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若是月轮终皎洁》 正文 第1节 [综]若是月轮终皎洁 作者:野性缅因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综主古剑]若是月轮终皎洁 作者:野性缅因 文案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谢衣说沈夜如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 谢衣又何尝不是一轮明月,在无尽的黑夜里照彻了多少人的漫漫长夜。 倘若命运拐了一个弯,走上了一个岔道,那么人的命运是否改变? 主cp沈谢 ps:谢衣是穿的,但是性格等不变,因为作者怕把原著谢男神写崩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穿越时空 游戏网游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夜,谢衣 ┃ 配角:流月城众,各种龙套 ┃ 其它: ☆、一、天问 谢衣收拾好破军宫室内散落一地的偃甲零件,分门别类的放进专门的箱子里面。 破军宫室内总是散乱一片,各种杂七杂八的零件到处都是,主人也从不收拾。今天谢衣特意清扫破军宫室,简直就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样。 谢衣坐到铜镜前,打散发辫,重新梳理整齐。铜镜上模模糊糊映出了一个人影,手执木梳,乌发便一缕一缕缠在指尖。镜中人眉目端庄,风华天成,却并不夺目逼人,反倒是像月亮,借来太阳一缕光辉,洒向人间。 他庄重的编结着发辫,无念无求,无思无想,身心一片澄澈透明。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流月城也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谢衣拈起托盘上盛放的祭司服。这是破军祭司诸多服装中最为华美庄重的一件,只在最盛大的庆典和祭祀上穿着。但现在谢衣要穿着它去参加一个无人知晓的仪式。 破除伏羲结界的偃甲已经制作好,大祭司和沧溟城主拨来的五色石整整齐齐的摆放在破军宫室的库房里。一切准备就绪,马上就可以开始动手破开结界。 可是他在动手的前一晚突然觉得心惊肉跳,仿佛会就此放出一个可怕的恶魔,令烈山部陷入灾难。 谢衣居所隔壁的雩风不止一次的向他哭诉,他常常梦见一个黑紫色的可怕人影。谢衣在那晚突然想起了雩风对他说的话,顿时陷入了不祥的预感当中。 他向大祭司告了假,不眠不休地翻遍了生灭厅的古老卷轴,最终在一块马上就要碎掉的竹简里面看到了一种用来占卜的仪式。 鉴于心底的强烈不安,谢衣向沈夜要求举行这一个仪式。沈夜沉默了一会儿,眉峰聚起一个小小的山丘,最终还是败在了他的胡搅蛮缠之下。 谢衣穿上祭祀袍,上面点缀的金饰相互磕碰,发出细碎但悦耳的声响。谢衣深吸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个用来预知未来,占卜吉凶的阵法是否真的有效,又或者会令施术者付出惨重代价,但是为了烈山部,一切都是值得的。 施术的地点选在寂静之间,重重的石阶上是高大粗壮的矩木核心,包裹着一滴形如硕大红宝石的神农神血。沧溟城主就沉睡在此地,以期用神血治愈疾病。 “破军祭司来了么?”沧溟城主难得清醒,脸色虽然仍然带着不健康的青白,但眼光清明,神态威严而睿智。 沈夜点了点头,看着下方穿着一身华美祭司服,正拾级而上的弟子。 瞳无谓地看着谢衣一步步走上来。虽然他并不认为这个传自太古的阵法有什么用处,但是作为谢衣和沈夜的好友,既然他们两个都认为有举行这个仪式的必要,那他也没必要自讨没趣的去阻拦。倒是华月捏紧了手上的箜篌,既担心占卜出不好的结果,又担心谢衣的安危。 寂静之间的石板上刻着玄奥难明的纹路,按照指示生起了一堆火,一团小小的焰光在呼啸的寒风里闪烁,就像是在时光洪流里挣扎着苟延残喘的流月城。 谢衣登上了最后一级石梯,不论是沈夜,华月还是沧溟城主和瞳,都明显戒备起来,手上捏好了法诀的手势,只要出现意外,法术就会立刻发出。 谢衣给了他们一个放松的微笑,借助了神农神血力量,又有沧溟城主强大灵力庇佑的天问之阵,是绝无可能失败的。 沈夜几人脸色稍霁,仍旧不肯放松。谢衣笑着摇了摇头,向之前演练的千百遍一般,开始高声朗诵祭词。谢衣摇动着缠着珠玉璎珞的的法杖,衣袖带风,像是一只张开双翅的青鸾,就要乘风飞上九天。沉重而繁复的赤金冠摇曳着火红的光影,恍若一轮初升的朝阳落在他的发间。 祭歌声渐渐响起,初如细细的春雨,随后又像无人的空谷,只有他清朗明亮的歌声不断绵长,延宕。他的声音包含着悲悯和仁慈,明亮又柔软,听着他的声音,就像在凝望着夜空中那一个又圆又亮的月轮。 谢衣停下了旋舞,将手里拿着的一把祭香投进火里。 乌金色的粉末落进火堆,火光忽的向上一腾,众人的心也随之一跳。 有种朦胧而混沌的光彩出现在火里,光暗、阴阳、五行在其中糅合成一团,不停旋转、交融、厮杀,极微弱而又极其坚韧,仿佛是从什么东西上剥离下的一般。有种无所在又无处不在的声音从火里发出,谢衣心里一喜,向着那团混沌灰暗的火微微张口。 忽然一股庞然大力攫住全身,一根手指也无法动弹,像被无数锁链捆缚,又像是被什么抽离出了躯壳,一切都在扭曲旋转,晦明、声音和感觉,一切都像是不真实的幻觉。 恍惚中似乎听见谁惊呼“谢衣!”的声音,但他也不确定这究竟是不是一场幻觉。 混沌一般的火光扑上来,抓住他的神魂,突破所有限制,眨眼间游遍三山四海,拖出一道长长彗尾,径直往极北的不周山飞去。 火光毫无阻碍地穿过一道白色的屏障,飞向不周山脉极高处。 不周山依旧是不周山,哪怕经历过水火二神与钟鼓的鏖战和天柱倾塌之祸,依旧不减雄浑气势。万仞高山覆盖着皑皑白雪,直插云天,还有山峰整个倾倒,成为见证天倾之祸的遗迹。 无数角龙应龙在群山间盘旋,发出震天的长吟。角龙在山岩上磨砺还不够坚硬的双角,灼热的龙息喷吐在岩石上,溅起一片火雨。年老的应龙飞向寂明台,迎来最终的死亡。金色的龙血顺着寂明台流淌而下,把山上的土壤全都染成了金色,龙血草在浸泡着金色鲜血的土壤里肆意生长。 哪怕只是在天上匆匆一瞥,这种苍凉壮阔的景象仍然令谢衣为之战栗。 创·世火一闪即逝,越过前赴后继飞往龙穴,接受试炼的角龙,裹挟着谢衣冲进这个深邃幽暗的洞穴。 作者有话要说:  本人太滑山逸清师姐,八完鱼则又来八谢大师了哇咔咔(泥垢 这玩意儿是天问之阵,神渊古纪有出场哦,奢比尸族的玄夷祭司用这个召唤过□□之火。 神渊番外篇白雪琴音里面,浮水部的老祭司也貌似也用过这个天问之阵,就假设向烈山部这种从太古时代传承下来的部族有天问之阵的记载和召唤□□火的方法。 好多地方借鉴了神渊,神渊果然很美好,番外尤其美好~ ☆、二、钟鼓 创·世的火焰扑灭了黑暗,带着谢衣穿过幽邃的石窟。磅礴灵力顿时涌来,裹缠着他的身体。 龙穴中最外层是永不停歇的风暴,五行灵力在这里不断激荡,在石壁上爆发出光的洪流,亿万个洪钟大吕的声响回荡在他耳边。创·世火带着他穿越风暴,每当五行之风向他扫来的时候,谢衣都会感到犹如被万千刀剑割裂神魂的痛苦,神魂像是要就此消散,彻底融化在这幽深黑暗的洞窟中。 一切都在扭曲旋转,五行,光暗,空间,时间,都通通成为了无意义的混沌。 谢衣被火焰拉拽着,身不由己地向更深处投去。 五行风暴逐渐止息,迎面却涌来了更为玄妙也更为危险的大潮。 谢衣拼命鼓起灵力,用这一点微末的力量勉强抗衡着四周灵压。然而以人力抗衡自然的伟力,不过是螳臂当车而已,浅绿的舜华之盾如同风中残烛般闪了几闪,就破碎成了万点流萤。 创·世火好像透明一般,任由阴阳之海顿时毫无阻碍地席卷而上,把他的神魂割得粉碎。 疼痛伴着记忆洪流爆发开来,组成了无数似曾相识又光怪陆离的景象。 谢衣在记忆中载沉载浮,竭力保持着清醒。有时候上一刻能看见他坐在一个大铁盒里,不用马儿拉车就能够日行千里,下一秒就能发现自己穿着深蓝的长衣,在无星无月的夜里扬起手上的长刀;他看见有个地方人们制作出铁做的飞鸟翱翔于天际,一会儿十日临空时血液沸腾的灼痛又仿佛跨越时光,降临到他身上。 原来……原来……我忘记了这么多…… 谢衣惊愕之余,下意识看向手心,却发现不知何时又拥有了实体。龙穴中狂涌的五行和阴阳依附着他的魂魄,为他生出骨骼经络,化作躯体。 谢衣顾不上迷惑,仍然牢记着来此的使命,疾步向更深处走去。 创·世火静静悬浮在龙穴最深处,闪耀着奇异的光彩。下方是一片空无虚幻,又好像涌流着不可见,不可知,不可言之物。 那是就连烛龙之子,龙神钟鼓也无法承受的混沌。 谢衣谨慎地止了步,扶着墙停在混沌的边沿。身心的痛苦已渐次退去,重新塑造身躯适应了龙穴的庞大灵力,能够在狂暴的灵力中行动自如。 他抬起头,凝视着高悬半空的创·世火。 创·世之火安静的燃烧着,横绝千古。自它被烛龙在天地未开的混沌中吹燃起,就一直燃烧着,从过去燃到现在,也将永远的燃烧下去。 谢衣凝视着它,眼中倒映着它的影子,胸中也像燃烧起了一把火。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整个烈山部的疑问。 “烈山部欲破开伏羲结界,不知此事是吉是凶?” 创·世火晃动了一下,分出一道透明的光影,不断拉伸、扩大,最后化作一个巨大的光幕。他用剩余的五色石最终破开了结界,却引来了心魔入侵,附在了矩木核心之上。之后是和师尊的分歧,争执,乃至叛逃,终于引发了他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谢衣后退一步,靠在石壁上,只觉得浑身发冷。 我怎么会……对着师尊出手? 一直围在他身周的火焰光彩黯淡下去,创·世火也发生了异动。龙穴灵力搅动,景物飞速拉远,形成一片扭曲模糊的色块,谢衣被毫无反抗的弹出了龙穴。这是天问之阵的时效结束了,神魂正要返回流月城。 突然一声惊雷乍响,盛大的光彩刺破重重黑云,击碎龙穴前的山石。石块四处迸溅,角龙惊慌的四处逃散,生怕被这个暴虐嗜杀的龙神撕成碎片。 “何人擅闯不周山!”天问之阵的力量被这密雨般的落雷和狂风所干扰,一时间竟无法从不周山离开。一只尖锐而有力的爪子抓住他,涌上的强盛龙力禁锢着他不能远离。 雷声依然隐隐,电光也还是纵横不歇,朦朦胧胧地龙影下,仿佛垂下了鲜红色的云,一时变得狰狞无比。 谢衣被掐得呼吸困难,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举目只见一片密排着的金鳞。 浓云是他的旗帜,闪电为他的前驱。所谓“人”的力量和他相比,就像是一个不自量力的蚍蜉妄想撼动大树。 “咦?”谢衣听见神龙傲慢而冷酷的声音,又在末尾掺了一点点微小的疑惑。一道金色的虹光落到他身上,随即狼狈地扑到冰冷尖锐的山地上。 谢衣无力摔在地上,领口冰冷的雪突然化作雪水灌进衣襟,泥浆沾湿了衣裳。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抬高头仰视着那个高悬在云上的人影。 只一眼就能看出那并不是人类,至少不是普通的人类。 他散着火红的乱发,额角处生出两枝角,近发根处是海底珊瑚般的红色,继而变成光耀无匹的金黄,仿佛用最纯正的精金铸就。入鬓的长眉像迎着风的刀刃斜斜飞起,眉下压着噬人的眼锋,臂膀上有几片金鳞未完全褪去,断续的绯红电光和云气在身周飞翔,他虽化作人形,但龙威犹在,通体像是透着火焰,只在左肩往下披了一挂淡青的鳞片,安宁清静的颜色令人看了出神,冲淡他全身的几分煞气。【1】 谢衣看着他噬人的眼锋,忍不住苦笑。 化作人形的龙神并未意识到谢衣对他的恐惧和戒备,好奇而玩味的迅速接近。 “盘古死后的那些清气所化的神的祭司,竟然也会到不周山来?”钟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衣,由阴阳和五行灵力组成的临时身躯正在虚化,变为最纯正的灵力散入天地,显现出神魂的本质。 “在下神农属下流月城烈山部破军祭司,神农身上已经数千年未归。烈山部即将灭族,不得已向创·世之火求助。” 钟鼓正盘算着要不要轻轻一捏,将这个祭司的魂魄粉碎,忽然迟疑一下,凑到他近处。 谢衣吓了一大跳,魂魄深处传来的灼烧感越发强烈。龙穴中涌现的记忆令他立刻记起了那是什么东西。不论是对影族族长司幽,还是对后来的司幽上仙而言,这一缕劫火的产生都是他一生中不可言喻之痛。 对于钟鼓而言,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到底是什么,只不过在那个小小祭司魂魄深处潜藏的一缕黑火,充满着暴虐的毁灭气息,却又和这个孱弱的魂魄和谐相处,让他觉得有点意思,又有些似曾相识。 恍惚中耳边又再次响起了缥缈的琴音,曾经埋在不周山深雪下的几具尸体,和师旷当初被献作牺牲时的情形。 人生如飞鸟,相失天地间。 钟鼓记起了映着白雪的琴音,也记起了那个弹琴的琴师。 垂垂老矣的师旷,和他失传的琴音。 封路的大雪,从此再也不肯为谁融化。 “你既然来找创·世之火求助,那为什么又不肯向我祈求帮助?”钟鼓落到一块平整的山石上,神态颇为倨傲地说,气息柔和下来,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惘然。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提到“创·世之火”时,他总感觉钟鼓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知神龙名姓为何?若能救烈山部于水火之中,日后烈山部定当家家奉祀神龙。”谢衣斟酌着语句,生怕说错一个字,就要惨死在这个看起来性情暴烈的龙神手下。 “钟鼓。”钟鼓毫不在意的说,他倒是无所谓祭祀不祭祀,对着有趣的事物,他向来不在意告知名姓。 谢衣恍然大悟。自黄帝已降,龙神钟鼓的名号湮没消逝在历史的尘埃中,之前的破军祭司自然不知道。司幽上仙作为太古时期的影族族长,三皇神农的随侍仙人,自然对这个烛龙之子有所耳闻,但却并未有机会见面。 “但是——”钟鼓刻意拖长了音调,又带着小孩子做完坏事后的一股天真的恶意,“要求我救烈山部,要拿让我感兴趣的东西来换。”说完后又带着期待的眼光看向谢衣,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到底在期待什么。 “我不会奏乐,但是我自信世上没有能在偃术上超越我的人!还请神龙给我一些时间。”谢衣额上浸出冷汗,不敢伸手抹去,仍旧不卑不亢地答道。 “偃术?那是什么?就是一群人拿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再做出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 “大概是吧,偃术相较于普通的机关术而言,更为精密,有些偃甲甚至能像活物一般。” “但那并不能真的变成活物。”钟鼓淡淡的说。 “偃甲的确不是真的活物,但是也能做到平常做不到的事,譬如记录下各地风光,又或是不停奏响乐曲……”说到偃术,谢衣似乎忘却了恐惧,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偃术来。 “够了!我要那种能够记录景色的东西,只给你七天……如果七天后你没叫我满意,”钟鼓眯了眯眼,漫不经心道,“那到时候你和烈山部就一起去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把整个古剑世界的真·霸道总裁·富二代·钟鼓拉出来遛遛 我真的好爱白雪琴音啊,特别是老版的白雪琴音,特别古朴。老版和新版的白雪琴音就像是师旷的琴音和他孙子的琴音的区别,新版的有点流于媚俗。 天问之阵正常效果不是这样,为了开挂给谢衣,我修改了天问之阵的效果。 【1】:fro神渊古纪·断章·白雪琴音 谢衣是司幽上仙转世是游戏废弃设定,切勿当真。 ☆、三、苍穹之冕(上) 谢衣蜷缩在山洞里,靠着阴冷的石壁坐着。不周山极冷,口中吐出的热气顷刻间就被冻成雪粉,落到长衣上,结出一层薄薄的霜。 洞外时时传来长啸,分不清是北风的怒号,还是神龙的吼叫。 黑色的劫火隐藏在体内,顺着灵力流动的脉络燃烧上来,带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灼痛。烛龙之子用法术暂时凝固了他的形体,却并没有阻止劫火燃烧着灵力壮大。谢衣深知这是自身的体魄不足以匹配这焚尽万物的火焰,才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劫火自司幽的魂魄而生,因着司幽比肩神魔的力量而受到制约,如今这幅孱弱的身躯却是完全不能够掌控劫火,反被劫火控制。他必须尽快变得更强,在劫火燃尽身躯前化为仙身,方才能够免除再入轮回的命运。 谢衣疲惫的闭了闭眼,摇去关于劫火的思绪。 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如何制作那个能够记录景色的偃甲。 或许他该感谢龙穴中那些一度让他痛苦无比的灵力,组成的身躯的就像烈山部人一样能够不饮不食,或许能够感到痛苦寒冷,但那并不能影响到他什么。这意味着他不用冒着割面的寒风和弹丸一样打下来的雪片,能够专心致志地制作偃甲。 然而—— 谢衣苦笑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修长而柔韧的手,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指腹和虎口有一层薄茧,是一双偃师的手。 也只有这一双巧手了。谢衣看着空落落的地面,头一次感到无奈和焦急。 没有材料,就算再是通天彻地的偃师,再是怎样强横的祭司,也无法凭空创造处一件偃甲来。而做不出那个偃甲,不仅是他,还有烈山部都要陷入灭顶之灾中。 也不知道师尊他们怎样了,自己久不归来,他们是不是心急如焚?倘若自己无法及时归来,是不是瞳就要强行操作他那架偃甲,用五色石破开结界,导致心魔入侵? 一想到沈夜要背负着族人和外界人的骂名,死寂绝望地度过百年,最终将所有的罪孽归于己身,与城同亡,谢衣就忍不住揪心起来。 沧溟城主不肯向心魔屈服,却又迫于族人生计不得不向心魔妥协,最后选择了玉石俱焚,自此再无轮回转世。瞳和华月都一起背负骂名,走向死亡。还有小曦,她那么小,那样清白柔弱,却要跟着流月城坠入黑暗。 昔日影族灭亡的命运翻覆而起,和流月城一瞬间重合起来。影族人被烈日灼烧的哀嚎和烈山部寒夜中的哀鸣交替闪现,闭眼就能看见影族死去之后散落的飞灰,和流月城坠亡后的残垣断壁…… 谢衣狠狠攥紧拳头,神思都迷离起来。 要是有什么方法……有什么方法能够联系到流月城………… “谢衣,谢衣。”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轻柔地声音正响在耳边,因为病弱而显得中气不足。 “沧溟城主!”谢衣抬起头,脸上犹有泪痕。 一个人影正如笼罩在轻雾中的薄纱,水波中荡漾不定的花瓣一般出现在他面前。她头上戴着闪亮的赤金发饰,黑发及腰,衣物被矩木撑开,大片苍白皮肤裸·露在外。沧溟城主眉间倦色渐浓,似乎病情加重了。 “原来你在这里,没事就好。”沧溟轻轻说,露出一个浅淡透明的微笑,“破军祭司,何时归来?” “请转告师尊,我从创·世之火那里得到了预言,先不要动用那个偃甲,这次破界有危险,伏羲结界之外潜伏着心魔!叫人看守好矩木核心,不要给魔族可乘之机!”谢衣语调急促地说,“我遇到了不周山的龙神,正设法向他寻求帮助,请师尊再耐心等待一下!” 沧溟微微睁大双眼,惊异地看向山洞外连绵不绝的风雪,随即向他微微点头,表示鼓励。 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传来,像是有什么在迅速接近。 “城主多保重身体。”谢衣的话还没说完,沧溟的身影就倏然消散在了空中。 刺骨的寒风倒涌进来,谢衣忍不住抱紧了双臂。一只强健尖锐的龙爪探了进来,随后是整颗龙头,龙头上的的犄角枝杈众多,圆润而尖锐。进来的神龙长鬣密鳞,通身缭绕着断续的飞云,密排的鳞甲如琥珀一般。 进来的龙看了他一眼,将左爪上裹着的东西往地上一放,径自找了个地方盘曲起来。 从龙爪中散落下来的物事叮叮咚咚响了一阵,堆成了一座小小的尖塔。谢衣凝神观察了一下,见神龙并没有攻击他的意思,才提步走向那堆被胡乱摆放的东西旁。 地上杂乱地堆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木料,石头,不周山特产的花草,冰蚕,甚至于他还见到了数十块隐隐散发着龙威的骨头。谢衣拿起龙骨,仔细端详。 龙骨洁白莹润,细腻坚实,庞大的龙力在其中隐然流转,昭示着主人生前的威赫。然而纵使他生前如何强大,现在也不过是白骨一具,即将被偃师用来制作一个偃甲。 “那是景逸的骨头。”盘踞在一边的神龙突然开口。 “景逸?是这条神龙的名字吗?”谢衣问道,一边把手上的白骨放到膝上。 “是的。这些骨头,全都是死去应龙的骨头。钟鼓大人觉得你太弱了,不足以在不周山找到材料,所以叫我替你送来。不周山的一切都能作为你的材料,除了天柱。” “可是,用应龙的骨头来做偃甲,是不是太不尊敬?” “老死的应龙就连魂魄也要被天雷击得粉碎,徒留一具躯壳,留着也不过是慢慢腐化而已,还不如拿来用。”神龙用爪子拨弄了一下龙须,喷出几点火星。 谢衣没有再问,只是一件件将东西拿起,照着他习惯的顺序摆好。既然不周山的龙族们都不在意,那他也没有矫情的必要。这些东西不是太差,而是太好。流月城中不多的偃甲材料就只有矩木枝和各种金属,许多有特殊要求的偃甲根本无法用这点贫瘠的材料做出来。不周山的东西不仅在流月城,就是在下界也是极其珍稀的。 没有称手的工具,谢衣将灵力聚在指尖,凝成寸许长的光刃,在洁白的龙骨上刻画起来。 关于这个偃甲,他其实早就有了构想,原本是想有朝一日得至下界,必将举世美景,呈现到小曦面前,就连设计图纸都画好放在了破军宫室,只差一些特殊的材料。没想到还没给小曦做一个,就要为了烈山部为烛龙之子钟鼓做偃甲。 偃甲构造映在脑海中,几乎不用思索,谢衣熟极而流地操纵着光刃在龙骨上刻画符文,细细的粉末如雪粉般纷扬而下。 以灵力最强也最稳定的龙骨作为核心,以不周山的坚木为骨,冰蚕丝为导灵栓,淬出龙血草的汁液涂抹各处,聚天地五行之灵……谢衣迅速想好了这个偃甲的结构,渐渐进入状态。 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也看不到无关的东西。谢衣下刀坚决而精准,就如同庖丁解牛,以无厚入有间,一举一动间和谐自然,带着难以言喻的乐律感。 盘踞在一旁的神龙瞪大眼睛,专心致志地看着他制作偃甲,不知不觉入了神,连呼吸都放轻了。除去中间替谢衣寻找透明的晶石之外,竟是一步也没有走出过石洞。 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谢衣全神专注于手中这寸许长的光刃,不饮不食,忘却寒暑,一意雕刻着手上的偃甲,浑然不知时光流逝。从洞外吹来的白雪拂到他披散的乌发上,像黑绸上盛开了一朵又一朵霜花。身上的雪越来越厚,谢衣也无暇拂开,除开手上不断移动的微芒,几乎就像死了一般。 等到谢衣完成最后一步,把透明的晶片镶嵌到偃甲上,呆在一旁的神龙和他竟然都同时长长吐了一口气。谢衣和神龙对视一眼,都微笑起来,感到彼此的距离不像刚开始那样遥远。 “我竟然觉得这个所谓的‘偃术’也有点意思。” “偃术当然很有意思,每当做偃甲的时候,我都很开心。”谢衣站起来,不断抖落、拍打身上几乎凝结成冰的白雪,一边微笑着回答说。做完偃甲后,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充斥着他的内心。 “祭司,你的名字叫什么?”神龙突然问道。 “谢衣,你呢?” “我叫泠渊,才刚刚从龙穴里面出来呢。”泠渊晃动着珊瑚般的龙角,琥珀色的龙鳞也跟着发射雪光,嘴上说着谦虚的话,实际上却得意的很。 “那很好啊,成为了万里挑一的应龙,从此逍遥天地,遨游九州,再无拘束。”谢衣说着,不经意向洞口望了一眼,“啊,天快要亮了。” 灰蓝色的晨光从洞口漫进来,逐渐照亮这方寸之地。 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听着月之殇码字,突然感觉自己被捅了一刀 ☆、四、苍穹之冕(下) 谢衣最终提前做好了偃甲。泠渊率先飞出山洞,琥珀色的鳞甲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应龙低俯下·身体,任由谢衣踩上它的脊背,跨着它在群山间穿梭。 不周山上雪片如刀,打在身上如同弹丸一般。谢衣亮起舜华之盾,盈盈的绿色光彩环绕在身边,挡开纷飞的大雪。 “我就要到外面去了,听说外面的景色比不周山更不同。”泠渊突然说。 “外面的世界,也许更精彩吧。”谢衣凝视着一座座飞掠而过的雪峰,低声回答道。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就连他也不知道。除开太古时代作为司幽上仙漫游大地见到的景色,他作为谢衣的前半生几乎都是在流月城度过的,对于下界,几乎是一无所知。 天倾之祸后,山河改易,生灵灭绝,以往所拥有的记忆根本不能作为参考,给泠渊一些出行的指导。 黄尘清水三山下,变更千年如走马。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久得令人疲惫。 “你从没离开过不周山?” “当然。”听到谢衣问它,泠渊热切地喋喋不休起来,“我从小就长在不周山下的河里,从水虺长到应龙,都没有踏出过不周山一步。族里的长辈教导我们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是也很危险,在不够强大的时候出去,很容易陨落,尸骨被那些修仙门派的人做成法宝。所以我想等到成为应龙的时候再出去,现在我就要到外面去了。” 泠渊一边说着,一边看谢衣的神色,希望他能够再和它聊一会儿。钟鼓和师旷的传说或许早已湮灭在人间,却在不周山内和龙族之间口耳相传。或许现在这个在它背上的祭司,也能够同师旷一般,抚平钟鼓暴躁乖戾的情绪。 泠渊载着他在漫天风雪里游动,偶尔闲聊几句,飞快地到了距离天柱最近的一座山峰上。 “再见了,希望还能在外面看到你。”泠渊说着,向不周山外的方向掠去。外面也许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也许是广阔的平原,又或者能见到西极的荒沙千里,对于泠渊来说,总是未知而充满诱惑。 谢衣站在山顶上,迎着冷硬的山风向它遥遥挥手,直到它的影子淹没在崇山峻岭中。 钟鼓没有来,他栖息在离天柱旁最近的山上,一任天风吹冷他好战嗜杀的的热血。雷云横岭的不周山顶上电光纵横驰骋,迸出千万道雷火。 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谢衣把偃甲抱在怀里,在山上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衣袍被吹得猎猎飞舞。 此刻天色微明,还带着黑夜的些许晦暗。不周山漫山遍野的开着与冰雪同色的花朵,点点荧光从娇嫩的花蕊中升起,追逐着北风四处飘荡。晨光与夜色交叠,形成了一幅奇丽梦幻的美景,好似漫天风雪都一起发着光似的。 谢衣不经意想到了流月城,除开短暂的春季和夏季,流月城一年中倒是有大部分时光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之下。每当月轮上于中天,天地一片澄清,夜色中的流月城也格外幽美。他总会酿上一壶酒,走到庭前,看着这清冷的孤月和一方冰雪自斟自饮。 有一天师尊沈夜发现了这个秘密,他就拉着师尊一起赏月品酒。可惜师尊并不太喜欢这过分孤寂寒冷的氛围,他更欣赏长夜将尽,朝日将升的时刻,说是寓意更好。 现在正是破晓时刻,他总算能体会到沈夜这句话里更深沉的意思。他是多么期待这烈山部能够像这黎明一样,冲破重重枷锁,能够迎来一个自由的未来。然而这仅仅是期望而已,伏羲的结界依旧围困着流月城。 现在他就在这样一个破晓黎明,冒着风雪,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来裁决他和烈山部的命运。 谢衣视线从这奇美的景象移开,扭头看向遥远的高天。在北疆的地域上,每到夜晚,抬起头来,就会看见一轮血色的圆盘和天上的月亮交相辉映。 四合的苍山间飞出云光,钟鼓乘着呼啸的风云闪电降落到山巅。 他并没有显化出庞然的身躯,而是以人的形态降临。 “你在看什么?”钟鼓问道。 “我在看我的故乡。” 故乡?在钟鼓的漫长生涯中,从没有故乡这个概念,因此他并不能理解谢衣的感情。不过,钟鼓模糊地想,那大概像是从前师旷和他弹琴的时候闲聊的话,丧葬、婚娶、稼穑,部落里跑来跑去的小孩子和晒着太阳的老人把。 “你提前了。”钟鼓一针见血地说。 “是的,神龙大人。”谢衣回答道,小心地把自己的忐忑不安藏进平静地表象中,从怀里掏出一个保护的很好的偃甲。 那个精巧的偃甲装在一个木盒里,镶嵌着透明的镜片,灵力沿着既定的脉络流动,发出蓝莹莹的光泽。 钟鼓小心翼翼地将偃甲捧在手里,歪着头打量这个精巧而脆弱的物事,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它捏碎了。 “神龙大人,这样做,就能记录下不周山的景色了。”谢衣伸手拿过偃甲,向钟鼓示范如何操纵偃甲。 这个偃甲极尽精巧,但外表朴拙,操作也简单易行。谢衣稳稳地拿起它对准山下的景色,拨动偃甲上的机关,只听见“咔擦”一声轻响,不周山下的风雪就清晰地映在了上面。 钟鼓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看,脸上微微带起笑意。 不周山上狂暴的飞雪终于有所缓和,常年阴郁的云层破开一线金色的阳光,像是细碎的金沙披在雪上。钟鼓周身的云气呈现温暖宜人的金红。 他想起了他的心愿。 在他曾经还没成为应龙的时候,鲁莽而强硬地闯进了龙穴,希冀着至极的力量,掌握时间,分理昼夜。他被狂暴的灵力镇压在龙穴中,血流如注,奄奄一息,父亲扒开了不周山的山腹,救出了他。 整个不周山发出轰窿巨响,似乎天地都要随之震碎。 他毕竟得救了。 衔烛之龙应为灵力消耗过甚而陷入沉眠,他还没有来得及为自己变成应龙而高兴,真正的浩劫就已来临。 盘古死了。 天地随之合拢,就要归于混沌。这条仁爱宽厚的龙神强行从沉睡中醒来,拔起不周山的山根—— 上古巨龙的灵力充盈了整个天地,无数祥云朝着光明的源头聚拢,最终成为一根拔地而起的撑天巨柱,硬生生将快要相接的天地再度分开。【1】 天地重归清朗,钟鼓缓缓升高,盘旋在父亲身旁,只是这一次衔烛之龙陷入永眠之中,再也没有醒来。 数千年前温暖的微风和柔和的热度仿佛跨越时光,再次将钟鼓包围。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急切的闯进龙穴,想要成为应龙。他是烛龙之子,称为应龙的这数千年前不过是眨眼一瞬,为什么连这么一瞬都不肯等。 所谓衔烛之龙,天地随其视而明,因其明而暗。所以无论衔烛之龙无论寿命达到多少遥不可及的纪元,都无法看到夜晚的景象。 谁有能够想到,钟鼓如此急不可耐地冲进龙穴,忍受痛苦,想要获取规整日月的力量,不过是因为一个小小的愿望。 他不过是想让衔烛之龙亲眼看一看黑暗时的景象——河水两岸的苇草中会浮起无数青白色流动的光点,闪烁在黑黢黢的水浪上,一时间那些微光好像点亮了波纹粼粼的河流。【2】 倘若他能再等一等,或许衔烛之龙就不会因为它而耗费了过多灵力,等到盘古陨落,也不至于就此陷入未知的沉眠。到时候日月星辰自行运转,白天黑夜不必由衔烛之龙亲自操纵,或许有朝一日,他能得到能让衔烛之龙亲眼见一见夜晚景色的方法。 然而命运有多少岔路,踏错一步,就永不能回头。 所谓愿望,大概正是不可能实现之事。 钟鼓看着偃甲上不周山的景色,恍然想起了多少年前的旧事。偃甲虽好,毕竟只能记录下夜晚的一部分,终究不是真正的夜色。不过父亲大概还要继续沉睡无数年,等到父亲醒来的那一刻,这个偃甲大概也坏了。 终究不过是在这漫长而无望的等待中聊以慰藉的东西。 “这个叫什么名字?” “苍穹之冕。”谢衣迟疑半晌,终于忍不住说道,“这个偃甲,或许还有一定操纵梦境的能力。” “哦?还有这样的力量?”钟鼓伸出手,埋头摆弄苍穹之冕,极力掩饰微红的眼角。 “每当如梦之时,将它放在身边,或许会有效果。但是我从未试验过,也不知道能不能起效。” 钟鼓沉默了半晌,站在雪上,山风吹过他烈焰般的头发,仍旧桀骜地挑着眉: “你赢了。” “告诉你我的愿望。” 谢衣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山巅上微微颤抖: “烈山部以清气为生,而大地浊气渐浓,烈山部人因此身患恶疾,寿数减短,故而请求神龙赐下解决烈山部人体质的方法。” 红发红甲的青年抬起指甲尖锐的手,虚空抓握这什么,远处一样东西拖着长长的彗尾凌空而来。一个晶莹剔透的球体浮在他手上,一条小小的蛟龙虚影若隐若现,正在珠子中游来游去。 “这是——”谢衣不由脱口而出。 “把它拿去,放到你的部族里,清气就会遏制浊气,不用再担心浊气侵蚀你的族人。”钟鼓轻轻一抛,晶球就滚落到谢衣的怀里。 “要是坏了,我还要来找你。”一道金虹从谢衣身上飞起,盘旋在钟鼓指尖。 谢衣的身体溃散,轮廓模糊,这是神魂将要回归躯体的征兆。 “神龙大人,偃甲只不过是人的工具,切莫沉浸在一时的快感中,而被偃甲掌控。” 钟鼓拿着苍穹之冕跳下岩石,看不清神色。 “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1】【2】:《神渊古纪·烽烟绘卷》 ☆、五、前世今生 在离开不周山时,谢衣恍惚看见钟鼓站在灰白的岩石上,对他遥遥一指,一点金芒就追随而来,随即陷入黑暗之中。 谢衣神识昏昧地游荡了许久,终于找到了离开已久的身体。终究是因为魂魄离体太久,魂魄一回归身体,就陷入了无止境的昏睡和高热中。 身体好像被千万只手拉拽着,不断向下沉去。谢衣在一片茫然黑暗的大海里睁开眼,四周皆无光,就连唯一燃烧着的火焰也是漆黑,不断散发着焚尽一切的暴虐意愿。 这里……是哪? 他站在原地,无助的眺望四周。 四周黑黢黢的,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甚至连回声也无法传回来一点。 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绵不断,叫人烦躁不已,听得久了,不可避免的涌上来一股剪不断理还乱的恐慌和绝望。 莫不是轮回之地?谢衣看向自己的双手,但并没有看到自己的身躯变得薄而透明,逸散出无数光点。 谢衣宁定下心神,再次望向那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那团黑火终于在眼前完全展现开来,除了回荡在黑火周围,毁灭万物的道韵,更有一种和他隐隐亲近的呼唤之意。谢衣恍然,原来是意识沉入到了魂魄深处,来到了劫火旁。 谢衣放心地走上前去,触摸那一团劫火。劫火和他本就同出一源,谢衣并不担心劫火会烧毁自己的意识。 劫火似乎不堪他骚扰,扭动着身躯抖了几抖,裂成两半,幻作两团光影。 “谢衣。”一个穿着短衣短裤,头发也剪短的身影轻轻呼唤他。他的声音虚幻而缥缈,身旁浮现许多莹莹的光点,淡薄得仿佛风一吹就要消失,而更令人惊悚的是,他的脸上竟然没有五官。 谢衣久久凝视着它,心中翻涌着无数话语,竟都在即将出口的那一刻卡在了喉咙里。 “你大概已经把我忘掉很久了。”那条单薄的人影一边哀伤地叹息着,一边向他走来。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现在既然是谢衣,我也不会再强求你记起我原来的样子。”那条人影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谢衣的脸颊,却直接穿了过去。 “你现在是烈山部的破军祭司,你的故乡是流月城,而我的故乡,却再也回不去了。不过也罢,这次之后,再也不见。”人影这样说着,有几分释然。谢衣和它面对面站着,仿佛能看见它几乎没有五官的脸上噙起了一抹笑容,最终崩散成了无数流萤,纷纷扬扬,好似下了一场大雪。 谢衣伸出手,接了一滴落到指尖上的光点,最陈旧的记忆顿时翻起,补足他最初一世的记忆。 谢衣转身看向另一个身影,并不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穿着深蓝色长衣,长发垂至腰间的身影。 “司幽大人。想不到谢某竟能在此处见到您。”谢衣按着烈山部流传的古老理解对着司幽上仙一礼,并没有因为他只是一个幽魂而轻视他。 司幽上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如夜色的双瞳中带着几分忧郁。 “司幽早在几千年前就逝去了。你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缕残留的意识罢了,你才是真正的我。” 谢衣沉默半晌,方才开口,缓慢地一字一顿说道。 “我只是谢衣,也只是谢衣。” “不愧是我。”司幽上仙笑叹了一声,“快回去吧,你的魂魄被天问之阵拉走,又被不周山龙神阻挠,和身体断开联系太久,差点就要去转世了。再不醒过来,你就要去做奢比尸了。” “那司幽上仙又该如何?” “不如何,既然你以为自己是谢衣,你是不是司幽上仙,又有什么不同呢?”司幽的身影在一阵突兀而来的光流中融化、消失,最后重新塑形,化作一盏提灯,一把雨伞落到他手上,朗朗的声音还在黑暗中袅袅回荡。 “拿着它,把它点亮,然后走出去。” 一旁寂静高悬着的劫火突然向他飞来,落到他手上。谢衣似有所悟,把这一团毁灭的火焰放到灯笼里。灯笼骤然放出光彩,照亮出一条光明的前路。 谢衣撑开伞,提着灯,循着这一缕微光的指引,稳稳当当,竟一步步走出了这无光的黑暗。他站在一片光明里,回望这一片黑暗,只觉得这不过是人间种种困难中微不足道的一种,人世间更艰难得多,残忍得多的事情数不胜数。 谢衣豁然睁开双眼,汗水涔涔流下,耳边听到了玎玲的拨弦声,和华月惊喜交加的声音。 “你醒了!”华月倚在床边,正信手拨动琴弦,清宁的乐声自箜篌发出,令人沉醉不已。谢衣自从天问之阵启动,魂魄离体之后,身体就毫无生机,冷冰冰几乎像死去一般。一连数日都不见谢衣魂魄回返,阿夜为此快要急疯了,却又不敢说出口。 还是沧溟城主洞悉了阿夜的情绪,冒着危险投影到极北的不周山,与谢衣见上一面,这才带回了他的消息。 接下来几日流月城的高阶祭司们就陷入了既甜蜜,又忐忑的等待中。大祭司向烈山部的族人宣布,破界的偃甲进入最后的检修阶段,防止有任何差错导致的失败,需要一段时间检查,希望族人不要打扰破军祭司,这才勉强把突然停止破界的疑问掩饰了下去。 除了处理紧要事务,阿夜几乎都日夜守在这里,熬得眼睛都红了也不肯休息一下。瞳也时不时过来查看一下谢衣的身体状况。 好不容易等到谢衣魂魄归位,却不知为突然高烧不退,无论多少疗愈的法术落到身上都毫不见效,瞳甚至动用了蛊,却被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把黑火烧得干干净净。 “华月?”谢衣眨了眨眼,勉力从昏沉中醒过来,眼前还有些重影,只能从泠泠的琴音里分辨出这是华月箜篌的声音。 “是我。”见谢衣仍然还未恢复,华月体贴地压低了声音,“感觉好些了么?” “唔,一点也不好,再让我休息一下。”谢衣迷迷糊糊地说,头陷在枕头里,微微摇头,两鬓的发丝随着动作粘在脸上。 “你再休息一下,”华月把箜篌放到一旁的软凳上,自己起身,从木盆里拧干一条帕子搁到谢衣额上,“睡吧。” 谢衣乖乖闭上眼睛,陷入无梦的酣眠中。 华月轻快地小跑在廊上,身上的金饰随着她的跑动发出细碎而悦耳的声音,穿过一重又一重帷幕。 沈夜正坐在紫微宫室的宝座上,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拿着一卷竹简看着,疲倦得几乎快要睡着。 “阿夜。”华月在门前停了停,止住紊乱的呼吸声,又将额前细碎的乱发拨到耳后,方才仪态万千地走进去。 “嗯?是月儿啊。”看到华月进来,沈夜精神一振,眼神又落到竹简上,“有什么事,说吧。” “谢衣醒了。”华月的话却让他心头一跳,不由卷起竹简放到一边,立刻起身。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综]若是月轮终皎洁 作者:野性缅因 第2节 “去看看他。” 华月连忙单膝跪下,垂落到地毯上的裙摆像一朵盛放的花。 “属下见破军祭司仍旧十分疲惫,便自作主张,让他继续休息了。请大祭司恕罪。” “起来,月儿,”沈夜弯下腰,向华月伸出手,眼神柔和而慈悯,“你既然让他睡一会儿,那就让他休息吧,再等一会儿也不迟。” 华月定定的凝视着他,眼神复杂而迷离,欣喜、痴缠、恼恨,最后竟带出一线无望的哀伤来。 沈夜不明所以,又回到座椅上,翻开瞳带来的竹简看,才看到开头几行,心便止不住向下沉去。 “属下持大祭司手令前往生灭听查阅资料,遍阅古籍,最终发现谢衣身旁出现的黑火,疑似太古时代曾经出现的‘劫火’。” 劫火。 以他百年所知,天地间古往今来,拥有劫火的只有一人。 司幽上仙。 沈夜攥紧了竹简,视线游移着想要往下看去,却怎么看不到心里。 他害怕一踏进破军宫室,从前那个阳光爱笑,酷爱研究偃甲,总是时不时给他添点小麻烦的谢衣就再也见不到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传说中修为绝顶,弃绝红尘贪爱的司幽上仙。 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愤怒充斥了全身,沈夜从座椅上豁然站起,向着破军宫室行去。 他沈夜中意的继承人,言传身教,循循善诱的爱徒,怎么能这么简单的陨落! 沈夜进来时,谢衣早就醒了,身上虽然乏力,神志却比刚才清明得多,正盯着碧罗圆顶的床帐发呆。许是撩起门前帘幕的窸窣声太大,谢衣转过头来,眼神清澈地叫了他一声“师尊”。 沈夜心头的大石落下一半,他欺进谢衣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衣,沉声道: “你知道么,你给本座添了多大的麻烦。告诉本座,你昏睡时出现在你身边的黑火是什么东西,嗯?” ☆、六、师徒 “那是劫火。”谢衣平静答道,并没有半分隐瞒。司幽上仙作为他的前世,是无论如何也避不过的话题,他与沈夜相交数十年,又怎么可能不洞悉透彻沈夜的性格。沈夜生性敏感而脆弱,兼之担任大祭司多年,重重担下,更添了几分多疑偏激。与其东拉西扯,等到彻底掩盖不住时才承认,倒不如大方坦白,留取双方可以斡旋的余地。 沈夜原本已做好准备,听到徒儿口中一声陌生的“你是谁?”,再向司幽上仙恭敬行礼,却仍禁不住谢衣一声“师尊”之后,话语中流露出对劫火的稔熟。 饶是他素来心思深沉,将一切情绪压在理智之下,此刻心情一跌一宕,口中仍流露出些许难言情绪。 “那本座该如何称呼你?是破军祭司谢衣,还是司幽上仙?” 沈夜小时候时常受到前任大祭司严厉的教导,更因为那一晚雨夜,导致心性大变,渐渐变得像他最讨厌的父亲一般,冷酷无情,残忍嗜杀。但是在心底的一个角落,仍保留着一个幼小的沈夜,期待着热情而善良的自己。 他将曾经对自己的憧憬寄托在了谢衣身上,精心教导,循循善诱,看着他一步一步长成那个温柔骀荡,如同三月春风的样子,就好像曾经的自己复活在了谢衣身上一般。他引领着谢衣,可是谢衣又何尝不是给他寒冷的生命带来一线光明? 当劫火出现在了谢衣身旁时,他就明白,谢衣身上至少融合了司幽上仙一部分特质。影族素来拥有可与神魔比肩的力量,更因为这强大的力量而嗜杀,沈夜害怕谢衣变得不再慈悲怜悯,成为同他一般冷血的人。看着谢衣渐渐变得不像自己,就如同再次看着曾经的那个自我再怎样挣扎,终究会走上和他一样的道路,逐渐破灭。 沈夜承受不起那样的绝望。 沈夜殷切地看着仍旧十分虚弱地谢衣,眼睛里流露出分明的期望。 “师尊叫我司幽上仙也好,破军祭司也好,谢衣总归是谢衣,不会有半分改变。”谢衣毫无畏惧地和沈夜深沉的目光对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片坦荡,如同一片明净的池水。 沈夜的情绪柔和下来,伸出手替他拨开乱发,覆在谢衣仍然带着高温的额头上。谢衣暗自长舒一口气。 “怎么就这样冒险,倘若阵法有问题,你岂不是现在就要到地府去投胎转世?又或者触怒了不周山的龙神,引得他将你神魂俱灭,难道不是得不偿失?” “倘若弟子不用天问之阵,向创·世之火占卜凶吉,又怎么能知道,伏羲大神设下的结界外,竟然有魔族潜伏已久?”谢衣扬声道,“弟子毕生所愿,不过是能将一生所学,都付诸于实践,用来造福族人。倘若有朝一日,能以弟子一人的性命,换来烈山部的延续,那么,弟子心甘情愿。” 沈夜竟一时未能说出反驳的话来,盖因他们皆是一样的人。倘若烈山部真有一日需要以他的死,来换取暂时的苟延残喘,他也必是乐意的。 尽管再是被谢衣打动,族人眼中那个威严深重,近乎冷酷的大祭司也不会在徒儿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沈夜沉默良久,方才掩去喉间的哽咽。 “哼,你以为,就轮得到你来?烈山部之下,有千千万万的族人,哪里就轮得到你。神农神上之下,有流月城城主,城主之下,又有大祭司,而大祭司之下,又有廉贞、七杀、贪狼等祭司。你真的以为,死了你一个,流月城就会受到神农眷顾,将烈山部带回下界?天真。” 沈夜的话中带着深深讽刺之意,像是在嘲笑谢衣不自量力。谢衣却能在这句话之中听出沈夜对他的爱护。 分明是要谢衣都死在他们后面。 只要他们一日不死,谢衣就能一日安全。 “总要试一试的。”谢衣感到心间一阵暖流涌动,恨不得立刻将自己所思所想全部剖开,都一一明白无误地呈现在沈夜面前。 “你总算还有点脑子,没忘记我对你的教导,路上耽搁了几日,平安回来了。” “侥天之幸罢了。对了,师尊,龙神大人给了我一些东西,或许能解决浊气的问题。”想到钟鼓赠给他的那颗混圆晶体,谢衣将手伸出被子,凌空虚握了一下。 一颗晶球随谢衣念动之下闪现在掌心,淡淡龙威弥散开来。浓郁的灵气包裹着晶球,结成一朵朵云雾,晶球中灰暗一片,像是天地未开之前的混沌,其中一条虚幻的龙影正在当中游来游去。 沈夜不由动容。这是能够拯救全族的宝物,有了它,只要烈山部破开伏羲结界,便能自由前往下界,不受浊气之苦,重新建立一处家园。 “师尊,这个东西关系烈山部安危,弟子无法私自保存。请将它带给沧溟城主,严密的保管起来。”谢衣双手捧起龙珠,小心翼翼地将它交到沈夜手上。 沈夜眼底浮现赞许神色。 “下次注意安全,不要冒险。”沈夜谆谆教诲,谢衣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稀里哗啦倒出了一堆东西。 “这是什么?”沈夜指着床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问道。虽然那些东西杂乱无章,但清气鼎盛,一看便不是凡品。 “这是徒儿在不周山搜集的材料,做了一个偃甲之后还没用完,龙神也一道送过来了。师尊师尊,把这些东西留给徒儿做偃甲好不好?”严肃的话题一过去,谢衣便又原形毕露,攀着沈夜的胳膊坐了起来,兴致勃勃地划拉着床上的材料。 “胡闹。”沈夜轻斥一句,却并未有其他表示,显然默许了谢衣的“贪污”行动。在这个足以挽救全族的“龙珠”面前,其他再珍贵的东西,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哪里胡闹,我在不周山得到了一些龙血草,是疗愈伤病的神药。龙血草分成五份,沧溟城主身体和瞳身体不佳,都送一份过去,或许身体会有好转。华月也送一份好了,师尊拿两份去。” “为什么我是两份?”沈夜忍不住问道。 “小曦从前进入矩木核心,虽然治好了疾病,却患上了另一种怪病,身体停止生长,总是记不住人,希望龙血草能对她有帮助吧。小曦记忆短暂,自己都需要人照顾,自然不可能自己掌管这么珍贵的药材,叫别人保管,又怕他人起了贪心,所以干脆给师尊好了。这样,师尊岂不是一人独享两份?”谢衣狡黠地笑道,才不告诉别人他的私心。 “你呢?怎么不留点给自己用?”沈夜柔和了语调,嘴角含笑,坐在床前的软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谢衣闲聊。 “弟子的龙血草,早就自己留着,怎么会随随便便就倒出来呢?”谢衣轻笑着愉快地回答,现在身体中还有一股阴阳五行的灵力尚未驯服,正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再用龙血草就是嫌命长了,倒不如全都拿出来给他们。反正总有用到的一刻,不是么? 沈夜摇了摇头,并没有戳穿弟子这个善意的谎言。若是真要独吞龙血草,又何必把这些东西倒出来,藏着不就好了。罢了,反正自己有神农神血,到时候把自己的这份让给他又何妨? “那本座就不客气了。”沈夜大袖一卷,床上的奇花异草就通通不见。 “诶,师尊收好了。” 沈夜正欲起身离开,叫谢衣好好休息,突然想到什么,又是一顿,转过身来板着脸道: “谢衣,破界的偃甲准备得如何?” 谢衣没想到沈夜突然又问这个问题,呆了一呆,随即忧心忡忡道: “没有问题,我已经检查过多次,到时候定能用五色石成功破界。可是,师尊,不用提防结界外的心魔吗?万一心魔潜入流月城,依附上矩木核心,那整个烈山部将会面临动荡。” 沈夜迎着光站在屋中,一身黑袍如山岳一般不可撼动,窗外散落的阳光好似为他镶上一层金边,无端的叫人心中安定。 “本座会亲自驻守矩木核心,和沧溟城主一道迎击来犯之敌。倒是你,破界时你必然站在第一线,千万不可逞强,能躲就躲,不要与之硬撼。本座会再为你争取一段时间,你抓紧时间恢复,争取在破界前达到最佳状态。” “弟子明白。师尊,若真的事不可为,就先叫祭司下界建立据点,把族人们传送下来,再从长计议。钟鼓大神赠给我宝珠,并不是让它来放着落灰尘的。横竖烈山部已经不再受浊气困扰,伏羲结界也可以打开,何必死守着流月城不放。” “你说的是,区区一个荒城,何足死守。你好好休息。”沈夜强硬地把谢衣按进被窝,掖好被角,又将散乱的材料分门别类地放到各个箱子中,施加好防止灵气外泄的封印,才放心地离开。 “师尊也好好休息。”谢衣把脸埋进枕头,低声嘟囔了一句,闭目调息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妹控的正确攻略方法xd ☆、七、忘川 剩下的七日,谢衣都一直呆在破军宫室中休养,未曾踏出房门半步。旁人只道痴迷偃术的破军祭司又一次陷了进去,倒也不算稀奇,只是在即将破界的日子里耽搁时间,委实有些看不清局势。 也不知沈夜华月他们替他挡下了多少流言蜚语。谢衣对此深感歉疚,唯一能做的就是加紧调息,抚平体内狂暴的灵息。 眼看沈夜的极限将近,谢衣不得不停下梳理经脉的动作,转而拾起横刀,再度演练一把昔日所学的武艺。 月影斑驳,透过矩木枝叶洒在空寂无人的庭院中。庭院深深,却无乱红飞过秋千去。 此时已是深夜,流月城内大多数平民已然入睡,只有寥寥几位祭司还在映着点点灯火的宫殿里忙碌。 这时候是不会有人来打扰谢衣练刀。谢衣穿着紧身的短打,带着平时惯用的横刀出了门,站在一片银白的月华中,整个人也像落满了银白的霜雪。 谢衣将横刀放在眼前,缓缓拔刀出鞘。刃光如水如镜,透出一双沉寂的眼睛。谢衣掂了掂手里的横刀,虚划几招,总觉劲力无法完美达到刀身的每一处。但时间紧迫,谢衣也无暇重新熔铸一把完全契合他的新刀。 先是骈指,缓慢而均匀地划过刀身,一点灵力顺着刀身脉络游走,一触即收,又带着几分金属的肃杀之气返回人身经脉中。谢衣精神微微一震,运转全身之灵力与这缕肃杀的气息交融,处于一种兴奋之中。 谢衣凝神半晌,杀意笔直如箭,凝于虚空一点,仿佛在这不可见的所在有他的生死大敌。他以一种全然迥异于沈夜教导的方式握住刀柄,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在空中留下道道流光。 一握青蛇尾,数寸碧峰头。 疑是斩鲸鲵,不然刺蛟虬。 几点黑色的火焰出现在刀身周围,配合着刀的旋动、斩击、后退而摇曳不停,不似平日的堂皇正大,反倒显得诡异而狠辣,带着着一股玉石俱焚的惨烈意味。 这并非谢衣此世修炼而成的刀法,而是昔日司幽上仙在无数次作战中所磨练出的武技。狠辣决绝,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般不管是对人还是对己都一样不留余地的武艺,曾经令诸多妖灵魔怪闻风丧胆,但也正因为如此,司幽上仙才过早陨落。 往昔记忆历历现在眼前,冥冥中有一双大手牵引着他,引导他行云流水地出刀、收刀。与此同时,沈夜教导刀法的日子也在他脑海中铺展开来。 彼时他和沈夜站在流月城高高的露台上,日光柔润而温暖,矩木枝叶飘散着清香,下方是无数对着神农神像虔诚祭拜的族民。 那时他还是个垂髫童子,满头黑发不过堪堪及肩,手上拿着的横刀都快要比他人还高。他力弱劲小,只把横刀在地上拖着,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沈夜。 可惜沈夜毫不通人情地击向他的手腕,叫他抬起沉重的长刀,一动不动地端着。等到练习时间结束,谢衣的手腕手臂总是红肿一片,痛得抬也抬不起来。这时沈夜又换成一幅慈爱神态,亲自给他上药,揉散他手上的淤青。 等到他长大一些,又亲自教他刀招,每天都能看见他教导徒弟的身影。 时如逝水如川而逝,露台上舞刀的谢衣身量抽条长高,成为温暖如同三月春风的少年,如一株青松迎着阳光抽枝发芽,长出郁郁葱葱一片华盖。而沈夜眉间冰雪,也加深了一重又一重。 谢衣舞得兴起,昔日所学和沈夜所教导的武艺渐渐融会贯通,并开始由此演化出更为繁多,更适合他的刀法。除开手上的横刀不怎么趁手外,谢衣对破界时杀掉砺罂也已有了六成把握。 树影婆娑,流月城内外皆被深深浅浅的银白墨黑涂抹,如同一幅上好的水墨画,就连雪花落地的声音也渐渐不闻。正在此时,谢衣的横刀忽然“啪”地一声,发出一声大响,在这寂静的夜晚中尤为突兀。 谢衣胸口一滞,气血翻腾不休。他将灵力注入横刀,一来倍增武器威力,二来以锋刃肃杀金气磨砺自身灵力,去芜存菁,使灵力更为醇厚,习武时自身灵力与武器结为一体,使自身同时得到体质和灵力的锻炼。 也正因为如此,练武时兵刃断裂,对他而言反噬也格外严重。 谢衣索性坐在雪地上,摸索着捡起断裂的刀尖,和横刀剩下的部分放到怀里。 一把新刀从熔铸到完成,至少需要月余时间,即使有法术加速,也至少要半月,更遑论他要的是特殊工艺的偃甲刀。师尊快要顶不住其他人的压力了,我不能给他添麻烦。现在只能去瞳那里看看有没有勉强能用的了。 七杀殿的烛火还亮着,青铜灯上的晶石泛着青蓝色的冷光,照在壁上,显得阴森森的。配合上关于七杀祭司瞳的各种可怖传闻,这里人烟就更为稀少。 谢衣裹着断刀碎片从七杀宫室前的冷泉走过,清澈的泉水里夹杂着碎冰,为瞳的实验提供了绝对干净的水源。 瞳还没有睡,靠在轮椅上,正借着晶石的冷光在竹简上写写画画。四周无人,架子上摆着各种奇形怪状的标本和偃甲。七杀殿冷寂无涯,令人完全无法想象这是位阶仅在紫微祭司之下的七杀祭司。 “瞳。”七杀祭司瞳灵力强大诡异,更兼修习蛊术偃术,在得到众人敬畏的同时,也被人恐惧疏远。谢衣乍一踏进宫室,七杀殿森冷的氛围立刻令他心头一凛。 “哦,是你啊,怎么,有什么事?”瞳头也没抬,用那副和平常一样板正淡漠的声音回应道,手上动作一刻也没停下。 “我的刀坏了。”谢衣缓缓说道,“现在再订做一把已经来不及了,我想看看你这有没有备用的。” “向右走,最里面三间房子最左边的一间。”瞳的话精简但有效。 谢衣循着他的指引,找到了那个房间。他推门进去,从满满当当各式各样的武器中挑选了一把。瞳是教习他偃术的恩师,在他偃术大成之前,是流月城偃术第一人,里面的东西虽不及他自己做的精细,也差不太远。 “对了,瞳,我送你的龙血草你用了么?”临走时,谢衣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倒回来问道。 “用了,我把它喂给了凤凰蛊,说不定会有什么可喜的变化。”瞳毫不在意地回答,仿佛他用掉的只是一根微不足道的杂草,而不是价值连城的龙血草。 架子上的偃甲投影在七杀殿墙上,影影幢幢,像是妖魔扭动的身躯,又像惨死在七杀殿的人的灵魂被钉在墙上,和着蛊虫蚕食躯体的沙沙声,为七杀殿更添几分诡秘阴寒。 谢衣哑然,又觉得瞳本就是这样的人,这样做实在再理直气壮不过,却又气恼瞳把送给他的礼物拿去喂了蛊虫。 流月城民的疫病由清气不足,浊气感染而起,龙血草生长在清气鼎盛的不周山,更兼得应龙龙血滋养,正是瞳身上沉疴的对症良药,他却拿药去做实验! 然而瞳出生便石化父母,被人厌弃,性情常人难以理解。又常年与蛊虫为伴,这样做也似乎并不是不合情理。 “瞳,你还剩了一些吗?”谢衣无奈,又抱着一丝期冀问他。 “自然。”瞳终于抬起头,未曾用眼罩遮住的一只眼睛淡淡地瞥向他,一头白发一丝不苟地梳到脑后。他知道谢衣在担心什么,他只不过掐掉了龙血草的一片叶子来喂养凤凰蛊而已。他又不是傻子,白白的将治病良药全部扔到蛊虫嘴里去。 谢衣松了一口气,要是瞳全部用光了,就只有找师尊要或者上不周山采了。 “破界之后,我会把刀还你。” “随你。”瞳依旧淡淡的。 谢衣摇了摇头,带着新刀离开。在回去的路上他想,一定要重新熔铸一把适合他的新刀,那把刀的名字,就叫忘川吧。既是纪念在创·世之火中那个叫做“初七”的自己,也希望烈山部能够如人饮下忘川水一般,摆脱孤寂、苦寒的过去,迎向光明、温暖的未来。 他在不周山明了前世今生,自忘川彼岸泅渡而来,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烈山部也能同下界人一般,站在温暖的阳光下欢笑吗。 谢衣在白如霜雪的锋刃上轻轻一叹,横刀立刻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啸,犹如龙吟沧海。 倘若心魔砺罂定要前来阻挠,那么,就算拼上性命,也必要将他一起带下地狱。 谢衣立在高处的露台上,看着底下星星点点的灯火,想到烈山部千百年来的祈祷和困苦,不由坚定地握上了横刀的刀柄。 其身不死,其心不改。 作者有话要说:  瞳非常难写啊!冷漠,直白,洞悉人心,医学狂人,对自己和他人的命运都绝对理智,对朋友又很关怀,心底又带着一点奇异的天真。乍一看很好写,往冷漠写就是了,但是要往深了去挖掘,绝对很复杂啊。 如果用颜色形容瞳,感觉像是银灰色啊。 昨晚写着写着睡着了。 ☆、八、心魔 数日后,破界开始,谢衣带着祭司们前去选好的地点。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流月城难得的没有飘雪,九天上刮来的罡风似乎也带上了阳光的暖意。斑驳的光点洒落在流月城中心高大的神农神像上,洒在渐渐融化的白雪上,这座被遗弃在时光深处的神裔之城似乎在此刻重新焕发了光彩,在孤悬的九天之上熠熠生辉。 谢衣和华月带着祭司们走在树影婆娑的长廊里,仿佛走在通往自由的道路上,每个人的脸上眼神晶亮,脸上都带着笑容,仿佛烈山部早就摆脱了宿命一般。 谢衣走在路上,带着和平日一样温煦的笑容,心里却有一层阴云重重压下来。他环顾四周,发现少了一个熟悉的人影,终于忍不住向一旁托着箜篌的华月问道: “瞳没有来吗?” 华月脚步未停,微微向他侧过身来,眼底笑意宛然,像是早就料到他要问出这句话的样子。 “瞳他腿脚不便,就自请去了其他地方帮忙。破界之时浊气漫溢,普通平民灵力不强,更难以抵御浊气威力,导致加重病情。我叫禀岩和姜伯劳跟着他一起去疏散人群了,瞳医术无人可比,要是有人病情加重,也能援手一二。” “哦,原来是这样,待会儿你们都要小心。”谢衣点了点头,面上浮现谨慎之色。来自司幽上仙的记忆告诉他,这不过是个小小心魔,挥手间便可斩灭,而创·世之火向他昭示的结局又令他忌惮不已。两种不一的观点在他心中交战,使他始终在矛盾中不停摆荡。 说话间不知不觉就已到了一重结界边。这重结界自地而起,延伸上无穷高的巨木顶端,密密麻麻,繁复严密,一呼一吸。金光闪烁间,恍若无数拥有生命的藤蔓不断交织、生长,直到完全缠满整个矩木。 大祭司代替城主几日前颁下命令,为了防止浊气涌入,召集了流月城大半祭司前去预定的破界地点编织结界。法力低微的中低阶祭司由于自身限制,无法往更高处去,悬于空中的部分就交给了象征北斗七星的高阶祭司。 谢衣似乎能想象在他努力恢复的这几日,沈夜处理完杂事之后,还要不眠不休制作结界的样子。一夜飞雪之中,沈夜顶着严寒,以绝大法力凌空而行,伸手触摸流光辗转的结界。 浩荡法力顿时奔涌而出,流转结界的每一分,每一毫,就连至为细微的尖梢也不放过。无数人的法力被他一荡而过,如汤泼雪,被他的力量融化、统合,化作滚滚洪流,消弭冲突与差错,重新熔铸成一张完美无缺的大网。 而后华月和瞳翩然而来,再在这张网上添上无数陷阱,等待着界外心魔自投罗网。 结界上光华闪耀,散发出无穷光与热,他的灵力也因此翻滚着,急切地回应着结界的呼唤,想要就此冲出体外,和那雄浑磅礴的灵力融为一体。 祭司们鱼贯而入,这张金色的光网荡起`点点涟漪,毫无阻碍地任由祭司们通过。 一股温暖但并不灼热的力量顿时加持到他身上,在他身周亮起一圈金绿色的荧光。 谢衣站到结界内,向寂静之间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心想师尊就是这样的人,看似冷峻威严,不可撼动,实则内里柔软而热情。 破界的偃甲被放到地上,进行最后一次检查。华月站在一边,面色严肃地对一排祭司们训诫: “待会儿偃甲启动后,我会立刻发动阵法传送你们离开,伏羲结界一旦破开,就会有大量浊气涌入,你们灵力不强,不能抵抗浊气的侵蚀。若是因此染上病症,烈山部可就更加艰难了。不要贪图亲眼看见破界场景的快乐,而将自身安全至于不顾。” 待到所有祭司都开口保证绝对服从安排,偃甲也检查无误后,谢衣上前将五色石放入偃甲中,扳动机关。 偃甲开始震动,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五色石中巨大的灵力在其中冲撞,光华爆闪,酝酿着一股毁灭的力量。 华月急忙掐动法决,脚下绘着的法阵立刻亮起,祭司们还来不及看见结界破碎的奇景,就消失在了一阵炫目的光芒中。 结界外,云天之中,一道紫黑色的影子不断游荡,听到其中传来的轰鸣,猛然一顿,随即不胜欣喜地循着声音的来处赶去。与此同时,流月城内某处,一面古镜发出微茫的紫光。 谢衣仍旧在摆弄偃甲。华月仰头向上看去,仔细搜寻着视线所及的每一寸地方,果然捕捉到了在结界外一闪即逝的暗影。华月心下凛然,左手绕到背后,悄悄比了几个手势。 谢衣咬着牙,手上不停动作,将五色石的灵力极力激发,又控制在一个即将引爆的临界点上,操纵着偃甲将暴冲的灵力不断汇聚,并最终导向结界最薄弱的地方。再这样嘈杂的轰鸣中,他耳边仿佛仍旧能听到牙齿因为过分紧张而发出的格格声,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隆声。 最终五色石发出刺眼的红光,偃甲不堪重负地绽开几条裂痕。谢衣敏捷的向后一滚,拔出横刀,跃上最近的一根矩木枝干,离开五色石的爆炸范围,严阵以待。 一息之后,偃甲嘎嘣一声炸成无数碎片,激射向四面八方,与此同时,压抑到极点的五色石灵力迸发而出,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撞向囚禁了烈山部无数年的结界! 场面一时静止,只看见伏羲结界从受创的地方开始,如同蛛网般结出细密裂痕,并不断向四面八方蔓延。谢衣捏紧手上的横刀,定定看着破口。 “嘭”的一声脆响,如同春日的浮冰破碎,夹杂着狂涌而来的浊气和狂风,吹断了矩木不少细弱的枝叶。 一道细瘦浊恶的人影混在吹进的杂物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流月城。一道迎面而来的犀利刀风当头而下。 谢衣身上宽大的祭司服早已消失,化作一身漆黑的短打。原来为了遮人耳目,才不得不幻化一身祭司服饰穿上。 心魔猛然向后一退,本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流月城早已有防备。 刀锋如影随形而来,无论怎样挪移,都如同跗骨之蛆般难以摆脱,砺罂只得不断后退,令刀光维持在将至未至的那一刻。 一击未中,谢衣并不恋战,折身游走,横刀环身舞动,裹挟着呼啸而来的灵力,在空中划出无数月牙般的刀光。 好似指上生青莲。 刀上青莲生了又落,散成漫天花瓣,重重封锁心魔砺罂的退路。 铮然一响,华月姿态曼妙的拂动箜篌,百丝千线在空中连接成网,以乐声为梭,织起千百片莲瓣,层层向内收缩,仿佛要就此织就一张蛛网,将心魔困死在其中。 心魔嘶鸣一声,浑身黑气鼓动,身躯向外膨胀,眼看就要自爆,却忽然静止不动。 瞳撤去蛊术,坐在高高的矩木枝上,浓密枝叶掩映下,几不可见。骨笛中吹出阵阵人耳无法听见的音波,蛊虫被骨笛操纵,毫无畏惧地向心魔涌去。 “我近来在研究一种新蛊,介于真幻之间,叫作幻蛊。”瞳平静无波地看着下方心魔垂死挣扎,缓缓道。 心魔左移右闪,在不断缩小的空间躲避蛊虫。蛊虫被瞳喂食了龙血草,又是生在九天之上,以清气为食的异种,所散发的气息令它本能的感到恐惧。 谢衣挥动横刀,刀上绽出无数莲华,仍旧毫不懈怠地锁死心魔闪躲的空间。忽然只见心魔往心口一抓,扯出一块闪耀着不祥暗红光彩的晶石,浓黑魔气向内坍缩,身形渐渐淡去。心魔竟是要抛弃身躯,将毕生力量汇入魔核。 魔核疾射而出,带着心魔积攒无数年的魔力,汇聚力量为一点,硬生生突破连绵丝网,比光还快,比电更急,就要冲入矩木枝干之中。 不好!谢衣心跳如擂鼓,踏着仍飘落在半空的断丝疾攀而上,远远望去,就像一只高飞的俊鸟,正在电闪雷鸣的大海中搏击风浪。 谢衣带出一片残影,乘风掣电,沛然灵力涌至刀尖,惊雷疾电般劈向飞遁的魔核。 矩木枝上骤然亮起一片华彩光影,魔核刚一触到矩木,就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在场所有人都只觉魔音灌脑,双耳欲聋。 寂静之间,沧溟城主挽住不断往外涌出清气的龙珠,专心致志地调动神血之力,借着矩木枝传导,形成足以对抗心魔的法术。 “你以为,谢衣告诉我你会附上矩木,我不会在矩木上多做防备?你是什么东西,也妄想入侵流月城。” 见事不可为,心魔当机立断抽离魔核,黑气在半空重新合成一个人形,开口念诵着喑哑难听的咒语。流月城中,一面古镜摆脱主人的桎梏,向交战处飞来。 “虚心遮尘,暗翳乃生。魔界之门,为——” 如水般缓缓流动的结界金芒大放,无数落雷击打在古镜上。古镜上魔气一阵波动,竟是毫发无伤的抗过了法术。 “哦?小小心魔,手段倒是多。”沈夜自甬道尽头缓步而来,五行法术汇成光海,在他身周来回环绕。沈夜骈指自寒光黯黯的锋刃上划过,抖开剑鞭,裹挟着滚滚灵力,恍如跨海蛟龙一般向它抽来,带着三皇神力的炽热灵力如同熔炉,不断绞磨、熔炼其上黑紫的魔气。 古镜铁粉纷飞而下,最终化为一团废铁,当啷一声坠落在地。 谢衣见心魔诸般手段皆已穷尽,便不再迟疑,当下鼓荡起全身所有灵力,连着蹿起一缕劫火,缠绕在横刀上,耗尽平生所有力气,奋力向陷入狂乱的心魔掷去! 劫火摇曳,焚尽万物。在接触到心魔的那一刹那,倏然暴涨,无声无息地将它吞噬得干干净净。 流月城的大劫真正过去。 从此以后,烈山部人也能像下界人一样,在地面上自由的生活了。 谢衣心气一松,还未曾完全驯服的阴阳灵力顿时席卷全身经脉,带来撕裂一般的剧痛,忍不住喉头腥甜,口边呕红。 眼前一阵发黑,谢衣靠着矩木,慢慢滑落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回学校,累成狗,然而状态真美好,给你们奉上肥肥的一章︿( ̄︶ ̄)︿ 修改一个口口,顺便捉个虫。 ☆、九、庆典 谢衣是在一阵欢庆声中醒来,经脉还有些隐隐作痛,但显然已经没有大碍。阴阳灵力驯服地在经脉中游走,修复着伤损的地方,显然已不再成为他的大患。侍候在一旁的侍女见他醒来,满脸笑容地端来一盏清水供他引用。 “我睡了多久?”谢衣捧起茶盏略沾了沾唇,声音还有些虚软沙哑。外面吵嚷欢闹的声音并着焰火和乐曲的声音一并传来,令他怀疑他一觉睡到了神农庆典的时候。 “破军祭司大人,咱们烈山部破界成功,大祭司又宣布得到了不周山龙神的恩赐,有了龙神的宝物,烈山部人即使到了下界,也不惧浊气会使我们生病了。大家都很高兴,就建议举办一个庆典来庆祝一下。”侍女用娇嫩又兴高采烈的声音说道,“即使现在没法子到外面去,能照顾破军祭司大人也是我的荣幸呢。” “是,是吗?大家终于能下界了吗?”谢衣捧着茶盏,一时如坠梦中。 “若是破军祭司大人还有些疲惫,不妨再休息一会儿,这庆典几天几夜都不会完呢。”侍女活泼地说道,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生机。 “不,我还睡不着,你带我出去看看吧。” 侍女手脚利落地服饰他洗漱,带着他出了门。 柔和的暖风和着欢笑顿时扑面而来,天上纷纷扬扬落下五颜六色的彩带,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祭司卸下庄严的面具和法杖,守卫离开岗位,老人和小孩离开温暖的石室,聚到平整的广场上。 谢衣挣脱了侍女搀扶的双手,踏着彩带,踏进这似真似幻的场景中去。地上软茸茸的,好似铺了一层厚厚的花瓣。他走进人群中,像这狂欢的许许多多人一样,歌唱、舞蹈,由此来庆祝烈山部的新生。 许多人忘形的喝酒,说着酒醉后的呓语,念着念着忽然狂笑或者痛哭起来。谢衣站在人群中,听见更多的琐屑的碎语加入进来。 “我烈山部等待千百年,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 “是啊,终于可以下界生活了。不知道下界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像典籍上写的那样?” “下界的话,应该开着许多美丽的花吧,到时候我要采些来,放到房子里。” “要是早一些的话,我的孩子就会看到今天的庆典了吧。为什么不早一些啊,我就看着他在我怀里渐渐变凉,呜……”这是一个母亲的声音,一边哭,一边拿起桌上的陶杯灌酒。 谢衣听见她的声音,不由驻了足,心底浮起几分歉疚。倘若他能更早的破界,说不定今天会见到更多的人,而这几天的耽搁,烈山部又失去了多少族人。 他并没有为这声声哀戚而停留,一直向前走去。他看到华月依旧端庄地坐着,箜篌上流光脉脉,拿起酒杯慢慢饮着,脸上挂着两道泪痕,似喜似悲。谢衣走近她,她似乎并没有发现谢衣,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口中低吟着一首流传颇广的诗歌: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方未白孤灯灭。”这一声唱得极尽缠绵婉转,又有道不尽的情思与怨恨,显然是对着明知她心意,却不肯回应她的某个人唱的。 谢衣叹息一声,从她身边走过,迎面撞上了摇摇晃晃过来的风琊。 风琊两眼一瞪,就要发作,却在见到来人时生生把到口的话咽了下去。他素来和谢衣不对付,暗自嫉妒着谢衣能够成为沈夜的弟子,而他风琊也不差,为什么就不能得到沈夜的青眼?等到破界完成,沈夜抱着衣襟染血的谢衣,神色焦急地出现在生灭厅破军宫室门口时,他忽然就释然了。 烈山部可以没有风琊,但是不能没有谢衣。没有谢衣,就没有破界的偃甲,烈山部就要坐困愁城,在这无人问津的九天之上日渐枯萎,日复一日地走向死亡。烈山部给予了谢衣无与伦比的万千宠爱,而谢衣也用他的一身所学,给了烈山部一线生机。 低阶祭司或许不知道,而他身为北斗一系的高阶祭司,却知道那颗能所谓龙神的恩赐,却是谢衣拼着神魂俱灭的危险,向不周山的龙神钟鼓乞求而来。破界之后,又迎上来犯的心魔,导致旧伤发作,差点就没醒过来。 换做他风琊,以他自己的性子,肯为了烈山部时时游走在生死边缘么? 不能。 所以他明白了和谢衣的差距,不是法术,不是武技,而是心意。 这一番心思电转,谢衣却是不知道的。风琊收敛了脸上表情,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就跑到一边喝闷酒去了。尽管想通了,但是看到这个家伙得意,心里还是不舒服。 谢衣愕然,惊异于风琊竟然没有和往常一样,开口就和他呛声。在这无限欢乐的日子里,秉着基本的礼节,还是冲着他举了举酒杯。 瞳向来厌恶过分吵闹的环境,只坐在最隐蔽最安静的地方,靠着桌子自斟自饮。见到谢衣,向他微微颔首,只在嘴角溢出一线极淡的笑容。 “你来了,阿夜还想着,待会儿叫我给你检查一下,龙血草是否有用。” “龙血草?!” “我忘了,你并不知道,你体内灵力暴冲,心脉几乎被冲断。由于你体内的劫火,无论用多少法术,都会被它一一吞噬。阿夜实在无法,只好给你喂下龙血草,期盼你能醒过来。好在龙血草真的有效,你终于在今天醒过来了。你若有心,就去给阿夜说一声。”瞳淡淡道。 “他现在主持典礼走不开身,心里却挂记着你,到神殿中央的高台上找他吧。” 谢衣豁然站起,向人群最密集,声音也最为喧闹的地方走去。瞳悠然地靠在椅背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阿夜,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几个眼睛明亮的孩子发现了他,尖声大叫着谢衣的名字,向他跑来,一头扎进他怀里,一边咯咯笑着。谢衣微笑着低垂眉眼,反手回抱住几个笑闹着的孩子,抚了抚他们头顶。 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谢衣,如潮水一般涌来,祝贺着他,感谢着他,簇拥着他向前走去。他穿过千万个日日夜夜的严寒与孤寂,穿越不断轮转的岁月,跨过生与死,衣襟拂过芬芳馥郁的繁花,向着高台走去。 沈夜站在众人之上,面容庄严而俊美,恍若九天降下的神祇。 沈夜站在高台上,静静看他一眼。 他穿着白色的祭司服,手执法杖,肩头落满天上的彩带,眼神温润而含着微笑,只在最深处藏着一丝隐忧。在看到谢衣的那一刹,那一丝隐忧也悄然散去。 谢衣不期然又想起最初见他的那一刻。那个时候,他被人领着,走过长长的甬道,走到他面前。他静静看他一眼,然后问他——为什么要学法术? 他听见自己回答说,他学习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更好一些。 而今他向龙神祈求,同心魔战斗,披荆斩棘,自重重艰难险阻中杀出一条血路,终于能够让昔日那个微不足道却又难如登天的愿望成为现实。 师尊,我做到了。 谢衣看向沈夜的眼神中清晰的传出这个答案,果然从沈夜的眼光中看出了欣慰,还有一丝心疼。 沈夜向他伸出手,迎他上来。 谢衣同样笑意盈盈地抓住这双坚实、稳定的大手,一跃上了高台,和他并肩站立。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将空气点燃。数千年来,流月城从未有过这样热烈的时刻,哪怕最隆重的神农诞辰,也不过是用来麻痹自己的毒·药罢了。而今在这即将陨落的前一刻,竟然迸发出如此的光与热,闪耀出与穷途末路截然不同的生命光彩。 谢衣和他并肩站着,看着下面一张张洋溢着欢乐的脸颊,忽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到肩头。这就是流月城,是他再熟悉不过,再珍视不过的故里,哪怕只有一线渺茫的希望,他也心甘情愿为之死去。 师尊也是一样吗? 谢衣扭头看向沈夜,天穹上金光洒在他的卷曲的黑发上,为他镀上一层暖金色。烈山部大祭司面容坚毅而冷峻,双瞳漆黑,犹如一片永不见底的汪洋,似乎感到他的目光,也转过来同他对视,谢衣似乎从他那一双幽深的双眸里得到了答案。 师尊当然是。 他甚至比谢衣自己更深沉的爱着烈山部,在他心里,先是烈山部,然后是小曦和其他人,最后才是自己。在必要时刻,他甚至可以舍去性命,只为了烈山部能够在命运的夹缝里艰难求存。 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难言的情绪在谢衣的胸膛里翻滚、沸腾,酝酿出一种熏熏然的浓稠情绪,竟像是从极致的欢乐里孕育出一种大悲和惶恐来来。没有心魔附身,也没有华月和瞳的牺牲,更不会有师尊亲手杀死小曦,一切都结束了。 谢衣恍恍惚惚地被沈夜牵着,几乎看不清,也听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沉浸在一股又悲哀又欢愉的情绪里。他曾经在无数次的寒夜里,一面数着窗外的雪花,一面畅想着下界的生活,而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却又惶恐得不敢接受,生怕这只是一个梦。 一个巫山水底,弥留时刻所做的关于那个一人一城的美梦。一个玉碎空中,永夜初晗,长夜将尽时如泡沫般五光十色,又转瞬灭去的美梦。 余毕生所求,不过穷尽偃术之途,以回护一人一城。 这一百年中,我只注视着一个人,只听从一个人的声音。他的喜怒,就是我的喜怒;他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背弃他第二次。 作者有话要说:  梦想中的场景qaq 华月念的诗在游戏中出现过,是她教给小曦唱的歌。 给崩牙一点戏份。 ☆、十、权势 沈夜领着谢衣,站在高台上,并肩看着台下众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露台下的平民、祭司和守卫卸下平日的重担,聚在一起闲聊、畅饮,遥想着下界的生活,无数声音汇在一起,如同涛涛江河流入大海,环绕着他,冲刷着他,将他没顶。 这才是流月城,他为之痛苦,为之奋斗,为之打定主意奉献一切的流月城。而这个在天顶孤悬了无数年的孤城,从今日开始,赢得了新生。而这一切,都是身边这个人,破军祭司,他沈夜中意的弟子,谢衣带来的。 上至城主,下至平民,都齐声恭贺着他,口中涌出无数赞美的词汇,他亦有千言万语想要对谢衣说。而谢衣将目光转向他,素来春风般的双瞳坚定而温柔的凝视着他,一如从前那个紧紧抓着他的衣袖,亦步亦趋的孩童。 世界忽然定格,只余下这一双清新又坚定的眸子凝睇着他。 谢衣…… 不,有什么不一样了。 谢衣早已长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恍如芝兰生于庭中。他是不世出的偃术天才,是烈山部破军祭司,是他沈夜最骄傲的弟子,还是——,还是什么? 沈夜忽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将这一株玉树重重围起来,不叫他人窥伺。尽管他身为烈山部大祭司,也不免为此刻的想法吃了一惊,以为这不过是错觉,顷刻间就将这想法沉进心底最深处。 趁着高台上新的的节目开始,沈夜拉着谢衣登上僻静的露台。这里花木扶疏,远离喧嚣,兼又远远高出地面,与神农神像的头部齐平,犹如身处另外一个僻静的世界。 沈夜回望着他,谢衣亦望着他,两两相望,唯有眼神脉脉。 他们之中谁也没有说话,相携而行,沿着矩木慢慢走着,享受着这片刻宁静。 两人的心底都涌动着许多心事,却又不知如何说起,都静默等待着对方第一个提起。 “谢衣——” “师尊——” 两人几乎同时出口,齐齐一愣。 “你先说。让我听听,你有什么想法。”沈夜看着谢衣苍白的脸色,心下不免柔软几分,口气也跟着温柔起来。 “师尊,我想下界。”谢衣轻轻说道,除开破界的喜悦,眉目间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郁。 沈夜眉头一挑,就要开口令他好好休息,不要到处跑跳。转念一想,谢衣素来就是闲不住的性子,流月城物产匮乏,偃甲材料本就极为稀少,他如此急迫地想要下界,也未尝没有想要搜集偃甲材料的样子。 “你才醒来多久,经脉还未好完,就这样想下界?”沈夜皱眉,轻声斥责道。 “不,弟子想要卸去破军祭司一职,到下界去。”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弟子想要卸去破军祭司一职。”谢衣又重复了一遍,眼神温润,却带着十分的坚定。 关于卸去破军祭司一职,他在除去心魔之前,就已想了许久,实在不是轻率的决定。体内的劫火不断蚕食着他的灵力,就算从不周山龙穴得来一股强横的阴阳灵力暂时延缓了发作时机,也终有一日会干涸枯竭。到那时,即便再不愿意,他也将迎来生命的终点。 心魔入侵之时,又竭尽所能的动用了一缕劫火,方才把魔气烧得干干净净。犹如饮鸩止渴,虽解了燃眉之急,却无益于他的寿命。烈山部人的身体不似影族人,劫火无法与其相容,若是灵力耗尽,劫火必将抽取他的生命力,不断的燃烧下去,直到他的身躯变为一具空壳。 这是谢衣所不愿见到的,枯守流月城中日复一日的履行祭司职责,只不过是死路一条,他必须下界寻找助益修行的灵物,尽早渡为仙身,方可有一线生机。 更何况,前世司幽上仙经神农神上之手,方才渡为仙身。尽管转世重来,却为了烈山部存续去了不周山祈求龙神,这无异于背叛自己的信仰。即使人皇不再知道他已经转世,对于神农,谢衣心中总是存着愧疚的。 “为什么?”沈夜问道,语气里几有不可置信的意味。他不能明白,在除去心魔,谢衣声望正隆的时候,竟然会想到抛下一切跑到下界去。 “是因为劫火?”沈夜沉声问道,他想起谢衣昏迷时闪现的那些黑火,无论多少灵力都会被它吞噬,甚至循着灵力的来处蜿蜒上去,想要将灵力源头也一并蚕食一空。 “是。”谢衣颇有些低落的回答,任是谁被告知命不久矣,也不会好过。 “胡闹。”沈夜心底默然一叹,已是许了谢衣下界的请求,“以后不许再说什么卸任破军祭司的话,破军祭司一职还给你留着,我再找几个祭司陪着你,一起下界。” “师尊,现在正是全族迁移之时,人手紧张,怎能为弟子一人如此……如此耗费人力。” “怎么,难道本座的弟子,烈山部的救命恩人,当不起这区区几个祭司的服侍?”谢衣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沈夜的拳拳爱护之情涌入心间,妥帖的温暖着他的五脏六腑,一时又感到眼眶发热。 “说起来,本座才是真的不想当这个大祭司了。”见谢衣不再拒绝,沈夜松了严厉的神情,走到露台边沿,扶着矩木虬结的枝干向下极目望去。 流月城之下,是浩渺的层云,烈山部人就是这样看着这云卷云舒,想着下界的景象,祈求着神农早日归来。 天上水汽由风神雨神共同运作,化为雪花,飘落在流月城和下界的土地上。也只有这漫天的飞雪,才是茫茫不见的两处所共同拥有的吧。 “你来。”沈夜唤来谢衣,向下指着下界朦胧的投影,又道,“看,这就是下界,多好。” “流月城城主由神农亲封,执掌这座神裔之城,是为权力至高无上者。所谓大祭司,虽然地位崇高,但位置仍在城主之下。而现今沧溟病弱,不得不依附矩木而存,这流月城的大小诸事就由我代掌。” 后来,师尊你成了流月城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和城主平起平坐的大祭司。谢衣在心底暗暗加了一句。 沈夜并没有意识到谢衣此刻正在腹诽他,继续说道: “我知道,流月城城内颇有些议论,说我僭越大祭司职权,褫夺城主权威,任意刑杀,冷酷无情。而今龙神赐下龙珠,沧溟已不再被浊气所引发的疫病困扰,势必再次复出。到时候,城主一脉必不肯让我继续坐大。两强相争,必有一伤。有时候,就□□主也无法完全制住城主一脉的势力,我不想让沧溟难做。” “有人向我出主意说,你破界成功,声望日隆,而我作为你的师尊,无论是声望、实力还是地位,都已达到顶峰,沧溟不过一介弱女子,半点建树也无,为何不直接取城主而代之?流月城城主一脉的地位来源于这座神裔之城,一但下到地面,又与普普通通的家族有何区别?大祭司你带领族人迁徙,走向更好的生活,成为新的族长正是众望所归。” 沈夜絮絮说着,眉间并未染上风霜料峭的寒意,反倒是像说笑话一般说给谢衣听。 “他说了这么半天,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沈夜岂是这样的人?” 谢衣同他相伴十数年,朝夕相对,自然对他知之甚深。有人说他滥杀无辜,有人说他狼子野心,谢衣从未盲听盲从,他只会用眼睛看,用脑袋想。 沈夜这些年来,实在过得太苦,太苦了。一面殚精竭虑,焚膏继晷地思索着如何带领着烈山部走出绝路,一面又要承担着来自族人的责难,城主一脉的争斗,小曦的病又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实在难以想象,若是他叛逃流月城,这百年来,沈夜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综]若是月轮终皎洁 作者:野性缅因 第3节 万幸,上天给了他一次预见前情的机会。 谢衣笑意嫣然的等着他继续说,他当然知道,沈夜从来都不是野心家,更不会时时刻刻谋算着不属于他的城主之位。他只会竭尽全力地担起责任,再为这份责任付出一切,乃至不惜血腥镇压反对他的人,将下令杀害下界有情众生的罪责一肩担起,与城同亡。 “哼,本座从来都不想当什么大祭司,也不适合当大祭司。要说最佳人选,瞳做事公允,实力强大,要不是腿脚不便,怕是比我当得合格百倍。我不过是赶鸭子上架罢了。” “我当年曾经想过,要是有朝一日,能带着小曦去下界多好。那里气候温暖湿润,不会经年的大雪,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秋有雪,四季景色变幻,岂不是比流月城美得多?治疗疾病的药物也比流月城多些,若是能够找到治愈小曦的药呢?” 沈夜嘴角微微翘起,眼神缱绻而温暖,似乎已经置身在了春和景明,惠风和畅的下界。 “等到烈山部族人都安定下来,月儿和瞳都有了个好归处,我便辞去大祭司一职,带着小曦去寻找治愈她疾病的方法。如果不能,四处走走,看看这族人们向往了几千年的下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写第一句话的时候,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了一句“并肩看~天地浩大”otz 烈山部人的躯体不是劫火的原装机,系统不兼容xd ☆、十一、无厌伽蓝 北疆上空,历来高悬着两轮明月,一轮如冰盘,如玉魄,随时转动,阴晴圆缺与中原所见到的明月一般无二。而另一轮月亮,则通体赤红,永如满月,当中隐隐约约能看见一颗大树的影子。北疆的居民向来对这轮挂在头上的月亮津津乐道,有人说这是天神的恩赐,还有人说这月亮赤红如血,乃是不祥之兆,但这月亮悬挂头上千百年,始终未发生过什么神异的事情,这说法也就不攻自破了。 更有人说,这根本就不是月亮,只是一个形似月亮的东西而已。 不管世人如何众说纷纭,这北疆的奇景始终悬挂在九天之上,吸引着许多游人前来观赏。有人看见月中树影,就牵强附会,认为此乃广寒宫,而那颗树,便是广寒宫中的桂树。至于为何广寒宫是血红色,众人都无一例外地跳过了。 今夜空中万里无云,月朗星稀,月色尤其静美,那轮红月却出现了一颗小小的光点,自红月而下,拖着蓝白色焰尾一闪而逝,仿佛那轮月亮滴落的泪珠。幸好此地地广人稀,举目都是一片黄沙,才不至于引得众人好奇窥探。 谢衣操纵着木鸢在紊乱的气流中振翅翱翔,平稳地越过凛冽的罡风,逐渐接近地面。木鸢上载着几个中阶祭司,脖子上挂着以龙珠清气制作的护符,正躲在灵力罩内兴奋而好奇地观察着地面。 木鸢如同雄鹰一般气势磅礴地划破空气,又像蝙蝠灵巧无声地在夜里行动,只留下黄沙上一个巨大的黑影。 偃甲木鸢无声无息地在夜风中行动,低略过长着矮小灌木的戈壁和细腻而危险的流沙,落到一处残漏破败的屋舍边上。这座房屋建在避风的高处,两旁坚实的山崖上雕刻着许多佛像,只是被时光所蚀,显得漫滤不清。周围长着许多胡杨,也不像十分干燥的样子。 这佛寺建得规模宏大,气势雍容,周围环境也适宜人居,不知为何竟被荒废了。好在建寺之时用料极好,尽管历经风霜,仍保持着基本规模,能够替人遮去头上的风霜雨雪。 此处自然是无厌伽蓝。谢衣打定主意离去之后,仍然决定先下界替沈夜建好据点,再动身前往中原乃至海外寻找灵物。他在夜深人静时彻夜思考,辗转反侧,仍是决定了无厌伽蓝作为第流月城在下界的第一个据点。 流月城下不是一片茫茫雪域,就是荒无人烟的沙漠,要找一块适宜居住的地方十分困难。沙漠中有数的绿洲皆被人占据,流月城强势进驻,势必引起争斗。烈山部人口最多不过万人,对上地面上的国家,实在占不到什么优势。 再者,西域诸国相互之间争斗不断,流月城牵扯进去,难免会卷入国家之间的战争难以脱身,更引发下界凡人的觊觎。与其为了一个并不理想的立身之地而争斗,倒不如选择相对荒僻,远离人烟的无厌伽蓝。 更何况,无厌伽蓝是曾经神农神上停留之地,至今还有清气残留。在龙珠远在流月城的情况下,烈山部人在此处生活无疑要比在其他地方更好。 谢衣打定主意,便以偃师的绝佳眼力从高空中锁定位置,操纵木鸢径直向它飞去。 木鸢甫一落地,还未完全收拢双翅,祭司们就迫不及待的跳了下来,兴奋地在地上走来走去。沙是软的,摸上去细细的,转瞬就从指缝间漏得一干二净。沙上长着茂盛的胡杨,和流月城中所生的植物完全不同。吹来的风褪去白日的灼热,吹在脸上冻得人生疼,好在流月城素来酷寒,这点凉气,倒完全不在话下了。 天上缀着两轮明月,一轮银色,一轮红色。从地上看去,他们世世代代所居住的地方不过在这无穷的天幕上小小一点,与这广阔的大地相比,更是如同沧海一粟一般渺小。 谢衣倒不同祭司们这样兴奋,不周山中,一介小小石窟之内,他早已游遍三山四海,最终魂牵梦萦的,仍是那个无限苦寒的神裔之城。 他收敛了情绪,反手拔出长刀,骈指在横刀上一抹,幻出一片光影,淹没在一片黑暗中。 谢衣手执横刀行进在无厌伽蓝中。无厌伽蓝荒废已久,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陈腐的气息,黑暗里影影幢幢有许多影子,躲在暗处睁着一双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这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无数黑暗拥过来,像要把他淹没、碾碎,谢衣却感到了一阵熟悉,像是在无数个无光的夜晚,无数次熟练地挥起横刀杀死猎物一般。他在黑暗中行走,像鱼儿游在大海,苍鹰搏击长空一样自然而然。谢衣索性闭上眼,任由身体本能击杀来袭的妖灵,哪怕在全然不能视物的状况下,他的刀法依然冷冽、干脆,如同呼吸一般。 祭司们跟在他身后,只见前面血肉横飞,居住在此地修行的妖灵纷纷躲避,更有甚者直接跑出了这座寺庙。祭司们不由十分惊讶,纷纷用崇拜的眼神望向谢衣。从前只知道他是大祭司的弟子,偃术超凡,更不想他的武艺和灵力都远远超过他们。现在看来,大概是他在偃术上的天分太过逆天,遮盖了这些相对平凡的方面吧。 除去了阻道的妖物更有数重艰险,谢衣和祭司们小心翼翼地绕过颓圮的废墟,进入无厌伽蓝的更深处。无厌伽蓝深处有极多机关,也不知道是何人布置,若是不拆除,恐怕日后烈山部人来,要引发许多不必要的伤亡。 先是以五行为原理的阵法,廊道两边的孔洞中时时喷出许多雷光,但凡触碰到的人不是被雷击致死,就是麻痹倒地。谢衣用风咒拂去机关上的微尘,显示出清晰的结构。他拾起一根长棍,在地下比划几下,用手上横刀插入机括中,仗着横刀材质坚硬,直接撬坏机括。 电光立刻停止,祭司们立刻冲向大门,取出阵法中的镇物,又去其他走廊去处,如法炮制地拿走五行镇物。 大致里里外外将无厌伽蓝清扫一遍,剩下的就只有极隐秘的最深处。谢衣撇开祭司,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眼前的道路似乎有些眼熟,谢衣停顿脚步,想起这正是在不周山看到的无厌伽蓝的景象。思及最深处的那个物事,谢衣不禁加快了脚步。许是被他身上还没干涸的血煞之气震慑,这些修行清气的妖灵纷纷退避到一边,让出一条通途。 一块巨石安静地躺在地上,周身清气缭绕,令人心旷神怡。半块残破的石碑倒在地上,刻着许多上古文字。谢衣越过石碑,直接走到巨石旁。 我心匪石……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过去未来在此刻重叠,站在这里的是谢衣,是破军祭司,也是那个永不再有的初七。或许当初那个破军祭司在这块石头打上记号时,并不真正知道“我心匪石”的含义,而那个手执横刀,霜刃初开的初七,却已经永远与这份心愿失之交臂。 当换作了知晓后事的谢衣站在这里,再细细回忆起这四字后蕴含的深意,似乎隐隐触摸到了就连破军祭司连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晦涩心意。 谢衣伸出手,轻轻触碰巨石布满青苔的表面,破军祭司的话似乎犹在耳边回响。 “师尊寿辰将近,这石头清气缭绕,倒不如……将这块石头做成椅子送给师尊?” 在另一个时空中,这份礼物再也送不出去,不管是想要送礼物的人,还是收礼物的人,都再也不存于世。在这漫天黄沙,掩盖了过去多少伤心事。 谢衣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再想那些虚无飘渺之事,拔出长刀片片削下。神农坐过的巨石尽管坚韧无比,却不敌饱含灵力的刀刃,几乎转瞬间就落了一地石粉。 石椅雏形不多时便雕了出来,剩下的就只剩精雕细琢,绘刻上精美花纹,打磨光滑,就是一件珍贵的寿礼。远处传来祭司担忧的呼唤,谢衣来不及雕刻更多,只好以袖里乾坤之法将它收入袖中。 接下来的数日,无非是拿出带来的材料搭建法阵,与流月城上的布置的传送阵隐隐呼应,等到彻底完成的那一刻,就是传送族人下来的那一天。谢衣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眠不休地规划无厌伽蓝内部建筑。 无厌伽蓝本是寺庙,用来供佛,却不适合大量人居住。另一个无厌伽蓝的设计早已深深印入他脑海,用途却只不过是用来关押凡人和实验体,不像是住人的地方,倒像牢房更多一些。这两种方案都不可行,要重新设计一种。 谢衣拨了拨即将燃尽的油灯,灯芯上的火焰微微亮起,将他的影子映在墙上。等到无厌伽蓝的法阵搭建完毕,他就要去寻找修行灵物,用以延命。这些祭司他是不会带在身边的,他做不到在这个时候浪费烈山部人手,只为了他这个破军祭司。在法阵即将搭好时动身,时机再适合不过。 至于这次能不能成功渡为仙身,就全看天意。成亦可喜,败亦不忧。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族人过得更好些。如今这愿望已经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纵然不能亲手实现这个愿望,但烈山部还有无数像他这样的人在为这个目标努力,烈山部终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日。 等到真的到了灵力衰竭的那一日,他会返回烈山部,返回师尊和小曦身边,度过残生。也算是虽有遗憾,却不后悔吧。 祭司们建好法阵,前来邀请谢衣前去观看法阵启动。敲门半晌却不见破军祭司回应,不得已破门而入。只见房中空无一人,只余一叠无厌伽蓝的手稿,一个石椅并寥寥几句交代,破军祭司已飘然去也。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还有一更。 第一卷·终 ☆、十二、夜泊 江都城外,已是日薄西山,换做一片黯淡的灰紫暮光。晚来骤雨初歇,潮声犹带雨声,潺潺湲湲,又淅淅沥沥地流入城内,分作几股,化为城中蛙鸣不歇的池塘,又或者化为贵人家中的点缀。 天色已晚,江都城大门已闭,来不及入城的人都只得就近找了客栈农舍暂居一晚,亦或临时租一叶孤舟,飘在江上。 谢衣驾着一叶小舟,也不施舟桨,就这么任小船随波逐流而去,颇有几分悠然自得的意味。 小船被涛涛奔涌的江水推着,轻轻泊在大江远离江都城中的一边。谢衣下了船,将绳索系在岸边一颗老树盘根的木桩上。 骤雨初歇,江天一色,玉宇澄清,在这奔涌不休的江水中又冉冉升起一轮明月,徘徊星斗之间。远方江都城影影绰绰,连着码头停着的大船一道看不分明,只留下一道漆黑的剪影。更远处山色空蒙,好似天开图画,被神人用淡墨涂抹在这天地大幕中。 谢衣回了这个小小的乌篷船,点起火炉,摇着扇子温酒。炉中炭火随着扇来的风一明一灭,壶中美酒也随之散出醉人香气。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明月爬上高天,正好一枝枯树枝旁逸斜出,伸到月盘中,远远望去,仿佛这轮月亮挂在枝头一般。 此刻桂华下泻,水波不兴,静影沉璧,烟波万顷的江上顿时碎华点点,美不胜收。茫茫白雾自江上升起,四下里又一片寂然,孤身一人寄居舟上,飘然有远离尘世之想。江风浩浩洋洋,吹得人衣袂飘然,似乎御风而起,就要从此羽化,上升到仙界去。 远处不知是谁家文人墨客起了意,带着醉意扣着小舟的舷板放声诵唱,声音从江心传来,又被江风吹散,到谢衣的小船时早已听不清,只依稀分辨出是诗经中“月出”的一章。 酒已烫的温热,谢衣把酒壶从火上取下来,就着渺渺歌声自斟自饮,一边和着节奏打拍子。船中人有吹奏起洞箫的,其声呜咽幽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听者无不为之潸然泪下。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谢衣被这箫音勾起愁思,不期然又想起流月城,和身在流月城中的沈夜。 自他离开流月城,已有数月。这次离开并非叛逃,因而并没有被仇家时刻紧盯的急迫感,反倒更有悠游江湖的闲情逸致。只是这次下界,却不是为了寻找解决心魔的法子,而是为了寻找大量灵物,以求早日渡为仙身。 当初辞行时,沈夜并未规定他回去的日期,想来也并不抱希望,他能在下界找到解决劫火的法子。劫火是上古神物,力量何其广大,几有毁天灭地的威能,他们这些小小凡人,又如何能压制得住? 烈山部人的身体与从前司幽上仙的身体不合,尽管在劫火出现后,他的身体就向着影族的方向发生微小转变,但仍抵不过劫火对灵力的吞噬。为今之计,只有灵力补充的速度超越劫火的吞噬,方能转为仙身,彻底掌控劫火。 他本拟去寻找叶海,但转念一想,叶海素来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找不找得到都是两说。若是侥幸遇见,他这个从未谋面的“故友”,又如何在他面前开口?天玄教呼延采薇亦是如此,连面也未曾见过,又怎么敢贸然提出如此请求。 据他所知,能够稍稍控制劫火蔓延的神物倒是有一个,就在巫山之下,那一泓波光碧影中。他与巫山神女渊源极深,是决不肯亵渎神女遗体的,更何况拿走神农神上亲手放上的昭明剑心。而阿阮……他若是未曾在山下清溪与她相逢,她便不会再涉足这尘世泥浊。哪怕生命如萤火般短暂,每一天也是骑赤豹而从文狸,过得无忧无虑吧。 这样一想,倒生出几分天地之大,竟无处容身的感觉来。人世茫茫,举目所见,竟无一个知交。 谢衣仰头喝下温酒,带着几分薄醉听江风传来朗朗歌声,任由薄酒上涌,朦朦胧胧地望着那一轮皎洁明月光。 都道明月最是思乡物,此夜此刻,此时此景,谢衣心心念念,魂牵梦萦的,都是那个才离开数月的故乡。也不知那在纪山,在南疆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是否也同今日一般,对月独酌,遥想故乡的情景。 一壶残酒将尽,江心画舫之中歌舞亦散,江风也不再吹来清朗的念诗声。转瞬又是玉兔西沉,金乌将起,不知不觉又过了一晚。谢衣睡眼朦胧地靠在船舷,如雪衣袖浸入水面,引来一群鱼儿轻啄。似醒非醒间好像听到有什么声音传来,转头模模糊糊地听着。 一阵钟声远远传来,带着清净涅槃的禅意,惊起满山寒鸦,也惊起无数不眠游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完毕。三更明天凌晨一点发是不可能的了。 文青病偶然发作,自我感觉良好。 化用一段赤壁赋和夜泊枫桥。 卡文中…… ☆、十三、偶遇 一阵钟声远远传来,带着清净涅槃的禅意,惊起满山寒鸦,也惊起无数不眠游子。 谢衣靠在舟上,身上酒意被这阵阵钟声惊散,复又清明起来。 江面尽头天光水色微露,浓紫掩着橙红,浓重夜色下是即将喷薄而出的朝阳。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亮起稀疏的点点渔火,一条条小船下水,渔夫趁着天色未明,就连忙带着灯下水打渔,为了一天的生计而忙碌。 江面上又渐渐有了人声。谢衣摇动船橹,行舟破水而去,在玉璧般的水面上留下一条长而白的水线。江风犹带深夜寒意,吹得他衣襟猎猎飘舞。 小舟行驶飞快,灵活绕过驶来的大小船只,穿梭在江面的暗流中。等到谢衣弃舟登岸,尚有闲暇在城门支起的茶摊上饮一口清茶。此时城门未开,而门口已聚集了大量等候的渔夫、行人、商贾……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谢衣也不急着进城,也就不去和那些人挤做一堆,飘然去了茶摊上点了一份早点。他此次并不受人追捕,也没有烈山部急如星火的危难压在肩上,也就不用行色匆匆,东躲西藏,倒多了几分闲适惬意。 他一身翩然白衣,宽袍大袖而来,在这熹微的晨光中似乎浑身都发出莹莹光彩,几乎叫人以为一轮皎洁的明月落到凡尘。茶摊上的人都放下手中的东西,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俊美温润的君子。 所有人都不自觉轻言细语,生怕惊走了这个美少年。 谢衣似乎恍然无所觉,神态自若地向店家点了一份早点,一边喝着暖茶,一边等着城门开启。许多少女乍一看见这么气度不凡,如切如磋的青年,心头早存爱慕之心,却又羞涩不已,都跑到茶摊上买了东西,装作要喝茶的样子,躲在一边偷偷用余光打量谢衣。 茶喝得见了底,一时又舍不得那个俊美的青年,少女们只好又掏钱买了一些点心细嚼慢咽。有人想要上前搭讪,却又慑于青年高华优雅的气度,只觉自己粗鄙不堪,竟连一句也说不出,一步也无法跨动。 直到江都城们匝匝开启,青年又如同一片白云般离去的时候,茶摊上才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谢衣随人流而进,微晃双肩,人群就如水流般从他身边滑开来。 江都城一如既往地人来人往,吹来的暖风中夹带着丝竹管弦之声。此时江都虽然不是后来的都城,在江南也仍旧是首屈一指的大城,一等一的烟柳繁华地。城内水道纵横,花木扶疏,淙淙水声和着不紧不慢的桨橹声,落花随风轻舞,一派旖旎光景。四面八方的货物和人群都汇聚在此,形成了这个富庶繁华的江南之都。 谢衣缓步走在江都的长街上,凝神沉思。 若要打听灵物的消息,自然在消息越灵通的地方越好。江都城汇聚众多奇人异士,说不得谁就有灵物的消息。谢衣又想起或是在下界的侠义榜,或是在血露薇挂上任务,附上相应报酬,也能获得灵物消息,或是直接托人采集灵物。 侠义榜…………这么一来,他倒是得好好计算一下身上的东西了。谢衣估计了一下身上的东西,赫然发现,若要在侠义榜一直挂上任务,他从流月城带下来的东西,恐怕连数月都撑不过去,而他不知何时才能转为仙身。 好在侠义榜不仅供人发布任务,也有报酬丰厚的任务供人接取。谢衣走向董广浩的脚步一顿,转而向城内侠义榜走去。 “城中花神祠内鲜花无故枯萎,阁内姐妹无论如何也无法查清原因,更无法使其新生枝叶,若有能人查明真相,千红阁必有重谢。”——千红阁 谢衣在侠义榜密密麻麻的榜单前巡视良久,方才决定揭下千红阁的告示,在一旁负责记录的人那签下自己的名字,挥手烙下偃师独有的印记。 他之所以选择这个任务,一来千红阁向来专注培育花草,不会涉及许多危险之物,阁中也以性情温良的女子为主,打交道也不麻烦;二来,烈山部数千年精修木系术法,赋活苏生之力远迈下界修行人士,他作为司幽上仙时,也曾对花草培育有所涉猎;要是真有什么诡异情况出现,以他现在修为,也能应付过去。 自接到榜单,纸上千红阁印记就发出亮光,附着的灵力和城内某一地相互呼应,遥遥指引他前去。 千红阁驻地一如名字一般风雅,深深藏在一处幽深雅致的院落之中。廊桥九曲,绿柳低回,满地姹紫嫣红开遍,风中洋溢着深深甜香。 谢衣循着精美的石桥走去,前面两道坐在石凳上品茶的少女发现他,款款走过来,向他问询来意。 等到谢衣语气温和地说出来意,又亮出手中的委托,两个少女一见,脸上神色转为盈盈笑意,殷勤地招待他到桥边的八角亭坐下,摘下一朵花随风送远。 才坐下闲聊几句,千红阁管事便自散落的花影里现出身形。她身上淡紫纯白相杂,发髻松松挽就,手里托着一支紫玉兰,整个人也像一株将开未开的辛夷花。 谢衣从未见过如此奇特的法术,但此刻见她向自己走来,也按下跃跃欲动的好奇心,沉下心来等她描述花神祠的详情。 “我是千红阁中花君,葛秋风,敢问阁下名姓?”千红阁花君一手托着花,不疾不徐地问道。 “在下偃师谢衣。” ………… “事情就是这样。”葛秋风眉间轻蹙,现出几缕愁思来,“我千红阁驻扎江都以来,从未发生此等事情,此前也没有任何征兆,乃是突然发生。姐妹们从前以为是妖孽作祟,我到花神祠去看过,却连半点妖气也感受不到。等我们拔去枯萎花朵,重新种上时,本以为会重新长好,谁知过了几天又重新枯死。” “哦?那这件事发生之后,江都城有什么怪事吗?” “并无。” “奇怪。我先去花神祠查看一番,再看看有什么线索。” “那就静候先生佳音了。”葛秋风起身敛衽一礼,随后化作无数飞花随风逝去。 谢衣走出草木幽深的千红阁,直奔花神祠而去。花神祠源于本朝江陵的一树琼花,生有神异,引得人建祠供奉。几面粉墙黛瓦如屏,立在城中,一道弯弯拱桥连着祭台,台下种满了四季常开不败的鲜花。就连附近灯笼也系上了粉色丝带,随风摇曳,为花神祠更增娇艳之色。 当他走到花神祠旁,花神祠旁已经围了几个人,正私下里交头接耳。谢衣拨开零散人群,走到枯萎的花圃旁,蹲下身细细查看。花圃的确如同花君所说,没有丝毫妖气残留,看起来也不像是妖物所为。 谢衣捧起一把泥土,捻开放到眼前。泥土色泽也与其他地方无二,也闻不到其他特殊气味,应当不会是有人下毒。如此说来,事情确实十分蹊跷。 “你也是来查这些花的?”一个沙哑稚嫩的童声叫住他。 “是。”谢衣拍去手上浮土,蹲下身来,和那个孩童平视。那个孩子穿着褐色麻衣,浆洗得发白,显然不是富人家的孩子。但那个孩子脸上神情清傲,双眼犹如不见底的深潭,掩映着下面无数不可见不可知的漩涡。 “没用的。”那个孩童有以下没一下地轻抚着怀里的白猫,以谢衣的感知,不难发现这只猫气息奄奄。 “既然花总是要开败,那为何还要让它开呢?”孩子意态轻蔑地说,又隐隐带着一股隐藏极深的狠戾,“反正救活不久也是要谢的,为什么要去白费力气。” 谢衣正要反驳几句,却见那孩子抱着白猫,径自穿过人群,走进更深的小巷去了。 他本能地觉得这个孩子背后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但那个孩子不说,他也不能强求,一时倒也没将他和花神祠联系起来。 谢衣将手放在泥土上,灵力渗入细小缝隙中,阖目感应着灵力反馈回来的消息。而这片土地传回的消息令他震惊。 这片土地的生命力被人抽得干干净净!生命力不同灵力,世上修行之人往往无法感应,更不能利用。可利用生命力的法子,也只有上古诸神传下的几种法术了。而这等蛮横地将生命力掠夺一空的法术,更是歹毒至极。 不过事已至此,施术人又没有留下痕迹,多半是已经离开江陵,还是先处置这里要紧。谢衣掌中沛然灵力勃发,沿地脉游走,举重若轻地挪移地气,将江陵城周遭潜藏的力量削去薄薄一层,汇聚在花神祠。 花神祠的景象悄然变化,似乎盘旋在上空的灰气被人擦拭一净,重回往日明净。点点地气向上蒸腾,滋润枯萎花朵的根茎。谢衣再接再厉,催动烈山部法术,包含苏生之力的灵力落到花叶上。枯死花枝没有立刻复原,但已经有了一抹绿意。 就在谢衣大功告成,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瞥见花神祠后一抹若隐若现的身影,不由驻足。 作者有话要说:  星工辰仪社,博物学会欢迎谢伯伯加入。 花神祠是ol的内容,我忘了花神祠是前朝哪个时候建立起来的了,现在这个时间段还是古二的“前朝”时段,大约在古剑二剧情一百二十多年前,姑且就算它建起来了吧。花神祠建立的原因好像用了琼花的典故,查不到了,忘了……不过游戏里面那儿的地图确实很美。 圣元帝也就是夷则他爹斩灭群妖,趁势崛起,应该是开国之君,古二剧情上看圣元帝应该有五十几?那么现在除了流月城一群人,人间一切和主角团有关的人(包括主角团父辈)全都还没出生啊。 收到了花豌妹纸的封面,美美哒~ ☆、十四、太子长琴 花神祠的景象悄然变化,似乎盘旋在上空的灰气被人擦拭一净,重回往日明净。点点地气向上蒸腾,滋润枯萎花朵的根茎。谢衣再接再厉,催动烈山部法术,包含苏生之力的灵力落到花叶上。枯死花枝没有立刻复原,但已经有了一抹绿意。 就在谢衣大功告成,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瞥见花神祠后一抹若隐若现的身影,不由驻足。 花神祠后种着一株馥郁清芬的琼花,琼花盛放,一团团,一簇簇,如雪如云,恍若天界仙葩落于凡尘。 漫说天宫多玉树,不如仙馆一琼花。 一道凡人无法可见的身影在琼花边徘徊,正是花神祠所供奉的花灵。花灵躲在花神祠后面,一双黑白分明的剪水双瞳,正怯怯地观察着谢衣。 谢衣与她的视线撞个正着,花灵惊慌地缩了回去,一会儿又忍不住探出头来。他看见花灵躲在花神祠后,一时有了个主意。 这花灵一直在此地修行,说不定能知道当天是何人所为。 谢衣几步走上前去,在花灵羞涩地躲回琼花之前截住了她。 “花灵姑娘。”谢衣尽量将语气放缓,以免惊吓到花灵,“莫要害怕,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琼花花灵低低“嗯”了一声,继续羞涩地搓着衣角,不敢抬头,“先生身上的灵气好醇厚,不像是坏人。” “哦?万一我是坏人呢?这世上灵力醇厚的人多的是,你怎么就能分辨好坏。”谢衣笑道。 “先生身上清气鼎盛,灵力里面带着浓厚纯净的生机之力,就像千红阁的花君姐姐一样,一般这样的人都心地不坏的。”琼花花灵眨了眨眼,温柔地说道。 谢衣失笑,但凡汲取日精月华,遵循正道修行的精灵,往往都单纯善良,不染尘垢,也不知好是不好。 “花灵姑娘,下次还是要留几个心眼才是,这世上,并非只有好人,也有像好人的坏人。” 花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说道:“先生你不是要问我问题么,我知道的都给先生说,” “花灵姑娘,这数日前,花神祠种下的花朵无故枯萎,你可见到有什么奇怪的人来往?”见花灵应允,谢衣也不在其他地方做无谓的纠缠,索性单刀直入问道。 琼花花灵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毫无所得的摇了摇头,“没有。城里的人都像往常一样来这里上香,还有很多人到这里来玩,没有什么奇怪的。城里有千红阁的花君姐姐,还有血露薇的姐姐在,她们灵力高强,没什么人敢在城里乱来的。” “哦?那有什么东西靠近过花神祠吗?”谢衣不疾不徐地继续问道。 “嗯……让我想想。”花灵轻咬着嘴角,陷入迷思之中。谢衣也不着急,静静等着她回答。 “有了。我想起来了,那天是有什么东西靠近过花神祠。”花灵轻声道,“那天正好下雨,还在打雷,我是这株琼花修成的花灵,最怕打雷,所以就躲回了本体,以免被雷劈到。那个时候我离得远,只看到一个很小的白影,好像是个什么动物,浑身都滴着水,跑到花坛里面。那个时候它好像很累,趴在花坛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走掉。之后花就开始枯萎了,只是那个时候雨下得太大,把花都打落了,我还以为是雨的缘故呢。天亮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花才全部枯死,我那个时候发觉已经晚了。” 谢衣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刚才那个孩子怀里抱着的白猫,但又有一个疑虑产生。这种掠夺生命力的法子只见于太古上古时期,这一只猫怎么能得到?若是要说这只猫成了猫妖,得了奇遇获得了这种上古法术的传承也是可能的。但问题就是,他从来没从那只白猫身上发觉半点妖气。 以他的感知力来说,没有半点妖气,那只猫大概就真的只是只普通的猫。若能把浑身妖气收束地一丝不漏,那该是何等强大的控制力,早该跻身有数的大妖之列,而不是气息奄奄地躺在小孩子怀里。 等等……孩子? 想起那个身怀白猫的孩子幽深得不似常人的双眸,谢衣脑中豁然灵光一闪,像是打通了什么关窍。 “多谢姑娘相助,谢某已无疑问,再会了。”谢衣向她行了个烈山部的古老礼节,随即循着孩童离开的方向匆匆离去。 江都城大道中分出许多小巷,逼仄狭小,曲折蜿蜒,除开江都的富贵人家外,大部分江都的平民都居住在这样的小巷中。而那个孩童的身着短褐,这样的装束,在江都城中,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想要凭此找出那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谢衣无法,只得从他手上抱着的白猫入手,期盼有人能看见那个小孩子的踪影。终于在询问不知多少人后,谢衣从一个卖炊饼的大叔口中得到了他向城外走去的消息。 城外草木幽深,道路坎坷难走,阳光几乎无法透过茂密枝叶,谢衣走了几步,便有些不辨东西南北之感。谢衣只得循着内心直觉,择定路途,一步步走下去。 不远处传来一些细细响动,像是铲动泥土的声音,谢衣驻足停了半晌,终于拨开拦路枝叶,走了过去。 方才遇见的孩童显然正在那里,手执一把小铲,神情专注而冷漠,正在专心致志地铲动泥沙。一只白色皮毛的猫躺在地上,四肢僵直,体温冰冷,显然已经死去。 看到谢衣前来,他似乎并不意外,甚至还用一点小小得意的声音说道:“我刚才还在想,你要多久才能追上来,现在看来你不仅修为不错,心思也比那花君细腻得多。” 话语中所蕴含着的冰冷寒意几乎立刻令谢衣皱起了眉头。 “孩子,我不知你是从何得来这样的法术,但是作为长辈,我想告诫你一句,切莫胡乱使用它。生命只有一次,不可复制,不可重来,任何人都没有轻易掠夺它的道理。”谢衣语重心长地告诫道,“花神祠这一次,幸好你只是令花枯萎,我会带你去向千红阁道歉。下一次绝不可再犯,否则引发修真门派追捕剿杀,就要后悔莫及了。” “孩子?哈哈哈哈……”那孩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一般,大笑起来,笑声中又带着三分苍凉,三分绝望,“生命只有一次,不可复制,不可重来……我当然知道,我比谁都更明白这一点。你永远也无法知道,我为了苟延残喘,做了多少努力,老人、小孩、女人、男人、妖怪乃至畜生……我换了多少身体,用尽了多少方法,才活到如今。” “若至婴儿之体便罢,若稍年长些许,却不能立刻将新的身体操纵自如,哪怕微动手指,亦受万蚁噬身之痛……在能爬之前……只能躺……身旁无水无人,仍然唯有一死……在能走之前……只能爬……爬得再慢,手脚再痛……也不可停下,否则……你将永远等不到站起行走的那一天……” “那种滋味想必你从未体会,亦是十分美妙。可惜遗憾得紧,周遭之人始终不能长久为伴,当你一夕之间容颜变换,他们却将你视为怪物,此番情谊~实在消受不起。” “然而顾念旧情,我倒不便转身即去,总会将他们的身体细细切开,感受一下昔日亲人、爱侣那温热的鲜血~ ” 谢衣被其中所含着的绝望与阴戾所震撼,竟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孩童忽地敛了狰狞神色,复归平静,嘴角微微噙着一丝冷静至极的笑意,步步紧逼。 “此地风光秀丽,我那前身孤身长眠于此,倒也寂寞。不如——”谢衣袖中刀刃滑落手中。 “请阁下一道下去陪陪它吧。”那孩童信手在虚空中一弹,像是拨动了无形丝弦,一道音刃裹挟着庞然法力,破开空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直冲来! “锵——”谢衣不惧不忧,横刀出鞘,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如光虹,更似闪电,不躲不让地抵住音刃。他在这狭窄的山道上辗转腾挪,甚至还有余力反击。 “渡魂之术?” 那孩童面色一变,显然被说中转换身体所用的法术,用风咒闪开谢衣迎面而来的刀风,双足点在枝头,警惕地看着谢衣。 “你从何知道?” 渡魂之术自上古以来就是仙神之间的禁术,自天界之门关闭后,更是近乎失传,下界修真人士更是从未听闻,这人是怎么知道的? 眼看那孩童杀机毕露,大有拼尽一切也要将他斩杀在此的势头,谢衣回忆了一下他凭空弹拨,因风为弦的手段,试探道: “太子长琴?” 树上孩童身形晃了一晃,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散了法术,几乎立刻就要从树上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提要不知道在哪看到的,好像是形容张国荣的,形容少恭挺贴切的。 司幽上仙的战斗力不可能比少恭低的,放心好了。 今天作者收藏涨了一个,好开心~小天使们不要大意的收藏我的作者专栏吧。 ☆、十五、隔世相逢 树上孩童身形晃了一晃,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散了法术,几乎立刻就要从树上栽下来。 “你到底是谁?”太子长琴伸手扶住树干,使自己不至于狼狈地滚落下来,惊疑不定地问道。 “数千年不见,原来你都忘记了。”谢衣怅然道,“当年神农座下,那个出身影族的仙人,昔日的仙人司幽,曾经向你借过榣山遗韵的琴谱。” “我…………”太子长琴痛苦地捂住头,脸色苍白,冷汗沿着两颊涔涔而下,“我………我记不得你的名字………但是………我记得有一个模模糊糊地影子………抱歉,我每一次渡魂,都会遗失一部分记忆…………上古的记忆,已经残缺了………” 谢衣见他虚弱至极,一幅随时快要晕倒的样子,深深担忧他会掉到地上摔伤,便飞身上树,将他抱了下来。太子长琴仍旧深陷在太古记忆的漩涡和魂魄残缺的痛苦中,虚软无力地任由他抱着,放到落满厚软树叶的地上。又念动法诀,翻动泥土,将那只猫冰冷的尸体埋在泥土之下。 太子长琴浑身颤抖,牙齿咯咯作响,面色呈现出一派青紫,谢衣一手抚在他背上,一面取出用来联络千红阁的信物,将之焚为灰烬。 灰烬之中又腾起一团云气,聚而成形,化作一只色彩艳丽的鹦鹉,落到他肩上。谢衣沉思了半晌,开口对着符鸟说道: “在下幸不辱命,完成花君所托,花神祠生机已现,不日之后当重回昔日百花盛开之景。然而在下突遇要事,无法前来,还请花君见谅。” “去吧。”谢衣将饱含生机的灵力渡入太子长琴经脉,助他梳理灵力,减轻疼痛,抬头看着符鸟迎风而起,越飞越远,最终消失在城郭的影子中。 太子长琴因他疏导灵力,情况稍微好了些,面上紫气退去,呼吸逐渐平稳下来。但谢衣深知,这只不过是暂时的,一但离开他的法术,渡魂之苦就会再度袭来,甚至会更加痛苦。当务之急,是寻找一个不受打扰的僻静之处,慢慢替他疗养。 “多谢。”太子长琴咳了几声,喘息道。 “不要讲话,多休息。”谢衣难得强势地阻止了太子长琴继续开口,带着他继续前行。渡魂之苦发作之时症状极为骇人,谢衣即使没有亲身体验,也知道这必然十分难熬,因此并不敢让他下地行走,依旧抱着他越过崎岖山道,进了江都城。 江都城中客栈掌柜见谢衣抱着一个面色苍白,呼吸困难的孩童,生怕有人死在客栈,连连摇头拒绝。谢衣不想与他多做纠缠,花费了数倍旅费,方才租下一个安静宽敞的房间。 房间并不华丽,但胜在干净。只有一桌一床,并一张软榻,收拾得不染尘埃。房中点着淡淡檀香,掩去陈旧之气。客栈主人还别出心裁地用红豆穿作珠帘,垂在门上,别有一番意趣。 谢衣将长琴放到床上,细心地替他盖上被子,将他散乱在身体各部分的灵力收束,归于奇经八脉。 “为什么?”过了良久,太子长琴才干涩地问道。 “为什么?”谢衣想了想,怅然答道,“呵,没什么,只是想做就做了而已。” “当年的故人,死的死,散的散,就算还在人世,也早已天各一方,无法联系。想不到还能在这茫茫人世,见到当年的友人。” “当年你被天皇陛下贬谪下界,我还前来相送,谁知不久后就传来你被人龙渊部族抽取命魂四魄,炼作焚寂之剑的消息。血涂之阵最为凶残悍横,一入血涂之阵,便永出轮回,再无转世之力。我们都以为你……都以为你魂飞魄散,世上再无太子长琴。” 往事忽又重现,那些以为被遗忘的过去翻腾起来,历历在目,一丝一毫的栩栩如生着。那些榣山水湄的知音酬唱,天界时同好友奏乐怡情,父神的关怀备至……太子长琴闭上眼,若有若无地带起一丝温暖弧度。 是啊,多久都没想起来了,和悭臾曾经约定过,有朝一日他化作通天彻地的应龙,就带着他乘奔御风,畅游九州四海。父神祝融一有什么好东西,就眼巴巴地送来,那真是………像梦一般美好的日子啊…… 但是…… 雷霆轰鸣,天柱崩塌,天地翻覆,降下无穷雨水,大地浊气漫溢,生灵近乎灭绝。那是他的原罪。太子长琴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仙,轮回之中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 获罪于天,无所禘也?太子长琴注定寡亲缘情缘? 他留恋榣山风物,徘徊不肯离去,竟被那个龙渊铸剑师捉住,用血涂之阵剥离命魂四魄!哈哈!这就是上天给予他的命运! 二魂三魄不甘散去,强行动用渡魂之术苟且偷生。这几千年来辗转沉浮,也曾祈愿过,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长长久久在一起,永远相伴。可是一朝变幻容貌,换来的确是心爱之人的反复抛弃,这人世间就连这一个小小的愿望都不予我! 太子长琴抬手遮住双眼,无声惨笑。 谢衣见他神色有异,便明白他又想岔了。这数千年来他浑浑噩噩,饮下忘川水,忘却前生事,转世轮回,在这人世间行走,倒不觉得如何。而太子长琴魂魄不全,承受渡魂之苦的同时,更要被这万丈红尘永无止境地折磨。他想象不出太子长琴究竟遭遇了什么,从昔日高坐榣山,温和沉静的火神爱子,被这世事磋磨得变成一个偏激的疯子。 可是一想到自身不也是从一介凡人变为上仙,再被人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打落,狠狠跌落凡尘,谢衣就忍不住涌出一股荒谬之感。 司幽上仙已不再,世上只有谢衣。 神农神上失踪依旧,神女殿下归葬巫山,而他……也堕入轮回之中。 这世上……当真没有一物能够长久。这人世间,从来就没有永恒。 这样的隔世相逢,就连他和太子长琴,都没有想到吧。 不过,这人世辗转中还能偶然遇到一个故交,已经是十分幸运了,谢衣并没有不知足。 “你不是仙人么?怎么会沦落至此?”过了好半晌,太子长琴收拾起混乱的心绪,只是长长的睫羽上闪着晶莹的光彩。 “呵,当年,神农神上失踪以后,神农一系的仙人群龙无首,我和其他仙人一起,暂归天皇陛下指挥。后来……天界和魔域战事更烈,我便被天皇陛下派出,带领人手下界与魔物战斗。途中中了埋伏,大部分仙人都被斩杀殆尽,我又被人暗算,拼尽全力之后仍旧无力回天,只能勉强送出其余仙人。最后…………便因此堕入轮回。” “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只隐隐约约地记着,见过了许多人,走过了许多地方,经历了许多事。直到这一世,我机缘巧合之下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从前影族的力量也在渐渐复苏,才能在江都城认出了你。” “但是,我不知道过了这一世,是否还能保持记忆,还能记起那些最开始的人和事。能在这万千轮回中和昔日故友重逢,是何等的缘分啊。” 谢衣坐在床前,望着透过窗棂照入房间的日光,神色恍惚。那个跨越千百年时光,远隔着生与死的司幽上仙降临到他身上,静坐在太子长琴身边,神色恍惚地回忆着太古时代的往事。 “原来…………强如三皇之一的神农,竟也落得个不知所踪的下场。”太子长琴轻轻道,心中的无时无刻不在沸腾的愤懑平息,只剩下冷却后的淡淡悲凉。 “那……父神呢?”太子长琴落凡,正好是水火二神囚禁海中的时刻,而当他魂魄散去,苟且偷生之时,又被这红尘万丈玩弄于鼓掌,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更是连自己父亲消息半点也听不到。 “抱歉,长琴,我当年陨落时,火神大人和水神大人仍然被天皇陛下惩罚,在深海归墟之中,面壁千年。不过两位大人身份贵重,又执掌天地间极为重要的两种元素,相必在那不久之后就可脱困。或许直到现在,火神大人依旧未能忘怀你啊。” “哈,真的还记得我吗?要是还没能忘怀我,我怎么从来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也不见他来找我?”太子长琴闻言一哂,口中吐出的尽是怨怼的言辞,在这深深怨恨之下,又有着微末的希冀。 “火神大人一向视你为亲子,又怎么可能这么冷漠?只是血涂之阵实在太过霸道,我们都以为你的魂魄再也不存于世罢了。倘若你真的找到火神大人,他又怎么可能坐视你日渐衰弱,受此渡魂之苦?这世上信奉火神的部落虽少,但总是还有的。” “真的有吗?” “有。”谢衣笃定地回答道。其实这世上,究竟还有没有信奉火神的部族,他也不知道,若是有,那当然最好。 “你身体还没好,等你好了,我就带着你游历四海,寻找信奉火神的部族。对了,我现在的名字,叫做谢衣,神农座下,烈山部破军祭司——谢衣。” 作者有话要说:  谢衣,不,是司幽,给老板灌了好大一桶鸡汤。 第一次设置背景音乐,一定要灵啊! ☆、十六、烈山 “烈……山……部……”太子长琴反复咀嚼着这个词,隐约觉得有些熟悉,正要按捺不住好奇心地再问,却被谢衣轻轻一袖拂来,安眠的灵力渗入肌肤,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拉扯着坠入梦中。 谢衣一袖拂来,像是轻轻掸落袖上的红英,点点灵力化作光点,萤火般散落到太子长琴瓷白的肌理上,带着他远离渡魂的痛苦。 太子长琴放松的躺在床上,安详的阖目而眠。他嘴角垂下来,不似平时那样紧紧抿着,比起清醒着的时候,更多了几分柔和。唯有眉峰始终紧紧蹙着,带着一股始终也化不开的愁苦。谢衣轻抚着他光洁的额头,点散他皱起的眉峰。 见太子长琴睡着,谢衣轻叹一声,走到客栈廊中,低声联系千红阁的花君。一时间房内静极,只听得见珠帘互相磕碰的细碎声,和廊外隐隐飘来的悄声絮语。 一晃过去多日,谢衣接了几单侠义榜,得到了不少报酬,又觉得长居客栈始终不是办法,就花钱租了一座小院,暂时住下来,算是在江都城初步立足。 太子长琴睁开眼睛,望着帐顶出了好一会儿神。他似乎梦到了一个很好的梦,没有烈火缠绕,也没有枉死的冤魂在他周围嚎叫,只有清淡的琴音缭绕,依稀是从前榣山的岁月。 只可惜……只是梦而已。 太子长琴恍然了一会儿,正要起身,房门吱呀一响,走出一道高大俊逸的人影。 “你醒了。”太子长琴盯着那道人影看了好一会儿,记忆方才缓缓回笼,那是在这里巧遇的司幽上仙转世。 “嗯。”太子长琴神志清醒地点头,感到一股长久卧床而产生的疲沓和酸痛,“我睡了多久了?” “算上今日,大概有七天了吧。”那道人影缓缓答道,一边将手中温热的肉粥放到桌上。 “司幽,多谢了。” “不,还是叫我谢衣吧。司幽的故事,已经过去了。”谢衣温和地回答道,“现在的我,是烈山部破军祭司,也是偃师谢衣。” 临睡前想到的疑问重又翻搅起来,太子长琴在脑海里不断重复着“烈山部”这个词,似乎想循着这若有若无地熟悉感,拨开记忆的重重迷雾,回溯到上古时代。然而这只是徒劳,残缺的魂魄无法保持记忆太久,每一次渡魂,都会夺走他至为珍视的记忆。 “烈山部……到底是什么?”太子长琴还没继续说下去,就看见谢衣端着碗走近。 “你睡了这么久,先吃点东西吧。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吃完我再给你慢慢讲。” 太子长琴瞧着不断冒出香气的肉粥,肚子响亮地咕咕叫了两下,顿时面上发红,接过递来的瓷碗。 “现在你可以说了吧。”慢条斯理地吃过后,太子长琴洗漱一新,坐到院中的椅子上,望着谢衣。 庭中栽了一棵长势茂盛的梧桐树,和风吹叶簌簌作响,几片落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悠闲的飘落在地上。若不是谢衣面貌太过年轻,他几乎以为他和谢衣坐在树下,就像是几岁孩童跟着爷爷夏夜闲坐,听他讲过去的故事一般。 “当然。”谢衣说,“烈山部是信奉神农的上古部族。当年,天柱倾塌,大地浊气漫溢,众神奔走不停。”谢衣说到这,顿了顿,看了一眼太子长琴,“众神为了能在更快补天,就在九天之上设立了一个平台,叫做流月城。” 太子长琴心中升起一丝愧疚,随即又被一股更大的,流离千年的愤怒所淹没。太子长琴不动声色,将这股愤怒按捺下去,面色柔和地听谢衣继续讲。 “地上生灵几乎尽数死绝,而剩下在灾祸面前幸存的人类,也在其后不久,接触浊气,染上了疫病。这疫病越传越广,几乎无人能治。” “烈山部不忍地上众生如此痛苦,就自请跟随神农大人,前往流月城,和众神一起,炼石补天。补天结束之后,诸神论功行赏,烈山部因协助补天之功,又因为大地已不再适合上古人族居住,便被赐居在了流月城。天皇陛下亲自为流月城加上结界,防止外界浊气侵袭,也防止五色石的消息外泄。神农神上将一滴神血滴入支撑流月城的矩木之中,神血的生命力散入城中,令烈山部人不饮不食,只以清气为生。” “神农大人外出游历,离开前向烈山部承诺,会寻找帮助烈山部人适应浊气的方法归来。但是后来,神农神上一去不返,烈山部只能日复一日地在流月城等待。时移世易,流月城矩木出现枯萎征兆,神血也即将燃尽,浊气侵袭,烈山部人也像昔日的上古部族一样,因为浊气染上了疫病。我的双亲,就在这样的疫病下,在我怀里过世。”谢衣在此顿了顿,他看到小时候母亲和父亲患了病,却无法治疗,只能日复一日地哀嚎,麻木地等着死亡来临。 父亲死的时候,流月城下着大雪,即便如此,父亲母亲还是拖着重病的身躯,前往神殿,跪在那庄严神圣,又无动于衷的神像旁,祈求失踪已久的三皇一丝垂怜。 这冷冰冰的神像又怎可能回应他们?后来,父母到了深夜也没回来,他担心地冒着大雪跑出去,一路沿着到神殿的路走去,终于在路边发现两个高耸的雪堆。 他不辞辛苦地扒开白雪,看见里面正是他的父亲母亲。父亲母亲早已冻得浑身发紫,连话也说不清。谢衣哭着给父亲用上了刚刚学会的法术,一道灵光落到父亲身上,溅起万千光点。父亲身体稍微温热了些,但只是不停含糊地叫着“好热”“好热”,然后渐渐透明,和无数点灵光一起,化作粉尘,从他的指尖,他的发丝略过,顺着长风汇聚到漫天大雪中去。 眼泪在他脸上凝结成冰,冻得刺骨,他知道父亲已经走了。这对于他们这些坐困愁城的人来说,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他抱起母亲,在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的大雪里孤独前行,拖出一条长长的雪痕。 后来母亲醒了过来,尽管谢衣逃掉了祭司们的课,不眠不休地在家照顾,依旧无法挽救她不断流逝的生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怀抱里化为一对灰烬。 一股盘桓已久的怨气突然出现,梗在他喉咙里,迫使谢衣不得不严厉地对待太子长琴。 “然而伏羲结界强力无比,牢牢囚禁着烈山部,烈山部内外交困,濒临绝境。直到我这一代,我向师尊学习法术武艺,”谢衣谈到这,面容柔和些许,“向七杀祭司学习偃术,方才打碎伏羲结界,破界而出。” “说起来……我不知道该恨你,还是该感谢你。”谢衣眼神幽深地看着太子长琴,像是一轮高高挂在夜空的残月,又像是暗夜里河上漂浮的碎冰,冷冷反射着月光。 “若不是因为太子长琴,就不会有这样的灾劫,烈山部也就不会炼石补天,更不会被赐居流月城,躲过灭族。而烈山部千年形同囚犯的岁月,也因你而起。”倘若没有这样的前情,那或许也见不到他最尊崇,最钦佩的师尊。 太子长琴没想到司幽转世多年,一朝相逢,他此生的身世仍旧与他有诸多牵扯。而这牵扯不是喜,不是爱,而是恨。 即便过去千百年,昔日天柱倾塌的劫波,终于还是追上了烈山部。 而烈山部又何其幸运,让司幽上仙转世重生,让司幽上仙带着他们侥幸逃脱灭亡的命运。而这个古老部族囚禁千万年的痛苦,一旦有了宣泄口,便会如同浪潮一般铺天盖地地向他席卷过来,直到没顶。 “我以为,你不会在意凡人的事。”太子长琴沉默良久,轻声说道,带着连他自己也没发现的虚弱。 “不,我不这样认为。”谢衣斩钉截铁道,“你生来为仙,火神大人对你宠爱至极,从不把太麻烦的事交给你来做,即便做错了,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所以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那些小小的错误,对于下界的凡人而言,该是何等可怕的灾劫。就算明白,作为天生的仙人,你也不需要去理解,去同情那些凡人。等到你终于酿成了倾覆三界的大祸,事情早已无法挽回了。” “但我明白,从前我是凡人的族长,后来是烈山部的祭司,即便在天上,我也从未忘记自己一开始只不过是个凡人。经历这么多轮回,我虽然还记着司幽上仙的那些年月,也愿意能给你一些安慰,但我不会再把自己当成一个高高在上的仙人,我现在只是谢衣,偃师谢衣。作为烈山部的祭司,我有我的责任。作为一个失去父母的儿子,我想我对你是有怨言的。” 太子长琴额上沁出汗珠,他有无数种巧言舌辩的方式,能够避过谢衣的诘问,但是他不能。天柱倾塌,是他始终避不过的错。哪怕想要推卸责任,那长眠在地底的无数冤魂也将从地下爬起,日夜萦绕在他耳边。 就连昔日故友都按捺不住心头怨恨,那些或多或少因他而死的生灵,又该对他有何等恨意? “抱歉。”太子长琴颓然长叹。 谢衣一口气把话说完,怔忪半晌,才疲惫而温和地说: “无事,是我刚才过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司幽前面,还有神女,在谢衣前面,还有沈夜。在长琴面前,还有老龙,在少恭前面,还有巽芳,泥萌不要想着我换cp哈哈哈哈 还有,我没黑谢伯伯厨艺┑( ̄Д  ̄)┍ ☆、十七、叶海 谢衣揉着额角,神情疲惫。 那些他从未在意过的,刻意忘记的过往,原来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而是沉淀在心底,在静谧和暗影里慢慢沉积,发酵,等到无意识脱口而出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淤积着这样多的愤怒和怨恨。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综]若是月轮终皎洁 作者:野性缅因 第4节 在沈夜面前,他从来都是那个笑容如春风和煦,双眼弯弯的弟子,在小曦面前,他是活泼爱笑,体贴入微的大哥哥。他不会有,也不能有,阴暗晦涩的一面。就连他自己,也从没有意识到他的另一面。 太子长琴坐在他身旁,眼里暗藏的怒火早就如同春日的融雪一般,消失不见,他看着谢衣的眼光里带着歉疚,看起来格外脆弱而无辜。 谢衣闭上眼,好将内心满溢而出的不甘和怨恨压回那些见不得人的角落。 那是他的故友,火神的爱子,昔日的天界乐神,太子长琴。哪怕他有什么过错,伏羲公正严明的判罚早已给了他足够的教训,烈山部苦苦等待了多久,他就被这红尘紫陌磋磨了多久,过的甚至比烈山部每一个人都惨。天柱倾塌的余波已经过去,太子长琴犯了一次错,却不必承受两次甚至更多次的无情审判。 烈山部,还有自己,已经迎来新生,再也不用纠缠着过去不放。 谢衣感到自己神志清明些,那些阴暗的情绪如海边潮水消退下去,空茫的失落感占满心房,像是潮水退去后遗留下的沙滩。 他意识到自己始终无法公平地对待太子长琴。属于司幽上仙的那一面想要同情着他,仿佛在雪夜里抱团取暖的困兽,想要从彼此身上汲取一些温暖,而属于烈山部人的那一面,又憎恨着他,是他让大地浊气蔓延,让烈山部的族人日日夜夜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下。 这两种想法撕扯着他,令他无所适从,对待太子长琴的态度微妙地忽冷忽热,为今之计,就只有先出门冷静一下,毫无干扰地确定自己今后对太子长琴的态度。 他是一个行动力极强的人,一念电闪而过,就当即站起来,抖落肩上不知何时飘落的梧桐叶,对着眼巴巴看着他的太子长琴说: “我要出门一趟,你在这里休息一下,等我晚上回来。这是我书房钥匙,你可以拿着它往楼上走,左手边第一间房就是,无聊时可以找些书来打发时间。二楼左手边第二间房慎入,那是我的偃甲房,里面材料工具都很尖锐,小心伤到。” 谢衣出了门,江都城清新的微风拂过脸,让他觉得清醒了点。他找了一个临江的茶楼,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自斟自饮,茶水馨香而清郁,提神醒脑。谢衣抿着茶水,日后的计划在他脑海里渐渐显出雏形。 茶馆一向是安静中带了几分喧闹,谢衣耳力超凡,店中所有人自以为无人听见的低声絮语无一例外地落入了他的耳中。这些细小的碎语恍若小溪河流,一点一滴地汇在一起,化作滔滔江河,汇进海洋,汇进这滚滚向前的红尘中去。 这就是人间。即便遭受了不知多少灾难,也依旧生机勃勃的人间。天柱倾塌的灾祸早已离他们这些人很久很久,不论是太子长琴,司幽上仙,还是上古部族,都已经被时光抛弃,沦落在从前的废墟中。 太子长琴早已遭到审判,烈山部也从深渊爬了出来,迎向光明的未来才是最重要的,死死抱着过去只会故步自封,再也跟不上时代的步伐。 况且…… 他谢衣可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 谢衣品尝着暖热的茶水,释然地笑起来。尽管不能毫无个人情感地对待长琴,尽量公正地对待长琴他还是做得到的吧。 茶馆门帘忽然被人挑开,一个拿着长杆,杆上挂着“铁口直断”字样布幡的邋遢道士走进来,一脚一个泥印。伙计心疼地看着才擦好的地面,对着他的脸色就不怎么好。 “诶,小二,你们这里没有空位了啊?”道人环视一周,发现竟然没有一个座位。 “没有没有,或许别家就有了呢,道爷你先出去找找吧。我们这家店小,坐不下啦。” “唉,我就是从其他地方找过来的。贫道走的腿都痛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了,就行行好让贫道坐会儿,歇口气,喝口茶,照顾照顾生意吧。”道人正巧看到伙计对他的泥脚印皱眉,恶趣味一泛上来,就忍不住嘴欠。 两人吵吵嚷嚷的声音传到窗边,正好打断谢衣漫无边际的遐想,他转过头来,想要看看是谁在安静的茶馆里捣乱。等到看到那个在大堂胡搅蛮缠,恶趣味发作的人影时,忍不住嘴角一勾,险些笑出来。 原来是叶海。 他从前就爱云游四海,装扮成各种人物。好听点说就是游戏风尘,乘兴而来,兴尽而归,是个身在红尘,而不被红尘沾染的高人。实则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要尝一尝,高兴的时候一掷千金地撒欢儿,没兴趣的时候抛下一切,拍拍屁股就跑了,是最最没有责任心的。 比如说他日后拜托谢衣做的竹笋包子号,往里面塞了个妖怪马戏团,天天开着到处走。玩腻了之后扔下一根偃甲烟杆就跑了,他做的竹笋包子号还有五成新呢。 从初识到百多年后,叶海依然健在,活蹦乱跳,像是时光从未在他身上留过痕迹。谢衣只能看出他原身并非人类,却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或许是寿数长久的大妖,也许是浪迹红尘的散仙?谢衣不想计较,也不必计较。 大堂里的两人越吵越大声,引得许多茶客皱眉。最终小二还是敌不过人老成精的叶海,勉强同意了他随便找一个地方坐坐的要求。 还没等谢衣举杯邀请他来,叶海就把长幡大喇喇地往背上一甩,径直向这边走来。叶海马大金刀地往座位上一坐,就大大咧咧地过来搭讪。 “诶嘿嘿,我看公子仪表不凡,贫道……贫道……可否过来借个座?”众人原本看不起这个穷酸道士,又想看看坐在窗边的那个白衣翩然的美青年如何反应,都支起耳朵偷偷听谢衣如何回答。听到道士这么带有勾引良家妇女意味的搭讪,忍不住发出鄙夷的嘘声。 “无妨,道长想坐便坐吧。”谢衣强忍住笑意,仍是温润如玉,从从容容地请他坐下,更为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那就多谢公子了,贫道正好渴了。”叶海端起杯子,一口牛饮而尽,继续锲而不舍地搭讪道,“小公子形容俊美,远远望去,身上就像披了一层神光,耀目如同天人。贫道一见之下,就忍不住为之心折。冒昧前来借座,想和公子同饮一阵,想必公子不会介意贫道过分吧。” 我现在当然介意,谢衣忍不住腹诽道。 你现在就继续装吧,等你有机会向我学偃术的时候,我迟早从你身上讨回来。 “自然不介意,道长一身修为如同瀚海,一时波澜万丈,一时水波不兴,飘飘渺渺,混混沌沌,叫人难以看清。”谢衣只作不知,口中吐出一叠叠赞美之词,“像道长这样的人,合该御风驾云,翱翔于九天之上,又或者被帝王供奉,居于庙堂之高,又怎么能屈尊到这凡尘打滚呢?” 众人只当他在恭维这个穷酸道士,叶海却暗暗心惊。最近跑到江都城来玩,听见江都城新来了个异人,一时心痒,到处找这异人。谁知一见之下,这人不仅修为高,人也买,一下没绷住,跑来搭讪。这青年面貌的人看似涵养极好,却不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一堆谀辞之中,暗指他隐藏修为,跑到凡间来厮混。 不仅人美,眼也亮,嘴也利啊。叶海兴味更浓,心中更是起了要和他结交一番的心思。 “哪里哪里,只不过微末技艺,怎么能入得了这帝王的法眼呢?要我说啊,那些什么大派的长老啊,掌门啊,才有资格去做王宫里的供奉呢。我这个穷酸的游方道士,怎么敢跑到金銮殿上去对皇帝指手画脚啊。” 哦?是吗?谢衣的眸子清亮又澄澈,似笑非笑地看着叶海一个劲地在那表演,分明是看好戏的样子。 任由他表演了一会儿,叶海自感无趣,摸了摸鼻头,无辜地望向谢衣。 “不知阁下来找谢某有何贵干?”谢衣戏谑地问道,看着叶海吃瘪还是挺有趣的。 “嘿嘿,就是闲的没事,过来看看,不行吗?”叶海眨了眨眼,反问道。 “当然可以,不知阁下——”谢衣正待再说,忽然转过头去,望向日光澄澈的天际。 一只小小的偃甲鸟,乘着微风而来,越过千山万水,飞进窗户,落到谢衣手上。一把浑厚低沉的男声流泻而出。 “谢衣啊谢衣,你当真长本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外飞来一缸醋xd 看似游戏风尘,实则到处去浪(泥垢 这两天双更,周六周日作者要去考试,周末无更(ps:差点写成了五更otz) 跑去重温初七的威风堂堂,鼻血止不住了(?﹃?)嗯……再去重温一下猫咪狐做的司幽大人的circ 最后几百字摸鱼陷入d中差点出不来了……赶紧写完去看d ☆、十八、偃术 “谢衣啊谢衣,你当真长本事了——” “你本来身体就不算好,四处游历危险重重,竟然还敢甩开本座派给你的人手,独自一人上路——” 还不等谢衣动作,那偃甲鸟就自行落在他手上,也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流泻出一把浑厚甘醇的男声来。 谢衣一惊,失手打翻了茶盏,几乎就要把它抱在怀里,再用袖子包裹住这只乱说话的鸟儿。好在他理智犹存,还记得这是沈夜派来的偃甲鸟,并不是活物,需要扳动机关,方才能关掉它的话音。 难言的惊异和甘美徘徊在他心中,谢衣早已做好了被沈夜训斥得狗血淋头的准备,等偃甲鸟突兀而在意料之中的来临时,心绪仍是波荡不已。如同一粒石子投入水中,荡起一圈涟漪。 沈夜的声音从偃甲鸟腹部的凝音石传来,如同天上的银河倾泻而下,低沉的声音说着训斥的话语,分明确带着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和如山如海般的忧心。谢衣立刻将偃甲鸟关闭,放进木匣中,死死盖住,不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听见一星半点。 叶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像是捧着什么珍宝一样地将那只不断说话的鸟儿抱进怀里,指尖点在偃甲鸟脖颈上,拨动了什么机括,那只活灵活现的机关鸟就再也不说话了。 “这只鸟儿倒也有趣。”叶海哈哈一笑,凝视着谢衣手上的偃甲鸟,看着他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铺满软布的木匣,将这只鸟儿收了进去。 “师尊来信,还请见谅。”谢衣面色如常地回答道,一线灵光自他指尖升起,在满桌狼藉的茶水上一绕,桌上又立刻变得干干净净。 “公子不用这么客气,反正也是你请我喝茶么。我还不知道公子姓甚名谁呢?”谢衣为之愕然,明明是叶海他自己要进来吃茶,凑到他这蹭个位置,何时变成了自己请他喝茶了?好在他涵养甚佳,朗然答道: “在下偃师谢衣,不知阁下名姓。” 叶海嘬着茶水,热切回答谢衣的问题。 “不过是个穷酸道士而已,有辱阁下清听,鄙人叶海。” 谢衣眼中波光一闪,“原来是叶海阁下。我与阁下萍水相逢,此前似乎并未有交集,阁下为何偏偏找上了我?” “当然是谢衣你如临风玉树,皎皎月华,人一见你,就走不动路了呗。”这分明是赤·裸·裸的调·戏之言,被叶海一番话说来,却全无狎昵意味,只同好友间互相开玩笑一般自然。 谢衣无奈摇头,只当他玩心未褪,“说人话。” “诶嘿嘿,就是临时起意想过来搭个话,交个朋友呗。我这人呐,走遍天下千山万水,就喜欢到处交朋友,看遍天下壮阔景色,吃遍天下各地美食,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 “当然,既然叶海道长有意交谢某这个朋友,谢某怎敢不从命?”看他要装到几时? “这就对了嘛。”叶海笑起来,自有一股豪爽的气质,“不知道谢……什么?偃师?刚才那只飞到你手上的鸟儿是什么东西?” “叫我谢衣就好。”谢衣轻抚怀中木匣,神情柔润,“那是偃甲鸟,偃师之间用来传声传信只用。偃甲如鸟,能振翅飞翔,极短时间内就能跨越千山万水,送到收信者手中,比一般驿站传书便捷不少。更能录下人声,将人的语音语调,原封不动地保持。” “此物为偃师特制,机关精巧,以偃师灵力驱动,一般人往往无法完好地拆卸,更无法仿造。叶海要是想要,我做一个送给你就是。” 叶海听得入神,不免出声问道:“偃师是什么?” 谢衣一顿,方才想到,在流月城司空见惯的偃术与偃师,在下界几经变乱,终至失传。 偃术为神农首创,与机关术近似,却又比机关术更精巧复杂百倍。机关术只需要画好草图,拼装好机括,便能使用。但是偃术不同,偃术组件比机关术的组件更为复杂,不仅需要大量珍惜材料,对于偃甲的要求,也格外严厉,就连刻错头发丝大小,也要遭立刻废弃。 而偃术的传承,偃师的造就,也格外艰难。偃术不仅需要海量的理论,还需要天才横溢的想象力与创造力。而同时具有这两点的人,往往身体羸弱,无法胜任偃术所需的庞大灵力与高强武艺。就算上述条件全数符合,师父也必须层层考核继任者的心智与品行,以免继任者仗着高强偃术胡作非为,引来他人剿杀,令偃术传承断绝。 但凡有人达到上述一点,无一不是世上顶尖人物,此时在他们看来,偃术既不能长生,也不像法术那样威力强大,玄奇奥妙,对他们而言,实是如同鸡肋一般,又何必去学。好在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秉着一腔热血,向隐于人世的偃师请教,这自三皇神农传下来的偃术,就这样艰难地延续着。 百草谷墨者和信奉女娲的天玄教中或许还有少量偃术残存,但是在这茫茫人海中,遇见一个偃师,是何等幸运。 谢衣捧起白雾缭绕的茶盏,酝酿半晌,方才沉稳地开口: “偃术、偃师本就是一体两面,偃术造就了偃师,偃师又传承了偃术。所谓偃术,你也可以理解为机关术,但偃术比机关术更难。偃术做的东西,叫做偃甲。偃师用偃术做成的偃甲以灵力驱动,能随偃师心意而动。偃甲预设好步骤,甚至可以脱离偃师驱动,自行运转,做成一些事。偃术比机关术复杂得多,精巧得多,但是更灵活,作用的方面更为广阔。” 这声音温润慈和,如同带着暖意的温泉,脉脉流淌过所有人的心田,令人忍不住想一直听下去。 “一旦有人学成偃术,便可做到许多从前根本做不到的事,比如上天下海,短短数月之内,就能够游遍神州,逢山开路,遇海架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偃师想,就可以凭借手中工具,造出许多有用的偃甲来。但是——”众人忍不住伸长了耳朵。 不知何时,茶馆中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寂静无声地听着谢衣的讲述。 “偃术虽然威力巨大,精妙远超机关术,但也因为它的精妙,传承极其艰难。没有天赋者,绝难学成偃师。相比而言,拜入修仙门派修习仙法,或许还比这更简单些。至少一旦拜入门派,就能够习得法术。修习偃术,纵有天资,还需有毅力,不然,就是一事无成。叶海道长,你可要我给你做一个偃甲鸟?” “要,要,当然要!这么稀罕的东西,我还没见过呢。等我回去瞧瞧,说不定也能琢磨出什么来,到时候做点东西献上去,可不是就有一场富贵?”叶海两眼放光,盯着他怀里的盒子,恨不得立马就把它抢过来,献上去换来金银珠宝。 “那到时候我做一只,还在这里见面?” “当然。没想到我随便一走,就能弄到一件宝贝,真是值了。小道我还有事,就先离开了。”叶海把那“铁口直断”的长幡拿在手里,晃晃悠悠又径直出了门。 “慢走。”谢衣摇摇头,这叶海,还真是的,明明过来买茶喝,最后还是要他来付账。算了,出来风也吹够了,事情也想清楚了,还是回去吧。让太子长琴在家里等久了,以他的性子,不知道还要干出什么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任何cp都不能动摇我沈谢的决心,一写沈谢就鸡血,写叶海就卡死…… ☆、十九、夜 栽着梧桐的小院静悄悄的,两把椅子并排放在树下,落满金黄的梧桐叶,而坐在椅子上的人已经不在。 谢衣开了门,踱步进了小院,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他估计长琴在屋里,便轻手轻脚地进了屋。他现在客厅里走了一圈,视线从宽广的桌面一路滑到绘着岁寒三友的屏风,始终看不到长琴地影子,又上楼打开书房房门。 他在书房么? 谢衣拉开房门,仍是看没有看见太子长琴的那单薄瘦弱的身影。书房内飘着一缕袅袅的残香,一架无徽无弦的古琴横放在小几上,上面的浮尘被人用软布仔细擦过,杏黄的穗子垂落在茶几边沿。 书架上有几本书被抽了出来,看过之后整整齐齐地叠在桌上。笔架上的狼毫和砚台都有用过的痕迹,毛笔和砚台上都有暗色的湿痕。 太子长琴不在书房,但是进过书房。 谢衣走过去,抱起这把无弦琴,将它挂到墙上。 他在太子长琴先前的房门站定,果然听见了长琴平缓的呼吸声。这声音绵长柔弱,若有若无,里面的人似乎睡了。谢衣将手搭在门上,想了想,还是没有敢推门而入。 毕竟之前对长琴的话说得实在有点伤人。他在红尘中辗转漂泊了那么多年,故友一朝相逢,本以为终于找到了一个暂时停泊的港湾,却不料听到了故友的怨言。倘若换做是谢衣自己,心中一时也会无法纾解,还是不去打扰他了。 谢衣在门前伫立许久,终于还是转身下楼,唤来偃甲人到厨房中。 鉴于曾经看到自己可怕的厨艺,谢衣早就干脆利落地绝了亲自下厨的念头,转而对偃甲人稍作修改,使之能够照着食谱,严格控制用量和时间,做出勉强能够入口的食物。 将准备好的腊肉和豌豆放入米中,谢衣不敢再动手,将锅交给偃甲人,任由他放在灶上,便去了偃甲房。 门外响起轻轻叩门声,谢衣撤去封门的法术。偃甲门自动向两侧划开,一股炉灶间的香气从门外传来,原来是偃甲人做好饭菜,端了上来。谢衣放下手中的锯子,头发上还带着木刨花,从房内出来,端起一盒装得整整齐齐的饭菜。 偃甲人手上一轻,按照事先设定好的程序自顾自地下了楼,呆立在客厅一角待命。 谢衣取出自己的饭菜,随意摆在搁满工具的工作台上,托着漆盘,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太子长琴蜷缩在床上,将自己藏在帷幔的阴影中。他不是不能理解谢衣的话,这诚然是他罪,但当他从谢衣口中亲自听到那些话时,仍是忍不住心脏一抽。 瓷器轻微的磕碰声从门外响起。 太子长琴虽满心抑郁,仍是忍不住探身,自帘幕内投去悄悄的一眼。屋内悄寂无人,唯余一格昏黄的透过窗棂,投影在地上。 太子长琴披了一件罩衣,光润的脚趾踏在柔软的绒毯上,朝门前走去。他在门前站定,似乎要去开门,又气定神闲地在门前一尺之地驻了足。 透过门缝能够看见白色夹杂了褐红的长衣闪过的片影,那是谢衣身上衣着的颜色。 两人都没有开口,彼此间隔着门板,呼吸相闻。 谢衣又在门前徘徊半晌,似乎在确定什么,太子长琴平复呼吸,赌气般装作睡了。谢衣静静等了一会儿,终于悄然离去。 依旧是这一间小小的斗室,桌上杯盘狼藉,偃甲人无声无息地收走了碗碟。 屋外起风了。风声飒飒,打在窗上,像是无数冤魂扣着心房,向他索命一般。太子长琴深觉不安,披衣而起,偷偷打开房门,跻着拖鞋,兀自望着自书房透出的烛火。 在这一片昏黑的天地中,亮起了一盏烛火,像是无数平凡人家门前的灯笼一般,抚慰了游子思想的魂魄,也将他心中不安的躁动平息下去。太子长琴望着那团光,只觉得一股温暖而不炽热的力量涌入了心田,将他那些恶浊的心念照得透彻,再将它们化作一片晶莹澄澈,宝相庄严的琉璃。 那些从未停止过一刻的心绪陡然平静下来,就像是回到了昔日榣山奏乐怡情的时光,太子长琴站在门外,思绪却凌空飘起,同空中的另一股意念一触即收。那意念神秘而强大,温暖而包容,就像是三月春风,冬日暖阳,融化人心中一切不平事。 无需行动,无需赘言,从那股意念中传来深切的歉意和温柔的关怀,太子长琴立刻就明白了谢衣想对他说什么,心中的块垒也自然而然的消失。 太子长琴身躯舒展地躺在床上,此刻他听到的不仅是呼啸的风鸣,还有屋外梧桐霜叶坠地,秋虫低声絮语。 太古的事,人间的事,天上乐神的心,二魂三魄的心,都一一在他眼前流过。 斜月横天,疏星炯炯。 谢衣小心翼翼地捧出偃甲鸟,扳动脖颈上的机括。 沈夜醇厚如酒的声音又重新流泻出来,充满了整个静谧的房间。 “谢衣啊谢衣,你当真长本事了。你本来身体就不算好,四处游历危险重重,竟然还敢甩开本座派给你的人手,独自一人上路。你说,你要是回来了,本座该如何罚你?”紧接着,声音又转得柔和,“罢了,你也是这个性子,你决定的事情,绝无更改,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后悔。你既然把那些祭司留下来,我也就收回去,照你的意思,让他们都去建立新的据点,帮忙转移族人。” 谢衣凝神听着,唇边不知不觉绽出笑容。 “下界机遇无数,也危险重重,万事以保全自身为主,切莫涉险。为师言尽于此,再说多了,你又嫌我唠叨,罢了,好生保重。” 怎会嫌师尊唠叨,谢衣心道,手上却不慢,破开偃甲鸟腹部,取出流月城寄来的凝音石,在手上反复摩挲把玩良久,才重新挑出一颗新的凝音石放上。 “师尊莫生气,弟子错了。”谢衣带着笑意道,“弟子在下界一切都好,下界风物,实在令弟子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弟子没有涉险,完完整整地呆在江都城里看书呢。难道在师尊心中,弟子就是等那酷爱危险之事的人?” “弟子在下界搜集了许多畜牧稼穑,纺纱织布的农书,还有用草药治病的医书,这些东西都十分有趣,也很有用。烈山部下界之后,不再受到神农神血庇佑,无法不饮不食而活,这些东西正好对烈山部有用,弟子就想先找齐这些东西,省得烈山部人下界之后一无所知。如果有机会,师尊派一个祭司过来,把这些东西都带上去吧。” “对了,师尊,弟子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给你说。”谢衣肃容正衣,神态庄严地对着桌上地偃甲鸟,“弟子在下界,遇到了从前司幽上仙的故友,太子长琴。” “太子长琴这个名字,虽说族人们几乎都记不起来了,但是有机会接触典籍的祭司们仍旧牢牢记着,不是吗?” “太子长琴被伏羲惩罚,贬为凡人,但在流放途中,被龙渊部以血涂之阵抽去命魂四魄,筑为凶剑焚寂。剩余二魂三魄不甘散去,辗转在这人世间漂泊,弟子收留了他。弟子很矛盾,一方面怨恨他,一方面又同情他,最后弟子还是将他留在了身边。我想,烈山部即将下界,开始新的生活,也就不要抱着从前的恨意继续生活下去。我并不是想天真的要所有族人都原谅他,只是希望,师尊能好好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对待他。” 屋外桐叶声声,缓缓如一曲悠长的调子。房中玉壶滴漏泠泠,谢衣双睫不曾合上,精神奕奕又正襟危坐地对着偃甲鸟,说出心中考虑已久的想法。 “弟子想带着他四处游历,同时寻找灵物和不全魂魄的方法,还望师尊成全。另外,小曦还好吧,她一向被噩梦困扰,弟子在下界买了许多新奇玩意儿,还做了一个偃甲,到时候和这些书一起捎上去。等到小曦醒过来的时候,就拿这些东西哄她开心。” 一想到小曦纯真无瑕的笑颜,永远都是那么瘦小的身形,谢衣忍不住又怜又爱,声调中带上从未有过的柔软。 “嗯……师尊,弟子要说的就是这么多了,夜深了,弟子要去睡了。师尊也要早点睡,多加些衣服,多用点五色石也无所谓,反正不要累坏了,就这么多吧。” 偃甲鸟振翅而去,向着那一钩残月飞去,越海翻山,向着那层云万里的夜空而去,投入那闭锁着薄薄结界的孤城,落到那个身披黑衣,强悍而刚毅的统治者手上。 谢衣走到窗旁,任由银白的月光洒落一身白衣,眼光极深极沉地凝视着那一钩高挂的残月。 在那孤寒的城中,十数年朝夕相对的深情厚谊,无声默契,岂是这区区海阔山遥,碧落长空所能阻拦? 此时……相望……不相闻…… 愿逐……月华……流……照……君…… 作者有话要说:  吐魂~ 我他喵的终于把双更憋出来了 凝音石不需要取出来就可以再次录音。 虫子已捉 ☆、二十、图南 接下来的数日,谢衣呆在江都城的居所内,整日除了外出搜寻灵物,接取侠义榜,就是制作偃甲,好不逍遥。等到和叶海的约定之期,就带上那只早就做好的偃甲鸟,去往茶馆,将之交到他手中。等到叶海再次出现时,身上却是褪去一身道士装扮,锦帽貂裘,一幅王侯公子打扮,倒让茶馆中看他笑话的人掉了一地下巴。 谢衣对此毫不惊讶,叶海就是这样的人,哪怕他有一天扮作乞丐出现在他面前,也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而谢衣的镇定,倒让叶海对他高看一眼。一来二去,倒也有了几分交情。 期间也有许多交游广阔的人士辗转打听到了他的居所,不分日夜地前来拜访,谢衣不胜其扰,又担心太子长琴遇到不测,索性在门前布下迷阵,消失在众人眼前。 此时谢衣将江都城里里外外走了一遍,附近的能人异士都统统拜访了一遍,能到手的灵花灵草也都收集完毕,便又起了出行的心思。但是不巧,太子长琴那夜吹了凉风,寒咳不止,谢衣为他延医请药,又折腾了好一段时间。 等到太子长琴完全好转时,几场秋雨一下,气温骤降,北雁南飞,江都城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都已经裹上了厚实的夹衣。 叶海几日前就离开了,他本是要北上碧粼湾,到江都城来不过是临时起意。现在他满足了好奇心,又逆着南来的归雁,转道北上了。临走之前,他用偃甲鸟向谢衣捎了一封信,说是南疆有信奉女娲大神的部落,不妨联络一下。关于谢衣一直在搜集的灵花灵草和火神祝融部族的消息,也有所发现。 叶海来信道,南疆气候温暖潮湿,物产丰美,不论是灵花灵草,还是灵矿,都在南疆有所出产。许多中原已经采掘殆尽的东西,在南疆还有遗存。关于火神部族的事,叶海倒不是很确定,他在南疆游历,曾在一些古老遗址上发现过火焰的符号,时隔千年,依旧散发出十分明显的灼热灵力。他不敢确定那到底是不是祝融的标志,要谢衣亲自赶去看一看。 谢衣收信之后,确定了几个方向。一是南疆,因着在那个未曾发生的未来,他曾经长居静水湖,又有疑似火神遗址的地方出现,更是要去看一看。二是极寒极冷的北方,在那些永冻极寒,大雪封山的地方,更易催生对火的崇拜,火神也许会降下神念,将温暖赐予那些在冰雪中生存的部族。 虽然沙漠之类极其炎热的地方,也容易对火神产生敬畏,但他从西域诸国而来,清楚地知道那些国家原本崇敬的乃是神农,但经过不断的演化,鬼神林立,渐渐失去了对上古诸神的信仰。如此,也不必去西方劳动一番。 收信之后,因天气转冷,谢衣原本想等这个冬天过去,来年开春时再走,但奈何太子长琴心情急迫,日日念着父神的消息,只好收拾行装,准备出发。 此日天高云淡,秋风送爽,正是一番疏朗的清秋景象,谢衣拿出代步的偃甲车,和太子长琴低调地出了城。 “谢衣。” “嗯?” “多谢了。” “哪里的话,你神魂虚弱,连带身体也无法健康。我照顾你,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谢衣坐在偃甲车沿上,手里雕着一个偃甲,眼里神光湛湛,说不出的灵动耀目,萧疏轩朗。 “哈,那就不说这事了吧。”太子长琴裹着狐裘,坐在车里,挑起窗口的竹帘,眼神淡远地望着澄明碧空上一缕随风舒卷的轻云,“这些天过得真是平静,平静到我以为,那些艰难的日子就像一场梦,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些天我一直想要到南疆去,真是麻烦你了。” “说起来也奇怪,之前这么迫切地想要回去,真正启程的时候,又害怕回去,生怕只是一场空。” “那里本来就已经没有人了。叶海告诉我,那里本来就是一个遗址,根本就没有人。况且我也无法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信奉火神大人的部族曾经住过的地方,具体是怎样的,还要到那再说。就算是火神大人的部族,现在也搬走了,到底去了哪里,还要再仔细寻找。就当是一场空罢。” “也是。”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清秋已降,白露为霜,山间层林尽染,片片金色小扇随风而落,铺满整个山道,将整个山道都染得金黄。 林间鸟鸣婉转,叶底不时闪过不知名的鸟儿娇小的身影。秋冬将至,山野间的生灵都忙着储存过冬的食物,就连修行有成的妖灵,在他们车轮轧轧滚过时,还紧紧抱着手中的果子。 每当夜幕降临,四野又响起一片虫鸣,天穹如盖,星垂山野,仿佛伸手就可将星辰摘落。谢衣展开偃甲车,形成临时住所,又在周围设下重重结界,作为防护。太子长琴高卧其中,自然安全无虞。 用过晚饭后,谢衣褪去平日所穿的白衣,露出一身暗色劲装,如同一只强而有力的鹰隼,在群峰间辗转挪移,凌空虚度,迅捷而灵巧地摘取山崖绝壁上生出的奇花异草,挖出深藏地底的灵玉灵矿。 等到晨光熹微,第一缕朝阳紫气升起时,又若无其事地带着满怀收获返回驻地,打理好一切。 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近年关。南疆气候温润,比起长江一带的湿冷,更为温暖。饶是如此,山间也下了一场薄雪。 一刹那间天地缟素,八方银装素裹,肃杀气息油然而至。秋日饱满的果实已经落尽,只剩下枯枝披着一层霜雪,在萧萧寒风中瑟瑟发抖。 车轮滚过薄雪,发出细微的破裂声。谢衣乘着偃甲车,从山道上驶来,遥遥望见一个灯火通明的山村。 朗德寨正值每年一次的大祭,全村人聚在一起,摆上祭品,燃起篝火,彻夜不眠的舞蹈高歌,向冥冥中那高不可及的天意祈祷,以求来年丰收。 “要下去吗?”谢衣向望着山寨的太子长琴问道。 “不了。我只是想起来,从前父神的部落也这样祭祀过。”太子长琴轻声答道。那时候他被渡为仙身不久,又好静,祝融又是个开朗的性子,看他待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的,免不了找些事情让他做。 那时父神拉着他,幻化成普通人的样子,就这样走进人群中,跟着他们一起吟哦着祈祷的祝词,跳起刚劲又苍凉的舞蹈,这些人竟没有一个发现他们崇敬的神就在他们当中。火光映在父神的脸上,眼睛里也好像燃起了一团火焰,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父神会到那些毫无力量的人中间来了。 时如逝水,千百年转瞬流尽,他被从高高在上的天上打落人间,独自遗落在时间的罅隙,而那些曾经遍布大地的上古人族,也不知被冲刷到了哪里。 谢衣默然,烈山部也曾一次又一次地这样祭祀过。只不过那只是绝望之下的自娱自乐,好让他们这些囚徒获得一些微茫的欢笑,每个人的心里都清楚,神农神上不会再回来了。朗德寨中所拥有的,正是烈山部曾经从未有过的生机和活力。 而当烈山部重现生机后,他又因故离开流月城,除开那次狂欢之外,竟再也无法参加之后的庆典。 谢衣在山上凝望着这些人,看着地下那些攒动的人头,心底涌上一丝歉疚与怅惘,更多的是庆幸。 至少,朗德寨不必再竖起一颗“无忧树”,村民不必自相残杀,造成尸横满地的惨状。寨中那个叫做巴叶的孩子,也不必离开他的娘亲。也不会有人以幻术日复一日地欺骗他的母亲,让那个失去丈夫和儿子的女人日复一日地枯等至生命的尽头。 更不必……因为偃甲一时出错,杀掉雩风。 “那就走吧。” 车轮辘辘滚过,驶向谢衣早已心仪的地方。 经过朗德寨不久,就是一个占地颇广的湖泊。冬雪刚过,湖边草草堆积着许多半化不化的白雪,湖边往来野兽甚多,在上面留下了一个个灰黑色的脚印。 谢衣停下脚步,遥遥远望水天一碧中心的一个隐约黑影。 对于静水湖,他既熟悉又陌生,在个永不会达到的未来中,他曾经亲自动手,修筑了这个宽大而寂寞的居所。他无数次在庭中赏月,凝望着那轮朔望变化的月亮,也遥望北疆那一点隐约的红影,深深思念永远无法归去的故乡,和遭到他惨烈背叛的师尊。 然而才住进去不久,他就折戟捐毒,被沈夜带回了流月城。而继承了他意志的偃甲,在这里一住就是百年。 这百年来,他一直谨遵着他的愿望,人间绝迹,深居简出,除开整理偃术典籍之外,就是安心研制偃甲。若不是那个还有几分轻狂气的少年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怕是会住在这里直到天荒地老。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边一角,他都如掌上观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太子长琴见谢衣神色有异,捅了捅他,谢衣回过神来,向他歉意一笑。 “抱歉,刚才我在想,怎么在这里建一所宅子,一时沉浸在里面了。” 他要在湖心小岛中建造一座宅邸,一座比从前更大,更美的宅邸。 作者有话要说:  作死地按了一下刷新,结果稿子没了,重打g ☆、二十一、祝融(一) 谢衣和太子长琴并未在静水湖停留太久,草草在湖心小岛搭起一个暂居的房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叶海所标示之处。 祝融遗址深藏在绵延起伏的群山之中,山腰的旗云随风飘卷,像一张洁白的大幕,掩住遗址的真容。山路崎岖险峭,一面是垂直的山壁,一面是云波诡谲的万丈深渊,满布青苔的路面仅有尺许,仅容人扣住石壁侧身而行,稍不注意就有坠落谷底的风险。 悬空栈道之后,两人又沿着盘绕萦回的山道走入深山。小道依然狭窄而泥泞,两边怪石嶙峋,如同两道直插天际的利剑,将头上阴暗的天穹割成一道细小的裂隙。灰白的石壁上丛生着许多奇异植物,枝干怪异扭曲,叶片完全退去了应有的绿色,转为不祥的暗紫。 山间的雾岚漂浮在崖间,千百年来腐熟的根茎和枝叶混合着无数死去生灵的尸气,化为一股五色斑斓的云霓,带着甜腻醉人的馨香,无声引诱着来往的行人坠入织好的罗网中。 瘴气…… 谢衣皱眉,取出一粒红色丹丸放入口中,太子长琴的胸口处也挂上了一个香囊。 山壁上嵌着许多灰白的骸骨,有些年岁久了,几乎和石壁合为一体,无法辨别,有些还带着黑红的烂肉,摇摇晃晃的悬挂在山崖上。谢衣甚至在上面发现了许多人的头骨,这令他升起强烈的不安。 叶海到底是怎么确定这里是火神部族遗址的?这样凶煞的地方,怎么能够成为侍奉神明的所在? 谢衣暗自掐起法诀,金绿色灵力骤然张开,灵力催生的枝蔓在空中联结,编织成一张绵密的光网,笼罩在两人身上。太子长琴摸了摸手上那一重流转的光华,发现这层防护坚韧而柔软,带着厚实的神农灵力,无微不至地保护着他。 两人暗自警惕地再走了一截山路,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些被风雨侵蚀的残垣断壁。谢衣看见石壁上刻着一些字样,拿出通天之器,就要上前读取石壁的记忆。 吼! 太子长琴一惊,立刻凌空拂弦,一道音刃打出,藏身于断墙后的妖兽立刻倒地身亡。铮然琴音袅袅不绝,似乎惊醒了遗迹中某种神秘的存在。它无形无质,无色无相,唯有海潮般恶浊的灵力和一股不绝的怨念围拢过来,将还未消散的琴音捕捉、扭曲、放大,再将之反射回来,惑人心智,令人发狂。 小心!谢衣身形急退,来不及查看石壁,就拉着太子长琴退至山道尽头。 “这里有古怪,最好不要贸然进入。”谢衣低声说,和太子长琴一起跃上山巅,借着高度查看那个阴气森森的地方。 此地是一个盆地,四面八方被遮天蔽日的高山环绕着,树木葱茏,不见日光,唯一与外界相同的道路,就只有来时的一条山道。谢衣运灵力于双眼,发现此地虽然是谷地,但似乎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人为造就,四周石壁光滑如镜,像是被什么利器切开,又像是被绝大法力镇压于此。 谢衣右手覆上偃甲镜片,将谷中情况尽收眼底。山谷中屋舍俨然,民居、仓库、水池、祭坛应有尽有,他甚至能勾勒出千百年前这里人来人往,宁静和谐的生活。时移世易,那些曾经在这里的居民,已经化作散落在地上的白骨,竟像是在一夜之间死亡殆尽一般。谢衣还想再看,这谷中的事物都蒙着一层难以穿透的灰翳,幻化出千万张哭泣的鬼脸,强行驱逐了他的目光。 原来如此。 这里早已是一个坟场,这片谷地又形成了一个陷坑,无形的力量闭锁了整个谷地,葬身于此的魂灵不安,就出现恶灵作祟之事。谢衣扶着偃甲镜片,一个问题解决后,更大的疑问又如同从水底逐渐升起的水泡,越来越大。 既然是亡魂作祟,那为什么就连山道上的植物也随之异变? 不,这一定不只这样。 身为奉祀火神祝融的部族,所处的位置不说有多么得天独厚,但至少不能像这样,到处弥漫着浊恶的灵力。南疆人迹罕至,未曾有人踏足的灵穴也不在少数,要找一处灵气充裕的地方安身立命也从来不是难事,怎么可能建立在这样险恶的地方? 或许……这里曾经遭逢大变,以至于形成了这样的险地。 谢衣忽的脑中一清,像是苦思许久的困局终于有了出路,浊恶而磅礴的灵力、四壁山崖上抹不去的痕迹、地上累累的白骨……这一件一件,被一条无形的线索贯穿起来,如同串起一颗颗珍珠一样,最终指向迷雾之后的真相。 这里究竟是不是火神祝融的部落?又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个部族一夜之间灭亡?为什么个废墟塌陷,形成陷坑? 眼前的谷地笼罩着重重迷雾,既让他心惊肉跳,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他不由自主想去靠近,想去探究。谢衣执刀在手,和太子长琴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要真正解决这些问题,只有在谷里才能得到答案。 谷中静默无声,就连分毫的风声也听不见,空气仿佛凝固。阴云四合,封锁来时的路口,枝干虬结的变异植物斜向生长,黑黢黢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在他们走后,一只偃甲鸟突破瘴气的封锁,自崇山峻岭而来。谷中四合的阴云宛如金铁,看似柔弱,却无懈可击。等到偃甲鸟靠近时,又分出无数触手,仿佛活物一般缠住偃甲鸟,想要将之拖进谷内。 偃甲鸟上附着的灵光骤然爆起,无与伦比、深不可测的金红灵力与那不祥的力量相碰撞、相交锋! 山道上回荡着霹雳一般的轰然巨响,流月城中,孤身坐着的掌权者豁然站起,望向遥不可及的南方。 如同一粒石子落入水中,阴云只微微起了波澜,散开一瞬,又重归宁静。那些轰然鸣响,一分一毫也未传进两人的耳中。 不见天日。 这是太子长琴踏入这里的第一个想法。 那股神秘的力量被他们再次扰动,惊醒了沉睡在此的怪物。好在他们早有准备,那些不自量力的怪物全都被撕成了碎片。 “这是……尸体?”太子长琴敛起衣襟,蹲下身细细检视地上被放倒的怪物。 那分明是人的形态,身上还挂着腐朽残破的布片,脖子上挂着沾满泥土的银饰。未曾腐烂完全的身体上暴露出森森白骨,流出发黑发臭,但还没有完全凝固的血液。太子长琴召来清水,将那块银饰冲刷干净。 那上面分明地刻着火神祝融的徽记! 太子长琴顿时感到一股锥心之痛,不由把指甲深深扣进血肉中。 父神……父神的部族,究竟遭遇了什么,竟然连死后也不得安宁?有没有人还活着,逃了出去? 太子长琴脸上血色尽退,他怎么也没想到,寄托着他希冀的地方,竟然是这样的惨状!他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一股虚幻的黑气从尸体上腾起,缭绕在他周身。 耳边不知何时听见了悲切的哀哭,一时是伴侣浓情蜜意的爱语,一时又是斩钉截铁的否认;一时是悭臾信誓旦旦的承诺,一时又是天柱折断的巨响和众生万灵的诅咒;一时是天帝伏羲冷酷无情的判罚,一时又是被抽取魂魄,炼为焚寂的惨嘶…… 太子长琴只觉置身漆黑无光的归墟,被无数漩涡和诅咒撕扯,直到粉身碎骨。千万盏幽绿的魂火点起,如同一双双注视着他的怨毒的眼,齐声在耳边唱诵着饱含恶意的挽歌。 来吧,到我们这里来……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活着有什么好,死亡才是最终的归宿…… 太子长琴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仙!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不!我不是…… 不是什么?太子长琴也回答不出来,只能在这一片漆黑的空茫里仓惶后退,不知何处来,又不知何处去。虎视眈眈的鬼火一拥而上,虚空中伸出无数利爪,争先恐后地向前伸着,追着太子长琴跌跌撞撞的衣角,想要将他拖下来。 诸邪退避,破! 就在那些鬼爪触碰到他衣角时,太子长琴皮肤上骤然浮起一片金光,在半空中组接为盾,气势万钧地反压过去! 如同朝阳升起于波涛万丈的大海,火焰撕裂万载的寒意,鬼火畏惧地后退,如同泡沫一般惨叫着消失。一股温热的灵力游走四肢百骸,温暖他冰冷的躯体。黑暗徐徐裂开,露出幻影之后的景象。 这…… 太子长琴眨了眨眼,发现自己仍在那具尸体旁,身边守着谢衣,正将修长的手从他额上放下。 “你被魇住了。”谢衣的声音此刻听起来,竟有一股格外安定人心的力量。 “手放松,你手上的血腥味会引来更多怪物。” 谢衣低头,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清凉的法术落到掌心,血肉自动弥合,直到光洁如初,再无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开启新副本~ 做了一个作者专栏的按钮,结果发现笔名有口口,囧 ☆、二十二、祝融(二) 作者有话要说:  开着太华秘境的妖境迷踪码字,大晚上写着写着感觉背后发凉。我要用这个来报社! “手放松,你手上的血腥味会引来更多怪物。” 谢衣低头,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清凉的法术落到掌心,血肉自动弥合,直到光洁如初,再无痕迹。 “谨守心神,灵台空明,不要让你有机可趁。” “我明白。”太子长琴咬了咬唇,借着舜华之胄的灵力梳理全身经络,将最后一点黑气的残余清除出体内。他是太子长琴,火神祝融的爱子,昔日天界乐神,绝不可被这区区幻象所打败! 谢衣将横刀交至右手,挡在太子长琴身前,面色凝重地警惕前行。 山谷中浮动着难言的灼热火力,本是清圣的神力像是被某种力量所污,竟散发出丝丝诡异气息,既热得叫人发狂,又冷得渗人心肺。 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其上的斑驳痕迹却并不像是被风雨自然侵蚀,倒像是被什么□□一点点蚕食殆尽,留下大片的黑迹。墙上绘刻的符文谢衣并不认得,太子长琴站到石壁面前,毫无意外地认出了火神祝融的痕迹。 地上到处散落着残缺不全的白骨,和一些落在周边的粉末。 太子长琴强忍心痛,蹲下去细细观察,发现无论是这片土地,还是这些白骨,都隐约升腾着一股虚幻的黑气。 这片土地已经完全被污染了。 谢衣捻了一些粉末放在手帕上,发现那些粉末的材质有些是骨头,有些是铜铁,在观察它们在地上留下的轮廓,应该是刀枪箭簇一类无疑。这些东西在人的手边出现,只有一个可能—— 这里发生了战斗。 既然发生了战斗,那尸体身上应该有伤痕。谢衣打开偃甲镜的机关,细致地检阅这这具在山谷中沉睡了无数个年头的死尸。既然发生了战斗,那尸体身上应该有伤痕才是。 但是令他惊骇的是,那具尸体的白骨上并没有任何细微的伤痕。那些白骨根根完好如初,细腻洁白的骨质微微泛黄,沁出丝丝血色。骨头之下的土地,全然是一片黑紫,那分明是人血浸入土地之后,才形成的颜色! 也不是中毒。 除开浸血的土壤,一切都是人寿终正寝后呈现的状态,但是根据骨龄,他甚至还很年轻! 这绝非正常死亡。 就像是某种不可见、不可知的存在将他一瞬间杀死! 黑紫色浊恶的灵力在白骨上升腾,扭曲着变幻出无数面孔,一会儿是巫山神女身首异处,一会儿是沈夜血流满身,甚至连小曦的面容都出现在其中,半张完好半张腐烂的面孔正在朝他嘻嘻一笑。 “嘻嘻,谢衣哥~哥~” 谢衣心头大恸,旋即无名火无法遏制地燃烧上来。 竟敢将他在意的人折磨至此! 好在他还有半分理智,咬住舌尖,借由那一阵刺痛守住本心,驱动身上舜华之胄,金光暴涨! 黑雾悲鸣一声,被那股如火如荼的灵力一击,顿时散作烟尘。再看那具尸体,比之刚才,却是清明了许多,再没有那股蛊惑人心,诱人发狂的力量。 谢衣鼓荡灵力,提刀在地上画了一个圆,隔绝周围那股力量,两人一并站了进去。甫一站定,神思立刻清明许多。谢衣稳下心神,飞速分析当前局势。 那些如同丝絮般漂浮在空气中的东西,浊恶无比,阴冷不堪,更有挑动人心绪的力量,倒与他在流月城破的时候,在心魔身上所感到的气息有所相似,但又与他记忆中不全相同。 这东西似乎与魔气同出一源,但又泾渭分明。若要把魔气比作暗无天日的黑夜,这气息就像是夜尽将明时那一段半明半暗,光明与邪恶交织,污秽与清圣相杂,又掺入了一股,不,是许多股气息,形成了一个全新的存在。 这不是司幽上仙所见过的魔气中的任何一种。 若要说的话,这里给他的感觉,更像是一夕之间死伤殆尽的安邑废墟。 安邑……安邑…… 这……我想起来了! 最初入侵这里的,的确是魔域的魔,杀死了这里所有人。就像是心魔入侵流月城一般,大肆倒行逆施。只不过流月城更幸运,外面笼罩着天皇伏羲的神力,魔域从不敢大张旗鼓的入侵,只能以心魔作为马前卒,润物细无声地渗透这座神裔之城。好在他即时取回了龙珠,龙神钟鼓的力量足以摧毁前来试探的魔人,这才保全了他的故乡。 而以残留在这里的魔气量来说,攻占这里的绝非是一个两个魔人,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魔人以绝对优势的力量击碎了祝融部族的保护力量,短短一夜之间就将这里屠杀殆尽。 谢衣眸中似乎浮起冲天的火光,刀光剑影之下,那场绝望而惨烈的战斗。凡人的武器根本无法伤及哪怕最弱小的魔人,除开侍奉神灵的巫祝,普通的族人在魔人面前是根本手无缚鸡之力的!而魔人却可以利用魔气的特性,轻轻松松杀光所有人。 后来,大概是巫祝绝望之下向火神祈祷,引发了火神的关注,神力隔空镇下,这支不可一世的军队又在火神的无边伟力下,化为齑粉。整座山谷因此塌陷,形成了一个极为险恶的地形。原本鸟语花香,山清水秀的部族,就此成为了如今这个横尸无数的坟场。 过去的无数年里,清与浊在此交战,光明与黑暗在此相对。 亡魂被惊起,被困锁,土地被污染,被腐蚀。 清气、浊气,死气、怨气,血气、地气,无数种巧合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与当初安邑极为相似的环境!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综]若是月轮终皎洁 作者:野性缅因 第5节 当初安邑被伏羲设下结界,死去的亡魂无法转生,最后转成了—— 魔。 谢衣不由毛骨悚然,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片土地,已经变成了孕育魔族的温床。这些棉絮状的雾气,正被残留在此的魔气蛊惑着,引导着,突破火神清圣神力的封锁,向着魔气渐渐演变。 到时候,不甘死去的亡魂会洗去记忆,只留下暴戾的情绪和嗜杀的欲望,自魔域汲取力量,从虚空中凝聚形体,转生为魔。 幸好来的时候还在演变中,再来晚点就可能被当成夜宵了。谢衣苦中作乐地想,心中已兴起了撤退的心思。这种地方已经不是单纯的个人力量所能踏足的了,除非是他度过劫数,重回仙身,才能有底气一探。 他深深懊悔轻信叶海的消息,一方面又疑惑叶海如何脱身,同时拉住太子长琴,就要往回走去。 “不要往回走,找不到路的。”太子长琴拽住他的衣襟,目光往更深更远的地方投去,“往里走。” “虽然外面力量污浊,但是我还能感受得到父神的力量,在最里面。” 前方的路途被层层浓云遮盖,漆黑一团,仿佛是一张巨兽的大口,通向不可知的未来。 ☆、二十三、祝融(三) 越往前走,魔气就越发浓郁,氤氲在四面翻滚不休,又畏惧于他们身上闪耀的灵光,一时竟不敢靠近。遮挡在前方的阴云忙不迭地向两侧散开,既像是不敌那来自上古诸神的力量,又像是暗自蓄势,准备发出最后一击。 两人走走停停,太子长琴时不时停下脚步,分辨着山谷中灵力的流动。灵力在他的脉络中流动,拨开魔气的纠缠,寻觅着火神祝融的神力。 空气中无形的神力被同源的灵力所扰动,极兴奋地包围上来,聚拢到太子长琴身边,热切地环绕着他,指引着他,要将他引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 太子长琴按住心中悸动,循着半空中那几乎不可见的丝缕金线而去。胸中好似有把火在烧,远方的呼唤毫不停息,那不是魔气所能模拟的气息,那清圣的神力正是父亲的遗留。他脚步渐渐加快,无视了周围虎视眈眈的危险,起初只是快步行走,继而变为小跑,最后几乎化作一道风,急不可耐地向着那漆黑一片奔去。 谢衣紧跟在后,如同一只矫健的雄鹿,轻盈而敏捷地跟上他的脚步。因奔跑而起的风拂动垂在两鬓的乌发,益发显得如珠如玉,即便在这诡谲难言的魔巢中,也未曾减少丝毫光彩。 阴秽的魔云翻滚着,镶着黑边的无数魂火自虚空中显现出来,如同整个魔巢张开了无数幽绿的眼睛。细细鬼哭荡漾在山谷,气温陡降,地上结出了一层黑霜,仿佛突然下起了雪。 谢衣略觉奇怪,回头四处环顾。身后魔云遮盖,除开身前方寸之地,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什么也看不到。但是感觉不会出错,这是被什么盯上了,当加倍警惕。 谢衣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手臂与刀尖绷成一条直线,浑身力量运转到极致,暗自戒备身后魔气动向。 “瞳,暂时帮我料理一下烈山部的事务,我要下界。”沈夜张开法术。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带着微不可查的焦急,瞳整理卷宗的手一顿,凝神细听。 “哦。谢衣有事了吧。” “谢衣那个逆徒,早就告诉他不要涉险!”沈夜恼恨地抱怨了一句,旋即关闭了法术,大步跨过簇新的帷幔,厚软的绒毯,匆匆赶向下界。 九天之上罡风凛冽,沈夜衣襟扬起,如同翱翔在天际的玄鸟。根据残留在偃甲鸟上的灵光来看,谢衣最后出现的地方在南疆。 再快一点!沈夜心急如焚,尽力鼓荡起灵力,化作一道黑色流光横越天际。 越往前走,魔气就越淡,仿佛一滴浓墨滴入清水,渐渐稀释。火神祝融的神力渐渐浓郁,与不住侵袭而来的魔气呈现出抗衡的胶着状态。 警兆忽生! 丝丝缕缕蔓生的魔气纠结起来,凝为一股,形成一股墨黑的灵力,如同一杆尖锐的长枪,又像是一把尖锐的钢锥,锁定生人气息,向他激射而来! 太子长琴还在后面! 金绿色舜华之盾转瞬张开,迎向那笔直而来的魔气。谢衣不闪不避,横刀在胸,与之接触的同时尽力向后跃去,卸去大半力道。 巨力汹涌而来,如山岳,如海涛,一波波无限涌来,夹杂着尖利刺耳的鬼啸,几乎令他无可抵御。谢衣身形向后越出两丈,将落地时一连向地面劈出数刀,再度卸去余下力道,借着反震顺利落地。 太子长琴猛然回首,挥手拂弦,绵绵音波涌出,抵去扰人心智的诡音。 哼,我不来惹你,你却要来惹我。 既然如此不识好歹,那就不要怪我了。 谢衣抹去口边紫黑淤血,双眼目光森寒,透出少见杀机。 暴烈黑火点点浸出,丝带一般环绕直刃静默燃烧,如同上满的弓弦,不退反进,向黑沉沉的魔气挥出威力绝伦、霸道至极的一击! “轰——” 山谷似乎被这两股绝强的力量撕裂,发出不堪重负的巨响,山间燃起熊熊烈火! 魔气本就是天地间一种浊恶的特异灵力,劫火的力量顿时被放到最大,顺着魔气的脉络反向往源头烧去。山谷魔力为之一清。 “太子长琴,你既然知道前面有火神祝融神力的存在,那就赶紧去,激活火神的力量。这里有我给你挡着,赶紧去!” 太子长琴默然点头,快步跑向祝融神力越发浓郁的中心,很快消隐在谢衣面前。 眼见再无后顾之忧,骨子里深藏的好战热血再度沸腾,谢衣跃跃欲试地看着对面旋转不休的魔气,露出自信的笑容。 “继续——” 山谷魔气似乎诞生了自身灵智,点燃的魔力被孤立出来,如同一个海中的孤岛,劫火没了灵力支持,渐渐熄灭。更多魔力源源不断地被抽调过来,与他对峙。 “有意思。”身上偃师袍颇为限制发挥,谢衣索性撕开外衣,露出底下的黑衣劲装。慑人杀意与寒光冷刃融为一体,化作千万细小刀刃,将这片魔气牢牢钉死! 魔云分出无数黑色长带,往他手上,脚上缠去。 谢衣凌空一踏,横移数尺,毫发无伤的避过这连环绞杀。锋刃镀上金绿刀光,如雷霆,如烈焰,如同白虹横贯天日,迅疾无伦地向它扑来! 无数箭簇在空中凝形,遥遥指着无处借力的谢衣,万箭齐发。谢衣果然无法规避,一连换了数个姿势,始终不能完全躲过密集如雨的箭头,手上,肩上,腰上都中了数箭,最终一脸痛苦地倒在地上。 魔云似乎为此而高兴,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嚎叫,黑气向四面八方散开,重新铺满这一片空白区域。 地上谢衣尸体忽然虚化,从上到下化为无数粉尘。 彻底死了吗? “轰!”劫火火云腾空而起,火舌再度舔舐着聚拢而来的魔云,这一次,却再也没有机会裂为数块,隔绝劫火的燃烧。魔云痛苦地嘶叫起来,尖利的啸声如同万鬼夜哭,几乎震破人的耳膜。 “哼,到底是个蠢物。”谢衣自重重烈火中现身,踏着魔气走了出来。 不过使用了一个小小幻术,就能瞒过它的耳目,这魔气纵然产生了灵智,有了化为魔人的趋势,那也还早得很。可惜不能过分动用灵力,否则燃起劫火,转瞬间就能烧得一干二净。 谢衣又向面前涌来的魔气看了一眼。那些魔气畏惧地向后退去,生怕他再放一把火,把这里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魔气烧成一片白地。 事不宜迟,先去跟长琴会和,也不知道他在前面怎样了。 谢衣几个纵身,向着山谷深处行去。 沈夜在山道上缓缓行进,黑袍的后端落在地上,如同黑色孔雀长而华美的尾羽。这山道上污浊的一切令他忍不住皱眉,想要即刻举起链剑,涤荡此地浊恶的灵气。不过之前他从偃甲鸟上感到一股深怀恶意的灵力,心里早有准备,此刻最为重要的,是先找到谢衣。 山路并无岔道,沈夜也省去了探寻道路的功夫。 “轰——” 山谷忽然地动山摇,落石如雨,凌乱地砸落到地上。一些原本镶嵌在石壁上的白骨被震落到地面上,一只头骨滚落到沈夜脚边。 这分明是谢衣遇到了危险,正和其中的怪物作殊死搏斗。 他心中忧思更胜,心中满满都是谢衣。过去的场景忽然清晰起来,一幕幕在脑中回放。谢衣身处之地诡异莫测,深具邪能,尽管他法术武艺都属上乘,但孤身一人闯入这险恶地带,仍然有受伤甚至陨落的危险。 谢衣会陨落? 沈夜心跳骤然停止,随即加快脚步,向道路尽头赶去。 他从未考虑过,谢衣死去的情况,甚至连谢衣受伤都成了不可饶恕的罪过。那是他的传人、徒弟、和知己,怎么能够让他孤立无援地困在这里? 谷口阴云四合,四分五裂的偃甲鸟静静躺在泥中。沈夜拾起散落的偃甲碎片,暴起全身灵力,黑色链剑节节舒展,裹挟着三皇之力撞向阴云! 乍然金铁之音交鸣,延宕在这小小的山谷中,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谢衣猛然回头。 谷外似乎有人?在强行破阵?那人是谁? 很快他就不用想了,那熟悉至极的,饱含着赋生之力,火一般浓厚炽烈的清气,从层云中显现出来的朦胧轮廓,无一不昭示着他现在最想见到也最不想见到的人,正在他面前。 谢衣汗毛根根竖起,头皮发麻地看着裹挟着隐隐怒气逼近的人。 “你真是长进啊,谢衣。”沈夜压低声音,眼底流窜着愤怒的暗火,“我才告诉你,不要去涉险,你告诉我,你回答我什么?” “师,师尊恕罪!”谢衣心想这次完蛋了,迅速说完下面一截话,“弟子说的不去危险的地方,就……就算去了,也会保证自身安全。” “嗯?”尾音上扬。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写到沈夜的孔雀尾巴这个梗了。 ☆、二十四、祝融(四) “嗯?”尾音上扬。 谢衣左看右看,根本是心虚之极,沈夜怒火暗炽,往前靠近几步,正要开口责问。 鼻端飘来一缕淡薄的血气,带着隐隐约约的轻灵之息。沈夜脸色丕变,满腔怒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对面谢衣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尴尬地对他笑着。 “你受伤了?”沈夜皱眉,这人还是那么不爱惜自己。 “弟子无事,只是小伤而已。” 看见沈夜眼中火焰消退,谢衣暗叹一声好险,又像平时一样轻快地回答他。 “小伤?此地浊气弥漫,深具邪能,众敌环伺之下,你还说是小伤?”看见谢衣强忍伤势,还若无其事地说笑,沈夜只觉刚刚平复下去的心火又有了复燃的趋势。 这个小子,从小就不让他省心。除开最初入门的那一阵子,乖乖跟着他练刀练法术,自从跟着瞳学了偃术,就三天两头给他闯祸。破军宫室被这小子做实验炸了多少次,三天两头的不见人影,神农祭典上还设计他“与民同乐”…… 后来更是过分,拿着自己的命不当回事,魂魄离体去主持什么天问之阵,结果被不周山龙神捉住,差点就直接投胎去了。后来身具劫火,不好好休养,还非要硬撑着去杀心魔,结果差点躺过了庆典……哼,现在真是翅膀硬了,跑到这种可怖的地方来,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需知这数十年来,他与谢衣朝夕相处,不仅是师徒,属下,还是两心相知的知己,彼此之间早已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伤在谢衣的身上,实在是比伤在他身上更要令他狂怒百倍,也更要痛楚百倍千倍。 打又舍不得打,骂又不舍不得骂,唉,谢衣啊谢衣,该拿你怎么办? 呵,你可真是我命里注定的魔星。 “现在,立刻,马上,跟本座回去。”沈夜板起脸,努力不让自己的心疼和柔软流露在外。 谢衣笑得像个偷吃糖果被大人抓住的孩子,无辜而清明地望着他。沈夜突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谢衣似乎在计划着什么。 “那个,师尊,呃……弟子还有一位同伴在里面,呃,现在师尊能不能跟我一起进去找找他。” 沈夜忍不住挑了挑眉,只觉额头有一根青筋在暴跳。 “是谁?” “嗯……就是,就是——”谢衣吞吞吐吐半天,终究还是心一横,说出了那个名字,“是太子长琴!” 沈夜几乎想立刻转身就走,任太子长琴在里面自生自灭,看着谢衣期待的眼神,又生生止了步。到底也是谢衣在下界交的朋友,也不好令他伤心,打断天柱的因果,让烈山部困坐愁城的因果,乃至让谢衣亲身涉险的因果……哼,迟早有一天他会亲自讨回来。 “谢衣,你听好,本座不允许你日后再到这等危险的地方去。哪怕是至亲至爱的朋友,亲人,也不能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哪怕是本座……也不许。”沈夜顿了半晌,方才柔声道,“这世上,你不在意你的安危,本座在意。” 这话实在是强势到了极致,深情到了极致,直教人脸上发烧,浑身酥软。谢衣感到脸上一热,连忙侧过头去,借着山谷昏暗的光线掩过脸上不太正常的绯色。心里那一股尴尬劲不知何时消隐无踪,转而升起一股懊悔和心疼来。 自己不该轻信叶海,冒冒失失就到这里来的。 就算是自忖实力高强,在看到如此不祥的地方,也不该逞强进入山谷,强行挑战魔云。若是当时山谷中已经化生出魔人,哪怕再身具劫火,不也一样要葬身此地? 真的是轻敌冒进了,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流月城的师尊,华月,小曦,瞳岂不是要伤心? 这般服软思绪,谢衣一时又不好开口,只乖顺地瞧着沈夜浓黑的双眸,无声地讨饶。 被这一双清澈的眼一瞧,沈夜只觉得怕是被他铆住了,不答应也得答应。又教导了好一阵,一连说了好多个不许,等到谢衣败退三千里,答应了不知多少个条件后,才动身和谢衣往更深处的山谷走去。 许是被谢衣两把火烧得痛了,又被沈夜三皇神力轰击一番,萦绕在身边的魔气自动退开,远远盘旋在后面。火神灵力越发浓郁,在与此地魔气的争斗中占到了上风。 谢衣走在前面,沈夜错开他半个身位,站在后面,似乎是一只大鸟张开翅膀庇佑着自己心爱的宝物。 这一路除开地上随处可见的骸骨,倒真的是平安无事。谢衣眼光敏锐,遥遥望见前方一道淡至透明的虚影正绕着墙垣踱步,一身气息如同灵动飘飞的层云,环绕在它身上。 “二位兄台止步!”正在他们与那道魂魄擦身而过时,谢衣忽然听见一道声音。那声音不是由耳朵听见,而是直接从心中响起。 “何事?”沈夜淡淡问道,眉眼间又是惯常见过的冷锐和深沉。 “二位……二位能到这里来,定然法力深厚。我观二位灵力醇厚轻灵,不像是歹人,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烦请二位达成。”那道魂魄似是被沈夜气势所慑,嗫嚅了一会儿,还是鼓起勇气向他们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我无意中闯进山谷,被其中浊恶的灵力所伤,不治而亡。两位,两位能不能在出去的时候,收敛我的尸骨,替我交给我的师门长辈?” 望了一眼地上的尸骸,果然穿着打扮不同于其他人,衣衫分作紫白二色,像是哪家修仙门派的弟子服。 谢衣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点燃尸骨,施展袖里乾坤,将骨灰连同弟子牌符放入囊中。 “何必管他。” “举手之劳而已,又不是什么危险的事。” “你倒是好心。” 又无言走了半晌,跨过颓圮的篱墙,走过无人的街巷,两人在部落中间修建得格外雄伟壮观的祭坛前止步。 祭坛修建得约有一人高,原型的平台上绘着象征火神祝融的符文,无时无刻地散发着火力。四周是九根雕着火焰纹饰的通天大柱,顶端燃着不灭的灵焰。 在那些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或许有高大威严的祭司,手执法杖,站在台上向高不可及的火神祈祷。又或者在欢庆的节日里,部族里的所有人都围到祭坛前,奏响鼓乐,手执香花,无忧无虑地舞蹈。而现在,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山谷,和遍地的尸骸。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谢衣忽然想起在下界看过的一句话,不免兴起兴亡之慨。 太子长琴头上乌发垂落下来,遮住脸颊,看不清表情。地上躺着的巫祝身体早已冰冷,但并未腐烂,而是发青发蓝,皮肤坚若金铁,韧如皮甲,形成一种奇异的物质。而现在,巫祝正衰弱地看着他,竭尽全力震动嘶哑的声带。 “……当年,一道魔域裂隙突然在部族附近出现,涌出一队军队。一夜之间……故土亡尽,族人们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杀掉,只有我们这些侍奉火神的巫祝还有一丝法力……我身为大巫祝,看着这一切,却毫无办法……” “我……不是个好的巫祝。巫卫们自告奋勇地前去抵抗魔域,我却只能把自己关在静室没日没夜地祈祷,希望能得到火神大人的一丝怜悯……等到火神大人终于降下神威,封印掉魔域入口,斩杀魔人的时候,我们部族的巫祝,几乎全部伤重而亡……” 巫祝说着,神色哀伤,似有泪意,可他的生命早已结束,眼泪早就干涸,再也流不出来。 “整个部族到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人……我的儿子,女儿,妻子,父亲,母亲……全都死在了这里,我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也哪里都不想去,生命里只剩下一片虚无。后来,我蜷缩着睡在地上,忽然有一个东西滚落到我怀里,那是个晶莹剔透的圆球,里面燃烧着火焰,散发着强大而光明的火神神力。” “我猜,这里毕竟弥漫着魔气和死气,已经成为一个可怕的地方,火神大人不想让这些气息泄露出去,造成苍生的灾劫,所以就将神力灌入火苗中,用来镇压此地。身为火神的巫祝,我一日不死,就一定要将火神大人的意志贯彻下去。我又害怕外面萦绕的魔气冲进来,污染火神的神物,索性就将它吞了下去。” “我死去的时候,借着宝珠的神力,魂魄仍旧依附在躯体上,千年不朽,一直支撑到了现在……原来,殿下一直还在,火神大人一直很想念你……”巫祝闭上双眼,“殿下,把我的尸体烧掉吧,那个宝珠或许能让您与火神大人联系。我……坚持得太久太久了,好想去找我的族人们……” “好,如你所愿。”太子长琴低声说,声音寒冷得就像山巅上万古不化的冰雪。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无数根针在攒刺着他的胸膛,带来钻心的疼痛。他的身形摇摇欲坠,掐动法诀的手势却显得格外坚定。 “多谢。”巫祝安详地闭上眼睛,一道若隐若现的身影在升腾的火光里冉冉升起,冲破魔气重重封锁,带着一星橙红的闪光,飞向忘川。 太子长琴从带着余温的灰烬里捡起一个透明的宝珠,神色似悲似喜。 作者有话要说:  霸道总裁沈夜23333333 ☆、二十五、此身归处 寒风朔朔,白雪飘摇。 朦胧的寒雪掩盖了路途,如撒盐空中,又如柳絮飘飞。细细雪粉掩住一排排孤寂脚印,太子长琴披着厚软的斗篷,站在山巅上。 火神的神力笼罩着他,为他剔除驳杂的妖力和灵力,抚平他因渡魂而带来的伤痛,理顺他支离破碎的记忆。饱含暖意的神力流入魂魄,慰藉着他。那一瞬,远在高天的火神祝融,和谪落凡间的太子长琴,跨越了九霄层云,神魂相交,父子之间彼此无言,又胜过千言万语。 “诸位,再会了。”太子长琴温雅平静地向下方的两人拱手,眼里的戾气消失不见,消失已久的沉静再度浮上眼眸。 声音伴着雪风,远远飘落进前来送别的沈夜谢衣二人耳中。沈夜神色深沉地点点头,未做其他表示。谢衣向他遥遥抱拳,朗声道: “长琴能回到火神大人的身边,也是一件好事,我当为你高兴才是。就此别过,日后有缘相见。” 两人在这漫天风雪中对拜,宽袍拂动衣襟,神情朗然而洒脱,毫无泣下沾襟的惺惺作态,只有一颗赤子之心,为对方找到好归宿而愉悦。 “两位不要再送了。快回去吧,这天气也怪冷的。”山下两人点了点头,浅绿光华在这片雪地闪烁了一阵,再不见人影。 太在长琴驻足山巅,定定凝视了空无一人的雪地,心中飘起淡若轻烟的离愁,随即又沉了下去。 能有这样的际遇,能遇见这样的人,是在是侥天之幸。 没有他们,或许就无法找到父神的遗物,就算找到了那个山谷,也根本无力破开魔气,顺利取得遗物。太子长琴第一次感谢起了这渺茫的天命,感谢这变幻无定的际遇。 彤云密布,一道青萍风刺破天际,飙射而来,风神飞廉张开双翅,在云中现身。 “给,这是火神拜托我给你的。”飞廉将怀里的榣木所制的古琴抛向太子长琴,“除了我,还有女娲、阎罗、后土之外,众神都在天界。伏羲关闭了人神往来的大门,祝融下不来,只好拜托我把他送给你。” “祝融说这把琴叫做皇来,是专门给你的。他叫我给你带一句话,‘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不可强求,你生来便没有命魂,当初请女娲大神动用牵引命魂之术替你造出魂魄,是我错了。或许你在下界悠游自在的当一个琴灵,就不会有当初的祸事。这把琴乃当年与你同源而出的皇来,你当善用,也许有朝一日能恢复往日风采。’” 太子长琴默然抱着琴,指尖从笔直的丝弦划过,落到琴身表面开裂的断纹上,长风吹动他乌黑的头发,点点飞雪沾在上面,仿佛两鬓有了星星白发。 “风神大人,替我多谢父神。” “话送到了,那我走了。”飞廉张开青色的双翼,就要卷起一股旋风远遁。 “风神大人,你去哪里。”太子长琴急忙叫住了他,飞廉收拢双翼,露出一个真挚而沧桑的笑容。 “我啊……我……要到乌衡那里去。” 尽管过去千年,乌衡已经转世,成为女子,成为男子,成为许许多多他不认识的人,也不再认识他,但他总是习惯性地陪在乌衡身边,看着她成家立业,一生顺遂。 太子长琴一愣,又并不觉得多么意外。关于风神飞廉的寻找乌衡的转世,他还是天界乐神时,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飞廉会因为这件事拒绝了伏羲的召唤,并一直游荡在人间,锲而不舍地寻找乌衡的转世。 飞廉见太子长琴不再问他,扬起青萍风,转瞬消失在了茫茫雪幕中。 太子长琴搂紧了怀里的榣木琴,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跋涉向远方。 风一程,雪一程,身向远处隐约露出轮廓的火神眷族而去。 千百年来,无数沉沦漂泊,死别离恨,终于有了依靠。 天墉城外。 沈夜带着谢衣拾级而上。此时紫胤真人还未成为执剑长老,剑道还未大兴,昔日隐隐有天下第一大派的地位的天墉城,也不过是借助昆仑山上清气,抑浊扬清一个小小门派而已。 山壁陡峭平滑,如两根直插天地的剑戟,立在石阶两旁。昆仑山刺破重云,俯瞰天下,同样也高寒清傲,孤标绝世。大片大片的雪花打下,落到石阶上,结为一层冰,不多时已经看不见青灰色的台阶。 谢衣嘎吱嘎吱地踩着雪,一面打量四周。触目一片青铜色,再无其余植物生长,大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气势。清圣之气如瀑倾泻,气势辉煌地震慑着来人。前方青铜门牢牢锁死,无数符文流光闪动,如同一道永不能越过的天堑,立在他们面前。 “两位恩公,这就到了。”袖中笼着的魂魄低声说道。 两人停下脚步,沈夜微露一丝赞许,转头对谢衣道: “这个地方不错,只可惜,有人已经捷足先登了。” 谢衣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天墉城此时尚未兴盛,只是个小门派,只是选址极佳,乃昆仑山清气所钟之地,而昆仑山清气之盛,又仅次于不周山。若是没有天墉城驻扎,把整个烈山部迁移到这里来,是最好不过。 “师尊……”谢衣无奈道。 “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过是想一想,难道本座是那等不讲理的人,要来强行驱逐修士?”沈夜睨了谢衣一眼,直看得他转过头去,“况且族人们摆脱了浊气之苦,可以在地上四处行走,哪里不可以居住?” 被他一番话说的哑口无言,谢衣索性转移话题。 “师尊,站在门前这么久,怎么也不见你去拜山?” “咳,谁说我不能?” 沈夜清咳一声,浑厚的嗓音从喉中涌出,如黄钟大吕,又似暮鼓晨钟,漫天风雪掩不住,厚重铜门挡不了,回荡在空旷的山野里,袅袅不绝。 门后人影走动,有人跑去向门中长老报信,有人仔细观察着外面并肩而立的两,还有人正好奇地等在门前,想要一睹少见来客的阵容。过不了一会儿,门上枢纽霍然转动,整座大门也倏然开启。 两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者手执拂尘,身上灵气如潮,缓步而出,向两人恭敬而有礼地一个稽首,用苍老的声音说道: “大雪漫天,天气严寒。两位先请随我们入内详谈吧。” “求之不得,请。” 山间石室庄重肃穆,几上茶盏白气蒸腾,天墉城长老和他们在各自在位置上坐定。谢衣袖中魂魄再也忍不住,淡薄的魂影,在两位长老面前现身。 “冲虚!” 两位长老忍不住惊呼出声,冲虚强忍哽咽,向长老们抱拳,行了个弟子礼。 “两位师叔,是我托二位恩公来的。弟子不肖,就连魂归天墉,也要拜托他人。” 对面长老变了脸色,执着拂尘的手不住颤抖,再也平复不下心中的情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又何苦滞留人世,非要等到回天墉,魂飞魄散了怎么办?”为首的一位长老率先说道,许是因为太过激动,说出的话语竟有些前后矛盾。 “弟子……弟子被困在一处魔域,魂魄无法逃走。一但脱离,就要被外面的污浊之气沾上,堕入邪道,杀戮不止。”冲虚抬起头,脸上带着青涩而倔强的表情,“弟子宁肯魂飞魄散,也不愿意沦为丧魂失智的怪物!” “好在两位恩公修为强大,心性更是淳厚,我便拜托两位收敛我的骨灰,归葬天墉。我想着要回来看一眼天墉,就跟在恩公身边,回来了。” 两位老者更是心中刺痛不已,悲叹不止,伸手接过谢衣递来的骨灰,珍而重之地抱在怀中。 冲虚心愿达成,执念消散,身形淡去,最终化作一道流光,无视天墉城严密的法阵,径自往忘川蒿里投去。 长老将装着骨灰的瓷罐抚了又抚,才收了悲容,感激道: “二位侠肝义胆,我天墉城上下,感激不尽。若有所求,但凡在天墉城能力之内,定当竭力完成。”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谢衣本想说不要谢礼,转念一想,他是没有什么要的,但是烈山部急于下界求存,倒是需要很多物资,遂话锋一转,“若是如此,就却之不恭了。” “我等部族正要举族迁移,那就麻烦贵派搜集一些下界凡人所要的生活物资吧,若是能够有一张四海海图,那就再好不过。” “原来如此,我天墉城虽小,这些东西,还是能够找到的。”见谢衣提出的条件只是要一些生活物资,并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长老也是松了一口气,和蔼答道。 双方交易达成,自然都十分满意。二位长老又唤来弟子,将他们二人带去客房,要他们在天墉城多盘桓几日。 在他们走后,两位长老安葬好冲虚,又忍不住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起来。 “这两人身上清气鼎盛淳厚,直如磅礴大海,有多少年未见这样轻灵的仙气了。” “我看,这两人的骨相不似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人。不像凡根,倒像仙骨,莫非他们快要飞仙了?” “有可能,听他们的话中有下界凡人之语,只怕来历非凡。” ………… 又絮语一阵,各自散去不题。 作者有话要说:  太子长琴没有黑化,欧阳少恭没有了,巽芳公主当然也好好地当她的公主,蓬莱国不会毁灭,琴川疫病也没了,二姐也不会死,一口气蝴蝶了好多剧情。 ☆、二十六、烈山归处 天墉城静穆肃然,厚重沉凝,上至高台上的仙神塑像,下至弟子所居的静室,皆是用铜色的石料与青铜修筑,远远望去,一片青蓝,连一片点缀的绿意也无。 城中天阶凌空悬浮,以泛着浅蓝微光的法阵相衔接,渺渺层云不时拂过,一派袅然仙气。踏在街上,低头可见群山俯首,万脉归宗,又不得不从胸臆中生出一股藐视天下的豪迈来。 长而华美的袍角自阶梯上拂过,沈夜立在边沿,远望着天变云霞争变,金乌高悬,轻笑一声道:“这地方真是不错,适宜修行。” 谢衣眸光在天墉城中,从上到下逡巡了许久,方才兴致勃勃地说道: “的确是个好地方,清气又盛,灵气更足。更可贵的是,修筑这天墉城山门的前辈,竟然也对机关之术有所涉猎。师尊你看,天墉城原本孤悬空中,只有一道栈桥与山体相连,本来取水饮食有诸多困难。幸而有前辈巧思,将天墉城各处化整为零,分为各个部分,既可拆分,又能组装在一起,接引天上清净的天水,又顺着四处开凿的沟渠自然而然的流泻而下,将天墉城方方面面都照顾得无微不至……” 沈夜含笑听着他喋喋不休,迎着拂面山风,全身放松,将整个心神向他敞开。 “唯有一点美中不足。天墉城上下除开剑塔旁边生长的一棵老松外,竟然没有半点植物。弟子看来,住在这里,修为虽能上涨,但也压抑得紧。” “你还说错了一点。”沈夜道,“天墉城上下截取清气修行,取的是抑浊扬清以求飞仙之法。殊不知,昆仑山清气再清,能比九天之上的更清?流月城的族人们尚且都因为蔓延的浊气而患病,这里的清气,当真纯粹无暇?” “自从从无疫病之苦的九天之上开始有了浊气,族人们开始患病,我就知道,着天地间清气消退,浊气高涨乃是天地间的大势。修行清气固然能令人成仙,可天墉城所为,终究违逆了天道大势,这一路上,势必有重重阻碍,三灾九难。” 言毕,沈夜仰头看天,锐利的目光似乎要撕破亘古以来的重重迷雾,直抵那苍茫天道运转的核心。 “不,师尊。”谢衣皱眉,眼中闪现不赞同的光彩,“弟子在下界游历的时候,曾经听说过这样一句话‘顺则成人逆成仙’。修行一道,本就千难万难,就算没有天道相阻,难道这世上的磨难就少了吗?不经过砥砺,怎么能磨去粗糙的表皮,闪现出璞玉的本质?” “况且,我向不周山龙神祈祷,你下令打碎伏羲结界,难道就不是逆天而行?我等何曾不是违逆事物发展的规律,强行将烈山部带下地面,再开一道生机。若是真的要顺天而为,就让烈山部坐困愁城,呆在流月城中日复一日的祈祷,看着族人一个个死去,矩木一天天枯萎,五色石一点点耗尽。这样,岂不更好?” “倘若神明要我烈山部灭亡,谢衣不才,还是能拼尽一身微薄之力,向诸天神佛抗争的。” 谢衣的话语清晰无误地传达进沈夜耳中,沈夜动容地看着谢衣。他与谢衣几乎日日相对,怎能不知谢衣是个怎样的人。谢衣从不轻许诺,也从轻易不发誓,一但说出口,哪怕是赴汤蹈火,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到。 他要为了保全烈山部而抗争,那他一定是会拼尽一切,偃术、法术、武艺,乃至魂魄,九死不悔。 这与他沈夜自己何其相像。为了烈山部,小曦日日夜夜受到病痛神血的折磨,自己用强横灵力镇压病患,又受神血灼烧之苦。本不喜欢杀戮,大祭司这个位置,却无可抗拒地把他推向了一条冷酷冰寒,杀戮血腥的道路。 尽管起因不同,但最后,终究是殊途同归。 “你说得对,人定胜天一词,或许只是虚妄,但是,总有那么一线希望不是吗?不过天意从来高难问,与其在这里吹冷风说什么虚无缥缈的天命,还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走。” 谢衣洒然一笑,转身跟着沈夜进了客房。天墉城上下一片铜绿,比流月城还要伤眼睛,没什么好看的。 也不知道是天墉城原本就存有海图,还是派出的人手效率极高,过了一日,一幅陈旧的图卷就已经摆在了宽阔的石桌上。 海图微黄,带着一股樟脑的香气,倒是没有虫蛀。上面的图画细腻详实,轮廓清晰,显然是一件珍品。 谢衣伏在桌上,正一点点仔细查看海中岛屿分布。 烈山部虽然能自由生活在大地上,也许是私心作祟,谢衣仍然倾向于寻找灵气充沛之地,作为烈山部下界后的建筑地址。 中原的洞天福地都被修仙门派占据,除非是想引发流月城与下界修仙门派的大战,自是不可能驱逐那些门派。 地上各种势力交织,云波诡谲,烈山部初来乍到,难免会着了其他人的道,被牵扯进巨大的因果。找一个灵力充沛,又远离中原腹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休养生息,才是正道。想来想去,海风竟又兜兜转转地将他刮回了回了这里。 海岛。 不是龙兵屿。 他在不周山看见,龙兵屿附近生成了一个巨大的海眼,就算鲛人族的海巫和龙王亲自出手,也仍然无法打散这个海眼,只能任由他胡来了。 他一生都无法忘怀,当看到烈山部几代人辛酸,艰苦修建起来的宫室庙宇,在一次磅礴的大漩涡中毁灭殆尽,那种伤心愤怒,却又无法改变的无奈。 东海的蓬莱国,也不行。虽然蓬莱国立国已久,头上却总是悬着一把宝剑,蓬莱天灾不知何时会无声无息地降临,将蓬莱国虚幻的繁华胜景打碎得一干二净。 东海出局。 剩下的,唯有北海和西海了。谢衣眼神越过出局的东海南海。在靠近永冻冰原的地方,有一片北海。而西海,谢衣对那西海龙王了解不多,并不敢很把流月城的整个未来托到一个西海龙王身上。 谢衣抬头,视线在空中与沈夜交汇。 若是有时间,我去海外一探。 不许,海上风云变幻,比陆地上更艰险,我怎么能让你涉险? 师尊~弟子知错了,一定不会再犯。 罢了,你去吧,不许弄险,保全自身要紧。 两心默契,似乎在空气中开出了一朵灼然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天墉号高达不?还有天墉城那bug的水利系统……谢衣在肯定会很高兴地研究 困死了,我只能码到这了。 ☆、二十七、惜别 天墉城下,飞雪漫漫。 谢衣立在白茫茫一片的山道上,注目凝视即将远去的沈夜。 几日前沈夜匆匆离去,一切事物由瞳代为处理。虽说瞳处事公允,能力非凡,华月又散出言论,说烈山部大祭司前往下界,查看适宜居住的地方,暂时平息了流月城上下对于大祭司突然消失的疑问。尽管如此,沈夜仍然不能在下界陪谢衣太久,甚至就连他此次下界,将他从险恶的处境中救出,罔顾烈山部大祭司的重担,也是极为任性的做法。 “流月城事务繁多,本座不能再陪你。瞳虽然曾是大祭司的候选,能力自不在话下,但是他仍然无法越权决定许多只有大祭司才能决定的事物。本座担心烈山部有变,先回去了。”沈夜身上披了一层银霜,向身边的谢衣道别。末了,又不甚放心地叮嘱道: “好生保重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是,师尊。” 谢衣看着沈夜肩上落满的雪花,不禁腾起一丝感伤。 此去,又不知何年能够再聚首了。 见着谢衣脸上露出怅然之色,沈夜眼中氤氲涌动,忍不住向他跨过几步。那双坚实的大手穿过重重风雪,搭到他肩上,替他掸去几点零星雪花,再替他挽上几缕垂下的乱发。 两人都是一愣。 他和谢衣名为师徒,实为知己,心意相交,志趣相投,实在是再契合不过的朋友。平日里再亲近,也是言语上互相戏谑,从来都是守之以礼,绝无像今天这样亲昵的举动。 仿佛越过了山重水阔,打破了重重冰封,有什么破碎了,不一样了,自百般掩饰的重压下生出根芽来。 谢衣惊异地望着沈夜,不明白沈夜为何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这实在亲近得太过分,太违背常理,又叫他心底暖暖的。既想逃得远远的,又忍不住想要向师尊走过去,一直待在他身边。若非他确定身边人千真万确,是教他法术,引导他一生的恩师,他或许就要凝出法术,叫声“妖孽现出原形!”了。 沈夜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心底暗暗后悔。刚才不知怎么了,看见谢衣不舍得眼神,鬼使神差地想要抚上谢衣得脸,幸好发现得快,硬生生偏转了方向,把谢衣散落的碎发挽进发辫中。否则,谢衣非得一蹦三尺高,跑得远远的。 刚才那股莫名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沈夜来不及细想,压下那翻涌不休的不明之情,念着流月城积压的公事,又想要即刻返回。 “咳,来日方长,烈山部人寿命悠久,总会有相见之日,勿作此小儿女态。你在下界寻找灵物治愈旧伤,我便也祝你一帆风顺吧。” 谢衣亦撇去多余感情,只留一腔赤诚,在风雪中遥遥祝祷。沈夜身化流光,消失在重云中,破空而去。他伫立雪中良久,亦化光而去。 山道寂无人,空闻风雪声。 沈夜自流月城法阵中走出,神色是一贯肃穆庄严,周围组织族人迁徙下界的祭司们都向他俯身行礼,神色中带着隐隐兴奋。大祭司离开多日,城中虽然运转如常,但暗处酝酿着许多波澜,不知从何处传来大祭司遭遇不测的消息,城中人心浮动,他们这些小祭司也很不安。 今日竟然见到了大祭司,他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大,威严,周身磅礴的灵力像海一样,怎么也不像传闻中受伤的样子。说不定,真的只是下界去看看烈山部选址。 玄色祭祀袍的尾端拖在地上,随主人的行走而摆动。走过斑驳的石板路,走过长而蜿蜒的阶梯,拂开庄严的帷幔,沈夜走着,面上维持着肃穆,其实内心颇不平静。 他从来冷静自持,每每以大祭司标准要求自己,绝不肯人前失礼。如今在谢衣面前,这些他引以为傲的规矩就通通失了效用,像是一只孤独已久的野兽,渴望着接近他,保护他,让他再不被泥浊的凡尘俗世侵扰,永远无忧无虑。 然而事与愿违,谢衣为了烈山部殚精竭虑,乃至于以生命和魂魄向龙神祈求,拯救烈山部的同时,劫火亦蚕食着他的身躯。又拖着伤病和心魔战斗,心脉险些断裂。他捧在手心理,珍而重之,生怕有半点损伤的徒儿,竟一次又一次的遇险、受伤。 下界之后,更是变本加厉,竟然为了朋友,跑到那样的地方去。沈夜一面为谢衣赤诚待人的心意而自豪,一面又忍不住升起一股不知是愤怒还是疼惜的情绪来。 真想他一辈子乖乖呆在烈山部,永远离开那些令他伤心痛苦的事,真正做个无忧无虑的少年。但是沈夜也知道,这番思绪,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谢衣有自己的追求,不可能永远都待在他的羽翼之下。不经历磨砺,哪怕天资再高,也永远无法成才。 和谢衣保持距离,又始终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在他陷入危机时拉上一把,才是正确的做法。 可就是不甘心,不愿意。 紫微殿簇新的帷幔后,就是他平常处理事务的地方,瞳正在那里,捏着笔写着什么。 “哦,你回来了。”瞳放下笔,背往椅子上一靠,“我刚才还在想,你该回来了,不回来我就罢工。” “若是我不回来,又怎样?说实话,你比我适合这个位子多了。当年要不是你生了病,这大祭司的位子本该是你的。” “这话你说了太多次了。”瞳用那只没被遮住的眼睛望着沈夜,冷漠、平静、坦然,“我知道你不想当大祭司,等烈山部安定下来,随你。谢衣也好,华月也好,都随你意。现在,先把那些东西处理了。”一指旁边叠的整整齐齐的竹简。 沈夜从善如流地坐下,静默无声地在竹简上批示。索性离开只有数日,积压的事物不多,处理完毕后甚至还有闲暇和坐在旁边的瞳叙话。 “谢衣如何?”瞳难得关心了一句。 “他?好得很,到处东游西逛,甚至跑到了魔窟去。”沈夜声音中隐然带着怒气,“灵力耗损过度,又被魔力侵蚀,过得真是好。” “你真是挂心他,甚至抛下责任,不远千里赶去救人。华月大概要伤心了。”瞳冷冷道了一句,灰色的眼瞳平静无波。 “什么?” “华月会伤心的。”瞳冷漠道,“你当然不会喜欢她,有谁会喜欢一个傀儡,时时刻刻提醒你前任大祭司残忍的傀儡?但她喜欢你已经很久了。” “我明白。”沈夜摇了摇头,两鬓垂下的珠穗随之摆动,“我一直明白她的心意,只是我从来就不曾对她动过男女之念,她值得更好的人。 “那就对她说吧,你这样沉默,才让她更伤心。毕竟她是我第一个作品,我对她还是有些在意的。你真正喜欢的,是谢衣吧。” 这话无异于一道惊雷,划破沉沉长夜,传来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沈夜一惊,手中握着的笔掉到地上,蜿蜒出一路墨痕。 “瞳!”沈夜猝不及防地被说中心事,不由惊怒,周身灵力起伏,如同一只瞋目的雄狮,目光如电地等着淡定自若,仿佛说了一句无关紧要话语的瞳。 “你承认了。”瞳安然坐在椅子上,完全无视沈夜如狂涛骇浪的灵力,“烈山部风俗开放,这也没什么。” 沈夜紧守着所剩无几的理智,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五色石燃烧发出的幽冷蓝光映在他脸上,令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阴晴不定。 这数日来,胸中不时翻滚的情绪,竟然是爱慕…… “我原以为,你不会有这样无聊的情绪。”瞳伸手抚上胸膛,仿佛在感受胸腔中心脏有力的搏动。 “我把人剖开看过。所谓人,不过是一堆肉块和骨头罢了。常人所说的心,我也看过,脆弱无比,一捏就碎。而常人所说的由心而生的情感,我不明白。所谓爱慕,不过是诞生下一代的欲望而已,一旦离开这个基础,那就什么也不是。我对华月对你的想法嗤之以鼻,却不料你喜欢谢衣。” “不过,谢衣的天资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和你在一起,倒真的是一对。我不会阻拦你。”瞳的声音冰冷如寒泉,萦绕在他耳边。发自内心的羞赧几乎令他想要落荒而逃,又有一股声音告诉他,继续听下去,沈夜忍下躁动不已的心绪,继续聆听。 瞳偏偏此时住了嘴,收拾起桌上散乱地文件,分门别类的放好,施施然坐上轮椅,骨碌碌地走出紫微殿。 如同积蓄力量的一拳打到了空处,沈夜郁闷得几乎想要吐血。 冷静下来一想,瞳确实已经把该讲的话已经讲完了,将一切都摊开到了明处,再也没有多余的话可说。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不多话,然而开口就一语中的,把人心中最隐秘,最见不得人的地方剖开给人看,也不在意是不是被人疏远。 人们被他冰冷无情地话语所伤害,拒不承认瞳的分析,但他们最终发现,瞳是对的。 而他沈夜完全没有必要像那些俗人一样,自欺欺人。 他的确对谢衣怀有爱慕之心。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综]若是月轮终皎洁 作者:野性缅因 第6节 作者有话要说:  瞳:你有病。 沈夜:本座有病,症状轻微。 瞳: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是另外一种。 沈夜:什么? 瞳:我是说,你在害相思病。 沈夜:…… 瞳大人才最威武雄壮! 瞳大人你半夜别来找我啊(跪otz ☆、二十八、桃源 沈夜的纠结,谢衣并不能体会到。 自天墉城下一别,谢衣便将那日些微绮思抛到脑后。对于沈夜那日反常的举动,他不是不曾感受到那自然而然动作之后包含的心意,只是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突来的感情。 也许并不突然,早在流月城中朝夕相对,志同道合地一同为烈山部谋划,乃至决心献出生命的同时,彼此早已将自己的心剖开,一览无余地摆在对方面前。 在那时候,感情就一日日沉淀,沉淀,直到积少成多,喷薄而出的那一日。 烈山部都说破军祭司除了偃术,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意,有点迷迷糊糊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这不是真的。他所热爱的,譬如偃术,譬如烈山部,譬如……沈夜,他都是有极端敏锐的心思来小心翼翼地研习着他们,呵护着他们的。沈夜那一点心思,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是他还没有准备好,当从沈夜那个动作读出隐含的深层意思,谢衣先是惊诧,然后是不知所措,最后才是心底深处那一点点些微的甜蜜。 趁着沈夜离开,回去处理事物的时候,他也需要想一想,理一理他的思绪。他真的是喜欢沈夜,想要和沈夜在一起,而不是一时冲动。还有小曦,华月……这样做是不是会让他们伤心?烈山部会不会受到影响? 谢衣想要慢慢地梳理清楚自己的心意,慢慢地理出条理,然后再告诉沈夜。 他不是个瞻前顾后,犹豫不前的人,既然对沈夜怀有这样的心意,那直接告诉就好。或许沈夜会发怒,会训斥他,他也一力承担,然后将这段感情深埋心底,绝不越过雷池一步,成为他最骄傲的弟子,烈山部出色的破军祭司。 谢衣慢慢走着,山道两旁的花木拂动衣襟,浓密的枝叶间流莺婉转。雾岚渐渐聚集起来,变得浓密,不一会儿就积雾成云,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灵力自然而然地散布在外,隔绝风雨的侵袭,但地面却变得泥泞。谢衣不想在这荒山野岭中耽误太多时间,他要到江陵城去。 在他的记忆中,江陵城似乎有一个海市的固定入口,就在城中的一颗榆树下。进入海市需要海市之主的手令,否则就无法随意进入海市,只能从那个固定的入口进入。 那块手令被称为公西大人令,似乎是那位海市主人的姓氏。 在那个时空中,他是声誉极高的大偃师,也许会有那块令牌,而现在他手中空空,只能去江陵那里碰碰运气。 谢衣想要出海,为烈山部探探路。中原不久之后将会陷入动荡,烈山部极不适合定居中原,倒不如像蓬莱国一样定居在一个物产丰饶的大岛上。 但是谢衣并不希望烈山部重蹈蓬莱国或者龙兵屿的覆辙,他要先去一趟西海和北海,将那里宜居的地方勘探的干干净净,无论是地面,还是水下。 此去也并非完全是无私地为了烈山部,他也想暂时出去散散心。一边在海中漫游,收集灵物,一边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自己的路该怎么走。 但是现在,他要到海市去,搜集一些出行用的材料。造船的大多是些防水、重量适合的木材,南疆林木如海,自然是不缺的。但是能为偃甲传递灵力,维护灵力稳定的材料,谢衣手里能用上的东西却是不多。 只有到海市去碰碰运气,他手上还有些珍贵材料,当能换到一块令牌。海市里面种类繁多,不论是仙道法宝,还是邪魔所用的凶魂厉魄,都有出现,只是海市里面的东西真假相杂,没有一定眼力,怕是会吃亏。 谢衣加快了脚步,急急而行,在山壁两旁凸起的石壁纵跃而过。 一道山溪阻住了他的脚步。 溪里有鱼,银鳞在水波中闪耀,一派悠游自在。两岸长着许多桃树,在这秋风秋雨愁煞人的时候,仍然绚烂地盛放着,许多花瓣落到溪里,随水流去。 斜风细雨,桃花流水。 谢衣看了一眼这样的美景,正准备登萍渡涧而过,忽然从远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年轻人,外面正下着雨,不上来躲躲?” 谢衣循声望去,只见溪对面有一条小路,绕着山盘旋而上,直通到山上一座小亭。小亭里坐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作渔翁打扮,手上拿着一根竹钓竿,鱼篓、蓑衣和斗笠都放在脚边,氤氲开一地水渍。 一壶茶搁在亭子中间的石桌上,陶瓷壶嘴里正冒着袅袅白烟,显然是热的。 他原本以为这荒山野岭是不会有人出现的,没想到竟然突兀地出现了一个渔翁,谢衣一时有些吃惊。放出灵力去探查,又没有感到恶意的灵力。 渔翁见他迟疑,再温声唤了一声。 谢衣心念一动,便越过山溪,往山路上行去。 进入亭中,一股暖意便扑面而来。渔翁悠闲自得的品着茶,见他进来,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笑道: “年轻人,不错,不错。”谢衣进来时,一身干爽,白衣如雪,半点雨花也没沾到,不是有法术在身,就是俗世武艺练到了极致,故而老翁开口夸奖。 “老伯眼力也很好。”谢衣笑道。 “人老喽,人老喽,不中用了。”渔翁眯着眼睛,半真半假地说着,伸手将陶瓷壶里的水倒出来。清亮的茶汤落到杯里,一股草木的清香弥漫开来。 渔翁自己拿了一杯,又把另一只杯子推到谢衣手边。谢衣低头一看,杯中茶汤金黄澄澈,香气清郁,明显是平常山野渔夫喝不起的好茶,这个老渔夫亦是不凡啊。 既然没有恶意,谢衣也就放下心来,安心品尝这一杯清茶。 “年轻人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又要从何而去啊?”渔翁悠然问道。 “在下偃师谢衣,从南疆而来,往江陵而去。”谢衣微微躬身,幽香渔翁问道,“敢问老丈尊姓大名?” “鄙人姓陶,山野之人,何来名姓?”姓陶?谢衣忽然想起,他将来会有一件名叫桃源仙居图的法宝,里面囊括一方小小天地,四时运转如同凡间,屋舍田亩俱全,如同一处远离尘世的桃源。 他将阿阮用岩心玉诀锁在了桃源仙居图水中的亭子中,还怕绑得不够结实,又在上面加了六子连环锁。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再怎么防备,乐无异也还是机缘巧合地打开了机关锁。那位同时身具鲛人妖气和人皇帝气的夏公子,又和阿阮有了因果,从此开启一段奇缘。 而他制作的偃甲人,也被命运推动着,来到他昔日折戟沉沙的捐毒沙漠,将他当年的遭际再一次重演。 桃源仙居图…… 他记起来了,他得到桃源仙居图,是在海市。卖给他这幅画的妖怪告诉他,这个法宝内中四时节序皆如凡间,法则极其稳定,当是一卷上品法宝。可惜世人都盲目追求攻击杀伐的宝物,反倒忽略了它的价值。 关于它的来历,曾有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人,在山中避雨时遇见一个老翁,两人相谈甚欢,后来临走时老人送给他一卷画,就是现在这幅桃源仙居图。 而那位送画的老翁,据说就是姓陶。 谢衣不由露出一丝有趣的微笑,同样是在山中避雨,同样是遇见老翁,没想到那个故事忽然拉近,他也成了故事里的人。 除此之外,再无他想。桃源仙居图本是这位老翁的收藏,并不是后世谢衣的东西,今日有缘能见上这个老翁一面,也是十分幸运,哪里会再做他想。 再渴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就失于贪婪了。 谢衣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陶翁闲聊着。陶翁也不愧他苍老的面容,见多识广,天南地北的事情信手拈来,桩桩件件描述得栩栩如生,好似真的在眼前发生过一般。而谢衣自上古部族所学的知识,在凡间早就失传,也叫陶翁大大开了眼界。 一壶茶水不知不觉见了底,叶底滴着新露,空山新雨之后,空气格外清新。 谢衣长身而起,向陶翁告辞。 “诶,耽误了你的事情,我倒是有些过意不去呢。”陶翁摸着胡子,一样手将一卷画轴抛到谢衣怀里。 谢衣伸手将画卷接住,面色温煦地回答:”陶丈人见多识广,在下也深感佩服。这幅画卷乃是一卷上品法宝,老丈这样轻松地就给了我,真的舍得吗?“ “有什么舍不得的,我就是这幅画,这幅画就是我。这是从前陶令为桃花源记所画的一幅图,天长日久,自然生成一卷法宝。法宝生出灵智,那就是我。我本来无名无姓,就取了陶令的姓氏,叫陶。” “可惜我终究只是个法宝,要被人操控。我苦苦寻找摆脱之法,终于钻研出了一门脱去本壳,转世为人的法术。” “我即将转世,又担心这卷法宝落入歹人手中,被用来为非作歹,替我染上因果。所以四处游历,以期寻找一个品行良好的有缘人,来替我保管。在我转世归来之前,这卷法宝就归你使用,你要怎样处置都行。” “陶翁……”你怎么就凭一面之缘确定了我?还不等谢衣说完,陶翁便迫不及待地架起遁光,化作一道五色斑斓的光虹远去。看起来他等这一天等得实在太久,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转世投胎。 谢衣握着手上卷轴,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好事,至少不必带着各种各样庞大的偃甲,堆积成山的材料在神州大地上四处巡游。 甚至连阿夜和小曦下界求医,把这个画卷送给他们,也能免去小曦路途上许多折磨。想到隐晦恋慕的人,谢衣心中一暖,随即加快了脚步,前往江陵。 ☆、二十九、海市 拜别陶翁后,谢衣便向江陵而去。 此时江陵也还不是后世那个重兵驻扎的城镇,旁边的纪山也还未建起他的偃甲房,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镇。 谢衣走进城门,踏着地上空明的积水而去。 江陵城布局精致小巧,粉墙黛瓦,翠绿的爬山虎布满墙头,姜黄色的猫咪漫步在黛瓦上,街上人来人往,不同于江都城的繁华大气,别有一番小城的悠闲情调。 城中极为宁静,偶有悠长而富有节奏感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乳白色的烟雾从灶上升起,食物的香气弥漫了整条街。谢衣在鱼糕铺子驻足,看着师傅手法娴熟地将鱼肉剁碎,经过种种程序,将之制成了口齿留香的软糯鱼糕。 铺子中的老师傅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俊秀年轻人在旁边看了许久,脸上挂起微笑,和蔼地对他说: “您是才来咱们江陵城吧?” 谢衣含笑点点头,若不算另外一个时空,他倒是真的第一次来。这样宁静的小城,倒真的能让人升起到此归隐的冲动。 “嘿嘿,到了江陵,怎能不尝尝我们的鱼糕呢?”三句话不离本行,眼见青年点头,又连忙售卖起了正在笼上蒸制的鱼糕。不一会儿,鱼糕蒸好了,师傅将一块块晶莹如玉的鱼糕从笼屉里取出来,放到宽大的粽叶上。 丝絮般的白雾笼罩着蒸笼,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谢衣一时起兴,包走了几块,沿着街道边吃边走。 鱼糕鲜香嫩滑,清香可口,有鱼肉的柔嫩可口而无讨人厌烦的鱼刺,果真是难得吃到的美味。谢衣吃着,一边在脑海里翻着有关鱼糕的传说。鱼糕又名百合糕,又叫作花糕,是江陵特有的美食,相传是昔日舜帝带着娥皇女英南巡时,女英为患病的娥皇所制。世间传说本就千奇百怪,或许是有人做出鱼糕,却苦于没有名气,牵强附会所致。 不过这样正好可以讲故事。谢衣忽然想到在流月城的小曦,她这一生,困于孤城寒雨中,记忆每三日就要回溯,其中苦痛,实在难以计数。若有朝一日得至下界,将她带来吃下界的点心,看遍湖光山色,四季美景,也许能给她柔弱而痛苦的生命中带来一丝亮色吧。 谢衣沿石板路慢慢走过,转瞬就走遍了江陵的大街小巷。 早上细雨才下,江陵的夜空仿佛被擦洗过一般水润,谢衣站在庭前,沉静地等候着。院中榆树被风吹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串金黄的榆钱受不住力,轻飘飘地坠落下来。 月上中天,桂影越过墙垣,月痕在斑驳的墙上移动。突然,仿佛触动了什么机关,墙面上豁然迸发出数道流光,在空中旋转着结成一个巨大的圆形,印在墙上。流光随之消退,只留下一个棕褐色泛着金属冷光的机关。 谢衣沉心静气,将手严丝合缝地盖上那个手掌形状的凹痕。 空间霎时倒转,一股法力裹着他,越过千山万水,又仿佛穿越了空间屏障,带着他稳稳落到地上。 初来海市,谢衣忍不住暗赞一声。整个海市分明是一个贝壳,不知何人动用绝大法力,硬生生在这个普通的砗磲贝壳中造出一个近乎洞天的环境来。外人看海市,不过一个小小的贝壳,里面的人在海市,却察觉不出丝毫不妥。这正是所谓须弥纳芥子,一粒砂中三千界吧,这公西先生,到底是何等人物,竟有这样大的手笔。 谢衣站在原地欣赏了一阵,便走上搭起的长桥,往海市中鳞次栉比的店铺而去。只见海市建筑多用珊瑚和贝壳铸造,形状别致,淳美可爱。半空中浮起万盏莲灯,灯辉艳艳,星落如雨,为整座海市蒙上了一层温柔旖旎的珊瑚红。来往行人不是常世所见的凡人,大多是拖着尾巴的狐狸,捧着古琴的琴鬼,化形不全的妖物之类,偶尔或也能见到几个身怀法术的修士。 至于凡人,就连影子也见不到了。 谢衣自忖身上还有几件材料,就进了店铺,一家家地流连过去。能在海市开店,必然是实力强大的妖怪,或者店里确实有些好东西。里面坐着的店主人,不是娇媚多情的鲛人,就是看似面容粗狂,实则心细如发的狼妖。甚至还有娇娇怯怯的曼陀罗花妖。谢衣走了几家店,买了许多偃甲材料,也出手了许多闲来无事做的小玩意儿,勉强维持了个不进不出的状态。 呼,最后一件。 从一个小小的泥人不倒翁的摊位上起身,谢衣长舒了口气。总算是凑完海上航行的偃甲材料了。他在土行贞的摊位上找到了最后一件材料,因为材料并不名贵,在妖域等地也多有出产,唯独在常世难以寻觅,所以在店铺里倒没有找到。土行贞铺子上的东西虽然只是些零碎的小玩意儿,那几粒珠子质地极好,让他捡了个漏。 “嘿嘿,客官慢走,客官慢走,下次再来看老汉的东西啊!”土行贞摇晃着身子,瓮声瓮气送走谢衣,一边兴高采烈地点着谢衣交换给他的紫晶雕羽。那几个珠子不值钱,倒是这些饱含灵力的紫晶雕羽,在妖怪之间是不愁销路的。 更别说被刚才那位主顾身上的清圣灵力天长日久地浸染,品质更上一层楼,无论是用来做护甲,还是做武器,都是上佳的材料。 土行贞脸上挂着微笑,挥动小短手,将之收进木盒中。 海市就是如此,以物易物,你不要的东西,正是我苦苦寻找的。 “叶……海?”谢衣正准备再逛几家店,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好材料出售,眼角蓦然撇到一道蓝影,不由转过身去,细细分辨。 那匆匆走过的人身着一件深蓝锦袍,身形颀长,隐约和叶海有些相似。 他不是去碧粼湾了吗?怎么又到了海市? “诶,谁叫我?”叶海茫然四顾,忽然看见白衣雍容,静立一旁的谢衣。朦胧的虹光落在谢衣的眉眼上,越发显得璧人如玉,温润君子,”啊,原来是谢衣啊。” 一见叶海,谢衣就升起愤怒来。 他上次和太子长琴去寻觅火神故地被坑的这么惨,他甚至负了伤,被闻讯赶来的沈夜逮个正着,一顿训斥,都是托了叶海的福。若非只告诉了他们火神故地的方位,而毫不透露其间的危险,何至于准备不足,这样狼狈地离开遗迹。 万幸太子长琴真的从大巫祝手中得到了火神遗宝,顺利与火神大人联系上,谢衣怕是要真的怒火万丈的来找叶海算账。 “原来叶海你在这里。”谢衣压下眉尖,清朗的声音里蕴藏着怒火,“我还在想,怎么能找到你呢。” 叶海一见谢衣这个架势,暗道不好。谢衣原本是最温柔平和不过,怎么现在一幅找他算账的样子?难道是说,火神遗址的事…… 糟糕,忘记给谢衣提个醒,那地方有些诡异,完全不像侍奉神灵的地盘,倒像是妖域某些险地瘴气弥漫,浊气四溢的样子。就连他当初无意之间闯到了那里,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从哪个地方脱身。这……谢衣该不是已经去过那个地方了吧…… 叶海在这边忐忑不安,谢衣已步步逼了过来,眉眼间俱是少见的怒火。 “还请叶·海·好·友,告诉谢某,侍奉神灵之地,本该清圣宁静,为何会变得如此凶焰炽盛,诡谲异常?若非谢某还有些防身技艺,怕是就要陷在那里,回不来了。” 果然是这个,真是什么不妙就来什么啊。 叶海在心中哀叹,今天只怕是不解释清楚,谢衣就不会放他走了。不过也是,要是换了他,被好友隐瞒了重要信息,差点没命,也不会有什么好脾气的。 叶海一面伸出双手连连摇摆,一面后退,弓着腰,一幅受气包模样。谢衣却好似全然看不见他这一番作态一般,横眉冷目地盯着叶海。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叶海指着不远处刻印着化蛇法阵的红珊瑚树说道,“谢衣好友,海市主人的博卖行就要开启,里面可有许多珍稀材料,说不定就有用来给好友做偃甲的呢。” 谢衣长眉一挑,玩味地看着叶海,却是毫不动容地向他讨要一个解释。 “我说,我说还不成吗。我,我其实只是忘了。我当时记着要再给好友说一些火神废墟的东西的,后来又有些紧急的事情要处理,我就给忘了,我向你赔礼道歉。唉,好友别打!” “忘了?好一个忘了,你可知一句忘了,就可能葬送他人的性命。” 在谢衣高涨的怒火下,叶海只得畏畏缩缩地在他阴影下,耷拉着头听着他的愤怒。 “既然我已经出来了,我也不想再说什么,我只是想让你记得,下一次你若是再犯,我就不会是这样轻轻放过了。” “你既然要向我赔礼道歉,那就走吧。”谢衣忽然收去脸上凝重神色,露出狡黠的神色。 “嗯?去哪儿?” “叶海好友方才说还是博卖行要开始拍卖了,在下也想去看看,若是有合眼的东西,还请好友替我买下,权当赔罪道歉,如何?” “啊?” ☆、三十、龙绡宫(上) 叶海是捂着扁扁的钱袋,一脸痛苦地走出博卖行的。他被谢衣趁机敲诈了五十张东海鲲纱、五十斤连金泥和十根毕方翎,原本还算饱和的钱包顿时瘪了下去,不仅没能在博卖行上买到想要的东西,反而还沦落成了欠债的。 叶海苦着脸对谢衣说,“好友啊,能不能少点,这……我还要养家糊口啊!” 谢衣对着他微微一笑,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此时不宰,更待何时?却是对着他温柔和煦的微笑,半点也不松口。 “好友啊,不是我非要这么多偃甲材料,实在是在下手里也没有多的偃甲材料啊。”言下之意就是我没有材料,当然从你这只大肥羊身上薅毛。“再说——” 再说,叶海来历成谜,又能够在火神遗迹中顺利脱身,无论是实力,还是运气,甚至是随身所带的法宝都不可能太差,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光是敲诈一两件东海鲲纱就能够变成穷光蛋的? 叶海鼻尖渗出汗珠。 “我也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好友想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补上,就什么时候还来吧。” 叶海顿时长舒一口气,一脸肉痛的捂着钱包落荒而逃。 谢衣摇了摇头,叶海这个人呐,相处的时候总觉得他有些夸张。 诸事已毕,又要启程前往海边了。谢衣走向海市中停泊的大船。 海市既为一个异空间,与常世各地相连,自然也有通往各地的出口,而并不仅仅只限于江陵城中那个固定的出入口。而这艘大船,就是供海市中的顾客出行所用。 混在蜂拥而上的妖怪中走上甲板,谢衣看了看手上贝壳船票上标示的仓位,顺着大潮坐到座位上。 大船缓缓开动,拖起点点荧光,游走在空间的夹缝中,穿行在光与影的罅隙。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舱顶部镶嵌的夜明珠渐渐开始变暗,船上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又上来了不少。谢衣倚贝壳镶嵌的窗口,向外张望。 大船停泊在一片漆黑的虚空中,外面飘浮着许多奇丽的彩带,美丽异常。那些看似奇幻的美景,实际上是无数扭曲的空间,地水火风在其中动荡,虚空风暴不时刮过,也许有人穿过那些彩带而毫发无损,也许还未靠近,就被那些不可见不可知的无形力量撕得粉碎。 风暴吹至游走在虚空中的海市巨船上,船身亮起一层法阵,拨动水波般的纹路,轻易将之挡在巨船外面。 贝壳船票忽然爆发出一阵惊人的热度,龙绡宫三字在上面隐隐浮现,随后无声无息地在谢衣手中化为齑粉。 挡在谢衣前面的小妖畏惧他的灵力,忙不迭退到一旁,目送他远去。 谢衣服下沙棠果,踩着晶莹洁白的海沙往前面一片珊瑚红的建筑走去。海水带来的浮力令他有些不适应,谢衣调整了几下姿势,让自己更适应海底的环境。 远远地见着一片红珊瑚堆叠而起的宫室。 龙绡宫位于东海,是龙女绮罗的属地,以制作精良的鲛绡闻名。龙女绮罗温柔大方,各个地方各个种族的人都乐意到这里来游览或是居住。 更何况,他曾经和龙神钟鼓有过一面之缘,也算是和四海龙族有些微薄的关系。 龙族常年居住在四海,虽然也有少数闲不住的跑到岸上来,但大多数还是在海中居住。若论对海域的了解,龙族甘为第二,就没有就没有第一了。 谢衣暗自思忖,他对东海和南海还有些了解,但是对北海西海就一无所知了。天墉城的海图只是海面上的大致疆域,丝毫没有海下情景。而海上风高浪急,极易出事,倒不如在海下形式方便安全。先去东海找龙女绮罗找一份更详细的海图,两图对照,烈山部要找到宜居的海岛也就更容易。 白沙铺就的道路光润莹洁,尽头处树立了两根立柱,精神抖擞地站着两个虾兵蟹将。谢衣擦身而过时,正好听见两人在窃窃私语。 “嘿,看到没,这个穿了一身白的家伙长得好怪,既没有叫也没有鳞片,一点也不像我们妖精。”拿着锤子的螃蟹妖说道。 手执长枪的虾兵晃着凸出的眼珠子轻蔑地看了螃蟹一眼,语气里满满都是优越,“果然是跟着绮罗大人还不久的新兵,连这点都没看过。那是一种叫‘人’的东西,也奇了怪了,平日里见不到有人来龙绡宫啊。”虾兵摸着并不存在的下巴,疑惑地看着谢衣远去的背影。一会儿又想到自己还没回答螃蟹的问题,连忙轻咳了一声,“咳,说道那个‘人’的模样,你见过绮罗大人没?” 螃蟹憨憨的点了点头。 “见过。” “那不就对了。绮罗大人平时不也是这个样子吗?只要绮罗大人把头上的两只漂亮的龙角摘了,就是这个样子。”虾兵摇头晃脑道。 “哦哦,原来是这样。咦?不对呀,这个什么……人,穿得没有这么漂亮。”螃蟹盯着谢衣的白色衣襟看了一会儿,突然又说道,这会儿轮到了虾兵卡壳了。 虾兵两眼乱转,想了好一会儿,才才狠狠拍了一下螃蟹的脑袋。 “说你笨你还不相信。咱们龙绡宫织出来的鲛绡连龙王都很喜欢呢,那里是那些凡人们身上穿的破烂儿能比的?” 螃蟹和虾兵的争执顺着波动的海水流动,传入谢衣耳中,谢衣宽厚一笑,也不去和那两个实在有些淳朴的妖怪们争论。 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越过两只正在争吵的妖精,便进入了龙绡宫。龙绡宫不愧是繁华富裕的东海鲛绡集散之地,天上的禽鸟,地上的走兽,还有一些不常出现在常世的仙兽仙人都在龙绡宫现身。 伸手摸了摸一只小巧的银色的水母,触感柔滑细腻。那只水母似乎害羞了,一下就变了颜色,一收一缩地游到了远处。谢衣踏着柔软鲛绡制成的走廊,向一边摇着扇子悠闲游过的姚姬询问。 “请问,怎样去拜访此地的绮罗大人?” 姚姬看了他一眼,指着中央金玉堆叠,珠贝相杂的宫殿努了努嘴。 “喏,那就是了。如果不在那儿,那绮罗大人就一定是在上面的箜篌那里。不要忘记了先去通报一声,绮罗大人虽然脾气好,但也很忙,没事不要随随便便去打扰她。” “多谢。”谢衣打开手掌,多出了一块色泽温润的白玉雕草龙玉佩,姚姬一看就露出了欢喜的笑容,拿到手里欢欢喜喜地游走了。 中央龙绡宫四周围着几个身材健硕的鲛人卫士和两位鲛人侍女。借着水力,轻盈地走到鲛人身旁。 “二位姑娘,谢某到达贵地,可否能见贵地主人一面?” 容貌秀美的鲛人侍女正要张口回答,就听见一把雍容温婉的声音迎了出来。 “不周山祭司不远千里前来龙绡宫,绮罗不胜惊喜,真是有失远迎,快请进来吧。” 鲛人侍女自然恭恭敬敬地把谢衣请了进去。 龙绡宫内殿更是华丽,顶上挂着夜明珠、辟尘珠、避水珠,紫玉盘中燃着龙脑香,以鲛绡为毯,却寒羽为帘,暗香浮动,熏人欲醉。 龙女绮罗正从堂上正座下来,脸上带着端庄的微笑,迎向谢衣。 “绮罗平日里不修边幅,风鬟雾鬓的,这幅尊容叫祭司笑话了。” “哪里,龙女大人风华正茂,容颜正盛,若是一味谦逊,那天下的女子岂不都成了无盐?” “不知祭司大人到此,可是传达不周山那位钟鼓大神的旨意?绮罗只是一介角龙,不过族中后辈,也不知帮不帮得上忙。”绮罗整了整衣襟,敛容问道,夜明珠的光彩照到她华彩雍容的脸上,竟显得有些紧张。 谢衣摇摇头,有些难以启齿,“不,不是那位钟鼓大神的意思。是我私人有些难处,想来找绮罗大人帮帮忙。” “哦?愿闻其详,倘若有绮罗帮得上忙的地方,绮罗定当鼎力相助。” “此事说来话长,谢某出身一个上古部族,得神农神上恩赐,高居九天之上,以三皇神血滴入族中神树,从而得以不饮不食,以清气为生。” 绮罗现出惊容,惊讶道: “难道是流月城?” 谢衣默然颔首,显然肯定了绮罗的猜测。 “后来大地浊气漫溢,流月城中也渐渐变得不适宜族人居住,于是我强行下界,向钟鼓大神求取了他的恩典。我在大地上漫游,发现,中原腹地早已被人占据,许多灵力充盈的洞天福地也有修真门派在此修行。南疆灵气虽盛,但是在僻远,又加之浊气炽盛,我的部族实在难以在这片土地上立足。” “后来我就想,是不是可以寻找海上无人的岛屿,以供我的族人栖身。我思来想去,还是来向龙女大人求助。” 作者有话要说:  文名被我长长长长的笔名糊了一脸,看不见了,我决定,我要改笔名! 大家国庆快乐! ☆、三十一、龙绡宫(下) “原来,祭司大人是为了族人而来。”绮罗脸上露出了然的微笑,“不知绮罗能帮上什么忙?” “龙女大人就不必称谢某祭司大人,就叫我谢衣吧。在下谢衣,是一位偃师。” “此次谢某来龙绡宫,是想斗胆请教一下四海海域的情形,更准确的说,是北海和西海的情形。另外,龙女大人可否能将提供一个宽阔的场地,让在下把在海中行驶的工具完成。” 绮罗的目光落到谢衣身上,只觉得他温柔而有礼,又不至于古板无趣,更可贵的是,他有一腔为了族人生存而自我牺牲的赤诚。这个年轻得过分的不周山祭司,的确有他的过人之处。 “谢衣大人说哪里话,绮罗虽然是族中后辈,但也承蒙前辈们关爱,方才在绮珊礁立足,建立起龙绡宫。我虽人小力微,但也愿意尽我绵薄之力,助谢衣大人一臂之力。我龙绡宫中尚有几个工匠,得了传承自宛渠国巨人们制作沦波舟的手艺,待会叫他们来,帮大人制作一个沦波舟就是。” 沦波舟。有宛渠之民,乘螺旋舟而至。舟形似螺,沉行海底,而水不浸入,一名“沦波舟”。谢衣深深藏起激动雀跃的心绪,眼神微动,向绮罗道谢。 绮罗又道:“西海海域归西海龙王敖闰管辖,龙王大人住在海底的龙踞城里。龙踞城汇聚了来自各地的人物,我常常在那里看到强大的妖仙。龙王大人是一条非常强大的应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经常跑到岸上去,在人间扮作‘逐风浪侠楚随风’。“ 楚随风?侠义榜第一的楚随风?谢衣也常常揭榜,自然对这个常年占据侠义榜第一的楚随风有所了解,只听说这个楚随风每二三十年就要出现一次,不论是名字,还是样貌,都和之前一模一样。起初谢衣只以为是寿命长久的仙妖,谁知道竟然是闲得发慌的西海龙王。 谢衣暗自皱眉,有这么一个性格随和,容易与人亲近的龙王固然好,然而作为一个龙王,经常离开辖地来到完全无法占据优势的陆地上,显然就过于轻率。世上能够匹敌应龙的人物极少,但也不代表没有能够战胜应龙的人物。 更何况,西海龙王经常离开辖地,意味着西海会在他离开的一段时间里减弱防御,如同一个完美无缺的结界突然自动打开了一个缺口,心怀叵测的人自然会一拥而入,西海海域一片鱼龙混杂。这正是刚刚安定下来的烈山部所不能容许的。 “南海龙王敖钦大人就十分反感敖闰大人动不动就上岸的行为,为此两位龙王大人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架。”绮罗叹了一口气,似乎在为这两位龙王的感情而担忧,“南海龙王敖钦大人是位认真负责的首领,他治下的南海夜明城光华四射,是四海中的一颗明珠,那里倒也适合谢衣大人族人生活。” 和南海龙王不睦?西海龙王敖闰还真是……只可惜南海海流多变,还有海眼存在,不然的话,龙兵屿真是烈山部休养生息的好地方。谢衣暗自叹息一声。 “至于北海,绮罗了解得并不深。北海龙王是由敖丙大人担任,北海海域寒冷荒僻,比起其他三大海域来冷清一些。绮罗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谢衣大人不妨先去绮珊礁的旅店住上一晚,养足精神后,再去探索西海和北海也不迟。” 绮罗将几大海域的情况娓娓道来,气度温和而从容, “真是麻烦龙女大人了。”谢衣取出数匹鲲纱赠与绮罗,作为向他介绍的报酬,连饭也来不及吃,就匆匆往龙绡宫的造船厂赶去。 龙绡宫的造船厂和陆地上的造船厂几乎别无二致,各种木料石料散落在地上,拿着工具的船工走来走去,有的在保养船只,有的正在调试船的性能。一群奇形怪状的生物中间,一个长得人模人样的家伙站在一堆箱子上,手里拿着一根烟杆,正扯着嗓子在吼些什么。 “你们这些家伙,都给我仔细点,绮罗大人的船可别被你们糟蹋了!” 看周围那些妖精们唯唯诺诺的样子,估计有一定身份,说不定是这所造船厂的头儿。 谢衣取出怀里龙女绮罗的令牌,向木箱上的人走去,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嗯?是绮罗大人叫你来的?”那人瞪大双眼,嘴里吐出一个烟圈,拿着手令看了又看,确认无误后又塞到谢衣手里。 “是。在下向龙女大人请示过,来这里借一块空地,来制作在海底行驶的船只。如果各位有兴趣,也可以前来讨论。这是租借场地的租金”谢衣拿出一袋珍珠,放到船厂首领的手上。 “好说,好说,你要借就借吧。”首领咧开嘴,指了指白沙上一块空地。那里既没有船只,也没有材料,只有几条海鱼在水中摇曳,“这海里别的什么没有,空地肯定是不缺的。” 桃源仙居图倏然展开,碧蓝的海水中恍惚映出了四时节序,日月经行,一阵华光后,各色材料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沙砾上。成型良久的架构在脑中浮现,从谢衣执着工具的手上流淌而出,从无到有,从不可能到可能。 带着偃甲手套的双手在其上弹动跳跃,一件件材料流畅地组合起来,如同奏响一篇美妙的乐章。组合偃甲的过程犹如一潭看不到底的深渊,永远吸引着谢衣的目光,迫使他情不自禁地研习下去,更深地钻研下去。 转瞬间数个零件就完美无瑕地契合在了一起,从外表完全看不出任何人为拼成的痕迹。谢衣正沉迷于偃术散发的魅力中,脖子上忽然一沉,又有种冰凉的感觉自喉间划过。他顿时神色一凛,伸手抓下盘在他脖子上的东西。 “哎哟。”细小的海蛇在他的指缝间抬起头,无辜地看着他。 “谢衣,我变成这样你就认不出我了吗?”海蛇金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名为愤怒的火焰,用谢衣熟悉的青涩声音小小地抗议道。 “泠渊?”谢衣吃了一惊,这条小海蛇的形态,和当初不周山上那条威猛的应龙相差实在太大。 “是我。”泠渊骄傲地昂起头,吐出鲜红的蛇信。 “你怎么到龙绡宫来了,还变成这个样子?”谢衣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把泠渊放到膝上。泠渊绕了几绕,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在谢衣怀里。 “我说过,我要到人间到处游历,正游历到东海的时候,就遇见你了呀。用应龙的样子太不方便,我又变不好人类的样子,干脆就变成海蛇,到处游览。”泠渊说着,不自觉地蹭了蹭谢衣的手指。 ☆、三十二、元洲(捉虫) 花了好一番功夫,谢衣才说服泠渊不要再缠在他身上,干扰他制作沦波舟的进程。 乐无异在广州做的潜水偃甲,与他要做的沦波舟看似相同,实质上大不相同。乐无异身边有幼年的鲲鹏相助,在海中来去自如,乐小公子只要做一个载人的仓房,再在偃甲尾部添加一个增加推力的桨,就能轻轻松松在水里畅游。鲲鱼身上绑着绳索,在游动的时候顺便也拉动偃甲,这样的行进方式,比起海船,更像是在拉马车。 谢衣想要做的是不必依赖外力的水行偃甲,这就需要仔细画好草图,再和龙绡宫中继承了宛渠国巨人手艺的工匠们交流了。 好在工匠们并不存在陆地上那种敝帚自珍的想法,看见一个风仪翩然的青年人柔和地向他们请教,都纷纷传授自己多年来的工作经验。谢衣也投桃报李,把自己平时做偃甲的一些窍门都告诉了船厂的工人。一番讨教过后,双方都各有所得。 泠渊缩小身形,绕在谢衣手腕上,睁着一双豆豆眼,迷迷糊糊,似懂非懂地听着一群人聊得热火朝天。 唉,总感觉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说的每个字都懂,可是组合起来就一个词也听不懂了。 泠渊有些挫败地想。 眼见着龙绡宫上随着时间变换光彩的巨大夜明珠光泽转暗,泠渊似乎觉得自己有些饿了,一甩尾巴抽在谢衣腕上。 “谢衣,谢衣,你该去休息了。”泠渊用尾巴尖摸了摸并没有扁下去的肚皮,哀怨地想念客栈里那些一盘一盘的海鲜。 谢衣还在和那些船工热烈的讨论着,根本没有注意到泠渊的呼唤声。 唔,看着他那样子,肯定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去吃饭了。油焖大虾,香辣龙虾,蒜蓉扇贝……泠渊趁着谢衣不注意,从他袖子里面爬出来,在地上扭了几扭,钻进沙子里,迅速往龙绡宫客栈的方向游去。 等到谢衣讨论完毕,一摸衣袖,空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存在,他就知道,泠渊肯定是闲不住,偷偷溜走了。正巧腹中饥饿,先去客栈吃点东西填肚子吧。 一到客栈,就看见中间一张桌子盘着一条大海蟒,桌上各种盘子高高堆起,正在龙虾螃蟹里埋头苦吃,弄得一嘴汤汁。鉴于店里各种奇形怪状的妖怪都有,这一条海蛇盘踞在这里大吃特吃,也不算十分显眼。见他进来,泠渊吞下嘴里一只螃蟹腿,热情地招呼谢衣过来,同他一起分享桌上的美食。 谢衣无奈又好笑地摇头,这个泠渊……这样想着,也是自然而然地走了过去,同泠渊坐在了一起。 又在龙绡宫逗留数日,沦波舟彻底完工,谢衣收拾收拾行李,即将启程出发前往北海。 “北海龙王倒是没什么值得好说的,只是谢衣大人千万不要因为敖丙大人身量未足而嘲笑他,万一敖丙大人生气了,对您和您的部族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龙女绮罗苦口婆心地向谢衣劝诫,从鲛人侍女的手中托盘拿起酒,一饮而尽,“小龙就先祝谢衣大人此行一帆风顺,平安到达北海了。” “多谢。在下告辞了。”谢衣仰脖将荷叶杯中的酒水饮尽,神色清明地向绮罗告辞,“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在下……有缘再见。” “告辞。” 沦波舟旋动木桨,在海底扬起一片泥沙,向着北方缓缓驶去。 沦波舟前端是一大块完全透明的水精,清晰地映出前方海域的情形。侧面墙上是坚韧而不透水的木料制成,镶嵌着几块不那么大的水精作为视窗。 泠渊好奇地在沦波舟里游来游去,时不时昂起身子盯着外面游来游去的海鱼。身为应龙,在出了不周山之后,自然是经常泡在海里的,在水里游动几乎是家常便饭。只是像这样呆在沦波舟里,从一个完全干燥隔绝的空间里看着平常熟悉的景色,倒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两束明亮的光线自沦波舟前方镶嵌着的夜明珠发出,照亮漆黑一片的海域。谢衣坐在椅子上,正盯着罗盘,不时修正沦波舟前进的方向。罗盘上施了法术,他们此刻所在的沦波舟化为一个小红点,各地海域映在罗盘上,只要有最基础的辨识能力,就能够指引沦波舟开往正确的地点。 海中栖息着的东西都被沦波舟惊走,远远游开,警惕地观察着这个突然过来的庞然大物。等到发现沦波舟并不像是想象中那么凶恶,又放心大胆地游回来,甚至有胆子大的海鱼凑过来观察。 泠渊在船舱内看得口水直流,只可惜沦波舟是全密封结构,不能立刻撞破外壳,冲到外面去大快朵颐。看得到吃不到,泠渊在窝里滚来滚去,把自己打了好几个结。 与一条应龙同行,一路上各种妖兽都畏惧应龙龙威,远远避开,更不必提上前来找茬。此时覆灭蓬莱国的空间罅隙还没有出现,沦波舟一路行驶都平安无虞。 北海龙王敖丙所辖的城池比起另外三个海域来,更显得冷清。从南向北海流越来越冷,到了北海,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海面上都常常漂着白色的浮冰。所以北海龙王干脆放弃用生长在温暖地带的珊瑚筑城,只用北地最常见的冰雪修成一座晶莹剔透的城池。白雪之城深居水下,映着波动的海水,反射出莹白微带蓝色的光彩,极为奇幻瑰丽。 泠渊出了不周山,下界的第一站就是北海。因此他在北海也有些故交,沦波舟刚刚停下,泠渊就迫不及待地窜了出去,自告奋勇地说是要去帮谢衣找找城里的朋友,实质上只是在沦波舟里憋坏了,闷得慌。 也许是泠渊真的有用,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一个鲛人。那位鲛人来自明珠海,因喜爱北海的清净,就定居在了这里。由于身负强大灵力,法术精妙,得到了北海龙王的赏识,在龙王坐下任职。 “北海海域适宜居住的岛屿……让我看看。”鲛人祭司打开柜子,报出一堆用鲛纱织成的卷轴,一卷卷地展开,仔细查找。 谢衣也围拢上去,在那描绘得细腻精致的山河图卷上游走,生怕漏掉一个可以居住的岛屿。 各种岛屿在图卷中栩栩如生地描绘着,旁边用小字标注了形态、性质和周围的海流情况,一眼下去,就能分辨出哪里适合居住,哪里不适合居住。 “有了,这里似乎能够住人。”鲛人祭司忽然指着图卷中的一处道。 这是一个大岛,正记载着“元洲”两字。 海内十洲记中记载,大海中有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等十洲。元洲地方三千里,去南岸十万里,天气安和,芝草常生。地无寒暑,安养万物。元洲之上并没有仙人停留,也没有什么部族在上面繁衍生息。四周海流平稳,也从未潜伏什么海妖凶兽。 这看起来像是上天为烈山部量身打造的最合适的栖息之地。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去吃了一顿大虾,有香辣爬爬虾,大闸蟹,蒜蓉扇贝,香辣小龙虾,香辣基围虾(?﹃?) 基围虾最好吃~ 这里的元洲其实是海内十洲记里面元洲和生洲两个洲的组合。 ☆、三十三、权柄 一封飞书直上云霄,破空而来,停在流月城中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大祭司肩上,偃甲鸟抖着羽翼,将嘴凑到沈夜耳边,悄声低语了几句。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脸上顿时绽出一丝笑意。地下的祭司们纷纷诧异地低声讨论,究竟是谁能够令常年阴沉着脸的大祭司露出一丝霁色。 华月和瞳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中得出相同的答案。 一定是谢衣。 在他们相识的这么多年里,能够令沈夜忘却一切忧愁,开怀而笑的,就是谢衣,也只有谢衣了。 不知道谢衣带回来了什么消息,能够令阿夜这么高兴,不过想必一定是好消息。 华月才转过这个念头,就听见沈夜轻快地语调,对着下方排列得整整齐齐地祭司们开口。 “方才本座收到破军祭司来信,他在北海找到了一个适宜烈山部居住的岛屿,气候温和,灵气四溢,而且没有人居住。这个岛屿名叫元洲,是人间难得的洞天福地,又位于北海,同流月城相距不远,迁移过去也不会用太多功夫。只是身为海上福地,外围难免有结界守护,需要人破开结界,进入其中探查一番。” “破军祭司如今人在北海,正住在北海龙王敖丙治下的城池中。迁移族人的事情太过重大,需要经过北海龙王的首肯,他如今正等着流月城城主和本座下界,和北海龙王协商一番。” 底下的祭司顿时炸了锅,嗡嗡地议论起来。有的人满面喜色溢于言表,不可置信地惊呼。又有人谨慎地保持着怀疑的态度,安静地等着身踞高位的大祭司发话,但兴奋的神色仍无法遏制地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气氛一时热烈,祭司们惊喜四顾,恨不得立刻跑出大厅,到处宣扬即将搬迁新址的喜悦。 沈夜轻咳一声,祭司们都安静下来,一双双闪亮的眼睛凝视着他,期待着他说出下一个决定。 “此事事关重大,本座要和沧溟城主商议一下。” 商量什么呀,赶紧下去和破军祭司会合吧。有个冲动的祭司这样想着,正要开口,旁边的祭司拉了他的袖子一下,才险险把到了口边的话吞了回去。 “属下没有异议,这件事就交由大祭司和城主裁决就好。”瞳率先躬身行礼,带着一群兴奋不已的祭司们退出了大厅。 沈夜走上寂静之间的台阶,阳光透过矩木枝叶些写的照下来。 沧溟安静的在矩木中沉睡,酷似一尊毫无生命的庄严神像,漆黑如夜的长发上带着灿烂而沉重的黄金额饰,好像带着一顶阳光做成的冠冕。雪白的双手卡在矩木粗壮的根系中,被矩木包裹,已经有了些许被矩木吞噬的迹象。 寂静之间一片清冷,唯有风雪与永恒无涯的寂寞。 金色的阳光落到她脸上,照得她雪白的脸颊微微透明,仿佛真是雪做的一般。 沈夜在最后一级阶梯停下了脚步,静静望着这个流月城名义上最高的掌权者。她是他年少轻狂时曾经暗地里倾慕过的人,那时她是上代城主手中的珍宝,是他用一生去侍奉的存在,温柔娴静,如花解语,像是陪伴了流月城千年的月光一样,拨动他尚不成熟的心弦。 在她重病缠身,眼看就要夭折的时候,他也曾经不眠不休地翻阅典籍,企图找到治疗沧溟的办法。只是那一场雨夜,将他关于流月城,关于流月城城主一切幻想湮灭殆尽,留下的是铁面无情,冷酷好杀的大祭司沈夜,和永远沉睡在矩木的流月城城主沧溟。 儿时那些欢声笑语早已被风吹雨打去,年少时那些刚刚萌芽的绮念来不及生长就被现实无情的摧折。如今沈夜对沧溟早已不剩下什么爱意,唯有深深的同病相怜,和两人之间由烈山部这个重担所衍生出来的难言羁绊。如今他沈夜即将脱困而去,沧溟又如何自处? “你来做什么?”沧溟睁开眼,神魂陡然清醒,像是溺水的人偶然一次浮出水面。 “沧溟。”沈夜被她的眼神所慑,一时竟不知如何说起。 “说吧,阿夜。”沧溟静如虚空的眸子安静地看向前方,像是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沈夜,又像是透过他,看向未知的命运。 “谢衣来信,告诉我,他在下界北海,找到了能够供烈山部栖身的岛屿。那里气候温和,奇花灵草成片,地无寒暑,安养万物。只是他仅仅身为破军祭司,无法代表整个烈山部,与执掌北海的龙王敖丙协商。” “哦,那很好,阿夜不妨下去,和北海龙王谈谈。烈山部能有今日,我很高兴。” “我明白。我下界的时候,烈山部的事物,就拜托瞳和沧溟你。” 沧溟轻笑一声,锐利而明澈的双眼直刺向沈夜。 “阿夜,你为了我这个即将失去权柄的城主,费心了。神农亲赐的流月城即将崩毁,城主一脉的权力即将失落,你却把我强行唤醒,让久不处理城中事务的我再度接手这些东西,慢慢聚集力量。你就不怕我奋起反抗,再度架空你这个大祭司?” 沈夜昂然不惧地抬起头,和矩木中的沧溟对视,眼中一片坦然和平静。 这本是迟早就要发生的事,只是不知道早晚而已。 “若是这样,那再好不过。城主之位本就是你的,掌管整个烈山部名正言顺。我从来就不想当这个大祭司,当时不过赶鸭子上架罢了。把城中事务交你,只负责祭祀神农,我倒乐得清闲。”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综]若是月轮终皎洁 作者:野性缅因 第7节 “你这样,也不怕把我这个病人累死。”沧溟叹息着摇头,“你当然不想当大祭司,一面心狠手辣地屠戮族人,背地里却又过不去自己这关,平白无故地自我折磨。你和谢衣打破伏羲结界,无论是声望,还是实力,都已到达顶点,与城主一系的力量对比早已达到危险的平衡。稍有不慎,便是一场滔天大祸。” “辛苦你这么殚精竭虑,不惜自折羽翼,也要维持烈山部平静的表象。你有急流勇退的心思,毫不恋栈权势将你的势力交给我,让烈山部的势力平稳交接,不至于流血,保存下烈山部每一分的力量,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答应你呢?” 城主一系也好,大祭司的势力也好,难道就不是烈山部的一份子?争权夺利,自相残杀,又对烈山部究竟有什么用处?我之所以成为城主,你之所以成为大祭司,不是为了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权势,那一点初衷,不过都是为了烈山部的族人,过得更好罢了。 “小曦的病这么严重,如今伏羲结界已破,却还是活生生拖在城里,找不到良医,得不到医治。我生病沉睡,什么担子都压到你肩上,白白叫你担了这么多骂名。说到底,是我城主一脉负了你。” “沧溟!”我并不是……沈夜惶恐地向前踏了一步。那最后一句话,实在诛心。无论怎么解释,城主一系皆以为他沈夜趁着城主体弱多病架空了沧溟,背地里咒骂不已,又怎么可能当着他的面承认有愧于他。唯沧溟有如此胆魄与气量,毫不避讳地直言。 沈夜仰望着沧溟,眼底漫出感动。 “大祭司的权力,本就来源于城主,能够为城主效命,背负上何等的名声,都是大祭司的职责。沧溟城主,这些事情,都是大祭司应当做的,并不是……并不值得城主亲自向我道歉。” “这很值得。不仅如此,我还要对你说。阿夜,你是我流月城数千年来,最优秀,最当得起大祭司这一个称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我越来越爱沧溟了。最后一句忽然泪目了,感觉我有点带入沧溟。 ☆、三十四、夜月(捉虫) “这很值得。不仅如此,我还要对你说。阿夜,你是我流月城数千年来,最优秀,最当得起大祭司这一个称号的人。” 沈夜一震,眼里已有了波光闪动。 这数千年来的苦苦挣扎,这数十年的殚精竭虑,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结果。他曾经憎恨过自己的父亲,到头来却不得不成为自己最讨厌的人,手上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那像是一场诅咒,无声地嘲笑着他所做的一切。不论怎样挣扎,都逃不脱这命运。 谢衣像是高悬在空中的太阳,为他消去孤寂与寒冷,令他忍不住靠近,再靠近。而沧溟和他,更像是寒夜中抱团取暖的野兽,在看不见希望的黑暗中互相舔舐伤口,那些从不敢向谢衣展露的一切都向沧溟敞开,光明的,黑暗的,仁慈的,残忍的,都一览无余。沧溟只是默默看着,既不赞美,也不批判,像是无知无识的天道,公正而漠然的看着他所做的一切。 在他即将下界的这一刻,沧溟这一句话,犹如泰山之重,数十年间往事呼啸而过,叫他心头震动,眼中发酸。 是恨?是苦?是喜?是悲? 早已说不清楚了。 沈夜能做的,只有缓缓将手掌靠近胸膛,带着无数敬意弯下身去。 再见了,沧溟。 再会,阿夜。 沧溟最后看了沈夜一眼,合上双眼,再次陷入未知的沉眠当中。 一阵轻柔的箜篌声飘落入耳,略带悲凉凄婉,恍若流月城中稍纵即逝的雪花。 沈夜惊讶地移动目光,看到寂静之间法阵前弹奏箜篌的华月。 “月儿,你怎么在这儿?” “怎么,我不能在这儿?”华月停下了抚琴的手,略微挑了挑眉,“我本来想要找你,可是谁知道你宣布消息之后,就离开了紫微宫室。我知道你肯定去找沧溟城主商议下界之事,所以就来这儿等你。” 琴者,情也。琴为心声,箜篌乐声亦是如此。沈夜心下感到不妙,仍是强作镇定地柔声问道: “月儿,怎么了。可是烈山部有事?” 华月摇摇头,浑身都透出哀伤气息,嘴角向上扬起,似乎想要强作笑容,却不慎带出一抹凄凉笑意。 “不,烈山部没有事。只是我有事,想要在你下界之前,和你说说话。有些事情,趁现在说开也好。在这样拖下去,不仅是我会一直痛苦,大概你也会厌烦吧。” “你……不,月儿,你想要和我,说些什么?” 见沈夜仍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华月悲意更浓,心头无声地呐喊。你连我想要说什么都不知道,半点心思也猜不到……不,不是猜不到,而是不愿意去猜,去想吧。我这个在你身边,真真正正日日夜夜相伴,无怨无悔的人,真真是可悲啊。 “我不信你真的不知道,我想要对你说什么。你这次下界,大概是和谢衣一起去元洲,探索流月城新的建设地址吧。” 沈夜颔首。 “是。” “你猜不出我的心思,那么让我来猜猜,阿夜,你一定很开心吧,能见到谢衣。”华月上前一步,沈夜忍不住不安地拧起了眉。流月城呼啸的寒风从华月臂弯的丝弦上拂过,箜篌发出一阵低沉的鸣响。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阿夜,别的人或许不知道,但我是为你而生的傀儡,你的一举一动我都刻在心里,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笑,我都了若指掌。你知不知道,你表现的有多明显,你对着别人虽然有礼有节,温言软语,实际上却拒人千里。但是对谢衣,也只有谢衣,你几乎是毫无底线地纵容他,炸了破军殿也好,学着瞳迟到不来聚会也好,你都是一笑而过。” “我知道,我在这方面,的确是不如他的。有谁会对一个前任大祭司造出来的,时时刻刻提醒那个人暴行的傀儡付出感情呢?你对我那么好,那么温柔,让我忘了我的身份,乃至于对你竟然有了爱慕的非分之想。我知道,区区一介卑微的傀儡之身,根本就不配赢得你的爱,但我仍旧飞蛾扑火般地想要取悦你,看到你每天都远离烦恼忧愁。” 华月一反常态地步步紧逼,端丽的脸上却逐渐显出淡淡的绝望。 “廉贞祭司算什么,我不在乎,其他人风言风语,我也不在乎,城主一系的折辱,我也从未放在心上。只要你高兴,那我也就高兴了。我没有过去,也没有亲人,甚至连这相貌也不是我原来所有,我只有你。不过没关系,这就足够了。” “可是在破界之后,一切都变了!谢衣他一次次受伤,你也一次又一次地为他揪心。我看在眼里,却无法替你帮上任何一点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守在重伤不醒的谢衣身边。哈,从那时起,我就该醒来了。你对我太温柔,织成了一个让我永远不愿醒来的梦。我一腔情愿地自欺欺人,想着你们只不过是师徒情深。可既然是梦,再怎样美好,终究也会碎的呀。” “在你上一次不顾一切地抛下烈山部,匆匆下界的时候,我才发现,我永远也比不上谢衣。哪怕是整个烈山部,恐怕在那一瞬,也被你抛下了吧。你真正喜欢的,是谢衣吧。” 华月再也忍不住,清泪顺着光洁的脸颊滑下,滑落到一双带着薄茧的干燥大手上。 “月儿。”沈夜轻叹一声,擦干华月脸上的泪痕,把手压到她的肩上,“我从未把你看做毫无生命的工具,能够被任意摧残的傀儡。你明白,我痛恨父亲的残暴无情,绝不会像他一样对待你。你与我一同玩耍,一起长大,和我一起担起了照顾小曦的担子,在我心里,你早已不是冷冰冰的傀儡。” “我对你,的确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感情。这么多年里,咱们一直相互扶持着走过来,我虽然从未对你明说,但是在心底,我一直以为,你是我没有血缘之亲的另一个妹妹。我虽然痛恨父亲残酷地对待我,也这样对待你,可是夜阑人静的时候,思及往事,又忍不住想要感谢他。没有你,我或许就无法撑过接受神血之后,那一段最痛苦的日子。那段日子里,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崩溃了,只有你在我身旁无怨无悔地照顾我,陪着我一点一点地走过来,走上那个至高的位置。” “说实话,我真的很感激你,华月。人的感情,都是无法控制的,不论是你的,还是我的。我是喜欢谢衣,就像你喜欢我一样。我无法回应你,华月。这世上,对你好的人,还有很多。眼看着我们就要到地上去生活了,烈山部人寿命长久,你总会遇见比我更好的,也许到时候,你会把我忘掉也说不定。对了,我曾叫人给你送去龙血草,配合着瞳的蛊术,应当能把你体内的蛊虫取出,让你做回正常人。” 沈夜伸手理了理华月耳边散乱的发鬓,把垂落到她光润肩头的黑发重新挽上发簪。一缕日光透过扶疏的枝叶,落在华月的眼角,映得她眼角一片金色。华月瞪大了眼,心里积郁了许久的哀伤,如同开春后的冰雪,正在渐渐消退。 不会的,不会再遇见那样的人了。 你是我一生中,所遇见的最好的人。哪怕千山过尽,我也不会再为任何人动心了。 华月摇摇头,暗自在心中低声说。 我一个傀儡,能得你如此相待,已经是多世修来的缘分。再渴求你的爱恋,正是我犯了不知满足的罪孽。这样的我,怎配得上你?谢衣光明纯净,能抚平你心中的伤痕,正是你的良配。 沈夜替她梳理周身仪容,听不见华月心中的话语,只是一抬头间看见华月平静下来后,鼓励中带着哀伤的眼神,其中的意思也明白了大半。 去吧,阿夜,到谢衣身边去。 你幸福,那我也就幸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越写越真爱华月沧溟怎么破…… ☆、三十五、山有木 金色灵力扬起,分波破浪而来,沈夜自翻涌的海浪中现出身形,黑发因灵力而拂动,带着令人不可逼视的神光,一步步走出来。海底的小虾小蟹惊慌四窜,毫无头绪地四处乱撞,以期远远躲开这个不速之客。 在熟悉的灵力波动的一刻,谢衣就有所察觉,将目光投注向那片只有珊瑚与白沙的海底。 沈夜自混沌地漩涡中走出来,一眼便看见了守在一旁的谢衣。 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相撞,似乎溅起了无数火花。 辛苦你了。 沈夜微微颔首。 不,师尊才是辛苦了。弟子在下界,有的吃有得玩,怎么会是辛苦? 谢衣眼神柔和地同样望过去,无言地传达着这个信息。至于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却被深深埋在心底。 怎么,还学会隐瞒了?你的身体我怎么会不知道,看似强健,实则劫火在内,日日蚕食你的身体,怎么会不辛苦?我在流月城不过是处理些公务,你却要每时每刻不辞辛苦地到处奔波。 沈夜心疼地看着谢衣,眼神逡巡过他端丽的额头、眉眼、鼻梁,最终停留在他苍白而无血色的唇上。这些时日劳心劳力,看起来似乎消瘦了不少,白衣架在他肩上,松垮了不少,竟有些风吹就倒的样子。 “你这个样子,倒叫我真的不敢放心。我才走了多久,你就把自个儿弄成了这个样子,看样子,是要我时时刻刻守在你身边才行?”沈夜微带不悦,浓黑的眉峰蹙起,与谢衣歉疚的眼神相接。 “师……实在抱歉,我这几天从东海赶到北海,专注于操纵水行偃甲,的确是疏于照顾自己。”反射般的师尊刚要出口,惊觉心底怀有对沈夜不可言说的绮念,谢衣自觉再无颜说出那神圣的师尊二字,只好低声带了过去。 沈夜何等敏锐之人,只觉谢衣虽然笑着,其实远不如面上那般平静,那眼底浮动的细碎流光里,分明是三分惊喜、三分期待、三分愧疚,和一分尚未掩饰完全的恋慕。 沈夜不免心中一动,将那涌至口边的话语生生咽下,伸手捉住协议手腕,带着他前往偏僻无人的僻静之处。末了,又不放心地抬手张开结界,抹去众人对此处的所见所感。 在沈夜伸手捉住谢衣手腕时,谢衣忍不住一抖,随后又随波逐流地任他牵着,走到礁石遮掩的隐蔽处。 “你——” “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出声。 “阿夜,你先说吧。” “谢衣,你——”沈夜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流淌到嘴边,怎么也不肯说出口。自己心慕谢衣也就罢了,不过是自己的一点念想。他那么光明,那么高洁,又那么温柔,他怎么舍得用自己的一腔情愿去玷污了他们之间纯洁的情谊。哪怕是谢衣不在意,他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 更何况,有那么多次,谢衣都险些离他而去。一次又一次重伤在身,叫他的心也跟着日夜不安。等他睁开双眼时,又开始患得患失,生怕手中握着的,是千百年前弃绝凡俗情爱的司幽上仙。个中滋味,实在难以言表,既带着甜蜜,又带着无法忽视的苦涩。 当他从谢衣眼中看见那一丝隐藏的爱慕时,心动便再也无法遏制。 内心深处有个念头在疯狂的叫嚣,告诉他,告诉他。 手里握着的,是心心念念想了许久的人。沈夜忍不住摩挲了一下身边人的手背,只觉丰肌腻理,如冬日暖玉一般,叫人难分难舍。 谢衣面上微红,瞪了他一眼。心意相通多年,若不知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那这几十年就白活了。 有些话,有些人,不必明明白白地说出口,已然两心相知。 不过一个小小的眼神,再是平常不过,沈夜竟觉得有些微醺之感。像是当年和谢衣中夜赏月,酒至半酣,那样飘飘然,就要乘风归去的轻盈。 再看谢衣,红霞生两靥,虽然消瘦不少,但看来仍是濯濯如春月柳,俄俄若玉山顷,正是风神秀彻,芝兰玉树一般的妙人。 “谢衣,若是烈山部诸事皆毕,我卸下烈山部大祭司一职,你……可愿同我一起游览这大好河山?”表白心迹地话语在口边转了几转,沈夜终究是不忍唐突佳人,委婉向谢衣释放心意。 “正好我也有此意。我本就不耐烦烈山部公务,早就想远离凡尘俗事,安安心心做偃甲,阿夜若能陪我,那再好不过。”说到最后,脸上霞色也愈发明显,谢衣虽然羞赧,眼神却晶莹闪亮,坦然地直直望向沈夜愈发深沉如海的双目中。 既然彼此明白心意,为何要做小儿女态,羞羞答答不敢表露出来? 沈夜忽然一把揽过谢衣,环住腰,扳过颈,将那朝思暮想的人揽入怀中。 软玉在怀,呼吸相闻,沈夜将头深深埋入肩颈中,温热的吐息打在谢衣耳边。 此生何等有幸,能得一相知相许之人。 一双修长而有力的手同样环住腰,紧紧扣住,再不放开。谢衣闭了眼,任由自己埋入沈夜微卷的乱发中。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一时天地寂静,只余二人。 北海迷离的寒光落到二人身上,幻出异彩浮光,不觉突兀,反倒为这一对相拥的璧人更增光彩。 此时良辰美景,更有千种风情。 这般忘情相拥了许久,谢衣方才尴尬地推了推沈夜的肩,叫他放松对自己的钳制。 沈夜恋恋不舍地放了手,眼里皆是毫不满足的抗议。 谢衣脸上红得似乎要烧起来,连鸿鹄白鹤般的修长脖颈都染了浅浅红色,阖了眼,一副胆怯心虚不敢直视的样子。殊不知此情此景,落在沈夜眼中,更是挑起心中深藏的爱火。 沈夜按住谢衣,步步逼近,谢衣步步后退。 直到背上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触及礁石,才恍然发觉已经退无可退。沈夜长而微卷的头发拂过脸颊,已是呼吸相闻,谢衣轻叹一声,合上眼,迎向气息益发深沉难测的沈夜。 不过蜻蜓点水的一吻,极清,极淡,似水无痕。 沈夜只觉脑海里炸起一声惊雷,炸得所有理智都在这一瞬消失殆尽,唯有循着本能不甘地追逐上去,大力将对方扣在怀里,俯首在对方唇齿间辗转流连。 方才初初定情,两人俱是满心满眼的彼此,正是情浓时候,怎经得起谢衣如此挑拨?正好似火上浇油,将两人的冲动挑动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撬开唇齿,津液相通,辗转挑逗,恨不得将谢衣就此拆吃入腹,融入骨血,再不分彼此。 沈夜俯身在上,深深凝望着怀中恋慕不已,思之如狂的人,眼底燃烧着无法熄灭的火焰。而谢衣有些窒息,正急促喘息着。长睫上晶莹闪动,沾带着些许水光,微阖了眼,遮去了眼中迷离的水雾。 沈夜将他狠狠揉在怀里。 沈夜的周身温度极高,像是点燃了一把火,从接触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全身。抱着他吗,好似抱着一轮太阳,和他平日冷峻森然的样子全然不符,分明是温柔到了极致,热情到了极致。 原以为,自己暗暗思慕便罢了,谁知对方也同自己怀着一样心思,这真是……真是……从前之敢在心头暗自比拟,他就像一轮孤悬天际的冷月,可望而不可即,又叫人止不住心生向往,宁愿夜夜空对冷月,两两相对,却不肯离开半晌,到那欢声笑语的人群中去。 却不知道这轮冷月,不知从何时起,竟也在心里暗自存了一份倾慕。如今这轮冷月真正从高天上落了,坠了,到他身边,融化成了一轮太阳,反而叫他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谢衣迷乱地扣住沈夜肩头,朦朦胧胧地任由沈夜施为。 “谢衣……谢衣……”沈夜低声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缠绵而暧昧,带着说不尽的缱绻,彼此鼻尖相抵,呼吸间似乎都带着灼灼的湿热气息。 足以将人的理智焚烧殆尽,爱火炽盛的气息。 温度在逐渐攀升,指尖在迷乱间触到重重衣衫掩盖的领口,本能就想扯开彼此的遮掩,却碰到了谢衣一向挂在心口的玉璧。 玉璧沁凉,一丝凉意直入心间,挽回了沈夜残余不多的理智。 不……不行。 那是他视之如珠如宝的爱徒,秉性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谢衣,怎能如此随意。既然有了白首之约,此生一人,就不能如此随意。 哪怕是烈山部中的夫妻结发,也要挑一个好日子,叫上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好生欢笑一场,全然没有听说过自行结合,就能成为终身伴侣的。元洲的事还未解决,流月城在下界的新址还没选定,怎么就能因私废公?况且这几日劳累奔波,谢衣身体不佳,恐怕也承受不住。 若是如此成事,那便当真是轻佻无比,且欠考虑了。沈夜轻抚着谢衣漆黑如鸦羽的长发,无数想法在脑子里滚了几滚,感受着身上滚烫的温度,所有的爱怜、不舍、心疼,都化作一声长叹。 谢衣啊谢衣,你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么,跟我念,没有肉汤,没有肉汤…… 手下留情不要举报我啊! ☆、三十六、新城 北海龙王敖丙抱着龙珠,目光淡漠地看向正一级一级走上来的三人。雄浑的龙息萦绕在他周围,化作丝丝缕缕的淡金色光带,随着水光波动,在墙上映出千万重光彩。 泠渊从前认识的鲛人祭司将人带到台阶下就无声地退了下去,龙王的御座正高举在这座冰城的最高处,俯视着下方如同蝼蚁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妖、仙。 一向爱粘着谢衣的泠渊从他的袖中滑出来,化作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黑色的长发没有被冕旒竖起,随意地披在肩上,最外一层的黑发不服帖的翘起,正如他跳脱的性格一般。一对银白的龙角自长发中蜿蜒出来,凌空反曲,点着梅花似的青斑。石青色的直裾紧紧绷在身上,浓重的颜色为他增添了一点肃穆。一双强健的手臂从宽袖大袍中伸出来,极为白皙,手背上、手臂侧都还生着密排的青鳞,指甲锋利尖锐,一看就不是人类的双手。 虽然同为应龙,毕竟北海龙王的实力在整个龙族中的力量也是数一数二的,而他作为后辈,也是不敢在族中长辈面前造次的。 泠渊好奇又忐忑地看了旁边携手而行的两人,只觉得他们比自己镇定多了。谢衣倒是和往常一样风度翩翩,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旁边的那个人一身黑衣,神情严肃,周身灵力翻滚着,灼热的灵力仿佛随时都要爆发出来,令他很有些忌惮。 自从那个穿着黑衣服的人来了以后,谢衣就常常跟他呆在一起,十分高兴的样子。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总给他一种插不进去的感觉。 谢衣同往常一样外罩了一身白衣,领口处层层叠叠地露出棕褐色的颜色来,温润如羊脂的白玉缀在他胸前,整个人看起来既沉稳又温柔。 沈夜依旧是一身大祭司的黑袍,黑发拢到背后,鬓角的黑发梳成两缕,顺服地垂下来。金饰随着走动反射出微光来,与玄黑的长袍配在一起,竟有种格外华贵沉重的赫赫威势。借着长袖,偷偷在地下拉住了谢衣的手,两人长袖交叠,这一段漫长的路竟也走得安心。 足下冰阶冷如寒冰,莹如水晶,近乎于无色。踩在上面,足以令人生出行走云端,或是御浪而行的奇异感觉。谢衣望向冰阶尽头,只感觉一级一级,无穷无尽,好似连入天边。 手上忽而一紧,灼热的感觉随着接触到的肌肤上行,逐渐扩散到全身。回身再看,沈夜双眼凝视前方,脚下一步一步,走得坚实。谢衣回头对他一笑,也握了握沈夜的手。 他已经去元洲看过,是个气候湿润,水草丰美的地方。若是烈山部能搬到那里,一定会生活的很好。 两人在看上面的水晶宫,敖丙也在看底下一步步走上来的三人。 泠渊就不必说了,那是通过不周山龙穴考验的年轻应龙,到人间来到处游历。由虺化蛟,再由蛟化龙,从龙到角龙,角龙再到应龙。无数次生死考验下来,数以万计水虺之中能走到这一步的,已经寥寥无几。哪怕是东海经营着龙绡宫,远近闻名的龙女绮罗也还不敢去龙穴试炼。有这么一个族中年轻有为的后辈前来拜谒,他自然是十分高兴地。 另外两位与他同行的友人,在它看来,年岁自然是十分轻的,还不及他年龄的几十分之一。而这两人,才是他真正要与之商谈的正主。 敖丙细细观察着拾级而上的两人。玄色黑袍的男子气势威严凌厉,身上灵光冲霄,在他眼中几乎形成了一股金色的火焰,让人不可逼视。那分明就是极为纯正的清气,那清气中混杂的力量,他只在天界诸神身上见过。 不……并不是所有的神明。 在他还是幼年的时候,曾经在钟鼓心情好的时候打听到一些在天界都不曾流传过的密辛。盘古死后,化作山河大地,为整个世界重新赋予了生机。而他残留的那些清气,则化为了众神。纯正的清气化作了伏羲、神农、女娲,成为三皇,数道不足以直接幻化神躯的清气,捕捉到盘古死后游荡于神州的元素之力,借此与自然融为一体,成就神身。 那些便是金神蓐收、火神祝融、雨神商羊、风神飞廉、土神后土、夜神阎罗…… 最后仅余的两道清气分别化作日月,东升西落,由羲和、望舒这两位神明所掌管。 他不曾从那个人族祭司升腾的灵力中感应到元素的气息,只有一股至纯至粹,凝练无匹的清气。 属于三皇的力量。 这并不是人族所能拥有的力量,真正要说的话,只怕是从前见过的那些仙人在清气这一方面,都不如这个祭司。这股力量自然而然地融入祭司的骨血,与他合二为一。若是这个祭司真能将三皇的力量融入自身,渡劫飞仙对他而言,恐怕并不是什么难事。 沈夜尚未察觉到冰阶之上,北海龙王正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举头时,入鬓的交加眉正映入敖丙眼帘。 敖丙微微挑眉,那分明是三灾八难,一生坎坷的面相。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一生杀戮极盛,最终反噬自身,不得善终。明明是大凶的面相,却不知为何又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破去,反成福寿并臻,万峰之顶的命格。 奇人。 三皇神农的传人,当真是不可小视。 循着气机牵引,敖丙将目光落到那位不周山祭司的身上。龙族中都传遍了,千百年后,继师旷和襄垣,又有一个人族取悦了钟鼓,成为了极为罕见的不周山祭司。 那位得到钟鼓眷顾的祭司穿着一身白衣,单片的偃甲镜架在脸上,看起来格外温文尔雅。他并不强壮,甚至消瘦,但是一身灵力却格外浓郁。 金红色的灵力淡不可察地绕在谢衣周围,化成一个奇异的印记,但凡龙族,都能够从中感到龙神钟鼓的力量。金绿色的灵力绕在他身边点点洒落,自空中而下,仿佛星火组成的瀑布,恣意向周围蔓延着生发之力。那一团耀目灵光的核心,残留着些许醇厚的仙灵之气,裹着一团幽深晦暗的气团。 无色无相,无质无形,不住摇曳,散发着幽深玄奥的气息。敖丙好奇地将神念探过去,那一团摇曳的雾气霎时暴涨,神念立刻就被烧断了联系。 敖丙当机立断地撤回了神识。 看来这位不周山祭司的来历,也并不简单。 北海龙宫的冰阶看似没有尽头,谢衣跨了几步,便跟着沈夜站到了台阶的尽头。回头一望,不过几十步而已。 龙王敖丙就在前面等他们。龙宫四处漂浮着冰蓝的鲛纱帷幔,六柱浮雕着游龙,各色宝石镶嵌其上,被顶上的夜明珠一照,都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彩。在这座冰雕雪砌的宫殿正中,放着一个巨大的贝壳,北海龙王正坐在上面,抱着龙珠注视着他们。 “烈山部紫微(破军)祭司,见过北海龙王。”两人都低下身来向北海的掌权者行礼,北海龙王也向他们微微颔首。 身披霞裳,环佩铿锵,肌肤晶莹,目若紫电。北海龙王化作人形,竟是意外秀气,形貌昳丽非常,若是没有一身短手短腿,北海龙王到常世去,比逐风浪侠楚随风更受欢迎也说不定。 谢衣想着绮罗的嘱咐,明智地没有嘲讽北海龙王的身高。 “不知二位千里迢迢到我北海,所为何事?”敖丙蕴满威严的双眼向两边看了一眼,立刻就有侍女将三盏热茶放到桌上。 沈夜沉吟半晌,似乎在组织措辞。 “我等部族遭逢大变,不得不举族搬迁。然而中原已无我等安身之地,故前来北海,以求能找到一处繁衍生息的岛屿安身,还望北海龙王允准。” “你们想要何地?” “元洲。” “你们倒是挑的好地方。”敖丙抱着龙珠坐在贝壳里,琉璃似的眼珠子转了几转,“元洲地方千里,里面奇花异草遍地,又没有什么人在上面住,顶多是有些仙兽在里面。海流也不湍急,周围也没有什么暗礁,只是旁边散落的几个岛构成了一个天然迷阵,叫人进不来而已。这倒是个好地方。” “只可惜我对地上没什么兴趣,要是有,早就轮不到你们来向我讨要它了。要我将元洲给你们休养生息,得到我的庇护也可以,元洲出产的灵花灵草我要四成。” “龙王陛下,我烈山部初至贵地,物资紧张,条件可否宽松一些?” 沈夜拧起了眉,不紧不慢地开口,以尽量委婉的口吻同北海龙王斡旋起来。 谢衣并不擅长这种唇枪舌剑的口舌之争,索性就和泠渊站在一旁,一边喝着馨香盈口的清茶,一边看娃娃脸的北海龙王和沈夜在一旁讨价还价。 流月城新址已经确定,他也可以放下心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股奇异的力量当然是亲妈的金手指之力啦~\(≧▽≦)/~ ☆、三十七、破灭与新生·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唔……写到这里其实可以直接打个已完结23333 心里感觉有什么空白被填满了。 古二剧情已经支离破碎,不过还有夏夷则的剧情要走。秦陵之变什么的,帝首熠兮风雨乱什么的,还有被毁掉大半的古一剧情神马的,让我在番外篇写写吧…… 怎么感觉这章越写越感觉在补刀…… 流月城中。 谢衣和沈夜并肩站在高高的露台上,看着流月城下方,族人们来来往往。 “紫微尊上。”静萍手执木法杖,弯下腰,向正凝视着神农神像的两人行了一礼。抬起头时,看见谢衣也在,不由吃惊。 “啊,原来破军大人也在。” 谢衣向她微微颔首,唇边扬起一丝笑容。 “静萍,可还有事吗?”沈夜向她问道,浑厚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清是疲惫还是解脱的情感。 静萍脸上浮现无奈的神情,轻轻摇了摇头。她侍奉大祭司一家已有数百年之久,后来更是专门跟在如今的紫微祭司沈夜的妹妹,沈曦身边。这么多年来,曦小姐身体虽然不佳,但在她的照料下也没有变坏。只是今天这种情况,着实有点让她难以下手。 “属下无能。”静萍歉疚地说,一想到沈曦,饱经风霜的脸上又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大祭司大人叫属下把曦小姐带到元洲去,曦小姐不愿意,抱着柱子不肯离开。” “哦?小曦不愿意?”沈夜向她探身过去,眼中浮现出迷茫,忽然又反应过来。是了,今天是小曦的第三天,再过一天,再过一天她就再也记不住了。心头隐隐作痛,整个烈山部都即将摆脱樊笼,而唯有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血脉至亲,还被困在那个永恒的寒夜里,前不见来者,后不知归处。 心中块垒早被谢衣一一解开,唯有小曦,是他心中永远不能触碰的痛楚。 他这个哥哥,实在是太过……太过失职了。 几片寒雪落到他的衣衫上,转瞬又被传递而来的热力融化。沈夜向静萍挥了挥手。 “静萍,你不用再劝小曦了,我自己来就好。大家都迁往下界了,你也快去吧。你侍奉了我们一家这么多年,直到现在还勤勤恳恳地照顾小曦,我十分感激。到元洲以后,会有人给你安排住处。以你的能力,担任中阶祭司不成问题,呆在我们身边,实在是屈才了。” “大祭司,你这是……”静萍听出了沈夜言中的未尽之意,不由急急辩解。 “我只是流月城的大祭司,不是元洲的大祭司。”沈夜截断她的话,轻轻摇了摇头,“流月城的历史,就让它过去吧,到了下界,烈山部应该有一个新的开始。我在大祭司职位上呆了那么久,也该到了退位的时候了。我想去下界,去中原,去南疆,到许许多多地方去亲眼看一看,走一走。” 他深吸一口气,任由滚滚而来的不舍浸透话语。 “静萍姑姑,再见了。” 静萍眼中泪光闪动,深深看了沈夜半晌,方才哽咽地开口: “小曦离不开你,那就拜托阿夜了。中原修仙门派众多,或许能够找到奇人异士治愈曦小姐。你在外游荡,一定要保重自己。倘若有朝一日累了,倦了,就回烈山部来。无论如何,烈山部永远都是你的归宿。” 静萍慈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消失在淡绿色的法阵光芒后。 感到手上骤然收紧的力道,谢衣看了他一眼,用力回握过去。沈夜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揽过谢衣来,在半空又缩了缩,小心翼翼地搭在谢衣肩上。 沈夜拉着谢衣,从露台上回到紫微宫室。 沈曦抱着从前华月做的兔子玩偶,挑开重重帷幔,自内室走了出来,倚门而望。看到沈夜进来,水汪汪的大眼睛顿时一亮。沈夜往前抢了几步,一把抱起小曦,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小曦柔弱的脊背。 “哥~哥~”小曦用稚嫩的声音向沈夜说道,“刚才静萍姑姑要小曦跟她走,到下界去。小曦不要到下面去嘛,要和哥哥在一起。” 沈夜心里一阵绞痛,不动声色地压下鼻尖酸涩,近乎宠溺地回答。 “好好好,小曦跟着哥哥一起。不过,小曦,听话,跟着哥哥到下面去。” “下面?”沈曦歪了歪头,“哥哥去,那小曦也去。哥哥在哪里,小曦也在哪里。” 沈曦只抱紧了沈夜,贴近了他的脸颊,满足地蹭起来,一句话也不曾过问下界的事情。沈夜环住小曦娇小病弱的身体,似乎这样,就能够让小曦从中汲取温暖,获得抗衡疾病的力量。 “小曦,不想看看下界是什么样子吗?” “嗯……不想,在城里就很好呀,为什么要到下面去?” “因为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流月城,很快就要坏了,落到地上去。到时候,小曦喜欢的兔子抱枕,小曦住的地方,都不能用,不能住了。下界比流月城漂亮多了,有小曦想看的兔子,春天会开粉色的桃花,还有鱼……春天会开漫山遍野的花,夏天比流月城最暖和的时候还要温暖,秋天会有很多可以吃的果子成熟,冬天会下雪,像流月城一样。小曦下去好不好?” “下界……真的这么好吗?”沈曦引燃了兴趣,一双清透的眸子闪着好奇的神光,明明灭灭。 谢衣和沈夜无声地交换一眼。 “小曦,过来看看。”谢衣张开手,里面正躺着一个小巧的偃甲。 偃甲不过巴掌大,用坚韧木料做成支架,各色玉石水晶剖成薄片,嵌在上面。形制像是一个圆筒,两端各有一个发条,其中是半透明的光柱,点点星光正从光柱中逸散出来,又经宝石折射,分外绮丽华美。 这正是谢衣发誓要为小曦制作的苍穹之冕。 比起龙神钟鼓手中那个偃甲,这个专门替小曦制作的苍穹之冕无疑精致得多。 沈夜唇边漾出温柔的笑意,把小曦放到地上,看着她碎步跑到谢衣身边,扒着他的手要看里面的东西。 谢衣拧动发条,苍穹之冕中的浅绿光芒霎时变幻,呈现出下界各色美景。有白雪皑皑的天墉,有宁静避世的静水湖,还有繁华鼎盛的江都城……最后的景象,定个在烈山部即将归去的元洲。 一轮巨大的月轮悬在天际,霜华遍洒,映照得一片清冷银白。五条玉带也似的醴泉横过全岛,河边丛生着珍贵的灵芝与丹参,芝草长遍地丛生,举目望去,只看见一片高过人头的银蓝与浅紫。三三两两的蜚鹿与孰湖散落在岛上,悠然自得地在元洲漫步。 而在这恍如仙境的岛上,几间石屋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建起,把一座两人高的神农圣像围在中央。 “好漂亮。”沈曦抱着苍穹之冕,忍不住赞叹道,小小的脸上满是向往。 “小曦想不想住在那里?”沈夜继续诱惑道。 “嗯,想。”小姑娘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随后又意识到什么,眼巴巴地看着沈夜。 正在此时,紫微宫室前,浅绿的光芒再次亮起。 “哦,原来你们在这里。”瞳一步跨出,除开没有坐在他那个自制的偃甲椅上,冷峻苍白的脸上与平时并无不同,看到正陪着小曦嬉戏的二人也并没有吃惊。 谢衣收了手上的偃甲,把小曦一把抱起,放到一边的凳子上,好让沈夜腾出手来。 “族人们都迁走了吗?”沈夜关切地问道。 “都走了。”瞳点点头。 “好,好。”沈夜脸上的笑容加深,多少有些看不透的情绪。取下手上戴着的金饰,交到瞳手上。 “瞳,烈山部就交到你手上了。当年大祭司之位本就是你的,它不过是在我手上暂时保管了这么多年而已。我之前已经跟沧溟说过,由你来继任大祭司,实在是再适合不过。” “要走了吗?”瞳面无表情地将金戒指纳入怀中。戒指光润内敛,入手有些沉重,不同于时下流行的精巧纹饰,勾勒出古朴的符号,彰显着传自上古的荣耀。 也是自亘古而来,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责任。 它在一代一代的大祭司手中辗转流过,从前任大祭司传到沈夜,沈夜再将它取下,郑重地将之交到瞳手里。 “是。”沈夜干脆痛快地承认了,“和谢衣一起走,带着小曦到中原走走,说不定能找到医治小曦的方法。烈山部这边,劳你多费心了。还有,照顾好月儿。” 瞳嗯了一声。 “你走之前都把事情安排得面面俱到,我上位只不过是安享太平而已,还用什么脑子?至于华月那边,我自会留心。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吧。” “好走。”沈夜坐在这空城的宝座上,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谢衣单手抱起小曦,缓缓踱出房门。沈夜追上他,抓住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十指紧扣,漫步在空无一人的流月城里。 漫漫飞雪落到城中巨大的神农雕像上,在雕像的头上,肩上,积起白雪,继而凝冰。慈眉善目的神农神上,好像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如同一个生命之火行将熄灭的老人。 一如这座孤城。 两人十指紧扣,呼吸相闻,静谧而默契的穿过这座逐渐失去生气的城池。从最底层植物茂盛的生态区出发,走过空空荡荡的居民区,踏上石桥,绕过水池,走过高阶祭司的宫殿,再到向神农祈祷的神殿…… 虚无中仿佛晃动着族人们的身影,尽忠职守的守卫,结伴祈祷的老人,匆匆来去的祭司,还有在街巷边嬉戏的孩子们……一张张熟悉的脸,一个个或逝去或幸存的族人,从风雪里现身,自繁盛的花叶里出没,如同一张往日的画卷,摊开在两人面前。 他们无言地登上旋转蜿蜒的阶梯。 阶梯直通向流月城最高处的寂静之间。 数根石柱围在寂静之间的石台周围,顶端向内弯曲,远远望去,像是一个关住笼中鸟的精致鸟笼。这个盛大而华美的牢笼曾经关着那样虔诚地侍奉着三皇的烈山部,不过现在,笼中的鸟儿已经脱困飞走,这个笼子,也到了即将崩毁的时刻。 神农神血静静漂浮在矩木核心中,浓得像血,又像流动的火。曾经有深不可测的生命力与神力从中散发出来,现在这滴烈山部赖以生存的神血,正一呼一吸地闪动着微芒,艰难地维持着矩木的生存。 谢衣轻抚着矩木的凹陷,那里是沧溟城主当年沉睡的地方。一旁的枝条仿佛被什么利器破开,切口光滑如镜,旁的地方沾着些许黑褐的色泽。 临走的时候,祭司们商议着叫醒城主,和他们一起走,于是就用刀斩断了矩木枝条。只不过沧溟城主沉睡太久,肌肤已经和矩木粘连,便忍住疼痛割开血肉。那些枝干上的黑褐色,就是城主流下的血。 沈夜凝视着上方的神血。神血仿佛受到召唤一般,无形搏动起来。体内神血渐渐沸腾,带来剧烈的烧灼感,热烈回应着矩木核心中的神血。沈夜脸色变得苍白,咬住舌尖,向正红光闪烁的神血招了招手。 缠绕在神血上的矩木自动绕开,神血缓缓前移,最后化作一道虹光疾射进沈夜胸口。 沈夜倒退几步,靠在谢衣递来的肩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阿夜,还撑得住吗?”谢衣悄声问,抱着沈曦,动也不敢动,生怕让沈夜再度感到痛苦。 “无妨,快走,城要塌了。”沈夜深深喘了几口气,直起腰来,再度环视这座逐渐崩毁的城池。 失去神血供养,矩木开始急速枯萎,青葱的绿色转为枯黄,枝叶雪片般纷飞落下。整座城池开始颤抖,泥沙簌簌落下,巨石相互碰撞,发出可怖的嘎吱声和轰隆声。 钢刀般的寒风肆无忌惮地侵入,地上转瞬间结出了一层冰壳。 终年不熄的蓝色灵火一盏盏灭去,巨大的五色石失去光彩。 偃甲炉熄了。 谢衣坐在偃甲鸟上,紧紧揽着小曦,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叹息一声。 原本的结界出口早已被废墟掩埋。木鸢灵活地游走在突兀生出的冰凌间,寻找结界的薄弱之处。 冰雪覆盖的伏羲结界越发接近,谢衣暗自调动劫火,灵力涌出,在前方化作锥形。 “哗啦!”谢衣忍不住闭了眼,冰屑沁骨的寒意仍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天风浩浩,木鸢乘着风,滑翔出很远。 谢衣忍不住回头望向流月城的方向。 那座神赐的孤城,带着烈山部千年的荣耀,千年的困苦,终于走到了尽头。淡红色的结界轰然向内崩塌,同顽强支持着流月城的矩木相抗衡,城中尚未燃尽的五色石终于迎来了最后一轮的爆发,隐约可见那些喷薄的火焰和正在飞速崩裂的石块。 矩木在撕裂,枝干燃烧起大火,同这垂死挣扎的伏羲结界一起,爆发出比星辰更明亮,比太阳更灼热的光芒。 它燃烧着,摇动着,向内缩成一团,仿佛一个正在搅动的漩涡。又从中生出一条长长的白线,绵延千里。 谢衣闭了眼,不再看向故土的方向。 后方吹来的风是灼热的,带着难闻的烧焦气味,同时又推动木鸢,将他们送到充满希望的远处。 流月城从今日开始,成为历史。 ☆、三十五、番外·主人 南疆,静水湖。 自流月城坠毁后,谢衣和沈夜就回到当初谢衣匆匆建好的湖心小屋中,一面静静修养,一面慢慢寻找治愈小曦身上疾病的方法。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多方打听,终于从一位修仙门派的弟子中,捕捉到一缕蛛丝马迹。南疆的一个荒凉无人的遗迹中,常年镇守着一位修道有成的女仙。那女仙名为息妙华,乃是灵墟天台白云先生座下,精研医理的高人。 于是在稍稍平复神血的沸腾之后,沈夜便迫不及待地抱着小曦,排遣云气,驾着浩浩长风去了星罗岩。 一点灵光从谢衣掌中飞出,触动女仙设置在此处的禁法。 “不知哪位朋友莅临,小仙息妙华,在此有礼了。”绿衣女仙振袖而出,向着静候在废墟上的三人敛衽一礼,气度高华,清冷仙气缭绕周身。 “阁下请起。”沈夜把小曦放到地上,任由她好奇地打量站在对面的女仙,“我等来,是为了向息真人求医的。” “求医?”息妙华目中露出一丝惊讶神色,仪态端庄地向遗迹内部一指,“请跟我来。” 息妙华放下搭在小曦手腕上的手指。 “小曦姑娘的病,似乎是两种疾病交织而成。姑娘体质极清,被浊气侵蚀,自身体质又无法抵御,故而产生了第一种浊症。” 沈夜点了点头,对息妙华的水平更多了一线信服。 “令这位姑娘记忆倒退、体质退化的病症,似乎是为了治愈先前的浊症,下了一剂猛药。三皇神力虽然对症,可这世上却不是人人都能承受得起的。小曦姑娘体质衰弱,经脉纤细,被神力烧灼乃至于堵塞经脉,反倒阻碍了正常生长。” “若要治愈小曦姑娘,需得将姑娘体内板结的神农神血化开取出,疏导经络。小曦姑娘从此以后不必再受记忆轮回之苦,即便如此,小曦姑娘也无法再长高,小仙也不确定能否使曦姑娘心智恢复正常。天下之大,二位用心寻找,或许能够找到比小仙更高明的医者也说不定?” “不,不必了。小曦只要能摆脱每晚的噩梦,我就已经很满足了。不知治愈小曦后,息真人想要什么报酬?” 息妙华抚着腰间药囊,看了看浑身充溢着神农神力的小曦,踯躅半晌,终于开口道: “小仙素来仰慕神农神上医理,故而来到此处神农封印镇守。小仙不用再要其他报酬,只留下一点取出的神农神血,不知二位可否同意?” 月上中天,沈夜披了一件罩衣,走上竹桥,向远方张望。 距小曦离开他们,已有半个月了。 这半月不见,倒真的是怪想的。 “阿夜这样天天看着星罗岩的方向,不怕我嫉妒吗?” 谢衣从后面走上来,一片皎皎月色下,更显得美人如玉,不可方物。沈夜顺势环住谢衣,把他拉到怀里,在他耳边轻轻吐气,笑道: “嫉妒?本座是不会让你嫉妒的。” 谢衣脸上飞起红霞,不自在的偏过头,沈夜却偏不让他如意,缠着去轻吻他的嘴角。 “嗯……别……”被沈夜吻得有些窒息,谢衣脸红得像个煮熟的虾子,羞赧得把沈夜推开在一边。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综]若是月轮终皎洁 作者:野性缅因 第8节 他的谢衣天生一片纯澈心肠,纯真烂漫,不为世俗所羁绊,才能和身边这个男人走到一起。可恨他在下界流浪,终究被下界礼法拘束,绝不肯光天化日之下俯就于他。 沈夜暗暗咬牙,紧紧拥住谢衣,在两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身上罩衣流水般滑下。 情迷意乱间,脚步辗转,不知道是何时,又以何种方式跌跌撞撞到了床前。等到彼此相对,谢衣神志一清,莹润的双目无辜而又带着些恐慌地看着他。 沈夜被他这样一看,陡然生出无法遏制的□□,只是他毕竟还留着神志,不敢只为了满足自己,就对谢衣大肆挞伐。 “常言道,月下看美人,灯下看美人,身、下看美人,如今一见,才知古人所言不虚。”沈夜一面在谢衣身上四处游走,一面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谢衣。 那是相知相交数十年的知己,也是如今白头偕老的爱人。只属于他一人的谢衣,只属于他的弟子、知己、下属和恋人。 红烛未灭,映得满室恍惚杳冥,令人几疑身在何方。身下人骨肉匀停,光泽流转,流露出白日绝不曾见过的动人美态和脆弱神情。 “谢衣……谢衣……”沈夜无意识地轻声呢喃,谢衣脸上通红,想要闭眼不看,好奇心又促使他偷偷睁开了一条缝,眯着眼向外偷窥。 眼皮上落下温热潮湿的吻,灼热的手自胸到背,再从背到腰,所过之处,无一不燃起燎原大火。 正情浓时,谢衣忽然想到,他作为初七的那百年里,只属于沈夜一人,日日夜夜贴身相伴,又是何种情形? 抛却俗世流言,跨越生死悲欢,哪怕被作为一把深藏袖中的利刃,只要能在曾经心心念念的阿夜身边,哪怕再痛苦,再黑暗,对着那渺茫而不可及的未来深怀忐忑,也心存着一盏明灯吧。 消去痛苦,点亮黑暗,不去想那些注定悲哀的未来。一千年太短,只争朝夕,哪怕片刻之后便要扑火而亡,在死亡的前一刻,定然无怨无悔。 谢衣鬼使神差地低声念了一句“主人”,沈夜一顿,哑着嗓子凑到他耳边低声哼笑: “谢衣啊谢衣,这是你自找的。” “不,不是,师尊我错了!” “不是也是。” “师,唔……” 作者有话要说:  写……写不下去肉啦,再写就锁啦!顺便阿夜是个大流氓! 故事写到这就暂时告一段落啦,以后有空再补上其他的番外。 另外因为蠢作者笔名有红·袖的缘故,专栏被和谐了,于是决定改名成“野性缅因”,小天使们么么哒,下一本再见。 新文地址 ppss:刚刚突发奇想上来看了看能不能从按钮点进去新文,结果不能,顿时心痛到无法呼吸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8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