂落的璎珞犹自安然不动。然而她的内心,未必这样平静。 “我会继续找下去的。”玲子极其温柔地抚上青岚的脸庞,“因为,我不愿青岚再悲伤下去了。” 接着,便是本妙寺的那场大火。 斑随玲子冲进火场时,只见玲子哗啦一声击碎玻璃,扑上前去,把古旧的棋盘推离火舌。烈火无情地舔上少女的肌肤,斑及时把她和棋盘拉到怀里,冲断炙热的梁木,在寺庙訇然倒塌前逃出生天。 玲子在急救中捡回一命,却无论如何醒不过来。汗水从她的鬓角渗出,烫伤的肌肤不断淌血,她捂着肚子呜咽……彼时的她,已有一个月身孕。 最后,是青岚救了玲子,和她腹中的女儿。 斑在矶月之森找到青岚时,壬生正把她的身子放入湖泊之中。青岚一副熟睡模样,仿佛陷入美好梦境。她的身体缓缓沉入湖水里面,葱茏的乌发如烟萝漫起。 “她……为了救夏目玲子……死了?”浅葱怀抱琴,诧异问道。 “并没有。”壬生说,“只是妖力几乎耗尽,陷入沉睡。我让她在这有妖力的湖中休养。” 青岚在湖中这一睡,便是五十年。 然而,斑奋不顾身冲入火场营救夏目玲子,却在外传得沸沸扬扬。 “斑,你什么时候堕落成了这副德性?”往后的战斗中,有妖怪这般出言讥讽。而自己只是扑过去,将出言不逊的妖怪撕成碎片。 但终究是违背了。可耻地违背了、当初不和人类打交道的初衷。 夏目玲子,那就等你死了以后,让我接管你的那本《友人帐》,作为偿还吧。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互不相欠。 “老师……老师……” 是玲子?不,不是…… “今天带回来七过屋的馒头了呢。谁知道呢,猫咪老师居然酒醉不醒……” 好熟悉的声音,是……是—— “夏目——”猫咪老师抬起沉重的眼皮。少年清秀的面容映入眼帘,他手里拿着一份崭新的《围棋周刊》。 臭小子,你差点儿就没法出生了。 “有进藤君的新闻。塔矢名人为佐为复出了!绪方也考上职业棋士了……”夏目小心翼翼地瞥猫咪老师一眼。见它满脸漠然,他说不下去了。 “呐,老师,”少年的声音有了寥落的意味,“你真的不打算再见进藤君了吗?” …… “猫咪老师,你如今是进藤君唯一能看见的妖怪了啊。” …… “进藤君很喜欢你啊……你明明也那么喜欢他的。” …… “猫咪老师,你说句话好不好?” …… “五月五日,就是进藤君见你的最后一面吗?” …… “呐,猫咪老师……” …… 那天,夏目从火车站回到房间时,拿出《友人帐》放在书桌上,翻到最后一页。整个晚上,夏目就这么静静凝望着光留下的名字。牛和丙叫他好几声,他都置若罔闻。 进藤光,他当真赤城至此?那样出色的棋手,在伴随他半生的《友人帐》里留下了名字……睡梦中犹自牵念不已。仿佛,在雨夜里跌跌撞撞地寻找,只为遇见这缕金光,这浮生中真真切切的暖意。大颗的泪水,从夏目眼角没有声息地滚落。起初是烫的,又逐渐变得冰凉。 斑其实一早就知道,无论是玲子,还是贵志,都是不自由的。《友人帐》和看到妖怪的能力,于他们祖孙而言,就好像那条金链子——每次和妖怪打交道,是加重了链子的负担,还是与漫长寂寞的无奈和解? 进藤光,你把名字留在《友人帐》上,能为夏目带来自由么? 第一次听到sai的名字,加上光的种种,猫咪老师就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夏目玲子,你为了找藤原佐为,差点儿连命也搭进去了——五十年后,进藤光却不费吹灰之力。斑心中不无嘲讽。 那个时候,它对光的态度其实算不得很好,觉得这小子话多又无礼,与夏目比起来,完全是没长大的孩子模样。即便,他心地善良。 那一日雨天,阁楼塌陷,猫咪老师翻找出纸人形后,光跑去学校找夏目。真相由此大白。光晚上回来的时候失魂落魄,窗外暴雨倾盆,闪电划过他无波无澜的眼睛,那是一种极为参差的对照。 “斑。”光低低地说,“我知道《友人帐》的事了。” 猫咪老师沉默地窝在棋盘上,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它以为光会像他们遇过的其他人、妖怪一样,想借助他们强大的妖力,寻回佐为——就如同青岚。 然而,光只叹了一口气。那叹息轻轻的,散落在雨中,很快消散不见。少年舒朗一笑,抚上猫咪老师的毛发:“饿了吧?去吃西瓜!” 光和夏目后来成为好友,猫咪老师并不意外。进藤光,本是个温柔却又骄傲的人,而与佐为的离合令他多了一份少年人不常有的懂得。所以,猫咪老师也渐渐喜欢上了这个金色刘海的大男孩。 是从何时开始的? 需要变成人身时,脑海中第一时间闪过的竟是黄毛小子的身影(尽管不是抢食就是买酒)。 光打电话来时,耳朵总是格外灵敏。夏目可能自己不知道,他和光聊天时,脸上总是有浅浅的笑意,让旁边的妖怪惊叹(惊艳)不已。 看到一大碗拉面时,总会想起黄毛小子狼吞虎咽的样子。 还养成了饭前和藤原滋看职业围棋新闻的习惯——自从拿到什么“天元”的头衔之后,黄毛小子就一直输棋。 “还完《友人帐》的名字后,我就回家,跟进藤君、佐为一起住好不好?”夏目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猫咪老师。 猫咪老师不屑地哼了一声。但其实那一瞬间,它脑海里闪过的,是那个雪夜,他们在老房子里围炉吃火锅的场景。 这样也不错。猫咪老师的脑海中有模糊的念头。 就这样陪在光和夏目身边,直到他们生命的尽头,也不错。 第115章 番外 光斑(下) 番外下 夏目把那种叫“杜若”的香料拿回家,猫咪老师的念头便“嚓”的一声,出现了横亘的裂痕。 终归是忌惮的,在夏目心底。如果可以让他选择,他不会想要有《友人帐》,他不会想要有它这么一个保镖。妖怪是他生命里的一部分,但他从来不爱它们。 斑不是没有过生死一线的威胁。被驱赶、被封印……这些都不能让斑感到哀伤。和其他妖怪比起来,斑总是有种超脱的优雅姿态,与生俱来的潇洒。 真正的哀伤来自于内心。小小的怀疑,一点落空,仿佛只是很轻的一击,打在最脆弱的部分,漫长岁月里坚不可摧的尊严出现了第一道裂痕,于是冰山将倾。 光再也看不见妖怪了,而始作俑者是夏目,斑感到哀伤——不是无谓,不是愤怒,居然是哀伤。这更让斑觉得耻辱。一轮红日下,两种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绪在心底拉锯,它甚至起了杀意。 清晨,夏目悠悠醒来,看见摆在书桌上的《友人帐》的最后一页,以及招财猫漠然的脸。夏目有一瞬间的失神,却见猫咪老师扒拉过手机,打给了光。 “居然把你丑陋的名字留在《友人帐》上!想拐跑夏目还不够,还想破坏《友人帐》吗?!” …… 见猫咪老师和光打闹如常,夏目松了一口气,抢过电话和光聊天,却不经意间瞥见猫咪老师的眼睛。夏目立时语塞,阳光好像失去了它的温度,猫咪老师的瞳色是漆黑的,深得不见底,疏离孤傲。 夏目无法抑制地心惊。他静静地说:“老师,这一切,不是进藤君的错。” 猫咪老师冷冷吐出一句:“我知道。”甚至也不是夏目的错。 它恨的是被人类伤害的自己。恨极。 往后的日子里,夏目再也没有提起过光和佐为。他们依然还着妖怪的名字,经历着或离奇或动人的故事。 只是偶尔在报刊亭前停留的身影,以及眼底的微微欣喜,让猫咪老师知道,他一直都对他们牵挂不已。 夏目贵志,他想和他们在一起。 一次,《友人帐》被妖怪抢走,被猫咪老师追了回来。那低级妖怪妖力微弱,暂且饶它一命。正想休息一番,却听夏目说道:“名字不见了……” 猫咪老师抬眼,见夏目望着《友人帐》的最后一页。那上面,名字蜿蜒——不是“进藤光”。 “老师,你说,妖怪要进藤君的名字来干什么吗?进藤君又不是——”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闪过,猫咪老师已不见踪影。 斑再次闯入妖怪巢穴。那薄薄的纸页果然在妖怪手中,被尖利的爪子捏住了,举在空中。斑感到某种隐秘的惊悚,虽然知道进藤光不可能有事,但心底已然乱了。 斑一字一字:“还给我。” 那妖怪眼里有嘲讽:“我就知道这名字与众不同!斑,你这人类的走狗——” 连这么低级的妖怪,都可以肆意侮辱它这高贵的妖兽! 抢回名字的过程中,薄薄纸页被爪子抓裂一角,仿佛有一枚细针锐利地挑破,斑不自觉地松开手,于是,那低级妖怪的爪子,就这么划破了斑的前肢。 夏目赶来时,正撞上斑大块朵颐的血腥场景。夏目一阵反胃,内心不忍:“它只是想要回名字而已,你为什么要吃了它?” 斑把光的名字还给夏目。妖怪的血迹溅到“进藤光”这个名字上,冷却了,一滩黑红色的污渍。 该有个了断了。斑舔舐着伤口想。 五月五日是初夏时分,鲤鱼旗猎猎飞扬,猫咪老师见到了光。本妙寺早已修缮一新,古老的寺院中弥漫着甘苦的芳甜,不时听到啪啪落子的清音。墙上挂有秀策的亲笔:“慎始克终,视明无惑”。 众人看到光,都纷纷赞叹他年少有为,并感慨sai的即将复出。 这是进藤光的世界。也是本因坊秀策、藤原佐为的世界。 光很快就会忘记它,他也不需要它费神顾念。 再见了。斑看着停留在橱窗前的光,在心里说。 周末,夏目独自拜访浅葱的琴行。 浅葱的琴行是一座三层的小楼,丝弦之声隐约可闻。朱红色的牌匾上刻着“听琴”两字。琴行前有一株紫藤,已是开到极盛的模样,紫色的花苞如瀑布一般流淌在日光里。 浅葱早已站在门前等他。都市里人们步履匆匆,除了夏目以外,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她。 一层层的无力感翻涌上心头。排山倒海的寂寞,将人淹没在喧嚣的漩涡里。夏目就这么怔然站在原地,看着人来人往之中的浅葱,无言。 一朵紫色的藤花从枝头坠下,花苞断裂处还泅着芬芳的汁液,随风落到浅葱宽大的袖子上。 听了斑的决定,浅葱点了点头,声音中慢慢流泻出残酷:“人类与妖怪殊途,从来不得善终。最好的方法,便是从一开始,隔绝不见。” 攸地,向少年一笑:“所以,夏目君,你很幸运啊……” 夏目展开佐为寄给他的信笺,一枚枇杷叶软软落在他的手心。 他合起五指,轻轻地握住它。 浅葱在案前铺开宣纸,把袖中的紫藤花夹于上,提笔写道:“青岚安,然,千年乃逝,朱弦断,明镜缺,与人长决,死生不复见。菅原青岚。” “我是高贵的高级妖兽,连你这种愚蠢的人类在想什么也看不出来,岂不笑死人了。” “进藤光,你的骄傲就是一块玻璃。又脆,又薄。” “我只是担心他把房子砸了。” …… 进藤光与猫咪老师的缘分,就终结在光十八岁的夏日。 五月五日后,死生不复见。 作者有话要说: 两篇番外引用有:秀策书道作品、姜夔《鹧鸪天》、卓文君《诀别书》 第116章 棋魂特别篇十四 暗涌 棋魂特别篇十四 翌日,我从白茫茫的梦境中醒来。鼻子发堵,喉咙有些疼,恐怕是感冒了。 我并没有当一回事,照常下棋,还硬着头皮参加了在居酒屋里举行的由梨子的庆功会。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男生们便不可避免地拼起酒来。我不敢回去,事前便说好了在和谷家住一晚上。 也许是感冒的缘故,和谷又不识好歹地灌我一瓶威士忌,我一下就倒了,不省人事。 醒来之后,便已身在和谷的公寓。伊角为我的额头敷毛巾。和谷在下网络围棋,不时看水烧开了没。 “进藤,你生病就不要过来了啊。”伊角一看我醒来就责备道。 两人说起我喝醉酒时发生的事。 据说,和谷和伊角当时扶着我离开,掀开帘子时,我居然不肯走,还捉着帘子想回去,嘴里不断嘟囔着:“我不能就这么走了……”一副很惦记的模样。越来越多人走了出来,店老板都拿着扫帚出来收拾了,我还晕乎乎地不肯走,坚持说“它还在里面”。店老板要关门时,我伸手一把“咔”地拉住移动的木质纸门,差点儿轧到手指。然后,一只花斑猫从纸门的缝隙溜了出来。我居然去追那只猫,一边追还一边大叫“快回来”“你要去哪里啊”…… 我窘迫地捂住脸,毛巾“噗”地落在我的脖颈上。 “绪方还录像了,真是太经典了。”和谷坏笑道。 我下定决心从此滴酒不沾。 可是感冒却落下了,头越来越疼,说话都带着鼻音。 “要是这次感冒能让你彻底戒了酒,也是不错的。”佐为板着脸说。 我瓮声瓮气地解释我从来不需要“戒”,佐为根本不听,只催促我早早睡觉。 半夜,我从梦中醒来,想去喝口热水,经过棋室时猛然睡意全无。 棋室里一灯如豆,佐为在棋盘前正襟危坐。棋盘上黑白遍布。长袖和衣袂铺展一地,像流淌了一地的月光。他的面容凝固在夜色里,像一位禅僧在打坐,又像一位学究在思索。 然,眉宇却那么安详,仿佛默默注视幼童下棋。 我看得怔住,想进去又不敢打扰,心中渐渐感到羞愧。 夜深了,我睡得昏沉,那一盏如豆的灯色却总在眼前晃动,无论如何熄灭不去。金石之音隐约可闻,像从遥远的时空传来。 不晓得过了多久,额前忽然有股凉意。原来是佐为往我的额上扑了些冰水。 “光,你有些发烧。”佐为轻声说,神色关切。 我凝视他,出了好一会儿神,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佐为忽而笑起来,带着几分孩子气:“光,从前你生病时,我只能在旁看着……如今,我能亲手照顾你了,真好。” 刚进棋院就冷得一哆嗦,在电梯里面,佐为一直问我是否要去医院。我叫他少在那边大惊小怪。 不久后由梨子也来了。看到我裹在身上的球衣,“进藤,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到处乱跑。” “就是就是。”佐为立时接口,鼓起包子脸,“还自以为是地学大人饮酒!” “话说回来,佐为,我要给你看录像——” 我咳一声,装模作样道:“够了啊,你们两个新初段,怎么能揭前辈的短呢。” 这话几乎让佐为和由梨子起了爆炸性的反应。 “光!你在我面前居然好意思提‘前辈’两个字?!” “进藤光,你哪有一点儿前辈的样子?还在那边鬼哭狼嚎地追一只猫……” 在他们两个身边,我以后可有得受了。 “嚯嚯嚯嚯!你们相处得挺不错的嘛!”却见桑原本因坊背着手从电梯里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位年轻棋手。由梨子立刻噤声,弯下腰去九十度鞠躬。我也反应过来,低头鞠躬,忍不住望向身边的佐为。 面对桑原本因坊,佐为该如何行礼?论辈分,佐为确实是新初段,但是论棋力…… 该是佐为略高一筹! 桑原本因坊走到跟前,目光也是炯炯一闪,恐怕想到同一处去了。 越智、本田和门胁从棋室里走了出来。几乎在一瞬间,他们也明白了这碰面之下的暗涌,兀自低头鞠躬,却遮掩不住脸上的迟疑。 我心下担忧,却见佐为抬起手交叠,狩衣广袖垂落:“桑原先生。”气度高华,施礼却流露出谦让恭谨之意。 佐为很多时候总能让我佩服。 只是,碰面时人们就要这么计较一番,往后会怎么样呢? 再看桑原本因坊,面色颇有动容,朗声笑了,眼中激赏像一闪流星:“你终于来了,藤原先生!” 随后目光落到了我身上,意味深长,“呵,有意思……” 我的心头突地一跳。脑袋却昏昏沉沉地痛起来,我低呼一声。 “光。”佐为用手抚上我的前额。 “生病了?”桑原本因坊看向我,“不好好休息,还过来棋院?” 我声音喑哑:“我想看塔矢下棋。” 由梨子的神色微微一凛。 今天,是王座第三轮循环赛的最后一局。 塔矢亮vs绪方精次。 第117章 棋魂特别篇十五 赌 棋魂特别篇十五 佐为和桑原本因坊在附近棋室落座。观局者全是塔矢门下,一见到佐为和桑原立即行礼。 奇怪的是,塔矢名人并没有来。 离比赛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我执意去对局室看看。方方正正的隔间里,塔矢和绪方早已在棋盘前相向而坐。才要走近,却冷不防听到交谈声:“……进藤棋士先一步取得头衔,塔矢老师和sai复出,想必给塔矢君带来不少压力吧。” 我本想敲门,然而听见言谈间涉及我,不自觉间手就停在了那里。接下来,塔矢的声音响起,语气礼貌驯顺:“多谢关心,连日来确实是——” 塔矢话音未落,就被绪方的一声冷笑打断了。他咄咄逼人道:“身为职业棋士,大风大浪避无可避。随后的棋局下得如何,便是你我实力的体现,别妄想以压力为由推卸责任!” 我心头一震。绪方是塔矢门下的大弟子,对塔矢亮一直关爱有加;我为由梨子的事不满时,塔矢亮也多番维护。如今,绪方却出言刻薄,不免让人觉得有失气度——绪方,忌惮塔矢亮到这种地步了么? 其实何止绪方,我不也是! 倘若塔矢亮闯过绪方这一关,他便跟我一样,要直接向座间挑战王座头衔了! 和我挑战仓田的天元头衔比起来,塔矢已经有过一次逼入头衔决赛的经历。第一次,是挑战桑原的本因坊!而且首战即告捷。难怪桑原此次会前来观战! 和我的大起大落比起来,塔矢亮可谓战绩赫赫。事实上,他每一年的成绩都十分骄人,且状态稳定——不像我,不战败、抢夺大将又输棋、告负十二目半、天元……相比起来,塔矢才是真正出色的顶级棋士,当之无愧的日本少年第一人。 胸口不觉起伏,心头像被正午的烈日蒸腾着,四周却俱是冰凉的,这一冷一热混杂成未知而矛盾的思绪,粘稠地蛰伏在我的大脑里。 门在此时被拉开,是方才发话的那位女棋手,见到我时有些吃惊,随后便了然而笑:“进藤棋士!” “进藤?”塔矢侧过头。 他从棋盘前站起,走向过道中的我。我此时的脸色想必是深沉叵测的。因为塔矢在直视我的一刹那,眼神瞬然一利,如同雄狮被弦上之箭霍然瞄准。这么多年,我已是无比熟悉。然而下一秒,我却笑了。 “你看,我感冒了也来看你下棋。所以——” 我的声音陡然变得凌厉。 “——不准输!” 回到观局室,只见桑原本因坊吐出一圈烟雾,漫不经心地笑了:“绪方那家伙自己对局,就没有人敢跟我这老骨头赌棋了。藤原先生,凡是和你对局过的人皆说你棋品高洁,怕是不愿与我们这些坊间好赌之人下注的吧?” 我听见了,头皮又是发麻。这个桑原老头,“棋品高洁”“不愿”语中带刺就算了,“坊间好赌之人”居然也说得出口——桑原本因坊如果是“坊间”,那别的棋士还要混吗? 桑原本因坊对佐为的战意昭然若揭。 众人也注意到了,这会儿连气都不敢喘。 佐为只轻浅一笑:“桑原先生说笑了。只是,若要下注,恐怕我要押的一方与桑原先生一样。”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就把僵局化解于无形。 由梨子却在此时站起,眼里有一闪幽然的光芒。她走到桑原本因坊面前:“桑原老师,我跟您赌!” 说着,取出一万日圆。 “哇,这个绪方由梨子!”芦原低呼。 桑原击节大笑:“好!”也从怀里取出一万大洋,“我就跟你赌了,小姑娘!” “不愧是绪方老师的妹妹!这种难搞的犟脾气一模一样!” “绪方先生十几岁时哪敢这么嚣张?照我说,比较像进藤光——” “果然是什么样的老师就会教出什么样的学生!” “可别小看她了。大家都以为进藤光那时是大言不惭,谁知……” 那棋手的话在对上我略带揶揄的目光时戛然而止,我挑起眉,兀自一语不发地回到原位。 第2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7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27节 由梨子忐忑不安地回来时,我吹了一声口哨:“酷。” 由梨子哭丧着脸:“这是我两个礼拜的饭钱了……” “没事,这两个礼拜我请你吃。”我笑道。 由梨子愣愣片刻:“这么说,你觉得我一定会赌输?”眼神里透出一线犀利的气势。 我鼻音浓重,在场观战者众多,我和由梨子的谈话似乎没有人听见。但佐为却很有默契地越过人群望向了我,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清亮的眼眸中有一点悠长而漫然的暖意,和在声声金石之音里,像有幽蓝的火焰在燃烧。 啪!塔矢下了第一子。 长袖如蝶翩然。佐为也拈起一子,落于棋盘上。 第118章 棋魂特别篇十六 杀意初现 棋魂特别篇十六 塔矢的第一手,角下小目。 绪方挂角。 黑三,尖。 白四挂到左上。 黑五,拆。 白六,立。 短短六手棋,观局室已哗然。我和由梨子同时脱口:“秀策流!” 塔矢门生的目光已全部集中到佐为身上。桑原本因坊的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众所周知,佐为和绪方已私下对局过,而这段时间以来,佐为和塔矢亮的棋,少说也有十局以上——然而,佐为刚成为新初段,还未以职业棋士的身份对局过,便对塔矢门下的两位高手影响至此! 小目附近的缠斗就此开始。在众人的议论声中,佐为静默,继续落子。 还记得十三岁的冬,塔矢vs座间的新初段联赛,我和佐为并肩观棋。纯白的初雪在窗外飘落。千钧一发的气氛,连手心都是粘稠的。 如今,我们也一同看塔矢的棋局。我和由梨子坐在角落,佐为则被众棋手围在前方。四周人声沸扬,多少炙热目光,那双蓝紫色的眼眸却波澜不惊,通明如琉璃。 佐为面对棋局时,总有股信仰般的寂静,佛前拈花,一笑万山横,从来不曾改变。 由梨子已不需要我讲解了。我们相对摆棋,各自沉吟。然而,头却一阵阵地抽痛着。本该清晰的思路竟一片混乱。 “白五十二处打吃,防止黑定型,从而使白得到补强……” 佐为和桑原的论棋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渐渐跟不上他们的思路了。 …… 黑八十九,粘。 白九十,冲。 “白九十冲,时机绝妙,黑再无应手。”我听见桑原说,“塔矢亮这回大意了!” 芦原道:“绪方这一局,比以往都要严厉……小亮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果不其然,塔矢被迫陷入长考。 我强忍着不适,纵观全局,白布局滴水不漏,似乎再无逆转之机。背上出了涔涔冷汗,兀自焦灼不已。 由梨子却在此时开口:“进藤,如果黑九十一‘扳’出呢?” 我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看了看由梨子,微微变色,朝盘面望去——黑九十一,扳,是可以的! ——而我方才竟没有看出来!这一招,我居然没看出来?! 佐为不疾不徐道:“黑九十一‘扳’虽然可以逆转,但不够有效率,不如先下在‘托’处,以退为进,再下在‘扳’。” 就在同一时刻,塔矢落子了。 黑九十一,托。 白九十二,刺。 黑九十三,扳出。 我的心头猝然一跳,感到胸中某处有股冷冽肃杀之气。而我知道,这与我的发烧全无关联。 桑原拊掌而笑:“好个以退为进!” 那一手“托”加“扳”,是反败为胜的妙手。黑提白四子,而白行棋坚实反而成了缺陷,缺少弹性,因此丧失一角。单凭这两手棋,盘面便悄声无息地逆转了过来。 鏖战到最后,塔矢险胜半目。 十八岁的塔矢亮,就要第二次闯入头衔决赛了。如我的天元头衔一般,这项纪录,前无古人。 塔矢门生向佐为和桑原鞠躬道谢。由梨子也去找绪方去了。我本想一同前去,却被佐为拉住。他把手覆在我的前额上,直皱眉:“光,烧成这个样子,必须去医院!” 我别过脸。窗外,城市的夕阳浓得像血一般,把鳞次栉比的楼群染透。六月时节,街道旁的梨花和榴花都开到了极处,红白色相间,层次鲜明,整个棋院便掩映在这浓墨重彩里。 暧昧的暮色里,佐为的身姿清新挺拔,立乌帽漆黑,在地上投落一道秋山般沉远的影子。 我想起,多少年前,佐为也是这样在我身边,和我一同跨入了这个如火如荼的幽玄历史中。 如今,我并不清楚,我是否也同佐为一起,正式拉开了另一个时代的帷幕。我与夏目的相遇,便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那第一声的枪响。 第119章 棋魂特别篇十七 夏夕空 棋魂特别篇十七 塔矢vs绪方一局结束后,我大病一场,这周在家中休养。和谷、伊角、由梨子等朋友都来探望我,也找佐为对弈复盘。不觉间,夏目宅已成为棋士常拜访的场所。 周末,再次有人拜访。我一开门便愣住了。 居然,是仓田。 去年冬天,我从他手里夺走了天元头衔。气氛有一瞬是尴尬的,仓田望向我的眼神,不再是对后辈的关切,而是面向强劲对手的凌厉。 还是佐为替我解的围。“抱歉,仓田先生,光的感冒还未彻底康复……” 仓田却朗笑起来,还一手用力搭上我的肩(这一下疼得我龇牙咧嘴的),“哈哈,没关系!”端正了面容,敬虔道:“藤原先生,久仰。” 仓田走进夏目宅中,啧啧称奇地参观室内摆放的一些风雅器物。庆长的花器、白檀香炉、秀策书画、蝙蝠扇、《枕草子》旧本等,零零散散,有些是由我和佐为自己淘来,有些由别人赠予。 佐为与仓田侃侃而谈:“秀策这书简,是师从竹雪道人时的书法作品……这两樽庆长的花器,便是这屋子原主人的养父赠予的……” 仓田恍然大悟。“原来进藤对文物的眼光是从藤原先生您这里熏陶来的!” 我和佐为都忍笑忍得很辛苦。 佐为和仓田下起棋。我在一旁观局。感冒好些了,总算思路敏捷。 不久后仓田中盘认输。我们三人复盘起来,各抒己见。 “痛快!”时近傍晚,仓田大笑,“真是高水准的师生点评!” 我还是对用“师生”来形容我和佐为不太适应,兀自别扭,佐为却笑吟吟道:“光之于我的意义,并不只是学生。” “说的也是。”仓田望向我,“进藤,你和我当初遇到的小不点真的差太远了——不,你那时就已很厉害了。下一色棋还差点下赢了我,现在更是——” 眼里的笑意片刻消隐无踪,深深喟叹: “藤原先生,你可知,你培养了怎样一把利剑啊!” 佐为抚上我的肩,慈爱中隐约有严厉: “利剑虽有锋芒,尚需淬砺。” 心中一凛似乎被雪溅上,我低下头去。 我送仓田先生去地铁站。空中星辰繁盛,仓田回过身——他要抬起头看我了——神色有种裹在黑暗夜色里的幽深。 “进藤,说老实话,自从见你第一面,我就觉得骇人,那时候,还似乎能听到你追上来的脚步声。 “我的预感果然没有错,短短四年,你和塔矢亮都已经全方面地超越我了。” 我不自觉地把手抄进裤子口袋里。那是我的折扇。 ——“你握着那把折扇,不是用来耍帅的吧,而是用来证明什么吧。” “我了解你的感受,仓田先生。”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我与至高者朝夕相处,也听到了后来者的脚步声,实在不敢有一丝的松懈。” 夜深沉,我和佐为在棋盘前相坐。从小到大,多少个夜晚,月色清辉洒在我们之间的棋盘之上。分离措手不及,千招万招的寻觅,在山穷水尽处悄然重逢,我的半生几乎维系于此。 然而,万籁俱静,我却分明听到体内一些蛰伏已久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那是征服的欲望。 离新初段联赛还有一段空窗期,我和佐为去买了一台银白色跑车,从此之后告别通勤。 “太舒服了!”我拉风地坐在驾驶座上,发动引擎,“长大真好!” “这是光的车子呢!”佐为系上安全带,左顾右盼,自得其乐的神情就像猫咪一样。 车子平稳行驶在街道上。日光从树影漏下,一下一下地投射到车厢的空间里。旁边佐为的面庞,便沐浴在金色的流动的阳光下。 难以想象,我和佐为能够重逢,还能拥有这么美好的时刻。 广播里忽然流泻出音乐声,是中孝介的《夏夕空》。原来是佐为在玩车里的按钮。我忙叫佐为停。 “啊,这首曲子我知道,是你的手机铃声!”佐为高兴地说,“可是,光,我从前并不知道你喜欢这种类型的曲子啊……” “严格说起来,是遇见夏目才喜欢上的。”半开玩笑,“……佐为,你不觉得他的歌都很有夏目的感觉吗?” 佐为一想,随即也微笑:“好像是呢。”又说,“光,当初听说你和贵志是好朋友,我还觉得很不可思议呢。” “哈哈,就和我居然会当棋士一样不可思议。” 温暖的男声在空间里流泻,抚平棋赛的燥热:“西边天空暮色渐重,一缕阳光穿破了层云,在这傍晚阵雨之后,悄然察觉夏日的气息,云后的霞光涌向大地,侧耳倾听着心中思绪……” 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拥有过夏目友人帐的世界。 足够了。我看着一旁的佐为想。我不能再向神明要求更多。 “最近棋院因为新初段联赛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好几位九段的前辈都递上申请,要求和藤原先生互先下!” “到底怎么一回事?” “你们看,进藤君来了——” 我刚踏入塔矢家的会所,就听到前台议论纷纷。这几天,无论我走到哪里,到处都有人问我新初段联赛的事。 “别问我。”他们一开口,我就很有先见之明地摆手,“我也不知道佐为到底要和谁下。” 棋院最近发生的三件大事,除了名人复出、新初段联赛外,便是塔矢从下个月开始一连七局的王座决赛。 塔矢亮此刻就坐在角落里打谱。我把市河小姐给的冰茶放在棋盘边,他也没有抬头。 塔矢陷入深思时,和我一样,对外界浑然不觉。 我仔细一看,发觉是塔矢vs绪方那一局。停在他手边的那手棋,正是白九十,冲。 “下一手棋,托之后扳出,你应对得很好。”我忍不住出声。 塔矢却执起一黑子,落在“扳”上——是由梨子说的那一招。 然而,就在棋子拍在盘面上响起金石之音时,我分明听见心口也随之迸发出一声脆响。那声音是极轻的,却惊心,像飞蛾扑火焚身化骨的那一瞬间。 “虽不及先下‘托’高明,但也是神来一笔的妙招,可用以延长战局。继续下,也许会有另一片天地。” 杯子里的冰块发出“碰”的一声,我轻声道:“佐为也这么说。” 塔矢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明耀的星芒。 “进藤,这是你指出过的一招。” 是的,这其实就是佐为vs绪方的那一局,我事后指出的更好的一招。我跟由梨子讨论时说过的。 “事情就是那么奇怪,我本人并没有想出这一招来。”我苦笑着摇头。 佐为说,是因为我当时生病了。但我自己明白,真相并不是那样。 有个答案,幽幽渺渺,在我心头,像漫长黑夜里的那盏如豆灯火。 又或许,从一开始,塔矢就明确地告诉了我答案,只是我不愿接受。 我以为塔矢继续会说些什么,他却没有,只是端起绿茶呷了一口,微微蹙起了眉。我这才发现,塔矢眼底血丝密布,像几天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我忽然想起开局前那位女士的话。其实,不说我和佐为,单是名人复出,就带给塔矢亮不少压力吧。 “塔矢,”没有多加考虑,话就这么出口了,我征询道,“王座决赛期间,你愿意到我们那里住吗?” 第120章 棋魂特别篇十八 裂痕 棋魂特别篇十八 “新初段联赛要和佐为下棋的,是桑原本因坊?” 筱田老师告诉我们这一消息时,我、和谷、伊角都面面相觑。 也许,我不该感到如此之震惊,桑原本因坊想和佐为一决高下,这已是棋院这段时间以来众所周知的秘密了。 “可是……我还以为会是塔矢名人!”和谷嚷道,“名人都为藤原先生特地复出了!” “名人是想准备得更充分一点吧。”伊角深思熟虑地说。 我主动向棋院要求,让我承担新初段联赛的记谱工作。“如果可以的话,佐为以后每一场正式比赛,都请由我担任记谱!”说着,我就深深鞠了一躬。 一想到以后将有类似“耳赤之局”的名局在我手下记录传世——我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 “……棋院经过多方研究后决定为藤原先生破例,打破让子赛制,桑原老师将和藤原先生互先下……进藤光担任记谱……对,就是这样……” 古濑村匆匆给天野社长挂电话,说完,一边等电梯还一边骂骂咧咧的:“这条新闻总算可以发了吧,那什么鬼财团施压报社不准发sai的消息,那个名取周一,仗着自己是明星……” 消息不胫而走。棋院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议论新初段联赛的事情。早早结束手合真是灾难,因为我一出对局室,认识我的每一个人都要问。 佐为收到新初段联赛的消息后,脸上有一闪而逝的失落。我知道,他期待和名人在赛场上碰面很久了。不过,佐为很快又振奋了精神。他兴高采烈地说:“我也很想和桑原老先生下一局呢!这位二十一世纪的本因坊……” 佐为说起“本因坊”的时候,眼眸里有深邃而绵长的光泽,仿佛历史的长河卷起了浪,有纯粹而幸福的笑意闪闪而现。 我心想:他一定是想起了虎次郎。 月色正好。然而,再好的月色都比不上眼前人的笑容啊。 “终于能在幽玄之间以互先对局了呢……”佐为期待极了,声音里却有叹息的意味。百感交集间,他竟对着通知簌簌落下泪水。 月色下,那银光闪烁的泪水仿若滴在我的心尖,往事就在这一瞬间猛然苏醒。 当初,不是别人,正是我在阻拦他对局。不止新初段联赛,我还阻止了佐为很多局,只因我那点无知的不甘与自大。 微凉的血液滚过心间。胸中有澎湃而荒芜的酸楚,因为佐为,更因为自己。我和佐为之间的往事,不都是欢喜纯白的啊。 那天晚上我的对局质量很差,竟输给佐为十目之多。佐为正想复盘训斥,我就疲倦地摇了摇头:“佐为,我先去休息了。明天我还要去接塔矢……” 佐为本来就很高兴塔矢过来小住。他兴致勃勃地拍手:“我也去!” 我想了一想,点头:“也好。”说不定,可以见到塔矢名人,问清楚新初段联赛的事。 翌日清晨,我和佐为开车去塔矢宅。中孝介的新cd摆在车玻璃旁,音箱里流泻出舒缓的歌声,抚平我昨晚略微抑郁的心情。 在半路上居然迷路了,我大叹塔矢家九曲十八弯。 “都说了我自己可以来代镇。你非要开车来接,这不是庸人自扰吗?”无论大事小事,塔矢口上从来不饶我。 我忍无可忍:“塔矢亮,特意来接你还要被你骂!” 到达塔矢宅已是正午。塔矢亮已收拾好行李,名人和塔矢的母亲在旁等候,邀请我们进屋一坐。 这并不是佐为第一次拜访塔矢家,但却是唯一不以对局为目的的一次。 竹箜敲在石上发出“咚”的一声脆响,荷尖栖息着几只蜻蜓。一切都是静默平和的模样,然而,佐为和名人的内心,未必如此波澜不兴。再说职业棋坛,因为名人的复出和佐为的到来,早已暗涌迭起。 比如说桑原本因坊。他是不是早就期待有人能推倒他这座捍立许久的危墙? 再比如说,我! 我们在大厅里正襟危坐。 名人率先开口: “藤原先生、进藤君,小亮这个月在你们家小住,一切有劳你们关照。我和明子先行谢过。”说罢,夫妻俩郑重行礼。 接着说起塔矢亮的王座头衔决赛。名人也难得认可,塔矢亮与我们住在一起,也许能更好地准备一连七天的激烈赛事。 “父亲,王座头衔决赛,我不会让您失望的!”塔矢亮对名人说。语气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定与峥嵘,我和佐为都不禁动容。 “藤原先生,你是否对新初段联赛的安排有所疑虑?” 名人的语调平静,声音中犹自有一股硬朗与一脉尽在掌握的从容。佐为低眉,睫毛在眼睑投下淡淡的剪影,他温和说道:“行洋必定有自己的考量。” 名人轻轻点了点头: “我确实是有自己的考量。本想考虑清楚后,再征询藤原先生。如今,你登门拜访,便觉得再考虑多久都是惘然。我对自己身为一个棋士的执念,以及开辟新时代的野心,终归是没有办法抗拒的……” 塔矢亮猝然叫道:“父亲!” 名人置若罔闻,款款继续: “藤原先生,你愿意和我下十番棋吗?” 第121章 棋魂特别篇十九 千年一叹 棋魂特别篇十九 “藤原先生,你愿意和我下十番棋吗?” 在我听来,是很平常的一句征询。可是佐为和塔矢亮的反应都异于常人。 佐为大为震撼,从前附在我身上也罕见的震撼,蓝紫色的双眸不住闪烁,像刚铸成的炙热宝剑陡然淬入水中,轻烟袅袅。极致的震撼归到尽头,竟透出一股岁月的辽远来。 我看在眼里,不由问:“十番棋是什么?下十局的意思吗?” 塔矢为我解释几句。我明白过来时思绪也是大震,胸中像有一星火焰沿着绳索逐渐炸开。 我霍然站起:“塔矢老师,您说的十番棋——是类似幕府时代的御城棋、吴清源镰仓十番棋的升降棋赛?!” 难怪佐为如此震惊! 因为,百年前的江户时代,本因坊秀策便是崛起于升降十番棋,成为一代“棋圣”的! 德川幕府时,设立“棋所”,产生了本因坊家、井上家、安井家、林家四大围棋顶尖世家。为了争夺第一名的名人“棋所”,相互之间要下“升降棋”。 当时还没有针对黑棋先行之利的“贴目”规定,所以比赛黑白交替,一人轮番执黑执白,下十局棋。十番棋中如果领先死四盘,输者就要被“降格”——以后和同一位棋手下,地位就要矮一格了。 “行洋,你可知升降十番棋,是要拼上棋士最高名誉的比赛——” 一旦落败,塔矢名人将不再是日本棋坛第一人,将所有的地位殊荣都一举让给佐为。 十番棋在二十一世纪,因赛事异常激烈,除了在中国有举办过一次中韩对抗,便再也没有过了! 名人颔首,凛然望向佐为,声音低缓沉肃: “藤原佐为,我的挑战,你是否接受?” 直到回到代镇,我都久久沉浸在震撼中回不过神来。和塔矢刚结束一局,便听到佐为在窗边吹起竹笛。 笛声雄浑悲壮,一改之前的婉约缠绵,有金戈铮铮。方才的围城烽火,在这样的笛声中渐渐灰飞烟灭。 可是升降棋战风云硝烟永不磨灭。被称为“世纪之战”的升降十番棋,象征着时代的更迭,是棋士毕生所能达到的最高梦想。 沉浸在各自的思绪里,我和塔矢都没有出声,只是在房间中下棋,一局、又一局。 不知下了多久,我睁开眼睛,看见棋室里的一星灯火,如蝶。 棋盘上有残局,塔矢在棋盘的另一边蜷起身子熟睡着。这时东方旭日初升。我脱下球衣外套,披在他的身上,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凌晨的夏日风声中有凉意,我走在夏目宅的门廊声。白帘缥缈,院子里的紫藤都开了。漆黑的立乌帽上凝着稀薄的露水。佐为背对着我,紫色的长发在花间丝丝缕缕地拂起。 我不禁恍惚。 是我不小心闯进了千年前的一场梦里,还是梦中之人走向了今日的我? 佐为似乎是晓得我来了,也不回头,只说:“光……” 我慢慢靠近,伸出手,揽过佐为的肩膀。 一时间,历历往事,从前的,现在的,涌上心间。 “佐为,你去下十番棋吧。” 我知道,你为了这一刻,已经等待千年之久。 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为你记录所有的棋谱。 第122章 棋魂特别篇二十 谢谢你 棋魂特别篇二十 周末,我还没进入绪方宅,就有人抬着热带鱼箱走出了客厅。里面传来少女精神抖擞的声音:“注意不要碰坏我的热带鱼啊!保证一条不少,从中国回来我还要养的!” 中国?我不解,由梨子便笑盈盈地把我迎入了客厅。少女挽着袖子,梳起了马尾辫,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清爽。 “刚刚听你说中国?”我追问。 “对,我和绪方昨晚决定了。我跟他说,我想去中国。” 我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就这么呆立在棋盘前。 “是昨晚才下定决心的,除了我和绪方以外,你还是第一个知道的呢!” 由梨子好说歹说,花了好长时间,我才总算消化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什么时候出发?”我艰难地问。 “三个礼拜后,赶不上佐为的新初段联赛了。不过没关系啦,中国棋院那边一定会有大盘解说的。” “这么快?!去多久?” “可能会去一两年吧,我要参加中国的大手合,兄长也要参加围棋甲级联赛。” “你是为了绪方才提出要走的吧。” 绪方在头衔赛上相继输给了我和塔矢,由梨子看在眼里,不想让一贯强势的绪方在众棋士面前太难堪,才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去中国的吧。由梨子从来是个聪明而体贴的女孩,我一直晓得。 “这么说,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法教你了啊……”我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失落。 由梨子也很不舍。“没关系,我们可以下网络围棋啊。”诚恳地望着我,眼里一片温暖而柔软的光芒,“进藤,是因为你,我才开始下棋的。你还一路陪我考职业棋士……” 她向我鞠躬:“谢谢你,进藤光。” 是我要谢谢你,由梨子。 是你,让我知道了教导与陪伴的感觉——佐为的感觉。 我和由梨子下了几局。尽管棋力依然悬殊,但我觉得,这是她和我下过的最好的棋局。 “佐为听到你要走,一定很难过。”我对由梨子说,“还有夏目……” 提到夏目,少女秋水般的眼眸幽幽流转着,转瞬间有了惆怅的意味。 “你的心意,夏目他,一直都知道的。”我不由说。 “我晓得他知道。”由梨子低声说,拈起一枚棋子,又无力地放下了。 接下来的好几天,绪方兄妹一齐拜访了代镇。我们这些熟识的朋友纷纷和由梨子吃饭,塔矢那边也为绪方践行。 一天,手合结束后,我在一个棋具展览会上找到了佐为——佐为还是很喜欢看展览,尤其是跟围棋有关的器物。 “你在看什么呢?”我好奇地走到他身边。眼前是一个崭新的榧木棋盘。 “光,你不是说,由梨子都没有属于自己的棋盘吗?”佐为指一指棋盘,蓝紫色的眼里有无限的温柔与关爱,“我在想,不如我买一个棋盘来送给她,希望她在中国下棋也常常能想起我们。” “好呀!我早就说过了,如果她考上职业棋士,就给她买一个属于自己的棋盘!” 于是,我们就买了一个榧木棋盘,佐为附上信笺,让展商送货到绪方宅。 “这样就能给由梨子一个惊喜了!”我高兴地说,想象着由梨子拆开包装的模样。 佐为在旁凝视着我的笑容,久久地,久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忽而抬起手,摸了摸我的刘海,抿唇一笑:“光,每当看到你这副模样,我总是很感激……感谢神明,让我再次有机会,看到你的笑容。” “这是在说什么呢?”我一哂,接着做了个鬼脸,“你晚上不要把我宰得七零八落的,我保证每天这样笑给你看。” “光,你又开始犟嘴了——” “佐为,我们这样下去一辈子,那该有多好啊。” “是很好。” “所以,你可不许再走了啊。” 明天早上,由梨子的航班就要从关西机场起飞了。 我和佐为、和谷、奈濑等几个好朋友都说要去送她,由梨子却不住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最讨厌离别了……” 这么说着,眼眶就泛红了。 我们都拿她没辙。佐为只好说,让由梨子到中国之后打电话回来报平安。 “佐为,你真的超级适应现代生活了欸!”我忍不住笑道。 “生活在这个时代很幸运欸。”佐为笑眯眯地说,又露出了那种小孩子似的自得其乐的神情,“你看,有电话,有网络,像贵志、由梨子这样不在我们身边的人,也能常常联系到了,不用像从前那样靠书信来往,至少等一个月……” 我知道,由梨子一定没有告诉夏目。因为,这段时间,夏目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心与心的距离,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吧? 夜晚八点,佐为正在和塔矢对弈。我拿着手机,独自坐在玄关上。蝉鸣不再吵闹的夜晚,月色清朗。除了背后传来的金石之音外,代镇什么声音也没有。枇杷树的叶子旁有几点旋转的幽绿光芒,是萤火虫,那么地美丽而脆弱。 我最终还是打给了夏目。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却没有人讲话。我“喂”了好几声,都没有回应,只能听见纸页纷飞起落的一点微弱声响。 是《友人帐》吗? 我内心感到微微的异样,却耐心地等在那里。 我并没有等多久,电话那头很快就传来“蹬、蹬、蹬”的声音,有人急促跑来接起了电话。 “喂,进藤君?”夏目的声音还带有喘气声。 “夏目,刚是谁接了我电话?”我困惑地问。 “是……”夏目似乎语塞了,声音中断了那么一瞬,我更疑惑了,又听他淡淡道,“……是妖怪。只是你听不见它的声音而已。它下楼来告诉我的。” 妖怪?《友人帐》可以随随便便摆在妖怪面前吗? 我却没有进一步问下去,迅速进入正题:“夏目,由梨子明天一早七点要起飞去中国了。” “欸?!”果不其然,夏目很震惊,“绪方要走,怎么都不跟我说啊?!” “她……”我顿时不知怎么说,“……她怕你拒绝她吧。” “什么东西……你又怎么不跟我说啊?!”竟有点责备我的意思了。 “……我当然得尊重她的意思啊……”我很没有底气地说。其实我是没想到,由梨子居然到最后一刻都没跟夏目说。 “啊,进藤君!!” 真想不到夏目也有这么生气的时候。我讪笑:“现在这样,怎么办?要不,你打个电话给她,说声再见——” “我明天要去关西机场送她。” 无比坚定的话,我愣住了。“可是她早上七点的飞机,现在已经很晚了欸……” “可是,我不能连绪方的面都没见到,就让她这么离开日本了——不然,就太对不起绪方的心意了!” “……”我早就知道夏目认真的个性,为什么我不早跟他说呢? “我看,我可能要现在就出门……”夏目说,好像查起了列车时刻表,“没有直达机场的夜车,凌晨五点到达就差不多了……” “喂喂,夏目——”我开始不安了,“你这么晚出门,太危险了啊。”要是被妖怪捉走该怎么办?! “算了算了,你在家里待着,哪儿也别去。我开车来八原,然后咱们直接去大阪,这样比较顺路。” “开车?!”夏目好像没法想象我这个年纪居然会开车,“你有驾照?!你只是个高中生……” “什么鬼高中生,我可是职业棋士。一个小时后我就到了,你等我电话。” 第123章 棋魂特别篇尾声 你的世界 棋魂特别篇尾声 他却听到了另一个名字,那是你的; 又在我的眼里,看到了两个人的眼泪。 ——致光夏 早在考驾照时,我就特意记下了八原的方位和盘山公路,打算有一天去找夏目和猫咪老师玩。 八原其实不远,只是没想到,第一次上路,就要走夜路了。内心颇有些诚惶诚恐。 夏目一直打给我:“进藤君,你真的开车来啦!”难以置信,似乎觉得我有哪里不对劲,却又无法用合适的词语表达。 “不然能怎么办?”我反问,克制不住,“由梨子明天一早就从关西走了!” 也许,是因为我内心里的焦躁吧。 我开得很快。车窗外的风景迅疾地流逝。高速公路上没有什么车,视野里皆是雷同而黯淡的景色,我陷入自己的思绪中。 看不见妖怪、猫咪老师、由梨子离开、梦里消失的冰屋……我感到无力。那种什么都做好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指间流逝的无力。 是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吗?所以,神明不答应了,给我一样,又收回了另一样…… 与夏目友人帐的一段交汇,对于我来说,是有些悲伤的。这种像夏季雨一般、温暖而又微凉的悲伤,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第2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8节 [棋魂]光夏 作者:菀词 第28节 翻过盘山公路后,就是八原了。城市的景色已经消失不见,我从国道开进了郁郁葱葱的山路上。夜晚漆黑,山路没有一点儿灯光,我不可避免地丧失了方向感。 ……难道,就这样迷路了?! 我大骇,同时不知所措。 手机此时已经没有信号了。只有夏目发的最后一条信息:“进藤君,八原的盘山公路上没有路灯,我好担心你会迷路。” 这家伙真是乌鸦嘴。我内心嘟囔着,把车缓缓停靠在路边,开大车灯,打算徒步摸索一阵。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 远远地,有一团橘黄色的光芒。那光芒是乍然出现的,毫无预兆,像一颗温暖的小太阳般悬浮在漆黑的半空中。 我愣愣注视它好几秒,然后,这光芒就轻轻地移动起来,照亮了蜿蜒的山路。光芒时而清晰时而朦胧,像有烟雾在前方飘散,带着传说一般的神秘,以及飘飘渺渺的暖意。 我忽然就懂了那光芒的意思。 我连忙回到车中。引擎声响起,它便在我眼前挪动起来。 我就这样随着它开车,顺利驾驶过了盘山公路。 很奇怪,好像施了魔法一般,看着那团光芒,内心的一点儿无力好像也渐渐烟消云散了。 手机终于有了信号。夏目的声音响起:“进藤君,丙去找你了!你有在山路上看到丙的灯光吗?” 我正想告诉他有看到,就在这一刻,看到了一间两层的屋子。 熟悉的白衣少年握着手机,着急地在屋门前走来走去。 心中漫起一股温馨的暖意,我朝他闪了闪车灯。 夏目转过头,隔着车窗,就这么瞧着我微笑起来。 (全文完)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28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