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贵双全》 宝贵双全第1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1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作者:暗水微澜【完结】 壹、阴婚 沈宝龄从未想过,梦想中的婚礼居然会变成这样。 极年轻的女子,胭脂红唇、如意髻。 一身旧式的大红缎绣牡丹盘花扣斜襟长袄、银丝绦凤尾裙。 沈宝龄眼睁睁瞧着自己变作这般模样,躺在紫檀木垂花拔步床上,不能动亦不能言。珠罗纱蚊帐半挽,遮住她全部的视线,外头的一切都是虚的,只听得灰暗的窗外有人说话。 “祥福叔,西村那殷媒婆来了,说是人已赎了出来,就在柴房关着呢,老爷子说,要在子时之前,把那事儿给办了。” “去叫几个人,将小姐抬到前厅里去,还有那些个鹅笼、梅酒……” 话语细碎、带着些许隐晦,像是凑到耳朵根子边说的,隐约飘进沈宝龄耳中。沈宝龄赶紧闭上眼,感觉有人推门进来,七手八脚将她抱起来,抬起、又放下。然后,听得人说:“吉时到,新郎入堂——”那“堂”字拖得老长,带着颤颤的尾音。 沈宝龄蓦地一惊:这究竟是一场嫁娶,还是一场丧礼? 若是一场嫁娶,却是深夜而行,新娘分明已死了,否则自己也无法附于她身上;若是一场丧礼,为何要穿上嫁衣,又是哪里来的新郎官? 匡唐一声,声音刺耳,仿佛谁踢翻了桌椅,沈宝龄再也按耐不住,眯了眯眼,小心翼翼地掀起眼角。 几个粗壮的汉子按着一个小小的少年。少年不过十几岁的光景,一身艳红的喜服,被人死死按住,一双脚却不安生。 一个婆子走过去,苦口婆心:“都说孤坟不吉利,你娶了顾家的大小姐,夫妻合葬,顾家才安生,你也算是积了阴德,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做了少爷,就崩受这种气了。” “呸!”小少年死死瞪着那婆子,露出两颗雪白的门牙,如同一只愤怒的小兽,“要么就快点杀了我!休想要我娶一个死人!” 婆子怒极反笑,笑的阴阴的。 “真真是个下贱货!要不是打听到顾大小姐对你还有那么几分意思,老娘我才不会让你白白捡了这个便宜!你怎么不想想你娘舅一大家子的下半辈子?娶个死人怎么了?人死了也比你矜贵!难不成还比不上你在那条见不得人的巷子里干的那些个龌龊勾当?你这辈子能做顾家的姑爷,死了也光宗耀祖了!”又道,“你若再闹腾,我就把你丢回那条暗巷子去!那巷子是谁家的?那位爷的手段你没看过也该听过,他会由着你白吃白喝,开出朵花来不成?到时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别求着我殷媒婆!” “你、你丧尽天良!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小少年咬牙切齿、语不成声。 婆子“哼”一声:“鬼?我殷媒婆干的可是为那些个鬼魂娶妻嫁夫的事儿,他们谢我还来不及。待会儿顾老爷出来,你给我识相点……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把小姐抬过来,顾老爷子一到就让他们拜堂成亲,早早将他们合葬,误了吉时,家宅不宁,谁担当得起?” 沈宝龄生生地打了个激灵,只字片语中,她已明白了一些来龙去脉:这家小姐姓顾,死去不久,家里迷信孤坟不吉之说,便请了这位殷媒婆,为小姐说了一门阴亲,要将小姐与那少年……合葬。 这本来与她沈宝龄无关,可偏巧她借着那位小姐的身子活了过来。 几个下人按着那少年,又有人过来抬她,她欲哭无泪,这时若再“躺尸”,不但那好好的少年要被活埋,连她自己也要再死一次。 “等……等一下……” 破碎的言语从嘴里蹦出来,仿佛用了全身的劲儿,连沈宝龄自己也吓了一跳。 四周一片静谧,良久,不知谁大叫一声:“啊——大小姐……不好了!小姐、大小姐她……”就差没说出“诈尸还魂”这四个字,呼啦一声,厅里的人全不见了踪影。 沈宝龄吐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蓦地撞上一双眼睛。那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又惊又怕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那小少年居然没被吓走。 小时候,沈宝龄曾听乡下的外婆说起过一个故事:曹操最心爱的小儿子曹冲病死了,生前尚未纳采订婚。曹操恐怕爱子死后孤单寂寞,于是物色了甄氏已亡故的女儿,给曹冲“完婚”。 当时夜深,虽则只是个故事,也让她毛骨悚然,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居然成了主角。她想着是否要先打破僵局,跟这位“阴间的夫君”说上一句话,他倒先开了口。 “好玩么?还是你觉得先前玩的都不够,如今,要用假死来骗我性命!”少年一张脸涨的比他身上的吉服还红,“我连生哪里得罪你了、顾小姐。” 原来叫连生。 可他说的话叫沈宝龄莫名其妙:难道这位顾小姐原本与他是认得的? 忽然想起殷媒婆先前的那句“要不是看在顾家小姐对你有几分意思……”她蓦地怔住:原来真是认得的。想必那顾小姐生前对这少年有些心思,被那媒婆知道,故此顾小姐死后媒婆便屁颠屁颠地将人带来了。 看这少年一脸的愤怒,似乎对那位顾小姐并无那份心意,还极为厌恶,倒叫沈宝龄这位替身颇为难堪,张了张嘴,说不上话。 “怎么不说话了?”连生冷着脸,“叫人抓死老鼠放在我的床头,叫人偷了我的衣裳让我出不了门,还……”脸颊忽地飞上两片可疑的红晕,他吸口气继续道,“你还要我如何?” 听不懂他的话是正常的,沈宝龄本就不是原来那位顾小姐。可他说的那些,却也叫她流了一身冷汗,心想:这位顾小姐做的,实在不是喜欢一个人该做的事,怨不得人以为她是假死来捉弄他,所以义愤填膺。 沈宝龄无法解释这一切,她的经历本来就无法叫人信服。幸好,不用她解释太多,外头已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沈宝龄回头便看到一群人,为首的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着黑色福绿寿马褂,身材高大、威严挺拔,大步跨进门来,站定了一会儿,那本来凌厉的眼神便化作一团水,一步上前握住沈宝龄的手:“宝龄,宝龄,宝龄……” 翻来覆去两个字,宝龄。 真巧,顾家这位小姐,竟然也叫宝龄。 沈宝龄从怔忡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有些惊慌,想缩回那只被紧紧握住的手,却被握得更紧:“宝龄,让爹好好瞧瞧。” 原来是顾小姐的父亲、殷媒婆嘴里的顾老爷子。沈宝龄本来对他寻人配阴亲、草菅人命、又害她这个替身被人误会百口莫辩的事心存芥蒂,不着痕迹地推开他的手,低声道:“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祥福,快去请白朗大夫,让他速来给大小姐瞧瞧!”顾老爷想必喜极,并不在意她的态度,大手一挥,又唤来几个丫头婆子,叫她们搀扶小姐进屋,沈宝龄糊里糊涂便被推搡着又回到了刚才躺着的那间屋子——顾小姐的闺房。 一屋子的丫头婆子手忙脚乱地为她梳洗更衣,沈宝龄乘着换衣裳的时候匆匆端详了一下这具新皮囊。肌肤白皙细腻,是个小姐的样,只是,胳膊肘子上似乎有一道淡淡的疤痕,她还来不及细看,便被那些婆子丫头扶到床上躺下,又见她们撤了屋里那些喜饼、纸扎的器皿。 她忽然想起那叫连生的小少年。他怎么样了?刚才一阵混乱,她几乎忘了他。 顾小姐活过来了,这桩亲事还算不算?如果不算,要怎么处置这位“新郎官”? 她零零碎碎地想着,本想向那些丫头婆子打听打听,无奈顾老爷带着白朗大夫来了。她躺在床上,任由这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大夫拿着听诊器放在胸口,半响,露出不可思议地神情。 想必顾小姐的死是他确诊的,如今人活过来了,他倒不好说话了。 沈宝龄等着他开口,一脸期待的还有站在一侧的顾老爷。 不知过了多久,白朗大夫站起来朝顾老爷道:“恭喜顾老爷,大小姐吉人自有天相,身体已无大碍了,只需调理几日便可完全康复。” 说的是恭喜的话,神情却是滑稽不堪。 沈宝龄虽是满腹思绪,却也忍不住想笑:真真委屈了这位洋大夫,为了解释自己的死而复活,竟连中国的迷信也牵扯进来了。 也难怪他,古来借尸还魂的事虽然经常听闻,但毕竟只是传言,要是真的遇到,谁也无法轻信,就连沈宝龄自己,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怕也以为那是只有小说中才会出现的桥段。她小心地看了一眼顾老爷,在他眼中看不到任何疑惑,才略微安心。 顾老爷叫人跟着白朗大夫去取药,白朗大夫走后,顾老爷在沈宝龄床边坐了下来。 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伤心。沈宝龄见他双鬓微白、神情疲倦,眼底略微带些血丝,想到他为顾小姐搭尸骨、配阴亲,入殓、送葬,虽然荒诞不经,却也是天下父母之心,终是心生不忍,斟酌片刻,开口唤了声:“爹……” 顾老爷怔了怔,双目顿时神采奕奕,声音也带了嘶哑:“什么都别说了,没事就好,以后,万事都要想想爹,别再任性胡为,只要你好好的,你想要的,爹总归答应你。” 沈宝龄不知道那位顾小姐为何会死,更不知道顾小姐生前想要的是什么,当然也不便接话,只是点点头,想着这千头万绪、一桩桩的事,等一切安定下来定要仔细地了解清楚。 顾老爷似是极为安慰,声音愈发轻柔:“你身子还弱,好好睡一觉,其余等明日睡醒了再说不迟,我叫他们守在外头,你若有事便喊他们。” 关上门,沈宝龄才真真舒了口气,走下床,四处打量。 苏绣碧纱橱、紫榆百龄小圆桌,黄花梨多宝格中摆满了玲珑的古玩,香台上的景德镇豆青釉双耳三足炉里燃着一炷香,气味奢靡……别说她未曾看清的大厅,就单说这小姐的闺房,也真真是个富贵人家,怨不得那殷媒婆左一个顾家右一个顾小姐的处处奉承。 红木雕花梳妆台上放着一面铜镜、一只风筝。风筝仿佛两只比翼双飞的鸟,黑白相间的翅膀上有两个小字:宝龄。应该是顾小姐生前用来玩耍之物。 她想起顾老爷喊她宝龄,竟真的与她前世的名字一字不差,只是姓氏不同而已。 铜镜却并不花俏,比起屋里的陈设甚至略微单调了些,只有规规整整的四字繁体铭文:寶貴雙全。 她拿起来,恍惚地照出一副陌生的容颜。卸去浓妆,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齐刘海儿遮住了高额头,单眼皮、薄唇,嘴唇一抿,显出几分倔强。按照古代的审美标准,实在算不得是个美人胚子。 这样也好。沈宝龄恍惚地笑笑,注视着镜中另一个自己,想起那些遥远的事来。 她记得自己死了。是病死的。 前世,父母离异,她很少有父爱的温暖,没想到穿越过来,却好像有一个极疼自己的父亲,这总是好的。看穿着,这里仿佛是历史上的清末民初。至于一些细节,譬如年代国号、这顾家是什么人家、她又是身处何地,日后慢慢再作打算。 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再不是沈宝龄,而是……顾宝龄。 贰、生母与姨太 宝龄记得顾老爷吩咐她好好睡一觉,其余等睡醒再说,可她这一觉睡得实在不太安稳。 翻来覆去一宿,一会儿梦到自己又回到了那张青光光的病床上,那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手术刀,一脸狰狞地朝她笑;一会儿,那医生的模样却又变了,长发徐徐散开来,一身白大褂也变作了旧时的衣裳。 苍白的容颜、看不清容貌,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伸过来,伸向她的脖颈。她“啊”地一声惊呼,腾地坐起来,便真的看到这么一只手。 纤细素白的手,停在她颈边,手的主人似乎被她突然的惊醒吓住,一动不动。 静默许久,宝龄才从窗户外透进来那微弱的光线里隐约瞧见,那是一个穿着白缎里衣的女人,年纪仿佛不轻,三十出了头,蛾眉凤眼、容貌端正,只是脸色太过苍白、人也太过消瘦了些。 分不清敌我,宝龄只好双手交叉护在胸口,与她对视。 女人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半响,那只素白的手落在被褥上,轻轻捻了捻:“早春的天最是伤人,大病初愈,别着了凉。” 语气很轻、温柔如水,倒叫宝龄不好意思起来,暗笑自己初来乍到,到底是一惊一乍的,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罢了。虽然不知道眼前的女人在顾家是个什么身份,但总归一番好意,她正想着是否要开口道声谢什么的,那女人却冷不丁地唤:“宝龄……” 宝龄下意识地应了声,见那女人淡唇微动、欲言又止,终还是开了口:“宝龄,你莫要怪素臣跟宝婳,宝婳身子弱,素臣自小温善,对她便多了几分照拂,他们……本没什么。” 仿佛是解释谁与谁的关系。可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对于宝龄来说,就像昨日听那少年连生说话,不知所云。单只记住了两个名字:素臣、宝婳。 女人凝视宝龄,黑瞳里带着几分期冀,宝龄一时默然:“我……” 忽地,吱嘎一声,门被人推开。一个丫头朝着门缝里张望,不过与宝龄此时的年纪相仿,或许还要小些,穿一身云青色的对襟布衫,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儿垂在胸口,一见屋子里头的动静,拘谨的神色顿时化作几分惊讶:“大小姐……太太……” 太太?宝龄茫然地随着小丫头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女子,怔住:这弱不禁风的女人,便是顾老爷的原配夫人,顾大小姐的……生母?她一时有些无措,听得那丫头对顾太太道:“太太,您身子要紧,怎的出来了?要是染了风寒可就……” 顾太太淡唇微微一抿:“我听得宝龄醒了,便来看看。” 宝龄发觉顾太太哪怕对下人说话,声音也是低低柔柔的,而那丫头对顾太太也甚为恭敬,着急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想到刚才顾太太来探望自己,又为自己捻被子,虽然说的那番话她不太明白,但心里还是生出几分好感,见顾太太望向自己,便试探地叫了声:“娘。” 话音还未落,宝龄便瞧见顾太太眉心隐约一动,又缓缓舒展开来,仿佛释怀一般:“乖。你好好歇息,我这身子骨是不行了,多站一会儿便吃不消。” 小丫头在旁道:“太太,我扶您回屋吧。” “不用,你留着帮小姐梳洗更衣吧。”顾太太回头朝宝龄轻轻一笑,转身出去,一阵风吹过,那背影羸弱,就像要随风而去。 宝龄回过神,便见那小丫头正怔怔地望住自己,几分探究、几分不安。宝龄牵了牵嘴角,那丫头赶紧低下头去道:“招娣这就给小姐梳洗更衣。” 顾小姐的这位贴身丫环叫招娣。别看招娣年纪小,手脚倒也麻利,不一会,便将宝龄一头散落的长发挽了起来,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却是一言不发,和刚才对顾太太的态度截然不同。 宝龄瞧见自己穿了一件胭脂红竖领子对襟袄,一条葱白线滚边、团花百褶裙。燕尾式前刘海儿,梳着小髻,两撮弯弯的发垂在胸口。祖母绿的翡翠项链、月牙白的珍珠耳坠。 这一套行头,应是顾大小姐平日顶喜欢的装扮了。本来宝龄心里惦记着顾太太刚才说的那番话,并不十分在意。可这一身实在太过招摇,红配绿……赛狗屁。她想了又想,随手将脖子上的翡翠项链摘了下来,才觉得顺眼了些,侧过脸便从铜镜里看到身后小丫头微微错愕的表情,于是转过身挤出一丝笑,正襟危坐,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两人大眼瞪小眼,招娣更为忐忑,宝龄只好道:“我要喝水,帮我沏壶茶吧。” 休息了一夜,身体似乎没那么难受了,但总归不太适应,喉咙紧绷。 招娣仿佛如释重负,匆匆去了,不消片刻又回转,手里多了一只白底青花的茶壶。 也许是昨夜自家小姐死而复生的事吓着这小姑娘了,招娣连倒茶的手都是颤抖的,几次将水洒在了桌上,终于倒完了,宝龄接过茶盏,倒是先舒了口气。 一口气还未顺过来,她便低声轻呼,赶紧放下茶盏,这茶,太烫了。 她这边手忙脚乱,那边招娣已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小姐恕罪,招娣这就再去沏一壶……” 宝龄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却不知该不该去扶她,只好道:“起来起来。” 招娣依旧跪着,满脸惶恐。 宝龄想到那叫连生的少年嘴里的顾小姐,提高了声音道:“没听见我的话么!” 果然,招娣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垂首站在一侧。 怨不得连生一脸怨恨,怨不得招娣待她与顾太太完全不同,她这副皮囊的原主看起来口碑真不怎么好。宝龄觉得嘴里微苦,只得尴尬的笑笑道:“茶也不用重新沏了,放着吧,凉了就好。” 抬头又见招娣张大了嘴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良久才蹦出一句:“大小姐不是一向不喜凉的东西么?就连瓜果也是要温过的……” 宝龄怔住,僵持片刻只好道:“我突然不渴了,随它去吧。”说罢看了一眼那茶水,只觉得喉咙冒烟。 招娣不置可否地望着她,低声道:“老爷一早出门去了,倒是两位姨奶奶听说小姐好了,说是要来探望小姐。” 宝龄缓过一口气,倒并无太多惊讶,从她睁开眼的那一刻,便知道顾家不是一般普通的人家。这样奢华的小姐闺房,哪里是一般人能住的? 既然是大门大户,除了正室,大约也就是刚才见过的顾太太,顾老爷再有两房姨太太也并不为过。 宝龄本来想拒绝,拒绝的法子有很多,最简单的一个不过是自己大病初愈,不想见人、只想安静的调理身子。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该来的终归会来,她若想在顾家待下去,便有必要先将自己的身份处境与同一屋檐下的人际关系收拾清楚。 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从招娣入手,毕竟她是小姐身边的人,可这丫头看起来小心谨慎,单刀直入,怕是又会惊着。宝龄瞟了一眼紫榆百龄小圆桌的水渍,仿佛漫不经心地道:“瞧瞧这桌上都是水,还不擦擦。招娣,我突然好了,你是不是吓着了?拿个茶壶都拿不稳。” 招娣一怔,连忙拿了抹布来擦,低着头道:“招娣跟着小姐三年了,小姐醒了,招娣只有欢喜的份,哪里会吓着。” 宝龄实在看不出招娣有半分欢喜的模样,于是翘起嘴角:“也是,不过,外头的人肯定不这么想,少不得说了我许多话吧?” 死去的人忽然活过来,在这个迷信的时代,不可能没有几句闲言碎语,那位顾大小姐平日若真骄纵蛮横,眼睛里定是揉不进沙子,宝龄觉得从这里入手或许更自然些。 她很满意地看到招娣打了个哆嗦,呐呐不语,忽而或许想起自己的处境,才蚊子叫般支吾道:“说……说小姐是自尽死的,忽然活了,定是怨魂不散,不肯上路。” 原来顾小姐是自尽死的。怪不得顾老爷在她床头说了那样一番话。可顾小姐一个衣食无忧、二八年华的大小姐,哪里想不开要自尽?宝龄尽量掩饰脸上的惊讶,笑一声:“你信么?” “我……”招娣哆嗦的更厉害,“招娣……不信。” “其实也没什么,白朗大夫也说了全靠菩萨保佑,怪不得别人瞎猜,只不过……素臣、宝婳是怎么想的?” 宝龄想起顾太太说起过的两个名字,既然顾太太在她醒来的头一天便向她提起这两个人,一定与顾小姐的死有些关系。 “阮四公子跟二小姐……恐怕还不知道大小姐醒了。”招娣怔了怔,倒并无太多的惊讶,仿佛知道小姐会问起似的:“老爷为小姐寻亲的事儿只有祥福叔与我、还有几个下人晓得,老爷吩咐咱们,不必惊动其他人,太太与二小姐本就身子弱,经不起折腾,姨奶奶们老爷也让她们早早地回了屋,只说夜里请了法师为大小姐超度,隔日才入殓。” 原来如此。搭尸骨、定阴亲,本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顾老爷低调行事,也属正常,怪不得府里的人,昨日宝龄只看到顾老爷一人而已。 让她惊讶的是那素臣与宝婳的身份:阮四公子……二小姐。 宝婳……宝婳。她早该想到的,与她一样,名字里带个“宝”字,便是顾家的二小姐。顾太太来为她说情,这样看来,宝婳也是顾太太的女儿,是她嫡亲的妹妹。 若是如此,顾大小姐为何要怪自己妹妹与那阮四公子?又为何要轻生? 宝龄咬着唇,思忖间,听得外面响动,招娣出去片刻又回来道:“是二姨奶奶跟三姨奶奶来了。” 她腾地站起来,便瞧见两位衣着富贵的妇人一前一后缓缓而来。 前头那位年纪颇长一些,白桃子脸、朱口细牙,只是三角眼、八字眉、肉下巴,眼皮耷拉着,显出几分古板。一身宝蓝色元宝领长袄,胸口绣着金丝牡丹,裹在身上,像是一只糯米团子。 后头那位仿佛不过二十出头,倒是难得的容貌。乌绿天鹅绒窄腰身旗袍、碎钻发簪蝴蝶髻,细眉小嘴、眼神斜睨、风马蚤入骨,见了宝龄,已上前来拽住她的手,细细地瞧:“我们的大小姐这不是好好的么?真是谢天谢地,大吉大利!要不是老爷说起,我还不知道昨个儿夜里头发生的事呢。这不,一清早便跟二姐过来瞧瞧。” 声音微哑,熟稔中带着那么几分调笑,像是从嗓子底发出来的,让人心里痒痒。一双灵动的眼却是不住往宝龄身上打量,像是要从哪个旮旯里瞧出什么端倪来。 叁、来龙去脉 自古书中,那些姨太太总都是些难缠的主。 顾大小姐生前与两位姨太太相处如何,宝龄并不清楚。待招娣一一见过礼,她才知道顾老爷这两房姨太太,年纪微长的是二姨太、年轻的是三姨太。 她本费力想着应该管她们叫什么,转念一想,照那顾大小姐的性子,平日大约也不见得按规矩来,于是只是任由那三姨太拽着手,却也不说话。直到三姨太亲热地将她拉进屋里,按着她坐下来,她才顺势抽回了手。 三人坐定,招娣上了茶,水雾弥漫间,二姨太与三姨太对望一眼,还是二姨太先开了口:“身子好些了么?” 宝龄点点头,含糊地应了声。处境不明,她还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二姨太神色不定,略微停顿之后呷了一口茶,像是稳定了一下情绪才道:“宝龄,你爹生意场上琐碎的事多,你娘又精神不济,不宜操心。往近里说,我是你二娘,往远里说,我也算得上是你半个姑母,有些话,就当我逾越了规矩,与你说说……”说罢看住宝龄,似乎在端详她的反应。 宝龄心底一动,这姑母一说从何而来? 她正思索,这默许的模样却像是给二姨太打了一支强心针,她清了清嗓子,道:“咱们顾家虽不能与那些世袭望族相比,但在南方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爹只有两个女儿,当你是珍珠宝贝一般疼着,你自小这般那般,我们也只当你年幼,并不作数,可如今,你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幸好没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你爹如何是好?你是顾家的长女,如今说小也不小了,日后做事总是想长远些的好。” 宝龄不知二姨太说的大事是不是指自尽一事,但凝视间,见她说话时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有些犯疑:顾大小姐自尽,其中的原委虽是不详,但古时的规矩严谨的很,做姨太太的,怎么来找小姐说这么一番话?何况,顾大小姐是嫡出,她的生母顾太太都未说话,一个做姨太的怎么就……宝龄看了招娣一眼,见招娣垂首而立,并未露出一丝惊讶,心里更是迷惑。 倒是三姨太笑起来,细眉一挑道:“二姐,你真是操心,知道的以为我们是来探病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来说教的呢。大姐都不说什么,你怎么就……” 二姨太放下茶盏道:“本来大姐身子硬朗也轮不到我一个做老二的说什么,可老三你也是听说了,白朗大夫说,大姐的身子是越来越经不得折腾了,老爷若不是因为这些,又怎么会将这一大家子的事交给我?既然交给了我,我总得有个样子。老爷外头的事多,家里的事,总不能再叫他操心。” 三言两语,宝龄明白过来,这位二姨太虽是二房,可因为顾太太身体差,这顾家上上下下的事,都由她掌持着,所以说话一副当家主母的口吻。 三姨太翘着兰花指笑做一朵花:“是是是。我是怕宝龄心里还堵着呢,二姐就……”说罢看住宝龄。 宝龄被她们盯得发憷,只觉得那目光像是要在她脸上戳个大窟窿出来,只可惜她不了解来龙去脉,也就不可能做出太多的表情来,只是有些茫然。 二姨太等了半响不见宝龄反应,抚着手腕上的翡翠镯子,终是开口道:“本来你们小辈之间的事二娘不便说什么,要说也得等你身子好了再说,可一来,好不容易菩萨保佑你没事了,我怕耽搁不起;二来,你闹也闹了,气也出了,经过这么一次,总是成熟些。说到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阮家四公子是你娘娘家的表外甥,自幼便跟你和宝婳两姐妹一块儿长大,感情自是比旁人亲近些,所以你见他与宝婳走得近,心里不痛快。可等你年纪大了就知道,那些不过都是一时的心思,做不得数的,闹闹别扭,过一阵子也就好了,犯不着作践自己的性命。再往回说,就算阮四公子真喜欢了宝婳,你一个顾家大小姐,日后还怕找不到出类拔萃的少年郎么?何苦钻牛角尖。你说是不是?” 二姨太每说一句,宝龄的眉毛便往上挑一分。她本就迷惑:顾家两姐妹花样年华、衣食无忧,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还弄出人命来。现在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一桩“桃色纠纷”。她喜欢她表哥,她表哥却貌似喜欢她妹妹,于是她想不开一死了之。怪不得顾太太来做说客。 明白了一些原委,宝龄抬起头,见两位姨太太都一并望着自己,心想着总归不能一直装哑巴。她本就不想再做原来的顾大小姐,只是不想叫人生疑罢了。既然不能装死装失忆,便只能装作受惊。毕竟那顾大小姐再强悍也不过是个被人娇纵惯了的小姑娘,没经过风浪、心理素质又差,所以才会为情所困选择轻生,如今鬼门关上走过一回,心里后怕、转了性子也不算牵强。 心绪百转,良久,宝龄故意嘟了嘟嘴,露出一副沮丧的模样来:“死了一回,我哪里还敢做什么,现在想想,没什么比活着好,听二娘的就是了。” 二姨太说完那番话本是神情不定,此刻见宝龄一副恹恹的模样,倒像真吓坏了,仿佛落了一桩心事,刻板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笑容:“你明白就好,你爹也宽心了。” “宝龄倒是变得懂事了。”三姨太娇笑一声,拿起桌上白瓷碟子里的青梅放到嘴里,“怪不得老爷子从昨儿开始心情就好了,这些日子我还没见老爷这么舒心过。大姐一大清早也去了宝婳房里呢。看来他们早知道我们宝龄已经想通了。这样多好,年纪轻轻的,哪里有解不开的事。” 原来她那番谨慎被顾老爷与顾太太以为经过一场生死,她是想通了,原谅了阮四公子与自己妹妹。 这样也好。宝龄心想:她好不容易重获新生,不过是想安安稳稳活到老而已。若能有个和睦的家,别如前世那般,便是最好不过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正经话也说完了,也该扯些家常的了。”三姨太见气氛又冷下来,便打起了圆场,“宝龄,老爷知道你欢喜热闹,早上出门前还跟我说,吃过饭再叫白朗大夫来瞧瞧你,若没什么,夜里便要请戏班子过来唱上几出,去去晦气。” “是么。”宝龄回过神应了声。 三姨太见她神情平淡,便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看来真是吓着了,从前你是顶喜欢看戏的,还迷上了魏家班的巾生筱桂仙,常叫他唱完了陪你说会话呢。” 原来这顾大小姐很是博爱,心里放着阮家四公子、迷上一个唱戏的、还有一个……连生。想起连生,宝龄皱眉:若顾大小姐为了阮四公子寻死觅活,那连生又是怎么回事?看来她以后得把这一桩桩关系都梳理清楚了,省得将自己绕了进去。 三人又说了会话,宝龄只是听着,大约由于她刚才认错的态度良好,气氛也不算尴尬,到了吃饭的点,三姨太拉着宝龄去自己屋子里用饭,宝龄以要吃药歇息为由头婉拒了。两位姨太太走后,招娣便端来了中饭。 木耳丸子、香菜干丝、莼菜鲈鱼羹……一律是江南的小菜,清淡却不粗糙。应当是顾老爷特地叫厨房给她这个“病人”准备的。 宝龄的心思却不在饭菜上,随意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招娣拿来汤药让她服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半响,张了张嘴:“大小姐真的不生阮四公子跟二小姐的气了?” 若换成真的顾宝龄复活,不知道还会不会,但她,撇清关系还来不及。宝龄心底好笑,嘴里却含糊道:“我哪里生他们的气了。” “哪里没有。”或许是刚才见大小姐有了些许“悔改”的模样,招娣胆子大了些,撇着嘴,小声嘀咕,“小姐从前见阮四公子与二小姐亲近,便变着法子气阮四公子,起先是针对二小姐,只要二小姐要的,您都一并抢过来,二小姐柔弱,只是任由您欺负,四公子看不过去,帮二小姐说了几句话,您便更是变本加厉,为了跟四公子赌气,居然离了家,每日夜宿在外,还在外头包了个……小倌……” 招娣这厢里絮絮叨叨,宝龄那厢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等一下!你说我什么?包……小倌?!” “大小姐,这事儿咱们可都不晓得,是、是那殷媒婆说的!”招娣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又像是要哭出来,支支吾吾道:“大伙只道大小姐被四公子说了几句才赌气离家,老爷派人四下寻找,可久找不到,三日前小姐却不知怎么自个儿回来了,夜里吞了砒霜便……白朗大夫说回天无力,老爷便信了鬼媒人的话要为小姐说亲。昨儿夜里头,招娣经过柴房无意中听那殷媒婆说起,说带来与大小姐结亲那少年是、是小姐离家那段日子在外头包的小倌,她想多讨些赏钱才将那人赎了来。” 宝龄的思绪有短时间的空白,然后微微张大嘴呈石化状:连生的身份居然是小倌!也就是……鸭子? 这世上不仅有妓女、还有小倌。小倌,便是出卖色相的男子,有的叫娈童,有的叫相公,也有的叫“像姑”。 宝龄想起前世书中那些零零碎碎关于小倌的记载。她纵然再聪明,也无法将那个稚嫩的少年与小倌联系在一起。更想不到,“自己”跟他竟然是这样的关系。怪不得殷媒婆说什么“暗巷子”、“见不得人的勾当”。 虽然从两位姨太太的话里,她已了解了一些眉目,但还是免不了吃惊,这位顾大小姐的性子也再一次得到证实,活脱脱便是个“女流氓”。刁蛮跋扈、六亲不认、离家出走、包小倌,就算放在现代也是少见。她怎么就偏生穿在了这么个人身上? 好不容易稳定了情绪,宝龄又将所有人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 abc青梅竹马,a喜欢b,b却喜欢c。于是a绞尽脑汁挤兑c,又招惹了d来气b,结果想不开轻生,媒婆不知从哪里打听到a对d有意思,便巴巴地将d送来结阴亲。 这其中唯一出乎预料的,大概便是她这个来自于另一个遥远时空的魂魄,忽然代替顾大小姐活了过来。 宝龄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前身不止“劣迹斑斑”,还留下一段纠葛的“四角关系”。要梳理清楚这段关系,首先最简单、也最迫切的,便是一个连生。 招娣见宝龄不知想什么想的入了神,以为自己提起的事,勾起了小姐的回忆,小姐心里还有怨气,于是咬着唇、涨红了脸,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大小姐……二小姐跟阮四公子都是好人,您就别再为难他们了,还有那少年……他、他本也是无辜的,求小姐,求小姐放了他吧!” 嗬,好大的勇气!要不是那顾大小姐的所作所为已让人忍无可忍,这丫头也绝不会豁出性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宝龄苦笑,若她还是原来的沈宝龄,怕也是对这样的人嗤之以鼻吧?只可惜,她现在是顾宝龄,纵然只是借了她的皮囊,也再撇不清关系。 沉默许久,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忽又回过头来,“带我去找连生。你应该知道他在哪里。” 关系是撇不清了,但她毕竟不是真的顾宝龄,并未对谁情根深种。就算无法置身事外,也可以理智对待。 招娣本是一时冲动才说了刚才那番话,说完便惶恐不安到了极点,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听得宝龄的话,猛地抬头,只见大小姐站在逆光下,斑驳的光线将她的脸颊照的恍惚,只剩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从容笃定,竟仿佛不是那位从前的小姐。她一愣,鬼使神差似的点了点头。 肆、连生 顾家是南方旧式的四进院,高墙深巷、白砖黑瓦。墨色的大理石门框上镌刻着牌楼名……宝龄住的一重院落名为拂晓园。 东西南北四间房,东厢房便是她住的那间,西厢房住着招娣,除此之外,也许还有几个丫头婆子,只是门紧闭着。中央是个天井,青砖嵌铺,可以望到一片深邃的碧云天。穿过天井便是前厅,出了前厅,穿过一个小花园,才是正门。 正是早春,小花园里大朵的胭脂杏花爬上枝头,生生将那座白墙,变作了粉墙。花团锦簇中,只一抹纯绿,那是一株香樟树。树下,摆放着一张檀木睡椅和一只小圆桌。树枝盘错横亘,漫过墙头,仿佛要伸到天边去,比起那些撩眼的花,别有一番广阔之势。 这是宝龄来到顾家之后第一次走出屋外,不觉多长了个心眼,四处瞧着,跟在招娣身后,也不知穿过了多少条回廊、经过多少重院落。除了她的拂晓园,她还瞧见仁福堂、瑞玉庭、青云轩、云烟小筑……从外头匆匆一看,与拂晓园的风格大致相似,里面却不得而知。几个丫头婆子下人打她身边经过,一脸惶恐,都是急急地见了礼,又匆匆离去,似乎唯恐她突然发难,走远了些,便窃窃私语,有胆子特别大的,完全掩饰脸上的鄙夷,远远地瞧着她,好像她是毒蛇猛兽。 从招娣嘴里了解了顾大小姐的生平,宝龄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不发一言,跟着招娣在一间平顶屋前停了下来。 连生被关在柴房。 宝龄记得自己睁开眼时,听人告诉那祥福叔,说人带来了关在柴房。后来她“醒过来”,顾老爷当然顾不得连生,下人们大约也不敢擅作主张,所以将连生又关了回来。 她见柴房的门上上着锁,便侧过脸看向招娣。招娣低声道:“这里的钥匙只有祥福叔有,我去请祥福叔来开门。” 宝龄站了一会便看见一个穿着深灰长褂的中年男子缓缓而来、脚步稳健,应当就是祥福叔了。她在屋里头听到过他说话,“醒来”之后,顾老爷便是让他去请的白朗大夫,她因此觉得有几分亲切,朝他微微点头:“祥福叔,我想进去看看。” 祥福叔神色恭敬,倒没有一般下人见了她那种惧怕 宝贵双全第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2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2部分阅读 又避之不及的感觉,只是低着头给她开了门。她跨进门的那一刻,听得他而耳边道:“大小姐,与人方便便是自己方便。” 宝龄一愣,祥福叔已转身而去。 柴房里阴暗潮湿,宝龄走进去的时候,一个少年正微闭着眼,靠在墙上。 脱去了大红的喜服,连生此刻只穿了一身单薄的衣裤,微暗的光线下,一张脸显得更为素净稚嫩,浓密的睫毛在眼窝投下阴影,仿佛沾了一夜的露湿。 顶多是个孩子罢了。宝龄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清透的少年,曾经如何在那种烟花之地委曲求全,不觉叹息一声,那轻微的声响,让连生睫毛颤了颤,猛地坐起来,如一只受惊的小兽,细长的手指死命拽住地上的稻草,指节青白。 宝龄踌躇着怎么开口,倒是连生憋不住了,到底还是个孩子,心里藏不住事,他弯了弯嘴唇,乌黑的眼睛闪着轻蔑的光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连生如临大敌的模样让宝龄有几分无奈,只好走近一步。 “你!”连生腾地站起来,贝壳一般小巧的牙齿死死抵住嘴唇,勒出一道白色的印痕,睫毛上的雾气结了冰花,“你还想做什么?” 忽明忽暗的光线透过窗户的隙缝照进来,宝龄看到他裸露在外的胳膊上隐约可见青紫色的伤痕,仿佛是掐痕一般,蓦然一怔。 触及宝龄的目光,连生的神情变得有几分屈辱,忽然将衣袖撩起来伸向她,连声调都带了刺:“这些,还不够么?” 宝龄怔了怔,才明白了连生话里的意思,这些伤痕,原来也与她这具皮囊的前主有关。纵然她已知道顾大小姐性格古怪,喜欢的并不是连生,只是用他来发泄心中的怨气罢了,却还是没想到会残忍至此。 宝龄深吸一口气,侧脸对着门外:“招娣,给我拿些跌打酒来。” 门外的招娣似乎愣了一会,才转身去拿了一瓶跌打酒来,又退了出去。 宝龄拿着跌打酒刚转过身,小少年便像只受惊的兔子,蹦到墙角:“你做什么?!” “跌打酒能做什么?”被人视如蛇蝎的滋味总归不好受,宝龄见他靠在墙角,已无路可退,索性一把抓住他的手。 那胳膊细的仿佛一下便能折断,加上这密密麻麻的伤痕,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连生还在挣扎,宝龄不想与他废话,一只手按住他,一只手飞快地将跌打酒倒在伤口上,然后用指腹轻轻晕开。 一丝冰凉顺着手背蔓延全身,连生“嘶”地低吟了一声,感觉那片冰凉的酸楚中,宝龄手指所到之处却是微微的温热,她一只手按得很紧,一只手动作却是极轻的,让他几乎忘了挣扎,就这么定住,浑身僵硬。 涂抹好所有的伤痕,宝龄抬起头,便撞上连生的眼神。深黑的眼睛,像一只迷路的小白鸽,警惕中带着一丝微微的迷惘,湿漉漉的。对视间,又蓦地缩回手,咬着唇,眼角轻颤。 分明是朵纯洁的小白花儿,却沦落泥澡。若是她没有醒过来,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在她的世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应该还在父母的庇护下,无忧无虑的念书,再大的忧愁也不过是明天的考试而已。 僵持了片刻,宝龄开口:“如果我放你走,你要去哪里?” 连生猛地抬头,乌黑的眼睛闪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来,充满不可置信:“你……放我走?” 宝龄思索片刻道:“你给我三天时间。” 连生复杂的神情停格在脸上,宝龄已走出屋子。招娣垂首站在门口,见她出来,脸上的惊讶还来不及收敛:“小姐真要放他走?” “你以为呢?”宝龄反问。 招娣不说话了,宝龄便道:“叫祥福叔给他拿几件厚实的衣裳过去,这几日的夜里可不是一般的冷。”她顿了顿,“另外,替我打听打听,连生家里还有什么人。就算我放了他,他也要有地方去不是么?” 招娣杵在原地,忽然像是反应过来,连步子也有些踉跄,细细碎碎,终是追了上来,唤一声:“大小姐!” 宝龄停下脚步看她,她迟疑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这是大小姐出事前交给招娣的,叫招娣交给阮四公子,招娣还来不及送小姐便……如今交还给大小姐。” 宝龄皱了皱眉,接过来打开。 白纸黑字,与那风筝上“宝龄”两字一般,不算难看,只有些稚气,正是顾大小姐的笔迹,却也是简单不过的两个字:成全。 成全你。我死了,你便解脱了,不用再被我纠缠? 成全你们。我死了,你们便可以永远在一起? 宝龄握着纸,左思右想,忍不住问招娣:“这信,我叫你交给阮四公子?” 招娣点点头又摇摇头:“您只是叫我放在咱们小花园里那棵大樟树的树洞里,难道……不是给四公子的?” 宝龄回答不出来,她记得经过花园的时候,是看到那么一棵樟树,但若顾大小姐要给阮四公子写信,何必那么麻烦。还是,或者这原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顾大小姐使出百般看家本领,那位阮四公子还是视而不见,所以她万念俱灰,才会选择轻生,临死还不忘给求而不得的梦中人修书一封。那樟树洞,或许是他们曾经传过信的地方,顾大小姐怀着一点小女儿家的心思,希望在她死后阮四公子能怀念旧情,去那里看看。不知是想表达刻骨铭心的爱意,还是想让他愧疚终生。 按照书面意思来理解,这封信,似乎只能是给宝龄那位素未蒙面的表哥的。除此之外,她实在想不出其他解释。 回到拂晓园的路上,经过花园,宝龄停顿下来,看到了那株香樟树。香樟树是有个树洞,不过里头空空的,只有一只小蜘蛛在奋力地织网。树下的躺椅上铺着一块红毡毯,也许是顾大小姐平日里闲坐的地方。甚至这个鸟语花香的园子,也极适合放那只躺在她梳妆台上的纸鸢。如果是这样,倒是符合宝龄刚才的推测。后花园,本来就是公子小姐私会的地方。 观察了许久也毫无头绪,宝龄看了招娣一眼,招娣自将信给她那一刻起,便有些惴惴不安。 宝龄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招娣不是来不及将信送出,而是……并未打算将信送出。从招娣刚才那番话可以看出,她对自己小姐诸多不满,反而对阮四公子和二小姐颇为同情。顾大小姐死了,招娣或许原本打算将这封信私自处理掉,不再让阮四公子和二小姐心里难受,更万万不会让顾老爷和顾太太知道。 顾大小姐为情自尽的事顾家上下虽人人心里都有数,但若这封信传出去,无疑更是火上加油,顾老爷和顾太太心中难过,纵然不会责怪阮四少爷跟二小姐,他们之间的感情之路想必也不会顺畅。 大多数纯真少女,总是对美好的爱情充满了向往、希望见到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对破坏美好爱情的恶势力充满鄙夷。在宝龄看来,招娣就是纯真少女的典范。 现在招娣将信交还给她这个“恶势力”,也许是因为她在屋里与二姨太的那番对话和刚才对连生的态度,可之后又是忐忑,毕竟大小姐乖张的性子是深入人心了。 无论如何都好,这封信是顾大小姐临死前交给招娣的,等同于遗书,既然看不出什么端倪,这封信也实在没有必要留下了。宝龄以后要走的路,与原来的顾大小姐,本是不同的。 她指尖捏着信,忽而笑笑,将信缓缓撕成碎屑,放到招娣手心里:“你替我扔了吧。” 招娣抬头,神色怔忡,宝龄扬了扬眉:“今天的宝龄,不再是过去的顾宝龄,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 昨日事,譬如昨日死。宝龄说的并没有错,她并不是顾宝龄。 可招娣听起来却是另外一种意思,踌躇片刻,终于掩饰不住激动:“是,大小姐。”那声“大小姐”声调高昂,倒是真有几分发自了肺腑。 宝龄转身进了屋子,招娣跟上来,宝龄坐下,招娣便沏了茶,宝龄隐约感觉,招娣似乎和她醒来时的对她的态度略微不同了。她在心底微微一笑。毕竟,被人喜欢总是比被人厌恶的好。 她想着,连生的事,等晚些顾老爷回来再去试探一下。至于阮四公子跟她那位二妹,她未见过,还是顺其自然的好。顾大小姐留下的糊涂账,不是一时半会能理清的。 一个下午,除了白朗大夫因为顾老爷的吩咐又来看过她一回,倒不再有人来访,白朗大夫说她身体体征一切正常,很快便能完全康复。 到了傍晚时,招娣从外头进来,一进门便道:“大小姐,城里的魏家班来了,老爷说若小姐身子没什么不适,便叫小姐去大花园里赏戏。” 伍、花园里的八卦 戏台搭在顾家大花园里。 花厅屋檐下摆放着几张红木椅和小圆桌,宝龄到的时候,二姨太正襟危坐、三姨太则懒洋洋地靠着,正拿着钳子磕核桃。旁边还坐着几位妇人,清一色的富贵相,锦衣华服、满头珠翠。最中央的一个菩萨脸,手中拿着串佛珠,正与二姨太说着话,其余的从旁符合着,犹如众心捧月一般。见了宝龄,三姨太立马站起来,拉住她:“宝龄来了。” 宝龄在三姨太身边坐下,三姨太抽出塞在佘太翠玉镯下的丝巾按了按嘴道:“你爹听白朗大夫说你身子无恙了,下午便差人去请魏家班了,正巧阮夫人从南京过来,昨儿去杭州灵隐寺烧香耽搁了一晚,今儿早上才到,便一并请过来了。” 阮夫人?宝龄抬眼望过去,那几位妇人也正好一齐看过来,二姨太搁下茶盏站起来,将她搂着到了中央:“宝龄,这几位你小时候都见过,不晓得还记不记得。这是冯家太太、这是佟家的四姨太,这位是徐家的大姑奶奶,这位是阮大帅的夫人阮夫人……”流利地话语忽然停顿了那么一下,“瞧我,糊涂了,宝龄,还不快来见过你表舅妈。” 宝龄看去,二姨太正介绍到那位菩萨脸的妇人这边,心里一怔。表舅妈是表舅舅的老婆,便是顾太太的表嫂。二姨太曾说阮四公子是顾太太娘家的表外甥,而这位夫人夫家也姓阮,按照这层关系推算,这位表舅妈与阮四公子是……母子? 只见阮夫人微微一笑朝二姨太道:“秀屏,你可真是老糊涂了,旁人介绍介绍倒也罢了,一家人,哪里用得着介绍?”说罢又看向宝龄,“宝龄自小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只是近几年我年纪大了,不出来走动,倒是不常见了。” 二姨太连忙道:“再不常见也带着血亲呢,哪能不认得,宝龄你说是么?” 宝龄笑一笑道:“是啊,表舅妈。”她面上虽然笑着,但余光忍不住四处张望。“表舅妈”来了,不知她那位表哥是不是也来了?幸好,满院子除了那些戏子下人,便都是女客,她心底不觉舒了口气。 阮夫人笑着摆了摆手:“好了好了,都是来看戏的,哪来那么多规矩。宝龄快坐下吧,你身子刚好,别累着了。” 宝龄心底吐了口气,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顾老爷还未来,所以戏还为开场,只看见几个浓妆艳抹的戏子穿梭往来,那厢里一帮女客又聊起来。 二姨太问阮夫人:“府里各人都安好?” 阮夫人道:“都好。说来也巧,老爷叫我来妹妹这里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心里难过,总闷得慌,途径杭州,便听慧根大师讲了一夜的经文,才暂住在冯太太那边,想着第二日便同她们一起过来,却没想到,宝龄已好了,真真是菩萨保佑,如今正好能跟妹夫妹妹叙叙旧。回去告诉老爷,老爷定是欢喜。” 宝龄听出来,她这位慈眉善目的表舅妈原本是奔丧来的,却在途中听闻她“死而复活”,于是白事变喜事,奔丧变作了看戏。 二姨太点头:“夫人刚是从大姐那里来的吧?大姐见了夫人总是高兴,这身子也会好些。” 阮夫人叹息一声:“我这妹妹,什么都好,就是身子太弱,瞧着都心疼,我说今日大伙高兴,叫她也出来看看戏热闹热闹,她偏不愿意,独留了贾妈妈陪着她。宝婳是随了她娘,受不得吵闹,幸好宝龄倒不是。”边说边朝宝龄望过来。 宝龄连忙低头,正好三姨太拿起桌上的青梅来吃,她便顺手也捡了一颗,那青梅与她房里的一样,放进嘴里,又酸又涩,整个舌尖都是麻的,真不知道三姨太为什么独独喜欢吃。 此刻,三姨太边吃着梅子边道:“到底大姐打小是在大帅府长大的,大帅跟夫人真是疼她。” 阮夫人笑:“是啊,瑗贞父母早亡,被老太爷接到我们阮家,我和老爷都当她是嫡亲妹妹一般的,可惜老爷身子不如从前了,不能总来走动,幸好长子学臣孝顺、也懂事了不少,还能帮着处理一些军中的事物。” 那位冯太太起先瞧着二姨太与三姨太跟阮夫人聊的热乎,有些悻悻然,无奈聊的都是家事,也插不上话,此刻连忙奉承道:“英雄出少年。大公子前些日子剿灭山西那帮土匪的事,连我们这些妇道人家都听说了。将来一定跟大帅一样,是个顶天立地的人物。” 说起那位大公子,阮夫人的脸色明显红润,带着一股子骄傲,嘴上却道:“他做事总是太冲动,不顾自己,比不得老四素臣稳当。” 宝龄刚好吃完一颗梅子,嘴里酸的说不出话来,听到“素臣”两个字下意识地抬头,便看到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朝她看过来。那位佟家四姨太也不甘示弱:“谁不知道大帅府的两位公子,一武一文,大公子英勇善战、四公子才华横溢,都是人中之龙。如今大公子已娶了亲,上门给四公子说亲的,怕是踏破门槛了吧?” 阮夫人连连谦虚了一番道:“哪里。老爷总跟我说,阮家几代将门,唯独出了老四,从小便是个读书人,将来娶妻,门第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要寻个同样知书达理的姑娘才好。老爷将这事交给我,老四虽不是我亲生,但我心里拿他跟学臣一样,总想着,得空的时候帮他留些神,不过到底要他自己喜欢。” 阮夫人一番话说罢,那些妇人的眼神便更暧昧了,宝龄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烧了个洞。顾大小姐喜欢阮四公子的事怕是众人皆知,那些妇人看戏台上的戏是假,看戏台下的戏倒是真。 宝龄索性装作不知,扭头看起一边的风景来,正好瞧见招娣匆匆而来,朝她道:“小姐,白朗大夫临走前又开了个新药方子,药刚煎好,您看是端来还是……” “去屋里吃吧。”宝龄站起来笑笑:“我忘了吃药,失陪一会。” 阮夫人点点头,三姨太笑道:“吃了药快些回来,这戏可快开场了。” 宝龄应了声,穿过花园,发现这里的“八卦气氛”也并不比屋檐下的冷清。几个忙着干活的婆子动作麻利、嘴上也不含糊。 “那位便是阮大帅的原配张氏,阮大帅是咱们太太的表哥,太太从小在大帅府长大,连姓也跟了阮家的。听说太太嫁给老爷也是阮大帅做的媒。你想,老爷能在这短短几年之内做了这江南商会的会长,还不是靠了那一位的关系?” “那是自然,当年南北打仗,人心惶惶的,都以为北地那位会乘机占据咱们南边,没想居然输的一塌糊涂,整个尹家都没了……如今虽然那边由老百姓自治,可没了主心骨,到底不行,哪有我们南边好过日子?我看这华夏国的天下早晚都是阮家的天下,阮大帅就等于半个皇帝。” “可不,咱们跟阮家沾亲带故,到底好办事,何况这十几年来,谁不知道苏州虎丘顾家的顾万山顾老爷是位乐善好施的大善人?还送了‘红顶商人’的称号呢。只可惜太太一进门便身子弱,只生了两个女儿,不然怎么会将她远房的堂妹蒋氏,给老爷做了二姨奶奶?可依旧生不出个带把的,三姨奶奶白氏倒是进门没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给老爷添个儿子。” “我看哪,老爷有没有儿子都一样,他多疼大小姐呀?大小姐七岁那年见了她表哥阮四公子一面,就偷偷看上了,为了这事,老爷不是还将阮四公子从南京召回苏州,帮他打理暮晓书院的事儿么?” 宝龄一愣,站住不动。 “那位阮四公子倒是个出色的,怨不得大小姐惦念。虽说不是嫡出,但三岁写字、六岁作诗、八岁时画的画,便已名动江南,别提多招他爹欢喜。如今,他的字画可是千金难求,多少名媛小姐排着队在暮晓书院门口等哪,就是巴巴地盼着能见上他一回,啧啧啧……” “可惜他心里可没咱们大小姐,要我说,谁家少年会喜欢这么个姑娘。” “嘘,你悠着点,要是叫那小魔女听见了……” 接下来零零碎碎的几百字,都是说她们那位大小姐如何刁钻任性、如何不识大体、如何惊世骇俗。宝龄在她们唾沫飞溅时转身离开,毕竟听人说起“自己”的劣行,心里总归有些尴尬,何况若是这个时候那两个长舌婆正巧转过头来看到她,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发一通脾气,何必多惹麻烦。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刚才那些“八卦”。 原来这里是苏州。而她所在的,是个架空的时代。这个时代与历史上的民国初年差不多,前朝覆灭、军阀割据,只是还是略有不同。历史上的那些人物都并未出现,或者说,还未出现,这是一个被史书遗漏的时期。 原先南北分裂,不知多少年前南北打仗,占据南方的阮大帅,也就是她的表舅,大败了占据北方的尹家,从而南北暂时统一,国号为华夏,现在是华夏国十六年的初春。北方现在虽为百姓自治,但据那长舌妇的话,统一是迟早的事。 而顾家发迹大约不过是十几年的事,如今的顾老爷顾万山是阮大帅亲封的江南商会会长,除了银号、米行、丝茶之外,还开办书院,有官商的头衔、红顶商人之称。据那长舌妇的意思,也是靠了阮家的关系。虽是如此,但顾老爷为人乐善好施,故此很有口碑。 顾老爷有一房原配,因为从小养在阮家,故随了阮姓;两房姨太太:二姨太蒋氏是顾太太阮氏远房堂妹,三姨太白氏进门不太久。两位小姐:她和二小姐宝婳。 而她们的表哥,也就是大帅府的四公子,虽是庶出,但这身份,搁现代便也是个“富二代”,更别说他从小才华绝伦、精通六艺,似乎还做了顾老爷那家书院的当家。怪不得顾大小姐心心念念。 宝龄舒了口气,竟有些好奇起来。但想到自己与他的关系,便打消了念头。 招娣见宝龄自顾自地走,碎步追上她:“大小姐您等等!其实招娣唤您出来是为了小姐要打听的那桩事儿。连生……那连生是个孤儿,从小寄养在他娘舅家,可他娘舅舅姆对他百般刻薄,几个月前,为了还债才将他卖到那胭脂弄去。” 宝龄停住脚步,一怔。原来招娣将她唤出并不是白朗大夫开了新药方。招娣避开人群才告诉她这件事,是不是代表对她多了一丝信任?想到这里,她朝招娣微微一笑。 招娣连忙低下头去,自从小姐醒来,她便觉得有些不一样,上一次小姐站在门口那么从容笃定,与从前的骄傲、目中无人完全不同,而这次的笑又是那么……温暖,让她一时难以习惯,可是心里却不知怎么,觉得这样的小姐叫人舒服多了。 宝龄却不知招娣心中所想,她在想连生的事。 胭脂弄,这三个字在舌尖打个滚,便有种说不出的暧昧。想必是连生的“旧东家”了。听到连生的身世,心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蓦地,听得一声女子的闷哼,她皱眉道:“什么声音?” 招娣朝前头看了看,脱口道:“是二小姐的声音!二小姐跟太太都不喜吵闹,所以没来看戏,会不会出事了……” 宝龄看过去,那重院落名为“云烟小筑”。她第一次看到那牌楼名的时候,便想起了琼瑶小说里,那些超凡脱俗、弱不禁风的女子,也不知里头住的是谁。原来,是她的二妹兼“情敌”:顾宝婳。 她思索片刻吩咐招娣:“你在外面等我,我进去看看。” 陆、旧欢如梦 云烟小筑竟很是清冷。大花园的喧哗声夹着风传过来,这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门是虚掩的,宝龄推门便看到稀落的几株紫丁香。比起她园子里那些爬出墙头的杏花,总觉得有些单薄。丁香花下站着一个花季少女,蓝紫色碎花的旧式棉袄、双垂髻,仰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在……数花。 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宝龄记得,她也曾数过花。 前世父母离异,父亲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跑了,母亲因为打工,便将她寄养在外婆家。她从小便跟着外婆长大,外婆乡下的院子里,种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花,每到周末,她便坐在那张陈旧的大藤椅上,一边盼着父母来看她,一边数着花。外婆告诉她,只要数清楚这些花,母亲便会来看她。于是她每天都数,哪怕母亲匆匆来了,陪她玩一会,又匆匆而去,她也能开心上好一阵。 直到九岁那年,她才被接回去。因为愧疚,母亲极尽全力地对她好,所以她虽然是单亲家庭长大,但比班上家庭完整的孩子更乐观。因为从小缺少,所以更加珍惜,只要一点点小快乐,她便能满足。就算是被疾病缠身的那些时光里,她还是从未放弃过。 那些童年的记忆仿佛已经离得很远,此刻,却又被眼前的少女勾了起来。 宝龄不觉心头一软,轻声走过去,但细微的声音还是打破了静谧,少女好像如梦初醒一般转过头。约莫十四五岁的光景,巴掌般大小的脸苍白的几乎透明。因为脸太瘦太小,所以显得眼睛更大,整张脸唯一的生气仿佛只剩下了一双眼睛。盈盈一水间,带着些许羞涩与惶恐,如一只初生的麋鹿。 像极了顾太太阮氏。 一瞬间,宝龄便确定了她的身份。生命真是奇妙,分明是同父同母的两姐妹,却相差那么多。 两个人都不说话,宝龄是不知该怎么开口,少女却用一双小鹿般晶莹的眼睛看着她,瘦弱的身子仿佛轻轻地发抖,像一株风里揉碎了的紫丁香。 “宝婳。”宝龄试着唤她。 宝婳身子猛地一颤,双手紧握放在胸前,宝龄便瞧见她手腕上不知被什么割破,一片血红,又想起刚才在门口听到她的闷哼声,来不及思考便走上前去:“你的手受伤了,让我看看!” 宝婳退后一步,漆黑的眼睛里全是惊怕,嘴唇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宝龄正想着要如何让她平静下来,伸出的手却被人按住,然后听得身后有人道:“别这样,会吓着她。” 好像是埋怨的话,声音却极轻柔,像是四月湿润的空气,无声无息地钻进每个毛孔里,叫人说不出的舒服。与此同时,宝龄看到宝婳漆黑的瞳仁便像是投下了一抹阳光,轻轻地一亮。她心底微微疑惑,转过身去,虽然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还是不觉挑起了眉。 十七八岁的男子,一袭银白的对襟长袍,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却叫人觉得心里柔软了起来。好像他不必穿绫罗绸缎、不必做任何动作,都是好的。他看着她,漆黑的瞳仁像着了墨,却在转瞬移开目光,轻轻放开她,嘴角微微上扬,好像是在笑,那笑仿佛天边飘过的一朵白云,干净、温柔的叫人窒息。 那笑却不是对宝龄,而是对……宝婳。 宝龄看着他走过去轻柔地抬起宝婳的手,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块雪白的帕子,缓缓绕在她手背上。宝婳则安静地一动不动,与刚才全然不同,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任由他将她的手包扎起来。 眼前两人几乎将宝龄当做透明,看到这幅画面,宝龄忽然间想到了一个人。 阮素臣。 心头的想法让她怔了怔,便听到三姨太白氏的声音传过来:“宝龄,你在么?老爷来了,大伙都等着你去看戏呢……” 清脆的声音戛然而止,宝龄能想象到白氏脸上的表情,只得转过身道:“来了。” 白氏身后跟着一个丫头,宝龄这一转身,她便已看清园子里的状况,漂亮的大眼睛一转,娇笑道:“咦,原来是四公子来了,阮夫人刚才跟我们说起,说你书院里要准备年初春考的事,怕是走不开呢,没想到竟来了。” 宝龄的第六感很准确,果然是他。阮家四公子阮素臣,顾大小姐那位倾慕的对象。 听了白氏的话,阮素臣淡淡一笑:“书院本是有事,不过已经好了。” 白氏眉梢一挑,正要说什么,眼中却露出惊诧的神色来:“哟,宝婳这是怎么了?手怎么了?” 宝婳垂下头,并不说话。阮素臣牵过宝婳的手:“没什么,不小心弄伤了。” 宝龄终于知道顾大小姐为什么要嫉妒了,宝婳不说话,阮素臣会替她说。而顾大小姐为了他轻生,醒来后的第一次见面,他却连一句官方的问候都没有。 阮四公子说没什么,白氏可不这么想,她一见园子里的三个人,便觉得自己一定错过了什么,只不过她脸上掩饰的极好。但她身后的那个小丫头却没她那么大的本事,一双眼睛忍不住地去瞧宝龄,那眼神仿佛裸地说:二小姐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受了伤?一定是大小姐固态萌发,见二小姐与阮四公子在花园里那什么什么,所以又闹起别扭来。 宝龄被她瞧得心头郁闷,转念一想,又挺无奈。若换做是原来的顾大小姐站在这里,瞧见刚才那番儿女情长,定是免不了醋海翻波、寻死觅活,说不定真会拿把刀冲上去给她那妹妹手上划上几道。按照连生身上的那些伤痕来看,不是没有可能。 那阮四公子嘴上虽说没什么,心里大概也是这么想。 她朝阮素臣望过去,正巧他的眼神也从她身上掠过,深黑色的眼睛里,与看着宝婳时不同,清清冷冷的,是一种拒之千里之外的淡漠。 宝龄来到这个时空,没少受那些鄙夷、不削甚至惧怕的目光,但与那些丫头婆子下人不同,阮素臣的眼神叫她心底不知怎么,有些不舒服。 她暗笑自己不会是被顾大小姐残留的意念影响了吧?阮四公子怎么对她都好,她已是另一个人,肉身做不了主,心还是可以由自己做主的。他与宝婳之间多少情多少意她并不在意,如果他们真是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她甚至还可以暗中撮合一番。 宝龄一直希望有个温暖完整的家庭,如今双亲健在,还多了个妹妹,如果可以,她很想跟这个妹妹、跟家里所有的人都好好相处。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道:“宝婳,我跟三娘去看戏,你要不要一起去?” 宝婳一怔,乌黑的眼睛露出一丝明显的戒备,白氏眉心动了动,她身边那丫头又露出一副“不知道大小姐又要耍什么花样”的表情。只有阮素臣淡淡道:“伤口还要处理一下,刚才只是简单的包扎,若不及时处理怕是会感染,何况看戏吵闹,宝婳也不习惯。” 嗬,她怎么忘了。宝婳跟顾太太一样,常年身子不好,经不起吵闹,她也听说过一些,刚才那么一问,大概又被当做大小姐故意耍的心机。 要改变形象,并不是那么简单。宝龄朝白氏道:“既然这样,三娘我们走吧。” 白氏一怔,用帕子掩着嘴笑道:“好,免得你爹等急了。”一边又叫她身边那丫头,“碧莲,扶着大小姐,她身子刚好,怕是还有些头重脚轻。” 那叫碧莲的丫头暗中撇了撇嘴,过来扶宝龄,宝龄正好看见她的表情,心底一笑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院落外,招娣一直等着。见到宝龄,仿佛舒了一口气。 宝龄心中恍然。三姨太知道她在云烟小筑,定也是这丫头告诉的吧?这丫头虽然不能违抗她的命令跟着进来,但心底又怕她并非之前说的已“改过自新”,会再去伤害宝婳。 宝龄也不揭穿她,只是边走边对白氏道:“三娘,宝婳的手,还是请白朗大夫过来瞧瞧。” 白氏一愣,眼神带着几分探究:“宝龄到底懂事了。” 宝龄顺势低头道:“以前的事我也想通了,何必弄得大家都不痛快。” 因为宝龄说的是真心话,白氏在她脸上瞧不出破绽来,终是笑了:“白朗大夫得让你爹叫祥福叔去请,你爹如今忙着招呼客人,一准没空,待会儿我跟他说说。” 宝龄点点头,心里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回到花园,却瞧见顾老爷站在树下,见了她,浓眉舒展开来,走上前来执起她的手:“丫头们说你去吃药了,是不是药太苦?我叫你三娘再拿些蜜枣去,你从小最怕苦。” 宝龄想起那些青梅,原也是白氏送来的,一想着舌头便有些酸涩,连忙道:“不用了爹,我屋里还有。” 顾老爷这才笑道:“走,看戏去,今天这出和从前不一样,从前的爹怕你烦了……” 手心传来顾老爷温热的气息,宝龄心中那古怪的感觉便愈发浓厚了,白氏的话在耳边响起。她忽然便想:如果今天换了是她手弄伤了,顾老爷会不会立刻放下所有的事,找大夫来瞧?可宝婳怎么…… 白氏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她有些迷惑,做小妾的总是最会揣测老爷的想法,白氏如此,难道是顾老爷本就对宝婳不太上心? 可若说重男轻女或喜欢某个老婆而爱屋及乌她的孩子都有可能,但宝婳与她是同父同母的,又怎么会?也许是阮夫人来了,顾老爷的确走不开,况且宝婳也有阮四公子照顾着。她甩甩头,便不再多想。 回到位子上,阮夫人还是被许多女客围着说话。二姨太蒋氏朝她看了一眼。她乖巧地道:“二娘,我回来了。”蒋氏便满意地点点头,别过脸去。 正好,戏开场了。作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宝龄和其他人一样,对戏曲有所了解,但并不太深入。 所以,她也看不懂演的是哪一出,直到白氏笑着说“今儿来点新鲜的,以往你顶喜欢看的那些个《牡丹亭》、《桃花扇》,老爷怕你腻了,所以换了《公孙子都》”,她才知道,原来这出戏叫《公孙子都》。 一开场,便是一段曲笛,三弦、琵琶和声的“水磨调”。旦角出场,那唱腔倒有些像苏州白话,仿佛是昆曲,听起来缠绵婉转、柔曼悠远,让宝龄一个听不懂戏文的,也不觉入了神。 不过是说了一个人如何不择手段、机关算尽,最后却不得善终的故事。 耳边尽是细腻缠绵的曲音,宝龄却忽然地想:顾老爷为何换掉女儿平时顶喜欢看的剧目?是不是怕《牡丹亭》、《桃花扇》那些回肠荡气的爱情故事又勾起她旧伤,惹她难过?而这一出《公孙子都》,又是否在暗示她,好于坏,不过是在一念之间,让她不要再执着,好好地过日子? 没想到顾老爷看上去不怒而威,对女儿的心思却是如此细腻,实在用心良苦。宝龄想起前世几乎陌生的父亲,虽然知道顾老爷疼爱的并非自己、而是死去的那个顾宝龄,却还是忍不住心中酸涩。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忽听白氏道:“这筱桂仙嗓子真是好,糯米一样,怪不得宝龄喜欢。” 柒、筱桂仙 正文 柒、筱桂仙 宝龄抬头便看见戏台上那个年轻的巾生,心想道:原来他便是筱桂仙,顾大小姐迷上的戏子。只见他水袖轻甩,眉目如画、秀丽绝伦,一开口更是惊艳之音,博得阵阵掌声。果真是个倾国倾城的角色。 “旧情”还未理清,又来了个来路不明的,宝龄吐口气,只想等着戏结束了便快点回到屋子里去。幸好筱桂仙唱的是尾声,一场戏结尾,宝龄正要站起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告辞,却听得一人唤她:“宝龄!” 她回过身,便瞧见刚还在戏台子上的筱桂仙此刻正站在自己跟前。明眸皓齿、容颜无双。 她不认得人家,人家却是认得她的。她不想招惹,人家却偏偏到了她跟前。宝龄只好笑笑道:“这出戏唱得真好。” 筱桂仙也笑:“你呢,好么?” 想必是也听说了一些关于她的“光辉事迹”,虽没有直接询问,但眼中真挚的关切却叫宝龄有些头皮发麻,刚想找个借口溜之大吉,却见筱桂仙忽然拿下了头上的巾布,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边笑着道:“做什么?不认得我了?” 宝龄张大了嘴巴,半响,忍不住笑了。她总以为顾大小姐迷上的戏子,不过是个小白脸,总归带着暧昧,却没想到误会一场,顾大小姐喜欢的巾生,原来是个女人。 看到宝龄讶异的神情,筱桂仙倒是极自然地伸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平日我摆台唱戏,你都‘桂仙姐’前‘桂仙姐’后的跟着,如今我来了你家门口,你倒不理我了?” 说话不卑不亢、眉宇间明朗温柔,看起来比宝龄微长几岁,倒真像个姐姐。 宝龄来到陌生地,还未有人与她如此亲热,心中生了几分好感,摸了摸鼻子,不觉笑了:“哪里不理你了,桂仙姐,你刚才唱得真好!” 刚才那是没话找话,现在是真心赞美。筱桂仙刚才在台上那种落落大方的范儿,的确是全场的焦点。此刻筱桂仙温婉一笑:“好了,你这张嘴就是会哄人。” 筱桂仙是难得一个对宝龄顾大小姐的身份没有鄙夷惧怕或巴结的人,虽然不过第一次见面,宝龄却仿佛觉得像是认得了很久一般,让人无端端地感觉亲近,正想请她坐坐,花园那边却有人叫:“桂仙!收班了!” 筱桂仙“嗳”了声,回过头道:“我该走了,对了,我换了地儿住,这几个月不景气,魏老板付不起租钱,只好换了个小院子,就在平江胭脂弄的后头,你若找我,便去那里。” “胭脂弄?”宝龄心头一跳,连生原来,不正是在那胭脂弄么? 筱桂仙无奈一笑:“嗯,那地儿是乱了些,但没办法,那处院子的房东就是嫌那地方三教九流才搬了地,租钱才便宜了我们。像我们这种走南闯北的戏班子,有个地方落脚就好。” 宝龄虽然没有去过胭脂弄,但也隐约清楚那是个什么地方,点点头道:“我有空便去看你!” “说好了,你呀,可别诳我。”筱桂仙临走前道。 戏班子走后,花园子里的宾客也都陆陆续续地散场。宝龄又跟着顾老爷送别阮夫人和那些女客。一晚上,除了她的“生母”阮氏因为受不得吵闹,并未出现之外,宝婳当然还是留在云烟小筑里。其余那些下人丫头婆子,宝龄也混了个眼熟。顾老爷与阮夫人寒暄话别时,宝龄也并未看见阮素臣,不知他何时走的。 不过她心里还有另外一桩事。见顾老爷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吩咐下人收拾花园,她便走过去跟在他身后。 顾老爷回过头,犀利的眼中浮上一丝宠溺:“你这副模样,可是有事?” 宝龄被看穿,索性道:“女儿有事想跟爹说。” 顾老爷呵呵一笑:“咱们父女俩也好久没说说话了,去爹屋里吧。” 顾老爷住的仁福堂比一般的院落都来的大,宝龄正踌躇着怎么开口,忽地里屋一阵响动,她朝里望去,顾老爷的卧室中央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水画,而一人自山水画前走出来:“老爷回来了?”语气虽是娇媚,却带着一丝隐约的局促。居然是三姨太白氏。 仿佛……是场好戏。等宝龄看清白氏的穿着,差 宝贵双全第2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3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3部分阅读 点忍不住笑场,好不容易才憋住笑,唤了声“三娘”。 白氏此刻穿了一件蝉翼般透明的薄纱里衣,那鲜红肚兜上的牡丹花儿清晰可见,这夜凉如水的天,倒也不怕害了病。而这速度也是惊人,分明上一秒还在园子里与那些女眷周旋,下一秒便已“收拾妥当”,真真是里外兼修。 见了宝龄,白氏一怔,立刻笑得甜美:“是宝龄啊。”又从红木小几上端了一盏茶盅过来,走到顾老爷身边,“我给老爷炖了人参燕窝,怕凉了,就端过来了。” 宝龄颇为不好意思地瞧了顾老爷一眼,或许是当着女儿的面,顾老爷的脸色不太好看,眼神自里屋掠过,眉头锁住:“我不是叫你早点歇息么?” 白氏倒也不介意,眉间尽是妩媚的笑意:“好好好,这就去睡了……宝龄,明儿见啊。”边说边扭着腰肢走出去。 宝龄怕尴尬,待白氏走出园子,索性开口道:“爹,女儿想问问,您要怎么处置连生?” “连生?”顾老爷仿佛回过神,浓眉一掀:“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女儿已醒了,那桩亲事自然做不得数,所以……”宝龄顿了顿道:“女儿想放了他。” “哦?”顾老爷露出一丝笑意,若有所思,“你原来不是喜欢那小子么?若是不喜欢,怎么会包了他?” 宝龄张大了嘴巴,虽然她想过,殷媒婆为了多讨要些赏钱,或许会把连生的身份告诉顾老爷,保不准还夸张了一番,却没想到顾老爷如此……直接。无论如何,与自己的“生父”谈起这种事总归尴尬,她想起招娣说的那番话,胡乱道:“爹也知道,我是为了气那个人才……” 话还未说完,顾老爷已笑了:“小时候,你顶喜欢跟在素臣后头,四表哥长四表哥短的叫,稍微大一点,却喜欢连名带姓的叫,还记得你跟爹说,长大了一定要嫁给素臣,所以,不愿意他再将你只当做表妹而已。如今,可是心里还是怨气,竟连名字也不愿意提了。宝龄,只要你不再做那种傻事,爹总归答应你,素臣也好,那少年也好,只要你开口,爹明日便去对他们说,如此好了么?” “哪里还有怨气了!”宝龄吓了一跳,赶紧道:“女儿经过那一次,已经明白万事勉强不来,至于连生,他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从前是女儿任性胡来,如今,我只想在爹身边,好好陪陪爹。” 一口气说完,宝龄喘了口气。她说这些话,一半是因为顾老爷心情好,她总归好办事些;另一半也是出自真心,她对什么阮四、连生都毫无想法,只想好好地过日子而已。她怕万一顾老爷爱女心切,一时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乱点鸳鸯谱,到时候她就真的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果然,顾老爷露出极其欣慰的神色来,连说了三个“好”字才道:“你能这样想便最好,我顾万山的女儿,到底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本来,我还想,你们到底不再是从前的年纪,素臣继续往来家中,终归有所不便……要不是当年你这丫头缠着我说要在家里留个地儿给素臣落脚,也方便他空暇时教你们姐妹写字画画,我也不会将青云轩给了他做书房。” 原来如此。那青云轩是阮素臣的地儿。顾小姐处心积虑地让阮素臣有地方落脚,其余都是假,想与他多相处才是真吧?如今倒给她留下了难题。 只可惜,她虽没有顾宝龄原来那份心思,但也不能阻止人家来家里吧?于是她只好道:“爹不用为了女儿为难。女儿已经想通了,日后,就当他是嫡亲的哥哥,没别的。” 顾老爷满是欣慰:“总算长大了,还懂得替爹着想,既然如此,那连生,我明日便叫殷媒婆带回去,从前的事,都当不曾发生过。” “爹!”宝龄吸了口气,思忖片刻道,“今日这出《公孙子都》唱的真好,女儿忽然觉得从前自己便跟公孙一般,大约是着了魔,如今悔悟了,想想真是后怕,总觉得要做点什么补偿补偿,何况定阴亲的事传出去总归不好,如果连生出去,少不得要说许多难听的话,女儿不想被人背后再说什么,爹能不能将他留在家里,给他份差事,这样他不用回那不堪之地也能养活自己,我相信,他心里定会感激,总不会再记恨女儿了。” 顾老爷有些意外,思索了片刻,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来:“难得你考虑的如此周到,要不是因为你的事令爹一时糊涂,也不会信了殷媒婆的话做那种事,如今想来,他一来你便醒了,也算是我们顾家的福星,若他愿意,便跟着祥福叔学点本事吧,只要用心干,爹总不会亏待了他。” 宝龄觉得顾老爷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但顾老爷肯留下连生,她已欣喜,连忙道:“谢谢爹!” 这个想法是她得知了连生的身世之后忽然想到的。 其实,在柴房时,她便可以直接放连生走,但一来、连生身份特殊,她必须问过顾老爷,只有顾老爷点头,连生才能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二来、连生不止是个孤儿,还有一对不良舅父舅母,为了钱财将他卖去那种地方。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孩子罢了,她原本也可以给他些钱,让他离开,可钱总有用完的一天,他能去哪里?回到那毫无亲情的家里,保不准还会被卖掉;回到胭脂弄更是不可能,除非别有用心,否则谁会愿意待在那种地方? 虽然,人不是她招惹的,但她好歹用了顾大小姐的肉身,便替顾大小姐赎赎罪吧。让连生留在顾家干活,总是一份正当的工作,能让他学些本事、自力更生,等以后他长大了想要离开之时,她也算是尽力了。 她这么想着,道谢的话便发自了肺腑,露出一丝释怀的笑容来。 顾老爷望着女儿,有那么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另一个人,不觉喃喃道:“倒有些像你娘了,为着别人的事也能笑的这么舒心……” 宝龄听了顾老爷的话一愣,立刻想起温柔羸弱的阮氏,抬头见顾老爷的神情在橘色的光线下变得极为柔和,心想道:虽然娶了两房姨太太,原来他跟顾太太夫妻间还是极恩爱的,那么温柔的神情,连他硬朗的轮廓也淡化了几分,与对自己的宠溺又不太一样。不觉心中温暖,脱口道:“爹,我不会再叫你操心。” 顾老爷一怔,神情颇为宽慰,父女俩又说了会话,大多都是回忆顾大小姐童年的事。 譬如她肘腕上的那道细微的疤痕,是五岁时爬树,从树上跌下来造成的,后来发了烧,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顾老爷便陪了她三天三夜;又譬如,她顶讨厌念书写字,顾老爷从不勉强,后来为了她表哥忽然喜欢念书了,顾老爷便将阮素臣请到家中来,做她们姐妹的“专职家教”…… 宝龄就算只听着也觉得出浓浓的父爱。一个父亲,要多疼自己的女儿,才会纵容至此?现在想想,其实顾家的家庭状况似乎也没那么复杂,有个极疼她的爹,有个虽体弱多病却温柔的娘,两位姨太太至少表面上对她还是不错。阮素臣与宝婳虽然对她还有芥蒂,但她相信是暂时的,只要她真心相待,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了。 这么想着,她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她来顾家的第一天,总算是过去了。以后会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捌、激将法 正文 捌、激将法 顾家这位大小姐的确是个会享受的主。 吃了几天白朗大夫开的药方子,宝龄刚醒来时对新皮囊的抵触感已完全消失,也渐渐摸清了原主的生活习惯。 顾大小姐屋里常年熏着沉香屑,否则便难以入睡,每日几乎要睡到午饭时才姗姗起来,然后一顿饭要吃到午后,若遇到天气晴朗、风和日丽,还要叫丫头将饭菜瓜果都移到小花园里去。另有许多细节,譬如,宝龄第一天便知道的:顾小姐不喜凉物,屋里必备蜜饯瓜果,因为她怕苦喜甜。衣着方面,便是中意大红大绿、喜庆热闹,顶讨厌那些素净的色调…… 这些习惯与宝龄前世截然不同,穿越之前,她是某女性杂志专栏的自由撰稿人,虽然每晚习惯写稿到深夜才入睡,但为了避免电脑综合症,早晨会晨跑,周末才奖励自己睡个懒觉。她喜欢美食,却并不排斥生冷的东西,喜欢夏天吃火锅,也喜欢冬天吃冰激凌。至于穿着,她则比较中意中性色彩,譬如黑白灰、米驼咖啡等。 不过这些不过都是小事,日后慢慢改过来也不迟。 本来顾家的规矩,午饭各房自行解决,晚饭才聚在一块儿吃。但因为宝龄“大病初愈”,所以这几日顾老爷吩咐连晚饭也免了,只在自己屋里吃便好。 那日之后,蒋氏和白氏也都没再往她的院子里跑。因为农历新年临近,蒋氏每年都必须亲自带伙计出门采办年货,白氏本来倒是空闲,只是大约季节更换,不知怎么忽然身子软绵绵的,于是便吃药调理起来,当然这是官方版本,私底下,宝龄却认为与那一晚白氏穿透明装着凉有关。而顾老爷因为宝龄的“改过”,落了一桩心事,便继续忙生意上的事去了。 宝龄乐得清闲,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窝在小花园里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原来米虫的生活真真不错,除了她还想维持一下顾大小姐“改过自新”的形象,所以暂时不能出去走动走动之外,一切都比她想象中的好。 约莫是觉得大小姐身子恢复的不离十,吃过饭,招娣便试探般询问她:“大小姐,您以后,都不去……青云轩了么?” 青云轩,好像是……阮素臣的书房。宝龄正喝着茶,闻言,抬起头看了招娣一眼。 招娣支吾道:“阮四公子来了,在青云轩呢……二小姐也在。” 宝龄这才知道,午后这段时辰,本来顾大小姐安排了念书写字画画。顾大小姐从小性子野,不喜女红、功课,顾老爷也从来不勉强,可自从对阮素臣一见倾心,顾大小姐便开始与二妹宝婳跟着阮素臣学习练字、画画、下棋。这个规律直到不久前顾大小姐因为醋海生波、离家出走才暂时中断。 宝龄心里矛盾,若是去,她还不知道那怎样面对那段“三角关系”,想起阮素臣那天的目光,她就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若是不去,好像显得小家子气,会让人觉得她心里还有怨气。这也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她正犹豫着,忽然有人来了。 来的是个约莫三十出头的中年妇人,这妇人宝龄未曾见过,只听得招娣唤她“贾妈妈”,才知道这便是看戏那日阮夫人提起的“在屋里陪着阮氏”的那位,顾太太阮氏的陪嫁丫头,也是祥福叔的老婆。她女儿翠镯,是府里的家生子,也在阮氏跟前伺候着,看戏那日宝龄便见过。 贾妈妈正方脸,穿着黑领绿底的对襟袄子,见了宝龄便道:“大小姐,太太请你去青云轩说话。” 宝龄倒是一愣。 自从那日清晨阮氏来过她屋里之后,便未曾出现,这几日她本想去看看阮氏,毕竟,阮氏是她这具肉身的生母,但她不清楚阮氏住在哪个院落,也不太好问,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下来。如今,阮氏叫她去青云轩做什么? 宝龄心里疑惑便问了出来。那位贾妈妈眼睛望着鼻尖、毕恭毕敬地道:“太太为何喊小姐,做下人的怎么会晓得。” 宝龄皱皱眉,觉得贾妈妈说话并不像个做下人的,态度也有些古怪,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何况她本来就不招下人待见,既然问不出什么来,只好随贾妈妈走一趟,心里想着:也好,省得自己再犹豫不决。 青云轩在顾府的西南角。穿过一座天井,便是满园子叶大成荫的芭蕉与紫褐斑点的湘妃竹。再进一重院落,只见屋檐下种着一株梨花,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阮氏正坐在那里,那模样仿佛比前几日又清瘦了几分。 宝龄走上前去唤了声,阮氏柔声道:“宝龄,白朗大夫前日来我房里,说起你的身子已全好了,我就想着,以往你与素臣、宝婳常一块儿写字画画,便喊你过来,你平日喜欢热闹,一个人在屋里久了,怕是不惯。”那眼神如水,带着一丝期待,如同为阮素臣与宝婳说情一般。 宝龄一愣,心底叹息一声:原来,阮氏是想给她们表兄妹三人和解制造机会。可怜天下父母心,哪个做娘的喜见自己的子女水火不容?阮氏软糯的语气与期盼的眼神叫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应道:“娘放心,我正想着要与表哥、二妹聊聊呢,倒是他们别记着从前的事,心里怨我就好。” “怎么会。”阮氏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显出几分病态的潮红,“宝婳其实一直很喜欢跟着你,只是她自小生病,又不太爱说话罢了。以后,你们姐妹俩就好好相处。”边说边看了一眼里屋,唇边浮上一抹温柔的笑:“进去吧,她在里头呢,我就不打搅你们了。”说罢站起来,一旁的贾妈妈连忙走过去扶她,朝门口走去。穿过一条回廊,贾妈妈才开口道:“太太,你何苦……” 阮氏看着贾妈妈,缓缓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用说了。贾妈妈终是闭了嘴。阮氏侧过脸,眼中掠过一丝复杂情绪,转瞬即逝,又咳嗽了几声,面容苍白、背影柔弱,仿佛真要随风而去。 这一切宝龄当然不知道,她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才推门进去。与阮氏一样,她也真心希望能化解那些过去的不愉快,前世没有兄弟姐妹,这世既然有了,她很想好好珍惜,只不过那日在云烟小筑的见面不算和谐,不知道该如何相处而已。现在想想,横竖躲不过,不如自己主动。 屋里的两个人因为门的吱嘎声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阮素臣换了一袭月牙白的长褂,斜斜地靠在软榻上,修长的十指夹着一本书,另一只手支着下颚,整个姿势随意、放松,却有种说不出的优雅。宝龄推门,他的衣摆轻轻飞起、落下,眼角微微一颤。而宝婳却猛地搁下练字的笔,朝阮素臣身后退了一步。 没人说话,宝龄只好厚起脸皮道:“我……可不可以进来?” 沉默半响,阮素臣的目光移回书页上,淡淡地道:“这本就是你的家。” 宝龄讨了个没趣,但脑海中又浮现出阮氏期待的目光来,于是便走到长案边看去。书案上铺着一张宣纸,纸上写的是一句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字迹如远山黛水、俊雅风流。 还记得念大学时,宝龄中文系的小女生总喜欢把那些唯美、浪漫的诗句摘抄在精美的笔记本上,这首唐朝王维的《相思》便很受欢迎。她下意识地接了后头两句:“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一抬头,见宝婳紧紧盯着她,而阮素臣不知何时已站起来,靠在窗边,目光深邃、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她心底一惊:怎么就忘了顾大小姐是个草包呢?可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她觉得真是尴尬,活生生一盏电灯泡。偏生还不是一般的电灯泡,而是曾千方百计拔打鸳鸯的“第三者”。 幸好阮素臣开了口,他侧过脸朝宝婳道:“该吃药了,我陪你去。” 宝龄一愣,笑自己果然不招人待见。她一来人就要走。罢了,慢慢来。 宝婳顺从地跟着阮素臣走了,留下宝龄一个人在青云轩的书房里。她索性四处打量起来。 书房的陈设很简洁,除了书桌椅子和三排与天花板差不多高的书架,没有多余的装饰。书架上放满了各种书籍,从历史到政治到画集字帖……宝龄只是粗略地一看,便有些眼花缭乱。她随手拿了一本翻看,看着看着,不觉入神。 居然是本野史书。记载的是她那表舅舅阮大帅统一天下前,北方大家族尹家的事迹。 尹家在前朝时便是名门望族、权倾朝野。前朝皇帝残暴昏庸,以致民不聊生,尹家于是揭竿而起,灭了前朝,占据北地为王。到了尹家第三代尹思庭手里,北方丰衣足食、民安国富,故此大伙都尊称这位尹督军为“华北王”。 这位华北王灭倭寇、平天下,意气风发、无往不利,且爱民如子。即便在各路门阀割据之际,尹家的王者地位依然稳如泰山。单从只字片语里,宝龄便能想象到他睥睨天下的英雄气概。 但这样一位华北王,却在十六年前的那场南北战役中全军覆没,输给了本来军力人力财力都大大不如他的南方军阀阮系军。其中的原委不得而知。 宝龄不觉对那段历史充满了好奇。更让她奇怪的是,书上没有作者署名,但书中内容却分明是偏向尹家的。这样的书放在尹家覆灭、阮家得势的今天,绝对算得上一本。这样一本书,怎么会放在阮家四公子的书架上? 宝龄正迷惑,听到身后一阵响动,以为是阮素臣回来了,慌忙地将书一放,转身却看到另一个人,居然是连生。 第一次见连生,他穿着一身艳红的喜服,一脸的愤怒;第二次见他,他穿着单薄的旧衣,戒备中带着迷惘;而这一次,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蓝色短打,笔直地站在那里。 宝龄直到现在才真真看清他的模样:肤色不白、却也并不太黑,是那种蜂蜜的颜色,光滑细腻,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呈一种健康的淡金色。眉峰高高扬起,深黑的眼睛明亮若星辰,抿着唇、一动不动的看着她,带着几分倔强。 连生的出现在她意料之中。只是,她预料到他会来找她,却没有想到午后自己会被阮氏叫到了青云轩,更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她按照与他的约定,让顾老爷三天之后吩咐祥福叔将他放出,现在已经是第三天。毕竟,以他荒谬的身份,忽然被顾家留在账房,若他只是平静的接受,便不是她印象中的少年了。 沉默片刻,宝龄忽然笑了:“衣服好像太大了。” 连生根本没听她的话,只是盯着她迫不及待地道:“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宝龄扬眉,“我是说,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好像太大了,等明日我叫祥福叔按照你的尺寸再重做一件合身的。” 少年仿佛急了,一步走到她跟前,顾不得与她距离太近,咬着唇道:“我是在问你,为什么叫我跟着你们顾家的管家……学那些东西?” “学什么?写字、算账?”宝龄腾地站起来,悠悠地道,“这些东西,哪一样比不上你以前做的那些事?” 两人本来就离得很近,宝龄这一站起来,更是几乎要撞到脸。鼻尖轻擦而过,宝龄倒并没什么,连生的脸却莫名地红了,猛地退后一步。 “或者,你不想留在这里。那么我就将你交给殷媒婆,送回胭脂弄去。”宝龄见他不说话,淡淡道,“你是我们顾家赎回来的,若你不肯用干活来抵消赎金,那么,就只好这样了。”顿了顿,她靠近他,吸口气,伸手撩起连生的下颚,露出极暧昧的笑,“或者,若你觉得学那些东西太劳神,也可以跟我做其他的事,若你做的好,那赎金也可以一笔抵消。” 玖、饭局争议 正文 玖、饭局争议 连生的年纪比宝龄前世的小表弟还小。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跟摧残祖国花朵似的,心中突突打鼓,连手都是颤抖的。连生却比她抖的更厉害,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咬着牙狠狠甩开她的手,半天才蹦出一个:“你!” “我怎么了?难道你除了那种事还会做别的?”宝龄眯起眼,告诉自己不能心软,否则就会前功尽弃,“如果不是你就证明给我看!不然,你就是个孬种,只适合过原来那种毫无尊严的生活!” 连生脸上的血色退的一干二净,瞪着她,牙关咯咯作响:“留下就留下!我连生堂堂男子汉,怎么会怕了你!” 程度差不多了,再下去恐怕她就会被眼前的少年暴怒地大切八块。宝龄望住他的眼睛,忍不住笑了:“这才对!连生,机会不是别人给你的,是你自己的,以后要走怎样的路,别人也许会影响你一时,但影响不了你一世。我知道你心里根本不相信我,但就算我是为了捉弄你,你现在学的那些东西却不会骗你,它或许会改变你的一生。我答应你,如果你还清了赎金还要走,我不会拦着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别人怎么看你不要紧,最重要是你怎么看你自己。” 连生猛地抬头,愤怒的表情停格在脸上。到底是哪里不对?如同那日她抓着他的手上药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上来了,心里充满迷惘,他僵硬地一动不动,半响,蓦地转身走出去,跨过门槛,却看见屋檐下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肩上落满了雪白的梨花瓣,他的衣裳却比梨花更纯白几分。连生蓦地低头飞快地从他身边经过,不禁想:这样的容颜,竟比从前他在胭脂弄里所见的那些都要美上几分。 宝龄不知道连生为何停顿了一下,见他又匆匆走了,才吐出一口气:这个少年,其实骨子里骄傲得很。 这几日她想来想去,连生那样倔强的少年,有什么办法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呢?除了一个办法:激将法。看来,她似乎并没有用错方法。就算她刚才那些话说的过分了些,但到底目的达到了,只是但愿不要伤害到那颗幼小的心灵便好。 她这么想着,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却听得一人道:“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间,现在,你满意了?” 声音清清淡淡,让宝龄蓦地一惊,抬头便看到阮素臣站在门口,深黑的眼睛里是一抹难以琢磨的情绪。 她的目光落在他肩上,那里安静地躺着白色的梨花瓣,她忽然便想:他在那里已站了多久?一时怔忡,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他缓缓走到几案边,修长的手指撩起那张宣纸的一角,目光落在那两行字上。在宝龄以为他不会在开口说话之时,他却忽然道:“拂晓园的红豆树开花了么?” 红豆树?宝龄怔了怔,才反应过来阮素臣是在对她说话,其实,这屋子里也只有两个人而已。她院子里还有棵红豆树么?她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阮素臣淡淡地接口道:“差点忘了,你已经将它连根拔起了。” 跳跃性的思维让宝龄有些郁闷。前一秒分明像是听到了她与连生的对话,以为她还是在捉弄连生所以责备,后一秒却仿佛扯起家常来。只不过仿佛与那日在宝婳的院子里又不太一样,似乎并不太冷漠,只是有些……古怪。 不管如何,难得他开口跟她说话了,她索性问道:“宝婳呢?” 阮素臣抬起头来,看了她片刻,道:“吃过药睡了。” 宝龄点点头,又是一阵静默,她忍不住想要离开,却又想:此刻离开,关系依旧僵化,于事无补。于是她随口道:“我好像也忘了吃药了,那药真是苦,宝婳一直吃药,肯定比我难受多了,以前是我……” 一个人若是要表示自己“悔过”的诚心,必须真挚忏悔才成,其他人相信不够,最要紧是当事人的原谅。宝龄正打算打破僵局,表示一下自己“真心实意”的歉意,却被阮素臣打断。 “所以,别再做那种无谓的事。” 宝龄一愣,看向阮素臣,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靠在案上,长长的睫毛在颧骨上投下密密的阴影,看不清里头的情绪。似乎,是她看错了。她怎么居然觉得,他说那句话时,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无奈? 这句话有两种意思。第一种:你怎样做都是无谓的,就算你死了,我还是不会喜欢你;第二种:别再做伤害自己的事,好好地活。 也可能,两种都有。 宝龄往好处想,阮素臣与顾大小姐毕竟青梅竹马,纵然阮素臣喜欢的是宝婳,对顾大小姐总归还有几分感情的。所以,她把这句话归结为:善意的规劝。 她轻轻一笑,低低地道:“不会了。” 阮素臣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拿起笔,重新铺了一张宣纸,不再言语。 宝龄从未见过一个人写字或画画会这样好看,他的手凌在半空,修长的指尖握笔很轻,却极平稳,肩上的花瓣安静地躺着,有一种宁静、深邃的悠远。看了一会,宝龄吸口气飞快地道:“明日午后,我再来。”说完她便走出屋子关上门。门内的人似乎并未停顿,只在窗纸上留下一个侧影。 这一日之后,关于连生的八卦新闻愈传越烈,大致都是对于连生身份的怀疑。一路都有下人窃窃私语,宝龄只作不闻,却没想到,这八卦会烧到了饭桌上。 原先因为需要静养、菜式又是叫人特别准备的,故此宝龄一直只在自己的拂晓园里用饭,如今她身子好了,近年末时顾老爷的琐事总算少了些,大多午后便回了府,而白氏采办年货也回来了,于是旁晚时祥福叔便来请她去大厅里吃饭。 这是宝龄第一次与一家人一起吃饭。之前她关在自己小园子里倒没什么,如今每日要与一大家子人吃饭,都说中国人家许多事都是发生在饭桌上的,所以这顿饭,她吃的特别谨慎。只是她再谨慎,有些事还是避不开也躲不掉。 这顿饭,除了宝婳,顾家的人几乎全齐了。贾妈妈与一个十七八岁的丫头站在阮氏身后,那丫头瓜子脸、柳叶眉,妩媚标致,眉宇间依稀有几分贾妈妈的模样,便是贾妈妈的女儿翠镯。而蒋氏身后的鸳鸯与白氏身后的碧莲,看戏那日,她也都见过。 招娣将宝龄引到顾老爷身边那唯一的空位上坐下,刚坐定,宝龄就听见贾妈妈对阮氏耳语:“太太,厨房的八宝莲子羹炖好了,我这就端过去。” 阮氏还未言语,白氏便道:“人都齐了么?宝婳呢?贾妈妈,怎么不叫二小姐过来用饭?” 贾妈妈看了白氏一眼,那一眼凉凉的,然后一板一眼地道:“三姨奶奶不记得了,二小姐除了大日子,是从来不来前厅吃饭的。” “瞧我的记性!”白氏作势轻拍自己的脸颊,笑道,“我见宝龄好了,只想着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顿饭了,倒不记得咱们宝婳是几乎不出园子吃饭的。贾妈妈,你还不快端了饭菜去陪着二小姐,省得她饿着了。” 贾妈妈只看着阮氏,阮氏微微点头,她才去了。 顾老爷眉心微微一皱,看向阮氏道:“瑗贞,宝婳这不合群的性子,也是时候改改了,虽是身子弱,但日后总要嫁人、相夫教子,多习惯习惯才好。” 阮氏柔柔一笑:“老爷说的极是,我已跟宝龄说好了,日后吃过饭,她们姐妹俩还像从前那样,一起去青云轩写字画画。” 听得大女儿与小女儿相处的似乎不再如前阵子那般,老爷浓眉舒展开来,点了点头,开始吃饭。刚巧祥福叔拿了一本账簿过来给顾老爷过目,顾老爷叫他先放到自己屋里去,一直静默的二姨太蒋氏却忽然开口道:“祥福叔,我刚从外头回来,听说咱们账房新招了个学徒?账房的人,可不比一般做粗活的长工,马虎不得。这件事,老爷可晓得?” 宝龄心里咯噔一下,顾老爷已开口道:“是我带进来的人。” 蒋氏眉心一纠,动了动唇道:“老爷,您打听过那人的身世么?据我所知,那原本……可是胭脂弄的人。” 宝龄拿着筷子的手抖动了一下,下一秒便埋头吃饭。 “胭脂弄?”那厢里白氏已掩着帕子惊呼一声,“金阮白顾黑邵,那胭脂弄不就是黑邵的地方么……”后半句话在顾老爷眼神一扫之下,乖巧地缩了回去。 蒋氏却吸了口气,继续道:“老爷,胭脂弄是青莲会的地儿,青莲会的人做事向来不讲情面,谁不知道他们那位主子的手段?在那里做事能好的到哪里去?那可不是一般的主,听说十六岁接的手,第二年就将西关太子码头从大和帮手里拿了回来,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哪个听了他的名头不是闻风丧胆的?说有个在他码头上干活的伙计,不过拿了些木柴回去烧饭,就被砍了手!那小魔王真真惹不得,连阮大帅都跟他河水不犯井水的,他与咱们顾家又向来没什么渊源,若是让人知道咱们收留了他的人……” 宝龄虽是嚼着满桌子丰盛的菜肴,嘴里却没什么味道,只是将耳朵竖起来。 原来如今的华夏国有金阮白顾黑邵之说,说的是大统的金阮氏、有“红顶商人”之称的白顾氏和捞偏门起家的青莲会黑邵氏。连生那位旧东家就是黑邵,仿佛是位阮大帅也轻易不想惹的狠角色。这倒与殷媒婆说的那番话不谋而合。 她再一次觉得自己做的没错,若将连生交回殷媒婆手中,那见钱眼开的媒婆保不准会为了钱再将他卖回胭脂弄去,那小白花儿保准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可如今蒋氏似乎已知道了连生的身份,那么,关于“她”与连生的关系呢?她望向顾老爷。 “那又如何?”半响,顾老爷神情自若地道,“人,是我从胭脂弄赎出来的,既然赎了身,从此便是我们顾家的人,我要如何安排他,与青莲会有何干?何况,我不只要收留他,还要好好栽培他,用材不问出处,若他将来能成大器,我便是重用他又何妨?” 蒋氏有些结巴:“可……他那样的身份,是要被人笑掉大牙的呀!” “只要进了我顾家,看谁敢笑掉大牙!”顾老爷打断蒋氏的话,一双犀利的眼睛扫了众人一圈,“我意已决、无需多言!” 蒋氏嘴巴还半张着,终是没再说什么,白氏眼珠子转来转去,若有所思。就连站在各房主子身后的丫头,也互相交换着眼色,不约而同地疑惑:为何老爷要这么护着那个新来的下人?老爷与那下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这其中大约只有招娣清楚连生的身份,只得将头垂得极低,望着自己的脚尖。 整间屋子,只有两个人几乎在刚在的话题之外。阮氏咳嗽的厉害,贾妈妈正心疼地轻拍她的后背,喃喃着:“太太太太……” 顾老爷微微凝眉:“贾妈妈,扶太太回屋歇息。” 阮氏走后,顾老爷便带着祥福叔去账房查阅一年的总账,宝龄见顾老爷与顾太太都走了,便也起身告辞,花厅里只留下蒋氏与白氏。 蒋氏皱着眉,半响朝白氏道:“要不是今儿进府时跟着我去采办年货的伙计正好瞧见那少年,说他娘家与那少年本是同村,还说那少年几个月前被他娘舅卖去了胭脂弄,我还不晓得咱们府里多了这么个人,这要是传出去成何体统……老三,你说那少年是个什么来头?不过一个下等人而已,就算祥福叔在咱们家干了十几年,老爷也不见得这么护着。” 白氏翘着兰花指一笑:“二姐,你想知道,派人打听打听不就得了?一个下人而已,你不想他留下,想个法子赶他走呗!” 蒋氏眉头舒张开来:“也是。” 拾、放风筝 正文 拾、放风筝 连生的事似乎就这么定下来。 第二日,招娣便来告诉宝龄:连生正跟着祥福叔学打算盘。 招娣是宝龄叫去账房“观察”连生的。而且,通过连生的事,招娣内心对她的不满似乎也减轻了许多。这也难怪,在招娣看来,就算小姐要留连生在家中,也是做她的“专职、贴身佣人”,而不是让他去学什么本事;就算是学本事也应当学“伺候小姐”的本事才对。所以对于宝龄这次的做法,招娣即惊讶又欢喜,连帮宝龄做事都积极热乎了几分。 听了招娣的回报,宝龄于是偷偷地去看连生。小小的窗户里,连生露出半个脑袋,托着腮,正全神贯注地拨弄着算盘,那模样就像是个用功读书的乖小孩。宝龄轻轻一笑,但愿,她能弥补过去顾大小姐对这个少年的伤害。 而另一方面,宝龄想与宝婳好好相处。于是她第二日便早早地去了青云轩,推门便看见宝婳小小的身子缩在软榻上,那黄花梨的靠椅像只巨大的怪兽,要将她吞没似的。见宝龄进来,宝婳抬起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 “你别怕!”宝龄赶紧挤出一丝笑,轻声细气地靠近她,不知怎么,看到宝婳不安的表情,她觉得自己现在跟个狼外婆似的。 前世她是个挺招小孩子喜欢的,隔壁许多小孩都喜欢跟她亲近,奶声奶气地喊她“宝龄姐姐”,那些孩子的父母还专门请她周末空闲的时候陪孩子玩、辅导孩子做功课。没想到到了这世,托了这具肉身的福,居然那么不招人待见。 宝婳似乎将整个身体都缩在了靠椅中,那椅子一晃一晃的,就像要倒下去,宝龄一惊就想去伸手去拉她,谁知眼前一花,再转过身时,已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宝婳不知何时从椅子上跳了开去,飞快地打开一旁的书橱,然后嘭地一声关上门……躲了进去。 “宝婳!”宝龄下意识地想拉开书橱,可里头似乎有股力量,虽很小,却那么倔强,让她无可奈何。 这书橱不像别的装饰柜有着雕花漏纹,虽大,但却实心、牢固,是完全密封的,若是一个在里头时间久了,说不定会……宝龄不敢再想下去,可凭她似乎也不能将宝婳拉出来,如果硬来,倒有几成希望,但后果如何,她难以想象。 宝龄见到宝婳已经是第三次了,这三次,她从未见过宝婳说话。此刻的景象让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部前世的推理侦探剧,里面有个男童亲眼目睹自己父母被杀,受了极大的刺激,患上一种叫自闭症的疾病。 电视剧里说,自闭症的儿童,很难与人沟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寂寞、脆弱、不安,对周围充满了极度的惧怕与不信任。他们一旦感觉到危险的临近,便会选择将自己藏在相对狭小密封的空间里,这样才会有安全感。 对于宝婳来说,她这个姐姐不就是最大的危险吗?宝龄心里咯噔一下,望了那紧闭的书橱一眼,转身跑出去,她在青云轩转了一圈,也没见到阮素臣的影子,正巧院子外头有几个丫头经过,她随手拽住一个,那丫头一惊之下停下脚步,是蒋氏房里的鸳鸯。 宝龄也顾不得那么多,喘了口气道:“有没有看见阮素臣?” 鸳鸯还未说话,旁边有个丫头道:“大小姐找阮四公子?” 是白氏房里的碧莲。这丫头一向鬼灵精怪,如今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一脸地好奇。这顾家的人一听见她与阮四公子的事就眼睛发光,宝龄懒得跟她废话,何况现在的情况也不允许,她眉毛一挑,又一字字地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有没有看见他,听不懂么?” 果然,碧莲暗自撇了撇嘴,收敛了一下神情道:“回大小姐,没有,不是在青云轩么?” 也不在青云轩。宝龄思忖了一下还是没把宝婳将自己藏在书橱里的事说出来,想了想道:“那二小姐房里的人呢?去叫一个来!就说……就说二小姐有事吩咐。” 鸳鸯怔了怔:“二小姐房里的人?大小姐是说……贾妈妈?” “贾妈妈?”宝龄愣了一下。 鸳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二小姐的起居从来都是贾妈妈照料的,大小姐也知道二小姐怕生,寻常人亲近不得。” 原来如此。宝龄点点头:“就是贾妈妈,叫她立刻到青云轩来!”既然贾妈妈是宝婳“能亲近的”,那么总归好一些吧?说不定能将宝婳唤出来。 宝龄回到青云轩,无奈地瞧见那橱门还是紧闭的。她索性蹲在书橱外面,用手敲了敲门:“宝婳,你在么?” 里面没有丝毫动静。 “宝婳,你开开门好不好?” 回答她的依旧是一片沉默。 不会是……她吓了一跳,用力去拉橱门:“ 宝贵双全第3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4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4部分阅读 婳,你别吓姐姐!你出来好不好?姐姐给你做好吃的,带你去玩好玩的,总之,你先出来好不好?你在里头会闷坏的,宝婳!宝婳……”橱门嘭地被打开,她顿时愣住了。里头除了几本稀落的书,什么都没有。 与此同时,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便看到宝婳正站在门口,身边还有阮素臣。宝婳小脸苍白、秋水般的瞳仁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她腾地站起来:“宝婳!” 不知是不是被之前的状况吓傻,宝婳居然并没有退后,只是拽住阮素臣的衣角。阮素臣柔声道:“没事。” 宝龄舒了口气,见阮素臣目光投过来,感激地朝阮素臣一笑。不用说,宝婳顺从地出来,是因为这位表哥的缘故。 阮素臣盯着宝龄的笑,眉心微微一动,良久回复淡然,牵着宝婳的手,让她坐到椅子上,从怀里不知拿出什么,在宝婳眼前晃了晃:“一共九十八颗玻璃珠,一颗不少。” 宝龄定睛一看,阮素臣手上拿的是一只透明的玻璃罐,里面放满了各种颜色的玻璃球,煞是可爱。他不在青云轩,原来是去拿这罐子了。 宝龄不知这玻璃球有何玄机,却见宝婳见了它,黑澄澄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良久,小心翼翼地从阮素臣手中接过去抱在怀里,小巧的鼻子抵在瓶子上,透过玻璃不安地望着宝龄。 阮素臣手指轻柔地梳理宝婳的发:“明日给你一颗红色的,以后不准再躲起来。” 听到这句话,宝婳抬起头,良久,竟似微微一笑,从鼻腔里发出一个音:“嗯。”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音节,已叫宝龄微微错愕。更让她惊讶的是宝婳的笑,那笑容如水莲一般,我见犹怜,纵然只是个五官都未长开的孩子,却美的不可方物。即便宝龄是个女人,也不觉心神一荡。 此刻,园子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宝龄回头望过去,贾妈妈身后跟着鸳鸯与碧莲,正匆匆而来,一张脸严肃的很,却掩饰不住焦急地神情,一人走在前头,大步跨进屋,看清了屋子里的情景才似乎微微松了口气,走到宝婳跟前将她看了个遍:“二小姐,您没事吧?” 而她身后的两个丫头,鸳鸯低着头,碧莲则眼神四处乱飞,仿佛要嗅出些八卦气息来。 看来宝婳的确是从小由贾妈妈带大的,被贾妈妈抱在怀里,倒并没有闪避,只是也不太亲热,微微摇了摇头。 贾妈妈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念咒一般连串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宝龄忽然想起自己醒来那日,顾老爷也是这般焦急的模样,一个劲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大约宝婳是从小由贾妈妈带大的缘故,故此除了主仆之情,更多了一份亲情。 不知怎么,宝龄觉得自己反而成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因为贾妈妈转过身来面对她的时候,那神情便变了,眼观鼻鼻观心,那份恭敬像是隔着什么,让宝龄觉得不太舒服。 “大小姐,鸳鸯与碧莲说你寻我,不知是何事?” 宝龄看了一眼宝婳,刚才急着找贾妈妈,是想找个能让宝婳安心的人,可如今宝婳已经出来了,宝龄不确定该不该将刚才的事说出来。她正犹豫,阮素臣已开口道:“是我一时忘了宝婳放玻璃珠的罐子在哪了,幸好已经找到了。” 宝婳看住阮素臣,不知他是为自己解围,还是为了宝婳。不管为谁都好,贾妈妈似乎信了,脸色略见缓和,朝鸳鸯、碧莲看了一眼道:“还杵着做什么,二小姐经不得吵闹,日后,一些不相干的人,还是莫要打搅的好,万一二小姐有个什么闪失,谁说得清?”鸳鸯与碧莲低着头诺诺地应着,显然这位妈妈在顾家颇有威信。碧莲或许对没有探听到什么小道消息而心有不甘,临走前,还不住回过头来瞧。 宝龄顺着碧莲的目光看到那书橱的半扇门虚开着,也不知道那丫头联想到了什么。而贾妈妈的说的这番话,明里是对那两个丫头说的,暗里……宝龄皱皱眉,她倒可以当耳旁风,只不过书上说,自闭症的孩子极难沟通,要多鼓励她接触外面的世界,不能任由她将自己关闭起来。老说经不得吵闹而将她孤立起来,实在对康复无益。 宝龄望着窗外明朗的天,忽然想起自己梳妆台上的那只风筝,见宝婳紧紧地抱着玻璃罐,试探地道:“宝婳,我带你去放风筝好不好?” 宝婳听到这句话,神经似乎又紧绷起来,身子微微颤抖。 贾妈妈不咸不淡地道:“大小姐,二小姐身子弱……” “贾妈妈!”宝龄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宝婳总待在屋子里并没有什么好处,相反……”话还未说话,便见阮素臣正俯下身来朝宝婳道:“你若想去,我陪你去。” “四公子!”贾妈妈急道。 “无妨。”阮素臣朝贾妈妈笑笑。那一笑仿佛有安定人心的作用,贾妈妈张张嘴,终是没再说什么。 宝龄立即回到屋子里取来那只风筝。她其实不太会放风筝,只记得小时候跟着外婆放过。等到风筝第三次落地,她不觉撅起嘴,刚伸出手,忽然看到阮素臣弯下腰,将风筝捡了起来,从容地将打结的线绕开,仿佛随意地一拉,那风筝便轻飘飘地上了天。 宝龄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阮素臣从前是不是也会陪着顾大小姐放风筝?这个念头只不过一瞬,阮素臣已走过来,将线辘递到她手中,肌肤相触,他的指尖是微凉的,宝龄抬起头,他已转身回到宝婳身边。 宝婳或许从来没有看到过风筝,一双漆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而一旁的贾妈妈则像保镖一般,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自家二小姐。 宝龄举着风筝朝宝婳喊:“宝婳,好不好看?” 宝婳抿了抿嘴,目光又落在那只风筝上。宝龄想了想,走过去将线辘放到她跟前:“你试试。” 宝婳抬头看阮素臣,阮素臣轻轻一笑。不知是受了阮素臣的鼓励、还是别有原因,宝婳小心地伸出手,拽住了线辘。 那黑白相间的风筝高高飘在天空中,宝龄索性抬起头,整个脸都沐浴在阳光里。仿佛这样的时光曾经也有过。同样的一片蓝天,却相隔了数不清的距离。宝龄鼻子蓦地一酸,只觉得阳光照的人睁不开眼,她微微眯起眼睛,忽然,风筝如断了线一般遥遥地飞了出,她下意识地想去抓已来不及,“嘶”地一声,钩挂高高的树枝上,又飘落到了墙外。 一瞬间,宝龄的心居然钝钝地一疼,仿佛什么东西,拼命想抓却抓不住,越是想得到,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然后她听到贾妈妈惊恐的声音:“二小姐……二小姐落水了!” 拾壹、一场意外 正文 拾壹、一场意外 随着贾妈妈的惊叫声,宝龄扭头便看见宝婳半个身子已没入荷花池中,水花四溅。她几乎没有多想,纵身便跳入池中。前世她热爱运动,常常去健身中心游泳当做减肥,还参加过社区举办的冬泳大赛,一个小池塘难不倒她。可她忘了一件事:现在的宝龄并非原来的沈宝龄。当四周的水花将她包围,她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经换了个身体,而这具身体原本属于一位古达的千金大小姐,哪里会识得水性? 幸好荷花池的水并不深,此刻也已顾不了那么多,宝龄好不容易一把抱住宝婳,见宝婳小脸苍白、惊恐地挣扎,急道:“宝婳,你坚持住!抓住我别放手……”一口水呛得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地死死抓住宝婳,拼命往前挪。直到看见岸边伸来一双手,才借着力蹬了上去,而另一边贾妈妈正六神无主地招呼几个下人将宝婳抬起来,放在地上,焦急地唤:“二小姐!二小姐您别吓贾妈妈!二小姐您醒醒!” 宝龄一只手按着地面挣扎着想站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用力过度,有些头重脚轻,居然又跌坐下去,只好无奈地朝一旁的阮素臣道:“把宝婳抱起来,脸朝下,再看看她鼻子嘴里有没有被什么东西堵住,挖出来,不然会阻碍呼吸!快!” 阮素臣眼神一凝,却并没有说什么,照着宝龄说的将宝婳抱起来。宝婳吐出一口水,片刻后,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贾妈妈一张刷白刷白的脸才算恢复了一点颜色:“还不快将小姐扶回房里去!”末了,转过身来盯了宝龄一眼,那一眼冰凉冰凉的,叫宝龄心里很不是滋味。明明救了人,倒弄得她是罪魁祸首一般。她暗叹一声,慢慢地站起来,一抬头,便见阮素臣正凝视自己。他的衣摆被水花溅湿,似乎连眼睛都湿漉漉的。 她觉得颇为狼狈,不好意思地道:“谢谢!”要不是他刚才伸出手,她不知能不能坚持到最后。 她的神情一一落在阮素臣眼中,他眉梢微微一抬,忽地道:“你不识水性。” 她不识水性,他很清楚,可刚才那一刻,她居然跳下水去,没有一丝犹豫,动作之快连他都及不上。 “我……”宝龄本来是识水性的,可是这句话似乎不能说出来,于是她只好胡乱地道,“我没想这么多,下了水才想起来。” 那一瞬间,她的确是没有思考那么多,只是不想看着宝婳出事而已,当然,顾大小姐的肉身不会游泳,也是她后来才知道的。幸好,她从前听人说过,世界上有两样本事只要学会了,便怎么也不会忘。一样、是骑脚踏车;而另一样、便是游泳。所以当她下水后,肉身虽未学过游泳,但技巧还是记得的,总算没出大事。 宝龄正想着,忽听阮素臣道:“你的风筝,要不要去找回来?” 宝龄一怔,蓦然间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涌上心头。仿佛什么求而不得,终是消失了。那种感觉来的突然,之后宝婳落水,她几乎来不及细想,此刻一阵风吹来,寒气竟像穿过湿透的衣裳钻进了骨子里,心也跟着一凉。转念一想,不过是一只风筝罢了,严格来说,也并不属于她。除非……是顾大小姐残留的意念在作怪。 是什么求而不得?叫顾大小姐求而不得的,恐怕只有一个……阮素臣。此刻,阮素臣这样问她,难道这只风筝是他送给顾大小姐的礼物?她这么想着,便摆摆手,故作洒脱地道:“不过是一只风筝,日后再买一只好了。” 要过自己的生活、不再被前身影响,首先要做的便是摆明立场。不能再让阮素臣认为她还对他念念不忘,甚至连他送的东西都视若珍宝。 说罢,宝龄小心翼翼地观察阮素臣的表情,果然,阮素臣秀丽的眉峰微微一扬,唇角缓缓地翘起来:“回去换身衣裳吧。”语气依旧很淡,如墨般的眼睛里却仿佛有一角冰雪融化,云烟氤氲。 宝龄怔了一下,苦笑:怪不得顾大小姐为他神魂颠倒,可以连性命都不要。大抵所有怀春的少女,都很难不被他吸引。 只可惜宝龄不是怀春少女,她往后要做的,便是将他当做嫡亲的哥哥一般。想到这里,她不免觉得略有惋惜,人对美好的事物总是存在占有之心,但那惋惜不过一瞬间,她心里便涌上一股子轻松来,看着阮素臣的衣摆道:“你的衣角湿了,也去换一身吧?” 从大花园到拂晓园与青云轩,有一段路是相同的。阮素臣并没有同意,却也没有反对,宝龄就这么跟在他身边朝前走去。 两个浑身湿透的人走在一起,总归不太正常,何况宝龄与阮素臣还是顾家的绯闻中心。于是,一路上有不少丫头下人明里恭敬地见礼,一转身便露出暧昧的神色来。 宝龄心中觉得甚是无聊,又有些无奈,不觉皱皱眉。忽听阮素臣淡淡地道:“不必理会他们。” 宝龄怔了一下:这算是……安慰她? 阮素臣今日好像与之前那两次碰面又不太一样。第一次在云烟小筑的见面,他清清冷冷的,似乎连多看她一眼都不削;第二次在青云轩,他倒是跟她说话了,只是那语气叫人摸不着头脑。而此刻,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刚才奋不顾身救宝婳,让他有些感激,或者是她刚才对风筝的态度,让他卸掉了一个心头包袱,宝龄总觉得他似乎不再那么疏离。 平心而论,被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死死纠缠的确是一件挺苦恼的事,得知那人不再钻牛角尖、终于决定放过自己与自己心爱的人,当然值得高兴。人一高兴,总会让人感觉亲近些。 穿过一条回廊,宝龄要往东回拂晓园,而阮素臣的青云轩在西南方。 宝龄停顿了一下,斟酌片刻开口道:“四表哥……” 阮素臣落在衣摆旁的手指微微一动,半侧过脸:“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 “说好什么?”宝龄脱口而出,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阮素臣说好的那个人是顾大小姐而不是如今的她。 阮素臣垂下眼帘:“名字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你从前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从前……宝龄忽然想起顾老爷说过的那番话,随即一笑:“明天见,阮素臣!” 其实,她也不习惯称呼他为表哥,还是连名带姓的叫比较自然一些。难得阮素臣好像已原谅了她,既然他不介意,她若是执意,反而显得刻意了。 回到拂晓园,招娣见宝龄浑身的吓了一跳,赶紧为她更衣,又为她准备了一木桶滚烫的热水。 泡在热水里,宝龄才觉得刚才从衣裳外透进来的寒气略微减轻了些,这是她穿越而来第一个澡,她尽情地享受着浑身畅快的感觉,将整个身体没入水中,只剩下半个脸。温热的水蒸气让她浑身毛孔都舒张开来,不知是不是此刻过于舒适,而刚才又消耗了不少体力,她半眯着眼,竟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感觉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挑拨,痒痒的,有种虫子爬过的感觉。然后,脖子上忽地一片冰凉。一开始,她还以为是招娣在服侍她洗澡,可渐渐的便感觉越来越不对劲,腾地睁开眼,一颗心便蹦到了嗓子眼。 不是招娣,不是顾家任何一个人,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粉面玉腮、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容貌倒也算得上俊秀,只是双目含春、眼神猥琐,此刻一只手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正搭在宝龄裸露的脖颈间,见她睁开眼,眼中露出一丝阴狠:“居然醒了。” 宝龄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懵:“你……” “嘘。”那人色迷迷地盯着她,笑两声,“别怕,小乖乖,我不会伤害你,只要你乖乖地跟我走,我玉面虎保证怜香惜玉。” 玉面虎?宝龄打了个激灵,脑海里突然冒出四个字:采花大盗!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准备大叫,一个音节刚发出口,玉面虎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叫,你只管大声地叫,我还怕你不叫。”顿了顿,那双露骨的眼睛便落在宝龄的胸口,“我就是要让你们顾家上下都晓得,得罪了咱们青莲会是个什么下场!你要怪就怪你那糊涂老子,谁叫他敢收留咱们青莲会的人,那小子得罪了咱们九爷,青莲会下了格杀令,这次,是九爷叫我警告警告你们,别多管闲事,否则,以你这种货色,怎能入我的眼?不过也好,虽然你实在很不够味儿,可有得白吃总是好的。来,爷我可比那些个不经事的黄毛小子强多了,保管叫你舒舒服服……” 宝龄猛地一惊,思绪百转:难道,此事跟连生有关?难道,收留连生真的惹火了那个什么青莲会?她想起饭桌上听到的那些关于青莲会手段如何狠绝的传闻,心往下沉。 玉面虎那只手又伸过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瓶子,随着瓶盖掀开,一阵浓郁刺鼻的香气扑面而来,宝龄忽地觉得脑袋昏昏沉沉,身子不受控制地瘫软。 玉面虎轻轻一闻,眼睛立刻发出滛秽的光,神情更为暧昧,“闻过我秘制的合欢香,小宝贝,我保管你不再假装正经,求着我带你走!” 合欢香?单凭名字宝龄已意识到那是什么。她很想站起来撒腿狂奔,哪怕身上没有任何衣物蔽体。可偏偏四肢没有一丝力气,喉咙干涩、浑身潮热、又麻又痒。心里的惊慌叫她喘不过气来,只得死命撑大眼睛,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玉面虎叫人作呕的嘴脸在眼前不断的晃,就快要碰到宝龄的鼻尖,宝龄瞪大了眼,正想着拼了所有的力气咬他一口之时,眼前忽地一花,然后整个身子腾空而起,落入一个平稳有力的怀抱中。一瞬间,一股极淡极淡的硝烟与薄荷烟草混合的气味,夹杂着陌生男子的气息,传入宝龄鼻中。 宝龄只觉得一阵眩晕,分不清方向,也看不清将她抱起来那人的容貌。只看到那人戴着一顶青箬笠,低掩的帽檐将大半的脸都遮住,只余下颌。下颌光洁、弧线锋利,如刀切过的白玉,有种冰凉的优美。 她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忘了挣扎,也几乎忘了那采花大盗还近在咫尺。 玉面虎似乎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弄懵,瞬间却又恢复了阴冷、滛秽的模样,欺身而来:“哟,居然来了个英雄救美的,喂,你知不知道爷是谁?爷就是道上人称玉面风流的……” “玉面风流?” 宝龄头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玉面虎的话,从容淡定,似乎还带着一丝调侃:“我看,应该叫玉面下流才对。” 要不是状况混乱,宝龄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玉面虎显然并不觉得这句话好笑,面目狰狞地低吼:“哼,既然你知道,还不快滚出去!爷可是青莲会的人,要是坏了爷的好事,爷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哦,青莲会。”优美的弧线似乎微微上扬,缓缓地道,“三月十三,你毁了刘家千金的清白,刘五爷正全城搜寻你;六月初七,你与郑家三姨太通j,郑老板重金悬赏,只为你一颗人头……一月二十,青莲会下格杀令,江南十三码头、七十二分舵,只要见了你,一律……格杀勿论。” 拾贰、采花贼 正文 拾贰、采花贼 悠缓的语调,依旧从容不迫。 一字一字,虽仿佛轻描淡写,却叫宝龄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寒意,更生出一丝迷惑来。 按照玉面虎刚才的版本,是连生得罪了青莲会的什么九爷,那九爷仿佛是青莲会位高权重的人,所以青莲会下了格杀令,叫玉面虎来警告顾家不要多管闲事。可宝龄身后的这个男人刚才说的那番话,却又完全相反,似乎被青莲会追杀的是这个……玉面虎。到底谁说的才是真?她朝玉面虎看过去,瞬间心里已有了答案。 玉面虎已变作了白面虎。不,应该说当听到第一两句话的时候,他的脸还只是微微泛青,但当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脸便彻底白了,像是有人拿着什么抽干了他浑身的血液,每个骨节都在颤抖,牙关止不住地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仿佛费了一辈子的劲儿才发出声音:“你、你你你……你究竟是谁?” 宝龄听到身后那人似乎低笑了一下,那笑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闷闷的,有些暗哑,然后听得他道:“从容满月……” 声音很低,宝龄从这四个字中也听不出什么端倪,正等着他说下去,却听噗通一声,竟是玉面虎瘫软在地上,盯着那人,瞳孔收缩,半响,只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紧接着连滚带爬地夺门而去,隐约的光线下,裤裆处竟是深色一片。 宝龄错愕地望着这一幕,她并没有听清玉面虎最后说了句什么,那个字,仿佛是“求”,又仿佛是“救”。 是“救命”还是“求求你饶了我”?她来不及细想,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过于惊险突然,她脑海里几乎是一片茫然的,此时才惊觉自己是一丝不挂地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对她来说,这个男人也是全然陌生的,甚至,她隐约中觉得,更为危险。 只隔着一层薄衫,宝龄几乎能感觉到那人温热的体温,顿时从脸红到脖子根,猛地将自己扫了一圈,幸好,那人宽大的袍子将她大部分的身体全都遮住,从胸部到小腿。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她很明白,若此刻跳下来,她将被眼前这个男人看个精光。她虽是个现代人,也不至于开放至此。 那人却如同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飞快地一展臂,将挂在屏风上的衣衫拉下来,衣衫像蝴蝶羽翼一般展开,将她整个人裹了起来,一个转身,她便已站在地上。 动作极快,几乎是一气呵成。宝龄打了个踉跄才完全站稳,奇怪的是,刚才那种浑身无力的症状似乎全不见了。她惊讶地抬起头:“你……” “合欢香不过是下等的。”那人盯着她错愕的神情,半响,淡淡地道。 果然是他解了她身上的药性。可是,是什么时候呢?是刚才他抱着她的时候,还是,放她下来的时候?宝龄简直有些佩服他了,但想起刚才与他如此亲密的接触,虽说好像是迫不得已,但也不觉有些尴尬,飞快地扣上几颗最能遮掩的扣子,低声道:“多谢,你是……谁?” 那人的目光一直透过青箬笠凝视宝龄,此刻微微一动,似乎宝龄说了一句叫人难以理解的话。 宝龄虽看不到他的眼神,却几乎能感觉到那幽如黑潭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随即变得宁静无波、深不见底,似乎还轻轻笑了一下,仿佛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我是谁?” 宝龄瞪着他,半天也等不到答案,想知道的心也渐渐淡了,至少,目前看来,眼前这个人似乎对她并没什么恶意,否则为何要解了她的? 正思索,门外传来叩门声,宝龄猛地回过头去,身后的人却不知何时已不见了,只剩那屏风在轻轻晃动。她深吸一口气,打开门,便看到连生。一只手习惯地去扯着衣角,她故作镇静地微笑:“你怎么来了?” 她忘了自己此刻本不是见客该有的模样,发梢还在滴水,衣裳的扣子也是弯弯扭扭的,这么下意识地一扯,让那领口更低了些,露出一片因泡了热水而潮红的皮肤。 连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地比宝龄的皮肤更红,移开目光僵硬地道:“你、快把衣裳穿好!” 宝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副样子有多……暧昧,她本想解释一下,可一想到屏风后还藏着一个人,张了张嘴道:“知道了,你……先出去!” 虽然她是局外人,根本分不清状况,但不知怎么,下意识地却不想那人暴露。 连生脸更红了,牙齿咬得唇上一道白白的痕,闷不作声地转过身,刚走到门口却顿住了。 宝龄顺着连生的目光朝前看,不觉怔了怔,苦笑:怎么今天的人都往她这拂晓园跑? 二姨太蒋氏与三姨太白氏正缓缓而来。 蒋氏一脚跨进屋子,乍一见到连生,如同打了鸡血,厉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氏也接口道:“咦,你不是那新来的下人么?怎么跑到大小姐的屋子里来了?” “宝龄,你没事吧?”蒋氏走过来将宝龄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当然没有漏过宝龄此刻的衣衫不整、披头散发,于是眼神瞬间如针尖子一般,转身指着连生道,“说!你到底对小姐做了什么!你一个下人,不好好在外头干活,又跑到大小姐的屋子里来做什么?是不是想意图不轨?是不是有人指使你对小姐不利?” 一连串的质问让宝龄不觉皱起了眉,开口道:“二娘,没这回事。” “宝龄啊。”白氏眼珠子一转,“你可别被这人骗了,这人来路不明,指不定来咱们家是想捞点什么好处呢!” 宝龄实在想不出应该说什么,连她自己都很迷惑,连生为何此时跑到她屋子里来了。刚才一连串的事将她的脑子弄得乱糟糟一团。 “宝龄,你怎么不说话?难不成是你将他叫来的?”蒋氏穿着一身元宝领的棉袄,那竖起的领子将本来圆润的脸遮住一大半,人躲在衣裳后头,显得逼仄尖薄,此刻眼角一挑道:“莫不是……外头那些传言都是真的,这下人真是你在胭脂弄包的小倌?” 果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宝龄倒却平静下来。白氏过来拉住她的手:“哎呀宝龄,你是怎么了啊!怎能把这种人带进咱们家来?” 蒋氏又道:“你从前在外头胡来也就算了,我跟你爹娘都以为你改过了,总希望你日后本本分分的,却没想到,如今居然变本加厉,老爷也真是糊涂,居然引狼入室……” “是我自己来的,跟她无关!” 宝龄正沉默以对,听到这句话一怔,望向连生。连生笔直地站着,仰着头,虽然身体有些僵硬,垂下的手握成了一个拳头,但眼神却清亮坚定,毫不畏惧。 她皱眉:“连生……”忽地院落外被一片火把照亮,纷乱地脚步声此起彼伏。 “走,去瞧瞧出什么事了。”蒋氏一愣,招呼几个伙计:“将这居心叵测的奴才先关起来,待老爷处置!” 几个强壮的伙计过来一把拖住连生,宝龄愣了一下,刚想追出去,却又止住了脚步,飞快地跑去屏风后。 屏风后空空如也,除了一只冒着水汽的浴桶。宝龄洗澡前曾怕里头的湿气太重、空气浑浊,便将窗户微微虚开一条缝,此刻窗户却是稳稳地关了起来。要说有人从这里跳出去,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这人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还能记得将窗户关好,不发出一丁点声响,这样的慢条斯理、从容不乱,让宝龄忍不住微微一颤。迟疑了片刻,她迅速地整理了一下衣衫与发髻,便转身朝外走去。 青石板路隐约有些水迹,四周的空气也微带潮湿,宝龄穿过花园时,便看见招娣匆匆而来。 “发生什么事了?”宝龄迎上几步问招娣。 “家里进了贼!老爷今晚在花厅宴请商会的客人,有个伙计从厨房端了瓜果经过回廊,看见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他吓破了胆,跟着便喊人抓贼。” “那贼有没有抓到?” “抓到了,听说……是个臭名昭著的采花贼,叫什么……玉面虎!” 宝龄一愣,心底不知怎么竟像是松了口气,连她自己也不懂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沉默片刻道:“去看看。” 大花园里,玉面虎正被几个伙计五花大绑地擒按在地。一旁是面容铁青的顾老爷和贾妈妈扶着的阮氏,在他们身后,祥福叔与一个小个子下人并排站着,那下人手中的果盘里放着几样瓜果和一把水果刀,垂着头,应当就是那个最先看到黑影的伙计。 祥福叔正审问玉面虎:“还不从实招来,你究竟来做什么?” “我嘛?”玉面虎抬起头,竟笑了笑,“我来,是为了你们大小姐……我潜入大小姐房中,我见她在洗澡,那细皮嫩肉的,啧啧啧……” “混蛋!”顾老爷想来是动了真怒,眼中射出犀利的光芒,“来人,将这畜生拖下去!” 宝龄从未见过她老爹这副模样,更让她惊讶的是玉面虎,就算是被人抓个正着也不用这么坦白吧?细看之下,玉面虎眼神涣散、痴痴傻傻,竟像是在梦游一般,任由几个人将他拉起来,居然还在咯咯咯地笑,那笑声叫人不寒而栗。 蒋氏与白氏也听到了玉面虎的话,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望住宝龄。白氏讶然道:“呀,宝龄,是不是真的?这么大的事你刚才怎么不说?” 宝龄心思数转,撇了撇嘴道:“二娘一进来就要抓连生,我要说都来不及。” “你没被那恶贼……”蒋氏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自然,清了清嗓子。 宝龄摇了摇头,想起玉面狐那毛毛虫一般的手,顿时打了个寒战。她的模样并不做作,蒋氏垂下眼若有所思,却被一声惨叫声打断。 宝龄也被那声凄惨的叫声吓住,一眼望去,那玉面虎正斜斜地倒在地上,胸口一大滩殷红的血。在他跟前,是面如银纸的阮氏,手中拿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刀子,不住地颤抖,仿佛就要崩溃。而那果盘中的水果刀已不见了,那端着果盘的伙计正吓得瑟瑟发抖。 顾老爷沉下眉:“瑗贞!” 阮氏倒在顾老爷怀中,声音如弦丝断断续续:“我……我听他毁了宝龄的清白,我一时控制不住,只想着不能再让他伤害咱们的女儿,我不是有心的……怎么会这样?怎么办怎么办?” 在宝龄的印象中,阮氏虽是温柔慈爱,但或许因为久病缠身,连自身都难以料理,故此并未让宝龄感受到太多的母爱,反而顾老爷让她更觉得亲切。而此刻,弱不禁风的阮氏居然为了她……宝龄忽然想起了前世的母亲,心中一热,冲到阮氏身边搂住她的胳膊:“娘,女儿没事!你瞧,女儿不是好好的么?” 或许是受了太大的惊吓,阮氏茫然地瞧了宝龄一眼,忽地落下一滴泪来:“宝龄!真的没事么?真的?” “嗯!一点事都没有!”宝龄微笑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阮氏仿佛落了一桩心事,身子一软,竟昏了过去。 拾叁、遭人算计 正文 拾叁、遭人算计 “娘!”宝龄吓了一跳,正想将阮氏扶起来,身子忽地被人一撞,一抬头便看到贾妈妈冷冷地瞧了她一眼,飞快地从她怀里将阮氏扶了过去,吩咐下人扶阮氏回房,又叫人去请白朗大夫。 宝龄实在不明白贾妈妈为什么总对自己怀有莫名的抵触,转念一想,也许是下午宝婳落水的事让她老人家还耿耿于怀吧?她没时间关心贾妈妈的态度,因为祥福叔正蹲下身去,将手放到玉面虎鼻边,半响对顾老爷道:“老爷,还有气。” 顾老爷将宝龄揽入怀中,摆了摆手道:“先抬到一边去。” 几个伙计手忙脚乱地将玉面虎抬到一边,蒋氏才出了声:“老爷,依我看,外头的贼固然可恶,可家里的贼才是防不胜防。” “你这是什么意思?”顾老爷挑了挑浓眉。 “老爷,我看这件事没那么简单。”蒋氏沉眉道,“那玉面虎虽是恶贯满盈的采花贼,可咱们顾家是什么地儿?莫说是个小毛贼,就算是江洋大盗也不得不给您几分面子!从前这十几年,家里头哪里出过这样的事儿?可您看那玉面虎,适才那模样简直是有恃无恐……” “你要说什么就直说,不需要拐弯抹角。”顾老爷稍显不耐地打断道。 蒋氏讪讪然地撇撇嘴:“依我看,那滛贼是仗着有后台!谁不知道他是青莲会的人?可青莲会十几年来与咱们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突然……我想着就觉得蹊跷……”边说边观察顾老爷的神情。 顾老爷面无表情、并不做声。 蒋氏等了半响不见顾老爷有所反应,不觉提高了声音,“今儿老爷宴请商会的客人,咱们这些女眷不方便抛头露面,我便想着与老三一块儿去告诉宝龄夜里不必去前厅用饭,谁曾想,一进门便看到连生也在屋子里头。看到他我才想起来,这连生,说白了,不也是青莲会的人么?老爷您想,那玉面虎怎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连生进了咱们家门之后?我看哪,定是青莲会的人恼了咱们收留连生,才叫人害宝龄,想给咱们点厉害瞧瞧。说不定连生与那玉面虎根本就是一伙的,知道您平素最紧张宝龄,想从宝龄身上往咱们顾家捞好处!不然他一个下人好端端地跑到小姐的屋子里去,不是想跟那玉面虎里外呼应是什么?” 宝龄听蒋氏的这一番分析,心里的疑团却更多了。 玉面虎的确说过是青莲会的人为了警告顾家,才意图对她做些什么,可后来那人的一番话又证明,青莲帮似乎要抓的人是玉面虎而已,与顾家并无瓜葛。玉面虎虽只是个下三滥的采花贼,但若没几手功夫,也不敢隔三差五地潜入小姐闺房,如今他那么快便束手就擒,再看他刚才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宝龄隐约觉得他是受了莫大的惊吓,导致精神错乱。而那惊吓,她也可以确定,与救她那人说的那番话有关。虽然她对那人的身份一无所知,但若那人说的是谎话,玉面虎也不会像被踩着了尾巴一般惊恐莫名、夺门而出,被抓了还疯疯傻傻的。 既然此事与青莲会无关,青莲会为了连生而迁怒顾家之说当然也不复存在。那么,连生又来拂晓园做什么?虽然她告诉蒋氏是她叫他来的,可她自己也清楚,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她满脑子疑惑,听得白氏“呀”了一声:“没想到这事儿还能这么复杂!老爷啊,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个连生,还是二姐想得周到,将他关了起来。这样的人,无论如何,是万万不能留在家里头了,咱们担惊受怕倒也没什么,宝龄要是有个好歹,那可怎么是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不是真的也变作真的了。宝龄明白,此时若她不帮连生,连生的后果如何,难以想象。心念数转,她开口道:“爹,我想是二娘误会了。” “哦?”顾老爷看宝龄的神情立刻柔和下来,“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儿那个时候正在洗澡,没想到那恶贼冲了进来,想对女儿……”宝龄想起那毛茸茸的手又是一颤,“幸好连生经过,听到女儿的喊声便进来了,那恶贼一看有人,吓得慌不择路便跑了出去,女儿这才没事。” “原来如此。”顾老爷仿佛信了,笑的很是安慰。 宝龄却觉得顾老爷的眼神别有深意,就如同她去求他收留连生那时一般,仿佛洞悉了她的想法。她无从深究,此刻最要紧的是连生的安危。 蒋氏却忍不住道:“怎么那么巧?账房离拂晓园可不是一般的远,连生没事经过拂晓园做什么?” 宝龄正想着如何找个借口,却听得顾老爷道:“是我叫他去拂晓园的。” 一句话,蒋氏张大了嘴,白氏似乎本想接着蒋氏说些什么,但也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宝龄惊讶地望住顾老爷,若是如此,连生刚才为什么不说? 顾老爷拍拍宝龄的手,又转过脸朝蒋氏与白氏笑笑:“我同你们一样,正巧遇到连生,便叫他去拂晓园通知宝龄,晚饭不用来前厅用了。毕竟,都是些商场上的大老爷们,女儿家家的,总是要有所避讳,万一她莽莽撞撞地闯进来总归不太好。至于你们说的那些不过是无中生有的猜测。青莲会早已将玉面虎逐出帮中,前几日更下了格杀令,又怎会再叫他来做什么?你们大可不必杞人忧天。连生与此事无关,是你们都误会那年轻人了,他这次不但无罪还有功,要论功行赏。” 顾老爷说的倒与那人一般,看来玉面虎被青莲会追杀,并非是什么秘密。那么为何玉面虎听了那人的话那么大的反应?难道不是因为那番话、而是那个人本身?宝龄正思索着,却听蒋氏道:“老爷,你这般护着那小子,是不是因为宝龄?” 顾老爷浓眉一蹙:“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了。”蒋氏一鼓作气地道,“我是怕那小子来路不明,便叫人去查了,原来那小子是宝龄离家那些日子在外头包的小倌……” “够了。”顾老爷沉声道,“我讲过,从前的事不许再提!” “我哪里是想提!”蒋氏一向刻板的脸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委屈来,“我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老爷将家事交给我,我总想着要好好操持,不叫人说了话去。如今他来路不正也就算了,还跟咱们大小姐扯上关系,要外头那些人怎么看怎么说?” 顾老爷眉宇间终是露出一丝柔和来:“秀屏,你呀就是想得太多。这家里的小事,你又何必亲力亲为,倒是有一件事,咱们不是每年都要向街坊邻舍布施,送些米粥衣裳什么的么? 宝贵双全第4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5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5部分阅读 今年你就陪我一道去。” 听到这句话,蒋氏怔在那里,半响,本来委屈的脸立刻发了光,“老爷!您叫我一道去?” 顾老爷笑笑:“这么多年,家里的事一直由你掌持着,如今我年岁大了,你就多辛苦些。” “不辛苦不辛苦!”蒋氏唇边难掩笑容,仿佛刚才的事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顾老爷已道,“祥福,去看看,若是白朗大夫看过了太太便叫他来这里,吊着这玉面虎一口气,明日送到青莲会去。就说,虎丘顾家越俎代庖替他们捉了逃犯,如今奉上,与他们讨一个人。用一个逃犯换一条无关紧要的性命,总是值了吧?青莲会何须再与我顾家过不去?”又道,“好了宝龄,你受了惊吓,也累了,早点回房歇息去吧。” 一场风波便在顾老爷三言两语中化作无形。顾老爷与宝龄走后,白氏与蒋氏也一起回屋。 “二姐,就这么算了?”白氏道。 蒋氏皱眉:“又能如何?亏我一探到连生的底细就弄了这么一出。知道宝龄下午浸了水,在屋里头洗澡,便叫人糊弄连生过去,还想寻准时机撞破他们,以为老爷不过是太宠宝龄那丫头,又见那丫头这几日有些悔过的样子,才会答应留下连生,毕竟那丫头包小倌的事家里没人知道。要是连生跑到小姐房里去被抓个正着,府里定会传的沸沸扬扬,说不定那事也会被人挖出来,老爷怎么着为了宝龄也会将连生撵出去。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如今倒好,连生反而立了功。” “想想真是奇怪,怎么会突然来了个什么玉面虎?瞧他刚才那样子,倒跟活见了鬼似的,就算连生正巧那个时候进去,也犯不着吓成这样吧?不过是一个屁点大的孩子而已。听说还是个惯犯呢,真不知道从前那些案子是怎么犯的。” “算了,要再纠缠在这事儿上,老爷就算没查出来连生是咱们叫去的,也烦了。”蒋氏摆摆手道,“老三,你还是去我房里替我选几匹绸缎吧,我好叫胡师傅给我做几件春衣。过几日布施,总要有件像样的衣裳,免得叫人笑话。” 白氏一愣,笑笑:“二姐这次跟着老爷一道去布施,外头的人可都晓得咱们顾家有位菩萨心肠的当家了。”白白的牙齿却抵住了红唇。 …… 宝龄穿过一条长廊,正巧祥福叔领着连生出来。见了宝龄,祥福叔行了礼退到一边。连生也停下脚步,虽然并没有看宝龄,倒也没有避开的意思,只是望着别处。 宝龄知道若自己不先开口,这个别扭的少年更不会说什么,于是道:“连生,刚才,你到底为什么去我屋里?” 连生抿了抿唇道:“他们说,你有事找我。”不知想到什么,脸颊迅速飞起一片绯红。 宝龄却在想:原来真的并非顾老爷喊连生来,顾老爷那番话只是为她解围而已。这一切,好像……是一个局。 她摇摇头:“我没有。”又想到什么,“既然你以为是我叫你来的,为什么刚才又说是你自己要来?” “我不是帮你!”连生长长的睫毛覆盖眼帘,侧过脸,颇有几分不自然:“我只是见不得有人贼喊捉贼。” 宝龄观察了几次,连生在人前总是将脊背挺得很直,瘦削的身子如一座小小的山峰。不知是由于情绪紧绷还是防范心特别强。仔细一想,无论是谁,小小年纪便有他那样的经历,总是比同龄人更早熟些。只是没想到,他心思居然也很细腻,还颇有几分正义感。宝龄轻轻笑了:“这几日功课做得怎么样?” 连生大约没想到宝龄会突然转变话题,几乎想也不想便道:“在学珠算。”说完便飞快地抿了一下唇。 “珠算最关键是勤练。”宝龄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没事了,你早点睡觉,明天继续加油。” 连生或许听不懂“加油”是什么,但看到宝龄微微含笑的眼神,心头仿佛什么东西暖暖的,猛然别过头去。 良久,宝龄听到身后那少年仿佛低微地“嗯”了一声,从心底笑出来。那笑容片刻却又敛去。连连生也察觉的事,她心底怎会一点谱都没有?蒋氏与白氏冲进屋子那神态,分明是有备而来,何况,蒋氏本就极力反对将连生留在顾家,如今唱了这么一出,也并不在预料之外。只是,那玉面虎又是怎么回事?蒋氏若故意叫连生来她房里,不会再多此一举安排玉面虎。何况得知她屋里进贼时,蒋氏与白氏惊讶的神情也不像是装出来的。 这玉面虎难道真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拾肆、青梅竹马 正文 拾肆、青梅竹马 宝龄记得昨夜问过招娣:那采花贼进来的时候,她去了哪。 招娣告诉宝龄,她见宝龄洗着洗着便睡过去了,不敢打搅,便想着去厨房为宝龄炖一碗祛湿汤,谁知半路遇到蒋氏房里的百灵,说是老爷在前厅设宴,底下忙做一团、人手不够,便叫招娣去帮忙。 这就对了,从宝龄洗澡昏昏入睡到蒋氏白氏进屋,招娣都未出现,若她在拂晓园,不可能这样。只不过……又是蒋氏。一切似乎昭然若揭。 宝龄沉思片刻问招娣:“你觉得二娘跟三娘为人如何?” “二姨奶奶跟三姨奶奶?”招娣愣了片刻道,“其实,大小姐从前那样子,二姨奶奶是不敢说什么的,面子上的事倒总是顺着小姐。可自从小姐醒了,二姨奶奶不知是不是听到些什么,变得有些不太一样了。至于三姨奶奶,进门左右不过一年罢了,不太清楚。” 原来如此。宝龄想:蒋氏大约觉得她性格不再如从前那般骄纵蛮横,所以,对她摆起当家的谱来了。先是跑来进行思想教育,然后打听到连生与她的关系,便想着清理门户。若换做以前的顾宝龄,只怕蒋氏还会顾忌几分。 看来要在大宅子里生存的确不易,强硬一些,会被人说娇蛮跋扈;温和一些,又会被人觉得是软柿子,专门挑来捏。 只不过宝龄觉得,蒋氏与顾老爷说的一番话,一开始句句是针对连生的,到了最后才说出了她与连生的关系,看来蒋氏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撵走连生,好以正门风、坐稳当家。否则也不会一听到顾老爷要带她去布施,便跟变了个人似的。这样的人,反而好应付,只要日后谨慎些,不被她抓住小辫子就好。毕竟一个做妾室的,膝下无所出,没必要与大小姐过不去。 最后一个问题。宝龄抬起头:“招娣,爹宴请的那些贵客中,有没有一个戴箬笠的人?” “箬笠?”招娣认真想了想,“适才下过些零星小雨,自然有撑伞前来的,要说戴箬笠,虽是没瞧见,也不是没有可能。” 宝龄昨日经过花园的时候,那青石板路上的确是湿哒哒的。若是如此,雨天戴箬笠倒并不怎么古怪了。 或者,那神秘人极有可能只是顾老爷的客人,路过拂晓园无意中救了她一命。既然顾老爷也知道玉面虎的那些事,那人知道也不足为奇,至于玉面虎的态度,或许是做多了坏事心虚所致吧?毕竟一个人逃亡中还在干坏事时,蓦然听到关于自己的事,情绪崩溃也并非绝无可能。只是一个人被那么多人追杀,还有“闲情雅致”做这种事,实在是……宝龄无法理解,只好解释为一种病态。直到早上听说,玉面虎虽失血过多,但幸好救治及时,算是捡回了一条小命,只是仍处于昏迷,如今正五花大绑,在送往青莲会的路上,她才缓缓舒了口气。 此刻,宝龄正在去瑞玉庭的路上。瑞玉庭是阮氏的居所。她想去看望阮氏,却不知道阮氏住在哪里,幸好招娣自然是晓得的,她便叫招娣带路,当然,并没有说破。一路上,她将昨天发生的事统统在心里过了一遍,似乎一切都有了自己的答案,才回过神来。 阮氏自从昨夜昏倒之后,情况一直不太好,听招娣说,白朗大夫清晨又来过一次。宝龄见到阮氏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翠镯朝宝龄行过礼却道:“大小姐来的不是时候,太太睡了。” 又是这种阴阳怪气的态度,不用说,是贾妈妈吩咐的。三番五次被人这样对待,纵然宝龄尽量克制,也免不了郁闷。幸好阮氏醒了:“翠镯,是谁?” 翠镯看了宝龄一眼,低低应了声,才带着宝龄进屋。阮氏支撑起半个身子,翠镯连忙拿了个靠枕放在她身后,阮氏半坐着朝宝龄柔柔一笑,却又咳嗽起来,稍喘过一口气才道:“宝龄,你用过午饭了么?” 宝龄笑笑:“还没,想先来看看娘。” 阮氏侧过脸吩咐翠镯:“去给大小姐拿些糕点来。”一边望住宝龄,“昨儿该是吓着了吧?” 宝龄点点头,又摇摇头:“现在没事了。”见阮氏唇色苍白,想到她昨夜那出乎预料的举动,心中柔软,轻声道,“倒是娘,没事吧?” 阮氏缓缓摇头:“我这身子总是这样,老毛病了,无妨。”侧过脸,顿了顿,道,“对了,昨儿下午听贾妈妈说,你带着宝婳去放风筝了?” 宝龄心底咯噔一下,抿唇道:“是我没照顾好宝婳,宝婳没事吧?”昨天落水事件之后,便又一连串的发生了太多的事,叫她几乎忘了宝婳。 “回来便发了烧,不过已经退了。” “发烧?”宝龄一惊,“娘……” “和你没关系。”阮氏柔声道,“娘知道你只是想带宝婳出去走走,谁也不想她有事,对不对?娘也知道,日后你会保护她,不会再怪责她对不对?” 阮氏的话叫宝龄心底一暖,郑重地点头:“娘,你放心。” 阮氏苍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笑容:“差点忘了,翠镯,将东西取来给大小姐。”又朝宝龄道,“快过年了,我叫翠镯上街买了两条丝巾,你一条、宝婳一条,你看看喜欢哪一条。” 两条丝巾,一条是粉白相间的,一条是水蓝色的。宝龄想了想,最后选了那条水蓝色的,长长的可以垂到胸前,打个蝴蝶结,触感柔软、飘逸灵动。 走出瑞玉庭,宝龄让招娣一个人回屋,自己则去了青云轩。靠窗坐下来,又想起宝婳。不知道宝婳会不会有事?无论如何,放风筝总是她的提议,虽然她郁闷贾妈妈将她当做罪魁祸首一般,但想想,她也有几分责任。要不是宝婳想拉住那线轱辘,也不会掉入水中。她随手拿起一支笔,不停滴转圈。这是前世读书时留下来的习惯,每次写稿、思考问题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她便会拿着一支笔,不停滴转。 可她忘了,此刻手里拿的并不是前世一般的那些笔,而是一支沾了墨汁的毛笔,她这么来回的一晃,脸上便乱七八糟地一片,如同一只花猫,惨不忍睹。 阮素臣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这副模样。他在门口站了许久,仿佛是不愿意打破这份静谧。 他记得她小时候抓阄,一会儿拿的是胭脂水粉,一会儿拿的是弓箭,就是不愿意去碰那支笔。好不容易他手把手地教她写字,她的手也是僵硬的,只要他一不回头,她便丢开笔跑到花园里去了。后来,她喜欢缠着他写字,强迫自己学会了许多字、许多诗句,只是她握笔的姿势还是很生涩,那是一种潜意识里的抗拒。哪里是现在这般……灵活? 他眉心轻轻一动,走过去。 宝龄从思绪中回过神,待看清是阮素臣,飞快地一笑:“来了?” 熟稔自然的语气仿佛从前那般,又那么不同。阮素臣心底微微一怔,转瞬淡淡地道:“听说昨夜你屋里进了贼。” “已经抓到了,没事。”宝龄笑笑。 “我来顾家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 事出必有因。宝龄一愣,一语带过:“也许是我倒霉吧。” 阮素臣凝视宝龄,她说的很随意,不像是一个昨夜受了惊吓的人,又仿佛心中清明,却不愿多言,眼神明亮,唇边含笑,加上脸上的墨痕,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他一时间有些怔忡,半响,移开目光道:“你是在写字,还是在脸上画花?” 宝龄一愣,看到自己的手,竟是黑乎乎的一片。 “想什么想那么入神?”阮素臣仿佛不经意地道。 “想宝婳……”宝龄看住阮素臣:“宝婳发烧了你知道么?” 宝婳发烧,阮素臣不可能不知道。 果然,阮素臣道:“已经退了烧。” 宝龄迟疑了半响,还是开口道:“我想去看看她,又怕她不喜欢。” “只要用心,总会感觉到。” 宝龄正双手用力地揉搓,擦完手,又去擦脸。听到阮素臣的话,不觉抬起头。用心?是说她对宝婳么? 阮素臣看她手忙脚乱地模样,微微蹙眉,伸出手:“别动,你手上也都是墨汁,越擦越黑。” 手停在半空,宝龄正巧抬头,一时愣住。此刻门口传来低低地一声咳嗽。 宝龄扭头便见祥福叔站在门口,身后还跟着……连生。连生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正看着他们,目光又移到宝龄脸上,愣了一下。 宝龄迅速放开手,朝祥福叔笑笑:“有事?” 祥福叔垂下眼道:“是这样的大小姐,早上老爷来账房查账,见连生正在学珠算,便看了一会。之后对老奴说,连生勤奋好学,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叫老奴将连生领过来,从今日起,让他跟着四公子读书。” 顾老爷去看连生练珠算?宝龄错愕,想起顾老爷每次与她说起连生都是一脸的讳莫如深,竟有些不明白自己这位老爹到底要玩什么花样。只听祥福叔又道:“老爷还吩咐,虽然玉面虎已捉住,但保不准还会有什么小毛贼不要命跑进来,小姐的安危要紧,昨儿连生救主有功,就安排他即日起住在拂晓园的下房中,保护小姐。日后小姐若要出门,也须由他跟着,小姐一个姑娘家,带上家丁,总归安全些。” 这算什么事?宝龄望向连生,连生长长的睫毛刚巧也抬起来,目光相撞,他嘴唇一抿,又飞快地闪开。宝龄忽然想起自己此刻跟个花猫似的,怨不得连生神情古怪,于是转身决定先去后院的水槽洗脸。待洗完脸回到前厅,祥福叔已经离开,阮素臣正与连生说话:“那日我们见过。” 连生一怔,抿着唇点点头。 阮素臣从书架上拿出几幅字帖,递给连生:“会写字么?” “这几日跟着祥福叔学了几个。”连生闷闷地道。 “那好。”阮素臣笑笑,“就从最简单的《三字经》开始,你先将这些字记在脑中,每日临摹三遍,至于含义,我日后会慢慢告诉你。” 连生迟疑片刻,接过阮素臣手中的帖子。 宝龄走过去,不想阮素臣回过身望住她道:“我记得那一日,你刚好学到唐诗,就接着学吧。” “哪一日?”宝龄不解地蹙眉。 阮素臣磨墨濡毫,眼帘垂下,看不清神情,只淡淡地道:“你离家前的那日。” 宝龄恍然大悟,略微有些尴尬,连忙拿过案上的那本诗集,胡乱地翻阅起来。只一翻,便翻到了其中一页,那么轻易,是因为这一页放了一张柳叶书签。 书页上居然是李白的那首《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 青梅竹马。 这书签,应当是顾大小姐生前放的吧。停留在这一页,可想而知,她有多么在意那一段两小无猜的感情。 宝龄不知怎么就想到,少男少女手把手地写字,凝笑相望,然后,一点点长大。淡淡的甜蜜,那么远、那么近。只是,终究是有缘无分。她暗叹一声,一时茫然,手上的诗集滑落在地。抬头,阮素臣已帮她捡了起来,着了墨的眼睛氤氲如雾:“不想写也不用丢在地上。” 宝龄想起那段青梅竹马的往事都与阮素臣有关,略微一怔,甩了甩头,一笑带过:“当然不是。”拿起笔,模仿脑海中顾大小姐的笔迹,慢慢地写。 一时间,屋子里静谧无声,时光仿佛飞逝而过。 拾伍、作画 正文 拾伍、作画 从那日起,宝龄身边多了个连生。 到了第二日,连生便搬进了拂晓园。宝龄吩咐招娣将那间空余的下房收拾干净,让连生住进去。招娣的嘴巴硬是像被塞了个鸡蛋,愣了许久才忙活开来。 连生的东西很少,甚至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搬进来。宝龄没想到的是,不一会,祥福叔便送了满满两厢的日用品来,说是老爷吩咐给连生添置的。宝龄粗略一看,那箱子里的衣裳虽和一般下人的差不多,但春夏秋冬俱全,想来准备的人考虑的很细致。 宝龄不知道顾老爷是不是对所有新进来的下人都如此周到,心中的古怪感就更强烈了,本来想找顾老爷问问为何要安排连生来青云轩,还要连生住进拂晓园,可一连几日,顾老爷都忙着布施的事,她根本找不到机会,也不想去打搅他。 幸好,连生早出晚归,除了在青云轩,宝龄就算回到拂晓园也很少与他碰面,顶多只是遇过天井时,看到那间本来空空的屋子里亮起了灯,才感觉到院子里多了一个人。 渐渐的,宝龄便也不想追究了。因为她发觉这件事对她来说,并没什么影响,而对连生来说,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连生的确是个勤奋好学又聪明的小孩。一开始,他还是有几分拘谨,渐渐地,他便专心起来,甚至几乎心无旁骛。譬如说三字经,他虽不一定明白其中的含义,但每日除了临摹阮素臣规定的三遍,还会多加一遍。渐渐地,那原本弯弯扭扭的字迹越来越收放自如。识得了几个字,他就喜欢躲在那几排大书架之间,靠在书架上,看那些书籍。明知那些书籍对于他来说晦涩难懂,但他就硬是一字一字看下去,倔强的劲儿像头小牛。有时半夜,宝龄偶尔醒来,还会看到微弱的灯光下,窗纸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俯在窗台上。她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只听到轻微的噼啪声,像是拨算盘珠。 反而宝龄,因为要模仿顾大小姐的字迹,所以即便是抄写一小段文章,也比平日吃力许多。幸好前世她已很少写字,习惯了用键盘敲打,书法也只是读小学的时候参加兴趣班学过一段时候而已,所以一时间的确是有那么几分生涩,再加上用心临摹,不多久,倒可以以假乱真了。比起这些,阮素臣布置的功课对她倒并无难度,顾大小姐从前是个不爱念书的草包,所以阮素臣交给她抄写的总是一些通俗易懂、小姑娘家爱看的诗文杂集,她前世大学主修的是汉语言文学,总是勉强可以凑活。 而阮素臣,多半的时候总是斜躺在那张软榻上看书,偶尔会走到连生身侧看他写字,经过几日的接触,连生从一开始喊阮素臣“先生”,到后来改叫“阮大哥”,宝龄看得出来,连生对这位老师很是敬重,只有跟阮素臣说话的时候,他神情才不那么紧张、僵硬,而阮素臣似乎也很喜欢连生,两个人说话,仿佛宝龄不存在似的。 宝龄倒也不介意,她喜欢看他们说话的样子。阳光透过小窗洒下一片淡金的薄影,阮素臣唇边含着一抹笑,淡然自若;而连生,密密的睫毛一闪一闪的,挽起半截袖子的手支撑在桌沿上,蜜色的肌肤闪着美丽的光泽,仿佛整个人舒张开来,如同一朵被埋没的无名小花,忽然找到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开始肆无忌惮地绽放,鲜艳夺目。 一动一静,像一幅绝美的画卷。纵然宝龄并无邪念,却也喜欢欣赏美好的事物,于是,她总是偷偷观察他们。这样的时光很平淡,很好。 宝婳一病就是好几日,宝龄很想去看她,可因为落水发烧的事,贾妈妈几乎寸步不离宝婳身边,叫宝龄很是郁闷。那一日,宝龄从青云轩出来故意绕了个弯,经过云烟小筑,一眼便看到花园里,贾妈妈正一旁忙活着,而宝婳正斜斜地靠在软榻上,手里抱着那罐五彩斑斓的玻璃球。 好像没事了。宝龄舒了口气,看到那些玻璃球,心中却又有些难过,古代的小孩能玩耍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特别是大宅子里的小姐,不能跟男孩子一道疯,就算学些东西,也只是那些枯燥的诗文经书、琴棋书画,单一而乏味。再加上宝婳这样的性子,便更是寂寞。相比之下,现代的孩子虽然也有功课的负担,却幸福许多。有各式各样的玩具,有电脑电视,有精美的卡通漫画书,哪怕宝龄小时候,也有好看的连环画。 想到这里,宝龄忽然微微一怔,宝婳这样自闭的孩子,喜欢一个人独处,如果有一本连环画,便不会寂寞了吧? 有了主意,宝龄便立即付诸于行动。青云轩里,宣纸颜料一应俱全。她从书架上捧下厚厚一叠宣纸,摊在桌案上,提着笔画起来。可画了好几次,都不太满意。因为她不太会画画,不能很准确地表达出心中所想。 她正沮丧,正巧阮素臣与连生从门外进来。眼睛一亮,她飞快地跑过去拽住阮素臣的袖子,想将他拉到桌案边:“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宝龄狐疑地蹙眉,却看到连生的目光正落在她拉着阮素臣的那只手上,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 宝龄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怎么就忘了,这个时代有男女授受不亲这一说?何况,她与阮素臣的关系还是众人皆知的暧昧,再加上那日巧合的一幕,真是不叫人猜测都不行。她一时情急并未顾虑那么多,于是连忙放下手,却听阮素臣道:“你要做什么?” “我不是要做什么,我只是想叫你跟我过来。”宝龄只得解释,跟着,不知道是不是眼花,宝龄竟看见阮素臣唇角似乎微微地一翘,望住她,半响道:“我是说,你要我帮什么忙。” 原来是问这个。可他刚才是在……笑?宝龄张了张嘴,一时怔忡,片刻才道:“你会画画,能不能帮我画些画?” “画画?”阮素臣怔了一下。 “嗯!”宝龄走到桌案边,举起那些宣纸,“我想在这里画一些画,可我不太会画画,所以叫你帮我。” 宝龄其实不知道顾大小姐的画画技术如何,只是想,那样一个顽劣的小姐,大约琴棋书画都不过尔尔。 果然,阮素臣并未露出疑惑地神情,走到她身边,望着被她涂抹地乱七八糟的宣纸,微微蹙眉:“你要画什么?” “画……”宝龄张了张嘴,却忽然发觉无法解释,抬头才见阮素臣正望着她,忍不住笑了,“照我说的来画就好。” “圆圆的圈圈,就像镜子那样,里面有绿色的草,有红色的花,还有人。那些花和蔷薇差不多,只是都是大朵大朵的红色,有很多很多,那个人,年纪很小,很好看,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跟阳光那么亮,眼睛是蓝色的,像湖水那样清澈温柔……” 阮素臣修长的十指在宣纸上缓缓地勾勒,渐渐地,眉宇间也掠过一丝讶异。 宝龄却没有注意他的神情,之前她从未想过,她心底最喜欢的那个故事,会变作这样一番模样,只是望着那些画出了神。 第二日,宝龄继续叫阮素臣帮她画画,到了第三日,宝龄看着阮素臣画画的时候,连生也走了过来,他小小的嘴唇微微翘着,目光落在宣纸上,露出一丝好奇。 终于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全部画好,宝龄朝阮素臣道:“谢谢!”然后,撩起袖子,蘸了墨汁。图画都画好了,接下来,最关键的,便是为每副图配上文字。 宝婳还是个小孩子,一些细节不能太复杂,有趣生动就好。于是一些太过曲折的过程她便简略了。搁下笔,她松了口气:大功告成! 抬头便见阮素臣与连生都疑惑地望着她写的那些字。宝龄眨了眨眼,“这个,是我在外头茶馆里听来的一个故事……对了,有没有浆糊?” 用浆糊将宣纸粘在一起,就俨然成了一本自造的连环画册。可是,什么时候去给宝婳呢?宝龄忽然笑了,她怎么没想起来,晚饭前,贾妈妈要给宝婳准备吃的,所以不会在云烟小筑出现。 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宝龄便带着它直奔云烟小筑。宝婳躺在床上,宝龄坐到她身边。想是烧已退了,宝婳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微微颦眉,仿佛睡得极不安稳。宝龄伸出手放在她的脸上,她睫毛不安地一颤,蓦地睁开眼来。 宝龄连忙缩回手,两人俱是沉默着,半响,宝婳惶恐不安的大眼睛轻轻眨了眨,那眼神里依旧有一丝小心翼翼,却不再如同从前那般惊怕,只是安静地望着宝龄。宝龄不知宝婳在想什么,但一点点的进步都足以叫她欣喜莫名。宝婳就如同一只美丽却易碎的瓷娃娃,叫人从心底便生出怜爱之心来,宝龄弄不懂从前的顾大小姐怎么舍得折磨这样一个妹妹。爱情里的嫉妒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宝婳,我想送你一样东西。”宝龄将那本画册放到宝婳跟前,“呶。” 不知过了多久,宝婳终于怯怯地伸出手接过去,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又抬头看宝龄一眼。 “看不懂是不是?”宝龄笑道,“看不懂没关系,我讲给你听。”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住着一个小王子。小王子住的地方,比宝婳的屋子还要小,也没有宝婳那么多的家人,陪伴他的,只有一朵花,我们管那朵花叫小玫瑰……” 那是一个美丽的童话。是许多成年人心中的童话。宝龄曾经很喜欢那个故事,她将那些图画、字句摘录下来,做成了博客。 小王子是个超凡脱俗的仙童,他住在一颗只比他大一丁点的小行星上,陪伴他的是一朵他非常喜欢的小玫瑰花。可是玫瑰花伤害了小王子,于是小王子告别了自己的家园,开始遨游太空的旅行。小王子经过许多不同的行星,可各种见闻叫他陷入忧伤。直到他来到地球,遇到了一只小狐狸,小狐狸告诉他一个秘密。他才明白,宇宙中有许许多多的玫瑰花,可他悉心浇灌、用心爱过,可以与他心灵相通的,只有那一朵。 宝龄用轻柔地声音慢慢地讲着,渐渐地,她发现宝婳的眼睛越来越亮,不过,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于是,讲到小王子去第二颗行星的时候,她合上画卷:“今天就讲到这里,如果宝婳还想听,那我明天再来好不好?或者,宝婳可以自己看,看懂了,明天讲给我听。等看完了这本书,宝婳的病也好了。来,咱们勾小指,勾了小指就算说好了!” 宝龄试着伸过手去,这一次,宝婳没有躲避,只是指尖微微一动,黑漆漆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宝龄,宝龄眼睛一亮,试探着勾住那纤细的小指轻轻一拉,心里瞬间涌起一股暖流。宝婳这样,是不是代表已多多少少地接受了她? 拾陆、观音庙祈福 正文 拾陆、观音庙祈福 宝龄正想着在跟宝婳多说说话,却看到宝婳的目光望向她身后,她一愣转身,便看到阮素臣站在门口,于是站起来:“你来看宝婳?” 阮素臣朝宝婳看了一眼,移过目光凝视宝龄:“你叫我画这些,就是为了给宝婳?” “是啊。”宝龄笑笑,“生病的人,要多些东西分散注意力,才会好的快。总这么躺着,会越来越难受。” “你从前根本不懂这些。”半响,阮素臣缓缓地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 宝婳不知是不是也听到了阮素臣的话,侧着脸一动不动地望着宝龄。 宝龄心底一惊,一笑带过:“这样不好么?” 阮素臣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淡淡地道:“走吧,贾妈妈快来了。” 仿佛知道宝龄为什么会选这个时候来,宝龄抬起头,阮素臣表情依旧淡淡的,唇边的弧度却极为柔和。 接下来的几日,宝龄的生活渐渐有了规律,吃过饭便去青云轩练字看书,晚饭前去云烟小筑陪宝婳读画册,天黑之后上床睡觉,偶尔也会去瑞玉庭看望阮氏,和她说一会话。自从“玉面虎”事件之后,宝龄对这位娘亲更多了几分感情,她也看得出来,阮氏对她经常的探望是欣喜的,总叫翠镯准备糕点给她。而这段时间蒋氏与白氏没再找连生的麻烦,甚至饭桌上也没提起那日的事,好像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说的最多的,倒是几日后年三十清晨的那场布施。也许是蒋氏心情不错,这几日哪怕经过花园遇到下人时也是和颜悦色的,跟宝龄说话时,那张原本颇为刻板的脸上更总挂着一丝笑容,那笑容淡化了轮廓,人也显得柔和了许多。那一日还亲自叫人抬着采购来的年货,分发给各房,宝龄得到的除了一些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还有些银耳雪蛤等滋补品。 这样的日子虽平淡却安静、充实。 转眼,年关将近,顾家过年的气氛也越来越浓烈起来。张贴对联、大扫除,辞旧迎新,一派热闹景象。 俗话说,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猪鸡;二十八、蒸枣花;二十九、去打酒;年三十、包饺子;年初一、撅着屁股乱作揖。顾家虽没有那么多繁琐的程序,但年三十的上香、布施、团圆饭与守岁,是每年都例行的老规矩。 一大清早,宝龄便被招娣叫醒:“大小姐,太太要带着三姨奶奶跟您与二小姐一块儿去光福铜观音庙烧香祈愿呢。” “烧香?”宝龄刚睡醒,迷迷糊糊地应了句。 “大小姐忘了?每年三十,老爷都会带着祥福叔去城里布施,而家里的女眷便要去观音庙祈福。今年听说老爷会带着二姨太一道去布施,所以祈福就少了个人。”招娣不解地望着她,片刻恍然大悟般道:“大小姐是不是许久没出门了,所以竟不习惯了?从前您是最盼望这天的,顺道可去城里逛逛,您总是逛了大半日都不舍得回来。” 宝龄愣了一下,缓缓笑了。对了,来这个时空也有一个月余,她还未出过家门,乘此机会,倒是可以到处走走。想到这里,她立刻从床上蹦起来,叫招娣梳妆更衣。 招娣从蒋氏送来的那红木大箱子里拿出一套藕荷色琵琶襟衫,袖口镶白底全彩绣牡丹阔边。由于要进佛门圣地的缘故,这套衣衫比宝龄以往的那些都来得素雅,颇让她满意。临出门前,招娣又拿了石青伶鼬斗篷给她披上:“大小姐,昨儿夜里起下了雪。” 下雪了?宝龄推开门,稀稀落落的雪片子便夹杂着凉风扑面而来,整个顾府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中。果然下了雪。宝龄带着招娣走出门口,却看到连生正站在屋檐下。白色的雪花将他的睫毛压的弯弯的,仿佛积了露珠一般。 招娣在旁道:“老爷吩咐了,连生会跟着大小姐一块去。” 宝龄有些无语,只点点头,一路朝前走。连生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来,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行至大门口,阮氏与白氏已各自带着丫头婆子等候。门口还停放着两辆马车,一辆雕刻精美花纹,豪华别致,后头一辆则寻常一些。想必是代步之物。 阮氏见了宝龄柔柔一笑:“宝婳原是要去的,可忽然变了天,我便叫她别去了,咱们走吧。”边扶着贾妈妈要上马车,一旁的白氏却娇笑一声,自然地搂住她:“大姐小心。” 等太太姨奶奶小姐都上了前头那辆马车,那些丫头婆子的才陆续上了后头那辆,连生却愣愣地站着,细长的手指绞在一起。宝龄正巧掀开帘子,又好气又好笑,指了指后头那辆马车道:“还不快上去?”他才低着头上了车。 两辆马车缓缓朝前驶去。车厢中,宝龄与阮氏坐在一头,白氏坐另一头。阮氏将手放到宝龄膝上道:“冷么?” 宝龄连忙摇头,阮氏又笑一笑,笑容柔弱歉意:“都怨我身子不好,不能像其他做娘的一样,总带着你们姐妹俩出去,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我最盼望的,求菩萨保佑你们姐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娘心里就高兴了。” 宝龄忽然便想起小的时候跟母亲出去,每次坐车,母亲也总喜欢将她抱在怀里,问她“龄龄,你冷不冷”、“龄龄,饿吗”,一时间有些恍惚,将身子轻轻地挨紧了阮氏,扭头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忽听阮氏道:“梅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宝龄回过头,只见白氏颦着眉,捂着心口,平日里鲜艳欲滴的容颜,竟显出几分疲态。想起来,从顾府出发也已有一段时辰,一直能言善道的白氏,似乎并未说过一句话,完全不像她原本的性子,难道是病了? 白氏见阮氏询问,立刻挤出一丝笑:“都怪这马车一路颠簸的,老觉得心要蹦出来似的。” 阮氏于是吩咐那马车夫将车驶的平稳些,马车夫应了声,放慢了速度,窗外那些原本疾驰而过的景色便变得清晰起来。宝龄尽量压抑自己的好奇之心,却还是忍不住掀起帘子去看。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个时期的苏州亦是繁荣无比。临近年尾,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虽是几日前的天气略微有了几分春意,但昨夜下了雪,路人几乎都未脱去厚厚的棉衣,将手缩在袖子里头,三三两两地寒暄说话,哈一口气,都是白的,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光福铜观音庙在虎丘境内,离顾府本不是很远。转了几道街,人渐渐冷清了些,四周古树参天,令人眼前一宽,行了一段,马车便稳稳地停下,下了马车,宝龄随着一大帮人马进寺上香、祈福。顾家想必是寺庙的“大主顾”,有专门的厢房供歇息,一踏入厢房,那慈眉善目的住持便双手合并迎上来道:“阿弥陀佛,南京的阮檀越上月刚来过。”宝龄知道他说的是自己那表舅妈阮夫人。阮氏捐了一些衣物银两,又低声细语地与那住持闲话了几句,寺内的小和尚便端来各式清雅的素斋。用过饭,宝龄闲得无聊,便到处参观,走着走着,听到身后轻细的脚步声,一扭头,便看到连生。她不觉失笑:“我没事,不用一直跟着我。” 连生抿抿嘴,不做声。宝龄目光一飘,唇边的笑意化作几分惊讶,白氏正从西南角的一处殿堂内疾步出来,神色匆匆,居然连与她擦身而过都恍然不觉。 宝龄蹙蹙眉,侧过脸道:“连生,你说三娘从哪里来?” 连生目光望过去,脸忽地红了。宝龄疑惑地朝着白氏出来的那处殿堂望去,那殿堂三三两两往来一些年轻的夫妇,直到看到大堂中央的观音手中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宝龄才心有所悟,想起连生的神情,又不觉好笑。白氏这么偷偷摸摸的,居然是去……求子。 记得那一日看戏,那些女客闲聊八卦时便说起,顾老爷最遗憾的便是膝下无子。也难怪,要是白氏能生出个带把的来,地位大约立马便飞升了吧?只是,求子也求的那么鬼鬼祟祟,不得不让人生疑。难道白氏是怕横生枝节?要说大宅子里的尔虞我诈,宝龄就算没有真正经历过,也看过电视看过书。白氏要是生子,威胁的不过两个人而已,一个是宝龄的娘,顾太太阮氏,另一个便是二姨太蒋氏。 宝龄只片刻便把阮氏否决了。阮氏这样一个不问世事、温柔清淡的女子,仿佛谁都可以骑到她头上去,要说白氏欺负她还差不多。剩下的蒋氏,宝龄想到她设了一局让自己往下掉,便觉得很有可能。蒋氏要做当家,可又愣是蛋也没下一个,这在一个母凭子贵的时代的确不太妙。如今是阮氏体弱多病,白氏一无所出且进门不过一年,所以蒋氏才能继 宝贵双全第5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6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6部分阅读 续维持现状,但若是白氏生了个儿子呢?为了保住当家之位,蒋氏也许倒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厢房里,阮氏已与住持叙完话,见宝龄若有所思地走进来,轻轻一笑道:“今儿是年三十,那些庙会可热闹的很,可惜我不能走久路,梅珊,你同宝龄去逛逛吧。” 宝龄回过神,却听白氏道:“我原也是想去的,只是那马车实在颠簸的紧,要在多坐一会我真受不了,还是跟着大姐回府吧,宝龄不是还有个跟班么?叫他跟着就得了。” 宝龄一愣,阮氏已道:“既然如此,也好。”从怀里拿出一包银子放到宝龄手中,“若有喜欢的就买了回来。” 宝龄出来的时候本就想着可以到处逛逛,此刻听了阮氏的话,心底也雀跃起来。毕竟恐怕没有一个现代人受得了足不出户一个月有余。阮氏吩咐留了一辆马车给他们,大部队走后,宝龄问招娣:“附近有哪里可以逛逛?” 招娣有些为难,低声嘀咕:“从前小姐都是一个人出去的。”言下之意,小姐去的地方比她多得多了,怎么还来问她。 宝龄只好道:“我好久不出门,都忘了该去哪里,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靠近平江。”招娣道。 “好吧,咱们就去平江逛逛吧。”对于宝龄来说,苏州前世也只去过一次,哪里都很新鲜,何况她的主要目的不是逛街买东西,而是呼吸呼吸自由的空气。 谁知招娣听了她的话,樱桃嘴微微一动,眼神古怪。再看连生,低着头,脊背瞬间僵硬。 “怎么了?”宝龄狐疑。 “没什么。”招娣立刻道。 宝龄问不出什么,索性不再问,吩咐马车夫去平江。掀起帘子往外望,人流又渐渐多了起来,与刚才来的时候不同,这里几乎是清一色苏州特色的小巷子,弯弯曲曲,两边俱是矮矮的两层小阁楼,沿河而立,窗上遮着厚厚的帘子,风一吹,轻轻掀起,传来笑声低语,愈发神秘。四周往来的大多是男人,长袍八卦、戴着瓜皮帽,将帽檐压得极低。 宝龄有些迷惑,回头见招娣脸色极不自然,而连生自从踏上马车开始便低着头,似乎走了魂一般。她皱皱眉喊道:“停!” “大小姐!”招娣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颤颤地唤声。 “嗯?”宝龄朝她看过去,她脸色有些发青,又似乎泛着红,古古怪怪。 “那是……”招娣张口欲言,“那是……” 那是……?宝龄探出头去,一片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她眯了眯眼,看到人流穿梭中,那巷子口竖着一块小小的石碑,石碑上似乎刻着三个字……胭脂弄。 拾柒、胭脂弄 正文 拾柒、胭脂弄 宝龄盯着石碑上的那三个字看了半响,总算明白招娣的神情为何这般了,原来她竟无意中到了胭脂弄。她扬起眉毛,正想吩咐马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耳边忽然传来缠绵如丝的琵琶声,然后,一人在唱:“小春香,一种在人奴上。画阁里从娇养,伺娘行,弄朱调粉,贴翠拈花,惯向妆台傍。陪他理绣床,陪他烧夜香,小苗条吃的是夫人杖……” 宝龄蓦地一怔,下了马车,招娣连忙追了出来:“大小姐!您可千万别……” 宝龄朝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那窗户朝南,碧绿的帘子沾着白色的雪片子,被风轻轻一吹,露出一张绝美的容颜,正怀抱琵琶,吴侬软语、浅笑低吟。酡红的脸庞,眉目流转,让阁台上的那株披着雪霜的腊梅,都失了颜色。 “大小姐,这不是……”招娣本来通红着脸,此刻也是一愣,心想:那阁楼上的,不是大小姐一直迷着的……话还未出口,却听到自家大小姐欣喜地叫了声:“桂仙姐!” 琵琶声微停,阁楼里的人儿凝眉望下来,朱红的唇边也露出一丝惊喜:“宝龄?你等等!” 宝龄没想到在这里看到筱桂仙,不,筱桂仙与宝龄说过,她搬来了平江胭脂弄后的小院子里,宝龄只是没想到,她居然高高坐在胭脂弄的阁楼之上。 不消片刻,筱桂仙便缓缓地走了下来,月牙白绣红梅的长衫,一头瀑布般的青丝只用一根银钗随意地挽起来,肌肤胜雪、脸颊却是红的,走到宝龄跟前,嫣然而笑:“你来找我么?” 宝龄一怔,随即想到招娣刚才那尴尬万分却又不敢言的模样,几乎忍不住一笑:“我跟着娘去光福铜观音寺上香,便顺便想来看看你,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转过脸又朝招娣道,“你刚才叫我千万别什么?” 招娣红了脸,赶紧道:“没什么,招娣只是叫小姐慢些走,千万别摔着了。”说罢,她暗自松了口气,谁想小姐原来是看这位筱桂仙姑娘来了,她还以为,小姐安分了没几日,一出来便又固态萌发,想来这胭脂弄……只是,她不明白的是,这位筱桂仙姑娘怎么也会在这胭脂弄的阁楼之上? “桂仙姐,你怎么会在……那上头?”宝龄此刻的疑惑跟招娣一样。 “魏老板前几日摆场子,遇到一帮地痞流氓,要挟咱们若不每个月交一笔保护费,便砸了咱们的场子,你也知道,这大半年来咱们的戏班子已是不太景气,几十张嘴都等着吃饭,哪里有多余的钱去交保护费?那帮地痞便懒着不走,连那些听戏的熟客都给赶跑了。”筱桂仙眉宇间掠过一丝黯然,“眼看就到了年关,这年怕是过不成了,还有年结的帐等着凑齐,魏老板一筹莫展,最后只好分了些碎银给咱们,叫大伙散了。” “戏班解散了?”宝龄愕然,没想到那日花园里,竟是魏家班的最后一场戏。她虽不是顾大小姐,对听戏并不怎么着迷,但也略感惋惜。 筱桂仙幽幽道:“我从小便是个孤儿,跟着师父走南闯北才算有了个家,如今又只剩下一个人了,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从前胭脂弄的管事总来请我去他那里唱小曲,我嫌那地方乱,一直没答应,只是前几日实在没了法子,才去找那管事。” “所以,你就开始在胭脂弄唱小曲了?”宝龄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筱桂仙,“可是胭脂弄这种地方,你一个姑娘……”顿了顿,宝龄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那阁楼之上似乎有一双眼睛透过纱窗,看着楼下的一切。那道眼神平静、深不见底,如一个叫人眩晕的漩涡,她心不知怎么一跳,蓦地抬头,碧绿的帘子轻轻摇晃,却哪里有人?只听筱桂仙道:“我原本也以为这样,万不得已罢了,不过……” 宝龄回过神,筱桂仙目光流转,唇边浮起一抹恬静的笑容:“他们给我安排的住处还算干净整洁,我在这儿唱了三日的小曲,不仅没有人为难我,还遇到了一个知音。” 宝龄不置可否,从殷媒婆与蒋氏的口中,她听到过些关于胭脂弄的事,那位东家仿佛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她当时还觉得幸好自己没再将连生送回去。想到连生,宝龄扭过头去。 连生不知何时也下了马车,站在漫天纷纷扬扬的白雪下,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巷子里川流不息的人群。乌黑的头发覆盖上了白色的雪,黑的更黑、白的更白。此刻,一扇门里走出几个地痞模样的男子,为首一个更是形容猥琐,晃过来,望了连生一眼,随即便笑了:“哟,这不是小连生么?真是许久不见啊,可还记得爷?” 那人的话被后头那群人阴阳怪气的哄笑声打散,宝龄听得不太清楚,却听筱桂仙在耳边低声道:“这人是大和帮的小罗罗丧彪,就是他来跟魏老板收保护费又砸了咱们的场子,要不是他,咱们戏班子也不会就这么散了。”宝龄望过去,只见连生身子猛地一颤,脊背僵硬,垂下的手指节泛着青白,于是微微皱眉走过去:“连生!”无意中碰到他的指尖,一片冰凉,细长的手指绞在一起,微微颤抖。 “咦?”丧彪惊讶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大声,“原来是顾大小姐,听说连生被你长包在顾府,原来是真的,顾大小姐,你也太小气了些,像这般标致的货色,好歹大伙一块儿分享分享,或者,若顾大小姐觉得连生伺候的不好,也可以来找我,我丧彪的功夫可是出了名的……” 啪的清脆一声响,随着这声响,连生蓦地抬起头,眼中尽是震惊的神情。丧彪的脸上被清晰地印上了五个鲜红的指印,原本得意洋洋的脸立刻变作青灰,他手下立刻有人冲过来吼道:“臭娘们,居然敢打我们彪哥!活得不耐烦了!” 宝龄举起的手就停在半空中,手心还传来用力过猛之后的刺痛感。在她的底线里,不允许有人欺负她的朋友,筱桂仙是、连生亦是。她冷冷地盯着丧彪,一字一字道:“我一个小女子,借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彪哥你,不过,九爷请我来喝茶,我看不惯他门前有条疯狗乱吼乱叫罢了。” 丧彪手下的人一时愣住,双双交换眼色,丧彪也不知在想什么,忽地笑笑:“原来是九爷的贵客,九爷的面子我丧彪当然给。”转过脸一挥手,“走!”一群人便一溜烟散了。 “宝龄,你认得……九爷?”待人都走后,筱桂仙若有所思地问。 她哪里认得什么七爷九爷的?宝龄摇摇头,“胭脂弄的东家我怎么会认得?我只是吓吓他们罢了,其实我这心里都打着鼓呢。” 筱桂仙一愣,终是扑哧一声笑了:“你呀,胆子真大。” 宝龄颇为无奈地笑笑,刚才的情况她来不及思考,只想起蒋氏说过,青莲会夺过大和帮的码头,想来这两个帮派之间,纵然不是仇敌,也很有些利益冲突。而那位九爷在青莲会的地位非同一般,如今在青莲会的地盘上,大和帮的人想必轻易不敢乱来。果然叫她猜对了。 只是没想到自己无意间的一个决定,居然勾起了连生的回忆,还让他如此难堪,她见连生雪白的牙齿死死地抵着唇,分明那么愤怒却又隐忍着,有种小小年纪不该有的成熟,心下又是歉意又是难过,不觉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没事了,没事的。” 连生抬起头看宝龄,漆黑的瞳仁里一片茫然,只觉得手指传来的温度让自己有了一丝真实感,不觉下意识地攥紧那份温暖,仿佛一松开,又会陷入一片冰冷中。 宝龄愣了一下,任由他这么握着,她只想让他不再那么害怕,给他一点点力量罢了。转过身,她朝筱桂仙道:“桂仙姐,你要千万小心。今天是年三十,我还要赶回去,过几日再来看你。” “你也是。”筱桂仙点头,低声道:“时间过得真快,已是除夕了。” 宝龄见她眉宇间隐约有些伤感,想是又想起从前在戏班子的事,心里忽然有个想法:“桂仙姐,不如……你跟我一道回家过年吧?” “跟你回家?”筱桂仙愣了一下。 宝龄笑笑:“你知道我最喜欢听你唱戏,过年自然高兴,但若少了你的曲子,岂不是美中不足?” 筱桂仙柳眉微微一扬:“你呀,明明是怕我孤单,倒说得好像自己硬要我去似的。” “都一样。”宝龄轻轻一笑,“若你来,便叫人通传一声,我去门口接你。” “咱们顾大小姐今日要听什么?”半响,筱桂仙露出一丝俏皮的笑。 “随意。喜庆一点的吧。” “好。”筱桂仙揉了揉宝龄的头发,“你先回去等我,我回房整理整理就来。” 说罢转身上了楼,穿过长长的走廊,吱嘎一声推开那厢房的门,铺着波斯流苏毯的西式长塌上,门内的人依旧半寐着,她不觉踮起脚、放轻了脚步。 只是那人还是听到了,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唇角一扬,笑容几分清澈、几分慵懒:“见完你的朋友了?” 筱桂仙停住脚步,下意识地用手撩开额前的碎发,低声道:“对不起,将你吵醒了。” “不要紧。”那人修长的手指一伸,取过红木小几上什锦盘里的一块芝麻糖,慢条斯理地剥开糖纸,剥去面上裹着芝麻的薄衣,动作很慢,手指却极为灵巧,眨眼间便露出雪白的糖心,缓缓放入嘴里,然后,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几乎透明的俄国伏特加,薄薄的唇瞬间波光流转,“你开心便好。” 筱桂仙不知那是什么酒,却知道它极烈,或许比常见的竹叶青更烈。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用烈酒来佐甜食吃,直到遇到这个人,心底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为过,反而……很好。此刻听到他的话,她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睛更亮,小声道:“夜里,我也许会出去。” 那人轻轻一笑,不问缘由、也不问要去哪,只道:“我叫人备车。” “不用!”筱桂仙赶紧道。 “你回来想必已是深夜,有人接送,我才放心。” 筱桂仙一愣,唇边浮上一丝羞涩的笑,低低了应了声,掩了门出去。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叩门。软榻上的人只从鼻腔里懒懒地应了一声。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推门而入,不过二十出头,皮肤黝黑、神情硬朗,刚要开口,那人已微微一笑道:“是不是有人送来了新年礼物?” 黑衣男子低下头道:“是,爷要如何处置这份礼物?” 那人仿佛漫不经心地道:“搁着,既然是一份大礼,总要好好保管才是。” “那送礼那边……” “如他所愿。” “是。”黑衣人无比恭敬地道,正要退下,却听自己的主子随意地道:“平野,刚才我好像听到丧彪的人在说谁活得不耐烦。” 黑衣人面无表情地道:“爷,我看,是他活得不耐烦了。” 那人挥了挥手,唇边露出一丝纯真的笑容,倒有些像个孩子耍赖般喃喃:“吵得我睡不着,现在,我得好好睡一会,别再叫人吵我。” 而另一边,宝龄坐在马车上,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睁开眼,才发觉路经一片市集。刚才原想逛逛,可误打误撞倒去了胭脂弄,此刻在车上小歇了会,顿感饥肠辘辘。她想了想,便吩咐马夫停车。那马车夫一停车便过来掀开帘子,本来低着头,眼神不经意地朝里一看,盯着宝龄的手,忽然露出古怪的神情。 拾捌、喜上加喜 正文 拾捌、喜上加喜 宝龄一怔,才发现从上马车开始,她便一直牵着连生的手,一开始她并不介意,后来一坐上马车,便有些累了,昏昏沉沉的眯了一会,此刻马车一停,她才有些回过神,几乎忘了自己的手与连生紧紧相握。 连生似乎也发现了那马车夫的目光,飞快地松开她的手,跳下马车,走了几步,却原地站着不动,似乎在……等她。 宝龄走过去,朝他微微一笑:“走吧,高兴点,今儿可是过年呢。” 坐在马车上并没留意,外头的雪似乎越下越大了。招娣替宝龄撑着伞,宝龄缓缓而行,几乎每一家摊子都要停下来看上一看。胭脂水粉、朱钗罗裙、补品药材……这个时代的商品,虽说没有现代那么豪华、应有尽有,但胜在复古之美,除了许多自古以来便有的货品,还有一些是舶来货,也就是外国货。譬如波斯的地毯、葡萄酒,日本的彩绘器皿,朝鲜的人参等等,让她不觉眼花缭乱。 招娣低声道:“大小姐,这些东西家里头都有。”心想:小姐喜欢买东西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 宝龄笑笑:“家里的是家里的,可我总不能拿家里的东西送给人吧?” “小姐买这些东西是送人?”招娣倒有些惊讶了,这位大小姐,平日里虽是挥霍无度,但何曾买过东西送人? 宝龄点点头,她将画册送给宝婳当新年礼物,别人总不能什么都没有吧?掐指一算,还有五个人。她老爹、阮氏、蒋氏、白氏,还有……阮素臣。想到阮素臣,她忽然有些头痛。送什么东西不会掉价、又不显得暧昧呢? 她想着便扭过头去看连生:“连生,你觉得你阮大哥会喜欢什么?” 连生一愣,招娣也张了张嘴。宝龄无奈道:“只是新年礼物罢了。” 连生想了片刻道:“阮大哥喜欢写字画画,送笔吧。” 笔?宝龄笑了,她怎么没想到呢?阮素臣那样的人,除了笔,还有什么更适合呢?而且,送笔看起来也并没什么暧昧之处。她于是晃了一圈,找到了一处卖文房四宝的小摊停下来。选了半天,看中了一支天鹅羽毛翎笔,不算贵重、却又不落俗套,正好很符合她心底的尺度。却听招娣道:“大小姐,您忘了,每年三十,四公子都要赶回南京去过年,此刻恐怕早已在路上了,要过了元宵才回呢。” 宝龄一愣,她怎么没想起阮素臣家在南京,是要赶回去过年的呢?这样也好,省得多事。 她正准备走,却见连生望着那支羽毛笔,漆黑的眼睛湿漉漉,掠过一丝光彩,心底一怔,便朝那白胡子大爷道:“老板,我要这支笔。” 连生抬起头,宝龄朝他笑笑:“给你做新年礼物吧。” 连生一愣,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上立刻露出一丝不自然,扭过头去,像跟谁生着闷气般地道:“我不要。” 小屁孩,莫不是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绪不佳?宝龄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若不喜欢,就丢了吧,反正我没人送出的礼物再拿回来的习惯,这样太没面子。” 将笔盒塞到连生手里,宝龄索性转过身不去看他,却看到那白胡子大爷收了钱正在整理一些收来的字画,正巧取出其中的一副书法,笔锋苍劲有力,结笔处如一弯银钩,霸气天成。写着十二个大字: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 好一个日月同光!宝龄不觉暗暗赞叹一句:“老板,这字怎么卖?” 大爷一愣,连忙将那字画卷了起来,摆手道:“不卖不卖。” “怎么不卖?”宝龄疑惑。 大爷见她装扮素雅,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便压低声音道:“不是我不想卖,而是不能卖。这幅字,是我捡来的,这字体与从前那北地的‘华北王’十分相似,也不知是出于何人之手,竟不输暮晓书院四公子的真迹!就因为这样,我只能珍藏着,不能卖。” 宝龄一怔,笑了。阮素臣的笔墨她是见过,只是没想到会有人将他与从前的“华北王”相比。而这字画上的字迹,比阮素臣更多了几分霸气。根据那本野史书所载,华北王死了也快十几年了,据说他整个族氏都被灭了,那些真迹怕是早已灰飞烟灭,若真有遗留下来,寻常人也不敢买来挂在家中,毕竟如今是“阮家皇朝”。看这老板将这它藏的那么好便知。 她便也不再多想,转身离开那摊子,找了一家饭馆吃过午饭,又买了几样首饰、几样药材,才上了马车回府。 只不过一夜一天而已,初春的第一场雪便将顾府门口蜿蜿蜒蜒的青石板路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白。大门口,祥福叔正在贴春联。右书:年年顺景则源广,左书:岁岁平安福寿多,横批就是正中央高高悬挂的那块金灿灿的牌匾:积善之家。 宝龄行至大花园之时,已听得一片话语笑声。原来是二姨太蒋氏与顾老爷布施归来,正拿着百姓送的那些萝卜、蔬菜分发给下人丫头婆子。 宝龄听得蒋氏道:“那些老百姓都说老爷是菩萨转世,说咱们顾家实在是积善之家,这不,大帅也赐了金匾来。” 原来那块金匾是大帅府“御赐”的,怪不得蒋氏一张脸比春光还明媚。回到拂晓园,宝龄小歇一会儿,祥福叔便来唤她去花厅吃饭。花厅里顾老爷正坐在大堂中央,宝龄刚坐定,便有人来报:魏家班的筱桂仙姑娘来了。 宝龄于是道:“女儿擅作主张,将魏家班的筱桂仙姑娘请来唱戏,爹不介意吧?” “哦?”顾老爷呵呵一笑,“每年过年你都有新花样,还不快将人家请进来。” 宝龄顿时欣喜地站起来,走到大门口,便看到筱桂仙从一辆旧式的黑色轿车里下来,不觉愣了愣,笑道:“桂仙姐,我正想着雪下那么大你怎么来呢,原来你有专用司机。” 筱桂仙的脸忽地红了,笑笑:“是管事正巧要出门,顺路叫人送我过来罢了。” 宝龄望过去,茶色的玻璃遮盖下,也看不清里头的人,于是笑笑:“走,进去再说。” 回到花厅,一家人已整整齐齐地坐了下来。顾老爷朝宝龄挥挥手道:“来,叫你的朋友一起坐,今儿过年,大家热闹,也不必拘于礼节。” 筱桂仙谢过坐下,众人见了她虽有几分惊讶,可毕竟是顾老爷发了话,又大约由于清晨的布施百姓反响热闹,所以蒋氏心情是极好的,只看了筱桂仙一眼,倒也没有说什么,便开始讲起那些布施的见闻来。就连宝婳也没再自己屋里头吃饭,坐在阮氏身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年,贾妈妈为她刻意打扮了一番,围上了阮氏送的丝巾,原本苍白的容颜略施了些薄粉胭脂,显得楚楚动人。阮氏温婉的笑着,虽是偶尔咳嗽几声,但并没有提早退场,反而不住地往宝龄与宝婳碗里夹菜,一时间气氛融融,窗外是白雪纷飞,屋内是一片温馨景象。只是白氏延续了一整天以来走神状,就算是说笑,也跟心不在焉似的。 筱桂仙略略吃了几口,便上去给大伙唱小曲,唱的是《富贵长春》、《天官赐福》,顾老爷也极为满意,笑道:“都说魏家班的筱桂仙一开口便能颠倒众生,平日还不觉,今日清唱一曲,果然如此。” 宝龄笑道:“爹若喜欢,我便叫桂仙姐常来府中做客。” “也好,省得你觉得家里寂寞,又寻着借口往外头跑。”顾老爷开怀一笑。 …… 一顿饭吃过已是深夜。每年三十,各家各户都有守岁的习俗,顾家也不例外。年长者守岁是为了“辞旧迎新”,而年轻人守岁是为了替家中父母祈福延年。 吃过饭,顾老爷对宝龄道:“你祥福叔已买了几大捆的烟火,待会儿你们一道去玩,到了子夜祥福就会放炮竹与烟火,你们差不多年岁的孩子,总是欢喜那些东西,每年你都吵着要看,硬是不肯睡。” 宝龄朝宝婳看去,宝婳眼睛亮晶晶的,于是她笑着应了。 阮氏似乎颇为欣慰,从旁道:“其实这过年过节的,要数你们最开心,我们是老了,要闹也闹不动了。” 蒋氏连忙道:“大姐,你说的是哪里话?今儿过年,你可不能早早地就躲进屋子里,不如去我那里坐坐,咱们姐妹好好说说话。” “我也想啊。”阮氏微微笑着道,“可只怕刚说一会话,便犯了困。” 蒋氏一愣,仿佛回过神来一般,讪讪然地笑了:“也是,还是叫老爷早点陪着大姐去歇息吧,我明日再去大姐房里给大姐拜年。” 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宝龄从他们那些对话里听出来,似乎每年除夕之夜,顾老爷都必定是在阮氏房里过夜。果然,坐了一会,顾老爷便站起来要陪着阮氏回瑞玉庭。 宝龄抬起头正好瞧见贾妈妈脸上露出一种欣慰的表情来,觉得有些奇怪,虽然她不知道顾老爷的一房正室、两房小妾,平日他去谁房里比较多些,可从那日顾老爷与她谈话说起阮氏时流露的神情来看,他对阮氏是极有夫妻之情的。既然如此,贾妈妈那表情又为何像是终于盼来了一般?也许是因为阮氏身体不好的缘故,所以顾老爷怕打搅她,便很少过夜吧?宝龄正这么想着,却听一直没有开口的白氏忽然唤道:“老爷!我有事要跟您说!” 顾老爷转过身,笑笑摆手道:“有事明日再说吧。” 白氏颦眉,微一低头,却又飞快地抬起来,脸颊不知怎么一片绯红,小声道:“我本也想着晚些再告诉老爷,可又想着,还是早些确定的好。” “究竟什么事?”顾老爷蹙眉。 “老爷。”白氏低头一笑,千般娇羞、万般妩媚,“我怕是……有喜了。” 一句话,屋子里的人全都怔住了。顾老爷双目顿时神采奕奕,一步走到白氏跟前,执起她的手:“梅珊,你可是说真的?” 白氏小声道:“这几个月我那月事迟迟不来,又喜吃酸,本来也没想到,只是今日胃里难受,想吐来着,忽然便想,是不是有了。” 白氏的话叫宝龄不禁错愕,半响又觉好笑:原来那光福铜的求子观音居然这么灵验,白氏前脚刚求,后脚便怀上了。 蒋氏已腾地站起来,本来红光满面的脸大约是来不及变化,就这么愣着,半响才挤出一丝笑:“真是恭喜三妹了。” 只有阮氏又咳嗽起来,贾妈妈急着去扶住她,她咳嗽了几声,朝顾老爷道:“老爷,这可是大喜事啊,今儿夜里,您就陪着三妹吧,毕竟是头一胎,她免不了反应大些,您在她身边总归好些。” 顾老爷便立刻吩咐祥福叔去请白朗大夫,一群人立刻众星烘月般扶着白氏回了屋。蒋氏呆呆地站了片刻,一声不响地便也朝屋外走去。 宝龄见阮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咳嗽的厉害,吃饭时略有血色的脸又变得苍白,忽然想起,若不是因为白氏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她老爹今夜应当是陪着她娘亲回屋里夫妻团聚才是,不觉暗叹一声:“娘,你没事吧?” “娘怎么会有事?”阮氏露出一丝柔柔的笑:“你三娘有喜了,娘心里高兴还来不及,若她能生个儿子给你爹,我也就放心了。好了,今儿是大年夜,你跟宝婳一同去守岁吧,待会儿我叫贾妈妈去你那儿接她。” 拾玖、守岁(一) 正文 拾玖、守岁(一) 阮氏的温柔大度,叫宝龄心里又是柔软又是难过,更是喜欢这位娘亲。 只是,宝龄倒有些替阮氏担心,阮氏一再的退让,会不会叫人骑到头上去?阮氏身子已是不好,若有一天,白氏真的生了个儿子……宝龄暗叹一声,无论如何,她会好好孝敬阮氏,不让阮氏受到伤害。从阮氏为了她刺了那玉面虎一刀起,她便在心里这么想。当然,还有宝婳。这一世,她有爹娘、妹妹三个血浓于水的亲人,比起前世破碎的家庭,不知好了多少倍,所以她更为珍惜。 宝龄回过神,见宝婳一动不动地站着,便弯下身,牵住她的手,刚想招呼筱桂仙一起去屋子里坐坐,便见招娣一脚跨进花厅道:“大小姐,阮四公子回来了,听说是积雪封了道,车子开到一半又抛了锚,南京是来不及赶去了,老爷便叫他在咱们家过年。” 宝龄一怔,宝婳已飞快地松开她的手跑出去,她一惊:“宝婳,等等!”跨出门槛便见漫天白雪下,宝婳正与阮素臣相对而立,阮素臣浅浅笑着,仿佛天地间的秀丽与高旷同时汇集于一身,而宝婳,明眸红唇,笑容嫣然,像一株空灵的白玉兰。 筱桂仙在旁道:“好一对璧人,宝龄,你居然有个这么美的妹妹。” 宝龄笑一笑,虽然那日宝婳难得一笑,已叫她心中吃惊,但在她眼里,宝婳依旧不过是个孩子,可今日宝婳蛾眉淡扫,居然是出尘的美。特别是当看着阮素臣的时候,那眸中流动的万种情意、千般美丽,怕是任谁都会动容。岂是那个骄奢跋扈的顾大小姐可比? 有一种女子,美的明朗艳丽、成熟优雅,叫人如沐春风,如筱桂仙。还有一种女子,美得楚楚可怜、不食人间烟火,叫人由怜生爱,恨不得将她揉进骨子里去。譬如,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武林外传里的白飞飞。 宝婳,便属于后者。 宝龄望了一会,见宝婳不知说了什么,阮素臣忽地侧过脸来,看到她,漆黑如墨的眸子凝在那里,表情模糊不清。宝龄连忙扭头朝筱桂仙道:“桂仙姐,咱们走吧。” 筱桂仙看了看阮素臣,又转而看住宝龄,心中似是想起什么,莞尔一笑,拉着宝龄的手便走过去,朝阮素臣与宝婳道:“我们也来看烟火。”又朝阮素臣道,“久闻暮晓书院阮四公子大名,我叫筱桂仙。” 宝龄有些尴尬,今日是大年夜,阮素臣又难得留宿,她本想避开、不打搅这对小情侣,却没想到筱桂仙竟将她拉了过去,她见阮素臣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驻了一秒,随即淡淡地朝筱桂仙笑道:“筱姑娘昔日以一曲《游园惊梦》闻名,几年前魏老板去南京摆场,家母亦是座上客。” 筱桂仙笑了:“我想起来了,原来大帅府的三夫人便是公子的母亲。” 阮素臣笑笑:“家母曾对我说,若于苏州遇到姑娘,定要再邀姑娘去府上唱上一曲。” “可惜魏家班已解散了。”筱桂仙叹息一声,随即搂住宝龄,“不过,若日后宝龄去南京做客,我倒可以陪着一道去。” 原来阮素臣的生母在阮大帅的妻妾中排行第三。宝龄正听他们说着,却没想到扯到自己头上来,见阮素臣凝视自己,她略微一愣,笑道“日后有机会再说吧。” 话虽这么说着,其实她却觉得这事不太会发生。要说机会,或许宝婳还多些。若是宝婳与阮素臣两情相悦,又没她这个“第三者”从中作梗,说不定等到及笄之后,便会做了南京媳妇。 宝龄正想着,只听筱桂仙道:“咱们别光站着了,这雪又是越下越大了,不如去宝龄的院子里吧?反正那儿也能看见烟火。”又朝宝龄眨了眨眼,“宝龄,管事叫我子夜之前必须回去,否则就落了门锁,还有几个时辰,你预备怎么招待我?” 宝龄微微一笑:“当然得好好招待你了,我先去叫招娣准备些酒菜可好?刚才你光唱曲了,也没吃什么东西,回去肚子准会饿。”顿了顿,朝阮素臣道,“一道来吧。娘吩咐过我照顾宝婳。” 阮素臣眉心微微一动,淡淡地道:“也好。” 宝龄回到拂晓园,叫招娣去厨房准备些酒菜,小圆桌摆在窗边,既可赏雪又可看烟火,一举两得。宝龄与筱桂仙坐一侧,阮素臣与宝婳坐一侧。 因为是大年夜,那厨房里的下人们也正守着岁还未睡,所以动作倒是极快,几样精致的小菜很快便摆了一桌。除此之外,还有顾家米行特质的酒醴,宝龄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这酒与现代的甜酒酿无异,入口甜腻、芳香醇厚,酒味也不冲鼻。 招娣端上来一碟花生,宝婳小心地伸出手去取,阮素臣便抓了一把放在她跟前,又细细地为她拨开花生壳,宝龄看了一眼笑道:“宝婳,自己剥的才好吃呢。呶,就像这样。”她拾了一颗飞快地剥开,放进嘴里。 宝婳看着宝龄,半响,也取过一颗来,白皙的小手上沾满了碎屑,终于剥出一颗白胖胖的花生,飞快地看了阮素臣一眼,又侧过脸看着宝龄。 宝龄赞一句:“宝婳真厉害!”然后听到招娣咳嗽一声,心中暗笑,这小妮子怕是又以为自己在争风吃醋,可她只是不想让宝婳什么都假手于人,能慢慢习惯独立的生活,这对她的病极有好处。 一颗两颗……宝婳将剥好的花生放于阮素臣跟前,眼睛明亮若星。阮素臣笑笑:“你自己吃。” 宝婳只摇头,宝龄道:“宝婳,可不可以给我一颗?” 迟疑了片刻,宝婳终于取了一颗花生递过去,宝龄接过便笑了。宝婳正在慢慢接受她,这几天她去云烟小筑给宝婳讲故事,宝婳虽然还是不与她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但看得出来,已渐渐模糊了她的存在,不再那么敏感、惧怕。 想要一个人接受自己,必须让她习惯自己的存在。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那道距离,似乎正在慢慢消失。阮素臣说的对,只要真心,总会感觉到。 筱桂仙望着他们三人,提议道:“有酒有菜,却没有节目,不如,咱们玩行酒令吧?” 宝龄见筱桂仙面色酡红,似乎心情不错,也不忍扫她的兴,何况四个人这么干坐着等到子夜实在无聊,于是想了想道:“我有个新的玩法。我且说出来,你们听听行不行。” 她见阮素臣与筱桂仙都未开口反对,便道:“规矩是这样的,我们四个加上招娣是五个人,拿五颗骰子来,由最先一人摇,总共摇出多少点只能自己心中知道,然后,由摇骰子的人指定一人开始报数,五个人便从五点开始,顺时针逆时针都可,若喊到摇骰子的人手中的点数,便要受罚,喝酒表演都行。” 接着,宝龄将细节又讲了一遍。因为有五颗骰子,最小的点数便是五,最大的点数是三十,第一个人可以报一至三个数,第二个人可以根据心中猜测是否到了点数而选择继续往下报或返回,若返回,则由前一人继续报数或再返回,但每个人只可返回一次,掷骰子的人不可喊返回。每结束一局便拿掉其中一颗骰子,譬如说,五颗骰子之后便是四颗,相对应的,数字大小都会改变。 这是宝龄前世与同事在酒吧、ktv经常玩的一个游戏,输了的人喝酒,这个游戏有趣在可以根据人的情绪变化猜测是否即将要到达点数,但心理素质好的人可以临乱不惊,装出很轻松地样子报出一大串数字,让下一人以为离目标还很远,便中了招。 宝龄说完,屋子里有片刻安静,还是招娣忍不住先开了口:“大小姐,我、我不会!况且我一个下人怎么能跟公子小姐一道……” “学学就会了呗。”宝龄道,“快,你先去找骰子。” “哪里有骰子?”招娣嘟囔。 宝龄微微一笑:“你现在去下房瞧瞧,准有。” 今天大年夜,她不相信那些下人会早早地睡了。果然招娣不一会便拿了骰子来。 “谁坐庄?”宝龄问。 阮素臣从宝龄手中取过骰盅,摇过,看住她。 “从我开始?”宝龄愣了一下,想了想道,“五六七。” 接下去是筱桂仙,她细眉一挑笑道:“。” 招娣扭捏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报了个“十”。 轮到宝婳,她却默不作声。阮素臣柔声道:“宝婳,你报个数,我便奖你一颗玻璃珠可好?” 宝婳乌黑明亮的眼睛闪了闪,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努力地张开嘴,脸色绯红,良久,用很轻很轻地声音生涩地道:“十一。” 宝婳的出声让众人都很惊喜,阮素臣朝她鼓励地笑笑,侧过脸,悠然地报了三个数。十二、十三、十四。 宝龄目光一转道:“返回。” 阮素臣微微一愣,随即唇边似乎浮上一抹笑意,拿起身边的酒盅淡淡地道:“我输了。”他打开骰盅,原来摇的是五个三,十五点。摇骰子的人不能返回,所以输了。 有了第一局,接下来便容易许多,第二局是筱桂仙输,她唱了一首小曲,众人听得如痴如醉。第三局是招娣输,她急的跟什么似的,在宝龄的催促下才跳了个不知什么舞,生硬笨拙的姿势逗得众人会心一笑,连宝婳眼中都有了笑意。 第四局宝婳输。宝婳往阮素臣身边靠了靠,宝龄索性道:“宝婳,你若表演一个节目,你四表哥再送你一颗玻璃珠。”顿了顿又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么,等宝婳看懂了那本画册,便说给我听,不如你说说那画册里的故事给大伙听吧?” 她观察许久,发现那玻璃珠对宝婳来说极具说服力,果然宝婳看看阮素臣,在阮素臣微笑点头之后,她缓缓开口:“小王子的家很小,陪伴他的只有一朵小玫瑰……” 虽然只是简短又稍显混乱的一小句话,但足以让宝龄开心:“宝婳说的真好,宝婳,你喜欢小王子么?” 宝婳眼睛亮晶晶的,露出一丝羞涩。宝龄笑了:“咱们宝婳就是那朵小玫瑰,以后一定会遇到你的小王子。”边说边 宝贵双全第6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7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7部分阅读 朝阮素臣看去,正好阮素臣也抬起头来,目光相撞,他眼底有一抹深邃的情绪,淡淡道,“下一局,到谁坐庄?” 就这么玩了几局,不知是不是甜酒实在口感极佳,宝龄不觉已喝了好几杯,头晕晕的,情绪却越来越高涨,仿佛穿越而来便没有再如此轻松过。她仗着前世玩过,逃过了几局,却终还是输了一局。 “宝龄,咱们可都输过了,轮到你了,你是要罚酒还是……”筱桂仙也喝了不少酒,脸色绯红,目光晶莹。 宝龄开始有些飘飘然,在她前世的教训中,若再喝下去便要醉了。她托着腮,望着窗外渐止的白雪,不知是不是由于酒精的作用,心中顿时感慨万千,恍惚一笑:“我唱首歌吧,叫……被遗忘的时光。” 这是宝龄前世最喜欢的歌,特别是看了《无间道》之后。那歌词,蔡琴那深幽、柔转的嗓音,如同走入一条幽静的胡同深处,叫人深深着迷。她吸了口气,靠在窗台上唱。 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 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 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慢慢地浮现在我脑海。 那缓缓飘落的小雨,不停地打在我窗。 只有那沉默无语的我,不时地回想过去。 …… 往事流年扑面而来,几乎将她吞没。时光隧道里,她一转身,便只是一人而已。那些亲切的容颜,全不见了。 贰拾、守岁(二) 正文 贰拾、守岁(二) 屋内一时静谧无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积雪打在树叶上的滴水声。一曲唱罢,筱桂仙首先打破沉默:“宝龄,你唱的是什么?不像一般的小曲。” 宝龄吸了口气才回过身道:“在桂仙姐跟前倒是班门弄斧了。” “不。”筱桂仙连忙摇头,真挚地道,“真好听。”不知想到什么,眼神一亮道,“你以后教我唱好么?” “好。”宝龄点点头,扭头便发现宝婳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而招娣则张大了嘴,只有阮素臣,漆黑的眼眸明亮深邃,若有所思。 宝龄心里咯噔一下,尽量掩去脸上异样的情绪,飞快笑一笑道:“屋子里挺闷的,我出去走走。”说罢也不看众人的表情走出屋去。 初春的第一场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有树叶被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响声。夜已深,从远处传来依稀的欢声笑语提醒宝龄,此刻,是万家团圆的除夕之夜。宝龄环抱着双手,缓缓地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下来,她记得小时候每年大年三十,外婆总会包上一大匾的饺子,吃完饺子,她就会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放地老鼠、穿天猴。外婆过世之后,每年除夕夜,她跟母亲吃过饭,便一起看春节联欢晚会。后来,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同事,总是一大帮人聚在一起,唱k,打牌,守着大屏幕倒数最后十秒。 她总以为那样的日子会一如既往的过下去,一直到遇到心仪的男人,结婚、生子。然而现在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改变了,改变的很彻底,不留一丝痕迹。 “宝龄,你怎么了?”筱桂仙见宝龄一声不响地出去,便跟了出来,然后看见她坐在石阶上,不知在想什么,神情不似以往那般,仿佛变了一个人。 宝龄回过神,摇摇头:“没事,喝了点酒,有些气闷罢了。” 筱桂仙盯着宝龄,半响,凑到她耳边道:“那个人,阮四公子,就是你的心上人吧?” 宝龄心里咯噔一下:“什么?” “你呀,崩装蒜了。”筱桂仙指尖在宝龄额头轻轻一点,“我虽然不知道你一个月前为何会离家出走,但记得那之前有一次,你跟我说过,爱上了一个人,可是,却看不透他,那日你看起来很苦恼,像只迷路的小白兔似的。我从来都没见过你那副模样,所以我知道,你一定很喜欢那个人。” “是么?”那些关于顾大小姐的往事,宝龄只得模糊不清地应了声。 筱桂仙点点头,柔柔一笑:“后来,我听人说你为了阮家的四公子轻生,我才知道,原来你喜欢的那个人便是与你那青梅竹马的四表哥。”顿了顿,关切地望住她,“宝龄,你是不是还放不下他?” 宝龄一愣,原来筱桂仙以为她刚才看到阮素臣与宝婳的亲密而心里难过,所以才一个人跑了出来,不觉苦笑,也许是受到父母不幸福的婚姻影响,对于爱情,她一直持着观望态度,顺其自然便好。何况阮素臣根本不是她的菜,她哪里会触景伤情?只是,她心底的那些事,不能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说,没人知道她的过去,没人了解真正的她,在这里,她是另一个人,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不能坦诚的与人分享,这种感觉,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是有多……寂寞。 她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却听得筱桂仙唤了声:“四公子!”然后,她侧过脸便看见一角银白色暗纹的衣摆,在她身边微微停住,留一小段距离。 筱桂仙莞尔一笑:“不觉都快子夜了,我该回去了,宝龄,我会常来看你。” “我送你。”宝龄刚想站起来,却一阵眩晕,又跌坐下去。 “小心。”筱桂仙虚扶一把,笑,“你们顾家虽然是大,可我还不至于迷路,你当我是小孩子不成?”说罢朝宝龄挥挥手,又朝阮素臣微微点头,转身离去。 筱桂仙走后,不知道是由于那米酒后劲重,还是因为出来吹了风,所以酒劲便上来了,宝龄只觉得脑袋越来越沉,脸颊也滚烫滚烫的。扭头看看,身后那雪白的衣摆依旧纹丝不动。她索性低头将脑袋埋在双膝之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地听到仁福堂那巨大的摆钟当当当的敲了不知多少下,然后,是嘭地一声,瞬间,漆黑的夜空忽然犹如白昼一般明亮。宝龄蓦地抬起头,便看到满天的烟火瞬间绽放,阮素臣离她不过伸手之间,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绚丽的光芒,她一时有些怔忡,模糊地笑笑:“放烟火了!宝婳呢?” “睡着了。”阮素臣居然也坐了下来,雪白的衣裳沾上了雪泥,他却似丝毫不在意,“她一直都睡得早,这个大年夜大约是最晚的了,今晚,她很开心。” 宝龄点点头,她当然看得出来,宝婳今天与平日是不同的:“她开心就好。” “你呢?”阮素臣忽然缓缓地吐出两个字。 “我?”宝龄不想他会突然问这么个问题,愣了一下道,“我怎么了?” “你开心么?” “我……”宝龄抬起头,烟火不知何时已放完了,大雪初晴,天井上方一片窄窄的蓝紫色天空中,尽是宝石般闪烁的星辰。她想起她居住过二十七年的那片城市的天空,霓虹灯太亮、污染太严重,并没有此刻这般清亮广阔,然而,却叫人如此怀念。她开心吗?突然告别了二十七年以来熟悉的世界,这一个月来,她表面云淡风轻,只是环境所逼罢了。她将自己原本的性格、生活习性,都压抑起来,戴上面具,开始另一个人的生活。怎会开心?但,若她没有穿越而来,便已经死了,有多少人能拥有重活一次的幸运? 宝龄许久没有说话,阮素臣侧过脸,良久道:“记得我刚来的时候,宝婳才五岁,胆小、不爱说话,后来,我告诉她,只要她开口说一句话,就给她一颗玻璃珠,只要她在十六岁生辰之前集满一百颗玻璃珠,就满足她一个愿望。她很喜欢那些玻璃珠,慢慢地开始说话,哪怕只有一两个字,我也会鼓励她。她一直拿那罐玻璃珠当宝贝,所以那日你杂砸碎了那只玻璃罐,玻璃珠掉的满地都是,我会生气。” 好像是解释什么。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此刻的阮素臣轮廓柔和、脸颊微红,连眼睛都有湿润之意,竟是特别……温柔。 宝龄头痛欲裂,努力地撑大眼睛。原来那罐玻璃珠居然有这样的典故,怪不得宝婳拿回玻璃珠的时候才会那样盯着她看,怪不得招娣说,她变着法子欺负宝婳,阮素臣看不过去曾说了她几句。宝龄不知道阮素臣为何突然讲起了这件事,听见“自己”的恶劣行为,不免有些难为情,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道:“那玻璃珠已经满一百了吧?” 阮素臣点点头:“过了年便是宝婳十六岁的生辰。” 原来如此,所以宝婳今天开起来很不一样。宝龄微微一笑:“不知宝婳许了什么愿。” 阮素臣仿佛不经意地道:“你希望她许什么愿?” “我?”宝龄笑了,这个问题很奇怪,宝婳有什么愿望,她怎么会知道?她扭过头看着阮素臣,阮素臣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氤氲着谁也看不懂的情绪,她只觉得眼前事物都虚晃着,笑一笑道:“我好像醉了。” 阮素臣没有等到宝婳的回答,却见她弯弯扭扭了一会,软绵绵地倒下来,他一怔,仿佛没有任何思考便伸手挽住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见她皱了皱眉,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唇边浮起一抹无奈地笑,仿佛喃喃般道:“你是真的醉了,还是已不愿再说?” 他站起来,轻柔地扳住她的肩,又将手伸到她背后,便听见贾妈妈的声音传过来:“二小姐……” 他眉心微微一蹙,将宝龄的身子靠在墙上,转过身去,贾妈妈已走进天井。见了地上的宝龄,贾妈妈神情变幻莫测,随即道:“四公子,我来接二小姐。二小姐莫不是睡着了?” 阮素臣点点头:“劳烦贾妈妈了。” 贾妈妈皱皱眉:“要不是太太吩咐我晚些来,也不会如此,这天虽说过了立春,终究还是凉的,要是再染上风寒可就……”一边说一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道,“四公子也该回青云轩了,大小姐自会有人照顾。” 阮素臣笑笑:“这就回去。” 贾妈妈仿佛舒了一口气:“我将二小姐叫醒,咱们一块儿走。” 贾妈妈进屋后,阮素臣凝视宝龄片刻,忽然轻轻将她抱起来,缓缓走到一间亮着微弱灯光的屋子前,扣了扣门。 宝龄是真的醉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迷糊了多久,只觉得落在谁软绵绵的怀里,那人有淡淡的芳香……然后,是谁在叫她,轻轻扯她,瘦弱地胳膊使劲地搬动她,她下意识地拽住,只想找个支撑点站起来,不妨却拉着他哗啦一下倒下去,然后,她又睡过去。 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母亲叫她:“龄龄,醒醒,快醒醒!”她鼻子一酸,不知怎么就哭得稀里哗啦,抱住她叫:“妈妈,别走!妈妈!我不要做什么顾宝龄,我只要做你的女儿!” 被滚烫的液体灼伤,她腾地睁开眼,便看到一张青涩俊秀的容颜,顿时怔住。她分明记得刚才在跟阮素臣说话,怎么会变作了连生?而且,她还像只八爪鱼一般抱住他,手指几乎要掐到他骨头里去。 连生似乎也被她忽然睁开眼睛吓住,愣愣地盯着她的脸,明亮的眼睛里尽是震惊。 宝龄猛地缩回手,往脸上一摸,立刻呆住。她记得梦里见到了母亲,哭着抱住她,好像还喊了什么,没想到竟是真的哭了,还哭得满脸是泪。 连生望着宝龄,无法形容心底复杂的感觉,她刚才说了什么?是自己听错还是…… 而宝龄此刻也在反复思考刚才梦里的情景,得出一个自己也不愿相信的结论,她刚才似乎真的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观察连生的神情,半响道:“连生,你陪我说会话吧。” 连生没有出声,却慢慢沿着墙角坐下来。宝龄平复了一下情绪道:“我刚才,说了梦话?” 连生不置可否地看着她,仿佛在思考要不要说出来,良久才道:“你叫妈妈,你说你不要做……顾宝龄。” 宝龄望住连生,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连生,如果我说,我谁也不是,我是来自于几百年之后的人,你……信不信?” 连生猛地抬起头,抿了抿唇,仿佛回想起什么,眉心微微纠结,在宝龄以为他会觉得自己又在耍他,然后掉头就走的时候,他却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地吐出一个字:“信。” 这回轮到宝龄愣住了,为了掩饰刚才的那句梦话,她才问了这么一句话,原打算当连生吃惊之时,再跟他说是个玩笑罢了,反正从前的顾大小姐也喜欢捉弄他,没想到他居然……信她。 她张张嘴:“为什么?” 连生默不作声,只是专注地看着她,她被他盯得脊背发毛,胡乱地道:“别说我了,说说你吧。” 贰拾壹、默契 正文 贰拾壹、默契 宝龄不过想转移话题罢了,没想到连生咬着下唇,沉默半响,幽幽地出了声:“我三岁那年爹就因为村子里的一场瘟疫死了,娘带着我沿街乞讨,几乎没有一顿饱饭,不久也得了重病,临终前将我交给舅舅抚养,一年前,舅舅赌钱欠了债,送我去胭脂弄还债。”身子轻轻地一颤,眼底露出一种惊惧、又隐忍的神情,“那天在胭脂弄遇到的那个丧彪,就是我第一个……客人,不过我死命挣扎,还咬了他一口,结果被人关起来,他们威吓我说,再不识相就带我去见九爷,直到……”他飞快地瞄了宝龄一眼,又别过头去,“直到那一天我突然被放出来,管事的告诉我,有人愿意出大价钱买下我,以后我不用再见其他的人,我被他们带去前厅,就看到……顾大小姐。” 宝龄一愣,敏感地发现,连生用了“顾大小姐”四个字,而不是“你”。不过她并不作声,只是由他说下去。 “我以为能暂时逃脱厄运,没想到那只是开始。”连生迷离的眼底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我根本不认得什么顾大小姐,可是她像跟我结了仇一般,百般的折磨我。那段日子直到她自尽还没有结束,我被那殷媒婆带出来,说我生是顾小姐的人,死了是顾小姐的鬼。然后……然后你都知道了。” 宝龄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见连生胸口起伏,显然回想起那段不堪的往事,心中极不平静,于是低低地唤:“连生。” “嗯?”连生怔了怔,侧过脸。 “以后不会了,我保证,以后都不会了,你不用沿街乞讨,不用餐风露宿,更没有人会逼迫你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宝龄柔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你会好好的。” 家?这个温暖又陌生的字眼让连生蓦地一怔,抬起头来望住宝龄。自从她醒来之后,眉宇间便与他从前看见的不太一般,可他除了迷惑,仍是不安,而此刻,他却觉得她眉宇间的阴郁与桀骜不驯竟像从不曾存在过,没有厌恶、没有轻蔑,甚至也没有一丝同情,仿佛乌云后的晴朗天空,温暖清澈,也彻底散去了他心底最后一丝疑惑。半响,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嗯!” “对了。”宝龄微微一笑,“珠算难不难?” 连生摇摇头,又点头:“心诀记熟了便没那么难了。” “其实算盘还有首儿歌呢。”宝龄仔细回忆了一下,“长方框里一条梁,串串珍珠里面藏,珍珠跳上又跳下,千变万化似魔方……珠算心法也有比较简单的速记方法,譬如说三下五除二,你可以记作……” 连生偏过脸,听得很认真,他的眼睛像是装满了月光的湖水,恬静又专注,然后,唇边不经意地浮上一抹微笑。可能连连生自己也不曾发现,他在笑,而且对象还是这个他一直视如蛇蝎的顾家大小姐。宝龄望着他的笑,有一刻怔忡,她从未见过他对自己笑,每一次见她,他总是剑拔弩张的,后来进了青云轩,他也没给过她好脸色看,她一直把他当做一个倔强骄傲的小屁孩罢了,而这一刻,她发现,他笑起来居然那么好看,分明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蕊,却又像是已开到最繁华处的肆意绽放,青涩中夹杂着一丝……灼人的美。 如果说阮素臣是清澈温柔的月光,那么连生便是初升的太阳,她相信,他很快便会耀眼的叫人睁不开眼。 不知聊了多久,宝龄隐约觉得与这个少年从这一刻开始,有了一种全新的默契,就像他明知她就在跟前,却会下意识地将她与顾宝龄区别开来;就像她分明应该纠正他,摆明自己的立场,但却任由他这样一般。 她安慰自己,连生是她身边的人中,唯一一个与顾家并没有太多牵系的人,就连他留在顾家,也是她的安排,所以在他面前,她微微放下了戒备、摘下面具。也许,她真的需要这样一个人,或者说,这样一个……朋友,让她可以做回片刻的自己。 而连生,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与他聊过天,不把他当做一个任人驱使的下人、一件玩物,平等的、坦然地与他说话,他感觉连四周的风都是轻的,钻进毛孔,让僵硬的身体渐渐松弛,让戒备冰冷的心渐渐温暖,就如同,那日她拉着他的手,传来的温度一般。 宝龄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中午。她抚着额头,依然觉得口干舌燥、眩晕目晃。幸好招娣很快给她端来了醒酒汤,她喝过才微微舒服了些,于是问招娣:“你昨天什么时候睡的?还有,阮……四表哥跟宝婳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一切,她完全想不起来了。 招娣道:“四公子见我困了便叫我去睡,他与二小姐何时走的倒真不晓得,不过,后来半夜我醒了一次去解手,就看见……” “看见什么?”宝龄敏感地抬起头。 “看见您与连生在外头,您拉着连生,结果……结果两个人都摔在了地上,我本想出来扶您的,可又见连生二话不说就将您拉了起来……”小脸微微一红,招娣倒说不下去了。当时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连生原本应该恨小姐才对,可昨儿她看见的那一幕,又好像分明不是那样的。连生将小姐拉起来,又让她靠在自己肩上,然后一动不动地坐着,生怕吵醒了谁一般。她觉得整颗心都在跳,连忙躺回床上,盖起被子睡觉。 “是这样?”宝龄张张嘴,一片茫然。 她好像记得躺在谁的怀里,那人有很淡很淡的芳香,只不过她迷迷糊糊,以为是做梦罢了。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她实在难以想象,连生看似消瘦无比的身体,居然有这样大的力量。心里忽然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连忙道:“你听到我跟连生说什么了?” 招娣摇摇头:“我在屋子里,隔着窗,只看见您好像在说话,却听不清。” 宝龄长长地舒了口气:“其他人都醒了么?” “都醒了。原本大年初您跟二小姐还有两位姨奶奶是都要去给老爷太太请安的,可昨儿那位徐大夫已确诊三姨奶奶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所以老爷便免了所有人的礼,在翡翠园陪着三姨奶奶呢,太太与二姨太都在。” 宝龄眉毛挑了挑,白氏果真有了身孕,还是三个月,怪不得她那么喜欢吃酸梅。可一般来说,这个时代母凭子贵,做人老婆的对自己的月事应极为敏感才是,白氏居然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却直到现在才有所察觉,昨天还去观音庙求子,是不是太迟钝了些?是白氏的月事本来就不准,所以疏忽了,还是白氏为了保住胎儿,故意隐瞒了一些时日? 宝龄思忖间,忽地道:“你刚才说,确诊三娘有喜的是哪位大夫?” “徐大夫,安康堂的徐瑾之大夫。” “为什么不是白朗大夫?” “白朗大夫可不止咱们一家,光这苏州也兼顾好几户人家呢,听说是去了常州出诊,要一个月才能回转呢。”招娣道,“老爷等不及了,三姨奶奶也觉得得立刻看看才好,于是叫碧莲去寻个大夫来,碧莲便寻了这位徐大夫。” 宝龄沉默片刻,朝招娣道:“去将我昨儿买来的那些礼物分开包好,叫人搬去翡翠园,我想去看看三娘。” 翡翠园里,白氏正披着银鼠褂半倚在床上,碧莲给她端来山药乌鸡汤,她只喝了一口,便搁在床边的小几上,细眉一挑道:“你是怎么跟厨子说的?那么咸的汤,是不是想咸死我?” 碧莲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来:“三姨奶奶饶命,三姨奶奶饶命,碧莲这就叫他们重做去!”说罢慌慌张张地出了门。 “什么死不死的。”顾老爷正坐在床头,此刻蹙蹙眉,语气却极是温柔:“这山药乌鸡汤,最是补血安胎,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白氏这才娇嗔地道:“哪里是耍小孩子脾气了,我都快是做娘的人了。”一手摸着那还看不出一点端倪的肚子,眉宇间尽是骄傲之情。 一旁的蒋氏面无表情,眼底却一闪而过的不削。只有阮氏柔声道:“梅珊,若你吃不惯这些,我房里还有去年老爷从广东带回来的血燕,不如,我叫厨子拿去炖了,给你送来?” 白氏看了阮氏一眼,笑笑:“有劳大姐了,不过您都说那些血燕是去年的,虽说刚过了年,也不过个把月,但这事儿谁说得准?要是坏了,我倒无所谓,只是怕肚子里那个有个闪失,到时大姐的一番心意遭人误解那就不好了。” 宝龄一脚踏进门槛,正巧听见白氏的话,见阮氏神色略微黯淡,却只是垂下头去并不作声,不觉有些气恼,轻轻挽住阮氏,一笑道:“娘,既然三娘不要,您便自个儿吃吧,三娘如今肚中有喜,这些东西,自然有的是,倒是娘您该多补补身子。爹,您说是么?” 顾老爷一见了宝龄,神情本是喜悦,此刻听了宝龄的话,更是欢喜,呵呵笑道:“是啊,媛贞,你身子本就弱,既然是我送你的,自己怎的不吃?你瞧女儿倒是懂得心疼你了。” 阮氏温和一笑,拍了拍宝龄的手背:“宝龄本就是个孝顺的孩子。” 白氏眼见分明本应围绕着她的重心,都转向了阮氏与宝龄,细眉微微一蹙,看了宝龄一眼,虽到底没再说什么,却也不如平日那般见了她便脸上开了花,喊她“宝龄”,熟稔亲热得跟什么似的,只是随意地应了句:“原来是大小姐来了。” 母凭子贵,果不其然,宝龄想。只是,白氏肚子里还不知是男是女,似乎太过高调了些。 倒是蒋氏,忽然与宝龄亲热起来,朝着她笑得极为柔和:“宝龄啊,怎么起得那么早?昨儿不是守了岁么。你这个年纪的姑娘,就应当多睡会。” “都过中午了,哪里还早?”宝龄笑笑道,又吩咐那些下人将自己买的礼物拿进来,朝阮氏道,“娘给女儿的那些银两,女儿擅自做主给爹娘还有两位姨娘买了些东西。” 宝龄给顾老爷买的,是一些疏理气结的药材:“爹日日忙碌,肝火难免旺些,用来熬汤,可祛邪清热。” 顾老爷含笑道:“你这丫头,我看,你的意思是叫爹日后舍不得骂你吧?”话虽这么说,脸上却是红光满面。 送给阮氏的是一匹苏州真丝缎。她只觉得阮氏平日的衣着都太过素净了些,故此选了一匹鹅黄|色的,鲜艳温暖,又不会过于鲜艳。阮氏很是满意,比照在身上,脸色也红润了些,随即从怀里拿出一封红包递给她:“乖。” 送给蒋氏的则是一只银手镯,虽不是极贵重之物,但上头雕刻着“富贵满堂”四个字,很是讨喜,蒋氏不知是真的爱极,还是别有原因,总之接过之后便直说好看,更是立刻便戴在了手上,自然,也少不了一封红包。 最后轮到白氏。宝龄买的是一串白玉珠,晶莹剔透,很是可爱。白氏叫碧莲接过去,宝龄道:“三娘,这玉并非上等的羊脂白玉,可却也能静心安神,保佑三弟平安吉祥。” 贰拾贰、新形势 正文 贰拾贰、新形势 白氏愣了一下,似乎还不明白宝龄口中的三弟是谁,一旁的顾老爷已大为满意地点头道:“好!宝龄,但愿你三娘真能为你添个三弟!” 白氏一下反应过来,见顾老爷微笑地望着自己,脸颊立刻飞上两朵红云,终是扑哧一声笑了:“碧莲,还不快给大小姐沏茶!”说罢,又从怀里拿出一封红包来塞在宝龄手中。 宝龄略微一掂,那封红包似乎比阮氏与蒋氏的都来得厚重,只听白氏道:“宝龄,你可要拿好了,日后等你出了嫁,便要给弟弟红包了。” 宝龄但笑不语。 白氏又道:“说起来,咱们宝婳过了年便是十六了,宝龄也该十八了吧?毕竟女大当嫁,也不知道老爷会给你们准备怎么样的好人家呢。” 宝龄一愣,微微皱眉,白氏怎么突然提起她与宝婳的婚事来了? 一直未接过白氏话语的蒋氏此刻却开口道:“这事儿倒不用老三你操心,老爷太太自会定夺。” 白氏一笑,妩媚如丝的眼角微微翘起:“瞧二姐说的,宝龄与宝婳的终身大事,不就是咱们大伙的事么?” 蒋氏张了张嘴,不知是不是白氏从未拿话堵过她,所以愣在当场。 宝龄记得她刚醒来的第一日,白氏便是跟着蒋氏来自己屋里的,那时候的白氏,极会察言观色,顾老爷自不必说,余下的无论是顾家的正房太太顾太太阮氏,或是当家的二姨太蒋氏,还是她这位有老爷撑腰的大小姐,白氏都是表现的滴水不漏,当然,乖巧顺从的人暂时总归好过些,蒋氏或许心里头并不拿白氏当回事,但也不算为难她。然而仅过了一月有余,形式却开始了变化。 其实宝龄也看出来白氏从前那样巧言慎行,无非是因为自己在顾家位列最末,又一无所出罢了,如今却不同往昔了。别说是从来便柔善好欺的阮氏,哪怕是当家的蒋氏,或许她都不必放在眼里,日后这当家是谁,还指不定呢。 果然,利益联盟最容易结合,也最容易瓦解。 阮氏见蒋氏与白氏互相盯着彼此,连忙笑一笑打圆场:“女儿家的终身大事虽是耽搁不起,但也急不得,这事儿,我还得跟老爷好好商量商量。” 顾老爷也道:“嗯,我顾万山的女儿,婚姻大事,怎能草率?”此事才算不再提起。 时逢过年、又是白氏有喜,听说商会也即将扩建,顾老爷看起来心情大为舒畅,又说了一会话,他才叫白氏好好歇息,众人这才一一离去。 穿过大花园时,宝龄瞧见祥福叔引着一个二十多岁模样的年轻男子朝他们缓缓走来,宝龄与他们打了个照面,祥福叔道:“大小姐,这位是徐大夫,老爷安排他暂住客房,也好方便给三姨奶奶调理身子。” 宝龄朝那徐大夫点头微微一笑,那徐大夫看似颇为腼腆,目光一触,便立刻低下头去。 因为过年,所以宝龄并不需要去青云轩,也算是放了假,吃过饭,回到拂晓园稍作休整,便已是天黑。招娣端了水来,她正洗脸。却没想,拂晓园来了客人。 蒋氏笑容盈盈地跨进门来,倒叫宝龄有些错愕,放下手中的帕子道:“二娘怎么来了?” 蒋氏笑笑,扬了扬腕上的银镯子道:“二娘是来谢谢你的礼。” 宝龄吩咐招娣沏茶,又请蒋氏坐下,才道:“也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只讲个心意罢了,都是一家人,二娘若要言谢,便是见外了。” 仿佛是宝龄的话叫蒋氏觉得很是中听,蒋氏的笑意更浓:“说的是,万事都讲究个心意,这心意才是最金贵的。我与你娘虽并非近亲,但也算是本家,要不是表姑夫姑母早亡,你娘被送给阮家抚养,咱们姐妹说不定自小就常会碰面,若是这般,你我姑侄之间想是更亲近些。” 宝龄原就对蒋氏的突然造访目的不甚明朗,此刻见她又讲起了那串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的关系,心中一凝,抬了抬眉,只是笑着,并不说话。 蒋氏却似乎心中早已有了一套说辞,顿了顿便接着道:“宝龄,上次的事,你心里头可别怨了二娘,二娘原是听了伙计一面之词,怕那连生背景太复杂,想想这么大个家,要是出了什么纰漏可不得了,于是叫人去查了查,没想到竟查出来那连生与你……”神色略显尴尬,“其实二娘也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如今你已懂事了,万万不会胡来。只是,那日正巧与你三娘说起这事儿,你三娘说连生那种身世的人,心里鬼点子多着呢,进咱们顾家也不知是个什么目的,保不准是别有用心,我同她说,连生留下是老爷的意思,我也做不了主,可她却说,二姐你要赶他走还不容易,我问她,她便说,老爷最疼的是宝龄,只要宝龄有事,老爷便万万不会再留下连生,我一时心中乱也拿不定主意,便一时糊涂听了你三娘的话,那日听说你落了水正洗澡,便告诉连生你有事找他……” 蒋氏的一番话,让宝龄不觉挑了挑眉梢。按照蒋氏所说,这一切,应该都是白氏安排的了。她虽知道白氏对此事不可能不知情,但对蒋氏如今所说也不置可否。转念一想,心中便是了然。蒋氏来找她,跟她“推心置腹”,句句诚恳,却貌似无意地说起那事儿是白氏想出来的,表面是像是心生悔意,道歉来了,其实,却更像是挑拨离间。一边拉拢自己与她的关系,一边叫她对白氏心生芥蒂。 蒋氏为何这么做呢?目的再明显不过。如今白氏肚子里有了子嗣,大为得势,蒋氏大约从白氏昨日的态度来看,也隐隐觉出不妙,只可惜蒋氏并没有子嗣,于是便来拉拢与她有些亲缘关系的宝龄。宝龄虽是个女子,但终究是长女,又受顾老爷宠爱,何况宝龄的生母阮氏虽贵为正房,却自顾不暇,从不管事,蒋氏若想找个依靠,宝龄自是最好不过了。 宝龄虽心中有了计较,却并不表露,只是故作惊讶道:“原来是这样。” 蒋氏很满意宝龄的表情,长叹一声道:“老三进门才不过一年半,我总念着家和万事兴,又见她虽年轻,但平日却挺乖顺的,所以对她好些,如今想想,她竟是早存了心眼,你瞧瞧,平日她是怎么对大姐的?那个低眉顺眼、花言巧语的,大姐心善,哪经得起她这般?对她自然跟亲姐妹一般。可昨儿呢?那话说得连我都为大姐不值,论资排辈,她是最晚进顾家的,如今不过肚子里有了,就这般那般的,日后若是生个儿子,怎还会将你娘,将你跟宝婳放在眼里?” 宝龄沉默半响道:“二娘是想叫我去找爹说说这件事,还是去翡翠园找三娘?” 蒋氏本也存着这样的意思,可却没想到宝龄直截了当就说了出来,反而有些木然,笑容满面的脸顿时一愣,讪讪然道:“这倒不必,就是叫你心里有个底,有时候,你不招惹人,人要招惹你,所谓防不慎防便是如此。大姐是菩萨心肠,我这个做妹妹的是怕她受了气也不说,憋在心里,更是难受,她那身子哪里经得起刺激?你是咱们顾家的大小姐,是大姐嫡亲的女儿,你若不帮她,还有谁能帮她?” 宝龄微微一笑:“二娘放心,若是有人对娘不利,我绝不会姑息,更不会叫娘受委屈,至于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提,二娘也不必耿耿于怀。天色不早,二娘还是早些歇息吧……招娣,送二姨奶奶。” 蒋氏颇有几分尴尬,她本以为来找宝龄这么一说,按照宝龄的性子定然不会待见白氏,就算不在老爷跟前告白氏一状,也会记恨上白氏,这位大小姐虽毫无城府,但闹事的本事却是一流,何况还有老爷宠得不知天高地厚。那连生的事虽是自己想出来,但白氏也逃脱不了干系,何况无凭无据,谁也说不清,若是宝龄跑去找白氏,与白氏争执一番,指不定还会动了手,那白氏肚子里那块肉说不定就会……却没想到宝龄居然似乎并不打算追究。 蒋氏第一次觉得宝龄不像是吓坏了所以从豹子变作了猫,反而像是变得有些难以琢磨了。不过她转念一想,自己的第一步计划虽然流了产,但如今之计也唯有拉拢宝龄才不至于孤军作战。于是站起来笑一笑道:“那好,二娘就不打搅你了,对了宝龄,按照规矩,大年初二的,你爹生意场上的人总会来拜会,男人谈男人的事,本也没什么,不过是过年,也会带些女眷来家中做客,按道理是你娘作陪的,可这些年你娘身子不好,所以都是我替她招呼,若你得空,便与我一道吧,也省得人太多,我张罗不开。” 宝龄想了想,应了。蒋氏走后,宝龄坐下来,慢慢思考她说过的那番话。蒋氏的一番话虽为挑拨,但从昨日白氏的态度来看,也不是没有一丝道理。只是,她并不想参合在其中罢了。若非必要,谁又愿意同一个屋檐下的人撕破脸皮?只是,白氏若真的太过分,欺负到阮氏头上,她也不会袖手旁观,毕竟,虽只有一个多余的相处,她也有了自己要保护的人。 她来自一夫一妻制的社会,在她心底,她与顾老爷、阮氏、宝婳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无论是蒋氏还是白氏,若在现代,充其量是个小三而已。若安安分分、和和睦睦,自然也是一家人,若不是,她当然也有选择,但她到底不想发生那样的事。只是,愿望归愿望,有时候,偏偏不如人愿。 华夏国的农历春节,虽不如现代节目那么多,却是冗长。整个正月里,几乎都是人来客往,从初二开始,顾府便门庭若市,无非是些商户,仗着过年,联络感情的有、送礼的有,当然,更少不了巴结的,送礼之余以求明年商会多照拂一些。此时的苏州已贸易繁盛,加上沪宁铁路即将开通,苏州又扼守交通要冲,江南商会统辖杭州、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和太仓直隶州等多个商务分会,自是不同寻常。官府的法令总是比较生硬,这个时候,商会既像是商人的保护伞、又像是官府的说客,要利用比较缓和的手段两面兼顾,成了官府与商人之间的中间人与润滑剂。 顾老爷身为商会会长,虽说是过年,但也少有清净。譬如今年开春阊门外一带的商户招收一帮年轻女工去分拣茶叶,聚集众安桥,一些小小混混便乘机揩油,不断滋事,弄得那些女工与商户叫苦不迭。 宝龄跟着蒋氏到花厅的时候,正巧听到那些商户与顾老爷说起此事。蒋氏见厅内说的火热,便没有立刻进去。 一人道:“如今那些帮会是愈发厉害了,手下那批人不断生事,白吃白拿,说是年结,可这年都快过了,人倒跑的无影无踪,若是不给,便将摊子都掀了,咱们本是小本生意,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 另一个附和:“的确如此,可又有何办法?莫说青莲会,就连大和帮手里,也都握着几十个码头呢,咱们的货物往来,若不靠他们,不就断了么?” 听到青莲会三个字,宝龄不觉怔了怔。 贰拾叁、担忧成真 正文 贰拾叁、担忧成真 此事似乎说到了各大商户的心里,底下开始议论纷纷。 顾老爷摆一摆手道:“早在青莲会的老会长手里,大帅便与他签订了契约,青莲帮的各路码头供官府所用,所得利益五五分,这事恐怕要从长计议,待我问过大帅的意思再做定夺。总之,商会是大家的商会,不会叫你们吃了亏,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顾老爷一席话,底下终于稍微平静:“顾老说的极是,咱们就仰仗顾老给做主了!” 在宝龄眼里,顾老爷就是位慈祥的父亲,如今见他处乱不惊、大局若定,又甚为百姓着想,不觉会心一笑,很为有这样一位老爹而骄傲。 此刻祥福叔匆匆而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见了宝龄与蒋氏微微欠身,蒋氏也瞄见那封信,道:“祥福叔,谁的信?” 祥福叔朝里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回二姨奶奶,老 宝贵双全第7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8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8部分阅读 爷的信,是……青莲会叫人捎来的。” 真巧,刚说曹操,曹操便到。 只见祥福叔回禀之后便进了屋,凑在顾老爷耳边不知说了什么,顾老爷浓眉一挑,拆开信来,良久,微微一笑,将信放入怀中。 蒋氏见厅里的人又开始各自说话,便带了宝龄进去,招呼那些女眷去偏厅坐。一直到吃过午饭,那些商户才携家眷陆续散去。待厅里只剩下顾老爷一人,祥福叔走上前去低声道:“老爷,无事吧?” 顾老爷摇摇头:“是致谢信罢了,青莲会对我们送去的新年大礼很是满意,还附上了连生的卖身契,从此连生与青莲会再无瓜葛。” 祥福叔笑笑:“连生是个聪明的少年,如此一来,他定能体会老爷的苦心,对老爷与小姐忠心耿耿的。” 顾老爷原本明朗威严的神情变得有些深沉,若有所思道:“信上还说,若商会有疑难之事,青莲会愿意出一臂之力。” “怎的青莲会好像早已知道那些商户被滋扰的事。”祥福叔蹙蹙眉,“老爷……您可是想……” 顾老爷道:“你觉得如何?” 祥福叔眼中略微有些担忧之色:“这般好是好,只要青莲会出面,那些小罗罗定会安安分分的,不敢再闹事,只不过,老爷与青莲会一向从无往来,若是扯上关系,恐怕……” 顾老爷神色不定,半响笑笑道:“祥福,去将这张卖身契交给大小姐吧,就说随她处置,我想歇息一会儿。” 宝龄拿到那份卖身契的时候,刚与蒋氏分开,在回拂晓园的路上,她从祥福叔手中接过,略微诧异的神情变得释然,唇边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原来殷媒婆虽是将连生赎了出来,但连生的卖身契还在青莲会手上,如今连生总算是恢复了自由之身。她手指夹着那张卖身契,只见白纸黑字一清二楚地写着连生何年何月被卖到胭脂弄,何时头次开的“局票”,最末处,按着一个人的印章,那人似乎姓骆,叫平野。而印章之下,是一朵宛若雕刻般栩栩如生的墨青色莲花。 瓣长而广、青白分明。宝龄忽然想起前世一位虔诚教徒的博客上的一句话。上堂云:青莲视瞬已多繁,迦叶微微笑自谩。 那朵青莲仿佛也在笑,笑容分明从容纯净,却又叫人感到无形的压力,仿佛是一抹嘲笑,妖娆、洞悉一切。 她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甩掉脑海中那莫名其妙的错觉,谢过祥福叔。祥福叔缓缓道:“大小姐可以放心了。” 她是放了心,只是祥福叔的话像是别有深意似的,如同每次顾老爷与她提到连生一般,她觉得有些古怪,抬起头祥福叔却已转身离去。她吐了口气,回到拂晓园,经过下房时,听见里头隐约传出拨算盘珠的声音,便伸手叩门。 只是片刻,门吱嘎一声开了,连生探出半个脑袋,本是谨慎的神情,见了她,竟是稍显放松。他似乎刚起来不久,脸颊上枕头的红晕还未消除,却仿佛更红了些。长长的睫毛掩盖下的那双眼睛,露出一丝柔润,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又紧绷起来。 宝龄朝里头一看,便看到桌上的纸笔与算盘,微微一笑:“没打搅你吧?” 连生摇摇头,飞快地垂下眼,目光落在宝龄手中那张契约上,微微一愣。 宝龄有些迷惑,那日夜里连生分明像是已接受了她,怎么此刻又变得那么拘谨?她不明白连生,其实连生的拘谨是为了另一件事,可他心里那种微妙的感觉,宝龄此刻并不能体会,于是她索性将契约递过去:“呶,给你。” 连生接过去,半响才蓦地抬起头,目光里情绪复杂无比。 “怎么了?从今往后,你真正自由了。”宝龄扬扬眉,“看来你真得谢谢我,要不是那天那玉面虎来了我房里被人捉住送去青莲会,青莲会也不会卖这个情面给我爹。” 连生怔怔的,动了动唇,有些无措。宝龄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开个玩笑而已,你若真的感激我,等你发了工钱请我吃饭吧。” 连生显然愣了一下,手指不安的交错,半响抬起头,漆黑的眼睛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的光芒,亮的叫人睁不开眼。 宝龄盯着连生,心里忽然暖洋洋的,谁会不喜欢这样一个少年呢?他生活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受尽苦难,所以敏感、倔强。他有自己的骄傲,却又不得不隐忍。分明是个纯真的孩子,却有同龄人没有的成熟。 宝龄稍作休息,吃过饭便去了青云轩。今日她约了筱桂仙。筱桂仙自从大年夜之后,这几日也会到家中看她,除了与她说说话,还让她将那日那首《被遗忘的时光》抄写下来,教她唱,宝龄反正也无事,她想着前世电影里这个时代差不多的歌,便教了她好几首。譬如《花好月圆》、《凤凰于飞》、《蔷薇蔷薇处处开》等。她也希望筱桂仙能将这几首歌唱红。 虽然她一开始对筱桂仙如今的工作场所有些担心,但好像去了胭脂弄之后,筱桂仙反而变的清闲了,脸色也红润许多,整个人出落地更美了。有时在她身上,总会出现一两样新的首饰,样样看起来不止价格不菲,而且别致。宝龄每次问起,筱桂仙总说是那位管事给置的装,宝龄想起大年三十那一日,筱桂仙似乎也是坐着管事的车来的,不觉暗自一笑,难道,筱桂仙与那位管事日久生情?她见筱桂仙脸颊上恬静愉快的神色难以掩饰,看来真的过的挺好,也就渐渐的放了心。 至于今日去青云轩,是筱桂仙的主意,本来宝龄是叫她来拂晓园的,可筱桂仙说,青云轩地方宽敞,又有那么一股子书香气,她没读过什么书,所以要沾染一些回去。其实宝龄也知道,这并非全部原因,主要的原因是:她这位善解人意的桂仙姐知道,大抵午后,阮素臣都会在青云轩,所以想给她与阮素臣制造机会。 果然一进青云轩,宝龄就看见阮素臣坐在园子里的软榻上。宝龄走过去,阮素臣正巧抬起头。这是大年三十那一日之后,宝龄第一次见阮素臣。阮素臣偏过头,乌黑的发随意的垂下来,望着她一步步走过去。目光相撞,宝龄点点头:“桂仙姐来了么?” 阮素臣道:“和宝婳在屋里。” 宝龄朝屋里望去,筱桂仙则正与宝婳说话,也许是由于筱桂仙天生温柔可亲,宝婳对她并不排斥,两人似乎相处的不错。 宝龄刚想走进去,便听得阮素臣道:“胃舒服一些了么?” 他怎么知道她这几日胃都不太舒服?她侧过脸,瞬间恍然,那一日她喝醉了,他在她身边。宿醉的人,胃难免会不舒服。于是道:“睡醒之后就没那么难受了……那天,你什么时候走的?” “你醉得不省人事之后。”阮素臣淡淡地道。 宝龄点点头,有些难为情地笑笑:“不好意思,我没想到那米酒后劲那么足,我还记得在和你说话,后来就看到连生,连宝婳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还有,你跟我说了什么,一觉醒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阮素臣眉梢微微一扬,并不说话,宝龄便有些无趣,扭头看到阮素臣脚下那片花圃里,有一株仿佛新栽的幼苗,便随口道:“咦,从前没见过,是新种的?是什么?” “红豆树。” 红豆树?宝龄看向阮素臣,阮素臣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她忽然想起什么,道:“我园子里本来也有一株是么?后来……被我叫人拔掉了?” 她见那红豆树苗鲜红圆润,煞是可爱,也不知顾大小姐为何要拔掉那株红豆树。只见阮素臣抬起头,凝视她片刻,道:“你说那株红豆树太高大,会遮住视野,还会勾住风筝。” 这算什么理由?宝龄愣了一下,只得笑笑道:“从前我太胡来,怎么舍得拔掉这么美丽的树。” 阮素臣抬起头,湿润的眼眸如雾气在眼底散开,笑一笑:“你若喜欢,什么都可以重来。”仿佛心情不错,见宝龄正细细地咀嚼这句话,眼中露出一丝迷惘,于是耐心地解释道,“譬如,树拔掉了也可以再种一株,有些事也一样。” 又是那种温柔的神情,仿佛什么都可以融化一般。宝龄记得大年夜那天深夜,似乎也见过这样的阮素臣,只是她喝多了,不太清楚罢了,此刻那种感觉又浮了上来,叫她有些怔忡。好像每一天,阮素臣对她的态度都在隐约的变化,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自己这几天表现好了些,所以阮素臣对她“回心转意”了,只是有些迷惑,转念一想,又好像不过是在讲一棵树罢了,于是微微一怔,随即便笑道:“也是,什么都不会太晚。” 修长的十指正轻轻地触摸那可幼苗,阮素臣笑一笑:“走吧,进去看看。”站起来,自然不过地往宝龄腰上轻轻一搭,宝龄一怔过后,倒是笑了。看来,她与阮素臣兄妹一般的相处,也并不是那么难。 青云轩里,筱桂仙正与宝婳猜字谜,见宝龄进去,飞快地朝她眨了眨眼,露出会心的一笑,宝龄拿她没办法,见她们玩的热闹,便叫阮素臣一起参加。经过大年夜那一晚,四人之间似乎少了陌生与隔阂,气氛渐渐融洽。 宝龄在走出青云轩那一刻,心情还是好的。直到经过瑞玉庭门口,却听到有人说话,嗓子尖尖的:“太太,您大人有大量,碧莲也是没办法。” 居然是白氏房里的碧莲,正对着阮氏说话,而阮氏跟前的翠镯冷冷一笑道:“我看你是昏了头了,去告诉你家主子,这丝缎是老爷送给咱们太太的,除非是老爷的吩咐,否则,谁也不给!” 阮氏又咳嗽起来,柔弱的身子像要被风吹倒似的:“算了翠镯,既然三妹喜欢,你就由她拿去吧。” “太太!”翠镯愤愤不平地喊了声。 宝龄见阮氏咳得厉害,赶紧过去扶住她,朝翠镯道:“怎么了?” 翠镯瞟了碧莲一眼:“早上一位绸缎庄的老板送了几匹丝缎来,老爷选了一匹送给太太,可三姨奶奶却非要看中太太的这匹,这不,差人来要了。” 宝龄看向碧莲,碧莲小声道:“三姨奶奶有了身子,穿正红才显得的喜庆。”随即一笑,“太太肤色白,穿什么都好看,照奴婢看,那宝蓝的与粉色的都挺好……” 贰拾肆、周旋 正文 贰拾肆、周旋 古来大红只有正房太太才能穿,一般的小妾姨太只能穿粉红、橘黄等颜色,白氏唱这么一出,意图也太过明显了些,不像她平日里八面玲珑的作风,可此刻宝龄已无暇顾及许多。果然是应了蒋氏的那番话,这些日子对阮氏的担忧到底变了真,她必须要保护她想保护的人。 碧莲说话声音细细的,边说边偷瞄着阮氏,面上仿佛极为乖巧,又颇为无奈,可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里,分明是一种有恃无恐的神情。宝龄见阮氏咳得话也说不出来,心里瞬间升起怒火,冷冷地道:“闭嘴!” 或许是自打大小姐醒过来,便一直和颜悦色,低调过了头,此刻宝龄的一声呵斥,碧莲还未反应过来,反而朝阮氏道:“太太……” “我叫你闭嘴!”宝龄又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此时不止碧莲,连翠镯也是愣住。 宝龄盯着碧莲,忽然放柔了声音,笑一笑道:“你说得对,太太穿什么都好看,瑞玉庭里绸缎真丝也多得是。什么大红缎子,给你们三姨奶奶也无妨。碧莲,将太太的缎子取来。” 碧莲急道:“大小姐!” “碧莲,听大小姐的吩咐。”此刻,阮氏停了咳嗽,低声道。 碧莲咬着唇、跺一跺脚,终是转身进了瑞玉庭,拿来一匹红缎,递给宝龄。 宝龄接过,笑意融融地伸出手去,碧莲一喜,正要接过,却听大小姐冷不丁哎呀地唤了声,不知是不是大小姐的指甲太尖太长,勾住了一缕金丝,手指一绕,那红缎上的牡丹图案便瞬间如凋谢般没了半朵,一匹上好的丝缎,便顿时走了样。 碧莲一惊,抬头便见大小姐眼底有一抹促狭的神情一闪而过,惋惜道:“真是可惜,放在瑞玉庭好好的,怎么一要送人就不争气了。” 丝缎从宝龄手中滑落一半,宝龄朝碧莲笑笑:“真是对不起,我赔一匹给三娘吧,不过大红的倒是没了,碧莲,去我房里,叫招娣拿那匹藕粉绣花的塔夫绸送去三娘那儿。就说宝龄弄坏了她要的料子,给她赔罪了。” 碧莲一怔,随即笑着应道:“这就去。” 碧莲一张俏脸已变了颜色,张了张嘴,到底也不敢再说什么,嘀咕了一句:“谢大小姐。”扭过屁股转身就走。 宝龄沉默片刻,朝阮氏柔声道:“娘,女儿不小心弄破了你的缎子,明儿我便叫人再去买一匹送给你。” 阮氏摇摇头温婉一笑:“娘哪里会舍不得那匹缎子,娘是担心你。那些缎子不过是身外之物,娘平日也穿不了那么多,何况那颜色也实在太过艳丽,既然你三娘喜欢,何不做个人情送了她,省得多事罢了。如今这么一来,叫你三娘心里定是不好过,娘怕她气了你。” 宝龄笑笑,上去搂住阮氏的胳膊,如孩童撒娇般道:“只要娘不气我就好。” 谁愿意为自己树敌?宝龄当然也并不想。穿越以来,她只希望能尽量融合到这个新家中,处好所有人的关系,不再走顾大小姐的老路。可是,偏偏有时事与愿违。 说实话,她刚才的举动是有些意气用事的孩子气,可当她看到碧莲的神色时,心里也的确痛快得很。 她已不再是从前那骄奢跋扈的顾大小姐,但也不是一个逆来顺受、楚楚可怜的古代女子。她可以对那些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视而不见,可以对蒋氏与白氏的小花招一笑带过,却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阮氏受人欺负,更不希望一再的退让让那些小人越来越得寸进尺。 宝龄只是想让白氏明白,她并不想撕破脸皮,她给了白氏一个台阶下,希望白氏能懂得收敛。可此刻,白氏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翡翠园里,白氏盯着碧莲送到跟前的塔夫绸,细眉一挑:“这是什么?我叫你去问太太要那匹大红缎子,你给我拿这些来做什么?” 碧莲撇撇嘴,十分委屈,将刚才的经过细细地说了。白氏神情变幻莫测,良久,问道:“你去要那布料,太太什么反应?” 碧莲想了想道:“太太尽是咳嗽了,倒是碧莲那丫头反应挺大的,不过想来太太心里定是堵着呢,否则大小姐也不会帮她娘来这么一出。说起大小姐真是奇怪,从前也不见与太太有多亲近,自从醒过来后,像是完全变了。” “到底是她娘肚子里出来的,就算平日再疏远,到头来难道会帮着咱们不成?”白氏淡淡地道,对宝龄的反应倒不见有多放在心上,只是又道,“你们这一闹,可有人瞧见?” “怕是多了,在瑞玉庭外说着话呢。我瞧见的丫头婆子也有一些,没瞧见的就更不知道了。”碧莲压低声音道,“三姨奶奶可是怕这事儿传到老爷耳朵里?” 白氏盯着碧莲,半响,嫣红的唇瓣浮上一丝笑容来,笑得极为妩媚:“传到老爷耳朵里?我就怕老爷子什么都不晓得。你以为你三姨奶奶我傻么?巴巴地在老爷跟前跟老大老二抬杠,怕老爷子对我太好?” “那三姨奶奶这是……”碧莲露出一丝迷惑,随即眼睛一亮,“莫非三姨奶奶是故意这么做的?”顿了顿赶紧道,“可就算三姨奶奶有了法子对付她们,也要等到肚子里的小少年平平安安的出来呀,万一真将太太与二姨奶奶逼急了,要对三姨奶奶不利,三姨奶奶如今可不是一个人,比不得她们。” “等?”白氏眉心一动,那笑容看起来有几分神秘,“等不及了。再等,恐怕完蛋的就是我了。” 碧莲听不懂,只好道:“可三姨奶奶,大小姐摆明了跟咱们过不去,你没看见她今日那得意的模样……” “她倒不急。只是个被她爹宠坏的丫头罢了,总有一天也是要嫁出去的,再横到天上去,难道能留在顾家做老姑娘不成?她肯,她爹也不肯。”白氏微不可闻地哼一声,看着兰花指上鲜红的凤仙汁,慢悠悠地道,“几天前警察厅不是送了请柬给老爷么?说几日后是马厅长公子的生辰。那位马公子是出了名的交际广阔,那一日,城中的公子哥恐怕都会去,原本老爷要带我去,二姐听了还泛酸呢,可如今我倒不想去了。不如,我去跟老爷说,叫宝龄与宝婳去如何?” “这……”碧莲瞪大了眼睛,有些犯难,她虽对今日大小姐的刁难心里还记恨着呢,可也知道那位大小姐虽是性子野、喜欢热闹,但向来我行我素,约束不得。若要她去应酬那些无谓的人,怕是……连屋顶都要翻了。再说二小姐,那样胆小怕事的性子如何去那种场合?“老爷会答应么?再说咱们这位大小姐名声在外,去了大约也没人搭理,不然也不会过了十八还没个正儿八经上门提亲的人,二小姐更是……” “就是这样才让她去,外头的人因为老爷才会给她几分面子,可那些公子哥都是些眼睛长在额头上的人,他们哪,是不会给自己看不上眼的女人好脸色瞧的。若是这样,下下她的脸,叫她下不了台,不好么?若真叫她找到个好男人,快些滚蛋也好。至于老爷,不也想着给她们寻个好归宿么?那些都是苏州城里有名的公子哥,不会委屈了他那两个宝贝女儿。何况,如今我不比从前,老爷就算不给我面子,也总得给我肚子里那块肉一些面子。”说罢,不等碧莲反应,便摸着肚子,变作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徐大夫来了么?快叫他来瞧瞧。肚子里的小家伙皮的很,踹的我腰都直不起来。记得将门带上,我要徐大夫替我好好瞧瞧。” 碧莲应了声,不稍片刻,徐大夫便掩了门进来,低着头,神色仿若十分恭敬:“三姨奶奶。” 白氏盯着他:“徐大夫,我想问问你,接下去要怎么做,才能让孩子好好的?” “三姨奶奶放心,有我在,小少年一准活泼健康。”徐大夫半响才抬起头来,目光相撞,两人神情瞬间变得古怪。 宝龄当然不知道翡翠园发生的一切,当她得知这个消息,已是第二日的午后。她正在青云轩看书,祥福叔一脚跨进来道:“大小姐二小姐,老爷叫你们准备准备,说是三日后警察厅马厅长的公子生辰,送了请柬来,可老爷事儿多,走不开,想请两位小姐代去。” 宝龄一怔,翻着书随口道:“二娘呢,为何不代爹去?”就算阮氏从不出去应酬、白氏如今有了身孕不方便抛头露面,不是还有蒋氏吗?为什么要叫她与宝婳去? 祥福叔颇有深意地笑笑:“老爷说了,都是些年轻人的聚会,还是年轻人去的好,小姐近些时日总是待在家里,老爷怕您闷着,况且二小姐的性子更要多与外界接触接触,出去走走,多交几个朋友也是好的。” 这算什么事?宝龄蹙蹙眉,忽然想起那一日白氏曾提起她与宝婳的婚事,看向祥福叔道:“大约是三娘的意思吧?” 祥福叔显然一愣,仿佛没想到大小姐竟如听见了白氏与顾老爷提过此事一般,随即恭敬地道:“三姨奶奶也是为了大小姐与二小姐好。” 果然是白氏。怎么,是想叫她出丑?还是惹了阮氏与蒋氏还不够,如今要迫不及待地将她与宝婳嫁出去,好为她肚子里那位还有好几个月才落地的顾家三少爷或三小姐清除障碍吗? 只不过,她虽对相亲没兴趣,但也不会丢了她老爹与顾家的脸面,让“亲者痛仇者快”。白氏如此,她就偏不让她如愿。思绪百转,她笑笑:“替我跟三娘说声谢谢,我明日便去准备。”又朝一旁的宝婳道:“宝婳,你跟着我就好。” 宝婳正摇动着手中的玻璃罐,听到她的话,抬头飞快地看了阮素臣一眼,抿了抿嘴,又垂下头去。 宝龄觉得好笑,于是凑到宝婳耳边轻声道:“你放心,你四表哥不会这么小气。” 宝婳蓦地抬头,睁大了眼睛,本来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却顿时红了。 宝龄见阮素臣将一页宣纸揉皱了随手放于一边,并不言语。于是笑笑:“不要了么?听说你的字画千金难求,若是丢了,还不如送给我,我好去卖个好价钱……” “你想去?”话还未说完,却被人打断。 宝龄眨眨眼,确定阮素臣在问她而不是问宝婳,有些奇怪,却依旧道:“想去。” 在宝龄以为阮素臣还会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却坐到了软榻上,拿起一本书,不再言语。 宝龄有些莫名,看到那揉皱的画卷,于是随手拿过来。入目远山近水、乌船柳堤,本是黛绿嫣红,一派江南春色跃然纸上,却不知为何忽然浓重的一笔,仿佛是画画人不小心落了笔,墨汁溅得到处都是,熏染开来,倒更像是满纸潮湿、纠缠的心事。 贰拾伍、宝龄相亲 正文 贰拾伍、宝龄相亲 白地青花、斜襟菊花扣。 当招娣将那袭旗袍缓缓展开时,宝龄微微一笑。果然,是她心底的模样。 这件旗袍,是她叫招娣去找苏州有名的裁缝师傅新定制的,至于原型,是来自于前世女星范冰冰“范爷”在宣传片中所穿的青花瓷旗袍。“范爷”穿着青花旗袍惊艳整个戛纳,如今她要穿着这件旗袍去相亲。 虽然她也知道,要改变所有人对顾大小姐的看法,并不是单靠一件衣服就可以做到,只不过,人的着装也体现了一个人的品性。顾大小姐从前喜欢的那些大红大绿,她一律摒弃,既然白氏想让她出丑,她便非要得体一场给所有人看。不为了别的,就当是为了让她爹娘宽心也好。有哪一位父母,不希望以自己的子女为骄傲? 旗袍穿上身,宝龄便听到身后招娣的抽气声。她暗自一笑,前世她微胖,减肥许久,效果也并不显著,这世倒是瘦了,只不过那身子骨还未到女人最美的时候,该凸出的地方都只是微微隆起罢了,并不能发挥旗袍最大的优势。幸好她并没有完全按照范冰冰的那袭鱼尾晚宴裙来做,也没有太多的装饰与花俏,只是最简单的裁剪,裙摆正好遮住小腿,穿上白色的高跟鞋,反而藏了拙,干净清爽,又不太张扬,很符合此刻的年龄。 她忽然想起阮氏送的那条水蓝色的丝巾,叫招娣取了来,随意的披在肩上,自胸口打了个蝴蝶结,如同一张披肩。然后对着镜子微微一笑。 正月一过,江南夜里虽还是有些凉,但白天已是一派春意盎然,从拂晓园走到门口,阳光细细地打在脚踝上,说不出的惬意。 宝婳今日穿了一身粉绿碎花的裙装,想是贾妈妈一手打点的。原本苍白的小脸在衣领那朵珠花的映衬下,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出水芙蓉,纤尘不染。 宝龄走过去,挽着宝婳的胳膊上了马车,不禁露出欣赏的神情。不知从何时开始,宝婳已不是宝龄初见时那个脆弱惶恐的小女孩了,只余眼底眉梢还有一丝淡淡的羞涩,却更平添了一种楚楚动人的美。这样的女子,藏在深闺,如今带了出去,怕是要乱了多少少年的心? 马公子的别院偏于西式,从屋内的装饰也可以看出他是一位阔气奢华的公子哥。宝龄与宝婳走进去,递过请柬,便有人接过她的斗篷,引她进去。一路上衣香髻影,热闹非凡。有中式长袍马褂的男子,也有欧洲贵妇装扮的女子,仿佛一幅中西合璧的画卷,叫人眼花缭乱。 不时有人向她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宝龄见宝婳有些局促不安,便拉住宝婳的手朝前走,她倒不在乎那些目光,别人看她,她便也看别人,含笑回望过去,倒是那些人被看的别过头去,细声交谈:“那便是顾会长的两位千金……” 后头的话被风吹远了,无非是说些八卦,人们对八卦的热衷,纵然是上流社会的权贵名媛,也不过与他们眼中的最底层的丫头婆子一样,或许还要更疯狂些,因为他们空余的时间更多。人一空闲,不说那些,又怎么打发时间? 今日的寿星公马公子,果然与宝龄之前想象的一样,浓眉大眼、衣着华丽,一派富贵公子的模样,此刻正被几个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围着劝酒,双颊绯红,显然已喝到尽兴处。带宝龄进来的那下人引着她们过去,一群人方才齐齐回过头来。 不过都是些二十左右的公子哥,听得那下人报了名讳,那目光中的含义便有些暧昧了。坊间有人传,这位商会千金在风月之地包了个小倌。大抵人们对男人三妻四妾、花天酒地都已司空见惯,甚至以此为荣,但对女人包小倌却持着一种既隐晦又暧昧的态度,仿佛隔着靴子挠痒痒,心里明明痒得很,恨不得一挠为快,却偏要作出清高、温雅的嘴脸来。所以,纵然底下对那些八卦津津乐道,但表面却还要唾弃一番。 “原来是顾家的大小姐,久仰久仰……”一人道。 另一人笑道:“我说林公子,怎么你这句话像是别有含义?” 之前那人哼笑一声:“哪里有什么含义,是你喝糊涂了吧!” 接着便是一阵哄笑。 倒是马公子大约毕竟是这次宴会的东家,所以还是颇有礼貌,与宝龄寒暄过后,那目光便落在了宝婳身上,伸出手道:“顾二小姐,初次见面。” 宝婳看着马公子的手,垂下眼帘并不回应,马公子落了个无趣,倒也不恼,只是通红的脸上露出几分尴尬,那手伸在半空抬也不是、落也不是。 这么一来,倒是让宝龄对这位看起来很是憨厚的马公子颇有了几分好感,何况毕竟他是主,她们是客,她不想让他下不了台,于是不着痕迹地伸过手去握住,用的是最平等自然的方式,不轻佻亦不轻慢:“马公子,家妹内向,请别介意。” 马公子仿佛这才正式打量宝龄,见她眉宇间自然明朗,不卑不亢,与传言竟有些出入,不觉怔住,忘了要如何回应,宝龄却已松开了手,笑一笑道:“马公子自管招呼客人。”说罢便牵着宝婳的手离开。 林公子道:“你说这顾大小姐真的包了个小倌?” “那还有假?听说都带到家里了,说来顾家也真是开放。” 另一人笑道:“唉,林公子,你要知道是真是假,问问那一位不就清楚了?那顾大小姐包的可是胭脂弄的小倌。” “对了,马公子不是说请了那一位么?怎的还不来?也好叫咱们见识见识,平日虽是去惯了他那些场子,人可是没见过。” 说起那一位,马公子目光才从刚才那离开的两姐妹身上移开,笑一笑道:“他平日可是请不动,要不是我与他交好,怕是这次也难。你们见了他,只管叫邵公子就好。” 宝龄拉着宝婳在大厅一隅坐下,此处靠窗,不如中央噪杂,比较安静,宝婳神情才略微放松。刚坐片刻,便见窗外有人道:“我来晚了。” 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慵懒,听到这个声音,宝龄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咯噔了一下,蓦地扭过头去。 只见那位马公子不知何时出了厅子,他跟前的男子一身黑色的西服,正是说话之人。马公子并不矮,可却只能仰着头与那人说话。那人侧身站着,宝龄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侧影,却不觉有些怔忡。 虽然来到这个时代,她第一次看到有人穿西服,但前世见过的却数不胜数。她一直认为,中国的男人很少有把西服穿的好看的,因为西服对人身材与气质的要求都很高。就像中国的男人很少有人擦香水会恰到好处一般。前世她喜欢欣赏那些杂志海报上穿西装的欧洲男人,gui、arani……那些御用模特儿都是美男,十分赏心悦目。如今宝龄的心情正是如此,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身边的男人能将西服穿的那么……好看。 那人很瘦,窄窄的腰身,让宝龄都有些汗颜。肩却很宽,白色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没有戴领带或领结,露出一截颀长白皙的颈部,修长的身体配上这袭修身的西服却是恰到好处。他一手插在西装裤袋里,仿佛站的很是随意,整个背部有一种流泻的美感。 相反,他身后站着一个男子,一身黑褂,脸色却是比衣裳还黑,手一直放在腰间,犀利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四下扫着,充满戒备与警惕。这阵势,叫宝龄不觉微微蹙眉,联想到国家元首出国访问,却不知是个什么来头。 此刻台上响起一片掌声,宝龄望过去,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穿了一身墨绿色的旗袍,微微朝台下鞠了个躬,待她抬起头来时,宝龄一怔,有些惊喜,没想到在这里也会遇到筱桂仙。 而最让她惊讶的是筱桂仙一开口,唱的便是那首《被遗忘的时光》,柔曼的歌声,只是清唱,却已叫人如痴如醉。就连台下那些公子哥也纷纷投下欣赏的目光,暗自议论:“唱的是哪里的曲子,怎的从来没听过?倒是新鲜。” 被问者也是摇头:“这唱曲的是……” “哦——听说是胭脂弄的歌女,原来可是魏家班的名角。” “那位来了?” “刚来。” 宝龄不知道他们嘴里说的那位是谁,与筱桂仙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是胭脂弄的管事?她扭过头朝宝婳道:“我去拿些吃的,你要吃什么?” 宝婳摇摇头,宝龄无奈地道:“那我就去拿些糕点来,不吃东西可不行。” 马公子的这场宴会是按照西式来办,所以就连食物也是当时最时髦的自助式,宝龄走到场中,筱桂仙已看到了她,先是一愣,随即眼底露出一丝惊喜,宝龄朝她眨眨眼,便走到大厅中央的长形西餐桌前,拿了几样糕点水果,转过身,却见站马公子正站在宝婳跟前,拿着一碟子糕点与宝婳说话。 宝龄心里一愣,不觉失笑,没想到这马公子倒是比自己的动作还快。她刚想走过去打个招呼,却不防宝婳飞快地跑过来拉住她:“姐、姐……” “宝婳,你喊我什么?”宝龄呆了呆,宝婳居然喊她姐姐! 宝婳似乎也是回过神来,张张嘴,没有说话,只是朝宝龄身后躲去。 宝龄知道宝婳是被马公子吓着了,而宝婳身边也只有她一个熟悉的人,或许是因为如此,情急之下才唤出了声。但宝婳在害怕的时候会想到她,至少,在宝婳潜意识里,已将她当做可以依赖的人了。想到这里,宝龄心里升起一股暖流,轻轻握住宝婳冰凉的手,抬头笑笑:“马公子。” 马公子有几分尴尬:“我见二小姐一人在此,怕她无人照应,便取了些糕点来。” 宝龄点点头:“谢谢。” 马公子刚要说什么,眼神看向宝龄身后却是一亮:“素臣兄!” 阮素臣?宝龄一怔,回过身不觉脱口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阮素臣一身白衣,正从容地站在她身后。 马公子已道:“素臣兄当然是我请来的,前几日他说书院有事,我还以为他不来了呢……你们认得?”随即拍了一下脑门,恍然大悟道,“对了,我差点忘了,素臣兄与顾家两位千金是表亲,怎会不认得,既然如此,就有劳素臣兄替我照顾两位小姐了。” 阮素臣笑笑:“俊国兄请便。” 宝龄觉得这位马俊国马公子实在单纯的不像个纨绔子弟,见他刚才对宝婳献殷勤,心想,若不是宝婳天生害羞,倒可以多相处相处,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只可惜宝婳已有了心上人……这么一想,她扭头看去,自从阮素臣一来,宝婳的眉宇间便多了一丝别样的神采,而阮素臣正低声与她说话。 宝龄忽然想到那幅画,良久,笑一笑,缭乱了阮四公子一腔心事的,怕是宝婳来的这一趟吧,那马公子不是说了么?阮素臣前几日还推说书院有事,不会来,临行却改了主意,不是为了宝婳是为了谁?也许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宝婳的美会引来多少狂蜂浪蝶,所以,索性来做护花使者吧? 见他们说话,宝龄有些无趣,想必宝婳更愿意由阮素臣照顾。她想起筱桂仙,朝台上望去,那曼妙的人儿却已不见踪影,她四处张望,看到一个下人打扮的男子,便向他打听。那人弄了半天才明白宝龄说的是刚来台上那位唱曲的姑娘:“小的见她往二楼去了。” 宝龄沿着红木扶梯走到二楼,一间房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门,里头那名贵的真皮沙发上空无一人,静谧的气氛叫宝龄有些尴尬,不知道是不是误闯了人家的房间。没有找到筱桂仙,她转了圈,正准备快些离开,忽地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下意识地便沿着沙发靠背蹲了下去。 贰拾陆、原来是他 正文 贰拾陆、原来是他 皮鞋擦过大理石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响声由远及近,一人道:“爷,是不是要走?我这就去叫刘叔备车。” “无妨,再等一下。”另一人道。 宝龄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又听先前那人道:“爷,恕我多嘴问一句,爷从来不来这种场合,今日怎么……” 那人似乎哼笑一声,微哑的嗓音透着几分随意:“既然知道多嘴还问。”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问话的人却彻底闭了嘴。 然后,宝龄便听见推门声,她从沙发中央的间隙望过去,不觉一怔。一人率先推门走进来,黑色的西服、高挑的身材,居然是刚才在院子里与马俊国叙话的那人。他身后的黑衣男子仿佛是他的手下,一直垂首站在他身后,一踏进屋子,那双犀利的眼睛便四下扫了一圈,当目光扫过宝龄藏身的沙发时,瞳孔蓦地收缩,手迅速地摸向腰间。 宝龄不知为何有种不祥的预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正想着是不是索性站起来,可若此刻现身,未免有故意偷听别人讲话的嫌疑,她正犹豫,却见那人一双修长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了黑衣男子的肩上,笑一笑道:“真是扫兴。” 语气听起来像是调笑,从容不迫。此刻的宝龄并不知道,她刚才已从鬼门关晃了一圈回来。 “爷!”黑衣男子的手僵硬地垂下,错愕地提高了声音,仿佛不明白他这位平日滴水不漏的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沙发背后有人。 那人目光若有似无地瞟过沙发,挑一挑眉道:“嗯?” 黑衣男子没有错过主子任何的表情,此刻略微一愣,便心领神会,此刻沙发后是否有人,已经不重要了:“爷,我去门口。”不再多说一句,转身出了房间,咔嗒一声关上门。 随着那声关门声,屋子里一时静的有些可怕,宝龄等了许久不见一丝动静,索性又朝隙缝里望去。在她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并看不到任何人。她正想小声地站起来,不妨听到身后皮鞋擦过地板的声音,蓦地一惊,双脚因为长时间的蹲着,本已酸麻不堪,此刻一动,高跟鞋跟不知是不是勾住了旗袍裙摆,整个身子朝后仰去。 与此同时,手仿佛被一股力道扯住,借着那股力道,宝龄勉强从地上站了起来,惊魂未定,脱口便是一声:“谢谢!” 那人似乎无声地笑了笑。 宝龄弯着腰整理褶皱的裙摆,一边道:“我不是有心听你们说话,只是在找人,不好意思,我想,我走错了房间……”抬起头,忽然便怔住。 若论容貌,莫说是这个时代,恐怕就连各色美男辈出的现代,宝龄也找不到一个人比得上阮素臣。她记得第一次见阮素臣的时候,他正站在她身后,漆黑的眼眸氤氲如雾,带着一种疏离,那一刻,她却觉得依旧是好 宝贵双全第8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9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9部分阅读 看的,简直可以入画。然而这一刻,她看到面前的男子,却有一种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奇怪感觉,这种感觉让她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似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阮素臣有一种远山白云一般的美,哪怕是连生,也是个青涩美少年,而眼前的这个人,却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眼角细而狭长、微微上扬,琥珀般的瞳仁深处宁静却望不见尽头,微敞开的衣领下是一对弧度优美的锁骨,他就这么随意地站着,仿佛还带着几分慵懒,唇角上扬,静谧的、似笑非笑地望着宝龄,那目光不似阮素臣的云淡风轻,更不像连生般别扭,而是深刻、笃定,仿佛一个漩涡,有一种叫人避无可避的吸引力。 “我也在找人。”片刻,他偏了偏头,翘起唇角,“你没有走错房间,或许……是我走错了。”笑容缓缓自唇角蔓延到眼底,带着一抹纯真孩童的稚气,好像一个矛盾体,你可以说他十七八岁,也可以说他二十七八岁。 鼻尖又传来那独有的气味,宝龄从怔忡中回过神来,无暇顾及他说了什么,脱口道:“是你!” 她见过这个人!她现在可以确定。不是刚才院子里那惊鸿一瞥,更不是他走进来的时候,而是……更早,早在玉面虎闯进她屋子里的那日。 怪不得她听到他在与马俊国说话,会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那个戴着箬笠的男人,宝龄并不清楚他的容貌,却记得他身上那股独特的味道,淡淡的薄荷烟草与硝烟味混杂的气息,无法叫人忘记。而刚才他将她拉起来时,她便闻到这种气味。只是那一日宝龄只看到他的下颌,也感觉得出那种春寒一般的孤绝料峭,此刻却是大不相同。 那人看到她眼底的错愕,若有所思地轻轻一笑:“你记得我?” “记得。”宝龄抿了抿唇,“那一天,多谢。” 那人深邃无边的眼底似乎流露出一丝奇妙莫测的情绪,随即散的一干二净,笑笑:“举手之劳,顾小姐何必放在心上。” “你认得我?”这一回,轮到宝龄问他。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虎丘顾家的长千金、顾宝龄顾大小姐。” 居然连她的名字都晓得。宝龄迟疑了一下道:“你是……我爹的朋友?或者,你是也是商会的人?” 那人笑笑,并不言语,仿佛默认。 心底的猜测得到印证,宝龄长长地舒了口气,似乎每次遇到他,她都是在一种极为窘迫的情况下。她禁不住失笑:“无论如何,谢谢你。” 如果是这样,那知道她的名字或见过她都没什么稀奇,也应该不是什么深交,她不用担心自己露了马脚。府里的那些人,至少还有人会直接或从旁地告诉她,他们是什么关系,但外面的人,宝龄实在不知道若是遇到了从前的旧识该怎么应对。怨只怨从前的顾大小姐并非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反而到处跑,否则她只要理清家中的关系就好。 心思微定,她却又忽然想起那日跟所有人说,是连生无意中经过她的园子救了她,如今既然真正救她之人是与顾府有往来的,便不太好了。她虽然不怕蒋氏与白氏知道了再生事端,毕竟顾老爷那日说连生是他叫去的,明显是袒护着她,蒋氏与白氏想必也不会再炒冷饭,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清,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她想了想开口道:“那日的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对任何人说?”见那人眉梢一挑,赶紧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很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顿了顿,她却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停住。 却见那人眼中含着笑意,似乎并不需要她的解释,只是道:“好。” 宝龄吐了一口气:“谢谢!” 那人自沙发上坐下来,姿态随意而放松:“从我进这间屋子开始,顾大小姐已与我说了四次谢谢,不累么?” 不说还没什么,这么一说,宝龄倒觉得真是如此,心中不觉也略感好笑,扑哧一声道:“不说了,对了,可否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顾大小姐是想登门道谢?还是想请令尊提拔我?”那人似笑非笑。 仿佛心中所想俱被这人看穿,宝龄有些错愕,随即笑一笑道:“都不是,只是,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晓得你的,未免有失公平。” 那人微侧过脸,便看到这样一个女子,她微微扬起下巴,唇边的笑容明朗而纯粹,眼底是一抹狡黠的神情。他不觉眉心一耸,指尖缓缓摩挲沙发上冰冷而柔软的皮质,半响,轻笑一声:“我姓邵、单名一个颜字。” “邵颜。”宝龄念了一遍,点头道,“我记住了。” 那人眸光轻转,忽地微微一笑:“你的朋友来了。” 宝龄扭过头去,并没有看到任何人,有些迷惑,刚想转头却听到了那黑衣男子的声音:“请公子稍后,咱们公子正在见客。”从语言上来听,甚是恭敬,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仿佛只要他家主子见客,天大的事也要搁在一边似的。 然后,宝龄听见阮素臣的声音,从容淡定:“请你告诉你家公子,南京阮府阮素臣找顾大小姐。” 阮素臣很少提及阮家或南京的事,经过几个月的接触,宝龄也发现他对自己的身份并不见得有多么在意,否则也不会放弃南京的一切,来到苏州书院,或许,他更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然而此刻他这么说,竟有一种淡淡的威严,是宝龄从未感受过的。 宝龄看向那自称邵颜的人,刚才她回过头去,并未看到任何人,而从那黑衣男子与阮素臣的对话来看,阮素臣也只是刚到,那么,眼前这个人又怎么知道有人来,而且,还确定来的人是她的朋友?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却似乎被那一双眼睛捕捉到,他凝视她,眼中含了一丝笑意,有些像只狡猾的狐狸:“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不会有人来找我,那自然是来找你的。” 仿佛是一个简单不过的道理,宝龄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再一次被他看穿,让她竟生出一丝沮丧来,嘟起嘴道:“是我的朋友,现在,可以叫你的手下放他进来么?” 阮素臣已经进来了,似乎只要这人的一个眼神,黑衣男子便知道该做什么。 如今的南方,怕是没有人会听见南京阮家的名号而无动于衷的,那人却偏偏是个例外,他也站起来,只是显得很随意,甚至懒洋洋地歪了歪脖子,才转过身来:“南京阮四公子,久仰。” “还未请教尊姓大名。”阮素臣秀丽的眉峰微微一扬。 宝龄笑了笑,看向阮素臣:“他是我爹商会的人。”说罢,便细细观察阮素臣,她完全可以等那人自己回答,想必,他不会在她面前给出不同的答案,只是,她自己先说出来,是想看看阮素臣的反应,阮素臣来顾家很早,商会的那些人,他纵然不会全都见过,也或许会见过几个。 可她不会想到,她接的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种……维护。好像她明明知道这个人有另一种不能说的身份,所以给他解围一般。 阮素臣凝视了她片刻,淡淡地道:“原来是姑父商会的人。” 宝龄等了许久都等不到下文,反而见两人的目光似是胶着在空气中,不觉蹙蹙眉,朝阮素臣道:“咱们走吧。”回头又朝那人笑笑:“再见。” 推门出去,那黑衣男子果然还守在门口,见了宝龄本来冷冽的黑脸竟闪过一丝了然的神情,夹杂着一丝轻蔑,幸好她早已习惯那样的眼神,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当那人看向阮素臣时,那眼神倒是让她觉得古怪,像是针尖一般,总之,不太舒服。 楼梯上,宝龄问阮素臣:“怎么不陪宝婳?” 阮素臣看了她一会:“她有些累了,我叫人先送她回家了。” “你是来找我的?”宝龄有些开心,至少,阮素臣还没有忘了她,这说明,这几个月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看她眼睛亮闪闪的笑的欢愉,阮素臣不觉微微蹙眉。刚才他一进大厅,便看到她与宝婳在一起,当时他并不知道她是谁,一袭蓝白相间的旗袍,将她瘦长的身体包裹起来,那精致的花纹就如同一只青翠浓艳的青花瓷花瓶。然后,她转过身,他不觉有片刻的怔忡,清澈的瞳仁里没有一丝杂质,如高天白云般清朗、自然,肩上那块水蓝色的丝巾偶尔拂过脸颊,又如一汪深蓝色的湖水,温暖柔和。面容依旧是青涩的,但那份气韵却仿佛不属于这个年纪,分明是她,又分明不是。 在他记忆中,她从未穿过旗袍,更别说是高跟鞋,可此刻,她却穿得如鱼得水,像是……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她体内,破茧而出,焕然一新。他微微侧脸朝她脚上看去,眉心一动。 宝龄见阮素臣不知在想什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也不觉止住脚步。她竟没有觉得,脚踝竟擦破了皮,流了血。应是刚才差点摔在地上时,不小心划破的。人便是这样,不知道时没什么,知道了反而拘束。她试着一拐一拐地往下走,可平底鞋倒简单,高跟鞋却没这么容易妥协,刚走了几步,她身子一歪,迅速搭上阮素臣的肩,喘口气,有些无奈。 她看到阮素臣眉心蹙在一起,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下放在他肩上,叫他难堪了,刚想缩回来,下一秒,却见他似乎没有任何迟疑,将她拦腰抱起。 贰拾柒、要走的路 正文 贰拾柒、要走的路 手从宝龄膝盖下穿过,身体忽然腾空而起,抱她的人却丝毫没有一丝吃力的感觉,几乎没有停顿便朝楼下走去。宝龄顿时觉得自己变得渺小而轻盈,忽地有种奇妙的熟悉感,仿佛这样的亲密在什么时候也曾有过,并不生疏、甚至片刻的局促之后便安定下来。 难道,这具身体还遗留着与阮素臣青梅竹马的融洽感?这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只是,他不应该对她有所避讳的吗?好不容易她不再纠缠于他,换做任何一个人,哪怕已对过去的事不再介怀,但是不是都应该适当的保持一定的距离?免得她误会,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是,刚才那一刻阮素臣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动作自然熟稔地仿佛做过无数次。她偷偷偏过脸去看他,忽然楼下的喧哗声同时停止,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上望过来,他神情间却仿佛从容淡然,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马公子首先从错愕中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顾大小姐怎么了?” “脚受了伤。”阮素臣简短地道。 马公子关心道:“要不要我请大夫过来瞧瞧?” “不用。”阮素臣笑笑,“只是恐怕要先行告辞了。” 马公子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是是,素臣兄还是先送顾大小姐回家要紧。”又扭过头来看住宝龄,“顾大小姐,在下招呼不周,实在抱歉,过几日,我定亲自到府上赔罪。” 态度颇为诚恳,小小的眼睛里却透出一股子期待的光芒来,想起他刚才对宝婳的殷勤,想来登门赔罪倒是次要,探望佳人才是真。宝龄暗自一笑,只是自己此刻的状况,的确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飞快地笑笑。 这一笑犹如给了马公子无形的鼓励,他双目顿时一亮,喜上眉梢,也不知呆愣了多久,才吩咐自己的家丁送他们到门口。 二楼过道上,黑衣男子露出一丝不削,颇有些愤愤不平:“爷,这顾大小姐也真是……”回头却见他主子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楼下这一幕,神情是散淡的,甚至有些漫不经心,那双深邃的眼眸却若有吸力,仿佛一切都无从遁形。 到了门口,顾家的马车已等候多时,阮素臣将宝龄平平稳稳地放在马车上,道:“你等等,我忘了东西。” 宝龄点点头,见阮素臣又朝马公子的别院走去,便低下头观察自己的伤势。只是不知被什么割破少许皮,有些血丝,并不见得多严重。要不是走路时的用力点正好牵扯到那道口子,根本不需要在意。她想到刚才阮素臣二话不说就将她抱起来,心里还有些怔忡,抬起头便见阮素臣从大门出来,上了马车,坐在她的另一边。 宝龄见他两手空空,不像是去取回什么东西,便道:“你忘了什么?” “有些事,忘了问。”阮素臣道。 宝龄见他似乎不想说,也不想追问,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道:“其实这点脚伤没什么,等下我可以自己走。” “怎么弄伤的?”马车缓缓朝前驶去,阮素臣停顿了一下道。 “是我自己粗心大意。”宝龄想了想,将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给阮素臣听,只是省略了她与那叫邵颜的人第一次见面的经过,只当他是偶遇的陌生人。这倒不是她不信阮素臣,而是阮素臣毕竟常往来家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阮素臣的的目光看过来:“那位刚才与你在一起的公子,姓邵。” “你也知道?”宝龄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说了才觉得有些不妥,笑一笑:“我问了他姓名,他说他姓邵,单名一个颜字。” “邵颜。”阮素臣默默念了一遍,转而又看住她,神情中有一丝宝龄看不懂的情绪,“我刚才问过俊国兄,他只告诉我那人姓邵。” 宝龄略微惊讶,原来刚才阮素臣回去并非是落下了什么东西,而是去问马公子那人的事。她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但也确定了那人真的姓邵,心底最后一丝疑惑也散去:“他应该只是马公子的朋友,在那间房间休息,是我不小心走错了房间,倒是打搅了他。” 阮素臣不置可否:“俊国兄的朋友我多数见过,他却没有。” “也许他跟你一样,不太喜欢这种场合,这一次也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才会来。” “特殊原因?”阮素臣眯了眯眼。 宝龄很少看到他这种表情,细长的眼睛一眯,几分威严、几分深邃。她当然不可能揭穿他是为了宝婳才来,于是只好道:“我听马公子说你本来不打算来的,临时却改了主意,猜想你大约不喜欢这种场合,这一次是别有原因才来的。” 她说话的时候,阮素臣一直盯着她,等她说完,半响他才道:“我是有特别的原因。” 看,承认了。失去控制的画、临行改变的主意,都是为了宝婳。宝龄心底笑笑,却不知为何又有些怅然,若换做是顾大小姐此刻听了这番话,怕是要心如刀割了吧? 情之一字,终归勉强不得。顾大小姐越想靠近,那人却离得越来越远,而他在乎的那个人,他却可以放开自己的一贯的原则与喜好去迁就她。多么叫人无可奈何? 一个人若是活得骄傲而任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偏偏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那样东西,任她哭笑怒骂、委曲求全,耍尽各种手段都无济于事,那种心灰意冷,除了死,还能如何磨灭?第一次,宝龄有些同情那个与她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女子。 只是,她更明白,她不能再走顾大小姐的老路。 宝龄不说话,阮素臣便也没有说话,马车缓缓地前行,很快便到了顾府门口。 宝龄缓步下来,伤口被牵扯,有些疼痛,一双手伸过来,她却轻轻推开,笑一笑:“我自己可以。” 一拐一拐地朝前走,宝龄脸上的神情有些倔强。阮素臣缓缓放下手,顿一顿,终于走到她身边道:“青云轩里有止血的药膏。” “这点小伤,哪里需要敷药。”宝龄摇摇头。 阮素臣凝视宝龄,不知在想什么,片刻道:“回去休息吧。” 宝龄点点头:“好。” 她与阮素臣分开,一小步一小步朝前走,走过回廊时,看见阮素臣还站在那里,白衣胜雪,面容却是模糊的,不知在想什么,可当她回到拂晓园再望过去时,他却已不在了。 她顿了顿便直接去了天井里,舀了一勺子水,一点点浇在脚踝上,冰凉的井水滑过伤口,她不觉“嘶”地吸了口冷气。然后听得人道:“脚怎么了?” 她抬起头看见连生站在她面前,手里抱着算盘与一本账簿,目光停驻在她脚上,眉心不觉微微一蹙,然后弯下腰看的仔细:“好像流血了。” 见他的表情极为小心翼翼,宝龄不觉露齿一笑:“你从账房过来么?” 连生站直身子,点点头:“你们都不在,我在青云轩看了会书,就去账房跟祥福叔学珠算。” 宝龄点点头,又低头去看伤口,血丝没那么明显了,不知为何却比刚才更痛了,酸酸涨涨的,似乎还有些红肿。她微微蹙眉,嘀咕道:“难道是破伤风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被什么东西割破了脚,要是那东西不太干净,倒是极有可能感染。 连生不知从怀里取出什么,递给她,“用这个擦擦试试,看有没有用。” 宝龄抬起头,见连生手里拿的居然是一个小瓷瓶,似乎是药膏之类的东西,接过来打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她试着蘸了一点在指尖,弯下腰去。无奈伤口在脚踝,她的旗袍裙摆又极为窄小,伸长了手够不着,蹲下来……她几乎可以确定若是蹲下来,屁股上会撕拉一声裂开一道口子。她总算明白穿旗袍的女人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端庄高雅了,坐是微侧、站是挺胸收腰,因为就算想随心所欲都难。 试了几次,宝龄吐了口气直起腰,笑的有些无奈:“还是叫招娣帮我擦吧。” “我帮你擦。”这句话像是没有经过思考便从连生嘴里脱口而出。 宝龄略微错愕,见到宝龄的神情,连生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将脸微侧过去道:“刚才我看见她出去了,伤口不及时上药不太好。” 宝龄愣了半响才明白连生说的是招娣,她早上临走时跟招娣说大约要傍晚才能回来,只是没想到受了伤提前回来了,招娣大约见她不在,所以忙别的事去了。既然招娣不在房中,好像,只能如此了。 宝龄见连生屋子的门虚掩着,便道:“去你屋里吧。” 连生愣了一下,脸颊似乎更红了,飞快地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像是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看宝龄。宝龄明白连生是怕自己走不了路,笑笑道:“没事,就是走得慢些。” 宝龄坐在床沿,连生指尖蘸了些药膏,走过来,蹲下身,顿了顿,小心地往她脚上擦。他的指腹有些凉,动作很轻,宝龄低头看,微弱的光线下,他的脸颊上红的,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他连脖颈都染上了一层酡红。 宝龄索性不再看她,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连生的屋子很整洁,甚至给人一种一丝不苟的感觉。宝龄想起大学时曾去过男生的宿舍,一进门口便是臭气熏天,更别说进了房间看到的那副景象。臭袜子丢的到处都是,被子永远是摊着的,据这个问题他们还进行过讨论,得到的回答是:既然每晚都要睡,早上叠起来不岂不是多此一举? 而此刻的房间却是截然不同。虽然东西很少,但每一样都放得井然有序。最叫宝龄印象深刻的是那张木床。宝龄记得前世大一军训时去参观军营,里面的士兵最基本的要求便是每天起床都要将床铺整理得有棱有角、纹丝不乱。她还跟着学过,只是看似简单,要做好,却不是那么容易的。而此刻连生的被褥就是如此。粗布褥子几乎没有一丝褶皱,被子折叠地如一小块方方正正的豆腐干,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尾处。 小屁孩,几乎可以去参军了! 她暗笑移开目光,又见桌上除了刚才连生手里拿着的算盘与账簿外,有一只木质的笔筒,笔筒里插着一支羽毛笔,似乎在哪里见过,她正想着,便听身下的人道:“好了。” 不知是什么药膏,擦完了果然不再那么难受了。她忽然想起来:“你一直带着这个在身边么?” 连生一愣,摇摇头:“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碰到阮大哥,是他给我的,他说这药膏对外伤很管用。” 这药膏竟是阮素臣的。阮素臣为什么要给连生药膏?而且不早不晚。宝龄微微一愣,心里不觉有些异样,但随即甩甩头,不再多想,朝连生道:“多亏了你,不然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连生背对着她,正收起药瓶,声音听来闷闷的:“你也帮我敷过药。” “你不是为了报恩吧?”宝龄失笑:“如果我没有,你现在会不会帮我敷药?” 连生手里的动作有片刻停顿,却不说话。宝龄只好道:“吃过饭了么?” 听了这话,连生才转过身,不太在意地道:“没饭了吧。” 贰拾捌、风雨前的平静 正文 贰拾捌、风雨前的平静 宝龄这才想起,顾家的规矩:下人吃饭通常比主子都要早半个时辰,并且,下房开饭从没等人的道理,到了点大家便各自去吃饭,若是误了时辰,便自认倒霉。连生回来的时候大约刚好可以赶上吃饭,但因为她却耽搁了。 宝龄想了想,微微一笑:“正好,我也没有吃饭。在外头一天有些倦,也不想去前厅吃了。这样吧,你陪我吃,省得我一个人闷,你不知道,一个人吃饭是很难受的。” 分明是得知他没有吃饭不想让他空着肚子,却说自己想找个人陪。连生望着宝龄轻声道:“好。” 不多久,招娣回来,宝龄便吩咐她去告诉顾老爷不去前厅吃饭,又叫她吩咐厨子加了一道荤菜。招娣不敢多问,却是纳闷,小姐居然与下人一道吃饭。虽然小姐与连生从前是那什么关系,但那只不过是用来气四公子的,难道,府里的传言是真的? 宝龄却不知道招娣心中所想,她见连生低头只吃白米饭,便往他碗里夹了只鸡腿:“你这个年纪应该多吃点肉,才能长个子。” 其实连生的个子在同龄人中已算出挑,只是太瘦了。 “你太瘦了。”宝龄见他握着筷子的手指有片刻僵硬,打趣道,“多长些肉,变作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以后,肯定会有很多姑娘追着你跑。” 指尖一动,连生蓦地抬起头,黝黑的眼睛波澜涟漪,不知在想什么。 是想起了从前的事,所以自卑、不相信自己么?宝龄笑笑:“要相信自己,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那晚,宝龄做了一个梦。许久未做过梦,此刻却做起了梦来。梦里,她与阮素臣蹲在她的小花园里,双手沾满了泥土,将一颗红润的种子埋入土中。阮素臣一身白衣,笑的极其温柔,那种温柔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流光四溢的眼波荡漾开来,漆黑的眼底是一腔浓的化不开的情意,笑一笑,挨着她蹲下来:“到了初春,便会结果,我为你穿一串红豆珠可好?” 她刚想笑着答应,回头却见一人一身淡紫色的袍子,站在清晨的薄雾中,细眼如丝、红唇潋滟,神情分明看不清,唇角一勾,却刺的人移不开目光。她不知不觉地朝他走去,他手里捏着一根细细的丝线,丝线那端,是一只黑白相间的风筝,两只鸟儿头尾相连,比翼双飞一般。 “你若想见我,便放起风筝,我便会来。” “若风筝被树遮挡了,看不见呢?” “没有什么能遮挡,除非,你不想。” 话音刚落,人已不见。她伸出手,一缕微凉从指缝间掠过,只余淡紫色缭绕的浓雾。她蓦地转身,那株红豆树不知何时已长成参天大树,鲜艳红润的果实摇曳枝头,如满树的琳琅,遮住了大半的天空。如果,风筝在飞,而外面的人却看不到呢?她忽然便心生失落,听见自己用急切的声音道:“我不要这棵红豆树,不要什么红豆珠,我不要!来人,将这棵红豆树……拔掉。” 红豆树下,白衣人儿依旧在笑,只是,她从他身边经过,却仿若看到他眼底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伤。 …… 宝龄蓦地从梦中惊醒,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神智渐渐清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真是个奇怪的梦。难道是入了春,便做起了春梦来?可梦里的情景却分明那么真实,真实的叫人鼻子发酸、喉头哽咽。 你要我生我便生、你要我死我便死。我可以不要这窈窕容颜、富贵锦年,只愿换你能看我一眼,对我莞尔一笑。 这是谁的感觉?又是对谁的感觉?宝龄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余光一瞥,竟是呆住。 床边的梳妆台上,赫然放着一串红豆珠,鲜红的色泽仿佛蒙了尘,略微黯淡,如同一段尘封的流年。 宝龄拿起来,似乎还能感觉到手心传来的温度,那人笑一笑,说,到了初春,我便为你穿一串红豆珠可好? 可好可好? 本来是好的,可是后来为什么,不好了? “招娣!”她唤道。 “大小姐,怎么了?”招娣披着一件外衣便匆匆而来,见宝龄茫然若失的模样,吓了一跳,“大小姐是不是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却比噩梦更叫她心神不宁。她问:“这东西是谁的?” 招娣看了一眼宝龄手中的红豆珠,诧异道:“昨日小姐出门,我便想着可以乘机整理一下屋子,这串红豆珠,是在小姐床头下找到的,不是小姐的东西么?” “是我的东西么?”宝龄反问。 招娣摇摇头:“好像曾见小姐戴在手上,过了几日便不见了,大约是那时掉的,小姐自己记不得罢了。” “那那只风筝呢?” “风筝?”招娣偏过头道,“风筝是小姐大约一年之前从外头带回来的,小姐一直很宝贝,谁都不许碰呢。小姐可是又想起那只风筝来了?其实那式样街上多得是,不如明日招娣再去买一只?”除了那只风筝,招娣还未见过挥霍无度、眼高于顶的大小姐对任何东西如此珍惜过,她一直便很疑惑,小姐若要风筝,别说一只两只,就算要将整个风筝摊买下来也不成问题,何必如此? 是啊,不过是只普通不过的风筝,街上到处有得卖。也不过是个梦罢了,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许是她回来的时候无意中见过这串珠子,结果便做起梦来。思绪渐渐不再混乱,那种奇怪的感觉也随着消失了。沉默许久,宝龄摇头:“不用了。” “那这串红豆珠呢?”招娣小声道,“本想找块布擦擦干净的,可后来一隔着便忘了,若是擦干净了,真是好看呢。” 宝龄再度看过去,小巧的红豆,用一根极细的红丝线串起来,晶莹如珊瑚,穿线的人,不知要费多少功工夫。她试着将它戴在手上,鲜艳的红衬着她白皙的肌肤,竟是出奇的美,于是笑一笑:“挺好看的,戴着吧。” “相亲”回来之后的几日异常风平浪静,顾老爷并未找宝龄问过赴宴如何,想来不过是因为白氏毕竟有了身孕,面上顺着她些而已,并非真那么急着给宝龄与宝婳找一门亲事。而奇怪的是,白氏的花花肠子似乎也歇了工,这几日除了偶尔由碧莲陪着花园里散散步,便安分得很,晚饭也照旧来大厅里吃,并未因为有了身孕而如何特殊化。 宝龄觉得有些奇怪,那一日她见白氏偷偷去拜神求子,猜想她应该极其小心才是,后来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才查出来,也曾让她怀疑过是白氏为了保住孩子才走的一步棋,毕竟三个月之内的胎儿最不稳定。可后来白氏的高调又似乎并非如此。如今,白氏也并未叫人专门另作饭菜与滋补品,好像并不怎么谨慎。 而最让宝龄迷惑的却还是蒋氏与白氏的关系。 自从白氏有喜、蒋氏来过宝龄房中之后,宝龄一直以为,蒋氏与白氏的联盟已然瓦解,就算表面上还未到撕破脸皮的地步,但彼此心里都已存了芥蒂。可那日吃饭时,又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 顾老爷这几日心情也是不错,宝龄原以为是因为白氏有喜的关系,后来听了他们说话,才知道是因为采茶女被非礼事件得到了解决,那帮小混混不再闹事了,于是那些商户纷纷送去新摘的茶叶,以示感谢。 宝龄不知道她老爹是用了什么方法叫那些小混混妥协,一般来说,要叫那些地痞流氓不再闹事,简直犹如叫乞丐不再乞讨,除非顾老爷抓住了那些人什么把柄,不过混混之流,本来名声便已臭了,大抵都不会在乎这些;又或者用金钱打发,不过这毕竟不是长远之计。最后一个办法,也是最有可能的,便是有人可以制住他们。但这人绝不是顾老爷,否则,他们也不会闹事。不过这毕竟是顾老爷生意场上的事,她也无暇深究。 顾老爷心情大好,吃饭时便叫人将茶叶分给各房,却朝白氏道:“本来也是要给你的,可你如今不一样,喝太多的茶总归不好,还是吃些温润些的。” 白氏笑笑:“老爷不说我也晓得,中午我与二姐一道吃饭时二姐还嘱咐过我呢。” 蒋氏与白氏一道吃饭?宝龄不觉竖起了耳朵。 蒋氏更是笑道:“老爷,二妹的身子不止您一人紧张,咱们都紧张着呢,大姐你说是不是?” 阮氏脸色苍白,笑容却是柔和:“是啊,梅珊,如今你不比平日,自己要当心一些。” 白氏自是应了,不知想起什么,略微翘起下巴道:“宝龄,三娘还要多谢你那日送来的缎子。” 怎么好像又变了个人?宝龄心中疑惑,面上却笑道:“三娘喜欢便好。” 顾老爷看着四人相处和睦,微微一笑:“这样才好,我马上要去一趟杭州,大约两日后才能回转,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老爷放心,家里有二妹看着,您就放心去忙吧。”阮氏朝蒋氏微微一笑,蒋氏也赶紧道:“是啊老爷,您就放心吧,正事要紧。” 吃过饭,宝龄经过仁福堂,瞧见顾老爷揉着眉心,在灯下看账簿,颇有些疲倦的样子,便扣了扣门:“爹,我能进来么?” 顾老爷抬头见了宝龄,威严的眼神便变得慈祥,笑一笑招手道:“你是爹的女儿,什么时候不能进来?” 宝龄在顾老爷身边坐下:“爹,您若是太累,便早点歇息吧,这些账簿,明日再看也不迟。” “爹知道你乖。”顾老爷点点头,将账簿搁在一边,“宝龄啊,爹明日出门,家里的事,你也帮着你娘与二娘分担些。” “爹是指……”宝龄顿了顿并没有说下去。 “听说前几日,你三娘为了一匹布与你吵了起来?”顾老爷抿了口茶,才开口道。 “也不是吵。”宝龄思忖片刻道,“只是女儿不小心勾破了三娘看中的您送给娘的大红缎子,女儿已赔了一匹给她,吃饭的时候三娘不是说了么?” 顾老爷点点头,叹息一声:“宝龄,我知道你三娘这几日做的一些事,是有些过了头,但她有了喜,大夫说脾气难免会反常些,看在她肚子里有了你的弟妹,你多担待些。我也已与她谈过,她往后不会再如此了。” 原来顾老爷找白氏谈过话,怪不得白氏变得温顺贤良起来。一念至此,宝龄笑笑:“爹说的哪里话,我怎么会怨三娘?” 顾老爷呵呵一笑,凝视她:“你呀,骗得过所有人也骗不过爹。那匹丝缎可是上等的苏州宋锦,若非有意,岂会那么容易便勾破?” 宝龄被顾老爷说中了心事,心底咯噔一下,见顾老爷含笑的眉目中并无一丝责怪之意,更多的反而是宠溺,不觉放开了心怀:“爹说的没错,我是有意的。看着娘受委屈,我做不到。娘的身子已那么弱,受了气也只是放在心里,虽然,这样做是减少了许多不必要的争执,可是爹,您知道娘心里是怎么想的?” 顾老爷一怔,细细打量宝龄,仿佛第一次看到女儿一般,又仿佛透过她看到另外一个人。是多久多久之前了,也有一个人这么问过: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你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么? 宝龄见顾老爷凝神地望着自己,那目光竟有几分迷离,仿佛不似他此刻的年纪,不觉想:到底是刚才的话,叫他觉得她太不像自己从前的女儿了。不过她并不想如一开始那般刻意地掩饰,这些天来,她已渐渐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份,渐渐地将顾宅当做了家,也渐渐地将他与阮氏当做了自己真正的父母。眼前这个人是她最亲的人,他对的疼爱从她醒来时便从不曾怀疑,她知道哪怕他有些疑惑,也不会伤害她。想到这里,她坦然地一笑。 良久,顾老爷目光移向别处,望着窗外摇曳的芭蕉叶,眼神极为悠远,仿佛那里有着什么,缓缓道:“你说的爹都晓得,只是有时候……无法事事圆满。你娘……”顿一顿道,“她的好我都记得,我不会亏待了她。” 宝龄望着顾老爷,除了她醒来那日,他平日里都维持着一家之主的威严,只是,此刻在灯光下仔细地瞧,还是看到了他眼角一闪而过的异样情绪,仿佛是无奈,又仿佛是伤痛。 良久,她终是柔声道:“爹,您早些睡吧。” 至少现在,白氏算是安分了,而蒋氏看起来也不打算再计较白氏之前的事了。只是,她忘了,暴风雨之前,总是格外的平静。 贰拾玖、迷影 正文 贰拾玖、迷影 几日后吃过午饭,顾老爷便登上马车,赶赴杭州。只是,除了一直随行的祥福叔之外,顾老爷竟还带上了一个人。这个人宝龄有些想不到,居然是连生。祥福叔说,本来早打点好的四个下人中,其中一个叫阿旺的,不知怎么,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怕是不能随行了,所以便叫连生替上。 这好像不能成为理由。顾府多得是做了十几二十年的下人伙计,随便叫上一个或许都比连生一个初来乍到的顶事。顾老爷对连生的器重叫宝龄实在是想不通,但怎么想都不是件坏事。对于初出远门,连生显然是又紧张又兴奋,前一晚,宝龄坐在窗前,好几次不经意地望过去,都见他屋子里亮着灯,也不知道他几时睡的。宝龄于是叫招娣帮连生准备了个包裹,里头放了些干粮碎银叫他带去。 可是临行那日清晨才发现,连生留下了那些碎银子,只带去了干粮。银子是由招娣送回来的,当宝龄看到那些规规整整、一分不少放在布袋里的碎银子时,不知是气还是笑。她问招娣:“人呢?” “刚走,现在恐怕快启程了。” 宝龄走到门口,便见顾老爷与阮氏、蒋氏、白氏正站在马车边叙话。而连生穿着一袭天青色的长衫,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站在那里,面朝着顾府大门,仿佛在等着什么,远远地看见她,漆黑的眼睛微微一亮。 顾老爷已笑道:“宝龄,你也来送爹么?” 宝龄一笑,柔声道:“爹,路上小心。” 顾老爷慈爱地拍拍宝龄的手:“你也是,爹不在,你可不许淘气。” 宝龄点点头,听得白氏朝碧莲道:“还不快将东西放到老爷车里去。” “又是什么?”顾老爷笑着摇摇头,“只不过去趟杭州,不用带那么多东西。” 白氏娇嗔:“其他的我不管,可这一样,是我亲手做的,老爷的腰一向不好,我做了只靠枕,杭州虽是不远,但路上也是颠簸,有了这靠枕,总是好些。老爷是晓得的,我这几日总是害喜,为了缝这抱枕,可真真苦了我,老爷若是嫌弃不肯带去,便扔掉好了。” 似嗔非嗔、目光流转、风情万种,一只手挽住顾老爷,一只手那却没离开过小腹,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肚子里已多了块肉似的。 顾老爷颇为无奈地道:“好好好,带去。” 一旁的蒋氏连忙道:“老爷,可别忘了喝了我的宁神茶,也好在路上睡一觉。” 这次,顾老爷已有些不耐,只点了点 宝贵双全第9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10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10部分阅读 。 只有阮氏,被人挤开,只是远远地站着,并不说话。 宝龄冷眼看着,心底暗自发笑,别说是宫闱之中,哪怕是寻常人家,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活生生的便是一台金枝欲孽。 她索性退到一边,朝连生望去。目光接触,连生微微抿了抿唇便走过来,不知从怀里取出什么塞到她手里,又飞快地转身离开。 宝龄摊开手心,竟是那瓶药膏。其实那一日擦过药膏之后,她的脚便不再那么疼了,伤口愈合,此刻甚至已看不出一丁点的痕迹。她几乎都忘了这回事,只是没想到连生居然还记得。她心里划过一丝暖流,望过去,连生正登上马车,长袍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微侧过脸看了她一眼,然后弯下腰,钻进马车去。 马车缓缓驶去,到了拐角彻底消失不见,蒋氏与白氏才回转身来。白氏支着腰,懒洋洋地道:“大约是起早了,没什么精神头,得回屋去补个觉。大姐二姐,我就先行一步了。” 蒋氏抿着唇,朝白氏看了一眼,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撞,停顿了那么一下,又飞快的移开。白氏扭着腰肢,由碧莲搀扶着走了。 宝龄挽住阮氏:“娘,我陪你回屋。” 瑞玉庭里,贾妈妈不在,翠镯正喂鱼缸里的金鱼吃食。阮氏接过鱼食道:“我来。” 宝龄前几次来的时候也看见过这些金鲫鱼,那时觉得煞是可爱,以为是阮氏养着玩儿的,此刻见阮氏亲手细心的喂鱼食,便笑道:“娘站了那么久,还是坐会吧,叫翠镯来喂。” 阮氏摇摇头:“它们是我亲手喂大的,它们也习惯了,若是我不在,翠镯才会替我喂食。” 宝龄笑笑,随意地看过去,那透明鱼缸中的鱼颜色各异,有红墨相间的、有银白的、甚至还有一条紫色的,其中有一尾眼睛上的水泡特别大,阮氏洒下鱼食,那些鱼纷纷游过来抢食……宝龄觉得甚是有趣,便俯下身子观察它们。那些鱼吃了食,悠闲地游来游去,直到阮氏叫她过去坐,她才转过身去。 快到中午,阮氏留她吃午饭,翠镯端了一小碟白斩鸡与酱油来,走到宝龄跟前忽地脚下一滑,那碟酱油尽数洒在了宝龄的丝巾上,宝龄腾地站起来,翠镯一个劲地道:“大小姐赎罪大小姐赎罪……” “怎么粗手粗脚的。”阮氏低低埋怨了一声,叫翠镯替宝龄取下来去洗。宝龄却道:“没事,我拿回去叫招娣洗洗就好。” 到底是酱油,不知洗不洗得掉,宝龄心里想着,还未坐下,便听得翠镯又叫了声:“太、太太,那些鱼……” 那些鱼怎么了?宝龄微微蹙眉,扭过头,也完全呆住。刚才还悠闲自在的那些鱼,忽然间像是集体中了咒,一条又一条,仰天漂浮在水面上,露出白花花的肚皮……阮氏手里的鱼食哗啦啦地散落下来,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怎么会这样……” 宝龄回过神,片刻,沉声道:“娘,好像是这鱼食的问题。”分明刚才还是好好的,只是吃了这鱼食便统统死了,除了这鱼食,宝龄想不出还有其他原因。 “鱼食……”阮氏茫然地重复,却听得翠镯惊叫:“这鱼食,这鱼食是……” “翠镯!”阮氏打断道,“莫要胡说!” 宝龄见翠镯憋红了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道:“翠镯,到底怎么回事?” 翠镯吸了口气,大声道:“从前的鱼食都是我出去买的,可年前有一日,我陪太太在花园里,正巧遇到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说快过年了正好想去街上逛逛,买些胭脂水粉,说是顺便帮太太买鱼食也好,后来从外头回来便叫人送了这包鱼食来,因为从前的还未吃完,所以一直搁在鱼缸边,今儿才拆开呢,没想到就……” 二姨奶奶、三姨奶奶……又是蒋氏与白氏!宝龄忍不住升上怒气来,蒋氏要做当家之心是癞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而白氏也绝非善类。那么,究竟是蒋氏还是白氏?或者,是两个人一起?这算什么,挑衅? 良久,她听到阮氏用虚弱地声音道:“翠镯,将它们捞起来吧。” 翠镯呆了片刻,终是取了鱼网来捞:“太太,是不是按照老规矩埋在园子里?” “埋在园子里?”宝龄微微诧异。 翠镯道:“是啊,咱们太太菩萨心肠,每次有鱼儿死了,绝不会随便丢掉,总是埋了的。” 宝龄回过神,见阮氏微微阖上眼,似是极为难过的模样,动了动唇:“娘……” “宝龄。”阮氏回过头,叹息一声:“这些鱼原有好些,可不知是不是我不太会养,已死了好几条,虽不是什么,但养了那么久,总是有感情的。”顿了顿,幽幽地道,“又何况……是人。” 宝龄本来想说的话梗在喉头,见阮氏这般,终是不忍。她这位娘亲,那么善良温婉,玻璃般的心,一步一步地退让,可在这勾心斗角的大宅子里,又怎么生存? 宝龄陪着阮氏将那些鱼好生埋了,见她吃过药睡着,才出了瑞玉庭,没想到路上遇到了蒋氏,蒋氏一人匆匆而来,那方向似乎是翡翠园。宝龄唤了她一声,她微微一愣,目光落在那条丝巾上:“都弄脏了,怎么不去洗洗?” “正要去洗呢,二娘慢走。”回到拂晓园,宝龄赶紧叫招娣将丝巾拿去浣衣房。招娣见是酱油,也不敢耽搁,怕晚了洗不掉,匆匆拿去了,回来的时候告诉她,因为顾老爷不在,所以这几日的晚饭各房自行安排。她在花园里坐了一会,吃过饭,翠镯忽然来了:“大小姐,太太咳嗽的厉害,老爷又不在,您去看看吧。” 宝龄一惊,跟着碧莲出了拂晓园,经过厨房,碧莲道:“我还炖了些止咳的药,现在去取,大小姐您先去吧。” 宝龄点点头,沿着回廊朝前走去。不知是不是担心阮氏的病情,黑暗里的顾宅不知为何叫她觉得像只巨大的怪兽,像要将人吞没一般,她不觉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仿佛什么从身后飞快地闪过,她蓦地转身,长长的回廊却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 宝龄吐了口气,暗笑自己一惊一乍,回过身正要往前走,身后却蓦地伸来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而与此同时,顾老爷的仁福堂前,来了两个黑影。一前一后,自黑暗中走出来,微弱的光线打在她们脸上,竟是蒋氏与白氏。 蒋氏四下张望了一会,低声道:“你确定里头真是那……” 白氏轻轻一笑:“我骗你做什么?我那日亲眼看到老爷进了那间密室,要不是那日被你撞见我从那里头出来,我何必告诉你,少一个知道不好么?” “原来外头的传言竟是真的……”蒋氏蹙眉喃喃,随即道,“你晓得就好,若你耍花样,我就将你偷偷进老爷屋子的事告诉老爷。钥匙呢,还不去开门。” 白氏唇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从怀里摸出一把钥匙,吱嘎一声,仁福堂的门开了。 …… 无边无尽的黑暗将宝龄吞没,耳边仿佛传来什么响动,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便是一片冗长的死寂,她动了动麻木的胳膊,蓦地睁开眼。 依旧是一片黑暗,她在黑暗中挣扎着起来,一转身便看见那只巨大的挂钟。这里是……仁福堂? 可是,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来了仁福堂?一闪而过的黑影、突然的昏厥,此刻,却又来了仁福堂,这一切都叫她浑身僵硬。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渐渐地习惯了黑暗,才看清顾老爷的卧室内,仿佛有一扇门微微敞着。她寻着光亮走过去,顿时愣住。 这不是一扇门,或者说,她前几次到仁福堂时,从没有看见过这里有扇门。她记得这里本来挂着一幅很大的山水画,那一日,白氏从里屋走出来,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身后便是这样一幅画。她当时还觉得好笑,可现在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因为这幅画此刻被掀开,画的背后,居然还有一间屋子。 仿佛是一间女子的闺房,装饰的极为清雅,若不是在如此诡异的环境下,甚至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拔步床、梳妆台,蚊帐微微挽起来,如同片刻前还有个明媚动人的女子坐在床边对镜梳妆。 顾老爷的屋子里为何会有这样一间密室? 可是宝龄根本来不及思考,她挪动脚步,忽地,一个趔趄,仿佛脚下绊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住地板,指尖却忽然触到什么,黏糊糊的,一股古怪的气味扑鼻而来,心里蓦地升上了一股刻骨的寒意,她望过去,浑身的血液顿时凝固。 地上躺着一个女人,毫无血色的脸在微光中呈现一种诡异的青白,一双眼睛死死地瞪着天花板,绛紫色的唇微张着,仿佛根本不相信自己会躺在这里。她当然不会相信,因为她平日应当躺在另一间院子里,就算来了这里,也是躺在外头那张富贵豪华的大床上。 这张脸,宝龄十几个时辰前还见过,那时候,她还是红润的,甚至风情万种,搂着顾老爷的胳膊,娇媚地笑。不过此刻,她再也不能笑了,别说是笑,连呼吸都不能。 因为她死了。她的脖子上勒着一条长长的丝巾,唇边淌着血,一滴两滴,滴在地板上,声音单调而冰冷。 白氏。地上的女人,居然是白氏。 过度的震惊与恐惧叫宝龄脑海里一片空白,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仿佛有人将她所有的力气都抽干,不能动、不能言,更无法思考,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条丝巾。那本是柔美的水蓝,此刻却化作了一片猩红……然后,她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忽地,整间屋子亮起刺眼的灯光,她茫然地回过头,便看到顾老爷、祥福叔与连生。 叁拾、各有说辞 正文 叁拾、各有说辞 随着仁福堂亮起一片灯光,顾老爷的目光便落在那副掀起的山水画与画板后那平日最为宠溺的大女儿身上,浓眉顿时紧紧蹙起,疾步走过去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出去,快出去!” 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连祥福叔都忍不住皱了皱眉,暗想:老爷何时对大小姐这般说过话?可当他的目光触及那间密室时,神情猛地一震,这房间……他苦苦思索,眼睛腾地一亮,随即流露一丝恍然大悟。 而宝龄却依旧直直地站着。连生从灯亮的那一刻,便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宝龄,她的面容是从未有过的惨白,瞳仁仿佛没有焦点,涣散迷离,就连顾老爷的低吼都似乎充耳不闻。他不觉皱眉,跨出一步,却听到跟随顾老爷身后的祥福叔忽地发出惊恐的叫声:“老爷,三姨奶奶……三姨奶奶她……” 连生的目光随着祥福叔望过去,顿时怔住,浑身一片冰冷。 “梅珊!梅珊——”良久,顾老爷颤抖地喊,“快,祥福,快去请大夫!快!” 祥福叔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子去,连生才抬起头看向宝龄:“你……” “我?”宝龄移过目光来,看着他,又仿佛不在看他,只恍惚地应了句。 此刻,门口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祥福叔带着一个年轻男子匆匆而来,那男子宝龄见过,便是那白面书生般的徐大夫,白氏有孕之后,为了方便起见,顾老爷便叫祥福叔安排徐大夫在客房住了下来。所以此刻一传便到了,衣着纹丝不乱,像是还未准备歇息。 祥福叔边走边道:“徐大夫,快,快去瞧瞧咱们三姨奶奶!” 徐大夫频频点头,倒是神色如常,反而经过宝龄身边,看到她满手的鲜血,眉眼中一闪而过一丝古怪的情绪。然后,他跨进屋去,身子却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石化了一般。 顾老爷沉声道:“徐大夫!” 徐大夫才仿佛如梦初醒,移动脚步,慢慢走过去,蹲下来,然后,将手指一点一点地伸到白氏鼻前,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仿佛着了魔一般喃喃:“不、不……没可能,怎么可能……” “徐大夫!”顾老爷还未出声,祥福叔已提高声音,焦急道,“到底三姨奶奶怎么了?!” “死了!”徐大夫腾地站起来,忽然疯子一般朝门外跑去,“死了!死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良久,顾老爷忽地一个趔趄,抚住胸口,不住地喘息。 “爹!”顾老爷的异样仿佛将宝龄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爹你没事吧?” 过了很久,顾老爷才缓缓回过神,抬起头来,仿佛已恢复了平静,沉声道:“祥福,叫人把梅珊抬出去。” 祥福叔赶紧应了,匆匆出去。 仁福堂的响动惊醒了顾府所有的人,门外,一群下人丫头婆子不远不近地看着,当祥福叔叫了几个人将白氏抬出屋外时,顿时一片唏嘘声、惊叫声。 顾老爷缓缓转过身,盯住女儿:“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梅珊又怎么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宝龄的身子晃了晃,她分明感到顾老爷眼中不同与往日的严厉,张了张嘴,却忽听门外一人尖锐的声音道:“到底怎么了,老爷,三妹怎么会……” 蒋氏踏着碎步飞快地走进来,一双眸子却似有若无地朝那幅画后头看去。顾老爷沉默不语,祥福叔叹息一声从旁道:“二姨奶奶,三姨奶奶……没了。” 蒋氏张大了嘴,半响,泫然欲滴,断断续续地道:“怎么会怎么会……白天不还好好的么,怎的说走就走了……老爷,可晓得是谁害了三妹?三妹死得不明不白,老爷您可要替三妹做主呀!”针尖一般的眼神忽然扫到一侧,“宝龄,你怎么也在这儿?” 宝龄冷冷地盯着蒋氏,半响,一字一字地道:“在爹进来之前,我便已经在这里。” “什么?”蒋氏仿佛震惊无比,“你、你你你,难道是你……” “不是我!”宝龄打断道。 “那你怎么会在老爷的屋子里?”蒋氏几乎没有给宝龄说话的余地,忽地,仿佛想起什么,惊叫道,“我记得,我记得那条丝巾,是……” “那条丝巾,是我的。”蒋氏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得宝龄缓缓地道,语气平静的有些异常。 “还说与你无关?分明就是你……”蒋氏疾言厉色。 “都给我出去!”忽地,顾老爷摆了摆手,沉声道,“祥福,给我将所有人都叫到大厅去!” 顾老爷不容置疑的语气,叫人不敢多说一句话,蒋氏看了宝龄一眼,率先出了屋子。宝龄深吸一口气也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长长的回廊上,连生追了上来,默不作声,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侧。 宝龄走了一段路,终是回过头道:“我没事。” 连生点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那件事……与你无关。” 宝龄脚下一顿:“为什么?” “不为什么。”连生漆黑的眼睛在黑夜中一闪一闪,带着一丝坚定。 良久,宝龄轻轻笑了:“你跟爹不是去了杭州么?怎么回来了?” “马车行到一半,祥福叔才发现忘了带杭州分铺的账簿,这次去杭州,原本就是去对账,没了账簿便白去了,所以回来取。” “账簿?”宝龄侧过脸,“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祥福叔怎么会忘了?” 宝龄虽对祥福叔并没有深入的了解,但也知道他是顾老爷身边最长久的伙计,从年轻时便跟在顾老爷身边,深得顾老爷的信任,否则也不会做了顾家的管家。这样一个人,处事定是稳妥有序、纹丝不乱的,怎么会忘了那么要紧的东西? “不知道。”连生摇摇头:“听祥福叔说,他记得是放在箱子里,每一次他都将账簿与那些路上吃的干粮放在一起,这样,吃东西的时候就能看见账簿,不会不小心弄丢了。临出门他还检查了一遍,可今日中午我们打开箱子的时候,账簿却不见了,刚才进屋子的时候,才看见那本账簿放在桌上。” 也就是说,那本账簿的确不在顾老爷随行的箱子里,而是在仁福堂?难道是祥福叔年纪大老糊涂了,所以完全记错了?还是……宝龄的眉头缓缓凝了起来。 抬起头,已到了大厅。 大厅里,顾老爷高高坐在堂上,蒋氏站在一边,而顾府所有的下人丫头婆子都在,除了贾妈妈。 祥福叔正与顾老爷道:“老爷,贾妈妈说,太太吃过饭便又有些不舒服,所以吃了药便早早地上了床,如今还睡着呢,怕是还不晓得这里的事,二小姐也早就歇息了。” 顾老爷沉吟片刻道:“不用叫醒她们了,让贾妈妈陪着太太吧……那徐大夫呢?” 祥福叔一愣,神情也有些不解:“听守门的阿大说,看见徐大夫像着了魔一般冲出了门口,一下子就不见了影子,那阿大当时并不晓得三姨奶奶的事,见他是新请来的那位大夫,以为他急着回药铺取药,也不敢拦着。”顿了顿,“老爷,要不要叫人将他找回来?” 顾老爷叹口气:“人都不在了,白朗大夫过几日怕也回来了,由得他去吧。” 祥福叔应了,垂首站到一旁。 此刻,宝龄走进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的手,手上的血迹似乎已经干了,可依旧散发着一股子血腥味,她不觉空呕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抬起头:“爹,我来了。” 顾老爷望住女儿,见她面容苍白,终是道:“去坐吧。” 蒋氏站在一旁,忽地道:“老爷,话还没问呢!” 宝龄抬头盯着蒋氏,朝顾老爷道:“不用,我站着就好。” 本来,嫌疑犯,哪里有座? 顾老爷沉默半响,开口道:“现在人都到了,宝龄,你说吧,你是怎么会在那间屋子的?” “我也不知道。”宝龄吸口气,缓缓地道,“吃过饭,娘房里的翠镯来找我,说娘不舒服,叫我去瞧瞧,我就出了门。” 蒋氏插嘴道:“是不是啊翠镯?” 站在下头的翠镯跨上前一小步,低声道:“是、是这么回事。太太咳嗽的厉害,老爷又不在,大小姐下午陪太太说了会话才走的,我就想着找大小姐去瞧瞧,可走到一半我忽然想起厨房里还炖着太太的药,应该差不多了,想取了一道拿过去,也好让太太早点吃了药歇息,便叫大小姐先过去。”顿了顿,急忙又加了句,“后头的事我就不晓得了!” “后来呢?”顾老爷问道。 “后来……”宝龄咬了咬唇道,“我沿着回廊去娘的瑞玉庭,走到一半被人用东西迷晕了,醒来之后就已经在仁福堂了。” 四下寂静无声,随后便传来抽气声。宝龄抬起头,四周的目光有惊诧、有怀疑、有黯然,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本来,原本刁蛮跋扈、不可一世的大小姐忽然成了杀人犯,谁不想看看她灰溜溜的模样? 蒋氏一副当家主母的样,眼神四下扫了扫,缓缓开口道:“宝龄,听你的意思,是谁偷拿了你的丝巾,又将你掳去了仁福堂,故意叫你看见三姨奶奶,然后栽赃嫁祸与你?” “是这样么?”宝龄盯着蒋氏,挑了挑眉。 就在刚才,听了连生的话,她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顾老爷是吃过午饭才出发的,若是有人早就知道祥福叔习惯将账簿与干粮放在一起,那么也定会推测到傍晚大伙吃饭的时候便能发现账簿不见了,于是,回来取。 这个时代的人吃饭本来就早,相当于现代的四点左右,马车从下午出发,到了傍晚也并不会驶出多远,再打个来回,深夜前应该就能赶回顾府。 可是将顾老爷召回顾府的目的又是什么?宝龄苦苦思索,忽然心头咯噔一下。她与白氏在瑞玉庭门口发生的事,怕是很多人都晓得,而“她”本来的性子便是眦睚必报。从她在回廊被人迷昏,到出现在仁福堂,再到看见白氏的尸体,然后,顾老爷忽然出现,仿佛一个局,叫她百口莫辩。 好像……是有人故意看准了时间才将她弄晕抬去仁福堂,那人也知道顾老爷一回府便会急着去仁福堂找寻账簿,这样,便会“无意中”看到自己的大女儿站在死去的三姨太身边,满手鲜血。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那人知道,除非是亲眼所见,否则,凭着顾老爷对她的宠爱,若是等他杭州回来,绝对不会相信这件事。 剩下的,便是那双黑暗中的手,究竟属于谁?那本账簿若原来便在马车上的箱子里,那么只有上了马车才能拿到,本来蒋氏与白氏在她心里都不太可靠,那一日,蒋氏送了宁神茶,白氏送了抱枕,她们的丫鬟鸳鸯与碧莲都有可能进入马车。可如今,白氏死了。那么,只剩下一个……蒋氏。宝龄忽然想起,那日从阮氏房里出来,那么巧碰到蒋氏,蒋氏还叫她快去将丝巾洗了。 好一个一箭双雕!不,是一箭三雕。还有,白氏肚子里的那个无辜的孩子。 而此刻,蒋氏听了宝龄的反问,差点跳起来,却终是耐住了,厉声道:“我在问你,你怎么倒问起我来了?屋子里就两个人,这件事究竟如何,怕只有你跟我那苦命的三妹心里有数,咱们又怎么会知道!”忽地仿佛想起什么,眼神一凛道,“对了,老爷,你屋子里有没有丢了什么东西?”虽是极力装的淡定,但目光中还是流露出一丝兴奋与期待来,仿佛对那“丢失的东西”很是紧张。 “东西?”顾老爷犀利的目光扫过去,扫的蒋氏立马闪开,嘀咕道,“若不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忘了。我昨日吃过饭想去花园散散步,却瞧见三妹一个人朝仁福堂走去,我好奇便跟着去,却见她到了门口四下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这本来也没什么,不过前几日三妹与我吃饭,无意中说起过,说她发现老爷藏着个什么天大的宝贝,老爷也知道,我向来不喜欢那些闲言碎语,便没搭理她,现在想想,她怕是想偷偷进老爷的屋子里查探呢,说不定,她要等的人就是宝龄,不然,怎么她们两个都会在仁福堂出现?” 叁拾壹、欲加之罪 正文 叁拾壹、欲加之罪 蒋氏的一番话,像是一枚烧红的铁块落在凉水里,嘶啦一声,底下立刻响起了细碎的议论声。 “原来真有宝贝……” “究竟是什么宝贝?” “嘘——你没听说过么……说是咱们顾家原来……” 蒋氏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效果,一双眼睛却没离开过顾老爷,似要从顾老爷脸上瞧出什么端倪来。顾老爷很平静,从蒋氏说起宝贝的事开始,顾老爷就显得格外的平静。蒋氏终是瞧不出什么,略微不甘地重新将目光移回到宝龄身上:“怎么不说话?” 宝龄本是冷眼瞧着,竖起耳朵听那些窃窃私语。她对什么宝贝并不感兴趣,她更多的疑惑反而是顾老爷的那间密室,白氏就是死在那间密室里,那间密室,难道真如蒋氏所说,藏着什么宝贝?无奈那些议论声实在小得可怜,她听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宝贝的事似乎并不是蒋氏随口胡说的,而是,有那么一点凭据。至少,那些下人似乎都听说过什么,否则,不会顿时犹如打了鸡血般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她忽然记起看戏那日深夜,她初次去顾老爷的屋里,便看见白氏从里屋出来,要不是白氏站在那幅画之后,着装单薄的极为惹人注目,她也不会留意到这么一幅画。白氏那时的神情是有一丝慌乱,当时她只以为白氏“盛装打扮”来讨好顾老爷,却发现她在场,故此有些讪讪然,此刻想来,竟仿佛不是,倒像是为了掩饰慌乱,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白氏要掩饰什么?难道,就是那一天,她发现了密室藏着什么秘密,所以想去探一探,却正巧有人进来,只好作罢?于是,这件事便被她搁在了心里,时时惦记着,总想要寻出真相。 若是如此,那今晚,白氏倒真有可能是为了这件事而进了顾老爷的屋子,只是,却为什么死了?那秘密又是什么? 只可惜貌似最关键的那句话被人生生地压低了声音,顾家原来如何?她皱了皱眉,却听到蒋氏的话,回过神,微微一笑:“二娘的分析好像很有道理。不过,就算三娘知道了什么秘密,也不会告诉我吧?谁都知道,三娘与二娘走得最近,就算要告诉,也该告诉二娘才是。否则,什么宝贝的事,三娘又怎么会‘无意中’让二娘晓得?” 一句话,蒋氏脸色顿时一青,却只是一闪而过,仿佛胸中早有了腹稿似的:“本来是的,可若三妹是受人胁迫,万不得已,便情有可原了。” 从蒋氏说起那什么宝贝,顾老爷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此刻才开口道:“受人胁迫又是怎么说?” 蒋氏见顾老爷出声,更是振振有词:“谁不晓得前几日宝龄为了一匹布跟三妹有芥蒂,咱们这位大小姐脾气大着呢,怎么肯善罢甘休,定是处处盯着三妹,说不定正巧被她看到三妹鬼祟从老爷的屋子出来,便以此为要挟,叫三妹带她进去,告诉她那个秘密,谁知进了屋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三妹居然死了!”顿了顿,又加了句,声音幽幽的,“说不定,有人是早有预谋,也说不定……是真发现了什么宝贝,谁都想占为己有,于是就有人随手取下自己的丝巾勒死了三姨奶奶。” 好一段精彩的分析!可以赶上现代推理片了。果然,那些底下的人各个张大了嘴,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宝龄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回头见连生站在她身后,盯着那些人,目光冰冷冰冷的,触碰到她的目光,却变得柔和,又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忽听一人道:“不会,大小姐不会、不会这么做的!那丝巾……” 宝龄一怔,她没想到,站出来的居然是招娣。招娣浑身都在颤抖,脸憋得通红,像是鼓足了勇气,不知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叫宝龄不觉想起她醒来的第一日,招娣求她放过阮素臣、宝婳与连生时,也是这般的神情,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暖流,却听蒋氏厉声道:“放肆!” 转眼,蒋氏已缓缓走下堂,盯着招娣,“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你要袒护你家小姐,也得看看场合!平日见你温温顺顺的,怎么胆子一下子这么大?莫不是……难道,这件事你也有份?” 招娣一惊,吓得说不出话来,身子抖得更是厉害。宝龄忽地道:“招娣,你下去!” 招娣望过来:“大小姐……” 宝龄朝她飞快地摇了摇头,又给她一个安慰的笑,她迟疑着,终是垂着头退了下去。 蒋氏鼻子里出了口气,又缓缓走回去:“老爷,我看咱们还是回您屋子去,三妹死在那里,到了那里,有什么话也说得清些,再说,万一那屋子里真少了什么,也好叫人交出来!” 嗬,居然还知道要回案发现场。蒋氏不做侦探还真是可惜了。只是,翻来覆去,蒋氏的话几乎都围绕着那间屋子。宝龄突然发现,蒋氏对那些屋子的兴趣,远远来的比白氏之死大。 “不用!”半响,顾老爷终于出了声,“我已经看过,屋子里,并未少一样东西。” “啊?”蒋氏几乎脱口而出,“这……您这么快就点算清楚了?会不会漏掉什么……”后半句话在顾老爷犀利的眼神中硬生生地缩了回去。 “这件事与那间屋子没有任何关系。”顾老爷低沉地道,“什么宝贝,都是以讹传讹传出来的,那些下人平日闲的无事,说说也就罢了,秀屏,你一向稳重,怎么也信了这些?这样胡乱猜测,叫我往后如何将家里的事放心地交给你?” 蒋氏张张嘴,眼神闪烁,只一瞬,却变作笑意:“我自然不会相信那些江湖传言。”扭过头朝底下看了一眼,极为威严得体,“刚才是谁在下头嚼舌根子?若再被我听见,就别在这府里做下去了!” 那些下人丫头婆子本还等着听些八卦,此刻各个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自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顾老爷目光炯炯望住宝龄:“宝龄,爹只问你一句,这件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宝龄抬起头,缓缓摇头:“不是。” 做过的事她不怕承认,可没做过的事也别想叫她承认。纵然这是个局,也总有破局的方法。所有的挑衅她都可以忍,但此事关乎两条性命,她决不能背下这个黑锅。 顾老爷沉吟片刻道,“招娣,将小姐带回拂晓园去,祥福,找几个下人好生看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去,大小姐也不能踏出拂晓园半步!其余的,等事情查清再做定夺!” 禁足。宝龄看向顾老爷,忽然微微笑了:“女儿知道了。事情未查清之前,女儿不会踏出拂晓园半步。” “老爷!”蒋氏终是忍不住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就这么算了?老爷就算不顾及三妹,可也该念着三妹肚子里那还未出生的孩子啊……”神情流露出伤感来,“好不容易以为咱们顾家会多位少爷了,却没想到在他娘肚子里就……苦命的孩子啊——老爷,您就真忍心他死的不明不白?如今只有宝龄一人在那屋子里,那条丝巾就是最好的证据,还要怎么查?” 说起那孩子,顾老爷眉心也紧紧地锁了起来,毕竟那是他的亲生骨肉,说不定还是个儿子,但只一瞬,他便开口道:“正因为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也关乎着咱们顾家的声誉,所以,更不能草率。”看了蒋氏一眼,缓缓道,“这件事我自会查,谁都不许插手,真凶自然不能放过,但谁若以为我真老糊涂了乘此寻事,我也绝不会姑息。” 话说到这里,似乎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蒋氏也乖乖地噤了声。 顾老爷摆摆手:“都散了吧。” 一屋子的人便有条不紊地一一散去。宝龄听得蒋氏对顾老爷道:“老爷,您也累了一天了,不如我陪您回屋里歇息吧?” “你去睡吧。”顾老爷淡淡地道,“祥福,陪我回屋去。” 蒋氏吃了个闭门羹,咬着唇,终是带了鸳鸯走了。 人群渐渐散去,招娣才走上来:“小姐……咱们走吧。” 宝龄点点头,朝顾老爷看了一眼:“爹,女儿先走了。” 顾老爷微微点头,并不言语,转身出了大厅。要说心里没有委屈是假的,毕竟顾老爷从前对她是那般的纵容宠溺,但宝龄也能体会此刻顾老爷的心情,一尸两命,死的是自己的小妾与孩子,谁的心情都不会好。她更担心的,反而是顾老爷的身体。 人尽散了,屋外的几个粗壮的下人才慢慢走上来将她围住:“老爷吩咐了,还是请大小姐先回拂晓园吧,大小姐,得罪了。”几个人上前来想要拉她。 忽然有人一闪而过,将宝龄挡在身后。连生清瘦的身体此刻却像一座小山,目光冰冷地盯着那些围上来的人,紧紧地抿着唇。 “连生。”宝龄唤他,他没有动,倔强的神情像只充满警惕的小兽。宝龄只好轻拍她的肩,柔声道:“我没事,他们只是要我回去,我回去就好了。” 僵硬的背脊终于柔软了些,连生往后退了一小步,宝龄抬起头朝那些人道:“我自己会走。” 拂晓园里,招娣打来一盆清水:“大小姐,先洗洗吧。” 手上凝固的鲜血在水中缓缓划开,像一朵诡异的红莲,血腥味却浓郁的怎么也化不开,宝龄只觉得身子沉得仿佛装了铅,胃里更是翻江倒海。不知已洗了多少遍,手上的气味却仿佛怎么洗也洗不掉,她不停地搓,招娣只是默不作声地替她换了一盆又一盆的水,直到那水盆里再也看不出一丁点的痕迹,她才软软地靠在床上,半闭上眼。 “大小姐……”招娣颇为担忧地唤了声。 “我没事。”宝龄缓缓张开眼睛道,“刚才你不该站出来的。以后别这么做了,我不希望你为了我有什么事。” 招娣摇摇头:“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只知道,不是大小姐做的。因为,那条丝巾在浣衣房就……不见了。” “也许——”宝龄沉默半响,忽地笑笑,“是我早就有了计划,所以偷偷去浣衣房取出来藏了起来呢?” 招娣怔了怔,嘀咕道:“顺手倒有可能,可哪有人故意拿着自己的东西去做那种事?怕人不晓得是他做的么?” 心头咯噔一下,良久,宝龄苦笑,的确,这样浅显的道理连招娣都懂,可偏偏除了她与招娣,没人能证明她的丝巾不见了,反而有许多人曾瞧见她围着这条丝巾,如此一来,顺手拿着丝巾杀人,仿佛成了事实,而那条丝巾,也变作了铁证如山。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丝巾不见的?”宝龄望着一片漆黑的窗外道。 “适才大小姐出去之后,我想起那丝巾沾了酱油不及时洗掉可就麻烦了,便去了浣衣房,想去瞧瞧那丝巾洗了没有,可刚进门便听她们说那丝巾不晓得什么时候不见了,我问她们,她们也说不清楚,毕竟浣衣房那样的地方,也不是账房,进进出出的人没个准,我本想等大小姐回来告诉大小姐的,可等了很久也不见您回来,后来才知道……出事了。” 若没有发生今晚的事,丝巾不见了,宝龄或许暗自惋惜一番也就作罢了,她并不想为难招娣或是浣衣房的人,却没想到,整件事变成了这样。 如果,这真是一个局,那么,便是有人从浣衣房偷了她的丝巾,计划了这么一出。除了蒋氏,她实在想不出任何人会这么做,而且这样的结果,只对蒋氏有好处。 窗外的天色被无边的黑暗笼罩,分明已是春日,但她整个人裹在夜色中,感到一丝丝刻骨的寒凉。 叁拾贰、禁足 正文 叁拾贰、禁足 仿佛置身于一片巨大的湖泊深处,四周只余空旷幽蓝的湖水与死一般的寂静。她奋力地想要爬上来,蓦然间,那片柔和清澈的深蓝却变作了血一般的红,缓缓熏染开来,触目惊心的红,一点一点,将她包围…… 浑身滚烫滚烫的,比刚穿越过来那时还要难受,宝龄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顿时被额头的温度灼伤了指尖,恍惚地叫一声:“招娣,我要喝水!” 有人递来一杯水,她咕咚咕咚便喝下去,砸吧了一下嘴才睁开眼,有人拿过她的水杯,搁在那张紫榆木百龄桌上,不是招娣,却是连生。 天色竟已微微亮了,连生坐在她床边,半边的脸浸在淡青色的光线下,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漆黑的瞳仁里有一丝焦灼,见她终于睁开眼,又似乎缓缓舒了一口气。 梦里那片血红的湖水仿若就在眼前,挥之不去,宝龄只觉得胸口气闷地喘不过气来,良久才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连生微侧过脸,没有说话。宝龄发现连生眼角有一抹微微的红,跟只兔子似的,她皱皱眉:“你在这里一整夜?” “睡不着,所以……”脸一红,后半句没有说下去,看了她一会儿,小声道:“再睡一会。” 不知过了多久,宝龄露出一丝稍许疲倦的笑容:“我没事。”挣扎着站起来,身子软得仿佛剔了骨一般,一落地便摇晃起来。 一双手自身后将她用力地托住,手心无意间擦过她的脸,原本清澈无波的眼眸中起了一丝波澜,连声音都带着一丝怒意:“别动!” 宝龄愣了一下,已重新坐回了床上,连生伸过手指触碰了一下她的额头,瞬间轻轻弹开,纤细的眉头紧紧地蹙起来,一言不发,转身便出了屋子。 宝龄隐约听到连生与人说话,好像是招娣,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门口传来招娣与几个陌生男人的说话声,仿佛是 宝贵双全第10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11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11部分阅读 焦急地求着什么,那几个陌生男人却听起来像是很为难。紧接着,砰地一声,像是门被撞开了,有人冲了出去。 宝龄很想下床去看个究竟,无奈实在使不上力,努力了几次,只好作罢。幸好不消片刻,吱嘎一声,招娣推门进来了,一下冲到她床边:“小姐,您没事吧?” 宝龄摇摇头,哪怕只是轻微地一动,也自太阳|岤两边传来丝丝疼痛:“发生什么事?” 招娣抿了抿嘴,有些无奈:“连生说大小姐发了烧,招娣就想出去给大小姐煎药来喝,可外头那些人却说老爷吩咐了,谁也不准出去,就算吃饭也是叫人送进来,招娣只好说小姐病了,他们才说叫人去煎药……” 原来连生刚才是想确定她有没有发烧,这小孩,还挺细心的。 宝龄沉默半响,才反应过来招娣说的那些人是顾老爷派来看守她的那四个下人,顿时苦笑,是了,如今她是嫌疑犯,被禁了足,自然是哪儿也不能去,倒是连带她房里的人一起受了罪。不过招娣的下一句话倒叫她有些惊讶,招娣道:“哪知道那些人话还未说完,连生便撞了人跑出去。” 连生跑出去做什么?宝龄转念一想,连生白天是要跟着祥福叔学东西的,吃过饭也要去青云轩看书写字,他一直很用功,自然不想落下功课,一定是不想被关在里头耽误了时间,所以倔脾气又犯了。 招娣神情有一丝担忧:“大小姐,您要不要紧?要不,招娣再去问问他们药煎是不是煎好了?老爷平日那么疼您,要是让老爷知道您病了……” “别让老爷知道。”宝龄打断道,“爹现在一定还有许多事要忙,三娘死了,孩子没了,他心情怎么会好?别再叫他操心。” 招娣愣了半响,小声道:“老爷还从来没有不让小姐出过屋子,哪怕……哪怕之前小姐离家出走,回来之后,老爷也没关着小姐,可这次……” 这次终究不是儿戏。宝龄笑一笑,依照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任她可以游山玩水,她也有心无力,既然不能出去,当做养病就好。何况,这拂晓园要什么没有?出去也不见得比这里好。她靠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又眯了一会,便见招娣去开门。门被拉开,连生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只白瓷碗,原本素净的脸颊上竟是一块块黑乎乎的污迹。 宝龄纵然心事重重,也忍不住笑了:“怎么弄成这样?” 连生没有回话,只微低着头走过来:“可以吃药了。” 吃药?宝龄扬了扬眉:“你去……为我煎药?” 几乎毫不在意地点点头,连生便端起碗,纤细的手指捏着调羹,舀了一小勺药汁凑到嘴边轻轻吹过,伸到她跟前。 “我自己来。”宝龄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去取那只白瓷碗,面前的少年却紧紧抿着唇,微微一闪躲过她的手,望着她,漆黑的眼底是一丝倔强的神情。 前世除了外婆,没有人喂她吃过药,这一世,却有这么个小人儿来管她。一瞬间,宝龄心底涌上一丝异样的情绪,一口口将药汁喝完,每喝一口,连生的脸色都会变得柔和一分。终于喝完药,宝龄撇过头,便看到招娣脸上有一抹别有深意的神情。 “大小姐,多亏连生昨夜一直守在房里,不然耽搁了吃药,可是要烧坏身子的。” 宝龄看向连生,连生大约也没料到招娣忽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怔忡的表情停格在脸上,良久转过身闷闷地道:“我回屋了。” “大小姐……”招娣看着宝龄,不知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宝龄瞧着连生挺拔的背影,出了回神才道:“让他回去睡一会吧。” 分明是关心她所以在她身边守了一夜,却说睡不着;听到别人的赞扬扭头便走掉,这样的少年……她心底仿佛某个角落变得异样柔软,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招娣见宝龄不知在想什么,轻声道:“大小姐,吃过药再睡会吧。” 药汁或许也有安神的作用,倦意再次袭来,宝龄又睡过去,这一觉便睡到午后,当她再次睁开眼睛,便闻到香甜的味道。 “大小姐,喝粥。”招娣见她醒了,端了一碗粥过来,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长长地舒了口气,“烧退了。” 清爽的皮蛋瘦肉粥,雪白的糯米上撒着几颗葱花,叫人胃口也好了许多。许是烧退了,又睡了个饱,宝龄吃完了整碗粥,才想起来问招娣:“这粥是你煮的?” “不是。”招娣道,“我又不能出去,是外头的人送进来的。” 好像……是有人知道她病了,所以,煮了这碗清淡的米粥。宝龄沉默许久,微微笑了,她心中已有了答案:“招娣,将我的衣裳拿来。” “大小姐要下床么?”招娣有些惊讶,“反正也没人会进来,您还病着,就躺着吧。” 宝龄摇摇头,若能长睡不醒倒也罢了,可若不能,便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接下来的日子,恐怕要面对的事情会更多,她必须做好准备。既然不能出去,便索性静下心等待。当然,除了等待,她还有一些事要弄清楚。 穿好衣裳,缓缓下了床,宝龄叫招娣打开窗,果然,看见院子里忙碌的那个少年。坐在窗边,一阵风吹过,混沌的神智也仿佛清明了许多,她回过头道:“招娣,坐下,陪我说会话。” 招娣乖乖地坐下来:“大小姐想说什么?” “二娘说,三娘告诉她一个关于爹屋子里的秘密,那个秘密,好像不止三娘一个人知道。” 招娣愣了一下,不置可否:“老爷说了,那是外头胡乱传的。” “传些什么?”虽然退了烧,却因为刚睡醒,宝龄脸颊还是微红,眼睛却是通亮。 “说……说咱们府里有宝贝,说咱们顾家之所以有今天,全靠了那件宝贝。” 宝龄曾听人说过,顾家之所以有今日,是靠了南京阮家的关系,原来还有这么一说。 “所以——所有人都以为宝贝放在爹屋子里?” “本来也不是,只是传着玩的,最开始,好像是外头传进咱们府里的,可昨日听二姨奶奶这么一说,很多人便都信以为真了,都说、说若不是藏着宝贝,老爷怎么会有一间密室。” “从外头传进府里的?”宝龄略微有些诧异,“咱们顾府应该有些个老伙计吧?他们在府里时间久,也没说起过?” 招娣摇摇头:“招娣进顾府才三年,不太晓得,况且听说十几年前,府里的人统统换过了一批新的,只有祥福叔是一直跟着老爷的,除了他,最老资格的怕是贾妈妈了。他们自然不会说什么。” 原来顾府曾经换过一批下人。十几年前,应该是很早很早了,当时顾大小姐恐怕刚出生而已,最多也不过是个孩童。就连顾大小姐也不一定会记得,更别说是她。 只不过这件事与顾老爷的密室和顾府宝贝的传说,似乎扯不上什么关系。宝龄忽然想起那间她不过惊鸿一瞥的密室。当时的情景,她根本无法细心地打量,只记得仿佛是一间女子的闺房,清丽素雅、华而不俗。 若说要收藏一件宝贝,似乎不必将房间布置成那般,只要有几个厚实、牢靠,又加锁的柜子就行。况且当时宝龄虽是匆匆一瞧,但也瞧见那间密室里只有一个衣柜,并不像能藏匿什么宝贝的模样。 难道,真的是以讹传讹、说多的所以变了真?顾老爷那间密室里压根就没什么宝贝,之所以在屋里子弄这么个密室,其实是因为另外的缘故? 只不过许多人信了、白氏信了,似乎……蒋氏也信了。所以,白氏会在那里出现,宝龄想起蒋氏指控她的那些话,说不定,是真的,只不过主角不是她,而是蒋氏自己。 白氏进出那间屋子时被蒋氏发现,白氏为了堵住蒋氏的嘴,只好将秘密告诉蒋氏,两人相约等顾老爷去了杭州之后夜谈密室。结果,出于某种原因,白氏死了。蒋氏跑了出来,片刻后又装作若无所事的出现。 从那条丝巾的事来看,这件事蒋氏是早有预谋,说不定是与白氏约好当日便想好了全盘的计划。杀了白氏,嫁祸与宝龄,宝贝的秘密也只剩一人晓得了,一下少了两个劲敌,若宝龄成为真凶,必定还会牵连到阮氏,这样一来,蒋氏的确可以高枕无忧了。好一个周全的计谋。 只是,没有人会轻易怀疑到蒋氏头上去,毕竟蒋氏是如今顾府的当家主母,与白氏的关系也向来都颇为融洽,而昨晚,更没有人看到蒋氏进过仁福堂。就连宝龄自己,刚才的一切也不过是猜测而已,没有一丁点有利的证据。 她正想着,忽然门外一阵响动,招娣疑惑地走出去,又兴奋地回来:“大小姐,您看是谁来了?” 一人站在门口,银白的长袍飘起来,如同高山上的白云。招娣那丫头已不见了踪影。 “你怎么……”宝龄微微诧异,不是说,没有顾老爷的吩咐,谁也不能进来吗? 阮素臣看了她一会儿,淡淡道:“守了一天,他们也累了,我请他们去喝酒了。” 宝龄愣了片刻,几乎忍不住笑了,她没想到阮素臣也会做这样的事,沉默片刻,她道:“想必你已经都知道了?” 盯着她唇边的笑,阮素臣眼底有一丝微微的迷惑,她看起来不像刚经历过昨晚那件事一般,虽然眉宇间有一丝疲倦,但眼神清澈,看起来并没有完全乱了方寸。 “你就不怕我真是个杀人犯?这个节骨眼上来我这里,会叫人怀疑。”几分自嘲、几分促狭,宝龄一笑道。 良久,阮素臣唇角一扬,轻轻地笑了:“我为什么要怕?” 这句话有两种意思,第一种是,你不是杀人犯,所以我不怕;第二种是,就算你是杀人犯我也不怕受到牵连。可这两种宝龄都无法解释。 宝龄看着他,他的神情自然而放松,语气很淡,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感觉,仿佛很了解一个人,那种自然流露的信任不需要任何解释。 招娣相信她,因为招娣知道那条丝巾不见了;连生相信她,因为从那一晚开始,连生与她有旁人没有默契。而此刻,阮素臣是为什么?他们虽一起长大,但后来关系并不好,特别是出了宝婳的事之后,况且,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从前的性子,那般骄奢跋扈、不知天高地厚,一旦发起脾气来,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不是没有可能的。 “别担心。” 宝龄一愣,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三个字听起来竟是出奇的温柔,她抬起头,人却已转身走了。 叁拾叁、预料之外 正文 叁拾叁、预料之外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平日或许并不想出去,但一旦被关起来,便觉得日子过得冗长而缓慢。幸好,草药的调理加上每日两顿清爽的米粥,宝龄身子恢复的很快。 米粥依旧是由那些守门的下人交给招娣,再由招娣端来给宝龄。宝龄有时经过天井,会看到那个瘦瘦的身影不知在屋子里忙什么,几乎从清早到晚上都不太出门。于是那一日,宝龄索性坐在花园里,终于被她“撞到”连生从屋子里端出一碗粥,再送去门口。 宝龄乘其不备挡在连生跟前,连生一愣,手里的粥差点洒出来。宝龄看着那碗雪白的米粥,不知是不是被热气熏到,鼻子竟有些酸酸的,面上却是微笑:“原来你做的粥这么香。” 当面被揭穿,连生长长的睫毛飞快地垂下来,连耳根子上都染上了一层红晕,阳光下,小巧圆润的鼻尖上有密密的汗珠。 一旁的招娣看了半响,忍不住道:“我还一直以为是外头送进来的呢。” “你房里怎么会有煮粥的锅子,还有那些皮蛋瘦肉,都是哪里来的?”宝龄看了一眼招娣,颇有些诧异地问连生。她记得连生屋子里是没有这些东西的,甚至整个拂晓园恐怕也找不出这样的几件东西。 “那日煎药的时候,在厨房拿的。”连生愣了半响,眼角微微一抽道。 宝龄怔了怔,忽地默然。连生这样的性子,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抛弃多少骄傲,才会偷偷地拿回来这些东西?幸好没有被人瞧见,若是瞧见了,再说些难听的话,他要怎么办? “连生……”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连生却忽地朝她飞快一笑:“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皮蛋凉了会有腥味。” “你懂得挺多,你会煮很多东西么?”宝龄端着米粥,走回屋里。 “以前也不会,不过不会,就得饿死。”连生淡淡地道。 宝龄脚下一顿,是啊,连生与他们不一样,甚至与那些普通人家的小孩也不同,他从小过的日子,便是一切都要靠自己,什么都要强迫自己去做,否则,便难以生存下来。 喝过粥,整个暖洋洋的。见连生趴在窗前,细细的胳膊支着下颌,像个乖小孩一般,宝龄忍不住道:“连生啊,明日做些其他的好不好?每天都是皮蛋瘦肉,我吃腻了。” 连生回过头,嘴唇微翘着,几分怔忡。招娣已失声道:“大小姐,您不是叫连生再去……”心里嘀咕:难道是大小姐受了刺激,从前捉弄人的毛病又犯了?却听得连生低声道:“只有红枣桂圆……”招娣再一次张大了嘴巴。 宝龄皱皱眉:“我不要吃红枣桂圆。”见连生微微蹙眉,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跟你开玩笑的!” 招娣看看宝龄,又看看连生,原本莫名其妙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恍然大悟的神情,抿着唇笑:“大小姐逗你呢。” 招娣这小妮子,被她惯得胆子越来越大了。 听了招娣的话,连生洁白的贝齿咬着唇,眼睛里像是蒙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额前垂下几丝乌黑的发,他飞快地撩开,转过身去。 看到连生这幅模样,不知怎么,宝龄连日来阴霾的心情如乌云散开、晴朗了几分。她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但刚才却忍不住想逗逗他,得到他的答案,她心里忽然满溢了感动,这种毫无顾虑的,温暖甜蜜的情绪,是她来到这个时空之后便不曾有过的。 宝龄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连生是这片陌生的时空里,唯一一个分享过她深藏心底的那个秘密的朋友?她可以对他放下戒备,流露本性,甚至,偶尔耍耍小性子。可惜,这次却连累了他。原本可以跟着顾老爷一道去杭州,此刻却只能关在拂晓园里,无法去跟祥福叔学算账,亦不能去青云轩看书。 踏不出园子半步,宝龄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除了等待,她只能做一些消磨时间的事,譬如:整理房间。 刚穿越过来的那几天,宝龄曾翻过顾大小姐的抽屉柜子,想寻找些蛛丝马迹。只是,讯息实在少得可怜,无非都是一些姑娘家家常放在房里的东西,首饰、胭脂水粉、小玩意什么的,再有便是一大柜子的衣裳,春夏秋冬,颜色鲜艳,款式各异。后来她便索性放弃了。 只是,她没想到还有另一个地方。招娣见她破天荒的亲自动手整理屋子,便提醒她:“大小姐,床底下还有个箱子,您亲手放的,这些天也不见您打开过,不知那些东西还用不用得着。” 原来如今宝龄手上的那串红豆珠就是招娣在箱子旁发现的,只是那个只箱子是顾大小姐亲手合上放在床底下的,所以招娣也不敢去乱动。 宝龄怀着好奇将那只红木箱子,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尘,仿佛许久都没人去动它。扣动铜扣,啪地一声打开,宝龄倒有些吃惊。 里头并不是些旧了的衣裳首饰,更不是一些古怪的东西,之所以奇怪,是因为里头什么也没有。 顾大小姐为何要保留一只空箱子?还将它放在床底下?若里面有些秘密倒还说得过去,可偏偏里面什么都没有。 宝龄抬起头,见招娣也愣愣地望着那只空箱子,于是笑笑:“我不记得我放了什么了。” 招娣皱皱眉:“我记得那一夜看到大小姐放了许多东西进去呢,好像还有一叠厚厚的纸,写满了字的,怎么全不见了?” 写满了字的纸?难道是从前顾大小姐跟着阮素臣学写字时写的一些诗词歌赋?与阮素臣闹了别扭,结果一气之下便统统丢进箱子里,眼不见为净。 “这箱子除了我……”宝龄顿了顿道,“除了我自己,还有谁动过么?” 招娣摇摇头,忽地想起什么:“哦!招娣记得小姐吞了砒霜之后,太太来看小姐,在小姐床边坐了好久,招娣见太太伤心,也不敢打搅,后来白朗大夫说小姐救不回来了,太太便来替小姐收拾屋子,想是睹物思人、心中难过,招娣瞧见太太打开这只箱子看了许久,不过有没有动过里头的东西,就不晓得了。” “娘?”宝龄怔了怔。 “大小姐。”招娣迟疑了片刻开口道,“您想会不会是,太太以为小姐不在了,所以想将小姐的那些东西一并埋了?或是放起来了,日后也有个念想。后来小姐醒了,也就忘了。” 这倒有可能。既然里头没什么东西,也问不出什么原委来,宝龄沉默了一会,便暂时不再多想。 等待的时间难免心焦,幸好,并没有叫她等太久。 一天、两天、三天……第四天一大早,宝龄还是睡眼朦胧,招娣便急匆匆地跑进来,一开口便有些语无伦次:“小姐,没事了!没事了!” “有话慢慢说。”宝龄坐起来。 “大小姐可以出去了!门口那些人刚刚撤了,老爷吩咐,叫大小姐到前厅去!” 宝龄一时间有些错愕:“凶手找到了?” “那倒不晓得,只不过听他们说——”招娣微喘过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前日四公子去瞧过三姨奶奶的尸身,之后去了老爷书房,谈了许久才出来,后来老爷便传了口信来,解了咱们拂晓园的禁。” 阮素臣?宝龄微微诧异,随即道:“招娣,跟我去前厅。” 前厅亦笼罩在一片素白之中,除了祥福叔,所有的下人一律被隔离在花厅之外,只能远远地望着。三日不见,顾老爷神情看起来略显疲倦,阮氏坐在顾老爷身侧,面容苍白,蒋氏则坐在下手,也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裳。宝龄规规矩矩地走进去行了个礼:“爹、娘,二娘。” 阮氏望住宝龄,眼中流露出一丝担忧,而蒋氏则偏过脸去。顾老爷微微抬起下颌,抿了口茶才开口道:“关于四日前仁福堂发生的事,我想,是时候给大家一个交代了。” 蒋氏眼睛顿时一亮:“老爷,可是找到真凶了?是谁?” 花厅里一片静默,良久,顾老爷缓缓地道:“徐谨之。” 徐谨之?名字有几分耳熟,可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宝龄迷惑地抬起头,只见蒋氏已张大了嘴:“徐……徐大夫?怎么可能?老爷,你有没有查清楚?” 听到蒋氏的话,宝龄也不禁凝注,怪不得她觉得名字有几分熟悉,原来竟是给白氏确诊有喜的那位徐大夫! 她忽然记起那一夜,顾老爷曾请徐谨之来仁福堂,徐谨之当时的神情的确有些古怪,确定白氏死了的时候,他几乎是失了魂一般,惊恐、震惊……一张脸上同时出现了多种复杂的情绪。只是当时她恍恍惚惚,根本无暇细想,此刻一想,也有些狐疑起来,猝然间见到一个死人,难免会受惊吓,但徐谨之是个大夫,大夫对于生老病死,早已习以为常,纵然心底也有害怕,但不至于当场就失态,难道,这件事,真的与蒋氏无关?真凶是徐谨之? 可徐谨之为什么要杀白氏?又为何要嫁祸与她? “老爷。”阮氏已低声道,“那位徐大夫,与三妹有何冤仇?居然如此。” 好像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一个问题,花厅里顿时只剩下轻微的呼吸声。 不知沉默了多久,顾老爷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般,沉声道:“这件事本关系到梅珊的名节与顾家声誉,但我思来想去,若不说出来,怕是会牵连更多无辜的人……祥福!” 一侧的祥福叔微微向前进了一步,平日淡定的脸上有几分为难与尴尬,叹了口气,终是低低地道:“太太、二姨奶奶、大小姐,那日徐谨之夺门而去,老爷便有些怀疑,于是叫老奴去查,老奴查到……那位徐谨之徐大夫,原名徐椿,梅李镇白家村人士,而三姨奶奶,原也是白家村人。” 祥福叔说的隐晦,还是蒋氏机灵,心头咯噔一下脱口便道:“你是说,三妹与那徐谨之是同村的,莫非……他们原本就认得?” 祥福叔略微尴尬地点点头:“不止认得,还……” “还有过婚约。”顾老爷缓缓开口道。 “什么?”此刻不止蒋氏,宝龄也同时怔住。 顾老爷叹口气道:“两年前,我去杭州,途径梅李镇遇到梅珊,并不清楚她儿时曾与谁订过亲事,这件事,我也是几日前才晓得。” 祥福叔见顾老爷颇为疲惫,接口道:“只是没想到那徐谨之竟不死心,来为三姨奶奶诊治时认出了她,乘机混进了咱们府里,想偷些东西出去变卖,只是无从下手,只得去浣衣房偷了些衣裳,那日,他本想要挟三姨奶奶跟他远走高飞,三姨奶奶不肯,于是他一怒之下,顺手拿了偷来的那条丝巾……他本是想出出怨气,见三姨奶奶死了,便逃了出去,谁知在路上无意中撞到要去瑞玉庭看太太的大小姐,他以为被大小姐瞧见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将二小姐弄昏搬到仁福堂,想嫁祸与大小姐,做完这一切,便回到屋里收拾东西要走,没想到老奴正巧去找他,他无奈之下,只得随了老奴去仁福堂,只是心中惊恐,见到三姨奶奶的尸身更是害怕,所以夺门而逃。” 祥福叔一番话说完,宝龄的眉头锁得更紧了,竟是……这样? 蒋氏已开口道:“祥福叔,口说无凭,这些话,该不是你乱猜的吧?” 祥福叔连忙摆手:“老奴哪里敢造谣,这件事,可是有人亲眼瞧见的。” 宝龄蓦地抬起头,正巧看到阮氏侧过脸,用手捂着嘴,似是又要咳嗽,想是坐久了又有些不适,于是走到阮氏身边,握住她的手,阮氏的手竟是冰凉一片,她不觉有些担心:“娘,没事吧?” 阮氏终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抬起头虚弱地摇摇头:“没事。” 那头,蒋氏已腾地站起来:“是谁?是谁亲眼瞧见的?” “人就在厅外候着。”祥福叔说话的时候,顾老爷一直没有开口,此刻道,“祥福,叫阿旺进来!” 叁拾肆、水落石出 正文 叁拾肆、水落石出 宝龄记得阿旺。 祥福叔曾说,连生之所以能跟着顾老爷去杭州,是因为一位叫阿旺的下人突感风寒,不能随行。阿旺由祥福叔领着进来,果然是一副生病的模样,低着头,叙说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那日夜里,阿旺浑身不适,便想偷偷去找徐大夫瞧瞧,谁知到了徐大夫暂住的厢房门口,便看到徐大夫匆匆忙忙地往外走,阿旺一时好奇,便跟着他,见他进了浣衣房,片刻之后,便怀抱着一包东西鬼祟地出来,这还没什么,让阿旺惊讶的是,徐瑾之进了花园里的树丛中等人,等的,居然是白氏。 之后发生的事,就与祥福叔所说的一般。阿旺目睹这一幕,惊恐万分,又怕被徐瑾之瞧见,匆匆回去锁上门,一躺下病便更重了,昏睡了两日,直到醒来晓得事情越闹越大,才来寻祥福叔说出了一切。 阿旺说完,整个人已是汗水淋淋,像是从湖里捞起来一般,不知是不是身子还虚弱,又回想起那日的情景,所以吓的。 “好了,如今所有的事都清楚了。”顾老爷缓缓地道。 阿旺说话的时候,蒋氏脸上的神情变幻万千,仿佛若有所思,此刻听了顾老爷的话竟罕见的没有出声。 顾老爷环顾了一圈四周,接着道:“至于我房里的那间密室……” 蒋氏腾地抬起头。 “其实也并非什么密室。”顾老爷摇头笑笑,“更没有什么宝贝。”眼神变得深邃,“那间屋子,是为了纪念一位亡友而建。” “亡友?”蒋氏错愕地张了张嘴。 顾老爷点点头:“事到如今,我也无需隐瞒。我与她从小一道长大,当时我还不过是个穷困潦倒的小子,我们餐风露宿、居无定所,我曾答应她,日后定会给她建一间与其他女子一样的屋子,只可惜她没有等到便去了,为了实现当年的诺言,我才建了那么一间屋子,不过,这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这些陈年旧事,我本不打算与人说,可没想到,却闹出这样的事的来……这件事,媛贞也是晓得的。” 顾老爷望向阮氏,阮氏微微抬起头,漆黑的眼睛仿佛蒙了一层雾,良久,幽幽地一笑:“是,这件事老爷曾告诉过我。只没想到三妹会听信那些谣言,送了性命……” 原来……竟是如此。顾老爷的那间密室,是为了怀念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而建的。宝龄想起那屋子里的陈设,的确是一个女子的闺房,顾老爷在妻妾子女面前道出这样一段往事来,怕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话可以骗人,但自然的流露是无法骗人的,当说起那段往事,宝龄分明真切地感觉到,顾老爷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幽深、怀念的神情。所以,她相信顾老爷并没有说谎。 蒋氏的嘴一直未合上,仿佛未想到弄了半天,居然会牵扯出顾老爷的一段陈年情事来,不觉有些讪讪然,又因为某种特别的原因,眼珠子一转便道:“原来是这样,好了好了,都清楚了、清楚了……”忽又想到什么,赶紧道,“老爷,那姓徐的您预备怎么处置?” “我已派人去找。只是,此事关系到我顾家的声誉,我不想惊动官府,能否找到还是个未知数。总之,事情已水落石出,人也不在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我累了,你们也散了吧。”说罢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宝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此刻唤了声:“爹!” 顾老爷并未转身,只是微微侧过脸:“你也回屋去吧。” 语气不咸不淡,叫宝龄一时有些错愕,但想到毕竟发生那样大的事,顾老爷总归伤感,心情郁结,于是应了声:“爹也要保重身子。” 顾老爷出了屋子,蒋氏仿佛才似有若无地舒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裳走过来:“没想到那徐谨之那么丧心病狂,宝龄啊,是二娘误会你了,你可别放在心上,二娘也是就事论事。” 宝龄转过身,淡淡一笑:“二娘为了这件事,怕也是睡不好觉吧?如今事情水落石出,还是去歇息一会吧。” 蒋氏一愣,微有些讪讪然,转身到门口,招呼了鸳鸯便走了。 宝龄见阮氏这才虚弱地站起来,走过去扶住她:“娘,我陪你回屋?” 阮氏摇摇头,拍拍宝龄的手背:“不用了,你没事娘也就放心了,都怪娘不好,要不是娘那日咳得厉害,翠镯那丫头也不会来喊你,你也不会蒙了这不白之冤。” “没事。现在不是已经没事了?”宝龄撒娇般的嘟起嘴,“娘就放心吧,爹那么疼我,怎么会让我被人冤枉?” 阮氏凝视宝龄,半响轻轻笑了:“是啊,你爹不会的。”垂下眼角,“我有些倦了,你也回去睡一觉吧。” 宝龄点点头,瞧着翠镯扶着阮氏走出园子,才缓缓舒了一口气,朝拂晓园走去。刚走出屋子,便被春日灼烈的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花园里绿意葳蕤、春色盎然,那一夜犹如做了一场梦一般,仿佛不曾出现过。 只是,一个鲜活的人就这么不见了。一路上,有人议论,白氏的尸身停放在敛房中,顾老爷已选好了日子为白氏入殓,棺材是上好的楠木。宝龄记起初见白氏,白氏拉着她的手,笑容亲切,纵然都是做作,但当她就这么走了,宝龄还是觉得胸口堵得难受。 招娣跟上来,一脸的如释重负:“大小姐,现在好了,没事了!没想到那徐大夫看着挺老实的,居然会下那样的狠手……” 真的没事了吗?宝龄望着满园的春色,心里忽然不确定。一人从满园的娉婷中走过,犹如一朵洁白的云彩。 “大小姐,是四公子!”招娣道。 宝龄怔了怔,刚想转过身,想了想,却又迎上去。阮素臣像是知道她会走上来一般,只停留在原地,不动,也不上前。宝龄只好先开口道:“我没事了。” 阮素臣点点头,表情并没有波澜。 “听说你去过我爹的书房,与他谈了很久,你们谈些什么?”宝龄想了想问道。 “谈三姨奶奶的事。”阮素臣略微一愣便开口道,似乎并不打算隐瞒。 “哦?”宝龄挑了挑眉,“你知道些什么?” 阮素臣摇摇头:“我只知道,三姨奶奶虽是个女子,但身材高挑,一人若想以一根丝巾置她于死地,必须有一定的腕力,你与三姨奶奶并排站在一起,比她低了一个头,若真是你,那么,你必须踮起脚才能做到。人的重心都在两脚之间,若踮起脚……” “若踮起脚,力量必定会不可避免的减少,使不出力来。”宝龄眼睛一亮道。 就譬如拔河,这是一项最普通不过的体育活动,宝龄小时候也经常参加,拔过河的人都知道,要想稳住力量,必须将身子往后倾斜,将重力牢牢地凝聚在腿上,让自己稳若磐石,在利用手腕的力量将绳子往后拉,否则,就算再有气力,只要重心失去一丝控制,便很有可能脚跟离地,以失败告终。她心中恍然,却随即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感。阮素臣说话的时候,一直没有看她,但却能清楚的说出来,她与白氏之间身高的距离,仿佛一个人,无需在眼前,也无需做什么,她的身高,甚至她的一切,都了然于心一般。 宝龄微微怔忡地抬起头,阮素臣侧过脸一笑,眼中似有一丝波澜,却只是一闪而过,接着道:“我看过三姨奶奶脖颈上的勒痕,从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来看,重心朝上,而非朝下。一个人若是想勒死一个比自己高的人,用力必定会地朝下,也就是说,下手的人,比三姨奶奶高,甚至,高了许多。” 宝龄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这一点,她竟然没有想到。不,要不是阮素臣说出来,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想到,她毕竟没有学过侦探学,甚至没有想过,要从白氏身上找寻蛛丝马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男人与女人的差别? 出了事,她当然想洗脱嫌疑,但她更多的是从感性方向出发,苦苦思索谁更有可能害死白氏,而没想到阮素臣竟然观察的如此仔细,想到这里,她微微有些赫然:“这些,你怎么会知道?” “书上看来的。”阮素臣淡淡地道。 对了,忘了他是苏州城有名的神童。只是……宝龄抿了抿唇道:“你为什么会去看三娘的尸身?” “正好想到,觉得可疑,所以去看一看。” 宝龄愣了很久,展颜一笑:“多谢。”忽然想起那日的药膏,“还有,你的药膏,我去拿来还你。” “不用了。”阮素臣淡淡地道,“这药膏是宝婳割破手那日白朗大夫留下的,现在也没什么用,就先放在你那儿吧。” 宝龄只得点点头,目光落在阮素臣的手上,他手上拿着一卷纸:“是什么?” “收来的字画。”阮素臣缓缓展开那张宣纸。 “咦……”宝龄随意地看过去,不觉一愣。阮素臣手里的字画,竟是她那日在字画摊上看到的那副“非卖品”。 “你见过?”阮素臣微微挑眉。 “嗯,年前去观音庙的时候路过一家字画摊看到过,本想买回来的,可那老板说不卖,当时还觉得可惜了。”宝龄伸手去拿那副字,正月一过,天气便回暖了许多,前几日宝龄已脱去了厚重的棉衣,此刻只穿一件春衣,一伸手,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抬头见阮素臣正凝视着自己手腕上那串鲜红的相思豆,于是笑笑:“前几日招娣从我床底下寻到的,大约是我从前掉了,后来便忘了吧。” 阮素臣盯着她,半响道:“你若喜欢,送你。” “送我?”宝龄微微错愕,见阮素臣将字递给她,顿了顿伸出手去。阮素臣移回目光,秀丽的眉峰轻轻一扬,原本淡然的眼眸不知怎么,在阳光下有一丝波光潋滟:“失而复得的东西,总是倍加珍惜。” 失而复得的东西?是指……这幅字画?宝龄有种奇怪的感觉,刚才的那一刻,阮素臣似乎很……高兴,她心轻轻一跳,仿佛有个不太可能的念头冒了出来,却随即轻轻甩了甩头,转移话题:“那老板说,这字与曾经那位‘华北王’的真迹很是相似……”说到一半,她忽然想起那位“华北王”与阮素臣父亲阮大帅的关系,连忙顿住,却见阮素臣目光流转,仿佛在朝她笑,“你知道华北王的事?” “我看过青云轩的书,写尹家的那本。”宝龄摇摇头。 阮素臣略微一怔,点头:“那本书是我母亲的,小时候我无意中看到,觉得好奇便翻来看,后来搁在箱子里,便一道搬来了。” 这回轮到宝龄错愕了,这本书竟然属于阮家三夫人、阮素臣的母亲。若是阮大帅的,还情有可原,毕竟他们曾是敌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可这位三夫人又为何会收藏这样一本书? “你一定奇怪我母亲怎么会有这样的书。”阮素臣笑笑,“我也不知道,只记得一直放在她梳妆台右下角的柜子里,后来书不见了,我还记得她找过,不过当时我怕她骂我,所以装作不知道。” 宝龄觉得阮素臣今天特别健谈,唇边的笑一直没有隐去,鲜红的唇像是要滴水一般,竟有些像她曾经做过个那个梦里的模样。难道是说到了小时候的事,所以特别怀念? 见她愣愣地望住他,阮素臣忽地道:“下个月便是宝婳十五岁的生辰。” 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宝龄笑笑:“是吧。我这几日都没出去,她好不好?这几日准是正想着要许个什么愿呢。” 阮素臣看过来,如墨的瞳仁深邃无比:“我不能食言。” “当然。”宝龄笑,“宝婳那么善解人意,一定不会为难你。” 阮素臣看了宝龄一会儿,漆黑的瞳仁深处有一丝微微的波澜,随即微微一笑,云淡风轻。 叁拾伍、拜访 正文 叁拾伍、拜访 宝龄回到拂晓园,一踏进园子,便见连生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宝龄微微迷惑地走过去,当她看清地上的东西时,不觉哑然失笑。门槛边放着一只火盆,火盆里架着木柴,嘶啦一声,连生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火堆。 “这是做什么?”宝龄盯着那盆火,问连生。 连生还未回答,一旁的招娣已道:“呀,差点忘了,大小姐,快跨过去!” “跨过去做什么?”宝龄依旧迷惑。 “跨过火堆,从此便与那些不吉利的事一刀两断了呀!这叫去晦气!” 宝龄依稀记得,外婆丧礼的那日,也有这么一个跨过火堆的程序,跨过火堆,将黑臂章丢进火里火化,当时她并不知道深刻的含义,只是照做罢了,没想到是这么一说。她抬头看连生,连生微垂着眼帘道:“小时候舅舅大病一场,好了之后,舅妈在门口燃了火堆,叫舅舅跨过去,他们说,这样能避邪。” 宝龄愣了许久,才莞尔一笑,见阳光下连生的黑眸透着无比的认真,肌肤是漂亮的蜜色,不觉伸出手拍了一下他的脸蛋:“小迷信!” 她本是随意之举,没有注意到其实此刻自己的年纪与连生 宝贵双全第1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12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12部分阅读 几乎一般大,所以流露了平日对待表弟一般的态度,却没想到连生身子微微一僵,伸出手指,触碰脸颊,又随即飞快地垂下,等宝龄跨过了火堆,才恍若如梦初醒一般,默不作声地蹲下来清理。等清理完一切,迟疑了片刻,才进了屋子。 屋里,宝龄托腮坐在窗边,见连生进来,展颜一笑:“爹也累了,娘和二娘也回去歇息了,今天大约又不用去前厅吃饭了,招娣,待会儿去准备几个小菜,我们三个就在屋里吃吧。” 招娣立刻应了,大约是大小姐无事了,所以脚步也显得轻快。连生顿了顿,走过来道:“真的没事了?” 眼底是再纯粹不过的关切,宝龄心中微微一暖,笑一笑:“没事了!” 招娣已从外头回来,一边收拾屋子一边道:“大小姐,这次全亏了四公子,要不是四公子发现可疑,大小姐说不定还……还背着黑锅呢。四公子真是聪明,居然连那些都能看出来……” 招娣微微笑着,说着对阮素臣的赞美,小脸红红的,看得出来,她对阮素臣一直有仰慕与崇拜,从前倒从不敢在大小姐跟前表露,怕那位蛮不讲理的大小姐迁怒与她。可现在,自然而然的便说了出来,好像曾经那种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感觉已不知在何时消散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几个月的相处,她在大小姐身边竟有种从未有过的自然与轻松,并且对于大小姐的那种隐约的转变,不再疑惑,反而觉得越来越习惯,就像大小姐不再非要喝热水,对衣食住行也没了那么多的讲究…… 而听着招娣的话,连生抿着唇,并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宝龄,又转身望向窗外,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黯然,不知在想什么。 宝龄却压根没有留意招娣与连生,她心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招娣说起阮素臣,她便想起阮素臣关于白氏脖颈上伤痕的那番话,忽然咯噔一下,心里不知闪过什么:“招娣,你可知道那徐大夫的手有什么不一样?” “徐大夫的手……有什么不一样?”招娣不知大小姐为何突然这么问,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有什么不一样?”随即摇摇头,“徐大夫进府也没多少时日,招娣不晓得,不过,手就是手,还会有什么不一样?” “我是说——”宝龄心中搜索着最能表达清楚的词汇,“徐大夫的手,手上的手指,跟我们有没有不一样?” 招娣歪着脑袋思索了半天,茫然地摇摇头。 宝龄略微失望,随即眼睛忽地一亮:“我要出去一趟!” “大小姐要去哪里?”招娣有些不解,明明大小姐刚才还叫她准备饭菜,并没有要出去的打算,怎么突然之间又要往外跑呢? “我想去一趟马公子的别院。”宝龄见招娣有些担忧,只好道,“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或许马公子能帮我。” “是什么事?”连生忽然问。 宝龄抿一下唇道:“私事。” 她不是打算瞒着连生,但她不想身边的人为她担心,何况,这件事,此刻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连生看着宝龄,半响道:“我跟你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他隐约觉得,是与白氏的事有关。 “不用了!”宝龄笑笑,“都说了是私事,你去怎么行?” 连生的脸顿时黑了下来,连语气都冷了几分:“老爷吩咐过,大小姐要出去,我要跟着。” 小屁孩,搬出顾老爷来。可不知已经多久,连生已没有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了,宝龄不觉微微一怔,才道:“我说了不行,你等我,我晚饭前一定回来。” 连生盯着宝龄,不知僵持了多久,终于侧身道:“我去准备马车。” 马公子的别院,宝龄去过一次,具体在那条路上,其实,已不太记得清楚了,幸好马车夫还记得。一路颠簸,总算是到了,马车拐进一条新浇的柏油路,迎面而来另一辆马车。仿佛也是从马公子的别院出来的。 因为今日没有宴请谁,所以门口显得有几分冷清,那看门的见她从马车上下来,迎上来道:“请问您是……” “你们公子可在这里?”宝龄开门见山地道。 那人打量了她一番,又朝她那辆豪华马车看了一眼,才毕恭毕敬地道:“公子在,不过,公子在招待贵客。”心中却是奇怪:今日是怎么了?那么多人来找公子。 “无妨。”宝龄笑笑,“劳烦你去通传一声,就说顾府顾宝龄求见。” 那人听见宝龄的名讳,不觉怔了怔,又重新打量了她一番,才道:“这样……那顾大小姐,请您先去厅里等吧,小的这就去通传。” 宝龄点点头,随着那下人走进去,坐在客厅里,慢慢饮茶。不久,便听到细微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本是很急的,到了门口,却略微一顿,仿佛是理了理发髻衣角,才走进来:“顾大小姐怎么来了?” 正是马公子。此刻他穿着宽大的衣裳,一张脸红扑扑的,更显得憨直。 宝龄站起来略微一低头:“马公子,真不好意思,打搅了。” “哪里哪里。”马公子赶紧道,“我还怕请不到顾大小姐呢。只是不知,顾大小姐此次前来是为了何事?” 马公子爽快,宝龄也不再迂回,直接道:“宝龄此次来,是有一事想请马公子帮忙。” “哦?”马公子眼睛一亮,立刻拍了拍胸脯道,“顾大小姐有何事,只管开口,只要是马某力所能及的,一定在所不辞。” “宝婳效应”果然不同凡响。宝龄想了想开口道:“我想麻烦马公子替我寻一个人。” 马公子倒有些意外:“哦?不知是谁?要顾大小姐亲自登门来寻。” “那人姓徐,名谨之。是安康堂的大夫。原名徐椿。梅李镇白家村人。”宝龄缓缓道。 “安康堂的徐大夫?”马公子有些惊讶,但他纵然不拘小节,也是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的人,只是略微诧异便道,“那徐大夫究竟是何方人士?怎的今日有这么多人要寻他。” 宝龄眉头一挑:“还有谁?” 马公子笑笑:“顾大小姐不知道么?四公子也来拜托在下打听徐大夫的下落,说起来,刚走不久,顾大小姐没有碰到么?” 宝龄怔住,她来找马俊国,是因为纵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她对他爽朗热情颇有好感,她看得出来他对宝婳有意,想来他不会拒绝,况且,马公子的父亲便是警察厅的厅长,而他自己也交游广阔,若说请人帮忙找徐谨之,马公子恐怕是不二的人选。可是阮素臣又是为什么?她记起刚进来时看见的那辆马车,应当是阮素臣的了。但阮素臣为什么也要找徐谨之?难道,他也发现了什么端倪?可是不会,这件事,应该只有她一人才会感觉得到,而且,她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想到这里,宝龄笑一笑:“四表哥倒是没与我提过,他说了什么?” “四公子并未说什么,只是拜托在下寻人,可在下突然想起一人,这世间,要说寻人,恐怕没有人比得上那一位,那人与在下也算知交,此刻正在府上,于是我便想与四公子引见引见,谁知四公子听了那人的名讳,却拒绝了。” 这算怎么回事?凭阮素臣的性子,除非真是一心想要寻到徐谨之,否则绝不会亲自来马府,但既然有了更好的方法,为何又拒绝了? 宝龄略微迷惑,于是问道:“不知马公子的那位朋友,是哪位?” 说起那人,马公子平素阔达随意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别样的神采:“在下这位朋友姓邵。” 邵?宝龄心头一跳:“马公子说的,是不是邵颜邵公子?” 她眼前忽然便浮现出一个人,似笑非笑,只是随意地站着,甚至有些散淡,却有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气韵,如流动的水,叫人抓也抓不住,又如最亮的那颗星,叫人移不开视线。叫她奇怪的是马公子听了她的话,微微一怔,仿佛有些不置可否,随即道:“那日马某生辰,顾小姐许是还见过。” 宝龄微微一笑:“即是如此,麻烦马公子引见引见。” 引见的事是马俊国提出来的,宝龄只是顺水推舟,可此刻他却似乎有一丝迟疑,踌躇半响才道:“只是不知在下这位朋友……”顿了顿,似是下了决心一般道,“不如顾小姐先在厅里坐会,我去去就来。” 马俊国说罢,便转身离去,穿过长廊,推开一扇门,见里头的人修长的十指捏着酒盅,正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酒,见了他,轻轻一笑:“你有客,不用理会我。” “是这样的。”马公子想了想开口道,“我知道邵兄喝酒时不喜人打搅,不过,在下答应了要为人引见邵兄……” 那人一笑,几分随意、几分漫不经心:“谁那么大的来头,让马公子亲自引见?” “是……虎丘顾家的大小姐,顾宝龄。”马公子连忙道。 酒盅还在手中,指尖却似微微一动,那人淡笑道:“既然是马公子的朋友,见一见又何妨?” 马公子一愣,随即喜上眉梢。 这厢里,马公子很是欣喜,他本是怀着试一试的心态来的,却没想到他这位平日从不与生人打交道的朋友居然同意了;那厢里,宝龄已喝完一盏茶,才总算看到马俊国匆匆而来:“顾小姐,我朋友说可以见你。”话出口,才觉不妥,微微有些讪讪然,伸了伸手道:“顾小姐,这边请。” 只一句话,宝龄便觉出了苗头来,原来刚才马俊国是去“请示”那位朋友了。邵公子?好大的架子! 穿过一条长廊,几个拐弯,才到了一处僻静的厢房前,马公子轻轻叩门,里头传来一声略微低沉的声音:“进来。” 宝龄不觉有些好笑,这里是马俊国的府邸,居然进屋还要敲门,这里头的人,到底是谁?她心里已经有了底,却不敢确定。直到马公子推门进去,她才看清了里面的人。 叁拾陆、无以破妖娆 正文 叁拾陆、无以破妖娆 一袭紫墨色长衫,宽而大,如逶迤的湖水倾泻而下,几乎覆盖了整张软榻。那人便坐在软榻之上,小半窗的阳光洒在他肩上,使得他一半的脸颊恍若透明,一半却沉浸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恍惚中,像是朦胧的剪影。 只是,纵然又换了一身的装扮,容貌在光线下难以辩分,宝龄却依旧确定了他便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个人。他也许算不上美,却有一种奇妙的气质,让人一见便无法移开目光。 “这位便是……”马公子正开口。 “我们见过,顾大小姐。”软榻上的人似乎轻轻一笑。 “原来你们真的见过。”马公子不觉笑了,“那你们慢聊,我前厅还有些事。”说罢便掩了门出去。 微侧的人终是转过身来,散漫而慵懒地支起身子,望住宝龄:“顾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真巧。”微微沉默之后,宝龄展颜一笑。在这里看见他并不让她惊讶,毕竟她知道他是马俊国的朋友,只是,每一次,他似乎都给她一种全新的感觉,叫人……琢磨不透。譬如此刻,他并没有站起来,甚至似乎连坐起来都懒得,指尖只是漫不经心地梳理着衣摆上的褶皱,连最基本的礼节都全无,却并不给人一种冒犯感,反而连空气都变得有几分随意地流动。 只是,这迟疑只是短暂的一晃而过,宝龄便开口道:“马公子说为我引见位朋友,说不定能帮上我的忙,没想到这位朋友就是邵公子。” “顾小姐要找人?”没有多余的叙话,直接开门见山。 宝龄倒是一愣:“邵公子知道?” 他笑笑:“是安康堂的徐谨之?” “马公子告诉你的?”宝龄抬起头。 他偏过头:“大帅府的四公子也在找这个人,只是,他似乎不愿与我结交,甚至连见我一面都不肯。” 宝龄吐了口气,暗笑自己不知在想什么,刚才那一刻,她居然以为他又看穿了自己的心底的事。果然,他亦不过是个普通人,刚才阮素臣来找马俊国,却莫名地离开了,马俊国定是与他说过,这样便不难猜到,她来此地的目的了。 于是她点点头:“邵公子可有办法帮我找到徐谨之?” “顾小姐可否给我三天时间?” 这一回,宝龄倒是真的有些错愕。她来求马公子,是因为她知道马俊国对宝婳有意,但眼前的这人,虽是马公子介绍的,却完全可以拒绝她的请求,纵然不屑于提什么要求,至少,也该推脱一番,没想到他竟这么爽快便答应了。 “苏州说大不小,说小也不小,也有可能,徐谨之已出了城,所以,三天是最保守的估计。”他却似乎以为她对三天之约觉得太过缓慢了些,轻轻一笑道。 宝龄愣了一下,失笑:“不是,我只是在想,我好像已经欠你两份人情,不知该怎么还?” 他凝视她,笑笑:“若是顾小姐不急着回去,不妨坐下来陪我喝杯酒。” 竟是这样的要求。只是,这要求虽然唐突,但并不算过分。终归,宝龄是有求于人,她一笑,便在他跟前那张圆桌前坐下来,桌上放着一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支熟透了的杏花,而花瓶边,摆放着一张棋盘,黑白分明、纵横交错,似乎是一盘并未下完的棋。他的手伸过来,为她倒酒,宝龄的目光便目光落在那双手上。 手指修长、骨节匀称,近乎透明的莹白。手分明很瘦,手掌却很大,微微一侧,宝龄看到了掌心有一颗淡淡的痣。不知怎么,她忽然便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无聊的相术小说。 对于掌心有痣者,有许多种说法。 一种颇为琼瑶:那痣代表了前世今生的约定。前缘未了,为了能在今生找到那个人,就以彼此掌心的痣作为相识的记号。 一种危言耸听:掌心有痣的人是天煞孤星命,会孤独一生。 还有一种更无可考证:掌心痣,乃掌握官印之相,他日光芒万丈、必成大器。 而最让宝龄信服的是最后一种说法:从科学的角度来看,痣是黑色素沉淀的结果,掌心有痣代表身体某一处存在异常,也就是说,是身体疾病的表现。 这厢里,她胡乱地想着,那厢里,杯中酒已满溢,他举起酒杯,漆黑的眼睛如杯中之酒,纯净透明,她看不出他究竟属于哪一种,不觉又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好笑,亦举起酒杯,朝他微一点头:“先干为敬!” 酒盅很小,她知道自己的酒量不至于喝一杯便醉,也实在想不出他有灌醉她的理由,只是没想到,白瓷的酒盅刚碰到唇沿,衣袖上便被洒上了酒水。他微微皱眉,颇为歉意地笑:“不好意思……” “没关系。”她抬头望去,他手中的酒洒了一半,竟都在她的衣袖上,衣袖瞬间变作一片深色,她正想要去挽袖口,手却不防被人握住,他伸出手,将她的衣袖缓缓地挽起来,一层一层,动作轻而柔,指尖碰触肌肤,她竟起了一丝微微的颤栗。 抬头,他离她不过咫尺之间,黑蝴蝶羽翅般的睫毛遮住眼眸,唇色淡得几乎透明,神情却是出奇的专注,让宝龄不禁有种错觉,为她挽袖子是一件天大的事,一时凝住,心忽地飞快地跳起来,一动不动地僵直了身子。 袖口被挽到臂肘,白皙的肌肤顿时露了出来,他目光缓缓落在她手肘处,忽地凝固。那一处新月般淡淡的疤痕,纵然他不愿相信,但不得不相信,如同从前的丝毫不差。不过是一道疤痕,自然可以重新划上去,再等它结疤,但即使形状可以欺骗世人,时间却骗不了。那深红的印记,分明已有久远的年代。这一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眉间掠过一丝迷惑,却稍纵即逝,短暂的动容之后,他已恢复了平静,轻轻一笑,松开手:“看来,顾小姐需要立刻回府换一身衣裳。” 宝龄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在刚才的那一刻,她竟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是故意的。 刚才看他倒酒,那双修长的手如磐石般稳固,酒水连一滴都不曾溅出杯口,为何……又会突然洒了? 可是,她却无法猜透他的用意,难道,就是为了为她挽袖子?这个想法实在太好笑了!当然完全不存在可能性。 宝龄不是古代女子,不会为了被人瞧了手就惊慌失措,何况,或许他看过的不止她的手。那一日,她浑身的被他抱在怀里……一念至此,她不觉脸腾地红了,无暇在去揣测他的用意,竟有种赶快逃离的想法,站起来道:“既然如此,宝龄便告辞了,徐谨之的事……请邵公子务必放在心上。” “我会。”淡色的唇上勾起一抹微笑,他偏过头,眨了眨眼,“只是,若找到了徐谨之,我要如何通知顾小姐?” 宝龄一愣,他已笑着道:“登门造访太过张扬,而这里也毕竟是马公子的地方,多有打搅。” 这倒是个问题。宝龄微一沉吟,已听他道:“顾小姐可知顾府隔壁,是一处荒废的园子?” “荒废的园子?”宝龄还真不知道。进府这么些时日,她从未想过,隔壁是什么地方、什么人家。思绪一转,她却升起一丝疑惑来,“邵公子如何晓得?” 宽大的衣衫倾泻下来,一缕黑发垂在额前,他用手轻轻撩开,淡淡地道:“那日从小姐屋子里出去之后,我便听见脚步声,怕坏了小姐的名节,索性翻墙出去,幸好那棵樟树可以垫脚,外头也只是个废弃的园子,不然叫人看见,便说不清了。” 原来如此。宝龄心中的疑惑散去,开口道:“邵公子的意思是……” “三日后,园子里见。”修长的手指夹起酒盅,他微微侧着脸,那支娇艳欲滴的杏花几乎擦过他的脸颊,刺眼的红映着他宛若透明的肌肤与那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眸,瞬时绽放出一种灼伤人眼的妖娆。 语气是极轻的,柔和如四月的湖水,带着微微的鼻音,仿佛说的是一个别有深意的约会。 分不清是花还是人,或是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宝龄的心飞快地跳起来,几乎落荒而逃一般地走出去,走出门口便撞上一个人,仿佛就是寸步不离邵公子身边的那黑衣少年,他看了她一眼,眼中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冷着脸,一声不响地与她擦肩而过。 屋里仿佛顿时沉寂下来,连同软榻上人的神情,一身的清寂压得那朵杏花也素净了几分。片刻,黑衣少年闪身而入:“爷,我刚才瞧见顾大小姐……” “是么?”手指晃动酒盅,他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爷,这么多年了,何必这么麻烦,您只要说一声,我立刻叫人……” “平野,你又忘了。”他轻轻一笑,“武力不能解决所有的事。” 黑衣少年咬着唇闷了半响:“平野不明白。” 玻璃盅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的华彩,他的容颜就在那抹斑斓中若隐若现,深幽的眼睛仿佛染上了一层薄光,笑容却是纯真无暇,甚至有一丝愉快:“得天下易、得人心难;反之,杀人易、伤人心才是最难。” 的痛,再大也比不过心灵的凌迟。一寸一寸地剜去,不能活、亦不能死。因为,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爷不是说原来的棋子已不能用了么?”黑衣少年眼睛忽地一亮,顿了顿道,“爷是不是已……是谁?” 原来的棋子已不能用了么?原先似乎是这样的。不是不能用,而是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变故……他忽然想起刚刚出去的那女子,一成不变的容貌,却又似另一个人,唇角忽地勾起一抹笑,似乎……更有趣了。 “一颗棋子,只有藏在深处,在关键时刻方能显出作用。”拾起一颗黑色的棋子,他思索片刻,缓缓放下,分明是山穷水复疑无路的棋局,却忽然出现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局面,“下棋,重在止心,一步一步,每一步都不能有一丝错,一错,便满盘皆输。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啪地一声,最后一颗白子被吞掉。 黑衣少年望着自己的主子,这么多年来,他依旧看不懂他。他的心思永远那么深沉,无法估摸,分明像是一汪清澈的湖水,一望见底,可当缓缓踏进去时,才会惊觉如何也无法触到湖底,黑衣少年庆幸,对于自己来说,这湖水虽然深不可测,但也只是湖水;但对于一些人来说呢?或许那就像一潭沼泽,会一点一点,将人吞没。比瞬间的死亡更为痛苦。 黑衣少年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的大饥荒,村里的人几乎都饿死了,他爹娘为了留最后一口饭给他,也送了性命。他一路走到村口那条小河边,想着纵身一跳,便什么苦难都结束了,忽然有一只手伸过来,递给他一个馒头:“若你不是非死不可,那就活着,死了,不过是一具无名的白骨,活着,才有机会扳回一局。” 黑衣少年抬起头,那人比他大不了多少,可从容淡定的气质,却是他这辈子也无法企及的,他如着了魔一般从那人手中接过馒头。 那人笑:“此刻,你还想不想死?” 不想。从那一刻开始,他便只想死心塌地跟随他,并且……永不后悔。 叁拾柒、黑暗中的吻 正文 叁拾柒、黑暗中的吻 直到看见马俊国,宝龄的心才缓缓平静下来。马公子见了她,匆匆迎上来:“顾小姐可与邵公子说好了?” 宝龄微微点头:“多亏了马公子帮忙,邵公子答应帮我找,三日为限。” 马公子脸上立刻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来,搓着手道:“那便好那便好。” 宝龄礼貌地一笑:“马公子,这次多谢你了,宝龄先告辞了。” 马公子点点头,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开口道:“等等!顾大小姐……” “什么?”宝龄微微诧异地侧过身,只见马俊国平素阔达豪爽的脸上顿现一片可疑的红晕,“那个……二小姐,可好?” 宝龄忍住笑:“好,好得很。” 马公子点点头,宝龄见他恍然若失,不觉略有不忍,道:“若是马公子有空,不妨来我家做客,也好让我和家妹一尽地主之谊。” 话音一落,马公子立刻流露出激动的神情来:“好,等在下详禀家父之后,一定去府上拜会二小姐……与大小姐!” 详禀家父?宝龄微微一愣,只是做客而已,还要知会马老爷么?好像……她在无意中为宝婳添了乱,不过,此刻宝龄无暇多想,她心里,还有另一桩事。 关于徐谨之。 只可惜,此刻多想也无益,一切,都要等到邵公子找到徐谨之再作计较。 马车驶入顾府,天色也跟着黑了下来。回到拂晓园,宝龄几乎想立刻躺到床上睡觉,毕竟前几日发过烧,虽是已痊愈了,但这具大小姐的身子终究矜贵的很,不如从前那具勤加锻炼的身子。可一踏进门槛,便看到连生。 连生靠在门上,夜晚的露珠将他的睫毛压得低低的,微弱的光线下,看清是她,他走上来,又忽地停住不动。 “怎么不去睡觉?明日可以出去了,比不得前几日悠闲,你还要早起。”宝龄走上前道。 “吃饭了么?”连生抬起头望住她。 宝龄摇摇头,她哪里有时间吃饭?忽地想到什么,轻拍了一下额头:“差点忘了,你不是在等我吃饭吧?” 临出门前跟连生说好晚饭前一定回来,只是耽搁了许久,又在马公子的别院坐了一会,竟早已过了吃饭的时间。 连生垂下眼帘,默不作声,仿佛在跟自己怄气一般。 宝龄忽然想起前世有一次答应小表弟一道看电影,结果当时她学校临时要出板报,忙到了深夜才回家,也忘了通知他,后来他见到她就是这般的神情。她差点忘了,答应小孩子的事一定要做到,否则就太差劲了。何况,连生大可以先行吃饭,却在这里……等她。宝龄从小便习惯了等人,总是翘首以盼父母的到来,后来父亲走了,她也总坐在院子里等母亲,却没想到,此刻有一个人,在家中等她回来,想到这里,她颇有歉意,心中化作一团水,上前自然地拉住连生的手:“走吧,我们吃饭去。” 手被她拉着,虽是微微动了动,却并没有挣脱,身侧的小少年却似乎安静得很。招娣见宝龄回来了,又去将饭菜热了一遍,宝龄见招娣颇有疲倦之色,想自己病着的这几日,她也是不解衣带地照顾自己,于是叫她先去睡了。 与连生两人吃饭,竟是异常的安静。宝龄心中究竟是有些絮乱,不一会儿,思绪便飞到了不知何处,而连生只是低头默默地吃饭,良久才抬起头:“你的事……办好了?” 宝龄从自己的世界里回过神来,不置可否:“还不算。” “究竟什么事?”连生沉默了半响,忽地道。 眼光灼灼地望着宝龄,那目光竟不像平日那个纯真无暇的少年。宝龄心不知怎么一跳,认得连生以来,纵然后来他后来搬进了她的园子,慢慢对她也不再那么抗拒,甚至相处地越来越自然,但却从未过问过她的事。今日怎么…… 宝龄思绪百转,到底要不要告诉他?最后,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实在太需要一个能够倾诉的人,如果是这样,最好的选择,恐怕就是连生了。 于是,她想了想开口道:“那天阮素……四表哥来告诉我,三娘脖子里的伤痕,是一个比她高出许多的人所致。” 连生怔了怔,朦胧的脸庞在夜色下几分若有所思:“徐大夫,是很高大。” 的确,那一日她与徐谨之在花园里擦身而过,徐谨之比她高出许多,按照这样的推算,徐谨之比白氏也应该高一些。只是…… “可是……”宝龄顿了顿,一字一字地道,“听了四表哥的话,那天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要不是阮素臣说起什么勒痕、什么手劲,她恐怕还无法想起来,见连生认真地瞧着她,她接着道,“那天在过道上,我被人用手捂着嘴弄晕,我发现一件事,那个人的手指,有些奇怪。” “奇怪?”连生蹙蹙眉。 宝龄望了一眼窗外,又回过头低声道:“他只有四个手指。” “所以,你才会问起徐大夫的手有什么特别?”良久,连生道。 宝龄点点头。当阮素臣说起白氏脖颈上的伤痕时,她心里突地闪过什么,但一时却抓不住,当回到拂晓园再提起时,却忽然想了起来。当时她被人用手捂住嘴,心里骇然,不断地挣扎,蓦然间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微妙,只一瞬间她便已昏了过去。直到现在,她还不能确定,因为毕竟没有亲眼所见,一切都凭直觉罢了,所以,她才要找到徐谨之。 一来,可以确定自己的推测;二来,定案总要犯人认罪才行,否则,这件事哪怕有目击证人,也未完结。若不是徐谨之,那么,事情便没有那么简单,她便依旧处于危险之中。 宝龄望着窗外的月色,虽只是个猜测,心底却忽地一片冰凉。连生见她一直不说话,面容几分苍白,眉心轻轻一皱,开口道:“怎么了?” 宝龄恍惚地一笑,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我把你留在这里是不是错了,外面虽然是个吃人的世界,但这里呢?这里就好么,就像这一次,我也连累你们一道被禁足……” 以后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话还未说完,手却突然被人攥住:“有我在。” 话仿佛是冲口而出,说出了那番话,人也有些愣住,却没有如同往常一般的闪避,只是睫毛晃了晃,又抬起眼,漆黑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宝龄,抿着唇,几分坚定、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仿佛不是往日那个少年:“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 无论如何,我会保护你。 宝龄愣在原地,几乎忘了缩回手:“连生……” 从第一次见面,她对他便心怀歉意与不忍。她一直将他当做一个小孩子,会叫她联想起自己的小表弟。他从未握过她的手,每一次,都是她主动,她只想给这个从小孤苦的少年一点温暖与力量,而此刻,是他反过来,她仿佛第一次才发现,原来他的手竟比她大出许多,几乎能包裹住她整个手掌,有力、平稳,仿佛不是一双十六岁少年的手。 她一直以为,纵然他经历的比同龄人多许多,但终究只是个孩子,可或许,他从来便不是个孩子。 看着连生坚定清澈的目光,她几乎不忍心缩回手,良久才笑笑:“我知道了,天色不早了,你早点去睡吧。” 宝龄站起来,走进屋去,回过身,连生却靠在门口,并未离去。她微微挑眉,不知他要做什么。 他看了她一会儿,低声道:“你睡吧,看你睡着了我就走。” 好像从宝龄半夜发烧那一日起,连生便睡的很晚,每次她上床前,总会看见他亮着灯,有时甚至站在门口,她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现在……她尽量敛去心底的那一丝异样,点点头,伸手去解领子上的扣子,对于她来说,这个时代的人睡觉时穿的衣裳就算出门也没什么问题,况且她也真累了,并未顾虑太多。但连生却腾地转过身,直到听不见身后的动静,才回过身来。 朦胧的光线下,宝龄侧着脸,虽是闭上了眼,眉心却依旧微微皱着,仿佛心底有什么解不开的结。连生一动不动地看着,一颗心飞快地跳,直到听到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僵硬的身子才渐渐松软,轻声地走过去,迟疑了一下,坐在她床边,不知过了多久,缓缓地俯下身去。 宝龄仿佛睡得很熟,直到吱嘎一声,屋里再没有一丝动静,她才腾地一下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用手摸了摸脸颊。 连生要她睡着他才走,她便装睡,他是个倔强的少年,只有如此,他才会早点去睡觉。只是她没有想到,他会坐下来,她闭着眼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柔情的,纯真的,甚至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她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稳,听到他衣裳摩擦的声音,以为他要走了,却忽地闻到那股青草般的芳香就在鼻尖,脸颊上忽地微微一痒,像是什么东西轻轻软软地擦过,犹如蜻蜓点水一般,又飞快地离开。 一颗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她身体僵直:刚才的是…… 几乎到了清晨才睡着,宝龄醒来的时候,阳光洒满了床头,好像睡了绵长的一觉。她见招娣不在,便自己收拾了一下起身走出门外。天井里,连生正弯着腰从井里提着一大桶水上来。瘦弱的身体,却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招娣笑着朝连生道:“你来了,我轻松多了,你力气真大!” 连生将水桶放在地上,转过身看到宝龄,脸腾地一下红了。宝龄唇角扬起一抹笑,走过去:“你们在说什么?” “说连生。”招娣笑吟吟地道,“小姐,自从连生来了咱们园子,园子里的活儿都是他抢着干。” “原来你在偷懒。”宝龄微微一笑道。 招娣一愣,见大小姐并无责怪之意,也跟着笑了:“大小姐吃过饭要去青云轩么?” “等下再说。”宝龄想了想道,“我想先去看看爹。” 昨日一天宝龄来不及去看望顾老爷,心里有些担忧,顾老爷住在仁福堂,仁福堂又是白氏死的地方,难免会睹物思人、心中难过,宝龄想去看看他。 招娣点点头:“明日便是三姨奶奶大殓,老爷这几日好像都没去商会。” 宝龄点点头,随意地吃了几口饭,便朝仁福堂走去。一脚踏进仁福堂的园子,便看到祥福叔站在门口,祥福叔看了她一眼,有些迟疑:“大小姐可是找老爷?老爷不在,有事出去了。” 宝龄一怔,朝那间紧闭的屋子望去,忽地微微蹙眉,沉默片刻才笑一笑:“那我只好等他回来再来探望他了。” 祥福叔垂首站在一边,待宝龄走出园子,才在心底长叹一声,匆匆推开那扇紧闭的门:“老爷,大小姐走了。” 屋里,一人坐在红木椅中,微微点头,却并未说话,宽大的椅子将人遮住,却正是顾老爷。 祥福叔忍了半响才开口:“老爷,那事已过去了,您何必……” 顾老爷摆摆手:“不用再说了,我虽压下了那件事,但心中到底有个结,祥福,宝龄从小任性胡为,我都可以不做计较,可如今……我实在是太失望了!” 祥福叔一愣,见顾老爷浓眉紧蹙,仿佛是怒极而生的怅然,到底不忍再多说什么,掩了门出去。 门重新被关上,顾老爷原本愤怒的神情变得有几分寂静,站起来,缓缓打开那副巨大的山水画,凝视着那间纤尘不染的屋子,眼眸深处恍若温柔,又夹杂着一丝痛苦,低声道:“我这样做,你会明白的……” 仁福堂前的参天松柏后,宝龄直直地站着,心里忽然像是横亘了什么,堵得有些难受。 叁拾捌、假孕 正文 叁拾捌、假孕 刚才随意地一瞥,宝龄分明看见窗纸上有个人影。 若是顾老爷不在,如今恐怕没人敢在那间屋子里逗留,若那人影便是顾老爷,为何祥福叔又说他不在?祥福叔纵然在顾府好些年头,终究不过是个下人,绝不会横在主子中间说话,唯一的解释便是……顾老爷不愿意见她。是因为白氏的事么?但真相是从顾老爷口中说出来的,宝龄亦是受害者,仿佛没有任何理由叫顾老爷迁怒与她;若是其中另有隐情,又是什么? 或许,只是顾老爷这些日子心力交瘁,不想见任何人罢了。宝龄思绪百转,终是找到了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一颗心才缓缓舒展开来,忽然想起宝婳,许久未见宝婳了,不知她好不好? 云烟小筑里,宝龄踏进屋子时,便看到宝婳坐在梳妆镜前,由着贾妈妈将她的小辫缓缓散开,绾做一个小髻。宝婳手中拿着一支白玉簪,许是擦了胭脂,镜子里,平素苍白的容颜变得瑰丽红润,咬着唇,目光流转,竟叫窗边的春花都失了颜色,她凝视着白玉簪,唇边似乎露出一丝羞涩的笑意,慢慢抬起手来…… 宝龄一时愣了神,过了片刻才出声唤道:“宝婳!” 镜中的容颜顿时流露出一丝错愕,手中的簪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与此同时,贾妈妈已转过身来,看到宝龄,眉心一皱,赶紧俯下身拾起跌落在地的簪子,又飞快地站起来,挡在宝婳跟前:“大小姐,是我贾妈妈的主意!与二小姐无关!” 宝龄倒被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望住贾妈妈,流露出询问的目光。贾妈妈僵持了一会,见宝龄并无动静,反而一脸茫然,仿佛微微舒了口气,又略带戒备地看着宝龄道:“明儿便是二小姐及笄,因为三姨奶奶的事,老爷说了,红白相撞不吉利,不易大肆操办,我便想给二小姐上个头,到底,这是姑娘家的大日子。” 宝龄怔了怔,她只听阮素臣说过宝婳十五岁的生辰快到了,没想到,竟是明日,还与白氏大殓撞在了一起。只是,她不知贾妈妈为何见了她如此惶恐不安。即便是顾老爷吩咐了不能大肆操办,梳个头总不过为吧? 转念一想,她忽然便明白过来:古来女子及笄,若未许嫁,则无需改变发型,而宝婳并未许配人家,此刻将头发绾起来,少女的心事不言而明。贾妈妈是怕宝龄联想到什么,触动了心经,当场发作起来。 这算怎么回事?即便今日宝婳要真嫁与阮素臣,她也只有替宝婳欢喜的份,哪里会怨恨?不过,贾妈妈自然不晓得其中的原委,也怨不得她如此惊恐,进府不久,宝龄便知道,贾妈妈万般地护着宝婳,又视她如猛兽,所以从 宝贵双全第12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13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13部分阅读 给她好脸色看,她沉默了片刻道:“贾妈妈,我想跟宝婳单独呆一会,你出去。” 贾妈妈抿着嘴,脚下都没挪动半步。宝龄也憋了性子,纵然从前诸多的不是,但自她穿越过来便没有伤害过宝婳,甚至,一心只想保护她,难道,还换不回来一点改观? 不知僵持了多久,忽听一个青涩而低柔的声音道:“奶妈……你出去。” 话音一落,贾妈妈错愕万分地望住宝婳:“二小姐!” 宝龄也是怔住,没想到这个时候,宝婳居然开了口。 贾妈妈千万个不情愿的出了门,临走还不忘“无意地”将门留出一条缝,像个尽职的守卫一般死死地盯着里头的动静。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宝婳安静地坐着,只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宝龄走到她身后,瞧了一会儿,忽地从桌上拿起那支白玉簪,轻轻地插在宝婳的发髻上。 宝龄做这一切的时候,宝婳并没有太过剧烈的反应,只是湖水般清澈的眼神微微一动。宝龄舒了口气,替宝婳理了理发髻,莞尔一笑:“咱们宝婳真好看。” “好看么?”宝婳静默许久,忽地道。嗓音还带着一丝生涩,语气却是平静的。 宝龄一怔,笑了:“当然好看,宝婳是姐姐见过最美的姑娘呢。” “素臣表哥……”宝婳忽然喊出的名字将宝龄吓了一跳,回过头,却并没有人,只听宝婳接着幽幽地道,“素臣表哥也会觉得好看么?” 一句话,宝龄顿时凝注,脑海里忽然想起一句话叫做“女为悦己者容”。千般的美丽、万般的柔情,只为了一个人。此生只为一人去。 宝龄心中忽地软了,柔声道:“会,在四表哥心中,宝婳定是最美的。” 话语真挚、语声低柔,叫宝婳不觉侧过脸来,恍惚中,觉得眼前人竟好像不是从前的姐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好像,从那日无边的水中,宝龄紧紧抓住她的手,叫着不要放手,那个时候,她忽然有种错觉,那双手,竟有一丝温暖,是可以依靠的。 宝婳恍惚地望着宝龄,小鹿般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真的?” 她需要一个承诺,一个也许只有宝龄与自己才能听懂的承诺,这个承诺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胜过一切,甚至是性命。曾几何时,她以为不可能再有希望,所以,她将自己埋藏起来,受了再多的委屈也再不做声,因为,她的心已经锁了起来,除了一件事,其余的,都不能扣动她的心扉一丝一毫。而这一刻,她似乎又看到了希望。 宝龄见宝婳如深潭般的黑瞳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轻笑道:“真的。宝婳忘了,姐姐跟你说的那个故事,宝婳会找到自己的小王子的,一定会。” 蝴蝶般的睫毛缓缓敛下来,宝婳的眼眸如宝石一般璀璨,唇边扬起一抹笑:“姐姐,替我选朵珠花吧。” …… 走出云烟小筑,宝龄的心情是愉快的。横亘在她与宝婳之间的芥蒂,似乎已完全不见了。她不知道宝婳为何听了她那些话有这么大的转变,也许是宝婳也看出来,她对阮素臣已没了那份心思吧?其实宝婳根本无需担心,在外人看来,恐怕除了顾家长女的头衔,她压根没有一点比得上宝婳。何况阮素臣的意中人本来便不是她,阮素臣那样的身份、那样的性子,根本无需为了其他的原因而放弃自己所爱的人,选择另一个。 宝龄忽然想:明日便是宝婳十五岁的生辰,也是阮素臣要兑现诺言的时候,宝婳究竟会许个什么愿呢?一念至此,她笑笑,那位马俊国马大公子,多半是要伤心了。 虽然门第也不赖,性子也挺好,但与阮素臣相比,马公子终究是差了那么一截。更何况,感情的事,本就无从比较。 她走出一段路,不觉回望过去,小纱窗内,宝婳依旧安静地坐着,无比恬静的容颜。她终是回过身,径直往青云轩走去,有一件事,她必须亲自问问阮素臣。而且,现在恐怕是最好的时机,因为宝婳此刻不会去青云轩,有些事她并不想太多的人知道,至于连生……她笑笑,倒不太要紧。 叫她没想到的是,青云轩里,只有阮素臣一人。宝婳自然还在云烟小筑,连生居然也没来。连生从来是个很有时间观念的人,除了与她一道被禁足的几日不能出去之外,其余时间都比她更为准时地来青云轩报道。她于是开口问阮素臣。 阮素臣的回答是,连生身体不适,告了假,连早上账房也没去。 连生身体不适么?早上提水的时候还好好的,宝龄不觉有些迷惑,随即见阮素臣正望着自己,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道:“你昨日是不是去找过马公子?” 阮素臣对她的提问并没有流露出意外的神情来,点了点头。 “马公子告诉我,你请他帮忙找徐谨之,为什么?”宝龄想了想,索性直接地问道。 “你呢?为什么去找马公子?”阮素臣反问。 宝龄沉默片刻道:“我也想找徐谨之。”她在思考,要不要将自己心中的疑惑告诉阮素臣,她可以告诉连生,但阮素臣……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幸好,阮素臣并没有问,沉默片刻,接着道:“那一日,我看到白朗大夫来找姑父。” “白朗大夫回来了?”宝龄微微错愕,看向阮素臣,等待他说下去,她隐约已感到他要说的,并非是白朗大夫这么简单。 果然,阮素臣点点头:“白朗大夫几日前被人请去常州出诊,来人出了高价,据说那种病很少见、亦很怪异,白朗大夫倒并非为了钱财,而是作为大夫,他很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疑难杂症,结果……” “结果?” “结果,他守了将近七天,发现那人身体特征一切正常,却昏迷不醒,直到几日前,那人忽然奇迹般的醒了,一切都好。” 有这种奇怪的病?宝龄微微皱起眉,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蓦地望向阮素臣,阮素臣的眼底似乎与她一样,有一抹异色,她脱口道:“是……有人故意请人装病,支开白朗大夫?” 阮素臣没有说话,神情若有所思。宝龄尽量平稳自己的语气:“那人是什么时候醒的?” “三姨奶奶出事那日。” 宝龄愣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这些,你都是听白朗大夫说的?” 阮素臣侧过脸去:“我在门外听到白朗大夫与姑父的谈话。” 宝龄微微一怔:“他们还说了什么?” 阮素臣的眉心微微蹙起,片刻才敛去一丝异样的神情道:“我只知道,三姨奶奶并未怀有身孕。” 这一回,宝龄是彻底地愣住了。白氏……没有怀孕?!脑子里忽地空白一片,她将从除夕夜白氏告诉大家自己有了喜,到白氏遇害……一幕一幕,都统统地在心里过了一遍,良久才道:“所以,你才想找到徐谨之,弄清楚一切?” 阮素臣一直侧着脸,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还有许多疑惑无法解开。” 宝龄沉默不语。或许,这本就是三娘与徐谨之串通来演的一场戏?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会不会是……白氏早就想除掉一些绊脚石,于是,安排了一个计划?而这个计划便定在顾老爷要去杭州的那一天。记得顾老爷那日说过,当年他是去杭州途径白家村时遇到的白氏,显然顾老爷每年何时要去杭州,是众所周知的,白氏自然更是清楚。 于是,她早就着手买通了常州一户人家,在那段时间支开白朗大夫,好让徐大夫顺理成章的进入顾府,证实自己真的怀了身孕。然后,便有意地营造一种不安的氛围,故意让宝龄在观音寺中看到自己求子,当她说出自己怀有身孕时,宝龄便会怀疑她这样做,是怕有人要害她,等腹中胎儿稳定下来才说出真相。这便可以解释,她为什么突然高调,让府中所有人都看到她得罪了阮氏与蒋氏,因为只有这样,所有的人便都可以为她作证,阮氏与蒋氏无论哪一个,都具备了要害她的动机。何况,她怀有身孕,本来就是个最好的理由。 白氏这么做,最可能的出发点便是想装作被人陷害后失去孩子,从而嫁祸于人,使那人失去原有的地位。 若按照这样的推测,那么白氏应该先将那人引出来。她出现在仁福堂,是因为她已叫了偷了账簿,算准那个时候顾老爷会回来,又或许,是知道只有那件宝贝的秘密,才能将那人引出来,而且那个时候仁福堂是个无人之地,她可以更方便地行事。当那人来了,她便装作滑到或者别的什么,再栽赃说是那人干的,最后由徐大夫出面作证孩子真的没了,一切水到渠成,谁也不会怀疑白氏会狠心害自己的骨肉…… 叁拾玖、孤冢 正文 叁拾玖、孤冢 仿佛是个没什么纰漏的计划。到时纵然被陷害者诸多解释,也是有口难辩。 但问题是:为何最后白氏却死了?难道是白氏见计谋快要得逞,想杀掉徐谨之灭口,结果,反而被徐谨之给杀了?然后,便是真如祥福叔所说,徐谨之逃出来时正巧撞到宝龄,于是宝龄便倒霉地差点成为了替死鬼。 那个被引出来的人后来去了哪里?若那人当时在场,又怎么能轻易地离开?宝龄心里已有了人选,但她记得,那人是后来才若无其事地进屋的,当看到白氏的尸身时,那悲戚是装出来的无疑,可那份吃惊的神情,却也不似。 还有,祥福叔所说的那位目击证人——阿旺。他所说的,又完全是另外一个版本。按照阿旺的版本,当时除了白氏与徐谨之,并无其他人。白氏只不过与徐谨之偷偷见面而已。纯粹一场私情的纠葛罢了。 宝龄心中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白氏没有怀孕是真,但她只是愚蠢地想讨得老爷欢心、瞒天过海。徐谨之不知是念着旧情,还是别有所图,所以答应参与计划。但他终究不甘,企图想重续旧情,白氏如今哪比当初?自然是不肯,只是她不知从哪里听来顾老爷房中有宝贝,便心生一计,暂时答应徐谨之,想让徐谨之帮着潜入顾老爷房里一探究竟,谁知并无什么宝贝,于是她当场翻脸,徐谨之气极,错手杀了白氏…… 只不过,这亦不过是猜测,如同前一个念头,毫无证据可言。 宝龄思来想去,仿佛被绕了进去,从前她习惯当有困扰无法解决时,便暂时放下,等思绪平静了再做考虑。只是,从前再大的问题也不过是工作上或生活上的,而此刻……她揉了揉太阳|岤,心里像是一团纠结的细线,缠绕起来,却听得阮素臣道:“那位……邵公子,答应替你找徐谨之?” “我跟他约了三日之后。”宝龄还未从絮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脱口便道。 指尖轻轻一动,阮素臣仿佛不经意地道:“这个人,可信么?” 这个人,可信么?宝龄忽地怔住,脑海里浮现出那张似笑非笑的容颜,看起来分明像是云淡风轻,却又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良久,她随意地笑笑:“或许他帮我,只是想讨好爹罢了。” 她这么说,心底却并非真的这么以为。只是,她实在看不透那个人,却也想不出他有任何理由要害她,甚至,反而帮她更为多些。不图钱、不图名利,或许,他是雷锋,又或许,他与马公子一样,交游广阔,找人那样的小事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又或许……他想博得自己的好感?这个想法冒出来,宝龄几乎瞬间便否定了,缓缓抬起头看向阮素臣,阮素臣没有再说话,清俊的侧影在微光中几分飘逸,目光不知望向哪里,仿佛在沉思,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一瞬间,宝龄有些怔忡,斟酌了片刻,似真非真地道:“你好像……很关心这件事?” 宝龄并不是怀疑阮素臣,只是,微微有些迷惑,甚至……夹杂着一丝微妙的情绪。虽然她与阮素臣相处的时日并不长,但也能感觉出来,阮素臣是那种恬静淡泊、不喜应酬,更极不喜麻烦的人,只要不是自己的事,他向来不会过问,何况,他虽往来顾府,与顾家也沾亲带故,但终究并非真正的顾家人。可如今,从他去看白氏的尸身,再与顾老爷细谈,到他“无意中”听到顾老爷与白朗大夫的对话,这一切仿佛都不是偶然,也极不像他会做的事。若是此事发生在宝婳身上,那么他如此上心便很容易解释,毕竟关心则乱。可现在,这件事与宝婳一丁点关系都没有,硬要说扯得上关系的,便是若宝龄出了事,或许会连累阮氏,但阮氏虽身体羸弱,终是顾太太,何况还有南京阮家的背景在身后,要说连累到宝婳,那更是不可能。阮素臣何至如此? 宝龄陡然的发问,叫阮素臣微微一怔,侧影下,睫毛轻闪了下,只淡淡地道:“有么?” 宝龄凝视他,半天只得到这么一个等于没有的回答,良久,便将心里一闪而过的那种最不可能的可能性完全抹去了。如同这些时日阮素臣态度古怪的转变一般,她将这一切归结为,阮素臣纵然并不待见她,但他们之间有从小一道长大的情谊在,何况,这些时日他多少应该能够看出她的转变,也许,只是在道义上关心一下罢了。 一念至此,宝龄便释怀了,暂时放下心中所有的疑虑,莞尔一笑道:“明日是宝婳生辰,可惜三娘出殡,没办法好好替她过个生辰,我想中午的时候叫宝婳过来吃饭,顺便叫一声桂仙姐,你也一道来好不好?” 说起筱桂仙,过年的那段时间,她总会过来串门,可过了正月,倒是不来了。也不知是不是正忙着,宝龄本也想去看看她,可之后发生了太多的事,也便耽搁下来。此刻,宝龄倒想起她来,宝婳没有朋友,若真要算,筱桂仙怕也是一个。至少,她们之间相处地还算融洽。有筱桂仙在,好歹会热闹些。 阮素臣终是转过身来,良久,笑笑:“好。” 心上人终于及笄了,他心中恐怕是极高兴的吧?宝龄道:“就这么说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明儿见。” 直到宝龄走出屋子,没入拐角,阮素臣的姿势依旧没有丝毫改变,目光落在已空无一人的长廊尽头,良久才回过身,将桌案上的宣纸、笔墨一一清理去,只剩下一张空旷的桌子,仿佛是清理心中所有杂乱的情绪。然后,坐下来,脑海中浮现出刚刚离去的人,唇边泛起一丝微微苦涩的笑。 他确定,她一直在思考。眉心微微蹙着,仿佛有解不开的难题。可是为什么?她从来便很少思考,要笑便笑,要哭便哭,遇到难题,便习惯地将一切烂摊子都留给他。从来便是如此。直到……要是叫她知道,其实有一件事,他并未说出来,那件事也是他听白朗大夫与顾老爷说起的,比白氏没有怀孕更叫他吃惊,他原本想说出来,可见她苦苦思索的样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要是,她知道了这件事,心里会不会更乱? 罢了,不叫她晓得也好。至于其余的一切,他会慢慢地寻找答案。 只是,分明她是回来了,分明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中间的一切不过是插曲而已,却为何,他的心竟如此不安? “邵公子……邵颜……”他低声喃喃。 …… 宝龄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却并没有直接回拂晓园,而是去了北角的一处院落。她与阮素臣告别的话并非随意说说,她是真的有事。 这个院落,是专门安排给下人伙计住的。天气微微暖了起来,干活的人有的已打了赤膊,这里从来便没有女客会来,所以他们也并不避讳。只是没想到,今日突然来了个女人,而且,不是一般的女人,是……大小姐。 一群人呆若木鸡,有脑筋转得快的已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胡乱地穿上了丢在地上的衣裳,心里想着,这位大小姐的名声可不一般,又是老爷心尖尖上的人物,听说老爷为了她高兴,连她在外头包的小倌都给她送进了院子里,万一……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自己身上裸露的肌肉,吓出一身冷汗,直到听见大小姐清亮的声音传过来,才回过神来,随即微微舒了一口气,原来大小姐是来找人的,只是又有些奇怪,大小姐找阿旺做什么?阿旺虽也有几分清俊,但谁都知道他是个病痨子,哪能跟四公子比?就算是那个小倌,也比他不止强上百倍,心中不觉暗道:难道最近大小姐的口味变了? 宝龄出声问过,见底下的人各个张大了嘴,神情诧异,不觉微微蹙眉,又问了一遍:“阿旺在不在?叫他出来。” 终于,有个比较胆大的小声道:“大小姐不晓得么?阿旺因为病的快不行了,老爷怕这病会传染,所以给了他一笔银子,叫他回老家养病去了。” 走了?宝龄怔了怔:“是老爷亲口吩咐的?” “那自然是,若不是老爷亲口吩咐,小的们哪敢乱说?其实阿旺病了那么久,要不是太太心慈,可怜他,说留着他好歹给他一口糊口饭吃,他早就不在了。” 宝龄长长地吐了口气,略微有些失望。她本想再探探阿旺的口风,看能不能寻出些蛛丝马迹来,可如今阿旺不在了,那么,唯一的线索便只剩下徐谨之了。 回到拂晓园,经过连生的屋子,宝龄想起阮素臣说连生告了假,本想进去看看,可走到门口却忽地顿住脚步,转过身径直进了屋子。她不知道,她一转身,门便微微打开,里头的人目光凝视她的背影,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连生病了么?”宝龄回到屋子,问招娣。 招娣怔了一下,摇摇头:“招娣不知,早上还好好的,后来便一直待在屋子里没出来过。” 这是……避着她?宝龄一时不知心头什么感觉,愣了许久才吩咐招娣去胭脂弄传个口信给筱桂仙。 本来她知道招娣一个姑娘家,不太情愿去那种地方,却实在也没有旁人可托,幸好招娣虽是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去了,到了晚饭时间便回转了来。 “桂仙姐好不好?”宝龄问。 招娣道:“没见到筱姑娘,那管事的说,筱姑娘前几日病了,怕胭脂弄噪杂,所以移了安静的地儿住,这几日都未上工,招娣将小姐的意思说了,那管事的说会告诉筱姑娘。” 宝龄皱皱眉,一方面,为筱桂仙生病而担忧,怪不得她这几日都未来找自己;而另一方面,她也觉出胭脂弄虽是个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地方,但至少对筱桂仙似乎不错。一个普通的歌女,生了病,是不是还能挪个地儿清休? 既然筱桂仙病了,恐怕明日也不能来了。招娣依着宝龄的意思去请宝婳明日过来拂晓园吃饭,宝龄本是有些担心宝婳会不愿意,但听招娣说,宝婳想了一想便答应了,似乎一旁的贾妈妈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第二日白氏出殡,顾老爷都交给了蒋氏操办,自己亦并未出现。本来,宝龄也大可不必出现,但白氏终究与她相处过一段时日,如今是最后一程,她便送一送又有何妨?何况,她更想看看,白氏入葬时,蒋氏的神情。 这是宝龄第一次知道原来这片顾府最角落处的园子里,是用来葬顾家亡灵的。这片园子,别说是拂晓园,离各房的住处亦是很远,所以宝龄纵然平日往来,也并未经过,只当也是个花园罢了。这里背光,巨大的树林被横亘的枝叶遮盖,显得十分静谧。若宝龄没有穿越过来,顾大小姐大约便早在这里安了家。一念至此,宝龄脖颈上不觉有一丝凉意。 白氏是妾室,本不能埋入这里,但顾老爷许是念着白氏肚中骨肉的缘故,所以命人埋在此地。若是顾老爷知道,其实白氏肚子里根本没有顾家的骨肉,会是怎样的心情?宝龄不得而知。叫她奇怪的是,虽说这里是顾家的墓地,但却只有孤零零的一座坟冢,不,加上入殓的白氏,便是两座。 在树林深处,有一座小小的坟冢,竟是没有墓碑。宝龄偏头看蒋氏,蒋氏目光闪烁,手却不住地往脸颊上抹,也看不出是不是真的落了泪,总之门面功夫做得极为到位。她看不出什么,索性走近那座孤冢。 本是春日,万物茂盛,坟边的杂草想是很快便会将土堆埋没,此刻却不见这种情景,仿佛有人经常修理,虽是不见墓碑,却干净至极。 难道是顾家祖先的墓?宝龄环顾了一圈四周,的确不见其他墓|岤,不觉疑惑:顾家的祖先不是应当都葬在这里么?为何只有这一座,而且,没有立碑?甚至连简单的姓名、年月日俱是全无。 肆拾、三日约 正文 肆拾、三日约 但这疑惑只不过一闪而过,招娣便来寻宝龄,说是筱桂仙来了。 宝龄不惊动任何人,出了园子,远远地便瞧见筱桂仙,许久未见,筱桂仙竟是清瘦了不少,站在花树下,朱红的衣、雪白的裙,飘然若仙,见宝龄过来,嫣然一笑,像是一幅出尘的画卷。 宝龄与筱桂仙边朝拂晓园走去,边聊着天。问起她的病情,筱桂仙淡淡一笑:“无妨了,就是染了风寒。” “听说你换了一处安静的住处?” 筱桂仙微微一愣,随即恬静地笑笑:“是啊,怕是管事嫌我将病气过给客人,所以将我赶走了。” 那管事的,怕担心的不是这个吧?宝龄眉宇间流露出些许促狭之意。虽然她并未见过那位传说中的管事,但也早已觉出那管事的对待筱桂仙不似一般。 两人已走到拂晓园的门口,宝龄请筱桂仙进屋,另吩咐招娣去请四公子与二小姐。 不一会招娣匆匆回来,前脚还未踏进屋子便道:“大小姐,二小姐与四公子怕是……不能来了。” “怎么?”宝龄微微诧异。 招娣扭捏了半天道:“招娣去请二小姐时,看见二小姐匆匆出去,才知道四公子大约是约了二小姐,两人在树林子里说了会话,招娣只好在外头等着,也听不到里头说什么,后来,便看见太太房里的贾妈妈去了树林子,说是,今日是二小姐生辰,太太请二小姐与四公子一同过去吃饭。” 阮氏请了阮素臣与宝婳一道吃饭?居然……没有喊她。宝龄愣了片刻,随即释怀,今日的主角是宝婳,有阮素臣与阮氏在,自己去不去又何妨?只要宝婳开心就好。一念至此便也不再多想,只是菜已吩咐厨房做了,只好一一端了来,她朝筱桂仙一笑:“现在就剩下咱们两个人吃饭了,你可要都给我吃光了,不能叫人说我浪费。” 菜一叠一叠地端上来,宝龄与筱桂仙并肩而坐,筱桂仙望着窗外的风景,并不说话。宝龄隐约觉得,筱桂仙这次来像是有了些什么心事似的,刚想开口,却听筱桂仙道:“宝龄,宝婳今日及笄,日后你们顾府的门槛,怕是要被提亲的人踏破了。” 宝龄一愣,想着筱桂仙倒也是关心宝婳,微微一笑,随意地道:“宝婳……心里怕是已有了人选了。” “四公子?”筱桂仙抬起头,一双凤目一瞬不瞬地望着宝龄,“那你怎么办?若我记得没错,如今你也快十七了。” 十七岁对于现代人来说,几乎还未成年,而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已老大不小了。宝龄想了想,心底失笑,面上却淡然道,“感情的事哪里勉强得了?我已经不再想了,还是随缘的好。” 筱桂仙凝视了宝龄许久,眉宇间竟似微微舒展,忽又幽幽地道:“宝龄,你有没有想过,女人最好的归宿是什么?” 宝龄略微一怔:“归宿?”随即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最想实现的梦想,只不过,明天会发生怎样的事,谁也无法预测,就如同宝龄自己,曾经也憧憬过一切,某一天,人生的轨迹却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这个巨变,她到现在还觉得仿佛是一场梦,却又无比真实。所以,归宿问题对她来说,好像已说不清了,说不定哪一天,她又会突然消失,去了另一个地方。 “桂仙姐觉得呢?”宝龄说不出来,便反问道。 筱桂仙凝视着窗外,她心里的确有事,刚才的问题与其说是问宝龄,不如说是问自己,良久她才开口道:“我觉得,女人像是一只古董花瓶,运气好一些的,遇到懂得其价值、珍惜爱护之人,一生安足;运气差的,辗转流离一人又一人之手,一生多舛。” 宝龄微微张开嘴,她未想到,筱桂仙竟说了这样一番话,良久,她莞尔一笑:“古董花瓶自然要找一个识货的伯乐,你看我房里的那些花瓶……”她目光望过去,顾小姐的房中,本来就摆放着许多古董花瓶,“它们放在我的房中,我根本很少注意到,甚至你问我,这间屋子有多少古玩摆饰,我也不见得能说出来。因为它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只能任人摆布,若它们有思想,怕也不愿放在我这么一个根本不懂得鉴赏的人房里。而人不同,人有自己的思想,可以为自己做决定,不一定要别人来肯定自己的价值,价值,可以自己寻找。” 筱桂仙微微皱眉,有些疑惑,认识了多年的这位顾家大小姐,何时说过这般深奥的话?只是宁心细想,竟是出了神。 宝龄见筱桂仙不说话,以为是自己说的太过于现代化,斟酌了片刻开口道:“我的意思是,很多事,过程比结果更重要,享受过程,比苦苦追寻一个结果要好得多。” 筱桂仙蓦地抬起头:“哪怕,永远都等不到想要的结果?” 宝龄一怔,忽地笑了,柔声道:“桂仙姐,你说的究竟是人、还是事?” 筱桂仙脸颊上蓦地飞上两朵红晕,神情间有一抹从未有过的羞涩,低声道:“若是人呢?” 女人心事。宝龄虽不确定筱桂仙究竟是恋爱了仰或只是单相思,但可以确定,她已动了心。否则,素来明朗如她,怎会流露如此欲说还休的神情来?原来如此,怪不得她最近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宝龄顿了顿道:“那就要看,是怎样的人。” “他……”筱桂仙说了一个字,忽地凝住,要怎么形容?分明有许多词汇,话到嘴边,却发现没有一个词汇能形容那个人。千言万语,明明就在嘴边,却在心底化作一团缠绵纠葛的丝线,混乱一片。 他?宝龄感到一点小小的好奇。能让她这位如此出色的桂仙姐苦恼的男人,怕是更为出色吧? 良久,筱桂仙叹口气,眉宇间带着一丝迷惘与不确定:“我说不出来,有时觉得他离我很近,可是,忽然间,我又觉得他其实离我很远,怎么也看不清。” 宝龄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叫患得患失,恋爱中的女人都有这通病。喜欢一个人,会为他一点点细小的动作或神情而辗转反侧、彻夜不眠,猜想其中的含义,宝龄也曾恋爱过,虽都不是太深刻,但那种朦胧美好的感觉,却依然记得。 还记得,曾有读者问她,是不是经历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所以那么会写爱情故事?其实,爱情是不需要刻意经历的,爱情在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定义,不一定生死相随的爱情才永生难忘,有时即便只有思念一个人,也足以叫人心动。 或许很久之后筱桂仙才会知道,患得患失的感觉才是爱情里最美的,因为不确定,所以更加渴望,倾其所有,付出一切,或圆满、或残缺,苦痛欢乐,亦都弥足珍贵。人能纯粹的爱一场,是多么美好的事?在过程中慢慢学会爱与被爱,然后长大……爱情,只是为了让人更懂得与珍惜自己。 “做你想做的事。”良久,宝龄微微一笑,“你能不能看清他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能不能看清自己的心。” 筱桂仙有片刻怔忡地望着眼前的女子,本来她总留着齐眉的刘海,叫人几乎忽略了她的五官,在印象当中,她总是任性、孩子气的,否则,也不会在第一次听自己唱戏时,便缠上了自己。筱桂仙不觉想起那日她流着泪告诉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当时的无助与迷惘,比自己此刻更甚。可是从何时开始,这具身体里像是发生了什么奇妙的变化,那刘海已经不能遮挡她宽阔的前额与明亮的双眸,她的神情告诉筱桂仙,她是真的是放下了。 筱桂仙看着看着,不知怎么便想:或许有一天,那位四公子会后悔。只是她想不出,宝龄将来,会爱上怎样一个男子。 与此同时,宝龄偏过头,望向窗外,园子里大朵的杏花已布满了墙头,绿意融融、春花烂漫,仿佛连轻擦过脸庞的风也带着湿软的气息,春天,真是个恋爱的季节。宝婳、筱桂仙,都沉浸在爱情中。自己呢?会不会有一天,也会爱上一个人,奋不顾身、甘之若饴? 只是,这旖旎的幻想只持续了片刻,送走了筱桂仙,宝龄的思绪便拉了回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考虑。 三日为期。 明日,便是与邵公子约定的第三日期限。 睡觉前,宝龄问招娣,知不知道隔壁是个废弃的园子。招娣居然是晓得的,还说,那园子本来是顾家用来做米仓的,一年前米仓搬了地,随即便空了下来,也没派上什么用场,所以渐渐荒废了。招娣说话的时候,神情带着一丝疑惑,仿佛宝龄应该知道这件事一般,所以宝龄也没敢多问,只是告诉招娣筱桂仙昨日拉了东西在自己房里,她要送过去,顺便去看看筱桂仙。她除了没有告诉招娣真相,也没有告诉连生。不是刻意隐瞒,而是……没有机会。从那天晚上开始,连生便如同故意避开她似的,她开门,便听到天井里的关门声,她一关上门,那边倒是吱嘎一声,开了门。她想着要找个机会跟连生好好谈谈,当然,不是此刻。 第二日一大早,她便上了门口的马车,马车驶出不久便说想下来自己逛逛,叫那马车夫先回去,马车夫虽是有些迟疑,但自然不敢违抗她的命令,于是她躲在一处屋檐下,等马车愈行愈远,才按原路返回。 巨大铁门前,宝龄停了下来,门锁锈迹斑斑,宝龄轻轻一推,门便开了。她环顾了一圈四周,果然是个名副其实荒废的园子,杂草丛生,铁丝栏破了个洞也没人修理,树林深处,是一座三门间的仓库。 一人背对着门站着,依旧是一袭宽大、随意的袍子。阴暗潮湿的仓库、荒芜清冷的花园,他站在那里,竟仿佛四周是一片瑰丽美景,妥帖、从容,甚至带着一丝懒散。宝龄走到门口,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直到他转过身,宝龄才微微一顿走进去,一边暗想:不知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人总有些恍惚的感觉。 “顾大小姐很准时。”他道。 纵然是微暗的光线下,宝龄也能感觉到他轻轻一笑,分明很轻柔,淡的风一过便能吹走,却偏偏叫人移不开视线去。 良久,宝龄笑笑,“有求于人,怎能不准时?邵公子,我要找的人……” 秀丽的眉峰轻轻一扬,他道:“找到了。” 宝龄舒了口气:“在哪里?” “在路上。”他微微一顿道,“我的人在带他过来,只不过,也许此刻正在吃饭。” 吃饭?宝龄略微有些诧异,不过既然要等,总不能大眼瞪小眼地等,于是她问:“邵公子是怎么找到徐谨之的?” “一个包子。”他笑笑,带着一分随意。 宝龄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只重复了一遍:“包子?” “他在一家茶摊前偷包子。”他眨眨眼:“这人已经三天三夜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顾大小姐若要问话,恐怕得等他吃完饭,否则,他大约没有力气回答。” 居然知道她要问话。宝龄一愣,最叫她惊讶的是,徐谨之居然沦落到这番田地。正思忖,听到他问:“顾大小姐原来来过这里么?” 宝龄回过神,环顾了一圈四周,摇摇头:“没来过。” 他的眼神像是一种探究,随即却轻轻一笑:“这里本是你们顾家的米仓,一年前搬了,顾大小姐知道是为什么么?” “为什么?”宝龄脱口便道。 “因为顾老爷觉得这里不安全。”他笑笑,“一年前这里进过贼,不知是不是损失巨大,所以才搬了地方。” 宝龄不置可否,这些事她当然并不知道,但他却晓得。他若是商会的人,晓得也不奇怪,只是,她忽然发觉,每多见他一面,心中的不确定便越多,偏偏又抓不到什么漏洞。 他看过来,漆黑的瞳孔深处有一抹思索:“我以为顾小姐会知道这件事。” 宝龄眉心不自觉地一蹙,听他仿佛不经意地道:“那天夜里,是顾小姐告诉顾老爷,隔壁的园子里有些不寻常的动静,顾老爷才发现进了贼。” 肆拾壹、疯子 正文 肆拾壹、疯子 竟是……如此?怪不得招娣听到她问起时,一脸的惊讶。思绪转过,宝龄飞快地一笑:“一年前的事,我也有些记不太清了,邵公子居然还记得,真是好记性。” 在这个人面前,宝龄发现打太极拳似乎没什么用,但她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应对,索性用了最直接的方法,不记得了。 幸好,邵公子仿佛真的信了,刚才分明思索的神情又变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随意地一问罢了,轻轻一笑:“原来如此。” 宝龄心下不知怎的一松,微微退了一步,不知踩到什么,脚竟顿时踩了个空,下意识地跳起来,朝地上望去,一时有些错愕。刚才还密密严严的地上,陡然出现一个一平米左右的洞,洞下,居然还有短短的一层阶梯,直通洞底。她茫然地望着这个洞,下一秒,抬起头,只见邵公子也正与她一样,望着地上突然出现的那个口子,深远的瞳仁深处忽地掠过一丝微茫,只一瞬间,短的叫站在他跟前的宝龄亦没有察觉,随即动了动唇:“小心。”自然地将她拉开,走到洞口。 很明显,这是一间地下室。在自己家原本的米仓里发现了一间地下室,宝龄不知道该不该露出惊愕的神情来,亦不知该不该出口询问,愣了许久才忽地撩起裙摆,一步步地走下去。走到一半,她已看清了这间地下室,里头积了许多灰尘,只靠墙一处的灰尘积得略薄一些,还有些横七竖八的痕迹,似乎久时间放了一大堆东西,一夜之间突然全部清理去,因为搬的仓促,所以会留下杂乱的痕迹。从那堆痕迹来看,也看不出是些什么东西。不过印证了一点,米仓一年前的确是遭过贼,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很快地,便将这些东西搬去了另一处地方。 宝龄微微侧过脸,便看到邵公子立在洞口,并没有下来,她吐了口气走上去,他亦没有询问,紧接着,米仓外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这是哪里?你、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邵公子唇角撩起:“来了。” 宝龄循声望去,只见黑衣少年双臂紧紧钳制着一人进来。那人衣衫破烂、灰头土脸,一头乱蓬蓬的发几乎遮住半个脸,直到走到跟前,宝龄才看清,这人居然是徐瑾之。更让她惊讶的是,徐瑾之甩开黑衣少年的手,盯着她看了半响,那目光浑浊混乱,忽地开口道:“你们、你们是谁?我没有银子,没有银子……”双手紧紧抱着不知什么东西,缩作一团。 宝龄错愕地将询问的目光移向黑衣少年,黑衣少年冷着一张脸,并不看她,只望向邵公子,邵公子似乎也有一丝惊讶,微微蹙眉道:“怎么回事?” 黑衣少年这才道:“这厮大约是疯了,一路上说话乱七八糟的。” 疯了?宝龄怔住,片刻,忽地一笑,有些话,或许在徐瑾之神智正常时并不一 宝贵双全第13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14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14部分阅读 定能问出来,而他疯了,或许……更容易些。疯话虽然麻烦,但总比谎话来的真切。疯了也好。她不是观音菩萨,无法对每个人都怀有恻隐之心,何况,若徐瑾之真是凶手,也不值得怜悯。她最想要做的,是了解事实的真相。 上前一步,将手探向徐瑾之怀里,徐瑾之的反应出乎她的预料,猛地退了一步,大叫:“不要抢我的包子!不要……” 一只黑乎乎的包子滚落下来,他几乎下一秒便趴到地上去拾,一瞬间,宝龄的目光便捕捉到了那双手,眼底闪过一丝光芒,随即平静下来,转过身朝邵公子道:“邵公子,可否让我与他借一步说话。” 邵公子笑笑:“当然可以。只是……”他顿了顿道,“这人神智不清,顾小姐要小心。”说罢,带了黑衣少年缓缓出去。 宝龄望着他们,直到确定他们已走得听不见这里的对话,才看向徐瑾之,尽量放柔声音道:“徐大夫,你还记不记得我?” 徐瑾之拾回了包子之后,便一心护着怀里的包子,此刻抬起头,几分警惕、几分痴傻:“记得……不,不记得……记得,不记得……” 宝龄一瞬间有些头疼,迟疑了片刻道:“那你……还记不记得白梅珊?” 白梅珊是白氏的闺名,听到这个名字,徐瑾之忽地凝住,随即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来:“不,我什么都没做,不对不对,我做了,我做了……” 天哪!宝龄在心底暗叹一声:“你别急,慢慢来。”她看了一眼他视若珍宝的包子,开口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给你一只包子。” “包子?”徐瑾之眼睛腾地一亮,“真的,真的有包子?我不相信,包子呢?包子在哪里?” 宝龄皱皱眉,无奈之下,转身走出屋子,园子里,邵公子站在树下,目光远远地不知落在哪里,而黑衣少年则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不近不远之处,目光永远追随着他。 宝龄迟疑了一下开口道:“我想要一筐包子,可不可以……” 她是对邵公子说的,可话还未说完,黑衣少年的脸顿时青了,随即浮上几分怒意,挡在邵公子跟前道:“你!”却听自己的主子只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可以。” 黑衣少年仿佛极力隐忍心中的愤怒,咬着唇,低下头,片刻不发只字片语扭头便走了。 宝龄朝邵公子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无论如何,她这个要求的确是些过分,他竟然也答应了。他本是站在阴暗里,此刻一到阳光下,宝龄才看到他穿了一身的白。从交缠的树枝缝隙里投落的微光,映得他白色的衣衫流光潋滟。要说白衣,宝龄见过穿的极好看的阮素臣,他总是穿各种各样的白,银白、素白……每一件都如同远天的白云般淡雅。而邵公子穿白衣,却是另一种感觉。 颀长的身影,白衣上的暗纹华而不俗,风吹过衣摆,轻轻扬起,他侧过脸,竟有一刹那,宝龄感到一种耀眼的尊贵。那种华贵与生俱来,仿佛生在骨子里,缓缓散发,却又瞬间隐去,不着痕迹。再看,脸上是纯真散淡的笑,人依旧慵懒。 包子来了。黑衣少年的脸依旧比他身上的衣裳还黑,将包子交到宝龄手中,宝龄转身走进米仓。米仓里,徐瑾之看到宝龄手中的一筐包子顿时露出饥饿的神情来,野兽一般掠到她跟前。 宝龄灵活地闪过,将包子移到身后:“第一个问题,你与白梅珊是不是同村人,还有过婚约?” “白梅珊,白梅珊……梅珊!”徐瑾之忽地笑笑,痴傻的神情竟似安静下来,“阿珊,我记得了,阿珊!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阿珊喜欢跟在我身后,她叫我小春哥小春哥……她从小就长得很好看,阿爹说,以后她就是我的媳妇……” 对于徐瑾之与白氏的过往,宝龄并没有兴趣知道,见徐瑾之仿佛沉浸在回忆中,又不觉有些叹息,伸手给了他一个包子,打断道:“好了,第二个问题,你去顾府,是不是你的阿珊的主意?你们商量好的,她并没有怀孕,对不对?” “我去顾府……”徐瑾之想了想,又看了看怀中的包子,仿佛挣扎了许久道,“是!阿珊说,只要确定自己有喜,顾老爷一高兴,就会将传家宝贝给她,到时候,她拿了宝贝,就与我远走高飞,到再没有人认得我们的地方去!她故意找人支开顾府的大夫,再叫她的丫头来找我,我说她有了三个月的喜,顾老爷果然乐坏了!” 徐瑾之捧着一手的包子,咽了口唾沫,宝龄又开口道:“那么,那天夜里,白梅珊怎么会死在仁福堂?” “那天夜里……阿珊找我,说宝贝的事出了点问题,顾老爷并未将宝贝给她,她想等天黑便去探探那宝贝,看看是不是就藏在顾老爷的屋子里,若是,便找机会偷出来,又说,顾府的二姨奶奶一直压着她,让她没有出头之日,所以走之前,要出口怨气,叫所有人都认为是二姨奶奶骗阿珊去仁福堂,害的她小产。阿珊以宝贝为名,约了二姨奶奶,那位二姨奶奶果然上了当。本来我们已经说好,可是那天夜里……那天夜里……” 徐瑾之的神情变得越来越混乱,宝龄急道:“那天夜里怎么了?二姨奶奶有没有去赴约?还是,你发现白梅珊根本不想跟你走,只是在利用你,所以一怒之下用浣衣房偷来的丝巾杀了她?我呢?是不是你将我弄昏,搬到仁福堂的?”顿了顿,一字一字地道,“还是,另有其人?” 徐瑾之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惊恐,又像是深邃的痛苦,忽地大叫一声:“是!一切都是我做的!我做的……哈哈哈哈……”人突然狂奔出去,包子哗啦啦的散落一地。 宝龄几乎忘了去追,只定定地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脚步声,只见邵公子走了进来,凝视了她片刻道:“要不要将他追回来?” 宝龄沉默半响,摇摇头。徐瑾之承认了一切。在徐瑾之进来的那一刻,她的手是故意探到他怀里,果然,他用手去档,露出手指,她看的很清楚,他的右手——的确……只有四根手指。 白氏明显是在利用徐瑾之,她不可能跟徐瑾之走,却为了找个同伙而欺骗了他。徐瑾之得知真相难以接受,便错手杀了白氏。 至于蒋氏究竟有没有赴约,都不重要了。或许,蒋氏最终感到蹊跷,没有赴约;又或者,蒋氏去了,白氏实施了计划,蒋氏见白氏“流产”,落荒而逃,白氏本想喊人,将事情闹大,结果却出现了意外,被随后赶到的徐瑾之杀了。所以当蒋氏见到白氏死了,那惊愕的模样很是逼真,因为她也没想到,白氏会死。 宝龄想起徐瑾之说起白氏时,那种温柔却痛苦的神情,儿时的记忆总是美好的,然而,人一长大,人心变了,她不再是他的阿珊,他亦不再是她的小春哥。她嫁做人妇,他心有不甘,只是,除了感情,他或许也觊觎顾府的宝贝,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只要一个包子,怕是可以叫他做任何事。 他也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这样疯癫的活一世,或许比死更难受。一切仿佛真的水落石出了,阿旺说的也是事实。然而为什么,她的心里还是堵得难受?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地上的光影慢慢地移动,邵公子亦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良久,她抬起头,听得他道:“走吧。”甚至没有问一句话,就连她为什么要寻徐瑾之,她刚才与徐瑾之说了什么才使得徐瑾之落荒而逃,他都没有问。 他不问,宝龄自然更不会说。虽然,她越来越不确定他的身份,但他帮她做的一切,她总是感激的。要不是他,她或许此刻也未解开心中的疑惑。一道走出园子,那黑衣少年却已不在,宝龄朝他微微欠身:“邵公子,今日多谢,后会有期。” 他点点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顾府门口,唇角微微扬起。后会有期?当然。 片刻,他转身走入米仓,望着那打开的地下室,顿了顿,闪身而入。在那一片略薄的尘土处蹲下身,手指划过,半响,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果然。 片刻之后,黑衣少年出现在门口:“爷!” “都办好了?”被外头的阳光一照,他眯了眯眼。 “是,那些钱,不止能医好他手上的伤,也足够他去任何地方开一家药铺了。”黑衣少年道,“只是,我不明白,爷为何要这么做?” “平野。”他笑一笑,笑容透着几分纯真,“我并不是个喜欢说教的人,可对你,我已经破了许多次例,你却依旧不长记性。” 黑衣少年有些赫然,低声道:“是平野愚笨,只是平野觉得,如今找到那东西才是关键。有了那东西,爷才能……” “不急。”他缓缓道,“既然那人要做,我就帮她做,她做的这一切,纵然打乱了一些计划,亦无妨。乱,对我只有利没有弊。何况,一颗棋子,还未用到关键处,报废了,岂不可惜?” “那顾大小姐……” “棋子,怎会嫌多?”他走出园子,目光落在顾府高耸的屋檐上,漆黑的瞳孔掠过一丝锐芒,片刻却恢复漫不经心纯真少年般的微笑,仿佛站在戏台上的贵公子,正看着台下的一场好戏。 清澈的纯真、妖娆的慵懒,都隐藏了他内敛的锋芒。他被马俊国称为邵公子,他告诉宝龄他叫邵颜。当然,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若宝龄得知他的名字,或许会猜到他的身份而惊讶万分。 他叫邵九。 肆拾贰、爱的转移 正文 肆拾贰、爱的转移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 宝龄此刻正坐在瑞玉庭阮氏厢房西侧的长椅中,望着窗外的景色。而另一侧,宝婳托着腮,亦是静静地坐着。 阮氏正在喂鱼,目光偶尔落在大女儿与小女儿身上,露出一丝恬静的笑。上次那些鱼儿死后,阮氏想必很是难过,又叫人又去买了几尾来,如今鱼缸里的鱼儿活蹦乱跳的,让宝龄有种错觉,上次那次鱼儿的集体死亡,如同白氏,仿佛不曾出现过。 三月一过,春意愈浓。一转眼,宝龄在顾家已是三个月有余。白氏刚入土那会儿,府里还有些闲言碎语,从那些闲言碎语中,宝龄得知白氏自小在白家村便是出了名的美人,白老爹千挑万选,看中了同村的徐家。徐椿,即徐瑾之的爹是个秀才,虽不得志,但也算是白家村少见的读书人家,两家订了亲,白氏与徐椿自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徐家本想等年初收成好些,攒够了钱,便为他们办喜事。谁料,白老爹忽然病了,治病买药欠了一屁股的债,婚事便耽搁了下来。 刚巧那一年顾老爷从杭州回来,途径白家村,在白氏家中借住了一宿,见白氏温婉聪慧,不似一般的农家女子,想到蒋氏入门许久亦未为顾家添上一儿半女,于是便提出纳白氏为妾。白氏的爹娘为了看病还债,只得同意,而徐家,也不愿摊上一个无底洞,思来想去,终是同意退婚。 男女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徐椿与白氏纵然有百般的不愿,也无可奈何。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只不过一年之久,白氏便变了。比翼连枝,亦不过是当日之愿罢了。 若当初白氏没有嫁入顾家,是不是依旧会是个单纯、美好的女子,是不是,会幸福许多?只是后来,那些闲言碎语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销声匿迹,宝龄便也不再想起。 在这大宅子里,再惊心动魄的传闻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再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或许刹那便变作黄土。只有那后园子里,孤零零的坟冢,证明了白氏曾经来这世上走了一遭。 蒋氏依旧是当家,阮氏的病也依旧不见太多的起色。变化最大的,恐怕是顾老爷。宝龄那日见过徐瑾之之后,本犹豫了很久,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顾老爷,思索了几晚,她决定与顾老爷谈谈,只是走到仁福堂,却又与那日一般,被祥福叔挡在了门口,说是顾老爷已睡了。 之后,顾老爷不是不在府中,便是叫祥福叔传话,总之,除了晚上那顿饭,宝龄几乎便看不到他,更别说单独与他说会话。就连吃饭的时候,顾老爷的视线也鲜少与她相会,总是一放下筷子便回了屋子。倒是蒋氏,态度又来了个转变,白氏入殓头几天,她还做做样子,可没过几日,她的好心情别说是宝龄,估计就连那些丫头婆子也看得出来。 徐瑾之无形中帮蒋氏除了心头大患,白氏死了,蒋氏至少暂时是高枕无忧了吧?宝龄心底叹息一声,又想起不过几月之前,她与顾老爷父女两人笑吟吟地坐在一起说话,心中涌起淡淡的失落,或许是顾老爷是还未从白氏的事中走出来? 而另一个变化是宝婳。 自从那日与她一番谈话之后,宝龄发觉宝婳对自己的态度明显转变了许多,甚至已渐渐如同别人家的姐妹一般,能与她自然地相处。譬如在青云轩,宝婳有什么不会写,即便阮素臣在,她也偶尔会来问宝龄,这个变化叫宝龄欣喜。 此刻,宝婳柔柔地道:“姐姐,你在想什么?” 宝龄回过神,恍惚一笑:“没什么,姐姐在看园子里的景色,娘这园子里的春色,真是美。” “是么?”宝婳凑过来,望向窗外,秋水般的瞳仁闪着柔美的光芒。 阮氏侧过身,莞尔一笑:“喜欢娘这里你们便多来坐坐,娘也热闹些。” 宝龄看向阮氏,宝婳的眼睛便是像极了阮氏,此刻阮氏的眼底有一抹难以掩饰的喜悦,目光流转,那原本苍白的脸颊也红润了几分。宝龄很早之前便听闻,顾大小姐原先与这位生母并不怎么亲,她本来有些诧异,后来想想,顾大小姐脾气本就乖张古怪,阮氏又常年生病,自顾不暇,哪里有多余的时间照顾女儿?许是如此,所以母女之间难免生疏了。说不定,顾大小姐还从来不将母亲放在眼里,所以贾妈妈与翠镯才会不待见宝龄。虽然宝龄醒过来之后,对阮氏的态度有了很大的转变,但如今这样母女闲坐、姊妹和睦的情景终是头一次,阮氏怕是在梦里也盼了许久吧? 倒是贾妈妈,平日宝龄无论是来瑞玉庭还是去云烟小筑,贾妈妈总是一副警惕冷淡的模样,而今日,却有些怪异。仿佛根本无暇顾及宝龄,心不在焉似的,刚才倒茶,还差点洒了出来。 看到贾妈妈如此,宝龄不觉想起翠镯,目光一扫,翠镯竟也不在。从前她来阮氏这里,翠镯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阮氏身旁的,即便有旁的事,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总会出现,而这一次,宝龄已坐了许久,却并未看到翠镯,不免有些疑惑。 此刻,门外响起脚步声,宝龄抬起头便看到祥福叔走了进来,身后跟了两个下人,抬着一只大箱子。 祥福叔与屋里众人见过礼便恭敬地道:“太太,这是老爷吩咐老奴送过来的,四匹苏锦、一副金簪、一对碧玉手镯。说是二小姐及笄之礼因逢着三姨奶奶的白事,没有操办,这些,是送与二小姐的。” 一瞬间,宝婳抬起头来,秋水般的黑瞳里流露出一丝受宠若惊的神情。而阮氏眉宇间也仿佛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浅浅一笑,叫那些下人将箱子放下,打开看了看,宝龄望过去,见那碧玉手镯清脆可爱,随口赞道:“这镯子真漂亮!” 阮氏看了宝龄一眼,柔柔一笑:“若你喜欢,就拿去。宝婳很少戴这些。” 宝龄刚想拒绝,话还未出口,却听祥福叔道:“太太,老爷吩咐了,这些,都是送与二小姐的!” 阮氏眉心微微一动:“放着不戴也是可惜了,你去禀告老爷,就说我做主,将这对碧玉镯送了宝龄。” “太太!”祥福叔仿佛迟疑了一下才道,“老爷临行前特别吩咐了,老奴不敢违背老爷的意思。” 宝龄本只是随口一说,哪里会想要顾老爷给宝婳的礼物?此刻却不觉微微一怔。祥福叔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意思再明白不过,这些东西是老爷给二小姐的,谁也不能拿去。宝龄心里那种不确定的迷惑感更甚,转念一想,这毕竟是宝婳及笄的礼物,同样是女儿,顾老爷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妥,她不想阮氏与宝婳为难,开口道:“娘,这是爹的一片心意。”转而又拿起那对碧玉镯,执起宝婳的手,戴在宝婳腕上,笑道:“这镯子真映衬咱们宝婳!” 宝婳望着宝龄,动了动唇,又垂下头去。阮氏目光微敛,终是微微一笑:“即是如此,祥福叔,替二小姐谢过老爷。” 在阮氏房里吃过饭,宝龄与宝婳一道去青云轩。一路上,宝婳依旧如同往常一般沉默,却又有些不同,似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宝龄侧过脸,见宝婳望着自己,不觉开口问道。 “姐姐……”宝婳低下头,又飞快地抬起来,忽地将腕上的一只镯子掳下来,塞到宝龄手中。 “做什么宝婳?”宝龄一愣,笑着道,“这是爹送你的。” 宝婳轻轻咬唇,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宁静的笑:“我一只,你一只。”说罢转身朝前走去。 那碧玉镯子的确清脆可爱,但宝婳并不十分在意,从小到大,只要是姐姐喜欢的,她便只能退而求其次,甚至连姐姐不要的,她也不一定能拥有。一直以来俱是如此,她早已习惯。所以,别说是一只碧玉镯子,就算是天上的月亮,她也可以让给姐姐。只是,有一样不可以,只有一样……为了这一样,其余的,她都可以舍弃。 宝龄当然不知道宝婳心中所想,她愣了片刻,看着手心里的镯子,心里的感动叫她说不出话来,良久,微微一笑,将它戴在手上。一串相思豆、一只手镯,红绿相间,竟是十分赏心悦目。 宝龄走进青云轩的时候,阮素臣正一如既往地坐在软榻上,而一旁,连生正斜斜地靠在书架边看书。纵然住在同一重院落里,她与连生也是好几日未见了。一想到此,她刚想开口跟连生说几句话,未想连生却腾地支起身子,朝阮素臣小声道:“账房还有些帐未算清,我要回去。” 宝龄一愣,连生已从她身边擦过,微侧着脸,竟是看也未看她一眼,她愣了许久,苦笑。罢了,这样……也好。 抬起头,阮素臣的目光正从她脸上移去,朝宝婳笑一笑:“好漂亮的镯子。” 宝婳脸色顿时红了,泛起些许羞涩:“是爹送的。” “本是一对。”宝龄回过神,扬起手腕,“我也有一只,是宝婳送的,宝婳说,我一只,她一只。” 语气泛着淡淡的骄傲,宝婳能将她当做真正的姐姐,她打心眼里别提有多高兴,不免有些小孩子炫耀的感觉。当然,她更想让阮素臣知道,她与宝婳之间已真的和好,他们就算那什么什么,也大可不必顾忌她。 果然,阮素臣的目光移向宝婳,唇角轻轻扬起,眼底含笑,那一丝笑,在宝龄看来,分明是宠溺的神情。 而宝婳,目光与阮素臣相触,仿佛连心也飞扬了起来,垂首一笑,若一朵含苞待放的水莲,香腮冰洁、凝眸似水,千种风情绕眉梢。连宝龄也不免看的有几分痴了。 宝龄不知道宝婳及笄那日,在小树林发生了什么事,亦不知道,宝婳究竟许了个什么愿,阮素臣有没有替她实现。但此刻看来,那一日,说不定两人已彻底表明了心迹。她正考虑着是要继续留下来做电灯泡,还是识相地离开,扭头忽然瞄见贾妈妈匆匆而来:“二小姐,快跟贾妈妈回去,贾妈妈替你好好打扮打扮,老爷看过黄历,说今日是吉日,要给二小姐补过生辰。” 贾妈妈一脸的喜色,竟顾不得青云轩里还有另外两位主子,与适才的魂不守舍全然不同。 宝婳也是一怔:“爹……给我补过生辰?”仿佛那是极不可思议的事,小鹿般的眼睛也瞪大了几分。 还是阮素臣轻笑道:“宝婳,跟着贾妈妈先回去吧,嗯?” 宝婳飞快地看了阮素臣一眼,轻轻一笑,才跟着贾妈妈走了。望着宝婳与贾妈妈走出园子,宝龄笑道:“那日都没给宝婳过个生辰,幸好,爹并没有忘记。” 宝龄本有种感觉,顾老爷对宝婳并不怎么上心,此刻看来是自己多虑了。只是,仿佛是突然的变化,联想到顾老爷这几日对自己的反常,宝龄心里一时又有些怔忡。 “那日,是我约了宝婳。”阮素臣低缓地声音忽地传过来,宝龄抬起头,他顿了顿道,“我想跟她说清楚。” 宝龄不置可否地望着阮素臣,说清楚……大约,就是表白了吧?只是,为何要来告诉她?难道是觉得有必要跟她交代一下,怕她还有芥蒂,从而捣乱? 宝龄于是展颜一笑,模棱两可地道:“说清楚就好,我也……早就明白了。” 她认为聪明如阮素臣定能看懂她眼底的真挚与她话中的含义,果然,阮素臣偏过头,漆黑的眼眸波光潋滟,轻轻一笑,复而拿起书,那唇边的笑意,却并未落下去,好像一直到达了眼底。 吃饭的时候,宝婳自然是主角,宝龄不知道宝婳从前的生辰是怎么过的,见宝婳被众心捧月一般地围着,脸上竟有几分不习惯的神情。顾老爷与阮氏分别坐在宝婳两侧,阮氏脸上是温柔慈爱的笑,而顾老爷的目光亦是极尽宠溺,那目光,宝龄何等熟悉,曾经何时,顾老爷看她时便是这般。而此刻,一顿饭快近尾声,顾老爷的眼神却从未落向她这边。 宝龄只是低头吃饭,一旁的蒋氏却似乎觉出了些端倪,一双尖锐的眼睛不时瞄瞄宝龄,又瞟瞟宝婳。 等婆子收拾了桌上的碗筷,顾老爷仿佛才想起什么,唤道:“宝龄……”,宝龄一怔,刚应了一声,却见顾老爷犀利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手腕,开口道:“这不是我给宝婳的碧玉镯么?怎会在你手上?” 肆拾叁、未说出口的话 正文 肆拾叁、未说出口的话 一时静谧无声,一屋子的人顿时凝住。 宝龄的手尴尬地提在半空中,开口道:“爹,这是……” “这是我送与姐姐的。”忽地传来一个怯怯地声音,宝婳望着顾老爷,小心地道。 顾老爷目光移向宝婳,才略见缓和,淡淡地道:“宝婳,你不必替你姐姐说好话,她的性子,我岂会不清楚?” 犀利的目光望过来,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漠。宝龄咬着唇,睁大眼睛,顿时愣住了。她不是第一次被人冤枉,换做顾府的任何一个人如今这么说她,她即使心中愤怒,却都依旧能平静地应对,可为什么,这个人是一直疼她、爱她,甚至到了纵容地步的顾老爷?此刻她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委屈、错愕、难过……统统混杂在了一道。良久,她才将喉头的酸涩咽下去,微微扬起下巴:“我没做过什么,这镯子,的确是宝婳送我的。” “是啊,老爷,她们姐妹情深,那是宝婳送给宝龄的。”一旁的阮氏仿佛也极为惊讶,柔声道。 顾老爷冷冷道:“宝婳从小性子温善,受了委屈也不与人言,就是这般,才让她这个做姐姐的如今愈发不像话起来,无论什么东西,她都要抢过来才甘心。” “我没有!”宝龄身子僵直地道。 突然的变故叫所有人都一片茫然,全然怔住。此刻,连蒋氏似乎也看不过去了,从她进顾家那一日起,便无比的清楚眼前这位顾家大小姐顾宝龄在顾家的地位,纵然她行为乖张、举止粗俗,别说是她这个姨娘,连亲娘都不太放在眼里,更别说府里其余人等,但顾老爷从不介意,甚至几乎没有撂过重话,就拿这镯子来说,翡翠、羊脂白玉,金的银的,这位大小姐要什么没有?即使是她偏生喜欢宝婳的,强拿了来,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一来宝婳软弱,从不吱声,二来顾老爷即便知道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一来一往,弄得这丫头的性子更是变本加厉,为此,顾家没被人少说闲话,所以,她纵然打心里视这丫头为眼中钉,但还是少不得要讨好她、巴结她,暗地里却只巴望着快点将这小瘟神嫁出去,也好清净。可如今怎么……蒋氏眼珠子一转,出声道:“老爷,你今日是怎么了……” “住口。”顾老爷阴沉着脸,叹息一声打断道,“都是咱们平日里惯的,弄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心思狭窄,做事莽撞,不顾后果,倒叫人笑话我顾万山不会管教女儿,从今日起,她的性子得好好磨磨,若依旧如此这般,我宁可不要她这个女儿。” 蒋氏顿时愣住,顾老爷说的这番话,她曾经多少次做梦都想听到,这位大小姐一向嚣张惯了,蒋氏恨不得狠狠地削削她的锐气,看场好戏,可此刻,她却满肚子的疑惑,心里琢磨道:不对,真是不对劲,老爷这转变也太快了些,难道,老爷虽是想息事宁人,所以出面摆平了白氏那事儿,但仍怀疑是这丫头做的,所以对这丫头冷淡了? 蒋氏脑子飞快地转,回想着那天的一幕又一幕,唇边忽地扬起一丝不可察觉的微笑,这样……也好。她当日将一切都推到宝龄身上,除了脑子转得快,为求自保,不正是想一举两得么?至于白氏真正的死因,仿佛,她是知道些的,因为当时,她也在场,所以那些天她一直是提心吊胆的,直到听到阿旺的说辞里没有自己,心底那块大石头才总算落了地……此刻,她心里纵然还有迷惑,但一想到事不关己,心思便微微一定,将心底藏着的那件事,缓缓压了下去,如同看好戏般望向宝龄。 宝龄一直维持着不变的姿势,微低着头,抿着唇,并没有说话,可是心里却远非表面一般平静。 纵然是顾老爷叫她禁足时,她心底也没有如此刻这般五味杂全过。因为那一刻她对上顾老爷的目光,分明从里头看到了信任、安抚与宠爱,她忽然明白过来,顾老爷表面上让她禁足,其实却是为了她的安全;将她与其他人隔离开,表面上是不信任她,其实却是不信任拂晓园之外的人。所以,即便她那时心事重重,却依旧安静地待在拂晓园里,除了原本什么事都不能做,只能等待外,她更是深信,顾老爷不会叫她受不白之冤,一定会还她一个清白。 宝龄并不清楚顾老爷从前对顾大小姐纵容到何种地步,一切只是耳闻罢了,但就算她穿越过来,顾老爷也是她第一个看见的亲人,从见她醒来时那种焦急、心痛,欣喜若狂,到后来仁福堂里促膝长谈,为了她对连生的暗中维护,顾老爷对她的宠溺之情,她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所以才会渐渐地将他真正当做了自己这一世的亲人。 然而这一刻,却仿佛什么都变了。相比顾老爷犀利的语言,更叫宝龄无法适应的是他生分的眼神,与前几次拒而不见的凉淡。就连此刻,若他怒气冲冲的骂她、质问她,她还没什么,然而,就算是说话时,顾老爷也几乎没望过她一眼,那种疏离,与仿佛发自内心对她的失望,才是最叫她错愕与难受的。 闹了这么一出,一稀饭谁也吃得没什么味道。最先离席的是顾老爷,顾老爷走后,阮氏朝身后的贾妈妈道:“叫翠镯去吧,这丫头聪明伶俐,从前也伺候过老爷几日,叫她去看看,老爷心情不好,没人在身边怕是不行。祥福叔毕竟年纪也大了,白天的活儿又多,叫他早些歇息吧。” 贾妈妈一愣,抿着唇,匆匆退下。听到阮氏的话,蒋氏腾地抬起头,望着贾妈妈消失的方向眉心微微一动,心里忽地隐约升起些不安来,刚要开口说什么,只见阮氏已朝宝龄走去,温软一笑,握住宝龄的手:“娘有些累了,你扶娘回去吧。”又吩咐一个婆子先送宝婳回云烟小筑。 宝婳起身看了宝龄一眼,似是想说什么,却终是跟着那婆子走了。 宝龄抬起头看到阮氏关切的目光,心里知道阮氏是怕她难受,想安慰她,于是轻轻一笑:“娘,我没事。您先回去歇息吧。” 阮氏看了宝龄半响,细语道:“你爹怕是这几日为了生意上的事烦恼,脾气大了些,过几日便好了。” 宝龄点点头,虽然明知阮氏是安慰自己,但仍浮上一丝微笑:“女儿明白。” 宝龄慢慢地沿着长廊回拂晓园,招娣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看她,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终是憋了回去,因为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小姐,同时对今日饭桌上发生的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老爷今日是怎么了? 回到屋子里,招娣飞快地帮宝龄铺好床,又出了院子打水,走到门口,忽地被一个黑影吓到:“谁?” “是我……”那黑影迟疑了一下走过来,“招娣,是我。” 招娣借着园子里微弱的光线看清眼前人,不觉怔了怔:“碧莲?” 宝龄靠在床上,良久,吐了口气。从长廊上慢慢走回来,她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无论如何,她相信顾老爷这么做,总归有他的理由。何况,想太多又有什么用?此刻,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刚准备躺下,却见招娣匆匆而来:“大小姐,那个……碧莲来了,说要见大小姐。” 碧莲?宝龄不觉错愕:“她来做什么?” “碧莲说……”招娣苦着脸,仿佛有些难以启口。 “到底说什么?”倦意袭来,宝龄微微有些不耐。 “碧莲说,想请大小姐收了她,来咱们拂晓园伺候小姐!” 招娣一口气说完,宝龄不觉怔住,良久,失笑道:“这算什么事?” 招娣见大小姐一脸的莫名其妙,开口道:“咱们府里,老爷自从很久之前那批下人遣散之后,身边固定的就一个祥福叔,而太太惯了贾妈妈与翠镯伺候,二小姐更是不近生人。三姨奶奶如今不在了,太太本想将碧莲拨去二姨奶奶房里,可二姨奶奶说有一个鸳鸯便足够了,前几日打发碧莲去了浣衣房,这才做了没几日,据说就将二姨奶奶最欢喜的袄子洗得褪了色,二姨奶奶要将她赶出去,想是,她一时想不开,所以……” 原来如此。白氏出殡那日,碧莲哭得稀里哗啦,先别说碧莲与白氏相处了一年,有多少感情,其中自然也少不了她当时便想到了会有这么一日,为自己的前途而忧心忡忡。碧莲跟在白氏身边的那段日子,本就不属于那种安分守己的,白氏有喜之后,她狐假虎威的估计也得罪了不少人,如今靠山忽然没了,蒋氏还不乘机将她赶出去? 只不过碧莲倒也有趣,她凭什么肯定自己就会收留她?宝龄皱皱眉:“叫她回去,告诉她找我也没用,二姨奶奶说什么便是什么。” 难道,碧莲想叫她与蒋氏作对不成? 招娣点头道:“招娣这就去叫她回去,大小姐您歇息吧。” 宝龄走到窗前,只见碧莲直直地站着,见招娣出去,一脸期待,不知问了什么,忽而又一脸失落,下一秒,却腾地跪了下去。 宝龄见招娣有些束手无策,无奈只得走出去,碧莲见了宝龄,眼睛一亮,跪走了几步到她跟前:“大小姐,您就醒醒好,收留碧莲吧!” 宝龄不想与碧莲纠缠,她有自己要保护的人,但并非每一个人她都要去维护,纵然她想,也没这个能力。她不是圣人,她的仁慈心无法普照大众。何况,从她见到碧莲那一刻起,就对这个女孩子没什么好感,这样的人留在拂晓园,除了自找麻烦,没有一丝好处。要撵走碧莲是蒋氏的意思,她若要留下碧莲,就必定要与蒋氏周旋,她又何必为了一个碧莲,让蒋氏得意? 只是碧莲此刻凄惨的模样也叫人看着着实有几分可怜,宝龄暗叹一声:“你走吧,若再不走,等我叫了人来拖你走,岂不是更难堪?”说罢,转身便要走。 身后却忽然传来碧莲的喘息声:“大小姐,碧莲有事要告诉大小姐,若大小姐肯叫二姨奶奶将碧莲留在拂晓园,碧莲就全告诉大小姐!” 宝龄这才明白碧莲为何会来求她,原来是仗着自己知道一些秘密,想用这些秘密作为交换,以此留下来。宝龄脚步微顿,并未转身,身后的碧莲却犹如打了一支强心针,急着道:“碧莲一直跟在三姨奶奶身边,三姨奶奶的事儿碧莲全都晓得!三姨奶奶根本没有怀孕,那徐大夫便是她叫来串通演戏的!为的就是嫁祸二姨奶奶,让所有人都以为二姨奶奶想害她……” “够了!”宝龄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她甚至怀疑,这个碧莲到底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愚笨;是真想留在她这拂晓园,还是想整死她!深更半夜的大声囔囔,明儿整个顾府,一准连扫地的婆子都知道了,是觉得她的麻烦还不够多不成? 其实,碧莲跟着白氏将近一年,也不算太过愚笨,只是情急而已,因为她知道若再不说,便真的要被赶出去了,如今这是最后的希望。而她心底还有一件事,是最后的筹码,此刻被宝龄低声打断,不觉万分的不甘心,却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大小姐,还有一件事,连三姨奶奶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碧莲却看得出来,让碧莲进了屋子告诉您……” “招娣,叫人来,将她撵走。”宝龄眉头拧成一个结。 听了宝龄的话,招娣顿了顿,暗叹一声,匆匆而去。而宝龄更再没有停留,径直便回了屋子,关上门。 留下碧莲,后半句话被风吹散,微不可闻,她实在想不通,大小姐为何对她说的一切仿佛没有一丁点的好奇,她当然不知道她刚才所说的,宝龄其实早就晓得了,就算不晓得,宝龄也不会任由她这么说下去。 只是,碧莲不知道,若一开始她开口说的便是最后那句话,宝龄或许会震惊万分,只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碧莲不知站了多久,听到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想到要被人拖着出去,心一凉,颤抖地站起来,心里想着,自己孤身一人,以后,又要怎么活下去?茫然地走出园子,眼前仿佛什么闪过,她却失了魂一般浑然不觉…… 肆拾肆、碧莲之死 正文 肆拾肆、碧莲之死 躺在床榻上,宝龄翻了个身,问招娣:“走了?” 招娣道:“招娣叫人来的时候碧莲已经不在了。”顿一顿道,“大小姐,碧莲说的那些话……” “她想让我收留她,许是胡乱说的罢了,睡吧。”宝龄淡淡地道。 有些事,知道了对她有好处,至少可以让她有所防范;有些事,知道多了反而不好。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碧莲这般。若她当时听了碧莲的话,无论是真是假,对她来说都只有弊。若是真的,反而会让她成为目标;若是假的,听了岂非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所以在最后一刻,宝龄不得不撵走碧莲,碧莲走出拂晓园后会如何,不是宝龄所能顾及的。或许,碧莲想通了,今夜便出了府去,或许,还要做最后的挣扎,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这么一想,宝龄便沉沉地睡过去。只是宝龄没想到,碧莲选择了一条她意想不到的路。 晨光初照,宝龄被招娣的叩门声惊醒。站在门口的招娣一脸的惨白,哆嗦着嘴唇道:“碧莲……碧莲……” “又怎么了?”难道,碧莲还不死心,又来跪着了?宝龄朝门外望去,门外是一片死寂的黑。 招娣道:“碧莲上吊死了!” …… 浣衣房门口围满了人,各个胆战心惊、面如银纸。宝龄飞快地走进去,脚下顿时定住。碧莲由一席草席草草地裹住,正由几个伙计抬出门口,经过宝龄身边,那本来左顾右盼、灵动狡黠的 宝贵双全第14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15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15部分阅读 睛此刻呈现一种灰白的颜色,浑浊茫然,死死地瞪着天空。 不过是不久之前,这双眼睛还用期待哀求的眼神看着宝龄……宝龄蓦地偏过头去,指尖冰凉,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门口围观的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 “听说二姨奶奶要撵她走呢,她无亲无故的,也不知该去哪里,居然上了吊,唉——” 宝龄深呼吸一口气,问招娣:“二娘知道不知道这件事?” 招娣迟疑了一下道:“二姨奶奶一大早就在骂翠镯呢,怕是,还不晓得。” 宝龄还没有从碧莲的事上回过神来,听了招娣的话,随口道:“翠镯怎么了?” “翠镯……”招娣顿了顿,四下看了看,将宝龄拉到静僻处小声道,“老爷这几日心情都不怎么好,夜里总都叫人送酒去,太太怕老爷没人伺候,便叫了翠镯过去,也不知道昨夜老爷是不是喝醉了,今日二姨奶奶去看他的时候,见了翠镯正抱着老爷……” 宝龄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个音来,将招娣的话又过了一遍,才反应过来“你说……翠镯跟爹……”后两个字她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园子里,蒋氏的声音传入宝龄耳中:“好一张俊秀的脸,从前我怎么没觉得,你自幼在咱们顾家长大,与二小姐同岁,该是有十五了吧?” 声音虽是刻意压低了,从牙缝里蹦出来,依旧依稀可闻一丝尖锐,那眼神更是如同针尖似的,盯着翠镯,仿佛第一次才看到这个人。在蒋氏这种眼神下,翠镯嘴唇微微哆嗦着,脸色虽是苍白,但终究仍是直直地站着,没有瘫软下去:“是,奴婢过了年便是十五了。” “嗬嗬。”蒋氏鼻子孔里出着气,“到底是花儿一般的年纪,比咱们三姨奶奶还年轻上几岁,只不过……”蒋氏尖细的小指指甲轻轻从翠镯脸上掠过,“你莫不是瞧着三姨奶奶不在了,就想填补这缺儿不成?” “奴婢不敢!”翠镯一字字地道,“老爷昨儿喝醉了,奴婢只是想将老爷扶到床上歇息!” “好个成得住气的人儿!”见翠镯虽是惊怕,却依旧没了乱了章法,甚至眼底都未流露出一丝哀求之色来,蒋氏终于憋不住满肚子的怨气,提高了声音,“歇息?哼,你别以为你是咱们府里的家生子,你娘在太太跟前吃得开,你就不知道这怕字怎么写!你如今做出这等不吃廉耻的事来,你以为太太还会保着你?!” “翠镯只是听太太的吩咐去伺候老爷,翠镯不知错在哪里!”翠镯虽是强忍着眼中的泪,但仍倔强地道。 宝龄在一旁冷眼旁观,心里不觉想,这顾府的姨太太与别处的不同,别说蒋氏为了维持当家的模样,虽是已恨不得将跟前这个女人扒了皮吃了肉,但说话仍旧顾着脸面,那些难听的字眼纵然在肚子里骂了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轻易出口;就算是死去的白氏,谁能想到她曾计划了那么一出,表面上却还是八面玲珑,见谁都笑脸相迎,即便是之后的嚣张,也不过是计划里的一步罢了。 这样的人,反而让人生厌,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撒泼来的通透。 宝龄想得没错,但蒋氏终究是有些沉不住气了,她原以为白氏死了,至少能安稳一段日子,没想到却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来,昨日阮氏叫翠镯去伺候老爷,她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老爷这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是借酒消愁,半夜喝的酩酊大醉,她本想乘着老爷心情低落的时候乘机去他跟前伺候着,谁知去了几次都被祥福叔以老爷要歇息“婉拒”了出来。却没想到,一大早居然叫她瞧见这不要脸的狐媚子抱着老爷! 蒋氏之所以嫁入顾家,与宝龄之前曾听闻的一样,是阮氏做的主。阮氏生父生母死后,本家那族便早已没落不堪,只是阮氏命好,自幼被接去娘舅家,又改了姓,活得锦衣玉食的,而蒋氏却苦了,自小穷困潦倒。话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蒋氏那老爹一直“惦记”着阮氏呢,一听阮氏有将自己女儿接去顾府的念头,一口便应允了。而蒋氏,过惯了衣不果腹的日子,何尝不想翻身? 于是,蒋氏进了顾府,嫁了顾老爷为妾,虽是为妾,但蒋氏知道,她那远房的堂姐身子一向羸弱,她记得阮氏将她从老远的地方接过来,路上说了一句话:“只要你安分守己,能为老爷添个儿子,老爷与我都不会亏待了你。” 于是刚进门那会儿,她温顺恭俭,处处看着脸色过日子,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为顾老爷生下个一儿半女来,不过总算是熬出了头,因为阮氏身子弱,无法分心,老爷又见她为人稳重,于是将府里的事儿都交给了她,她本只想涂个安乐日子,但渐渐地,自己是靠着阮氏的关系才进的顾家的这件事,也成了她心底的一根刺,时不时地刺她一下,让她觉得自己处处要矮人一分,心思便也越来越大。甚至连她那堂姐,她也渐渐地不放在眼里起来。 想她那堂姐,不过是个病痨子,保不准哪天便没了,拴不住男人也就罢了,凭什么占着位子?叫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去伺候自家男人,不是自找苦吃么?她蒋氏秀屏可没那么愚笨!何况翠镯这丫头,平日仗着是在太太跟前伺候的,清高的很,也没怎么将她放在眼里。 难不成,连阮氏跟前的丫头她都要让着不成?一念至此,蒋氏“呸”了一声,心里那个怨气就犹如黄河之水连绵不绝,再看翠镯那张姣好的脸蛋儿,更是一肚子的火,甩手便是狠狠的一巴掌。 那一巴掌将翠镯打翻在地,亦将宝龄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二娘!” 蒋氏见到宝龄,微微蹙眉,哼道:“怎么了,连咱们大小姐也想为这丫头说话么?” 宝龄看了翠镯一眼,翠镯的唇边溢出鲜血,她心底叹息一声,道:“我只是来告诉二娘,碧莲死了,想问问二娘要怎么处置。” “碧莲死了?!”蒋氏扬了扬眉,“怎么死的?” 宝龄细细观察蒋氏,蒋氏的神情不似作假,于是微微一顿道:“上吊。” 蒋氏眉心纠结起来,片刻不耐道:“一个丫头,丢出去埋了!” 宝龄沉默片刻,刚转过身,却见阮氏带着贾妈妈匆匆而来,到底是骨头连着肉,贾妈妈一见倒在地上的翠镯,那原本刻板的脸上终是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心疼来,但她终究是个识大体的,阮氏没有开口,她便也不说话。 阮氏看了一眼翠镯,柔声道:“秀屏,怎么了?翠镯是不是哪里得罪你了?” 蒋氏见了阮氏,稍微收敛了刻薄的神情,不咸不淡地道:“大姐,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本也不想这样,可这丫头,乘着您叫她去伺候老爷,动作不规不矩的,我若还装作不知,哪天真出了事,还不叫人家笑话。” 阮氏还未开口,贾妈妈已挥手打了翠镯一个耳光:“我……我打死你!你这样如何对得起太太啊——” 翠镯不言不语,生生地又受了一个耳光,身子颤抖地如风中的树叶。 “好了好了,贾妈妈!”阮氏连忙阻止道,“翠镯这孩子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性子我最清楚,这事还是等老爷回来问清楚再行定夺,这么闹,反倒叫人看了笑话,秀屏,你说是不是?” 蒋氏张了张嘴,哼一声:“既然是大姐说了,那自然是这么办了。” 蒋氏话音刚落,宝龄已转过身。 春日来了,所有蠢蠢欲动的心都开始不安分起来。白氏死了,阮氏的病越来越重,蒋氏的心也开始活泛起来。蒋氏演这么一出,明里是对着翠镯,暗地里,不是对阮氏是对谁?只是,阮氏终究是太太,蒋氏不敢明目张胆罢了,只好借着翠镯出出心底的憋屈,也好随便将一切不利于自己前途的情况扼杀在摇篮中。 这本是上一辈的事,宝龄不想参合其中,但她没想到,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算了。晚上顾老爷回来之后,亲自开口说,以后叫翠镯留在仁福堂伺候。 主子叫个丫头去伺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不过在白天闹了这么一出之后,而且,府中人人尽知,老爷自从早先一批下人丫头遣散之后,除了妻妾,身边便只有祥福叔一个伺候着,如今却点名要了翠镯,那便有些奇怪了。 多事的,已纷纷猜测,白氏死了,连带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影子,顾老爷是又动了纳妾的心,那翠镯,想必可以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蒋氏听了那些传闻更是妒火中烧,可顾老爷亲自开口,她又无可奈何。只有阮氏,依旧一副淡然的模样,仿佛因为病得久了,什么都看淡了。 阮氏坐在榻前喂鱼,贾妈妈立在一旁,不安地道:“太太,翠镯那孩子不懂事,太太可别往心里去……” “你还与我说些。”蒋氏柔柔一叹,“旁人不晓得,你还不晓得么?” 贾妈妈赶紧道:“晓是晓得的,可……” “那便好,我相信翠镯,她能明白我的心,秋莲,我这么做,也是情非得已,你也能明白的是不是?” 这顾府上下,几乎没几个人知道,秋莲是贾妈妈的闺名,自从生了女儿,做了二小姐宝婳的奶娘之后便改了称呼,此刻阮氏叫出来,贾妈妈微微一愣,红了眼眶子:“太太,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当年若不是您收留秋莲,秋莲早就死了,哪里还有翠镯?如今别说是叫翠镯做一点事,就是要了她的命也没什么!” 阮氏柔柔一笑:“我哪里会要她的命?我早就将她当自己亲生闺女一般,日后,等事情安妥了,我便寻一户好人家,将翠镯嫁过去,也好叫你享享清福。” “谢太太!谢太太!”贾妈妈一个劲儿地道。 “只是,祥福叔那里,你也悠着点,他毕竟离老爷近。”阮氏慢悠悠地道。 “我晓得!”贾妈妈犹豫片刻开口道,“只是,那人……可靠么?万一他拿了东西……” “除了相信他,我别无他法。何况,他要的只是……”阮氏半响开口道,黑色的瞳仁中亦划过一丝凄然,忽地紧紧捏着脖颈,喘息起来。 贾妈妈似乎想起什么,飞快地从阮氏房里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包纸包的东西来,倒出些粉末,让阮氏吞下,一边道:“太太,你这是何苦,为了二小姐……”见阮氏咽下那粉末,平静下来,又道,“二小姐也是个苦命的,太太其实早该去舅老爷那里提提,叫舅老爷做主,将二小姐与四公子的亲事定下来。” “你不明白,素臣那孩子看着温和,实则倔得很,强来不得。要叫他心甘情愿,除非是死了心。”阮氏淡淡地道,“这一天快来了……” “太太是说,提亲的事?”贾妈妈皱眉道,“若是大小姐没动静……” “不会。”阮氏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笃定,“她不会没有动静,她绝不会让这件事成了。” 肆拾伍、明月的信 正文 肆拾伍、明月的信 “爷,希朗来了。”黑衣少年推开门,恭敬地道。 宽敞明亮的花厅里,一人斜斜地坐在铺着波洛涅兹毯的西式软榻上,摇晃着手中的透明液体,漆黑深邃的瞳眸微微泛着清澈的光芒。 正是邵九。 黑衣少年微侧过身,便有一个高大的,蓝眼棕发的中年男子缓缓步入:“九爷。”弯下腰来,是近乎九十度的一个鞠躬。 邵九短促地笑一声:“说了,无论何时,你都别再行这样的礼,在人前是不可,在人后是不必。” “公子。”那被称为希朗的外国人依旧一脸恭敬地唤了声。 邵九凝视希朗半响,悠然地道:“可是药用完了?” “正是。”希朗道,“还能维持一两天的计量,公子您看……” 语言地道,若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出来自异域,仿佛是多年以来,早已习惯。 “平野,去取来。”邵九微微一笑,“希朗大夫是仁医,怎可看着自己的病人受苦?” 希朗一脸正色道:“只要是公子吩咐,没什么不可。” “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不人道么?”邵九轻笑出声,“该给的,总要给,只是,要给的有价值罢了。”微微一顿,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情况如何?” “一切顺利,只不过,不知那人是否能带给我们好消息。” “有没有好消息亦无妨。”邵九淡淡地道,“这些,只不过是废物利用,闹上一阵子也好。” “那公子的意思……”希朗微微迷惑。 “我没什么意思。”指尖落在琉璃杯上,邵九含笑一口饮下杯中酒,微不可见的一笑。 希朗望着邵九,眼底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赞赏、有欣慰,更多的是恭敬与许多对往事的追忆。这位少主的心思,恐怕比老主人深了不知多少倍,若当年老主人也有这般的心思,又怎么会……他仿佛陷入了回忆中,一人站在北方广阔的草原之上,鲜衣怒马、豪气干云,也仿佛不过此刻邵九的年纪,两张脸不断地重叠、交错,他终是禁不住眼眶有些湿润。 良久,他又一丝不苟地行了礼,缓缓地退下,跨上门口的马车道:“去虎丘顾府。” …… 顾府花园里,宝龄与宝婳正在往青云轩的路上。只见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宝龄定睛一看,待看清了来人,微微一笑,与他打了个招呼:“大夫可是来看太太?” 下马车的是前几日从常州出诊回来的白朗大夫。除了宝龄初醒来时,见过这位大夫,之后几乎没有打过照面,此刻一见,心里微微有些亲切感。 白朗大夫行了个礼,操着别扭的语调道:“正是。” “太太的身体……”宝龄略微有些担忧,这阵子看,阮氏似乎比她初见时更为羸弱了。 “大小姐放心,我自当尽力。”白朗大夫道。 “那就有劳了。”宝龄微微一笑,一条小径,与白朗大夫并肩而行,随口道,“白朗大夫是哪里人?” “俄国。” 俄罗斯?宝龄看了他一眼,高鼻子、深凹的眼睛,的确是北欧人的特点:“怎么会来了这里?” “白朗深慕博大精深的中医之道,故此三年前来学习。” 原来才三年,怪不得这中国话说得甚是别扭。宝龄笑笑,眼看瑞玉庭就要到了,侧过身让白朗大夫先行。 与白朗大夫别过之后,宝龄朝宝婳道:“娘这几日的脸色似乎越来越差了。” 宝婳微微抿唇,并不说话。 宝龄有时奇怪,宝婳与阮氏母女之间,又是怎样的感情呢?她们似乎是极为相像的两个人,阮氏自顾不暇,而宝婳则封闭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对谁都不太亲近。宝龄观察过宝婳与阮氏相处,到底是生母,宝婳没有阮氏倒是没有对其余人的抗拒,但依旧是疏淡的,纵然有感情,或许也是藏在心里,因为宝龄从未见到宝婳跟阮氏撒娇。就连宝龄自己,不过是个穿过来的,偶尔也会跟阮氏说几句俏皮话,做些亲昵的动作,而宝婳则完全没有。 宝龄正想着,忽地有个小厮跑过来,递给她一封信:“大小姐,您的信。” “我的信?”宝龄不觉愕然,思来想去,除了筱桂仙,她在外头便再没有认得的人了,于是取过来便随手拆开,只一看,她便确定了不是筱桂仙,因为开头的称呼是三个字:大小姐。 越看下去,信里的内容便越叫她惊讶,半响,她偏过头看了一眼宝婳,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古怪的、迷惑的神情。 宝婳见宝龄望着自己,低声道:“姐姐怎么了?” 宝龄随即摇头,淡淡一笑:“没什么。”心底却犹如翻江倒海,仿佛有什么东西本来已先入为主、深信不疑,可一瞬间,竟全然推翻了,叫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而踏入青云轩时,她的心情也变得与以往有些不同。 阮素臣依旧坐在软榻上看书,银白色的在清晨柔软的阳光下如宁静流水下澄澈的月光。消除了最初的尴尬,曾经,他的一举一动对她来说,除了纯粹的欣赏,并无夹杂着别样的情绪,或者说,是为了摆正自己的立场而刻意要疏忽,但此刻,一幕一幕忽然浮现在脑海,叫她一时呆愣住,忘了挪动脚步。 怀里的信变得灼热万分,那一字一字都在敲打着她的心扉,直到宝婳又出声唤了声,她才回过神来,抬头便见阮素臣也略微困惑地望着自己,索性道:“我忘了还有事,先走了!” …… 黑衣少年问邵九:“爷,那封信,确定有用?” 他实在不明白他这位主子为何要弄这么封信送去顾府。他在这边百思不得其解,那边却换来三个字:“不知道。” 顿一顿,无声地一笑:“只是觉得,会很有趣。” “有趣?”黑衣少年望着邵九修长的手指摩挲着下颌,若有所思地模样,不觉更是迷惑,“可这些信里所说的,不都是她经历的么?何必多此一举?” “或许——”邵九仿佛不经心地道,“她死了一次,忘了。” “爷若要扰乱人心,为何不直接些?”黑衣少年又问。他实在不能理解自己这位主子,就像此刻他拿着酒杯的手分明是干燥稳固,却偏要来回地晃,如游戏一般,兜着圈子。 “不,不是扰乱,是试探。”邵九漫不经心地道。 “试探?”黑衣少年愣了一下,半响,眼睛一亮,“爷的目标并非……而是四……” 这一次,邵九没有说话,笑意如水、眼神深不可测。 猫抓住老鼠之后,会怎样?当然不会马上吃掉,或许,还会将老鼠放回去,再抓回来,如此反复循环,直到索然无味了,老鼠也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吃不吃掉,又有何妨? 当然,对于猫来说,老鼠,并不止一只。 …… 宝龄从怀里拿出信,关上门,一字一字,又重新看了一遍。反复几次,她的心便更乱了。 招娣推门进来,一见坐在阴影里的宝龄,有些错愕:“大小姐不是去青云轩了么?” 宝龄抬起头:“明月……” 招娣愣了一下,赶紧道:“大小姐怎么了,奴婢不是明月。”随即小声嘀咕道,“明月……不是一年前被大小姐赶出去了么。” 对,一年多前,明月与招娣一般,是跟在顾大小姐身边的丫头,又与招娣不太一样,因为,明月几乎是陪着顾大小姐长大的,就因为如此,所以当顾大小姐因为一些小事而打了明月板子,又将将明月赶出去时,所有人都为明月感到不值。 这些八卦,宝龄最初还是在看戏那日从那些碎嘴婆子那儿听来的,当时她并没有多么在意,顾大小姐的生平也不多那么一桩恶劣的事,过去的事不是她能改变的,她只想走好以后的路。 可现在,明月居然来了信。而信上所说的一切,叫宝龄有种忽然看不清一切的感觉。下一秒,她忽然腾地站起来,拿起梳妆台上那面铜镜。 铜镜依旧和她第一次看到的那样,在这个年代再普通不过,若说有一点不普通,那便是或许年代有些久远,所以值钱些。 顾大小姐将明月赶出去,就是因为明月差点摔坏了这面铜镜,她记得初次看这个房间,梳妆台上便放着这面镜子与那只飞走了的风筝……宝龄左看右看,亦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只得放弃,又重新坐回去。 良久,宝龄道:“我想静一静,你去告诉一声祥福叔,就说我这几日不去前厅吃饭了。”顿了顿道,“青云轩,我也……暂时不会去。” 招娣迟疑了一下,见宝龄并没有抬头,不知苦苦思索着什么事,于是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日,招娣见大小姐虽然表面上还是挺平和的,但心里总归是有事一般,本来这个时候,老爷早就派人来询问了,可一连三日,都没什么动静,倒是太太来看过大小姐一回,见大小姐没事,两人说了会话才走。招娣不禁想起老爷在饭桌上的那番话,心想,难道老爷真的恼了大小姐? 到了第三日,招娣终于忍不住了,她左思右想,眼睛一亮,敲开了连生的房门。 …… 房门被推开,连生一眼便望见坐在窗口的女子。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微微蹙着眉。招娣来喊他的时候,他也有些疑惑:她从来没有这般过,纵然是除夕那夜喝醉了说了那么多或许不该说的话,但第二天依旧充满精神,她怎么了?是心情不好么?是……想家了?可她的家,好像在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他几乎忘了这几日的挣扎,没有一丝考虑便推开了她的房门。 直到看到她,他发现,她的脸上并没有过激的情绪,只是有些微微的苦恼与困惑。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她跟前的那封摊开的信上,下意识地走过去。 渐渐地,他的神情由迷惑变作惊讶,本来清澈无波的黑瞳里泛起了丝丝涟漪。 宝龄蓦地抬起头,见连生的目光落在那封信上,微微一愣,随即似是舒了口气,还好,是连生。这一刻,她忽然发现或许只有连生才能听懂她心底的那些话。 “你……”连生正好也抬起头,目光相撞,他只说了一个字。 宝龄苦笑:“连生,我真的不知道,这些,我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连生忽然道。 “你知道?”宝龄错愕。 连生看了宝龄半响,偏过头去:“上面写的,我并不知道,只不过……”他顿了一下,心有些微微的酸涩,“阮大哥每次看你时的眼神……或许你不知道,可我看到。” 入了顾府,他才知道,原来当年顾大小姐找上他,是为了气那位四公子,可四公子喜欢的是二小姐。他本不在意,阮素臣与宝龄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可渐渐地,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开始关注她们之间一点细小的互动,他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次宝龄与阮素臣在一起,阮素臣总是淡淡的,有些疏离,可当宝龄一转身,阮素臣漆黑的眼眸便变深了些许。 连生看不懂,但能感觉到,那种柔光,仿佛能将一切融化。甚至有一刹那,他心底几乎有那么一丝不愿,不愿宝龄回头,看到那种目光。所以,他一直控制自己,直到那天夜里……这就是为什么,他忽然变得不想去青云轩,甚至避开她的原因。 连生的话虽然不甚明朗,但宝龄听懂了。她并不是个感官迟钝的人,相反,她有时觉得自己太过敏感。只是先入为主,又刻意避开,所以并未发觉,或者说,发觉了,也只是掠过而已。 此刻,这封信勾起了她所有的回忆。与阮素臣相处的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最初的疏离,莫名其妙的话,忽然而至的笑颜……她本以为这是因为阮素臣虽是不待见她,但终归念着往日一道长大的情分。 现在想来,竟不是如此的。 若此刻她还想不明白,那她就是真的白痴了。 肆拾陆、情何以堪 正文 肆拾陆、情何以堪 明月的信,几乎是一封忏悔信。 “园子里那棵红豆树,是大小姐与四公子两人亲手所种,那一年开花结果时,四公子亲自摘下红豆,为大小姐编了一串手链,大小姐极欢喜那串手链,于是明月偷偷地藏起来,谎称找不到……” “明月见大小姐与四公子约好见面,便叫人通传四公子,二小姐又躲进了衣柜里不肯出来,四公子去看二小姐时,明月再告诉大小姐,大小姐自然不乐意,那一晚,明月见大小姐与四公子吵,四公子有些无奈,明月心里还很高兴……” “明月从未想过,会遇到一别多年的阿离,阿离是世间对明月最好的一个人,只可惜明月已是顾府的人,婚事亦不由自主,于是,明月只好偷偷地与陆离见面,却没想到,会被大小姐撞见。更未想到的是,大小姐居然会用那种方式,成全了我与陆离……” “这些日子,明月已渐渐明白,爱一个人是没有对错之分的,明日会如何,谁也不知,明月只知,哪怕前路荆棘波折,也要与他一同走下去……” “但愿这封信,能弥补明月之前所做的一切,解开大小姐的心结。四公子的心里,从未有过第二个人。” …… 洋洋洒洒的字,写了明月跟着顾大小姐的这些年,因为心中不满,所以故意使计离间顾大小姐与阮素臣,一边给二小姐与四公子制造机会,一边给大小姐与四公子制造误会。使得顾大小姐与阮素臣渐渐疏远。谁知有一次明月在后花园私会府外的情人,被顾大小姐撞见,她一连几日胆战心惊,在为大小姐梳头时,更是失手将铜镜摔在地上。却没想到,顾大小姐顿时发了一通脾气,叫人将她拖出去打了板子,还要将她赶出府去。 后来明月才知道,顾大小姐这么做,是为了能让她名正言顺地出府去,与相爱的人双宿双飞。明月是签了卖身契给顾家的,若不是被人赶出去,那么,一辈子都是顾家的人,哪怕婚事,也由不得自己做主。 所以,明月左思右想,心中极为歉意,才有了这么一封信。 原来明月被撵走的真相,竟是……如此。 只是,这封充满歉疚的信,却叫此刻的宝龄不知该如何做。或许,若是一开始她便知道事实,也会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然而现在,却又有些不同。这便是人的矛盾。 她忽然想:若一开始她便知道这些事,会如何对待阮素臣?阮素臣的气质一直是她所欣赏的,然而……纵然知道又如何?阮素臣心里的,终究也不是她。 若阮素臣知道一切的真相,会不会怨恨她占据了顾大小姐的身体?会不会……心痛?他心底的人,那抹香魂,已不知飘向了何处,就像宝龄也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一般。谁也不能抗拒、谁也做不了主。 一切,都是命运之手的安排。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变得有些灰淡,目光落在墙头那副字画上。 这幅字画,是上次在字画摊上看到的,从那老板的口中,宝龄得知,这幅字画,顾大小姐曾经亦想买过。而第二次看到这幅字画,已在阮素臣手中,他仿佛漫不经心地就给了她。她拿回来觉得挺有气势,便挂在了花厅中央。她当时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有些诧异,当日那老板说不卖,怎么就卖了?后来一想,阮素臣是谁?那老板曾也流露过对阮家四公子的真迹很是崇敬的神情,想来阮素臣若想要,总有办法拿来,或许拿来之后,觉得不过如此,所以随手便给了她。 但此刻想来,他却并非随意地给。 目光又从墙头慢慢落到手腕上那串红豆珠上,良久,宝龄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要去青云轩。” 连生一直没有说话,此刻漆黑的眼眸微微地一暗,脚步动了动,却又生生地停住,只看着宝龄走出去。有些事,他无法阻止,亦没有这个资格。只是,一颗心却为何像是被一根极细的丝线扯过,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将他包围住。 青云轩们门口,宝龄徘徊许久,才轻轻推开门走进去。阮素臣蹲在园子里,微弯着腰,凝视着地上的一株红豆小树苗。纤尘不染的衣摆落在泥土上,他却似乎毫不在意,乌黑的头发柔顺地落在肩头,秀丽柔和的眉目,在光线下有一丝模糊。 宝龄心蓦地一跳,脚下一动,发出声响,抬头,便见阮素臣不知何时已站起来,望着她,目光深邃,平素云淡风轻的瞳孔深处,如冰雪初化般,泛着柔美的波光。 “结了果实。”良久,阮素臣移过目光,望着那株红豆苗道。 一片稚嫩的叶苗中,钻出些细细小小的红色果实,在风中轻轻摇曳。宝龄园子里,本也有这么一株红豆树吧?每一片枝叶、每一粒果实,都浸满了情愫。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 原来这些,从来都不是简单的诗句而已。 那些宝龄听来看来莫名其妙的话语与奇怪的举动,其实都在含蓄地诉说着只有他们两人懂得的默契。 只是,花若败了,明年还会开;树若砍了,还能再种。感情呢?被时空与流年隔断的感情,还能回来么? 他只是在安静地等她明白,她“重新”戴上了那串红豆珠,他以为她懂了,可即便她此刻确实明白了,却终究不能感同身受。 宝龄定定地望着那株红豆苗,陡然凝住,心中忽地升起一种难以形容的无可奈何的伤感,一时竟分不清是属于顾大小姐残留的意念还是属于自己。 “宝龄……”阮素臣凝视她许久,终是伸手轻轻撩开她散落在额前的发丝,眼底的柔情轻轻荡漾开去,连四周的风也静谧了几分,“别再闹了,好么?” 低柔的语气,有些无奈,竟还似带着一丝恳求。 他以为她在闹、他以为她在赌气,他一直等待,安静地等她发完脾气,只在原地,她一回来,便能看见他,从前一直都是如此。像是一个游戏,她喜欢玩,他也纵容她。只是,从未如现在这般,他忽然有种感觉,再也等不及。 可宝龄知道不是,她甚至直到今日才明白一切。她真想劈头盖脑地告诉他,不是,她并不是他心底的那个人!她什么都不知道,更无法回应他的一切。可她只是张了张嘴,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阮素臣的气息近在咫尺间,他的眼眸如水,却分明带着一丝疼痛,等不到她的回答,他的眼底的波光轻轻地熄灭了一下,随即却将她拉到怀里,动作分明很轻,却又那么用力,下颌在她浓密的发丝间轻轻摩挲,闭上眼睛。 一瞬间,宝龄忘了该如何反应,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她应该推开这个怀抱,然而,一时间竟无法这么做。 宝龄一动不动,阮素臣也并没有说话,宝龄看不到他的神情,却感觉到他轻微的呼吸,仿佛不敢用力,怕突然打破了这一刻的宁静。渐渐地,宝龄心中忽地没来由地酸涩,怀抱中的少年深海一般的情感不需要语言,透过春日薄薄的衣衫、肢体的温度便能感受到,她明知不该回应,但这具身体却似乎感同身受,软绵绵地提不起一丝力气。 不,不是顾大小姐的残念!宝龄心里想:若是,应该是满腔的柔情蜜意吧?有什么比误会重重的情人间冰释前嫌更值得甜蜜呢?若还有残念,她应该毫不犹豫地回抱他,又怎么会如她此刻一般,心底除了酸涩,还有一丝淡淡的哀伤,仿佛是无能为力的歉疚。 这种复杂的情绪像无边的水将宝龄淹没,让她不忍心将他推开。抱一下,只是抱一下而已,在现代,这可以算作朋友间打招呼的方式。宝龄这么告诉自己。 可是,之后呢?她要怎么处理这段关系?任由其下去,不去理会,顺其自然,或是告诉他,自己变了心?再或是……将错就错? 好像,都不是聪明的做法。宝龄刚知道阮素臣与自己的关系时,还暗自庆幸,这样也好,既然对方无心,至少自己更容易抽身离去,走自己要走的路。然而这一刻,她比任何时候都后悔,当初没有装作失忆,简单干脆。 更何况,这并非两个人的事,其中,还有个……宝婳。好不容易处理好的关系,她不想又全功尽弃。 阮素臣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一直维持僵硬的状态,这个怀抱他太熟悉,从小时候肆无忌惮地跳到他怀里,像是八爪鱼一般攀着他,到后来慢慢的有了别样的气氛,他都再熟悉不过,然而此刻,他却忽然不敢确定,他能感觉她心跳地很快,却不是那种心跳,而是,很乱。仿佛心中有许多事,在挣扎。他微微动了动胳膊,朝她看去,忽见一人慌张地跑进来:“四公子……” 居然是招娣。 宝龄背对着门,看不到来人,但听到声音却已反应过来,慌乱地想要脱离那个怀抱,而阮素臣放在宝龄肩上的手指微微蜷缩,竟稍许用了一分力,但当他看到宝龄竟似微微哀求的目光时,终是眼中掠过一丝无奈,轻轻松开她:“什么事?” 招娣一路跑来,喘息未定,此刻看到房中的情景,更是怔住。大小姐不是已对四公子心灰意冷,这些日子反而跟连生那什么什么的,今日怎么会……念头闪过,她却忽然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来,一时有些呆愣。 “招娣?”离开了阮素臣的怀抱,宝龄退后一步,一颗心已渐渐平静下来,虽还有些赫然,但语气已不见一丝波澜,见招娣呆若木鸡的模样,不觉咳嗽一声,想惊醒她。 “啊?”招娣一愣,看了看阮素臣,又看了看宝龄,如同下决心般地道,“招娣是想来告诉四公子,二小姐的事。” “宝婳怎么了?”阮素臣微微颦眉,宝龄已开口问道。 “刚才府外来了人,被老爷请进书房,招娣隐约听见他们说起二小姐……不知,是不是来提亲的。”招娣踌躇片刻开口道。 给宝婳提……亲?宝龄一时愣住,向阮素臣望去,阮素臣的表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眉梢挑了挑,一时间,宝龄的神情有些古怪。 招娣这么火急火燎地来通知阮素臣,怕是体内热血少女的因子又勃发了,不愿见到有情人被生生地拆散,所以偷偷来告诉阮素臣。 若是之前,宝龄或许也早就开口让阮素臣快去看看,然而,此刻,她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阮素臣似乎也并没有要走的样子。僵持了许久,宝龄道:“我去看看。” 望着宝龄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阮素臣眉心微颦,手心缓缓地捏紧,又松开,目光落在那细小红润的果实上。或许,是时候该回一趟南京了,无论这一次,他的决定还是不是会被驳回,他都不会再放弃。 一路上,宝龄问招娣:“来的是哪户人家?” 若真是提亲,能来苏州顾府的,必定也是权贵人家。 招娣摇头:“这倒还不晓得,老爷请那人进了书房,谈了快一炷香的功夫也不见出来。” 难道是……马俊国?宝龄初听有人给宝婳来提亲,冒出的便是这个念头。宝婳刚及笄,有人上门提亲很是正常,但宝龄思来想去,觉得马俊国最有可能。 可是当宝龄从仁福堂的窗户外望去,看到那人的背影时,才隐约觉得不是。 肆拾柒、提亲 正文 肆拾柒、提亲 那人站着,顾老爷坐着。可那人虽是站着,微低着头,但背影挺拔,毫无拘谨卑微之意。一身黑衣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看起来竟有几分熟悉。而顾老爷目光深邃,似是若有所思。 窗虽是半掩着,但走得太近,里头的人想必也会看见,所以宝龄只能站在一个相对隐蔽的角度,根本听不到里头的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宝龄无奈只得作罢,刚转过身,却听到身后细碎的动静,宝龄蓦地回头,便看见翠镯。翠镯端着一盏茶,从窗口经过,想是扣过门,却被挡了出来,低垂下眼,再抬起时,才看到宝龄,瞬间变得面无表情,轻移脚步过了见了礼,低声道:“大小姐,老爷正在见客,您有事?” 宝龄微微回过神,压下心中的疑虑笑一笑道:“我想来看看爹,爹正在见客么?见的是什么客人?” 翠镯毕恭毕敬地摇摇头:“翠镯不知,还是等老爷出来大小姐亲自问老爷吧。”顿了顿,不知怎么又加了句,“那位客人,怕是来给二小姐提亲的。” 宝龄一愣,敏感地觉得翠镯一闪而过神情中有些许不寻常。下一秒,宝龄故作惊讶道:“是么?那我还是待爹见完客再来。”脚下更是毫不 宝贵双全第15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16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16部分阅读 迟疑地出了仁福堂,只是,在门外的树后稍作停顿,便看到翠镯急匆匆地朝外走去,那方向,似乎是瑞玉庭。 难道,真是有人来给宝婳提亲,所以翠镯急着去通知阮氏? 宝龄猜的没错,翠镯的确是去见阮氏,脚步匆忙地进了瑞玉庭,阮氏正靠在床头歇息,一旁的白朗大夫刚为阮氏瞧过病,此刻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翠镯的脚步在看到白朗大夫时顿了顿,白朗大夫微微一笑,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太太,我先走了。太太莫忘了按时服药,否则,这病情怕是控制不住了。” 阮氏不知是不是身子实在虚弱,一时脸上并无笑意,随即却柔声道:“有劳大夫了……贾妈妈,送白朗大夫。” 待白朗大夫出了园子,阮氏才回过头道:“怎么了?” “太太,真的来了……”翠镯低声道。 “来了么?”阮氏仿若喃喃,“说些什么?” 翠镯摇摇头:“奴婢去送茶,老爷说不用了,关着门,听不真切,只听园子里的人说,是来提亲的。” 阮氏惨白的唇上微微咬出一丝痕印,取过腕上的丝帕缓缓地按了按嘴,幽幽道:“府里的人都知道了?” 翠镯仿佛会意一般道:“大小姐刚才在老爷园子里呢,想必也是听到了什么,才过去瞧的。” 阮氏漆黑的瞳仁攸地一亮,随即变得淡淡的,病容凸显在神情间:“宝龄也知道了? “怕也只是知道个轮廓,奴婢只告诉她,里头的人像是来向顾家提亲的。” “下去吧,你如今是老爷那边的人,老爷万一寻不到你,终是不好。”半响,阮氏摆摆手,淡淡地道。 翠镯与送白朗大夫回来的贾妈妈擦身而过,贾妈妈动动唇,想是要说什么,却终是没说,却见床头的太太若有所思地坐着,略微担忧地开口唤了声:“太太,那药可吃了?” 阮氏微微点头,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蹙:“白朗将药分放在药箱的暗格中,他是怕我吃多了,两腿一蹬就没了。” 贾妈妈念了声和弥陀佛道:“太太,这终究不是什么正经药,您可千万别大意。” “药能救人亦能害人,是药三分毒,这是理儿。可又能如何,不吃药,我的身子还能撑下去?就算是毒药,只要能叫我撑下去,我也得吃。这事儿一天没有眉目,我一天也不能阖上眼去。” “说的是什么不吉利的话啊太太!”贾妈妈赶紧“呸”了几声,暗自叹息,太太自幼多病,受了多少苦只有她这个贴身丫鬟晓得,直到那次偶然在大帅府看到当时还是后生的老爷,太太苍白的脸上才出现了她从未见过的红晕,后来,太太如愿嫁给了老爷,她原以为太太从今往后日子会幸福一些,谁知道…… 如今,太太只有一个心愿,为了这个心愿,太太要做的一切,让贾妈妈心中一直有深深的担忧:“太太,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那人的目的可是要……万一弄得不好……”话还未说罢,贾妈妈就听见自家太太缓缓道:“我叫人暗中查过,十几年前的沈良的确有个遗腹子,算起来年岁与那人差不多,当年老爷为了摆平那桩事端,叫沈良含恨而终,他家眷挺着大肚子不知所踪,想来是投靠了邵家那位老当家。他要的是什么,我自然知道,只是,我想要的,如今也只有他能办到。至于,这个家……”唇边缓缓扬起一抹恍惚地笑意,笑容依旧是平日里的柔弱,却夹着一丝寒凉:“这个家么?”顿了顿,幽幽地道,“顾家、顾家,真的有顾家么?顾家本就不过是个子虚乌有的东西。” 一时间,贾妈妈张了张嘴,良久才道:“是啊,太太就算没了顾家,也还有阮家。” 她终究不过是个奴婢,又能如何?她自小便跟了太太,太太的恩情她没齿难忘,能做的,便是倾其所有帮太太达成心愿罢了,连带自己的女儿,也要还这上一代欠下的债。 床榻上,阮氏已微微阖上眼,仿佛在等待什么,屋子里于是再也静谧无声,直到园子里响起颇为沉重的脚步声,阮氏才睁开眼来:“来了。” 贾妈妈望过去,只见老爷正穿过园子,缓缓而来。老爷已经多久未来过这瑞玉庭了?哪怕是去年除夕夜匆匆一来,也是匆匆而去了,而此刻,老爷到底是来了。贾妈妈看了阮氏一眼,很识相地退了下去。 顾老爷走进屋子,阮氏睡得很是祥和,顾老爷脚步微顿,才在床头坐下来:“媛贞。” 阮氏睫毛闪了闪,恍若从梦中惊醒,有些怔忡,又有些惊喜:“老爷您来了!”作势要坐起来,却被顾老爷轻轻地按住:“不必了,你身子弱,就躺着说话吧。” “老爷怎么来了?”阮氏半靠着,柔声道。 “这话说得。”顾老爷笑笑,“我来瞧瞧你,有何不可?” “老爷来看我,我欢喜还来不及,我是怕这病气过给了老爷。”阮氏柔和一笑,端庄贤淑。 “你我是夫妻,哪里在意这些?”顾老爷亦是唇边含笑,低声安慰道。 一个体贴、一个柔情,鹣鲽情深,相敬如宾。这十几年的相处,一直俱是如此。只是,到底如何,也只有他们心里晓得罢了。 顾老爷坐在床头,像是拉起了家常:“宝婳这些日子可好?我见她似是开朗了许多,时间过得真快,这孩子一晃也及笄了。” “是啊。”阮氏恬静一笑,“我时常夜里还梦见她是个奶娃娃的时候,一转眼,她便到了出嫁的年纪了。” 阮氏仿佛沉浸在对往事的甜美回忆中,顾老爷却微微挑眉,阮氏的话,似乎“有意无意地”为他来此地的目的打开了个缺口,于是,他缓缓道:“媛贞,这些年,为了宝龄与宝婳,辛苦你了。” 阮氏眼底都含着笑,一字一字地道:“老爷说的是什么话,宝龄与宝婳都是我亲生的骨肉,哪有做母亲的不疼爱自己的子女的道理?为了自己的子女,一个做母亲的,有什么不能做?”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顾老爷眼中闪过一丝犀利,随即消逝不见,片刻道:“适才,有人来提亲。” 阮氏的眼皮仿佛跳了一下:“是给宝龄还是宝婳?” 顾老爷注视阮氏,缓缓道:“宝婳。” “哦?是哪户人家?”阮氏指尖微微一颤道。 “平江邵家。” “邵家?”阮氏流露出惊讶,“莫不是那位……黑邵?” 顾老爷点头:“我想听听夫人的意思。” “这……”阮氏仿佛颇为为难,“老爷与那青莲会从无来往,恐怕……何况我听人说,那位小主性子不怎么好,我担心宝婳嫁过去……” “我亦是这么想,若是夫人不愿,我明日便去回绝他们。想来,他们也不会乱来。”顾老爷站起来,仿佛已想走。 阮氏平静的声音传过来:“父母与子女总是连着心的,割了骨头不离肉,若见到自己的子女受了委屈,怕是谁也无法忍受,老爷如此,我又何尝不是?”顿了顿,又柔声道,“只不过,宝龄与宝婳的婚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晓得那么多,全凭老爷做主吧。” 顾老爷脚步微顿,片刻,走了出去。 花园里,宝龄匆匆地往云烟小筑走去。在这之前,她一直站在树下,直到顾老爷与那黑衣人并排走出来,她悄悄地跟着,不敢太远亦不敢太近,只可惜那黑衣人一直没有回头,她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略有些失望,不过随即安慰自己,就算看清了也不一定认得,只是那种奇妙的熟悉感叫她有些好奇,但她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或许,他真是马俊国的下人,那一次赴宴时自己见过? 她这么想着,却见前头匆匆来了几个下人,与顾老爷见了礼,其中一人的目光自那黑衣人身上掠过,流露出十足惊讶的模样。 仿佛……有些事可以探听。宝龄眼神一亮,见那群下人正走过来,上前一步道:“等一下!” “大小姐喊我们?”几个人同时停下脚步。 顾府的丫鬟只几个,她几乎都认得,可下人婆子她却不尽全认得,所以也喊不出名字来,见那人低着头,索性开门见山地道:“刚才与老爷一道出去的那位,是警察厅马公馆的人?” 果然,在其余人一片茫然之际,那人嗖地抬起头来,脱口道:“警察厅?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宝龄直视他,露出微微桀骜的神情来。 谁都知道这位大小姐在顾府说一不二,前些日子虽是听说与老爷有些芥蒂,但事情未明朗之前,谁也没胆子得罪她,于是那下人咽了口唾沫道:“小的也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有一次在街上,一辆车子经过,听人说里头坐的便是青莲会的九爷,小的一时好奇,便停下来往里头看了看,就瞧见刚才那位……”说罢又小声补充了句,“那警察厅的人与青莲会怎么会搅合在一起。” 不是警察厅马公馆的人,竟然是……青莲会!宝龄心头一震,撇下一干莫名其妙的人加快了步子匆匆往云烟小筑。 一路上,她心里有些乱,青莲会的人,该不是真来提亲的吧?青莲会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宝龄就算没见识过也早有耳闻,也就是现代说的黑帮。那里的人,能好得到哪里去?若是宝婳真要嫁给那样的人…… 她实在不敢想下去,另外一层担忧,是她想到了一件事。 青莲会与顾家从无往来,硬要说有,便是……连生的事。因为她要留下连生,而正巧发生了玉面虎那件事,于是顾老爷曾将玉面虎送交还给青莲会,青莲会也因此送来了连生的卖身契。 难道就是因为这件事,青莲会找到一个契机与顾家走动,于是才来提亲? 肆拾捌、联姻:攀附或招安 正文 肆拾捌、联姻:攀附或招安 瑞玉庭里,阮氏缓缓端起一盏茶,便见贾妈妈匆匆进来道:“太太,大小姐往这边来了。” 终是来了。阮氏不急不躁地放下茶盏,朝贾妈妈点了点头,贾妈妈便退了下去。阮氏扶着床沿,缓缓坐下去,片刻,苍白的唇没有一丝血色,仿若摇摇欲坠。 宝龄进屋的时候,正好瞧见阮氏仿佛要晕过去的模样,心底一惊,赶紧过去扶住阮氏,低声道:“娘怎么了?” 阮氏的身体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刚从冰水里捞上来的一般,半响才缓过神来,恍若惊醒一般低喃:“宝龄?” 宝龄将阮氏扶到床上躺下,微微蹙眉:“娘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贾妈妈呢?要不要请白朗大夫来瞧瞧?” 宝龄本想去云烟小筑看看宝婳,但转念一想,事情是真是假还不明朗,若贸然前去,说了些什么,反而会惊着宝婳,于是,便中途折返,来了瑞玉庭。翠镯刚才匆匆前来,想是知道些什么,况且,若真有人前来向宝婳提亲,除了顾老爷,第一个知道的,必定是阮氏。 阮氏缓缓地摇摇头,语若玄丝:“不、不用。” “娘。”宝龄在床边坐下来,斟酌片刻开口道,“爹有没有找娘说过什么?” 一听这话,阮氏猛烈地咳嗽起来,一双眼睛顿时红了:“宝龄,你、你去求求你爹!去……咳咳咳……” “娘您慢慢说!到底怎么了?”宝龄拍着阮氏的后背,一颗心被阮氏咳的七上八下的。 片刻,阮氏的咳嗽终是慢慢止住,缓过一口气,嗓音带着几分嘶哑:“宝龄,平江邵家的九爷适才派人来向宝婳提亲……” 宝龄一颗心蓦地沉下。九爷,那位蒋氏口中的“小魔王”,手段狠烈、心思毒辣,宝婳若真嫁给这么一个人……下一秒,宝龄急道:“爹同意了?” 阮氏的眸中竟是凄苦与无助:“你爹又何尝愿意,一面,青莲会连你舅舅亦不愿招惹,你爹就算有心怕也是无力,二来,那青莲会许是听得咱们宝婳刚才及笄,尚未许配人家,才来提的亲,是存着想与咱们家联姻的念头,不是轻易就能罢休的。况且,上次那账房里连生的事,不也是欠了青莲会的人情么?宝龄,娘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 宝龄本来还疑惑,那位小魔王是何时见过宝婳,倾了心,此刻却恍然明白,并不是那人对宝婳动了心,而是……利益得失。青莲会想“娶”的并非宝龄,而是虎丘顾家。 帮派纵然有一方的势力,但终究在暗处,不太见得光。有些生意,也总要做的小心翼翼,若是结交了官府权贵,甚至联姻,那么,想必事情便好办许多了。 从阮大帅对青莲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井水不犯河水来看,便可知道青莲会的势力不容小估。这样的帮派并不缺其他,缺的只是一份光明正大。就如同现代的黑帮开公司,做正当生意一般,不止可以将那些来路不明的钱财漂白,到万不得已时,也给自己留了条退路。 黑与白、官与匪、英雄与枭雄,界限本就模糊的很。 若是如此,她……是不是害了宝婳? 宝龄并不是个太过传统的人,对青莲会那样的帮会虽无好感,亦无嫌恶,不过都是混口饭吃罢了。只是,此刻与之牵连的是宝婳,她这一世唯一的妹妹宝婳。 阮氏眸中已泛起水雾,话语却仿佛添了把火:“宝龄,你是晓得的,宝婳那样的身子那样的性子,若是嫁去邵家,日后该受多少委屈,叫我怎么能放心……”顿了顿,目光直视宝龄,“事到如今,娘也不怕对你说,宝婳心里其实早有了人……” 宝龄蓦地一怔,阮氏的一番话,几乎一针见血地刺到了宝龄心里,宝婳心里已有了人,这个人是谁,宝龄不用问,她早已清楚。初次见到宝婳,宝龄便能体会宝婳的寂寞,宝婳如同她园子里那支结了愁怨的紫丁香,宝龄本以为,那不过是因为身子羸弱的关系,然后直到前几日她才明白,更多的是因为少女的心事。默默地喜欢一个人,却得不到那人的回应,若她是顾大小姐,还可以撒泼胡闹,发泄一番,偏生她是那么柔弱胆怯,满腹的委屈,全放在心里。 宝龄曾希望宝婳与阮素臣有情人终成眷属眷属,此刻都化作一抹苦笑。对于宝婳,她心底终是有歉疚的,纵然那些事其实都与她无关,可她既然继承了顾大小姐的身份,重获新生,那么便又义务接手她之前的一切。 宝龄抬头望向阮氏,阮氏柔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眼中泫然欲滴,尽是焦虑与担忧,还夹杂着一丝期待,叫宝龄几乎不忍与她对视。想到顾老爷刚刚来过此地,她这位娘亲怕是揉碎了心,却依旧不敢反驳顾老爷,所以更是束手无策。 不知过了多久,宝龄叹息一声:“娘,我试试,不过,能不能成……我不知道。” 这毕竟不是一桩儿戏,也不单只是宝婳的婚事,而是关系到青莲会与整个顾家,更何况,顾老爷这几日似乎……并不待见她。甚至也许她能不能见到顾老爷,还是个问题。 宝龄走出瑞玉庭,一颗心还是纷乱无比;而那厢里,阮氏的泪终是落下来,她并未去擦,甚至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那泪水打湿发丝、衣领……半响,眼底浮上一丝奇妙的情绪。她并不担心宝龄对这件事无动于衷,更不担心宝龄不去找顾老爷,并不是由于宝龄最近对宝婳的态度有所改变,看起来像是真的关心宝婳。阮氏自然不知道,宝龄已不是从前的顾宝婳,然而就算知道,也不能改变什么,对于阮氏来说,宝龄在她心里永远是一样的,她之所以那么笃定,是因为有一件事,她早就便知道——宝龄,绝不会放任宝婳嫁去邵家,嫁给……九爷。 因为……阮氏缓缓地走下床,从床底下慢慢地拖出一个红木箱子,那只红木箱子几乎与宝婳床底下的那只一模一样,当然,宝龄并未看见里头的东西,若她看见,便会惊讶,阮氏那箱子里的东西,就连那箱子里的东西,亦是一模一样。 密密麻麻的纸,写满了少女一点一滴的心事。 从见到这份手札的那一刻起,阮氏便知道,这桩亲事,宝龄不会放任不顾。 …… 宝龄的担忧却是多余的,直到走到仁福堂门口,她还有些迟疑,不知道会不会再一次被挡回去,好不容易走到园子里的花厅门口,却四周空无一人,门也并没有下闩,轻轻一推,便开了。 仁福堂的花厅里,挂着“作退一步想”的题字,字画下,顾老爷坐在堂中,慢慢地吃茶,听到脚步声,他将茶盏放于一旁的小几上。 “爹……”宝龄走进花厅,略微迟疑便开口道,“女儿有事想对爹说。” 顾老爷接口道:“宝婳的婚事?” 见顾老爷的神情并无前几日的严厉,宝龄也不再兜圈子:“爹是不是已同意了邵家的提亲?” 顾老爷缓缓摇头:“并未。” “那么爹的意思是……” “宝婳嫁过去会如何,我比你母亲更清楚,然而……若我拒绝这门亲事,后果会如何,我现在还难以想象。” 拒绝邵家,拒绝青莲会,后果会如何,宝龄也难以想象。她来此,只是抱着一种侥幸心理,希望顾老爷已有了两全的办法,毕竟,日后也许会受苦的那个是他的亲生女儿,有哪个父亲希望自己的女儿后半辈子的幸福悬在半空中没有着落? 只是,看来顾老爷与阮氏说的一样,并没有办法。难道,就任由这门亲事这么定下来? “除非……”宝龄沉思中,顾老爷缓缓开口,“有人愿意代替宝婳允下这门亲事。” 代替宝婳允下这门亲事……那便是——代嫁。不止是顾老爷,这个念头在宝龄前来仁福堂的路上也曾冒出来过,这毕竟是最直接的方法。然而这个念头只是微冒出一个头便被她压了下去,一来,谁都晓得顾家只两个女儿,若是寻人代嫁,那么势必宝婳日后便成了隐形人,不能再以顾家二小姐的身份在顾府生活下去;二来,找谁代嫁呢?随便找一个姑娘家,是不是也毁了人家的一辈子,是不是太自私?宝龄缓缓仰起头看向顾老爷,想在顾老爷眼中找寻到答案,顾老爷的神情有些深沉,宝龄看了半响,蓦然间领会了顾老爷的意思。 顾老爷脸上并无笑意:“他邵家只想与我顾家联姻,在意的并非是宝婳。” 换句话说,只要是顾家的女儿,亦可。只不过,宝婳刚及笄,而她宝龄及笄已有些年,口碑又一向不好,向来无人问津罢了,宝婳是正巧撞在了枪口上。 一时静谧无声,顾老爷亦不再说话,只是望着宝龄,像是等宝龄做一个决定。然而这个决定,宝龄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人都有趋利避弊的本能,利益的冲突是矛盾的焦点。若一开始宝龄便穿越成了那什么九爷的女人,那么她无从选择,但若是此刻,平心而论,她不会选择走上这条路。她本来对嫁人并没有心理准备,穿越成顾大小姐,唯一剩下的好处便是因为名声极差,所以虽是过了十七,也暂时没有媒婆上门提亲,而顾老爷亦因为太过于宠溺女儿,似乎并不着急,从上几次蒋氏偶尔提起她的婚事被顾老爷一笔带过便可知,所以宝龄也乐得如此。 虽然婚事是迟早要面对的,但等到她熟悉了此地的一切再作打算也不迟。 而现在,似乎由不得她了。宝龄心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连她自己都不想面对,那就是,青莲会与顾家联姻,不止是青莲会的需要,亦是顾家的需要。 可顾老爷身为商会的总掌舵人,又有阮家做靠山,似乎并不需要另外的力量来使顾家的地位更为稳固;而作为一个“官商之家”,与青莲会扯上关系也并不利于顾家,除非……顾老爷另有打算。 这个打算在宝龄心里过了一遍,叫她背后忽然出了冷汗。可只一瞬间,她便将心底的想法生生地压了下去。因为……说不通。阮氏是阮家的人,阮大帅是顾老爷的妻舅,也就是大舅子,顾老爷与阮家总是割不断关系了,他又怎么会不站在阮家这边,而投靠于青莲会? 一念至此,宝龄迟疑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么?” 顾老爷道:“青莲会的势力日益做大,你以为你那表舅愿意见到么?只是,青莲会在南北割据时便已存在,在北地亦广有人脉,如今虽算是天下大统,但其实北地与独立门户并无异。若能招和,想必你那表舅早已做了,只可惜,你那几位表姐早已出嫁,一时也并无其他契机罢了。” 顾老爷的几句话虽不甚明朗,但宝龄还是听懂了。她本以为这件事只关系到青莲会与顾家,原来,还有一个阮家,甚至是整个南北的局势……宝龄忽然想起在阮素臣书房里看到的那本书,十几年前南北一场大战之后统一,北方自治,是华夏的封地,虽是每月按期纳贡,那里生活的老百姓也算是华夏国的子民,但终究曾被华北王统领了很长一段时日,所以人心如何,不得而知。 而青莲会在北地人脉广阔,便自然成了阮大帅的心腹大患与拉拢的目标,既然无法连根拔起,便只能招安。古来最常用的使其归顺的方法,便是联姻。只可惜,阮家的小姐,阮素臣的几位姐姐均已出嫁,所以,这一次邵家主动提出与顾家联姻,阮家自然是乐见其成。 宝龄盯着墙上斑驳的光影缓缓移动,不知沉默了多久,才听见自己一字一字地道:“爹,这件事,容我再考虑几日。”说罢,她转身出了仁福堂的花厅。 顾老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急在一时,邵家的意思是,先熟悉熟悉亦可。” 先熟悉熟悉?宝龄脚下微顿,才缓缓走出去。 肆拾玖、不入虎|岤焉得虎子 宝龄走后,祥福叔悄声走进屋子,只见顾老爷的身影沉浸在阴影里,竟是无比的落寞,祥福叔叹口气是道:“老爷,这样做,大小姐能答应么……” “为了大局,我不得不这么做,她不答应也得答应。”半响,顾老爷用稍显淡漠的语气道。 “这些老奴也晓得,但老奴是怕要大小姐突然接受这样的事,对她来说恐怕……” 恐怕会闹得人仰马翻?顾老爷微微苦笑,他这个宝贝女儿的性子,他怎会不了解,只是……他浓郁的眉头紧锁起来:又该如何叫她晓得,此刻待在这宅子里,或许比外头更为难以预料?他大手一挥,似乎颇为不耐的说道:“好了,什么都莫说了,你还嫌我不够烦么?” “老爷!”祥福叔一凛,嘴唇颤抖,忽的跪了下去,“老奴没用,老奴该死,老奴没能替老爷分忧……” 顾老爷幽幽的叹息一声,这么多年,他几乎大意地以为那些事就这么过去,却原来,一直并未过去,该来的,总会来,躲不过也避不开,既然如此,不如先发制人。只是,有些事,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在场。他用一种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叫她以为我实是恼了她,为了一己的安定,才让她代替安婳允了这门亲事也好……” 祥福叔听的不太真切,却又听顾老爷随即不用置疑的语气道:“祥福,过几日,邵家会来接大小姐过去小住一段时日,你安排一下,找几个人看着,邵家的人来之前莫让大小姐出拂晓园半步!” “老爷莫不是想强行将大小姐……”祥福叔脸上忽的呈现一种震惊之色,自大小姐出生以来,老爷何曾如此对待过大小姐? “该了结的总要有个了结。”顾老爷的声音悠远的传来。 …… 没过几日,邵家向顾家提亲的事要传遍了整个顾府。一些人悄悄议论,邵家本是向二小姐提的亲,却没想到大小姐去了一趟老爷的书房之后,似乎变了。 有的说,怕是大小姐自己的主意,这位大小姐不是一向喜欢跟二小姐抢东西么?这不,见二小姐有人提亲,亦要一并抢过来,但心里不觉也想:这次大小姐真实笨了些,婚事岂同儿戏?何况那位未来的姑爷可不是个好糊弄的角色,厉害着呢。 有的说,十八年风水轮流转,大小姐这次怕是栽了。这桩婚事一瞧便知是个烫手山芋,谁也不想接,老爷与太太亦是左右为难。偏生这段日子老爷对两位小姐的态度好像来了个极大的转变。本是极疼大小姐对二小姐几乎到了疏忽的地步,可近来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恼了大小姐,反而对二小姐宠溺之极。所以,这桩婚事自然落在了大小姐的身上。太太是个软柿子,一向全凭老爷做主,如今又手心手背都是肉,哪里还能说什么? 这不,拂晓园前如今多少人守着?大小姐被怀疑与三姨奶奶的死有关时被禁了足,也不见那么多人。就是怕大小姐一个不留神又离家出走,逃出去,坏了老爷的大事。 大宅子里的风云变幻虽不如官场,但亦是一朝一个样,他们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这些话传到大房,阮氏一双素手掀起帘子,望着窗外的春光,神色莫测,片刻吩咐贾妈妈:“去将我屋子里的燕窝拿去厨房炖了端来,我有些饿了。” 心情好,自然胃口好。 这些话传到二房,蒋氏正坐在梳妆台前由鸳鸯梳着发髻,闻言一愣,随即却流露出看戏的模样来,哼一声,心想,到底不过两个丫头片子,在不过天去,不还是得嫁出去?等两个都嫁了出去,阮氏也就没什么好依靠了,一念至此,她望着梳妆台上的两朵珠花,拾起一朵,又放下,在拾起另一朵,对鸳鸯道:“咱们府里看来快办喜事了,你说,我平日的那些个发簪子是不是素了点?快,给我将这朵珠花戴上。” 只是拂晓园,安静的不太寻常,宝龄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口,窗外春花烂漫,一派恬静祥和的景象,她的心里却不曾安宁,反而更为烦躁混乱,脑海里尽是祥福叔适才来告诉她的事,明日午后,邵家将派人来接她,去邵公馆小住,并请她放心,邵家此举只不过是想与她多做接触,定会以礼相待。 “大小姐,两弊相衡取其轻,老爷这么做,是有自己的打算。”祥福叔垂首道。 两弊相衡取其轻,后一句是:两利相权取其重。到底是避弊还是争利?宝龄微微抬头:“祥福叔,若我此刻问你,爹的打算到底是什么,你也不会告诉我的对不对?” 祥福叔神情间流露出为难之色:“大小姐,请恕老奴不能直言……”在转身之际,却微不可闻的传来一句话,“其实大小姐离开一段日子,也未必不好……” 知道祥福叔走远,宝龄依旧反复咀嚼刚才的那些话,像是定住,园子里,连生望着那一动不动的人影,指尖不觉蜷了起来,向来回踱步了几十回的招娣道:“阮大哥几时才回来?” 招娣一愣,摇摇头:“四公子并没有说。”那日出了拂晓园,阮素臣便叫人传信来,说要回一趟南京,却并未说何时才回来。招娣直到现在还未弄清阮素臣为何要将这个口信传来拂晓园,而不是传去云烟小筑。可此刻,她已被大小姐的婚事扰乱了心,若是从前的大小姐,她并不会这么在意,伺候那样的主子,比叫她到浣洗房做苦力更叫人不安,但如今…… 连生抿着唇,片刻却从招娣身边风一般的经过,朝屋子里走去。与此同时,宝龄仿佛深深的吸了口气,站起来,朝门口走去。 长廊上,两人差点相撞。连生十指青白,没有一丝温度,整个人看起来冷得像冰:“别去。” 宝龄怔了怔:“别去哪里?” “别去邵家,别与青莲会有瓜葛。”连生黑蝴蝶般的睫毛轻闪,唇色几分苍白“那是个吃人的地方。” 青莲会是个什么地方,青莲会的九爷是个什么样的人,连生比她更清楚。只是……她此刻还有的选择么?她并未应允任何事,顾老爷却已派祥福叔来,明确的告诉她明日邵家的人会来接她去邵公馆,更派了一群人在门口守着。仿佛,根本不需要她的答案,她代替宝婳已成了定局。宝龄望着连生认真的神情,开口道:“连生,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能怎么做?” 连生紧抿的唇动了动,下一秒,忽得用力拽住了宝龄的胳膊,黑色的瞳仁紧紧地盯着宝龄。强势、又略带一丝请求:“别去!” 胳膊几乎被指甲狠狠的陷进去,磕得生疼,宝龄抬起头,看到连生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尽是汹涌的波澜。 黑暗中的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此刻显而易见的关切,是一种纯粹的情感,只是对她,而不是顾宝龄,与阮素臣并不一样。这些,宝龄不是没有感觉,若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只是,还有太多的事,容不得她考虑,甚至不能去想。良久,宝龄一字字道:“我要去。” 握着她的手忽的一片冰凉,连生倔强的咬着唇,维持动作不变。 “我要去,连生。”宝龄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但你放心,我去,并不是答应这桩婚事。” 虽然静坐了许多天,也想了很久,但宝龄从未有过要嫁去邵家的想法。宝婳她固然担忧,但若是用她来换宝婳,亦不是一个聪明的办法。一开始,她便与宝婳好好相处,她关心宝婳、爱护宝婳,可以给她作为一个姐姐全部的担当,但并不意味着要牺牲自己,她这样做,只是想拥有一个和睦的家,想让自己过的更好。而夫家是女人下半辈子的另一个家,特别是在这个时代,所以她更不可能这么做,若她日后注定过阴霾不堪的日子,她宁可没有活过来。 连生仿佛有一瞬间的错愕,手缓缓的落下,随即蹙眉:“那你……” “我只是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几日,宝龄细细的想,觉得这桩亲事仿佛总叫人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具体要说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她本也以为,由这几日顾老爷的态度来看,顾老爷的心里渐渐的转移到了宝婳身上,再说宝婳身子本就弱,所以,权衡之下,选择了她。直到祥福叔清晨来找她,说了那样一番话,她心底的迷惑便更为浓郁了。 宝龄一直在琢磨祥福叔的那些话。 “其实,离开一段日子,也未必不好。” 这句话在她心底缓缓炸开。这句话并不是一句普通的劝架词,若真是想劝她答应这门亲事,是不是该说些吉利的话、抑或说些那位九爷的好话?再不济,也该说说顾老爷的为难之处,这样才能叫她动心不是么?而不是说什么离开……一段日子。 一段日子?若是嫁了,该是一辈子的事,又怎会是一段日子?宝龄忽地冒出一个不太确定的想法:难道顾老爷这般果断的将她推出门去,竟是想……支开她? 支开她,是要做什么?有什么事,非得在她不在场的情况下才能做?宝龄绞尽脑汁的想了许久,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答案。 而除此之外,还有另外理由让宝龄最终做出了决定,那便是:她忽然记起了那天的来访、与顾老爷长谈的黑衣人是谁。 她曾以为是马公馆的人前来提亲,所以自然而来的认为是她上次去赴宴见过的某个人,但当她了解到此事与马俊国无关时,才突然想起,那一袭黑衣、那个背影,像极了她曾见过的一个人。她与他算不上熟络,甚至没说过一句话,但他那恒古不变的黑衣,和一张比衣裳还要黑的脸,却叫她记忆深刻。 若真是她脑海里的那个人,那么另一个人的身份……宝龄的眉心慢慢的拧了起来,那种被人当猴耍的感觉,实在不是她所喜欢的。 顾老爷的打算、那位神秘的九爷……还有许许多多这几日在她心里翻腾的疑惑,她知道,若一日不弄清楚,便一日不得安宁。 不入虎|岤、焉得虎子? 伍拾、临行 在吃过晚饭,回到拂晓园,已是夜深。 宝龄行走在夜色中,一边想着饭桌上的事。吃饭的时候,顾老爷第一次正式向众人宣布邵家来提亲、与宝龄明日将被接去邵家小住一段时日的事。身后一片哗然声中,阮氏手中的银筷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贾妈妈赶紧收拾起来:“太太……” 而头一个仿佛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的是蒋氏。蒋氏一双眼睛自口中的刘海下睨着宝龄,看不出是窃喜还是惋惜,嘴上却一派当家的作风,皱眉道:“老爷,这事儿是不是从长计议?咱们大小姐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别说是小住上一段时日,就算是呆上一天两天的,也只怕……大姐,您倒是说说话。”说罢,看好戏般的讲话锋一股脑儿的丢给阮氏。 阮氏苍白的嘴唇颤抖着,虚弱的喘息道:“老爷,不如咱们再想想……” 顾老爷扫向阮氏,目光如炬,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随即似是不耐的摆手道:“能想的法子我都想了,亦与南京那边通过书信,如今,也唯有先照着邵家的意思来办。好了,都吃饭吧!”目光淡淡的移向宝龄,“宝龄,你也多吃些,吃完早点去歇息,明儿还要早起。” 宝龄抬起头,只见顾老爷眼神中仿佛含着一丝她曾熟悉的关切,却只是一掠而过,那目光早已错开了去。若在一个多月前,听到这番话,宝龄肯定是笑意盈盈的应了,心底还会暖洋洋的,但这一刻,她竟有些无法确定,是自己眼花,或者是别有深意。这个最先叫她长生了亲情、真实的感觉到家庭的温暖,从一开始,她便认定了最可依赖的人,她竟看不清,他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 宝龄长长的舒了口气,靠在床榻上,招娣见她默不作声,小心翼翼的端来水盆为她梳洗、更衣,有匆匆出去。 宝龄的手指绕在胸前的发丝间,只听招娣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大小姐,太太与二小姐来了。” 宝婳安静的坐在阮氏身旁,眉眼低垂,听见过道里传来的脚步声,才飞快的抬起头来,而一旁的阮氏已站起来:“宝龄!”眼底是说不出的担忧和歉疚,只唤了一声便哽咽无语。 宝龄脚步微顿,缓缓的压下心中的紊乱,知道唇边扬起一抹微笑,才跨进门槛去:“娘,宝婳。” “宝龄——”阮氏双眸通红,想必这几日睡得极为不安稳,执起宝龄的手细细的看她,仿佛她要一去不回似的,半响才哑声道:“都是娘没用!你怎么这么傻啊孩子,还有其他的办法是不是,不需要这样,定是还有其他的办法……” 反反复复,絮絮叨叨,将宝龄一颗心也搅乱了。宝龄反握住阮氏的手,柔声打断道:“没有其他的办法,娘。要是有其他的办法,爹早说了不是么?” 阮氏耸起的肩膀顿时软软的跨下来,身子微微颤抖,茫然失措一般。宝龄暗叹一声:“娘,不早了,您跟宝婳先回去吧。” 宝婳一直默不作声,此刻却突然慢慢的道:“娘,我想跟姐姐单独说会话。” 一句话,宝龄微微一怔,阮氏眼底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随即疲倦的点点头:“也好,你们姐妹好好聊聊,我先回去。” 招娣送阮氏会瑞玉庭,阮氏走到门口停下来,朝屋子里望去,片刻回过头慢慢朝外走去。 屋里,宝龄挨着宝婳坐下来:“怎么了?有事要跟我说?” 见那双眼睛虽然有些睡眠不足的疲倦,却如山间的清风,并未一丝责怪怨恨之意,宝婳缓缓开口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宝龄面色沉静,故作轻松的反问道。 宝婳看了宝龄半响,幽幽的道:“我晓得,邵家提亲的对象,是我。” 宝龄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片刻才展颜一笑,“那又 宝贵双全第16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17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17部分阅读 何?你别忘了,我一向喜欢与你抢,何况,我是你姐姐,就算要成亲,也是我在你前头不是么?” 不是,分明不是这样的,从前的姐姐是喜欢与她抢东西,但却不一样。 她记得姐姐每次与她抢东西时,神情总是叫她看不透,有些阴郁、有些忧伤,好像她欠了姐姐许多一般,不会如同此刻一般淡然、释怀,仿佛什么都不计较。 宝龄见宝婳默不作声,只定定的望着自己,笑一笑,将她拦在怀里:“傻丫头,姐姐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你要养胖一点,别在生病,嗯?”顿了顿,她用很低的声音道:“有些事,过去的便是过去了,你、我,还有许多人,都要有个新的开始。” 这句话是同宝婳说,亦是同自己说。她想起那日在云烟小筑的梳妆镜前,她对宝婳说的那番话,彼时有很多事,她还不晓得,她只当那不过是一个鼓励,但此刻想来,对于宝婳来说,那无疑等于一句承诺。即是如此,那么,便当做承诺吧。她相信刚才的那句话,宝婳也会懂。 怀里传来温热的体温,宝婳顿时凝注。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几日与姐姐的亲近,的确有一大半是出于姐姐叫人看不懂的转变,而最重要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及笄那日,阮素臣对她说的那番话。 她什么都可以不在意,钱财、美貌、顾家二小姐的名头,但惟有那个人的话,她从来都小心翼翼的放在心里,她不知道这十几年里,自己曾说了多少句话,但却清楚的记得,从初见他的第一面起,他说的那些话,一句一句,如同那些玻璃珠,都深藏在心底。所以,她决定,要对姐姐好一些,亲近一些。这样,他便会高兴,他高兴,她便都值得了,如此而已。 而此刻,她却感觉从未有过的感动与难过,慢慢地将手环住宝龄,如同敞开一角的心扉完全打开,一滴泪忽的滚落下来:“姐姐、姐姐……” 这一刻,她是真的将眼前的人当作了最亲的姐姐,甚至,有些东西,她竟一时也放了开去。她甚至想,永远这样也挺好。只是,她并不知道,很多事,总是难以预料的。 宝婳在宝龄怀里竟是睡着了,直到贾妈妈来接她回去,宝龄才缓缓舒了口气,望着被沾湿了一大片的衣领,心里微微有些酸涩,睡了下去。 这一觉睡到天亮,她原以为昨夜定是转战不能眠了,未想到竟睡得挺好,仿佛是下了决心潜意识里强迫自己要休息全身心好好睡一觉一般。 一大清早,顾老爷便叫人抬来了两大箱子的东西,宝龄粗略看了一下,是一些日常用品,招娣又将她平日里喜欢或常用的东西一道放了进去,连生站在一旁,眼光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些东西,盯得招娣狐疑,盯得宝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轻咳了一声:“你们都出去吧,我想歇息一会儿。” 大约不用出一个时辰,邵家的人就会来。 招娣垂着手退出去,连生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脚下一动不动的,跟生了根似的。对于这一次出行,连生似乎比宝龄更为紧张,或者说,在意。从宝龄一大早醒来,他便来了她的屋子,只是看着招娣忙里忙外,抿着唇,站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心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突然跑出去,不出片刻的功夫又折返回来,手心里不知攥着什么,依旧默默地看招娣做事。 直到此刻招娣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宝龄与连生两个人,宝龄朝连生看去,用眼光询问。 连生抬起头,乌黑的瞳仁折射着窗外投下的阳光,有意思灼热。宝龄的心不由得轻轻一颤,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见连生的眼帘很快的垂下来,低声道:“换洗的衣服,放在左边第一个箱子里,中间的箱子放的都是老爷送来的东西,一些常备的草药和平日里用来熏香的沉香屑放在最末的巷子里,上次拿来擦外伤的膏药,我待会儿也给你拿来放进去。” 连生说得很慢,好像生怕宝龄忘记一般,每多说一句话,宝龄的心便柔软了一分,喉头酸酸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柔声打断道:“好了,我知道了。” 连生卷曲的手指动了动,忽的飞快的走过去,握住宝龄的手,不知将什么东西塞进了她手心里。 入手微凉,很是沉甸,宝龄眉头微微一皱,摊开手心,待看清上头的物件时,不免愣了一下,继而惊讶的看着连生:“这……哪里来的?” “未来这里之前,我一直戴在身上。” 宝龄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注视着手心里的物件,心里有些难受。那是一把桃木匕首,很小,却挺重。连生从前一直将它贴身带着,想必是用来防身用的。防人算计,防人……侵犯,或许,万不得已时还曾想过用来了却余生。 宝龄暗叹一声,低声道:“那是你一直带着的东西,怎么……” “带在身上,以防万一。”连生闷声道。 以防……万一?宝龄错愕片刻,便心领神会,连生对青莲会存着难以磨灭的阴影,那份阴影自然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一年多生死不如的经历,自然,对那位九爷,便是充满戒备与惧怕。 而宝龄自己又何尝对这趟前途未卜的出行不曾担忧过?她手指捏着那把匕首,缓缓地、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再次抬起头时,宝龄唇边扬起一抹笑容,清澈、明亮,又若春风般温柔,一瞬间仿佛阴霾散去的初晴,“放心,连生,我会很小心,我会……安然无恙的回来。” 这是对连生的承诺,也是心底魔魔对自己的告诫。 连生的黑眸有几分动容,小小的光芒便将一双眼睛变得晶莹夺目,深深地看着宝龄,良久,“嗯”了一声,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却极为坚定:“我等你。” 门外,招娣的叩门声打断了屋子里的静谧:“大小姐,邵家的人来了,车子已到了门口,老爷吩咐大小姐准备准备,即刻动身!” 终于来了。 宝龄走到门口,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春风带着一丝四月独有的潮湿气息,浸入全身每一个毛孔,宝龄深深的吸了口气:“走吧。” 伍拾壹、应怜屐齿印苍苔 朱漆大门前,蒋氏带着鸳鸯与几个下人等候着,身后,是四个站成一排的黑衣人。望见宝龄,蒋氏踏着小碎步迎上来说:“快,还不将大小姐的东西搬上车去!” 一辆墨黑色的旧时轿车,停在门口,宝龄仿佛在哪里见过,蒋氏一开口,身后的下人刚要行动,却见那四个黑衣人已抢先一步,上前将一箱箱的东西搬上车去。 蒋氏一愣,撇撇嘴,扭过头来朝着宝龄道:“老爷和太太心里总归不舒服,就不来送你了。”见宝龄并未说话,目光一斜,叹息一声,“二娘也知道你堵着呢,你此去可玩玩要小心,外头终究不如家里头,哪能处处顺着你,倒是你也该顾及着我们顾家的名声,别出了乱子就好。唉,嫁谁不是嫁呢,女人哪,不都是这样?” 分明是惋惜与却说的词,却偏偏有那么一丝不以为然,宝龄几乎已懒得与蒋氏做门面功夫,乘蒋氏唠唠叨叨之际,极为用心的将那几个下车来默不作声搬东西的人打量了一番,清一色的黑衣,俱低着头,动作迅速而极有次序,宝龄看了一会,略微失望,其中并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或者有一点印象的。 再多的东西也会搬完,蒋氏在一旁“不经意”的提醒道:“大小姐,该上车了。”又“好心”的加了句,“若是在那边少了什么、需要什么,只管写封家信回来,二娘一准立刻给你 寄去。” 宝龄暗自冷笑一声,向身后望去。碧云天下,顾府白墙黑瓦、层台累榭,她沉默许久,便转身上了车。 车里出了一个司机,并无其他人,而那四个黑衣人自车开走之后便垂手而立,远远目送车子离开 宝龄将坐姿调适道最为舒适,才开始从后视镜里打量司机。四十开外的年纪,长得极为普通,属于那种放在人群里绝对找不出来的类型。一双眼睛亦是专注的盯着前方的路,自宝龄上车道开出一段路,目不斜视,显然经过良好的训练。 这一类人,更难打开缺口。 宝龄将全身微微放松,露出一丝随意的笑,开口道:“这位……师傅,怎么称呼?” 听到身后的询问,邵忠从后视镜里略微一看,不着痕迹,多年的历练 ,已让他养成纵然要观察一个人,亦可不动声色的本事,然而,这一刻,她却微微有些掩饰不住的惊讶,片刻却将心底的疑虑压下,一丝不苟的道:“顾大小姐管我叫忠伯就是。” 那讶异的神情只不过一瞬,就连坐在身后的宝龄亦未察觉,沉默片刻,笑一笑,仿佛随意地道:“忠伯,去平江邵公馆,还有多少路程?” 这一次,忠伯的眉梢再也忍不住的挑了起来,定定的从后视镜里看着身后的这位小姐。她唇角含笑、眉目清澈,不似是开玩笑或者演戏。然而,又怎么会问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一上车时的安静就叫他有些不解,但彼时他还以为她不过在压抑心中的怒火罢了,他原以为她一脚踏上车便会克制不住的质问他,他亦想好了一套说辞,但这套说辞此刻看来竟像是全然无用了。一时间,自喻平素老练稳重的他居然有些难以揣测身后女子的心意。 宝龄的目光并未离开过忠伯,此刻心思不觉心微微一动,怎么,她有哪里说错了话么?她暗自将前两句话在心里过了一遍,不过是普通的寒暄,仿佛……不至于出错。难道,是她表现的过于平静了?应该胆战心惊、惶恐不安? 待宝龄再抬起头来,却听忠伯用一种平稳的语调道:“不远。半个时辰,顾小姐若是疲累,可以稍作歇息片刻,待到了,我会叫醒小姐的。” 好像是要终止这场对话。宝龄吐了口气,靠在椅垫上。一时间,车厢里静谧无声。 …… 忠伯倒估计的很准,约莫半个时辰左右,轿车便拐入了一片深幽的法国梧桐树荫下。新浇的水门汀路一直通向进深的宅子内。 宝龄举目望去,四幅宽的小洋楼,错落有致,红白相间,连砖瓦亦是红色的。园子里种满了各种叫不出名来的巨大植物,一片绿意葱葱、春日盎然。虽比不上顾府幽深庞大,但楼台、雕刻处处显示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中西合璧,别有一番风味。 早在那片梧桐树荫下,宝龄便有一种时空错位的幻觉,仿佛来到了旧上海的法租界:贝当路,亦是如今的衡山路。前世她下班之后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坐在衡山路上的露天花园里,点上一杯咖啡,打开文档,看着那些年龄各异、肤色各异的男男女女自身边匆匆而过,随心所欲的猜测他们身上的故事,胡乱的写上点什么。 轿车转眼间到了那巨大的铁门前,微微一停,便有人来开门,那人一身白色的短打,显得皮肤更为赤黑,竟是个印度阿三,亦是低眉顺眼,不曾朝里头看上一眼。轿车径直朝里头驶去,直到到了那栋小洋楼前,才慢悠悠的停下来。 忠伯迅速的为宝龄打开车门:“顾小姐,到了。” 宝龄有那么一阵恍惚,缓缓的跨下车去,环顾了一圈四周,又看向忠伯:“你们九爷在哪里?” 忠伯一愣,见她神情间并无要兴师问罪的姿态,只是有些好奇,心里的迷惑更甚,言语间却没有丝毫流露出半分来:“九爷吩咐了,带顾小姐去二楼的花厅。顾小姐的行礼我会叫人先送去房里。顾小姐,这边请——” 柔软细腻的波斯地毯一路铺到了前厅,宝龄只觉得脚下像踩了棉花一般,有些恍惚的不真实。当跨进大厅的那一刻,她又有些出乎预料。原以为九爷那般身份的人,住所总是奢华无比的,但纵观全厅,却极为简洁,甚至……空旷。摆饰一目了然,但似乎每一样细小的物件都那么敲到好处,不张扬,却透着内敛的尊贵。深紫檀的家具、巨大的西式靠椅、落地古钟……除了门口那条花纹颇为繁杂的地毯,其余似乎是清一色的黑白色调。 宝龄不知怎么就想起前世随意搜索百度知道,看到有人提问,喜欢黑白的人属于什么性格。当时的答案是:喜欢黑白的人冷静沉着、思维缜密,不宜有情感起伏,绝对属于理性大于感性的人,还……颇为固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宝龄跟着忠伯沿着褐木楼梯而上,脑海里一人的身影像是投在水中,缓缓地浮现出来,似乎……真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九爷?她微微蹙眉,却已跨上最后一层阶梯,到了二楼。 最中央有一扇门微微敞开着,宝龄缓缓的走进去,每走一步,便听到鞋跟在光滑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清脆才响声,身后卡兹一声,门不知何时被人关上,忠伯亦不见踪影。她徐徐望去,花厅一侧的阳台上,一双修长的手正捏着茶盅,轻轻一晃,夹杂着光晕的落地玻璃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然后,听得一个声音道:“来了?” 话语颇为随意,如同山间清风一般,宝龄的心却陡然一沉,绕在心头许多天的疑惑,终于找到答案。 宝龄一动不动的看着他慢慢地站起来,一袭再简单不过的家常袍子,细看之下,却在阳光下折射出暗暗的纹路,随着他站起来,缓缓散落,如流水行云一般,倾泻而下,没有一丝褶皱。 唇边似笑非笑,漆黑如墨的眼睛却是温柔如水、高雅清澈,他浸在阳光下,遮住了大半的薄光,明亮中分明是刺眼的妖娆,淡影里却又叫人有种小堂深静、满院春风的寂寥。 宝龄直直的望着他,直到他走进来,走到阴影中,她才眨了眨眼,感觉眼球不再那么刺痛,才微微抬起下颚,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我改称呼你为邵颜、少公子,抑或……九爷?” 邵九淡淡一笑:“顾小姐喜欢,哪一个都无妨。” 沉静平淡的一句话,仿佛那几次邂逅都并不曾出现过。宝龄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为好,良久才道:“九爷邀约,原本应是家妹前来,只不过家妹体弱多病,所以,我这个做姐姐的代她前来,九爷莫要见怪才好。” 既然邵九打太极,她也便先走走过场,对提亲只是只字不提,只当做客亦好。 “哪里,顾小姐肯来,蓬荜生辉。”邵九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妥的神情,温柔而真挚,真如以为好客的主人。 各自客套寒暄一番,邵九道:“我先带顾小姐去看看卧室,坐车也是极辛苦的事。” 宝龄缓缓吐出一口气,微微一笑:“也好。” 邵九为宝龄准备的卧室亦在三楼的北厢房,一打开门,便有一股淡淡的沉香味扑面而来,宽敞明亮的房间,纤尘不染,别致的格局叫宝龄不觉眼前一亮。 四周是几乎可以当做镜子来用的大理石,而中央却铺就了一层高高的木质地板,木质地板上,一张古色古香的床榻垂着珍珠白的帘帐,床单亦是清一色的白,仿佛是某种奢华的丝缎。床边,是一只精致小巧的梳妆台与落地衣柜,对着床头,有一扇窄窄的雕花小门,通向外头那拱形的阳台……而宝龄带来的那三个大箱子,此刻正整整齐齐的摆放在衣柜边。 目光一点点的扫过去,宝龄不得不承认,这间卧室的风格,是她很喜欢的那种,而那周遭弥漫的沉郁而不俗的香氛,与她在顾府闺房中的一丝不差,亦让她对准备这一切之人的细心有一丝动容。 她偏过头去,邵九正靠在门边,从容而随意:“顾小姐可以小睡一会儿,有什么需要,出门右转楼梯口便有人,晚饭前,我会叫人来喊顾小姐。” 不急不躁,云淡风轻,让宝龄一肚子打好的腹稿生生的咽了下去,半响,她笑一笑,也好,反正时日很多,她可以慢慢耗。 一念至此,她点头道:“九爷请便。” 门被轻轻一带,宝龄听到一阵踢踏声,仿佛什么东西轻滑过大理石,摩擦地面的声响。侧眼望去,她的目光便落在那个背影上。他走得不快,甚至有一丝散漫,经过一株盆栽,苍绿的枝叶不经意的勾起他宽大的衣摆,一绿一白,脚踝下,是一双深色的……木屐。 宝龄忽然想起一首诗。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伍拾贰、请君解惑 宝龄自然不会真的小睡片刻,纵然她真的有些累了,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关上门,她回过身,将屋子里的一切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然后,目光落在那三只红木大箱子上,蹲下身去打开来,将东西一件一件的取出来,又放回去,她不晓得这一住要住多久,但她打心眼里并不希望太长,所以,也并未有搬家般的将东西放入出轨的打算。到了第三只箱子,她一眼便看到那瓶外敷的药膏,是临行前连生放进去的,准确来说,这瓶药膏并不是连生的,而是阮素臣的。她想起未出门前,连生深黑色的眼睛注视着她的箱子,慢慢的说的那番话,唇边不觉露出一抹笑。 整理好箱子,宝龄打开抽屉与衣柜,统统看了一遍,抽屉里整齐的叠放着几本书,都是些姑娘家喜欢的诗集,她随手翻了几页便放了回去,而衣柜里的东西却叫她有些诶惊讶。 衣柜里密密麻麻的叠挂着格式的衣裳,有旧式小姐颇为中意的衫子,盘扣、梅花扣,对襟、斜襟……也有时下比较时髦的旗袍,丝缎的,乔其纱的,或天鹅绒。最底下的一排,摆放着几双鞋,与衣裳搭配,有平底的绣花鞋,亦有洋人传过来的高跟鞋。 前世的韩剧里经常会有这样一件公主般的卧房,宝龄未想在这里遇到。 宝龄选了一件水红色乔其纱的旗袍往身上一比,指尖恍惚间还传来一丝温度,竟是无比的合身,就连腋窝下的裁剪也十分得当,多一寸太大、少一寸则太小,仿佛量身定做一般。 那几双鞋,亦是如此。 一时间,宝龄蓦地有种异样的感觉,捏着那身旗袍定定的站住,知道身后传来轻微的叩门声,她才会过神来,应了一声。 来人是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鹅蛋脸、丹凤眼,容貌算不得出众,瞧着却是很顺眼,她瞧见宝龄手中的旗袍,仿佛了然的一笑:“小姐可是要更衣?” 宝龄将旗袍放下:“你是……” 那少女似乎怔了怔,才道:“奴婢拾巧,爷叫我来服侍小姐。小姐若有什么需要,只管与奴婢说。”说罢,一双清澄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住宝龄,闪过一丝迷惑。 宝龄也正好奇的盯着拾巧,自然将拾巧的神情一一收于眼底,她微微皱眉,再一次看去时,拾巧已是一脸乖巧的笑意,在看不出热河端倪来,于是她只好问道:“拾巧……现在是几时了?” “小姐可是饿了?”拾巧道,“爷准备了晚宴,小姐舟车劳顿,可是先沐个浴再过去?拾巧替小姐更衣梳洗。”说罢,已张罗开来,好似认定宝龄会同意似的,而那神情语气间仿佛带着一种熟稔与微微的……暧昧,叫宝龄一时有些怔愣。 难道这里的人吃饭前都有要洗澡的习惯?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宝龄确实很难拒绝洗澡的诱惑,没有什么比洗澡更能消除几日来的疲惫,她也的确需要整理一下,倒不是要清理身体,而是让一颗心冷静下来。只是,即便浸泡在温暖的水中,她恐怕依旧无法让自己放松下来,何况,这里是邵公馆,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地方、直到此刻,她还未卸下一丁点的防备。 沉默片刻,她摇一摇头:“不用了。” 拾巧眉宇间掠过一丝诧异,随即道:“那小姐可要更衣?” 宝龄的眉头已拧在一块儿,这个叫拾巧的丫头,似乎过于热情了些。一顿饭,难道,隆重到非要沐浴更衣才能参加? 宝龄再次摇了摇头:“不需要沐浴,也不需要更衣,我现在就可以走,麻烦你带路。” 拾巧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的女子宽阔的额头前,浓密的刘海用一只再简单不过的发簪撸到耳后,容颜变得清晰,曾经在拾巧心底的轮廓仿佛清晨湖上的雾气,被风轻轻吹散,叫她一时难以确定。她忽然想起适才在门外看到忠伯微微迷惑的神情,此刻想来,竟亦是满肚子的不解,但她终究是个伶俐的丫头,只不过一瞬,便妥帖的笑道:“既然如此,小姐请随我来。” 拾巧又是叫她沐浴、又是叫她更衣,宝龄原以为晚宴必定是隆重的,他出屋子前心里还做了一番准备,却没想到,这所谓的晚宴,只是在二楼花厅一侧的小阳台上摆放了一张小圆桌罢了,而主人与客人,加起来亦不过两个人。 一个自然是宝龄,而另一个,便是这邵公馆的主人。 坐在阳台一侧,几乎可以将邵公馆的景色通通纳入眼帘,这本是极为赏心悦目的事,但宝龄此刻却根本无暇欣赏风景。因为,眼前这个人比风景更值得她“用心”。 宝龄望着邵九,眼睛一眨不眨。 他的容貌比不上阮素臣,就连连生似乎也略胜了一筹。然而却又种无与伦比的秀丽,眉毛是远山般的淡然,乍一看仿佛高雅而柔软,眉峰却隐约透着一丝清寂。瞳仁是纯粹的深黑,深得犹如万籁俱寂的星空,无穷无尽的天宇,似乎只要多盯上一会儿,便有一种要被吸纳进去的感觉,肌肤白皙的几近透明,唇色很淡,微微弯起时,却又有几分鲜艳潮湿的红。 如此近的距离、又安静的端详一个人,那人的情绪似乎不可以再错过什么,她与他见面不是头一次,甚至已有好几次,然而,这一次,宝龄却比前几次愈发不敢确定。无论是远看还是近看,他几乎都是温文尔雅、人畜无害的,这样的人,与蒋氏口中的“小魔王”,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在她如此直勾勾的眼神下,他亦是悠然自若,清雅的仿佛山涧的清流,又若天边的一朵云彩,扬起眼帘,与她对视,眼底尽是一片温柔之色,指了指桌上的一碟盘子里的东西道:“这是附近的西餐馆子里最出名的果子酱蛋糕,顾小姐尝尝。” 宝龄没有说话,亦没有动手去拿蛋糕,她并不是纯粹来吃饭的,若是吃饭,恐怕还是一个人来的自在些。她沉默许久,开口道:“有些事若我不弄清楚,恐怕再好的蛋糕也吃不下。” 宝龄原本想,既然邵九不开口,她便也不问,可是她终究还是按耐不住,况且,他隐瞒身份在前,不管是不是刻意,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但她被糊里糊涂的蒙在鼓里,换做任何人,也应该有所表示吧?她若不问,反而显得另类了。 邵九的双眸只是微微一眯,并未流露过多的情绪:“顾小姐想知道什么?” 宝龄目光注视他,沉默片刻:“你是青莲会的掌舵?” “顾小姐已经知道了。”邵九微微一笑道。 “我们见过不止一次,我记得我曾经闻过九爷是不是商会的人,九爷并没有否认。” “我也并未说是。”慵懒的眼睛一眨,含着一抹笑。 好吧。宝龄吸口气,那一次她的确问过他是不是商会的人,他并未否认,但也……并未承认。当时她却以为他是默认。 “九爷自然不是商会的人。”宝龄顿了顿道,“那么那一晚……九爷又怎么会在顾府出现?” “为了玉面虎。”邵九道,“我追踪玉面虎,正巧到了贵府。” 宝龄点点头,这的确也是个理由,只是……“既然九爷追的那么辛苦,为什么又让玉面虎给跑了?” “顾小姐有所不知。”邵九淡淡的道:“此人狡猾得很,何况,我当时被困在小姐屋子里,若贸贸然追出去,怕是坏了小姐的名节。” 宝龄一时无语,半响才道:“那么,这一次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顾小姐是说,向二小姐提亲?”漫不经心的一问,他笑一笑,还未等宝龄回答,忽然支起半边身子,流动的眼眸如一块宝石,“若我说,我本想提亲的人是大小姐,只是底下的人弄错了,才闹了个乌龙,顾小姐信不信?” 不信,当然不会信。除非……他手下都是些蠢材。宝龄回望过去,却不由得被他潋滟的颜色盯得一颗心陡然飞快的跳动起来,良久才平复情绪,微微一笑:“我也很想相信,只不过九爷的说辞是在让我难以相信。” 邵九慢慢坐回去,轻轻一笑:“的确,不是个叫人信服的理由。”手指随意的绕着银质的勺子,缓缓开口道,“这是我与令尊的一个约定。” “约定?”宝龄微微一怔。 邵九点点头:“令尊好像要做些什么事,是顾小姐不能在场的,当堂而皇之的支开顾小姐,除了顾小姐不一定会照做,恐怕别人也会起疑,所以令尊便来拜托我。” 果真……如此。这个念头宝龄曾经也想过,但从邵九口中如此清楚的说出来,却令她一时又有些困惑。顾老爷究竟要做什么事?又为何要将事情弄得这么……复杂? 她抬头看邵九,邵九笑一笑,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淡淡道:“至于顾老爷要做的事,我也不知道。” “那么九爷呢?”略微失望过后,宝龄问道:“九爷又为何要答应我爹?” 经过这么多事,若她还以为他天生乐于助人,那她便真是白痴了。 邵九偏过头,凝望着她,漆黑的瞳仁波光流转,笑道:“青莲会需要一个干净的背景。” 只一瞬,宝龄便领会到了邵九的意思。 与她之前想的基本相同,无论是黑道白道、行商做官,都与利益脱不了干系,利益无非就是钱或权,自然,钱是本钱,权是重心。青莲会这样庞大的帮会,不会缺钱,既然如此,要的便是权,或者说,一件能摆上台面的外衣。 那些武侠小说里,不是还有邪教巴巴的拼了老命也要成为武林正统么?大约就是这个道理。 而顾老爷呢?除了此次目的不明的约定,宝龄还听说过南方有大半的码头漕运都掌握在青莲会手中,若与青莲会结交,生意往来是不是也更顺畅些?这估计也是阮家皇朝喜闻乐见的。 大抵帮会与官府的来往,便是如此。各自取其所需。 伍拾叁、人心论 宝龄碎还不晓得顾老爷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与邵九有了约定,日后也不知是福是祸,但她亦深信顾老爷并不是一个冲动、糊涂之人,顾老爷做出这个决定,想必是审时度势、权衡之下的结果。所以,另一个问题便变得更为关键,那便是:她在这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 既然顾老爷是有心支开她,他要做的事也必定与她有关,否则便是多此一举。究竟是什么? “九爷的意思,提亲之事不过是个幌子?”半响,宝龄仿佛确认般重问了一遍。 “是,亦不是。”邵九柔声道:“顺水推舟而已。” 顺水推舟?宝龄眨了眨眼,顺水推舟是指婚事?亦或是其他的事?指顾老爷、亦或是他自己?或许,这四个字的含义,还要更为深刻。 若顾老爷原本就存了想支开宝龄的念头而与邵九有了协议,那么邵九一开始提亲的对象是不是便应该是宝龄?而不是宝婳,或者,邵九像宝婳提亲,原本也是约定中的一项,因为宝龄的介入,所以便顺水推舟改变了方向。 若是如此,这个计划应该很早便开始了,早到什么时候呢?宝龄忽然想起顾老爷莫名的转变,心中陡然一怔,紊乱的线索绕在心头,却如同一团打结的毛线,越是想理清,却越是混乱。良久,她甩了甩头,索性暂且抛开,凭她此刻所掌握的事,根本无法解开答案,即是如此,何苦苦苦思索?一念之间,眉心缓缓的舒张开来,沉默片刻,她缓缓的道:“那么,我要在这里住多久?这段时间里,我又该做些什么?” 只见轻敲杯沿,邵九一直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她仿佛思考的极为艰难,眉宇间流露出困惑的神情,却在片刻间又全然敛去,只剩下一片清朗。她不该思索,在她脸上不该有这样的 神情,她应该欣喜的顾不得其他,亦或是怒气冲冲的质问他一切……总之,不该是如此刻这般……困惑下却依旧保持压抑的平静,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生生的压了下去,是一种强烈的克制感。他更未想到她竟会问出一个他始料未及的问题来。一瞬间,他竟有些不确定,眼底亦流露出一丝思索,只是与她一样,情绪在须臾间便已隐去,甚至比她更为不着痕迹。 这段时间,她要做什么?邵九唇角微微扬起:“什么都不用做,既然是不确定的事,做什么都没用,顾小姐不妨当做长假便好。清明过后便是谷雨,梅子黄时雨,此处的雨景,比之顾府,或许别有一番风味。” 宝龄抬起头来,邵九正望向窗外大好的春光,眼中一片恬然之色,她忽而展颜一笑:“九爷说的不错,梅雨过后,便入了夏,真是白白辜负了这大好春色。” 不确定的事,想太多,亦无用。那么,她便坐在这小舟之中,暂且静观这掌舵的两个人,静观这风水流向,要将她推去哪里。并非随波逐流,只是,纵然此刻,顾府中所有的人之中,她内心深处最为信任的,还是顾老爷。那是一种直觉,无论这种直觉来自于她短短几个月与顾老爷只见的相处,还是这句身体潜然存在的感觉,又或许这种直觉并不准确,但她依旧像相信一回。 宝龄目光转向跟前精致的西式碗碟中那几块糕点,蛋糕上缀着两颗樱桃。她记起前世有一个习惯,便是吃水果蛋糕时,喜欢想将上头的水果挑出来吃掉,犹如一道开胃菜,再吃蛋糕时,舌尖便会残留微酸的气味,将蛋糕的甜腻感化去了几分。 宝龄迟疑了一会,终究只是笑眯眯的拿起那把银质的刀叉,缓缓切了一小角的嫩黄|色蛋糕。蛋糕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比之她在现代高级西餐厅吃的那些,竟是丝毫不差。她已是尽量小心翼翼,却依旧感到唇边沾了些许奶油,伸手想从怀里取帕子,却不想一时找不到,大约是忘在了顾府,这段时间里,她虽大致还保持着原来的习惯,但也被顾大小姐同化了不少,比如吃饭时,招娣便早已准备好了巾子帕子的递过来让她擦嘴,所以形成了习惯。她寻了一遍,有些无奈,刚想索性伸手去擦,却不防眼前递来一块帕子。 白底色的放帕,只在角上简单的有些浅灰色的条纹,还带着一丝体温,鼻尖传来那种特有的薄荷烟草味,宝龄心蓦地跳了两下,却听得门外忽的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有人禀报:“爷,裘堂主来了,有事求见爷。” 宝龄一愣,便听得邵九淡淡道:“叫他进来。” 门外的听差似乎迟疑了那么一下,脚步声便远去了,不一会,有人叩门,邵九道了声:“进来。”宝龄便瞧见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子缓步进来,模样极是威武,一开口,更是声若洪钟:“九爷……”目光随即落在宝龄身上,暗暗诧异,却似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打量,只用余光瞧着。 邵九已开口道:“裘叔可用过饭?不如坐下来随意吃些。” 那裘堂主本是有一肚子的话,此刻见了外人在,倒也不好说,只道:“谢九爷,我吃过了。我有几句话想与九爷单独说说。” 适才有人禀报时,宝龄本已想告辞,却不放邵九似乎并不在意,依旧是散漫的模样,此刻一听这位裘堂主的话,更是已准备起身,却听邵九笑道:“无妨,有什么话就说吧,顾小姐不是外人。”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别扭,果然,裘堂主犀利的目光朝宝龄扫来,宝龄一时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想了想,还是重新坐了回去,目光转向窗外i,露出一种“你们谈,我什么都听不见”的姿态来。 而裘堂主心里想的却是:原来这一位便是九爷近日提亲的顾大小姐,顾家别说在苏州,在整个江南亦是赫赫有名,身后又有那一家撑腰,若是邵顾两家联姻……他的眉头不觉微微拧了起来,抬头见邵九仿若漫不经心的望着自己,心里不觉咯噔一下,暗道自己大意,这位小主的心思可不一般,若是被他看出什么来,他心一沉,却终究是老江湖,面上波澜不惊的道:“九爷,大和帮的人屡屡在咱们地盘上闹事,安子派了人恐吓那些工人伙计,使得那些人无法安心干活,有的,已偷偷逃了出去,大和帮这样做,摆明了是挑衅!” 邵九略一沉吟:“确定了是大和帮的人做的?” 裘堂主哼了一声,“除了大和帮还会有谁?何况,我底下的兄弟亦看见那帮前来捣乱的人种有一个是大和帮黑虎堂的手下。大和帮的人最近是越来越嚣张了,前年海上拦截一事,去年西关码头一事,那些事发生之后,十三堂堂主都与九爷商议过,按照如今的形式来看,咱们只要计划周详,便能并了大和帮,只是九爷却迟迟不作决定,如今这一次是明晃晃的冲着咱们来的,九月,若在这么按兵不动,怕是底下的兄弟也有异议,恐难以服众啊!” 半侧的脸浸在阴影中,邵九微微一笑:“按裘叔的意思,该如何做?” 裘堂主说话时一直观察邵九的反应,此刻看不透他的态度,试探的道:“我得到消息,过几日是大和帮陆爷的六十岁寿辰,到时定是人来人往,应顾不暇,不如,咱们乘此机会,将十三堂的弟兄们聚集起来,来个措手不及!陆爷肯定没料到咱们会突然动手,道士疏于防范,怕是能一举拿下。” “哦。”邵九淡淡的应了声。 裘堂主看不透邵九心中所想,又被他淡漠弄了有些光火,不觉提高眉毛,不阴不阳的道:“九爷到底意下如何?若是老太爷建在,如今怕是早已没了什么大和帮,怎还会等到今日。”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意思却再清楚不过。宝龄不觉望向邵九,邵九神情间几乎没有一丝变化,秀丽的眉峰甚至没有动上分毫:“如此,就按裘叔说的办,只不过,大和帮存在亦非一朝一夕,必有他过人之处,这件事要谨慎,不能出一丝纰漏,我接手青莲会不过五年,经验尚浅,裘叔跟着家父这么多年,这件事就交给裘叔全权处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裘堂主纵然是老江湖,但听得这句话,亦是受用,而神情间流露出一丝喜色,却似乎并非那么简单而已,只是他掩饰得极为小心,立刻躬身道:“如此,九爷慢用,我得会一趟总堂,先告辞了。” “裘叔慢走。”邵九拿起茶盅,缓缓的喝了一口茶。 待裘堂主走后,邵九朝宝龄微微一笑:“叫顾小姐见笑了。”目光落在别处,微曲的睫毛覆盖眼眸,将眼底的那潋滟的光芒一一掩去,竟给人一种寂寥之感,语气随时透着随意,却有一丝微微的嘲讽:“这群人,都是跟着贾府枪林弹雨、刀口舔血的过来的,在他们心里,我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罢了。” 宝龄回过头,心中不只是个什么感觉,亦不知该说些什么,良久才道:“听说青莲会已是近百年的历史,从前朝时便已存在,九爷子承父业,底下难免会有些功高盖主、不服气不甘心,或仗着自己的老资格摆元老架子的,连大宅子的下人丫鬟都分三六九等,拉帮结派,又何况偌大一个帮会?” 邵九凝视宝龄,道:“那么,依顾小姐看,我该如何做?” 宝龄本事随口应景的一说,却未想到邵九居然问起她来,神情像是极 宝贵双全第17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18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18部分阅读 为真挚诚恳,一时有些犯难,半响才斟酌着开口道:“天底下的事,唯有人心最难测,我只不过一介女流,哪里懂得那么多?若能看懂,怕之前也不会信了九爷是商会之人。何况,九爷心中怕是早有决断,又何须为难我?” 一个不过二十左右的少年,便能统治一个大帮会近五年,而且从舆论来看,名声还不小,邵九的手段她可想而知,又见他适才对那裘堂主虽仿佛谦虚有礼,但亦是从容不迫,可想而知,心中早有谋算。 他都无法看清,她又怎么看得清?就连他,她亦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宝龄不免有些为那位裘堂主唏嘘,只不过,那是别人的“家事”,她是客,不该说的不说,不该所的不做。 宝龄的一番话,邵九心中似有些动容,片刻却笑道:“夜深了,顾小姐若有兴趣,睡前可在卧房的露台上小坐片刻,今日晴朗,可以看到满天的星辰,若过几日下雨,便没有那么好的机会了。” 两人对视,目光仿佛胶着在一起,随即错开,彼此轻轻一笑。 待宝龄走后,邵九起身站在露台上,满天的星辰将他的眼眸照得更亮,脑海中掠过那双清亮的眸子,与她适才切蛋糕时的模样。 手法很熟稔,用力亦很匀称,叉子轻按蛋糕,刀徐徐切下,几乎没有留下屑沫,一位旧式的小姐,怎么会…… 还有……刚才那一番话。 唇角一扬,他轻笑开来:真……有趣。 伍拾肆、清风拂面毒入骨 邵九说的没错,邵公馆的夜色,与顾府亦是不同。 顾府仿佛一只高高的笼罩,高墙深院鳞次栉比,那一方星空,便只是天井上方小小的一个方块而已。而邵公馆的星空,却是绵延无边的,仿佛一块铺展的织锦缎,浅处光晕般的水蓝,深处却近乎灰紫色,连着园子里那片湖,漫天的繁星更像是落在湖里,一伸手,便能触碰到。夜色中的邵公馆静谧无声,望不见人,白天春色曼妙的府邸,此刻竟给人一种满身清寂的感觉。 宝龄站在露台上,长长地吸了口气,望着那忽明忽暗的星辰,陡然间不知怎的,竟觉得像是一个人的眼睛,不似阮素臣般宁静,亦不似连生般张扬,如同星辰一般,分明亮到极致,深深望进去时,却又看不清。 顾府的一切,到了此地,竟仿佛离得很远。 …… 深夜的顾府亦是一片宁静,然而这宁静中像是隐约藏着什么,高墙黑瓦将一片明亮的天空遮去一大半,此刻已近子夜,瑞玉庭里,却依稀有一丝光亮。 阮氏临窗而坐,案上的烛台闪烁着细微摇曳的光芒,阮氏苍白的容颜,便也在烛光下忽明忽暗。 已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只要不至于病得要躺在床上,她便习惯坐在这小窗前,望着窗外,分不清是看窗外的景色,亦或是在等一个人。然而,来来去去的,也不过是贾妈妈与几个下人而已。哪怕那一次,她几乎难产,痛得快要失去知觉时,睁开眼,亦未看到期望中的那个人。 是多少年了?这一晃,便已十几年,却仿佛还是昨天,脑海中依旧清晰的记得,大帅府闺房中的那扇小窗前,他缓缓走过,见了她,他笑得文雅,眼中却带着一丝桀骜,他说,阮小姐,外面春光这样好,为何要呆在屋子里? 彼时,她不过豆蔻年华,因为身体的羸弱,几乎很少踏出这园子一步,从小到大,除了表哥,亦未见过任何名陌生男子,然而,她遇到了他,只看了一眼,便慌乱的低下头去。这一眼,便是一生。满腹心事,从此便在心里生了根。 嘎吱一声,翠镯闪身而入,细碎的步子有一种压抑的慌乱,掩上门才低声唤了声:“太太……” 声音压得极低,阮氏却仿佛如梦惊醒一般回过头,苍白的容颜,映衬的眸子更为漆黑,声音有些恍惚:“什么?” 翠镯小声道:“太太,老爷午后出去了一趟,奴婢见他坐上了府里的马车,可那车夫不一会变回来了,奴婢打听了一下,说是老爷到了城里便下了车,说是有事要办,叫那马车夫先回来了,后来老爷回来了,却没有会仁福堂,却是去了……” 阮氏抬起眼帘,翠镯低低地说了几个字:“后园子里那片墓地。” “今日是初几?”阮氏指尖一颤,漆黑的眼眸没有一丝光亮。 “四月初七。” “初七、初七……过几日便是初十了吧?”阮氏忽的幽幽的道。 翠镯有些茫然,轻声道:“嗯,奴婢还记得,四月初八,也就是明日,便是大小姐的生辰,还记得去年,老爷请了戏班子热热闹闹了一整日呢。” 翠镯无心的一句话,仿佛将阮氏拉回了无边的往事中去,多少次,她恨不得忘记,那段往事却偏偏如生了根一般驻扎在心底最深处,如心底最柔软的那块肉上的一根刺,每每想起,便生涩的疼,疼得发颤。 初生的婴儿嘹亮的哭声、那个女人怀抱婴儿时恬静浅笑的神情,与他凝视那女人时,眼底掩饰不住的柔情…… 阮氏静静的一动不动,良久,才披上外衣,缓缓走了出去。 夜凉如水,阮氏的眼眸在夜色中焕发一种异样的光芒。不,顾府的女主人,只有她一个,若是不能,那么,她宁可亲手毁掉一切。 仁福堂里,顾老爷静静的坐在那间密室里,知道阮氏推门进去,亦并未流露出一丝惊讶之意,仿佛置若罔闻。 阮氏的目光落在那间纤尘不染的小屋里,已是多少年了?这里,却依旧如初,仿佛连时光都格外偏爱,并未留下多少印记。阮氏似乎还能看到那沉静的女子,坐在床边,安静的纳一双婴儿的布鞋,一针一线,静谧无声,日光一寸寸移下西墙,那女子的眉目静的仿佛出尘一般,就连不速之客的突然闯入,她也只是微微抬头,那份恬静与淡泊,叫当时的阮氏几乎绝望。 不知过了多久,阮氏缓缓开口:“老爷,怎的还未睡?” 顾老爷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阮氏身上,一寸一寸的扫过去,仿佛是第一次看到她,良久,站起来,慢慢靠近阮氏,平时犀利威严的眼眸中夹杂着无比复杂的情绪:“昔年的神医洛大师,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其中一个虚怀若谷,以救治人为本,人称佛手圣医;而另一个却专门研究各种毒为乐趣,甚至不惜以身试毒,更配置了一种剧毒无比的药,人称鬼手毒医,因为那种毒药,无色无味,死后亦无中毒迹象,即便是有名的仵作亦查不出来,故此,取名为:清风拂。只不过,十几年前,两人下了山便销声匿迹了。” 阮氏柔柔一笑:“老爷为何与我说这些?” 顾老爷望着阮氏,忽的说了一句极为古怪的话:“你房里的那缸鱼,是不是有该换了?” 心蓦地一沉,阮氏的笑停格在唇边,眼神若针尖:“老爷都知道了?” 顾老爷浓眉一掀,只听阮氏慢慢地道:“老爷想知道鬼手毒医的事么?那么,我便告诉老爷。” “佛手与鬼手是同门师兄弟,他们的师傅洛大师却因鬼手心思过于阴冷狭隘,所以偏爱佛手,鬼手一辈子都想超过他那大师兄,于是便偏要与他作对,佛手救人,他杀人,佛手研制救人医病的药方,他便研究毒。洛大师往生之后,他们师兄弟各自下山,佛手跟随了当时的北地之王尹思庭,成了随军的军医,南北一战中,约莫是跟着大军陪葬了。而鬼手……若老爷是鬼手,会如何?” 顾老爷眼底精光一闪:“当时南北对立,战事一触即发,若我是鬼手,便应该投靠南方的……阮家。” 阮氏一动不动,静静的道:“只可惜十几年前,他用自己来试一种毒,也死了。” “你与鬼手……”顾老爷紧紧地盯着阮氏,呼吸渐渐沉重。 “不算师徒,只不过,他当时是表舅的门客,念着表舅知遇之恩,又见我体弱多病,便教了我一些药学。毒能害人,有时亦能救人,而无意中有一次,我发现那清风拂,只要极小心的控制用量,居然可以缓解我身体的疼痛,那时候,我刚好初次遇到……”阮氏的目光移过来,竟有些朦胧的柔情,“老爷。所以,我无论如何都想让自己好一些,再好一些,哪怕只是短短的一刻而已,于是我便偷偷慢着表哥求鬼手叫我调配清风拂。”顿了顿,悠悠一笑:“只不过,我还未学到全部,鬼手便死了。这些年来,我只能自己琢磨,我不似鬼手,以身试毒,所以我只能用鱼缸里的那些鱼,来试毒。”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凝住,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闷,仿佛一张弦,绷紧到极致,就要崩裂。 顾老爷手指慢慢蜷缩起来,关节发出咯咯咯的声响,那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梅珊的死状,与当年一模一样,晓晴,是不是也是你……” 语调带着一种愤怒的沙哑,只说到“晓晴”两字时,顾老爷竟是放缓了语气,仿佛生怕惊扰了谁,那么小心翼翼,如火的目光中一流露出一丝伤痛。 “陶晓晴?”阮氏默默地将这三个字又念了一遍,却与顾老爷截然不同,是一种冰凉刻骨的寒意,“是啊,过几日便是陶晓晴的忌日了。” “果真是你!”顾老爷瞳孔蓦地收缩,一手死死掐住了阮氏的脖子,“你这个狠毒的女人!” “狠毒?”呼吸几乎停滞,阮氏的脸色愈发的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瞳仁中弥漫一抹绝望的灰色,唇角却缓缓扬起,“若说狠毒,我哪里及的上老爷半分,老爷莫是忘了当初做过的那些事么?陶晓晴活着心也死了,我不过是让她痛快些……咳咳咳……” “贱人!”顾老爷怒极,猛烈的怒火与伤痛令他手下的力气越来越重,这些天来的猜测终于得到印证,为了这件事,他不惜大费周章支开宝龄,此刻,在这间屋子里,他要亲手做了了结。 “老爷,你杀了我吧。”阮氏的声音像是一个弦丝,细细的,却带着几分尖锐,双眸盯着顾老爷,一字一字的道:“若我死了,很快便有人将一封信公诸天下,告诉所有的人,之所以今时今日会有顾家,是因为什么。表面风光体面的顾家、满口仁义的大善人顾老爷,十几年前有做过什么?十几年的苦心经营被我一朝毁了,老爷就没有不甘?” “你知道什么?”顾老爷似是无比震惊。 “那一日,你去书房与表哥说事,我忍不住想来看看你,结果,你们的谈话,关于当年那件事,还有你们之间的秘密协议,我都听到了。最重要的是……”阮氏忽的恍惚一笑,“宝龄亦会知道,她这位爹爹当初是如何负心寡情、背信弃义,为了名利地位,不惜做的那些事,还伤透了她娘的心,也叫她晓得,这十几年来,她所谓的娘,其实……” “够了!”顾老爷怒吼一声,那只紧紧钳制着阮氏的手,却松开了几分,“瑗贞,这些年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亦成了我顾万山唯一明媒正娶的女人,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阮氏眼中弥漫起水雾,一字一字,哀怨凄厉,“我以为,你会知道,万山,你知道的!可是,你能给我么?能么?” 伍拾伍、一个约定 夜色中,顾老爷的眼底仿佛也有一丝无奈闪过,眉心微微隆起。邵九向顾家提亲,是他与邵九说好的一出戏。 顾老爷想起那一日,青莲会来信,附上了连生的卖身契,亦是卖给他一个人情。就如同当初他将玉面虎送去青莲会,随时凑巧,但焉能说,这并非两人心中所愿? 与宝龄之前的猜测相同,青莲会与顾家从无来往,青莲会是顾老爷那大舅子阮克心中的一根刺,这根刺扎得很深,若贸然拔去,怕是会伤及肺腑,故一时动不得,既然动不得,最好的办法便是使之软化,叫它无关痛痒,甚至顺着自己。但一来、毕竟官匪道不同,要来往,并不能无所顾忌、堂而皇之;二来,还缺少一个缺口、缺少一个契机。 如今,顾府与邵家的一来一往,便无形中形成了一个契机。 但宝龄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契机,表面上虽也顺着了阮家的意思,是阮家乐见其成的,顾家,此刻就如同阮家与邵家之间的一道桥梁,无需阮家亲自出面,很多事情便能通过阮家传达给邵九。但私底下,顾老爷内心深处却存着一层更深的打算。只是,此刻不能说、亦不能走漏一点风声,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事情怕是会变得无法收拾。 而顾老爷与邵九的见面,亦是怀着另一种心思。不断的试探、周旋,你来我往之下,顾老爷发觉一件事情,眼前这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左右的少年,果然并非一般的草莽流寇,风淡云轻的神情下,更远远是不那么简单。 只不过,正是如此,他才更放心与之谋划。他一直深信一个道理: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他在商界那么多年,很明白利益的趋势才是最能促成关系,而那种关系,虽会随着利益的消散或变化而结束或生变,但在利益相同时,是最为稳固可靠的。 他更相信自己没有看错,那少年,绝不会只甘心做一个帮会头目那么简单。 而自己呢?顾老爷眸中流露出一丝微芒,这些年来,顾家的名声够大了,锦衣玉食,亦什么都不缺,旁人看来,他应该满足了,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需要什么。当年若非自己,阮家有如何能…… 目标一致。浅笑试探间,顾老爷自信找到了那少年眼中相同的讯息。于是,便有了邵家向宝婳提亲一事。这算是帮忙,亦算是第一次的合作。 他这么做,只是想试探一个人。 其实没有人知道,当他看到白氏的尸身时,是如何震惊,因为白氏的死状叫他想起了一个人,一段往事;一个他刻骨铭心的人,一段他每每思及便痛不欲生的往事。只是,那震惊他掩饰得极为小心,几乎并未流露。所以,他请来白朗大夫查看白氏的尸身,白朗大夫说白氏脖颈上的勒痕并非致命伤,而像是死后造成的,最叫他吃惊的是白朗大夫状似无意的一句话,说起曾经的一种毒,叫清风拂,能取人性命于无形。他于是亲自去查,果然查到一些眉目:那制清风拂的鬼手,居然曾在阮氏未出嫁前,便在阮家做过一段时日的门客。 一切昭然若揭,但他深知那人心里若还有一丝在意,便是对宝婳。他开始转变,故意忽略宝龄,偏袒宝婳。果不其然,那人露出了藏了十几年的尾巴,她是巴不得宝龄代嫁,远远地消失吧? 叫他没想到的是宝龄,居然听了她的话回来找他,他虽是惊讶,但亦顺水推舟般“逼”宝龄代替宝婳,去邵公馆小住。宝龄若能离开顾府一段时日,他做一些事,也再无顾忌了。 她以为这件事要解决,会费一些时日,却没想到,她居然轻易地便承认了。就在刚才,他几乎抛弃了多年的沉着,就像个冲动的少年一般,想就地了结此事,直到听到她最后的那番话,他瞳孔才慢慢收缩起来,原来,她手里握着他的把柄,所以,她有恃无恐。 那件事,是他心底永远的隐秘…… 一念至此,顾老爷的眼神随即变得冰凉:“你和我心中都明白,又何须再问。” 阮氏仿佛浑身最后的一丝力气都消失殆尽,却是笑了:“是,我早就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望着阮氏失魂落魄的模样,良久,顾老爷声音变得柔和了几分:“瑗贞,过去的事我就当没有发生过,只要你日后安分一些,做一个娘亲该做的,我又怎会亏待于你?终究,你是宝龄、宝婳的娘,是咱们顾家唯一的女主人,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哪怕日后顾家有了男儿,亦是如此。” 阮氏身后,还有一个阮家。此刻,还不到时候。更何况,那件事,她似乎全都知道……顾老爷盯着阮氏:这件事,他适才,的确过于急躁了。 阮氏亦凝视顾老爷,许久许久,眸中终像是掠过一丝感动,一字字道:“老爷,果真如此?” 顾老爷缓缓点了点头。 阮氏吐出一口气,慢慢的站直了身子:“老爷,夜已深,我服侍您睡吧。” 顾老爷淡淡道:“咱们亦许久未曾说过话了,今夜你就别回瑞玉庭了,在这里歇下吧。” 脸颊流露出些许红晕来,阮氏似是受宠若惊,轻轻走过去帮顾老爷宽衣解带,若此刻有人经过,应该会看到衣服伉俪情深的画面吧。 然而,顾老爷背过身去,眼神立刻变得冰冷,而阮氏在顾老爷转身的一刹那,眉宇间亦是浮上一丝异样的情绪。 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怎么可能?若今日一切都为撕破之前,他对她说这番话,或许她便心软了,但当他为了那个死了十几年的女人想要掐死她时,她心底最后一丝曾经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都化为灰烬般的泡沫,一颗心只剩下怨恨与绝望。以为她看不出他只是想暂时安抚住她,好守住那个秘密么?阮氏凉凉的一笑,心中默默道:顾万山,是你绝情决意在前,怨不得我。 …… 梅实迎时雨,苍茫值晚春。四五月的天,一秒前仿佛才晴空万里,一个不小心便入了梅。 果然,不过一夜的晴朗,第二日吃过饭,天空便变了颜色,下起淅沥小雨来。邵公馆园子的池塘里,水涨了好几寸,漫过刚钻出芽孢的荷花,流到花圃泥地上来。雨滴打落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蜿蜒而下,不一会,原本明净的窗子,便蒙上了一层水雾。 宝龄隔着那层水汽望着烟雨朦胧的楼台庭院,指尖无意识的在窗上画出几个小圈圈。咿呀一声,拾巧推了门进来:“小姐,爷去了总堂,临走前交代,夜里会回来与小姐一起晚饭。” 宝龄落在玻璃窗上的指尖微微一顿,漫应了一声。拾巧见宝龄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看了她一会儿,又小声的加了一句:“奴婢瞧爷的样子,像是……夜里头要给小姐什么惊喜。” 惊喜?宝龄仿佛这才回过神来,眼眸中浮现一丝讶色,见拾巧一眨不眨的望着自己,像是要从她脸上瞧出些许端倪来,不觉失笑:邵九与顾老爷之间的来龙去脉,就连宝龄亦未能完全弄清楚,又何况一个邵府里的普通丫头?这个叫拾巧的丫头,大约真将她当作了她们爷提亲的对象,日后的夫人了,所以期望在她脸上看出些娇羞与激动来。 只可惜她并不是。邵九的话模棱两可,但至少有一点她已确定,那便是此次来邵公馆的事,只是一个叫她暂时离开顾府的借口罢了,至于那桩亲事,亦仿佛不过是一个由头,否则,邵家大可立刻就定下成亲的日子,又何须有订婚、多加接触这一说?培养感情那样的事,在这桩权利搭建的婚姻上,似乎并不重要吧? 拾巧见宝龄一弯眉微微隆起,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心中更是大为不解。她原以为顾小姐昨日的淡然是装出来的,此刻听了自己的话定会惊喜若狂,甚至缠着她问个没休,但却又一次出乎预料,顾小姐除了一丝微微的诧异,随即又陷入了沉思。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按照拾巧的推断,昨日顾小姐应该打发一通脾气,随后,当今日听到她嘴里的那番话,应该喜不自禁。巨大的反差才是合理的,但眼前的顾小姐几乎与昨日没什么变化,亦看不出喜怒。 难道,是顾小姐变了……心?可既然那样,她又为何巴巴的撵走了自己的妹妹跑来? 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拾巧听到顾小姐淡淡地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去忙别的吧。”才怀着满肚子的困惑退了下去。 而宝龄想的却是,这里毕竟不是顾府,她只是个客人,所以,对于拾巧的服侍,她并不如招娣般习惯,何况,纵然她想旁敲侧击些什么,看这个丫头似乎应该知道的也并不多。既然如此,宁可图个清净。 宝龄看了一会书,一颗心倒也静了下来,当她再次抬头时,窗外忽的一片明亮,本事阴雨绵绵了一整日,入夜也不该看得到星辰,然而此刻却仿佛黑暗中有流星划过。她腾的抬起头来,才看到天色不知何时已暗了下来,深蓝的天空中,一点点的星星亮亮轻盈的上升、旋转,一点刚飘远,紧接着另一抹光亮又从地面升了上来,不一会,邵公馆头顶的整片天空,便犹如一片星海。 宝龄错愕的眨了眨眼睛,这并不是星辰,居然是……无数的天灯。 “好看么?”一个人在耳边语。 宝龄蓦地回过头,便看到一双眼睛,在璀璨的天空下潋滟夺目,压的漫天的灯火也暗淡了几分。 伍拾陆、重要的日子(一) 宝龄前世亦曾看过这样的纸灯,在元宵节的晚上,附近的小山坡上便聚满了放这些纸灯的人,它们有个名字,叫做孔明灯。而在宅子上方漂浮着这么多的孔明灯,她却还是头一次看到。她朝楼下望去,几个绍公馆的下人正聚在花园里,撑着伞、或穿着蓑衣戴着笠帽子,一盏盏地点燃纸灯,只可惜天上下着雨,虽不是很大,是那种淅淅沥沥的细弱牦牛的小雨,但足以叫那些孔明灯只在空中飘了一会会,便被雨沾湿,跌落下来。 只不过,一盏跌落下来,另一盏却又升上了天空,此起彼伏,如一场比赛,又如忽明忽暗的星空一般。虽只是刹那,但亦是很美。只可怜了那些伙计,又要挨雨淋,又要护着那些纸灯,手忙脚乱。宝龄回过头看绍九,微微挑眉:“这是……” 到了这个时空,基本讲究阴历,直到现在宝龄还是不大习惯,但他虽然是记不得具体的时日,却也知道,今日并非是什么元宵节,她只知道,前世,似乎只有元宵节才放孔明灯。故此,她微微有些困难,绍九这是唱的哪一出? “这些都是请海宁当地扎彩灯的老师傅连夜赶制出来再送来的,只是没想到,这雨季来的这么快。”清澈的黑眸中颇有些惋惜之前,绍九随即却微微一笑,“不过,雨天看不到星空,这些灯,倒也有些像星星。” 宝龄望着绍九愣了半响,几乎失笑,绍九这样劳师动众,就是为了在下雨的夜里也能看到星星? 他记忆中所存在的那些对帮会老大的印象,亦只在书中、电视里。那些人,或粗狂桀骜、或j诈凶恶,枪林弹雨、刀口舔血,总之,不会如同他这般清闲。他的眼神一直落在窗外那些轻轻漂浮的孔明灯上,唇角含着一丝笑,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象牙骨扇,修长的指尖捏着扇子,轻轻晃着,慢条斯理的神情,倒有些像那些闲情雅致的贵公子,哪里有半分帮会当家的模样? 若在这之前,有人告诉他,这位邵公子其实就是青莲会的九爷,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他也许像逍遥的浪子、像儒雅的书生,像交游广阔的富家子弟,或是精明的商贾,却怎么也不像个混混。 更何况,他的身材属于瘦长而非强壮,脸色亦是苍白了些。这样的人,怎么足以威慑群雄?又怎么足以服众?可这些传言,又似乎不像假的。 这么一想,宝龄的目光便一眨不眨地落在绍九身上,绍九回过头,眼角微微一眯,地笑一声:“顾小姐在想什么?” “没什么。”宝龄回过神,微微有些发窘,随口道,“不是只有元宵节才会放这些灯么?” 楼下的人终于飞了最后一只孔明灯,收拾了场子,一一散去,极有秩序。随着那一抹橘色的灯火在黑夜里缓缓升起,绍九轻笑一声:“原来的孔明灯也并非元宵节才放,元宵节放天灯的习俗是因为一个典故,顾小姐可知道?” 宝龄一愣,轻轻摇头。 她只知道,这孔明灯还有个名字叫天灯,至于为何元宵节要放这天灯,她并非历史学家,从前的生活也根本与此打不上叫道,又怎么会知道?只是大约知道是祈福、赋予美好愿望的一种仪式罢了。 绍九笑道:“前朝时,某地匪类猖獗,由于地处山区,所以当时的村民都往山里避难,带土匪过境,留守在村里的村民,就在夜间施放天灯作为信号,告知山上的村民,隐患已除,可以下山了,亦借燃放孔明灯,作为一种纪念或训诚,随时告诫帮众谨记十大帮规,不准j滛掳掠、不准棋软凌弱。” 眉目流转,轻轻一笑,“只不过,流转至今,便已成了帮会每逢重大日子的节目。” “今日是重大的日子?”宝龄接口道。否则, 这邵公馆怎的突然放起了孔明灯? “是。”绍九微微点头,凝视她,眼眸依旧依旧如雪般清冽,却带着一丝深刻,随即笑道,“这些不过是从前朝开始的习惯,而孔明灯最初,却不是用来观赏的。” 宝龄思索片刻,斟酌道:“相处这孔明灯是三国时期的诸葛孔明发明的。” 孔明两字,顾名思义,是与诸葛亮有关。她不太清楚这个看似架空的时期是否知道三国,与三国历史上这位有名的相国,但既然这等亦叫孔明,看来之前的历史是所差无几的,所以便试探地道。 绍九笑笑,眼神带着一丝悠远:“当年,诸葛孔明被司马懿围困于平阳,无法派兵出城求救。孔明算准风向,制成会漂浮的纸灯笼,系上求救的讯息,其后果然脱险,于是后世就称这种灯笼为孔明灯。” “原来如此。”宝龄微笑道。原来这孔明灯,也可用发布讯号,竟与很早之前的飞鸽传书、现代的求救信号,有异曲同工之妙。 绍九点点头,又道:“古来这些用来传送信息的工具还有许多,譬如刚才说的可在夜里用的孔明灯,也有白天用来传递信息的风筝。” “风筝也是?”这一次,宝龄倒有些意外,她从来以为放风筝不过是古时传下来的一项活动罢了。 绍九眼中有一抹微妙的笑意:“南北朝梁武帝时,侯景围台城。简文尝做纸鹫,飞空告急与外,结果被射落而败,台城沦陷,梁武帝饿死,留下这一风筝求救的故事。直到如今,风筝亦有被人用来做联络的用途。” 用风筝或黑夜中的纸灯传递信号,对于宝龄这个来自与遥远时空的现代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概念,然而,不知怎么,她心头忽地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似曾相识。 一只风筝在高高的天空飘啊飘,那个人说:你若想见我,或有事要告诉我,就放起风筝,便能见到我。 宽大的袍子如意带水,轻飘飘地扬起,那人的眼眸比说还温柔,叫人一望,就恨不得溺死在那一旺黑膜般深邃的湖泊中,宝龄抬起眼,便看见绍九的眼眸,亦是温柔如水,望着她,唇角微微一翘,看不出是在笑,或是别的什么神情:“一时兴起,讲了这么多,叫顾小姐见笑了。” 绍九的一句话,宝龄忽地反应过来,从她看到那些嚷嚷升起的纸灯,到此刻,已过了好一些时间,两人间的对话似乎并没有社么含义,甚至如同闲扯一般,她竟却觉不出尴尬与时间的漫长,反而有种说不出的……妥帖。加上心底干才脑海中那一晃而过的感画面,她一时有些恍惚。 那分明是她刚穿越过来时,夜里头做的一个梦罢了。 梦里的那人看不清脸,连场景亦是飘渺的,却在这一刻,她又想了起来。但梦不就是如此么?做梦时混沌不清,之后却偶尔会想起来。她记得传来之前躺在医院里曾看过一部电影叫《盗墓空间》,里头讲的便是现实与梦境的区分。 梦并不能代表什么。 良久,她便微微一笑,摇头道:“怎么会,九爷见多识广,宝龄受益匪浅。”适度的微笑,她自认为表情控制的很好,却不防肚子忽地传来咕咕地一声,在两人都未说话的空隙间,清晰异常,脸一红,她错开与绍九对视的目光,下意识地揉了揉肚子,又撩了一下额前的发丝,有些难为情。前世饮食没有规律,常会胃疼,到了这一世,是饮食太有规律了,被惯成了彻底的娇小姐,一过了点没吃饭,肚子边抗议起来。 宝龄适才得体的微笑,到一瞬间脸色的赫然与自热而然的小动作一一落入绍九眼底,他唇边不觉微微扬起一抹笑:“见多识广也不能填饱肚子。” 语气轻快随意,还带着些许调侃,让宝龄放松下来,目光对视,都化作一片了然。宝龄禁不住展颜一笑:“那什么能填饱肚子?” “那就要看顾小姐想吃什么,不过今日厨子今日请了假,看来我们需要自行解决了。” 淅淅沥沥的小鱼中,一路有人替宝龄与绍九各自称了伞,穿过弯弯曲曲的长廊,在一重庭院前停了下来,宝龄来了不过两天,这庭院在她所住的小红楼后头,所以她并未见过,只觉得与前面小红楼的洋鬼子风格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觉,颇为古色古香。 成片的竹林,绿意葱葱,直到了屋檐下,那些人才以三十度角的弧度垂下头去,“目送”他们离开。宝龄回头望去,那些人笔直地站着,齐刷刷的一排,整齐犹如某此他看到的阅兵仪式一般,直到他们踏上石阶,才退后了几步,各自守在门口,距离刚刚好,不至于打扰,但有任何异动,依丝毫不会错过。她心中不觉暗赞一声,忽然便想:阮家大帅府里的守卫想必也不过如此吧? 只是,不是吃饭么?为何要来这里? 这里仿佛是一间自成一体的院落,要说这是另一户人家,亦不为过。前厅极为宽敞,亦是一尘不染,仿佛有人经常打扫,横木上悬着一快牌匾,写着三个大字:沧海庭。 字体飘逸从容,看似随意,却在勾尾处有一丝隐忍的锐气,竟让宝龄觉得有几分眼熟。她盯着那牌匾上的字,出神了一会儿工夫,还未想起这熟悉感自何而来,便听见身后有人道:“这里,是暗战家父从前住过的庭院格局布置的。” 宝龄一转身,不觉怔住。只见屋檐下,绍九坐在石阶上,正慢条斯理燃起火堆,而火堆上,却是驾着几只看似鹌鹑的东西。 他坐姿随意舒适,一只手修长的十指夹着树枝,悠然地搭在火堆上方,另一只执着小骨扇轻轻地煽火。一角衣摆被风吹而来的雨丝淋湿,他却视乎毫不在意,侧脸朝宝龄一笑:“顾小姐请坐。” 那神情,如同昨日小圆桌前,面对着一桌子精美的食物,亦或是坐在西餐桌边一般的优雅。 五十柒、重要的日子(二) 宝龄后来才知道,她看起来像是鹌鹑的东西,其实麻雀罢了,她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麻雀,蓦然地一瞟,才误会成了鹌鹑。 四周的天色已是一片漆黑,绍九清雅秀丽的脸侵在摇晃的火光中,递过一只早已穿好在树枝上的鸟雀递给宝龄,“顾小姐有没有烧过吃的?” “没有。”宝龄与绍九并排坐在石阶上,迟疑了一瞬,便自他手中接过,照着他的样子,将树枝搭在火堆上,缓缓摇头。 从前她是烧烤过的,不过不在树林,而是在专门供客人烧烤的店里,这一世,作为一个大小姐,自然是没有。 绍九的目光带着些许思索,随即道:“每逢开春,这林子里便聚集了鸟雀。”晃眼间,他手里便多了一把袖珍小刀,将那只鸟上的肉轻轻地划了几道,又从身边拿过一瓶不知什么调料,洒了一些在上头,在放去火种烤,如此反复,动作甚为熟稔,神情却是悠然闲散。 “我还以为是鹌鹑。”宝龄望着手中不一会便焦黄的“大型鸟”道。 绍九淡淡一笑:“它们无需自己觅食,只要到了点便落在这院子里守候,边有人会喂它们上好的小米、虫子,自然便变作这般了。” “你是说……这里专门有人喂这些鸟雀?”宝龄微微惊讶。 绍九点头:“若闲来无事,我也会喂它们。” 宝龄眉心微微一皱,顿了顿,开口道:“把它们喂大了,然后,将它们打下来,当做盘中餐?” “顾小姐是否觉得这样做太过残忍?”绍九莞尔一笑。 宝龄说不上来,她并非那种连一只蚂蚁也不忍踩死的人,也不信佛不吃素,其实这种做法在现代也是比比皆是,譬如说,简单到一个养鸡场,不也是将那些鸡喂大,然后卖掉的卖掉、宰来吃的吃么?只是不知为何,此刻她心头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绍九凝视了宝龄片刻,眼中有一丝奇妙的情绪:“至少在这之前,它们不用自己觅食,不用担心何时会饿死,就算是打猎时,我亦为将它们捆起来,它们完全拥有逃脱的机会。” 机会是均等的。天地万物,要得到,终究会有付出。人亦相同。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弱之肉、强之食。” 宝龄从绍九悠远的话语中回过神来,随口地道:“我曾看过一本书,书上写到很早之前发生过一次灾害,鸟雀吃光地里的粮食,结果官府将麻雀定位四害之一,在鸟雀大量繁殖的季节,掏鸟窝、捕打以及敲锣打鼓、然放炮竹,轰赶的它们无处藏身,又得不到喘息的机会,最后累得坠地而死。但一年之后,个的确陆续出现了虫灾,有一些还是毁灭性的。”顿一定,他笑得有些无奈,“天地万物,是相辅相成、相互制约的。贸然毁掉一样东西,也许会得不尝失。” 绍九的目光在宝龄脸上停留片刻,良久,微微一笑:“的确……如此。”眼光略下,笑的莞尔,“不过再下去,我们也得饿死了。” 宝龄一愣,募地感到鼻尖传来蕉农的气味,顿时一惊,刚才景象得入了神,不觉手中的鸟雀靠火太近,没有反转、移动位置,竟是……焦糊糊的一片。 她一瞬间的反应便是快点移开手中的树枝,谁知动作太重,层层架起来的木堆哗啦一声,全散了,火心四溅,浓黑的烟灰顺着风飘来,呛到了鼻子里,她禁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叫声与一阵的混乱,下一秒,已有人降火心扑灭,只剩下一地的灰烬。宝龄终于磕完了,抬头一看,那几个原本守在门口的黑衣人,不知何时已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场地收拾干净,那速度简直叫人吃惊。若刚才不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而是有人行刺什么的,估计那人也早就变成了一滩灰烬。 宝龄喘息一声,便看到绍九探究的目光看过来,目光相对,绍九微微一笑,将他手中那只鸟雀递过来:“顾小姐先吃我烤的吧。” “可是,厨子不是请了假了么?你的给了我,那你呢?”绍九手中的鸟雀金黄娇嫩个,香气阵阵扑鼻而来,宝龄的肚子亦发出了相应的感应,只不过还是有片刻的迟疑。 炸了眨眼,绍九地笑道:“绍公馆不止一个厨子。” “那你刚才说……” “我只不过觉得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亦会腻,想换换罢了。”绍九道,“况且,我也许久未来这里烤肉,顾小姐在顾府,怕是也不常吃到这些野味。” 宝龄凝视着他,自嘲的一笑,譬如上一次,她信了他是商会的人,而这一次,她竟又一次着了他的道,虽然厨子有没有请假似乎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她心头不知怎么升起一股子微微的恼怒,良久,却咧嘴一笑,拿过绍九手中的树枝,慢慢地吃起来:“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真真假假、虚虚晃晃,既然看不清,不如顺其自然。暂时,他并未做过什么对她不利的是,行为亦并无逾越,一切都合乎礼节,甚至虽是短短的两天而已,但他也的确能感到一种被奉为贵宾的感觉。何况 宝贵双全第18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19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19部分阅读 ,她虽不知他与顾老爷的约定究竟具体是如何,但两个有约定的人拥有共同的秘密,至少目前不会是……敌人。 至于之前他隐瞒自己的身份,别说他的身份的确有些特殊,就算是她,又何尝会对一个陌生人全盘托出呢? “慢慢来,若一下吃饱了,待会儿怎么吃得下?”绍九在一旁淡淡笑道。 野味果然不同寻常,比前世那些烧烤店里的又不知强了多少倍,肉质松软,带着一股子松木的香味,那调料亦是有些像孜然粉,辛而不辣,宝龄咬下一小口于嘴中慢慢咀嚼,听到绍九的话,不觉微微诧异:“待会儿?” “长寿面加蛋,不是过生辰的规矩么?”绍九缓缓地道,“我没有骗顾小姐,这里做糕点的师父,的确请了一天的假,不过,另有一位师傅,做北方的面食很有一手,等下,顾小姐可以尝一尝,看看能不能比得上顾府的厨子。” 宝龄已经无暇去研究厨子是不是请假的事,因为绍九最开始的一句话叫她有些吃惊:“生辰?” “顾小姐忘了?”绍九略带玩味的目光停在宝龄脸上,捕捉到她那摸自然流露的吃惊,轻轻一笑,“今日是四月初八啊。” 很好,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四月初八……”宝龄愣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嘴里快要脱口而出的“怎么了”三个字咽了回去,深吸一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斟酌,半响说了一句毫无营养的话,“时间过得真快。” 话虽是毫无营养,但总好过穿帮。绍九的眼神让她感到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心头更在一刹那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来,不是那么巧,今日难道是她的…… 可是他又如何知道? 幸好,绍九的眼神并未停留太多时间,随即笑道:“我还以为顾小姐真的忘了。每年的这一日,顾小姐都是在府中过的吧?” 居然……真的是她的生辰。四月初八。这件事,她还真不晓得,招娣亦未向她提过,不过也是,不到了具体的时日,不提起也很正常。 心微微一跳,再次抬起头来时,宝龄已恢复了平静的神情,笑着道:“是啊,每年这一日我都是在府中过的。” 绍九笑道:“顾老爷曾提起过,怕顾小姐头一次在外边过生辰,会不习惯。”顿了顿道,有些无奈地道,“顾小姐喜欢看戏,我本已请了戏班子来家中,但因为下雨,戏台搭了一半只好撤了。” 宝龄笑一笑,忽然想到什么:“九爷说的帮会重要的日子……” “顾小姐是绍府的贵客,顾小姐的生辰,自然是重要的日子。”绍九轻轻击掌,便有人端了面条、鸡蛋,与酒水过来。他笑一笑:“生辰快乐。” 举杯,一饮而尽。 目光温柔如水,眼底唇边都含着笑,叫宝龄一时说不是话来,虽然今日并非她真正的生辰,虽然他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一场权益的互惠,但她依旧有一丝恍惚,不只是为了那杯摇曳的酒,“生辰快乐”那四个字,亦或是,酒杯后那双温柔如水、真挚清澈的双眸。 没想到他穿越过来的第一个生辰,居然是在这么个地方,与这么一个人一起过。宝龄想起顾老爷,顾老爷会与绍九说起她的生辰,想必是深深记在心里吧? 这样一个爹,又怎会不疼她?他之前的态度的转变,究竟是为了什么?此刻,又在做什么重要的事呢? …… 顾府的瑞玉庭中,贾妈妈略微担忧地望着阮氏道:“太太,你怎么能全都告诉了老爷呢?” 阮氏幽幽一笑:“我还以为他是真的变了,变得对宝婳好起来,却没想到,他是想试探我,而这一次,会同意宝龄代替宝婳接下绍家的提亲,也只怕他心里早有了计较。” 贾妈妈疑惑道:“可太太您才与绍家说好的呀,老爷难不成是晓得了?” “不,这件事他不会晓得,否则,也不会叫宝龄去绍家。他就不担心那人对宝龄不利么?除非是那人……”阮氏随即否定道,“不,不会的,那人的身份我查过,确实是沈良之子,否则,他也无需要费这么多周章。” 她叫人细细此查过,各方的回报都是,那人确实是沈良之子,况且,他还有信物在身,那东西沈良还活着的时候,她亦见过,不会有错。既然已确定,那人又怎会不站在她这一边,而站在自己的杀入仇人那边?一念至此,她的心才微微安定下来。 “那太太,如今该怎么是好?”贾妈妈急道。 “别急。”阮氏缓缓地道,“他不急,他想先稳住我,却不知,是谁要稳住谁。何况,我手中还有他的把柄,他暂时不会轻举妄动的。只不过,被人盯着也不好,得先弄点事出来,乱乱他的心。” “太太是说……” “梅珊没了,咱们不是还有个二姨奶奶么?绣屏的心思,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总算是我的远方堂妹,我要帮她一把。” 阮氏漆黑的瞳仁深处闪过一丝寒蕊,将蒋氏弄进府来,她原本的意愿,是想多个自己人,日子好过一些。蒋氏刚进府时,的确也是很听话的,只不过,过了这么多年,不止蒋氏变了,连她自己,那初衷也是变了。对于安稳、得过且过的日子,他一再不稀罕,她要这些令她不好过的,曾经当她是好欺负的,或窥视他位置的人,通通都消失。 伍拾捌、仁者无敌 酒杯碰到嘴唇,宝龄心头忽然微微有些不安,眉心轻轻一凝。 “放心,硕老爷能应付的来,事情一完结,硕老爷便会来信,到时我会亲自将硕小姐送回去。”邵九柔声道。 仿佛她所有的心事,他都能看穿。语气温柔,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一瞬间,宝龄心中涌起一丝别样的情怀,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才笑一笑,道:“是北方有名的师傅下的面条么?” 端起碗,却见邵九望着她轻笑道:“硕小姐,先擦擦吧。” 宝龄一愣,才反应过来,嘴角大约又是沾了些什么油渍,于是再一次很自然的往怀中掏,这一次,被她掏出一块帕子来,帕子取出来,她才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昨天忘了还你。” 昨日,青莲会的裘堂主突然来访,正巧是在他们吃饭的时候,于是她随手将邵九给她擦嘴的帕子放到了怀里,此刻才想起来。 “不要紧,送给硕小姐吧。”邵九淡淡一笑道。 分明是一块用过的帕子,虽是崭新的,但毕竟不是什么体面的礼物。他说送的时候,却丝毫没有别扭,反而很是自然,防腐蚀精心准备的一般。 被他的随意感染,宝龄迟疑片刻,亦自将帕子放回怀中,展颜一笑:“那么,我洗干净了再拿来。” 绵绵不断的春雨,像是一条帘子,将屋檐内与屋檐外隔绝开来,深院长静,雨打乔木,发出轻微的响声,夜色中的浮雪庭,恍若喧哗尘世间的一处世外桃源。 “这院子,是令尊从前住过的?”见邵九亦望着那一墙的雨,宝龄不觉开口道。 “只是个赝品罢了。”邵九淡淡笑道,“家父思念故居,故此搬到这里,便命人建了这栋宅院,留作纪念。” “这宅院看起来倒不像是江南的园林。”宝龄初次踏入这里,便有一种与硕府截然不同的感觉,这里的风格,更像是电视里那些北方古老的大宅院。 “祖上是北方人。”邵九轻轻一笑道,“自家父一代才迁至南方来。” “原来如此。”宝龄忽然记起,硕老爷曾说过,青莲会在北方广有人脉,原来,是因为这个道理,那就怪不得了。 她侧脸望去,邵九正凝视着雨帘之外,漆黑的眼神仿佛也沾染了湿气,有一丝迷离与幽远,唇边却是含着宁静的微笑,不只是勾起了儿时的回忆,还是思及故去的父亲,一时感怀。 两人并排而坐,许久都未说话,仿佛都享受着这份静谧无声。晚风不凉不热,那么温柔又恰到好处,听着滴答的雨声,宝龄竟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有种恬静的感觉,静夜冗长、流光飞逝,走出庭院,不觉已是夜深。 门口守候的几个黑衣人听见动静,才一字排开,空出一条路让宝龄通过。为首的黑衣人抬起头看,面孔黝黑,一双眼睛却是明亮犀利:“爷!” 居然是平野。 宝龄一见了他,微微一笑,她虽叫不出这人的名字,但总归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从前是萍水相交,此刻她好歹也是邵公馆的客人,打个招呼也并不费力。谁知他一双眼睛狠狠地瞪了她半响,又流露出una中不削的眼神来,随即扭过头去,脸上冰冷一片,像是多看她一眼,都会长针眼似的。 好吧。“她”的名声的确不好听,但青莲会亦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正经行当,也用不着这样吧? 他不待见她,她索性朝邵九微微点头,由其中一个黑衣人撑了伞先行离去。 宝龄走后,两人回到浮雪庭。平野忍不住开口道:“爷,你看她……” 邵九靠在案边,淡淡的打断道,“去看过了?” 平野又朝那伞下已走出院落的背影看了一眼,神情有些许不以为然:“自是不会有错,那坟堆亦并无别人动的痕迹,若真是死而复生,那便是见鬼了!” “我不相信这时间有鬼。”邵九漆黑的瞳仁深处流露出一丝思索的神情,鬼魂之说,他从来不信,只是……此事,也未免太过古怪。 “爷,刚才与……硕小姐说话,可有发现什么?”平野道。 听了平野的话,邵九嘴角含笑,眼眸幽深如海:“对今日是生辰一说,她的神色有些古怪,却并未开口否认,还说……从前每一年的生辰都是硕府度过的。” “这……简直胡说八道!”不知为何,平野脸上又露出那种愤愤不平与不削的情绪,“她该不会连自己的祖宗都忘了,真想着做那……” “或许,是真的忘了。”邵九曼声打断道。 “忘了?”平野笑得极为轻蔑,“我看她是装上瘾了,不然,就是得了失魂症,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顿了顿,忽地道,“爷,若她还要装疯卖傻,咱们只得将陆离找来,看她还怎么说。” 邵九沉默片刻,微微一笑:“陆离在北地还有更重要的事,这件事,不急在一时。眼前,还有一件事,更为迫切些。” 微风轻送,邵九的眸光在夜色中忽明忽暗,唇角却挂着悠然的笑意,平野望着邵九的神色,忽地道:“爷是说,明日之事……”严重顿显担忧之色,“爷,明日之事,还要小心为上。” 邵九淡淡的看了平野一眼,忽地说起了仿佛不相干的事:“昨日马俊国来过。” “马公子?”平野一愣,显然知道如今对这位主子是不是出现的跳跃性思维还不太能够适应。 邵九微微一笑:“他听闻我向硕府提亲的事,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马公子对硕二小姐有意?”平野恍然大悟般地脱口道,“爷的意思是……” 邵九浅浅微笑:“马俊国虽看似淡泊憨直,其实也正是他高明之处,一点儿女私情,要左右他,并不容易。” “那他在意的是……”平野皱眉,忽而明白过来。 官府,帮会,大宅大院,其实都一样,内部的矛盾,远比外头的更精彩。马老厅长如今老态龙钟,怕是连枪都端不起来了,膝下又只有一独子,警察厅易主是迟早的事,如今呼声最高的,便是马俊国与副厅长常文清。常文清处事果断,能力卓越,深得警察厅内部众人敬重,但马俊国却胜在为人阔达,交友广阔,人缘又极好,否则,与他的身份,就算解释了青莲会的人,也应该避嫌要紧,又怎会抛却世俗眼光,与邵九结交?更何况,马俊国是老厅长的肚子,警察厅中本大多都是老厅长的旧部,他自然无形中又赢了一筹。 这正是马俊国的高明之处。看似闲散浪荡,其实,那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人脉,又何尝不是在为自己铺路? 如今,只差一局,若能做一件使百姓都交口称赞的事,为警察厅博得荣光,那么,便大局若定了。 而明日之事若有警察厅出面,不止青莲会可以置身事外,坐收渔翁之利,同时,此事与硕家二小姐的事,与公与私,亦是卖了马俊国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的事,便好办多了。 平野不决舒了口气,看向邵九:“那裘堂主爷要如何……”一抬眼,却见邵九已转过身去,姿态散淡,甚至带着一丝慵懒:“今夜我就在这里过夜,不用守着,去睡吧。” 平野知他每个月总有那么几日,会留在这浮雪庭,几乎足不出户,更不容许人打搅,这已成为青莲会与邵公馆人人尽知的管理,暗叹一声,亦并未多言,只轻轻点头,退了下去。 轻轻合上门,并未点灯,邵九置身于一片黑暗中,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自窗外投入的一点点细小的光线,落在天花板上,依稀能看清屋子里的陈设。一尘不染的书桌,巨大的书架,一张再简朴不过的床榻,邵九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几乎还能听到屋外院子里孩童无忧无虑的嬉笑声,以及一个深沉却慈爱的声音道:“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颜儿,你可知这仁字为何当先?你要记住,古来为君者,无知无勇并非天下百姓之难,无仁才是。仁者无敌啊!”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一双狭长的眼眸轻轻阖起,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时,已全无适才瞬间的迷惘与动摇,只剩一片冰雪般的清明料峭,亮的叫人不敢直视,像是无边黑暗里的一盏灯,阴霾天空的一颗寒星。 仁?仁又如何? 这厢里,浮雪庭里静寂无声,那厢里,宝龄却睡得出乎预料的安稳。睡梦中,她还瞧见那人修长的十指捏着酒杯,含笑道:“生辰快乐。” 一双眼眸在流光潋滟的玻璃之后,温柔如春水一般。 静夜冗长,一转眼,却已天光。 …… 许是睡得极为安稳,一大早宝龄便醒了,却一动不动的躺着,想起昨夜的梦,不觉有些怔仲,一颗心静不下来,将心里的事,那些解不开的迷惑从头到尾细想了一遍,如电影一般一幕幕回放,知道拾巧叩门,才起床梳洗。 宝龄发觉今天的邵公馆与前两日有些不同。虽然平日的守卫亦在暗处,整个邵公馆白天便如寻常人家的宅子一般春光妙曼,但她依稀可以感觉,只要一有丝毫的动静,哪怕只是鸟雀飞过,都会有一闪而过的人影,知道确定无事之后,才又会如幽灵般的隐去,不着痕迹。 但今日,她却明显感觉,那些安慰似乎不见了。她自三楼的窗口望去,整个邵公馆沉浸在一片烟雨朦胧中,不知是不是入了梅,又接连下了两天的雨,天空中的湿气太大、气压太低,总有一股压抑之感,叫人心头莫名的不舒服。 宝龄见拾巧正收拾床铺,问道:“你们九爷出门了?” 拾巧仿佛对她一清早便问道九爷很是受用,又听闻昨日九爷在浮雪庭为这位硕大小姐庆生,于是笑吟吟的道:“九爷一早便起了,在厅里与帮里的裘堂主议事呢,这会儿该好了。” 宝龄转过头去,便正巧看到前日那位高大威猛的裘堂主自屋檐下走出来,步伐极有节奏,他身边撑伞的人不知脚下踩到了什么,伞一斜,屋檐上一滴硕大的雨滴便滴落在裘堂主的脖子上,裘堂主下意识地抬头一看。 四目相撞,宝龄蓦地缩回身去,心隐隐的一跳。刚才的那一瞬间,她分明感觉裘堂主的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丝不明的兴奋,仿佛是蛰伏许久的兽,看到猎物的表情。 第伍拾玖、邵公馆惊变 沧浪陆家堡内此刻一片喜气洋洋,正堂中央大红的寿字十分醒目,园子里更是摆放了几十张的圆桌,正是大和帮陆老爷子陆振延的寿辰。 而后院的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却与前头的人声鼎沸截然不同。一个看上去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背负着双手,站在屋檐下,精瘦健硕,锐利如鹰的眼中闪着阴郁的光芒:“怎么样了?” 另一人不过二十出头,头似要低到裤裆里去,仿佛极为惶恐,却依旧掩饰不住得意之情:“爷,那姓邵的果然憋不住了,打探消息的小四说,他们这次可是清剿而动,青莲会的老巢如今怕是座空城呢!” “邵九呢?”中年男子沉声道。 “姓邵的将这事都交给了裘鸣,自己则刚去了总堂,怕是在等好消息呢,他是万万想不到,咱们用的这一招是调虎离山!” 中年男子眉心微微隆起:“没用的东西!你以为他跟你一样是猪脑子?!” 那人云淡风轻般的容颜掠过脑海,中年男子眉头蹙的更深,暗骂一声:妈的,混迹江湖几十年,此刻怎么会一想起那毛还没长齐的黄毛小子来,心中便如此不安? 那自称“小的”的年轻人被斥骂一通,有些讪讪然,却仍旧道:“爷,兄弟们还留了一手呢……”边说,边凑近那中年男子的耳边,细细碎碎说了一番话。 “你确定,那人是姓邵的软肋?那小兔崽子会为了一个女人束手就擒?哼!”中年男子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随即轻哼一声,神情又略微有些疑惑。 “爷,你放心,小的几个月前便在胭脂弄见过那女人,当时她口气大着呢,说自己是姓邵的贵客,小的谨记爷的教导,不想惹事,才绕了她,如今姓邵向顾家提了亲,两人的关系更是非比寻常了,那姓邵的要拉拢虎丘顾家,那小妞可是关键的棋子,何况姓邵的从来不将帮会的事带至家中,前几日却当着那女人的面与裘明说事,还说她不是外人,可见那女人在姓邵的心中的分量。爷放心,这次,准没错!” “四堂的人都准备好了?”中年男子幽幽慢慢地开口道,“若这次出了丝毫的纰漏,我就先剁了你的脑袋!” “准备好了,只要他们进来,保管有进无出!”缩了缩脖子,年轻人谄媚地笑道:“爷放宽心,今日可是您寿辰,不如先去堂上喝几杯,暖暖身子,其余的,都交给小的,您就等着看好戏吧!”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阴阴一笑,走出院落去,外头的宾客见他出来,都纷纷作揖:“恭喜陆老爷子,贺喜陆老爷子,陆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哪!” “哈哈哈哈!”中年男子大笑几声,“客气、客气,请坐,都坐!” …… 拾巧收拾好床铺便掩了门离开,大约是第一天宝龄便“婉拒”了她一直守在身边伺候,所以这几日,拾巧除了每日清晨都会来替她梳妆、叠床铺,午饭时送饭菜进来,几乎不出现。 宝龄坐在靠在床榻上看了一会书,余光却一直留意着楼下的动静,一个时辰之内,已有几批黑衣人井然有序地离开邵公馆的大门,四周的气氛更是凝重异常,让她想不注意都难。 此刻,一辆深黑色的旧式轿车缓缓驶出邵公馆,这辆车宝龄记得,便是将她从顾府接来的那辆,邵九的座驾。下一秒,裘堂主的眼神忽然在她脑海中闪过,她心底蓦然升起一丝不安的感觉,却又说不清缘由。 那辆车缓缓地驶出邵公馆去,邵公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宝龄微微舒了一口气,重新坐下俩。 她自然看不到,那辆车,驶出邵公馆,行至一处僻静的巷子里,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车中跳下一个人来,一身墨黑的装扮。 巷子里另外停着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个人,亦是一身黑衣,直接上了汽车。而那从汽车上下来的黑衣人,却上了马车。一场交换,仿佛不过一瞬的事,汽车又朝前驶去,而马车却似乎折返了回去。 四五月的清晨还有些微凉,徐风轻送,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缓缓掀起帘子,那从汽车上下来的黑衣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边带着一种满足的笑意,仿佛清晨出了家门去踏青的富家少年,秀丽清润的容颜,在晨光下别样的夺目,宛若上好的白瓷,晶莹剔透。 一个身材曼妙的少女提着篮子经过,盯着那辆马车,一时间失了魂一般,却没想到马车忽地停了下来,车上的少年探出头,朝她微微一笑:“姑娘,你篮子里的是什么花?” 一瞬间,少女的脸腾地红了,望着少年的笑,像是着了魔一般,良久才期期艾艾地道:“是……是新摘的玉兰花……”片刻才想起什么,小声道,“香着呢,公子……您闻闻。” 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捏起一朵白色的玉兰花,靠近鼻尖,轻嗅花的芬芳,片刻,车上人拈花一笑:“的确……很香。姑娘,这些花,我买了,多少银子?” 少女低低地报了个数字,神情有些恍惚地望着那花儿,只觉得那花比在自己篮子里时不知美上了几分,鼻尖传来淡淡的清香,亦不知是花,还是人。 一转眼,花与人,却都不见了。少女望着那马车呆呆的出了会神,才快步朝前走去,不一会,进了一栋宅子,那宅子高高的牌楼上,刻着两个大字:顾府。 那少女闪身而进,只见前头走来几个小丫鬟,其中一个便是鸳鸯。 鸳鸯见到她,望了她手中的篮子一样:“翠镯姐,你这是哪里回来,咦,篮子里怎么空空的?” 翠镯的神情已变得寡淡,轻轻一笑道:“昨儿太太说起,到了玉兰花开的季节了,又说瑞玉庭的那些个蔷薇都谢了,所以嘱咐我去街上买些来插上,我去晃了一圈,却寻不到好一些的,那些卖花的商贩子,如今愈发精明了,只拿写枯的黄的来混数,没办法,我只好过几日再去跑一趟了。” 鸳鸯笑笑,随意地说了句:“翠镯姐姐真是念旧情,如今已是老爷房里的人了,还不忘惦记着太太的事。” “哪里。”翠镯道,“鸳鸯妹妹跟着二姨奶奶那么多年,若日后离了二姨奶奶,怕也是会惦记的,人心不都是肉做的么,谁对咱们好,咱们心里都清楚着呢。” “那倒是。哎呀,二姨奶奶叫我去厨房看看燕窝炖好了没有,跟翠镯姐闲叨几句,倒是差点忘了。”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擦肩而过。翠镯朝瑞玉庭走去,而鸳鸯,取了燕窝,也是匆匆回了蒋氏的绣云阁。 …… 马车上,黑衣人素手轻轻撩动花枝,仿佛在欣赏,漫不经心的,带着几分闲适。却只不过片刻,手心里便多了一张纸团。极为轻巧的展开纸团,纸上的字迹便一一落入他眼帘。 目光缓缓地字里行间扫过,他眉宇间浮上一丝思索:看来,那东西果然不在那人卧房之中。那么,又会在何处呢? 良久,唇角却微微翘起,明眸流露一丝莫测的高深。一枝花,哪怕于土中埋得再深,经过持续不断的风吹雨打,也总会冒出来的。 他淡淡地开口道:“李叔,快一些。” 马车加快了速度朝前驶去,很快,邵公馆的大门便依稀可见。 …… 而此刻,宝龄的目光亦落在一些字上,她捧着书,胡乱地翻了几页,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匡唐一声,仿佛是瓷器忽然打碎敲击大理石地板的声响。今日的邵公馆似乎过于静谧,所以这响动此刻听起来格外的刺耳。宝龄心头一跳,猛地搁下书,走到门口,嘎吱一声,拉开门。 上好的白瓷碎了一地,饭菜的卤汁滴洒得到处都是……眼前一黑,宝龄还未看清,胳膊便被人擒住,砰地一声,门被关上,与此同时,宝龄看到三个蒙面人,一个拖着一个用布团塞住嘴的少女,一人擒住自己,而最后一人却死死地抵住了门。 一把明晃晃的刀子逼近宝龄,其中一人一双眼睛阴险狡诈,闷声道:“臭娘们,别出声,否则就杀了你!” 心头瞬间升起无比的寒意,因为宝龄已看清,那被堵住了嘴的少女,便是拾巧。此刻拾巧正瞪大了眼睛望着她,嘴里呜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闭嘴!”那噙着拾巧的蒙面人甩手便是一巴掌,鲜红的血直拾巧唇角流下来。而拾巧却出乎宝龄的预料,死死地瞪了那蒙面人一眼,除了眼中有一些惊愕,倒是咬着唇,十分倔强,并未流露出一丝惊恐之意。 刚才的一刹那实在太过突然,宝龄分不清状况,最先闪出的念头是眼前这群蒙面人与从前那玉面虎一眼,是匪贼或强盗,但此刻其中一人的话却叫她一颗心慢慢下沉。 钳制住她的那个蒙面人似乎是三人中的首领,目光自拾巧脸上扫过,嘿嘿一笑道:“到底是邵公馆,连个丫鬟都那烈得很!” 邵公馆,这些人居然知道这里是邵公馆!若是普通的劫财或……劫色,哪有人会蠢到选择邵家?邵家的背后,是整个青莲会。若不是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有谁愿意与青莲会为敌?何况,还是公然闯进邵公馆。 那么,便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那便是:这群人是有备而来。 肩膀被那人捏得灼灼生疼,寒意席卷全身,宝龄心中凛然,目光却直直地盯着眼前的两个蒙面人:“你要做什么?” 那两个蒙面人对望一眼,宝龄只听身后的第三个蒙面人冷哼一声:“不做什么,就是想请顾小姐帮个小忙。不准喊,否则,我手里刀子可要在顾小姐脸上留下印痕了!” 声音阴阳怪气,带着十足的流氓腔,这种口气,宝龄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然而此刻她无暇顾及这么多,心中只觉轰然一声:他晓得他是谁。连她是谁,他们都晓得! 仿佛,一切都……极具针对性。 到底针对谁?是邵公馆,邵九,或者,本来就是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邵公馆今日的不同寻常,裘堂主刚才的眼神,在宝龄脑海里一一掠过,宝龄忽地想起裘堂主那日与邵九说起的一件事。 过几日……大和帮的陆爷生辰……不如乘此机会…… 难道,今日便是…… 但若是如此,早有准备的分明应该是青莲会,况且,此事与她也无关,又怎么会…… 纷纷乱乱的思绪绕在心头,宝龄直直地立着不动。然而,奇怪的是,那三个蒙面人亦只是钳制住了她与拾巧,却不见下一步的行动。 五个人以一种奇怪的气氛僵持着,宝龄一颗心却渐渐平静下来,一字一字地道:“好,三位……好汉,既然你们知道我是谁,那么,不如咱们开门见山的说,你们要我帮什么忙?若是我能做到的……” 情况不明,她首先要稳定对方的情绪才行。 第陆拾、密道 事发猝然,宝龄本是想尽量稳定住局面,将被动化为主动,心里还不禁觉得自己很是倒霉,穿来此地满打满算也不过四个月的光景,竟遇到了两次挟持的事件。在顾府的那次若只不过是偶发事件,那么这一次呢? 然而话还未说完,她便停了下来,因为她发现一件奇怪的事:说话间,那三人的目光正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清一色的带着一种焦灼与期盼。 仿佛,在等待什么。 其中一人听了她的话,终是回过头来瞄了她一眼,阴阴一笑,压低声音道:“要帮什么忙,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随即,那人目光又转向窗口。 依旧得不到答案,宝龄咬住唇,心底却千头万绪。那碎了一地的碗碟显示,拾巧显然拿饭来的时候已被他们跟踪,到了门口才被挟持。从他们知道她是谁这件事来看,他们跟踪一个丫鬟,无非是想找到她住哪间屋子里。 他们为何要找她? 这个问题,宝龄一时想不透。 但她可以确定一点,他们的目标,绝对不是拾巧。若她逃了出去,他们挟持拾巧也无用,反而会追上来,拾巧相对来说倒是安全了。思忖间,她几乎忍不住要试上一试,但却在权衡间打消了这个念头。 目前对方有三个人高马大的男人,而她们却只有两个女子。别说身后那蒙面人的手如蟹钳一般抓得她很紧,就算她能挣脱,来到这个空间的四个月,她几乎没有试过跑步,而可想而知,顾大小姐虽并非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本分小姐,但平日养尊处优,哪怕出去,怕也是不太会走长路,更何况落跑,这身体比不得她前世勤加锻炼的身体,估计……没跑几步便没了气。何况,避过身后的人,前头还有两个在等着,恐怕还未出房门便会被重新捉回去。然后,等待她的是什么,她不得而知。 可是,若不试上一试,难道要坐以待毙? 思绪百转间,她刚动了动手指,忽地远处天空一亮,像是烟火似的的东西一闪而过,随即那三个蒙面人脸上顿时显得欣喜之色,一人已禁不住道:“好了,下头那几个碍手碍脚的蠢货已经被咱们兄弟制住了,彪哥果然神机妙算,如今这邵公馆只剩下几个草包,兄弟们对付对付,是绰绰有余!” 那被人称为“彪哥”的,正是死死拽着宝龄的那个蒙面人,此刻听得同伴的夸奉承,面上极为得意,干笑一声道:“这叫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事成之后,自是大伙儿一块风光,哈哈……”边说边朝宝龄看来,一双贼溜溜的眼睛闪着精光:“好啦,顾小姐,咱们该走了!” 早在那烟火般的东西腾空而起时,宝龄便猜到了那是什么。 信号弹! 这枚信号弹用来传递某种信息,亦是这群蒙面人之间做好的某种约定。 他们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正是在等待这个信号。 此刻,宝龄已经清楚地认识到,除了她跟前的这三个蒙面人,还有人。数目不定,但不会在少数。 这三个人的任务是先锋,而楼下的……她不愿意想,但情况已是显而易见,楼下的那几个,怕是断后的,也就是,将邵公馆的守卫控制住,将整个邵公馆控制住。 宝龄是亲眼瞧着今天一大早,那些原本驻扎在邵公馆的守卫一批批地离开,不知去了哪里,此刻一颗心却清晰起来,裘堂主那日的提议,清早守卫的调拨,如今的状况,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那些守卫都去了大和帮那陆爷的寿宴! 然而,本来是一场突袭,更为有利的应该是hi青莲会,但此刻,却仿佛变了质。 “瓮中捉鳖”这四个字缓缓在宝龄耳边响起,之前所有零碎的片段在心中飞快地拼凑起来,她忽然得出一个极为可怕的结论。 真正操控全盘的恐怖是……大和帮! 诱敌深入,一网打尽。那哪里是什么寿宴?分明是鸿门宴!按照邵公馆早上的情况,青莲会怕亦是清剿出动,那此刻的青莲会、邵九…… 宝龄望向拾巧,拾巧听了那些人刚才的那番话,本市倔强的眼里亦终是露出了一丝动容与不可置信,仿佛是极不相信平日固若金汤的邵公馆会这么轻易便被人攻破。宝龄只觉得浑身冰凉,那双抓住自己的手,仿佛要嵌入骨中,将她死死地往门口拖去。 打开门,果然犹如无人之境,宝龄几乎是被拖着下的楼梯,衣裳反复的摩擦,已凌乱不堪,撕拉一声,衣摆被撕裂,裸露的皮肤触碰到冰凉的地面,灼灼生疼。她忽地瞟见那蒙面人挽起袖子,想也没想,低头便朝他胳膊上咬去。 大约是因为用了全身的劲,那人的胳膊瞬间溢出血丝来,惨叫一声,其余两人听得他怪叫,齐齐朝后看来,一时分神,宝龄挣脱了钳制,死命地拉住拾巧便跑。 拾巧惊叫一声,脚下忽地一个趔趄,扑到在地。 手抓了个空,宝龄回过头,只见拾巧朝她不停地摇头,那眼神,分明是要告诉她自己不会有事,他们要抓的人是她,叫她快跑。宝龄一咬牙,便转过身去,果然,身后那群人将拾巧推到在地,飞快地追了上来。 宝龄再无犹豫,奋力朝楼下跑去,只是,整个邵公馆此刻都在重围之下,她一口气还为喘过来,便猛地顿住脚步,二楼的楼梯口有四个蒙面人把持,几双警惕的眼睛正四处张望,宝龄缩起身子,屏住呼吸一点点后退,从上楼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她一眼瞟见过道上放着一只红木花柜,虽不大,但蜷缩着能容纳一个人,她正想拉开柜子,却不防人被一股力量拉起,一个旋转,眼前一闪,一暗,一声细微的卡滋声后,一切回复了平静。 仿佛是……进了二楼其中某一间客房。刚才那些状况发生在一瞬间,一气呵成,宝龄根本来不及思考,此刻蓦地侧过头,心却是一惊:身后的人亦是一声黑衣、蒙着脸。 她一甩手,却没想到轻易便挣脱了,似乎,身后的人压根便没用力气。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 “嘘——”只发出一个字节,那人微凉的指尖便轻轻搭在她唇瓣,仅露出的一双眼眸漆黑如墨,微微地一弯,几分潋滟,几分笑意,“你莫不是想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 轻松的语气,身子还带着一丝调侃,独有的气味传来,宝龄盯着那双眼眸,心头忽地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激动、欣喜。错愕……仿佛一根弦紧绷到了极致,快要断裂,却突然松弛下来,浑身的力气化作一片绵软,一瞬间便这么凝注。 这个黑衣人,正是去而复返的邵九。 此刻,门外传来异样的响动,邵九一把拉过宝龄的手,将她带到窗边。宝龄怔了怔,朝下望去,窗台下是小小的一块平底。 她抬起头朝邵九看去,在邵九的眼底看到一抹相同的讯息,她深吸一口气,忽地心一横,撕拉一声,扯掉了那已割破的衣摆,翻身跳到了那平底上,摇晃了一下才站稳,伸手朝邵九道:“快!” 一瞬间,邵九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异样的情绪,他明白她看懂了自己眼中的意思,却没想到她如此果断,没有丝毫的犹豫,稍微摇晃了一下,在他即将去拉时,她却已自己站稳了,回过头来却是反而朝他伸出了手,脸上甚至还飞快地掠过一丝笑。 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对他做过这样的动作,他并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书生,从来便不是。望着这只纤细的仿佛一下子便能折断的手,他眼中浮起一抹笑意,将手搭在她手上,却没有用丝毫力气,轻松地落在她身边。 一瞬间,宝龄有些窘迫,缩回了手,又问道:“现在该怎么办?” 两人小心翼翼地站在窄小的平地上,不远处便是花园,邵九的目光落在那一片宽阔的草坪上,轻轻一笑:“怕不怕?” 一瞬间,宝龄心领神会,顺着邵九的目光亦自向那片草地望去,打量了只一瞬,便仰起头,咬住下唇:“不怕!” “我数到三……” 握住的那只手,似乎能传来一股叫人安定的力量,宝龄闭上眼,在心里默默地数,数到“三”的一刹那,仿佛有默契一般,两人拉着手纵身跃下。 宝龄并不想死,只是此刻最快的捷径便是跳下去,这个时代的楼层并不高,一楼的高度,若是被人推下楼摔得不好也许会危及性命,但若看准地方跳下去,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宝龄亦看准下面的一片斜坡,上头是柔软的草地。因为正值春季,草长莺飞,所以那草已是厚厚的一层。何况,那块平底已是在二楼与地面的中间,缓冲了不少距离。 而另一个原因,连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或者,此刻还并未意识到。 打了个趔趄,脚下一软,宝龄还来不及体会脚踝传来的痛楚,肩膀仿佛被人轻轻抱住,顺势便滚了下去,恍惚中,远远望见那群人在窗口,似乎发现了他们,一人从怀里摸出一把黑乎乎的东西,却被另一人按住。 天旋地转,坚硬的枝草划过脸颊,割的人生疼,就 宝贵双全第19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20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20部分阅读 在这一瞬间,宝龄恍惚间瞧见邵九指尖像是扣住了一根树枝,轻轻一扯,砰地一声,身下蓦地落了空,两人随即便滚落下去,坠落的一瞬间,宝龄只看见头顶方块大的一丝光亮,腾地一声之后,最后一丝光线亦隐没在黑暗中。 四周是漆黑的一片,与外头逐渐炎热的温度相比,这里似乎别样的阴凉。宝龄几乎看不到周围的一切,亦不知这是个什么地方,她不觉出声:“喂!” 回答她的是一片寂静。 “九爷?!” 依然没有丝毫动静。 “邵九!”宝龄再黑暗中摸索,终于找到身后一面墙,支撑着站了起来,手却忽然被人攥住,一个声音在耳边道:“跟我来。” 听到这把略微低沉的熟悉嗓音,宝龄心思微微一定:“刚才为什么不出声?” 黑暗中邵九似乎低低一笑:“哪有人逃命的时候,像顾小姐这么大叫大嚷的。” 一时语塞,宝龄暗道,还不是因为担心你。这个念头闪过,她却突然滞住,想到刚才两人相携跳下来,虽并非冲动之下的决定,但亦是迫不得已,她还能记起刚才的那一刻,风呼呼地自耳边掠过,手心传来他的温度,干燥、有力。 居然有那么一刻,她的心便奇迹般的安静下来。 而此刻,两人靠的太近,呼吸吐纳就在咫尺间,黑暗中,那平静的心跳却又不安分的跃动起来,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陆拾壹、谁入了谁的瓮(一) 一片黑暗中,本是什么也看不清,宝龄却颇有些心虚地募然的别过头去,忽而又想到什么,脱口道:“拾巧还在上头!” “无妨。”邵九淡淡地道,“此刻他们更想要找的是我们,暂时不会对拾巧如何。” 与她之前的想法不约而同,宝龄心思微微一定,环顾了一圈四周,只能勉强感觉这里仿佛是类似于防空洞一般的地方,于是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暗道。” 古代一些大户人家会在宅中修建密道,以备不时之需。 邵公馆有这么一条密道,宝龄倒并无过多的惊讶,愣了一下,便长长地吐了口气,刚才那一刻,他们是赌了一局。无论那群人是不是宝龄心中所猜想的,但显而易见,定是绝非善类,身上亦一定早就备有武器,甚至是枪,就算跑出很远,亦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全。但同时,她又想起那群人说过,要请她帮什么忙,若那群人的目的是要取她性命,那么刚才便有大把的机会结果了她,干净利落,省了不少麻烦,不需要等到任何信号,亦不需要拖延时间。 他们这么做,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那群人是奉命要活捉她,将她带出去。 至于为何要如此,她并不知道,但至少,若是如此,他们不会当初就杀了她。果然, 当其中一人摸出怀里的枪时,被另一人阻止了,从口型来看,似乎还骂了句什么。 “这条密道通向哪里?”一念至此,她凭着下意识的感官朝邵九望去。 邵九道:“青莲会总坛。” “我们现在要去青莲会?”宝龄一惊慌道,“不行!那里也不安全!” “怎么不安全?”邵九似乎微微一怔。 “我虽并不知道那群人是什么来路,但九爷难道也不知道?”宝龄脚步未停下,却道:“青莲会的人,是不是都去了那位什么陆爷的寿宴?上次我无意中听到裘堂主说起过,过两日便是那位陆爷的寿辰,想必……就是今日吧?” 有稍许片刻的沉默,邵九道:“顾小姐的意思是,这次的事是大和帮设的一个圈套?” 宝龄点点头:“调虎离山,使青莲会与邵公馆都处于空门,那么他们便可以乘虚而入。” 邵九似乎颇为赞同:“看起来的确是如此,想必陆振延早已不在陆公馆,大和帮大部分的人留守在陆公馆,其余的此刻大约已去了青莲会,而留下十几个人,便来这里抓顾小姐,想必是想要挟我就范,的确是个周全的计划。” 所谓的请她帮忙,便是挟持她做人质,来威胁邵九?宝龄心下不觉微微一怔,随即便明白过来,如今怕是街头巷尾都晓得邵家与顾家也许很快便会结为姻亲,邵九更是接了“未来的妻子”在邵公馆暂住,与公与私,她的确都是极为可靠的质子。 只不过,她却知道,她与他,不过是权益与场面上的一场周旋而已,她甚至可以确定,若真拿整个青莲会的生死存亡与她相比,她并不占一丁点的优势。 然而饶是如此,邵九的神情语气还是叫她有几分怔忡,他漫不经心,淡然的样子,倒像是说着别人的事,又像是……早已了然于心一般,她失声道:“那你现在还要回青莲会?若是青莲会已经……” 若是青莲会已经被人控制住,那么这条密道便成了最不安全的地方!这与送羊入虎口有何分别? 渐渐习惯了黑暗,宝龄回过头,恍惚看到邵九的容易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带着几分苍白,一双黑眸却宛若星辰,仿佛淡然,又仿佛莫测:“或许……不用等到青莲会。” “什么?”宝龄刚开口,便听到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追来了!这是宝龄脑海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只是冒了个头,四周忽地一片明亮,像是神马东西被突然掀开。 阳光募地照进来,刺得长久沉浸在黑暗中的宝龄睁不开眼,片刻才看清周围的一切。这里是仅容三四个并肩通过长道,四周是一片灰墨色的石壁,而长道的两端,此刻都站满了黑衣蒙面人,各个手中端着黑乎乎的长枪,阴森地盯着他们。 一颗心忽然沉到谷底,宝龄几乎能感觉手心溢出细细的冷汗,身子也止不住地颤抖。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邵九望去,只希望在他脸上看到一丝笃定与平素的从容,但叫她错愕的是,邵九的唇角依旧含着笑,但脸色却有种异样的苍白。只有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宝龄才能看到,他鼻尖细细的汗珠,眉梢微微地一蹙,整个身体仿佛一张弦,以一种极为古怪的姿势斜靠在石壁上。 为首的那黑衣人威猛高大,此刻一双犀利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邵九,自然也没有错过邵九周身上下任何的变化,心中惊疑不定,目光闪烁间,他忽地撕下脸上的面巾,沙哑地低声笑道:“九爷,别来无恙啊!” “原来是陆爷。”邵九淡色的唇瓣勾起一道不着痕迹的弧度,“陆爷今日大寿,怎么不在陆府招呼宾客,倒来了我的邵公馆?就算陆爷想请我赴宴,只需知会一声,何必亲自到访?” 陆爷。这个人,竟是大和帮的龙头老大,陆振延?宝龄记得听谁说过,如今整个南方的帮会中,也只有大和帮还勉强能在青莲会的强大势力下生存。她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位四十开外的黑枭身上,此人身材精壮,一头银白的发,一双眼眸更是犀利精锐,如寒刀一般,此刻桀桀笑道:“九爷客气了,陆某就算不请九爷,九爷也会来的,否则,又怎会派了那么多兄弟去陆某府上?” “也是。”邵九淡淡地应了声。 看不透他心中所想,陆振延目光流转道:“只不过,我还未来得及请九爷的兄弟们喝上一杯水酒,他们突然便都了疾病,躺在地上不肯起来了。陆某无奈只得暂时将他们安顿下来,不过陆某又怕九爷惦记,思来想去,还是亲自来告知一声比较稳妥。” 一句话云淡风轻,宝龄却不免心中一惊。大和帮果然早有戒备,青莲会派去的人,怕是已经全军覆没。 邵九笑笑:“他们在陆爷府上,我就放心了。” 两人俱是眼眸含笑,话语亲切客气,若是不明就里的旁人听来,还真当是许久不见的朋友场面上的普通应酬罢了,但身在其中,宝龄却分明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四道目光相撞,几乎须臾之间便要擦枪走火。 只是,势力悬殊,邵九纵然再厉害,亦不过一人而已,对方却又那么多人,更何况,青莲会的命运此刻似乎亦已掌握在大和帮手中。而邵九…… 此刻,宝龄几乎可以感觉到,邵九的神情间虽是波澜不惊,但脸色比之适才苍白了几分,洞口的风灌进密道,穿堂风吹起他一袭黑衣,猎猎声响,恍惚间,宝龄竟有种他仿佛要随风而去的错觉。 是错觉么?还是…… 心头越来越不安,却听邵九道:“陆爷怕不是来知会我一声这么简单吧?陆爷既是从哪一端下来,想必此刻青莲会,亦早已被陆爷的人包围了。可陆爷莫非忘了,我昔日曾单枪匹马灭了山西匪帮的事?就算陆爷人多势众,也不一定便能讨到便宜。” 这件事固然叫人吃惊,但邵九此刻说出来这样一番话来更叫宝龄错愕。她与他相识虽不及,但他从来深藏不露,一双漆黑的眼眸宛若浩瀚无边的宇宙,望不到尽头,他心里想什么,她便从来看不透,她亦看得出来,陆振延之所以说着场面话,迟迟没有动手,似是心中还有疑惑,或隐约担心什么,所以观望。两队人马形成了一个互相制衡的状态,像是绷紧的一张网,谁也不能轻举妄动。 邵九绝不是一个如此沉不住气的人,然而此刻,到底是为什么他要出言挑衅? “咱们听闻九爷一早去了青莲会,还怕有个闪失,所以想请顾小姐随咱们去大和帮坐坐,想九爷不会不懂得怜香惜玉吧?谁知九爷果然是个痴情人,竟一刻也不愿与顾小姐分离,竟不知何时已回来了。本来,九爷这么一来是打乱了咱们的计划,不过不要紧,此刻咱们也无需顾小姐帮什么忙了。” 果然,邵九的一番话,大和帮其中有一个却已按耐不住了,正是适才挟持宝龄的“彪哥”,此刻他阴阴一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九爷,若是平时,咱们自是不敢低估你,但此刻不同,因为……”笑得极为诡异,“有一个人告诉咱们一件事,九爷不必知道那人是谁,可那件事却真是有趣,她说,九爷每逢梅雨时节,定会闭门不出,他本也不知道是何事,但有一次偷偷潜进园子里,居然听到痛苦的呻吟声,那声音听起来真是凄惨哪,也不知是受了什么罪,自然,还看到……有人不时拿了浸满血的纱布出来,那些纱布若是叠起来,恐怕有一箩筐那么多了。真是奇怪,九爷闭关之时,从不允许别人进去,这屋子里除了九爷,还能有谁?这屋子里到底有什么古怪?咱们弟兄思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那便是——九爷患了一种暗疾,一到梅雨时节,那暗疾便会复发,这个时候,莫说是杀人,怕是连拿双筷子的力气都没有吧?” 彪哥的话一字一字地传入宝龄耳中,她腾地看向邵九,惊疑、错愕、不可置疑,各种复杂的情绪一一涌上心头。 一瞬间,邵九的瞳孔募得收缩,唇边的笑容亦一丝一丝地隐去,扣住石壁的十指,缓缓地蜷缩起来,指节青白。 而另一头,陆振延在那彪哥说话时,只是眉头微微一蹙,却并未阻拦,想必亦是想试探一番,此刻,浓眉似是舒展开来,唇边浮起一抹阴冷的笑意。 陆拾贰、谁入了谁的瓮(二) 宝龄依旧直直地盯着绍九,绍九的神情变化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怔怔地一动不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刚才他分明还好好的,怎么会…… 心头混乱一片,仿佛是求证一般,宝龄飞快地退后一步拉住绍九的手,她并未用太大的力气,却不想绍九几乎被她拖到,身子猛然地晃了几下,似乎才勉强站住,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见到宝龄震惊之色,他唇角露出一抹无奈的淡笑,眉间却浮上一丝隐忍的痛苦。 握住的那只手冰冷无比,几乎没有一丝热度,冷得像一块冰,而宝龄自己的手亦不见得比绍九多几分温度,一股寒意从她心底缓缓升起来,她只发出一个音节:“你……” 在彪哥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宝龄虽是吃惊,但心中还存着一丝希望,毕竟,他将她不着痕迹的拖入房间,又握住她的手跳下去,再到发动机关滚落密道,一切都冷静、果断,从他刚才与陆振廷的对话来看,他其实早已知道青莲会此刻的状况,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却依旧云淡风轻,甚至还维持着一份闲适,而刚才出言挑衅,更不像他平素深藏不露的作风,所以,让宝龄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这样做,是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然而,这一刻,她握着他的手,最后一丝希望仿佛都化成了泡影。 再也无需求证,宝龄便已知道,彪哥说的一番话,竟是……真的!虽然不一定是全部,但至少,绍九此时的身体的确大有异常。什么都可以装,但身体的温度却无法自己控制,一个人的身体冰凉至此,若说人好好的,谁能相信? 那么,绍九此刻甚至比她更为羸弱?若是连筷子都难以握住,更别说是……枪。 宝龄仿佛听见自己得心沉到谷底的声音。 “哈哈哈,九爷,你就莫再硬撑了!再撑下去,怕是这位顾小姐也要舍不得了!”宝龄也看清的事,大和帮的人又怎会看不明?与此同时,彪哥已一步步逼近在绍九,一双眼睛闪烁着道不明的光芒,低声道:“九爷,既然如此痛苦,不如……让我来送你一程!” 眼前一黑,彪哥已飞扑过来,不费吃灰之力,宝龄只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人几乎没有一丝支撑起来的力气,连带自己一起倒在地上。 彪哥已钳住绍九的双手,一只手缓缓地摸向腰间。 呼机几乎凝注,那一刹那间,宝龄忽然感觉怀里有硬硬的东西磕的胸口生疼,她下意识地摸向那东西,蓦然间咯噔一声下,心快要挑出胸膛。而此刻,彪哥的全部心思自然都放在绍九身上,而绍九将宝龄大部分的身体遮挡住,故此,宝龄细微的动作并无一人发现。 彪哥的食指已然搭在了扳机上,只需要一瞬,他便可以扣动扳机,子弹便会穿过绍九的胸膛,然而,他眼中却流露出古怪的神情,目光盯着绍九,竟忽然像是被风闪了眼睛,患了沙眼。 一下、两下、三下……眨了三下眼。 彪哥背对着大和帮的人,大和帮的人自然看不到他的表情,见他轻而易举便将绍九制住,大和帮的人都不觉露出欣喜的神情来,只有陆振延的眼中不觉流露出一丝狐疑,却已经静观其变。 而这一刻,能看清彪哥神情的只有面对他的绍九与宝龄。 宝龄当然看见了彪哥古怪的表情,但却无暇顾及这些,只有宝龄自己知道,这一秒,她的心跳得有多么强烈,手指触及的那东西灼热不比,手心几乎在瞬间便一片潮湿。她在犹豫,毕竟,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然而,当她看见彪哥的手从腰间伸出来,手上多了一把手枪时,蓦地咬住了下唇…… 绍九呢? 若说,还有一人能清楚地看到彪哥的表情,那便是与他对视的绍九,此刻,绍九身体仿佛虚弱无力地靠在石壁上,苍白的脸上有病态的潮红,仿佛连抬手的力气都消失殆尽,竟是缓缓地磕上眼睛。 一瞬间,彪哥的眼睛忽然腾地一亮,正待扣动扳机,忽地,只觉得脚下蓦地一沉,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住,然后腹部一阵刺痛,他目光一点点朝下望去,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臭娘们,你……”猛地吐出一口血,缓缓瘫软下来,最后一刻,眼中却是极度不可置信的神色。 …… 宝龄身体僵持地看着彪哥倒下去,鼻尖传来一股腥涩的气味,叫她忍不住想呕吐,那是彪哥是血,刀子插进他小腹的时候,那血浆就如瀑布般飞溅开来。一袭单薄的春衫已全然湿透,宝龄盯着遥遥而立的大和帮的人,手依然保持刚才的姿势不动。儿手上,是一把沾满了血的桃木匕首。 刚才倒下去的那一刻,绍九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她蓦然间感觉到胸口传来被硬物抵挡的微疼,忽然想起来,临走之前,连生给了她一把桃木匕首,当时她有些感动,便将他小心滴、贴身放在衣襟的内袋里。 她忽然也已知道,大和帮的目标是绍九,而不是她,之前挟持她,也是为了引出绍九,若绍九死了,青莲会亦被灭了,大和帮大约都没有空来对付她一个小女子,更不会为了她白白地与骨架结下梁子。 她更知道,这样做很危险。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而面对的是常在刀尖子上滚的帮会中人,若有一点闪失,她说不定会被那彪哥大卸八块。 再退一步说,就算她一击即中,彪哥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了,但此刻亦不止彪哥一人,他身后还有那么多大和帮的人,她这么做极有可能激怒这些完全丧失人性的家伙,然后被子弹扫成马蜂窝。 …… 那么多的理由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但她握着那把匕首的时候,脑海里却全是另一种想法。两种想法纠缠在一起,很快,后者便占了上风,仿佛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力量。 因为,绍九救过她、帮过她,就在刚才亦带着她淘来这里;因为,她虽不是英雄义士,但仍之危难之时,不该弃伙伴而独自逃命的道理。刚才,他大可以不顾她,自己离开,即便他真的病了,暂时无法离开,但亦可以寻个地方藏起来,没必要那么快现身,但他没有,所以,她也不能;还因为……因为……她说不出来,那一刻,心底却只有一个声音:不,她绝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绍九就这么死去! 只不过,宝龄却未想到,居然……这么轻易就刺到了彪哥。好像,他根本料不到她一个小女子手里会藏有利器,更料不到她会有这么大的勇气行刺他。更多的却是,仿佛他完全不相信会有这样的……惊变。 就如一个计划,明明说得好好的,却忽然乱了套,所以他倒下去的那一刻,眼中依然有不可置信。 然而,宝龄无心去想这些,当她真正看到彪哥倒下去的时候, 一瞬间脑子里的确有短暂的一片空白,但这空白只是一瞬间,因为她知道,此刻不是无措、内疚、后悔,对什么人生恻隐之心的时候。于是,她慢慢抬起头,望住大和帮的人。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石火光之间,当彪哥倒下去时,大和帮的人亦是有些错愕,片刻呼啦一声,全拔出了抢,只等老大一声令下。陆振延站在一群人之首,刚才他之所以不阻止彪哥,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一来,若彪哥真能杀了绍九,那最好不过,但他更多的疑虑是绍九并非如表面羸弱,虽然刚才绍九的表现连他看来都很是逼真,不像作假,但这个少年的心机与城府没人比他更清楚,当年,青莲会的老帮主病重,山西的匪帮却屡屡来犯,彼时这少年不过十六岁,却自请上了山西,甚至不带一个随处,孤身一人故意被匪帮老大捉住,深入匪巢,结果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取了匪帮老大的首级。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一点,陆振延从来不放在心上,叫他对这少年另眼相看的原因是,只不过一月之余,绑匪余留的那些帮众,全都心甘情愿地一一归顺了青莲会。 刀口混饭吃的人,从来便不会轻信于人,陆振延后来才知道,绍九甘为质子,甚至不惜服下了匪帮老大的毒药,才使得匪帮老大掉以轻心,而他更利用匪帮内部三位当家之间微妙的矛盾,引起了一场内乱,看他们自相残杀。而他,却淡笑着作壁上观,最后,获利的,亦不过是青莲会而已。 后来绍九虽服下了解药,但身体却调养了足足三个月有余。 对于绍九只身闯入匪帮的这一份孤勇与胆识陆振延当时不过轻蔑一笑,但绍九对自己那近乎残忍的冷静,那滴水不漏的城府,叫陆振延隐隐升起一股子寒意来。 陆振延面对死亡不下几千次,手段自然很绝,但他只对别人,而这个少年,却是对自己很绝,服下毒药,若失败,便唯有一死。如此决断,不留一丝余地。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所以,当陆振延得知绍九居然去而复返时,他心中边存了疑惑,当他查到青莲会通向绍公馆的密道时,更是毫不犹豫叫人两边堵截。果然,绍九在密道里。他本想用彪哥作为试探,看看到生死关头,绍九是不是会从身而起。就算真若他所想,死的也不过是个小喽啰。但此刻,居然横生枝节。 顾家千金顾宝龄。 陆拾叁、谁入了谁的瓮(三) 陆振廷望了眼眼前的女子,她看起来不过十七出头,手中握着匕首,眼神一闪而过的茫然失措之后,便抬头直直的望着他,即使隔了百米的距离,他依旧能感觉她目光清澈的宛若寒冰,倔强而静谧。 虎丘顾家,几乎控制着南方的经济命脉,顾万山极其疼爱她的长女如今青莲会被自己控制,绍九若想扳回一局,唯有靠顾家在南方的声望。顾家身后,还有个阮家。所以,绍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顾宝玲出事。若绍九此刻身体并无恙,甚至他早已有安排,这只不过是个局,那么保护一个女人,他绰绰有余。 几个年头从陆振廷的脑海中闪过,他有些恼怒,明明自己控制了全局,此刻只要带人上去,一枪便能结束了这少年的性命,为何心中会如此不安?良久,他却不觉的阴阴一笑,既然不放心,不如在做试探。目光闪烁不定,他沉声道:“顾大小姐,此事本是大和帮和青莲会的私事,陆某的人刚刚亦是不得已才对顾大小姐有所冒犯,可顾大小姐如今上了本帮的兄弟的性命,这笔账,即便陆某不在意,怕是帮里的兄弟们也不答应,陆某虽然有心护着顾大小姐,怕也是挡不住群情激动。”眼中留露出一丝阴霾,“顾大小姐,你说,要如何是好?”说罢,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仿佛是得到了某种使令,几个早已蠢蠢欲动的蒙面人脚下动了动,在他们脸上,几乎没有一丝同伴丧命的痛苦,更多的反而是借题发挥的幸灾乐祸,神情间充满了兴奋,像一群饿了许久的狼,叫嚣声此起彼伏:“顾小姐,跟咱们兄弟会总坛,咱们兄弟好好招待招待你。” “杀人偿命!咱们兄弟这条命借不能白白牺牲!” “感动咱们大和帮的人,咱们兄的怎么也得叫她常常咱们的厉害!” 叫嚣声虽然厉害,但脚下却走得很慢,似乎一脚一脚都是试探,直到越走越近,那群人还有些谨慎的神情以变得愈发嚣张,此刻,只要陆振廷一声下令,或许宝龄与绍九身上就会立刻多上许多个血窟窿。 “慢!”宝龄一咬牙,扬起下颌,忽地道:“陆爷,,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宝龄面向陆振廷,她知道,那群人如何,只凭陆振廷的一句话。从拔刀刺向彪哥的那一霎那,宝龄便料到了大和帮不会善罢甘休,可是,若时光倒流,在那一刻她依旧会选择这么做。而此刻,她心里没有更好的办法,只不过在拖延时间。 宝龄望向躺在地上的彪哥。 她不知道他那一刀足不足以让彪哥断气,但若躺在地上的是他平时出生入死的赤膊兄弟,那么当彪哥倒下的那一刻,那些此刻“群情激奋”的人最下意识的动作就应该是冲过去,查看彪哥的伤情,并为他之血,尽快带他就医。然而,即便是此刻,彪哥在血泊中躺了那么久,那些人连余光都为扫一下,神情间亦无任何焦急、伤痛之意,更没过说时尚前检查伤口了。 直到刚才,宝龄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过来,竟发现他们的步子十分小心,像是生怕触碰到什么。 而陆振廷呢?这是只老狐狸。 从现身密道开始,直到此刻,他的脚下几乎没有滑动过一步,遥遥的站在另一端,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不时警惕地四处瞄,像是唐僧被金箍棒画的圈圈锁在里面。所有的事,都是手下在找他的命令行事。 而宝龄与绍九,被大和帮的人堵在中央,形成三个点。 为何会这样? 宝龄曾无意中看到过,普通的枪要精准的射击,距离在五十米左右,这个时代的手枪怕更是蹩脚。而这地道足足有二百米开外,两边虽是都有人,他们在中间,但这距离也有百米,李振亭为何不上前来?而要给自己制造困难?陆振廷比谁都希望绍九现在死掉,若想抓她回去替彪哥报仇,也可以立即动手,只要那么多认围上来,将她与绍九带回去,想要如何他们都无力反抗,又为何要问这么多废话?除非凝眉间,宝龄暗暗的环顾了一圈四周。从前世编读的武侠小说的经验来看,所谓的密道或密室,总会有暗藏玄机,譬如陷阱,又譬如机关。 陆振廷怕也是想到这点,否则,她无法解释,陆振廷为何不速战速决,还要不断的兜圈子。 然而,虽然只是匆匆的一瞄,但这密道那边与天花板上均是厚厚的石壁,看不出任何玄机,更看不出任何机关的样子,何况,若是有机关,绍九怕早是已经发动,难道他也喜欢兜圈子?这是关于两帮生死的事,无论如何,宝龄不觉得这两位帮主会如此儿戏。 这么一想,宝龄不觉扭过头,余光瞟到靠墙那抹墨色的衣摆,再往上看的时候,宝龄的眉心凝的愈发深重。刚才若是晚上一步,子弹便要穿过绍九的胸膛,从他刺伤彪哥那一刻,她能感觉身后的绍九靠在石壁上缓缓下滑,像是体力不支,直到此刻,他依旧没有做声,甚至纹丝不动,眼睛微微阖起,像是昏死过去。此刻哪怕就是有机关,他怕也是无法发动。 宝龄不知道绍九的旧疾平时发作起来是不是如此刻一般,是否能自行恢复?若能,需要多长时间,她只能不断的拖延时间,但愿他能突然恢复体力。 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陆振廷约莫实未想到这个女子到此刻依旧不见太大的慌张,若换做平常的女子,别说是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哪怕是经历风霜的,怕也是吓的掩面痛哭,甚至瘫软下来,而眼前的这个小女子,虽然身子也是微微颤抖,但一双明亮的眸子却丝毫不避讳的直视他,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甚至,一丝思索。 难道他有恃无恐?见她目光扫向四周,陆振廷心里又是一凝,随即冷笑一声:“古来杀人偿命,即便陆某看在虎丘顾家的面子上,不杀顾大小姐,但顾大小姐也总得给我死去的兄弟一个交待!”不怕事么?看你怕不怕!布满血丝的眼眸轻轻的一挑,头一偏,缓缓吐出几个字,“去,给我将顾大小姐的衣裳一件一件的扒下来!” 这似乎是那群黑衣人最喜闻乐见的,几乎没有迟疑,他们便如饿狼一般的扑上来,纷纷将宝龄围住,在宝龄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个人以七手八脚的将她擒住,一人狠狠夺过她手中的匕首,丢弃在地上,随即箍住她的脖子,嘶啦一声,她那在摸爬滚打中早已不太结实的衣领随即被撕开,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那群人的眼睛顿时亮了,猥琐不堪。 这算什么?!宝龄顶着陆振廷,几乎忍不住破口大骂,紧紧蜷缩的手一片冰凉潮湿,身后已是墙壁,两边都有人,她几乎是无法动弹的,更无退路。 胸口忽的一片冰凉,宝龄隐忍许久的惊恐与压抑,终是化作一片羞恼与愤恨:“王八蛋!” 宝龄几乎将前世所有听过的骂人的话都骂出来了,那些人更是兴奋,手下更是毫不留情。胸口被撕开,袖子被撕破宝龄的挣扎反而机器了那些人的兽性,当一人的手伸向她的裙子的时候,宝龄克制许久的情绪终于忍不住崩溃。 那双潮湿的手已经墨香宝龄的裙摆,甚至几乎要触碰到宝龄的肌肤,然而,就在那一瞬间,忽地,紧紧钳制宝龄那人如被点了|岤一般到下身去,与此同时,宝龄听到一个声音道:“趴下!” 一个机灵,他几乎没有思考便飞快的趴在地上,这变故几乎在瞬间,那些蒙面人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一阵嗡嗡声传来,那石壁不知何时轰然裂开,出现另一方石壁,而那墙壁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空|岤,。此刻,那些空|岤里射出无数的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箭,随即四周一片惨叫声,那些蒙面人一个个惨叫护着倒下去,面目极其惊恐。 而另一边,不知何时,那个紧闭双眸的少年已睁开眼睛,斜倚在石壁上,修长的食指搭在身后的某一处,脸色苍白到了极点眼眸却漆黑的宛若深渊,可以吞噬一切光泽,微微一笑:“陆爷,你太大意了,密道,又岂能只用来做通道之用?” 看着那些人一一倒下的那一刻,陆振廷的脸已经青了,然而,心里的寒意却更甚。 陆振廷狠毒,但却是对他认为毫不相干的人,在他看来,顾大小姐的关系与绍九非比寻常,否则顾大小姐不会为了救绍九而刺伤彪哥。而在刚才那种情况下,绍九居然还能沉得住气,等到最有利的那个时刻才出手,甚至不惜让刚才还救了自己的人身处险境,这种决然无情的心性,连陆振廷都有些自叹不如。 只不过,一瞬间,陆振廷却不免又有几分庆幸,至少叫他试探出,这密道里有机关,绍九果然是故意将他引来,幸好他没有轻举妄动。反正,青莲会已经在他的手掌中,绍九只要一踏出密道,便必死无疑,难道,还能在密道里呆一辈子吗? 一念至此,陆振廷阴阴的一笑:“九爷到底是九爷,不过,这密道什么都没,哪怕陆某什么都不做,你与这股大小姐也未必能活过三日,陆某就算等等又何妨?”目光一凛,到:“撒花出去!给我听好了,给我将青莲会与绍公关都守住,一只苍蝇都不能乱飞出去。” 仿佛刚才的突变大和帮的人心有余悸,片刻间,两端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周静谧一篇,制止那些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绍九望着地上的女子,轻声道:“顾小姐受惊了。” 宝龄站起身的那一刻,便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她慢慢的望着绍九,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陆振廷想到的事,她如何想不到? 她以为他旧疾复发,拼了命的救他,刚才的那一刻,她几乎被人羞辱,更有可能一命呜呼,然而,却根本不是,眼前这个少年就像在玩一个游戏,到了最后那一刻才出手,甚至,若他反应若是慢上半拍,说不定也会被那些墙壁桑的小箭刺死。 那种无所谓的漠视,让宝龄心中升起一丝丝寒意,稀客最关键的分明是如何逃出去,然而连他自己也未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心中竟然起了不必要的起伏。 陆拾肆、谁入了谁的瓮(四) 密道内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外头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又开始下雨,风雨夹杂着潮湿的气息吹来,是的眼前的情景看起来更为凄凉、诡异。 宝龄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往那些尸体上看,将身子缩在角落里,注视着绍九,否则,他不敢确定自己会不会失控,“刚才我就想问你了,我亲眼看到你的车离开邵公馆,为什么会回来?” 这一刻,她很自然的便用起了“你”,而不是“九爷。” 绍九笑了笑,笑了很随意,身子斜斜地倚在石壁上,原来打在石壁上的手已缓缓的垂了下来:“出其不意掩其不备,陆振廷最想杀的人就是我,他以为我会在青莲会里面等消息,可我想让他意外。” “你拉着我逃跑到这里,其实并不是想逃,而是要将大和帮的人引过来?”宝龄看到绍九的手刚刚离开的地方,有一点凹的地方,所以她。包括陆振廷与大和帮得人,几乎都为发觉。就在是如此,他才能出其不备吧?从进入密室的那一刻起,到倒下,他其实都已经算准,分毫不差。 黑的几乎没有丝毫杂质的眼眸微微一眯,深处荡漾起一丝笑意,绍九没有说话,但神情已是默认。 “所谓的旧疾也是假的,只不过那人说起,你变正好装病,让那些人得以,乘机将他们引过来。”宝龄的目光没有错过绍九一丝的神情,此刻,他看起来脸色依旧苍白,她不敢确定,这所谓的旧疾,到底是真是假。抑或,又是一招顺水推舟,叫敌人放松警惕的计策罢了。那些人对让还有几分忌惮,但一见他那弱不禁风的模样,便忘乎所以了。 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吹过,宝龄只觉得胸口一片冰凉,低头一看,不觉得脸顿时红了,刚才大和帮的人撕开了她的领口,如今那两篇单薄的布料,像是风中的枯叶一般轻轻颤动,领口下的肌肤隐约可见,宝龄连忙用手捂起来,又不觉打了一个寒颤。 “以上有点脏,顾小姐别在意。”忽然有人伸过手来,用一件黑色的外衣轻轻将宝龄包裹起来,宝龄鼻间忽的传来一种古怪的味道,顿时一怔,再望过去时,不觉惊愕的张大嘴巴发不出声音来。 绍九原本的黑色外衣,此刻已批到她的身上,而他自己则是只穿了一件白色的中衣,腰间雪白的丝质缎面上,竟是鲜红的一片!如地上的一朵红梅,肆意的绽放,红的刺目惊心!刚才她鼻尖的的味道便是那种血腥的气味。 宝龄几乎下一秒便惊呼:“你怎么”不可能,刚才表格明明没有一丁点伤到他,这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顾小姐也看到了,每年的梅雨季节,我的身体都不怎么好,甚至,使不出一点力气。” 宝龄错愕的半响才反应过来,绍九这句话是回答她适才对他旧疾提出的疑问,一时怔住:“你是说,这伤口就是你的旧疾?” 绍九点点头:“四岁那年,我从山上滚下来,全身骨头散了架,其余的都接了回去,但是腰骨因为受伤太重,没办法恢复。回来之后,为了保住性命,只能用钢追固定,每到下雨时,浑身上下都会疼,不知道是不是那刚追越来越老化了,这几年,发作的更为频繁。先前滚落下来的时候,用力过猛,刚追刺了出来,刚才发动机关,才变成这样。” “你的身体里有钢锥?”绍九说的毫不在意,可宝龄却完全怔住,从一个四岁的孩子开始,他居然 前世他只听过日本的一个男明星跳楼后被救活,全身骨折,结果身体里面被植入金属,那位男明星还笑称自己从小便崇拜合金人,如今终于如愿了。当时宝龄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却没想到在这个时空,竟也碰到这么个人。 宝龄忽然能想起刚才两人跌落的时候,她曾开口喊他,结果过了片刻才有回应,也许就是那个时候开始,他的身体便已经不对经了。 绍九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情,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虽然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但宝龄几乎能看到他腰间有一处已经鼓了出来,那血迹并未凝固,仿佛还在源源不断的流出来。那种笑印着他腰间的那片殷红的血迹,几乎让宝龄产生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个人,难道是机器做的吗?感觉不到疼痛?还是,这具身体完全不是他的? “你快把伤口抱起来!否则血这么流”后半句话,宝龄说不上来。血这么流,不出一个时辰,便会流干了。 “钢锥刺破了皮,若是强行包扎,反而使得其反。”绍九淡淡一笑道。 “平时呢?平时要怎么才能控制得住?” 既然是陈年旧疾,那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总该有控制的方法吧? 绍九微微合了合眼:“今日的情况还是第一次,平日若是疼,可以吃药,只 宝贵双全第20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21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21部分阅读 是,那药此刻放在屋里。” 也就是,拿不到。宝龄吐了口气,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是说,你刚才发动机关的时候,是伤口更加严重了?” 绍九望着她,轻轻一笑,举起手轻轻抬了抬,顿时,腰间立刻又是血红一片。 宝龄愣了半响,原来如此。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宝龄的眉头紧紧拧了起来:“别动。” 此刻,不需要问,宝龄也知道他身体确实是病了,还不是一般的病。如今就算她只是看着,也不觉感到背后发凉,那么绍九呢?在这样的情况下,若他刚才不等到最后最有利的时候发动机关,将仅剩的一丝力气用上,恐怕他两人都会遭殃。 好像是她误会了,心中原本的怒气缓缓消散,宝龄有些不好意思的别过头去:“为什么不早说?” “我不是已经说了么?”绍九笑笑,温柔如水,顿了顿道:“况且,的确是我连累了顾小姐。”幽深的目光瞟向地到尽头,曼声道:“裘鹏飞是细作,他一边蛊惑青莲会乘陆振廷大寿之际包围邵公馆,而其实,陆振廷早有埋伏。青莲会如今尽是大和帮的人,我不能回去,唯一的办法,就是讲陆振廷引到这里来,我才有一丝机会。” “所以你出言相激?”宝龄开口到。终于可以解释,他刚才为什么那么沉不住气,言语间又那么狂妄自大了。 邵九缓声道:“陆振廷不过是只老狐狸,他一直站在地道的入口处,没有靠近一步,不等到万无一失,他绝对不会轻举妄动,若这么拖下去,我不知道我的身体还能不能等到机关发动的时候,所以,我必须要他相信,这密道里没有机关。” “后来彪哥说出你梅雨季节会旧疾复发,你便向将计就计,故意那般?” 邵九淡淡一笑:“当时我的确没什么力气,只是想,等会丧彪开枪之际,唯一可行的本办法就是用腰间的钢锥对准子弹,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再装作中弹,只是没想到”目光凝视宝龄,漆黑的眼眸如深邃的天际。 刚才说的那番话,虽然并非全部事实,但当她拔刀刺向彪哥时,他的确有那么几分吃惊。大和帮要对付的人是他,哪怕抓了她也只是引他出来,她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他这么做。可那一刻,她几乎毫不犹豫的挡在了他的身前,将匕首刺进了丧彪的胸口。 为何会如此?若真是之前那般,他们不过是泛泛之交而已,就连婚约,也不过是一场交易,难道?是她恢复了记忆?邵九微微眯了眯眼。 邵九说得云淡风轻,宝龄听的却是心惊肉跳,一丝寒意自心底升起,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居然想用自己的身体来做诱饵,引陆振廷踏入机关,可这一步,若非有极大的勇气,若非算得极为精准,冷静异常,又怎么行的通?不止行不通,还甚至轻易便会搭上性命。 没有勇气的人,万万不会做这样的决定。 将腰间的钢锥对准子弹,让子弹射到的是钢锥,而非自己。这或许真的能逃过一劫,因为,在现代,便是用钢铝等物来制作防弹衣。 然而若不是算得极为精准,冷静异常,稍有分毫的差池,那子弹便会骗过钢锥,射入他的肉身中。 如此孤注一掷。 她望向邵九,后者眼眸如雾,轻漪波澜,缓缓吐出三个字:“为什么?” 为什么?只不过是三个字,缺觉宝龄的心轻轻一跳。只一瞬,他便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一刻,她几乎是下意识变这么做了。此刻叫她说出原因来。只不过片刻之后,她眨了眨眼,微微一笑:“你救过我,也帮过我,我从前一直在想怎么还你的人情,现在,我也救过你了,虽然这个方法好像破环了你的计划,还愚蠢了些,不过,总算扯平了。” 对视间,邵九的眼角重视微微弯了弯,唇边露出一丝温软的笑意:“好像是这样。” 宝龄望向彪哥的尸体,微微一叹,在这之前,她从未想过会伤了一人的性命,纵然这人无恶不作,但终究是一条生命。 只是,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宝龄目光掠过先前轻薄她的那人的尸体,隐约可见那人胳膊上插着一枚形如柳叶的飞镖,不觉道:“刚才,你就是用这个?” 邵九看了他一眼,笑一笑:“这不过是最普通的柳叶镖,不过,刀口上撒了毒,虽不见血,却会顺着血脉进入人的五脏六腑。” 怪不得,那人莫名其妙的便到了下去,身上亦无伤口。宝龄微微皱眉,这暗器虽然歹毒,但若此刻还在乎这些,便真的矫情了,她在想另一件事,随即到:“这镖,你还有多少?” 事情弄清楚了,但更大的担忧却席卷而来。邵九的病是真,地道里有机关也是真,但正如陆振廷所说,即便是地道里有机关,凭他又坚持多久?三天,只需要三天,便会活活饿死渴死,又何况,此时的邵九。 “不少。”邵九侧过脸凝视她片刻,道。 “那就好了。”宝龄喃喃过后,又道:“这镖平时能发多远?” “若是顺风,能发五十米左右。” 宝龄眉间一喜,五十米虽然不算远,但至少,在危急时刻,还能抵抗一阵,不至于束手无策,只是她的欣喜并未为吃太多时间,只听邵九接着说:“只不过,按照我此刻的状况,只怕是米之内也不能保证百分百命中。” 陆拾伍、没有痛感的人 两人几乎并排靠墙而坐,听了邵九的话,宝龄扭过头去,外头的雨声夹杂着风声,天色亦是越来越暗,轮廓变得模糊,只余清凉如水的四目相对。邵九此刻只剩一件单衣,肌肤不轻易的碰到,宝龄顿时凝注。 一开始邵九发动机关时,她以为什么病痛的不过是他的一番做作,后来虽然弄清楚是真的,但他的淡然却又给了她一种错觉,不可否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总对他抱着某种希望,有他在身边,竟会如此笃定。然而此刻才发现,他的体温似乎越来越低,她情急之下,一把抓过他的手:“你怎么么了?” 湖南的光线下,邵九浓黑的眼眸中时浮上一抹倦色,“我之所以更到那一刻才射出柳叶镖,是因为我仅剩的力气只能射呢么远,若再远一点,虽或许已能射中,却没有力气发动机关了。” “那你现在”宝龄感觉握住的手一片冰凉,毫无温度。 “没什么,只是浑身无力让我休息一会儿。”声音越来越低,终是沉默在黑暗中,邵九亦是软软的倒在宝龄身上。 “喂!”感觉到肩上突然而至的重量,宝龄募得扭过头,愣了很久,忽然伸过手,将邵九的身体轻轻抱住,以一个比较舒适的位置靠在自己身上,邵九的头搁在她的腿上,其余平躺在地上,在她看来,唯有这样的姿势,伤口的牵扯力才会减到最小。 做好这一切之后,宝龄静静地坐着。地带外的雨声越来越大,地道内却是一片静谧。宝龄低下头,凝视邵九,地道口隐约的光线下,宝龄依稀可以看见,那双惊心动魄的眼眸阖上之后,此刻的邵九似乎少了几分耀眼,多了几分清寂。苍白的容颜,、秀丽的五官沉浸在黑暗中,仿佛轻轻触碰便会消逝的幻影,他看起来睡熟的犹如一个婴孩,呼吁却宛若游丝。 就这么定定的凝视许久,保龄乃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亦是这般专注得凝视,舍不得错开的目光,仿佛只要一不留神,他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恍惚的片段闪过,她不觉得轻轻一动,随着她身体的动弹,绍九淡淡的没封微微一蹙。 有那么一刻,宝龄竟有一种想帮他抚平眉间纠结的冲动,手几乎快要碰到他的脸颊,却终是放了下来,随即轻轻的解下邵九刚才给她披上的外衣,盖在两人身上,然后,紧紧地搂住他,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空袭的肌肤紧贴着肌肤。 宝龄的脸忽然变红,想起那一日她在屋子里面洗澡,玉面虎突然闯进来,千钧一发之际,他将她抱起来,整个人裹在宽大的衣袍中。当时,玉面虎脸上顿时变了颜色,落荒而逃,相比那一刻,玉面虎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那是,两人亦是紧紧相贴的,然而,却由于此刻不太一样。 就如同一首曲子,彼时是激烈的,一瞬间叫人心跳加快,而此刻,确实温软的。一点点深入毛孔,那种丝丝缕缕的感觉叫人说不出所以然来。 哪怕是前世,她也没有与任何一个异性如此亲密过,可是眼前这个男子,却似乎不止一次。 一阵穿堂风吹过,宝龄忽然打了个机灵。刚才是怎么了?这样恶劣的环境,她脑海里居然还会出现这些莫名其妙的、不切实际的幻觉。她应该想的,根本不是这些,而是 一个人再不吃不喝的状况下,能坚持多久?汶川地震发生后,有人讨论过这个问题。在她记忆力,水似乎比食物来得重要。若是不吃东西,也不动,大约可以坚持十天,但若连水都没有,却只能坚持最多四天,若还要动,就真的只剩下三天了。 而这亦不过是理论。此刻想来,刚才她问邵九的问题,纵然邵九的答案颇为乐观,但其实希望也不大。陆振廷已经存了想先让让们的力气消失殆尽、再作响渔翁之利的念头,所以,段时间历史不可能再出现的,表面上是给了他们时间,而实施呢?真的到了第三天,怕是他们连动弹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跟死了根本没有区别,就算邵九并非旧疾发作,恐怕也无法射出什么飞镖,更别说去对付谁。 外面在下雨,锐志是普通的迷失在山谷里,还可以喝雨水,或者随便找些东西充饥,可以维持长久一些,但他们此刻到哪里是迷路了呢?他们是被关起来了。 难道,真要这么等死? 宝龄哗然想起顾老爷,想起顾府的一切,人在极度虚弱、混乱的状况下总会想起家人、想起亲人,宝龄未想到,她此刻第一个想起来的并非是前世的那个家,而是今世她一醒来,所处的那个家。顾老爷现在怎么样了?阮氏呢?还有宝婳、招娣、连生,他们都过得好吗? “祥福,备车,我立刻要去邵公馆!”顾府仁福堂里,顾老爷双眉紧蹙,背着手,不住的来回走。 祥福叔亦是一脸的愁眉莫展,此刻听到顾老爷的话,连忙说道:“老爷,万万不可啊,老奴知道老爷关心小姐的安微,可若是老爷此刻动身去邵公馆,不知帮不了大小姐,还会使得其反那!” “你这是什么意思?”关心则乱,此刻顾老爷不觉怒道。 “老奴只是觉得,此事蹊跷。”祥福叔低声道:“这事,明理是青莲会着了大和帮的道,全军覆面,暗里,恐怕是别有一番状况” “你是说”顾老爷浓眉深深凝注,“此次青莲会与大和帮的事情,是青莲会的一个局?” 脑海中幕的浮现出那目光深邃、笑容温柔如水的少年,顾老爷一时怔住。青莲会若是吞并了法和帮,势必在南方的实力越来越稳固,这也是他乐于见到的,对然日后的计划也有好处,若只是青莲会与大和帮的事情,他自然只是冷眼旁观,此刻处于危险中的,还有宝龄。 顾老爷亦是沉吟不语,忽然有个吓人前来禀报:“老爷,打听到了!邵公馆如何还不知晓,只不过,小的听说,先前是青莲会被大和帮的人包围,此刻,青莲会竟全是警察厅的人!” “警察厅?”顾老爷不觉愣了一下。警察厅对帮会打斗的事情,一向采取不轻易干涉的事情,何况马厅长如今抱恙,又怎会一念至此,顾老爷问:“是马厅长派的人?” 那人想了想,摇了摇头:“好像是马厅长的公子派人过去的。” 马俊国?顾老爷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宝龄的胳膊阵阵的发酸,几乎到了麻痹的地步,只是她怕一个不小心就会牵扯到邵九的伤口,故此一动不动,极度的疲惫使他尽量克制睡意,但她还是不觉得睡过去了一会。 睁开眼时,宝龄募的觉得,身旁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一双漆黑的眼睛正看着自己,当看到身上的衣衫时,他心下有几分了然,眸中泛起丝丝波光,淡淡一笑:“醒了?” 保利公园以为这句话会是她先问出来的,却未想到是他。她细细的观察了他一番,就着席位的光线,却看不太看得清楚,于是下意识的将手伸过去,当触摸到他的肌肤的时候,感觉微微有了一些温度,却仍然不确定地问道:“你有没有好了一点?” 宝龄的一系列动作,在邵九的眼底化作微微一笑:“血虽然已经止住,但若不能将那钢锥弄回去,怕是好不了。” “那怎么办?” 将钢锥弄回去,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可做起来,谈何容易? “我试试,只不过”绍九微微一顿,“怕是会消耗更大,若陆振廷现在进来” 若陆振廷现在进来,他们边等着死吧。 邵九的话虽然没有说完,宝龄也能猜到的后半部分的意思,想了想,她忽然说道:“你将启动机关的方法告诉我吧,若是你没有力气了,至少他们也没有办法靠近我们。” 这是她刚才想到的方法,这样,至少还有一线希望。 绍九凝视宝龄片刻,淡淡的道:“没用,此处的机关在设计的时候颇有瑕疵,发动过一次之后,便要请专门的师傅处理之后,才能再次启动。”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的内容太过震撼,叫人绝望,宝龄只觉得绍九的声音在空旷的地道中,格外清晰。 也就是说,这个机关此刻等同于报废?宝龄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几乎人不知要骂人,这是什么破机关!居然每次动一下都要进行维修?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浮上一抹苦笑:“我算过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最多也就时间吃三天,这三天,舒服些活着总比痛苦的活着好,你试试吧。” 虽然很残酷,但他这样下去,恐怕还熬不过今晚。还有一线希望,便不能放弃。 绍九笑一笑,凝视着她,半响才道:“顾小姐,怕死吗?” 怕死吗?睡会不怕死呢?只是宝龄恍惚的一笑:“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可是,说真的,还是怕。”顿了顿道,“只不过,有些东西比死更可怕,譬如说你曾经赖以生存的环境瞬间之间改变了,变得完全陌生,甚至你也变作了另外一个人。” 没有人懂你,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更可怕的是,你亦不能与任何人倾诉,那种寂寞,比死更可怕。 绍九漆黑的瞳仁深处掠过一抹思索,没有言语,不知过了多久,支撑着石壁站起来,手伸至腰处。 一片黑暗中,宝龄看不太真切,只是那种搬动骨节的咯咯声,却那么清晰的传进她的耳朵,不用看,她也几乎能想象得到他在做什么,那是他的身体,不是别的什么机器,然而,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从宝龄的角度望上去,他的侧脸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宝龄打了个寒战,猛地别过头去,片刻,那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她才回过头,只见他正撕下衣裳的一角,将腰部一圈圈的裹起来。 “好了?”她长长的吐了口气。 “暂时塞回去了。”他缓缓坐下来,距离近了些,保龄这才真正看清他脸上的笑,春水一般的柔软,她不禁脱口而出:“你能不能不这样笑?” “哭亦不能减少痛苦,为何不笑?”邵九幽幽的道。 宝玲一时几乎无法反驳,心里千头万绪、五味俱全,却忽听到一个声音阴阴的道:“我也想问问,反正是意思,九爷何不安分些,却要弄那么多花样?” 暮色渐沉,天地间一片凄风苦雨,这个时候,陆振廷真的去而复返。 陆拾陆、入瓮的是你 一听到这个声音,宝龄浑身上下顿时一片冰凉,下意识紧紧地握住手心的匕首。却听到邵九说:“没用的,陆爷不是丧彪,这把刀对他没有作用。” 这句话仿佛是说给她听得,又仿佛是说给陆振廷听。 果然,陆振廷冷冷一笑:“的确,九爷了解我,只不过九爷还未回答我的话。” 听到陆振廷刚才说的,宝龄第一个闪过的念头便是:陆振廷是何时来的?刚才他与绍九的对话,陆振廷是否都听到了? 而当她看到陆振廷一步步朝他走来的时候,一颗心已沉入谷底。 听见了,刚才他与绍九的对话,陆振廷全都听见。包括,邵九此时已经消耗了太多的体力,根本无反抗他,也包括这地道中的机关此刻已经形同虚设。 否则,他不吭能那么轻易的走过来,将之前发生的一切,将不久之前还落入机关暗算的人,那些倒在地上的尸体视若无睹。 陆振廷每走一步,宝龄的心也跟着下沉。 而绍九呢?绍九甚至连看都没有看陆振廷一眼,眉宇间散淡的神情仿佛是早已料到陆振廷的到来,又仿佛是随遇而安一般,尽管眼前这个人只要再走近一步,便能将自己击毙,但他只是低着头将最后一圈布慢慢包扎好,神情间依然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淡淡道:“我也不想那么大费周章,只是,要陆爷肯相信才好。” “好,很好!”陆振廷鹰鹫一般的眼眸死死顶住邵九,一字字的道,“是你叫来警察厅的人?” 听了陆振廷的话,宝龄不觉一愣,警察厅的人?只见绍九已经缠好身上的布,微微一笑道:“就业太看得起我,自古官菲是死敌,我又如何能动的料警察厅的人为我卖命?” 陆振廷目光中似乎要渗出血来,没有回答邵九的话,依旧一字字的问道:“你早就知道了你的那些人根本没有事情?” 青莲会的人根本没事?不是被大和帮的人控制住了吗?就在刚才,宝龄还顶着陆振廷,唯恐他忽然发难,而此刻,陆振廷的花雀叫她完全分了心,彻底怔住,望向邵九。 这回,绍九的笑几乎能用轻松来形容了,“我的人被困大和帮,青莲会被大和帮的人包围,这些,都是陆爷来告诉我的。”指尖轻轻摩挲腰间,顿了顿道:“若我记得没错,是陆爷买通了裘鹏飞,以便鼓动我派人偷袭大和帮,一边暗中设下埋伏,早早计划了这么一出,以防万一,还派人来找顾小姐,以此要挟我,此刻,怎么反而问起我来了?” 绍九的一番话,是的陆振廷一时语塞,仿佛连自己都不可置信,竟喃喃起来:“是,青莲会的人明明已被我们控制住,怎么会” “陆爷想知道为什么会如此?”此刻,邵九终是抬起眼帘,不紧不慢的道:“那么我来告诉你。” 陆振廷募得抬起头,瞪着邵九。邵九苍白的嘴唇勾起些许弧度:“其实很简单。陆爷可以买通裘鹏飞,我也可以买通你的人。陆爷买通的是我青莲会的帮主,而我买通的,不过是大和帮的一个小人物。”笑意渐浓,“只不过陆爷,又是那些小人物,也可以拍上很大的用场。” “你是说”陆振廷错愕的片刻,随即骨节咯咯作响,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丧彪!” 丧彪!宝龄一愣,就是彪哥?刚才被她刺伤倒地的彪哥,居然是青莲会派去大河帮的j细?!这算什么?! 邵九笑笑:“陆爷也不能怪他,他总仗着大和帮在胭脂弄闹事,我是开门做生意的,只好先将他管起来,谁知只关了几个时辰罢了,他就自愿为我青联会做事。” 邵九说得轻描淡写,但宝龄自然心里明白,他绝非只将丧彪关起来那么简单。丧彪丧彪她脑海中虎的闪过一丝什么。 那日她偶然经过胭脂弄,遇到一个地痞,筱贵仙告诉她,那人便是害得他戏班子解散的大和帮小喽啰丧彪。之后丧彪出言侮辱连生,还被她删了一个巴掌。 邵九提起过这个名字,只是刚才心中烦乱,她并未留意,只觉得有几分耳熟罢了,此刻才想起来,居然是他。而邵九的下一番话,更叫宝龄吃惊。 “陆爷在院子里安排的那些迷香,已被丧彪全都换成了普通的熏香,自然不会叫人昏迷,反而凝神静气。不过另一件事,陆爷恐怕不知道。那边是”邵九眨眨眼,极为轻快地说道,“我早就知道裘鹏飞是j细。” “你!”陆振廷错愕的瞪大了眼睛,随即冷笑道:“不可能,你若是早就知道了,又怎么留到现在!难不成——九爷何时变成庙里的菩萨了?” 邵九仿佛无奈的叹了口气:“我自然做不了菩萨,不过有时候,暂时做做亦无妨。否则,我怎么看到如此一场好戏?” 陆振廷的神情狰狞异常:“那么刚才丧彪所作所为的一切,是你早就策划好的了?” “好像是。”邵九点点头,“丧彪背对大和帮的人,陆爷又站得那么远,自然是看不见他朝我眨了三下眼,我阖上眼睛之时,他便会朝我的腰间开枪,如此,陆爷才能相信地道中并无机关,才会走进来看我,不是吗?” “你腰间有钢锥,自然并不会毙命,就能发动机关。”此刻,陆振廷已顾不得邵九语内的嘲讽,立刻道。 “是的。”邵九舒了口气,缓缓笑道。 “只可惜,你未想到,这位顾大小姐会自愿为你卖命,刺伤了丧彪,害得你这出戏演不下去了。” 宝龄并没有去看邵九,他甚至谁都没有看,陆振廷的话像是一根针,刺破了她的苦胆,叫她嘴里满是苦涩。 用语言相激,并非想激怒陆振廷,只是一个暗号。什么千钧一发之时,用腰间的钢锥对准丧彪的枪口,亦都是假的。 事实是,这不过是一场戏,一场叫做陆振廷轻敌的戏。 适才她还觉得陆振廷有些古怪,分明离开却又去而复返,本应笃定的情绪还有些失控。原来,是局面有所变化。而这一切,应该,都在邵九的掌控之中。 比起之前的精密、冷静,这一刻的事实更娇宝龄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之前不过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而此刻,却是莫测的心机。周详的布置,远到很久之前,心机之深,叫宝龄不觉泛起丝丝寒意。 邵九没有在说话,但从那轻笑的神情间,宝龄已经能读出答案。她记得刚到邵公馆时,曾有人向邵九禀报马俊国的到访,应该便是那时,两人之间有了某种约定,所以此时警察厅的干涉,亦是在邵九的预料之中。但一瞬间,他心头又忽的咯噔一下,若青莲会的人并未中了埋伏,此刻为什么没有人前来? 而邵九又为何将事实一五一十的告诉陆振廷?虽然大和帮的形势直转急下,但至少他一抬手,邵九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纵然青莲会打了一场胜仗,那又如何? 之间邵九淡淡一笑,像是在说着与在场三人都不相干的是:“此刻警察厅的人相比已经大和帮的人都捉拿了起来,既然陆爷认为警察厅的人是我叫来的,自然不会捉拿我青莲会的人,那么青莲会的人很快便会赶来,陆爷为何还不乘机走?莫不是,想留下来吃晚饭?” 宝龄心里想到的是,陆振廷自然早就想到了,他之所以回来,正是为了邵九。刚才退出地道,他本想守株待兔,待邵九真正力竭、再也无法启动机关之时,再进来,这样不仅省事、亦万无一失。当他退出地道的时候,便有人来报,出事了。 那人浑身鲜血,显然经过一场恶斗,逃生出来。而那人所说的事情,一件比一间叫陆振廷震惊。 第一件,青莲会、大和帮如今都已经被警察厅的人包围。 帮会之间的争斗本是秘密进行,就算走漏风声,警察厅亦是得过且过,但此时警察厅的人精讲青莲会与大和帮都包围了起来。 而第二件事,那些本已倒地,等候处置的青莲会帮众,竟奇迹般地“苏醒”过来,局面上随时警察厅镇压帮众斗争,却其实,是警察厅与青莲会联合起来,对付大和帮。 此刻,他只剩下一个办法。 一步,两步,此刻陆振廷离邵九不到十米的距离,只要抓住邵九,他便还有一条命可以活着出去了,这本来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再或是两败俱伤。他脸上带着狞笑,双眸已是入了魔一般的疯狂:“邵九,你又想演戏骗我走吗?来不及了,刚才你与这女人说的那番话,我听的一字不漏。” 适才,陆振廷一下便料到事情绝非那么简单,他一边安排剩余的帮众寻找退路,一边暗中回到地道,一道地道口,他便听到宝龄与邵九说的那番话。 他不是丧彪,不会蠢到被一个女人刺伤,心中暗暗所惧的不过是一个邵九而已,邵九在他手里,青莲会的人纵然来了,亦不会投鼠忌器。何况,他从刚才邵九那番话已经得知,地道的机关无法再发动,而此刻这个靠在石壁上的少年看起来真的的确消耗了太多力气,连说话间,声音都是虚弱的。 “既然陆爷都听到了,那么——”此刻,这少年苍白的嘴唇翘起,垂下眼帘,呼吸竟有些虚无:“陆爷是想挟持我逃出去?” “聪明。”陆振廷朝天一笑。 “可陆爷忘记了,纵然青莲会的人舍不得我死,警察厅的人为了立功,倒是也未必。”绍九漆黑的眸子里透着真挚,倒是想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为陆振廷的安微考虑起来,“还有一件事,陆爷并不知道” “绍九,你别妄想在拖延时间了!”陆振廷嘶哑的喊道,“警察厅派人围剿我大和帮,是利益所在,所以,他们决不会明着为了你一个邵九大动干戈,至于青莲会,只要我抓了你害怕她们不成?” 话音刚落,陆振廷的身体已腾空而出,一刹那,宝龄的心跳几乎停住,“小”然而,他只发出了一个音节,便被眼前突然而至的情景震惊。 那刚启动过一次的石壁,竟在一次开启。 如同上一次一样,石壁内射出密密麻麻的小剑,一声惨叫过后,陆振廷的身体怦然跌落,嗜血般的双目死死地瞪着邵九,仿佛极度的难以置信。 邵九淡淡的与陆振廷对视,修长的十指却缓缓从身后挪出:“陆爷为什么不听我说完呢?我刚才想告诉陆爷的是,陆爷并不知道,那便是我刚才所说的话,都是假的。”微微一笑,神态极为散漫:“一个机关,若使用过一次便是要处理,岂非是很麻烦?” 淡淡的一句话,宝龄如同陆振廷一般不可置信的望向邵九,只见那少年虽然依旧半倚在石壁上,脸色苍白,但唇边却缓缓绽放出一抹狡猾的微笑,神情犹如高尚出的流水一般从容高雅,瞳仁深处又藏着雪山版的冰寒料峭、冷厉决绝。 陆拾柒、脱险 就在这个时候,地道外忽然想起了一阵脚步声,不一会,便有许多个黑衣人涌了进来。当宝龄看清为首那人的面貌是,提着的一颗心终是回到了肚子里。 为首的是平野,当他一踏入地道时,边搜索着邵九的身影,甚至不去看地上的那些纵横交错的尸体,当他看到邵九无恙时,锐利的眼眸才显出一丝柔和,飞快地走到邵九身后说道:“爷,人带来了。” 那群黑衣人亦跟着平野,亦以围在邵九身侧,空出一条路。然后,领有几个黑衣人压着一个高大威猛的中年男人进来。此人衣衫破烂、鼻青眼肿,警示裘鹏飞。 平野冷笑一声道:“裘堂主,陆爷已将事情说全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一见到邵九与倒在身下的陆振廷,裘鹏飞再也无法控制情绪,腾地一下软倒在地上。 宝龄此刻的心情只能用一句话形容,仿佛坐过山车一般。原来紧绷如弦的心情,此刻突然放松,叫她有些茫然失措,片刻,才怔怔的移开目光,望着倒在血泊里面的陆振廷。 看到这番话面,陆振廷垂死的眼中留露出一丝恨意,随即化作漫漫无边的绝望。 这一仗,他终是输了,输得极为彻底、一败涂地。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便没有赢过,一点也没有。只是,若早已注定便是这个结局,又何必给他希望?叫他掌控一切,然后告诉他一切不过是个局,他所做的一切,其实早已在对方的预料之中。这样被人玩弄弄在鼓掌之间的感觉,几乎是他无法忍受的耻辱,然而,又能如何? 这么多年的刀口舔刀子的生活,他比谁都清楚,不能犯一丁点的错,因为,一丁点的错,便会万劫不复,这个道理,早在幼儿时期,他便懂得。 此刻,他几乎能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一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一点点的流逝。这叫这几十年过惯了刀刃生涯,叱咤江湖的大和帮老大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倦意。他极力的撑大眼睛,然后,他看到那个面容宁静、柔美的宛若处子的少年,缓缓的走过来,蹲在他身边,一双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他,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温柔:“你还有什么心愿未完成?说出来吧,我一定帮你做到。” 陆振廷顶着邵九看了许久,他从来不是善男信女,相反,他多疑且狡诈,是个老江湖。然而,纵然是他,亦很难在这少年眼中看出些许做做。他的笑容那么高雅,似雪山巅峰的一阵清风,那么随意的流动,无拘无束。苍白的脸上甚至有那么一丝怜悯,她的语气那么真挚,就连瞳仁深处,亦是专注而认真地,就如同一位相交多年的挚友,在最后一刻聆听他的遗愿。或者正是如此,所以自己才放下最后一丝戒备,最终溃不成军了。 良久,陆振廷望着邵九,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裂开干涸的嘴唇缓缓道:“这么多年来,大和帮永远被青莲会压着,邵老帮主死的那一日我以为终于有出头之日,却原来,不过是一场梦也好,也罢。一颗心若是被冷漠、仇恨、欲望埋没,还剩下什么呢?从今往后,我终是解脱了。” 从今往后,他不必再提心吊胆、猜忌提防着过日子,亦不必风里来雨里去,刀光剑影、枪林弹雨。很多很多时候的过往,在陆振廷脑海里犹如片段一般一般的一一浮现,他想起如同邵九这般年纪的时候,有一个倾心的女子,,结果,他为了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负了他,从此伊人渺渺无垠,他想起这么多年来,似乎没有陪家人吃过一顿安稳的饭,他老婆因为无法忍耐,挺着大肚子想逃离他,却被他一刀结束了生命,他想起那些原本愿意为她断头路洒热血的兄弟,因为他的猜忌,几乎都已经不在人世,都离他而去了他望向邵九,唇边竟浮起一丝微笑,慢慢的,清晰的吐出两个字:“你——呢?” 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人前一呼百应,人后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倾吐心事的人,无论与谁,都隔着一层距离,高处不胜寒,心最深处有一个角落里,总是空的,这样的生活,陆振廷终是结束了,而邵九呢? 漫天的倦意袭来,陆振廷那双原本冷漠、犀利的眼眸中是缓缓的阖上,那个少年的容颜停格在他的脑海中,他想起少年问他还有什么愿望没有实现。愿望吗?他忽然微微一笑,他的愿望便是:若有来生,他期望不要与这个妖魔般的少年,不要与他为敌。 因为,这个少年太强大了,也太可怕了。 在最后的一刻,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有天边传来。 “天地万物,茫茫众生,谁不在苦苦煎熬?避不过、亦逃不开”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地道内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这句话宛若飘渺天际传来,恍惚不清,回荡在空旷的地道里。 一时间,别说是宝龄,就连直直站在邵九身后的那学黑衣人,亦觉得五月的天变得深秋般萧索。虽然,宝龄心中很清楚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局,若此刻死的不是这些人,那么便是他们自己。然而,他这一刻的心情依然十分、十分的压抑,如同此刻的天气一般,有种很不得狠狠爆发一下得抑郁。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邵九伸出手,缓缓将陆振廷的半掩的眼睛合上,然后站起来,道:“总坛如何?” 邵九并未指名道姓,但平野已恭恭敬敬的跟随在他的身后,此刻开口:“总坛一切无恙,爷不必挂心。警察厅的人带走了大和帮剩下的帮众,已经离开了”说话间看了宝龄一眼,见邵九并无阻拦的样子,接着低声道,“马公子叫我转告公子,余下的事情,他会妥善处理,请爷放心。” “恩。”邵九淡淡的应了声,“酱陆爷送回老家去,其余的人也好生埋葬。” “那裘鹏飞”平野开口。 “先带下去。” 裘鹏飞看到那少年唇边恬静的微笑,一时竟颤抖无比。意料到自己的命运定时比地上躺着的呢些人要惨淡一百倍。 平野应了声,底下的人很快便极有次序的忙碌起来。邵九侧过脸看着宝龄,柔柔的一笑:“没事了。” 没事了么?宝龄回过神来,望向邵九:“所有的事情,都是你设的局?” 几乎没有迟疑,邵九笑一笑:“是。” “你早就料到了不会有事?” 这次,他想了想才道:“不全是。”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纵然每一步他都想到,但依旧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这世间。有什么事万无一失的呢?有很多事,总会突然冒出来,比如,她忽然刺伤了丧彪,这就是在他预料之外的一件事。 他适才的一番话并非全是事实,他适才又如认命般的样子也是装出来的,但当时他的确已消耗了太多的体力,他需要休息片刻,已做调整。只是他并不是在等一折死,而是为了更好的求生。 他从不是一个豪迈的武士,却是一个善谋的奕者。在这之前,平野就对他的计划及不赞成,平野的意思是,以青莲会如今的实力,根本无需飞这样的周章,亦不需要他出面,即便直接与大和帮硬拼,也有九成的把握会大获全胜,完全不必如此迂回,甚至以身犯险。 但他要的不是九成,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用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胜利,这是它的宗旨。何况,没有比他更清楚,陆振廷是怎样的一只老狐狸,就连陆振廷身边最亲近的人,陆振廷的妻子儿女,陆振廷亦不会轻信。 所以,要让陆振廷轻敌,惟一的方法是以身诱敌。一样梦寐以求的许多年的东西忽然就在眼前、唾手可得,无论是谁,都难免生出兴奋之情,有了这样的情绪,便很难维持冷静。只不过,对于陆振廷,这样还远远不够。 与此同时,宝龄望着邵九,心里想的,亦是刚才的一幕一幕。 从邵九与丧彪说好的约定被她“破坏”,到第一次发动机关,陆振廷退出地道,到他说出此刻两人无望的处境,昏睡过去,再到他在一次启动那他说过无法再次启动的机关大和帮的瓦解关节在于陆振廷,其余的人纵然全军覆没也抵不过一个陆振廷。他部署好了一切,但这一局,是他于陆振廷两个人之间的较量。若有一丝擦错,那么,纵然整个青莲会赢了,他依旧会死。 他的目的是要陆振廷掉以轻心,却并不急着要陆振廷相信。 一而再, 宝贵双全第2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22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22部分阅读 而三,反反复复,真真假假,一点点,瓦解了陆振廷的戒心,将被动化为主动,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亦能反败为胜。 请君入瓮,却不知,是谁入了谁的翁? “顾小姐怎么了?”耳边传来邵九的询问声。 “没什么。我在想”宝龄缓缓的吐了口气,良久,唇边扬起了一抹苦笑:“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邵九目光如水,淡淡的花开一圈氤氲:“顾小姐累了,去睡一会吧。” 宝龄看了他一眼,半响,点点头:“是啊,应该好好睡一会。” 宝龄一脚踏进屋子,便看到拾巧。 拾巧见了她,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顾小姐,没事吧?” 见到拾巧没有事,宝龄亦是舒了一口气,摇摇头:“我没事,你呢?” “我自然是没事。”拾巧露出骄傲的神情,“小姐可别小看我,虽然我只是一个丫头,但我们邵公馆的每一个人,都不怕死。因为我们知道,也不会让我们死的!” 宝龄微微一愣,不再言语,进了屋,拾巧已帮她铺好了床,原本是应该洗了个澡在睡得,可无边的倦意袭来,他几乎不出片刻便睡着了。 宝龄并不知道,此刻,她与邵九的事情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 特别是茶馆里,人人都在津津乐道地说着,前几日青莲会的就业为了在顾小姐的生辰上博得佳人一笑,点起了一百多只孔明灯燃放。此次青莲会与大和帮的混战,大和帮的人挟持了顾大小姐要写就业就犯,九爷为了救顾大小姐,独子回到邵公馆,结果两人被困在地道了 一个是带着神秘色彩的年轻帮会老大,一个是绯闻颇多的富家小姐,这么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的一说,便多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暧昧味道。 茶馆外,一辆马车上,一个少年掀开帘子,神情如高山白云般恬淡,如墨的眸子里却留露出一丝别样的情绪。 此刻,马车笑呵呵的道:“四公子这次从南京回来,是直接回书院还是去顾府?” “去平江邵公馆。”沉默片刻,阮素臣低声道。 陆拾捌、你喜欢他? 宝龄,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天光,这一夜,她反复做着不同的梦。一会儿梦到自己要被陆振廷挟持,陆振廷是血的目光盯着她,狞笑道:“哈哈哈,要是我杀了你,看看邵九怎么办!” 一会儿梦到丧彪变成鬼魂,找她来索命,“是你杀了我,我要你来阴曹地府来陪我,陪我” 她在黑暗中挣扎,想叫却发不出声音,眼看着丧彪越逼越近,忽然一人轻飘飘的落在她跟前,明亮的不可逼视的眼眸,闪着料峭的寒意,素白的手轻轻按动机关,刹那间,丧彪惨叫着倒下去。 那人回过头,眼底的冰寒如初雪般融化,笑一笑,温软如春水:“别怕,有我在。” 当宝龄在床沿会想起这个梦的时候,不觉有几分怔忪,不过是一个梦罢了,竟然在梦里,他心头会有那种突然安定的感觉,不知怎么,脑海里忽然浮现昨日拾巧说过的那句话。 “我相信,爷不会让我们死的。” 拾巧相信的究竟是哪个人的手段、谋略,还是单纯的,只是那个人? 想到这里,宝龄起身推开门唤道:“拾巧!” 不出片刻,拾巧应声而来:“小姐醒了?可要吃点什么?” 原来已是中午,宝龄想了想,说了声“随便弄点吧”,又问道:“九爷呢?” 说起九爷,拾巧眼底浮起一抹担忧的神色来:“就业昨儿回了浮雪庭边没出来过,连饭菜都是平大哥送进去的。” 这样吗?宝龄怔了怔片刻才重复了一遍:“平大哥?” “平野大哥。”拾巧接口道,“皮肤黑黑的,常跟在我们爷身边的那位,小姐真的不记得了?” 只要说到皮肤黑黑的那位,宝龄自然想到了是哪一位。 毕竟相处了几日,宝龄对拾巧已渐渐少了几分生分,而他们还曾经一起被人挟持过,当时拾巧一个小女子所表现出来的勇气让她另眼相看,所以多了几分亲近,她见拾巧边说边盯着自己看,像是要在她脸上看出什么来一般,不觉有些无奈的随口道:“我当然知道,只是今日才知道她叫什么,不过,说真的,她好像不太喜欢看见我,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一身黑衣,总是酷酷的深情,特别是见了她。那平野,她见了几次,他没有一次给她好脸色看的,所以她印象极为深刻。 就像对了,就像贾妈妈看她时的神情,贾妈妈还情有可原,贾妈妈是阮氏的陪嫁丫鬟,有事宝婳的||乳|娘,而“她”原来对阮氏这个生母不太亲近,更别说是孝顺了,不知这样又欺负妹妹,这样的品行,虽说她是阮氏亲生,但就是因为这样对待至亲的人才可恶。贾妈妈不待见她,也说得过去。可平野呢?她想来想去,也不记得她什么时候得罪他了?为何每次他都要摆出一张他欠了她多少的臭脸? 拾巧半响无语,因为宝龄所说的困惑,他亦是亲眼看到过,他记得那一日宝龄走出卧房,平也正从楼梯上下来,拾巧正巧看到平野的神情,平野望着宝玲的背影,神情有些古怪,是一种轻蔑与不屑,甚至有些唾弃。 拾巧来邵公馆屈指一算也有许多年了,平日与平野相处不算多,亦不算多。在拾巧的了解中,平野这人,平日看着冷漠,其实骨子里并非如此,特别是对姑娘家很是照顾。所以,纵然顾小姐哪里得罪了平野,平野也不至于及一个姑娘家的仇,何况,顾小姐还是邵九的贵客,平野又怎会如此? 而叫拾巧迷惑的并非这些,而是——拾巧清楚地记得,从前平野对这位顾大小姐,可不是如今一般。拾巧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拾巧是见过这位顾小姐,而且,不止一次,却不在这邵公馆,而在胭脂弄。 这就是为什么,当宝龄见到拾巧的是问她名字,她差异的原因。 拾巧还记得那一日,防腐是在一年多钱,拾巧被叫去胭脂弄服侍一位小姐,便是这位顾大小姐。哪一次,还是平野亲自印着她去见顾小姐,当时平野与那位顾小姐虽没有对话,但拾巧却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并不生疏,甚至,拾巧偶尔还会看到两人眼神的交流,绝不如这一次一般。 伺候了几日,拾巧发现了这位顾大小姐脾气极大,骄奢无度,规矩亦多,譬如,喜欢每日换一身衣裳,以上非要上好的料子补课,喜欢洗澡、喜欢香薰,对住处与实务也是万般挑剔总之完全是娇纵惯了的大小姐。 只不过有一次,拾巧见到邵九竟从顾大小姐的屋子里面出来,那一刻,顾大小姐竟与平常不一样,知道她走到跟前亦未发现,只是低垂的头,指尖绕着发梢轻轻的转。 那一刻,拾巧竟想起了寿眉姐。她的寿眉姐也有这样的小习惯,每当充满心事时,便会无意识地绕发丝。 想到寿眉姐,拾巧忽然有些难过起来,思绪竟飞去了别处。 拾巧刚进邵公馆时,第一眼看见便是寿眉姐。 当时寿眉姐靠在窗前,转过身朝着她抿嘴一笑,有种纤弱的美:“你叫拾巧?从今日起来,你便跟着我。” 拾巧后来才知道,寿眉姐的全名叫陆寿眉,是陆离的妹妹,陆离兄妹与平野在很多年前,是当时还是少主的邵九从外头带回来的,一直跟在邵九身边。在拾巧未来之前,这个邵公馆里的琐碎事务,便一直都由陆寿眉处理。 而拾巧来了之后,陆寿眉便带着她熟悉邵公馆的一切运作,教的极为耐心,拾巧甚至还记得,寿眉姐还将邵九的饮食起居、生活习惯,都极为细腻的列了一张清单,交给她。 本来拾巧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才知道,她之所以能进邵公馆,是因为,陆寿眉快要离开了。 三年前,陆离去了北地,而后知不久的一天,陆寿眉也忽然不见。拾巧问过平野,平野说,陆寿眉被陆离接去了北地,从今往后,邵公馆的一切日常琐事都交给拾巧。这三年来,就这样消失了。而且从那之后,陆寿眉住过的房间也空了很长一段时间,知道前几天才做了一番修正,刚开始,拾巧还以为是陆寿眉要回来,暗自欣喜了很久,后来才知道,是哪位她在胭脂弄伺候过的姑顾府小姐要来暂住。 而那屋子,便是此刻宝龄住的这一间。 拾巧思绪又折回来,看住眼前的宝龄,忽的曾想起平野交待过的那些古怪的话来。 “这位顾大小姐,大病初愈之后之前的事情都不太记得了,所以,你只当头次见她,从前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 看来,真是患了失魂症什么的,变得连习惯、申请,甚至很多拾巧说不上来的小细节都不太一样了。良久,拾巧吐了口气,道:“平大哥那人,性子本来就古怪,下届千万别在意。” 只是,除了邵九,宝龄到位看到平野与其他人相处的摸样,想着大约是如此,便也不再多想,只在心里笑一声,还真古怪,刚想再文文邵九的情况,却见门口忽然来了个黑衣人,略微低了低头道:“有位客人说是找顾小姐。” 找她?宝龄不觉一怔:“谁?” “南京阮府的阮四公子。” 阮素臣 阮素臣站在邵公馆的池塘边,五月的午后已有几分炎热,但像他一袭银白色的长袍,面容如雪般的清澈,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只有眼底一丝波澜泄露了他心底并非如表面一般平静。 邵九,邵颜邵颜、邵九 几个字反反复复的在他心里来回的碾过,他一动不动,宛若凝注。 宝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样的阮素臣。她的脚步声并不算轻,甚至,她还故意弄出了点声响。自从那日在青云轩尴尬的相处之后,因为宝婳的事情,她还想去青云轩找过他,却得知他忽然去了南京。而现在,他却忽然出现在邵公馆。 她几乎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他。 所以,她希望他能先看见她,先开口与她说话。 叫她意外的是,知道她几乎走到他的跟前,他才抬起眼帘来,看着她,并不作声,那目光深刻地教他有些难以适从。憋了许久,她采用轻快的语气道:“你怎么来了?” 阮素臣看了她一会儿,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外头都传遍了。” 宝龄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昨日青莲会与大和帮的那件事,见他平素一贯淡然从容的眼眸深处,此刻有着深深的关切,心头不知什么感觉,迟疑道:“我没事。” “回家吧。” 淡淡的三个字,却仿佛不容置疑,手一伸过来,自然地牵起来她的手。 “等等!”宝龄未想到他说走遍要走,跟着他走了几步,道:“是爹让你来接我的?” 阮素臣侧过脸,脚步岁微微停顿了一下,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我没有去过顾府。” 那么,便不是顾老爷的意思。 收轻轻抽了出来,宝龄顿了顿道:“不,我还不能回去。” 看着她的手很轻、却坚定的收回去,阮素臣凝视她,黝黑的眼眸深处想是什么忽然破碎:“为什么?” 邵九与顾老爷约定之事,宝龄不确定其他人知不知道,但是这毕竟不是可以随随便便说出来的事,而且,顾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现在,她还不晓得,她斟酌了片刻,道:“因为,青莲会的九爷为了我受了伤,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等他痊愈了才回去。” 此刻,她只能想到这么一个理由。 如墨一般的眼眸仿佛凝住,阮素臣的唇淡淡的没有一丝颜色,良久,一字字的说:“你喜欢他?” 六十九 往事俱休矣 阮素臣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落入宝龄耳中,她顿时错愕地抬起头,慢慢咀嚼他话中的意思,好半响才回味过来。阮素臣问的,竟是……这么一个问题。 你喜欢他?这个“他”指的是邵九? 阮素臣是认为,她之所以答应顾老爷来邵公馆小住,之所以遭遇那么多危险还要留下来,是因为,她喜欢上了邵九,她想多点时间留在他身边。 阮素臣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宝龄脸上,四周的空气静默的叫人慌乱,宝龄动了动唇,想开口说些什么,那句话似乎就在嘴边,阮素臣却忽然抢在了她前头,淡淡地开口道:“那天,我之所以回南京,是因为,我想跟父亲,跟我娘说一件事。” “什么事?”宝龄原本不知该说什么,被他蓦然打断,心思有些飘忽,无意思地便接口道。 阮素臣眼底有黯淡的火苗,慢慢道:“我求我娘,让父亲同意,向顾家、向你提亲。” “阮……”宝龄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原来阮素臣突然间回了南京,竟是为了向她……提亲。 黝黑的眼眸中那抹火苗轻轻跳动,叫宝龄喉咙有些干涩,憋了半响才道:“你父母。我是说表舅舅与三夫人……怎么说?” 一瞬间,那簇火苗仿佛熄灭了那么一下,阮素臣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浮上一丝迷惑,随即却化作一片柔和坚定:“我不会放弃。” 不会放弃,那么,就是没有同意? 宝龄愣了半响,随即暗自苦笑一声,也是,她顾家大小姐的身份或许对普通人家来说还有些噱头与资本,但阮家是何许人家也?不是说顾家之所以发迹,靠的便是阮家么?况且,她顾家大小姐的名声亦实在不怎么好,纵然是沾了亲带了故,阮家只怕也不大乐意。再撇开这一切不说,这么大的南京,多的是知书达理、贤德淑良的世家小姐,阮家的四公子,要哪样的没有? 心里头不知是个什么感觉,被人嫌弃,总归不好受,可一瞬间,宝龄同时又有一种松弛下来的感觉。这正是她所希望的么?至始至终,她本就从未有过要嫁给阮素臣的念头。 可阮素臣的那句“不会放弃”又叫她心底顿时生出些说不出来的感慨,心思百转间,她忽的抬起头,望住阮素臣,一字字的道:“你刚才不是问我一个问题么?我现在回答你。” 该来的总会来,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是她所头痛的,亦是她想解决的。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或许对此刻的她与阮素臣,甚至宝婳来说,都会好些。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邵九说过的那句“顺水推舟”,微微苦笑,既然如此,就让她借用一下他,来个顺水推舟。 这样的结果,实非她所愿,亦太卑鄙了些,然而,卑鄙的方法,见效总是最快。 想到这里,她目光不再闪躲,望着阮素臣,片刻,只说了一个字:“是。” 第一次见蒋氏时,蒋氏在她耳边“循循善导”的那番话此刻浮上心头:“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所以比旁人更为亲近些。或许是我没有弄清楚自己心底的感觉……你明白我说的么?” 前世宝龄曾与姐妹讨论过,哪一种方式提出分手比较不会伤害对方,当时答案五花八门,直到这一刻,她才有所体会。要说出一番无懈可击的话,真的很难。 她一边很是纠结,那一边,阮素臣似乎是凝注了,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黑色的瞳仁深处却如宝石一点点破碎,从中央裂开,缓慢地,一丝一丝地黯淡下去,那种无声的、绵延的忧伤,缓缓蔓延,让原本温润如玉的他多了一份清寂。 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只在舌尖打了一个滚,在阮素臣心头碾过,如一双无形的手,将他这几个月所生出得一点点细微的希望,捏的粉碎。 果然是他。 那雪白的纸上,那密密麻麻的字,反反复复不过这两个字:邵九。 彼时,她写得那么认真,一笔一划,仿佛都倾注了无穷尽的情感,就连他在窗畔看着她,她亦恍然不觉。他看着她将那一页页的纸收起来,仿佛捧着最易碎的玻璃,那么小心翼翼,那么视若珍宝,将它们放进一只红木箱子里,再放到床下去。 仿佛是埋葬了全部的生命,做完这一切,她的眸光黯淡下来,唇边恍惚在笑,又恍惚什么都没有,就这么安静的坐着。 而他,亦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外。那一刻,他竟有种感觉,她分明不是他的宝龄,那个从小到大,什么都挂在脸上,什么都与他说的宝龄。 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良久,阮素臣低声道:“一年前对么?” 从一年前开始,什么都变了。阮素臣凝视宝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蝴蝶的翅膀。 “一年前?”宝龄跟着重复了一遍,却有些莫名,她以为他会生气,气她的背叛,会难以接受。毕竟这几个月来,她是头一次那么清楚地与他划分界限。然而,他的眼底没有一丝愤怒,却只有一片黯淡的忧伤,甚至没有一丝惊讶,竟如同早就料到一般。 一年前怎么了? 阮素臣凝视她,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良久,垂下眼睫:“你决定了?” 何必再说?从一年前开始,便一点点的无法挽回了,他甚至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她的心,却已经不再了。 宝龄微微吸了口气,道:“是。” 虽然事实不尽然,但这个结果,也许是最好的。 唇边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随即轻轻敛去,阮素臣移开目光,淡淡地道:“邵九,不是表面那么简单,你要……小心。” ………… 走出邵公馆,马车停在路边等候,阮素臣坐上车,摇摇望去,那女子的眉目那么恍惚竟再也看不清。或许从一年前的那一日开始,他便再也没有看清过了。 马车缓缓驶去,阮素臣望着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想起他的生母。既大帅府的三夫人骆氏说的那句话。 “我们与顾家,的确很是亲近,亲上加亲也未必不可。只是,哪怕是从小身子便若的宝婳也好,天底下那么的女子,唯独顾宝龄,不行。” 为什么不行?为什么单单是她不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拒绝,然而这一次,比一年前更为决绝。他从未在骆氏眼中看到过这般不容置疑的神情。 那一日,宝龄听到有人向宝婳提亲的消失,匆匆便出了青云轩,而那一刻,阮素臣亦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他其实很早之前便有,早在一年多前。 他还记得一年前的那一天,他在青云轩中奖一颗玻璃珠放进宝婳的瓶子里,宝婳眉目低垂:“四表哥,你说,两年后等我及笄若能收集满一百颗玻璃珠,你便答应我一个愿望,还算不算数?” 他忽然想起还有那么一回事,当时他只是为了让宝婳开口说话,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却没想到她一直放在心上,看到宝婳期待的、小心翼翼的眼神,他不忍拒绝,笑一笑道:“那是自然。” 宝婳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万般的娇羞,然而,这一幕正巧让跨进门的宝龄看到了。 接下来的几日,宝龄跟他闹起了别扭。当时她刚过及笄之年,脾气却依旧如同儿时一般,全都写在脸上,他去找她,她生着气,亦是不肯见他。 后来,两人在池塘边偶遇,她别过头去不看他,他望着她赌气的神情,不觉心中又是无奈,又是柔软,轻声道:“莫在生气了,好不好?” “若宝婳要你与他在一起,你也会答应么?”她还记着那日的事。 “我不管!”她拉住他的手,皱着眉道:“我要你说,要你去个宝婳说,你反悔了,你不能答应她任何要求。” “那可不行。”他眼底有一抹促狭的笑,见她眼睛一瞪,正要发作,漆黑的眼眸随即便的潋滟、温柔无比,执起她的手,看着她眼睛深处,波光流转,语气亦是轻的,如低喃一般,“若你不放心,我立刻启程回南京好不好?” “回南京做什么?”她愣了一下。 唇边是春水般的笑意,他一字一字的说:“回南京,告诉我爹娘,我要娶你为妻。等婚事定下来,我们一起帮宝婳完成心愿,不好么?” “你……”她原本气鼓鼓的腮帮子立刻憋了下来,眼睛里满是惊喜与娇羞,“你说真的?” “真的,自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他将她拥入怀中。 她将头埋进他怀里,闷闷地道:“你说话可要算数,不然……不然我就跳进这池塘里!” 正是夏日,那池塘的手晃晃悠悠,映得她一双眸子波光明媚,他笑一笑:“好。” 只是,那一次去南京,,竟是他预料之外的不顺利。骆氏并没有同意这桩婚事,理由是,顾大小姐的名声连南京都有所耳闻,这样一个女子,阮家实在无福消受。 他未想到,她真的会跳进池塘去,她不识水性,被就上来之后发了整整三天三夜的高烧,顾老爷请了白朗大夫诊治,直到第三天,她才悠悠地醒过来。 她醒来之后,竟没有再怪他,只是有时候,他会觉得什么东西不太一样。她与他说笑,与他撒娇,依旧会气他与宝婳亲近,但他总能感觉到,她有心事。 他有些无奈,但见她嘟着嘴,满脸闷闷不乐的摸样。知她是吃醋,心里有些不觉有一丝淡淡的甜蜜,故意道:“你总不能让我做个言而无信的人吧?” 直到那一天,他看到她写满了名字的纸。 他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心里有了另一个人。他亦问过她。她仿佛一怔,随即笑着错开了话题。 他从未有过,有一天,他会变得那么幼稚。故意与宝婳亲近来气她,她发脾气,他才微微安心,仿佛成了一种病态。而她的在意,便是他唯一的良药。 她离家出走、她服毒自尽,他竟分不清,她是为了他,还是另一个人。直到她再一次醒来,竟像是变了一个人。哪怕是远远地看着,他亦发现她身上流动的气息,与以往截然不同。 他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以重新开始,却原来……不过一场幻觉而已。 “从今往后,怕是再也无药可救了。”他闭上眼,喃喃。 七十密信 梅雨初停,夏日的气息便浓郁起来。浮雪庭中满园的湘妃竹凝固了一夜的露珠,被此刻明晃晃的阳光一照,流泻如一地碎光。 不过二十左右的少年斜靠在软榻上,微微阖着眼,斑驳的影光下,那袭雪白蚕丝长袍之下的肌肤,宛若上等的羊脂美玉,唇角微微上扬,从容而宁静,仿佛是哪家的书生,温书温的累了,正闭上眼小歇片刻,静听院中的蝉鸣。只在细听之下,才能发觉他的呼吸微微有些不平稳。 蝉鸣刚歇,门便被微微地推开,平野注视软榻上之人,轻不可闻的叹息一声,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将手中端着的东西放于他身旁的小几上。 那是一叠琥珀桃仁与一杯白的几乎透明的液体。平野刚搁下,却听软榻上的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平野抬起头,便看见那双原本微闭着的双眸不知何时已微微眯起,眼角上挑,正望着自己,一时间,平野竟是觉得连屋内洒进来的那一地琉光都蓦然失色。 而这双惊心动魄的眼眸的主人,却如一只刚睡醒的波斯猫,慢条斯理地支起半边身子,笑一笑,几分懒惰、几分靡软:“平野,我听到蝉鸣,夏日了么?时间过的真快。” 平野立刻将窗畔上半卷竹帘放下,退至一边,垂头道:“爷,马公子派人传口信来,大和帮的几位堂主、香主已就地正法,其余的帮众,也按照你的意思,即日便会释放出来。只是我 不明白,爷为何斩草不除根。”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邵九微微一笑,“一片花圃,只要除却那些根深蒂固的野草便可,其余的,纵然日后说不定会妨碍花儿的生长,到时在拔也不迟,放着,还会增添一番景色。” “爷的意思是……。” 邵九看平野一眼。见他依旧有些茫然,才微微收敛玩味的神情,窗外的光线被竹帘遮挡,屋内只余一片阴凉,他的眼眸深邃竟凝,淡淡的道:“接下来,正是大量用人之际,那些帮众,只不过是为了生存混口饭吃罢了,谁能给口饭吃,他们便跟着谁。” 平野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平野明白了 ,立刻照爷的意思去办。” 邵九慢慢移过目光,望向窗外,此刻,远处的碧云天飞来一只通体雪白的白鸽,煽动翅膀,缓缓落下,停在邵九摊开的掌心上,亲昵地用嫣红的喙在邵九的脖颈件摩挲。 唇角微微一勾,修长的十指轻轻地从白鸽卷缩的爪子上取下一只竹筒,从竹筒中捻出一颗蜡丸,他的手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动作亦是极慢极慢,仿佛一颗小小的蜡丸,在手下却是无比的坚硬。 平野不禁微微皱眉,流露出担忧的眼神,上前一步伸过手去。却又缓缓垂下,低着头,静立在一边。 蜡丸终于捏碎。蜡丸里俨然是有两张纸条。其中的一张缓缓展开,纸上只有寥寥几字,显示了写信之人当时心中的担忧与不安。 ——家事有变,即日便将小女接回。另:花期不必推衍。” 琉璃般得瞳仁深处一丝微茫闪过,邵九微抬手,将信搁在烛火上,不出片刻,那一纸雪白便化作点点灰烬,风一吹,散落在地。琉光四溢的眼眸亦随即变得幽沉,如夜空中的一点星,苍白的脸颊,映得一双眸子更为漆黑,淡淡地勾起嘴唇:“平野,花圃的种植如何?” 平野一怔,立即心领神会道:“俄国的花苗昨日已悉数运抵码头,其余那些普通的花苗如今已发芽。” 邵九微一沉吟,目光移向桌案上的笔,指尖缓缓卷缩起来,又松开,反复几次,他眸中掠过一丝无奈,唇边却依旧是满不在乎地笑容:“平野,还是由你代劳。” 得了这声命令,平野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立刻铺开一张纸,提起笔,缓缓书写起来。片刻之后,将蜡丸放入竹筒中,轻拍白鸽的脑袋,白鸽便轻快地展翅高飞了出去。 “花期定在三个月之后,事成之后,下一步,爷有身打算?”做完这一切,平野开口道。 “你认为,如今何事才是最要紧?”邵九不紧不慢地道。 平野想了想道:“依我看,那样东西才是关键。花期之后,若那东西依旧没有下落,之后所有的事怕都是 名不正言不顺,恐怕北地亦不会全力助咱们。” “东西虽不在顾万山的书房,却更不可能在商会,商会终究还是阮家的地方。所以,一定还在顾府。”邵九低声喃喃,眉间掠过一丝思索,随即低笑一声,“一年前,有人告诉我,东西或许有下落,只可惜,如今她在何处,你我都无法知晓。” “爷是说……”平野顿了顿道“陆寿眉?” 陆寿眉这三个字说出来,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这三个字,仿佛是一道古怪的符咒,联系着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平野本只叫两个字,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便连名带姓的叫了,就连连名带姓的叫,他都觉得污了自己的嘴。他此刻想的是:陆寿眉分明还在的,只不过怕死贪慕虚荣,想继续当她的大小姐罢了!这般的人,是他平野最为不齿的,所以,每一次,他都未给她好脸色看过。一见到她全然不同的气质、举止,他都忍不住从鼻孔里出去,哼一声:失魂症?怕是假的! 有许多次,他恨不得当面揭穿她,不管她究竟是不是失去了记忆,反正她如今已与他们并非一条心,是敌是友都难辨,更何况是帮他们,既然如此,不如痛痛快快地骂她一顿,他亦流露过这个想法给邵九,邵九却只是微微一笑,眼神中甚至有些玩味,仿佛什么东西极为有趣。 平野承认,纵然他跟着邵九这么多年,却依旧还是冲动的性子,纵然他勇猛,以一敌十亦不曾怕过,但有时候却控制不住自己,然,这个世间,他只听两个人的话,一个自然是邵九,而另一个,便是陆离。 陆离收到平野的信,告知陆寿眉之事,依照平野自己的性子,怕早就赶回来了,然而陆离依旧沉得住气,还回信叫他静观其变。 陆离自小便沉着冷静,平野不禁想,若陆离在此,恐怕还能揣摩出邵九的心思。也只有陆离,才能叫那女子露出破绽吧?毕竟,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而邵九此刻的心思,究竟是如何呢? 邵九逛街的下颚微微扬起,黝黑的眸子喊着一抹沉思之色。 一年前,陆寿眉用了一种极为隐蔽的方法告诉他,东西有了下落。他还记得,顾府花园那株高大的香樟树,有一个结满蛛网的树洞……未免打草惊蛇,他并未在联系她,然后,他便听到了他她自尽的消息…… 再之后发生的一切,便完全出离了他的意料之外,从何时起,他便发现。他忽然看不透那个隐藏在面容之后的女子。她的容颜、她的举止、她说话时的语气,甚至她每个细胞的小动作,都是他根据多年收集来的情报资料亲自教导的,纵然她学的极为认真,甚至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但只要一面对她,她便会习惯性地回到原来的自己。 然而那一次,却没有。 邵九微微皱眉,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 那一日,他并非真的为了玉面虎,他只是想亲自去看看,究竟发什么了什么事。当他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这个女子的惊恐慌乱、甚至……错愕的神情。 不应该如此,多年的训练,区区一个玉面虎,又怎能叫她惊怕? 然而,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是谁?” 你是谁? 她说话的时候,双眼怔怔地望着他,眼神中流露的惊惧与迷惘竟叫他一时怔住。那眼神……如同那一刻,她举着刀刺向丧彪,她的眼神亦是那般,只是多了一份豁出去的倔强,然而刀法却实在…… 邵九仰起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嘴角溢出一抹极淡极淡地微笑。 这一切,真是……不愿意回想。 若真是失去了记忆,那么,要不要唤起她的记忆呢? 收回思绪,邵九有些涣散的目光渐渐变得清明料峭,片刻,唇边撩起一抹笑意。 不,不需要。 阴谋与诡计,向来是他擅长的,却亦是他不屑的。真正的计谋,并非沉溺在算计的惊涛骇浪中,刻意她改变河流的方向,二十要抽身出来,站在远处看其中的一切,顺着每一朵顺流的小浪花,稍作撩拨,最终汇聚成不可逆的强势汪洋。旗子、布局,都是过程,而不是目的。 既然这朵小浪花并不能颠覆大海,甚至,或许还能成为其中的一条支流,那么,又何必改变塔的方向?顺其自然,会省力许多。 邵九微微一笑,举起小几上的就被,浅浅地抿了一口。 平野立刻道:“爷!” 知他又要唠叨,跟个女子似地,邵九有些无奈,果然,平野上前一步,将那小碟子里的琥珀桃仁推至他跟前,低声道:“如今她在,希郎出现也不太方便,若爷在不按时吃药,怕是……” “死不了。”邵九眨了眨眼,看着盘中的琥珀桃仁,露出小孩子般郁闷的眼神:“平野,不知道是不是惯了,连桃仁上的糖衣。也不怎么甜了。” 平野皱皱眉,二话不说地上前解开邵九的衣衫:“不行!希郎从前教过我他既然不能来,我来试试。” 白色的雪丝袍被平野一拉,滑落下来,露出如处子般雪白光滑的后背,平野盯着那后背,忽然怔了怔。 纵然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他实在不明白,为何他这位主子,平日连一点微苦的药都像个孩子似地要满员,却似乎压根不在乎身体内那么强烈的疼痛。 “怎么,害怕了?”背对着平野的人似乎低笑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不……是。”平野只觉得喉咙酸酸的,将衣裳缓缓拉至邵九腰间,顿时,浑身一颤,“爷!” 腰间的伤口似乎已经结疤了,然而,却微微凸起,像是……骨头彻底移了位! 跟前的人却在笑,歪了歪头,乌黑的发随意地落在雪白瘦削的肩上,目光停在自己腰间,低声喃喃道:“咦,还好。这根骨头,还未长到背上去。” “爷,你别动,让我来!”压抑的哭腔从平野嘴里吐出来,若不是细听,竟是变成了另一种感觉。 邵九的声音确实带着浓浓的鼻音,听起来格外懒惰靡软:“都说了,不要……” ………… 此刻,浮雪庭外,宝龄正缓缓走来,门口的守卫见了她,仿佛也想到了外头的传言,只微微迟疑,却并未阻拦,目送她慢慢走进去。 四周极为静谧,只有蝉声阵阵,下过雨的天,不见一丝阴凉,反而有种别样的闷热,夏天真的来了。 宝龄踏进前厅,便听到这样一段对话,可脚下已经、来不及刹车。室内颇为暧昧得气氛,顿时扑入她的眼帘,她彻底怔住。 七十一暧昧 宁静的顾府。一只白鸽飞入顾老爷的书房,片刻之后,又自顾府高高的围墙中废弃,没入一片蓝天碧云中。 同样的时间,只不过相差半个时辰左右,顾老爷亦将一张纸条缓缓放于烛火上烧毁。而那信上的内容,却早已记在他心上。 “花儿娇贵,务必保证远离蛀虫滋扰,静候花期。” 顾老爷推开门,唤道:“祥福!” 祥福叔应道:“老爷,何事?” “打理花园的刘管事可来了?” “来了,正在前厅候着。” “叫他进来。” “是。” 不一会,一个瘦削的、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匆匆步入仁福堂,关上了门。他看起来有几分寒酸,畏手畏脚的,然而一进屋,却变了一番深情,朝顾老爷拱手道:“顾老爷。” 顾老爷微微点头:“花圃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刘管事道:“顾老爷放心,一切准备就绪,只待花期。” 顾老爷浓眉深锁,缓缓道:“三个月,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刘管事笑笑:“公子说,如今天下太平,这个时候,最容易心生惰性,放松警惕,此时举事,是最好不过了。何况。此地那边,公子亦已联络好了,公子有一句话,叫我告诉顾老爷,若东窗事发,绝不会拖累顾老爷。” “那就好。”顾老爷沉吟片刻道:“你回去告诉问你家公子,这件事,一切务必小心为上。” “小的明白。”刘管事不紧不慢地道。 刘管事离开之后,祥福叔跟在顾老爷身后道:“老爷,您真打算搞花圃种植?” 顾老爷望着窗外绿意葱葱的园内景色道:“不好么?十几年前战乱,百姓温饱都成问题,最好的生意莫过于粮食与衣裳,但如今,天下一派太平,日子也宽裕了,我叫人查访过,每年过年过节的,花市可谓是门庭若市啊,况且,这本是小本生意,纵然赔了,亦不打紧,只是乐趣而已。” 祥福叔笑道:“是是,老爷总是看的远,花市这样的生意,赚钱倒是其次,亦能陶冶身心啊!” 顾老爷哈哈一笑,目光落在高高围墙上的一片碧云天间。看得远么?有人比他看得更远。这几日他收到消息,大和帮头目已全部处决,而剩余的帮众,却以都不过是些穷苦百姓为由,释放了出来,虽然这件事,警察厅已循例禀报了阮克,有马副官的关系,加上大和帮本就是阮克的眼中钉,此时能连根拔起,阮克自然是褒奖了一番,也乐得做个爱民如子的首 宝贵双全第22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23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23部分阅读 领。但顾老爷几乎可以猜到,那些人为何会被释放,此刻又去了哪里。 此时正是用人之际。顾老爷脑海中浮现出那少年微笑地模样,不得不承认,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心思的确叫人出乎意料的慎密。 他不觉暗叹一声,幸好,此刻是友非敌。至于日后如何,此刻多想无益。那少年此刻最需要的,是一纸商会的公文;而他最需要的,是除掉一切对自己不利的隐患。 三个月的时间,他几乎将所有的事都交给邵九,是那个月后,成功与否,在此一举。这三个月内,他唯一要做到额,便是稳住这个家。 一念至此,顾老爷朝祥福叔道:“明日小杰就要回来了,早些备好马车。” …… 在此同时,平野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多年来的训练另他下意思便护在邵九跟前,可因为太突然,那姿势看起来倒像是将邵九整个抱住,动作一时亦没有轻重,不知是不是触到了哪里,邵九发出一声低低地呻吟,秀丽的眉峰微微一蹙,苍白的脸上随即浮上一抹病态的潮红。 平野听到这声低呼,眼皮一抽,更是手忙脚乱,神情慌张,一边将邵九的衣裳向上扯,一边不忘扭过头来,当他看清来者何人时,那双俊朗的眼眸中随即露出一丝不满,狠狠地剜了宝龄一眼。 竹帘遮盖了大部分的碎光,屋里有些晦暗不清,这一切在宝龄看来,更是平添了一份别样的……暧昧。 两个男子,独处一室,衣裳不整,肢体语言极为亲密,还有刚才那些断断续续的言语,与此刻平野流露出的愤怒的神情…… 宝龄忽然有了个不太愿意接收到额想法,该不会是平野与他主子,有那个什么什么吧? 她自认为并没有得罪过平野,可平野就是莫名其妙地对她充满敌意,那日她随意与拾巧说起,拾巧的神色亦是不解,此刻看来,像是颇有内情。 平野之所以不待见她,莫不是……嫉妒吧?毕竟这个时代,养男宠的事虽不流于正统,但都心照不宣,否则,连生也不会被卖去胭脂弄做小倌。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平野表面上是邵九的贴身侍卫,暗地里却还兼着一种身份。 这样一来,她这位表面与邵九有婚约的大小姐便成了某人的眼中刺。她忽然想起,刚才与阮素臣说话时,平野曾站在树后,脸色铁青。那眼神凌厉的叫人起鸡皮疙瘩,他该不会刚巧听到了她那句话,来寻求安慰的吧? 结果,某人自然安抚一番,结果,就变成了此刻的局面。 虽然,在宝龄心目中,平野冷酷硬朗的模样实在不像是那种身份的人,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若真是如此,她此刻出现,不是更刺激平野的妒火?平野会不会心中怨恨,想要除掉她?可当时只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啊。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宝龄不觉脸颊一抽,连忙垂下头去,退了一步:“你们……继续……” 脚下正慌慌张张地退出去,果然听到平野道:“那些守卫愈发不像话了,这里是人随随便便进来的么?” 绝对、绝对充满愤懑的语气。 宝龄暗叹一声,正要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却听一个狄成优雅的声音缓缓道:“是我告诉他们,若是顾小姐,便不必阻拦。” “爷——”愤懑已变作了哀怨。 宝龄蓦地抬起头,便发现邵九正静静地望着她,唇边似笑非笑,眸中含着一丝淡淡的情绪,像是……促狭,又道:“既然来了,顾小姐为何不进来?” 宝龄脚下一怔,还是缓缓地走了进来。 “我还有事要与顾小姐说。”邵九淡淡朝平野道。 平野望着邵九,邵九笑一笑,平野鼻子里出了口气,终是走出门去,经过宝龄身边,那眼神很是冷漠、甚至带点仇恨。 这梁子算死结下了。宝龄一边暗自道,一边待平野走出屋外,才出声道:“打扰了,九爷,我只是想来问问,我父亲,有没有什么消息。” 邵九点点头,微微一笑道:“顾小姐请进。”见宝龄任然有所迟疑,侧脸朝那竹帘看了一眼:“顾小姐可否帮我一个忙?将那竹帘卷起来。” 宝龄一愣,却还是照做了。那竹帘颇厚。适才全部卷下纵然是大白天,但屋里几乎少有光亮。此刻,随着竹帘慢慢卷起,屋外的阳光一寸一寸的照了进来,宝龄微微偏过头,一时顿住了手。 刚才被屋内晦暗不清的暧昧情景所震撼,宝龄还不觉得,可此刻定下神来一瞧,却发现软榻上的人似乎比以前几次相见更瘦了些。她还记得,初见时,她只看到他的下颌,他的下颌光洁优美,弧度有些料峭的寒意,现在却仿佛更像是削去了一层似地,尖尖的,让宝龄有种手若搁在那里,便会刺伤的感觉。 随着目光下移,宝龄的脸搜地一下全红了。她以为他会尽快将身上散开的衣袍披上,但却没有,他似乎未察觉到她的目光,低着头,目光正凝固在自己腰间。 而宝龄的目光,亦不受控制地停住了。他的确很受,不光是脸,身上亦是如此,但却不给一种虚弱的感觉,反而似乎从脖颈到腰间,每一道弧线都如流水般自然,极为……优美。很快,宝龄捕捉到他右肩下有安静地躺着一颗鲜红的暗红的痣,她从未想过,这样一颗痣长在男人的锁骨边,竟让人移不开目光去。 只是,当她看到他的后背时,才险些惊呼出声。 那弧度优美的琵琶骨下,白皙的肌肤上,是深浅不一,横亘着得伤疤,大大小小,几乎数不清,最明显的,便是腰间那道伤疤,扭曲的有些古怪,想来是在地道那次才新添上的。 这本是一副颇为诡异的画面,此刻却叫人举得害怕,那些伤疤配上那颗痣,那身苍白的肌肤,竟给人一种炫目的、野性的美感。 宝龄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压住了心跳,抬起头,却发现邵九正安静地凝视着她,苍白的额脸,映衬得眉目更为漆黑幽深,手指轻轻一挑,那件雪白的丝袍便盖住了身体,笑一笑:“顾小姐?” “你的旧疾,如何了?”衣裳披上去,宝龄一颗心才回了肚子里,咽了口唾沫,迟疑地道:“我刚才不小心看见……那什么,好想结了疤,可是那骨头……” 那骨头扭曲的真是怪异,有些叫人毛骨悚然。 邵九微微一笑,侧脸看了看:“我在吃药,不过那骨头恐怕要多些日子才能长回去。” 顺着邵九的目光望去,宝龄瞧见他身边的小几上放着一叠琥珀桃仁与一些包着糖纸的糖果,还有一杯透明的液体,不太相信地道:“这是药?” 哪有这样的药? “这些糖果都是自制的,药沫便放于里面。他们知道我怕苦,所以才如此做。”邵九淡淡一笑,伸手像是要去拾那糖果。 “你怕苦?”宝龄几乎脱口而出。 这样一个人,连身上如此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可以视如无睹,居然会……怕苦? “人总有怕的东西。”邵九不紧不慢地道,手指捏起一颗糖果,却似乎有些心不在意地晃着,半响,却也米有剥开糖纸。 宝龄看着他极慢极慢地动作,忽然想起那一日,他的手轻轻一抬,腰间便是一片血红,心不知怎么一滞,走过去从他手里取过那颗糖,莞尔一笑:“从未见过这样的药,让我试试。” 仿佛了解了她的心意,邵九松开手,仍由她取过去,轻轻剥开,春百年浮上一丝温柔的笑容,只静静地看着她。 第七十二章 第二封信 宝龄剥开糖纸,那是一颗芝麻糖,她想了想,再将外头的那层薄衣小心地剥去,抬起头,对上他明如秋空般的双眸,禁不住心头一跳,缓缓平复了心绪,她终是伸出手,将糖放至他唇边:“这药师随时都可以吃的么?” 吃药不是应该规定剂量与时间的么?怎能如此随随便便地真如吃糖一般? 原本苍白的唇像是镀上了一层薄光,鲜红潋滟,他微微张开嘴,咬住那颗糖,柔软的唇无意间碰到她的手指,指尖传来一阵酥麻的感觉,宝龄的脸顿时红了。 他笑一笑,将糖含在嘴里,片刻眉心微微一皱,竟有几分小孩子吃药时的无奈,偏过头朝那小碟子边的水杯看了一眼。 顺着他的目光,宝龄取过水想要递给他,一瞬间,却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一怔道:“这是什么?” “伏特加。”他接过去,轻轻抿了一口,“一种俄国的酒。” 宝龄当然知道伏特加,不仅知道,还喝过。这种英文名为vodka的酒,与金酒、白兰地、朗姆、龙舌兰,并属于世界六大烈酒之一,后劲十分强,她当时只喝了一小杯,还拼了雪碧,便有些昏昏欲睡。 “你用烈酒佐药?”居然有人用伏特加来佐药。 甜食、药、烈酒。这三样东西都不奇怪。奇怪的是,居然有人将这三样东西搭配起来吃。 “这药药性极缓,只能暂时缓解疼痛,吃与不吃都无妨。”也许因为喝了酒,邵九苍白的唇有一丝波光潋滟,“反而是这酒,喝了还能忘却尘世间的烦扰。” 心尖仿佛被有轻轻挠了一下,微微地一软,宝龄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亦是柔和了几分,仿佛嘀咕一般道:“怎么会没有区别,至少吃了,便没有那么痛了。”顿了顿,她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那些伤口,不痛么?” 怎么他好像感觉不到一般。 药沫仿佛已融化在嘴里,邵九想了想,轻声道:“当时应该是吧,现在,想不起来了。” “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伤口?”那背上密密麻麻的伤口,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承受的范围,何况,他此刻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那些伤口却看起来年代已有些久远,那是多小的时候受的伤? “顾小姐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邵九慢悠悠地道。 的确,她没有忘记他是干哪行的,若是身上没有伤,倒不太正常了。她相信,在他身上留下伤口的那些人,怕是也好过不到哪里去,甚至下场或许更惨。经过那么多的事,她又怎么会不明白,他并不是一个需要同情的人? 只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看见那么多的伤口,还是免不了心惊,一丝别样的情绪蔓延在心头。 他似乎并不在意那些伤口,或许,是早已习惯。一个人,要经历多少苦痛,才会习惯?又或者,另有一种苦痛,比肉体的更甚,所以才会如此地不在乎? “你的旧疾,无法彻底根治?”既然这药只能缓解疼痛,那便不能根治他的病了? “如今还好。”他笑一笑,“小的时候,身体还未长全,骨头会不断升值,顶着钢锥,每时每刻都会痛,如今不过是潮湿的季节会痛罢了。” “为何会从山坡上滚下来?”她想起他在地道中说过的那番话,当时他不过四岁,与那些帮会斗争总是无关吧? 连宝龄都未察觉她话音刚落,邵九的眼角细微的一颤,随即却笑了:“小时候总是顽皮,不小心滑落下来。” 不小心……么?虽然邵九细微的神情逃过了宝龄的眼睛,但直觉告诉宝龄,并非那么简单,只是,那毕竟是别人的过往,她无从追究,亦无暇顾及。 忽然间,院落外传来喧哗声。 宝龄抬头望去,便看到几个黑衣人压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中年男子走过,那男人,赫然就是裘鹏飞,裘鹏飞此刻披头散发,形如鬼魅,若不是那身形叫宝龄还能辨认出几分,她几乎不能相信这便是那日那位高大威武、声如洪钟,如武将一般的人物。 裘鹏飞双手被捆绑住,身体亦被四个黑衣人压制得几乎如驼背一般,但一张嘴却犹在乱骂:“邵九,你这个王八羔子,小兔崽子!老子跟着你老子闯江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呢!邵九,你这个野种!别一味老子不晓得,你根本不是老帮主的种!帮主夫人当年生的那小子在北地时就夭折了!你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你凭什么做当家的位子,那么多兄弟,轮也轮不到你!你要我死,我死不瞑目……啊!”小腹似乎被人踢了一脚,那话才算中断了。 高亢的叫骂声稀落传过来,宝龄一时有些难堪。叫她难堪的倒不是裘鹏飞骂人的话,骂人的话纵然难听,但再难听,也不过那几句,就当唱山歌一般,听过也就罢了。只是后头的一席话,却似乎还关系到邵家的隐秘,不知是裘鹏飞怒极胡诌的,还是……宝龄不觉望向邵九。 裘鹏飞的嗓子本就洪亮,如今憋了一股子气,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那番话,自然是一字不落地传入邵九耳中,指节泛着青白,唇边的笑却依旧为敛去,邵九目光落在窗外,微微一凝。 此刻,平野推门而入:“爷……” “好吵。”邵九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漫不经心地道。 只有两个字,平野却早已心领神会一般,立刻转身而去,不出片刻,裘鹏飞便被人押解上了车。 那凄厉的叫喊声越来越远,知道听不见,宝龄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我正好有事要找顾小姐。令尊来信了。” 一句话,将宝龄飘远的思绪拉回,宝龄双眸顿时一亮:“真的么?信呢?” 刚才见过阮素臣之后,她不觉走进浮雪庭,有一半是为了要问一问顾府的消息,没想到,真的来信了。 邵九微微一笑,收回目光,刚才那一幕,仿佛不曾发生过一般:“在桌案上,顾小姐可以自己取来看。” 那便是白鸽传来的另一封信。 宝龄将书案上的那张纸条拾起来细细地看。只是,她并不知道,另外还有一封早在片刻前,已化为了灰烬。 白纸黑字,果然是顾老爷的笔迹,内容亦很简单,不过是说家事已处理好,明日便会派人来接她回家。其余的,便是一些冠冕堂皇的书面话。 可以回去了!而且从顾老爷的信中来看,顾府的事情也已处理好,虽然宝龄直到此刻还不知道是何事,但既然顾老爷无妨,那么回去再弄清楚也不迟。 “顾小姐可是想家了?”邵九轻柔的声音传来。 宝龄抬起头,飞快地一笑:“谁不想家呢。”她不止想顾府,亦更想那个或许永远都回不去的家。只是,又能如何?就算在前世,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何况是这一世?将信又看了一番,再也看不出什么,宝龄才将信揣在怀里,神情间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一切一一落在邵九眼底,他略微扬起唇角,淡淡道:“顾小姐自幼便长在顾府,离家这些天,定是会想念的。” 明日能回家的事,让宝龄心中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正好瞧见桌上那张红色的糖纸,便随手拿起来,折叠着玩。 “还有件事。”邵九似笑非笑道,“顾小姐那一刀,刺的并不深,丧彪并没有死。” 丧彪没死?这倒是个意外,宝龄一怔,随即心头倒是一松,丧彪的真是身份,是青莲会派大和帮的细作,当初是她并不知情,才会刺了他一刀,当时情况危急,她这么做亦是不得已,既然他醒了,那么再好不过。 半响,她有些自嘲地打趣道:“那把匕首,是一位朋友送的,我刚巧呆在身上,从未用过,没想到第一次用,就这么失败。” 那把匕首……邵九微微一笑,那把桃木的匕首,在地道,他不是第一次看就,不止如此,他亦知道那把匕首是属于谁的,因为那把匕首本有一对,一把,在连生出,而另一把,此刻却正安静地躺于他的抽屉内。 宝龄不会知道,就连顾老爷爷并不知道,连生之所以能拿回卖身契,一时因为顾老爷的人情,而最重要的,却是因为这把匕首。 连生用一把匕首,交换了一生的自由。 而邵九需要的,当然并不是一把匕首。这把匕首,不只是一把匕首,亦是一个身份。这一对匕首,本事传家之物,属于昔年商会副会长——沈良。 那位十几年前背上挪用公款、贪污之名,而被顾老爷大义灭亲的沈良。 只是,宝龄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她此刻的心情是平静、轻松的。说话间,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将那糖纸折叠成了一只千纸鹤,好像是一种习惯,小的时候,她曾有过一段时间,特别喜欢折叠千纸鹤。幸运星,刚才拿着糖纸把玩,不觉便折成了千纸鹤的摸样。 她失笑一声,随手将纸鹤搁在桌上,站起来道:“明日便要走了,我还是去准备一下。” 邵九微微一笑:“也好。” 宝龄走到门口,听到身后那个低沉优雅的声音唤:“顾小姐。” “嗯?”她转过身,见邵九的目光落在那只千纸鹤上,带着几分探究,“这是什么?” 宝龄楞了一下,随即不知想到什么,眉眼一弯,笑起来:“这是……源于咱们邻国的一种祈愿符,用来祈祷自己得病的家人朋友早点痊愈。这些日子住在这里,叨扰九爷了,无以回报,这便权作礼物,送与九爷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不错,她的笑容清澈温暖,背光而立,竟叫人睁不开眼。 直到那抹娇小却从容不迫的身影消失在院落尽头,邵九的目光才缓缓落在那只红色纸鹤上。 家人、朋友?指尖落在纸鹤上,一瞬间,他的侧脸有几分寂寥。 此刻,平野闪身而入:“爷,裘鹏飞的身体已安葬好,那丧彪……” “同样。” “可是爷,丧彪总算是为咱们做过事,这样做,会不会惹人非议?” “一个能出卖自己主子的人,焉能晓得,不会有第二次?”只不过一瞬,邵九神情间已恢复一贯的淡然笃定,微微一笑道。 只不过一句话,便决定了一个人生死。 第七十三章 阮氏的心思 梅雨季,天不过晴了一日,那明晃晃的太阳便又有了几分阴霾,气压更是低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瑞玉庭里,阮氏原本苍白的脸似乎更为尖削了,双臂绕在胸前,单薄如纸的身子微微颤抖,嘴里含糊道:“妈妈,药……” 贾妈妈急急地从阮氏床边小柜子里的第三格中取出一包东西,打开,状如粉末,将它放到阮氏鼻尖,阮氏如饥渴的沙漠旅人见到清水一般,凑过去,狠狠地一吸,不知过了多久,僵直的身体才渐渐变得柔软。 贾妈妈看着阮氏,一脸心疼担忧的神情,此刻院落外有些响动,贾妈妈出去了一会,又折返道:“太太,二姨奶奶来了。” 阮氏本是为阖着眼,此刻听到贾妈妈说话,才缓缓睁开,适才颇有些混乱、迷离的双眸又恢复到了从前般令人眩目,就像两把淬闪寒光的利刃,恍惚一笑道:“快请。” 说完这句话,她又恹恹地靠在软榻上,呼吸仿若弦丝一般。 蒋氏踏着小碎步一脚跨进了屋子,看到的正是如此弱不禁风一般的阮氏,蒋氏不觉微微撩起唇角,流露出一丝嘲讽与得意的神情,但随即,便又换上一副焦急之态,匆匆迎上去道:“大姐,您这是怎么了?又不舒服了么?” 阮氏仿佛从梦中惊醒,微微张开眼,迷糊的焦距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聚拢来,柔柔一笑,像是要坐起来:“秀屏,你怎么来了?” 蒋氏连忙伸手将阮氏扶住,重新叫她靠在软榻上,一边颇为埋怨地道:“大姐也真是的,坐起来作甚?还不快躺下!” 阮氏终是无力地又躺了下去,无奈地一笑:“真是不中用了,原本,这些日子咱们姐妹也不常见,总该好好说话的,可你看我……唉。” 蒋氏的神情间似乎掠过一丝不自然,目光移向别处道:“我晓得,前几日宝龄在那邵公馆的事,传到府里之后,老爷与大姐的心一直悬着呢,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知该做些神马,又怕老爷急的上了火,所以,这几日夜夜守着老爷,今儿宝龄要回来了,老爷才好些。我这不是就来看大姐了。” 自从那日,阮氏在顾老爷的卧房里歇了一夜之后,蒋氏心里不觉犯嘀咕:也不知道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自那一夜之后,阮氏与顾老爷仿佛又亲近起来,顾老爷看着阮氏总是笑眯眯的,又叫人送药,又时不时地去探望,这叫蒋氏一颗心又悬了起来,这是这么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呀! “梅珊没了之后,老爷与府里,大大小小都要你照料,你也该注意身体,别忙坏了。” 蒋氏思索着,不妨阮氏轻声一叹,颇有些惆怅,“说来说去,是我最没用,不但不能帮老爷,帮顾家添丁继后,这身子还不争气,拖累了大家。” 蒋氏见阮氏神情间真的有些灰淡的绝望与凄风苦雨之态,一时间,倒真有些同情起来。没有人比蒋氏更清楚,阮氏的身子自姑娘家起便羸弱不堪,生宝婳那会儿更是一只脚差点踏进了鬼门关,只是没想到不但又生了个女儿,连这女儿的身体亦是如她母亲那般,自小便多病。自那以后,老爷与她这位堂姐,表面上看来是相敬如宾,其实,是一月半载都不太进她的屋子。三姨奶奶梅珊进门之前,老爷便时常在蒋氏那边歇息,而三姨奶奶梅珊进了门之后,蒋氏那屋子便也时常空了,更别说是阮氏。 蒋氏自然没忘,宝龄之所以会去邵公馆小住,是邵家来提亲的缘故,亲事虽还未真的成了,但也八九不离十了,宝龄离家前,拂晓园被人围住她也是亲眼瞧见的,蒋氏自然也知道,顾老爷曾书信给南京那边,对于这桩婚事,南京那阮老爷子亦是乐见其成的。 顾老爷若不是铁了心想要用联姻来换自己今时今日的安稳,又怎会将宝龄硬送去邵公馆?可天下有哪个做娘的愿意自己女儿嫁去那种人家?你瞧,还没往上住上一月半载的便出了纰漏,邵公馆那桩事传来,阮氏大约是一急,这身子便更不如前了。所以,顾老爷这几日对阮氏颇为体贴,怕是对于宝龄的事,心中愧疚,存着安抚之心吧? 人总是嫉妒比她强的,而对那些比她势弱的,便生了一分怜悯,这并不是因为那人纯善,而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蔑感,对那些无法对自己构成威胁的,总是多了几分宽容之心。如今,阮氏虽还挂着顾府大太太的名头,但其实不过是一个虚名罢了,就连这肉身,看如今这样子,几时要走也拦不住,又何况争点什么? 再看阮氏的那两个女儿,宝龄就不必说了,以后的日子,怕是自顾不暇,而宝婳呢?宝婳纵然真嫁给了阮家的四公子,阮大帅就算再疼这位表妹阮氏,因而对宝婳好,宝婳也不过是个庶出的四少奶奶。何况,宝婳也是要嫁到南京去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顾家的事,便由不得她做主了。 这么一想,蒋氏的神情便柔和了几分,说话倒真是发自了内心:“大姐说的哪里话,一家人,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要不是大姐将我借来,我哪里有机会帮老爷、帮大姐分忧?这不是我应该做的么。” 阮氏低垂下眉道:“是啊,原本将你接来,是希望身边多个自己人,往后的日子,总是好过些,只可惜,如今,我连自己都顾及不暇,实在照顾不了你,秀屏,你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 蒋氏一愣:“大姐,这话说的……”她嘴上虽是一语带过,一颗心却被阮氏的话撩起了几分心思。 “秀屏,我父亲早逝,我亦改姓阮,但我从未忘记,我笨是姓蒋的,我与你纵然不是一母同胞的姊妹,总也是同宗。”阮氏轻捻慢柔的声音传过来,“有句话,我本不该问,可此刻,你莫将我当太太,就当时姊妹,秀屏,堂姐问你一句话,这些日子,老爷可与你行过夫妻之事?” 这么一句话,纵然蒋氏平日传统呆板,此刻脸上也不禁流露出一丝红晕与小女子之态,皱眉道:“大姐怎的问这个。” 阮氏幽幽一叹:“秀屏啊,你在老爷身边日子也不短了,难道不晓得,老爷最期盼的是什么么?膝下无子,纵然顾家再家大业大,终究是老爷心尖尖上的一块暗病。可这么多年,宝婳之后,老爷便再无所出,你知道是为何么?” 蒋氏一愣,心情亦变得有些烦躁,谁不晓得老爷盼子?可这么多年来,不止是儿子,自己也个蛋都未怀上,期间也少不了了四处寻医,吃偏方,但总不见效,大夫亦说,自己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所以她一直想不通,到底是为何呢? “这……”蒋氏望向阮氏。 阮氏幽幽地开口道:“问题并非出在你我,而是,老爷。” “啊?”蒋氏差点站起来,“老爷怎么了?” “一年多前,宝龄有一次落了水,老爷心中担忧,也病了,白朗大夫去看病,后来来我屋里,我便问起老爷的病情。白朗大夫无意中说起,老爷这些年为了商会的事,烦心郁结,体力大不如前,我心中担忧,便请了个中医,去瞧瞧老爷。” “结果呢?”蒋氏竖起了耳朵。 “你我都是老爷身边的人,我也不必瞒你,老爷,怕是无法生育了。” 蒋氏神情一凝,立刻摇头道:“不会,怎么会?那老三死前,不是还怀上了么?” 阮氏轻轻一笑,笑容到了唇边却变作了无奈:“人都死了,本来有些话我不该说,可是,这府里,就你一个,我还能说上几句,秀屏啊,你怎么不想想,梅珊是因为谁死的?是徐瑾之徐大夫。她与徐瑾之有旧,你说她肚子里那个,就百分之百是老爷的?” 蒋氏张大了嘴,半响才恍然大悟,一时间脸又变得灰白灰白。这些年,她争来争去就是为了这顾府的当家,但一个女人,做了当家也不过几十年风光些,日后,总要留个一儿半女的才算没了遗憾,她本想着,梅珊这一死,老爷一时也不会再纳妾,自己便能找到机会,重新伺候老爷了,如今老爷不能生育了,任她使尽手段又如何? 阮氏望住蒋氏,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忧心匆匆:“这往后,该如何使好,我倒好,反正时日也不多了,总算也有两个女儿,可你……唉,终究是我害了你,秀屏,往后,我两腿一伸,剩下这几十年,你便寂寞了。” 蒋氏一双眼睛闪烁不定,良久道:“大姐,老爷的事,他自己可知道?” 阮氏摇摇头:“这种事,哪里能让老爷知道?当时我亦关照过那位老中医不要吓着老爷,如今那老中医早已举家搬了地,不在这苏州城了,这件事,也就这么压了下来。当初梅珊有孕时,我本就怀疑,可还未查清楚,她就已出了事。”说罢长叹一声,“我也不怪梅珊,人都有私心,谁不为自己打算? 其实,若梅珊好好地活着,我早就决定不将这件事说出去,让梅珊生下来也好,纵然并非老爷的亲生骨肉,可老爷不晓得,他总是开心了。那徐瑾之不过求财,早晓得这事,我便给他一些银两,叫他离了苏州,永远莫再回来,这样,咱们顾家也总算是有后了。” “大姐真的这么想?”蒋氏一颗心忽然突突直跳。 “这么想又如何?如今,梅珊与她肚子里的孩子,怕已转世为人。” “大姐若真这么想,为何不去抱一个男婴来?”纵然蒋氏此刻心尖如一团火在烧,但还是生生地压下,试探地道。 “你是说,骗老爷有孕,然后再买个男婴来?”阮氏缓缓叹息,“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只不过,就算不发病,我每隔一段时日便要看病吃药,这事儿,哪里瞒得过去?” 蒋氏盯着阮氏,阮氏神情怅然,面容无一丝笑意。蒋氏眼神里便有一团阴暗的小火苗在跳跃,憋了许久,终于豁出去一般道:“大姐将这事告诉我,是信得过我,若大姐真信得过我,那么,梅珊没了,不是还有我么?我与大姐的关系,难道还比不过一个梅珊?” 阮氏蓦地一怔,仿佛才反应过来一般:“秀屏,你是说,你要……” “大姐!”蒋氏殷切地看着阮氏,一双手已是颤抖。 “不行不行,万万不行!” 阮氏赶紧道,“这事莫说冒险,就算办得妥当,可怎能委屈了你?” “为了顾家,为了老爷的子嗣,秀屏不委屈。”说到最后,蒋氏已是一脸的为了大局着想,宁愿牺牲自己的神情了,自然,她没有看见蒋氏眸底掠过一丝冷笑。 随即,阮氏如同陷入了沉思:“若老爷真能有后,我便没有遗憾了……”最后如下了决心一般,目中即是痛苦又绝然,“秀屏,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你再好生想想,若真愿意,我立即叫人去寻个健康、妥当,没有家里人拖累的男子,事成之后,便给他一笔银子,打发他远走高飞!” 蒋氏指尖微微颤抖,她心中若没有疑虑是假的,但此刻,什么都比不上子嗣的诱惑,将心一横,蒋氏道:“大姐,就这么办了。” 蒋氏走出瑞玉庭,连脚都是虚晃的,而阮氏,望着蒋氏的背影,凉凉的一笑。人,总有弱点,每当触及那软肋时,再小心的人也会变得急躁,何况,阮氏从未蒋氏那点小伎俩看在眼里过。 片刻,贾妈妈闪身而入:“太太,大小姐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阮氏眉间一凝,随即笑了。无妨,三个月后,顾老爷便对她构不成威胁,蒋氏此刻在她眼里,也已与死人无异。宝龄呢?至少现在,她要稳住顾老爷,不能对宝龄如何,只要顾老爷不在了,一个黄毛丫头,她想如何都可以。 柒拾肆、归家 又下雨了。 湿湿嗒嗒的屋檐下,恰巧撑了油纸伞,看着那些黑衣人将几只箱子放上马车。侧过脸朝宝龄道:“小姐,原本爷是要让忠伯开车送你的,可东西实在太多,还是马车方便。只是慢了些。” 宝龄点点头,目光落在那几只大箱子上,其中三只是她带过来的旧箱子,原本以为会住上一段时间,却没想到并不久,而且,在她来这里之前,那间卧房里的东西便已一应俱全,反而她带来的那些东西,到时几乎派不上用场了。 此刻,另外几只大箱子里,装的便是她在郡公馆住的那间卧房衣柜里的一些衣裳、鞋子,她是一大清早起来,恰巧已帮她收拾妥当,并且告诉她,这些都是邵九吩咐送与她的。 “这些,都是我来之前便准备的么?”这个问题,宝龄在刚看到满橱子的东西时便想问。 恰巧想了想,点头嫣然一笑:“是啊,小姐,是爷想得周到。小姐未来之前,爷怕突然变天,小姐随身带不了那么多东西,便吩咐人准备的。” 真是周到,连尺寸都丝毫不差。 宝龄低头沉思,恰巧亦是无语,恰巧想的是:“那些衣裳与鞋子,分明是有一次,爷叫人为寿眉姐量身订做的,当时她一踏进屋子,寿眉姐正穿上那一袭水红色的乔其纱旗袍,转过身,冷艳如梅,一时间恰巧都愣住了,半响才直夸漂亮。寿眉姐却只是笑笑,那笑容有几分看不透的怅然,后来寿眉姐离开,那些衣裳亦是一件都未带去。只不过,寿眉姐一向不苟言笑、寡言冷漠,所以恰巧也不觉得如何。” 故此那一次,当恰巧看到宝龄提着那件旗袍放于身上比划时,竟有片刻的出神,像是看到了另一个人。那个清眸淡眉、笑容寡郁的女子——陆寿眉。 原本恰巧以为爷是忘了吩咐人将寿眉姐的东西清理出来,此刻看来不并非如此,竟像是……故意留下的。爷为何要留下那些衣裳?又为何要将这些衣裳送给顾小姐? 虽然那些衣裳鞋子几乎没有穿过,但毕竟是已送了人的,将旧物赠新人,爷从不似这么粗心大意的人。 恰巧失神片刻,见宝龄转过身望着身后的邵公馆,以为她在等人,小声道:“爷一早便出了门,叫我转告顾小姐一声。” 宝龄一怔,微微一笑,脚下再没有迟疑,跨上了马车,顿了顿,又掀开帘子,唤了声:“恰巧!” 恰巧“啊”了一声,只见那坐在马车中的女子唇角撩起一个笑容:“再见,恰巧!” 那笑容如清风拂过,将一空阴霾的天照的竟是亮了几分,恰巧一时愣了神,一转眼,那马车已缓缓驶去。 恰巧转过身,竟是喃喃低语般地道:“一点儿也不像啊。” 随着马车消失在尽头的那女子,一点儿也不像那位在胭脂弄住过的刁蛮骄奢的大小姐,更不会是另一个人,可为什么,当自己那一日踏进屋子看到她拿着那身旗袍比划时,竟会有一瞬间的恍惚,是寿眉姐回来了! 也许,是她太想寿眉姐了吧?恰巧这么一想,才挪开了步子。 …… 马车拐过一条巷子,宝龄远远已看到顾府的朱漆大门。大门前,站着一个人,少年乌发青衫,目光落在将至的马车上,眉梢一挑,漆黑的眼眸亮如星辰。 马车渐行渐近,宝龄才看清那个站在门口的人,心里不觉浮上一丝暖意,待马车一停稳,她下意识地想跳下车去,先前受伤的脚踝一扭,忍不住低呼一声,抬头便看到那本在门口静静站着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到了跟前,二话不说便扶住自己,一双俊朗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充满关切。 “连生!”宝龄顾不得脚上的些许疼痛,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对视间,连生浓黑的眼底掠过一丝涟漪,不知过了多久,才低声道:“回来就好。” 保留你给抬起头来看他,他目光真挚柔和,眼底略微有一丝红,她忍不住心头一热,轻轻拽住他的手,笑一笑:“是啊,我说过的,很快便会回来。” “我相信,所以,我没去找你。”连生望住她道。 千言万语,最后只不过一句话。我相信,所以我没去找你。 他没有告诉她,这几日他是怎么过的。忧心匆匆、坐立不安,当得知邵公馆出事的那一刻起,他几乎能真切地感觉到身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有一瞬间,是一片空白。 但,她临走前答应过,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回来,所以纵然他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要偷跑出去找她,但都忍了下来,因为,他相信,她会安然无恙,她很快便会回来。 宝龄喉头不觉有些哽咽,在这个世间,原来还有一个人,那么关心她,毫无保留的、纯粹的信任她,这是多么美好的感觉? 当宝龄携着连生走进顾府时,便在长廊上看到招娣,招娣一见她,两眼似乎红了红,才匆匆地迎上来:“大小姐,路上累不累?” 看到熟悉的人与景色,宝龄心潮涌动,眼眶有些发热,面上却只笑一笑:“我是坐车,又不是赶路,哪里会累?” “那大小姐饿不饿?要不要招娣去做些吃的?”招娣又道。 宝龄想了想,朝连生看了一眼,笑道:“嘴巴有些淡,很想吃你做的粥。” 连生一愣,漂亮的大眼睛顿时亮得跟什么似的,点点头:“我去做,你等等。”说罢转身便朝厨房走去,那步伐十分急促,好像恨不得立刻飞奔到厨房去。 招娣望着连生的背影抿嘴一笑:“这个小少年,总算是回过魂来了。” 这几日,大小姐不在,连生的情况,她是看得最为真切的。自从邵公馆出事的消息传来,连生便没有一日正常过,从第一日的焦灼不安,几次想走出院落又退回来,到后来坐在屋子里整日整日的发呆,招娣都一一看在眼底。 有一次,招娣半夜起来上茅厕,还发现连生屋里的灯亮着,那窗纸上的人影,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案前,手里,仿佛拽着一支长长的东西,就这么一坐便是几个时辰,到招娣终于按捺不住哈欠连篇时,他 宝贵双全第23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24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24部分阅读 竟依然维持一个动作未变,像是失了神一般。 招娣记得,她曾看见过类似于连生手上的东西,那是一支笔,那支笔,是大年三十那日连生跟着大小姐去观音寺烧香后带回来的,招娣看的并不清楚,只记得那支笔很是漂亮,笔端上缀着五颜六色的羽毛。 招娣回过神,朝宝龄道:“大小姐,太太听说大小姐要回来,昨夜几乎没怎么睡,贾妈妈说,太太本想一早便去门口等大小姐,可贾妈妈怕太太身体挺不住,便让太太服了安神汤此刻睡过去了,要不要招娣现在去通知太太,说小姐到了?” 宝龄微微皱眉:“不要,让娘多睡一会吧,等她睡醒了,我自会去看她。” 招娣点点头:“至于老爷,一大早就起了,此刻正在咱们屋子等小姐呢。” 顾老爷在她的拂晓园?也好,她本就想一回到顾府,便去看望顾老爷的。宝龄一时顾不得脚有些疼痛,加快了步子道:“咱们先回去。” …… 拂晓园里,顾老爷坐在紫檀木百龄圆桌前,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来。 “爹!”宝龄迎上前去,刚走几步,却停下脚步。 临走前,顾老爷那异常的冷淡此刻还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纵然她心里充满疑惑,但仍是不免有些踌躇。 顾老爷脸上虽是波澜不惊,却早已将宝龄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她似乎并无大碍,心中才为为喘了一口气,看了招娣一眼。 招娣心领神会道:“老爷既然来了,不如与大小姐一同用饭吧,奴婢去准备午膳。” 顾老爷缓缓点头,门吱嘎一声被招娣从外关上,屋里立刻静谧一片。 “过来坐。”顾老爷拍了拍他身边的红木圆凳。 宝龄走过去,脚略微有些跛。那日擦过邵九送来的药膏,本是好了许多,但刚刚一时忘了,跳下马车,怕是又碰到了伤处,所以,走路不太自然。 “脚怎么了?”顾老爷目光移至宝龄的腿上,浓眉微微一蹙。 “没什么,不小心扭到了,擦过药了。”宝龄坐下来,笑一笑道。 顾老爷的眉峰这才喂喂舒展,低沉地道:“你这么不懂得照顾自己,叫爹日后如何能放心。” 轻轻的一句话,充满了宠溺与关爱,往日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宝龄又如何感觉不到?她望着顾老爷,良久才道:“爹,到底怎么回事?” 顾老爷亦正凝视着她,缓缓道:“邵公子已将事情告诉你了?” 宝龄摇了摇头:“他只说爹家中有事要处理,故此才借机让女儿离开。爹,究竟是什么事?现在还不能告诉我么?” 顾老爷犀利的双眸带着一丝沉思。沉吟片刻,道:“此事,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你放心,很快爹便会解决,无需担心。” 保龄的脸色沉下来,嘴唇抿成一条线:“爹,既然你有心将女儿支开,此事必定与女儿有关,你不告诉我,我怎能安心?”放柔了声音,她又道,“何况,我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事,应该一块儿分担,不是么?” 顾老爷望着宝龄,她双眼清澈一片,坚定、倔强,真挚中包含浓浓的情意,他不觉心中一凝,他的女儿,竟像是突然长大了。从何时开始呢? 从那日她明明没了呼吸,却醒了过来;从她微笑着望着自己,叫自己爹,目光里没有埋怨、没有撒娇;从她握着自己的手,告诉他:“爹,以后我不会再叫你操心了。”从那一刻开始,这个自幼刁蛮成性,不服礼教的女儿,仿佛真的变了。 若是此刻,告诉她所有的事,会不会,她能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忏悔?那么,他便没有遗憾了。 顾老爷几乎忍不住想要开口,但只不过一瞬间,他又将念头生生地压了下来,不,就算她能原谅自己当年所做的事,可此刻,那隐隐不安的因素还存在,她知道太多,就越危险。 只不过,此刻她的神情分明是柔和的,却又那么坚定,若部给出一个答案……瞬间,顾老爷心思一定,缓缓道:“这件事,是关于咱们顾家的。宝龄,你可还记得你三娘遇害的事?” 心头一凛,宝龄皱眉:“当然记得,害死三娘的是徐谨之。” 顾老爷双目掠过一丝犀利的光芒,半响叹息一声:“原本是如此,可那一日我发现,你三娘其实早在仁福堂之前,便已中了毒。” “中……毒?”宝龄张了张嘴,心蓦地一沉。 柒拾伍、离家的原因 也就是说,白氏的死另有蹊跷?!宝龄霍地抬起头来望着顾老爷。 “若我猜得没错——”顾老爷浓眉紧缩,沉声道:“你三娘,应当并非死于徐谨之之手,而是在徐谨之下手前,早已中了毒。” 白氏死后那深紫色的嘴唇与瞳孔涣散的模样顿时在宝龄脑海浮现,宝龄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字地道:“就是说,除了徐谨之,还有另一个人,要害三娘,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顾老爷默不作声,但沉重的神情,已让宝龄看到了答案。 蓦然间,一丝灵光在宝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宝龄忽然想起碧莲死前的那一日,曾长跪在拂晓园的庭院里,向宝龄求情,要宝龄开口让她留在拂晓园做事。 当时,碧莲为了取信与宝龄,曾说自己知道三姨奶奶白氏许多事,包括白氏怀孕是假。只是那时宝龄早已晓得这件事,对碧莲亦无好感,并不打算留下她,没等她说完,便转身进了屋子。而第二日,便获知碧莲在浣衣房里自缢而死。 当宝龄亲眼看着碧莲的尸身被抬出来之时,心中虽然有过一瞬息的震惊与叹息,只是,人已不在,她如何都不能让碧莲起死回生,何况碧莲之所以会走上这条不归路,有一部分原因也正是她平日太过嚣张、不得人缘而造成,所以过后,宝龄便也渐渐淡忘了。 此刻想来,碧莲当日跪在她跟前所说的那句话,或许便是碧莲在人世间所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句话好像是…… “大小姐,还有一件事,连三姨奶奶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碧莲却看得出来,让碧莲进了屋子告诉您……” 碧莲当时要说的,会不会就是关于白氏中毒之事?碧莲是白氏身边最为亲近的人,起居饮食都由碧莲一手料理,就算碧莲当时看出什么端倪,亦并不奇怪。只可惜,当时她并未听碧莲将话说完……一念至此,宝龄周身泛起一股寒意。 顾老爷见宝龄面色苍白,不觉皱眉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宝龄回过神,摇了摇头,顿了顿才道:“爹,有一件事,我此刻才想起来,是关于碧莲……” “碧莲?”顾老爷想了想,“翡翠园的丫头,前些日子死在浣衣房里的那个?” “正是从前三娘房里的丫头。”宝龄点点头,将碧莲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顾老爷。 屋里陷入一片静默,顾老爷神色变化不定,手掌慢慢蜷缩起来,浓眉蹙得更深,仿佛喃喃自语般地道:“果然,这个丫头的死亦并非那么简单。” 宝龄你给心头咯噔一下。 若那日碧莲要说的正是关于白氏中毒之事,那么碧莲的死的确并非那么简单,很有可能是害死白氏的真凶以为碧莲掌握了某些对他不利的证据,所以,杀人灭口。 碧莲……并非自缢。 “这便是爹为何将我送走的原因?”宝龄只觉得喉头紧缩得难受,良久才将心头那涌起的不安感一点点压制下去,缓缓的道:“爹这么做,是不是爹知道,那个害死三娘的人也会对我不利?” 纵然顾老爷并未说什么,但宝龄却已明白,这件事,是顾府的人所为。那人要在白氏毫无防备与觉察情况之下下毒,又能杀了碧莲伪装成自缢,必定是长居府中的人,否则,一个外人的手,不可能伸那么长。 顾老爷亦必定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甚至,已经查到了真凶。而那个真凶要对付的,不止是白氏,还有……她这位顾府大小姐。否则,顾老爷又为何要让她离开? 宝龄一眨不眨地看着顾老爷,直直的目光叫顾老爷有片刻的迟疑,他侧过身,背光而立,神情隐没在一片阴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你三娘死后,我便请白朗大夫来验过她的尸身,除了知道你三娘其实并无身孕之外,更从白朗大夫那里,得知许多可疑之处。你三娘脖颈上虽有勒痕,但死后的神态却是中毒的病状,当时我亦极为震惊,只是,在事情尚未全部查清之前,我不想冤枉无辜的人,更不想打草惊蛇,然而,我终是担忧你的安危,故此,才与邵公子商量,借提亲为名,将你先送去邵公馆小住,这样一来,才顺理成章,不会惹任何人怀疑。我虽不能确定,但你三娘是有喜之后才被人毒害,虽有孕是假,当时所有的人却都信以为真,由此看来,那害死你的三娘的人是见不得你三娘将孩子生下来。” 目光移向宝龄,顾老爷微微一顿,低声道,“你是爹的女儿,不管那人是不是会对你不利,爹都不能冒这个险。” 窗外的天边,恍惚像是钻出一抹阳光,宝龄心底却是一片灰濛,过了许久,终于开口道:“爹,是谁?” 偌大的顾府,其实不过那几个人。那只沾满鲜血的手那隐藏在黑暗中的人,究竟是谁? 这才是她这一刻最想知道的答案。 顾老爷的身子却在这一刻微微一颤,神情更为压抑,仿佛在做着艰难的挣扎。宝龄不会知道,顾老爷虽早已知道了那人是谁,但却不会告诉她,至少现在,不会说。若不是邵公馆突发状况,宝龄被困地道的事传到顾府,顾老爷心中实在放心不下,亦不会在此刻将她接回,顾老爷原本的打算,是在三个月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才将她接回来。 片刻等不到顾老爷开口,宝龄终于猛吸一口气,将心底的猜测说出来:“是不是……二娘?” 宝龄敏感的察觉到,顾老爷在听了她的话之后,神情有些古怪,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仿佛是怔忡、错愕,又仿佛是被猜到了答案之后的凝重,多种情绪混杂在脸上,顾老爷一时竟又是长久的沉默。 然而,这一切在宝龄看来,倒像是默认一般。宝龄提着的一口气一点点的吐出来,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果然是蒋氏。 之前她便曾怀疑过蒋氏,可后来又冒出一个徐谨之。邵九帮她找到了徐谨之,徐谨之精神已经失了常,但她到底没看到了徐谨之的右手手指,的确是她那日被紧紧捂住嘴时,感觉中的四根手指。见过徐谨之之后,她心中的疑惑才渐渐放下,以为自己误会了蒋氏。 然而,此刻顾老爷的一番话,让宝龄心中早已散去的迷惑又聚拢了起来。 宝龄忽然想起,白氏有孕之后,蒋氏与白氏的关系曾发生过微妙的变化,然而就在白氏被害的前几日,那种关系却又突然莫名其妙的扭转了。又一次晚饭时,蒋氏还说起中午曾与白氏一道吃饭,当时宝龄便觉得有些疑惑,此刻想来,就算徐谨之所做的那些事是真,但亦也有可能,蒋氏在那之前便早就在白氏所吃的东西里下了毒。 宝龄在心底将一件件的事细细地回想了一遍。顾府有一位正妻,二位姨太太,三姨太死了,怀疑的目标自然落到了另外两人的身上。 阮氏……宝龄脑海里浮现出她那位生母柔弱、无害的模样,随即摇了摇头,怎么可能?!阮氏膝下无子,只有她与宝婳两个女儿,就算阮氏真的为了不让白氏诞下顾家的子嗣而做出那些事来,但阮氏不会连她这个亲生女儿也要害吧?顾老爷又何必送她出府? 对阮氏的怀疑在顷刻间便被宝龄否定的一干二净。只剩下蒋氏,蒋氏是唯一值得怀疑的人。 想到这里,宝龄心头忽然闪过一丝不安:“既然蒋氏为了坐稳当家的位置毒死了白氏,还要害她,那么,宝婳呢?顾老爷将她送出府去,却为何没有安顿好宝婳?” 这个念头冒出来,宝龄脱口道:“爹,宝婳……没事吧?” 顾老爷一怔,摇头道:“宝婳无事,她自幼多病,亦从不争什么,在那人眼里,根本构不成威胁,她不会有事。” 宝龄稍觉安心,随即嘴里又有些发苦,顾老爷说的虽是隐晦,但她却是明白了些。她这位大小姐,从前行事便高调,惹来不少非议,偏生顾老爷偏心,一向冷落宝婳,对她却极为袒护,她自然便成了众矢之的。 宝龄本来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顾老爷之前会对她突然的冷淡,仿佛变了一个人,此刻,却全然明白了。前几日顾老爷态度的转变,怕也是为了让所有人认为大小姐在顾府失势而故意为之,目的便是不打草惊蛇,亦是为了不让她受到伤害。 宝龄前世曾看过一本书,说的是一个皇帝,深爱某位妃子,奈何皇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皇帝为了能让他心爱之人能平平安安的活着,于是故意冷落她,甚至从不去她的寝宫,才算保住了她的性命。 心头不觉涌动着一股暖流,宝龄眼眶有些发红,柔声道:“爹,接下去,你要怎么做?” 顾老爷神情间流露出一丝疲倦之态,看着宝龄的目光却是极为柔软,掌心抚在她额头,替她拂去额前的碎发,缓缓落在肩上,轻轻地拍了拍:“这件事,爹自会处理,你无需担忧。无论如何,你要记住,你的安危,才是爹最为在意的东西,为了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接下来这些日子,你便安心待在你的院子里,我会告诉所有人,你因为在邵公馆受了惊吓、又受了伤,所以,要安静的调离身体,中晚两顿饭,爹会吩咐专人给你送来。” 你闲下来,看看书,跟丫头们学些女红刺绣也是好的,若想爹了,便叫你的丫头来说一声,爹自会来看你。” 宝龄迟疑片刻:“只是,我回来还未去看望过娘,她身子可好?” 顾老爷神色一沉,片刻间却柔声道:“你娘她很好,知道你没事,她的病也好了一大半,你放心,我会时常去陪她,你娘自然也希望你平平安安,又岂会怪你?” 听到阮氏无恙,宝龄思索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你能体谅爹就好。”顾老爷似是长长地舒了口气,眉宇间是宝龄从未见过的怅然,长叹一声道:“你三娘千算万算,到头来,却落得如此的下场。本来,她是咎由自取,但爹要做的事,不光是为了你三娘,亦为了你与宝婳,为了这个家能有长久的安稳。” 父女俩靠得很近,保留你给此刻才发现,只不过数日,顾老爷竟似老了许多,想到他虽正值壮年,但这个时代的人不比现代,平均年龄都要低得多,家事一桩又一桩,生意场上又诸多烦事,他情绪难免郁结难舒,宝龄不觉上前一步,牵住他的手。 顾老爷唇边到底是浮起了一抹笑意,将宝龄拉到软榻边,与他一同坐下,双手环抱住她,微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柔和:“陪爹坐会吧,爹记得小时候,你总喜欢这般坐在爹身旁,如今你是大姑娘了,这塌子倒是挤了些。” 宽大的怀抱中,宝龄竟不觉一丝尴尬,反而平静下来。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流露,她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作为一个父亲,顾老爷对自己那种深厚的情感。她不觉放松下来,微微眯起眼喃喃:“爹,这样伤害别人而满足自己的欲望,会快活些么?” 顾老爷仿若一怔,缓缓道:“你还小,有些事无法体会。人的七情六欲是力量,亦是万恶的源头。” 这世间只要有欲望,便又争斗、有阴谋、有厮杀,白氏如此,他心中最狠的那女人如此,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否则,亦不会走到今时今日。他幽幽道:“宝龄……若是爹坐了什么让你一时无法接受的事,你会不会怪爹?” 宝龄微微一怔,她几乎能感觉到身后那位老人胸口正不规律的起伏,显然心情极为不平静。她不太明白这句话,但经历了那么多,她亦深信顾老爷决不会做伤害她的事,于是,她侧过脸,微微一笑:“不会的,爹。不会。” 身后的老人没有做声,双目微闭,眉心紧紧隆起,倒像是睡着了一般。宝龄抬头望去,稍晴了片刻的天空不知何时又阴霾一片,成团的乌云聚集在天边,有种山雨欲来的沉闷。 第柒拾陆章泥人 顾老爷竟是在拂晓园里小睡了一觉。快到中午时,招娣将厨房端来的午饭一一摆上桌来。歇息了片刻,顾老爷心情似也舒展了许多,宝龄与他并排而坐,聊着闲话。此刻,门口一个身影闪过,却又顿住,招娣看到了那身影,脚下一顿,终是走出去,不一会,才回来,神情间欲言又止。 顾老爷问:“可是有事。?” 招娣呐呐的看着宝龄,见宝龄亦询问的看着自己,才开口道:“是……白粥煮好了。” “白粥?”顾老爷颇感意外,朝宝龄道,“你可是胃口不好?要吃粥?” 听了招娣的话,宝龄也是一怔,随即却心中暖洋洋的,朝顾老爷微笑道:“是连生,之前女儿生病,他煮粥给女儿喝,那粥很是清甜,连女儿在邵公馆也颇为想念,所以一回来,便叫他做了。” 顾老爷目光流露一抹沉思之意,唇边已浮上微笑:“宝龄,那连生,倒是难得。” 宝龄看到顾老爷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想起前几次谈到连生,他亦是这种表情,心里不觉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爹想说什么?” 顾老爷摆摆手,笑道:“这几日我为了家中之事,无暇顾及其他,倒是连生,跟在祥福身边,替我料理了许多事,爹看的出来,那连生是个聪慧的孩子,日后有他在,爹便也放心了。” 宝龄微微一愣,心中忽的升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不安来,随即撒娇般的皱了皱鼻子道,“爹莫不是什么都不想管了,想做个闲人?那倒好,待一切安稳下来,我便陪着爹四处走走,玩他个痛快。” “好,好。”顾老爷虽是心中心事颇多,但听了这句话,那些心事,仿佛都没那么重要了。这么多年,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在无形中,将这个女儿当做了那个早已离他而去的女子,伊人早已故去,但女儿那酷似的容颜,却叫他每当触及,总有种错觉,她还在身边,那么安静的,恬然地微笑着为他纳一双鞋。 所以,无论如何,他亦绝对不会让宝龄有一丁点的闪失,那亦是他在那人坟前许下的诺言。若三个月后,事成便好,若真的败了,……他眉心深深的隆起。那么也该安排好一切,哪怕他不在身边,亦有人能撑起这个家,照顾宝龄。 只可惜自己膝下无子,硕大的顾府,真正能担起这个重任的又有几人?顾老爷走出拂晓园时,那舒心的笑容便渐渐隐没。 那一日,邵公馆出事的消息传来,虽顾老爷知道这是邵九的一步棋,但他心头的忧虑还是无法消去,他曾几次步出顾府,却在门口停住,与此同时,他发现,有一个亦同他一样。那便是那个当初他依着宝龄而留下来的下人——连生。 两个在顾府主仆有别的人因为心中同时牵挂一个人而在对视间从彼此眼中寻到一抹了然。擦肩而过时,顾老爷听到身后那个少年低声道:“她说会平安回来,她一定不会有事。” 顾老爷到此刻还无法忘记那少年的神情,倔强的唇紧紧的抿着,眼睛亮如天边的星辰,见他一时有些恍惚,竟想起曾经何时,也有这么一个人,在他左右,每当他在商会遇到烦心事时,那人便为他泡上一壶茶,笃定一笑:“大哥,万事总有解决的办法。” 纵使他阅人无数,但那个叫沈良的男子,却依旧是他心目中行商不可多得的奇才。虽青衫布衣,文雅如书生,沈良却极擅长于商道,他十岁便精通各种珠算,账目过目不忘,且处事睿智、胸怀磊落,在商会不过几年,便坐了商会的第二把交椅,成为了他得力的左右臂,然而,就在十几年前,为了化解一场商会的丑闻,为了顾家的名誉,他亲手将那人推向了万劫不复。而他顾万山,也在那一刻起,被百姓景仰,有了“红顶商人”之称,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公正不阿的美誉。 沉浸在往事中,顾老爷竟觉得一时间感慨万千,自嘲的想:怎么会突然想起沈良了呢?或许,自己真的老了,做事亦不如从前那么狠得下心了。沈良也走了十几年了,此刻想起又能如何? 思绪百转,顾老爷去了一趟浣衣房,十几年来,他从未踏入这种地方,几个下人婆子都是诚惶诚恐,而顾老爷接下来问的话,更是叫他们莫名其妙。 老爷问:“碧莲自缢的那一晚,有谁看见什么了?说出来,重重有赏。” 几分钟后,顾老爷走出浣衣房,又朝账房走去。账房里,连生正跟着祥福叔算账,见了他,站起来,行了个礼,不卑不亢,亦无一般下人的惊慌或巴结之态。 顾老爷暗自点头随即唤了祥福同往仁福堂。一路上,顾老爷问祥福叔:“新来的连生,跟着你也有几个月了,你以为如何?” 说起连生,祥福叔脸上的惊奇之色毫不掩饰:“这孩子倒是个奇才,前几日我只带他去咱们顾记的米行,丝绸铺看了一圈,随口嘱咐他写些建议上来,没想到只隔了一天,他便交了上来,那字迹虽还稚嫩,但所提的意见都颇为老练,亦是有条有框,句句珠玑啊,更别说算账,他只学了几日便都会了,那算盘如今怕是拨的比老奴还利索呢。” 顾老爷微微点头,沉吟片刻,已到了仁福堂,“祥福,我叫你来,可知是何事?” 祥福叔一愣,见自家老爷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不觉道:“老奴不知。” “祥福,你跟了我是多少年了?”顾老爷坐下来,缓缓开口道。 祥福叔一凛,赶紧道:“整整十八年零三个月了。” “嗯——”顾老爷点点头,“这些年来,虽你我主仆有别,但亦情如手足,祥福——” “老奴在。”祥福叔已隐约觉出,顾老爷要说的会是一件极为重要之事。 “贾氏所作的一切,我心里早已有数,那碧莲……”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顾老爷去了一趟浣衣房,果然,听到一些事。碧莲自缢那日,有个杂役半夜起来上茅房,亲眼看到贾妈妈慌慌张张地从里头出来,但贾妈妈在顾府地位非比寻常,又是太太身边的人,那杂役自然不敢说什么,直到一听到有赏,又见是老爷亲自来问,才迫不及待的说出来。 碧莲两字沉沉的飘过来,祥福叔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老爷……;老奴愧对老爷啊!” “不怪你。虽你与她有夫妻情分,但她与那女人更是主仆情深。她做那些事,都是那女人教唆的,我不会不知。” 祥福叔一愣,自然明白过来老爷嘴里的“那女人”是谁,心中又是慌乱,又是叹息。他与贾妈妈,夫妻十几年,虽她对那些事刻意隐瞒,但同睡一张塌,他又岂会真的一丁点都不察觉?那一日,她半夜慌慌张张的跑进来,撞到了凳子,吵醒了他,他问她,她却说太太白天不舒服,她怕她夜里亦睡不好,所以去看看。第二日,便传来了碧莲自缢的消息。 祥福叔并非蠢人,心里哪会一点都不感蹊跷?只是,毕竟夫妻一场,他亦暗示过她,别趟这趟浑水,但她却不肯听,如今看来,老爷怕是全都知道了。 一念之间,祥福叔跪了下来,将头埋在地上,“老爷,婆子做出那样的事,老奴万死难辞其咎,任凭老爷责罚。” 顾老爷注视着祥福叔,良久,竟站起身将他扶起:“起来吧,虽贾氏所做之事足以将她杖毙或送至警察厅去,但我念在这些年你在顾家任劳任怨,翠镯又尚幼,便暂且压下。” 祥福叔身子蓦地一晃,几乎老泪纵横,呐呐的只一个劲的道:“谢老爷、谢老爷……” “祥福,若我记得没错,晓晴还在时,你便在这顾府了吧?” 已是多久未听到这个名字了?晓晴,陶晓晴。祥福叔脑海里浮现出那温婉恬静的女子,一时怔住,半响才道:“是啊,一晃便十几年了,夫人……”话说到一半,祥福叔自感用错了词,生生的刹住。 夫人?顾老爷神情有些恍惚。是啊,那才是顾府的夫人,是他顾万山心中唯一视作妻子的女子。 他缓缓开口道:“祥福,这么多年来,你是最了解我的人,我终是……对不住她,如今她或早已转世为人,然宝龄……有一件事,我想为宝龄做,我希望,你能帮我。” 顾老爷答应了不追究贾妈妈之事,祥福叔心中已是感激的无法形容,此刻更是赶紧道:“老爷只管吩咐,哪怕是拼了老奴这条老命也定会替老爷办妥。” 顾老爷拿了纸笔,坐在书案前,飞快的写起来,片刻之后,将纸折叠好,放入床边的抽屉里,上了锁,最后,才将那钥匙交给祥福叔,“三个月后,若顾府有任何变动,你便打开这抽屉,按照我所写的做,不得违背。” 顾老爷写字时,祥福叔规矩地立在一旁,对纸上内容一无所知,此刻听了顾老爷的话,隐约感觉到一丝忐忑,但他做了那么多年的下人,亦深知主子的吩咐便是一切,何况,顾老爷对他还有大恩,于是立即道:“老奴明白!” 书案前,府老爷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闭上了眼,低声道:“这几日,你带连生去咱门家老字号熟悉熟悉,一些事尽管交给他去做,你年纪大了,多个帮手总是好的。” …… 而此刻拂晓园,招娣自宝龄回来那一刻起,心里的大石头也总算落下了,见宝龄吃完了连生煮的那碗白粥,仿佛想起什么,乐滋滋的从柜子里捧出一只盒子来与一封信来,先是打开盒子递到宝龄跟前,“大小姐,您看看,喜欢么?” 宝龄移过目光去,便看到盒子里摆放着两个彩色的泥人,一男一女,一老翁,一婆子,显然是一对公婆。两个泥人相依相偎,色彩斑斓,栩栩如生。她不觉拿出其中一个,笑道:“这是哪里来的?” “是四公子送与小姐的生辰礼物啊。”招娣道:“四公子去南京前还不知小姐要去邵公馆小住,怕是赶不及回来,便寄了礼物来,是南京泥人张的彩塑呢,听说那位师傅手艺极佳,亦从不做相同的,这对泥人,怕是整个南方也找不出第二件来,四公子定是晓得小姐对那些普通的东西看不上眼,才会请师父做的。小姐您看,多好看!”末了不免感慨一番,“小姐虽与四公子有缘无分,但四公子到底还是极疼小姐的。” 宝龄捏着那泥人的手一顿,目光便落在那底座上,那底座的角落里,用红色的朱砂笔写着细细小小的几个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前一句应该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指尖仿佛被烫着了,宝龄飞快的将泥人放回盒子中,看了一眼招娣,幸好招娣并未看到那行小字,只是笑着道:“对了小姐,这次生辰是在邵公馆过的,一个人定是冷清了吧?” 宝龄目光微微一凝。冷清么?她忽的想起那漫天的灯火,那人坐在石阶上,目光如水,执起酒杯,对她说,生辰快乐。 唇边是春水般将人心都揉碎了的笑意,嗓音比酒更醇,一双瞳眸亮过皎洁的星空。 “小姐!”招娣的叫声将她拉了会啦,她‘嗯’了一声,才见招娣又递了一封信过来。 “谁来的信?”难道又是明月? “是筱姑娘。” 筱桂仙? 第柒拾柒章府中状况 自宝婳生辰那日一别,宝龄与筱桂仙已是许久未见。此刻听招娣说起,宝龄才忽然想起来,筱桂仙是在邵九的地盘上做事,当时在邵公馆时发生了太多的事,她竟忘了问一句,邵九可认得她这位异性的姐妹。胭脂弄终非善地,若能求得邵九稍许照拂,筱桂仙定是会好过些。 只是,当她拆开信,细细看过一遍,才发觉她若那么做倒是多此一举了。筱桂仙在信上说,她已离开了胭脂弄。因为她的歌艺深得某位贵人的赏识,所以那贵人为她赎了身,且为她介绍了一个南京的戏班子,让她可以继续唱戏。只是即刻要赶往南京,走得匆忙,故此,只能在路上写信寄来,告知宝龄一声。 “偌大一个苏州,我思来想去,只算与你熟识,是姐妹,亦是朋友。如今我离开苏州,思念之情只能借此信寄回,日后鸿雁传书,千万珍重,有缘自会相见。” 读完了信,宝龄舒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宝龄虽不知筱桂仙信中那位贵人是何人,是否与她上次提及那位思慕之人有关,又或者便是胭脂弄的管事,但她唱戏宝龄是听过的,那般婉转缠绵,此音只因天上有,人间难得闻几回,无论如何,她能再唱戏,那自是最好不过,总好过一个女子,要在胭脂弄那般鱼目混杂的地方讨生活。 只是,南京与苏州隔得虽不远,终是两地,而此时,亦不如现代交通发达,要想见上一面,怕是不如从前那般容易了。筱桂仙对于宝龄来说,是这个时空难得的一位朋友,想到临走都没能为她践行,宝龄还是不免有几分怅然。然而,毕竟各自为人,只要她过的开心便好,这么一想,宝龄便将信细细地收了起来,也不再多想。 一晃几日,光阴如剑。 这几日,顾府都颇为平静,虽然宝林按照顾老爷的意思,一日三餐都在房中解决,但她并没有蔽塞视听,在第二日她睡醒之后,便叫来了招娣,嘟着嘴流露出百般无趣的模样,说是邵公馆的事惊着了老爷,老爷让她安心养好身子,不准她出门。 “爹也真是的,我已不是小孩子了,只是受些惊吓,并无大碍,瞧他紧张的~!我怕是有些日子不能出门了,连青云轩也不能去。”宝龄一脸的郁闷,随即眼睛亮了亮:“”对了招娣,这几日大厅里晚饭,我虽不能去,你还是过去帮忙伺候着。若是听得些家长里短的趣闻,也好回来说与我听。省的我整日闷得慌,快要跟这天气一般发了霉!” 大小姐生性好动,招娣自然知道,只是前几日性子分明沉静了些,却没想到底还是忍不住了,招娣以为那是小姐自从死里逃生后,很少出门故此安分了一段时日,但前些天在邵公馆住了一些时日,又念起外头的自由与好来,于是笑着应了下来。 而宝龄想的却是,吃饭时最能打探出些端倪,虽她自己不能去,但有招娣在,她或多或少也能对府里的情况了解一些。 招娣果然带来不少消息。 听说顾老爷最近时常会去阮氏屋里,一待便是好几个时辰,有时夜里亦会留宿。而吃饭时,两人亦是偶尔眉目传情、相视而笑,顾老爷还替阮氏夹菜,一副鹣鲽情深的模样。宝龄想,这大约是蒋氏与白氏的事让顾老爷凉了心,终是念起发妻的好来,于是心中亦是欢喜。 而蒋氏,从前蒋氏总遵循着妇道人家除了跟着夫君之外,不易抛头露面的旧式传统礼节,一板一眼的。可最近有些一反常态,说是夏日到了,要为府里采购些新的夏衣、首饰,于是总吃过午饭便上了街,回到府里,也是心不在焉的,吃饭时,亦没什么精神,听招娣说,昨日厨房烧了一碟红焖蹄髈,正巧摆放在江氏面前,蒋氏竟面容苍白,捂着鼻子,不一会儿便退了席。 很……古怪。难道是蒋氏察觉到自己做的那些事已暴露,心中惶恐不安,所以故意做作,装作病态,其实这几日出外,便是打点自己离开的事?宝龄不得而知。 还有一个消息,倒是宝龄不太关心的,那便是最近顾老爷像是对花市的生意感了兴趣,叫人在郊外觅了一片花园,种植起之物花苗来,据说还有些从国外进来的名贵种子,整个苏州城都独此一家,再过几个月,便是花期,若是拿到花市卖,估计生意不错。 就这么有过了几日。 梅雨季节一过,天气终是实实在在地炎热起来,蚊虫亦是多了,那小窗已垂下了纱帘,而拂晓园房里平日的沉香,亦换做了驱蚊虫的特制香。蝉鸣声中,宝龄坐在窗前,绣一块帕子。 前世她哪里做过刺绣女红?一双手笨拙不堪。幸好顾家大小姐亦从小不喜这些,否则,来到这里已近大半年,倒要在这个时候穿帮了。 一旁的招娣却绣的极为认真,一针一线,针脚细腻,偶尔望向宝龄的帕子一眼,流露出一丝无奈的神情来:他们这位大小姐,的确不是个做女红的料,你看,才一会会功夫,大小姐便有些无精打采,心里仿佛还有事似的。 宝龄心中的确有太多的事,她之所以跟着招娣学习女红,一来,是顺着顾老爷的意思,打发些时间,二来,刺绣与书法一样,需要精心,她只想让自己的一颗心能暂时平静下来。 只可惜,她实在不是那块料子,才不过刺了几针,便伤了手,一抹嫣红的血自指尖漫出,她一怔,便有人执过她的手,声音闷闷的:“怎的这么不小心?” 连生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盯着她的手皱了皱眉:“我去拿药膏。” “等等。”宝龄见他如此紧张,抽出手,将手指含入嘴里,轻轻一吮,抬起头将手指放到连生跟前,露出一个笑容,含糊道:“呶,这样便好了!哪里要药膏?” 白皙的指尖还残留着一些亮晶晶的东西,连生见宝龄望着自己,明眸中含着一丝打趣,嘴唇不知是否因为刚才的吸吮,一时间看来竟是别样的光泽鲜红。不知想到什么,顿时,连生脑子里轰的一声升起一股说不明的燥热,他的脸竟突地红了,那片红晕迅速蔓延至耳根,他才蓦地低下头去。 可宝龄却没留意,她的目光落在那副刺绣上,忽的朝招娣道:“若是简单的图案,你需要几日才能绣好?” 招娣一愣,随即笑了:“哪需要几日,若是图样简单,只需几个时辰便能绣好。” 宝龄点点头,展颜一笑:“那么,麻烦你了,替我绣几块帕子,针法要蹩脚一些,绣好之后,送去各房,就说,是我这几日闲来无事,新学的。” 从顾老爷之前那番话来看,这几日的平静,大约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之后如何,定是早已有了打算。既然如此,她何不顺着他的意思,叫人看来风平浪静? 招娣开始绣帕子,一边绣,一边心中暗笑:大小姐也真是的,还是如从前那般,死要面子,却无法真静下心来学。 一直到了傍晚,招娣已将三块帕子全都绣好。宝龄拿起来看了看,阵脚的确粗糙了许多,很是满意,第二日,便叫招娣送出去。 瑞玉庭里,阮氏收了宝龄的帕子,捏在手中,半响才道:“这丫头,居然做起了女红。” 贾妈妈在一旁道:“太太,昨儿你不是还担心老爷去了大小姐房里,怕是说了些什么么?此刻看来,老爷怕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担心那丫头,去看了看。” 阮氏目光忽明忽暗,良久唇边才浮上一丝笑意:“应是如此,否则,凭那丫头的性子,怎还会有这个心学刺绣?” 贾妈妈连连点头称是。 阮氏将帕子随手搁在一边道:“贾妈妈,咱们那位二姨奶奶一般何时出门?” 贾妈妈目光沉着:“一般是吃过饭便出了门。” “嗯——”阮氏微微一笑,“老爷呢?” “老爷这几日都忙着花市的生意,总是一大早便去了花圃。” “他倒还有这个闲心那些花啊草啊的。”阮 宝贵双全第24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25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25部分阅读 淡淡道,目光如沉在水底的珠子,隔着一层阴郁的雾气,“他以为这几日对我嘘寒问暖,我亦体贴温顺,便是夫妻情深、便将我安抚下去了么?他此刻不敢动我,因为我抓着了他的尾巴,还因为他毕竟不敢得罪表哥,可以后呢?他心里只有那个女人,如今知道了真相,又怎会真对我好?我看,他心里是恨不得将我抽筋扒皮,只可惜时机未到。” “太太……”贾妈妈的嘴唇哆嗉起来。 “不要紧,他等不到那一日了。”阮氏幽幽的声音传来,她说得极为缓慢:“三个月……那人,是说三个月么?” “是,”贾妈妈道,“翠镯传来的信上,边是这么说的,叫太太稍安勿躁。” “好,我就等三个月。不过,也不能这么闲着。”阮氏苍白的面容上有一丝看似柔弱的笑,“贾妈妈,宝龄回来,我还未去看过她,你随我去看看吧。” …… 阮氏到拂晓园的时候,宝龄正在饮茶,见了阮氏,她眼睛一亮:“娘怎么来了?” “让娘看看。”阮氏上前来执起宝龄的手,目光轻柔宠溺,半响才道,“平安回来就好。你爹说你受了惊,身子可要哪里伤着了?” “都好了。”宝龄扶着阮氏坐下。 阮氏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宝龄,像是要看看她是否真的无事,心里却是想:看来,这丫头的确一无所知。一念至此,她面上更是疼惜,拍了拍宝龄的手:“娘真没用,你还未嫁过去,便出了这样的事儿,日后要是……你叫娘怎么放心的下。” “娘身子要紧,别想太多了。”与邵家的婚事,不过是幌子,但看阮氏此刻的神情,显然是并不知情,想来阮氏身子弱,经不得刺激,顾老爷亦不会将实情告诉她,让她忧心,于是只好安慰道。 两人扯了会家常,阮氏似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朝贾妈妈道:“你看我,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刚还记着叫你去城南的张记替我去看看新进了哪些夏衣,想给宝龄宝婳她们买几身,一转眼功夫倒是忘了。” 贾妈妈道:“这般,我便去看看,只不过,二小姐那边……” 宝龄从旁笑道:“娘,我的衣裳够多了,不用再买了。” “你呀,从前每季的衣裳都要换新的,如今怎的节省起来了?再说宝也及笄了,总要有几件姑娘家的新衣裳。”阮氏笑笑,又朝贾妈妈道:“对了,秀屏这几日也常去那家铺子,待明儿我还是叫她帮我去瞧瞧。” “二娘最近常去成衣铺?”听阮氏说起蒋氏,宝龄心中一跳。 “是啊。”阮氏柔柔一笑,“你二娘说要准备些府里人换季的衣裳,怕下人粗心,还是亲自去看的呢。” 宝龄不知道从前每逢换季,府里的衣裳是否都是蒋氏亲自采购,但此刻,她却对蒋氏这两个字特别敏感,想了想,宝龄道:“娘,就叫招娣去看看吧。” 阮氏目光一转,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面上却是迟疑了一下,才点点头笑道:“这倒也好。” 七十八章 借种 找地这一去便是大半天,晚饭前好不容易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呆呆的立在门口,一张小脸惨白惨白,像是被人点了|岤一般。 “怎么了?”宝龄见招娣魂不守舍一般,不觉站起来笑一声,“可买了什么?是先送去太太那里了?” 招娣见到桌上有水,飞快地拿起来,咕咚咕咚便一口喝了下去,喘了口气,那面色才恢复了一些,口里颇为艰涩的道:“什么都没买到,是……是瞧见二姨奶奶了。” 看见蒋氏?蒋氏的确是去了成衣铺,说是采购府里换季的衣裳,但招娣此刻的神情,怕是另有隐情。 宝龄望着招娣,尽量平静地道:“有什么奇怪的,娘不是也说了,二娘这几日总去成衣铺么?” “不是!”招娣脱口而出,脸变得刷白,可那苍白里还藏着一抹古怪的红晕,顿了不知多久才道,“招娣是瞧见二姨奶奶了,可二姨奶奶不是一个人。” “还有谁?”宝龄敏感地觉出招娣话里有话,若招娣看见的是鸳鸯陪同蒋氏,自然不会是如此神情。 “还有……一个男人。” 男人?! 这个答案倒是叫宝龄吃了一惊,心中咯噔一下:“招娣,你将去成衣铺的事,都说给我听,一个细节都不要漏下。” 原来,招娣按照阮氏的吩咐去了成衣铺,谁知还未到铺子,便看见蒋氏鬼鬼祟祟地从里头出来,她正想上前去行个礼,可脚刚跨出去,便见蒋氏身后又跟出来一个男人。那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穿的极为寒酸,只不过人却长得高大威猛颇为健硕俊朗。 蒋氏一见那男人出来,顿时脸都白了,一把将那男人拉到一旁的巷子里,招娣一时好奇,便悄悄跟过去看,一眼看到那男人死死拽住蒋氏的手不肯放。 蒋氏身子颤抖得厉害,一边挣扎一边道:“你、你要作什么!还、还不放开我!要是叫人瞧见……” 那男子极为无赖地一笑:“二姨奶奶,你还怕人瞧见么?刚才在床上可不是这样的。一夜夫妻百日恩,可你穿金戴银我却只能住在那猪窝里,你怎么忍心?我最近手气不好,不如,二姨奶奶借我点银子花花?” 蒋氏怒道:“不是按照先前说好的,刚才已经给了你钱了么?你还要如何?你快走!快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怎么,肚子弄大了就翻脸不认人了?”男子笑笑:“那点银子,我赌一把都不够,用那点银子换一个顾家长子与你二姨奶奶后半辈子当家奶奶的位子,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话还未说完,一张嘴已经被蒋氏死死捂住,蒋氏的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你、莫再说了!” “哼!”那男子一把甩开蒋氏的手,恶狠狠地道:“二姨奶奶,你给我听好了,明日午后,将一千大洋准备好了送到我这里来,否则,若我没了盘缠上路,就只好回来了,保不准,还回去顾府找二姨奶奶,要是不小心碰到了顾老爷,将你做的那些丑事说了出去,他若知道他的女人不仅给他戴了怎样一顶绿帽子,还要他替人养儿子,你说,他会如何?你可别忘了,你肚子里的科室我黄三的种!” 招娣说完一番话,已是一脸的惨白,那些话到底不是招娣这么一个姑娘家能轻轻松松说出来的,她停停顿顿、支支吾吾,好不容易才叫宝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一时间,屋里静默无声。良久,宝龄才沉着脸道:“她有没有看见你?” 招娣想了想,摇摇头。蒋氏当时已是六神无主,哪里还会在意别的? …… 蒋氏的确没有看到招娣,此刻她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匆匆冲进顾府,直直地进了瑞玉庭。 阮氏正在吃药,见到蒋氏,唇边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却飞快地收敛了去,问道:“秀屏,你何事慌慌张张的?” “大姐!”蒋氏喘了口气才道,“大姐,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阮氏不紧不慢地埋怨了声,“你呀,如今不是一个人了,这般不小心,也不怕跌一跤。” “黄三……黄三要挟我,他说,若我明日不给他一千大洋,他便……便将所有的事都告诉老爷!” “有这回事?”阮氏仿佛极为惊讶,“那你打算如何?” “这件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老爷晓得啊!”蒋氏几乎是哭丧着脸道,“可大姐也知道,我一时哪里筹得到那么多的大洋,就算变卖了那些首饰也不值这个价啊!” 阮氏蹙着眉,沉默不语。 蒋氏终是忍不住了,豁出去一般地道:“大姐,这回你一定要帮我,甭想置身事外,你可别忘了,这主意,是你给我出的,要是黄三将这事说出去,咱俩谁都没好日子过!” 阮氏眼底一丝针芒闪过,片刻却笑起来:“你看你,我有说不帮你么?你说得对,咱们如今早已不分彼此,这个道理我怎会不懂?我又如何会让你出事?” 听阮氏这么说,就是紧绷的肩膀才垮了下来,灰蒙着脸道:“那大姐,如今我们该怎么做?” 蒋氏弱弱一笑:“我原还想等你肚子里的肉生的劳些,再叫你告诉老爷,此刻看来夜长梦多,你今晚便告诉老爷吧。” “什么?”蒋氏一怔,“可、可万一黄三……” “若要黄三不说话,除非……他变做了个死人。” 幽幽地一句话传来,蒋氏差点从椅子上滑落下去,“大姐的意思是……杀了他?” “你怕了?”阮氏笑一声,“黄三是个苦汉子,这人一旦吃不饱穿不暖,便连命都舍得不要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留着对咱们都没好处。再说,他黄三孤苦伶仃,上没老夏没晓得,不过是个流浪汉,吃了上顿没下顿,这样的人死了,苏州城亦不过是多了个饿死的乞丐,谁会在意?苏州城每日饿死的乞丐多得是,又有谁管过这档子事?” 话音一落,阮氏便见蒋氏忽地抬起头来盯着自己,那目光有些叫人发慎,仿佛是从未见过他一般,不觉眉头微微一蹙,神情间已是柔弱无奈,叹一声道,“秀屏,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狠了?可是,我何尝又想?我从前如何你不清楚么?要不是逼上了梁山,我就愿意这般?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顾家、为了老姨为了你?你想想,咱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很快,顾家便有后了,老爷便开心了,我一旦没了,也再也无遗憾了。最重要的是,你这下半辈子,便能扬眉吐气了,你到底是咱们江家的人,我这个做姐姐的,与其便宜外人,不如在走之前帮你一个忙,日后,你也会记着姐姐的好,善待宝龄与宝婳,是不是?” 阮氏的话句句刺到了蒋氏的心尖尖上,而阮氏的神情亦是恳切真挚,蒋氏又何尝想之前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况且,她如今肚子里已有了喜,若功亏一篑,是万般的不甘,亦是回不了头了。 心思百转间,蒋氏咬着唇,狠狠地点了点头:“对,大姐说得对,咱们别无他法了,黄三的事,就只能摆脱姐姐了,我……等老爷回来,就对他说!” 阮氏眼底终是流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轻拍蒋氏的手,低语道:“你放心,只要给足了银子,找个人去做,保管万无一失,干干净净,从此,都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了。” …… 宝龄此刻不知心头是什么感觉,蒋氏为了保住顾家当家主母的位子,已做了那么多,居然还要……借种生子!将肚子里的孩子皇城使顾老爷的孩子,从此母凭子贵,一步登天。 这样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留在顾府,日后,顾家哪里还有平静的日子过?说不定,白氏之后,蒋氏要对付的便是她、宝婳,或者阮氏。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顾老爷?宝龄皱起眉头。 就这么过了一个下午,几个时辰之内,招娣见大小姐一直若有所思,仿佛心事重重的样子,到了晚饭时,招娣照例去厅里帮忙开饭,却听到一个重若千斤的消息。 蒋氏向众人宣布,自己有喜了! 招娣几乎拼了命才没让自己手中的碗跌落在地上,偷偷跑回来将这个消息告诉宝龄。宝龄正在吃饭,顿时放下筷子道:“爹什么反应?” “老爷,老爷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看样子是极为欣喜的,还叫人去找白朗大夫来瞧呢!”‘ 宝龄腾地站起来,这一刻,她已顾不了那么多了。一个下午,她都在想,会不会是顾老爷早已知道这件事,所以想等一个最好的时机揭发蒋氏?但此刻看来,顾老爷似乎并不知情。宝龄一向知道,顾老爷一直希望有个儿子,白氏的事已叫他伤心欲绝,若蒋氏此刻有喜,顾老爷很有可能看在顾家子嗣的面上,对蒋氏之前做过的那些事都既往不咎。如此一来,后果不堪设想。 宝龄到达大厅的时候,蒋氏正含着满足的笑坐在一边,而顾老爷则不知与她说些什么,听到脚步声,全屋的人目光都扫过来。阮氏唇边浮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宝龄还未站定,便有一个身影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柔柔地道:“姐姐!” 待宝龄看清眼前的人,不觉一笑:“宝婳,你也来吃饭了?” 宝婳地垂下眼睫道:“嗯,从前总闷在屋子里,如今不想那般了。姐姐可好?爹说你需要静养,所以,我没来看你。” “姐姐没事。”宝龄匆匆看了宝婳一眼,见她脸色亦比平素红润了不少,心中微定,便听得顾老爷道:“宝龄,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好生休养么?” “女儿没事了。”宝龄微微一笑,拉着宝婳,踏进屋去,“女儿听说,二娘有喜了,一时欣喜不过,所以来看看。” 顾老爷目光一凛,随即一笑:“是啊,你二娘有喜了,真是咱们顾府天大的喜事啊。” 阮氏看了一眼宝龄,笑道:“宝龄,还不快向你二娘道喜。” 宝龄朝阮氏笑笑,转而望住蒋氏,却并没有道喜,只是缓缓地道:“白朗大夫没有说,是几个月了?” 蒋氏神情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情绪,随即却扬了扬头道:“白朗大夫说,孩子还小,还不能确定。” 宝龄眼珠子一转,点点头,笑道:“早知如此,我今儿下午去成衣铺的时候,便该看看有什么适合小孩子家穿的衣裳,也好早早准备下了,日后送与弟弟。” 七十九章 雨过天晴 一句话,蒋氏的脸色顿时白了,拽着顾老爷的手亦在颤抖。而站在宝龄一旁的招娣,更是进展的一动不动,或许此刻只有她最清楚,大小姐为何突然说起了这样一番话。那是大小姐听了她的话,心中疑虑,又不愿将事情牵扯到她,所以,故意说是自己下午去了成衣铺。招娣这么一想,心头又是感激、又是不安,怔怔的朝顾老爷与蒋氏看去。 顾老爷正目光炯炯地望住蒋氏,心中复杂的情绪到达脸上,却化作一片关切之情,“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蒋氏慌忙地摇头,声音含糊道:“不、不,就是……有点儿犯晕,老爷,我想进屋去躺一会儿……” “好。”顾老爷笑笑,站起来,扶起蒋氏。 宝龄原本并未想好如何做,毕竟只是招娣的一面之词,招娣不会说谎,但她所听见瞧见的,或许亦有一丝出入。所以适才,宝龄只是想先试探试探蒋氏,但见到蒋氏惨白了脸颊,原本慢悠悠地动作也变得飞快,好像恨不得立即离开当场似的,她心里便有了答案。 竟是……真的。 只是,蒋氏害完一个又一个,计谋百出,这样的人,城府颇深、手段很烈才是,为何单凭她一句话,便如此轻易地流露了慌张的情绪来? 宝龄冷冷的望着蒋氏,表面平静无波,其实心里却是翻江倒海。说、还是不说?是此刻说,还是私下对顾老爷说? 只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亲自鉴定的,但就算有,也要拿孩子生下来方能进行,孩子若一生下来,宝龄便更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还会将这件事说出来,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她深深地明白,如若想日后顾府平平静静的,必须要狠下心来,何况,蒋氏无论落得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但真到了这一刻,她却还是犹豫了。 只是,真要隐瞒这件事?或许,待顾老爷一人时再找个机会说出实情?宝龄思绪百转间,只见蒋氏已随着顾老爷一步一步,快要走出大厅去,忽听一个声音道:“招娣!” 宝龄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那开口的,竟是阮氏。而招娣正失了神一般,心中千万头绪,听得阮氏的唤声,蓦地一怔,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太太……” “招娣。”阮氏缓缓开口,“不是叫你去成衣铺看看么,怎的是大小姐亲子去了?你可是偷懒?大小姐刚回家,身子还未调理好,若是累着了,你可担当得起?” 阮氏的语气难得的严厉,招娣心中本就乱成了一团,此刻听到阮氏提起成衣铺的事,不觉一惊,赶紧跪了下来,“奴婢没有偷懒!其实奴婢……” “不怨她!”宝龄见招娣身子抖得厉害,出声道:“是女儿自己要去的,女儿……还遇到了二娘。” 话音一落,由顾老爷搀扶着的、抬脚刚要跨过门槛去的蒋氏背影蓦地一僵。 “是么?你二娘大约是去采购衣裳。”阮氏余光扫到这一幕,适才稍许严厉的神情才缓和下来,笑着道:“对了,秀屏,如今你有了身子,那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无需亲力亲为,不妨交给下人去做,省的累着。” 蒋氏没有转过身来,仿佛是应了一声,但那声音听起来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勉强挤出来的,肩膀高高地耸起,浑身已是僵直。 宝龄盯着蒋氏的背影,心中暗道,罢了,此时不说,之后会发生什么事,谁能预料?宝龄咬着牙,片刻间抬起头,冷冷地道:“二娘去成衣铺真是为了采购夏衣的事?” 这句话远远地传来,蒋氏几乎是下意识的便转过身来,瞪着宝龄,脸上像是罩了一层冰霜:“自然是采购衣裳!还、还能做什么……”那声音到最后,是越来越低。 “宝龄,你究竟要说什么?不要兜圈子,不妨直说。”顾老爷此刻像亦是看出些端倪来,浓眉皱了皱道。 豁出去了!宝龄猛吸一口气,直直的望着蒋氏:“我去成衣铺的时候正巧看见二娘从里头出来,我本想出声唤她,谁知跟到了成衣铺旁的巷子里,还未开口,到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听到了不该听到的。我想二娘应该清楚我说的是什么,二娘,是不是?” 顾老爷浓眉紧锁,还未开口,却忽地感觉蒋氏挣脱了自己的手,几乎是冲到了宝龄跟前,咬着牙道:“你、你莫要血口喷人!你看到了什么?你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还未说是什么事,二娘怎么一口咬定我是血口喷人?”宝龄冷笑,“还是,二娘心中本就有鬼?”她面无表情,轻轻吐出几个字,“黄三,二娘可认得?” 宝龄记得,招娣口中,那个男人,自称是黄三。 黄三这两个字仿佛一道魔咒,果然,蒋氏一听到这两个字,平素端庄的形象在这一刻彻底瓦解,细长的手伸过来,一把揪住宝龄的衣领,容颜扭曲,那目光仿佛要喷出火来:“你知道什么?知道什么……” “秀屏,你给我住手!”碰地一声,顾老爷拍的桌子阵阵作响,目光犀利无比,转而看向宝龄,才略见缓和,“谁是黄三?” 一瞬间,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寂静。宝龄暗自叹息一声,缓缓地,将招娣所说的事,重复了一遍。 话音刚落,鸳鸯低呼一声,四周已是一片抽气声,眼前一闪,却是蒋氏软绵绵地坐在了地上。顾老爷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来人,给我去成衣铺,找黄三,将这件事问个清楚!” 一个激灵,蒋氏忽地坐起来,跪趴着到了阮氏跟前,扯住阮氏的衣摆,那眼神充满恐惧与绝望:“大姐,大姐,你说句话呀!” 这件事,蒋氏是听信了阮氏的教唆而做,此刻东窗事发,她只能拼命抓住阮氏这跟救命稻草。 阮氏蹙着眉,望着蒋氏,眼底是一片怜惜与担忧,轻拍了一下蒋氏的手,缓缓站起来,看着顾老爷,像是就要开口。在蒋氏以为看到一丝希望时,却听阮氏幽幽地叹了声道:“老爷,这件事,怕是秀屏一时糊涂……” “不!不是这样!”蒋氏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等着阮氏,脱口道:“大姐!这是你教我做的呀!你说老爷膝下无子,多年盼儿,还说,若能怀上孩子,便……” “秀屏,你真是糊涂。”阮氏脸色苍白,那目光里尽是自责与无奈,声音更为凄楚,“是,我是与你闲聊说起过,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便是未能为老爷诞下一子,如今病魔缠身,怕是没有这个福气了,也说过,若谁能为老爷生个儿子,便是咱们顾家的功臣,老爷与我,日后定会好好待她。不过,那都是我一些心事罢了,随口说说,你怎的就记到心里去了,还……还做出如此伤风败俗、有损顾家名节的事来!你置老爷、置顾家于何地啊!” 蒋氏的脸上几乎已无一丝血色,盯着阮氏,那眼神如针尖一般,半晌,仿佛明白了什么,腾地站起来,指着阮氏,一字一字地道:“好,好你个阮瑗贞!我居然着了你的道!你真是我的好堂姐啊!你不让我好过,你也休想好过!” “秀屏,你……咳咳咳……”阮氏又是伤心,又是气极,见蒋氏冲过来,一口气喘不过来,猛烈地咳嗽起来。眼前蒋氏就要对阮氏不利,贾妈妈一下挡在阮氏跟前,一把将蒋氏推得倒退了几步,冷冷的道:“二姨奶奶,你这才是血口喷人!你自己心术不正,作出这等事来,还要愿望太太,咱们府里谁不晓得,太太从来宅心仁厚,与世无争,哪里会教唆你做这种事?” 阮氏平日在府中的确深得下人的尊重,贾妈妈此话一出,底下人的心早已都向着阮氏,此刻一件蒋氏气势汹汹,仿佛中了魔一般,而阮氏却一再的退让,神情楚楚可怜,各人心中便有了论断,瞧着蒋氏的眼神,充满了鄙夷。自然,宝龄以为是这个想法,她见阮氏咳得厉害,不觉皱了皱眉,刚要开口,却见一个下人匆匆跑了进来:“老爷!” “可抓住那黄三了?”顾老爷沉声道。 那下人摇头,气喘吁吁地道:“小的晚去了一步,黄三、黄三刚才投湖自尽了,只留下一封遗书!” 下人呈上遗书,顾老爷缓缓展开,目光移动间,脸色越来越阴沉,胸口起伏不定,蓦地,他将那遗书狠狠扔在地上,那遗书正巧飘至本来脚边,本来低头望去,只看见几行字,大意便是那黄三收了蒋氏的钱财,答应借种,可事后越想越慌,跳湖自尽。 本来微微皱了皱眉,却听顾老爷沉闷的声音传来:“来人呐,立刻将蒋氏拖到柴房去管起来!” 顾老爷一声令下,编有几个出装的下人上前来,托起了蒋氏,蒋氏平素挽的一丝不苟的发髻早已散乱,神情恍惚如鬼魅,惊恐与绝望叫她眼泪如断了线一般,哀嚎道:“老爷……老爷你听我说……”那声音如凄厉的冤屈,越来越远,渐渐消失。 顾老爷一动不动的站着,双眉紧蹙。阮氏好不容易才停下咳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站起来,忽地跪在了顾老爷跟前,贾妈妈拦也拦不住。 “老爷!”阮氏面上亦是流着泪,“但凭老爷责罚。” 顾老爷仿佛如梦初醒一般,看了阮氏一眼,神情莫测:“我为何要责罚你?” 阮氏低声道:“秀屏是我主张老爷娶进门来的,她亦是误解了我的意思,才走上了弯路,发生这样的事,我难辞其咎,求老爷责罚。” 顾老爷沉默片刻,缓缓道:“梅珊与碧莲的死因,我都知道了,都是那蒋氏干的好事!我本想再给她一次机会,谁知他竟死性不改,竟想用个野种来哄骗与我!” 顾老爷的话,叫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已有人脱口道:“原来三姨奶奶并非被那徐谨之所杀,而是……” “碧莲不是自杀死的么?原来……” …… 细碎的话语传来,贾妈妈身子晃了晃,阮氏神情间亦是闪过一丝莫测,随即眉宇间一片悲伤:“秀屏……哎,她竟这么狠毒……” 顾老爷看了阮氏一会儿,忽地将她搀扶起来,面上露出柔和的神情,“快起来,你身子骨弱,地上凉,会染上风寒的。发生了那么多事,我才知道,这时间,只有你是真心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你付出了那么多,我又岂会怪你?” 阮氏一怔,水雾般迷蒙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晶亮,顺从地站起来,眼泪却又流了下来,哽咽地道:“老爷……” 仿佛万语千言,只化作了两个字。 府里的人见了,亦是唏嘘一番,谁不知道,这几年来,顾老爷跟太太之间表面上是相敬如宾,实则是貌合神离。 先有蒋氏做了当家,再有白氏进了门,深得老爷宠爱。如今白氏死了,蒋氏罪有应得,阮氏总算是熬出头了。 上天还是长眼睛的。一些年前的丫头,已感动的背过脸去,只有鸳鸯一脸凄惶,仿佛是为了自己日后的处境而担忧。与此同时,宝龄亦缓缓地舒了一口气,轻声道:“爹,你要如何处置二娘?” 顾老爷摆摆手,叹息一声,“我自有分寸,你就不用操心了。”又吩咐那些下人,“都散了!” 宝龄终是点点头,又与阮氏说了几句话,才转身走了出去。长廊上,她忽然想起黄三的遗书来。黄三为何会自尽?有那么巧,正好在东窗事发的时候? 宝龄记得,招娣说,黄三威胁蒋氏要钱,如今钱还未到手,他却自尽了。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但不过片刻,她便甩了甩头,不再去想。事情都水落石出了,不是么? 招娣跟在宝龄身后:“大小姐……” “走吧。”宝龄微微一笑,抬头望去,屋外是一片艳阳天,那阳光灼热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仿佛真的雨过天晴了。 第八十章只余一月 第二日,顾府超市的拆房前,顾老爷手里端着一只碗,站了一会儿,推门而入。柴房里的妇人听到脚步声缩成一团,惊恐地望着来人。正是被顾老爷管起来的蒋氏。 待蒋氏看清了是顾老爷,顿时坐起来,连滚带爬地扯住顾老爷的衣角,声音颤抖嘶哑:“老爷!老爷你饶了我吧!老爷,求求你看在咱们往昔的情分上……” 哀求声如泣如诉,顾老爷眼底也不觉浮起一抹不忍,但随即那抹情绪却很快隐去,退了一步,沉声道:“蒋氏,你不守妇道,作出如此伤风败俗、有辱门风的事来,我如何饶你?” “不不不!”蒋氏一脸凄容,摇头道:“老爷!此事真是秀屏听了阮瑗贞的教唆,阮瑗贞才是始作俑者!要不是我一心以为她是为我好,又怎么会着了她的道?就连……就连那黄三也是她去寻来的,老爷不信……”蒋氏状如疯癫道:“老爷不信,可以去问黄三啊!” 顾老爷缓缓道:“黄三已死了。” 蒋氏一怔,才想起黄三早已投湖自尽,再也支撑不住,浑身瘫软。 顾老爷手里端着那只碗,缓缓靠近蒋氏,一把抬起蒋氏的下颌:“喝吧。” “什么?”蒋氏蓦地惊醒,盯着那碗里的东西。 那碗里黑乎乎的药汁闪着一抹诡异的光泽,一股苦涩扑鼻而来,蒋氏几乎在瞬间便失声道:“不!不要!” 蒋氏拼了命的挣扎,可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不一会,那药汁便顺着他的嘴缓缓倒了进去,蒋氏满脸都是泪水与鼻涕,哪里还有半分往日当家的端庄? “蒋氏,我可以饶你一命,不过,你肚子里的孽种,我留不得。”顾老爷的声音缓缓传来。 蒋氏只觉得小腹传来剧烈的疼痛,殷红的液体浸湿了柴房的地,尖叫一声,她终是混了过去。 那声叫声其利刺耳,回荡在顾府空旷的天空中,听到这声嘶叫,下人房里,所有的人都紧闭着嘴,不敢出声,又胆小的,已一屁股跌坐下去,而瑞玉庭,阮氏唇边撩起一抹冷笑。 拂晓园里,宝龄手中的筷子蓦然落地。招娣的双肩已是抖得厉害:“大小姐……那,那是二姨奶奶的声音!” 宝龄缓缓地闭上了眼。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蒋氏并不值得同情,但听到那声嘶力竭的,充满绝望的叫声,不知为何,宝龄的心还是气闷的有些难受。饭,是吃不下了,她轻声道:“撤下去吧,我不吃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宝龄暗叹一声。 …… 顾老爷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地上昏死过去的妇人,眉心也是微微一蹙。蒋氏说的那番话,他不是不信,相反,他全都信。蒋氏嫁进顾家那么多年,他又如何不知,她是个古板的近乎愚蠢的女人,哪怕耍心机也叫人一眼便识破。所以,他才任由她做当家那么多年。 他相信他这一生,只看错过一个人,那个平素柔弱无害、实则城府极深,心如蛇蝎的女人。 正因为如此,他更不能掉以轻心,明知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搞出来的,他却只能装作不知,甚至顺水推舟将一切归于蒋氏身上。他这么做,一来,是要稳住那个女人的心;而来,是不想这三个月内,顾府再有任何节外生枝的事发生。 顾老爷不知站了多久,才唤了下人进来:“将二姨奶奶扶回屋去,找个大夫来看看。” ……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一晃眼,已是七月末。这两个月来,顾府一派和乐融融,下人们时常会看见大小姐与二小姐从太太屋里吃过饭,一同出来,亦会看见,老爷吩咐下人将一箱箱的药材送去瑞玉庭。 这个时代的天气因为没有太多污染,比现代更为凉快些。直到了大暑将至,才真真正正的闷热起来,不见一丝凉风。 之前梅雨季,天一会晴一会雨,许多衣裳都囤积着,一看太阳高照,招娣便将宝龄的从前穿过的春衣都拿出来晒,忽然从一件衣裳里掉出一块帕子,帕子一只角上有淡淡的暗纹,不似宝龄平日欢喜的那些绣花、刺绣的调调,招娣拿着帕子去找宝龄。 宝龄正在瑞玉庭,与阮氏、宝婳一道吃饭,贾妈妈在一旁替她们打着扇子。招娣将帕子拿给宝龄看,宝龄一怔,阮氏已莞尔笑道:“宝龄,这是谁的帕子?” 宝龄将那帕子握在手中,片刻笑笑,随意到:“是去邵公馆时,不小心错拿了别人的。” 这块帕子,是那日邵九递过来,之后,裘鹏飞来访,宝龄塞在怀里,后来,竟是忘了换他。鼻尖传来阳关的清香,她一时有些恍惚。一晃数月,梅雨季亦是过了。雨季一过,那旧疾,是不是已好了? 阮氏目光一凝,见宝龄若有所思,浅笑不语。 宝婳自然也是看到了宝龄的神情,启了启唇,像是要问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问。 宝龄搁下筷子,朝宝婳道:“陪我去青云轩那几本书。” 宝婳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阮氏目光扫过两人,仿佛随意到:“宝龄,你如今不去青云轩跟你四表哥念书写字么?” 宝龄一怔,随即仿佛颇为无奈地道:“娘也知道我最讨厌读书写字,刚醒来那会儿是想转转性子,可去了一段时日,实在闷得慌,还不如拿几本书回来,想看就看看,不想看也罢了。” 这几日,他几乎避开去青云轩,只是清晨去拿几本书来消磨消磨夏日漫长又闲暇的时光,晚上看完了便还回去,捡的,都是阮素臣还未来,或回去了的空隙。这样一来,倒还真没碰到过阮素臣。 阮氏目光流转,笑道:“也是。女孩子家,早晚都会嫁做人妇,只要咱们日后和和睦睦的,识不识字都无妨。” 从前阮氏为宝龄与宝婳做和事老,哪怕宝婳受了委屈亦不言不语,是忍气吞声,做戏给某人看的,如今,脸皮既已撕破,这场戏没必要再演下去了。只不过,另一场戏,暂时还要演一演,幸好如今已是七月,这戏,用不了多久,也该谢幕了。 此刻,贾妈妈进门道:“太太,大小姐二小姐,老爷来了。” 阮氏唇边浮起一抹莫测的笑意,顾老爷已走了进来。 宝龄与宝婳见了顾老爷,正要站起来,顾老爷却笑着摆手让她们坐下,又挨着阮氏坐下来道:“我是来瞧瞧你们母亲,身子可好。”一挥手,后头便有下人端上了几只匣子,里头放的全是上好的滋补品。 阮氏苍白的脸上浮上一朵红云,似是害羞地垂下首去:“老爷前几日送了那么多燕窝人参的,还未吃完呢,怎的又送来了。” 宝龄见顾老爷目光温柔,而阮氏则娇羞无比,自然也是开心,笑着打趣道:“娘,爹这是关心你呢。” 顾老爷呵呵一笑,又对宝婳道:“宝婳,你身子也太弱了些,若有什么需要的,爹叫人准备,送去你的云烟小筑。” 宝婳额前的碎发微微垂下,漆黑的瞳仁亮晶晶的,温婉一笑:“谢谢爹。” 顾老爷长叹一声:“一家人和和睦睦,多好。日后,也要如现在这般才好。媛贞,你说,是也不是?” 触及顾老爷别有深意的目光,阮氏微微一笑:“自然是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咱们都是一家人。” 两人对视,目光胶着在一起,分明是柔情万千,却又似噼里啪啦闪着诡异的火花。良久,阮氏浮起一丝冷笑,而顾老爷则眯起了眼。 还有一个月,只有一个月。和和睦睦也好,一家人也好,都只剩一个月。这是两人心中共同的想法。 只是阮氏不知道,顾老爷亦不知道,他们将赌注,压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 竹影深处,邵九缓缓执起一只青瓷花碗,浅浅地抿了一口。扑鼻的梅香与冰镇之后的清冽,瞬间渗入全身每一个毛孔,他唇角撩起一抹笑意,望着院子里落下的斑驳光影,悠悠道:“大暑了么?” 一个黑衣人答:“是的,爷,三日后便是大暑。” 还有一个月。邵九的眼神落在红漆柱上那钉着的两张纸上,目光深幽,唇角含笑,拾起桌上一只柳叶飞镖,抬手间,那飞镖便如一抹白影,飞驰而入,叮地一声,刺入了其中一张纸上,那纸上,三个字,苍劲有力,似是鞋子人倾注了别样深刻的情绪。 顾万山。 邵九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曼声道:“备车。” “爷要去哪?”那黑衣人跟在他身侧道。 “南京,”邵九狭长的眼角微微一米,“大帅府。” 那黑衣人一怔,立刻低头应了声。邵九的身影消失之后,院子里余下的几个黑衣人,将柱子上的纸片一一收去,一缕光照在另一张纸片上,那纸片上的字迹,与第一张相同,写的却是:阮克。 曾经的华南督军,如今的华夏大元帅——阮克。 …… 闲话几句之后,顾老爷便出了门,说是要去花圃园看看,待到宝龄与宝婳也离开之后,贾妈妈忍不住道:“太太,看那块帕子,怕是那主儿给大小姐的,大小姐当宝贝似的,像是动了真格,否则怎的连青云轩都不去了?要是那主儿对大小姐也……会不会横生枝节?” “你是怕,那少年也对宝龄动了情而坏了计划?”阮氏摇摇头,随即一笑,那笑容带着不以为然,“自如英雄难过美人关,可那少年虽算不得英雄,但身负杀父之仇,心思比你我都狠,岂会为了儿女私情,乱了大局?更何况,宝龄那丫头,算得美女么?” 贾妈妈连声道:“这也是,如今大小姐不争了,四公子不与二小姐在一起还能与谁?论相貌、论才品,二小姐哪里是大小姐能比的?太太,是不是该回一趟南京,跟表舅老爷提一提这事儿了?” “急什么?”阮氏悠悠道,“等一个月之后,尘埃落定,我便正式与表哥说这件事。至于宝龄,我本来是不想见她活的那么自在的,只不过,最近我突然有个想法,那丫头上一次都死不了,让她死对我来说,已没什么意义了。还不如……让她活着,活得痛苦、活得窝囊,我倒要看看,一个家破人亡寄人篱下,从大小姐沦落为丫头的人,能活得如何好!” 忽地,窗外传来喧哗声,只听一个阴阳怪气地声音仿佛在唱着山歌:“ 宝贵双全第25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26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26部分阅读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中;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拔儿……” “谁这么吵吵闹闹的?”阮氏不觉皱起眉。 贾妈妈朝窗外看了一眼,带着隐晦,低声道:“是二姨奶奶,抱着个枕头,在院子里呢。” “原来是我那堂妹啊。”阮氏柔柔一笑,眼神却若针尖,“那些下人不想做了么,怎么叫她跑出来了,贾妈妈,咱们去瞧瞧。” 捌拾壹、疯癫 几个人追着蒋氏,蒋氏怀中抱着一只绣花枕头,情急之下竟躲进了草丛中,身子缩成一团,她将脸贴在绣花枕头上,瑟瑟发抖。那些下人正要追过去,却看到阮氏带着贾妈妈缓缓而来,一时停下了脚步。 阮氏挥挥手,下人们立刻散了去。阮氏在蒋氏跟前站定,眼神莫测,片刻,出口唤道:“秀屏!” 蒋氏仿佛一惊,突的将怀里的枕头抱的更紧些:“嘘——莫要吵到我的囡囡,他睡着了……”一手拍着那“孩子”,如着了魔一般。 阮氏目光闪动:“秀屏,你怀里抱的是……” 蒋氏这才抬起头,看了阮氏一会儿,忽的痴痴傻傻的笑了:“是我的心肝宝贝!”说罢将那枕头凑到阮氏跟前,“你瞧瞧你瞧瞧,我儿子,长的多俊俏!” 阮氏的目光自蒋氏脸上移到了那枕头上,似笑非笑:“是长得俊秀,多好的孩子,能不能让大姐抱抱?” 蒋氏一怔,身子缩了缩,想了想,却又怯生生的将枕头递过来:“你要轻轻的,可别弄痛了她!”放低声音又道,“他可使咱们顾家的长子,要是有个闪失,老爷不会放过你!” 听了这话,贾妈妈正要呵斥,却被阮氏拦住。阮氏笑的柔和:“自然,我会小心……”边说边从蒋氏怀里接过那“孩子”,抱在怀里,脸上时和蔼的笑意,身子轻轻摇啊摇。 蒋氏见阮氏这般,亦是跟着呵呵笑,一双眼睛却离不开那“孩子”似的,忽的,阮氏手不知怎地一抖,那“孩子”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掉进了一旁的池塘里。 宝龄穿过长廊,看到便是这一幕。 蒋氏痴痴傻傻的话语与举动传入她的耳中,她下意识的停下脚步,正想上前看个究竟,却见那枕头忽的自阮氏手里飞了出去,一时不觉愣住。 而蒋氏之后的举动,却更叫宝龄吃惊。“我的孩子——”蒋氏尖叫一声,竟追着那枕头,一同跳进了池塘。 蒋氏在池塘里扑腾起巨大的水花,追着那枕头而去,一边嘴里不知喊着什么。阮氏盯着那湖面,唇边泛起一抹冷笑,随即眼角却不知撇到什么,瞬间仿佛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喊道:“来人呐,快、快将二姨奶奶救上来!” 几个原本站在远处观望的下人立刻跳入了池塘,将蒋氏拖了上来。 蒋氏浑身湿透,打口的喘气,手里却还紧紧地抱着那枕头,仿佛那枕头在她眼里,便是稀世珍宝一般。、 阮氏眼眶红红的,像是不忍再看,又像是要落下泪来,别过头道:“还不快将二姨奶奶扶进屋里去,给她换身干净的衣裳,前几日才受了罪,怎么经得起这般折磨。” 蒋氏被人连拖带拉的“扶”下去,宝龄才走上前去:“娘,你刚才……” 刚才宝龄站在一边,从她的角度看来,极为清楚,阮氏并非一时失手,却像是……故意抬起手,将那枕头丢进了池塘。 阮氏为何要这样做?一时间,宝龄心里仿佛闪过什么,犹如一簇小小的火苗,燃在雪堆里,呲的一声响,却只是冒了个头,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回过神,便听阮氏幽幽的叹息传来。 “宝龄,你看到了?”阮氏注视她,神情莫测。 宝龄心头一震,虽不甚明了那究竟是什么感觉,却有一丝隐隐的不安,一字一字得道:“娘刚才是故意的。” 宝龄没有用问句,却用了肯定句,一旁的宝婳听了她的话,神色也有些异样。而贾妈妈的脸跟是苍白无色,正要开口,却听阮氏低低的道:“是,适才,娘是有意将那……枕头丢进湖里。” “娘……为何要这么做?”这句话却是宝婳问的。 宝婳与宝龄并肩而站,刚才那一幕,她自然也是看得极为清晰,在宝婳印象中,自打她出生,她这位娘亲便是生病日子居多,她自幼是由贾妈妈带大,若说亲近,阮氏还不如贾妈妈来的亲近,甚至,阮氏似乎对宝龄更好一些,纵然她受了委屈,阮氏也从未替她说过话,责怪过宝龄一句,她从一开始的难过,到渐渐习惯,变得麻木,将自己锁了起来。 但这些日子却似乎不同了,宝龄不一样了,顾老爷不一样了,阮氏也不一样了。他们开始如普通的人家一般温馨的相处,她亦能从心底感受到阮氏对她的关爱,那是一种母女天性,做不得假,所以,她一颗心也渐渐敞开,变得开朗起来。正因为如此,此刻她与宝龄一样错愕,她亦不能相信一向温柔善良的母亲会做出刚才那样的事。 宝婳话音刚落,阮氏似乎也是一怔,申请掠过一丝不自然。她可以面对任何人的责问而波澜不惊,只因她早已想好了如何应对,但宝婳……却只不过一瞬,阮氏又恢复那种无奈又心酸的神情来,幽幽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几年前将你二娘接来府里,是对还是错,如今她变作这般模样,我的心犹如千万只虫子在啃食,一刻不得快活。刚才……刚才,我实在见不得她将一只枕头当做孩子,疯疯癫癫,才一时忍不住,将那枕头丢了出去!那一刻,我只想到若没了那枕头,她或许便会清醒了,或许变好了起来,如以前那般,叫我一声大姐,照顾府里的事,却没想到她竟也跳入湖中去……我……”阮氏说着说着,神情激动,仿若要垂下泪来。 软来如此。宝龄怔楞怔,随即舒了口气,适才那种隐约的不安感,顿时消散。 顾府这几日的却和乐融融,让他比以往更能体会到家的感觉,除了……蒋氏。 那一日,蒋氏被人从柴房扶出来,衣摆上尽是血污,人亦是昏死过去,孩子没了,调理了几日,蒋氏虽是醒了过来,但却彻底……疯了。 蒋氏整日在园子里,对着天空念念叨叨,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顾家长子,一会儿痴傻,一会儿呆愣,有时候几个时辰便坐着一动不动。 白朗大夫说,那是因为刺激过度所致,没有特效的方法可以医治。顾老爷于是叫人日夜看着蒋氏,以防她出事。谁知,她还是跑了出来,竟还将一只枕头当做了孩子…… 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世间事,大抵如此。蒋氏一心想要为顾家诞下子嗣,以保住当家之位,甚至不惜借种生子。如今一切被揭穿,孩子没了,地位没了,什么都没了,她身心俱伤,自然无法接受,导致神智混乱。 宝龄叹息一声,见宝婳一拉住颤抖不堪的阮氏,低声安慰:“娘,二娘的事怎能怪你?” 阮氏搂着宝婳,一双眸子却是望向宝龄,悲伤无比,宝龄心头一软,道,“娘,宝婳说得对……贾妈妈,扶太太回屋歇息去吧。” 贾妈妈心中亦是舒了一口气,朝阮氏道:“太太,回屋吧” 阮氏这才点点头,转过身去,背影单薄无助。一转过身,脸上却哪里还有半分的难过之情?她眯了眯眼,淡淡道:“贾妈妈,你怎么看?” 贾妈妈自然明白太太说的是何事:“依我看,假不了。那疯疯癫癫的模样,还为了个枕头跳到水里去,还真作假?” 阮氏笑一声,再不言语。 …… 直到看着贾妈妈扶着阮氏走进瑞玉庭,宝婳才道:“姐姐不是要去青云轩吗?” 宝龄“嗯”了一声,才朝前走去,两人都沉浸在刚才那一幕中,一路沉默不语。走到青云轩门口,宝婳忽然地道:“姐姐,那一日,四表哥去邵公馆看过你对么?” 宝婳忽然打破沉默,让宝龄一时有些怔忪,而她问的话更叫宝龄错愕,想了想才道:“是。阮……四表哥来找过我。”笑一笑,故作轻松地道“他从南京回来,大约听到邵公馆发生的事,所以顺路想来接我回家。” 宝婳点点头,似乎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道:“那九爷,对姐姐好不好?” 邵九对她好不好?宝龄怔了怔,那少年的容颜又浮上脑海。深遂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神情,温柔的嗓音……每当想起他,宝龄总有种错觉,他像是出现在梦中的人,隔着薄薄的一层雾,分明那么真实,仿佛伸手便能触摸,但却叫人看不真切。 “怎么这么问?”宝龄回过神,笑一笑。 宝婳盯着宝龄,并未回答她的话,却又道:“那么,姐姐对他呢?” 片刻的怔忪过后,宝龄看向宝婳。宝婳正专注地望着她,似乎等待她的答案,那专著中,还带着一丝隐隐的期待。 一瞬间,宝龄明白过来。宝婳心中始终是不安的,一方面是因为与邵九结亲的人本是她,宝龄虽是代替了她,但她还是有些许内疚;而另一方,是因为……阮素臣。 无论哪个原因,宝婳都希望宝龄能与邵九相处得好,甚至,发生点什么。 这是少女隐秘的心事,无法直言,却无时不刻的流露出来。 一念至此,宝龄莞尔一笑:“傻丫头,这种事,是要看缘分的。” “姐姐……”宝婳仿佛似懂非懂,顿了顿,鼓足了勇气道,“这几日,你是不是避着四表哥?” 这也被宝婳看出来了。宝龄暗叹一声,面上却笑道:“我哪里逼着他了?看到他我就想到那些字啊画啊的,都就没来由的大了。” 宝龄语气轻松,只想一带而过,宝婳却没有笑:“那一日四表哥从邵公馆回来,整个人便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宝龄心头一跳,却问的随意。 “像是……”宝婳心中隐隐一痛,“没了心。” 宝婳想起那一日,阮素臣从南京回顾府,她得知后,早早的去了青云轩等他,谁知他却没有来,她于是找到那马夫询问,才知道他来顾府之前,去过邵公馆。他终于忍不住四处寻找,却看到阮素臣坐在顾府花园的假山溶洞里,白衣乌发,仿佛一尊石雕。 她换了好几声,阮素臣仿佛有梦中惊醒,涣散的视线才微微聚拢,见了她,唇边有一丝恍惚的笑。 那几日顾府天天在传大小姐与那黑邵被大和帮困于密道的事,她自然也有耳闻,若是从前的姐姐,她不知自己会不会幸灾乐祸,但如今的姐姐,仿佛与从前截然不同了,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她心里竟然担忧起来,如若不是宝龄,那么,当时被困地道的会不会是自己? 她本很想知道,宝龄好不好,但见到阮素臣的样子,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她自幼沉默寡言,但心思却极为细腻,正因为如此,才会多愁善感。而那一刻,她敏感的发觉,阮素臣与以往不同。他以往的笑,是清风春日般叫人舒适,而此刻,虽还是在笑,但那笑如缺了什么一般,空空洞洞,叫人心疼。 捌拾贰、花圃园的秘密 宝龄胡乱翻着书,心中冒出宝婳前几日说的那番话。 “其实姐姐大可不必如此,从那日之后,四表哥已再也未来家中,听说,是书院太忙之故” 宝婳说那番话时,神情间有一丝飘忽的茫然,如同宝婳那般冰雪聪明的女子,又怎会看不出,阮素臣与宝龄在邵公馆见面时一定发生了什么?宝龄也相信,从她前几次的态度中,宝婳以了解到他对阮素臣不似从前那般了,她不愿去深究宝婳心中到底是轻松、愉悦,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因为她这么做,也并非是为了宝婳,更多的,却是为了自己。 良久,宝龄唇角不禁撩起一抹自嘲的笑容来。原来这几日她不去青云轩,竟是多此一举了。她想避开的人,或许,也不想见她。在他心底,她到底成了一个朝三暮四、不念旧情的女子。 也罢。她笑一笑,将书合上,走出院子去,天气晴朗,院子里洒满了春天换下来的衣裳,一块素白暗纹的帕子被风一吹,启轻轻扬起。 宝龄停下来,取下那块帕子,捏在手心里,又重新放到杯里。那块帕子,是那一日他叫招娣洗干净的,毕竟是别人的东西,哪怕那人说了送她,她亦不好真的就当做自己的了,只是,要怎么还他? 忽的,远处传来一声声的哀叫,不用问,宝龄已知道那是蒋氏。蒋氏自那日被关回去之后,门口的那些看守的人更多了几个,蒋氏吵着要出院子,那叫声真是……教人心里发慎。 宝龄吸了一口气,眉头锁得更深,那一声声的哀叫叫他几乎忍不住捂住耳朵,更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去。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那念头叫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却忍不住笑了。拾巧。恩,是拾巧,那丫头照顾过他几日,她去看看她,又何妨? 宝龄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便唤来招娣:“我要出去。” “大小姐要去哪?”招娣并不惊讶,心里还想:关在屋子里几日,如今府里平平静静的,大小姐到底是憋不住了。 宝龄想想道:“随便逛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有利身体健康。” 招娣道:“我去交祥福叔准备马车。” “不用。”宝龄连忙阻止招娣,“我……想散散步,总是坐车,我犯晕。” “啊?”招娣还没反应过来,宝龄已出了屋子,招娣跟上来道,“那要不要喊上连生?” 招娣还记得,老爷曾说过,以后小姐要出门,连生便要跟着,好一路照应着。 “别。”宝龄一脚跨出院落,“连生要忙商铺的事,告诉他反而叫他难做。” 这段日子,连生比以前更忙了,听说,前几日祥福叔还带了他去顾家苏州城的各大商铺转了一圈,到了深夜才回来,这些天,更是一早便跟着祥福叔出了门。 宝龄好听几个下人说起,说祥福叔到底是老了,老爷有心栽培一个年轻得力的助手,来代替祥福叔。 那个人,显然就是连生。 宝龄心底也替连生高兴,自然不会去麻烦他。更何况,他要去的地方,亦是连生不能去的。 出了门,宝龄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看着那些擦肩而过的人,心里竟是无比的轻松惬意。她走了一段路,草叫了一辆路边的黄包车。与那车夫讨价还价一番,那车夫听她要去邵公馆,不觉打量了她许久,生生的同意只收他一点点银子,做个意思。 宝龄早就听说这个时代的帮会三教九流、三六九等,苦力,走卒,马夫,甚至随随便便一个路边的乞丐,都有可能是帮会中人。原来与邵公馆沾上关系还有这种好处。 她满意地撩起衣裙下摆,正要踏上黄包车,一瞬间,忽的冒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蓦地朝后望去。 刚才,分明……感觉到有人从背后窥视她,好像还有几个黑影一闪,但当她转过身时,熙熙攘攘的街头,喝茶的喝茶、赶路的赶路,逛商铺的逛商铺,哪有可疑人物? 获取,是自己太多心了。府中的事已解决,蒋氏如今自身难保,更不能在兴风作浪,怎的会有跟踪她? 一念至此,她跨上车去,七月的天,到底闷热,幸好黄包车极为透气,棚顶遮住烈日,就这么慢悠悠的行着,倒也有几分清凉。到了闹市,马车相对性的更慢了些,穿梭在人流中,穿过一条小街时,后头掠上一辆马车,那马车宝龄瞧着有几分眼熟,一阵风吹过,马车中那孱弱、带着几分苍白面容的女子,与身边那不苟言笑的妇人便一同映入宝龄眼帘,宝龄一怔,叫道:“娘!” 那马车里的两人,竟是阮氏与贾妈妈。 马车里的贾妈妈听到宝龄的声音不觉一怔,下意识的压低声音道:“太太,是大小姐!这……要不要我先将她送回去?” “无妨。叫她一同去也好。”阮氏眉心微蹙,随即却笑了笑,赶紧叫马副将车停下来,与此同时,宝龄坐的黄包车亦是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宝龄似乎有感觉到什么东西飞快地一闪,带想看个究竟时,却见阮氏已朝他招手道:“宝龄,快些上来!” 宝龄收回目光,只得给了那黄包车夫一些碎银,上了阮氏的马车马车上,阮氏一诺开了一个空位。柔柔一笑,“你怎地一个人出来了?” “闷得慌,出来逛逛。” 宝龄挨着阮氏坐下,那马车又缓缓的朝前驶去。 宝龄吐口气,看来要去邵公馆,至少今日是不可能了,也罢。她抬起头,见阮氏正望着自己,笑一笑:“娘怎么出门也不叫我陪你?是要去逛铺子么?” 在她印象中,阮氏是极少出门的,甚至,除了晚上那顿饭连瑞玉庭都很少踏出去。此刻,是要去哪? 阮氏笑笑:“想必你也晓得,你爹这段日子图个新鲜,做了花苗的生意,还弄了个花圃园,我见他早出晚归的,担心他身子出不小。中午叫厨房熬了些解暑的汤,想给他送去,顺便去看看那花圃,也好散散心。” “就该如此,总闷在屋里,对身子没好处。”宝龄不觉展颜一笑,看来,这些日子顾老爷与阮氏真是夫妻情深啊! “既然咱们娘俩遇到了,不如你与娘一道去吧,你爹见了你,定是高兴。”阮氏糯软的声音传来。 “好啊,我也想去看看爹那花市究竟搞得如何。”宝龄掀开帘子,身后是热闹的人群,碧云天际,不知哪里飞起一只白鸽,扑腾了几下翅膀,消失不见。 顾记的花圃园竟是在一处极为僻静的院子里,碧绿的一片草坪上,温室、荫棚、储藏室,一应俱全,规模虽不大,但一看便是有声有色。顾老爷的确是个做生意的料。 阮氏与宝龄被下人领着,引进厅里稍作歇息,不一会,顾老爷便来了。顾老爷见到宝龄,眉宇间似是流露出一丝惊讶,那神情有些复杂,片刻却笑道:“怎么母女啦都来了。” 阮氏站起来迎上去:“我昨日跟老爷提起,说要来看看,哪知今日正巧碰到这丫头,一个人叫了辆黄包车,说要去逛逛呢,我怕她一个姑娘家终归不安全,反正也是散心,便叫他一道来了。”说罢将那饭盒放在桌上,从里头拿出青花瓷碗,“老爷,你也别太累着了,我给你熬了莲子绿豆汤,莲子去心火,绿豆去胃火,有少许加了些冰,向来极为解暑。” 顾老爷凝视阮氏,笑一笑:“你放心,我这几日心情舒畅得很。” “那便好。;老爷身子好,才是咱们大伙儿的福气。”阮氏笑的更为柔美。 顾老爷目光落在宝龄身上道:“既然来了,爹带你们去看看咱们花埔新种的花苗。” 花铺里的花争相斗艳,有的不过绿芽,有的以绽放,一片姹紫嫣红,许多都是宝龄叫不出名来的。 “这是兰花,这是蛇目菊,这是木槿,这是芍药……”顾老爷一边走,一边一一为她们介绍,“这其中,君子兰最为好卖,刚上市便卖出去好几盆呢。” 阮氏目光掠过那些花,眉心微微一凝,他关心的,自然不是那些花花草草,花儿再美,也一丁点都上不了她的心,因为她心里,有更重要的事。她来这花圃,并非真的想散心,而是想知道,顾老爷这几日究竟在忙什么。她不相信他是真的原谅了她,甚至去了戒心,或者,他是另有心思。 这几日,顾老爷天未亮就往这花圃园跑,天黑才回,阮氏总觉得这花圃不同寻常,阮氏还摸不清顾老爷到底要做什么,所以,必须来亲眼看看。但如今看来,他对这些话如数家珍,神情极为专注,倒像是真的一心想做花市的生意。 阮氏心里冷笑一声,忽听宝龄道:“那山洞是做什么的?” 宝龄见那草坪尽头有一座小山,山的中央是个山洞,一批批的伙计伴着白色的麻袋进去,有空手出来,不觉有些好奇。 “哦,那是储藏室,阴凉避光,一些别国进来的稀有花苗因为不耐热,便暂时存放在哪里。” 也就是防空洞。宝龄点点头,又看了那小山一眼,才收回目光。他不会知道,那所谓的储藏室,的确是存放稀有品种的花苗的,但在储藏室以后的另一个洞|岤中,却别有一番天地。 …… 中央巨大的火炉熊熊燃烧,上百个赤膊的伙计正忙忙碌碌,他们有的正摸着寒光逼人的利器,而另一边,竟是堆着山一般高的、密密麻麻的枪支器械! “爷,跟着她的人回报,她来了花圃,此刻,应该就在外头了。”黑衣人手心停着一只白鸽。 “无妨,待她走了再出去。”一袭银黑罩衫的少年正站在那一方天地中,望着那些枪支,眉宇间似是流露出一丝惋惜的神色:“早就听闻俄国的枪械不知比我们强了多少倍,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平野哼一声:“那顾万山要用这些东西来换自己下半辈子的荣华与家当性命,自然不会小气。” “顾万山不缺钱,他缺的是能为他卖命的人,否则,他也不会与我谋事。他认为我要的是一只官府公文,日后码头的船运可以一路畅通、名正言顺,可我要的究竟是什么,他恐怕永远不会猜到。”少年微微一笑,积分淡然、几分妖娆。 “那是自然。”平野道:“若非这般,爷又怎能与那伊万会面?” 那俄国的军火商极为j诈谨慎,不是往来的熟客,决不会轻易露面。若非有了顾万山的“指引”,他们又怎能轻易地与他接了头? “这只不过是过程,为长远做打算,眼前,我要的,是一个人。”少年笑一笑,漆黑的眼眸深邃幽沉,“阮克此刻,怕是要坐不住了。” 捌拾叁、谁的梦境 又过了几日。 花圃园里依旧一片繁花似锦,而那隐蔽的山洞里,却更是一片繁忙的景象。一切似乎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是夜。浮雪庭内,邵九的目光落在竹林深处,缓缓扳动手指,仿佛在算计什么。 平野立在一旁,良久,听到主子道:“七月初七。” “什么七月初七?”平野不觉道。 邵九微微一笑,缓慢的道:“平野,书信给顾老爷,约她一聚。” “爷是准备让顾万山在七月初七那日动手?”平野一惊,恍然大悟,直言不讳得道,稍后却略有迟疑,“只是,为何那日,那一日,不是乞巧节么?” “是”邵九笑的很从容,“若选平平淡淡之日,又怎能置身事外?” 屋外一片漆黑,邵九的眼眸在黑夜中,宛若天边的星辰,亮得几乎刺眼;犹如无边的宇宙尽头,深不可测。 如此同时,同一时间,拂晓园里,宝龄却已经入了梦乡。 滚滚江浪的湖边,两个少年对视一眼,目光一同向身边的女童望去,一旁不过七八岁的女童,神情却似乎异常的冷静,苍白的容颜,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珠定定的望着湖面。 其中一个少年面容与那少女一般,十分白皙,细看之下,五官与那少女亦是有几分相似,他拉住女童的手,低声道:“眉眉,你怕么?” 那女童身子微微一颤,随即轻轻摇了摇头,下唇已是惨白:“爹娘都不在了,哥哥去哪,我便去哪,我们一家四口,永远不要分离。” 白皙少年眉宇间染上一层痛楚,再看,他身旁那皮肤微黑的少年亦是一脸的悲容。 三个人紧紧拉着手,闭上眼,缓缓向前行去,忽的有个声音道:“真的,那么想死么?” 湖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紫衣少年,衣袂在江风的吹动下,猎猎作响,他手中拿着三只馒头,乌发俊颜,一笑,几分从容、几分散淡,却让周遭的一切都失了色。 “或者,才有希望,死了,变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白皙少年先伸出手,接过了那只馒头,接着,那黑面少年已做了同样的事,最后,轮到那女童……指尖触碰间,传来一丝微凉,可那女童,却觉得世间的一切在这一刻仿佛都比不过这双手。它传来的是希望、是温暖,是活下去的勇气。 眼前的少年,与他们看起来差不多的年就,但那气韵,那神采,却那么高高在上,宛若最高山峰上的那多雪莲,晶莹出尘,高洁淡雅,犹如林间的一阵清风,随意流动,无形无影,让人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能仰视。 接着,场景忽然切换。 一个素衣素颜的少女,之手落下黑子,少女的容颜,依稀还有几分儿时的模样,另一只手,修长均匀,缓缓放下一枚白子。 “我又输了。”;片刻,少女微低下头,淡淡的道。他的神情,没有一丝恼怒与羞愧,平静的几乎冷漠。 “对弈,重在静心。你的心乱了。”少年笑一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瞳仁,恍若能看透人心。 少女微仰起头,凝视少年,表情沉静,只有那微微泛白的指节,不经意的泄露了心事:“我的心底却乱了,我想知道,我对于你,是否已是一颗棋子?” “你逾越了。”不怒不恼,少年德育语气淡得如轻风一般,唇边那一抹高雅的笑丝毫没有隐去。 少女垂下眼睫,远处,几株白玉兰开得正欢,良久,她的眉宇间化作一篇寡淡:“是,我逾越了。” 一颗棋子,是不该妄想左右下棋的人的。只是,哪怕只是一颗棋子,她无怨无悔。她可以不要如花的容颜、不要富贵荣华,只求能他回眸时,偶尔的一瞥。 足矣。 …… 宝龄从黑暗中醒来,眨了眨眼,待看清屋里熟悉的环境时,微微松了一口气。刚才的那一刻,他竟有种错觉,自己时……又穿越了。好像变作了另一个人,不是沈宝玲,不是顾宝玲,而是另一个人。那少年喊那女子,依稀是妹妹,或是……美美?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说上一次的梦里,那风筝还与他有一丝关联,怕是初醒时看到桌上的风筝才会做了梦,那么这次的梦,竟是完全完全的……莫名其妙。 这是一个梦,并非噩梦,甚至带着几分朦胧的柔意。只是,那柔意是寂寥的,繁花开遍,却无人识得寂寥。 分明只是一个没有意思相关的梦,那梦境却那么真实,甚至,梦里那少女那种惆怅与苦涩,宝龄都能无比深切地体会到。 爱而不能的苦,求之不得的苦,甘之若饴的苦。直到此刻,他走下床,披上一件衣裳,心情却依旧是怅然的,仿佛是黄昏时分的吹过的一阵风,叫人无端端的莫名难受。 为何,她最近总做些痴情女子的梦?她并不曾有过那么惊心动魄、缠绵轰烈的经历。实在……荒唐。 宝龄自嘲的笑一声,推门开去。已是夜深,厅里却还亮着一盏小小的烛灯。招娣坐在灯下,垂着头,不知在捣鼓什么,神情专注,脸颊略微翻着红晕。 宝龄咳嗽一声,招娣如梦初醒般的抬起头来,下意识地将手里的东西往身后挪了挪。 “有什么东西我不能看到么?”宝龄打趣道。 招娣的小脸更红了,站起来,支支吾吾得道:“没……没有。大小姐怎的醒了?” “老天有意让我来看看你这丫有这几日半夜都在做什么。”宝龄故意压低声音道,果然看到招娣神色窘迫。 这几日,他不是头一次看到招娣在捣鼓手里的玩意儿了,好像是刺绣,但若真是刺绣,不必这么掖着藏着,亦不必勤奋到半夜开工吧? “给我看!”宝龄摊开手。 招娣迟疑了片刻,终是将手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的确是刺绣,只是那丝线五彩缤纷,那针也与平日的不大一样。宝龄不解地看向招娣:“这是什么?” “这是……五色丝线,九孔针。”招娣呐呐道。 “是什么?”宝龄还是不明白。 招娣的脸已红的不像话,声音若蚊吟:“是专门用来穿针乞巧的。” 穿针乞巧,穿针乞巧。宝龄眼睛忽的一亮。前世,他似乎看见过这四个字,是查什么东西来着?对了……七夕! 前世出版色有一次做关于七夕的专题,她上百度查了查,边查到与七夕,也就是乞巧节有关的资料。 农历七月初七的夜晚,根据传说,凡间女子都要当庭布筵,虔诚跪拜织女星,祈求保佑自己心灵手巧,获得智慧与精巧的女红技艺。 而后,女仔距都要手执五彩丝线与九孔针对月继续穿针引线。 “乞巧节……”宝龄莞尔,“快到了吧?” 她怎么么想到,再过几日,便是七夕了? 招娣微不可闻的“嗯”了声,才道:“今年的乞巧节,咱们城里有个比赛,当晚在月光下穿针引线,用最快的速度穿过者,便能获‘巧娘’的称号。” “你就是为了这个所以接着几晚练习穿针?”听了招娣的话,宝龄顿时失笑,“得了那称号又能如何?” 招娣见宝龄笑的畅快,不觉嘟了嘟嘴:“招娣不必大小姐,什么都不会,唯有这女红……还勉强能行。” 宝龄明白过来,招娣是传统女子的典范,传统的女子无需识字,无才便是德,但女红却得精精致致,一双手更是要巧。这个“巧娘”的称号,就等于现代的选美冠军,或美女作家之类,委实是一项能令女子增至的光环。 一念至此,宝龄拍了拍找的的肩膀,笑道:“你继续,若你真去参加,我便叫上连生替你做后援团拉拉队。” 招娣不明白后援团与拉拉队是什么,却也明白了小姐的意思是要亲自去看他,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还记得去年的乞巧节,她鼓起勇气向大小姐提出想跟着他一到出去,却被大小姐当下便拒绝了,后来,还记得大小姐到了深夜才回。所以她这几日最是练习着穿针引线,其实心里并未抱有多大希望。毕竟她是顾府的丫头,一个丫头,没有东家与主子的批准,哪能抛头露面的参加什么比赛?要不是被大小姐当场揭穿,她甚至根本不会说出来,却没想到这一次,大小姐竟是答应的这么爽快。 七夕对于这个时代所有的少女来说,就如同现代的情人节一般,充满了梦幻的色彩。宝婳也是一样,离七夕还有好几天,她便写了封去暮晓书院给阮素臣,信上写的是:好几日未见他,有些学业上的不明白,想要问他,请他若有时间,便来顾府一趟。 其实,问功课是假,有些事才是真。宝婳与宝龄那日谈过话之后,心里的确有一丝轻松,又有一丝失落。 轻松地是,看起来宝龄对阮素臣真的无意了,也与他说明白了;失落的是,阮素臣似乎还是很难过,甚至连顾府也不来了。但宝婳转念一想,宝龄的性子她很清楚,她不想做的事,谁也无法逼迫她,他若不在爱阮素臣,那么,哪怕阮素臣在执着,亦是单方面,没有任何结果。如若如此,她只要在他最难过的时候陪在他身边,会不会,终有一日,他会感觉到她的存在? 宝婳想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想在乞巧节那日约阮素臣,却又不敢在心上说明,只想待阮素臣来了,才当面对他说。 拖贾妈妈寄出信,宝婳便在忐忑的等待中度过了一日有一日。 而宝龄,对于宝龄来说,那日与招娣提起过乞巧节的事,之后便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对于一个没有情人的人来说,那一日与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要说不同,就是有些尴尬。前世每当二月十四那天,她便勒令自己一下班便早早的回了家,写稿、看电视、睡觉,免得以上街边看见那成双成对幸福都要满溢出来的小情侣,心里堵得慌。 更别说,到了这个时代。 接下来的日子,她与平常一般起床,看书,吃饭,再去花园里散散步,只是没想到的是,竟然会收到了邀约。 而那个要约之人,却更叫她错愕。 捌拾肆 邀约 福泽楼位于苏州城内最繁华的地段,只要是往来这一带的走卒、马夫、商旅,甚至普通百姓也都晓得,这间酒楼是属于青莲会的地盘,亦是青莲会用来款待上宾的地方。 这一天,福泽楼门口停下了一辆马车,掀开帘子,一个大腹便便,珠光宝气,商贾模样的男子乐呵呵地下了车,白胖手上的那只翡翠扳指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有几个干活累了,在路边喝茶的伙计看见那男人一下车便被青莲会的几个小喽啰迎了进去,口中叫着“秦老板”,一脸的谄媚,相反那富商却是一脸傲气,直直走进内堂去。几个伙计心想:又是这位秦老板。 这位秦老板来这福泽楼次数虽不多,但也不是第一次了,那些伙计之前也见过一两次。其中一个伙计喝完茶,抹了抹嘴,正要离开,却见送秦老板来的那马夫牵着马车正走过来,那马夫穿着短褂,带着斗笠,帽檐压得很低,经过那伙计身旁时,那马忽然有些不听使唤。 那马夫好不容易勒住了马,却与那伙计相撞,那伙计正要骂一声,看到那帽檐下的脸,却是愣了一愣,直到那马夫低着头走过,那伙计还一脸纳闷,嘴里嘀咕着:“在哪里见过呢,怎的那么眼熟。”眼珠子一亮,忽然想起年初虎丘顾府布施,他跟着老娘去领米粥,曾远远看到过大财主顾老爷,不正是刚才那位么? 随即,那伙计却笑了笑,心想,怎么可能?苏州城最大的财主顾万山,怎会穿成那样,做起马夫来?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长的相像又如何?还不是一个天一个地?那伙计笑着摇摇头,又去干活去了。 再说那商贾模样的男人上了福泽楼,进了一间包房,那雍容华贵的模样就全变了,不住的用帕子抹着脸上的汗,看起来有些手足无措,直到看到一个黑衣人进来,那那人才舒了口气,一脸傲气变作了一脸谄媚:“大爷!” 那黑衣人面无表情,将一袋东西递给那男人,冷冷道:“这次是最后一次,待会儿我将报酬结算清楚,你便可以走了,不过,若将今日的事情泄漏半个字……” 冷冷的目光扫过,那富商早已吓得腿软,一连声的道:“不会不会,借小人十颗脑袋也不敢啊!”边说,便腹中郁闷:就算他要泄漏也不明所以啊。 他本是附近村里姓秦的屠夫,前几日来了几个黑衣人,给了他一笔银子,说是有事要他做,他原先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但为了白花花的银子只得答应了下来,谁知他们叫他做的事情只是叫他装成富贾的模样,来福泽楼一趟,之后,便待在包房里,直到他们来找他,他再乘上车离开。 除了每次来接他的马车夫技术实在不怎么好,那马总是不太听使唤,害得他一路上颠簸的心都差点跳出胸膛之外,这的确是桩轻松无比的差事,不仅不费体力,还能装阔。 秦屠夫望着此刻自己身上这一身行头,叹了口气,只可惜,这桩差事如今要结束了。 而与此同时,在福泽楼的另一间包房外,邵九静静的站着,目光透过竹帘,落在包房内。包房内,一人摘下了顶上的斗笠,正是那位接秦屠夫来的马夫。虽然还是伙计的装扮,但那马夫一双眸子却闪烁着一丝精锐的世故,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模样。 邵九不知道站了多久,眸光由浅转深,眼前这个人,他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但每一次,他都会在门外静静的站一会,目光专注,像是生了根一般,犹如要将这个人看个透,又仿佛一只躲在暗处的兽类,看着一只即将要落入,不,是已经落入陷阱的猎物。 十六年,整整十 宝贵双全第26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27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27部分阅读 六年。不差这一天,不是麽?何况,除了这个人,接下去,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眸中那丝深沉又慢慢地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湖水般的 静谧,然后,邵九唇角微微一扬,推门而入。 此刻,那马夫正坐了下去,缓缓地抿一口茶,茶盏还未放下,门便嘎吱一声开了。 邵九关上门,目光落在喝茶的人身上,微微一笑,“顾老,每次都要你如此装扮,实在过意不去。” 那些门口喝茶的伙计并未看错,这马车夫,便是他们曾见过的那位苏州虎丘大财主——顾万山。 顾老爷摆摆手,“无妨,卲公子这般安排,也是为了安全起见,一切小心为上。” 自从两人有了共同的秘密之后,第一次来这福泽楼,那黑衣人便给了顾老爷一身短打,虽然不想承认,但顾老爷不得不佩服这个少年心思的缜密与处事的谨慎。 邵九在顾老爷对面坐下,悠悠道:“顾老可收到我的信?” 顾老爷眉头一蹙,微点一下头道:“卲公子信上所说的事情……七月初七,可是那一日?” 邵九笑道:“顾老以为如何?” 顾老爷指头敲打着桌面,沉思了片刻,缓缓道“既然要做,只要选好日子,哪一日都可以,何况,花圃那边也准备的差不多了。只不过,顾某还是想问一声,为何卲公子会选那一日?” 邵九微微一笑,如晨光初绽:“在下听闻每年的七月初七乞巧之日,阮大帅定会摆宴府中,亦会陪同他的三姨太去祠庙上香吃斋守夜,因为——那一日,便是三姨太的生辰。”他顿了顿,淡淡的补充了一句,“三姨太每次去佛门重地,都不喜人打扰,所以那一日,阮克身边没有太多的随从。” “没想到卲公子对阮克多年的习惯倒是极为清楚。”顾老爷一怔,笑道。的确,阮克最宠爱的是他的三姨太,亦阮素臣的生母骆氏七七。骆氏之所以叫七七,是因为她便是生于七月初七,乞巧节之日。 所以那一日,阮大帅定会大肆宴请宾客,并陪同骆氏上香祈福,这是多年以来的规矩。不知想到什么,顾老爷目光闪动了一下。 邵九自然没有错过,提起那位骆氏时候,顾老爷眉宇间闪过的那一丝不自然,但顾老爷沉浸在某些回忆中,却没有注意到邵九说起骆氏时,神情竟是也有一丝异样。最后那句话,他亦是轻轻的说出来的,那语气,竟有几分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怕将在心底尘封多年的心结,打开一个缺口。 擅于心术的人,最终难免被诡计心机所迷惑,陷入万劫不复。同样,心中有伤口的人,一旦揭开那个隐藏极深的伤疤,便会无法控制自己。 这一切,都不是邵九所需要的,他需要的,是彻底的冷静,或者……无情。 所以,当顾老爷再次抬起头时,邵九已经回复平静,脸上依然挂着慵懒散淡的笑:“若不将大帅的习性打听清楚,又怎么能选一个好日子?” 顾老爷一怔,随意也笑了,“的确,这是一个好日子。” 再没有一个日子,阮克身旁会如此疏于防范,除了进佛门那样清心寡欲的地方。那样的日子,那样的地方,人总是会少一些防范之心的。 仿佛,这是最好的机会……顾老爷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就这样吧。” “还有一件事……”邵九微微一笑,“我已经约了顾老的千金,七夕那日,洞庭湖畔一聚。” 当顾老爷目光炯炯的望著邵九时,邵九已优雅的一笑,“顾老该知道,我从不做赔本的生意,若这一次事成,我相信顾老定不会亏待我,但若失败,我亦从未想过,要青莲会上上下下几千人,为顾老陪葬。” 置身事外。 这一点,在两人第一次见面已经约定的很清楚。他邵九要出的,只是人,而这一批人,不是青莲会平日的帮众,或者可以说,是平日不曾露面的。这一批人,是老帮主在北地时便培训的一批死士。青莲会之所以被阮克忌惮还能维持到今时今日,这便是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这批人可以豁出性命去,在北地又人脉极广。这一点,阮克曾说过,亦曾派人暗中去北地查探过,但却毫无头绪。 如今邵九肯用这批人替顾老爷卖命,在顾老爷心中,邵九要的,是事成之后,青莲会的光明正大与荣华富贵,所以,若失败,邵九亦一样不会将青莲会牵扯进去。 邵九说的很清楚,也正因为如此,顾老爷才与他谋事。因为,顾老爷从来都深信,天底下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帮你做事而伤害自己的利益。这本是生意,没有与一本万利的生意,更没有只一方受益的合作。。 邵九说的直接,他反而不疑。 如今,邵九约宝龄,顾老爷又何尝不明白,是一种要挟?就算事败,有宝龄在邵九手上,顾老爷也一定会守口如瓶。 这已经不是权谋,而是,赤裸裸的摊牌。 只不过,顾老爷别无选择,事有轻重缓急,哪怕是敌人,也有致命的,与可以暂且搁置的,何况如今邵九对他,还是站在同一阵线上的人。他沉默不语,面容浸在阴暗中,不知过了多久,才道:“若……事情败露,顾某,求卲公子一件事。” “顾老请说。”邵九笑的温文尔雅。 顾老爷盯着邵九,良久,沉声道:“若我不在,日后,请卲公子代为照顾小女。” 话音一落,邵九倒是怔了一怔,随即,缓缓地笑了,“若真如此,在下一定会。” 照顾?他会的,不止对宝龄,对顾府的每一个人,他都会好好的……照顾。 片刻之后,福泽楼门口那几个伙计看到那秦老板从门口出来,大摇大摆地上了马车,那马车夫低着头,上马,马车缓缓而去。 …… 七月初七戌时,洞庭湖畔,相约一聚。 宝龄盯着那封信的落款,看了许久,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这封信的落款,是邵九。 一大早,招娣便告诉她有封信寄到顾府,是给她的,她以为是筱桂仙,闲来无事,便自己去取了来,谁知,竟然是邵九。 此刻,宝龄站在顾府的花园里,看了看招娣,忽而道:“洞庭湖……” 招娣瞪大了眼,失声道:“洞庭湖,不就是此次选‘巧娘’的地方?” “选‘巧娘’也在哪里么?”宝龄一愣。 招娣点头:“大小姐要去洞庭湖么?” 宝龄恍惚一笑:“有人约我初七洞庭湖一聚。” 招娣张大了嘴,随即笑的挺暧昧:“可是那位青莲会的九爷?” 宝龄没有做声,过了半晌才道:“我答应过你要去为你助威的。”笑了笑,将信放在怀里,转身朝拂晓园走去。七月初七?邵九约她做什么? 招娣一脸地莫名其妙,愣了半晌,才飞快地跟了上去,身影渐远。 片刻,花园里那假山的洞|岤中,白衣胜雪的少年缓缓的走了出来,浓黑的眼眸像是遮了一层雾。 “四表哥……”一个少女停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此刻缓缓地走上前来,却是宝婳。 阮素臣转过目光才笑一笑:“怎的不在青云轩等我?不是有读不懂的诗词么?” 宝婳望着阮素臣,指尖拽着衣摆,片刻,小鹿般的眼眸像是宝石一般,光彩流动:“其实,我……四表哥,初七夜里,陪我去走走好不好?听说,洞庭湖那一日很是热闹呢。” 七月初七……洞庭湖? 阮素臣怔了怔,不知过了多久,点点头道:“好。” 捌拾伍、七月初七夜(一) 春申湖。 数里方圆,因战国时楚国的春申君而命名的春申湖。 宝龄对于苏州湖的认知度,只局限在一个太湖,谁叫太湖如此有名?而这春申湖,她只觉得有些耳熟,许久才想起来历史上的战国时期有位公室大臣名为春申,与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赵国平原君赵胜、齐国孟尝君田文,并称“战国四公子”。这春申湖,大约是因此得名。 宝龄复又将信看了一遍,那信上的字与阮素臣竟是不相上下,只是阮素臣的字体疏朗、灵动,而这信上的字体却在灵动中带了一分别样的韵味,一勾一划,隐隐透出一丝清冽的霸气。 仿佛在哪里见过。宝龄的目光忽地落到墙上那幅阮素臣送的字画上去,有些恍惚的迷惑,这字迹…… 招娣端了两盏茶进来,见宝龄拿着信茫然的模样,心底有些无奈,想到:大小姐还真是多情,先是对四公子,后来有个连生,如今是这位九爷……招娣摇摇头,咳嗽一声:“大小姐,老爷来了!” 宝龄一怔,片刻,不觉失笑。翻来覆去,不过寥寥十四个字而已,再看,亦是看不出名堂来。 除了赴约,她想不出还有更好的办法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她将信放入抽屉里,便看到顾老爷已步入拂晓园的园子里。 “爹,还未睡么?”此时已是夜深,宝龄见到顾老爷倒有几分惊讶。 “睡不着,来看看你。”顾老爷一袭家常袍子,缓缓坐下来,那侧影,竟少了白日的几分威严,这么看过去,仿佛不过是个寻常人家的老人,挥挥手道:“来,宝龄,坐到爹身边来。” 大半年来的相处,宝龄已习惯了与顾老爷之间的那种自然的亲近,她顺从地挨着顾老爷坐下来,身子微微前倾,托着腮笑道:“爹是刚才花圃园回来么?” 顾老爷点点头,盯着宝龄看了一会道:“明日,爹要去一趟南京。” 宝龄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南京,可不是大帅府的所在么? “爹可是去看表舅?”这么一想,她便问道。 顾老爷目光在夜色中有几分深沉:“是啊,我与你表舅,亦是许久未见了,总该去拜访拜访,叙叙旧的。”目光落在宝龄身上,眼底尽是慈爱,唤一声,“宝龄啊。” “嗯?” “爹最大的心愿,便是你日后能过得快活。” 宝龄一愣,抬起头,顾老爷的眼神带着一种细微的专注,不知为何,竟让她喉头有些梗咽,柔声道:“女儿最大的心愿,也是爹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上一世她几乎没有感受过父爱,所以这一世,对顾老爷的感情竟是特别的深,她是真心希望这位老人能生活的快快乐乐,也是真心希望日后能代替顾大小姐尽一份孝道。 顾老爷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宝龄,那目光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人,那么地认真,良久,顾老爷站起来,缓缓道:“好了,不早了,你也早点睡吧。” 宝龄点点头,展颜一笑:“女儿送爹出去。” 拂晓园门口,顾老爷又扭过头问道:“你总喜欢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这次要写什么?爹从南京给你带回来。” 宝龄想起南京最出了名的雨花石,随口便说了。顾老爷点点头,又看了她一会儿才离开。 …… 第二日,顾老爷便出发去了南京。又过了几日,很快便到了七月初七。吃过饭,宝龄便叫人准备了辆马车。 为招娣做“后援团”的事,宝龄本想叫上宝婳与连生,也好热闹些,可大约是因为顾老爷不在苏州,连生一早便与祥福叔去了店铺,而叫她意外的事宝婳亦出了门,她只好作罢。 下午时分,宝龄从瑞玉庭出来,看完过阮氏之后,便带着招娣上了路。 从苏州往北,折而向西,穿过有“千年元和地”之称的元和镇,就到了“黄埭镇”,而春申湖,便是黄埭镇的明眸,是顾盼生辉的眼。 一路行来,因近黄昏,凉风丝丝,特别惬意,直到暮色四合,宝龄才到了春申湖,在裴家圩落了车来。 环看湖岸,这块方圆二千亩的湖泊,水岸或高或低、水线或曲或折;蜿蜒曲折的土堤,堤上垂柳依依;由竹板搭成的浮桥在莲丛里穿行。湖边有亭,有五孔拱桥,还有延伸出鹅卵小径,纵横交错、九拐十八弯,五颜六色的植被,绚丽多彩、浑然天成。 而此刻,湖边已聚集了许许多多的人,多半是年轻的男女,也有一家几口人来游湖玩乐的,一派闲适风光。 湖边有个临时搭建的亭子,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围在亭子里,手中拿着针线,正互相嬉戏叙话,正是用来比赛“巧娘”的地儿。宝龄与招娣去亭中坐下,便见那些姑娘们围在一起,小声细语地说着话。 “巧姑娘,你名字里有个‘巧’字,这针线活儿又做得那么好,看来这‘巧娘’一名非你莫属了,咱们争也是白争,还不如帮你鼓鼓劲儿呢。”其中一个姑娘道。 那被称作巧姑娘的女子因为被围在其中,只为其声不见其人:“你这是哪里话。你刚才的鸳鸯戏水,我可绣不来那样精致的。” 另一个仿佛与头一个姑娘脸顿时红了,啐道:“小蹄子,乱说什么呢。”双眸一转,却又压低了声音道:“巧姑娘真是好命,听说连你家爷都亲自为你鼓劲呢,你们家爷……可是已经来了?” 这话一出,一群唧唧喳喳的少女全部停了下来,一双双眼珠子都死死地瞪着巧姑娘所在的方位,眼底的火苗都快要蹦出来。 宝龄不觉好笑,看来这群女人这么巴结这位巧姑娘,并非为了巧姑娘本人啊,而是为了那位“爷”,也不知那位爷是个什么人物,惹得这群女子这般春心荡漾。 但宝龄更为关心的却是那位巧姑娘,因为那巧姑娘的声音清清脆脆的,倒像是在哪里听见过。 忽地,一阵喧闹声,湖边又来了一辆马车。不知是谁说了句“那不是大帅府的马车么?车里不知是谁?”那群女子的目光便又被吸引了过去。 宝龄心头亦是咯噔一下,大帅府的马车?如今天下有几个大帅府?不正是阮家的马车么?果然,她望过去,便见那马车上,用金丝线绣了个大大的“阮”字,如一面旗帜,迎风招展。 那辆马车缓缓驶过,仿佛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尊贵,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谁知到了湖畔,那马车却并未停下,反而径直朝前驶去。 前头,是一排建在树林上的长廊,招娣一拉宝龄的衣角道:“大小姐,那儿应当是给权贵们今日赏月、看热闹安置的。” 宝龄微点下头,朝长廊上望去,果然见依稀有几个人影却被树林遮盖住,看不太真切。只见那马车在林边停下,那马车夫掀起帘子,似是恭敬地迎候。然后,有一男子跳下马车,那男子落了马车,便伸出手,片刻,一只雪白的手搭了上去,一个穿鹅黄绣花旗袍的女子,慢慢地走下车来。 宝龄的之以理还在那男子身上,却听身旁诱人道:“呀,原来是少帅夫人!” “可不是,怪不得,听说那位少帅夫人姓马,闺名宛琪,是马副官的女儿,亦是警察厅马老厅长的侄女,如今新厅长的堂妹,两年前刚嫁给了少帅。” 宝龄不知她们嘴里的少帅指的可是阮素臣的大哥,那位阮家的大公子阮文臣,听得她们说起那些熟悉的名字,不觉竖起了耳朵,却听一旁有人轻笑道:“顾大小姐!” 她一转身,眉头挑了挑,随即笑了:“拾巧!” 那被围在中央的女子,不是拾巧是谁?原来这群女子嘴里的巧姑娘,便是拾巧。那么她们嘴里的“爷”……宝龄正待开口,已听拾巧道:“爷在树林长廊里相候,小姐请移步。” 听到这句话,那群姑娘们再也顾不得看谁家夫人了,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有惊讶的、有好奇的,居多带着一丝探究。 被人这么瞧着,宝龄实在不太自在,抚了抚额头,她朝拾巧道:“麻烦你带路。”又朝招娣使了个眼色,招娣即刻领会,不再跟上前去。 宝龄一走,那些姑娘便将招娣围住:“喂,你家小姐是哪户人家的?与九爷认得么?” 招娣一愣,还是道:“我们是虎丘顾家,刚才那位,是咱们的大小姐。” 一群人立刻噤了声,都说青莲会的九爷与顾家大小姐有了婚约,竟是真的,否则怎么七夕之日,相约在此? 可这位大小姐……惊讶好奇的目光已有大多转为不屑与酸意。 …… 宝龄由拾巧引路,来到了长廊中,相对湖边,这里安静了许多,长廊中细碎的话语随着风传入耳中。 “一别多日,邵公子别来无恙?一年前要不是邵公子相救,妾身怕已遭贼人暗算。”一个柔糯的女声道。 “举手之劳,阮少奶奶不必放在心上。” 这个声音低沉,优雅中透着一丝淡淡的慵懒,宝龄脚步顿时一怔,却听人唤道:“顾大小姐!” 宝龄抬头,便看到出声唤她的,正是刚才最先从马车里下来的那个男子,细看之下,也不觉有一丝错愕:竟在这里碰到了马俊国! 随即一想便是释怀。对了,马俊国,不正是刚才那群女人说的新厅长? 马俊国朝宝龄身边张望了片刻,见她身旁只有一个拾巧,神情不免流露出几分失落,随即却又笑道:“未想在这里遇到顾大小姐,顾大小姐是一人来的么?” 宝龄笑笑,正要开口,却听那个淡淡的声音道:“顾大小姐,是在下邀约的。” 邵九一身墨色的袍子,撑的肌肤更是白皙,而一双眸子却黑得深沉,唇边挂着一抹恬淡的笑,正静静地望着宝龄。 与此同时,那位阮少奶奶竟亦是一怔,原本不经心的目光扫了过来,直直地落在宝龄脸上。 马俊国赶紧道:“顾大小姐,这是舍妹……宛琪,这是……” 话还没说完,马宛琪便轻轻一笑:“虎丘顾家的大小姐,我与文臣成亲之时,咱们见过。” 捌拾陆、七月初七夜(二) 宝龄自然没有见过这位阮家少奶奶,几年前去吃喜酒的是真正的顾大小姐。她曾经听说过,阮大帅身边有个极为信任的副手——马副官,是江南警察厅马厅长的兄长,马俊国的大伯,却原来阮家大公子娶的也正是那位马副官的女儿,马俊国的堂妹。 这位少奶奶珠圆玉润、五官鲜明,是一种极有福气的美,怪不得阮家会喜欢,叫她做了大儿媳。宝龄匆匆打量一番,笑一笑,落落大方道:“阮少奶奶。” 马宛琪笑一声:“算起来,顾大小姐是文臣的表妹,我就随着文臣喊你一声宝龄,你若不嫌弃,便叫我表嫂与宛琪都可。” “表嫂。”宝龄展颜一笑:“对了,我爹前几日去了南京,此刻,怕是已在与表舅叙旧了,不知表舅、表舅妈、大表哥与府上的人都好么?” 这些人对于宝龄来说虽是全然陌生,但场面话说说并不难,只不过除了刚提到的三个人,她实在不知道阮府还有哪些人,只好一笔带过。 马宛琪笑道:“都好。家母老家在苏州,我每年都会来此,原本文臣是陪我一道来的,只是姑父前几日来了南京,他抽不开身,便叫我来苏州一趟,顺便探望姑母,我一路听说今儿这里热闹,便来瞧瞧,没想到倒是遇到了宝龄。” 马宛琪这一声姑父姑母,自然是随着她夫君阮文臣叫的。宝龄应了一声,两人又寒暄了一番,马俊国已笑道:“好了好了,宛琪,你们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生疏。大家坐下来再聊何妨?” 马宛琪朝宝龄笑一笑,跟着马俊国坐到了最角落边的圆桌旁,那圆桌边有一副竹帘,将几只桌子隔断开来,她毕竟是女眷,虽是跟着堂哥一起,但也需避讳。宝龄正迟疑,拾巧已将她拉到邵九身旁,小声道:“小姐,您坐这儿。” 宝龄一抬头,便看到邵九微笑着凝视自己,不觉心一跳,别过头坐了下去。 邵九移过目光,微微一笑道:“拾巧这丫头听说今日春申湖畔在选‘巧娘’,一时兴起,想来参加,青莲会都是一群男人,我想起她与顾小姐总算有些相识,便请顾小姐过来。” 原来如此。宝龄微微吐了口气,却又不知怎么,心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这种感觉来得突然,像是指甲划在玻璃上发出的声音,很快便一闪而过,余音却绕在心头。 只不过片刻,她便调整了心态道:“那倒巧了,我房里的丫头也来选‘巧娘’,我倒不晓得要站在哪一边了。” 她本是无心之下随意说出来的一句话,邵九的眉梢却微微地挑了挑,眼中似还带着一丝玩味:“的确,人最要紧的,是要弄清楚自己究竟应该站在哪一边。” 这句话为何像是别有深意?宝龄别过头去,邵九笑得云淡风轻,哪里像是别有深意的模样? 天色渐沉,拾巧已与那群女子会合,准备比赛。宝龄倚在栏杆边望去,招娣不时朝这边张望,咬着唇,神色紧张。 她不觉失笑:小妮子,怕是很看重这场比赛!她刚想开口,却见邵九慢条斯理地站起来道:“走,咱们下去看看,我答应了拾巧为她鼓劲,我可不想以后都吃不到她做的梅花糕。” 宝龄一怔,想起拾巧对邵九流露的信任,心想到,这信任原来不是无端的,邵九对拾巧,应也是不错吧?否则他亦不会为了拾巧,出现在这里。她想着想着,随即也笑了。 沿着小树林慢慢下坡,月亮已升上了天边。那群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安静下来,整齐地坐在湖边,听着那管事的婆子一声令下,手下便飞快地动起来,一时间静谧无声。 两人沿着湖面走,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俱都沉默不语。宝龄望向夏日夜色中的春申湖。 近看湖面,春申湖用一种极为极致的方法演绎的水的形态与秀气。水域或大或小、水面或阔或窄。湖面又如一匹平滑的绸,整片紫蓝色的天空仿佛松松泡泡地堆在湖里,有了银的灰色;偶有一块没被掩住的湖蓝则湛湛地发亮,一切变换成了一幅氤氲不开的水粉画。四周的农舍亮着星星点点的灯火,湖面上,一艘艘船或停泊,或朝岸边驶去,是归家的人。 “你的伤好了么?”宝龄忽地开口道。 远眺湖外,岸芷丁兰,郁郁青青,草长莺飞,水天一色。春申湖衔远山:西南端的阳山,在一片夜雾中朦朦胧胧,极目四望,近处风荷起舞,远处烟树迷离。村庄、田野、还有温煦的晚风,都宁静着。 只是这片宁静,却叫她无端端地心慌意乱,她必须说些什么,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邵九笑一笑:“嗯,好了。令尊的家事可处理好了?” “算是……好了吧。”想起蒋氏,宝龄心情有些灰淡,唇边扬起一抹苦笑,“做错了事的人,也得到了报应,若她想到有这么一天,怕是从前无论如何也不会做那些事了。” 来到这个时空,她一直小心谨慎,将自己藏得很深。除了大年三十那日不小心将自己的来历告诉了连生,其余的时候,她很少对人谈及一些心里的想法,关于顾府的事是,关于自己的事更是。连生是她信任的人,但眼前这个人,并不是一个叫她安心的人,相反,有很多地方,她对他还持有怀疑的态度。可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却极为自然地便说了出来。 邵九的目光落在湖面,唇边不只是笑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每个人都要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为了这样东西可以不顾一切,甚至,不择手段。若每个人都能预料后果会如何,天底下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可挽回的事。” 湖面折射的波光映在他原本墨黑一片的衣袂,一丝丝流动的碎光,斑驳如丝绸般披泻而下,又似云层般袅袅萦绕,微风拂过,层层荡开,飘逸不在人间。 皮肤是雪一般的白,双眸却如水晶般剔透的黑,两种极致融合在一起,叫人错不开目光。 直到渐渐的,颜色才变得柔和、模糊。他的侧脸,像是有一丝寂寥,那么淡,淡得微风一吹便隐去,宝龄却还是感觉到了。 “你……”心底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一瞬间敲击宝龄的心脏,心头忽然汇聚了许许多多的话,梗在喉头却只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 为何竟是舍不得看他这般?仿佛用尽所以,甚至失去生命也是心甘情愿,只要他不再那么的……难过。 她忽然想起那个梦,梦中的女子,岂非亦是同样的感觉》 到底她是怎么了?宝龄猛烈地甩甩头,却听到邵九淡淡的声音传来:“出来了。” “什么?”她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晴朗的夏秋之夜,不知何时已是满天的繁星,一道白茫茫的银河如天桥一般横贯南北,在春申湖的东西两岸,各有一颗闪亮的星星,隔湖相对,遥遥对望。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不是牛郎织女星,又是什么? “许个愿吧。”在她怔怔地一动不动之时,邵九却已执她的手,合了起来,唇边是温柔的笑容。 宝龄恍惚地闭上眼。相传乞巧这一日,民间的妇女都会乞求自己有一双灵巧的双手,亦向织女求赐一段美好的姻缘。 姻缘么?宝龄的睫毛轻轻颤抖,忽地睁开眼,顿时浑身僵硬。 那唇边含笑的少年脸颊靠得很近,近到只要她一动,便能触碰到鼻尖,连吐纳竟都如同相连一般。 她不是没与他如此靠近过,顾府的房中、邵公馆的地道中……可这一刻,这样的日子、这样的夜晚,她的心竟是猛烈地颤抖起来,无法自制。 “你怎么不许愿?”仓皇中,她开口道。 “我?”邵九微微一笑,“我已订了亲,何需再乞求姻缘?” 嗯?宝龄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几乎有些结巴:“那亲事,不过是约定,如今事情都解决了,没必要……” “唉——”邵九竟是叹息一声,脸上有几分无奈,又像是促狭,“是约定。不过我与令尊说,可以让彼此先相处一些时日,小姐还不明白顺水推舟的意思么?” 顺水推舟、顺水推舟……宝龄蓦地一怔,竟是这个意思! 本来是一项约定,但若相处之下真的发生些什么,自然也是双方乐见其成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宝龄只能想到这么一个解释,顿时凝住。 邵九凝视着她,看了许久,一双手轻轻将她环住,眨了眨眼:“看来,顾小姐并没有这个意思。” 两人靠得很近很近,在旁人看来,仿佛是一对遥望牵牛织女星的亲密情侣,谁又知道,宝龄表面木然一片,心中却似翻江倒海。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鼻尖又传来那丝奇特,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气味,目光中的温柔如一汪春水,将她包围起来,一点点地融化。 “我……”宝龄张了张嘴。 忽地,他却低笑一声,轻轻松开她,嗓音低而有些沙哑:“顾小姐怎么了?我开个玩笑而已,不用这么紧张。我早已与令尊说好,过了今日,婚事的事便一笔勾销,至于那些坊间的传言,过一段时日便也淡了,日后顾小姐觅得如意郎君,我定会送上大礼。” 戏剧一般的起伏,让宝龄彻底怔住,甚至来不及思考为何是过了今日。半响,她才退后一步,脸上挂着冷淡的微笑:“那就多谢九爷了。我大婚之日,定请九爷赏光。” 邵九眯了眯眼,望着她,漆黑如夜的眸中掠过一丝深邃的光。就在这一刻,不远处有人喊道:“姐姐?” 捌拾柒、七月初七夜(三) “姐姐!”随着那声低婉熟悉的声音,宝龄蓦地扭过头去,便看到宝婳。而站在宝婳身侧的那个少年,白衣胜雪,衬得乌发与眼眸更黑,隔着距离,望着她,犹如初见时那般湿润如玉,却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 宝婳出门,原来是与阮素臣在一起。 目光对视间,玉龄忽地在心底叹息一声,绕了一圈,他们似乎又是回到了原来的模样。此刻他心中,恐怕是恨她的吧?她前些日子的心思怕也是白费了,可那又能如何?她终究不是那个“她”,无法感受那段留在他们记忆中的时光,更无法回应。 宝龄收拾心中那一晃而过的复杂情绪,展颜一笑:“我来介绍,这位是家妹宝婳,这位是……邵公子。” 而与此同时,宝婳的目光却正落在邵九身上,邵公子?邵公子……宝婳小鹿般颤动的双眸轻轻地一亮,邵公子不正是那位青莲会的九爷么? 这是宝婳第一次见到这位闻名江南的帮会老大,之前一切的了解,不过是从别人的口中。 他手段狠绝、心思冷酷,杀人不眨眼,被人称为“小魔星”……只是,她从未想到,他竟是这般模样。 只不过一件寻常的袍子,只不过那般随意地站着,江风吹拂,他的衣袂沙沙地扬起。他的肌肤似乎太过苍白了些,琥珀般的眸光漫不经心地流转,唇角微微上扬,似是在笑,又似乎没有,眉宇间的慵懒与随意如湖面氤氲的雾气一般洇开,像是浸湿了的水墨画,模模糊糊,淡的不着痕迹,他的五官拆开来看并非如何精致,可堆砌起来,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竟叫人移不开目光去。 那是一种与阮素臣截然不同的感觉,他的美不在五官,不在身影,却又在每一处细微。那是一种强大的气场,随意流动,却收放由心,仿佛是嵌入骨子里的风流与华贵,高洁优雅,如山间清风、又似高山初落的雪。 宝婳竟是不期然地想起一首阮素臣曾教过她的诗来。 有匪君子,如初如磋,如琢如磨。放在他身上,是那么不妥当,却又是那么的妥帖。 在遇到他之前,宝婳以为,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男子,能与她的四表哥匹敌。那样绝世的容貌、那样尊贵的家世、那样满腹的才华、那样温浅的笑。直到现在,她才发现,竟有人,是天生华贵的。无需任何点缀,只要他站在那里,四周的一切都失了颜色,那些点缀对他来说,反而是画蛇添足罢了。 对于邵九,宝婳是怀着好奇的。她很想看看,姐姐那般高傲、对一切都嗤之以鼻的性子,宁可舍掉四表哥而追随的男子,究竟是如何模样。而此刻她终是见着了,心底却又泛起一丝自己亦无法说清的情绪来。 宝龄见宝婳怔怔地望着邵九不说话,轻轻一笑:“我下午去找过你,也不知你去了哪里。早知道咱们目的地相同,便一块儿来了。” 宝婳仿佛如梦初醒,愣了一下,有片刻的不自然,忽而看到邵九,却似想到了什么,往阮素臣身边靠去,低声道:“我与四表哥约好了来这里……看星星。”明眸闪动,“姐姐呢?” 宝龄刚想说是因为招娣来参加什么“巧娘”的比赛,她是来肋威呐喊的,却听邵九微微一笑道:“我们也是来看星星。” 什么跟什么?事实好像不是这样的……宝龄看了阮素臣一眼,阮素臣面无表情,目光凝在地上,不知在看什么。宝龄又望向邵九,招呼也打好了,她期望邵九能提出离开。虽然她对阮素臣无意,与邵九亦根本没什么,但那日她为了快刀斩乱麻,曾亲口告诉阮素臣,她心底的人是邵九。这样的场面,委实……尴尬。何况,宝婳一番心思,怕也是要与阮素臣独处吧? 谁知邵九正望着阮素臣,笑得很从容,淡淡地道:“既然有缘相遇,不如一起。阮少奶奶与马公子正巧也在。” 宝龄吃了一惊,皱了皱眉,却见阮素臣抬起眼帘,直视邵九。 一个从容淡定、带着一丝散淡;一个表情淡漠、如墨般的眸子却泛着一丝寒意。时光像是静止了一般,良久,不知是因为马宛琪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阮素臣道:“好。” 宝婳亦是怔了怔,望向宝龄,宝龄苦笑,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宝婳心中却另有一番滋味。 四表哥他怕还是在意的吧?否则,为何他一向待人宽厚温和,凝视邵九时,却是那样的神情?那种神情宝婳从未见过,那么的……复杂,叫人看不透。 只是,宝婳自己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竟没有开口拒绝,就这么安静地随着阮素臣,朝树林中的长廊走去。 长廊里,阮素臣自然先去见马宛琪与马俊国。马宛琪是阮素臣的大嫂,而正因为如此,阮素臣与马俊国才相识。 马宛琪目光落在宝婳身上,又似是不经意地看了宝龄一眼,才笑道:“这位,想必就是顾府的二小姐宝婳了。” 宝婳怯怯地看着马宛琪,本是有些不安,不知想到什么,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道:“表嫂。” “真是水灵的姑娘。”马宛琪微点头道,“听婆婆提起,宝婳你自小身子孱弱,所以我成亲那日,都未曾见,今日真是有缘。” 自从宝婳出现在长廊这一刻起,马俊国一双眸子便不曾离开过她,那神情近乎痴迷,但当他看到宝婳与阮素臣同来时,又化作一丝失落。 马俊国的表情一丝不漏地落在宝龄眼底,宝龄苦笑一声,今日真是有缘,什么人都碰在一起了。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就在宝龄处于无奈与尴尬中时,今日,就在今夜,不远的南京,正发生她意想不到的变动。而这一切,或许便改变了她今后的命运。 …… 南京大帅府。 华贵的客房中,顾老爷静静地坐着,犹如一尊雕塑。然而他心中,却远不如表面来的平静,反而如大海深处的巨浪,起伏不定。 就在刚才,无帅府的宴会已结束,宾客渐渐散去,而阮大帅亦带着她的三姨太坐上车,去往东北二十二公里处栖霞山上的栖霞寺净身、祈福、守夜。 在宴会上,顾老爷看起来极为尽兴,甚至喝了几杯平日从不沾的高粱酒,满面通红,摇摇晃晃。所以宴会进行到一半,他便推脱不胜酒力,先行离席,回房中歇息。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酒,他几乎一滴不漏地都偷偷倒在了地上,此刻,他无比的清醒,甚至比过去那几十年来的每一刻都要清醒,因为他明白,接下来要做的事,是关乎他与整个顾府存亡的事,他搭上了身家性命,容不得半丝掉以轻心。 不成功,或许,便再也无法全身而退,便会万劫不复,万劫不复……顾老爷心底喃喃道。 他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天空,等待着天空中最灿烂的烟火绽放。那是他等了多少年的一刻?那烟火,是一种讯息,意味着,行动顺利地开始。待到大局若定,便会有一只信鸽落下,带来胜利的消息。然后,只等他安然离开,蛰伏在无帅府外的死士,便会蜂拥而上,包围整个无帅府。 从此,再没有阮克,只有他顾万山。从前的一切,那个记忆中的阿三,便会永远地埋藏在地底深处,再也无人知晓,如同那段过去,与那个曾经为了往上爬而不择手段的少年阿三。 只有顾万山,只有如今的他。 几十年沧桑,几十年与命运的抗争、商海的沉浮,顾老爷从未有过哪一刻,如同此刻般紧张,手心不断冒出的冷汗几乎沾湿了床褥。忽地,他听到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 竟是这么快?!顾老爷近乎矫捷地跳起来,颤抖地从落在窗沿上那只信鸽脚间扯下一张纸条。 应该是胜利的消息!那么猝不及防,还带都会女眷,在那般清净之地,阮克又怎会心生防备?白纸黑字,顾老爷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然而,瞳孔却在下一秒蓦地收缩。 ——花圃遭清查,即刻停止行动。 十一个字,犹如一柄利刀,生生地、笔直地插入顾老爷的心脏,一瞬间,他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怎么会?不可能!怎么会?!反反复复几个字,他身体僵硬,无法动弹。 就在此 宝贵双全第27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28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28部分阅读 刻,砰地一声,有人破门而入。 当顾老爷看清来人时,所有的一切都只化作四个字:功亏一篑。 与此同时,瑞玉庭里,阮氏心忽地一沉,指节青白,右腕上的一串翡翠珠瞬间散落一地,清脆刺耳的声音,在幽深的顾府夜空回响。 …… 而所有的这一切,身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宝龄,自然毫不知情。 此刻,她正凝视着桌上各式的美酒,沉默不语。因为阮素臣亦在场在缘故,马俊国与马宛琪也不再避讳,一同坐了过来,适才,邵九的人亦端上了一桌子的美酒。同桌的六人,本都是亲朋,夏夜、清湖、星空微风与美酒,也本是最惬意不过的事,但此间的关系实在有些微妙,气氛一时静谧得有些诡异。 宝龄索性先满了杯中酒,举起酒杯笑道:“明月当空,七夕佳节,既然有缘相聚,我先敬大家一杯!” 一阵静默,邵九首先举起酒杯,低笑一声,一饮而尽。很快,阮素臣便也喝完了杯中酒。马俊国本也好酒,自然不肯甘居人后,豪爽的牛饮一番,接下来,马宛琪也微微抿了一口,只有宝婳望着那酒盏,眉头一凝,一旁的马俊国刚想充当一回黑骑士,却听阮素臣道:“二小姐有病在身,不易饮酒,我代饮。”说罢,举杯便喝下去。马俊国伸出的手便颇为尴尬在缩了回来,宝婳的双眸却如宝石般璀璨无比。 邵九望着阮素臣,眉梢微微一扬,轻笑道:“久闻阮家四公子精通六艺,不知酒量如何?” 马俊国刚才情绪有些低落,此刻自我解嘲般笑道:“邵公子,我这位阮兄平素喜茶不喜酒,与你我着实不同,哈哈。” 邵九淡淡应了一声:“原来并非同道中人。” 一句话,阮素臣眸眸微微地眯了起来,淡淡道:“酒不如茶清,酒,是浊物。” 邵九从容一笑,“酒乃天地间最纯净之物,浊的,是人心。” 世间唯有酒这一物,可以叫人忘却一些不该去想的事,阴谋、诡计,欲望、得失。而人最大的悲哀,便是时常会想一些不该想的事,拥有不该拥有的欲望。 “喝酒伤身。” “喝不喝酒,亦会伤心。” “既然如此,又何必借酒消愁?” “既然如此,又何必管它是酒还是茶。” 酒也好,茶也好。是清是浊,不过在乎人心。邵九几乎能确定,阮素臣此刻的心无论饮茶或饮酒,都已乱了,至于为何如此,他不着痕迹地朝身旁看去,那端坐着的女子,脸上有一抹无奈。 宝龄真的无奈,邵九与阮素臣的这段对话叫所有人都愣住,自然也包括她。这样的对话,看似云淡风轻,仿似随意的闲聊,但她却隐约能感觉一丝锋利。 像是冰锥划过肌肤,当时并不怎么痛,甚至冰凉的麻木,但顷刻间却会见血。 这两个人,空间是怎么回事? 从第一次在马俊国的公馆见面,她便能感到两人之间那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不可否认,她刚才那一刻是曾偷偷想过,那个原因,会不会与她有关。但一来,就算阮素臣是,邵九也不可能;二来,她并不是太过自恋的人,她能感到那种对持的氛围并非那么简单。 实在叫人很是迷惑。宝龄不觉拿起酒杯,却不防旁边伸来一只手,手指修长,轻轻一夹,便将她的酒杯拿去,随即自然地将她的手握住,邵九琥珀色的瞳仁深邃幽沉,像是漫天的星空全都倾倒于其中,温柔一笑:“梨花白入口甘甜,实则极烈。若是醉了,我只好背你回去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旁人耳中却极为暧昧。马俊国愣了一下,良久流露出一幅了然的神情来,呵呵一笑;马宛琪目光却是不动声色地来回瞟,而宝婳则生生地凝注了。 宝婳忽然想起刚才那一刻在湖边看见的情景。姐姐与这位邵公子以一种极其暧昧的姿态站在湖边,不知在说什么,叫人耳红心跳。而此刻,邵公子的眼眸温柔的叫人心都颤抖起来,那目光却只倒映着姐姐一人,那般的……深情。而姐姐呢? 宝龄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脸颊不知是因为饮了酒,还是别的原因,绯红的如熟透的苹果。两人对视,好像四周俱是空气一般,那么的妥帖。 一时间,刚才那种异样的情绪又浮上心头,宝婳竟是不自禁地想;若当初答应了邵家的提亲,那么,此刻在他身旁的人,会不会是她?一念至此,连她自己亦吓了一跳。 蓦地,只听一人道:“既然如此,素臣舍命陪君子,邵公子,我们比一局如何?” 捌拾捌、今朝有酒今朝醉 “巧娘”的比赛很快见了分晓,得主并不出乎所料,是拾巧。而招娣却是以几秒钟之差,落于拾巧之后。拾巧的了“巧娘”的称号,身边立刻围满了人,一边围观的那些小伙儿,眼神也热烈了几分。 招娣一脸恹恹的回到长廊,却吃惊的张大了嘴巴。叫她意外的是除了不知何时四公子与二小姐都来了,还有此刻的局面,招娣挨到宝龄身旁小声道:“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宝龄无奈的望了一眼,摇摇头。将近一个时辰,邵九与阮素臣一直在喝酒,以不同的理由举杯对饮,先还说些场面话,到了最后,脸清风明月为借口都能喝上一杯。 梨花白极烈。宝龄此刻才感觉到,她虽则只喝了一小杯,却有些晕晕乎乎。而圆桌上的酒坛却都已空了。 宝龄望住依旧没有停下来的两个人。邵九原本略显苍白的唇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有一丝别样的光泽,鲜红潋滟,狭长的眼眸为我,几分慵懒;而阮素臣的双颊已泛起薄薄的潮红,原本清亮的眸子难得的带着一丝迷离、凌乱,宝婳正紧紧地挨着他,目光中的担忧之色越来越浓。 最奇妙的是马俊国,他应该是个局外人,喝得却也不比少邵九与阮素臣少。宝龄终于见识到什么叫讨酒喝的人,喜欢喝酒的人,无需任何借口,自己便会为自己寻找喝酒的理由。譬如每次邵九与阮素臣举杯,马俊国总会“友情赞助”一番,到了最后,那两人还好好地,他却已有些醉了,索性端着酒坛往栏杆上一靠,那琼浆便咕噜噜的往喉咙里直灌下去,领口湿了一大片,他亦不在意,打着节拍,竟是高唱起李白的《把酒问月》来。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 一坛酒很快见了底,马军规高亢的歌声、豪爽之态,倒是惹得宝婳亦投去了几分关注,马军规留意到佳人的回顾,那热血便一下子涌了上来,上前一步,盯住宝龄道:“顾二小姐,其实自从那日见了小姐,我便心生倾慕,我知道小姐已有意中人,可这相思一事,实难自行控制。” 马俊国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声情并茂,一双眼眸更是灼热明亮,那里头流动了炙热,纯粹的情感。宝婳自小到大,接触的便唯有阮素臣一个同龄男子罢了,哪里听过这样的话?一时间,竟是红霞立刻升上了耳根子,彻底的凝注。 这个马俊国,这样直白的表白怕是会吓着宝婳,反而适得其反!罢了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好不容易忍住,咳嗽一声道:“马公子,你怕是醉了。” 马宛琪自然亦是听到这一番话,有些难堪,更多的却是无奈,站起来将马俊国拉至一边,摇摇头道:“他酒量不好,却偏要贪杯,宝龄宝婳,你们莫见怪。” 宝龄笑道:“无妨,马公子生性豪迈,正是可爱之处。” 宝婳头已快垂到胸口去,却还是忍不住瞄了一眼阮素臣,阮素臣纹丝不动,似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刚才发生的状况,执着酒盏,亦不知在想什么,宝婳脸上的红晕还未退去,心头却又涌上一丝落寞来,沉默片刻,拿起桌上的酒杯,抿了一口,一阵辛热直冲脑门,宝婳吸了口气,整杯便喝了下去。 反而马俊国,虽被马宛琪拉开,表白似乎也没什么成效,但亦不羞不恼,又继续唱起歌来。在马俊国的街拍中,忽地有人和声,声音低而柔软,略带一丝沙哑,邵九此刻不知是不是也有些醉了,板着身子靠在桌上,姿态散漫,嘴角微微扬起,轻声合唱道:“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阮素臣竟是笑了一笑,亦唱了一句。 “好!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马俊国又狠狠的灌了一口。 视线交错中,邵九与阮素臣竟是相视一笑,阮素臣道:“少公子可要再比?” 邵九微微一笑,不答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看来我与四公子是知己。” “但愿不要是敌人才好。”阮素臣淡淡道。 邵九目光流转,眼眸尽头是一片深渊,随即笑一笑:“四公子没听马公子刚才说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日后的是事,又有谁知晓?” 这一刻,没人知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邵九目光凝视着对面的少年,少年温润如玉的脸庞此刻绯红一片,平日素来的淡然笃定也在酒精的作用下有一丝瓦解。看起来,不似阮克,却似另一个人。 是谁说过,喝了酒的人会比平时可爱? 透过朦胧的月色,邵九忽然像是看到了另一个淡淡的轮廓,那个他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人,忽然间,他那颗冰冷坚硬的心,被一种微妙的感觉包围,却只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 只有阮素臣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喝酒,只是,也许由于遗传的原因,他的酒量竟也不低。只不过,为何喝了酒再看眼前的男子,竟少了一份戒备与敌对,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阮素臣目光凝注,忽地笑一声:“的确!”举起杯,又喝下。 宝龄眨了眨眼,刚才的那一刻,她竟有一种错觉,相坐对饮的两个人,在一瞬间居然有一个种神似却忽听宝婳唤了声:“姐姐!” 宝婳脸颊绯红,一双黑瞳更是迷蒙,举着酒杯朝宝龄道:“姐姐,我敬你一杯!” 宝婳是何时也喝了酒?宝龄皱眉,想要夺过她手中的酒杯:“宝婳,你不能喝酒。” 宝婳却是摇摇头,笑得有些恍惚:“姐姐,也许你不知道不,你一定不知道,我一直,很羡慕你……” “宝婳……” “不,其实我从小便羡慕姐姐。”宝婳幽幽道,“像姐姐那般活得无拘无束,不惧世人目光,可我……做不到。我想与姐姐亲近,可姐姐……现在,姐姐,现在,我们很亲近了对不对?我们是好姐妹对不对?” 宝婳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她从未说过那么多的话,亦从未说的那么直白,但她此刻所说的,却又何尝不是心中所想?那个为所欲为的女子,从小到大盖过她一切的姐姐,她那么想追随姐姐的脚步,却永远做不到,哪怕是她心底的那个人,喜欢的亦是姐姐,而并不是她。 但如今,不同了对不对?一切都会不同的。她终有一天会追上姐姐,终有一天。 那是一个少女隐秘的心事,宝龄自然不知道,听了宝婳的话,她心头涌上一丝软意,随即展颜一笑,举起酒杯道:“好,喝一杯!” …… 那一厢,拾巧与招娣已如相识许久一般,正细细碎语。而宁一边,一个家丁模样的男子正在马宛琪耳边说着什么,马宛琪神情变幻了几番,忽地朝宝龄望过来,那目光极为古怪。 然而宝龄却并未注意到,她将喝了一小口便晕晕乎乎的宝婳揽入怀中,自己则一手搭着栏杆,望着远处。明月当空,牛郎织女星宁静的挂在天边,春申湖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对对相互依偎的男女,恬静的喧闹交错,如一副极美的画卷。 宝龄忽然想起马俊国刚才说过的话: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浩瀚的时光长廊中,谁也不知将来会发生什么,所有微妙的情绪、所有敌对与亲密,在下一秒或许都会改变,然而这一刻是永恒的。 首先打破这宁静的是马宛琪,马宛琪不直接到什么消息,神色有些匆匆,与邵九告辞之后,便来到阮素臣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即,叫了几个下人拖着喝得迷迷糊糊、东倒西歪的马俊国坐上马车而去,期间,竟并未与宝龄宝婳道别一声,便匆匆的离开。 留下阮素臣,微红的脸颊变得苍白一片,眼中是难以置信的凝重神情。 邵九似笑非笑:“四公子可是要事要先行告辞?” 阮素臣怔了怔,神情有些恍惚,朝宝龄看了一眼,才道:“是有些事,在下想先送硕家二位小姐回去。” 邵九仿佛亦有些醉了,慵懒的靠在栏杆上,笑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便不相送了。” 阮素臣望向栏杆边的两个人,一个依然熟睡,而另一个,目光不知落在哪里,清风吹过,她唇边有一抹安静的微笑,眼神辽远,像是望向星空的尽头,不知哪一处。 也许从今夜开始,她的生活便无法这么平静了吧?阮素臣闭上眼,站定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才朝宝龄走去。 “宝婳……睡着了。”阮素臣突然走过来,叫宝龄一怔,才道。 阮素臣没有说话,只是凝视她,看的她有些不安。片刻,他却将宝婳抱起来,朝前走去,当宝龄以为他就这么一走了之时,他却顿下脚步:“我在车上等你。” 宝龄一愣,扭头便见邵九靠在栏杆上,微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拾巧正小声唤着他。她脚下一顿,随即喊来刚与拾巧依依惜别过的招娣。 招娣作者她们之前来时的那辆马车回去,而宝龄自己,想了想,她还是上了阮素臣的马车。 车上,宝婳躺在一边,睡得恬静,而阮素臣则坐在另一端,宝龄只好坐到他身边去, 马车缓缓朝前驶去。 直到春申湖畔的人一一散去,喧哗声才渐渐归于平静。分明像是睡着了的邵九忽地睁开眼,如墨般的眸子掠过一丝清冽,幽沉如海,之前的迷离仿佛不曾存在过一般。 捌拾玖、顾府惊变(一) 马车在黑夜里一路颠簸,马车外,是疾驶而过的景色,而马车内,一时静默无声。 宝龄的身体一直下意识的倾向另一个方向,几乎是蜷缩在角落里,只是纵然这样,她依旧能感觉到阮素臣投来的目光。 从一上马车开始,他的目光便是这样如影随形的跟着她,她一直假装没有看到,侧过脸看着窗外的风景。从侧面看来,她的脸沉浸在一种特别安静的气氛中,随着窗外不断变幻的景色忽明忽暗,几乎完全不像那个曾经喧嚣的女子。 如若是曾经,两人同坐一辆马车,她怕是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吧?改变她的,是邵九么? 刚才在湖边,宝婳所看到的那一切,阮素臣自然也一丝不落的看在眼底。那天邵公馆的见面,他得到的只是她一个肯定地回答,分明那一刻她回答得那么坚决,这几日他却还是不愿相信,所以他选择避而不见,因为太混乱,所以,他还需要冷静,也想,给她一段冷静的时日。知道那一日,宝婳写信给他,他告诉自己为了宝婳才重又去硕府,但他心里知道,不是,他是渴望看到宝龄的,哪怕她心里不再有他,远远地看一眼,亦是好的。 所以,当他在树后无意中听到邵九约了宝龄今日在春申湖相见时,他几乎没有犹豫便答应了宝婳。他知道这样做很卑鄙,甚至在心底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有些事,永远无法控制。 知道他亲眼看见他们在湖边亲昵的相拥……那一刻,他心头像是勒着一根极细的丝线,忽地被人挑了出来,尖锐地一疼。他从来不是个冲动、情绪化的人,然而他却会为了她,与邵九拼酒。明智那么幼稚,哪怕他很小的时候,便不会做那样的事,但他依旧任由自己那么恣意、任性了一回。 但此刻,他却又被另一种更为强大的不安所包围,那种不安,盖过了他个人的悲喜,更为强烈。 马宛琪的话隐约还在耳边,他不敢相信,亦无法相信,但他却更相信没人会拿这样的事开玩笑。 马宛琪只是阮家的少奶奶,并不掌势,通传这件事的家丁或许只是让她即刻赶回南京,她多问了一句,所以那家丁只模糊地回答了一些他所了解的事情始末。 正因为如此,阮素臣心里更为不安。一个没有确定的坏消息,虽然还存着几分逆转的希望,却比一个确定之下的消息更叫人提心吊胆。 然而纵然如此,纵然这件事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说到底,他很清楚的明白,若这个消息属实,那么,最受伤害的人不会是他,而是……眼前的女子。 十几年来,她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甚至唯心所欲的生活,纵然是闯祸、惹事,都会有人善后摆平,亦不做计较。这是什么原因,阮素臣很清楚。 若突然之间,那样的生活来了个天翻地覆的改变,那让她幸福生活的源头消失了,那么,她会如何?会不会一时无法接受而崩溃? 他从来不是一个主动的人,哪怕与宝龄之间,亦是她主动多一些,他是在十几年来的朝夕相处中,才确定对她的感情。他有时甚至恨自己太过于被动,亦顾虑太多,否则,会不会,便不会有今日?他总以为,只要她快活,那么一切都无所谓。 所以,若她真的爱的是那个人,他也愿意成全,他来,只是想亲眼看一眼,她是不是真的快乐,他的肆意,只是最后一次的宣泄,如此而已。但,现在,她或许再也无法快乐了,比起无法拥有她,这一点,更让他心乱成一片。 宝龄能感到阮素臣直直的目光。纵然她并没有于他对视,但强烈的第六感依然让她感到,不对经。阮素臣这样的目光,与以往不同,与刚才更是不同。 刚才,他分明已经回复到她刚醒来时,那种疏离、淡漠的态度,几个时辰,他甚至几乎没有看过她一眼。就在刚才,她还以为他会任由她坐来时的马车回府,却没想到他不知叫她同坐一辆马车,态度还极为……怪异。他为何这样?难道是有话要说? 宝龄实在有些受不了,终是偏过头,与他对视。宝龄忽然的回头叫阮素臣心一跳,却来不及移开目光,只是有些怔忡,宝龄索性先开口道:“怎么了?” 阮素臣眉心微微一蹩,良久,漆黑的眸子沉淀下来,竟是从未有过的忧虑、凝重之色,盯着她的眼睛到:“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答应我,要冷静。” 一句话,宝龄怔怔地没有回答。她不是没有看到阮素臣眼底的严肃,只是,这句话不在她预料范围之内,她原以为,他这样看着她,是要说一些有关于两人之间的事,她亦已做好准备,心里正斟酌着要怎么应对,却没想到是一句完全莫名其妙的话,所以她一时几乎不能反应过来。 过了半响,她才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 阮素臣的神情看起来有几分为难,秀丽的眉拧在一块儿。 到底要不要此刻告诉她?毕竟事情还未确定,若现在告诉她,反而会让她多些担忧。但,若事情是真的呢?那么,她必须要接受,或许,日后还有更多的困境在等着她,将来的一切,都成了未知数,既然如此,也许,给她一个心理准备、一个缓冲,更好一些? 思绪百转,阮素臣终是一字字地道:“顾府,也许,出事了。” 一句话,宝龄的心忽地往下沉,脱口便道:“什么事?” 顾府出事了?什么事?顾老爷人在南京,顾府里只不过几个女眷,她头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便是,阮氏出事了?阮氏的身子一直孱弱,难道是……一个激灵,她几乎难以想下去,却听阮素臣摇摇头道:“还不确定,我先陪你回家,总之你要答应我,无论是什么事,都要冷静。” “到底什么事?”宝龄此刻被他一句话,将一颗心吊起,却得不到答案,也顾不得语气问题,不觉提高了声音,“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说话说一半会急死人的?” “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我怎么还能够告诉你?”阮素臣盯着她,语气竟是难得严厉。 很大的事。宝龄此刻几乎能够确定。与阮素臣相处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直是云淡风轻的。她与他说清楚一切,要“分手”的那一日,尽量避免去看他,但还是在他眼底看到伤痛,只是那伤痛虽深,他至少亦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这一刻,他似乎也有些乱了。 盯着阮素臣看了半响,宝龄深深深呼吸,开口道:“好了,我很平静,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如果真的有事,你现在不告诉我,待会儿我总会知道,再大的事,我相信我能够承受。” 阮素臣眉宇间掠过一丝无奈,漆黑的瞳仁里藏着深深的疼惜,良久道:“你还记不记得,姑父最近在做花市的生意,有一片花溥园?” “是,我跟娘还去看过。”不是阮氏,而是顾老爷?宝龄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已有些明白过来,“那片花圃园怎么了?!” 阮素臣眼眸幽沉:“那片花圃园的山洞里,被发现存放的不是花苗,而是……”吸了口气,他才道,“大量的枪支武器,与……硫磺。” 枪支、武器……硫磺?!宝龄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 她记得,她记得那个山洞!去花圃园参观的那一日,她还曾好奇地问过顾老爷,那山洞是牌什么用场的,当时顾老爷说,那是一些外国进来的名贵花苗种子,因为或许不能适应这里炎热的温度,所以要存放在相对比较阴凉的山洞里。 怎么可能是枪支、是武器,还有硫磺?若她记得没错,硫磺不止可以制造花爆竹,还可以用来制造……火药。 “不,不可能,是不是哪里搞错了?爹要存放那些东西做什么?”宝龄挤出一丝笑,忽地想到一种可能性,却又随即自顾自的摇头否定道,“我爹是个正经的生意人,不会为了牟利,做那种生意。” 此刻,她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那便是,军火商!也就是进行军火买卖而从中获利的商人或组织。但绝不会,顾老爷绝不会是那样的人。 整个苏州城、甚至整个南方的百姓都知道,苏州虎丘的顾老爷行商有道,又为人慷慨慈悲、博施济众,所以顾府亦有“积善之家”的美名。她更曾亲眼看到那些商人遇到困难,纷纷来向顾老爷求助,这样的人,又怎会为了利益,贩卖军火,害人害己? 无论是哪个时代,私贩军火,是杀头的死罪啊!不可能!绝不可能! “姑父不是拿那些东西来牟利。”阮素臣的神情有些古怪,“那些武器君侯,亦并非本地制造,而是来自于国外。” “你是说,我爹并非卖家而是买家?”宝龄冷笑一声,“那就更不可能了!” 不是为了牟利,而是用钱去买那些东西?买来做什么,难道用来观赏?简直是滑稽可笑、荒谬之极! “你说,我爹买那些东西来做什么?”宝龄几乎有些愤怒。但渐渐的,她的心一点点的往下沉,因为她看到阮素臣的表情很凝重,几乎对她的反问没有任何一丝的迷惑,然后,她想到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你这件事?” 此刻,顾府已近在咫尺,马车缓缓的停下来。宝龄听到阮素臣低沉的声音传来。 “南京派人来,让大嫂即刻动身回去,以为内大帅府发生了一桩大事。”顿了顿,道“我父亲在栖霞寺差点遇刺,刺客往来的信件被截获,同时,警察厅的在花圃园查出大量军火,而那个指使行刺我父亲的人,便是姑父。” 话音刚落,他便听哐嘡一声,身边的女子不知何时一条下车去,只看到一角裙摆,消失在顾府的花园中。 “宝龄!” 玖拾、顾府惊变(二) 宝龄没有听到阮素臣焦急的呼唤声,就算听到了,她亦不会停下脚步。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回去弄个清楚明白! 深夜的顾府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安静。与以往的静谧不同,连空气中都带着一丝凝重的压抑。宝龄脚下飞快,却忽地撞到一个人。 祥福叔将她虚扶了一把,沉声道:“大小姐,太太吩咐,大小姐一回来便去大厅!” “祥福叔,爹他……”宝龄张了张嘴。 祥福叔叹息一声:“大小姐还是先去太太那儿,太太在等您。” 顾府大厅里,一片灯火通明。 阮氏站在堂中,苍白的容颜恍若透明。直到听到身后杂乱的脚步身,她才蓦地回过身去:“宝龄!” “娘……”宝龄本想问什么,但一看到阮氏的模样,却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阮氏一双眸子已是通红,想是哭过许久才造成的整个人憔悴不堪,单薄得仿佛随时会倒下,她一把将宝龄抱在怀中,声音带着难以自制的颤抖:“你爹他,被扣留在了南京。” “娘,到底怎么回事?”不知是不是由于阮氏在怀里颤抖起来,宝龄只觉得整个人亦是颤抖起来。 扶着阮氏坐下,贾妈妈端来一盏茶,那茶搁在桌上,阮氏并没有接过,只是呆呆的坐着,不知过了多久,那激动的情绪才平复下来,缓缓叙说事情的经过。 事情与阮素臣说的分毫不差。今日是阮家三姨太骆氏的生辰,阮克如同往年那般,陪骆氏去栖霞寺上香,却在寺庙的厢房中遇袭,那刺客被抓,搜获与主谋者来往的信件,那信件,来自……顾老爷。警察厅奉命连夜彻查此事,才发现顾老爷的花圃中,藏了大量的枪支弹药。阮克大怒,查封了花圃,将顾老爷扣留在南京。 炎热的夏日,顾府大厅里的气温却如冰室般寒冷。阮氏断断续续说完一番话,已是虚弱不堪:“不行!我不能坐在这里,贾妈妈,快叫人准备马车,我要……我要去见老爷!……”忽地,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太太!”贾妈妈眼眶顿时红了,急忙将阮氏扶起来,“太太,您这是怎么了?太太啊——” “贾妈妈,扶太太回屋去。”宝龄深吸一口气道。 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千万要冷静。如今的形式,顾府只剩一帮女眷,阮氏怕是再也受不起任何刺激,宝婳更不用说。只有她,若她也乱了,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几个下人将阮氏扶回瑞玉庭,贾妈妈挥退了众人,拿来清凉提神的精油,擦于阮氏两侧的太阳|岤,才低声唤道:“太太,太太……” 阮氏慢慢地睁开眼,神情苍白而疲倦:“莫要叫了,我醒着。” 贾妈妈长长地舒了口气,眼眶又红了:“太太,老爷他……” “老爷”两个字,听在阮氏耳中,像一根冰寒刺骨的针,扎在心头,叫她生生的一颤,近乎喃喃道:“竟是这样……” 贾妈妈一惊道:“太太也不晓得么?我还以为太太与那人说好了,故意设局让老爷……” “我不晓得!”阮氏声音若阴冷的地下发出,带着颤音,“那人只与我说好,三个月后,会有办法替我完成心愿,我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办法。何况,就算我设局,他若根本没有那个念头,又怎会上当?” “太太是说,老爷本就想置舅老爷于死地?”贾妈妈脸色苍白,“老爷为何要如此?” “为何?”阮氏凉凉一笑,“你知道老爷为何不敢动我?你以为老爷真是奇了怜惜之心,顾念夫妻感情?你错了!他是暂时不敢动我,不是因为我阮瑗真,而是我背后的阮家!只有叫阮家倒台,我对他,才构不成威胁,他才能毫无顾忌的除掉我,为他那深爱的女人报仇!更何况,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当年那件事,表哥是他心头最大的一根刺,你以为他真的甘居人下么?他不甘!否则也不会藏了那么多的武器,不是用来寻找时机推倒阮家是什么?这次的事,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这几天来他对我虚情假意,亦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只要阮家一倒、我一死,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人知道当年那件事的来龙去脉,再也没有人知道,如今的大善人顾万山顾老爷,原来不过是个无名无姓、连自己祖宗是谁都不晓得的孤儿,他之所以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财富,是靠出卖兄弟,卖友求荣,卑鄙无耻的手段得来的!”深吸一口气,阮氏幽幽道,“只可惜,他还是着了那少年的道,若我猜得没错,那少年答应了帮他,结果,早已将消息透露给了表哥,表哥才会有所防备。想不到顾万山昔年忘恩负义、贪慕虚荣,到头来,也要被人出卖!这是报应,报应……” 凄厉的话语回荡在瑞玉庭,贾妈妈好不容易才喘过一口气道:“那太太,如今,要怎么办?舅老爷那边……” “贾妈妈,你还不明白么?此时就算我出面说情,也无济于事了。当年的事,对老爷来说是一根刺,对表哥来说又何尝不是一段见不得光的过去?他们两人虽表面看来在同一条道上,心里却彼此堤防了十几年,否则,当年表哥亦不会让我嫁给他。明里是恩赐,实则不过是更好牵制他罢了,如今,他一有异心,证据确凿,表哥还会容得下他么?”阮氏笑了笑,那笑容终究带着几分酸涩与无奈。 她的婚姻,原本不过是利益的交换,可笑她当年还一厢情愿的以为,是上天的垂帘。如今,烟消云散,他的心,早已千疮百孔,结了疤、生了茧,冰冷寒凉。良久,她的唇边露出微笑:“何况,这不是我一直以来想要得到的么?求而不得那么多年,除了毁去,还能如何?贾妈妈,我还能如何……” “太太!”贾妈妈的泪水重视落了下来。 阮氏挥挥手,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虚弱地道:“告诉所有的人,我时醒时睡、神志不清,需要静养,去吧。” …… 虽然宝龄不断告诉自己要冷静,但她的心到底还是乱了。走出大厅时,她的脚步是虚的,仿佛踩在棉花上,却仍一步一步,走到一直守在门口的祥福叔身边道:“祥福叔,你是我爹最信任的人,有些事,我爹不会与这个女儿说,却会与你说。祥福叔,你告诉我,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宝龄的目光像一把剑,直直的射来,祥福叔一愣,忽地四下看了看,将宝龄拉至暗处,神情愈发凝重:“大小姐,老爷一个月前曾将我叫去他屋里,亲手写了几封信函,亦亲kou交代我,若他日后有个三长两短,便打开抽屉,将这些信函公诸府上的人。” “信函?”宝龄恍惚地重复了一遍。 祥福叔叹一口气道:“老奴本也不明白,老爷身子健康得很,为何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像是……交代遗言似的,如今才明白,原来老爷……” 祥福叔的一句话,叫宝龄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那一日,顾老爷去南京的前一晚,去她屋里说的那番话,岂非也有些古怪?只是当时她未往深处想罢了。 他还记得顾老爷望着她,神情专注而复杂,他道,宝龄,爹最大的心愿便是看着你日后能过得快活。 最大的心愿……日后…… 此刻回想这句话,竟像是一句……遗言。 宝龄浑身如浸在寒冰中一般,难道,这件事是真的? 若非如此,顾老爷为何会早在一个月之前便有那样的举动?又为何说那样的话?除非……顾老爷早就计划刺杀阮大帅!一个念头闪过,宝龄几乎站立不住。 除此之外,她根本想不到一向身体健康的顾老爷为何要留下信函,有什么事,不能当面与大家说?为什么?顾老爷究竟为何要那么做? “祥福叔,信笺呢?”宝龄一字字的道,“那封信,我要看爹留下的那封信!” 那封信里,也许会有她想知道的东西。 但祥福叔只稍许迟疑,便坚定的摇摇头道:“心,此刻还不能拿出来。” “为什么?” “对不起大小姐,我既然答应了老爷,就不能食言。除非,老爷真有个三长两短,否则那封信,还是会等到老爷回来自行处理。”祥福叔缓缓摇头,顿了顿又道,“大小姐,好事想想办法,打探打探南京那边的消息吧。” 祥福叔遂不知心里究竟是何内容,但也大致可以猜想到信里的内容,也许与小姐的身世有关。大小姐的身世……祥福叔暗叹一声,那件事,整个顾府,或许只有几个人知道。所以,只要一天不确定老爷真的出了事,他便一天不能自作主张将此事公开,特别是对作为当事人的大小姐。 宝龄盯着祥福叔,祥福叔的表情已平静下来,没有意思转圈的余地。良久,她终是轻轻舒了口气:“阮……四表哥与宝婳呢?” “四公子适才送二小姐回了屋,二小姐怕是已睡了,四公子离开前交代,明日清晨便会来找大小姐。” 宝龄沉默半响道:“爹的事,暂时不要告诉宝婳。” 至于阮素臣,就算他不来找她,她也是要找他的。这个世间,怕是没有人比他这位阮家四公子,更能第一时间打探到南京的消息。 回到拂晓园,已是夜深。 院落里却是灯火通明,招娣比暴力先到了一步,一见她便迎了出来,脸色焦急。而招娣身边,还有一袭蓝衣的连生。连生的目光落到宝龄身上,微微蹩眉,张了张嘴,却终究没说什么。 宝龄看到他们的神情,便知道,那些事,他们都知道了,她忽然无比的疲倦,没有说话,便走进屋去。 招娣跟进来为她倒了水,替她洗漱更衣,做完这一切,宝龄走出卧房,才发现连生一直站在门口。 “有事么?”宝龄问道。 连生黑曜石般眼睛凝视着她,带着一丝看不透的波动:“那个人,邵九,你……别太轻信。” 这是什么话?为何突然说起邵九?宝龄一愣,忽然想起那黑暗中的吻。这小孩,是在吃醋么?可她此刻实在没有心情想这些。她唇边扬起一抹苦笑:“连生,我现在很累,我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我只愿爹这一次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其他的,我不想也没有力气去想。” 连生黑瞳轻轻的黯淡了一下,随即抿起唇,露出一丝倔强的神情,仿佛还想说什么。却见宝龄挥挥手道:“你去睡吧,我累了,我也想睡了。” 连生身子一僵,片刻,终是转身走了出去。 长夜漫漫,穿越来整整大半年,除了第一天,还从没有过一夜,宝龄这般难以入睡。 这一夜,注定无眠。 玖拾壹、南京元帅府 隔日一大早,阮素臣进顾府的时候,错愕的发现宝龄站在清晨的初阳下,微卷的睫毛仿佛沾了厚厚的一层露珠,被压得低低的,双眉微颦,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听到马车停下的时候,她踩抬起眼,看到他,略显疲惫的双眸顿时一亮。 阮素臣心底升起一丝怜意,不自禁的伸出手,将她额前被露珠打湿的发丝撩开:“怎么在这里?” “我睡不着。”宝龄摇摇头,下意识的避开他的手,飞快的道:“南京那边有消息了么?” 阮素臣黑色的瞳仁里掠过一丝怅然,随即道:“我打听过,姑父只是被扣押起来,父亲要如何,谁也不知道。我准备回南京一趟。” 除了亲自去南京,他别无他法。 宝龄眼睛顿时一亮:“我跟你去!” “你留下。姑母 宝贵双全第28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29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29部分阅读 还需要你照顾。”阮素臣微微蹩眉。 “不!”宝龄坚决的摇头,半响缓缓道,“我要去。阮素臣,你带我去。”她顿了顿,眼神已是带着一丝恳切,“我娘病着,可是在南京的那个,也是我爹。” 阮氏虽然病了那么多年,但此刻却是心病,再妙手回春的大夫、再多的人在旁伺候,亦不能缓解她丝毫的病症,除非……顾老爷的事情有转机。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虽明知她去与不去,对大局都构不成影响,亦或许无法扭转任何事,但叫她待在苏州等待消息,却着实是一种煎熬。 阮素臣凝视宝龄,她略带红丝的眼眸透着一丝疲倦,应是一夜未睡好,但眼神却那么坚定、倔强,仿佛没人可以改变她的意志,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眼底却带着一丝恳求。他忽然想起从前每次她要做一些他不放心的事时,总会嘟起嘴,几分任性,何曾有过这种神情?心不可避免的软了,良久,他微不可闻的一叹:“我带你去。” “什么时候出发?”宝龄的唇边终是露出一丝微笑,不禁拽住阮素臣的手,急迫地道。 身子微微一僵,阮素臣之间动了动,终是一点点的将宝龄的手指纳入手心里,哑声道:“你去准备一下,一个时辰之后,我在门口等你。” 宝龄回到拂晓园,粗略地准备了一些行李,只将要去南京的事,告诉了招娣一个人,并吩咐她有事随时联系。招娣只打劝不住大小姐,将她送到门口,才叹息一声折返回来,遇到正从账房出来的连生。 连生望着离去的马车,移过目光:“阮大哥去南京了?” 招娣点点头,吐口气:“大小姐也跟着去了,我劝不住她,大小姐不见到老爷,是不会安心的……” 话还未说完,她便看到刚才还在眼前的少年已飞快的冲了出去。 连生跑出顾府,追着那马车而去,直到那马车消失在街的尽头,他才大口的喘着气停下来。 追不上了。 良久,连生闭上眼,就算追上又如何?他有勇气将一切告诉她么?她心中的猜测十之八九,但他无法告诉她,就在昨夜,他本是下了决定要告诉她一切,然而,到了最后,还是没有。 他几乎唾弃那样的自己,无数次暗骂自己卑鄙。 “连生啊连生,你不敢说出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是因为你心里还有恨,觉得很痛快,火石,你怕说出来,她便再也不会见你?就算留在她身边也成了奢望?”连生心底问自己,却得不到一个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他深吸一口气,朝前走去。 片刻之后,邵公馆门口来了一个少年,少年一身蓝衫,眉目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种别样的俊朗,朝门口的守卫道:“我要见九爷。” 为首的黑衣人眉头微微一蹩,道:“是你。”随即道,“你等一下,我去通传。” 这少年,正是连生。 连生跟着那黑衣人进了邵公馆,后花园的长亭中,一袭宽袍的男子,正在下棋。 连生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儿。眼前的男子面容在阳光下是五笔的清雅高洁,仿佛世间一切的黑暗都与他无关。但那欺骗世人的清雅之后,那颗心,是无比的狠烈、决然,心思缜密,冷静的几乎叫人心生寒意。 此刻,那男子并没有看连生一眼,只是悠悠然道:“来了。” 仿佛知道他会来,又仿佛他来与不来,从未放在心上。连生曾经便想过,在这个男子心底深处,究竟有什么,是他所在乎的。 “怎么不说话?”过了半响,邵九重视侧过脸,笑一笑道,“你来,不是有事要问我么?” 连生不算一个沉得住气的人,甚至有时太过于冲动。但每当面对邵九时,他总会有一种感觉,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像是一张弦,他在另一端,不敢轻易动弹。 这个表面温雅的男子,给他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深吸一口气,才听见自己道:“那件事,是你做的吧?” “是。”没有过多的累赘,亦不问是哪件事,邵九回答的很简洁。 连生的痛苦瞬间收缩:“为什么?” 邵九落下一颗白子,忽地眨了眨眼,好像连生问了一个滑稽的问题,然后微微一笑:“我以为,这样的结果,亦是你想要的。难道……不是?” 连生脸色白了一下,直接泛着清白,却忽地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是,这个结果,的确是他想要的。在大半年前。不,应该说,自从五岁那年开始,这便是他朝思暮想的结果。 让那个害死他父亲、沽名钓誉的人得到应有的报应,这是每一个他被舅母虐待的时刻、每一个在胭脂弄胆战心惊的夜晚,他咬着唇,所能想到的唯一一件事。 然后,他遇到眼前这个男子。 他还记得,那一天,他奋力向那企图侮辱他的男人刺了一刀,那男人愤怒地朝他扑过来时,黑暗中的少年手指只不过轻轻一弹,那男人便鬼哭狼嚎的跑了,他颤抖的缩在角落里,见那少年朝他微微一笑:“你姓沈?你是沈良的儿子?” “你是谁?”他警惕地盯着他。 “别管我是谁。总之我要做的,与你要做的是一样。”少年扬起唇角,笑容宛若高山上的冰雪那般清澈。 从那以后,他曾以为,他的一生便要为了这件事而活。可忽然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如一柄剑硬生生的刺入他的生命,叫他猝不及防。那个严寒的深夜,她喝醉酒后倚在他箭头说的每一句话,不知何时开始,深深烙印在了他心底。 “如果我说,我来自于一个遥远的地方,我并不是顾大小姐,你想不相信?” 他不知沉默了多久,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回答“我相信”。 好像一道咒语,从那个时候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或许——”在他陷入沉思时,邵九的声音淡淡的传来,“你已经习惯了做连生,而不是……沈莲?”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轰的一声在连生脑子里炸开。沈莲……沈莲……这是多久没有听到的名字了? 连生的思绪仿佛突然回到了那些久远的近乎模糊的时光。他出生那年,府中莲池里的莲花一夜间绽放,而那一年,父亲亦被聘请进了商会,深得会长的信任,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父亲于是给他取名 ——沈莲。 他还记得父亲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但只要有空,便会手把着手,教他拨算盘珠子,笑得慈祥而宠溺:“莲儿,你将来想做什么?” 他当时幼小,只觉得最喜欢看父亲算账时的模样,于是道:“莲儿长大要像父亲那样,能把算盘拨的那么快。” 父亲听了此话,爽朗的大笑。 一切,仿佛昨日一般。 连生走出邵公馆的大门时,整个人是恍惚的。那坐在树荫下下棋的少年,最后那句话不断浮现在脑海里。 “每个人都要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若做了,便要承受后果,你逃不掉,我逃不掉,谁也逃不掉。” 有一条路,一开始便无法回头,只能走下去、走下去……直到尽头。 但,哪里才是尽头?仇恨会有尽头么? …… 与此同时,宝龄与阮素臣坐着马车,一路颠簸、马不停蹄,到达南京境内的时候,已是傍晚。 战国时的楚威王始置金陵邑、以为“王之地也”,简称“宁”。自那时开始,到宝龄前世的二十一世纪,南京已有两千五百年的立时,是中国四大古都之一,有“六朝古都”的美称。 宝龄曾看到有人写南京“逛南京就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痕迹。你可以揣摩、你可以凭吊、你可以悠然遐想……” 黄昏之际,夕阳西下,整个古都笼罩在一片橘色的光芒中。若是游玩,怕是有数不清的名胜古迹。然而此刻,宝龄却没有一丝心思去观赏沿途的风景。 一路上,她都是沉默的,她不说话,一旁的阮素臣亦不说话。这一趟路程,怕是最沉默的一次。直到马车缓缓的停下,阮素臣才看了她一眼道:“到了。” 她跨下马车,抬眼望去,眼前的府邸高耸入云,不似顾府那般江南园林风,亦不像邵公馆那般有种西式的简洁,反而奢华磅礴。高高的牌楼上,三个金碧辉煌的大字:大帅府。 南京大帅府。 前朝,这里曾是江宁织造署、江南总督署的所在,前朝皇帝下江南时,均以此为“行宫”。而十几年前,阮克定都南京,在此宣誓就任华夏国大元帅,以此为府邸。 宝龄站在牌楼下,深吸了一口气,已听到远处有人喊道:“是四公子!四公子回来了……” 几个家丁将马车牵引进去,到底是大帅府的家丁,一看便是经过严格训练,初见宝龄虽是诧异,但依旧彬彬有礼,只一瞬便不再看她,低着头引路。 阮素臣道:“通传老爷太太与三姨太,说我带了客人回来。准备一间幽静的厢房,将顾小姐的东西都搬进去。” 从府邸外望去,已是大得不可不估量,直到走进其中,宝龄才深深吸了口气,太……大了。有点像她前世看过的一部偶像剧里的城堡,到处蜿蜒曲折、绿茵成林。一路上,凉亭、小桥、湖泊,不知经过了多少,才来到一处院落前。院落名为“观云庭”。 其中为首的一个家丁到了门口便退了去,其余的将宝龄的行李搬进朝南的一间厢房里摆放稳妥,才离开。 这间屋子整洁又雅致,宝龄将东西粗略的整理了一下,便道:“什么时候去见过表舅表舅妈?” 阮素臣道:“别急,我先去见过爹,晚饭的时候,再来喊你。” 宝龄皱皱眉,却也知道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不急在意识,就算急,也是无用,终是点了点头:“好,我等你。” 阮素臣匆匆离开之后,宝龄走到窗前,园子里有成片的栀子花和芭蕉,遮住了大部分的烈日,显得相当静谧,风一吹,栀子花盘纷纷扬言的飘落。 而窗台上,摆放一盆花卉,粉红色的小花,株型散落、羽叶纤细秀丽,宝龄不觉伸手轻轻一碰,谁知那叶片竟顿时闭合起来。 宝龄怔了一怔,忽听一个声音道:“这是含羞草,一触碰它便会躲起来。” 玖拾贰、阮府三姨太 宝龄是个女子,也听过各种女子的声音。前世有,这一世亦有。筱桂仙的声音如出谷黄莺,婉转动听;而宝婳的声音则带着羞怯,叫人怜惜。就连宝龄自己的声音,虽偏低沉,算不得清脆,但也不算难听。 可刚刚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却是无法用简单的语言来形容。仿佛……仿佛丝缎滑过皮肤,一丝暗哑、一丝沁凉、一丝妥帖。 当宝龄抬起头时,更是有一瞬间有些恍惚。 那女子站在不远处,唇边含着一抹笑,安静地望着宝龄。只不过一袭再普通不过的兰花旗袍,只不过最简单的发髻,浑身上下亦没有一丝多余的点缀,素净得近乎单薄,却……美的叫人能屏息。 她的美,是超乎了年龄的美。看不透年龄,仿佛二十出头,又仿佛已近中年。 宝婳的楚楚可怜,甚至她的五官亦并不如何出彩。然而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浑身散发出的那种气质,却让人移不开目光。 着装与气质的截然不同,让宝龄难以猜测来人的身份,她只怔怔地一动不动,而与此同时,那女子亦正看着她,一向淡定的目光里,竟是笼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飘飘忽忽,像是看到了别的什么,良久她才淡淡一笑:“我是素臣的生母。我们不曾见过,这是第一次吧?” 阮素臣的生母,阮府的第三位姨太太,坊间传闻,亦是阮克最宠爱的女子——骆氏七七。 宝龄不确定“曾经”有没有见过这位三姨太,但听过阮克这位三姨太深居浅出,平素除了吃斋念佛,很少过问家中之事。于是她只怔了一瞬,便恭敬地见过礼:“三夫人。”心中却不无疑惑:骆氏为何来了此处?是经过、还是特地? 骆氏目光停在宝龄身上,半响才道:“你是为了令尊而来?” 宝龄心中一凛,忽地想起在栖霞寺遭遇行刺的还有这位阮家三姨太,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原本两家是亲戚,一些相处的礼节她尚能应付,但此刻,关系却在无形中已全然不同。此刻,她是嫌疑犯的女儿,而顾家与阮家如同在陡壁的边缘,关系微妙、甚至一触即发。 宝龄一动不动地望着骆氏,好一会儿才露出一脸释然的神情:“是,我知道很唐突,但为人子女,父亲有事,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骆氏恍惚一笑,忽地幽幽道:“是啊,为人子女,谁不担心自己的父母?顾小姐既然深知这一点,那么,有没有想过,素臣会如何?” 宝龄陡然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却听骆氏又继续道:“在栖霞寺差点遇刺的是他亲生父母,指使之人是你的父亲,而现在,顾小姐跟着素臣前来,除了了解状况之外,怕也是想让素臣去向他父亲说情吧?” 宝龄张了张嘴,随即嘴里有些发苦。的确……如此。 她跟着阮素臣来阮家,除了想了解状况、亲眼见一面顾老爷好不好,又何尝不是存折万一顾老爷有事,也好求阮素臣帮忙的念头? 一来、整个阮家她最熟悉的不过是阮素臣;二来、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想过,她有这个念头,是她潜意识里知道,阮素臣会帮她。纵然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但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当然,在马车上她沉默不语时,也曾想过阮素臣的处境。若是几天之前,哪怕不看两家的关系,相信她只要开口,阮素臣也断然不会拒绝帮她的忙。但此刻,形势完全不同,阮素臣夹在中央有多为难,她不是没有想过,但顾老爷的事却叫她无法顾虑那么多。人总有自私的时刻,总有无暇顾及周全的时刻。 直到此刻,被骆氏一语点穿,她终究无言以对。 “若不是顾小姐,遇到如今的状况,会如何做?”骆氏似乎并不打算她会回答。 宝力高浑身一证,终是明白过来,骆氏来这里,的确是刻意。骆氏是想来告诉自己,不要将阮素臣牵扯在这一桩棘手的事中,别叫阮素臣为难。 宝龄极为缓慢地咀嚼骆氏的话:换做是她,又当如何做? 若差点没命的是顾老爷,而指使者是阮大帅,那么她会如何?她心里应该是怀着仇恨的吧?即使最理智的人,当伤及自己的亲人、朋友,所有在意的人时,都会无法维持最初的冷静。 而阮素臣呢?他带她来南京,一路上并没有说话,但眼神却时不时地落在她身上,那丝担忧与关切无法掩饰。他对她的好,她若再感受不到,便真的是白痴了。 她又何尝想让阮素臣为难,只是,除了阮素臣,她根本想不到还能向谁寻求帮助。 良久,宝龄幽幽地叹了口气:“三夫人说的没错,每个人的立场不同,我明白三夫人的心情,但我的想法亦不会改变。至于四表哥,我相信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她这句话,算是摸棱两可,亦并未答应什么,有一点小小的不近人情。但又能如何?此刻,她无法答应骆氏什么,哪怕不讲道理也好,她也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骆氏目光一凝,却已站了起来,看样子已是要结束这段对话,浅浅地笑道:“希望顾小姐明白,顾小姐放心,大帅知道此事与顾府其他的人无关,顾小姐来阮府做客,阮府上下自然欢迎,只是,素臣不过是个庶子,又终年不在家,他的话,不见得管用。何况,没有人会留下一个刻意伤害自己的人、留下一个隐患,时时要担心自己的性命,是不是?” 话还在耳边,人已走出院落之外,那一身素蓝的旗袍纵然沐浴在阳光下,却依旧有种别样的清寂。 骆氏已离开很久,宝龄才慢慢地动了动身体,后背传来一丝冰凉,不知何时,竟是被冷汗湿透。 骆氏说话轻轻慢慢,并不尖锐,但她说的每一句话在宝龄听来却又那么的……刺耳。那是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那种感觉竟叫她仿佛想起了一个人。 不知为何,仿佛在骆氏还未开口说话时,她恬静的神情与阮素臣很像,不,应该说,阮素臣与她很像,但不一会儿,保龄却觉得,她与另一个人的身影在眼前慢慢重叠。 邵九。那个叫她一直看不透的少年,那个外表永远优雅柔软,幽深深邃的眼眸却如两颗寒星,心思深沉狠绝的少年。 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感觉?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啊。 随即,宝龄甩了甩头,将那些不着边际的思绪统统抛去,回到此行的目的上来。此刻,骆氏的态度已十分明显,她是不是还能求阮素臣做什么?可若不靠阮素臣那么能靠谁? 顾老爷此刻在哪里,情况如何,阮大帅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这件事又是否全是实情,她没有一丝知晓。事到如今,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去面见阮大帅。不依靠阮素臣打听消息,而是自己亲自去做,当面将心中所有的疑惑都问个清楚。 但这个机会,并不是说有就有的。一来。纵然阮顾两家沾亲带故,但她不过是个晚辈,要见长辈,特别是阮大帅那样身份的长辈,并不简单;二来,此时两家关系已不同寻常,就算阮氏亲自来,也不一定能扭转局面,更何况是她? 生逢乱世,利益跟前已无人情可言,又何况危及到性命?特别是为君者。古来帝王之家,就算是亲兄弟,亦可为了利益相互杀戮,何况顾老爷与阮克那层单薄的关系。 过了良久,宝龄微微吐了口气,定定地望着院子里那些飘零的栀子花瓣。心里却是千头万绪,不知又过了多久,才见那一袭白衣的少年,由门口缓缓走来。 他的肩膀上落满了白色的花瓣,双眉微蹙,目光与她相触,深吸一口气,嗓音低哑:“父亲不在府中,我找过马副官,只知道,姑父在老虎桥。” 老虎桥?宝龄有片刻的茫然:“那是什么地方?” 阮素臣垂下眼睫:“南京的三大监狱之一,主要收押……军事政治犯。” 心蓦地一沉,宝龄的指尖恰得手心麻木,良久才道:“阮素臣,等大帅回来,我可否单独见见他?” 眉头轻轻一蹙,阮素臣道:“你要做什么?” 她要做什么?连她自己心里都没有底。这件事来得太突然,突然得叫人来不及思考,她便已踏上南京大帅府这片土地。即使她并非古代的闺中小姐,但这件事也已大大超出了她能处理的范围。事到如今,她不愿相信,但不得不承认,若事情属实,那么,除了阮大帅网开一面,顾老爷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性。 私藏枪支弹药、刺杀元帅,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不容争论的……必死无疑。 宝龄的手指慢慢蜷缩,低声道:“我只想见见我爹,亲口将整件事问清楚。” “我回去。”阮素臣缓缓道,目光一眨不眨地凝视宝龄,“你就在这儿安心等消息,那些事,我会去做。” “不。”宝龄摇头,“阮素臣,这件事你还是……不要管。” “为什么?”眼睛微微地眯起来,阮素臣清润的脸上有了一抹从未有过的冷然,“到这个时候,你还要急着跟我撇清关系?” “不是!”宝龄抬起头,注视着他,“我并不想与你撇清什么关系,正因为如此,我更不想让你牵扯进来。”声音渐渐发沉,目光也变得深凝,“若那件事真的,我爹要杀的人,是你父亲!你不该说话,你怎么能为我说话?难道你要为了我跟你父亲决裂?!” 阮素臣有片刻的怔忡,良久眼底那丝巨大的震撼化作一层氤氲般的薄雾,缭绕得叫人看不清,不知凝视她多久,忽地一把将她扯到怀中,闷闷地声音传来:“都交给我,什么都别想,全都交给我……相信我,宝龄。” 玖拾叁、爱是拥有还是舍弃 阮府森严的祠堂里,阮素臣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从最初的酸涩难忍到此刻的浑身失去知觉,变得麻木不堪,不知已是几个时辰。阮家祠堂已有一拨拨的家丁进去了、又出来,进去时,手里端着食物、清水;然而出来时,手里的东西却是纹丝不动。那些家丁脸上各个流露出无奈的神情来,他们哪里见过四公子如此这般过? 自小到大,大公子总是比较骄奢跋扈的,而四公子却一向温文尔雅,除了在去苏州书院任职的事情上,坚持己见,其余的,一直极为听从阮大帅的安排。然而此刻……他居然为了一个谋逆者求情,而毫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如此的大热天,那些饭菜清水已从一开始的冒着热气到现如今冰凉无比,那些家丁脸上亦渗出了冷汗来,跪在地上的人却没有移动过半分,甚至眼角也不抬一下。 再也想不到办法的家丁于是去请了宓妈妈来。宓妈妈在阮家是老人了,亦是阮素臣的奶娘,那些家丁想着,或许四公子会听宓妈妈的话。 宓妈妈是连跌带撞地冲进祠堂的,阮家的祠堂除了嫡氏子孙,连女眷亦不可入内,更别说是地位卑贱的家仆,但宓妈妈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四公子是她从小带大的,她早已将他当做了亲生儿子一般,前几年他不肯待在阮府辅佐老爷与大公子,而要去苏州教书,分别时,她便泪眼汪汪,如今好不容易又盼到他难得一次回来了,却竟是这般的情景。 宓妈妈心里又是焦灼又是心疼,一下子跪倒在阮素臣身旁,哽咽道:“四公子,您就先起来吧!听妈妈的话,起来啊!您要是再这么跪下去,会受不住的!” 听到宓妈妈的声音,阮素臣总算有了一点反应,秀丽的眉峰不觉颦住:“妈妈,你这是做什么?快点起来!” 宓妈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扭曲成一团:“四公子,你这是何苦!你明知道那事儿事关重大,老爷不会轻易放过,你何苦要为了一个外人,惹老爷生气,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 阮素臣摇摇头,唇边浮起一丝苍白、略微疲倦的笑容:“妈妈,她不是外人。” 宓妈妈一怔,也不知道他说的“她”是谁,自然只当是说顾老爷,叹息一声道:“妈妈知道四公子为人最为心善,这几年来一直脱了顾老爷的照顾,可四公子,如今看来,那顾老爷是早存了逆反的心,相比对四公子好,也是另有目的,四公子难道要为了这么个人……” 阮素臣不言不语,漆黑的瞳仁中掠过一丝怅然。他不是为了顾老爷,而是无法忍受她有任何的难过,若是顾老爷真的出了事,她脸上往后怕是再也没有笑容了吧? 想到这里,他的心便犹如被刀割了一下,生生地一疼,淡淡道:“宓妈妈,你走吧,不用再说了。” 父亲避而不见,她其实早就猜到这件事有多困难,所以,他只能跪在祠堂的列祖列宗面前,等待父亲肯见他一面。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任何办法。纵然身子已越来越虚弱,神智也渐渐涣散,但,他绝不后悔。 从前,他行事向来云淡风轻,别人的事,他不在意,亦不会去管,别人不肯的是,他更从不会强求,一切都顺其自然。苦肉计这样的方法,他一度是极其鄙视与不削的,但此刻,他却不得不这么做。甚至,只要想到是为了谁而做,心便那么地恬静,仿佛……甘之若饴。 宓妈妈动了动唇,人是她带大的,他的性子她怎会不了解?他是个表面温和,但一旦下了某个决心便谁也无法撼动的人,宓妈妈终是跺脚转身,匆匆朝一个方向去了。 四周的阳光似乎渐渐沉了下去,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没有补充食物特别是水分,阮素臣只觉得身体犹如浮在云端一般,他不是一个习武之人,这样的一动不动地跪立对他来说,并不那么容易,但他的脊背挺得很直,一阵风吹来,祠堂园子里那些雪白的梨花瓣纷纷落下,停在他乌黑的发间、或瘦削的肩头,他如石雕一般,纹丝不动,却有一种静谧的美,使得园子里的那些小丫头都躲在树后,窃窃私语地望着他。 身后传来脚步声,待那些小丫头看清来人,一脸的绯红才收敛了去,换上一脸的恭敬:“三……三夫人!” 骆氏目光落在祠堂里,顿了顿,一步步地走过去。 此刻,阮素臣恍惚地也听见了脚步声,无奈道:“宓妈妈,你回去吧。” “我会回去,但你得先告诉我,你准备跪到什么时候?”身后的人淡淡道。 阮素臣一怔:“娘?” 骆氏望住祠堂上整齐排列的灵位,慢慢道:“阮家祠堂供奉的,是阮家历代的祖先,你娘只不过为妾,哪怕是死了,灵位也无权安放在这里,平日更没有资格踏入这里一步,更何况是宓妈妈,可如今为了你,我们都已犯了阮家的家规,你是不是还要为一个女子,置生你养你,一心一意对你好的人于不顾?” 心一寸寸被撕碎,身体却没有移动半分,阮素臣缓缓地阖上眼:“娘明知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骆氏竟是笑了笑,“古往今来,如同你这般的人不在少数,戏文里有,寻常百姓家也有,甚至在帝王家,也不见得便没了痴情人。可你知不知道,痴情这事儿,是柄双刃剑,用情越深,伤得便也越深。你究竟是想毁了她,还是想毁了你自己?” “娘!”阮素臣本已疲倦的双眸掠过一丝锐利,“别伤害她!此事与她无关,是孩儿的决定。” “ 我为何要动她?”骆氏微不可见的一怔。 阮素臣飞快地一笑,几分寂寥:“难道孩儿还看不出来,娘不喜欢孩儿与她在一起么?否则,便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孩儿要向她提亲的事。” 他又怎会看不出来?虽然直到现在他还不明了究竟为何骆氏对宝龄那么不满,但他能隐约地感觉,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执念,无可改变。 “谈不上喜与不喜欢。只是,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再喜欢一个女子,亦比不过自己的亲生儿子。”骆氏沉默片刻道,“不要怪谁有偏见,偏见这种东西,谁也没有办法控制。我只是个普通的母亲,我想我的儿子娶一个坊间传闻刁蛮跋扈又行为不检的女子为妻,这有何不对?” “她并非如此。”阮素臣淡淡道。 “人言可畏。”骆氏的语气更淡。 阮素臣盯着骆氏许久,良久,终是错开目光道:“我只是想帮她,至于其他,我已不再想。” “帮了她之后呢?第一次,第二次,你还想有多少次?你如此,她便会回心转意、念及你的好么?”骆氏声音飘忽地如一丝风,却是严冬腊月里最寒烈的一丝风,宛若一柄萃了寒气的剑,将阮素臣的心不着痕迹地割开一道口子,他的脸颊苍白透明。 骆氏道:“我虽很少出去,但并不是双耳不闻窗外事的,据我所知,这位顾大小姐,与苏州平江邵家的少主几个月前订下了婚约,而且,他们相处得亦是不错。”她缓缓蹲下来,眸光终是渐渐柔和,带着一丝不明的忧伤,轻声道;“臣儿,娘要你明白,一个轻易便爱上别人的女子,不值得一丁点的留恋。一个人哪怕再好,她的心不在你身上,便是致命的缺点。对你再好的人,你也不一定非要对他好,更何况一个完全不在乎你的人。” 目光随着墙头西移的日光,一点点地黯淡,阮素臣唇边却浮上一丝微笑:“娘错了。喜欢一个人,并非是那么简单的事。孩儿并不见得多么无私,孩儿所做的一切,都是孩儿资源,并非为她,而是,为了孩儿自己。只有这样,孩儿才会快活。否则,如同一具行尸走肉,又有何意?” 在宝龄表明态度之后,他亦曾彷徨过、伤痛过,甚至选择永远避而不见,但经历了那一切之后,他发现自己依旧无法恨她,甚至舍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不好。 原来,真正爱一个人,哪怕无法得到她的回应,甚至是得到之后再失去,都无法改变半分。从最初开始那份懵懵懂懂的感觉,却直到那一刻才升华了。 因为一开始便是她首先跨出第一步,所以他虽是慢慢接受,但潜意识里总是站在比她高一点的地方,有种理所当然的心态。从前的他,会与她斗嘴,跟她怄气,像两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却玩着猜心的游戏,任凭那些情感一点点的错失、磨尽。当错过的一切也许永远都回不来的时候,他才发觉,以前是那么幼稚。那或许是爱,但却更像一种习惯。 当他看到她的手札密密麻麻写着别人的名字,他心里有嫉妒、有难过,却痛得并不那么深刻,当她自尽,所有人都在传是为了他,他却知道,她是为了另一个人。所以当她醒来,他冷漠地对她,其实是在心里闹着别扭。 直到她醒来之后,他渐渐发现,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开始用一颗全新的心与她相处,那么地自然、轻松,从来那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感觉统统消失不见了。 他想与她重新开始,却从未细想过那到底是如何微妙的一种情绪。直到后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当顾老爷出事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他忽然像是破茧而出,豁然开朗。 竟是从她醒来之后,他对她的感情已深到可以放弃一切,甚至,可以放弃她,只要她好好的。 正如她所说,爱一个人,并不是要那个人以相同的程度来回报你,而是……为了更了解自己。 思绪千转,阮素臣抬起眼帘,目光清澈而明朗。骆氏忽地凝住,半响,她忽地幽幽一叹:“心甘情愿……臣儿,你真的愿意她做任何事?” “是。”语气很淡,却毫不犹豫。 “那好。”骆氏深吸一口气,“只要你答应娘一件事,娘便去向你爹求情。别的不说,顾大小姐至少可以即刻见到顾老爷。” …… 阮素臣为了顾老爷的事长跪在阮家祠堂的事,宝龄是到了深夜才从几个偶尔经过的丫鬟口中得知。 “三夫人在祠堂与四公子说了很久呢,后来,四公子便出了祠堂,那脸白的跟什么似的,唉,咱们四公子哪里受过那样的苦啊,一整天滴水未进哪!三夫人已经请了大夫去逐浪阁看四公子……” 逐浪阁?宝龄蓦地站起来,走出门去。 玖拾肆、深夜密会 逐浪阁中,灯火通明,宝龄站在树后,直到最后一拨丫鬟走出去掩上门,她才避开人群,走上前去,轻轻地推开门,阮素臣苍白的容颜便映入眼帘。他半靠在软塌上,微闭着眼,她以为他睡着了,脚下一动,却见他真安静地凝视着她,轻轻一笑,那笑容有些模糊:“怎么来这里了?” “我听他们说……”她走过去,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他打断道:“明日,我编带你去老虎桥见你爹。” 刚才听那些丫鬟说起,阮素臣在祠堂跪了一天,阮克却是避而不见。为何突然却……突然的峰回路转叫她有些怔忡:“真的?大帅同意了?” “嗯。”他点点头,摇曳的灯火下,脸色是不一般的苍白,两颊却是不健康的洇红。 她看了他一会儿,双眉微微一皱,走上前去,将手搭在他额头,顿时吓了一跳:“你发烧了!” 阮素臣淡淡道:“吃过药了,大夫说睡一晚,便会退烧。” 宝龄在他床头坐下来,指尖在床沿画着圈圈,半响才道:“你在祠堂跪了一天?” 阮素臣笑笑,几分自嘲:“小时候父亲叫我学武,我自认为武力不能解决一切,如今想来,习武至少能强身健体,不会似现在这般没用。” 宝龄望着阮素臣,沉默半响,才低声道:“谢谢。” 她怎会不知道,阮素臣外表看起来温润随和,其实骨子里极为骄傲,显赫的出身,又加上自小聪慧懂事,一直很受阮大帅宠爱,自小到大,只有受到众人追捧的份,怕是从未受过罚,更无论在祠堂、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长跪。如今他这么做,却全都是为了她。 “谢谢”不过两个字,却是她此刻唯一能表达的词汇。千言万语,无从说起。 阮素臣笑笑,见她原本明亮的神情此刻有些晦暗,想是这几日心中担忧,吃不好亦睡不着的缘故,一簇碎发遮挡住她的前额,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替她撩开,却在一瞬间停顿下来,只化作一丝淡得不着痕迹的笑:“早点回去睡吧,明日一早,我来喊你。” “你吃得消么?”宝龄看了看他的脸色,眉心微微一蹙,流露出关切的神情。 那神情落入阮素臣眼底,他漆黑的眼眸浮上一丝缱倦,良久笑一笑:“无妨。睡一觉就好。” 宝龄走出逐浪阁的时候,已是深夜,本已是累计,但想到明日老虎桥之行,却怎么也睡不着,就这么翻来覆去,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而与此同时,一辆马车驶入南京老虎桥监狱。马车停下时,似乎是从里头发出一声绵幽的叹息,良久,才有一双修长匀称的手,缓缓掀起帘子。 少年一袭黑衣,戴着斗笠,仿佛与夜色融合,模糊的看不清边界,他缓缓地走到老虎桥监狱的大门口,站定了一会,才朝前走去。 而少年的身后,跟着另一个黑衣人。相比那个少年,这个黑衣人虽面容俊朗,但神情间带着一丝天然的冷寒,亦面无表情。 大门口戒备森严,几个持枪的守卫同时将两人围住,冷然道:“监狱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啊”地一声,谁都没有看清少年身边的黑衣人有什么动作,好像一丝光闪过,那刚才拔刀相向的守卫便捂着手臂叫了起来:“娘的!” 其余守卫如临大敌,少年却有些散淡,黑纱下的唇瓣轻轻一抿,像是笑了笑,手向怀中摸去,片刻,摊开手心,上头有一枚金灿灿的令牌,金灿灿的令牌上,有一个硕大的“阮”,正是阮大元帅的信物。 几个守卫一凛,相互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收起枪:“请!” 那被伤到的守卫也自然也不敢再骂骂咧咧,心有余悸之际,只得暗叹倒霉。 “有劳几位大哥带路。”一阵风吹过,掀起那帽檐下的黑纱,露出少年半侧的脸颊,刹那间,几个守卫的眼睛都直了,他们午后接到命令,晚上会有人来探监,以元帅令牌为信物。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人黑纱后竟是这样的容颜:尖削的下颔,肤色也太过苍白了些,只是唇边那抹笑却像是有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叫人怔怔地移不开目光去。 直到那少年一袭黑衣的衣袂闪入墙角不见,那几个守卫才缓过神来,匆匆跟了上去,还不忘低低咒骂了一句:“妈的,见鬼了,明明是个男人,我怎的就……” 栅栏缓缓打开,迎面扑来一股阴森潮湿的气息,随着一阵寒风,里头鬼哭狼嚎般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晦暗的通道两边,那些被囚禁的犯人,各个衣衫褴褛、面目狰狞,伸出手,如鬼魅般嘶叫:“放我出去……” 这哪里是监狱,分明便是地狱!阎罗王的十八层地狱! 那引路的守卫不禁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他从前朝时便在此处任职,可直至如今,每次踏入这里,他总是忍不住后背发毛。当他扭过头时,却不觉全然怔住。 那个离他不过一尺之内的少年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有一种慵懒的气味,宽大的长袍一角轻轻飞起,他目不斜视,却又从容淡然,仿佛周遭的一切,不过是虚幻。分明是地狱般 宝贵双全第29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30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30部分阅读 所在,他却如同走在一条铺着华贵地毯的宫殿中央、或高山流水之巅。 而他身边的黑衣人,依旧面无表情,亦不曾有半丝惊吓。 通道的尽头,一人匆匆迎上来,此人五十开外,是老胡监狱的狱长,名为徐崇文。见到这少年,他立刻低头道:“大师早已吩咐,九爷,这边请。” “九爷”两个字入耳,那守卫顿时一惊,随即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来,直到被徐崇文挥退,他才一拍大腿叫了声:“乖乖,原来是那主儿,怪不得、怪不得……” 听闻那主儿帮会之中便有不下百种酷刑,虽非帮会众人不得知,但外界早有流转,那些刑具、刑法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残酷,怪不得进了这里,他根本不为所动呢。 这老虎监狱对于青莲会的刑室来讲,怕是小巫见大巫了。 媚悴,这个深夜如老虎监狱的少年,正是邵九。此刻他正随着徐崇文走进一间密室之中。石门缓缓上升,便露出一个蜷缩在墙角的人来。 破烂的衣衫、血迹斑斑的脸,这个人,哪里还有半分昔日苏州城首富的模样? 邵九的目光落在这人身上,神情极为古怪,像是怜悯、又像是愉悦,再看,却是一派散淡,看不出什么情绪来,嘴角轻微地一勾:“顾老。” 那人身子仿佛一僵,颇为迟钝地抬起头,不是顾老爷顾万山又是谁?他的一张脸已是污秽不堪,嘴唇干裂,眼神涣散,不知过了多久,瞳孔胡忽地收缩:“是你!” “是我。”邵九淡淡一笑,“顾老爷,别来无恙。” 顾老爷腾地想站起来,却因为身上沉重的枷锁牵绊,撕扯到伤口,蓦地发出一声闷吼,一阵咳嗽过后,他目光像是燃起了火苗,直直地盯着邵九:“你……是你!” 这一次,邵九似是懒得回答了,只是闲闲地望着顾老爷。顾老爷终是拖着枷锁站起来,步履蹒跚:“是你通风报信,阮克才有所准备!” “顾老怎么就这么肯定是我?”邵九笑一笑道。 “哼。”顾老爷冷哼一声,目光露出轻蔑之意,“我太了解阮克了,阮克虽是有勇,却有勇无谋,否则,当年他也不会屡屡败在华北王的手下。他若早知我有谋反之心,万万没有耐心等到今时今日。也就是说,他之前根本毫不知情,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如今我锒铛入狱,不是你还有谁?” 邵九皱皱眉,露出一丝思索的神情:“好像……分析得很有道理。” “邵九!”顾老爷双眸如一柄剑,“你要你的码头日后有商会罩着,我答应你;你要青莲会日后名正言顺,我也答应你,甚至你要置身事外,我同样没有说半个不字。这几日我受严刑拷问,亦没有供出你,你却为何要出卖我?!” “顾老爷行商那么多年,不应该不明白,利益也有大小之分,人在某个时刻会做出对自己最好的选择,但那个选择不是一成不变的。”邵九不紧不慢地道,唇边忽地泛起一丝笑,“正因为如此,出卖朋友的事,顾老爷也没少做,此刻,怎么到问起我来了?” “你……”顾老爷猛地僵住,随即身体不住地颤抖,“你……你究竟是谁?” 邵九没有回答,只缓缓地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放于顾老爷眼前。看到那样东西,顾老爷脸色蓦地苍白无色:“你是沈良的儿子?!” 那正是一柄桃木匕首。顾老爷自然见过这柄匕首,这是曾经他最得力的助手,商会副会长沈良的贴身、家传之物。 邵九的身影沉浸在夜色中,看不清神情,他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 但这种态度对顾老爷来说,已相当于默认,在看到那柄匕首时,他便认定了他就是沈良的儿子。 十几年前,他为了自己、顾家与商会的名誉,让沈良背了黑锅,担上了私吞救济款的万世骂名,沈良悲愤自尽,他妻子带着彼时才不过四五岁的儿子沈莲下落不明。今日,当年那孩童无疑已长大成|人,是来找他……报仇的! 顾老爷的身子缓缓地沿着墙壁滑落下去,愤怒的神情变得灰白,颤抖着嘴唇道:“好,很好!当年的确是我有负于你父亲,害他无辜枉死。今日你找我报仇,此乃报应啊报应……”顾老爷忽地笑了,是一种心灰意冷的笑,“到了这里,我自知是插翅难飞,与其死在阮克手里,不如死在你手里,要杀要剐,随你便吧。我只求,在我死后,你不要再将上一代的恩怨延及我的子女身上,宝龄她……她什么都不知道。” 邵九静静地望着顾老爷,淡淡道:“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女儿如何,你莫不是忘了,我曾答应过你,要好好地照顾她。只不过……在这之前,你还没这么容易死。” 手轻轻一挥,顾老爷只觉得眼前一闪,密室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黑衣人。 玖拾伍、往事袭来 黑衣人一张脸极为年轻,只是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冷寒气质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着与冷静。 他缓缓地走上前来,在绍九身旁停下。 绍九微微一笑:“开始吧。” 语气温柔淡然,仿佛在请人做一件举手之劳的事。然而下一秒,黑衣人边忽地上前一步,将顾老爷双臂禁锢住,从怀里拿出一根细长的金色绳子。 密室的石门之后加固了一层铁栅拦,本是为了防止犯人逃脱所设。此刻,顾老爷粹不及防便被陆离用那根绳子将手反绑在棚栏上,只闷哼一声,接着,连双脚亦被捆绑了上去。如此一来,顾老爷全身的力量统统集中在腰部,冷汗顿时便沿着额头滴下来。 “啊——”嘶哑的声音从顾老爷喉咙深处发出,他不断地挣扎,无奈那金色的绳子却如同上了眼睛一般,将他浑身上下牢牢的贴合,不余一丝空隙。 “顾老,不用费神了。刺绳名为‘入骨’,使用一种特制的千年蚕丝所制成,被捆绑之人越是挣扎,它便会邦的越紧,直到陷入骨髓。”绍九的话淡淡传来。 被“入骨”勒住的每一寸都疼痛无比,然而最大的煎熬还不是这个,而是顾老爷所维持的姿势,他已到中年,平日亦是养尊处优,此刻只觉得骨头仿佛要裂开一般,用一双犀利的眸子死死地瞪着那黑衣少年。黑衣少年如幽灵般的样子叫顾老爷忽地想起一个人来:“你是影子!” 很多年前,顾老爷便听闻,青莲会老帮主养了一批死士,那是一个神秘的组织,不属于青莲会,只只属于青莲会每一任的帮主,听从帮主的直接调遣。而这个组织的首领,自然也会更替,他们俱都行事狠绝、干净利落,不仅杀人于无形,更擅于行刑逼供,精通不下五百种酷刑,且来去无踪,没有人见过他们的真面目,你可以说有这么一个人,但也可以说,其实并没有这么一个人。故此,江湖上的人给了他们统一取了一个名字:影子。 黑衣人的表情就如戴了一张面具,没有丝毫的变化。绍九的命令,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他亦即可边心领神会,然而除了绍九之外的旁人在他眼里,却仿佛根本不存在。无论是赞赏或是谩骂、说话或是动作,他都置若罔闻、视而不见。 骨头发出咯吱咯吱地声音,顾老爷地吼道:“绍九,你究竟要如何?” “我用刑不喜欢见血,比起这了老虎监狱的刑法,相比要温和许多。”绍九笑笑,“我本不想如此,也可以给顾老你一个痛快,只不过,在这之前,元帅还有事让我问一问顾老。” 他眯了眯眼,轻轻地吐出几个字:“那份藏宝图,现今在何处?” “藏宝图”三个字落入顾老爷耳中,他身子募地一僵,随即眼中飞闪而逝一丝古怪的神情,片刻却又隐去,冷笑一声,道:“藏宝图?什么藏宝图?” 绍九眸光渐沉,良久,缓缓道:“昔年北地王尹思庭留下的藏宝图。” 顾老爷舔了舔嘴里的血腥,冷冷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绍公子既然是阮克的人,如何会不知道,那份藏宝图早在尹思庭死后,我便交到了阮克手中,否则,昔年一战耗费巨大,他阮克已是破釜沉舟,这些年来哪有这么多钱开阔疆土,充实国库,救济百姓,用来撑点场面,博得名声?” 绍九并未露出惊讶之情:“的确如此,只不过,元帅要的是另一半的藏宝图。” 顾老爷一颗心顿时往下沉,冷冷道:“顾某不知绍公子是何意。” 绍九叹息一声,仿佛好心地解释道:“顾老,元帅认为,藏宝图一共有两份,一份,你当年便交给了他,而另一份,还在你这里,便是这现年你用来购买枪支火药器械的资本论来处。” 纵然顾老爷极力平静下来,但还是忍不住一惊。终究还是被阮克知道了!只是,那份藏宝图的下落他是绝对不可能告诉阮克。因为,若他再也走不出这里,这是唯一可以留给宝龄的东西。 纵然家破,失去唯一的亲人,但有了那份藏宝图,她至少能寻一处僻静处,安安稳稳地过下去。纵然他不能在她身边,亦要为她铺好一条路。这是他起事前,便做好的最坏的打算。 顾老爷沉默半响,忽然仰天长啸:“阮克原来一直以为我藏起了另外半张藏宝图!你去告诉他,我顾万山当年该给他的都给他了,当年要不是我,他也坐不上如今的位子!我看他是想钱想疯了,哪里还有什么藏宝图?!” 绍九轻轻一笑。 黑衣人即刻如幽灵一瓣地走过去,忽地将顾老爷捆绑在栅拦上的绳子又提上了一层。顾老爷顿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因为绳索的提升,整个人的弯曲度更大了,衣服被汗水侵湿。 这种折磨是双重的,一是肉体上的疼痛,而更深的一层,却是来自于心理上——衣衫破烂、神情扭曲,整个人以一种几位怪异的姿势暴露。虽则密室中只不过两个人,但巨大的羞辱,已使得顾老爷一张脸由红变青,最后呈现出绝望的死灰色。 绍九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把玩着腰间的流苏,慢慢地、不经意地,便是那么随意的动作,落到顾老爷眼中,都变得恐怖。他到底是低估了这个少年。 不,是这个少年藏得太深,在职某是之前,他亦曾小心谨慎的派人去打探过他的底细,但竟未查出,他便是沈良之子。 仿佛一切都在这个少年的掌握之中。他想让你知道时你便会知道,同时还为自己的洞若观火而沾沾自喜,殊不知这不过亦是一张早布好得网;他若不想你知道,那事实便如被乌云盖住的天,透不出一丝风。 漫长的时间仿佛是一种刻骨的煎熬,不知过了多久,绍九忽地笑了,缓缓走上前去,用修长的十指箍住顾老爷的下颚:“只要顾老说出来,所有的苦痛边都结束了……” 他凑上去,与顾老爷几乎是面贴面,声音亦变得越来越轻,像是用了另一种蛊惑人心的方法,在劝慰着。优雅低沉的声音,却有着极其温柔的语调像是一个黑色的漩涡,叫人不由自主地沉溺进去。 比起身上的痛苦与内心的煎熬、绝望,下颚的痛楚根本不算什么,然而,顾老爷的瞳孔却在一瞬间收缩,眼底忽地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神情,眼珠子死死地顶着绍九,仿佛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 密室外依透进的月光下,少年柔美的眉目像是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泽,如花瓣一般的唇边出现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漆黑如墨的眼底却有一丝料峭。 此刻,无论是谁在场,看来都像是绍九正在用刑,只不过用了自己特有的方法,但又无论是谁,其实都看不出什么,甚至无法听到,他究竟说了什么。 威逼?利诱?没有人知道。 而黑衣人的目光,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地上,神情没有变幻分毫。 “沈莲,不不,你是……”在旁人看来,绍九的嘴唇不过动了动,而在顾老爷,却分明听到了他在说话。那些话轻飘飘地传入耳中,像是一道魔咒,将他带回了十九年前的那一段尘封的往事中,他张了张嘴,心却仿佛被一只大手拽住,后头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二十多年前,那当时不过三十不到的男子与他身边那不过四岁的孩童的容颜,这些年来,总是不断出现在顾老爷的梦中,顾老爷用尽了各种方法忘记,终始得那段回忆被刻意得模糊起来。然而这一刻,眼前少年的脸与那孩童的身影不断的在眼前交错、重叠…… 二十多年前,北地湛蓝的天空下,那男子一袭布衣下,却是难以掩饰的清华尊贵之气。一双眼眸,更像是将天地间的灵气全都聚集了起来,悠远、豁达、明亮。而他身边的孩童,不过四五岁一般的模样,小小的年纪,却有出乎常人的沉着与冷静,他和他父亲粗看起来并不是分像,然而,却叫人一眼便看出他们是父子,因为那种举世无双的气质,是旁人无法复制的。 那男子便是当时人称“华北王”的北地督军尹思庭,而那孩童便是尹思庭的肚子——尹韶颜。 而当时,顾老爷还不叫顾万山,他叫阿三,是个从南方到北地谋生的孤儿。他在尹府住了下来,因为勤快能干,又聪慧伶俐,很快得到全府上下的喜欢,特别是尹思庭与尹夫人。 尹思庭不嫌弃他出手低微,与他结拜为异性兄弟,唤他“三弟”,并赐了他一个名字,与“三”子谐音,名为“万山”。而他自己又加了一个姓,取“孤儿”之意,为“顾”。从此,他做了尹府的大管家。 而尹夫人,亦对他极好,尹思庭常年住在军营,顾老爷便时常陪着尹夫人,给她讲讲南方的风俗趣闻。每当那个时候,那个寂寞的少妇便会轻轻地笑,美得叫四周一切都失了颜色…… 顾老爷亦是那是,认识了当时尹夫人的贴身丫鬟——陶晓晴。 这一住,便是许多许多年……直到那一年,南北站一触即发,那一年,什么都变了。 纷纷扰扰的回忆排山倒海的涌来,顾老爷只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他早该想到了,眼前的少年,那似曾相识的气质,他早该想到了。 沈良纵然亦是聪慧绝顶,却也生不出这样一个儿子!除了那样绝世无双的父亲与那样倾国倾城的母亲,谁还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只是,眼前的少年,比之当年的尹思庭,更多了一份戾寒与决绝。这是因为他在仇恨中长大么?因为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最亲的人出卖,万劫不复,自己亦被人推下山坡,九死一生。 顾老爷记得,他分明已看到了那孩童的尸体,竟没想到,他没有死,非但没有死,还化身为复仇的恶魔,回来向他索命。 然而这一切纵然叫顾老爷震惊、恐惧、绝望,却比不得另一件事。 绍九刚才贴在他耳边的话,只有他听见了,那声音极其细微,却如同一根针,猛地扎入她的心脏,叫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停住流动。 绍九唇边依旧带着微笑,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道:“我不是沈莲,顾宝龄也不是顾宝龄。” 他姓尹,叫尹韶颜。而如今的顾宝龄,也不叫顾宝龄,她叫——陆寿眉。 玖拾陆、取或予 小窗前,那恬静温软的女子,偶尔探出头来,每当触及他的目光时,便会娇羞地垂下眼睫去…… “晓晴——”幽深的牢房中,此刻只剩顾老爷一人。一片无边的黑暗中,他轻轻吐出一个名字,与此同时,那女子的英容笑貌仿佛一时间回到了眼前。 他曾经答应过她,此生只爱她一人,至死不渝,他没有做到,纵然他心里一直只有她一人,她却早已香消玉坠;他亦曾在她的坟前答应过她,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女儿,给她人世间最多的宠爱与幸福,他原以为他做到了。原来,也没有。 那不是宝龄……不是宝龄……他的宝龄,他最爱的女儿,竟早已……不在人世。 她不省人事的那些日子,他有多么的心痛、绝望,好不容易她醒来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叫他倍加珍惜,却原来,早在一年前,她已不是他的女儿。 多么……讽刺! 纵然身陷牢狱,他最大的牵挂,还是他的宝龄,却原来,那所谓的宝龄,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绍九安插在他身边的棋子。 那少年要报仇是么?那么,他变成全他,既然这世间再无什么值得他牵挂,他又何必在意?他几乎能想象那少年日后会如何对付阮克,也似乎看到了当阮克得知那少年的身份后,会如何处心积虑地除去他。 变天,华夏国很快就要变天了! “哈哈哈——”顾老爷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笑声,那笑声在空旷的监狱上方回荡,叫人毛骨悚然。 然后,顾老爷忽地站起身来,那身上沉重的枷锁仿佛都已不存在,他猛地朝墙上撞去。一片血雾弥漫间,顾老爷唇边却露出了一丝安详的笑,一点点、一点点的瘫软下去。 往昔的一幕幕在眼前重现,他喃喃:“晓晴、宝龄,我来了……你们……等我……” 虚弱的声音终于再也听不见,四周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中。 而与此同时,一人飞快地走进大帅府。 淡月如银,浅浅地挂在南京城大帅府的上空,琉璃贴合的窗檐在月光下如宝石般烁烁生辉。 当今华夏国的大元帅阮克半眯着眼躺在金丝毯铺就的软榻上,他已经五十开外,虽则身体健壮,但到底岁月不饶人,鬓角已显出几许斑白。 那人闪身进了屋,恭敬道:“大帅!” “怎么样了?”阮克巨大的手掌摩擦着扶手道。 “禀大帅,那绍九果然有些道行,顾万山已说出藏宝图的下落!” 蓦然间,阮克的眼睛睁开,射出两道精光:“在哪里?” “在顾府。顾老爷已将它交给了——顾大小姐。” 阮克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思索,半响才道:“那少年,是用了什么方法叫顾万山说话的?” 那人歪着头想了想,最终道:“他的人将顾万山捆绑起来,顾万山受不住,终是说了。” “日此而已?” 那人一怔,忽地想起刚才奉命在监狱偷听时,前半段都看得极为真切,但后半款,绍九忽然走过去,不知在顾万山耳旁说了什么,最后,顾万山脸色着实古怪,像是惧怕又像是绝望,然后,便说了藏宝图的下落。他一听到,便急着赶在绍九离开之前来禀报了。 但此刻,他又怎敢说有些话自己没听到?那不是找死么?何况,现在藏宝图的下落也知道了,又何必自寻死路?于是,他索性将绍九手段如何狠绝、残酷,顾万山如何不堪受辱,通通添油加醋了一番。 听完这一切,阮克半侧脸沉侵在黑暗中,缓缓道:“看来那些江湖传闻所言不虚,那少年果然有些手段。这样的人,若是为我做事,倒也不错。” 这么多年来,他身旁只有一个马副官还能信得过,其余的,因为太平的日子过久了,早已散了架子,迷了心智,变得庸俗不堪。 只是,马副官毕竟老了,这个时候,他需要一个人能为他出力,使这阮家的江山永固。 而那个少年,他能先巴结顾万山,又出卖他,来投靠自已,看得出是个冷血无情,有利益至上的人,只不过正是如此,阮克才不放他放在眼里。 他既然投了诚,他阮克为何不用?毕竟他身后是整个青莲会与北地的人脉,至于如何用,那便是他的事了。 只是,如今唯一要考量的,便是这少年的忠诚。不,或许不应该叫忠诚,而叫诚意。他不信那少年会有多少忠诚,但要取得一人的信任,必须拿出最大的诚意来。 那藏宝图的下落,便是诚意。 他要绍九去打探,又派人跟踪他,便是存着试探绍九的念头。 若这少年只是为了最大的利益而投靠与他,那么必定会先送上一份礼物,若那少年别有心思,那么,便不会这座。毕竟那藏宝图里的财宝,不是小数目,那少年若得到,可以做任何事,甚至,不用再依靠他。 …… 马车一路颠簸,来到一家客栈前停下。 直到走进屋里,黑衣人才左右看了看,关上房门,开口道:“爷!” “陆离,一路辛苦了。”绍九微微一笑道,“北地如何?” “一切都好。” “弟妹,快生了吧?” 一直面无表情的陆离,听了绍九的话,眸中闪过一丝柔软:“是,稳婆说,还有两个月。” “我该做叔叔了。”绍九笑笑,坐下来,眉目温柔,唇边难得有一丝真挚的笑意。 陆离沉默半响道:“藏宝图既然已有了下落,也要怎么做?” 绍九没有说话,目光望着那摇曳的烛火,忽明忽暗,半响才道:“拿到藏宝图,我会交给阮克。” 陆离一怔,随即恢复了一脸的冷静:“是。得到藏宝图里的钱财,固然对我们行事有很大的方便,但欲得之,则要先予之,更何况,那藏宝图爷岂会看在眼里,也要的,是另一样东西,只有找到那样东西,北地督军的旧部,才会相信爷的身份。” 绍九笑了:“不愧是陆离。” “这是爷曾经教导陆离的,陆离一日不敢忘。”陆离神情愈发恭敬。 绍九眼眸变得深邃幽沉,许久,却浮上一丝笑:“陆离,什么时候,也该见你的妹妹了。” 陆离一怔,那恒古不变的冷漠,终是浮上一丝忧虑。 …… 妇人打开一瓶药酒,在指尖沾上少许,搭在阮克的太阳|岤上,轻轻揉捏着,用力不太重,却又恰到好处。一双柔薏白皙无骨,他浑身上下在白日里积聚的怠倦,在这双手下,缓缓地消散了开去。 阮克眯着眼,拍了拍那双手,用懒散含糊的语气道:“七七,你的推拿手法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 这位妇女,正是阮克的三姨太骆七七。她此刻穿着一袭墨绿金丝薄罗裙,宽大的裙摆委托在地上,如孔雀开屏一般,若说那日穿着兰花旗袍的她是一份恬淡出尘,那么此刻的她则是明艳不可方物。 她肌肤若凝脂,岁月的飞逝似乎没有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变化,在温柔的光线下,她看来仿佛不过二十出头,微微一笑,目光若宝石流转:“若不是子都常年有头痛的毛病,我亦不会去寻人学这推拿,子都,有没有好些?” 在外,她与众人一般喊他大帅;在府里,他与其余妻妾一般喊他老爷;而独处时,她却唤他子都,那是他的字。 如阮克这般高高在上、受万人追捧,那些巴结、抛却的话,他听得多了,早已厌倦,最难得,便是有个女人,抛却他一切的光环,只当他是个男人,一个自己爱的男人。 这一点,她一向做得很好。这十几年来,她几乎万千宠爱在一身,不像那位过于端庄、传统的正室夫人,已不似那些刻意讨好、献媚的姨太太们,有了她,他不曾再娶。她永远知道,要如何让一个男人感到自己的与众不同,从而记得自己,每时每刻,永生不忘。 只有两个男人除外。 一个是她恨得,恨得刻骨铭心、深入骨髓。这十几年来,他在暗处看着他风光无限,心里如刀割一般的疼痛,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不过,他终是完蛋了!此刻,他已从富贵荣华中跌落下来,惨不忍睹,纵然不死,亦是生不如死。想到这里,骆氏唇边浮起一抹笑,如牡丹初绽,光华四射。 而另一个……只不过一瞬,她唇边的笑容便渐渐隐去,如墨般幽深的眸子里,笼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少年英雄、豆蔻美人。 彼时,是他们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披时,她并不曾被人称为三夫人,而是尹夫人。 柳丝长,草芽碧,桃色红浅,青烟淡薄和风暖,她也曾与他泛舟湖上。他浅笑顾盼,眸中只得她一人的倒影:“七七,你看,多美的河山,待我坐拥这一片天下,便将这人世间最好的东西,统统放在你面前,好么?” 腊梅香、初雪白,银光素裹,北地的第一场雪飘落之际,她与他的孩子出世了。几个时辰之后,他接到消息,从军营赶来,推开门,带来一阵寒意,鼻子冻得通红,一双眸子却是清亮无比,落在那初生的婴儿身上,顿时,眼角眉梢,皆是温柔。 纵然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清楚的记得,他抱住孩子的手足无措,眼底有晶莹的水珠。那么一个叱咤风云、呼啸战场的男子,在这一刻,竟是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时候,一直紧闭着眼的孩子忽地真开眼来,他有一双与他父亲一样清澈、明亮的双眸,她躺在床上,看着如此相似的那双眸子好奇地对视,一时间,心被各种情绪塞满,鼻子一酸,便落下泪来。这是他的丈夫她的孩子,拥有这世界最绝世的那个男子,这一生,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然而,这幸福是短暂的。人心,或许太不容易满足。而她,亦是不知,她要的不是那大好河山、荣华富贵,她要的,不过是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要的,只不过是那最简单的温馨,丈夫儿子,俱在身边而已。 “韶颜……我的韶颜……”骆氏在心底默默地喊道,眼眶的雾气化作一团水,却在即将跌落之时,耳边传来阮克的声音:“七七,给我唱首小曲吧,这段日子,你不是学了么?”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亭深院,烛尽沉香,抛残绣线,凭今春关情似去年。晓来望断梅关,宿妆残。你侧着宜春簪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唱的是《游园惊梦》,唱的是陆丽娘与柳梦梅那亦真亦幻的故事,唱的又仿佛是自己。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曲唱罢,骆氏神情早已波澜不惊,满腹的心事,都像是不曾有过。 余音环绕,良久,阮克睁开眼,抚掌而笑:“好、好!只不过太悲了些。” 触到阮克炯炯的目光,骆氏低头浅笑:“都怪我不好,过几日,我再去请那俞家班的白牡丹姑娘教我几首喜庆的。” “白牡丹?可是这些日子都教你唱曲的人?阮克随意道,“是哪个戏班子?” “原本是苏州魏家班的,你忘了,几年前你做寿的时,还请来过呢。不久前魏家班解散了,如今来了南京谋生,人长得水灵,嗓子也是好,我一看便喜欢,才跟她学起了曲子来。” “白牡丹……”阮克笑笑,“我倒是忘了。” “你是贵人多忘事,不过也怪不得,她从前可不是这个名,她原本叫筱桂仙。” 说起筱桂仙这个名字,阮克突然有了印象。那一年,他做寿,府里请来了戏班子,听说是苏州有名的魏家班。他本是个老爷们,对小曲不见得有多喜欢,只图个热闹,然却被那戏台上水袖轻舞、眉目含烟的女子吸引了过去。 她有一把宛若天外的嗓音,一字一句,清丽悠远,叫人不得不沉溺其中。 蓦然间,阮克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拂过,轻轻麻了一下,随即道:“既然如此,明日开始,便请他来府中教你唱曲,也好解解你的烦闷。” “那我再给你唱一曲?”骆氏柔柔一笑。 悠远飘忽的小调在大元帅府上控股传开,宝龄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终是睡去。 明日,便可以见到爹了! 玖拾柒、失去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耀大地时,宝龄已坐在了前往老虎桥的车上。两侧的树木不断倒退,她仍是觉得这条道像是走不到劲头似的。已是深夏,一路阳光明媚、绿意如织,她却没有心思看风景,好不容易看到监狱的高墙,她一颗心却忽地跳了一下。 老虎桥监狱在南京老虎桥32号,前朝时创建,彼时还叫做“江宁犯罪习艺所”,是江苏的第一监狱。 因为有阮素臣在,所以那些守卫俱都十分恭敬,甚至齐齐地让出一条道,望着他们的车缓缓开进去,直到车子停下,宝龄从车上下来,跟在阮素臣身后,缓缓走进去,那监狱的大门才从后关上。 砰地一声,宝龄扭过头去,高墙之外,一群灰白色的鸽子簌簌的飞起,惊落一树的枝叶,她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怎么了?”阮素臣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不觉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宝龄双眉淡淡地隆起,摇了摇头:“没什么。”随即露出微笑,“进去吧。” 那些守卫将他们引进一间办公室的屋子,不一会儿,除崇文便匆匆而来,见了阮素臣,亦是恭敬:“四公子!” 阮素臣朝他微微一点头:“我有大帅的手令。我要见一见顾万山顾老爷。” 徐崇文当然知道阮家与顾老爷原本的关系,况且还有大帅的手令,自然不敢怠慢,亲自沏了茶上来,又吩咐人去将顾老爷带出来。 直到此刻,宝龄的心才略微安定了些,正襟而坐,端起茶盏,却没有喝茶,只是望着那水雾间的绿芽缓缓伸展,出了神。 她的脸颊钦溺在一片缭绕的热气水雾间,黑色的眼珠有一丝湿润,发丝不经意地垂在额前,眉头却是微微蹙起。 阮素臣凝视她,心间涌起一丝怅然,也不知待会见了顾老爷,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他很明白,纵然这一次父亲能答应母亲的请求,让宝龄见一见顾老爷,但也只是见一见罢了,谋逆罪在前朝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虽是到了皇朝覆灭的今时今日,但作为一方首领的他父亲,也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自小到大,一向是大哥文臣上战场,跟在父亲身边,而他如闲云野鹤,从不过问军中之事,他也知道一个政权要建立,必定要牺牲许许多多的人,一将功臣万古枯,那些死去的人中,也有被冤枉的,也都是家有妻儿老小,但他从未生过侧影之心,他知道,这是宿命,无法改变。 但此刻,他却那么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希望顾老爷见到宝龄的时候,能告诉他,一切都是场误会。虽然他知道可能性几乎等于零,但他是真的这么希望。 阮素臣的心思宝龄并不知道,但她心里却与他有相同的想法。她何尝不知道刺杀首领是天大的罪,何尝不知道也许今日与顾老爷的相间,是最后一面。然而,她心里还有一星点的希望,但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愿顾老爷能告诉她,他是被人陷害,哪怕是受了人唆使亦好。 他双手毫无意识地摸索着茶盏光滑的陶制壁,指尖传来一丝灼热,他似是被烫伤了一下,还来不及放下茶盏,忽地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来自门外。 徐崇文的声音传来:“什么事?” “顾万山……顾万山他……” 宝龄腾地站起来,听到那派去传唤顾老爷的守卫喘过一口气,用惊慌失措的声音道:“顾万山,在牢里自尽!” 哐嘡一声,青花瓷碎成了一片一片,滚烫的茶水溅在宝龄裸露的脚踝,她却浑然不觉。瞳孔顿时孰地方大,全是所有的血液都仿佛霎时被抽离,五雷轰顶的感觉亦不过如此。一瞬间,她只觉得天昏地转,耳中只有那个声音。 顾万山自尽了……自尽了…… 爹……死了?! 与此同时,阮素臣亦是腾地站起来,满脸的震惊,下一秒便扭头看宝龄,见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身子摇摇欲坠。他一把将她扶住,再以为她快要支持不住之时,出于预料的她竟是缓缓地推开了他的手,走出去。 徐崇文站在门外,眉头紧锁,本来顾万山便是重犯,监狱里死是一个重犯没什么了不起,也不是没发生过。进了这里的人,都深知再见天日不太可能,自尽的亦是比比皆是。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一来,奉元帅亲谕,顾万山是暂时收押,还未正式定罪;二来,谁都知道顾万山与阮家的关系,顾夫人还是元帅的亲表妹。 而最重要的是,四公子与顾大小姐还在等着见人,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徐崇文真是十分十分的郁闷,刚想进屋去解释解释,眼前一闪,却见那刚才默不作声、神情淡淡的顾大小姐不知何时已走到自己面前。 脸颊泛着一种异样的莹白,她看着他,吐出几个字:“我爹在哪里?” 顾老爷死在狱中,是撞墙而死。 监狱墙壁上的斑斑血迹与顾老爷死后额头有巨大的伤口已能证实死因。 宝龄在远处站了许久,泛着青白光线的墙壁上那一抹猩红,如一朵肆意绽放在雪地里的红花,生生地刺痛了她的眼,连她的眸子,似乎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这个躺在地上的人是他爹么? 不,不是! 这个人脸上沾满了灰尘、污渍、几乎看不清,凭什么便说是他爹? 宝龄不知站了多久,才一点点地走过去,蹲下来,伸手将地上的人散落的发轻轻地撩开,再从怀里拿出帕子,将他额头的血迹与脸上的污渍一点点的擦去,动作那么温柔。 做完这一切,那张脸变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阮素臣深吸了一口气,漆黑的眼眸亦涌动一丝伤害,忧虑的目光望向宝龄。 刚才的宝龄还处于一种木然中,但她她看清这张脸时忽地,再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想告诉自己这个人并不是顾老爷,可这一刻,她也知道,纵然她在心底说一千遍、一万遍,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顾老爷,真的走了。甚至等不到见她最后一面,就这么走了。 他的眼睛紧紧地闭起,再也没有一丝呼吸。 那双眼睛,平日总是带着些许犀利与威严,只有在看着她的时候,那么,呢么的温柔,带着宠溺。 她记得刚醒来的时候,他握住她的手,力道那么重,好像一松手她便会再次消失,那么高大威武的一个人,眼中却带着伤痛与狂喜,一个劲地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记得那一夜,在他房中,他对她说那些小时候的趣闻,说的尽是“她”那是的飞扬跋扈、刁蛮任性,他却眸中含笑,似是又是无奈,又是宠爱。 她更记得那一日,他让她同坐一张软榻,眼神带着细微的专注,唇边的笑却是那么慈爱。他说,宝龄啊,爹最大的心愿,便是日后你能过得快活。 …… 她曾想过,对于阮氏,是从那次玉面虎事件发生之后,阮氏因为她受辱,不顾一切刺了玉面虎一刀,才让她从心底接受了这位娘亲,而顾老爷呢?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她讲顾老爷当做了自己的亲生父亲那般呢? 此刻想来,竟仿佛已经很久很久。或许从第一次见到顾老爷那一刻,便开始了。当时他出来陌生地,那么恐慌、不安,却被他一双温柔的大手一握,心里柔软,安定下来。 她知道,那个人是她这一世的父亲,他会成为她的依靠,她不会向前世那样,没有父亲的爱。那么好…… 可是,没有了。 这一世,她也没有父亲了。在这个时空对她最好的人,不见了。 喉头涌上巨大的酸涩,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宝龄一动不动,跪在尸体前。 “四公子,”徐崇文叹了口气,在阮素臣耳边道:“此事,我要尽快禀报元帅。” 阮素臣没有说话,双眸泛着一丝清冷,目光触及那跪在地上的女子时,却化作一片复杂的情绪,有疼惜,有伤感,亦有担忧。 徐崇文等不到四公子的回答,只得挥挥手叫几个守卫一同退下去,人都死了,也没什么要看守的了。 …… 消息传到大帅府,阮克浓眉微微一拧,随即挥挥手道:“知道了。”顿了顿胡地道道: 宝贵双全第30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31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31部分阅读 “去城东客栈的天字号房,请绍公子过府。” 顾万山居然自尽了。这也有些出乎阮克的预料。他将顾老爷暂时收押,一是为了心中的疑虑,那藏宝图的下落,二是因为顾家与阮家从前毕竟关系极深,顾老爷在南方幽深得百姓爱戴,威望极高,纵然他想立刻处决他,不想节外生枝,但也要做些门面功夫,显示自己的无可奈何。所以,他想到事情都安稳下落,在将他定罪、初级。但现在,不用了,一切的烦恼都解决了。 他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喃喃道:“想不到,那个少年竟然能做到如此……” 而片刻后的城东客栈,黑衣少年陆离听见叩门声,虚开一条门缝,警惕地朝外望了一眼。 “小的是阮府的人,元帅请绍公子过府一聚。”门外的人毕恭毕敬地道。 陆离目光扫了扫那半侧身子沉侵在阴影中的少年,朝那传话的阮府家丁道:“回去禀告元帅,我们公子会准时赴约。” 那家丁匆匆而去,陆离转过身,关上门,便看见那斜斜倚在窗口的少年,正注视这手中的一张纸鉴,下一秒,缓缓地将它放于烛火之上。 雪白的纸一点点的烧尽,那纸上“顾万山”三个字亦消失不见。 少年脸上没有平日的微笑,漆黑的眸子深邃悠远,像是在凭吊着什么,半响,才不紧不慢地提气桌上的一颗棋子,落于棋盘中,低声道:“陆离,准备一下吧,去阮府。” 棋局,只走了一半。 玖拾捌、凄凉雨夜 天色已泛白,老虎监狱的那间密室内,宝龄不知跪了多久,她仿佛回忆起了前世,外婆过世的时候,她亦是这样的伤心,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这一刻,却又纷涌踏来。 直到天窗外的晨光将密室照亮了一角时,她才慢慢地站起来。浑身都麻木了,长跪的双腿一时找不到支撑点,眩晕下一个趔趄,一双手将她扶住,她恍惚地抬起头,便看到阮素臣的脸。 他的脸犹豫月光一般,温柔中带着一丝丝无法言传的心事:“先回去好不好?” 回去?宝龄身子蓦地一僵,一片茫然:“回去?我要回哪去?” 爹已不在了,顾府不再是往昔那个顾府,阮氏并中国,宝婳身子本就弱,她又该怎么告诉他们,顾老爷的死讯? 她灰白色的脸叫阮素臣心脏不觉抽搐起来,不受控制地,一把握住她的手,顿时传来一片冰凉,她的指尖犹豫冰川上最寒碜的积雪,毫无温度。十指连心,这是否就是此刻她的一颗心的温度?寒冰一般的温度在他的手中一点点地蔓延,仿佛将他全部的血液亦冻结成坚实的冰块。她的心底,是从未有过的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一字字地道:“听我说宝龄,你现在最先要做的事,是将顾老爷带回去,好好地安葬。你也不想顾老爷在这里吧?” 一句话,叫宝龄募地回过神来,瞪大了眼睛。 阮素臣明白她的担忧,一个身负谋逆之罪的重犯,哪怕是死在狱中,他的尸体,亦是由监狱自行处理,若是家人想取回,也许有元帅的口谕。只是,他的目光却在晨光中忽现一丝淡淡的坚定,“他是你爹,你要带走她,谁也无法阻止。” 宝龄一时怔住,阮素臣此刻脸上的,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淡淡的话,有着不可撼动的力量。 随后,阮素臣叫来马车与几个伙计,将顾老爷的尸体台上竹架,又脱下身上的外衣,将顾老爷轻轻地盖了起来。 行至门外时,徐崇文匆匆而来,皱眉道:“四公子,你不能带走他!” “为何不能?阮素臣眉宇间是一片清冷,”人死入土为大,顾小姐要带她父亲回去安葬。 “可是……”徐崇文有些结巴,“他,他是重犯,元帅还未下令……” “元帅那边,自由我会担待,无需你操心。你尽可以将一切如实禀告元帅。” 徐崇文一怔,抬头看去,平日温润如玉的四公子此刻神情间使一片不容置疑的寒凉,那双如清风般温和的狭长眸子微微一眯,竟在一瞬间,是从未有过的威严。他禁不住生生地打了个寒战,即便是在一向喜怒无常的大公子阮文臣身上,他亦没有体会过这般的感觉,一时不觉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再看那顾万山身上竟是盖着四公子的外衣,倒吸了一口气,他终是低下头,推开了一步。 直到人与车都出了大门,徐崇文才缓过一口气,着人去通知大帅。 马车驶出老虎监狱,宝龄的目光一直落在那竹架上,有风吹过,吹起那袭雪白的外衣,她微微皱眉,审过手,将那衣裳轻轻地拉上去,仿佛在那竹架上躺着的,不过是睡熟了的、或病重的人罢了。 阮素臣深吸一口气,吩咐马车夫脚程快些,却忽听她道:“慢着。” 他转过头,用眼神询问他。她黑幽的目光没有一丝波澜,静静地道:“我不想回大帅府,我想找家客栈暂时落脚,在替爹打点打点。”顿一顿,她的声音带着颤抖,“我不想他一路颠簸。” 阮素臣一怔,即可明白,她是想要买一口棺材,将顾老爷先安放起来,他掀开帘子朝窗外看了看,道:“此刻最近的怕是城东客栈了,你先暂时住那里也好,我替你将府里的东西拿来,陪你一道回去。” 宝龄点点头,不再言语。 她不想在踏入大帅府,何况,她还带着顾老爷,亦不想让阮素臣为难,纵然心里混乱无比,但她还是能感到到阮素臣所谓她做的一切。顾老爷之死与阮大帅脱不了干系,但顾老爷指使人行刺阮大帅在先,若顾老爷没有异心,花圃里的枪支又怎么解释? 权力之争、恩恩怨怨,顾家与阮家的事,仿佛早已说不清了。 城东客栈在南京算不得大,却是出了名的干净整洁。 开门做生意的人最忌讳不吉利的东西,所以当马车上台下一口棺材时,那掌柜的已一脸青灰,刚要拒绝,眼前却出现了几张大份额的银票。 持银票的人只一袭家常的袍子,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清华,掌控的仔细一看,吓了一跳,这,这不是阮府的四公子么?当下再不多言,连忙吩咐人将那棺材好生抬了进去,更找了一间既干净又特别宽敞的厢房给四公子身边那位脸色苍白的女眷。 安顿好宝龄,阮素臣才折返大帅府。 江南商会会长顾万山,私藏枪支弹械,预谋刺杀元帅,在狱中畏罪自尽。 一日之间,这条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在南方各地迅速地蔓延开来,而与此同时,元帅下了一道口令:念及顾老爷生前为百姓谋福利,做了不少善事,此前只是一念之差,没入歧途,故,准许顾府将他的尸体带回故乡安葬。而顾府一干女眷,并未参与此事,不予追究。 一时激起了千层浪,有的为顾老爷感到惋惜,还有些暗自赞叹阮大帅的大度,更多的却是在想,顾府终究与阮大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何况只剩下一帮女眷,也无需顾虑,阮大帅这么做,既博得了美名,又照顾了亲戚的情绪,实乃情理之中。 苏州虎丘顾府,分明是深夏,但瑞玉庭里,炉火却烧的证旺,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寒冷。 阮氏站在窗口,一袭白色的长裙,长长的头发亦未同往日那般挽起来,而是披散在胸前,一动不动,犹如入定了一般。 贾妈妈端着药汁走进去时,看到的便是这一番光景。从身后看,阮氏的背影单薄地如同冬日雪地上折射出的光影,那么的不真实。贾妈妈不觉担忧地唤了声,阮氏亦是置若罔闻。 当贾妈妈走过去时,才看清阮氏的脸,不禁吓了一跳,哑声道:“太太!” 一夜之间,阮氏整个人仿佛脱了形,下颚尖的让人有种伸手触碰便会磕破的感觉,苍白的脸颊上有两行清泪,原本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沾湿,在眼窝投下一片阴影。 贾妈妈紧紧地将阮氏抱在怀中,心酸难忍。 不知过了多久,当阮氏松开贾妈妈的手,脸上的泪痕不知何时早已干了,她表情冷漠得异乎寻常。 终于走了,终于还是……走了。这不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么?从她与那少年结盟开始,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甚至等待的便是这么一天。只是,回想这段日子,如做了一场噩梦。 从收到顾老爷的死讯那一刻起,她便不吃不喝,甚至一动不动地站着,脑海里一片空白,又仿佛想了许许多多。 此刻想来,她想他死,其实在他揭穿她所做的一切之前,她有很多机会。她原以为,之所以不这么做,那是因为不想节外生枝,既然有人会这么做,自己又何必去做?但此刻,她忽然明白过来,原来,她终是不忍心亲自下手。 哪怕是在他茶中下毒,她亦怕在最后一刻会打碎他的茶盏,所以,她将这一切,交给了另一个人。与其说她信任那个人、或是受他挟持,不如说,是她生生地变作了两个人。 一个,恨顾老爷到刻骨,恨不得他立刻死在他面前,而另一个,却躲在灵魂深处,不敢面对这一切。 那个少年终是没有辜负第一个她的期望,这一招,杀人不见血,做得干净,做得漂亮。而刚才那些泪,是第二个她所流,流干了,便好了。从今往后,她的心再也不会有一丝温度,冰凉得如烧尽了的灰烬,就这么熄灭了。 …… 南京元帅府,阮素臣将宝龄留下的东西细细地整理好,刚要踏出房门,却被骆氏堵在门口。 骆氏望着自己的儿子,目光带着一丝洞悉:“你要陪那顾大小姐回苏州?” “是。”阮素臣毫不犹豫地道。 骆氏黛眉微微一拧:“你可知道,从狱中私带犯人出来,犯了大罪?” 阮素臣忽地笑了笑,笑容带着几分清冷:“姑父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对于爹来说,在没有威胁,剩下的,不过是一帮手无寸铁的女眷,纵然不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哪怕是为了博得大度的名声,爹也不会跟一具尸体过不去。” 语气带着微微地嘲讽,骆氏不觉一怔,没错,阮素臣的确说中了阮克的心,适才下人回报顾万山的尸体被阮素臣带走,阮克眉头只是轻轻一簇,随即却吓了准许的令。 只不过……无论如何,她不能让她的儿子与那个女子扯上关系。不,应该说,顾万山虽已死了,但她心中的仇恨却没有消灭,这仇恨,还来自于一个女人,她又怎么会任由自己的儿子再被那个女人的女儿迷惑? 他要她跟一个人在一起,那个他不爱的少女,这样,顾家姐妹反目,顾万山与陶晓晴,怕是在地下也不得瞑目吧? 只是他忘却了自己儿子的痛苦,但多年来的仇恨,承欢于人、苟且而活的生活,已让他不再有一丝犹豫。她看了他一会儿的道:“你莫非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心仿佛被狠狠地撕裂,阮素臣眯起眼:“没忘。我答应过的事,便一定会做到。” “那好。”骆氏微微一笑,忽地拍了拍手。 那本空无一人的门外,蓦地间涌入好几个健壮的家丁,将阮素臣围住:“四公子,得罪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阮素臣顿时沉下脸:“娘!” 骆氏没有再看他:“将四公子带下去,好生看守,没有我与大帅的命令,不得跨出屋子一步。” …… 夜幕四合,宝龄站在窗前,望着那渐渐冷清的街头,心里忽地有种不祥的感觉。阮素臣为何还不来?难道是大帅府中出了变故? 深夏的夜,已带着几分凉意,忽地一阵风吹过,竟是下起雨来。原本炎热的夏日下一场雨,该是多么惬意的事,但保留此刻感到的却是刻骨的严寒。 陌生的客栈中,棺木中躺着的那个她最亲的人,再也不会睁开眼,与她说一句话,换她一声宝龄。 只有她一个人。 从此顾府,失去了顶梁柱,像是此刻雨中摇晃的树枝,瞬间仿佛就要倾倒,阮氏病重,宝婳只是个脆弱不堪的弱女子,只剩她一个,她是顾家的长女,以后的路,该要怎么走? 玖拾玖、被风吹散的情感 一场秋雨一场凉。 已经九月,深夏夜间的一场雨,让原本炎热的大地,平添上了一丝凉意。 阮克的别院里,雨丝顺着长廊上的飞檐落在小院的池塘里,池面上齐齐跌宕起一阵碧绿的波澜,初始绽开一圈涟漪,瞬息没入一汪碧池中,交替反复,连人的心异变的潮湿起来。 一袭银白宽袖长袍的男子正凭栏而立,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一池碧水,几缕带着湿宜的微风吹过,卷起了已决,勾起了发丝,比夜色更黝黑的眼眸中仿佛亦被雨丝打湿,朦朦胧胧,有眼波慢慢威利而出,像是一片旖旎的池水尽都倒于其中。 阮克走出别院时,看到便是这么一幕。他久经沙场,见过不少或j诈、或蛮勇、或狠戾的角色,j诈狠戾之人,难免狡猾凶残;蛮勇之人,难免骄躁冲动;而擅于玩弄权术之人,难免流露城府之色……但这样的少年,他竟是头一通遇到。 分明不过几个时辰之前,有人以为他而死,而此刻,他却丝毫没有沾染上一丝血腥之气,甚至眉宇间亦没有一丝戾气,他站在那里,姿势似乎太过于随意了些,亦没有撑伞,任凭那绵如细针的雨丝落在发丝、肩头、衣摆,本应该狼钡,却又分明从容、安静,于这四周的一景一物微妙地融为一体,那么妥帖,那么……赏心悦目。眼神悠远,仿若落在池中,又仿佛没有焦点,就这么随意地涣散着,在洁白、高雅中带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犹豫,让别院中的这一片雨景,都填了几分寂寞之意。 这样的景色,竟让阮克有一时间的荒神,仿佛不忍心打破这一课的静谧,混混沌沌中,竟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复杂情绪。 那种感觉如此微妙,仿佛遇到了一个值得尊敬的敌人,又仿佛是最亲近的人,无端端地生出一丝亲切感。 不知过了多久,阮克才回过神来,想起此行的目的,轻咳了一声。 “大帅。”绍九回过神,片刻,唇边勾起一抹笑。 原本雾气迷蒙的池塘、雨幕,因为着一抹绽开在唇边的笑,竟在瞬间变得清瑶了几分,像是被林间的一阵清风吹散了迷雾。阮克久被公事琐事萦绕的一颗心,竟亦跟着豁然明亮,笑一笑道:“绍公子请坐。” 池塘边的长廊里,两人相对而坐。 “藏宝图的事,已有了一些眉目。”抿一口茶,绍九道。 阮克一怔,她虽料想绍九会将此事告诉他,却未想倒是如此开门见山:“哦?在何处?” “顾万山说,已将藏宝图的下落告诉了——顾大小姐。” 与探子回报的一模一样,阮克一颗心竟是下意识地松了松。 若绍九所言有一字不实,那么只要他一个眼神,他身后那些藏在黑暗处的侍卫便会立刻将他击毙与枪下。但不知怎么,他竟是不想与这个少年为敌。 一瞬间,他沉呤道:“那么就是在顾府?” “也不一定。”绍九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思索之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份藏宝图,一定与顾大小姐有关。” 顾万山临死前已知道了宝龄的真是身边,说藏宝图在宝龄身上,有可能是真,也有可能是一种报复。顾万山一死,便无人知晓是真的假的。 只不过,在顾万山知道真相之前,分明根本不愿意说出藏宝图的下落,而意图谋反是死罪,行事之前,顾万山不可能不为自己的亲人铺一条后路,阮氏与顾万山之间的恩怨,他最清楚不过。那么,剩下的,只有这个顾万山最为疼爱的女儿。在这之前,顾万山并不知道任何事,将藏宝图留给宝龄,是唯一的可能性。 所以,顾万山必定会将藏宝图的下落告诉宝龄,不一定是明示,或者,是什么线索。 阮克此刻想的没有绍九多,但有一点,他们想法相同,那便是,顾万山对长女的宠爱,众人皆知,若要留下什么给她那么,那份藏宝图是最好不过了。 良久,阮克注视绍九道:“听闻顾老爷在世前,曾为你与顾大小姐定下婚约?” 绍九微微一笑:“婚约是假,只不过是为互相往来找一个借口罢了,顾老有顾老的谋划,我有我的打算。” 从容不迫、平静淡定,他说的越坦率,阮克心中的疑虑便越是渐渐消散。最重要的一点,是阮克在心中早已认定,眼前的少年,便是十几年前死去的那沈良之子。 所以,绍九接近顾万山的原因,阮克自觉是很清楚。只不过,心照不宣罢了。若非如此,他又怎能不费吹灰之力,假手与人,堂而皇之地除去顾万山、除去这十几年来心中的一根刺?而绍九已一字不差地将藏宝图的下落告知与他,若是心怀异心,大可不必如此。 至此,他笑了:“无论如何都好,你与顾大小姐总算是旧识,比起我,虽是她的舅父,但经过顾万山一事,恐怕她对我是心怀怨恨,我就算想好好照顾她,也颇为困难。” 茶盏碰到唇边,漆黑如墨的眸子微微一凝,绍九笑一笑:“我曾答应了顾老要好好照顾顾大小姐,自然不会有负所托。” “好!好!”阮克哈哈一笑,“如此,我这外甥女,便拜托绍公子了。” 片刻后,长廊上的茶盏已换作了酒盅。而话题,亦从顾万山之事,变作了闲谈,阮克几次试探,不经意说出沈良的名字,而眼前的少年听到这个名字,神色微微一暗,群瞬间敛去,虽不过一瞬,但亦被阮克清晰地捕捉到了,他心里的想法便更肯定了。 说起沈良,阮克虽未见过本人,却也听闻过,传言沈良精于商道,为人阔达、人缘极佳,当时,顾万山始终是阮克心头的一根刺,阮克想要牵制住顾万山,亦曾动过沈良纳为己用之心。 要不是因为后来发生了那桩挪用救济款的事,之后沈良自尽……阮克微微皱眉,随即心中却笑了,都说虎父无犬子,看来沈良的儿子,似乎比沈良更为出色。 这样的人留在身边,不是比沈良更好么? 细雨如织,阮府别院沉侵在一片静谧的雨帘中。 与这少年喝酒聊天,阮克竟觉得从未有过的畅快与轻松,一想到顾万山已死,那个让他每每忆起,深感耻辱与不安的秘密,也随着长埋土下,他便心情大好,而又想到若是能拉拢这少年,那么北地的收服指日可带,他一颗心更是豪情万丈,不觉一杯接着一杯,喝得极为痛快。 而绍九似乎也有些不胜酒力,微微迷离的眼眸波光流转,唇边一直挂着叫人舒适的笑意,只是当目光不经意投向别处时,却隐约有一些料峭。 比那烟雨迷离的池水更为幽深。 雨越下越大了。 城东客栈第字号的厢房里,小窗前,宝龄久立不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如滴在她的心中,一片潮湿杂乱。 又一俩马车在客栈门口停了下来。她凝目望去,待看清不是阮素臣的马车时,便垂下眼帘。 这么晚了,怕是不会来了,下这么大的雨,要来也是明早吧?她这么想着,终是回过身去,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或许是这几日有阮素臣几乎寸步不离她身边,让她有了一丝依赖吧? 她不是木头,他对她的关切,他能很清楚地体会道。 譬如凌晨时分,她在密室里起身时,只不过一个时辰罢了,双腿却麻木不堪,她忽然想起他为了让她见一面顾老爷,不惜违抗父母,长跪在祠堂一整日,甚至滴水未尽,这个念头闪过,她的心中便涌起了一丝别样的感动。 人在脆弱时,总是特别敏感。 忽地,静谧的气氛被扣门声打破。 她一愣,飞快地去开门:“阮……” 话到嘴边,却生生地愣住。 门外的是个完全陌生的人,一身小厮的打扮,此刻见了她,连忙道:“可是顾大小姐?” “是,我是。”宝龄点点头,“你是……” “小的是四公子派来的,四公子叫我告诉小姐一声,府里有事,四公子还要单个一阵,不能与顾小姐一道回苏州了,特地命小的来护送顾小姐回去。” 宝龄微微一怔,沉默半响,淡淡地道:“不用了,你回去禀报你家四公子,我已请了马车夫和几个伙计送我回去,况且苏州里南京也不远,不用麻烦他了。” 那小厮还有些犹豫,但见宝龄神态坚决,便不再多言,匆匆回去复命,心里一边想着,四公子为何要骗顾大小姐呢?分明是被三夫人关了起来,命人看守着。要不是四公子乘人不注意将一张纸条丢在窗外,他也不会连夜赶来通知这位顾小姐。 那小厮走后,宝龄亦走下楼去,叫醒已呼呼大睡的掌柜:“掌柜的,有没有连夜可以去苏州的马车?” 这样……也好。他帮她做的已经够多了。以后的路,她终是要靠自己走下去,现在,她要赶回苏州去。此刻她心中唯一应该想的,便是将顾老爷带回家,好生安葬。 宝龄深吸一口气,心中那斯异样的情感,仿佛只轻轻地冒了个头,便被什么吹散,再也了无痕迹。 壹佰、死无葬身地 城东客栈天字号房。 陆离闪身进屋,声音一贯的冷静:“在地字号房,叫了车,像是要连夜赶路回苏州。” 邵九修长的十指正搭在腰间的锦缎长带上,闻言指尖动了动:“一个人?” “阮四不在。”陆离看了看邵九,忽又加了一句,“阮府的探子回报,阮四被三夫人软禁了起来。” 波澜不惊的眼底飞快闪过一丝什么,邵九凝视着窗外迷离的雨幕,悠悠道:“找到车了?” “大雨天,没什么人愿意赶路,却很巧,遇到有回苏州的货车。” 陆离说话不似平野,向来简明扼要,邵九却很习惯,黑曜石般的眸子微微一凝,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思索之意:“这么巧” “更巧的是,那两个伙计,我在客栈里见过。”对视间,陆离眸中亦流露出一丝只有两人间才了解的会心之意。 “在哪里?” “她房门外。” “她”指的是谁,邵九自然明了,目光再次落在楼下那停靠在路边的马车上,只见轻轻一挑,那袭月白的袍子已轻轻落下,只余一件单衣,唇边浮上一丝玩味的笑意:“如此大雨,那马夫还要连夜赶路,怕是又累又渴,陆离,去给他送碗茶。” “其余两个” “不要惊动。” 宝龄原本担心,如此雨夜又有棺柩随行,肯接下这档子生意的车夫怕是不多。幸好阮素臣之前付给柜台上的银票足足够住上一个月有余,有了钱的诱惑,自然也有人肯从被窝里爬起来赶路,宝龄在屋子里只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掌柜的便帮她寻到了一个马夫、两个伙计。 两个伙计都姓彭叫彭大、彭二,是两兄弟。而那马夫据掌柜的介绍是姓陈,只不过一直坐在马上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也看不清。 说来也巧,宝龄要找车,掌柜的正愁着大雨天上哪去找,正巧他们路过,说是附近运货的,刚好在南京卸了货,要赶回苏州去。 彭大、彭二手脚倒也麻利,亦不嫌晦气,三下两下便将棺柩搬上了马车,彭二还为她撑着伞,送她上了车。 跨上马车的那一刻,宝龄回过头看了他们一眼,眉心轻轻一蹙,片刻才上了车道:“走吧。” 两人听到宝龄这声“走吧”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接到了生意而欣喜,总之一瞬间眉宇间俱都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宝龄的眉心又微微一动,正要开口那马车却已飞快地朝前驶去。 “师傅,到苏州要多少时辰?”她想了想,探出口去,朝那马夫问道。 那马夫还未答坐在车厢外的彭大便已笑一笑,露出两颗黄板牙:“姑娘放心 天亮前准能到。” 彭二亦接口道:“是啊,姑娘是要去苏州城哪里?这么大的雨,你一个姑娘家又带着这么多行李,不好走路,咱们总是将姑娘送到府上安全些。” 宝龄微微一愣,随即道:“麻烦师傅将我送到虎丘就行。” 她没有说出具体的地址,彭大、彭二相视看了一眼,眼中飞快闪过一丝什么,彭大随即笑道:“嘿嘿,好、好,出南京尚早,姑娘不妨先眯一会,省的心焦。”又朝那马夫喊道:“老五,快些赶路!” 那马夫似答应,却忽地像是被风闪了喉咙,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在静谧的雨夜里格外刺耳。从咳嗽声听来,马夫应该有些年纪,让宝龄有种感觉,再咳下去,他是不是会吐出一整个肺来,她不觉微微蹙眉,这大雨天的,为了生计,哪怕是得了重病亦不肯落下一桩生意,活在这世上,又有谁真正轻松、事事如意? 彭大听到那阵咳嗽声,颇为不耐地皱了皱眉,心中想的却是:这陈老五咳了也不知多少天了,他死了倒不要紧,只是,不要坏了事才好。 他们自然不知道,在那离得越来越远的城东客栈天字号的厢房里,一人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亦是止不住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倒真像要咳出个肺来,他浑浑噩噩地望了望四周,心中惊异不定。 他记得刚才自己明明坐在马上,等他那两个兄弟,忽然有个男子过来,递给他一盏茶,说是掌柜的见他等了许久,让他解解渴。他本就染了风寒,嗓子又痒又疼,咳嗽起来不要命,若不是那两个家伙说有大金主,他早就回家抱着女人睡觉了,此刻见那茶水碧悠清澄,几乎没多想,一口气便喝了下去,之后便有一股子倦意袭来,醒来时便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间屋子里。再仔细一看,身上竟不知何时披上了一件上好的银白锦缎长袍,那袍子宛若月光,在灯下泛着晶莹的光泽。而原本穿在身上的斗笠与蓑衣却是统统不见了。 桌上青灯下压着一张纸笺,上书:宋锦一袭,换斗笠蓑衣。 还有人做这种赔本生意?那人暗骂自己一声“陈老五呀陈老五,你真是见鬼了”,心里倒也觉得得了便宜,只是蹦下楼去,哪里还有人?连那马车,亦早都不见了。 此刻,马车正在漆黑的雨夜摇摇晃晃地走着,像是一阵风便能吹倒。 而刚才发生在客栈的一切,车上的宝龄自然全然不知。她的目光复而落在那棺柩上,棺柩只是普通的松木所制,是她亲自所选,阮素臣本来选的是金丝楠木,但一来,那金丝楠木的棺柩制作的十分奢靡考究,外头更是涂了一层金漆,她觉得这一路太过张扬;而来,逝者已逝,再奢华的棺木亦换不来逝者的鲜活一笑,又有何用? 前世外婆去世时,她亦曾为她守过夜,当时她蹲在外婆身边,哭了一整夜。而此刻,她也算一个人为顾老爷守夜了吧? 车外是一片凄风苦雨 车内人的思绪,与那漫天的雨幕一般迷乱。虽然那伙计叫她小睡片刻,她亦真的有些累了,但心里不知怎么,总有一种隐约的不安。那丝丝凉风吹开帘子,瓢泼的雨丝便扑面而来,她瞪大了眼,靠在马车壁上,半个身子已湿了一片,脸颊上市不同寻常的潮红,随着那雨丝倾斜而入,她的呼吸亦跟着絮乱起来。很不舒服。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感觉。 头越来越沉,上眼皮与下眼皮控制不住地打架,视线越来越模糊,那车外的雨夜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她吞没。 几日来的忧虑成疾、突然而来的伤痛,再加上几乎两天两夜没有好好睡过,此刻被风一吹,她觉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恍惚间,她瞧见那马车似乎正走着一段上坡路。 来的时候,并没有上山啊,她心中疑虑,但巨大的倦意袭来,却再也无法抵抗,头一歪,便昏睡过去。 隐约中,好像听到有人说话,是彭二的声音。 “老大,那小姐看起来像是病了。” 然后,似乎有人拍她的脸颊:“哼,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老五,快,快停车!老子要看看那棺材里有没有好货色。” 车子忽地刹住,在一片白茫茫的看不到尽头的山野荒地间。 彭大嘿嘿一笑,跳下车去,“这可是江南商会会长顾万山的棺材,怎么的也得有些珠宝玉器、绫罗绸缎的陪葬吧?再不济,只要从那老头身上拿一些,也足够咱们去怡红院快活好些日子了!要不是老子那天看到这小姐带着棺材住进来,又打听到她的身份,我看你们就算做鬼,也遇不到这财神!” 恍惚中,那话语落入宝龄耳中,她一颗心猛地一沉,此刻,适才那种隐隐的不安感,终于找到了焦点。那不安感,来自于他们的衣服、头发。当掌柜的说,他们是送货来南京,刚卸了货,途径客栈,正要赶回苏州时,她本就觉得是否过于巧合了些,更不对劲的是,外面下着磅礴大雨,除了那马夫,其余两人,发丝、衣摆却完全没有一丝潮湿。 照理说,他们送货干的也是体力活,卸货时,谁也不会那么讲究撑了伞干活,纵然大热天可以赤膊,但头发总是逃不过了。 所以,当宝龄做上马车之前,还望了他们一眼,只是那线索太涣散,只是一闪而过,抓不住重点,而且她急着赶路,好不容易找到一辆马车,便也没再多想。 此刻想来,她竟是如此大意轻心! 她可以不在乎什么珠宝玉器、绫罗绸缎,甚至如果可以逃过一劫,她愿意将身上的银票、首饰统统送给他们。但,她决不能让他们亵渎顾老爷的尸身! 那么大的雨,纵然他们抢到了东西不会对一具尸体如何,但只要轻描淡写地抛在雨地里,片刻便会污秽不堪。 她不能看着顾老爷死后遭遇这些。 她挣扎着想要做起来,却浑身无力,脸颊忽地被什么东西捏了一把,像是响尾蛇的尾巴,冰冷滑腻,她猛地打了个寒颤,然后听到彭二低低的小声传来:“老大,我都好几个月没泻火了,这妞病得那么重,怕是杀了她也不知道,不做点什么实在太可惜了,我看” 那声音带着刻骨的暧昧,宝龄蓦地睁开眼睛,便看到一张扭曲的、充满情欲的脸,就快要碰到她的鼻尖,嘴里哈出的腥臭味,加上浑身的汗味,她忍不住空呕起来。 她的样子明显激怒了彭二,他一伸手,狠狠地便扇了她两个耳光,瞬间撕裂了她的领子,肌肤猛然间暴露在外,密密地雨丝打在她胸口,刻骨的寒意让她浑身战栗,与此同时,她看到那刚才跳下马车的男人已将棺柩卸下马车,推开盖子,粗暴地翻寻着。 舌尖蔓延着灼热的血腥味,巨大的耻辱与身体席卷而来的痛楚,还有那无边的绝望,让宝龄几乎喘不过气来,用近乎破碎嘶哑地声音叫:“住手” 当她看清自己所处的是一片荒岭时,声音已被风吹散,那么不堪一击。 她居然连爹的尸身也保护不了!就连爹伺候,也要遭人凌辱,弃于荒野,无法好生安葬,就连她自己,怕也是难逃一劫。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她死死地瞪着彭二,如果眼神能杀人,彭二怕早已死了千百回了,可惜,眼神根本不能。 彭二笑得更加猖狂猥琐:“那老子就等你做了鬼再说!”眼珠子一转,笨重的身体已压了上去。 对于宝龄一个原本来自于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女子的贞操并没有这个时代的人想的这么重要,她不会为了贞节此刻一头撞死,哪怕想如此,亦没有一丝力气。但她很清楚地明白,失去贞操之后,等待她的是更为残酷的事,她不想死,她还要带顾老爷回去! 她用尽了力气,死死地在那男人的胳膊上留下一道血痕,推开他,闭上眼,心一横,滚下马车,落在泥地里,只可惜还未站起便被人如小鸡般一把拎起来,彭二狞笑着,唤他的同伴:“格老子的,老五,你娘的傻坐着作甚!还不快来帮忙!这妞难搞得很!” 那马夫陈老五一直坐在马上,此刻听到呼唤,才缓缓跳下马来,一步步走过来,微凉的指尖,触碰到她的肩。 浑身被污泥水浸湿,一瞬间,宝龄绝望地闭上眼。 那一刻,她脑海中忽然浮现那一夜在房中,遭遇玉面虎时的情景,彼时,她亦是那么惊慌绝望,只是,那个时候,有邵九,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他戴着雨笠,只余下颌,弧度柔美,却叫人觉得料峭。 他将她抱在怀里,宽大的衣袍遮住了她赤裸的身体,那一刻,她心底的感觉无比复杂,一方面,肌肤的接触让她耳根潮热、脸红心跳,而另一方面,那个不算温暖的怀抱竟让她有一种莫名的信赖,之前的惊恐与不安竟慢慢地消散,如此 微妙。 就像她无法明白,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他。只是此刻,他远在几百公里之外,怕是再也救不了她了吧? 胳膊被死死地拽住,忽然听到什么东西响动,宝龄倏地睁开眼,便看到那在棺木里翻寻财物的彭大似乎并未找到什么,顿时大怒,骂了一声还嫌不够,又踢了一脚棺木,那棺木竟砰地一声,滚落下山崖。 “爹——”心仿佛被割了一刀般疼痛,宝龄嘶哑地声音回荡在凄冷的雨夜中。 \ 壹佰零壹、枪法 见那棺木滚落山崖,彭大仿佛也是一愣,朝那山崖下望了一眼,忽地转过身来,朝宝龄走来,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发出碧绿色的光,如一头走投无路的狼。 见彭大神色有些异常地走过来,彭二终究还是将宝龄暂且搁在一边:“老大,怎么了?” 彭大不以为然道:“掉下去了掉下去了,最要紧是有没有什么好货?” “蠢货!”彭大怒不可遏,“这人可是元帅亲自下令要送回苏州的,若被人知道咱们不止抢了他一票,还将他弃尸荒野,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都是你娘的,老子早该割下你的蛋去喂狗!叫你别让这娘们醒来,你这马蚤包子就想在这里干!” 他的本意只是求财,原想乘宝龄昏睡之际打开棺材,拿走值钱的东西就行,却没想到,不但没有得到一分一毫,还横生枝节。 彭二一听,也有些心慌慌:“那怎么办?” “怎么办?”彭大狰狞一笑,“既然她什么都看到了,那还留得么?只好叫她做个孝顺女儿,去陪她爹吧!” 杀了这个女人,将她的尸体与马车一起推下山崖,伪装成马车不小心堕崖,事后,谁还找得到他们? 彭二立刻回过神来,虽然心中有些不甘,但保命要紧,看这娘们眼中的恨意,他几乎可以确定若一不小心给她逃脱了,后果不堪设想。下一秒,他倏地捏紧了宝龄的下颌,因为存了杀意,下手极重,几乎没有给宝龄喘息的机会,宝龄心脏一瞬间收缩,两色有白呈现出一种濒临绝望的紫灰色。 难道真要不明不白的死在这荒郊野外?不!不能! 宝龄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脱了彭二的桎梏,然下一秒,她便看到站在彭二身旁的陈老五再一次伸出手,宝龄此刻像是iyitou疯了的小兽,张口便朝他手臂上咬去。 顿时,纤长白皙的手臂忽地绽开一朵刺目的红梅,红得妖娆惊心,陈老五唇角似乎微微一抿。 一瞬间,宝龄心忽地一跳,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闪过,一时竟是呆愣住。 “娘的!陈老头你娘的没吃饭么!”彭二已骂骂咧咧地冲过来。 那陈老五似是见那彭二极为畏惧,听了骂声,蜷缩的身子往前一倾,仿佛想 宝贵双全第3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32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32部分阅读 次捉住宝龄,却竟然不偏不倚正巧捏住彭二的去路。 彭二怒极,猛地退了陈老五一把,陈老五枯瘦的身子晃了晃,像是站立不稳,反而一个趔趄朝着彭二扑倒过去。 彭二正待再骂,神情却在蓦然间变得古怪,瞳孔收缩,嘴角半张半合,身子僵直,一动不动,像是一只被人捏住了喉咙的公鸡,一张脸顿时变作了诡谲无比的深黑色,只有死鱼般的眼睛里尽是不可置信的眼神,忽然间,居然直直地倒了下去。 这些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只一瞬的震惊过后,宝龄站在原地不动,她竟没有乘此机会逃跑,而一颗心竟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老二——”彭大巨大的身子却猛地颤抖,如猛兽般嚎叫一声:“陈老五,你” 陈老五雨笠下的唇角微微一扬,还是一身蓑衣、身形佝偻,但蓦然间,那瓢泼大雨笼罩下的阴霾的山野,竟因他唇边的那抹笑变得明亮,他悠悠地吐出几个字:“谁是陈老五,陈老五是谁?” 彭大的脚步在瞬息间停了下来,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波澜涌动,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暴睁的眼珠子里有着闪过错愕、震惊、恐惧、难以置信:“你、你你你你不是陈老五!你是谁?!” 此刻,彭大当然已经肯定,眼前这个为他拉了几个时辰马车的人居然根本不是什么陈老五!他望着眼前人仅露出的下颌,心底突然涌过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若他不是陈老五,那么,他是谁?! 这个人是谁?这一刻宝龄心间流淌的,是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从最开始的怀疑、震惊、错愕,到听到他开口说话后的难以置信,此刻,她整颗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充盈,快要满溢出来,分明像是要跳出胸膛,却又奇迹般的安定了下来。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旁,静静地望着他。 而“陈老五”却是望着彭大。 其实彭大并不能真切地看到他的目光,但却奇怪地能感觉到。那目光分明淡的像是山间的一阵清风,那么不着痕迹,带着一丝散淡的慵懒,但那懒散中,却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能叫人刹那间心脏紧缩,彭大甚至弄不清是为何,牙齿已经不听使唤地打起架来。 彭大不算是个莽撞冲动的人,但这一刻,他竟是再也按捺不住,大吼一声,拔出腰间的大刀,朝“陈老五”冲过来。 那吼声却像是忽然被风吹断,只一眨眼,彭大忽地浑身湿透地单腿跪倒在地上,那脸上流淌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陈老五”微微一笑,那笑容在彭大看来犹如九重地狱中的阿修罗。顿时,彭大再也顾不得腿上的疼痛,一瘸一瘸地朝山下几乎连滚带爬地逃去。 “陈老五”并没有再追,伸手在唇边吹出一丝低婉的音律,哨音刚落,只见一批黑马箭一般地飞驰而来。 漫天的大雨下,宝龄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感觉,惊魂未定之际,身子已腾空而起,再次回过神来时,人已在马上,手心却多了一样东西。待她看清那手上的东西时,心蓦地一跳。 她手里握的居然是一把小型的手枪! 脸颊一动,她才惊觉到身后那缕似有若无的独特气息近在咫尺间,她整个人被他包围起来,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按她的拇指在那手枪的扳机上,呼吸吐纳在她耳垂之后:“按下去。” 雨还在不停滴下 山路异常湿滑,那马匹在删减颠簸异常,她整颗心几乎要蹦出来 破碎的话语被风吹散:“什么” “莫忘了他是怎么对待令尊的遗体。” 淡淡的话语传来,宝龄心中忽地燃烧起怒火,但一瞬间,却又有些无措。 顾老爷的遗体掉下山坡的那一刻,她的确恨不得杀了彭大,但这一刻 她的手却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曾经刺过丧彪一刀,但与其说是要伤他,不如说是千钧一发之际的自卫。就算如此,她的心情还是压抑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得知丧彪并没有死才稍稍释怀。而此刻,彭大已一拐一拐地望山下逃去,她若真的开了枪,那么,便是杀人! “不!”手上的枪温度高的灼人,她一缩手 却又被他握住。 “你见过他的真面目 他弟弟又死在我手上,若他活下来,你以为 他会放过我们?” “可是,他已经瘸了,应该不会再”瓢泼的雨扑面而来,宝龄猛烈地摇头。 “我要的不是应该、或许、可能 我要的是确定。”“陈老五”淡淡地声音传来,“你要记住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这个世界,永远都是弱肉强食,怜悯、同情,只是一些根本不需要的感情。” 你要记住,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这个世界,永远都是弱肉强食。 怜悯、同情,只是一些根本不需要的感情。 一瞬间,宝龄的身子蓦地一僵,心中有什么东西,就像是撑破了泥土的绿芽,就是破土而出。 是谁?究竟是谁?好像心的某一处角落里,亦隐藏着这样的片段,一人眸光幽深,握着她的手安东扳机,在她耳边说着这番话。 蓦然间,她脑海里浮现出彭二猥琐、扭曲的脸,彭大在棺木中贪婪翻寻的样子,那棺木滚落下山崖的一刹那那种痛楚席卷而来她感觉自己变作了另一个人,面无表情,神色冷漠,不含任何感情的双眸,紧紧盯着那在树林中、雨帘下那艰难前行的背影,缓缓地、从容不迫地举起枪,按下去 “嘭”地一声,躲藏在树林子的鸟雀四处飞散,彭大的后背上顿时绽开了一朵红色的花,红得耀眼刺目,彭大直直地倒下去。 而那声枪声,亦仿佛将宝龄从虚无中拉回来,仿佛如梦初醒,一阵风吹过,那刺骨的寒意让她生生地打了个激灵,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手中的枪,巨大的不可思议让她微微的眩晕,彭大 死了?! 怎么会这样?这一枪,竟是从她手中射出去的,竟然这么的精准!精准道她心底冒出一丝丝的寒意。 手指扣动扳机的一刹那,那种感觉,竟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妥帖。拇指与扳机只见的流线是那么吻合,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她的手,就应该是握着枪的。 脑海里浑浊一片,那段分明不存在,却又像是很早很早便分崩离析的片段一幕幕地闪过,她的身子从指尖开始一寸寸的冰凉无比,不知过了多少,才惊叫一声:“爹!” 顾老爷,她居然忘了顾老爷! 她几乎霎时便想跳下马去,却听身后的人轻声道:“黑风嗅觉特别灵敏,有它带路,山路也会好走些。” 她愣了愣,身体已被一袭宽大的蓑衣包裹住,他双手绕过她拉动缰绳,形成一个无比亲密的姿势,两人的身体贴得那么近,雨丝却还是无孔不入地飘进来,湿透了的衣衫贴着彼此,她的后背几乎能感觉到他平稳的心跳。 下坡时,她蓦然回头朝山坡上望去,只不过瞬间,那血迹已被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而那倒在地上的身影亦渐渐被山间的泥石掩埋,不着痕迹。 夜凉如水,天边成群的乌云疾驶而过,如变幻莫测的重墨,一道闪电闪过,将雨笠下的脸顷刻间照亮,那目光亦正自彭大消失不见的地方一瞥而过,犹如刚才看着她的子弹飞快而精准地从枪膛中射出一般,冰冷而平静。片刻,唇角不着痕迹地一挑,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笑。 很好,“她”终于回来了。 \。 壹佰零贰、你是从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山地崎岖,加上下了几天的雨,哪怕原来有路,也已泥泞不堪,难以前行。黑风一脚深一脚浅地前行着,有好几次脚下打滑,庞大的身子颤抖不止,幸好它极为聪明,之后,便一直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走,前蹄站稳了,后蹄才迈出去,虽是颠簸得厉害,倒也有惊无险。 宝龄透过雨帘,焦急地朝四处张望,无奈天空无月无星,四周一片漆黑,加上漫天的雨丝与枝叶纠缠的参天大树遮挡了视线,能见度几乎只在十米之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仿佛是一个又一个往返交替,叫她几乎心力交瘁。 先是顾老爷被捕,几日来她焦虑担忧,食不知味、寝不能安,到阮素臣带来好消息,她怀着一丝希望去见顾老爷,再到没能见上一面,却获得顾老爷在牢狱中自尽的消息;接着,又陷入危险的境地中,好不容易虎口脱险,紧绷的心刚有一丝放松,此刻,却又陷入了无比的绝望与悲痛中。 为人子女,居然连父亲的遗体都无法保护住,任由他跌落山崖,从此风吹日晒,或被山中的飞禽野兽分食,哪怕死了也得不到最后的平静,无法入土为安,这种心情,如剜肉一般的酸楚、疼痛。 那是这个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啊!在她刚醒来时给她第一丝温暖,让她不至于在陌生地彷徨无依维护她、宠爱她,无条件地爱她。 此刻,叫她情何以堪? 一片刀切般陡峭的石壁拦住了黑风的去路,黑风嘶叫一声停下来,宝龄望着混沌一片的天地,忽地咬了咬牙,跳下马去,慢慢地走到那一片崎岖的悬崖边。 猛烈地山风她吹散她的发鬓卷起她湿透了的衣袂,一头乌发飞扬起来,素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分别像是绽开在山崖边的一朵不知名的白色小花,随时会迎风而去,却偏偏那么地执着、固执地站立着。 就这么安静地站了一会然后,她忽然扭过头,望着马上的“陈老五”道:“我要下去看看。” 恶劣的环境使得黑风的灵敏性已经大大的降低,若一个不小心,两人一马或许都会坠下山崖去,他救了她,她怎么能再连累他?说罢,她便毅然地转过身,沿着那条漆黑的羊肠小道走下去。 她几乎是一步一滑地走着,朝乱地抓着身旁的树枝两边的荆棘得她手心模糊一片她却浑然不觉,雨水冲刷的那些本就不太稳固的泥路松懈不堪,每一脚都可能万劫不复。果然,她脚下再一次打滑时,想要抓住那棵树枝,却不防那树枝被连根拔起她一个旋转,心猛地一沉却在那一刹那,被什么东西握住。 没有树枝的粗糙,不似荆棘那般刺手,那只手,虽然不算温暖,但此刻却比什么都重要。 她抬起头,便跌入那一汪深潭般的迷离中,“陈老五”的雨笠被风吹开,面容如干瘪的橘子皮,一双眸子却比夜色更幽深,她失声道:“你……” 他怎么下来了?他为什么要下来? “抓紧了。”仿佛看出她的震惊,他从怀中摸出一条金色的绳索,将在她腰间绕了一圈,最后绑在自己腰间,两人便被捆在了一起,他的面容在漫天大雨中看不太清,仿佛笑了笑,柔声道:“我来抓着树,你拉住绳子,这样,便不会掉下去了。” 鼻子忽然一阵酸涩,宝龄顾不得点头,蓦地偏过脸去。 风雨交加,闪电雷鸣,那一道道划过天边的惊雷,仿佛就在头顶,山崖边,两人一点点地前行着,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宝龄目光不住地四下搜寻着,不放过任何一处,脑海里却是空白一片,浑身更没有一丝温度,除了,那被他紧握的手。 抓住那只手——似乎成了她此刻最主要的事。 不知走了多久,好不容易到了一片平地,“陈老五”解开绳子,目光在平地四周绕了一圈,眉峰轻轻一挑:“这雨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停,到时便能看得清些,先去山洞里避避雨。” “你怎么知道?”宝龄怔了怔。 “陈老五”目光落在天边:“你看,云层朝那边去了,说明这篇雨快要过境了。” 宝龄抬头一看,果然,大片的乌云缓慢地朝东边移动,而他们头顶那片天空上原本聚集的阴霾,已悄悄地稀疏开来。 宝龄又朝四周望了一眼,树枝交错,漆黑一片,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她终是点了点头。 …… 山洞极为窄小,幸好他们只有两个人,若再多上一两个人,怕是连坐下的空地都没有,山洞里虽也是阴暗潮湿,但比起外面凄风苦雨,这里竟是那样的温暖。 宝龄抱住双膝坐在洞中唯一一块石头上,转身见他不知在一片昏暗中找寻着什么,正要开口询问,忽地,眼前亮起一丝火光,那一丁点的火星渐渐变大,她才看清,他点起了火堆。 “你有火匣子?”宝龄眼睛顿时一亮,若有火柴,是不是能点个火把什么的,便能看清四周的一切了? “陈老五”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淡淡道:“再好的火匣子在外面的天气下也无法维持太久,所以刚才我没有拿出来。” 对了,外面下的不是一般的零星小雨,宝龄的眼眸又暗了下来。下一秒,她忽地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盯着他:“刚才……你怎么会在马车上?” 然后,宝龄便看到“陈老五”拿下雨笠,十指慢慢地摸向下颔,自下颔处,再经颧骨、太阳|岤,轻轻地摩挲着,片刻,那张布满皱纹、呆滞的脸起了奇妙的变化,仿佛破茧而出的蝴蝶,那藏在背后的容颜有一种别样的秀丽,眼眸含着雾气,仿佛被雨水洗涤过的天空,湛蓝清澈,又宛若积聚了天地间所有灵气的宝石,纵然是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下,宝龄亦不觉有一瞬间微微的眩晕。 这世间,这样的容颜,气韵,除了邵九,还有谁? 这一刻,她实在难以想象,他便是刚才那个看起来佝偻、年老的马夫陈老五。 在他欺身上前时,她在情急之下咬了他一口……对了,她咬了他!她下意识地朝他手腕上看去,果然,那里清晰可见她的一排牙印,被雨水冲刷许久,血迹虽已淡了,但依旧有些红肿,一时间,她心底忽然涌上一丝难过、一丝歉意:“对不起,那个时候我不知道……” “你是从什么时候看出来的?”邵九眸中流转一丝思索的表情,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他的易容术,不会……这么差劲,连咳嗽的声音,他都自信做到了九层,还有那一层,被仓促的时间所局限,但他相信在如此大雨中,哪怕是陈老五最亲近的彭氏兄弟,都不可能听出破绽。 可是当她咬了他一口之后,她的神情忽然变了,眼底那丝惊慌渐渐散去,变得异常沉静,甚至没有趁此机会逃走,当时,他便知道她看出来了。于是,她又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宝龄是怎么看出来的?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当时她咬了他一口,那一刻,他的唇角微微一抿,竟让她有种无比熟悉的感觉,那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之后发生的一切,第六感告诉她,这个“陈老五”看起来似乎不像是在帮彭二,反倒是在……当看到他状似跌倒地拦住彭二的去路时,心底那种直觉便更强烈了,她的心忽然便沉静了下来,所以她没有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那一刻,当心底那个大胆荒谬的念头冒出来时,她便知道,有他在,她不会有事。 而更重要的是,她竟无法一个人逃脱,留下他。只是这一点,或许连她自己当时都没有意识到。 “因为——那一日你也是戴着一顶雨笠,我只能看见你的下颔。”宝龄的睫毛在忽明忽暗中闪烁如蝴蝶,良久良久,她才抬起眼帘,“你的易容术没有问题,不过……人的有些小动作是很难改变的,譬如,你在我咬了你一口之后,抿了抿唇,所以我……” 她只能看见他的下颔,两次俱是如此。有些事那么奇妙,两次,他都是这么出现在她面前,在她最惶恐无措时,从天而降,犹如……天神一般。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竟是这般刻在她心里,以至于他易容之后,她也能认出来,一时间,她居然说不下去了。 邵九静静地凝睇着她,眼底有一丝错愕闪过,却转瞬即逝,眸光渐渐地有一种叫人琢磨不透的幽深,随即,却化作唇边的一抹轻笑:“这一点,的确是我疏忽了。” 说是疏忽,不如说他并没有放太多心思在那两个寻常的土匪身上。这一点的确不足以致命,但也的确是他大意了。 从十岁那年开始,他便精通各种易容术,甚至可以让所有被模仿者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无可察觉。他一直深知,易容术再高明,不过是一张脸,而真正高深的易容是易神,神态,动作,喜好,习惯,都是易容术的一部分,甚至是易容术的灵魂。 他习惯性露出的表情便是破坏了其中的一点,但同样,他掩藏在斗笠之下,这一点细微的变化,除了十分了解他的人怕是没人能捕捉到,而她却……心底忽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被一丝羽毛慢慢地撩过,随即却似有一双手轻轻拂去,不着痕迹。 壹佰零叁、怀抱 夜已深。 沙沙沙的雨声似乎渐渐轻了下来,果然如邵九所说,雨渐止,山野上方的天空,犹如被洗涤过一般,竟是冒出了点点星辰。 此刻,邵九点燃了火把,两人沿着泥泞的小路继续往前走。 因为有了星空的照耀与手中的火把,总算不再那么漆黑一片了,宝龄望着身旁的人,刚才在那窄小的洞|岤中,两人紧紧地挨着火堆取暖,近的仿佛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她忽然低声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怎么会在马车上。” “我正巧也住在城东客栈,而且——”邵九顿了顿道,“你身边,一直有我的人。” 宝龄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邵九淡淡一笑:“你忘了,你来邵公馆是因为家中有事,你回去之后,我的人便一直跟在你的身边,这也是令尊的意思,他要确保你的安全。所以,每一次你出行,他们其实都在你身侧,只不过,没有状况他们不会出现。而这一次,也是他们告诉我,那两个伙计很可疑,我才代替了马夫,一路跟着你,想看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宝龄错愕地睁大了眼,忽然想起,有一次出门,的确是感觉到身后总有什么东西闪过,但当她回头看时,却早已消失不见,原来,这些便是顾老爷安排在她身边保护她的人。 她还记得那一天,顾老爷曾告诫她,不要出门,待在拂晓园就好。但饶是如此,他还是不放心,因为他知道,她不是个喜欢被关在笼子里的人。 原来,一直有人给她最密实的保护,亦给了她最宽广的自由。那种爱,那么深沉,那么细腻,然而,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了。 他们已走了好长一段路,可是,依旧没有找到那具棺木的踪影,甚至连一丝木屑都没有看到。 “这次……谢谢你。不过——”宝龄心中涌起一丝酸涩,声音有些低哑,幽幽地道:“我爹的事,你都知道了,以后,你无须再叫人保护我,和我在一起,再也不能帮你什么,反而会牵连到你。” 他出现的那一刻,她心底涌上的复杂感觉已不单单是获救的喜悦,虽然她不想承认,但偏不了自己,然而,下一秒,她便想起什么,心头升起说不上来的难过。 他多次帮她,助她,关心她,都是因为顾老爷,或者,是因为她是顾家大小姐的原因,不是么?如今,她什么都不是了。顾老爷不在了,她亦只是个谋逆者的女儿,在帝皇时代,或者早已尸骨无存,虽然阮克赦免了顾家其余的人,不予追究,但,顾家从今往后,终究不是那个名声显赫、高高在上的顾家了,而她也再不是那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以生活在亲人庇护下的大小姐了。 他要的一切,从她这里,再也得不到,又何必浪费时间? 燃烧的火苗遇到潮湿的空气,发出啪啪啪地破碎声,一点火星一明一暗,邵九的目光亦是一明一暗,仿佛流动的火光:“我答应过顾老爷会照顾你,便不会食言。” 宝龄睫毛微微地一颤,将他的话缓缓在心中过了一遍,忽地,目光一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邵九望着她,眉梢轻轻一挑。 “知道——知道我爹究竟想要做什么……”他的话忽然让宝龄有种感觉,他是知道些什么的。 她如同一个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木头,迫切地盯着他,然后,听到他说:“是。” 她的指尖蜷缩起来:“我爹……真的意图谋反?” 邵九的睫毛垂下来,一片火光下,在眼窝投下阴影,半响,慢慢道:“一年前顾府隔壁的顾家仓库失火,大批粮食、储备付与一炬,隔天令尊便将仓库搬了地方,谁也不知道,仓库里最重要的根本不是那些东西,而是地下室里的武器。” “你是说,我爹早在一年前就藏了枪支?”宝龄的一颗心却霎时沉到谷底,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止是真的,甚至早在一年多钱,顾老爷便开始准备这一切……可是,为什么?那样富贵安定的生活对他来说还不够么?为什么他要暗中培植力量、私藏武器,想要推翻阮克?是因为一己的私欲,还是别有原因? 那个原因又是什么?! 一片混乱中,她忽然抬起头:“既然没人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邵九的语气很平静:“青莲会想与令尊共事,总要了解他多一些。” 一年前,他的确是将目标放在了顾家仓库上,因为,他敏感地觉得这仓库里不会只存放些粮食、杂务如此简单,但若真不简单,那么那个地方肯定机关重重,对于他一个不熟悉环境的人来说,别说查探到有价值的线索,能不能顺利进去,还是个问题。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这是他一贯的宗旨,所以,他能掌握到顾家仓库的线索,还有感谢一个人的帮助。 若不是那个人在顾家仓库放了一把火,再利用自身有利的身份,装作惊慌跑去告诉顾万山看见隔壁火光冲天,他便不能安静地等待在屋顶上,待到顾万山火急火燎地冲进地下室查看时,尾随而上,发现了仓库的秘密,那么,之后的一切计划,都绝不可能如此顺利。 只是,那个人似乎完全不记得了,邵九的目光落在宝龄身上,当天他与她隐晦地提及此事时,她便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惊讶,就在刚才,她举起枪,一枪便叫彭大致命,他以为她回来了,或者,至少想起了什么,但此刻看来,又像不是。 此刻,宝龄的眼底被火光照亮,如一团阴暗的火苗在燃烧:“为什么?既然你那么早便察觉到,为什么你要由着他这么做?为什么你不劝阻他,为什么?!” 下颔微微一抬,有一丝料峭,邵九凝睇她,慢慢地道:“这是令尊一年前、或更早就决定了的事,你以为,他会单凭我一句话便放弃所有?我凭什么去劝阻,我的劝阻,又能改变什么?” 他承认他起了一种推波助澜的作用,但若顾万山推翻阮克的想法不是早在很久之前便存在,他纵然使尽一切手段,恐怕也达不到目的。外力只不过加速了一件事的发生,而致使一个人毁灭的真正的原因,是由于他内心有一只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手在操控一切。 爱、恨、情、仇,贪婪、欲望、痴念,都是一切的源头。 刹那间,宝龄说不上话来。一个人若是很早很早之前,便部署了这一切,会不会听一个外人的话,而放弃这一切?就连她自己也不能够确定,若她早有察觉而出口阻止,顾老爷是不是会放弃那个念头。 而此刻,人都不在了。甚至连尸身都似乎消失在这一片茫茫的荒野中,这一切,已无从考证了。 她记得棺木是从山顶上方滚落,若是直线下坠,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在这里,然而,什么都没有,夜色如张开血盆大口的魔鬼,这片巨大的树林,几乎要将她吞没。 “找不到了。”瞬间升起的一腔怒火化作一片绝望,宝龄呆呆地望着那片迷离的夜色,喃喃。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夹杂在风中,几乎微不可闻,邵九不觉微微皱了皱眉:“什么?” 这一次,没有等到任何的回答,他只是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瘦削的肩耸动着。 几日来的强撑的意念,在这一刻全然崩溃,伤痛、迷惘、苦涩一时间统统涌上心头,忽然,有人从身后拉起她的手,手心传来的触感叫宝龄浑身一僵,纵然分别应该推开,但身心间漫天袭来的那种疲倦,叫她只觉得一股无法自制的酸楚梗在喉头,她忽然转过身,将头埋在他的怀中,然后——泪水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仿佛感觉到了胸口的微热的湿润,邵九的指尖动了动,似也是微微一僵,半响,才伸手想撩开她额前的碎发,手却被她按住:“不,不要看!” “我居然什么都做不了,邵九,我什么都坐不了!我连他的尸身都保护不了……”她忘了对他称呼的改变,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顾老爷做过什么,这一切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这一刻,她只记得,他宠溺、慈爱的微笑,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而这个怀抱,竟是……如此的让她安心,仿佛期待了那么久,久到有生生世世的轮回那么长,就像是儿时外婆的怀抱……忽然之间,她只想埋在这里,外面一切的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好累。浑身如坠入冰窖般寒冷,胸口却仿佛有一团火在烧,昏昏沉沉,没有一丝力气,只想,就这么睡去。 “别哭了,不是你的错,你不应该责怪自己。”邵九如夜色般幽沉的眸子深处,仿佛掠过什么,片刻,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悠远而温柔,“以后,我会在你身边。” 宝龄迷迷糊糊地摇头:“你也会离开的。” “不会,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会——离开。” 这是宝龄意识尚存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那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她慢慢地阖上眼去。 不知过了多久,邵九才轻轻将她放在树下,她睫毛上的泪水还未干,两颊是异样的潮红,脸色却又苍白的如同透明一般,轻微的呼吸呈现一种细微的杂乱。 邵九忽然皱了皱眉,随即深不可测的眸底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从来以为,自六岁那年她跟在他身边开始,她便学会了隐藏各种情绪,永远那么冷静、从容、无情。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只听他一人的命令,只要他说的,她便一丝不苟地做到,不会有任何差错。 从她六岁那年开始,她便知道他要对付的是哪些人,在她的意念中,根深蒂固的,只有一个使命,那便是——辅助他,给那些人致命的一击。 然而,从她自尽又醒来的那一天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改变,她竟然将自己当做了真正的顾宝龄,甚至全身心地投入那个角色中。 他原本站在暗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静观其变,他并不觉得她的改变如何妨碍了他的计划,甚至,或者更有趣。既然,她要真么做,那么他便陪她,演戏也好,真的失忆也好,他都自信能再次掌握大局,所以,虽然有过迷惑,但只不过一瞬,过后,他便不再关心她究竟为何会如此。 可当她站在悬崖上,分明孱弱地快要倒下,却固执地走下山崖时;在刚才她抱着他哭得撕心裂肺时,他觉得自己竟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那样悲痛的情感,透过她的身体传过来,他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丝很远很远的片段,那些片段支离破碎,洇染着一片刺目的血色。 曾几何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受,他亦曾体会过,只是藏得那么深,深到只要轻轻一牵扯,便会痛入骨髓。而这一刻,他竟再一次感受到。 有那么一刻,他居然十分想知道,究竟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 “或许,是该弄个明白了。”他眸光渐渐沉淀下来,望着那一片迷离的山林深处,喃喃道。 壹佰零肆、顾老爷的信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终于停了,而清晨的顾府,清冷而静谧,依旧沉浸一种压抑的阴霾中。 瑞玉庭中,阮氏正跪在蒲团上,微阖着眼诵经,此刻,祥福叔匆匆而来:“太太,来也的棺柩送来了,是平江邵家送来的,还带来了大小姐的消息……” 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颤音,哗啦啦,阮氏手中的佛珠毫无预兆地散落一地,半响才幽幽地道:“叫人先将老爷的棺柩安放在灵堂里吧。” 那灵堂,是顾老爷去世的消息传来,连夜布置的。祥福叔点点头,正要退下,却听阮氏忽地叫了声,“祥福!你刚才说,大小姐在哪里?” “大小姐在邵公馆,身子已无碍,只是还未醒。” 祥福叔将那邵公馆的家丁传来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一遍,才道:“太太,要不要老奴叫人去接大小姐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阮氏才摇了摇头:“宝龄此刻身子孱弱,一丁点的差池都使不得,若贸贸然将她接回,路上要是染了风寒,病反而更重了,何况,老爷生前曾与邵家定过婚约之说,宝龄虽未出嫁,但在邵府养病,想必也会得到最好的照顾,过几日等她好些了,我再亲自去接她回来。” 阮氏说的在情在理,但祥福叔却明白,其实这些都不是原因,若是换做宝婳,太太定然不会如此,大小姐毕竟不是太太……但转念一想,大小姐留在邵公馆也好,关于大小姐身世的秘密,偌大的顾府,他是少数知道的一个,这些年来,他又怎会看不出,太太对大小姐表面上百般疼爱,其实……唉,祥福叔眉头紧紧蹙起。 而与此同时,招娣匆匆地冲进账房,账房中一个颀长、秀丽的少年正拿着一卷书,仿佛正在读书,但目光却落在枝头,双眼紧锁,仿佛有满腹的心事。 招娣来不及踏进门便喊道:“连生,有大小姐的消息了!” 听到这句话,连生如梦初醒般腾地站起来,带着几分雾气的双眸顿时亮如天边的星辰:“她有没有事?她现在在哪里?是在南京还是回来了?” 招娣吐一口气:“慢着慢着,你一下问那么多,我怎么回答你。” 连生却似乎全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一双焦灼的眼睛依旧紧紧地盯着她,等待她的回答。此刻,在他的眼里,除了宝龄的事,其余都置若罔闻一般,招娣暗叹一声,道:“大小姐在接老爷回来时,遇到了劫匪……” 话还未说完,招娣便瞧见眼前的少爷漆黑的眼眸忽地定住了,她连忙道:“你放心,大小姐已没事了,是青莲会的九爷救了她,不过大小姐受了一夜的风寒,还未醒来,所以,暂时留在邵公馆养病,邵家一早已将老爷的灵柩送来了。” 说起“灵柩”两个字,招娣的眼中流露出一丝难过,微微地叹口气。然后,招娣发现连生听到这个消息并未露出松口气的神情,眉宇间反而更为凝重,下一秒,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去。 她在邵公馆,在邵公馆……几个字不断在连生耳边索绕,他的心一寸寸纠缠在一起,之前,她亦去过邵公馆,然而他最终没有去找她,这一次,顾老爷的事让他明白,那个心思冷酷的少爷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他会对宝龄如何? 连生线不到,亦不敢想下去,只是,只要一想到宝龄会受到伤害,他的心就宛若被一把利刃划过,那种刻骨的疼痛,仿佛回到了失去父亲的那一刻。 这一次,他不能再退缩,无法再犹豫,他要去找她,哪怕找她坦白一切,哪怕她永远不会原谅他,他也要将她送那片危机重重的地方带出来,不管前途有多坎坷。 然而,他心急如焚的脚步却被一人拦住。 祥福叔拉过他道:“连生,你跟我来。” 连生怔了怔:“去哪里?” 祥福叔对他一直很好,也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像老师亦像父亲,对他,连生一直存着几分尊敬,所以纵然他此刻恨不得立刻见到宝龄,但却依然停下了脚步。 祥福叔顿一顿道:“老爷之前曾写了一封信,说是若他出事,便要我读给府中的人听,大小姐临走前,曾跟我要过这封信,但有老爷的吩咐在前,我不敢擅作主站,如今,老爷不在了……”祥福叔混浊的眼睛里闪着一丝湿润,吸了一下鼻子道,“我也是时候完成老爷的遗愿了,你就随我一道去请太太过去吧。” “祥福叔,她……大小姐曾经跟你要过这封信?”连生混乱的思绪在听到“大小姐”三个字时,清醒起来。 “是啊,那是老爷唯一留下来的亲笔信。”祥福叔望着那园子里簌簌飞落的花瓣,低声道:“何况,那封信里写的,或许跟大小姐有莫大的关系。原本应该等大小姐在场时才宣读的,但如今大小姐身在邵公馆,人又未醒,所以……” 所以,他想让眼前这个少年人,做个见证,当老爷逝世的消息传来,他便知道,该是时候打开那只抽屉,取出那封信了,只是,他更知道,如今老爷不在了,这顾府真正当家的,便是太太了,而那封信中,或许写的正是对太太不利的信息,他既然答应了老爷,便要誓死完成信中的内容,决不能让老爷在黄泉路上,放不下心。只是,大小姐不知何时才能回府,他思考了一夜,才决定让连生一同去,凭他多少年识人的经验,他看得出来,这个少年人是个值得信任、又聪慧的少年,而且,他对大小姐亦不同一般的主仆。 目光一凝,连生沉声道:“那么,我便跟祥福叔去看一看。” 片刻之后,阮氏由贾妈妈搀扶着来到仁福堂门口,见到祥福叔,她脚下一顿才上前:“祥福叔,你说,老爷留下了一封——信?” 她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而与此同时,贾妈妈能感觉到她手指冰凉一片,贾妈妈望着自己的丈夫,老爷留下一封信,他为何从来没有提过?一念至此,她不觉道:“这件事,太太怎么不晓得,反而是你……” 祥福叔并未看贾妈妈,只是半低着头朝阮氏道:“是老爷吩咐,不到万不得已,无需告诉任何人,所以,老奴才到此刻禀报,望太太见谅。” 阮氏一颗心早已混乱不堪,挥挥手道:“信在哪里?带我去看!” 仁福堂前,祥福叔打开大门,再小心翼翼地取出钥匙,打开那只抽屉,取出那封信,慢慢拆开,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封信上。 祥福叔目光闪动,渐渐地流露出一丝不可思议地神情,但片刻,他却一字不差地读了下去。 湛蓝的天空中,白色的浮云缓缓流动,仁福堂前除了祥福叔的声音,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清。 渐渐地,阮氏眸光一沉,贾妈妈张大了嘴,而表情变化最大的是连生,他漆黑的眼眸慢慢浮上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脑海茫然一片,眼中只有祥福叔嘴一张一合的情景。 就在仁福堂里众人神情各异时,一缕阳光浅浅地照在邵公馆浮雪庭的庭院中,园中的湘妃竹承了一夜的夜露,饱满晶莹,随风一晃,泪珠般的泱泱落下,在床头投下稀疏的光影。 床上的少女双眸紧闭,睫毛不安分地颤抖着,紧抿的唇如脸色一般,苍白得毫无血色。而她身旁,坐着一个紫衣少年,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她,良久良久,深海般幽沉得眸子微微一动,伸出修长的十指,搭在少女的脸颊上。 那动作极其温柔,仿佛是情人的爱抚,但,却又十分古怪,从少女的下颔,慢慢地向 宝贵双全第32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33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33部分阅读 上,一直到颧骨,太阳|岤…… 宝龄此刻像是陷入一种奇怪的感觉中,刚开始的浑身酸涩与疼痛、怠倦与无力好像减轻了些,但随之而来的是脸颊上微妙的痛楚,似乎有一双手,在她脸颊的四周轻轻地摩挲,所到之处,带来一片灼热与无可名状的异样感,就好像……整张五官都要移位一般。 这是什么感觉?仿佛她刚来到这个时空时,亦曾有体会过。只是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久到她已不再记得,但彼时感觉到那种古怪痛楚时的迷惑,在此刻,竟又出现了。 她努力想要睁开眼,无奈漫天的倦意袭来,她只微微一动,又沉沉地睡过去。她并不知道,这一刻,她的脸正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圆圆的眼睛变作了狭长的丹凤眼,鼻子亦是比原来尖了些,而一张嘴,远看并没有什么变化,近看却又薄了几分,此刻的她依旧安睡着,但神情间却与刚才截然不同,微微上挑的眼角,淡淡的眉,紧闭的唇,在微亮的光线下,竟是无比的——冷漠。 那十指从她的脸颊上收回,邵九再次凝视这张脸,好像——已有一年多未见过这张脸了,却一点都没变。 是她。不可能再有人会在易容术下再改变一张脸,即便是,他也能看得出来。但事实上,刚才的一番检查,他已经无比的确定,这张脸,是没有被任何刀、或易容术动过的脸,是原原本本属于这具身体的脸。 他微微吐了口气,眼底却又浮上迷惑的表情。既然如此,那么,是真的失忆、患了失心疯而变作了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失去记忆真的能将一个人改变的如此彻底么?从一个冷漠、沉静的人,变作一个七情六欲都那么自然地流露,会喜悦、会生气、会惧怕、会伤心,更为鲜活的一个人。 鲜活。当这个词眼蹦出脑海时,邵九不觉微微蹙眉,忽然想起那只她放在他软榻旁的纸鹤,一时仿佛凝注,但在顷刻间,却又将心底那次为不可寻的异样不着痕迹地掩去,唇瓣浮上一丝若有所思的笑意。 看来,除了她自己,再没人能解开他心中疑惑。 他推开门,轻声道:“希朗是在顾府么?” 门外的平野道:“不在顾府,在自己的医馆中。” “叫他来,立刻。”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碧眼黄发的希朗走进浮雪庭的厢房,掩上门:“公子。” “希朗,”邵九目光在稀疏的光影下如缓缓流动的碧湖水,“我记得你曾说过,佛手圣医前辈生前曾研究过一种使人进入睡眠状态,引导人说出潜意识里最真实感受的法术?” 希朗微微一怔,笑道:“那不算是法术,是一种心灵暗示,将人最深处的东西慢慢的挖掘出来。” “那么,若人睡着了,可以么?” 希朗想了想:“那是其中的一种,亦是可以。” 说罢,他看见邵九微微一笑,清晰的话语传来:“那么,你便试一试吧。” 壹佰零伍、你是谁 宝龄似乎做了一个绵长的梦,梦里有一条很长很长的隧道,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她加快了脚步,却忽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现在正从黑暗走向光明,你的眼前是一片碧绿无边的草原……” 那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与蛊惑,仿佛变魔术一般,宝龄眼前便真的出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草原上有一片巨大的如宝石般的湖泊,清风徐徐,她慢慢地走着,听那个声音又道:“此刻,你慢慢躺下去,慢慢地闭上眼,微风吹过,你想要好好地睡一觉,你睡得很香甜,慢慢地呼吸,一次,两次,三次,你觉得身心无比的轻松,所有的痛苦与不安都离你远去,只有恬然与宁静……” 草原,湖泊,她似乎能感受到带着花香的风拂过鼻尖,竟真的变安静下来,慢慢地闭上眼。 “然后,你做了一个梦,梦里是你曾经那段最愉快的时光,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他们都在你身边,你看到他们,你会想到你自己,因为有他们,你才变得美丽,你与他们一起聊天,一切都很美好……好,现在,你告诉我,你是谁?” 我是谁?宝龄唇边含着一丝恬静的笑:“宝龄。” 拉上了竹帘的屋子里,希朗看了看邵九,邵九眉角微微一挑,希朗低声道:“现在她的意志是最原始的,所以,不会说谎。” 邵九漆黑的眸中没有任何申请,只微一点头,示意他继续。 她的回答是宝龄,而且毫不犹豫,只有一种可能性,是她真的忘记了从前所有的事,包括——自己真实的身份,这亦是他思考了许久,最倾向于的一种可能性,所以他并不吃惊。 希朗移过目光,再次道:“嗯,宝龄,很美的名字。那么,你还记不记得从六岁开始,你在哪里生活、长大?那里,是不是与你的名字一样美?” 宝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乡下外婆的花园,花园后头旧旧的却温馨的老屋,但不对,六岁那年,她已随着母亲搬去了城里,只是,无论在哪里,此刻,都不存在了。于是她诚实地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 这句话同样没什么营养,邵九幽黑的眸子若有所思,片刻,淡淡的,一字一字地道:“问问她,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若她是真的失忆,那么那段过往,或者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但他要赌一赌,他从不会错失任何可能性。 “一年前……”宝龄忽地皱了皱眉,仿佛那是个极为艰难的问题,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那段躺在医院的日子,雪白的床单,妈妈忧伤无助的眼泪,同病房的病友……好像是一部黑白的电影在眼前回放,她张了张嘴,“一年前……”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明明病死了,却又醒在了另一个时空,这一切,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发生的。她沉浸在回忆中,努力地想,只说了一句,便忽然沉默。 希朗长长地舒口气:“看来,问不出什么来。” 邵九沉默半响,道:“停止吧。” “只要不再干扰她,她睡醒了便会自然而然醒来。” 希朗走后,邵九凝视着睡梦中的宝龄,她紧蹙的眉头看起来似乎有解不开的心结,又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中,不可自拔。 看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转过身去,朝门口走去,在开门的一刹那,却听到身后忽然传来说话声。 低低的声音,如自言自语,却一字一字,十分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我快死了,我闭上眼,却突然来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时空,这个时空,离我的世界或许有好几百年,不,或许更远,又或许,它们根本不在一条平行线上,甚至,根本没有交错。” “我变作了另一个人,巧合的是,她跟我的名字一样,我叫宝龄,只是,她叫顾宝龄,我叫沈宝龄。” “我想我再也会不起了,回不到从前那个熟悉的世界,那里虽然有很严重的污染,生活压力也大,但我还是很想念很想念,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五年,那里有我最爱的外婆、妈妈,我的朋友,我的过去,我的一切都在那里,可是现在,我回不去了,所有的一切忽然一瞬间都不见了……” 被那魔幻般的语言所引导,她在心底挣扎了一番之后,渐渐地变作了一种回忆,一种倾诉,那穿越而来的点点滴滴,在眼前一幕幕地闪过,她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宛若梦呓。 “没人知道我当时多么吃惊,我本来还想装死,可是那个少年要被活埋了,我怎么能看着他为了我死掉,如果我活了,他便不用死了。” “那些人吓得脸都白了,其实不怪他们,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真的变作了另外一个人,我住在她的身体里。” “没有人了解我,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有时连我自己也怀疑我到底是谁,所有的话都不能对人说,那么那么……寂寞。” 她的脸沉在阴影中,有一种无可奈何的迷惘,随后却牵起嘴角,淡淡地笑了:“还好,我有爸爸了,前世我很小没了爸爸,这一世却有了,他对我很好很好,他看着我的是会总是很慈爱,他的手很温暖……” 不知说了多久,声音忽地一颤,笑容渐渐地沉默下来,“可是,他也不再了,我又没有爸爸了,我看着他落下山崖,我连他的尸身都保护不了……” 平缓如梦呓般的语言,忽然变得破碎,宝龄双眉慢慢紧蹙,呼吸渐渐地从不平稳又轻微下去,终有陷入沉沉的睡梦中,眼角,有一滴泪滚落下来。 …… 门开了一半,守在门口的平野面容几户扭曲在一起,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爷,刚才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面容隐匿在逆光中,邵九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刚才所听到的任何话,都忘记它。” 平野愣了一下:“可是……阿离大概还在等消息。” “告诉他,她的确失去了记忆。”顿了顿,邵九道:“若他想来看她,就让他来吧。” 平野走后,邵九不知站了多久,然后,转身轻轻地关上门,当门内少女的容颜一点点地隐去,邵九一贯从容深邃的眼眸里,才慢慢浮上一丝不可抑制的震惊与错愕。 几百年之后……另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不见了……那么凌乱的字眼,极为缓慢地在他脑海里掠过。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甚至,他太过于冷静,有时连自己都觉得这样不好,情绪、思维、感情,都能理性的掌握,漫长的一生没有意外,亦再没有值得悲或喜的人或事,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又是多么……悲哀? 只是当那深入骨髓的伤口不去医治,只任由它一点点地愈合,那种冷漠,已成为多年来的习惯,根深蒂固,无法改变。 可这一刻,刚才那些话在他脑海里如澎湃的潮水,无声地涌来,叫他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方向。 纵然他比这天下许许多多的人都站得高、看得远,但这一切,也已大大地超出了他所能思考的范围。 一个人的灵魂,住进了另一个人的躯体,这是多么荒缪的事?若是在这之前有人告诉他,他甚至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他从不信鬼神,亦不信命,他从来认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但,这一切,竟是真实存在了,而且还出现在他眼前。 那一日,他问她“怕不怕死”,她的回答是:怕,但有些东西比死更可怕。 竟是……这样的意思。 原本所有那么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突然在瞬间消失不见了,来到一片陌生地,变作了另一个人,那种震惊与无措。 然而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寂寞。 无人知晓的寂寞。 所有的曾经都被掩埋,从此代替另一个而活,所有的好不是她,所有的坏亦不是她,恨也好,爱也好,都与她无关。 她是一缕孤独的魂,有口难言。 这种感觉,他曾那么深切地体会过,不是痛,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无可名状的压抑,压抑得人要喘不过气来。 秀丽婉约的眉梢轻轻地颤抖,他如墨般的眼眸里流动着迷雾一般的东西。 “宝龄,沈……宝……龄……” 这个名字,在他舌尖停留许久,缓缓地吐出来,仿佛是无意识的,却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让四周的气流微微地震动。 宝龄。 从前,这个名字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代号,它无关乎一个人,它早就不存在了,这个名字代表的,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亦只是其中小小的一部分。 虽然或许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犹如一盘棋局,操控者只是博弈的人,成功或失败,都与棋子无关。 他以为她是真的忘记了,但他比谁都清楚,她的真实身份。对于她,他一直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对待,如陆离、如平野、如其余死心塌地跟随在他身边的人,每次完成任务,他亦会不同程度的给予,出现纰漏,他亦会不同程度的惩罚。 如同那些园子里的鸟雀,他从来知道给予与得到,要有怎样的比例。 虽然这些人在他心中,也有各自不同的分量,如平野、陆离,如她,他们是跟着他长大的,所以,对于他们,他略微有些不同。但那不同太轻微了,轻微到他从未去区分过。 然而此刻,他却忽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对待那个躺在床上的女子。 那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突然闯进来的,却仿佛从此与他千丝万缕的人。 就这么站立片刻,他似乎在慢慢将心中那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却确实存在的波动一点点沉淀下去,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一时想不清楚的事,暂时无法解决的事,他从来便不愿意多想,只将它搁在一边,等它自然消融,或再次出现。 这一次,也是如此吧? 当陆离匆匆而来的时候,他已恢复了从容淡定,微微一笑:“她还睡着,你去看看她把。” 壹佰零陆、顾家二少爷 初秋八月,顾府花园里那一片枫树林,已渐渐地由淡黄转为深橙,泛出了火一般的金红。与这一片炽烈的绚烂所对照的,却是冰雪一般的惨白。从屋梁到门槛,顾府上下笼罩在一片刺目的素白中。 阮氏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贾妈妈守在床边,微不可闻地叹息,眼底是浓郁的疼惜。 她跟随着阮氏这么多年,从小姐到顾家太太,阮氏的身子究竟如何,她不是不晓得,只有当阮氏在人前弱不禁风、人后又露出那种莫测的神情时,她才会有种错觉,其实那一切或许不过是太太的障眼法。 而其实,贾妈妈到底是知道的,阮氏终究还是受不住的,从姑娘家那会儿开始,她的身体便先天孱弱,近些年来,又一直不明真相地服着白朗开的药,贾妈妈叫不出那药名,只知道那药表面上看能缓解人的痛苦,但那只是暂时的,长期服用,反而会叫人对那药产生依赖性,若一天不服,便会浑身无力、痛不欲生,但当初谁也不知道,到知道时,已经太晚了,阮氏已受人胁迫,她之前那般,只不过是强弩之末,撑着最后一口气,要亲眼看着那个又爱又恨的人离开。 贾妈妈到此刻还是不明白,太太究竟是受了那个少年的胁迫,不得已而将老爷的喜好、性子、习惯,和这些日子来每日的动静让翠镯暗地里通知那少年,还是真的那么狠心地要置老爷于死地,贾妈妈只知道,这些年来太太心里的确是苦,那苦说不出,在人前还要强颜欢笑、故作大度,那苦只是在夜深人静时,她一人看到。 老爷若不离开,太太心底恨难平;老爷若不离开,终有一天,他会将这所有的一切留给他最心爱的那个女儿,而太太与二小姐,或将什么都没有。同样是亲生的,但二小姐在老爷眼中,从来便是利益交换下的产物,没有一丝感情se彩。 相反,大小姐…… 所以,太太得不到他的爱,便只能死死地抓紧那些如流沙般不真实的东西。 只是,老爷真的不在了,她便好过了么? 就算那像流沙般的东西,太太便就能真的抓得住?贾妈妈忽然想起了祥福叔宣读老爷留下的那封信的情景。 她男人的声音此刻还在她耳际,一字一字,连她不过是个下人亦听的震惊无比,更别说是太太。 老爷哪怕是死了,或许,还是对太太留了一手。 贾妈妈的目光再次投向阮氏,阮氏躺在床上,面容是纸一般的单薄、惨白,不是演戏,亦没有力气再装,这一次是真的病倒了。 …… 几日前的那场大雨,将那一树一树原本绿意葳蕤的枝叶吹散在地,满地的落叶,铺成了一片黄绿的毯子,一阵风吹过,漫天缭乱的黄叶遮住了宝龄的去路,而她的眼亦被那一片素白所灼伤。她一步步地踏在枯叶上走,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一个下人正在打扫院子,见了她像是石化了一般,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太太在哪?”宝龄皱皱眉道。 那下人眼底迟疑了一下才道:“老爷入殓之后,太太便一病不起,这几日也没出过院子。” 果然还是……宝龄心一揪,忽地从那下人的话里仿佛抓到什么,蓦地道:“你说,老爷已经下葬了?” 那下人慌忙点头:“是昨日的事。” “怎么没等我回来就……”宝龄怔忡过后,有些茫然地喃喃,心底空落落的,无比的酸涩。 然后,她看见那下人流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来,支支吾吾道:“是太太的意思,老爷早日入土为安的好,至于大小姐,邵公馆的人已将一切告诉太太了,太太怕您伤心,再坏了身子,想等您身子利索些再接您回来,所以便让……二少爷打点了一切。” 宝龄明显感到那下人说话时在哪里停顿了一下,当听清他后头说的那两个字时,她原本茫然的眼眸定了定,一片愕然:“你刚刚说什么?打点老爷大殓的是谁?” “是……”那下人支吾了一下道:“二少爷。” 二……少爷?!宝龄愣了片刻才领会这两个字的含义,其实这三个字再普通不过,但,不应该出现在顾府。 顾府,哪里来的少爷?! 她像是看着一个疯子一般看着那个下人,眉目一沉:“你胡说什么?什么少爷?什么二少爷?” 那下人被她凌厉的目光一瞪,身子一抖,正要说话,却听一人道:“大小姐回来了。” 宝龄望去,祥福叔正朝着她走来,走到她跟前,微微行了个礼:“大小姐跟老奴去老爷灵堂上上柱香吧。”说罢,转身朝前走去。 宝龄脚下顿了顿,还是跟了上去,走了几步,回过头,只见那下人一触到她的目光便惶恐的别开头去,她的心忽地轻轻一动。 宝龄走后,那树林子后走出几个婆子丫头,望着宝龄的背影,同时露出奇怪的神情。 “唉,大小姐那性子要是知道老爷将她……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呢!” “还记得几个月前老爷对大小姐的态度便突然变了,吃饭时说的那番话,啧啧啧……你是没听到,不过谁都以为老爷那是一时的气话,没想到老爷早就存了那样的念头……” “有人是凤凰变麻雀,有人可是飞上枝头做凤凰了!真是风水轮流转!” “切,如今这府上跟原来还一样么?就算是凤凰也是落难的凤凰了!我看哪,咱们还是要自谋出路,免得……” “大帅不是下了令不追究了么?” “追不追究还不是凭他一时的念头,日后,谁知道呢……” …… 这些话,宝龄自然一句都没听见,她正与祥福叔并排朝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她抿了抿唇角,终是道:“祥福叔,刚才那人说什么二少爷……” “大小姐想知道些什么,便跟老奴来吧。”祥福叔的背影稍稍一顿,又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 顾老爷的灵堂便设在仁福堂,一片挽联与花圈中,那灵位前的香台正冉冉地冒着青烟。 宝龄一进去,便怔了怔,不知怎么,目光就落在原本那副巨大的水墨画之处,只是那里已没了水墨画,连那间密室亦都不见了,而隔断密室的墙自然也不见了,一旁有敲打过的痕迹。 整间仁福堂大了许多。 宝龄望向祥福叔,祥福叔垂下眼,语调平静地道:“太太说老爷生前习惯了住在这里,便将灵堂设在此处,灵堂乃肃穆清静之地,其余的那些东西,都叫人清理干净了。” 宝龄记得,那间密室是……顾老爷为了纪念某位亡故的友人所建,而那位友人,还是个女人…… 她的目光慢慢移开,灵堂布置的十分简单,甚至连吊唁的花园亦是寥寥无几,冷清的与顾老爷在世时截然不同,祥福叔仿佛看出了宝龄的想法,叹口气道:“商会的人说突然出了那样的事,群龙无首,公务繁多,所以并未前来,只送了挽联来。倒是那些街坊百姓,还送了些祭品来。” 群龙无首、公务繁多么?宝龄冷冷一笑,怕是明哲保身吧? 如今的顾家已不同以往,顾老爷的死并不光彩,顾老爷一死,商会与顾家再也沾不上关系,别说是巴结,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那些人此刻恐怕恨不得立刻与顾家撇清关系才好。 风光时,众星捧月;落魄时,做鸟兽状散。 世态便是这般炎凉。怨不得谁。 宝龄的目光停在一副挽联上。 寡瘦的笔迹,用力极为不均,显示出书写挽联的人当时心情的不平静。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那是太太亲手写的挽联。”祥福叔幽幽地声音传来。 宝龄暗叹一声,心里泛起一丝无可名状的感伤。 此去经年,营生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阮氏此刻,是否亦是同样的心境? 接下去是一些商会同僚,或曾与顾老爷生意上往来的人送来的一些挽联,最后一副,来自于平江邵公馆。 宝龄注视那挽联许久,才慢慢地上前点燃一炷香,跪于蒲团上,一丝不苟地磕了三个头,随后便是长长的静默不语,祥福叔亦是垂首站在一侧,并不说话。 四周一片静谧,不知多久,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却又在门口停住。 仁福堂的门口站这一个英俊挺拔的少年,风轻轻拂过,那抹深蓝的衣袂微微卷起,一身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淡金色的微光,双眸如星辰般烁烁生辉,直到目光落在那跪在蒲团上的女子处,眼底才泛起一丝别样的温柔,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响:幸好,她没事!她回来了…… 与此同时,宝龄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觉转过头去,脱口道:“连生!” 每一次见到连生,宝龄心头总会浮上淡淡的温暖,只不过,短短几日未见,这孩子竟似乎又长高了些,而且,还有什么东西微微不同了,宝龄眉头微微一动,对了,是他的衣裳! 平日他与那些下人一般穿着布衫,而此刻,那袭衣衫虽依旧颇为低调,但仔细一看,却光滑明亮,在阳光的折射下泛着一丝华贵的光芒。 “连生,你……”她缓缓站起来,眼眸中流露出一丝迷惑,却听祥福叔道:“二少爷!” “二少爷”这三个字在宝龄心头炸开,她下意识地朝四下看了看,灵堂里除了她与连生,再无旁人,一个念头闪过,她腾地抬起眼:“祥福叔,你叫他什么?” 连生眼角轻轻一跳,走到她跟前:“你回来了。” 声音低而温柔,眼中依旧是熟悉的关切之色,但此刻,宝龄盯着他,忽地退后一步,一字字地道:“刚才祥福叔叫你什么?” 连生的睫毛颤了颤,眸光微微一暗,侧过脸道:“祥福叔,将老爷的信读给大小姐听吧。” 宝龄怔怔地站着不动,祥福叔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大小姐,这便是老爷生前留下的信函。” 信?对了,还有一封信! 在去南京之前,宝龄便得知有这封信的存在,然而,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她并不知晓,此刻,祥福叔终是拿出这封信来,不知为何,她心里的那丝迷惑与不安却越来越甚,深吸一口气,缓慢道:“我爹信里……说了什么?” 漫长的等待,四周静谧无声。 良久,祥福叔的声音如从天边传来:“老爷信上说,将连生收为义子,要与大小姐……断绝父女关系。” 壹佰零柒、惊雷 祥福叔的声音低而沉缓,却犹如一道惊雷,轰地一声,在宝龄脑中炸开,她怔怔地不动,脸上的神情不断地变幻着,最后只剩一片迷茫,下一秒却伸手拿过祥福叔手里的那封信。 白纸黑字,正是顾老爷的亲笔信,然而信上的内容,却是那么的……陌生。 “长女宝龄,生性顽劣、心思狭隘,对父母不孝、对姊妹不仁,经多次教导无果,吾实失望之极,其母阮氏体弱多病,吾走后,恐其母难以管教与她,故吾忍痛与之断绝父女关系……” “账房学徒连生,聪慧勤奋,为人踏实诚恳,吾膝下无子,思来想去,决定将之收为义子,其后家中的一切大小事务,俱交予他打理……” 那些字不断在宝龄眼前交错、重叠,她忽地望向灵堂之上顾老爷的灵牌,纵然只是一块牌位,但她真的很想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老爷为何会留下这样一封信?又为何要……这样做?纵然膝下无子,要收连生为义子,可为何要赶她走? 她想起顾老爷来与她“告别”时,那慈爱又充满留恋的眼神,不,不可能!顾老爷之前对她态度冷漠,只是为了保护她不是么?怎么会…… 保护?!一道灵光在她脑海里忽闪而过,她忽地怔住。 这封信是顾老爷出事之前便写好了的,她还记得祥福叔说,顾老爷交代他不到最后,无需将信拿出来,所以她顾老爷出事之后,她曾要看这封信,但祥福叔并未答应。 顾老爷所说的“最后”是什么一声?这个最后难道是……死亡? 那么,顾老爷之所以与要与她撇清关系,是因为……一瞬间,她心底千头万绪,竟是说不出话来。 “这封信,是我爹去南京前交给你的?是我爹亲笔写的?”良久,她喃喃地望向祥福叔,想从祥福叔脸上看出些许端倪,但,祥福叔只是一脸的平静:“大小姐,这是老奴亲眼看着老爷写的,随后将它锁进抽屉里,这抽屉的钥匙,只有老爷与老奴两人有,大小姐若是不信,便是说老奴伪造了老爷的遗书。” 宝龄张张嘴,正要说什么,却听一个声音道:“祥福叔,大小姐落脚的地方,可收拾妥当了?” 宝龄回过头,便看到连生站在她身旁,他并没有看她,只是望着祥福叔,淡淡地道。 祥福叔道:“收拾妥当了,城东的那栋宅子虽不大,但很干净,大小姐今后便可在那里生活。” 连生目光移过,凝视宝龄:“我陪你去屋里收拾收拾,走吧。” “连生,你说什么?”她错愕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这个曾经一直站在她身边,说会保护她的少年,此刻竟是一脸的平静,甚至……冷漠。 他一字一字地道:“白纸黑字,再清楚不过,你已不再是顾府的大小姐,也不能再住在顾府,既然义父收我为义子,我便有义务完成他的遗愿。” 宝龄盯着连生,眼底是难以置信的神情:“连生……” 好像……什么都变了。在踏进顾府的前一刻,她曾想过各种难以面对的局面,顾老爷的突然离世,加上谋反的罪名,昔日风光无限的顾府无疑从最高处狠狠地摔了下来,顾老爷不在了,就等于顾府没了顶梁柱,只留下孤儿寡母,一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眷,病的病、疯的疯,顾府会变成什么样她不知道,一路上,她的心没有一刻是放松的,但,她却从未想过,竟是这样的局面! 不知过了多久,宝龄的目光慢慢地落在连生那袭蓝色锦缎上,忽地笑了,凉凉地笑:“我可不可以见见我娘?二少爷。” 最后三个字,宝龄故意加重了语气,连生又怎会听不出来,他手指微微地一僵,随即道:“可是可以,只是,太太还未醒,我看,你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为好。” 宝龄目光陡然一沉,却听一个柔弱的声音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宝龄心底一阵酸涩:“娘!” 仁福堂的院子里,阮氏正由贾妈妈搀扶着,一步步地走来。 连生的目光在扫过阮氏时,微微地一沉。 宝龄却已飞快地跑过去,抱住阮氏:“娘,你没事吧?你的身子……” 阮氏嘴唇苍白银纸,缓缓摇摇头,拍拍宝龄的手,目光随即望向祥福叔与连生:“是谁说要赶大小姐走?” 祥福叔张了张嘴,却听连生不紧不慢地道:“是老爷的意思,老爷的信,太太也看过了。” 阮氏盯着连生,那目光仿佛淬了寒冰:“老爷膝下无子,顾家后继无人,是我未能为顾家延续香火,老爷要收你为义子,我没有任何意见,但,宝龄是老爷的亲生女儿,是这顾府的大小姐,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一个父亲,纵然对自己的子女一时生气失望,冲动之下做些有违常理之事,又怎会真的对自己的女儿绝情绝意,抛弃在外,任由她自生自灭?你们口口声声是为了完成老爷的遗愿,就忍心看这老爷在九泉之下后悔不堪么?祥福叔,连生来顾家没多久,自然不清楚,可你是咱们顾家的老人了,老爷从前对宝龄如何,他不晓得你也不晓得么?” 老爷,你是真想与宝龄断绝父女关系么?不,怕你是不想让她沾上浑水,想她远走他乡,躲开我,从此保她平安吧?直到最后,你也不敢告诉她我不是她的生母,不敢告诉她她的生母是怎么死的,不敢告诉她你曾经做过的一切,你是怕她从今往后只会怨恨与你,所以,只好想出这样的方法……不过,没有这么容易! 顾老爷的死如一个黑色的漩涡,将阮氏吞没,她本已病得恹恹的,但那封信却叫她那怠倦的恨意重新又如巨浪般涌上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狠?纵然你死了,也不肯将这一切留给我们的女儿?宁可留给一个外人!因为你明知道,找个人,与宝龄的关系不一般!阮氏扬起下颌,心中起伏不定,目光忽地一凛道:“若要赶走宝龄,那么——便从额的尸体上踏过去。” “娘!”宝龄心蓦地一惊,素来柔弱,没有什么主意的阮氏此刻竟是为了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宝龄喉头一紧,说不出话来。 祥福叔更是一怔,只有连生,望着阮氏,那从来倔强明亮的目光中微微显出一丝料峭的、叫人看不懂的寒意。 那眼神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如此陌生,陌生到当宝龄接触到那眼神时,竟是凝住。那般的眼神不该出现在连生眼中,这还是她熟悉的那个少年么?他从来都是直来直往的毫不掩饰他的厌恶亦毫不掩饰他的愤怒,亦……毫不掩饰他的喜欢。他的感情是炽热的,所有的情绪都会表现出来然而这一刻他的眼神,竟深得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东西,她一时竟觉得所有的一切如山间的重重迷雾,辨不清方向。 而与此同时,阮氏亦是盯着连生,这少年的目光她太熟悉了一如顾老爷得知她曾害了他最心爱的那个人时的眼神,是警告、亦是一种对立。 他们所维护的是同一个人,那么决绝的决心,那么深刻的情感。一想到这里,阮氏咬紧了牙关,片刻,才道:“老爷走后,这里,便是我当家,日后,谁再提起半句让大小家离开的话,谁便先离开……宝龄,陪娘回屋吧。” 宝龄扶着阮氏,缓缓走出仁福堂,纵然她看不见,但依旧能感受到背后那道灼热的目光,一直追随而来。 连生,他到底想做什么? 宝龄将阮氏扶到床上,又从贾妈妈手里接过药,轻轻地吹凉,再伸出手去:“娘,吃药。” 阮氏怔了怔:“让贾妈妈来吧,你去歇息一会儿。” “不。”宝龄轻轻地摇了一下头:“以后,我每日都会来,陪娘吃饭,喂娘吃完药,等娘睡着才回去。” 阮氏露出锦缎被褥外那素白的手微微一颤,还未说话,却见宝龄唇边浮起一抹苦涩的笑,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道:“爹已经不在了,你与宝婳,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会好好地保护你们,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阮氏睡去时,已是深夜。 宝龄经过云烟小筑的时候,又去看了看宝婳,宝婳也已睡着了,许久未见,小脸蛋似乎又瘦了点。顾老爷的死对她来说,怕也是极大的打击吧?她虽与父母都不太亲近,亦不像别的孩子那般撒娇依赖,但毕竟,死去的那个也是她的亲生父亲。 宝龄在宝婳床边坐了一会儿,替她捻了捻被角,才站起来,慢慢地沿着那条她熟悉的路,走回拂晓园,一阵风吹来,她抬起头,那些白日里绿意融融的树,此刻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用一种寂寞的姿势随风摇摆。 顾府的夜,是从未有过的清冷。 拂晓园亮着一盏微弱的灯,一踏进园子,宝龄便被一个人抱了满怀:“大小姐,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 一听到这个声音,抱了那颗泛着凉意的心泛起些许温暖,没有推开她,只是柔声道:“招娣。” 招娣愣了愣,似乎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过火了,亦太冲动了,随即放开宝龄,那眼睛还是通红的:“大小姐,你不在的时候,这里发生好多事……” “我都知道了。”宝龄应了一声,忽然感觉无比的疲倦。 进屋后,招娣一边替宝龄梳洗,一边嘀咕道:“大小姐,我想老爷心里肯定不是那个意思,定是一时冲动才……” “前些日子老爷不是跟大小姐生气么?我想那信便是那时候写的,当不得真的!” “连生也真是的,怎么不帮大小姐说话,反而……” “招娣,他如今是二少爷了,你不能再这么喊他。”宝龄此刻穿着一袭里衣坐在床边,忽地出声道。 招娣手上的动作一顿,半响,那眼神定定地望着门口,忽地凝住。 顺着招娣的目光看过去,宝龄看到连生正站在门口,夜风将他一头乌发吹得凌乱,神情模糊不清。 招娣回过神,道:“二少爷,纵然你今非昔比,与大小姐成了姐弟,但进大小姐的屋子,是不是更该避讳一些?” 口气不善,宝龄一听便知道招娣气着连生,低声道:“你先出去吧。” 本来是一屋子伺候大小姐的人,招娣明明看着连生与自己一样,对大小姐的态度一点点地变化,她甚至看得出连生对大小姐非比寻常的紧张与关心,而如今他竟是变作了这顾府的主子,而且,居然还要赶大小姐走,招娣心里的确不明白也不太自在。但大小姐开了口,她只好先退下。 宝龄玩着连生,忽地笑了笑:“招娣说的对,以后,我们是姐弟了,你进我的屋子,能不能先敲门?” 从前,他来她这里,从来不需要敲门,纵然在外人看来,他只是个下人,但她却从未将他当作过下人,她一直觉得,他是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唯一最了解她的人,不是顾宝龄,是那个纯粹的她。 而此刻,身份变了,好像什么都变了。 连生站在阴暗处,屋里的光线照不到他,他的眸子在瞬间黯淡了一下,笼在袖子里的手指,绞得发白,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你应该听从顾老爷的安排。” “听从爹的安排,然后离开?这就是你的意思?”宝龄忽地站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他,“好,连生,那你告诉我,你也觉得爹是真的像信上写的这么看我,所以要我走?” 她一步走到他跟前:“我以为你明白的,你明白我心底最深的那个秘密,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我不是她,从我醒来每一刻我都尽力在做好,我没有闯过祸,我没有再任意妄为,别人可以不知道但你知道我付出多少努力,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生我的气,不要我?不是从前,是现在?!” 连生僵直的身子仿佛一张弓,一动不动,眸中的神情复杂无比:“宝龄……” 宝龄。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她不觉一怔,随后睫毛长长地垂下来,低声道:“还是,你也变了,爹认你做义 宝贵双全第33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34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34部分阅读 子,你如今不同了,所以,你也变了?” 壹佰零捌、兄妹 被几日前的那场大雨点染的空气依旧带着潮湿,阳光在那层薄薄的水汽下闪烁着浅金色的色泽,一点点地再不如之前那般灼热,连空气亦带着些许微凉。 陆离望着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女子,希朗说她身子虽还虚弱,但已无大碍了,随时会醒来,所以此刻她的面容,已恢复到了不属于她的模样。 纵然这不少陆离第一次见识到邵九的易容术,但还是不禁深吸一口气,经过邵九易容之后的人,面容不会出现呆板、古怪,与常人无异。正因为如此,她此刻脸上呈现的苍白之色,正是属于她自己,没有一丝掩盖,这丝苍白叫一向沉静的他,心头不觉泛起一丝酸涩。 这几日,他都是这么坐在她床边守着她,他已经许久未见到她了,这些年来,他们渐渐长大,不再如很多年前那般一起行事,开始独当一年,有各自的使命,很多时候,都是好几个月、甚至一年都见不上一面,有时纵然相见,亦是匆匆的,说的,不过是帮会之事。然而没有一次,如这次这般,他心中那么的难受。 陆离静静地望着她,清冷的目光渐渐浮上一丝疼惜,伸出手,轻轻将她胸前的被角往上拉了拉。 宝龄微微睁开双眸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双眼睛。分明清冷的好像没有一丝情绪,却偏偏透着一丝深厚的情愫,涣散的焦距慢慢地集中起来当她看清这是个完全陌生的男子时,他的手还停在她的胸口,她不觉错愕地出声:“你……” 忽然的声音将陆离从遥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对上她的眼,当看到她确实已醒过来时,清冷的眸子里露出一丝欣喜:“醒了?”手又自然地移至她的额头似是舒了口气,“还好,退烧了。” 脸上露出一丝难得一见的柔和陆离牵了牵唇角,算是笑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叫人去做。” 宝龄莫名其妙地盯着他,呆呆地几乎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哪里?” 陆离顿了顿道:“邵公馆,这里是浮雪庭。” 邵公馆……浮雪庭……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忽然间涌上脑海,荒野的那场瓢泼大雨那些面目狰狞的男人,还有……她忽地撑起身子:“我昏迷了几天了?” “三天三夜。” 居然已是三天三夜?那顾老爷……她心一揪便要站起来:“我爹他……”身子却忽地被人按住。 陆离的耳边忽然响起平野说过的那番话,那一日,邵九与希朗进了她的屋子,他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没有邵九的命令,他亦不会擅自进入,所以,他一直等在院落外,那个时候平野走过来看了他一眼眼中露出一种轻蔑愤怒的情绪:“我看你还是别等了,等也是白等,她不记得爷不记得我,说不定连你也不记得了,当初我们从村子里亡命一样的逃出来,她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如今为了那个人居然……真是认贼作父!” 眸光渐渐暗淡下来,陆离收回手淡淡地道:“顾老爷的棺柩已送去了顾府,此刻,应该早已下葬了。” “找到我爹了?!”宝龄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爷带回来的。” 是邵九!一瞬间,宝龄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迷糊的神智已渐渐清醒了,荒山上的那一幕一幕统统回到了记忆中。 那个雨夜,本是那么的狼狈、悲痛、不堪回想,而这一刻她回想起来,竟另有一种别样的情绪浮上心头。 她抬起眼帘,正想再问点什么,却见眼前的男子面容变得有些冷漠,刚才她醒来的那种关切的眼神,仿佛不见了。 但不知为何,从睁开眼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只是有一点下意识的怔忡,却并没有太大的惊慌。 好像这个双眸清冷的男子,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此刻出现在这里,那么他是……邵九请来的大夫?得到顾老爷的消息,她压抑的心情舒展了些,又想到也许是他一直在照顾自己,她终是弯起了唇,低低道,“谢谢你,你是……” 一瞬间,陆离眉宇间流露出一丝错愕的神情,虽然他早已听说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亦已知道她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可是她眉宇间的迷惘与疏离,还是让他有些难以适从。 她的性格从来不属于热情,甚至算不得开朗,不像一般的女子,会向他撒娇,会表现的很亲密,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却远比那些来的更为深厚。若不是他几日前还看过她真实的容貌,这一刻,他怕也会怀疑,这个躺在床上的女子,根本不是她。 陆离的心微微地酸涩,他记得曾在父母坟前发誓,会尽自己一生的努力去照顾她,可是,现在想起来,他做得并不好。 从前的她,好像根本不需要他的照顾。 她的枪法甚至比他更精准,她的心似乎比他更冷静、更狠。他还记得第一次执行任务,是与另一伙帮派的厮杀,当时他的枪正对准那个帮会的香主,突然有个妇人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冲了出来,跪在地上,隔着婴孩抱住他的脚,求他放过她的男人。 妇人哀求绝望的眼神与婴孩撕心裂肺地哭声充斥在眼中、耳边,他忽然想起了整个村子被屠杀的那一日,那一夜哭声震天,亦是如此悲惨,就在那一夜,他们的父母、平野的父母,与许许多多的村民倒在一片血光中。 真要这么做么?他忽然有一丝不确定,举起的手亦慢慢地垂了下来。 然而,就在那一刻,那香主忽地一脚踢飞他的枪,从怀里拿出一把匕首,朝他刺来,他的双腿被那妇人死死地抱住,眼看就要被刺中胸口,却听嘭地一声,只间那香主胸口冒着血,慢慢倒下去。 而她,就站在不远处,手稳稳地举着枪,眼角眉梢俱是凉漠。 那一场厮杀,他们完胜。她经过他身边,淡淡的声音传过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这句话,陆离很熟悉,邵九亦曾对他说过。 那一刻,他发现,她与邵九在某种程度上是两个极为相像的人,不,或许是,从邵九拉着她的手,从江边离开,带她回来的那一刻起,她的身心便被他烙上了烙印。 一辈子难以磨灭的烙印。 有些事他不是不知道,包括——她的心事,不是她隐藏得不好,相反,她一直极为隐忍,但他还是察觉到了,谁叫……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只是,对于那些事,他也无能为力,没有人比他清楚她的性子,表面冰冷,骨子里却比谁都固执;但他更清楚的是邵九的性子,那个少年,从他见他第一面起,便知道,他那样的人,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改变。在他那里,不是付出,便会获得感动,更莫说是回报。 而现在……或许无论对谁来说,这样,反而更好,不是么?陆离的目光又重新凝睇住宝龄,像是冰封的湖面起了一丝涟漪。 好长一段时间,他没有说话,思绪仿佛飘到了不知哪里,宝龄正觉得奇怪,他却忽然又看住她。 冰冷的神情,又变得柔软了些。她的心忽地一动,心底竟仿佛被牵扯出什么,竟也无端端地跟着柔软起来,迷糊中,她仿佛再一次看到了顾老爷的眼睛。 分明是那么不同,一双是历经风霜的,一双是年轻的,但却同时给她一种温暖的感觉。而他的容貌,也让她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近感。 她亦这么看着他,没有说话,良久,陆离站了起来:“我去告诉他们你醒了。” 宝龄愣了愣才道:“你还没有告诉我……” 走到门口的背影似乎顿了顿,他道:“叫我阿离吧。” 阿离?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哪里呢?宝龄眉梢凝结起来,但下一刻,她却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不知是睡了多久?虽然之前那种难受淡了,但头还是有些发沉,脚下还是软软的。 她打开门,一股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园子里的芭蕉随风摇曳,一如那一天,她坐在石阶上烤肉时所看到的模样,那个少年目光如水般温柔,执着酒盅,对她说,生辰快乐。 她慢慢地走出园子,迎面差点撞上一个人。 这人一身黑衣,一张脸亦是黝黑无比,见了她微微一顿,眉宇间瞬间闪过无数种情绪,竟是呆呆地站住了。 平野。宝龄将他的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见了好几次,却没有一次给她好脸色的少年,此刻的神情怎么如此?好像跟第一次见到她似的,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总之,极为古怪。 “我要见你们九爷。”她开口道。 她的说话声仿佛惊吓到了平野,他浑身一颤,瞪着眼打量了她一番,才道:“爷出门了。” 出门了?宝龄怔了怔:“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那么快,爷吩咐了,等……顾小姐身子好了,便送你回顾府。” 心头仿佛掠过许多种不同的感觉,宝龄点点头:“我没事了,家父大殓,我想早点回去。” 有些微妙的情绪横亘在她心间,像一颗种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发芽,她似乎意识到那是什么,但不愿深究。回家去,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想到的。 走了几步,她想起什么,叫住平野:“对了,刚才在我屋子里的那个人,是不是大夫?叫……阿离。” 一瞬间,平野的唇角抽搐了一下,又露出那种极为怪异的神情,有些含糊地应了声。 果然是大夫,宝龄笑笑:“替我谢谢他这些天的照顾。”顿了顿,想起并未见到拾巧,又道,“还有拾巧,我来不及见她了,若她有时间,可以来看看招娣。” 拾巧与招娣,那一日在春申湖也算交上了朋友。 再没有迟疑,她转身便朝前走去,留下一脸呆楞的平野站在原地,脑子里不断地浮现出那些断断续续的字眼。 几百年以后……灵魂…… 片刻,平野打了个寒战,才跟了上去。 乘上邵公馆的车,宝龄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树影,一颗心早已飞去了顾府。 此刻,府上的人应该已知道顾老爷的死讯了吧?阮氏能不能撑得住?宝婳呢?顾老爷的棺柩找到了的惊喜一瞬间淡了,她心中又一片密密麻麻的混乱。 只是,若她知道,顾府此刻正发生了许多她意想不到的事,恐怕,心会更乱。 额,是这样的,这章才是真正的106章,本来写好了615发的,但那一天不知道怎么忘了发,今天word上的标题数字与上对不起来才发现少了一章,因为自己无法解禁,只好,补在后面了……郁闷。后面的顾府二少爷是107,惊雷是108,以此类推,辛苦亲们自己将漏下的这章发在适当的地方读吧,泪奔中~ 壹佰零玖、时光如梭过 连生站在逆光中,淡淡的月光在他身后拉下长长的影,他低下头来,定定地望着宝龄,原本明亮灼热的瞳仁沉沉地看不见光,如两口深幽的古井。 她是这么想的?她以为他留在顾府,留在她身边,就是为了得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心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攥了一下,一阵剧痛的收缩,连生胶着的十指指节微微泛着青白,忽地苦涩地笑,她这么想又如何?他来顾府,本就带着见不得光的目的。只是,那目的不知从何时开始,微妙地变化了,一点点,在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时,已变得翻天覆地。 从何时开始,他心里心心念念的不再是报仇,从最开始的不愿自己亲手那么做,而将匕首交给邵九,同时将自己的身份亦交给了他;到最后,竟不忍心看着他心底最恨的那个人死去,因为,他死了,她便失去了父亲,从此无依无靠。 那是个他那么恨的人,却同时也是这世间最爱她的人。虽然他知道她最深的那个秘密,但正是如此,他更明白她对顾老爷的那份纯粹的感情,不过短短一年不到的时光,她却早已将他当做了她的亲生父亲,将顾府当做自己的家。 有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但他还是没有说出来,心终究是纠结的,就这么矛盾着、撕扯着,直到事情变作了今天这番面目,那个人死了,在那一刻,所以的仇恨都烟消云散,他以为他可以毫无牵绊的离开,重新开始生活,那种自由自在,真正为自己而活的生活,是他一直一来最为向往的。但原来,不能。他原以为毫无牵绊,但他最深的羁绊,竟然就在这里。当他得知到顾老爷留下的那封信的内容时,竟毫不犹豫地寻则留了下来。 是为了权力、为了富贵?不,只有他自己知道,从那封信中,他敏感地嗅到了一丝不安的因素,况且,他知道,邵九不会就此罢手,绝不会…… 她不应该牵扯其中,他亦无法如同从前那般,冷眼看着她牵扯其中。唯一的办法,便是让她离开。她本不属于这里,离开,从此平平静静地过自己的生活,若真能如此,那么——他情愿放弃自己自由的生活。 他明白这也是顾老爷的一声,从没有一刻,他与这个他恨了许多年的人,心境在某一瞬竟是如此相同。希望以后她都好好的,见不得她受一点伤害。唯一不同的是,顾老爷是为了顾宝龄,而他,是为了她,只是她,无关任何人、任何身份。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自己道:“你是这么想的?”他的声音轻而沉,眸底笼罩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望进他的眼底,宝龄一颗心像是一张被水浸湿的纸,一点点皱起来,微微带着些许酸涩,她摇了摇头:“我知道不少,你不是这样的人。”顿了顿,她微微一笑,笑容有一丝苦涩:“你与爹一样,是想让我远离这纷争,是想保护我对么?” 刚才那一瞬,她的确误会过他,但只是片刻,她便释怀了,她的连生,她所认识的连生,不是这样的人,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他这么做,是为了她。 连生蓦地怔住,眼角轻轻地一跳:“你……知道什么?” 她知道了么? 宝龄抿了抿唇,一字一字地道:“爹是怕他做的那些事会牵扯道顾家,所以急着与我撇清关系,让我离开,对不对?而你刚才那样,是想逼我离开,自己留下来替我承担,对不对?” 她终于明白为何从前每次古来也提及连生时,表情总是那么莫测,现在想来,也许他很早便看出,这个少年,愿意为她做一切,亦会如同他一般保护她。 连生愣了一下,脸上呈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像是舒了一口气,又像是有什么梗在喉头。 原来这才是她的想法,刚才那一刻,他还以为她知道了些什么,原来,她竟是这样想……一瞬间,他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蜂拥而至,对她的歉疚、对自己的厌恶,还有,当她说“你不是那样的人”时,心头那忽然泛起的丝丝甜蜜。那么多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半响,他低声道:“既然你想到了,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这是顾老爷的意思不是么?” 宝龄忽地上前一步,轻轻地拉起连生的手,手心传来些许温热,连生一怔,见她望着自己,低声道:“连生,谢谢你,爹的想法,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但,正因为如此,我更不能离开。” 宝龄看到连生眉头微微一蹙,却依旧道:“连生啊,你知道我是谁,我醒来的时候,真的很害怕,但是他握住我的手,让我感受到了这个陌生时空的第一缕温暖,还有娘,还有宝婳,这些日子的相处,虽然一年都不到,但在我心里,早就将自己当成了他们的一份子,不可分割,我知道爹一直宠我,想为我做最好的安排,可是,如果我真的走了,娘怎么办,宝婳怎么办,对她们来说,真的太不公平了。她们身体都不好,以后,要怎么办?就算我离开,也无法安心地生活,你明白么?” 连生的指尖慢慢地蜷缩起来,他怎会不明白?他之所以想让宝龄离开,一是因为顾老爷的信,而最重要的是因为,他知道黑暗中有一双手,高高地罩在上空,顾老爷的死,只是第一步而已,之后的一切,才是真正的开始。他不想让她再与顾府,与阮家扯上关系,之前并不知道该如何做,当他看到那封信的时候,才有了决定。 而此刻,他不禁将思绪转回到那封信上,他的顾虑是邵九,那么,顾老爷呢?邵九从来不是个冲动、鲁莽之人,他之前的布局应该百密无一疏,而那封信是顾老爷离开苏州前便写的,绝对不可能是针对邵九,那么,是针对谁? 刚才对视时,阮氏那莫测的眼神在连生脑海浮现,他眸中再一次闪过一丝料峭的寒意,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答案。 失去父亲之后,他便跟着母亲投奔了乡下的娘舅家,一开始还好,可后来母亲也因为心中抑郁而病重不治离开了他,从那时开始,他那舅舅与舅妈的本性便显露无疑,他每一日都活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再后来,便是那段阴暗的巷子里那毫无自尊的日子,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便懂得看人脸色,揣测每个人的心思。 那是一种接近兽的本能,为了保护自己,而自然而然产生的能力。 阮氏,顾家的太太,从前对于连生来说,她不过一个虚无的存在而已,他没有在意过她,甚至,来顾府的这大半年,亦无跟她直接打过照面。 他的顾虑,是从那一日开始。 那一日,祥福叔宣读顾老爷留下的信,屋里不过几个人,除了身份发生巨变的他,只有一个人,是顾府的主人,这封信与她息息相关。他无意中看到她脸上的神情,那种绝望、难以置信都可以理解,但在那些复杂的情绪中,竟还夹杂另外一种情绪。 那种情绪微不可查,但却叫人不寒而栗,是一种死灰般的寒意,从骨子里透出来,玉石俱焚一般的绝望。那一刻,他的心忽地微微一沉。 而就在刚才,当他与她对视时,那种感觉又出现了。他的直觉告诉他,阮氏,并不简单,甚至或许——从来便不如表面那般温婉孱弱。 然后究竟如何,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只是,一种直觉。所以,他现在无法对她说,他无法确定,也还有许多想不通的东西。况且,顾老爷刚走,这个答案,他怕她更无法承受。 连生望着宝龄,沉默了许久,忽然说了一句宝龄听不懂的话:“就算你不在,或许,她们都能好好地过下去,比以前过的更好。” 连生的话在宝龄耳边响起,宝龄皱了皱眉,总觉得这句话有些古怪,但是一瞬,她便释怀,是连生在安慰她吧?想让她离开。 她抬起头,语气很淡,很轻,目光却明亮若水:“也许吧,也许我在,也不能做些什么,但我离开,便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一来到这个时空她便是孑然一身,那么她相信自己也能很好地生活下去,但一开始便不是如此,这个家,这个家里的人,已在她心里扎了根。 留下,不全是为了她们,也是为了自己。 想到这里,她怅然的眉微微舒展,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再说,大帅也下令不再追究顾府其余的人了,身为大帅,他不会说话不算数,何况,就算不是大帅,他好歹是我的表舅舅,顾家剩下的,不过都是些女流之辈,他何必与我们过不去?” 如今帝制已灭亡,纵然谋逆罪是天大的罪,但株连九族那样的事,就算发生,也会暗中进行,不会光明正大,何况顾老爷是在牢狱中自尽,并非大帅亲自下令处决,大帅准许顾家将顾老爷的遗体带回,又赦免了顾家的罪,不仅可以让顾家心怀感激,又能让天下百姓看到他的大度与仁慈,何乐而不为? 连生凝睇宝龄,她的笑温暖而明澈,眼神却那么——坚定,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却又小心翼翼地将她握住:“那么,你要答应我,日后,处处要小心。” “我答应你。我会小心。”宝龄点点头。 连生似乎还是不太放心,皱皱眉,又加了一句:“就算是最亲近的人,也不能大意。” 宝龄眉梢一挑,眼神透着询问。连生今天的话都怪怪的,是因为担心她所以心里太过不安么? 他比她高出了大半个头,站在她跟前,身子绷紧如一张弦,目光中的忧虑她都看在眼底,心底暖暖的,却又有些不忍,不觉故意打趣道:“好了,我知道了,就算是你,我也要留个心,成了吧?” 她本是开玩笑,想让他放松下来的一句话,却明显感觉道他的手忽地一片冰凉,随即,点点头,望着她道:“对,就算是我,你也不要完全信任,我……” 他张了张嘴,却看到宝龄打了个呵欠,心里不由得涌动起一丝怜惜,嘴边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飞快地垂下眼睫道:“睡吧。” “你也去睡吧。”宝龄松开他的手。 连生走到门外,却并未离去,而是坐在了石阶上。既然她不愿走,那么就让他一直陪在她身边,哪怕失去所有,哪怕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只要她好好的,他便知足了。 连生走后,宝龄脸上那抹轻松的笑意才渐渐隐去,眉宇间流露出一丝沉色。 连生的担忧,她不是看不出来,但她心里呢? 顾老爷之前因为某种原因,安排她去邵公馆暂住,她原以为是因为蒋氏的事,然而,蒋氏失去了所有的筹码,人也疯了,再不可能做出什么事来,可为何之后,顾府好像依旧笼罩在一种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中?再加上顾老爷留下的信……这一切一切,让她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正处在一种十分危险的境况中。但又如身处一片迷林,心里分明有种不安的感觉,但却什么也看不清。 屋外的少年望着星空,一直睁大了眼睛。而屋内的人,也过了许久才睡着。 月凉如水。 长夜静慢。 时光如梭,一转眼便是好几日。那一日,是顾老爷的头七。 这些天,宝龄一直亲自看着阮氏吃药、睡下,空下来的时间,多数是陪着宝婳,或是自己发呆。 在她回府的第二天便去看了宝婳,宝婳双眼通红,神情却不如一般刚失去父亲的女孩一般无措,她本想安慰宝婳,却反而是宝婳反过来安慰她。那一刻,宝龄发现,宝婳似乎比她想象当中的更为坚强,在她那柔弱的不堪一击的表面有着一颗无比坚韧的心。 有的人,是外冷内热,像连生;有的人,是外柔内刚,如……宝婳。 顾老爷头七那日,阮氏请了寺庙的师傅来作法、超度,混混沌沌地忙了一整天。民间一直有传说,说是头七那日,死者会最后回家来看看,然后灵魂便离开人间,轮回往生。 然而,这终究只是个美好的传说,就算是梦中,宝龄亦未再梦到过顾老爷。 就这么又过了一个多月,顾老爷的七七之后,府中的那片素白,终是卸下了。一切就如同以往那般,却又有什么,不同了。 傍晚时分,又下过一场雨,宝龄从仁福堂出来,已是深夜。 明月当空,夜凉如水。 长月秋分,庭中的花草都似感受到寒意,微微地随风飘忽,开败的荼靡霜雪般簌簌落下,沾在发髻、肩头,化作满目逝水时光。 宝龄还记得,她来的时候,是初春,桃红柳绿、万物峥嵘,而不知不觉,却已是中秋。 壹佰拾、坚不可摧 南京大帅府的庭院里,同样是一片清冷的秋色。池塘里的锦鲤许亦是感觉到了寒意,藏在了池水深处。忽地,水面上撒开点点的鱼食,几尾锦鲤闻到香气,才纷涌上池面,泛起缕缕波光。 少年一袭宽大的袍子逶迤而下,散开在池边,锦鲤跳跃时掀起的水花溅湿了他的衣摆,他宛若不觉,修长的十指不紧不慢地洒着鱼食。银白的衣衫镀上一层皎洁的月光,他就这么安静地站立,望着那些锦鲤争食,目光高远而莫测。 正是邵九。 “哈哈哈,小邵,你果真比老夫雅致!”远处的一阵高亢的笑声打断了这一刻的静谧。 少年回过头,眸底的莫测之意瞬间便统统敛去,只剩下一片笑意:“大帅迟到了。” 这句话说的颇为轻描淡写,但阮克竟是毫不介意,反而笑道:“老夫可不如你清闲,那帮东西没事便给老夫整点幺娥子出来,头痛得很哪!” “原来大帅北地话说的也极为地道。”邵九笑一笑道。 阮克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话里的“幺娥子”本是北地的方言,眉头一动,不知想起什么,随口道:“你这个年纪,或许不知,昔年北地的尹思庭是老夫这一生最大的劲敌,为了掌握他的情况,当年老夫亦亲自过北地,就学了这么些话来,用惯了,倒是改不掉了。 邵九站起身来池塘边的五角亭中坐下,目光沉在暗处,恍惚不明:“大帅既有一统北地的决心,那么北地的话、南方话,也无需区分。天下,是大帅的天下百姓,是大帅的百姓。” 话音刚落,阮克目光一凛如利剑一般:“小邵,你我相交虽不久,但老夫却觉得与你相谈甚欢,仿佛认得了许久一般,明人不说暗话,老夫十几年来虽看似高枕无忧。但北地那边始终是心腹大患,每每思及,总叫我夜不能寐,老帮主在世时,老夫也曾相邀他共举盛事,无奈他以江湖朝政、互不相干那一套老说辞婉拒了老夫,如今老帮主已不在……” “大帅池里的那些锦鲤养了多久?”邵九忽地问了一句仿佛全然不相干的话。 阮克刚才的那番话,是试探,但也有一世是真,譬如,他对这少年的感觉。这少年自从将顾万山的尸骸送回苏州之后便暂时留在南京,偶尔会来这别院与他下棋,有时,他亦会将军中的一蛙无伤大雅的情况与少年宛若闲谈般聊起,让他吃惊的是,少年淡淡的几句话便能解开他的心结,叫他恍然开朗。 但却只是点到为止,再不提起没有任何骄傲、邀功之态,仿佛真不过闲谈罢了。短短几日的相处,阮克心中最初那种欣赏便更为强烈,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似,彼此认得了许久一般。 但欣赏归欣赏,阮克亦不会忘记与这少年相交最初的目的,刚才的话,是试探,亦是想获取某种承诺,却未想到这少年竟问了这么一句。他一愣:“这池中锦鲤,已养了好几年了,为何有此一问?” 邵九十指轻轻散开,又撒了一把鱼食在水中,那些锦鲤纷纷游到他身侧,他侧过脸,微微一笑,带着蛙许玩味:“此刻,它们似乎更喜欢我。” 阮克浓眉微微一蹙道:“只是一些没有意识的畜生,比狗都不如,哪里会识得主人。” “的确。”邵九仿佛漫不经心道:“天下万物愚慧有别,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目光含笑,“譬如这锦鲤,他不识的主人,却识得食物,谁给他食物,给它生存下去的倚仗,它便会聚于谁身侧。而人,比它更聪明些。” 深吸一口气,邵九仿佛是要将这清秋清冽的空气统统吸下去:“人,知道取舍、知道权衡,所以人的选择,更为复杂,也更为明智。” 阮克眸光渐渐深邃,此刻他亦是听出来,邵九说的是鱼,却又并非是鱼,他眉梢挑起:“那么,你是不是个会抉择的人?” 邵九并未直接回答阮克的话,只是缓缓道:“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北地虽未收复,但群龙无首,况北地严寒,粮食收成远远不如南方,南方每年都会拨大批粮饷,这住北地,此刻的北地,又与华夏的附属地有何区别?只差一纸明文而已。若日后每年寒冬,南方不再救济,那北方的百姓就如这些锦鲤无人喂食,朝不保夕。统一一片土地,最珍贵的莫过于民心,而百姓所关心的,并非谁当政、谁掌权,而是一日三餐、生活无忧,如此简单……其实大帅根本无需关心我是不是个会抉择的人,因为——北地的百姓根本没有抉择的余地。” 阮克的目光渐渐变得炙热,唇边的笑意已掩藏不住,良久,大笑一声:“的确,的确如此!不过,北地终是曾被华北王统治了将近二十年,有些人脉,还要靠小邵你。” “这些事,大帅只管放心。” 阮克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知为何,分明只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一句话,却比他手下那些身经百战的将领更叫他来得安心。想起那些将领,阮克眉头微微一蹙,却听那少年仿佛随意的道:“大帅可是在为部下伤神。” “你如何知晓?”阮克一惊。 邵九笑的云淡风轻:“适才大帅提起那些人,眉头自然紧蹙,所以不难猜想。” 阮克神情流露出一丝不满:“马副官与陈佐之前日又为了军中的一点小事意见不合,闹得不可开交。” 马副官,马俊国的大伯,阮克最为得力的心腹部下,而陈佐之,亦是在阮克盘踞南方时,便为司令,可以说,阮克令时今日打下这片江山,两人俱是功不可没。 “马俊国……马副官……”邵九心中默默念了几遍,笑道,“听闻马副官为人耿直,忠心不二,至于陈佐之,更是华夏的一员猛将。” “的确如此……他们跟随了我那么多年,早已如同双臂,缺一不可。”阮克沉声道,“权位之巅固然风光,但一些琐事,亦让老夫心烦,譬如顾万山的事。若是按我原来的性子,早就将他名下所有的店铺、宅子,都查封了,甚至于所有与他有关的人,老夫亦曾想过……只是如今……” 邵九微微一笑:“大帅心里明白,如此做,虽是斩草除根,但得不到民心,况且,人心毕竟是肉做的,那些人,亦都是大帅的至亲。” 阮克那颇有几分烦恼的目光变得精锐,眼前这个少年不是恨顾万山么?他不想将顾家一并除去么?阮克注视他:“的确如此,那么你认为……” “就该如此。得江山易、守江山难,得天下易、得民心难。一举两得,有何不可?”邵九慢条斯理地拿起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安溪铁观音虽不如前几日的君山银针清鲜,但自有天然馥郁的兰花香,别有一着风味。” 少年笑容真挚、眼神温柔如水,阮克细细端详片刻,大笑:“茶虽好,还需懂茶之人……罢了,不说这些了,来小邵,陪我下盘棋吧。” 素手执棋子,邵九目光落在那一汪碧绿的池水中,鱼食已被锦鲤分食,那几抹恍惚的金色一一散去,沉入水底歇息,鱼的选择,是最基本的选择。可人不同,每个人一生总会遇到大大小小的抉择,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这的确是毋庸置疑的抉择,但阮克并不知,在理智之下,还另有一些东西主宰着人的思想,譬如,信念。 人心的理智固然强大,但信念却足以摧毁一切。 这大概是邵九心中,唯一不理智之处。 多年来他只凭着一个信念活下去,所有的冷静、理智、抉择,都是为了它,所以他无需选择,更别无选择。 一局棋下了几个时辰,有家丁来报:“老爷,三夫人来了。” 阮克没有留意到对面那只执棋的手,有轻微地颤动,笑道:“是么?叫她进来吧。” 邵九站起身:“我先告辞了。” 从偏厅走出别院,邵九正好看见一位墨绿旗袍的年轻妇人下了马车,清风吹动她的裙摆,她浅笑顾盼,岁月流年仿佛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时光更替、世事变迁,当她踏下马车的那一刻,却一如走在北地的宅院里,看见他,露出倾城的笑容:“颜儿,来,到娘这里来。” 那笑容,曾是他记忆里最为珍贵的东西。 仿佛什么踏碎时光纷涌而来,邵九漆黑如墨的瞳仁深处,泛起从未有过的涟漪,他站在暗处,就这么静静地一动不动,幽沉的目光如深海一般,是无声的静谧,又仿佛有种无可名状的……忧伤。 骆氏下了车,仿佛感觉到什么,蓦地回首,却听身旁的丫鬟道:“三夫人,您是要跟老爷说四少爷向顾家二小姐提亲的事么?” 骆氏不知说了句什么,被风吹散,眼眸那抹迷离如晨风散雾一般了无痕迹,一丝料峭流闪而过,邵九若有所思地道: “阮素臣……提亲么?” 顾老爷的七七过后,一纸从南京来的官文便送抵顾府。 顾老爷不在了,除了花圃园被查封,与商会、一些与官家有关的职务的“自动”离职,阮克颇为大度地并未收回顾府的大宅子,甚至,连一些顾家私人经营的几家米行亦未收回。 时光如飞逝般在指尖溜走,一转眼,又过了十来日。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八月,顾府的桂花缀满枝头,秋风轻轻一吹,那淡黄|色的花瓣便泱泱落下,带着缠绵的冷香,如一场桂花雨。 这一日,是八月十二。 壹佰拾壹、少女心事 宝龄端来一碗浓黑的药汁,轻轻吹凉,一勺一勺地递到阮氏嘴边,她的动作平稳而轻缓,不急不躁。或许从前的顾大小姐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但宝龄不同,她本不是什么富家千金,在外婆病重的那段时日,她记得自己便是这么一口一口地喂外婆吃药的,所以这些事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大小姐何时做过这样的事? 贾妈妈一开始的眼神带着丝丝狐疑,可接连几日之后,她的神色也有些变了,每次看到这一幕,她眼中涌动的神情无比复杂。 这一刻,贾妈妈站在一边,阮氏撑起身子,目光落在跟前的少女身上,贾妈妈的神情自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然而她心中亦有一种陌生的情绪流闪,只是,她极力地压制、回避。 跟前的少女因为前阵子的那场病,身子虽是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明显比从前清瘦了些,原本颇为丰盈的脸颊像是被什么削了一刀,显出轮廓,眸底也有一丝疲倦,但她的神情却是极为专注,一边还说着话:“娘,昨儿我给你说的那些还记得么……” 这些日子,宝龄一直喂她吃药,一日三顿,从不落下。见她郁郁寡欢,便说笑话给她听,那些稀奇古怪的笑话,是她从来不曾听过的,甚至连想都想不到,可宝龄却说,是从前在茶馆听来的。 顾老爷的七七过后,宝龄仿佛已经彻底走出了悲伤,开始变得叽叽喳喳,在她屋子里的时候,更好像是一刻都闲不下来,宝龄为何如此,她心中似乎已有了答案,但那个答案却叫她心底的感觉更为复杂。 相反,一旁的宝婳却…… 阮氏目光投向自己的女儿,宝婳安静地坐在一旁,望着窗外的那株桂花树出神,漆黑的眼眸里,溢满了心事。 顾老爷的七七过后,宝龄仿佛已经彻底走出了悲伤,开始变得叽叽喳喳,在她屋子里的时候,更好像是一刻都闲不下来,宝龄为何如此,她心中似乎已有了答案,但那个答案却叫她心底的感觉更为复杂。 相反,一旁的宝婳却…… 阮氏目光投向自己的女儿,宝婳安静地坐在一旁,望着窗外的那株桂花树出神,漆黑的眼眸里,溢满了心事。 喂阮氏吃完药,宝龄见贾妈妈扶着阮氏歇息,便一人走到了院子里,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宝婳不知何时跟着她出来了。 “姐姐……”宝婳走到她身边,淡菊般的唇动了动,眸中宛若有波光在流转,却只唤了声便没了下文。 宝龄心中了然,暗叹一声:“宝婳,你是 宝贵双全第34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35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35部分阅读 是想问四表哥的事?” 宝婳一愣,脸颊飞上两朵红晕,顿时明艳照人,眼帘飞快地垂下又抬起:“姐姐,四表哥还在南京么?他为何……不回来?” “傻瓜!”宝龄笑一声,“南京是他的家乡,大帅府是他的家,他多住一些日子很正常啊。” 宝婳摇摇头:“不是的,我看得出来,四表哥对那个家并不怎么留恋,他更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每次过年他都不过回去小住几日便回来了,可这一次……姐姐,爹的事,四表哥是不是对我们……” 在意一个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那个人,因为,是用心在读懂他。四表哥虽然从未说过南京家中的事,但宝婳从很早便看出来,在那个家中,他并不快乐,偶尔说起父母,他的神色亦很淡,都说四表哥很受她那位表舅舅的喜爱,他的生母三夫人也是位绝色美人,她不知道他为何不喜欢那个家,但她能感觉出来。 阮素臣对那个家并不怎么留恋么?宝龄微微一怔,但宝婳的话亦是印证了她心底所想,原来真是因为阮素臣,原来在宝婳心中,阮素臣是那么重要的存在,甚至……超过了亲生父母。顾老爷的离去、阮氏的病重,都比不过因为顾老爷一事,阮素臣是如何看待顾家、看待她这件事来得重要,这件事,才是她此刻心里最深的结。 一念至此,宝龄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沉默片刻,温言道:“你别瞎猜!这次……爹的事,也是四表哥从中帮忙,虽然,我并没有见到爹最后一面……”说到这里,她心中又泛起丝丝的感伤,但随即微微一笑道,“四表哥不是个不明白道理的人,他又怎么会生我们的气?” “那么,他为什么不回来?连书院的事也不管了?”宝婳一颗心微微一定,又自迷惘起来。 阮素臣为什么不回来?宝龄也不知道。她只记得那一日,他与她约好,将她那些随身行李送回,与她一道回苏州,可他失约了,只叫了个家丁来告知他,他有事走不开,而她那些行李,直到今日还放在阮府,幸好她带去的东西很少,她也并未想着定要取回,甚至在回阮府与那些东西之间,她宁可选择不要那些东西也罢。 望着宝婳殷切地目光,宝龄只好道:“他本来与我一道回来,但临时有事走不开,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的。” 宝婳启了启唇,正要说什么,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祥福叔一脚跨进屋子,看见宝龄,微微目光自宝婳身上掠过,有些复杂。 “祥福叔,什么事?”宝龄随口问道,“太太刚睡,跟我说吧。” 祥福叔顿了顿道:“是警察厅的马厅长来了,说要拜访拜访太太。” “马厅长?”宝龄一愣,忽地反应过来,如今的马厅长,已不是老马厅长,而是小马厅长,不正是马俊国么?她随即道:“人呢?” “老奴已请他在前厅稍候,大小姐您看……” 宝龄提起裙摆道:“我先去看看。” 一路沿着长廊走去,宝龄心里却是充满了各种猜测,马俊因突然造访是什么原因?难道是……她忽地皱眉,乱了。 前厅里,马俊国背着门而立,看似随意,心中却掩饰不住的忐忑,一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便一下转过身来,待看清是宝龄时,微微一愣,才笑道:“春申湖一别多日,顾大小姐可好……”突然想起春申湖一聚之后,顾府发生的事,顿觉自己说错了话,有些窘迫地收了口。 宝龄知他性子,并不介意,只淡淡一笑道:“马公子清晨造访,是何事?” 听了宝龄的话,马俊国原本有世赫然的神色变得更为古怪,突然涨红了脸,从怀里取出一张大红的帖子递给宝龄:“这……这是我请媒人写的向二小姐提亲的帖子。” 果然如此。宝龄顿觉头大无比,并未接过帖子,只望着他道:“马公子也知道近来我们家发生的事,顾家已经今非昔比。” 宝龄的话说得隐晦,马俊国在心底过了一遍才反应过来,脸颊顿时涨得更红,脱口道:“顾大小姐这样说是何意?在下对二小姐是真心真意,并非因为门第的关系。” 宝龄一愣,她早就知道马俊国对宝婳的心,但她也以为那其中亦是夹杂着一些别的因素,毕竟以顾家几个月前的声望,能娶到顾家二小姐,自然有许多好处。却没想到,他竟是对宝婳上心至此,顾家刚遭巨变,他却在顾老爷七七过后便来提亲,宝龄心中微徽有些感动,又见他脸色微愠,显然是因为她刚才的一番话觉得自己被人误解,甚至受到了侮辱,她心下不觉有些歉然:“我不是怀疑马公子的真心,我想说的是,家父丧期刚过,家母又在病中,这件事,我不能做主。” “我明白我明白。”马俊国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赶紧道,“我只是,想先听听二小姐的意思。” 宝婳的意思?宝婳的意思根本不用问,宝婳的心里只有一个人,怕是这辈子都容不下第二个人了。宝龄幽幽一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只道:“既然如此,马公子先请回吧,这件事我会禀告家母,也会找机会跟宝婳谈谈,等有了结果,再亲自登门造访如何?” 马俊国的目光流连在门外,想见佳人一面,却终是见不到,迟疑了片刻,只得略微失望地道:“如此,也好。” “我送你。”宝龄舒了一口气。 两人并肩走到门口,却见门口不知何时又停了一辆马车,一位衣着华丽的年轻妇人自马车上下来,抬起头,见到宝龄与马俊国二人,含笑的神情化作几分错愕:“宝龄……哥?” 居然是阮府的大少奶奶——马宛琪。 马俊国亦是有些惊讶:“宛琪,你怎么来了?” “我……”马宛琪一顿,才朝着宝龄笑道,“我回苏州见娘家的亲戚,顺便过来拜访顾夫人。” “什么亲戚?”马俊国眉宇间流露出一丝疑惑,他两人是堂兄妹,马宛琪的亲戚,也是他的亲戚,这次马宛琪回来是要探望谁? 马宛琪眼底掠过一丝不自然:“是三婶的女儿。” 马俊国张了张嘴,却没再问下去。 宝龄注意到马俊国与马宛琪两人的神色,心下想道:顺便么?不尽然。但她却并未再问,笑着道:“表嫂,快进来。” 马俊国忽然道:“顾大小姐,我还有几句话要跟妹妹说。” 宝龄点点头:“那你们慢聊,我先去看看娘醒了没有。”转过身,她便朝瑞玉庭走去。 见宝龄走远,马宛琪才看向马俊国:“哥,你来顾府是……” “提亲。” 马宛琪神色一滞:“是……顾二小姐?” 马俊国点头,马宛琪神色更是难看。 马俊国皱眉:“你呢宛琪?你来做什么?” 马宛琪轻轻一笑,别过头道:“不是说了么,来看三婶,正巧路过……” “有什么事,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也不能知道的?”马俊国忽地道,“三婶的女儿,三婶的女儿上个月嫁去了南京,你要看她,何必来苏州?” 马宛琪吸了口气,半响,才低声道:“我来,一来是因为顾老爷的事,公公让我来看看顾夫人,二来,是……是三夫人嘱咐我,以长嫂的身份,来为……四弟提亲。” “素臣兄?”马俊国惊讶,忽而想起那日生辰宴上,阮素臣抱着顾家大小姐从楼上走下来,不觉笑道:“是向顾大小姐?” 马宛琪神情有些奇怪,片刻,才摇摇头:“不,是向二小姐顾宝婳。” 一百一十二章 阮府来客 马俊国猛地一怔,素来淡然豁达的神情也凝固了起来,最初的错愕过后,心中忽地明白了什么。 他之所以突然来顾府提亲,是因为听闻有人要向顾家二小姐提亲,他一听到这个消息,再也顾不得许多,甚至没有请示父亲便私下请媒婆下了帖子,亲自来了顾府,只怕被人早先一步,将心中的人抢了去。 却未想到,那个人是……阮素臣。 这算什么?马俊国心底忽然有种被愚弄的感觉。 自从生辰那日初见宝婳,他便对宝婳一见倾心,为了多了解她,他还曾与阮素臣正正经经地说起过自己的心事,不止是因为阮素臣与顾家姐妹从小一道长大,更因为他亦曾说过阮素臣与顾家姐妹之间的事,他生性豪爽,虽对宝婳极为倾心,但亦不愿抢人心头好,特别是朋友的,于是,权当做一种试探。 只是,当时阮素臣神情很淡,并未流露出些许异样的神情,还微笑着随意地说了些宝婳的习惯、爱好,而那日在春申湖,他酒后对宝婳的大胆表白,也偷偷看了阮素臣一眼,阮素臣自顾自地喝酒,没有一丝不悦,他这才释了怀,放了心。 如今,这又算什么?! 马宛琪见马俊国呆呆的一动不动,眉心微微一跳,她从未见过这位几乎一起长大的堂兄那么紧张一件事,他向来万事豁达,再不顺心也一笑而过,看来这一次,像是……对那位二小姐动了真心。原本她与堂哥的感情很要好,当然希望他幸福,但如今,她已嫁做人妇,夫家的事才是第一,三夫人虽只不过是个姨太太,但在阮府向来得宠,连大夫人有时都让着她几分,如今提亲的事,也是得到了老爷子的同意,那么…… 马宛琪微微一顿:“哥,你先回去吧,我总要将事情办好,至于其他的事,我会给你消息……”她话还未说完,只听一个极为动听的声音传来:“表嫂。” 马宛琪转过身,便看到一个并未见过的少女。 与此同时,马俊国的神情也似凝住了,想来朗月般开阔的眉目间浮上一丝痴迷的神情,许久不见,宝婳仿佛不再是那个羞涩惶恐的少女,却多了一份沉静的美,少女的纯真羞涩与恬静混合在一起,叫人移不开目光去。 马宛琪亦是有些吃惊,她从马俊国的眼神中已猜到了眼前少女的身份,何况她喊她“表嫂”……应该便是藏在深闺,她还未见过的顾家二小姐。 宝婳一步步朝马俊国与马宛琪走去,在马俊国眼眸越来越明亮时,她却并未看他一眼,反而目光灼灼地望住马宛琪:“表嫂刚才说……来见我娘是因为……” 马宛琪亦是个女子,女子的心事,哪有看不明的?这位顾家二小姐,分明眼里根本没有马俊国。她看了马俊国一眼,沉默片刻,才笑了笑道:“是三夫人叫我提四弟来向二小姐提亲。” 马宛琪的话宛若云端绚丽的光芒,陡然间照进了宝婳的心间,她一时呆愣住,良久,脸颊上焕发出一种夺目的光彩:“表嫂,你说的,是真的?是四表哥的意思?” 是否阮素臣的意思,马宛琪并不知道,但阮素臣这几日一直留在阮府,自己的终身大事,岂有不知道的理?于是点点头:“那是自然了。所以,我才来问问太太的意思。” 一瞬间,宝婳心中仿佛有什么要满溢出来,一抹酡红静静地蔓延至脖颈。这一刻,她等了多久?她只觉得突然而至的幸福快要将她淹没,屋顶那抹阳光炫目的叫人眩晕。 马俊国看到她的神态,心中已是了然,仿佛是什么东西破碎了,他觉得自己尴尬无比,再也没有迟疑,转身大步地离开。 宝龄出来时,正好看见马俊国的背影,她扶着阮氏,阮氏身子随时孱弱得很,脸上却挂着温婉柔和的笑意:“宛琪,是你。” “姑姑。”虽然只在婚礼上匆匆见过一面,但马宛琪依旧随着自己的丈夫称呼阮氏一声姑姑。 阮氏笑道:“我的身子越来越不中用了,受不得风寒,都是自己人,去我屋里说话吧。” 一群人进了屋,阮氏靠在软榻上,贾妈妈连忙拿了个靠枕放在阮氏身后,马宛琪坐在一边,宝龄与宝婳坐在一边。 马宛琪将来意道明,一旁的贾妈妈眉间立刻流露出喜色,而阮氏眉宇间却是流露出一丝莫测。 阮家的举动倒不难猜,毕竟,阮氏太了解她那位自小一块长大的兄长的个性,那件事发生后,阮克一来没有追究府中其余的人,二来也并未将顾家的产业、宅子收了去,这其中的原因,顾及亲情怕只占了一点点,其余的,是为了博得一个好听的名声。所以,在事发之后,再与顾家联姻,对阮克来说,不仅安抚了顾家,亦可以在人前维持一种祥和的局面,表示阮顾两家并未应为那件事而有了间隙,堵住了悠悠众口。 让阮氏没想到的是阮素臣的态度。同样是顾家的女儿,若要娶,阮氏很明白阮素臣想娶的是谁,为何这一次,竟像是妥协了? 忽地,阮氏想起那一日,下人告诉她阮素臣回到苏州便直接去了邵公馆,而那一日之后,阮素臣便有好些时日未来顾府,那一日,应该发生了什么吧?是宝龄说了什么,所以……她这么一想,眼中便闪过一丝了然。她之前做了那么多事,不正是想如此么? 这么多年的独守空房,她更明白不过,要得到一个男人,除了要将他拴在身旁,更要得到他的心,若他的心里还有别的人,那么最要紧的便是要他对那个人死心。否则,她的女儿便会如她一般,纵然那个女人在世间彻底消失了,但她那丈夫的心,也不愿分一点给她。 死亡太霸道,让人记住一生,当初她太愚蠢了,才会除掉那个女人。 在眼前却得不到,才能彻底断了一个人的念头,从此死心。 思绪百转,阮氏素白的手端着茶盏,轻轻扣着杯盖。 水气缭绕间,她侧脸朝宝婳道:“女儿家的婚事,本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老爷人已不在了,只剩我这个做娘的,自然希望两个女儿都能有个好归宿,只是……”她忽然看向宝龄,“宝龄还未出嫁,宝婳总是应该比姐姐晚些才符合规矩。” 宝婳的青丝遮住了脸,头埋得很低,此刻不觉抬起头来,看着宝龄,目光隐约浮上些许复杂的意味,像是期待、又像是有一丝不安。 宝龄抿了抿唇,一瞬间竟有些恍惚,刚才她扶着阮氏出来时,已听到了宝婳与马宛琪的对话,亦是看到了马俊国失落地离去,心里早已明白了几分。 阮素臣的样子忽然在她眼前浮现,鬓若刀裁、眉目如画、白衣胜雪,偶尔一笑,几分潋滟几分清淡。那笑容本是疏离的,却不知不觉中变得越来越温柔,甚至……宠溺。 她一直明白在他眼底,她是另一人,但那点点滴滴地相处,她却是身在其中。他在院子里种一颗红豆树,他说,失而复得的东西,总是弥足珍贵。 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带上了他松的红豆珠,他眸底波光流转:“只要有心,什么都还来得及。” 青云轩里,他第一次仿佛失去控制地抱住她:“宝龄,别再恼了好么?” 邵公馆里,当她说出那个答案时,他眼底的悲伤生生地刺痛了她的眼,一如在梦里一般。 然而,这一切都比不过顾老爷出事之后。 他说,什么都别想,全都交给我,相信我,宝龄。 他为了她长跪在祠堂一整天,滴水未进。 逐浪阁里,他的唇贴在她额头,声音闷得叫她难过:“真没用,明明你说了不再喜欢我,可是我就是做不到自己走掉,我怎么可以让你一个人……就算你不在乎、不喜欢,也让我为你做些事,别拒绝我,好不好?” 他为了她执意将顾老爷的尸身带了出来,他说,我陪你回苏州,你等我。 在她最为悲伤无助的时候,他给予的一切,她不是没有感动,回到顾府的这些日子,她亦曾想过,若他陪她回来,会不会,有什么东西,便不同了。 …… 只是,他终是失约了,最后,他还是没有来。 那一夜瓢泼的雨,她在窗口伫立了一夜,心便静默了下来。 良久良久,宝龄抬起头笑一笑:“娘,爹在世时,我曾与邵公子有过婚约,虽不成文,但不会也不算逾越,何况规矩是人定的,这是大喜事。” 简单的一句话,宝婳的神情便陡然松懈,丝丝的羞涩与甜蜜再也遮掩不住。 若宝龄能先嫁出去,那么……只是阮氏并未忘记,邵家向顾家提亲并不是真,或许只是那少年的一步棋,此刻,怕是不会再提了,不过不要紧,只要宝龄的心意变了,便好……她将茶盏搁在茶几上,半晌,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偏过头朝马宛琪道:“既然如此,宛琪,你就小住几日,待中秋再回去,其他的事,再细细商量不迟。” …… 很快,便是八月十五,中国人最传统的节日——中秋节,在华夏亦是如此,那一日,是合家团圆的日子,马宛琪在顾府住了两日,原本打算十四那日回去,谁知十三那日她收到一封信,一向温婉如水的神情变得有几分惊喜,宝龄后来才知道,那封信是从南京来的,说的是阮府的大公子阮文臣从南疆回来了。 马宛琪来与阮氏告辞,从她与阮氏的闲话中,宝龄得知前几年因为南疆一带的维吾尔、塔吉克等少数民族部落中曾起过暴乱,所以阮克便让自己向来骁勇善战的长子去平乱,故此阮文臣这一年来一直留在那片荒芜之地。近期南疆总算稳定了下来,而又到了中秋,阮夫人思儿心切,故此阮克下令让阮文臣回来。 暴乱曾经听说过马宛琪与阮文臣成亲亦不过一年有余,看来阮文臣是新婚不久便离开了娇妻,远赴南疆,小别胜新婚,马宛琪一得到消息便匆匆地离开了苏州。 几日后,南京那边便差人送来了聘礼,正式纳征,与那几队马车同来的,还有据说是难进最响当当的、专为富贾权贵说媒的李媒婆。 又过了几日,宝龄正在阮氏房中,祥叔送了一封信来,是南京阮府寄来的。阮氏展开信,片刻道:“是你们表舅舅寄来的,说起老爷的事……” 宝龄一愣,虽未看过信,但也知阮克写的,必定是一些歉疚、安慰的话,表示自己的大度与既往不咎,一念至此,她沉默不语,随即却听阮氏淡淡怅然的语气微微一顿,变得轻快了些,“还说,请风水师算过,九月初九那一日宜嫁娶,是良辰吉日。” 宝婳的脸腾地红了,飞快地垂下眼去,一旁的贾妈妈立刻说起恭喜二小姐的话来,又做了糕点端来,阮氏与宝婳说着话,宝龄趁他们不注意,一个人走出瑞玉庭,去顾老爷的灵堂前上了一炷香。 前几日的一片素白还历历在目,也许很快便要迎来宝婳的喜事。 宝龄并不知道刚才为何会一个人走了出来,仿佛是下意识所为,看着阮氏与宝婳细细地说这话,贾妈妈在旁伺候着,她竟然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局外人,在那一刻,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在灵堂站立不知多久,心底那莫名的感伤才渐渐散去。她告诉自己,顾老爷的死,阮氏自然是最伤心的人,但宝婳的终身大事,阮氏作为一个母亲,到底也是在意的。而宝婳,她的心里,阮素臣永远是第一位,无可取代。 顾老爷不在了,但顾家的每个人,还要继续过下去,不是么?对于宝婳来说,能嫁给阮素臣,应该是最好的归宿了吧? 秋风乍起,落叶满地,春夏秋冬、流年飞逝;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不过这大千红尘中渺小的一瞬。 壹佰拾叁、月圆人难圆。 这一日是中秋、宝龄在宝婳的云烟小筑里,贾妈妈正给宝婳看那些喜服、喜被,宝婳放下手中的刺绣,看了宝龄一眼,浅浅一笑:“姐姐来帮我看看吧。” 贾妈妈一怔,也是道:“大小姐就替二小姐参详参详也好。” 不知为什么,宝龄感觉这几日贾妈妈对她的态度有些许细微的改变,大约是这几日她几乎每日都准时去阮氏屋里报道,所以习惯了吧? 宝龄目光落在那艳红的、绣着金丝龙凤呈祥的喜服上,微微一笑:“你呀,穿什么都好看。” 宝龄说的是实话,宝婳不知何时开始,渐渐地已与当初宝龄初见时那个沉默寡言,一惊一乍的小女孩不同了,特别是这几日,此刻,她站在那袭娇艳的嫁衣前,整张脸都镀上了一层绯红,宛若由青涩变成熟的蜜桃,美艳不可方物。 …… 一转眼便入了夜,清秋的夜晚,繁星点点,那一轮满月若银盘挂在天空中,泛着淡淡的、柔美的荧光。 顾府的花园里,摆了一张圆桌,阮氏、宝龄、宝婳围坐在圆桌前,今日是中秋,所以,阮氏清晨便喊了宝龄与宝婳过去,说夜里一家人一道过中秋。 坐在园子里仰望天空,宝龄忽地想起刚刚醒来的那一日,顾老爷为了庆祝她“大病初愈”,在园子里搭了戏台,请了魏家班过来唱戏,当时,她便也如此刻一般坐在这屋檐之下。 今日是中秋,这样的大日子,若是姑老爷还在,怕又会请戏班子来热闹热闹了。想起戏班子,宝龄便想起了筱桂仙,想起那日看戏,亦是自己第一次见到筱桂仙,自从筱桂仙寄来一封信之后,便杳无音信,其中发生了太多事,宝龄几乎忘了她,此刻想来,竟是有许久都未联络了,不知她在南京过得好不好? 当宝龄得知筱桂仙去了南京的时候,还曾想过,等筱桂仙安端下来,或许便会寄信告诉她南京的住址,这样,她若有一天去南京还可以去看望她,可她没想到筱桂仙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更美想到在这个时空头一次去南京,会留下那样不愿再回想的回忆。 如今,这园子里少了顾老爷,少了蒋氏,少了筱桂仙,却多了一个连生。 世间的事,竟是如此奇妙。原本那个被她一个念头而留下的少年,如今,竟成了顾府的二少爷,她的弟弟。 大家坐定下来,厨子端了酒菜、月饼上来,阮氏却仿佛并未有开始的意思,只是轻轻扣着茶盏盖,像是等着什么人。 宝龄正疑惑,便看见远处的长廊上,缓缓走来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扶着另一个,而另一个,走路歪歪扭扭,姿势极为奇怪。 待她们走到跟前,宝龄才蓦地一怔,这两个人——居然正是她刚才想起的蒋氏与鸳鸯。 “之前老爷大殓,我怕她受不起刺激突然又发病,所以没让她来,今日是中秋,秀屏她,总是咱们一家人,所以,我便让鸳鸯陪她过来了。”阮氏叹息一声,回头又叫贾妈妈加了一张位子。 大约是“关”了太久,一时无法适应那么多人的场合,蒋氏好不容易在鸳鸯的搀扶下坐了下来,身子缩成一团,目光躲闪,一下一下地扯着自己的衣角。 宝龄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蒋氏的情景,蒋氏穿戴得体、举止端庄,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大户人家当家的做派,如今却……宝龄暗自叹息一声,蒋氏从前那样,阮氏不止没有记恨,反而处处维护着她,此刻也不忘了她,一念至此,她望着阮氏轻轻一笑:“娘,人都到齐了,今儿是团员的好日子,来,咱们干一杯!” 阮氏举起酒盅,却并未与宝龄碰杯,而是将酒洒在地下,幽幽地道:“老爷,今儿是中秋,也是你第一个不在的中秋,我们大伙儿敬你一杯,还望你一路走好,早日轮回转世——” 宝龄的鼻子蓦地一酸,举起酒盅,慢慢地将酒洒一点点地洒在地上:“爹,若您泉下有知,请庇佑我们平平安安,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阮氏的目光凝固在宝龄脸上,眉宇间有一丝捉摸不定的神情。 接着,宝婳也照着做了,轮到连生,他举起酒盅,指尖微微一凝,却不过一瞬,垂下眼睫,亦是做了相同的动作,淡淡的唇动了动,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声音很模糊,宝龄坐在他身边,才听清了,他说的是:“放心走吧……义父。” 心头掠过一丝温暖,她看住连生,轻轻地扬起唇角。连生抬起眼,正好撞到她的笑容,眼眸似乎凝了凝,随即,亦露出一丝微笑,漫天的星辉倒映在他的眼眸里,缓缓地沉淀,明亮、坚定。 做完这一切,阮氏才露出一丝笑容:“肚子都饿了吧?吃东西吧。” 菜是地道的江南小菜,月饼是苏州最有名的“稻香村”,咸的有火腿、猪肉;甜的有莲蓉、豆沙、百果。而酒,因为基本是女眷,所以只是一些搀了水的青梅酒。 好像……很久没一家人一起吃饭了。宝龄想起之前晚饭总是大伙儿聚在一块儿吃,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她有很长一段时间一日三餐都在自己屋里解决,当时她并未觉得如何,毕竟一个人吃饭更为轻松些,可如今想要一家人吃顿饭,也是不可能了。 想着,她的手便停在了嘴边,忽听耳边一人轻声问道:“怎么了?” 她抬起眼,便看到连生关切的目光,立刻笑一笑,摇头:“没什么。”将一只莲蓉月饼放到他碗里,“你不是喜欢吃甜食么?你尝尝,很甜很甜的。” 连生似乎愣了一下,眼中露出一丝疑惑。宝龄笑笑,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们一起吃过饭的,我见你特别喜欢吃红烧的东西,所以,一定是喜欢吃甜食。” 明亮的眼波晃了一样,连生唇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拿起月饼,轻轻咬了一口,莲蓉的陷清甜香软、入口即化,一如他此刻的心,微微涌动着一丝甜蜜。 两人的细微互动,都一一落入阮氏的眼中,阮氏细眉微微一蹙,眸子又浮上那种捉摸不定的神情来,忽然唤道:“连生啊。” 连生抬起头,眼底的纳斯温柔渐渐敛去,只剩下一片清淡:“什么事太太?” 阮氏笑笑:“叫太太便见外了,你是老爷临终前收的义子,如今坐在一张桌子上,便是自己人了,老爷的义子便是我的义子,你便唤我一声干娘又何妨?” 连生目光轻轻一动,淡淡道:“是,干娘。” 阮氏满意地点点头,朝宝婳道:“连生应是比你长一岁,你便叫他声二哥吧。” 宝婳看了看连生,此刻对于她来说,什么都是好的,她微微一笑,叫了声“二哥”,连生点点头,算是还礼。 阮氏侧过脸,朝一直垂首站在一边的祥福叔道:“老爷走得突然,前些日子我也大饼一场,没来得及问问,那些商铺可安慰?” 祥福叔道:“还算安稳,老爷的事刚确定那会儿,是有些乱,一些老客户不知听了哪里的闲言闲语,要求撤销从前的订单,幸好有二少爷,从前老爷在世时,曾安排二少爷去店铺帮忙,也积累了不少人脉,所以,由他出面,那些商户才答应继续做咱们家的生意。” 宝龄早就听祥福叔说过连生算账很有一套,没想到做生意也是如此,她不觉朝他竖起大拇指,连生的脸忽地红了,长长的睫毛垂下来。 “是么。”阮氏神情不定,“连生,辛苦你了,只不过……”话锋一顿,“在商场上,连生比较还是新手,况且,他年纪也小,那些商户都狡猾着呢,他涉世不深,难免辛苦,小小年纪却要担此重任,实在委屈了他,何况宝婳喜事将近,不能出了什么乱子,所以我想明白亲自去各家米行瞧瞧,与那些商户见见面。” 此话一出,宝龄也不免有些吃惊,祥福已脱口道:“太太,这……您的身子……” “身子好不好还是老样子,”阮氏淡淡地道,“只是如今那些商户以为老爷走了,咱们顾家便没落了,就好欺负了,老爷不在了,顾家的顶梁柱不在了,将来的日子是好是坏,都要靠咱们,连生还小,宝龄与宝婳迟早都要出嫁,我不操心,行么?” 阮氏语气平淡,但却有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宝龄心里不知闪过什么,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娘亲,好像……也许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柔软。 此刻,阮氏仿佛又想到什么:“对了,差点忘了,连生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了,再不能委屈他住在宝龄那间庭院里,祥福啊,你得空便将北边的厢房收拾收拾,给了连生吧。” 祥福叔应了声,也再无意义,只有连生,望向阮氏的目光有一丝莫测,随即却垂下眼去,点头道:“是。我待会儿便去收拾东西。” 小小的圆桌上,各人的心思各异,只有宝婳似乎最单纯,她此刻心里只有一件事,反反复复也便只是那一个人,心情那么明媚,过了不久,她便拉着宝龄去园子里赏月。 壹佰拾肆、什么都是好的 明月当空,宝龄静静地望着天边笑道:“我们宝婳快要出嫁了,这次的中秋,怕是我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了。” 这个时代的女子,嫁夫从夫,盛大的节日,总是在夫家过的,以后姐妹这么静静地赏月的时光,怕是不多了。 宝婳扭过头,安静地看了宝龄一会儿,忽地道:“姐姐,谢谢你。” “谢我什么?”虽然猜到了什么,但宝龄依旧打趣般道。 “若不是姐姐,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有这么幸福的感觉。”宝婳幽黑的眼眸轻轻闪动。 宝婳的话虽然不太清楚,但宝龄已经明白了,若不是她的“退出”,那么……她恍惚地一笑:“宝婳,你觉得快活么?” “快活,能嫁给四表哥,是我这一生最快活的事。”月光下的少女,笑得那么明朗,这是宝龄从未见过的宝婳。 “那就好了。”宝龄握住她的手,亦展颜笑了,“爹不在了,你与娘是我在这个世间最亲的人,你们快活,我就快活了。我还记得你把自己关在柜子里,身子发抖,那么叫人心疼,还记得你落了水,我去拉你,你第一次握着我的手,那时我就想,我要一直保护你……” 宝婳将头埋在宝龄胸口,声音闷闷的:“姐姐,我们一辈子都是好姐妹……” 宝龄一愣,心底有什么东西柔柔地化开,下一秒宝婳已伸出手,如宝龄之前那般,将手上的镯子与她的轻轻一碰,笑得那么柔美:“谁说这是咱们一起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以后……”脸颊飞上红晕,“以后,我便与四表哥一同回来跟娘跟你一起过,四表哥喜欢这里,他一定会高兴的。” 宝龄抱抱宝婳,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喧哗声,她一惊,便听到有人喊:“不好了,三姨奶奶跌倒了!” 原来是蒋氏难得出来一次,吵着拉着鸳鸯到处走,谁知一不小心撞到了假山的岩石上。 几个下人七手八脚地将蒋氏拉起来,蒋氏目光涣散,额头划开了一道口子,冒着鲜血,阮氏连忙叫鸳鸯带她回屋包扎伤口,不一会才传来她并无大碍,此刻已经睡了的消息。经过这么一折腾,阮氏也有些倦了,先回了屋,不一会,贾妈妈也催促着宝婳回屋早点休息:“二小姐,您不就便要出嫁了,身子可折腾不得!” 宝婳一听,连忙站起来,松开宝龄的手:“姐姐,明儿见。” 只剩下宝龄与连生,连生看了看宝龄道:“我陪你回去,顺便收拾收拾东西。” 宝龄点点头,两人并肩走在淡淡的月色下。 连生侧过脸,望着宝龄,感觉到他的目光如影随形,宝龄不觉回过头:“怎么?你好像有事要说似的。” 月色下,连生的目光说不出的温柔,却并未说话,直到走进了拂晓园,她才忽地低声道:“你……想家么?” 想家?宝龄一愣,她已习惯了将顾府当做自己的家,突然被问了这么一句,有些茫然,随即却反应过来,连生问的,是另外一个家。 那个遥远的,或许终此一生也再不得见的家。 那个秘密,只有连生知道。 那个甜蜜而忧伤的,遥远的秘密啊,似乎好久未想起了,此刻提起来,她竟有种恍惚的不真实,对哦,今天是中秋呢。她想着顾老爷不在,中秋值日一家无法团圆了,但她却差点忘了,在遥远的时刻里,她的妈妈,或许正一个人望着月亮,那么孤单,那么……悲伤。 一时间,万千感慨,她的眼眶徒然红了。 连生一直注视着她,徒然有些无措,声音从未有过的低柔:“你,你若不开心便哭出来吧,我知道……阮大哥要成亲了,你原本……就不开心对么?” 宝龄想起往事,喉头本事涨的难受,此刻却忽地怔住,连生说起阮素臣……原来如此,连生是以为,她的不开心,还来自于——阮素臣要去宝婳了。 神情变幻,不知过了多久,她笑笑拉住他:“走,我陪你收拾东西去。” 连生要搬出去了。这么一想,宝龄竟有一丝淡淡的怅然。从她将他留下,到她搬来拂晓园与她同住,再到除夕那日她不小心告诉了他她深藏在心底的那个秘密,多久了,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有他在身边的日子。 这几日他很忙,每日跟着祥福叔出门,但她却知道,无论多晚,每一天,他回来的时候都会故意经过她的窗外,她这几日都睡不着,只是躺在床上发呆,所以,她知道他站在那里,月光洒下来,他的眉目分明那么青涩,身影却有一种叫人安定的力量,不说话,更不会进来,就这么安静地守着他,有时站一会,便会坐在石阶上,如同她刚回来的那晚一般。 她有些不忍,闭上眼,装作睡着,却真的睡着了。 这个少年,曾几何时开始,像一个英勇的小卫士,守护他,叫她那么安心。 连生的屋子,一如她前几次来的时候那般干净、整洁,他开始收拾东西,她坐在一边看着他,目光无意中落在书架上那笔筒中,笔筒里只插了一支笔,是一只羽毛笔,这不是……宝龄微微一怔,伸手想去拿过来看,却被另一只手早了一步。 连生将那支笔握住手里,深邃漆黑的眼眸在柔和的夜色中忽闪过一丝异样,很快将笔放在包裹里,速度很快,动作却是小心翼翼的,仿佛那是时间最珍贵的珍宝。 看着他的动作,宝龄心忽地一滞,她想起来了,那支笔,是年前她第一次上街,在一家文房四宝铺子里买的,原本打算送给阮素臣当新年礼物,但因为阮素臣去了南京,她又不想多事,所以便转手送给了连生。 她本是随意的举动,见连生那段日子刚开始跟着阮素臣读书写字,貌似很喜欢,而且他平日也似乎挺节俭的,所以才送了他,上次见到她压根便没想起来,却没想到这孩子当宝贝一般的收藏着。 黑暗中,那轻如柳絮一般的吻,这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却被他当珍宝一般收藏的羽毛笔……一时间,宝龄心头涌动起无数的情绪,张了张嘴道:“连生,我……你……我们……” 该怎么说呢? 那夜的事发生之后,她本想好好谈谈,但之后的几天,他像是故意躲避着她,说是病了,连青云轩与账房都没有去,直到那一日,她收到明月的来信,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是连生最先推开了她的屋子。 她原本以为,这些事已经慢慢过去了,后来又发生了太多的事,她与连生的相处也重新变得自然,直到这一刻,她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对阮素臣的感觉,她无法用一言两语来概括,当初拒绝他时,她是没有丝毫动摇的,可后来……她没有办法骗自己,心曾悸动过,只是到了此刻,那些都是枉然了。 而连生,连生对她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从一开始他对她那么仇视,到后来两人的关系渐渐好转,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她秘密的人,在她心里,他是亲人,是朋友,正因为如此,到了嘴边的那些话,变得更为艰难。 她迟疑着,努力在脑子里拼凑词汇,却听到他低低地声音传来:“不要说……” “不要 宝贵双全第35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36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36部分阅读 说了,我懂。”连生凝视她,瞬息掩去眼底那一丝落寞,唇角微微地扬起来,笑容纯净而温暖,“父亲死后,我没有什么朋友,原本以为可以依靠的唯一的亲人也出来了我,幸好,我认识了你,你让我感觉……温暖,所以,不要有任何顾虑,我只想在你身边,仅此而已。” 一瞬间,心里不知是什么感觉,宝龄上前轻轻地抱住连生,虽然她比他矮了许多,但依旧如同一个大人一般,想给他温暖:“傻瓜,这里是你的家呀,你还有我,我是你的朋友,是你的亲人,你跟娘, 跟宝婳一样,以后,我们相依为命好了。” 相依为命?是的,相依为命,多么……温暖的词眼。连生动了动,慢慢地回抱住她,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的温度,让他那么留恋。就一秒,就一秒也是好的,哪怕这个拥抱只是朋友,只是亲人,只要这一秒,只要永远在她身边,便足够了。 “连生啊,你刚才问我是不是为了阮素臣的事难过,怎么说呢,有一点点吧,不过,都过去了。”宝龄望着天边点点的星空,轻声道,“连生啊,你制定么,这片星空,落入我们眼底,其实已经经过了几亿万的光年,我的那个世界,也有这样的星空,有时我觉得我仰望的就是原来的那片星空,但其实什么都不同了,宇宙那么大,人却那么小,所有的悲伤、快乐,都那么渺小,就好像我莫名其妙的来到了这里,那些都是无法解释的,可当我来到这里,睁开眼,我便是顾宝龄了,我是爹娘的女儿,是宝婳的姐姐,所有的一切,都分不开了,所以,哪一天你逼我 走,我不会走,我想以后也是,我现在唯一想的,便是跟娘、跟宝婳,还有你,我们一家人好好地过下去,就这么简单而已。” 连生抬头凝望那片星空,星空下,她的面目那么柔和,眼神却是那么清澈、坚定,他了解阮素臣的感情,他亦知道宝龄与阮素臣之间那些过往,所以,当她知道阮素臣会娶宝婳时,曾真的有过那么一瞬的喜悦,那种情绪连他自己都觉得卑鄙,却无法控制。所以,他会那么问她。 但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了。在他抛弃自由自在的生活,做顾家二少爷时,他便已下了决定不是么?哪怕是姐弟,哪怕一辈子都只能被这种关系禁锢,但只要在她身边,便好了。 有一种爱,不是拥有、不是舍弃,而是……隐忍。他或许永远得不到,但他亦不会如阮素臣那般放弃或成全,他舍不得离开,所以抛却一切;她可以付出一切,却不在回报,只求在她身边。 在她身边,安静的、远远地守着她,喜是好的,痛也是好的。 什么都是好的。 壹佰拾伍、婚宴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一片金色落叶铺就的林荫大道上,一行迎亲的队伍正缓缓而来,田野边,农夫放下了锄头、妇人拉住了孩子,远远的、好奇的观望着。 嫁娶笨是寻常事,然而这嫁娶的队伍却有些不一样,除了那队豪华、绵长的马车,四周竟是整理地跟随着一列腰间佩戴枪支的士兵,一路护送迎亲队伍而来。 庄稼人岁都不识字,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亦能从那些人的穿着上看出来,那些,是元帅府的亲兵。 而那些妇人、村姑的目光却是落在那当先一个人,露出羞涩、倾慕的神情来。男子鲜衣怒马,一袭艳红的喜服与身下的汗血宝马宛若融为一体,乌发素颜、红唇皓齿,清风拂过,吹起他的衣摆,映着一地深秋的金黄,如一抹跳动的火焰。 只是,那双漆黑若黑曜石般的眼眸,偶尔投向一地的落叶间,仿佛渲染了一丝秋日的怅然,隐隐约约,如山林夜晚的雾霭,迷离深邃,竟不似一个新郎该有的神情。 庞大的队伍,很快在一片梧桐树荫簇拥的苏州大帅行馆浅停下,媒婆掀开帘子,搀扶着一个风披霞冠的女子小心翼翼地走下来,随后,喜椒后的马车上,一双手,掀开帘子,马车上的女子,朝外看了看,扭头淡淡一笑:“娘,到了,我扶你下去吧。”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马上的男子蓦地回过头来,适才沉静、带着一丝淡淡怅然的眼眸中,仿佛又什么被敲碎,流萤般倾泻而出。 那目光落在那袭红色娉婷的身影上,却只不过一瞬,便飞快地掠过,缓缓地、落在那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的身上,良久良久,久到仿佛四周的一切都是虚无的,只有她,只是她。 宝龄扶着阮氏下了马车,忽然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什么正望着自己,那么……幽深,好像穿过了久远的时光,她心一跳,抬起头,便看到那马上红衣飞扬的少年。 风卷起他那鲜红的长袍,他狭长的眼眸正静静地看着她,宛若四周的一切都定格了一般,那目光如水烟岚,仿佛可以穿透一切,又像是有千言万语来不及说出口。 他喜欢白色,宝龄一直知道,在顾府时,她几乎没有见过他穿其他颜色的衣裳,却没想到,他穿红色也是一样的好看,甚至,另有一种张扬、尊贵的美。 目光胶着在无声中,下一秒,宝龄便错开脸,笑一笑:“娘,我们该进去了。” 阮素臣坐在高高的马上,凝视着宝龄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林荫尽头,深黑的瞳仁深处那抹涟漪丝丝地黯淡,黯淡。 “四公子,三夫人请四公子快些进府,误了吉时便不好了。”身旁一人道。 黑色流苏般的睫毛缓缓抬起,各种情绪仿佛沉淀了下去,清冷、疏离得如湖中月光,看不真切,阮素臣轻轻一跳,落下马去。 南京离苏州虽是不远,但阮大帅顾及儿媳身子孱弱,所以,选了苏州的大帅府行馆,作为阮素臣与宝婳大婚之地。 此刻,宝龄挨着阮氏,坐在堂中,目光朝堂上望去。 正中央的紫檀木对椅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四十出头,面泛红光、威严魁梧,头戴大礼帽、身穿宝蓝色戎装,金线绣制的肩章下是密密的流苏,显示器身份的尊贵,便是当今华夏的最高统治者大元帅阮克。 坐在阮克右手侧的妇人,身穿一袭玫红织锦旗袍,颈上一串圆润名贵的珍珠项链,衬得面庞如满月,肌肤赛雪,端庄贤淑,正是宝龄见过一次的阮夫人张氏。紧挨着张氏坐的,是她的儿媳马宛琪,与张氏一样,马宛琪端庄大方,坐姿亦是一丝不苟。 下手侧另有一位妇人,容易亦颇有几分姿色,只是瘦削了些,抿着唇,正襟危坐,应当是二夫人。 而右手侧……宝龄不觉微微一怔。骆氏坐在堂上,一袭孔雀蓝缀珠光的旗袍,身子微微侧向阮克一边,分明看似十分随意,却有种说不出的优雅,一举手一投足,都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多一份太多,少一分太少,无比妥帖。 此刻,她正在阮克耳边细细地说着什么,阮克唇边含笑,说话间,她已移过目光去,那目光似有意若无意地落在宝龄身上,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情绪。 宝龄心一跳,却听门口一个声音道:“军中有些杂事,我来迟了。” 声音十分清亮,只是听在宝龄耳中似乎有些尖锐,下一秒,原本端庄安坐如菩萨一般的阮夫人身子在瞬间腾起,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来:“文臣,今日是你三弟大喜的日子,幸好吉时未到,还不快向你父亲请罪。” 文臣,阮文臣? 只见一个与阮克同样穿着戎装的少年大步跨进内堂,直直地走来,竟未多看旁人一眼,只是朝阮克道:“军中事物繁多,望父亲见谅。” 阮克眸中含笑,微一点头,伸了伸手道:“文臣,见过你姑母、宝龄表妹。” 阮文臣转过身,见过阮氏,阮氏寒暄了几句,他的目光才落在一旁的宝龄身上。面对面,宝龄倒是一怔。 她曾听说过这位大公子驰聘沙场、战功显赫,潜意识中以为,总觉得有些年纪,却没想到,他看起来似乎很年轻,或许是南疆灼烈的日光,将他的肌肤晒成了一种泛着浅浅金光的蜜色,一双琥珀色像一团火焰,傲然、张扬。只是,当他的目光与宝龄接触时,竟如同火焰中冒了小小的火星,一丝微茫一闪而过,伸出手,目光灼灼:“宝龄表妹。” “大表哥。”宝龄站起来,刚伸出手,那手便被他紧紧握住。 他的手与她曾接触过的任何一双都不同,带着意思炙热,手掌很大,几乎将她的手全部包围起来,手心无数的茧似乎在摩擦着她的肌肤。一瞬间。宝龄心忽地一跳,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安感涌上心头,她想抽出手,却无奈他握的太紧。 她下意识的皱眉,扬起脸颊,却见他眸中的那丝奇异的神情一闪而过,随后,他已放开她的手,缓缓坐到了张氏与马宛琪的身边。 马宛琪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阮文臣,此刻眉心不觉微微一动,才朝他轻轻一笑,不知说了句什么,阮文臣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 吉时到。 一身鲜艳红袍的阮素臣缓缓走到大堂中央,长长的睫毛微微垂着,面容沉静,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落在地上。 接着,一人吆喝了一声,才见媒婆扶着新娘子走进来。 鲜红的衣裳在阳光中摇曳,虽被头盖遮住,看不清眉目,但那娉婷的身影却依然赏心悦目。此刻的宝婳如一朵绽放的蔷薇,又如天边一朵绯红的云,轻飘飘地落在阮素臣身边。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这一声声的吆喝声,叫宝龄忽然便回想起那个惶恐、震惊的夜,她在一片陌生地醒来,便是这样的情景。 她正陷入了回忆中,四周的喧哗声忽地变作一片静默。她抬起头,亦是愣住,手指不觉微微蜷缩起来。 宝婳由媒婆扶着正缓缓地低下头去,而阮素臣却直直地一动不动,从屋外吹来的风,卷起他的衣角,他目光像是凝注了一般。 一秒、两秒……时间飞逝而过。媒婆一急,低声喊道:“四公子……” 寂静的喜堂里,那声音清晰无比。 与此同时,阮克不觉微微蹙眉,阮夫人唇边浮上一抹看好戏一般的笑,而骆氏的目光却正紧紧地望着阮素臣,绝美的容颜都沉静无比。 目光在空中交汇,阮素臣瞳仁深处闪过一丝清冷,慢慢地,弯下身去。 “礼成——” 卷曲的手指一丝丝地松开,宝龄只觉得什么东西梗在喉头,长长地舒了口气。至此,什么都定了吧?心头掠过一丝淡淡的怅然,良久,却平静下来。 这样,是最好的结果,是从一开始,她便希望的结果,不是么? 她扬起下颚,恍惚地一笑,却敏感地察觉到什么东西正直直地落在自己身上,她侧过脸,不偏不倚正好撞到阮文臣2的目光。 那目光有一丝宝龄看不懂的情绪,见她望住自己,那目光却轻巧的避开,阮文臣唇边浮起一抹笑,那笑在宝龄看了,竟像是有一丝……嘲讽。 刚才心头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又浮了上来,她还来不及弄清那抹笑的含义,耳边便响起了震天的炮竹声。 大帅府四公子娶妻,自然宾客满堂、热闹非凡。 阮氏素来不习惯这些繁杂的场面,坐了不久,便吩咐宝龄代替她留下来,由贾妈妈扶着先回了房。 宝龄安静地坐在一角,没人与她说话,她也乐得清闲,只望着那些堂中穿梭着的人。酒过三巡,便开始有一大群的人缠着新郎官喝酒,宝龄目光落在那抹鲜红上,她原以为他应是微微一抿,却不想,无论是谁敬的酒,他都接过来,豪爽地一饮而光,那抹鲜红的衣袖遮着他的侧脸,他仿佛笑得很愉快。 这一下,敬酒的便更有面子了,渐渐的,那抹鲜红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再也看不清。 宝龄移过目光,站起来,走出屋外。 屋内一片喧哗,屋外却是那么宁静。皎洁的月光淡淡地洒下来,仿佛另一个世界。穿过一条长廊,宝龄的目光远远落在那间屋檐下挂满红灯笼的厢房前。 宝婳此刻正坐在里头,心情怕是又甜蜜,又紧张吧?等了那么多年,终于长大,终于能嫁给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有什么,比得过此刻的幸福? 宝婳幸福便好。她这么一想,淡淡地笑了。 “若我没看错,你是在笑。”忽地,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宝龄一惊,抬起头便看到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他此刻已换下那身戎装,一身天青色的袍子,手中拿着两杯酒,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居然是阮文臣。 “吓了我一跳,”只不过一瞬,她便平静下来,故作轻松地道,“原来是大表哥。” 这个人,走路没有声音的么?而且,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阮文臣看了她一会儿,递过一杯酒:“宝龄表妹,我们也许多年未见了,我敬你一杯。” 许多年么?他自然不会知道,她其实不过是第一次看到他,她接过酒杯,一入口,便有一丝辛辣在舌尖蔓延开来,不觉皱了皱眉,脱口道:“什么酒?” “很苦么?”阮文臣笑笑。“不会啊,这是为了女眷特制的葡萄酒,应该很甜才对,还是——”他眯了眯眼,看住她,“表妹此刻心里太苦,所以,喝什么都是哭的?” 什么意思?宝龄一愣,直觉阮文臣话中有话,好像每一句都带着深意,她正要开口,屋内忽然传来一种歌声。 ——月亮在我窗前荡漾,透进了爱的光茫。我 低头静静地想一想,猜不透你心肠…… 歌声温婉低沉,一时间那喧闹的声音全都静止下来。 这歌……宝龄顾不得身旁的阮文臣,回过头,便朝屋内跑去。一路上,几个男人喝得醉醺醺地走来。 “看到了么,刚才拿唱歌的,便是近来乾乐门最红的歌女白玉兰。” “那就是白玉兰?怪不得,啧啧啧,那嗓子,那小身段……乾乐门新开不久,没想到竟有这样的角色,改日我倒要去瞧瞧。” “瞧也没用,朱旅长,你就别动那份心思了,你的那些花篮再大、首饰再名贵,哪里比得过元帅?” “你是谁……” 头先一人在那朱旅长的耳边不知细细碎碎地说了句什么,那朱旅长暧昧地笑起来:“原来如此,元帅自从有了三姨太可没再……没想到……嘿嘿嘿嘿……” 白玉兰?宝龄脚下微顿,与她心里想的不一样。 她朝屋里望去,那些巨大的水晶灯不知何时都熄灭了,只余台上有些朦胧的灯光,那唱歌的女子安静地站在中央,一袭墨绿色的旗袍,低吟浅唱,面容沉浸在暗中,却是看不清。 那身影,那声音,分明便是筱桂仙,还有这首歌,叫《月光小夜曲》,是她从前教着筱桂仙唱的玩的,这个时空又怎么会有第三个 知道? 可是,为什么是白玉兰? 她正想走进去看个清楚,忽然身边擦身而过几个家丁,细碎的话语传来。 “三夫人叫咱们快去找四公子!” “四公子不是在屋里么?” “怕是喝多了,刚才灯一灭,一转眼就不见了,也不知去了哪,屋里那么多人等着呢。” 阮素臣……不见了? 壹佰拾陆、情动 只不过一瞬,宝龄便转过身,朝前厅走去。 阮素臣不见了,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这里是阮府的别院,很快便会有人找到他。 当她走进屋时,正巧看到台上的歌女走下台去,留给她一个背影,她连忙拖了个家丁来问:“那位……白玉兰小姐去哪了?” 那家丁愣了愣,才指着长廊尽头一处厢房道:“白玉兰姑娘应是去换装了吧。” 宝龄扭头望去,那间厢房里走出几个浓妆艳抹、穿着舞服的女子,正朝大厅中走去,那间厢房应该是今日临时给那些表演的人换装的地方。 她脚下一顿,便飞快地朝那间屋子走去,门微微掩着,她正要推门,忽地听到里头有人说话。 “你刚才的歌叫什么名?” 嗓音醇厚,宝龄蓦地一惊,竟是阮大帅的声音,她退后一步,刚想离开,却听到一个女人轻柔的声音道:“大帅可看见窗外的月光?这首歌,就叫《月光小夜曲》。” 这个声音……宝龄心里一动,如果刚才她还不肯定,那么此刻,她已经能够确定,这屋里的人,便是——筱桂仙。 可是,筱桂仙怎么变作了白玉兰,又怎么会……和阮大帅在一起? “月皎疑非夜,林疏似更秋……好一首月光小夜曲。”男子的声音含着笑意,“这苏州行馆初建时,子午楼曾有月满西楼的美誉,不知白小姐可否赏光随本帅共赏明月?” 宝龄心一沉,只听吱嘎一声,她飞快地躲到门外那姝参天大树后。接着,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待那脚步声渐渐走远,她才探出头望去。 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已走得很远,男子高大威猛,那身宝蓝色的戎装那么醒目,而女子一身墨绿的旗袍,肩上的白色流苏披肩随风摇曳,宛若一株风中的白玉兰。 其实在听到那首小夜曲时,宝龄便已猜到了白玉兰是谁,而适才屋里那说话声,亦分明是筱桂仙的,只是那声音分明是宝龄听过许多回的,但那语调却是那么陌生。 那是一种绸缎般低婉、柔滑的声音,与筱桂仙平日说话时那种清亮不同,虽然隔着一扇门,但宝龄听到那种声音,亦觉得心头痒痒的,好像……宝龄皱了皱眉,好像……是另一个人在用筱桂仙的嗓子说话。 刚才那朱旅长的画陡然间掠过宝龄的脑海。 ——你的那些花篮再大、首饰再名贵,比得过大帅的么? ——原来如此,元帅自从有了三姨太可没再……没想到…… 一个荒谬的念头叫宝龄陡然一怔,难道筱桂仙与阮大帅之间……忽地,身下传来轻微的响动,宝龄一惊,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树下,面容清俊的男子蜷缩着斜斜地靠着,那袭鲜红的衣裳清晰而醒目。 “阮素臣!”宝龄脱口低呼。 阮素臣怎么会在这里? 他斜斜地靠着,侧脸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微光,远山一般的眉微微凝结,双目紧闭,睫毛在微风下颤动着,好像……睡着了。 “你……醒醒!”宝龄蹲下身,摇他的身子,“你怎么会在这儿?” 被她摇动的人眉心微微一蹙,神情有一丝痛苦。 难道是喝醉了? 宝龄想起那些家丁正在寻他,朝四下看了看,正要站起来,不想手却被他一把拉住:“别走……” “你……”宝龄一惊,想要扳开他的手,却没想到那手竟抓得那么紧,仿佛像是要将她生生地撕裂。 “别走……不要走……” “阮素臣,你清醒一点!” “别走……别离开我……”苍白的容颜呈现一种迷乱的神情,“别离开我……宝龄……” 轻轻地一拖,宝龄一个不留神,竟整个倒在一个怀抱中。 淡淡的墨香夹杂在浓郁的酒气,充斥着鼻间,心蓦地一悸,宝龄猛地想要站起来,他刚才说什么?他……心头无数种情绪蔓延开来,她呆呆地站着,直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你确定看见四公子往这里来了?”男子的声音带着一丝清冷的傲然。 “是,小的亲眼看见。” “去找。” 这个声音宝龄记得,是——阮文臣。 今日是与阮素臣与宝婳的大婚之日,若是给人看见她与阮素臣……她忽然想起阮文臣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与奇怪的眼神,心头忽然升起一丝不安的感觉,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忽地不知哪里来的力道将她整个拉起来,突然而至的状况使她禁不住身子一僵,扭头便看到一双深邃幽沉的眼睛。 修长的手指飞快地从唇边掠过:“嘘,不想多事,跟我来。” “是你……”宝龄张了张嘴,没有再多言,跟着他飞快地回到那件更衣室,关上门。 淡淡的月光透着薄薄的窗纱照进来,少年的眉目宛若镀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光晕,像是夜色中绽开的一朵白莲,眼底含着温柔的笑意。 宝龄凝睇他,缓缓地吐出刚才来不及说出的那两个字:“邵九。” 邵九微微一笑,目光落在窗外,透过薄薄的窗纱望去,片刻间,树下已来了一大群人,当先一个,便是阮文臣。 阮文臣走到树下,眉心微微一动:“扶四公子回房,告诉老爷与三夫人,四公子喝醉了,要休息。” 几个家丁应了声,将阮素臣扶起来,匆匆朝树林外走去。 宝龄刚刚舒了一口气,想要走出去,手却被人拉住,邵九微一摇头,宝龄再次望去,阮文臣居然并没有走,只是,安静地站着,目光却流闪不定。不知站了多久,他的目光像是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那棵树下,有另一抹绯红的衣角。 阮文臣的唇边忽地泛起一丝奇怪的笑意,目光缓缓望向宝龄所在的那间屋子。 虽然明知他此刻还看不见他们,但当触及他的目光时,宝龄还不是不觉一紧,望向邵九。少年夜色版漆黑的双眸如烟雾飘渺的湖面,亦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胶着,宝龄心忽地一跳,下一秒,他的手已抚上她的脸颊。 略带凉意的十指,缓缓地在她脸颊摩挲,带来奇妙的灼热感,盈满水泽的触感,逐渐从脸颊蔓延到全身,宝龄心神不由得有一刹那的恍惚。 他的指尖已搭在她的额头,却只在额头停留一瞬,便轻轻插入她的发间。十指一勾,只不过一瞬,宝龄发髻上的簪子便被轻轻抛在地下,一头青丝滑落在肩头,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他轻轻一扯,已将身边一袭散落的衣裳随意披在她身上。 那是一件荧光绿色的舞衣,流光飞舞一般。 抬头,宝龄更是凝住。少年那袭浅紫色的长袍不知何时已从肩头滑落,弧线优美的颈部光洁修长,如天鹅绒一般闪烁着莹白的光泽,锁骨上那颗暗红的痣,宛若一朵骤然绽放的罂粟,在夜色中泛着淡淡妖冶的光芒。 “你……”宝龄正要开口,却听他似乎低笑一声:“闭上眼,别说话,待会儿我做什么,你都不要说话,只要安静地待着便好。” 微热的气息在她耳边,带来痒痒的感觉,她轻轻一颤,还是闭上了眼。 四周静谧得叫人喘不过去来,宝龄不知等了多久,都未听见动静,正要睁开眼,忽觉被一种独有的气息包围,颈上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贴了上来,轻轻地摩挲,又慢慢地上移,忽地,耳垂传来一丝酥麻的温热,像是被什么东西含住,轻吮慢咬。 轰地一声,宝龄只觉得整个身子如爆炸一般,脑子里一片空白。细碎、缓慢而绵长的动作,叫她双腿发软,身子快要站立不稳,体内又像是什么要破土而出,闷得快要发疯。 他在做什么?! “你……嗯……”一声低吟从宝龄嘴里不自觉的流出,她的脸顿时一片绯红,蓦地睁开眼。 他狭长的双眸微微眯着,眼角却是微微斜挑,嘴唇微微上翘,呈现出一种流光般的色泽,正已一种暧昧的姿势拥抱住她,饱满的喉结微微滚动,清雅、稍显冷漠的轮廓,此刻有一种致命的慵懒妩媚,诱惑人心。 见她双颊绯红、目光有种迷离的茫然,他忽地低笑一声,轻轻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扳开,指尖轻轻在她手心勾勒出掌纹的痕迹,另一只手插入她的发间,宝石般的瞳仁深处波光流转,唇轻轻地贴上她的唇。 陌生的、靡艳的气息充斥在周围,宝龄浑身僵直,心脏在一瞬间像是窒息了一般,那是一种无可名状的神秘震撼,如同电流一般让人颤抖,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在那唇齿间的流转下统统融化……嘭地一声,手腕上不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就在这一刹那,门被人推开。 “你们是什么人?!” 宝龄蓦然一惊,猛地扭过头,便看到阮文臣站在门口,正冷冷地盯着他们,她脱口就要蹦出什么话,唇却被邵九轻轻捂住,他似乎漫不经心地瞥了阮文臣一眼,淡淡的吐出两个字:“是大公子。” ——什么都不要说,只要安静地待着。 她忽然想起邵九说过的那句话,强烈地压制住心跳,一动不动,身体接近麻木。 只是,什么都不说有用么?阮文臣又不是不认得她! 原来分明是怕阮文臣看到她与阮素臣在一起,说不清,所以跟着邵九躲进了这间屋子,但刚才的一刹那,竟是完全忘记了屋外还有个人没有离开,像是……完全失去控制一般。 她紧紧地盯着阮文臣,奇怪的是,阮文臣的目光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即眸中掠过一丝古怪的的神情,便转而落到了邵九身上,眉宇间掠过一丝厌恶、鄙夷的情绪:“是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壹佰拾柒、是月光啊还是心慌 “大公子没有看到么?”邵九笑笑,丝毫没有一丝慌乱,搭在宝龄腰间的手,反而轻轻地一扯,将她拉入怀中。 他的身体,正巧遮住了她原本的衣裳,只露出那袭舞衣。 心跳得越来越慌乱,宝龄直觉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目光犹疑间,她忽地看到桌上的那面铜镜,一时间竟连呼吸都停顿了。 身上的舞衣、邵九在她脸颊上抚摸的情景一一掠过脑海……她忽地明白了什么。思绪百转间,她腾地跪下来,神情恐惧,用一种变了调的声音颤抖道:“大……公子……是他突然闯进来,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邵九的眉不着痕迹地一挑,黑眸中有一点点惊讶,一点点玩味,最后,眼底浮上一丝笑意。 阮文臣的目光阴郁不定在两人间来回,最后冷冷地望着邵九,鼻腔里冷哼了一声:“别以为我爹给你几分颜色,你就不知好歹,你只是我爹身边的一条狗!你跟这些卑贱的女人鬼魂我不管,不过这里是阮家行馆,那些放荡下流的事,你最好还是滚到外头去做!”说罢,眼神又四处搜寻了一番,才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当脚步声渐渐远去,再也听不见,宝龄紧绷的一颗心才终于松开,下一秒,她轻轻推开他,深吸一口气:“你早就知道他会进来?” 见她退开一步,邵九微微一笑:“阮文臣生性多疑,况且……他与四公子向来不和,若是你,能抓住四公子的把柄,你会轻易放过么?” 阮文臣与阮素臣不和?这一点,宝龄并不知道:“所以你刚才做的这一切,就是等着他进来?” 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宝龄的心跳又飞快起来。 邵九凝视她,脑海里忽地浮现出她刚才那绯红的脸颊、迷乱茫然的双眸,漆黑眼眸泛起一丝波光,却如湖面的碎金,轻轻一晃,便消失不见:“是。” 刚才……刚才……么?应该是如此吧。 其实在宝龄刚才看到镜子的一刹那,已经有些明白了,只是,不知为何,当她听到他的答案时,心还是不觉微微一颤,错愕、释然,还有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失落。 想起镜子,对了……她扭头朝那面铜镜望去,纵然刚才已看到了,但一时还是不由得凝住。 铜镜里是一副全然陌生的容颜。瘦削的脸颊、细长的眼眸,眼角微微上挑,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冷艳。这是一张她从未见的脸,却不知为何,在刚才的一刹那,竟让她有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这是——易容术?”她难以置信地喃喃。 前世她只从武侠小说里看过这种绝技,但她以为,易容是要靠其他东西辅助的,却没想到,他刚才仿佛只是在她脸上轻轻一动,便叫她完全不认得自己。 这个人的手段……简直不可思议。 易容术?邵九若有所思,淡淡一笑:“是。” 也算是吧。只是并不是将她易容成别人的模样,而是——去掉那层面具,回复了原本的容颜而已,相比易容,更为简单。 “你真的——很会演戏。”良久,宝龄吐了口气,垂下眼眸,露出一丝苦笑。 她早就知道他很会演戏,只是那一次是看着他对着别人演,而这一次,虽也是对着别人,但…… 邵九抿了抿唇:“你也是” 想起刚才她又是下跪又是颤抖的样子,或许连自己也没有察觉,邵九眼底的那丝笑意深了几分。 良久,宝龄亦是轻轻一笑,故作轻松道:“那当然。” 他们一起跳过楼、一起在密室里被困,一起再山洞里望着凄风苦雨,曾几何时,她竟能很会明白他的心思,救灾刚才从铜镜里看到那张陌生的脸时,连她自己也不相信,竟那么快反应过来,或许这又是邵九的布局,为的,是让阮文臣认不出她,以为她不过诗歌前来献舞的普通舞女。 对视间,两人俱是一笑,仿佛在同一刻拥有了某种默契,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不受控制地从彼此心头慢慢地冒出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片刻,宝龄抬起头,望住他,却没等他的回答,接着道:“好像,我每一次狼狈的时候你都会出现,就像……跟着我一样。” 邵九眉心微微一动,随即笑了:“也许我就是跟着你。”顿一顿,他的声音低柔如水,“你忘了,我说过,会一直在你身边。” 心仿佛被什么轻轻撩拨了一下,宝龄有一瞬的恍惚,片刻才错开目光:“我该走了。” 他的手伸过来,她一动不动,他笑一笑:“你是要这样出去么?然后,跟着那群舞女回去?” 宝龄一怔,才记起自己此刻已不是原来的模样,扑哧一声也笑了。 他的手在她脸颊轻轻滑过,那种炙热的感觉又出现了,仿佛曾在梦里有过这样的感觉,宝龄的心微微一颤,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悠远、低婉的歌声。 ——好像今晚月光一样,忽明忽暗又忽亮。 ——啊,到底是爱还是心慌。 ——啊,月光…… 窗外的月光如银霜般洒下来,可为什么,他的目光却比月光更温柔、更明亮? 这双眼眸,她每一次看见,心底的迷惘便更深一分,前世她看到过一句话——在我第一次遇到他之前,我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他这样一个人,但当我遇到他之后,他总是会那么不期然地出现在我生命里。 每一次的不期而遇,究竟是巧合还是……窗外飘来桂花的香气,深秋夜晚的风温柔地钻入毛孔,她忽地有种慵懒的倦意,微微的闭上眼,不愿去想,萦绕在心头的疑惑像是湖面的雾气,轻轻散去,只剩下一片静谧。 片刻之后,宝龄首先走出了屋子,朝南走去,再过了一会儿,邵九才慢慢走出来,走了几步,他停下脚步,目光瞥向一棵桂花树后,细长的眉微微一蹙,随即,却有些散淡的笑了笑,朝前走去,很快便消失在树林尽头。 又过了一会儿,屋前的那棵桂花树后,才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女子凤冠霞帔,掀开红盖头下的脸颊上,那抹红晕已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苍白。接着,她转身便进了那间屋子,良久,目光便落在地上,苍白的唇慢慢地咬了起来。 她蹲下身,不知捡起什么,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才朝外走去。 别院的那间红烛映照的厢房内,几个丫鬟远远地见了她,连忙过来扶住她:“四少奶奶,您这是去了哪里?今儿的日子可不能乱跑……” 宝婳恍惚地笑了笑:“我听人说四表哥不见了,所以才……” 那丫鬟松了口气:“四少奶奶放心,四公子已经被他们送回了,只是喝多了,此刻已经睡了,奴婢这就去准备热水,给四少奶奶沐浴……” 宝婳坐在床边,凝睇着床上已沉睡的男子,眼底慢慢浮上一丝复杂的情绪。 阮素臣睡得很沉,应该是由于刚才喝了太多酒的缘故,但宝婳却明明知道,他或许是因为另一种原因。 人生三大喜事:雨后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新婚之夜因为喜悦而喝过了头,本是很正常的事,但——除了太过喜悦会喝酒,伤悲时,也会。 阮素臣是因为什么? 就在这间屋子里,不久之前,她亦是坐在床边,头上盖着红头盖,心情既紧张又甜蜜。他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她不觉偷偷掀起头盖,超窗外望去,却见几个家丁经过,她听到他们说,四公子不见了。 她腾地站起来,几乎忘了所有的礼节,朝外走去。 然后,便看到了桂花树下的那一幕:他靠在树上,紧紧地拉着她姐姐的手,嘴里唤着姐姐的名字,接着,两人竟……拥抱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与姐姐跟她说的完全不一样?姐姐说,只要她幸福她便也幸福了,但为什么,要在她最幸福的一刻,夺走那个人,给她最痛苦不堪的回忆?! 今天是她的新婚之夜啊! 一瞬间,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她看着邵九出现,将她姐姐拉近了屋子里,然后,又看到阮文臣走进那间屋子。 那一刻,她心里竟然有种残酷的快感,竟然希望,姐姐会和邵九发生点什么,然后,被阮文臣发现。 然而,不知等了多久,阮文臣却出来了,脸上虽是一片冰冷,但并无特别的表情。她轻轻皱眉,难道屋里的那个人,并不是姐姐?是自己看错了? 可当她看到地上那样东西时,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化为泡沫。 那是一只景泰蓝的手镯,与她手腕上的那只,是一对。 手镯为什么会掉在地上?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宝婳素白的手渐渐蜷曲起来,床单皱成一团,她的指节泛着一种青白之色。 为什么,为什么就算姐姐三心两意,那些人,却仍旧对她那么好? 宝婳的目光渐渐地移向阮素臣,深黑色的瞳仁中是一抹深邃的悲伤:“四表哥,为什么,她可以刚与你拥抱,转而就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你为了她难过,可是她呢……这样的她,你也喜欢么?你喜欢她难道已经到了那种地步?” 这一日,她是等了多久? 从她及笄那日开始,她便在等待。她将他约到了小树林里见面,原本相向他说出多年来藏在心底的那些话,告诉他,她一直一直便喜欢他,她唯一的愿望便是一生都与他在一起。 她记得当时他的神情那么温柔,话语却是坚定无比,他凝视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宝婳,对不起。” “对不起,从第一次看到你,我便将你当做了自己的亲妹妹,我以为,只要你开口说话,像普通的女子一般,我能为你做的,便一定尽量帮你做。可是,只有这件事,我——做不到。” “是我背弃承诺,是我不好,但若我答应了你,你不会快活,所以,我更不能如此。” “因为,我心里只有一个人,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人,你明白么?而且——”眼底浮上朦胧的笑意,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那么温柔,“她跟从前不同了,她真的很在乎你,以后,你不会再寂寞了,她也会经常陪着你。” 是啊,姐姐与从前不同了,她也会陪着她,照顾她,然而,他知不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地位,是没有任何人能取代的? 她仰起头问:“四表哥,你喜欢的,到底是从前的姐姐,还是现在的?” 他一怔,似乎想了想,黑眸如雾一般迷离,半响无奈地笑了:“傻瓜,都是一个人呀, 宝贵双全第36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37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37部分阅读 不过——以前或许大家都太小,不懂得怎么相处,而现在她,让我觉得很自然,很……舒服。” 良久良久,她凝视他,轻轻地道:“是不是我对姐姐好些,不像从前那样,四表哥也会高兴?” 那一刻,她以为,是因为姐姐的改变,让四表哥对姐姐更好了些。 他拍拍她的肩,笑了:“嗯。” 那么,便让她对姐姐好一点,接受姐姐,不再心存芥蒂,从心里接受她,这样的她,她是不是会更喜欢一点? 她的心分明那么哀伤,却带着一点点卑微的期盼。 直到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发现姐姐与四表哥的关系似乎又不对劲了,只是与从前不一样,他们不再争吵赌气,反而渐渐疏远。四表哥甚至很久都没再来顾府。 姐姐说,宝婳,过去的终是过去了,我们都要有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是代表姐姐已经决定放开四表哥了么? 七夕之夜,她终于鼓起勇气约了他赏月,他竟也同意了。 原本渐渐熄灭的希望在心底又一点点燃烧起来,直到阮府来提亲那日,那簇火苗几乎要飞出她的心脏,真的要实现了么?她心底那么多年来的愿望。 他终于放下了姐姐,到了她的身边,她将做他的妻,永远和他在一起。 这几日,她宛若在梦中,幻想着新婚之夜,幻想着日后能守在他身边,以另一种全新的身份。 贝齿在唇上咬出了一道白色的痕迹,宝婳闭上眼。 然而,为什么,今天是她的新婚之夜,她等了那么久的一天,她憧憬了那么久的情景,却是——如此。 “四表哥,原来你从未忘了她,姐姐……你也在骗我是不是?”她的身子慢慢地靠在阮素臣的胸口,泪水,一点点熏染开来,融化了脸颊上那明艳的妆容,只剩一片苍白。 壹佰拾捌、新婚夫妇 流光飞逝,深秋的九月,季节越走越荒芜,风轻轻一吹,满枝的树叶便泱泱落下。 宝龄托着腮,坐在青云轩里看连生算账。连生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拨弄着算盘,宝龄静静地看着,不觉一笑,她从未觉得,原来算账也能怎么好看。 虽然因为连生,顾家的商铺总算是稳定下来,但连生却比从前更忙了,幸好他似乎很习惯这种忙碌,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每一笔账目,也都亲自过目。 “城东米行的新米没有原来的那批好,让伙计验米的时仔细些,不能让人说我们顾记米行卖出去的米,都是以次充好。” “还有,过几个月就快换季了,过几日,约几位绸缎庄的掌柜聚聚,看看要进些什么料子。” …… 宝龄看着连生跟几位伙计说完话,才扑哧一笑。 “笑什么?”连生看着她,睫毛一颤一颤的。 宝龄摇摇头:“你的样子看起来跟祥福叔越来越像了。” 连生脸颊飞快地一红,宝龄才低声道:“谢谢你连生。” 连生蓦地抬起头,宝龄展颜一笑:“多亏了你,如果没有你,爹走了之后,那些铺子,我都不知要怎么办。” 现代人又如何?她前世学的并非金融经济,虽然有些新潮的点子,但基础的事,她是一窍不通。 “这些你都不用担心。”连生垂下眼帘,注视着算盘,轻声道:“我不会让那些铺子出纰漏的。” “那是自然!”宝龄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有你这个大掌柜跟祥福叔在,咱们顾记的生意肯定越来越好!”忽地又想起什么,“对了,连生,铺子的账簿,这几日你是不是还交给娘过目?” 自从那日阮氏见过几位顾记的老客户之后,顾记的生意来往、收支情况,阮氏都叫祥福叔一一交给她过目。 连生顿了顿,点点头:“是干娘吩咐的。” 宝龄暗叹一声,嘀咕道:“娘的身子不见好转,每天还要看账簿……” 连生黑眸中掠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神情:“不这样做,她怎么放心……” 这是什么意思?宝龄眉头一动,随即想到连生毕竟不是顾家的子女,阮氏这样做,是不是让他觉得阮氏不够信任自己? 她拍了拍连生的肩膀:“连生,娘不是不信任你,她是怕你经验不够,所以才……” “我没事。”连生仰起下颔,鲜红的唇勾起来,漆黑的眸子里流动着一丝别样流光,“我不在乎她怎么看我,我做的一切,也不是为了她。” 那是为了谁?宝龄的画几乎脱口而出,随即心却被一种满溢的温暖所包围,微笑道:“我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连生,你所做的一切,娘一定会明白的。” 连生凝视她,半响,淡淡道:“她不明白也无妨,但——”他顿了顿,垂下眼帘,只有那密密的睫毛蝶翼般纷乱地翕动,遮挡了眼底那丝清冷的光芒,“若有人要伤害你,无论她是谁,我都不会答应。” 她原本不属于这里,但她却坚持要留下来,她那么在意这个家,那么,无论如何,她都会替她守住这个家。 心忽地一跳,仿佛闪过什么,片刻宝龄才笑了笑:“哪里有人要伤害我?你在说什么连生?” 连生眉心一簇,却听门外传来祥福叔的声音:“连生少爷,城西的许老板来了米行,要看看咱们的新米。” 连生站起来,朝宝龄看了一眼,对祥福叔道:“你先过去,我这就来。” 宝龄朝他笑笑:“去吧,过一会儿宝婳也快回来了,我等她。” 宝婳大婚之后,便随着阮素臣回了南京,一晃好几日,今日,便是三朝回门之际。 连生点点头,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什么,最终还是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半响,宝龄随手从桌上拿过一本书,胡乱地反着,几行字映入眼帘,正是李白的那首《长干行》,那叶枫叶所制的书签还停留在那一页,宝龄指尖轻轻一顿,一阵风吹过,那枚火红的枫叶便随风飘落在了地上。 宝龄一惊,飞快地起身,正要捡起那枚书签,却看到一角素白的衣袂,一人已蹲下来,将书签拾起来。 四目相对,她一怔:“你来了?” 修长素净的手指夹着红若火焰的枫叶,阮素臣静静地望着宝龄,复杂的神色流水般从那黑色的瞳仁深处不停溢出,良久才将枫叶递给她。 她伸过手去接,他的目光落在她空空如也的手腕上,眼底那丝怅然如梦境如烟雾。 她已将那串红豆珠取下,连同逝去的那段千丝万缕的过往,随着他的目光,她亦是凝视自己的手腕,有片刻恍惚,忽然间,她眉头一蹙。 那只手镯呢?那只宝婳送给她的手镯,竟也不见了!难道是那一天在阮府…… “怎么?”阮素臣见她忽地凝住,问道。 “没什么。”她飞快地摇头,笑一笑道:“宝婳好不好?她在哪儿?” “在姑母房中陪她说话。”阮素臣转身走向书架。 “你怎么还叫姑母?”宝龄在他身后笑了,“应该叫娘了。” 猝不及防的,他拿书的手顿在空中,指尖微微一颤,才缓缓地抽出几本书,转过身来:“习惯了,很难改。” 有些习惯,像是罂粟之毒,一辈子都很难改掉,深陷其中,若强行去改,便若气血倒流,痛不欲生。 四周陷入一篇静默中,只有他衣料轻轻摩擦的声音。 忽地,身后有人道:“姐姐!” 宝龄转过身,便看到宝婳站在门口,顿时一喜:“宝婳!你不是在娘屋里么?” 宝婳的青丝已高高挽起,不再是昔日那少女的发式。原本素净的脸,化着淡淡的妆容,黛眉红唇,不过几日,那份少女的娇羞,已带了一丝少妇的成熟,却更是美的不可方物。 她此刻正静静地看着阮素臣,片刻才移过目光,渐渐一笑:“素臣说要来拿几本书,我见他久不回来,便来看看。”灵动如烟岚的水眸流转,“原来,他遇到了姐姐,在与姐姐叙旧呢。” 宝龄一怔,望着宝婳的眼神,心底忽地升起一丝奇怪的感觉,但那感觉转瞬即逝,她随即上前拉住宝婳的手:“宝婳,你好么?” 触手一片冰凉,宝婳的手轻轻一动,随即却反握住宝龄,笑得明眸流动:“自然是好的,姐姐,咱们姐妹好久没说说话了,走,去娘屋里,娘叫厨子准备了许多香喷喷的糕点呢。” “你说的我都要流口水了!”宝龄拉着她朝外走去。 瑞玉庭里,阮氏那张紫檀木百龄圆桌子上已摆满了各式的糕点、蜜饯,见了宝龄,她柔柔一笑,朝宝婳道:“你丫,都嫁做人妇了,还要跟姐姐撒娇么?” 宝婳笑笑,整个身子贴在宝龄怀里:“嫁人了又怎么了?姐姐还是我的姐姐啊。”然后,又从身后抱住了阮氏,“娘永远都是娘啊!” 宝龄发觉宝婳这一次回来,仿佛有些不一样了。即便是她们姐妹俩“冰释前嫌”之后,宝婳与她多了许多互动,但每一次她拉着她,或抱着她的时候,她总归还是有些含羞与无措的,但这一次,她的举动竟是那么自然,一笑一嗔,眉目含情,带着从未有过的甜腻。 特别是对阮氏的态度,更比之前亲密了许多。 阮氏也是怔了怔,漆黑的眼眸中闪动一丝惊喜,拍了拍宝婳的手:“傻孩子,你当然永远是娘的女儿。”柔软的眼神化为春水,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这种眼神,曾几何时,宝龄亦在顾老爷看着她时看到过。 一时间,宝龄竟是凝住,心中陡然间升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感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阮氏与顾老爷一样,对她也很好,目光总是带着慈爱,但那丝慈爱与刚才她看宝婳时的相比,竟仿佛少了什么。 究竟少了什么呢? 宝龄思绪一瞬间竟是烦乱起来,半响,她才在心底自嘲道,这是怎么了?宝婳已经出嫁了,出嫁的女儿,总是让母亲别有牵挂,不是么? 而宝婳,她嫁给了自己最心爱的那个人,自然是幸福的,所以,性格变得更为开朗了,这不是她一直希望看到的么? 一念至此,她笑道:“宝婳,你肚子饿不饿?吃东西吧。” 母女三人才坐下来边聊天边吃东西,阮氏闻着宝婳这几日的状况,贾妈妈在旁笑着,不一会,阮素臣也来了。 “素臣啊,宝婳说你喜欢吃新鲜的毒菜,我叫厨子准备了时新的莴苣,待会儿你尝尝。”阮氏招呼阮素臣坐下,微笑着道。 “谢谢姑母。”阮素臣淡淡一笑道。 阮氏的神情变了变,宝婳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宝龄心底咯噔一下,朝阮素臣看去,阮素臣却已轻轻一笑:“谢谢娘。” 阮氏这才笑了,轻抿了一口茶,缓缓道:“刚才宝婳已经告诉我了,你们要留在苏州,是不是?” 宝龄蓦地一怔,抬起头来,却正好撞到阮素臣的目光,如水如烟岚,潋滟波光流转,只一瞬,便不着痕迹地移开:“是,娘,暮晓书院是爹生前所建,书院的大小事务,一直由我处理,我不想半途而废,况且——”他看了宝婳一眼,目光温柔如水,“宝婳也不习惯南京的生活,搬来这里住,对她的身子更好些,我已同父亲说过,他也赞成我的决定。” 阮氏笑了:“这样自然好,你们能住下来,娘是求也求不来。不过——”阮氏顿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神情,“书院的事固然重要,但你也知道,你爹走后,只剩下咱们母女三人,生意上的事,女人出面总归不好,如今虽连生亦能帮些忙,但多个人总是好的。素臣啊,你是咱们顾家的女婿,若能帮着料理斜生意场子上的事,你爹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宝婳,你说呢?” 宝婳看了看阮素臣,柳叶一般的黛眉微微一挑,柔声道:“一切听娘的吩咐,素臣,你说是么?” 阮素臣搁下茶盏,淡淡一笑:“这是素臣应该做的。” “对了,姐姐。”宝婳忽然从怀里取出什么,笑靥盈盈,“姐姐真是不小心,怎么把咱们一人一只的镯子掉了!” 镯子?宝龄一惊,看向宝婳手中,不正是自己那只不知掉在哪里的景泰蓝镯子么?心头微微一颤,宝龄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丝笑:“我刚才发现镯子不见了,正在想掉在了哪里了呢,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阮素臣漆黑的眼眸轻轻一动,若有所思地望向宝婳。 而宝婳看着宝龄,眸底不知闪过什么,不一会却笑了:“是下人收拾大厅时,在桌子底下发现的,我一看是姐姐的东西,才拿了回来,喏,戴上,可别再掉了。” 大厅桌子底下发现的么?宝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一笑,将镯子重新戴上手腕:“不会了,是宝婳送的东西,姐姐下次一定小心。” “嗯,这是代表咱们姐妹情谊的东西呢。”宝婳手指摩挲着自己腕上的手镯,柔婉地笑了。 吃过饭,阮氏命人将宝婳的云烟小筑整修、打扫了一番,从马车上卸下来的几箱行李也叫下人一一搬进院子里,一直忙到入夜,阮素臣与宝婳才住了进去。 壹佰拾玖、木桶中的男人 南京的夜很静,夜凉如水,月光倾泻了一地,空气中隐隐飘来丹桂冷甜的清香,幽沉地散落在阮家别邸的每一处角落。 随着最后一枚黑子落下,身着家常袍子的元帅呵呵一笑:“三局两胜,小邵啊,看来你是输了。” “输赢乃兵家常事。”邵九微微一笑,端起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 “呵呵,的却如此。”阮克看起来心情不错,笑道,“暂时的输赢并不算什么,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的赢家。” 邵九的眼中飘过一丝若有所思的浅笑,嘴角扬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听说四公子大婚后没有留在南京,而是与顾家二小姐一道回了顾家。” 阮克搁下茶盏,笑道:“四子素臣与长子文臣不一样,从小便不愿牵扯到政事中,若可能,他宁可不要我为他打下的大好河山,不要阮家四公子的名头,情愿守在苏州,做一个小小的书院掌印,相比南京,或许还是苏州更让他感觉自在。” 提起阮素臣,阮克眼底流露出一丝为人父才独有的柔和,又夹杂着一丝无奈,随即双眸又变得往常般犀利:“原本我亦想他成家后能留在南京,但他即不喜欢,我也不勉强,何况——他住在顾家也好,顾家的一切,原本就是我的,他若能拿回来,也是物归原主了。” 物归原主?邵九的目光复又落到湖面。 九月的湖水碧波涟漪,宛若倒映在他眸底,那抹漆黑化为一汪清浅的水绿,温柔静谧,流转间,却似清澈湖面深处那一道暗涌、一个漩涡,温柔的水绿变作了清冷的暗绿色,深不见底、捉摸不定,潮水般吞噬了那一丝温柔,但只不过一瞬间,又不着痕迹地消失,一如适才一般平静、无风无浪。 “看来,大帅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哈哈哈——”阮克微露得意之色,不觉脱口喃喃道,“顾万山以为能用那件事挟制我,他以为我阮克如今能坐拥这天下,都是他的功劳,哼,他不该妄想得到不属于他的东西,这样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目光一顿,只见邵九正凝视着他,忽觉失言,“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邵九笑笑,喝一口茶,云淡风轻,刚才的那些话,他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听见,如大雨冲刷后的平原,了无痕迹。 不该问的,他绝不问;不该管的,他绝不管,但,若你需要他的时候,他一句话便能叫你茅塞顿开,阮克欣赏的,便是邵九这一点,他满意地沉吟片刻道:“陈佐之最近愈发不安生,与马副官那件事之后,又向老夫参了马副官一本,老夫还在考虑如何处理这件事,他却等不及了,昨日,未行通报便闯进来,居然质问老夫要个结果,哼!” 想起陈佐之那日大骂马副官仗着是他的亲信、儿女联姻,一手遮天,还说这江山是他们这些武将拼着命打下来的,凭什么他马副官一个文官说一不二,阮克脸上明显呈现出一种阴郁之色,这些话虽是在骂马副官,但在阮克听来,无疑是在骂他宠信佞臣、昏庸无能一般。 陈佐之啊陈佐之,邵九微微一笑,陈佐之再勇猛,毕竟是个武夫出身,过于鲁莽了些,怎么就不懂得功高盖主、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不,他不是不懂,他只是常年位高权重,所以忽略了。他说马副官仗着阮克的宠信,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仗着昔年与阮克出生入死,所以自认为这江山也有他的份。 古来不少这样的人,他们永远不会明白,哪怕这江山只是他一人打下来的,也只属于一个人——掌权者。 “陈佐之将军早在大帅盘踞南方时便誓死相随,脾气固然大些,也情有可原。”邵九漫不经心地道,仿佛拿了一根羽毛,轻轻地挑拨。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果然,阮克眸底那抹阴霾更深:“若不是看在他昔年跟着老夫出生入死,老夫早削了他的位!” “大帅可曾听过一个故事?”邵九淡淡道,“古时有一个人,掌心中了剧毒,大夫劝他断臂,他却舍不得那条胳膊,怀着侥幸的心理,听之任之,没过几日便毒气攻心、毒发生亡。”深黑的眼眸波光流转,“人的左右臂安然俱在固然好,但若一个人的掌心中了毒,最万无一失的方法便是将整条胳膊砍去,否则,毒性便会蔓延至另一个胳膊,再是全身,到时候,便回天乏术了。” “你的意思是……”阮克一惊,眉目沉下来,目中有一丝犀利闪过,“要老夫废了陈佐之?” 邵九仿佛没有看到他突然转冷的神情,摇摇头,不紧不慢地道:“不是,陈佐之于大帅、于华夏,功远远大于过,既然马副官与陈佐之明争暗斗,大帅何不作壁上观,必要时用来牵制两人,也是好的。毕竟大帅才是那个落子之人。” 权谋之计,杀伐果断固然重要,但杀戮绝不是最后的目的。更何况,邵九并不是一位真正的大夫,这条胳膊哪怕毒性蔓延,又如何?毒性深入每个毛孔、五脏六腑,这具身体,才会腐朽的更快,不是么? 就如同一棵树,若是无虫无病,而硬砍下去,纵然树死了,斧头也免不了留下缺口。但若这棵树早已被蛀虫侵蚀,那么,只需一点外力,便能将他摧毁,甚至——不需要用斧头。 一直微不足道的虫子、看死柔绵的水流,有时,往往是虽强大、危险的力量。 阮克静静地凝视着邵九,良久,眸中那丝阴郁的冷光渐渐散去,唇边浮上一丝纯粹的笑意:“你既然为我谋事,我本也该给你安排个位子,只不过,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做,所以……” 几句话,邵九其实已在生死边缘晃了一圈,但他像是不知,又像是根本便不在乎,神情没有丝毫的波澜。 “大帅指的可是藏宝图的事?”邵九微微一笑。 要让一个人失去一切,首先要做的,便是彻底了解那个人究竟拥有些什么。 很多时候,一个敌人,比一个情人更需要人用心去琢磨。 这一点,没有人比邵九更清楚,这些年来,他太了解阮克了,就如同顾万山那样。这些年,他吃饭的时候在想,睡觉的时候也在想,阮克的喜好、他的秉性,他的处事方法……一点一滴,无不在他脑海中。 阮克出身草莽,勇猛有余,但谋划不足,但虽是如此,一个人坐上这张位子那么多年,城府毕竟还是有的,只是那不是谋略,而是疑心。 纵然刚才,邵九深信阮克对他的信任更深了一层,若是刚才他提议要除去陈佐之,恐怕就算阮克当场不发作,心里也会留下疙瘩。 但这些还不足够。 这些天阮克一直与他聊天下棋,但并没有真正安排他在军中露面,仿佛只是交了个忘年交而已。但这一切,邵九并不失望。 人在什么时候最容易说出真心话?是在完全放松的情况下。相同人也是在那个时候最容易接受人的意见。 作为一个旁人,一句话的力量,有时远远大过一个身在局中人的画。因此此事对他没有利益冲突,所以他的话便也更为可信。 邵九不急,那么多年,急在不会急在这一刻,何况他本来便沉得住气。 如同一条在沙漠中等待猎物的狼,可以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只匍匐等待,等待最佳的时机。 滴水的沉着、断崖的坚守。 阮克皱眉:“近年来南疆不太平,外环的那些岛国也虎视眈眈,若能得到那批宝藏……” “顾府隔壁的院落荒废已久,若能重新翻修打扫,怕也是个好去处。”邵九忽然道。 阮克眼睛一亮:“既然如此,老夫就将那栋院子,送与你。” 九月的阳光已不再如夏日般灼热,带着一丝微凉,斜斜地沿着西墙逶迤而下。 日落之前,一辆马车已停在苏州平江一处深宅大院前。 厚重的门咿呀一声开了又阖上。 里面的一切,仿佛最神秘的所在。 青莲会。 大唐两侧高高悬挂着的匾额写着:从容满月、日照青莲。 车子一路驶去,两侧持枪的帮众弟子俱都微低下头。少年跨下马车,走进内堂,衣袂滑过地面,发怵低沉优雅的响声。 “爷,回来了!”平野迎上来,身边,是一脸冷漠的陆离。 “这几日可好?”邵九随意地撩开衣角,坐下来。 “一切都好,十三码头、七十二分舵,加上如今由明堂掌管的原大和帮的那七个码头,一切都好。” 邵九修长漂亮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片刻,侧脸微微一笑:“那么,平野,我们那位客人可好?” 青莲会的地下室亦是青莲会,甚至整个江湖最为神秘的地方。 只要是道上的人,一提起青莲会的地下室,无不色变。据说,那里有不下百种的刑拘,有最会逼供的人,有…… 但此刻,这里只有一只木桶,以hi冉冉冒着热气的木桶。 木桶里的男人,看起来像是男人,因为只露出一个头,其余全都被滚烫的热水淹没。 无论谁看见这幅情景,都以为这人在洗澡,但那木桶里的水,却不是透明的,而是深黑,夹杂着一丝看不真切的颗粒,整间屋子弥漫着一种药的浓郁香味。 邵九慢慢地走到了那木桶边,目光柔和而沉静,仿佛一个深夜归来的贵公子,看着自己厢房里沐浴的情人。 “这沉香浴如何?” 木桶里的男人死死地瞪着邵九:“你到底要如何?既然要我死,为何要用这些药物……” “看来你并不孤弱寡闻。”邵九笑笑,伸手撩起那水中漂浮的一片药渣,黑色如枯叶般的东西缠绕在他指尖,犹如雪地里盛开的一朵黑色牡丹,潋滟妖娆,“这的确是最名贵的重要,用来治你服用龟息散之后留下的后遗症,只不过,他同时也会使你全身无力,不得动弹。” “你将我禁锢于此,到底要做什么?你要的藏宝图的下落我已经告诉你了,你为何不给我个痛快?” “你说的这样隐晦,正好我又不是很聪明。”邵九笑笑。 男人眉目一沉,随后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我的确没有清楚地告诉她关于藏宝图的事,当时是因为我以为我能好好地回去,如今想来,哈哈哈……幸好我没告诉她!你,她,阮克,你们就好好猜吧,若你能得到,阮克的命怕也不久了,若你那不拿不到,阮克也不回亲信鱼你,你们狗咬狗去吧,休想从我嘴里再问出半个字!”目光如冰魄般盯着邵九,不知想起什么,男人的眸中浮起深深的悲痛与绝望,“她不是你的人么,你让她在我身边,一年多来没有露出一丝破绽,好一个孝顺女儿!她难道连一丝线索都想不到?” 邵九沉静的面容在一瞬间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只是那变化太过细微,谁也看不出来,随即,他唇边浮起一抹若有所思的,却带点无奈的笑,喃喃道:“若是从前,她应该是能想起来的,不过现在……” 现在,她不是“她”,纵然她想起什么,也不一定会告诉他。 不过,慢慢来,他不急。 …… 顾府的拂晓园里,宝婳正为宝龄插上一支玛瑙发簪,顺手拿过铜镜递给宝龄:“姐姐你看,好不好看?” 宝龄望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有些无奈地笑了:“这是你公公婆婆送你的不是么?怎么给我戴上了?” 对于什么翡翠玛瑙玉,她一向来不是很喜欢,也许是因为现代人的缘故,她更喜欢那些不值钱,却别致的东西。 “那些我多得是,”宝婳浅浅一笑,“何况我已经嫁人了,而姐姐还待嫁呢,要每日都弄的好看些。” 宝龄拿宝婳没办法,拿过那面铜镜,搁在桌上。 这几日,阮素臣白天基本在书院或者商铺,晚上也回来的很晚,母女三人吃过饭,宝龄的宝婳一同走出瑞玉庭。 夜晚的顾府,一片沉静,远远地却传来什么东西敲打的声音,好像……来自于隔壁。 隔壁,不是那荒废的园子么?宝龄凝眉望去,却听一旁的招娣道:“大小姐,我下午回来的时候见隔壁停了辆马车,有些人在搬东西,你看,那园子空了那么久,如今老爷不在了,是不是有人搬进来了?” 宝龄不置可否,听招娣提起顾老爷,忽然想起什么,顿一顿道:“招娣,你先送二小姐回屋,我想走走,刚才吃得太饱了。” 宝婳望着宝龄,眉宇间闪过一丝捉摸不定的神情,随即柔声道:“不用了姐姐,还把我当小孩子哪,我自个儿回去吧,反正素臣也快回来了。” 宝龄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转身朝前走去。 慢慢地走,穿过一条长廊,一篇花园,渐渐到了顾府最荒凉之处——那一片,顾府的墓地。 壹佰贰拾、箫声 清秋的风吹过,卷起衣角,宝龄瑟瑟的抖了抖,远望去,除了顾老爷与白氏的墓地,便是角落那快空无一字的墓碑。 夏季时坟前那郁郁葱葱的绿草已转为一种萧索的黄,特别是那座孤坟前,那草已一种疯狂的速度增长,几乎要漫过坟头去。 宝龄找来一把剪子,将那些杂草简单地除去,才吐了一口气。顾老爷临去南京前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那座没有碑文的坟,便是我那位故人的坟冢,每隔一段时日,爹总会亲自修剪那些坟头的草,如今我去南京,也不知几时回来,你记得替爹做这件事。” 直到现在,宝龄亦不知道顾老爷的那位故人是谁,只记得顾老爷曾说过,那是他年轻时候便认得的一位姑娘。 或许是一段陈年的感情,却未想到,顾老爷这么多年来一直铭记于心。 想起顾老爷说起那位故友时,眼底流露的那抹春水般的温柔,宝龄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顾老爷最爱的人,不是阮氏,更不是蒋氏或白氏,而是那个早已死去的女子? 那句话当时她听了并不觉得如何,只不过有些好奇罢了,但如今想来,却仿佛早像是一句遗言。 只是之前发生太多事,那些事都太突然,直到此刻,她才又想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有在顾老爷坟前站了一会儿,天色渐暗,她才转过身,准备离去,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幽幽的箫声。 如夜风吹过竹林间、如蝴蝶的翅膀掠过水面,在寂静的夜空悠然响起,丝丝缕缕,分明清远而悠扬,却又带着隐隐的空灵,宛如春风拂过深深的小巷那般,余音缭绕,几分寂寥之意。 在这静谧的黄昏,这箫声像是突然击中了宝龄的心脏,叫她无端端地生出一丝怅然,她抬头望去,那箫声仿佛就在耳边,只隔了那高高深深的围墙。 “隔壁的园子空了那么久,是不是有人搬进来了?”宝龄忽然想起招娣的那句话。 隔壁,究竟搬进了什么人? 直到那箫声渐止,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出园子里。 而此刻,一墙之隔的顾府隔壁的荒园,却已今非昔比。虽然那些屋子只经过简单的整修,但却仿佛变了一番模样。园子里,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正在除草。那些蔓延的杂草一一除去,整座院落便露出了另一番光景。 “爷,她刚才在顾家的墓地站了好一会,还在一座没有字的墓碑前修剪了那些杂草。”一身黑衣的平野匆匆而来。 “没有字的墓碑?”少年以一种散漫地姿势坐在石阶上,十指间握着一支翠绿色的竹萧,轻轻一笑,眉间掠过一丝捉摸不定的神情:“也许——要住上一段时日了。” 平野顿了顿,道:“爷,我有一事不明。” “说吧。”邵九笑了笑,十指慢慢摩挲着那支竹萧,白的更白,绿的更绿。 “为今之计,是要快些融入阮系军的军中,培植阮克身边的人脉,就算是为了取得藏宝图,也无需在此地落脚,人在咱们手中,我就不相信他牙关真那么紧,那些刑具对他都不管用!” 邵九目光飘渺,不知落在哪里:“平原,我将你带回来之前,你是不是一心寻死?” 仿佛是很遥远的记得,平野不觉一怔,回想起来,心底划过一丝痛楚,良久才道:“是,赖以生存的家园被毁,身边的亲人朋友都死了,只有我们三人逃了出来,那一刻,若不是爷带我们走,我们说不定早已变作了孤魂野鬼。” “所以,你也唱过心如死灰的滋味,你应该比任何人明白,很多时候,人是凭着一个信念支撑着活下去的,顾万山如今一败涂地,唯一能支撑他活下去的便是他的女儿,当他知道他的女儿早已不在时,他还有什么可留恋?这样的人,比任何时候都一无是处,但却比任何时候都无所谓。他明知不可能东山再起,他的心已经死了,他不在意谁能得到藏宝图,他只想看着我与阮克如何两败俱伤。这样的人,你能问出什么?何况——”将竹萧纳入怀中,邵九站起身,目光不知落在哪里,侧脸沉浸在一篇夜色中,模糊不清,“我最想要的那样东西,现在还没有下落,这几日我试探过,若我猜得没错,或许连顾万山也不知道它的存在,不,不是不知道,而是,以为它不过只是表面的用途……” 平野眉头微微一皱:“爷是说,那东西却是在顾万山手上,但顾万山并不知道它里头所藏的玄机?” 邵九曼声道:“之前我让顾夫人叫人监视顾万山的一举一动,明里是想除去他,暗里也是在寻找那样东西的下落,但经那翠镯送来的消息,顾万山的书房里除了有一间密室,并无异常,就算那间密室,也只是纪念,不像藏起了什么。” “或许送了人,或许放在哪个角落里,又或许——早就丢了?”平野试探地道。 “……送人么?”漆黑若夜色的眼眸有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邵九薄唇微微一抿,忽然笑了。 “爷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邵九转过身:“平野,若你是我,一面铜镜,你会送给谁?” “自然是女子。”平野一句话脱口而出,忽然似想到了什么,“难道……可是那个女人不是早死了么?” “她死了,她的女儿还在,母亲的遗物,总是留给女儿的。”园中空无一人,那妖孽般的少年,早已不见踪影。 …… 接连几日,黄昏时分,顾府里的人总听到那自隔壁传来的箫声。接着好几天,连连生都注意到了,搁下笔,微微的侧耳。 “在想什么?”阮素臣走进来,淡淡地道。 “阮大哥。”连生皱了皱眉,“这几日都听到这箫声,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 “是啊,以前从来没有过。”阮素臣放下账簿,眉宇间有一丝疑惑,“看来隔壁搬进人来了。” 连生望向阮素臣,阮素臣面容沉静,双眸在黄昏微暗的光线下,却仿佛有一种忧郁的幽深,他忽地道:“这些账簿我来看吧,阮大哥,你早点回去。” 阮素臣愣了愣,淡淡一笑:“无妨。连生,经商的事,你比我在行,有些地方我不太明白,你跟我讲讲。” 连生打开这个月的账簿,缓缓地讲来,阮素臣如远山般的眉微微蹙着,听得极为认真。连生记得第一次看到他,他手里拿着诗卷,云淡风轻,仿佛与那些世俗完全不沾边,而如今……这几日,他竟像是下意识地回避回到房中。 “阮大哥,你为何会娶二小姐?”连生忽地道。 突如其来的问题叫阮素臣一怔,随即不着痕迹的别开目光,淡淡道:“怎么这么问?我与宝婳自小便一起长大,比那些从未见过面的,不是更好么?” 连生盯着他,忽然低声道:“心里放着一个人,然后,娶另一个人?” 按着账簿的手,指节忽然泛起青白,细长弯曲的手指看起来像是某种不自觉地僵硬,不知过了多久,阮素臣幽幽地道:“连生,你有没有听过‘春到芳菲春将淡,情到深处情转薄’这句话?” 连生不甚明了,但阮素臣幽沉的声音中所带的那丝无奈,他却还是感觉到了:“阮大哥,你……” “关于三姨太那件事,我很早便知道了她脖颈上的伤痕并非致命伤,她的死因是中毒,那次宝龄问起,我并没有告诉她,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阮素臣却说起了另一件仿佛不相干的事。 连生颦眉,并不惊讶,点头道:“那件事,是二姨太叫她的丫头碧莲做的,后来为了灭口,碧莲也死了……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我有种感觉,哪怕人都不在了,但这顾府,还有许多东西,我看不清。”阮素臣低声道,“所以……” 所以他不能离开,所以他选择回来。 连生的心一沉,心底那份感觉竟与阮素臣如此不谋而合。他的心情起伏不定,过了不知多久,终是道:“那么,阮大哥认为阮夫人为人如何?” 这下,轮到阮素臣吃惊,凝视连生,一字字地道:“怎么这么问?” “她是阮大哥的姑母,我觉得阮大哥或许会了解些。”连生只是道。 阮素臣淡淡道:“姑母素来喜静,我们虽为姑侄,但平素也不太来往。只不过——”他顿了顿,“若你是怀疑姑母,那么她为何要那么做?为了除去二姨太还情有可原,但这茧丝牵扯到宝龄,姑母若是如此心机深沉之人,为何没有想周全?” 这件事,也正是连生想不通的。连生目光落在账簿上,沉默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阮素臣道:“那么,连生你呢?” “我?”连生一惊,抬起头来。 “按照你的性格,不像是会接受顾老爷安排的人。” 连生抿着唇,目光幽黑,良久才道:“我只想在她身边。” 阮素臣并没有过多的惊讶,彷佛早就猜到了,望住连生。眼底的那抹深黑,犹如无边的、忧伤的海,唇边却泛着淡淡地笑,不知是对连生说,或是喃喃:“我也只想……如此。” 连生蓦地抬起头:“阮大哥就没有想过,这样对二小姐不太公平?” 阮素臣垂下眼角,看不清神情:“身在这世间,我们无法做到面面俱到、对谁都公平,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对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公平,只是连生,你比我幸运,你可以义无反顾地做一些事,而我,不得不做一些妥协。” 骆氏的话回想在他耳边:“臣儿,宝龄与青莲会九爷的事,你爹也乐见其成,何况她的心也早 宝贵双全第37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38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38部分阅读 已不再你身上,你无法改变什么,只有你娶了宝婳,阮顾两家才能像从前那般相处,顾家,才能平平安安。” 他答应了骆氏,生长在那样一个家,他别无他法。 两人目光相对,仿佛有一丝了解在彼此眼中化开,心中俱都万千思绪。 箫声悠扬,月光西斜,此刻,宝龄站在花园里。 壹佰贰拾壹、蒋氏的疯言疯语 一连几日的箫声,总在黄昏时刻响起,渐渐地,倒成了宝龄的一种习惯。此刻,她仰着头朝墙的那一端望去,高墙之外,是一片广阔的天空,夜幕即将降临,天边的一抹碧蓝的深邃,缓缓地化作了几种交叠的色彩,橘黄、幽蓝、深紫……无穷无尽的尽头,像是望不到边际。几只灰白色的鸽子从某个角落飞起,发出翅膀扑腾的声音。 不知何时起了风,将宝龄的发丝打乱,深秋的风已是微凉,在这一片凉意里,那若有若无,似远似近的箫声更添了一份寂寥之意。 直到箫声如同往常那般消失在这一片静谧的黄昏中,宝龄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招娣,你知不知道顾家墓地那座没有碑文的墓碑的事?” 招娣正在园子里的小圆桌上摆弄食物,闻言一愣,随即摇摇头,“招娣进顾府的时候,那座空坟已经在了,不过似乎知道的人很少,谁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招娣只看见过好几次,老爷入了夜会去那里。” “对了,我差点忘了,你说过,顾府的下人丫鬟,都换了好几批了。”宝龄忽然想起招娣无意中曾说过的话,眉心微微一蹙。 当时她不过是听过算过,然而此刻想起来,不知为何,竟有种古怪的感觉。 十几年前,时间虽然不太具体,但算起来,应该和顾大小姐出生是差不多的时间。那个时候,顾老爷为何要将那些下人丫头统统换掉? 若说一两个还没什么,但是是全部,这就有些不近情理了。 除非……那个时候发生什么事,为了不泄露这件事,所以,那些所有有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无法再继续留在顾府。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应该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否则,顾老爷没有必要如此劳师动众。 宝龄陷入沉思,究竟是什么事呢?这件事,会不会与顾老爷那位故友,那座顾家墓地的空坟有关系? 从顾老爷出事到下葬,其实不过短短的一个多月,然而这一个多月以来,从最初的震惊、害怕、焦虑,到后来的伤心、难过、茫然,直到现在,顾家的情况在表面上来看,总算是平稳了下来,如今宝婳出嫁了,有阮素臣与连生一同管理那些生意,她也无需再担心顾家以后要靠什么支撑下去。 她之前所担心的顾家因为顾老爷突然离世,与所背负的罪名而从高处狠狠摔下,分崩离析的局面并没有出现,反而出奇的平稳。 随着时间推移,顾老爷离开所带来的难过已经渐渐平复,她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但正因为如此,这几日,那颗平静下来的心,却反而浮上了之前不曾或来不及考虑的许多问题。 直到她前几日想起顾老爷临死前的交代,去扫了墓,心底那丝疑惑便越来越强烈。 从她来到这个时空所发生的一切:白氏死了、蒋氏疯了……顾家惨变,到如今看似又回复了风平浪静。顾家墓地的无名坟墓,顾老爷寝室中的那间女子的闺房,顾老爷那位神秘的故友,顾老爷突然的逆反之举……一幕一幕,在她心底一丝一缕的浮现出来。 仿佛是毫不相干的许多件事,但却又像是有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细丝,将一切联系在了一起。无形中,仿佛有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手,操控着一切。 极为强大的、隐秘的力量,一手遮天,密不通风。叫人如同置身于黑暗的森林,迷雾缭绕,看不清,甚至……喘不过气来。 突然而来的压抑感,让宝龄深深的吸了口气,忽听院落外不知是谁在说话,她望去,竟然是鸳鸯。 鸳鸯与招娣不知说了句什么,便一脸愁容的走了。 招娣走回宝龄身边,还未等宝龄问便叹息一声:“鸳鸯也够可怜的……” “怎么了?”宝龄皱眉。 招娣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半晌才幽幽道:“咱们这些给人做丫头的,都知道自己是贱命一条,唯一的希望,便是能跟个好一点的主子,这样,日后的日子也好过些。可鸳鸯……从前她跟着二姨太太,二姨太太虽然不过是妾室,但在府中也算是风光了,而如今,二姨太这般……那座院子,平日连扫地的婆子都不愿进去,只剩鸳鸯一人,又要伺候二姨太,二姨太一个犯病还又打又骂,折腾上一整夜,最惨的,是还要担心一个不留神二姨太又跑了出去,出了事,自个儿受到惩罚……刚才,二姨太又摔了碗,鸳鸯手都割伤了呢。” 宝龄抿了抿唇,最后一言不发走出去。 蒋氏的院落外守着几个家丁,是阮氏怕蒋氏跑出去闹事,所以叫他们守在这里。见了宝龄,那几个家丁神情流露出一丝惊讶,但还是很快让开了道。 宝龄走进去时,蒋氏正呆呆的坐在石阶上,发丝蓬乱,一只手也像是割伤了,流着血。 宝龄注视了一会儿,还是吩咐那些家丁拿来止血药给蒋氏包扎。 蒋氏大约暂时已经过了狂暴期,整个人痴痴傻傻的,却不再反抗。直到那几个家丁做完一切退出去,宝龄才走到蒋氏跟前:“二娘……” 蒋氏置若罔闻,扯着衣角,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若换做从前,别说是这冰冷的,脏兮兮的石阶,就算是只稍微硬些的凳子蒋氏只怕也是做不惯的。 但此刻,她蓬头垢面、神情痴傻,竟跟路边乞讨的疯婆子没有任何区别。 宝龄看了一会儿,心底五味杂全,明知道她听不懂,却还是道:“早知如今,何必当初、二娘,千算万算,你可算到自己如今会变作这样一番模样?你这样,比三娘又好了多少……”她低垂眼眸,“说实话,要不是爹告诉我,若不是你后来做出那样的事情,我也不敢相信,三娘与碧莲的死,都与你有关。如今,爹也不在了,你还能争什么?人到最后,不都是一堆黄土?” 自她第一次见到蒋氏,便直觉蒋氏是一个循规蹈矩、过于刻板的人,那样的人,就算耍心机也仿佛不会拥有那么深的城府,反而白氏,八面玲珑,更会做人。但之后顾老爷的话,蒋氏借人生子的事又推翻了这一切,让她不得不相信。 “其实有些事,我一直想不通,我想去问问娘,可娘的身子太弱,也从来不太管家里的事情,我怕问不出什么,反而叫她担心。原来本可以问问你,不过你现在……也大概听不懂我说什么?”忽而一顿,宝龄自嘲的笑笑,“算了,就算你还是原来的样子,大概也不会回答我,你一直将我当作眼中钉不是麽?” 清幽的话语在风中飘散开来,宝龄只是一番感慨,随即就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并未注意到,当她话音刚落时,蒋氏扯着衣角的手忽地一凝。 当宝龄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身后响起一阵响动。 她转过身,讶异地发现蒋氏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趴在草堆中, 忽而举起一只破碎的瓷碗,咯咯咯的笑了。 “哈哈……终于找到你了!小东西,你以为你躲在草丛里我就找不到你了么?拨开那些杂草不就找到了?只要你还在,我一根根地将草拨开,总会找到你的!” 蒋氏竟从怀里拿出一只杯盖,往那瓷碗上套去,随即眉头一拧,嘀咕道:“哎呀,为什么这杯盖就是盖不上去呢?杯盖啊杯盖,你是不是不喜欢这碗?” 宝龄在一边看着蒋氏硬要将那杯盖往瓷碗上盖,又听她说那些幼稚、无厘头的话语,终于忍不住脱口道:“一个是杯盖,一个是瓷碗,又不是一套,怎么可能套在一起。” 蒋氏仿佛这才意识到宝龄的存在,忽地望著她,涣散、痴傻的眼眸深处竟像是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又咯咯咯地笑了:“哎呀,不是一套, 不是一套,我就说呢,杯盖你为何不喜欢那碗,原来并不是一套,不是一套,你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对这碗好呢,可笑这碗还将你当作碗盖呢……” 这番话更加疯癫了!宝龄一时头大,刚想一走了之,脚步却忽地顿住,转而眉头一蹙,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凝住。 ……不是一套?我就说呢,杯盖你为何不喜欢那碗,原来并不是一套,不是一套,你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对这碗好呢,可笑这碗还将你当作碗盖呢…… 轰地一下,心头仿佛有什么炸开,却抓不住一点实在的东西,只是下一秒,她飞快地朝帐房走去。 对了,祥福叔,还有一个祥福叔! 就在刚才,她本来想到了明月,明月跟她的时候最久,或许会知道些什么,但明月早离开了顾府,上次那封信也没有地址。 蒋氏刚才的那番关于碗和杯子的话让她心底忽然闪过什么,却瞬间消失,捕捉不到,但另一句话却叫她茅塞顿开。 ……只要还在,一根根地拨开,总会找到你的。 分明是一句疯话,却又似不经意间,拨开了迷雾,让她的心头咯噔一下。 这顾府,除了阮氏,贾妈妈,不是还有一个祥福叔么?贾妈妈是不太会告诉她的,但祥福叔……不一定。 至少这些日子的相处,她觉得祥福叔和其他的下人不同,也许是因为顾老爷的关系,祥福叔对她还是不错的。 就在宝龄到达帐房之前,阮素臣先一步走出帐房,连生看了他一眼:“阮大哥,你要去那?” 阮素臣身子微顿,“我想去隔壁看看” “隔壁?”连生一怔,眸中也露出一丝思索,“你是说,想去看看谁在吹箫?” 阮素臣黑眸亦划过一丝迷惑:“倒不是因为这箫声,而是,隔壁的院子荒废那么久,一直没有人住,姑父一走,为何就有人搬进来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连生沉吟片刻,点点头,“也好。” …… 阮素臣走后,连生的目光落在账簿上,那密密麻麻的数字却在他心间没有丝毫停留,他的心纷乱无比。 不知为何,那阵阵地箫声让他想起那段在胭脂弄的时候,仿佛在那个时候也曾听过一回。 是他么?连生瞳孔紧缩起来:这一切,到底还是没有结束。这一次,他又要做什么? 但愿,只是自己弄错了。 于此同时,瑞玉庭里,阮氏睁开眼,“妈妈,刚才我好像又听见那箫声……” “是啊,太太,连着好几日了,是隔壁新搬来的人家吧,若太太嫌吵,我这就去跟他们说说。” 阮氏眉目阴晴不定:“不,妈妈,我亲自去看看,远亲不如近邻,我想看看,咱们的邻居究竟是户什么人家。” 壹佰贰拾贰、绊脚石 假山池塘、小桥流水……那原本荒芜、破坏的模样宛若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阮素臣不可置信的看着这片原本废弃的院落。这里,忽然之间像是神来一笔,完全变了一番模样,但更让他吃惊的不是这番景色,而是,眼前这个人。 仿佛不相上下的年纪,一人白衣胜雪、温润如玉的神情渐渐变得清冷;而另一个,以一种懒散的姿态站立着,四肢都极为舒张,但饶是那般放松的姿势,无形中却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强大气流,四周的一切,仿佛都在他唇边那抹若有若无的浅笑间起了震动,眉梢微微一挑,几分散漫,几分随意:“稀客。” “是你!”阮素臣盯着邵九,一字字的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这里已经不是顾家的产业,我买下了,有什么问题么?”邵九微微一笑。 阮素臣唇边的笑变得清冷:“苏州有那么多空置的宅子,你为何非要买下这一处?” “既然四公子也知道苏州有那么多空置的宅子,那么,我为何不能买下这一处?”邵九眨眨眼,神情像是颇为玩味,完美地掩去了眼底那丝料峭,“还是——这座宅子风水不太好?” “这座宅子风水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人存心不良。”阮素臣冷冷道。 “若四公子说的那个人是我,我实在难以理解。”邵九露出一丝洗耳恭听的神态。 “邵九。”阮素臣眉头微微一蹙,“我知道,这些日子你跟我父亲走的很近,既然你已经抓到了机会往上爬,为何不好好地待在南京,现在,你又想做什么?” “那是两码事。”邵九笑的云淡风轻,“我住在这里,是私事,四公子也要过问么?四公子何时对我的私事那么感兴趣?” 阮素臣黑眸深处那抹神情变化莫测,良久,沉声道:“她对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你为何不放过她?” 她? 沉静的眼眸泛起一丝不着痕迹的涟漪,很快便如湖面的碎金般消失不见。邵九笑一笑:“四公子严重了,我从未想过对她如何。” 利用、诡道,只是一步阶梯,永远并非真正的目的。他的目的原本就不是他,他的敌人亦不是她,甚至,他们原本的关系,与此刻截然不同。他要对付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她,从前不是,而此刻……他指尖微微一动,漆黑的眼眸却如同幽沉的湖面,波澜不惊:“或许四公子可以告诉她,顾老爷一死,我反而与令尊走的近了,或许,她便会怀疑我、怨恨我,离我越来越远。” “这种事,我不屑做。”阮素臣盯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眼眸中宛若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泛起微波,迷离幽深:“她对你……”顿了顿,那余下的话终是没有说出来,仿佛心底那道隐蔽的伤口,一触碰便会痛彻心扉,“所以,请你好好对她,若有一天,我发现你是别有用心,伤害了她,那么,倾其所有,我也不会——放过你。” 阮素臣并不确定这个少年究竟要做什么,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个少年别有用心,至少现在还没有,但每当面对这个少年时,心底那种无可名状的波动却是真实存在的,这不只是对情敌才有的感觉,而是更深的,更为恐怖的一种不安感。 温润恬静的神情在那一瞬间仿佛变了一个人,淡淡的,浅金色的光停留在阮素臣眉间,恍惚中,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与尊贵。 一时间,邵九竟也有些出神,但只不过片刻,又仿佛什么都无所谓一般笑了。直到阮素臣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他唇边的那丝笑意才缓缓隐去。 刚才的那一刻,阮素臣给他的感觉不再如印象中那般,只是个不问世事,喜欢吟诗作画的文弱书生,若是有一天…… 真会有那么一天么?或许……吧。在他决心要做一切的那一天开始,不是早已准备好了会面对这么一天么? 无论是阮素臣,或者是阮府中其他的那个人,都要将他们当作毫不相干的人,不是么? 阮克、或者是阮文臣,在他眼底并不算什么,纵然有那么深的仇恨,他依旧能冷静地,甚至几乎残酷地将他们剖析开来,只当作一个目标,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理智的一步步走下去。这一切源于仇恨,但要做这一切,却又必须彻底抛开仇恨,站在高处,没有一丝情感。因为,任何情感,都会蒙蔽人的眼睛。 很讽刺,却的确如此。 但那两个人呢? 他一动不动,在心里将阮素臣的话又一丝不差地过了一遍,直到想起那一句;“她对你……” 那句话,阮素臣没有说完整,只是,他真的听不懂么? 他从来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亦不是没有人对他好,帮会中的兄弟,那么多年随他出生入死的人,平野、陆离、甚至拾巧,对他如何,他心底不会不知。对于那些付出,他会给与相应的回报,给与平野与陆离的是相对于一般人没有的新人,给与拾巧的是一生衣食无忧,只要有他一天,她便不会流落街头。 只是,那些都与情感无关,他们的付出,他的给予,都丝毫无法撼动他那强大冷酷的内心,这一次,也同样。 只是这一次…… 对于陆寿眉,他一直自信能把握住一个度,是上下级,是伙伴。那么多年,也可算亲人,但这一次,这个人,并不是陆寿眉,不是陆寿眉,不是顾宝龄,甚至不是这个世间任何一个人。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仿佛四周的一切都浑然不觉,却忽地出声道:“顾太太光临寒舍,为何只站在墙角?” 墙角下,阮氏蓦地一惊,终是缓缓走了出来,苍白的容颜,沉静的神情,微微抬了抬下颌道:“你到底是谁?” 邵九漫不经心的笑了:“顾太太怎么这么问?这个问题,顾太太应该比四公子更清楚才是。” 阮氏细眉一沉:“沈莲,你的目的已经达到,难道,你忘记了答应过我,事成之后,我们之间,便再无瓜葛么?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真对那丫头动了心?” “怎么会。”邵九眸中波澜不惊,“她不过是我以前接近顾万山的棋子而已,不过自从有了顾太太帮忙,这颗棋子就失去它原有的作用了。” “那就好。”阮氏眸中忽然呈现出一种极致的阴冷,“从前我们是各取所需,如今你仇也报了,此后,你要做什么我管不了,但顾家的事,再与你无关。我要如何,希望你也别介入其中。” 阮氏脑海中浮现出刚才阮素臣说的那番话,她听见了,阮素臣嘴里的她,她自然也明白是哪一个,神情变幻不定,最后,化作一抹绝望的灰,她仿佛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每个人都有要保护的人,她要拼命保护的那一个,世上唯一的一个,她绝不能让那个人重蹈她的覆辙,心如死灰的过一辈子。 她要替她除掉那绊脚石。 直到阮氏走出院子,邵九侧脸还依旧沉浸在阴影中,模糊不清,半晌,他出声道:“平野。” 原本空无一人的院子里,平野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爷,什么事?” “将一个消息传出去。”邵九淡淡的说。 当平野听完他的话,眉宇间掠过一丝错愕,“爷,为何要这么做?这么做不是打草惊蛇,让阮克有所怀疑么?” “他不会想到是我。”邵九淡淡道,眼中浮起一抹奇妙的微笑,“对他来说,当初的几个当事人该死的都死了,顾万山一死,如今唯一可能知道这件事,又会记恨他的,只剩下一个人。” 平野一怔,脱口道:“你是要他怀疑顾太太因为顾万山的死而散布那些消息?可是,为什么?这个女人对大局已经构不成影响。” 为什么?为什么……邵九眼底竟浮上一丝从未有过的迷惘。 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至少一时想不出来。平野的错也是正常的,这件事他本没有必要去管,就算他心底的猜测是真,他相信她也有能力自己解决,无需他操心。 况且,此刻在顾府的她并不是“她”,他更没有插手的理由。 半晌,仿佛是将心底那份奇异的心绪用意志稳定下来,他才曼声道:“若我猜的没错,她很快就要对付一个人。”顿了顿,他加了一句,“你也不想看到陆离伤心吧?” 平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难道,顾太太要对付的是她? 对了,她不是“她”,她根本没有一点自卫的能力,可是……另一个念头又从平野心中升起。 既然是如此,那么爷就更没有必要这么做了,到底是因为什么?他抬起头,那目光深沉的少年,却早已走的很远。 与此同时,阮氏来到云烟小筑,推开门的一刹那,她明显看到自己女儿脸色一闪而过的欣喜,却在看清了是她之后,变作一片惨白的落寞。 母女连心,那一刻,阮氏的心微微的揪了起来。 “娘怎么来了?”片刻, 宝婳淡淡的道,她的唇在微暗的光线下,有一种几近透明的白。 “娘来看看你,不可以么?”阮氏在宝婳身边坐下来,“你在想什么呢?” 宝婳摇摇头,目光不知落在哪里,烟岚一般迷离,夹杂着一丝深深的怅然:“什么都没想。” 阮氏仿佛随意地道:“宝婳,你成亲也有好一些日子了,这几日,可感觉身子有什么异样否?” 一句话,宝婳的脸腾地白了,指尖仿佛要陷入那丝缎被褥中去。 同时,阮氏的神情陡然间冷了,“难道……宝婳,难道你跟素臣没有……” 宝婳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那个敏感、脆弱、极度不安的少女,一双迷蒙的眼眸盯着阮氏,牙齿咬的唇上一道白痕:“不,不是,不……” “宝婳,你看着娘!你回答娘!”阮氏扳着宝婳的肩,话语仿佛从齿缝中蹦出来,“你跟素臣,是不是还、未、同、房?” 仿佛是一道咒语,顷刻间,宝婳身子颤抖如风中的树叶,别开目光道:“他很忙,他每天都忙着铺子的生意,很晚才回来,那时我已经睡了,他怕吵醒我,他……” “够了!”阮氏沉声打断道,随即眼中亦浮现出一种悲哀的绝望,“孩子啊还在,你怎的跟娘一样,你……” “娘!”宝婳蓦地看住阮氏。 半晌,阮氏仿佛已平静了心情,将宝婳揽入怀中,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低沉的声音传过来:“宝婳,你要记住,没有一样东西,会有人白白送给你,你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只有自己去争取,明白么?娘这辈子已经完了,不会再看着你这样,娘会为你铺一条路,会为你将那些绊脚的石子,那些碍眼的杂草统统除掉,娘一定会……” 轻幽的话语飘在空中,有一种诡谲的寒意。 壹佰贰拾叁、线头在哪里? 黄昏时分,秋风夹杂着细雨微微落下,祥福叔刚整理好一卷账簿,便见大小姐走了进来。 大小姐朝他淡淡一笑,神情似有片刻的迟疑,才道:“祥福叔,有些事,我想问问您。” 她用了“您”字,祥福叔不觉一怔:“大小姐有什么事尽管问。” “祥福叔,我前几日去后园清理了一下,爹临走前吩咐我,若他长久没有回来,便替他做这件事……”宝龄的眉梢掠过一丝伤感,随即眼眸灼灼地望着祥福叔,“祥福叔,我想知道,关于后园那座空坟,关于爹屋子里那间密室的事情。” 神情陡然间错愕,流露出复杂的情绪,祥福叔张了张嘴道:“大小姐为何突然问起这件事?” 宝龄摇摇头,“我还记得三娘死在那间密室里,那个时候爹告诉我们,那间密室是他为纪念一位亡友所建,而那座空坟,也是那位亡友的对不对?” 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中,祥福叔一向沉静的眼眸中泛起雾气,过了不知多久,才幽声道:“那并不是一座空坟,只是没有碑文罢了,老爷没有骗小姐,老爷的那位亡友往生后的确是葬在那里。” “那位亡友……”宝龄顿了顿道,“爹与她……”她又顿了顿,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却听祥福叔忽然不紧不慢地打断道:“若大小姐要问的是老爷与她的关系,那么,老奴只能告诉小姐,这个世间,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老爷,她是老爷的……挚友。” 二十年前,高墙下,一片绿衣葳蕤中,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彼时他还不过二十出头,远离家乡,来城里谋生路,听闻苏州新建的顾家大宅子在招伙计,想着自己总算学过些皮毛的珠算,便想碰碰运气。 当时的顾老爷亦不过与他年纪一般上下,却已是一栋大宅子的主人,打量他,眼神锐利,他没来由就手上发颤,说话也哆嗦了,忽听一个温润柔和的声音道:“三哥,他是第一人呢,就留下他吧,也是一种缘分。” 他一惊,抬头望去,素衣的女子,乌发只用一根玳瑁簪子挽起来,容颜算不得绝美,却另有一番风姿。如溪涧的流水,温柔淡然,无端地叫人生出亲切感。 他还记得当时顾老爷看那女子时,犀利的眼神亦是化作一团春水,温柔至极,笑一笑,朝他道:“那么,你就做暂时留下来吧。” 于是,祥福叔便留了下来,这暂时,转眼一晃,便是二十年的光景。 他依稀仿佛记得每当他走过那间屋子时,她总是那么恬静的做事,有时是做着糕点,有时是埋头刺绣、缝缝补补,偶尔不经意的抬头看见他,唇边浮起温婉的笑意:“祥福,又在帐房忙到这么晚?过几日等府里招了丫头,让老爷帮你说说,娶一房亲吧,也好照顾你。” …… 之后的之后,那个最初叫他心中温暖的女子早已不在,只留下一座孤坟与那间闺房,但每当老爷的目光落在大小姐身上时,他便仿佛又看见了当初那种眼神。 只是,这一切,他如何对大小姐说?那段过往,是如此不堪回想,多少年来,一直是顾府的禁忌。 即便是老爷走了以后,他也只能缄默、守口如瓶。那是他对老爷的承诺。 宝龄望着祥福叔,见他仿佛陷入了回忆中,不禁轻声道:“祥福叔,既然如此,为何她的墓碑上没有刻名字,她叫什么?” “陶晓晴,她叫陶晓晴。”祥福叔望着那如出一辙的眉眼,不禁道,随后低沉一叹,“至于那墓碑为何没有刻名字,许是老爷怕即将过门的太太心中有芥蒂吧。” 是这样么?宝龄微微一怔,总觉得祥福叔好像有什么事隐瞒着她,但又找不出哪里不妥。 怕阮氏心有芥蒂,这个理由并不牵强。 顾老爷的话,她前几日才突然想起,这几日她静下心来,总觉得最近发生的那些事千丝万缕,仿佛一团交缠的毛线,白氏的死,之后顾老爷费尽心机地保护她,到后来查出了蒋氏,蒋氏疯了,她以为一切结束了,可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叫她猝不及防。 还有顾老爷要与她断绝父女关系的那封信,在最初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她下意识的认为顾老爷是爬事发之后连累到她,所以要她远离是非之地,所以,对于那件事即便有那么多不解,那么不愿意相信,但不得不相信。 若他是清白的,是被诬陷的,不是早就料到或许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又怎么会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可是,当一切平静下来,她的心里却相反的越来越不确定。 她回想着顾老爷临去南京前,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忽然有一个念头闪过:会不会,顾老爷那些看似平淡的话,其实是要嘱咐她什么? 她想要找到那线最初打结的地方,打扫墓地——那是顾老爷最后交代的话,她想知道,这其中是不是存在着什么玄机。 本来这件事,她亦可以去问阮氏,顾老爷曾说那件事阮氏也是知道的,但她之所以没有去问阮氏,一是因为阮氏一直病着,二来,也是因为,她已经隐约感觉到那女子与顾老爷的关系并非只是朋友那么简单,她怕问了阮氏,反而勾起阮氏的不愉快。 所以,她来找祥福叔。 “祥福叔,她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十几年前,很久了,老奴也记不太清了。” 十几年前?又是十几年前,这个模糊的数字,让宝龄心头飞快地闪过什么,仿佛抓到了什么,可那东西却又在瞬间狡猾的溜走。 “生病过世的么?” 祥福叔望住宝龄,良久良久,幽幽道:“自尽。” “自尽?!”这倒叫宝龄有些意外。 祥福叔面容波澜不惊,缓缓地道:“你爹要娶你……娘,她一时想不开,所以自尽了。” 竟是……这样。 宝龄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还有一件事,祥福叔,听说府中的那些下人十几年前统统换过。” 祥福叔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随即淡淡道:“顾府的下人,十几年来换过好几批了,就连小姐身边,从前的明月不是也走了么?大宅子里新旧交替,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祥福叔的声音渐渐带上一丝怅然,“又有谁会想到,短短的一年不到的光景,老爷走了,三姨奶奶走了,就连二姨奶奶也……唉。” 那声幽绵的叹息,叫宝龄也不觉心头似堵住了一般,但只不过片刻,她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这个问题:“换几个是正常不过,可全部换掉,是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府里死了人,总归晦气,老爷不久之后便要迎娶太太,所以便换了一批下人,想换换风水罢了。”祥福叔低沉的道:“大小姐,老奴年岁大了,那么多年前的事,并不是样样记得的,老奴还要去铺子里,先告辞了。” 祥福叔走到门口,脚下顿了顿,并未回头,只有清幽的话语传来:“既然老爷嘱咐过大小姐,那么大小姐,每逢清明,给老爷扫墓上香时,也顺便给那座空坟上一炷香吧,这么多年,连个姓名都没有,是很寂寞的……” 宝龄望着祥福叔的背影,想开口,却在最后没有再出声,只是怔怔地出了神,她很明显地感觉有些事,是祥福叔没有说出来,但既然他不想说,就算再叫住他又如何?她无法强迫他说什么。 耳边回想起祥福叔刚才的那些话。 ……至于那墓碑为何没有刻名字,许是老爷怕即将过门的太太心中有芥蒂吧。 ……或许是因为府里死了人,总归晦气,老爷不久之后便要迎娶太太,所以便换了一批下人,想换换风水罢了。 顾老爷与那个女子之间,究竟有一段怎样的过往?十几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那女子的自尽与顾府换下人的事到底有没有关联? 她还记得那一日他爹说起那座孤坟时,神情是那么地……复杂。 仿佛千万思绪踏碎回忆而来,神情朦胧而深远。 那样的神情,又岂会没有情? 可若是两情相悦,为何他却娶了另一个女子?若只是单相思,那么,顾老爷为何要留下那间密室,又为何经常深夜去那座孤坟? 难道是因为……她忽然想起阮氏那不一般的身世,心头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 她的爹顾老爷,这一世她自以为最亲近的那个人,她忽然发现从未看懂过他。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是那个每年布施,百姓口中仁善仁德的顾老爷,是那个对她极尽爱护、宠溺的父亲,还是一个为了荣华富贵抛却感情、舍弃心爱的女子,处心积虑许多年,为了权力的欲望而铤而走险、甘愿背负逆反之罪的阴谋家。 不知为何,她陡然间想起连生曾说过的一句话。 “不要过与亲信任何人,哪怕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能亲信。” 一阵风吹过,她竟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从来知道,自己是个感性大于理性的人,前世便是如此。有时她甚至觉得,感情太过于细腻了,哪怕来到一个陌生的时空,在一切未知的状况下,思考一些复杂的事情,她也尽可能往好的,简单的方面想。 她容易满足,一点点小小的温暖便会叫她感动。 然而这一刻,她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是不是有很多东西,被先入为主的情感所蒙蔽,所以,反而看不清原本的颜色了? 那么,原本,又是什么颜色的呢? 是她心底一直以来温暖的橘色,或是……隐蔽在深处的灰暗? 心头千思万绪,不知不觉,她竟是走出了顾府的大门,沿着门口的小径朝前走,浑然不觉身后来了一辆马车。 到她反应过来时,那辆马车来了个急刹车,黑色的骏马嘶叫一声,提起前蹄,她一惊,脚下一个踉跄,不妨有一双手伸过来,稳稳地将她拖住:“小心!” 她心神未定,刚想道声谢,抬头却是愣住:“是你!” 眼前的少年,一身黑色的劲装,眉目俊秀,只是仿佛常年不苟言笑,刀削般的下颌流露出一丝冷漠,只是在凝视她时,那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奇异的关切。 阿离!宝龄想起来,这个少年,便是那日在邵公馆遇到的,叫阿离的少年。 壹佰贰拾肆、失而复得的风筝 “阿……离。”宝龄想了想,叫出眼前少年的名字,不知为什么,自从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她便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亲切感。 陆离冰山般的眼眸仿佛裂开一道微小的柔痕,嘴角向上极小的扬起一个弧度:“在想什么?马夫吆喝了,你竟一直冲马车走过来。” 宝龄一怔,随即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阿离的问话,好像是一位极为熟悉的朋友,那么自然,甚至她能感受到那平淡话语中的一丝关切,心头的感觉虽然古怪,但却极为受用似得,她眉头一舒:“想一些解不开的事情,想的入了神,根本没看见马车。” “以后走路的时候别想那么多事。”陆离望进宝龄的眼睛里,声音变得柔缓,“有些事,一是想不起来也不用勉强,顺其自然也许会更好。” 他刚才远远地看见她低着头自顾自地走,连马夫出声都置若罔闻,情急之下,只好跳出车厢,一把勒住缰绳之后,再扶起她。关于宝龄的“真实情况”,陆离并不知道,所以,他此刻很自然地认为,宝龄是由于失去了记忆,所以心神恍惚,充满心事,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酸涩。 他终是……没有照顾好她。 宝龄与陆离对视,忽然感觉他的眼神起了明显的变化,由最初的清冷变得古怪,像是极为复杂的一种情绪,包含了什么,她几乎看不懂,就连他说的话也仿佛别有深意似得,但在他的注视下,她竟觉得心头有种温暖在攒动,那句话,虽然莫名,却像极了朋友、亲人间的嘱咐,她一时不觉怔住,片刻点头:“我记住了。” 唇边浮起的淡淡笑意,将她整个轮廓变得柔和,阳光浅浅地洒下来,她的眉目清晰却不冰冷,如山间的清风般舒适。陆离瞬间有片刻恍惚,纵然是不同的容颜,纵然这是她“巨变”后的第二次见面,但她的笑依旧叫他吃惊,那样的笑,十几年来,他从不曾在她脸上看到过。 曾几何时,他是多么希望她能这样笑,像普通的女子一样,拥有自然、发自内心的笑意。 陆离深深地吸了口气,更确定了自己心底的想法。 或许……这样,比从前更好。 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失去了十几年来苦练的一切,她此刻就是一个平凡的少女,五岁那年失去双亲、家园的悲痛,这么多年来刻意磨练的坚强、冷漠,还有那或许永远求而不得的绝望,或许,只有失去了记忆,才能彻底忘却,开始另一种生活。 虽然,这一切或许不过是暂时的,他很清楚,从他跟随那个少年的那一天起,他就很清楚,他们永远是属于他的,并且甘之若饴。而她,也无法彻底脱离原本的生活。虽然失去了记忆意味着她也许更为危险,无法保护自己,但就算只是一会会,让她简单地生活,也是好的。 陆离陷入沉思,直到宝龄问道:“真巧啊,你要去哪?”他才抬起头,顿一顿,望向那间院落。 随着陆离的目光望过去,宝龄错愕地发现陆离的目光落在顾府隔壁那原本荒芜的院落中,片刻才反应过来:“你……你就是新搬进来的人?” 看着她吃惊的模样,陆离不禁笑一笑:“是啊,我……买下了这栋屋子。” “那么……”宝龄顿了顿道,“每天黄昏时候吹箫的也是你?” 陆离怔了怔,不置可否的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只是道:“相约不如偶遇,我们以后便是邻居了,你……顾小姐不介意的话,去我屋里坐坐。” 宝龄迟疑了一 宝贵双全第38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39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39部分阅读 会会,随即展颜一笑:“好啊。” 她不明白为何对于这个冷漠的少年,潜意识里居然有一种自然的信任感。 随着陆离踏进那座院落时,宝龄惊讶之情毫不掩饰地出现在脸上,陆离侧过脸,见她瞪着那些假山、池塘,一脸的不可思议,道:“怎么了?” 宝龄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没什么,就是觉得这里的变化真大,你真是前几天才搬进来的?” “这些,只用了一天一夜而已。”陆离弄清了她的迷惑,简短地道。 一天一夜就能将一座原本荒废的院落变成这样,宝龄看着陆离,眉心微微一动,脱口道:“你是一个人住?” 陆离望着她,似乎正要开口,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一听到那箫声,宝龄脚下顿了顿,再次朝陆离望去。 陆离抿了抿唇,“顾小姐不是想见那吹箫人么?跟我来。” 穿过一条蜿蜒的小径,一排古色古香的屋子便映入宝龄眼帘,若她记得没错,这里原本是那仓库所在,可仿佛犹如施了魔法一般,才几天时间,便完全看不出原有的痕迹。 宝龄所在的这条小径,是用五颜六色的鹅卵石所铺就,她踩着小石子一步步地朝前走,发出轻微的声响,和着那越来越近的箫声,划破满园的静谧,然后,她看到一人坐在梧桐树下一块褐石上。 他只穿了一袭素白雪蚕丝的家常袍子,宽大的衣袖轻盈的垂下,随着风而轻轻摆动,露出一截修长而优美的腕部,十指间正夹着一只竹箫,翠绿的竹箫然若一枚翡翠扳指,从树枝细缝间洒落的濛濛细雨,落在他的脸颊、睫毛,他恍若不觉,整个人分明悠闲、散淡,却仿佛云一般静缓,月光一般柔和。 宝龄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只竹箫上,脸上闪过无数的情绪,最后,化作一片平静,“真的是你。” 就在刚刚踏入园子的时候,她就猜到了是他。不要问为什么,只是一种直觉,陆离那样的人,只用一天一夜便变出这样一动宅院,不是不可能,只是不太可能。她直觉他身后还有个人,想到她与陆离相识的地点,很快心里便冒出一个人来,若是这个人,好像……一切皆有可能了。果然……她猜对了。 箫声戛然而止,邵九只是微微一笑,“又见面了。” 好像是相约好的两个人,说的那么随意,亦没有半点惊讶。 他搬到她家隔壁,要不见面还真是难。宝龄望着他,心头不知是什么感觉,朝陆离看了一眼道:“看来买下这栋宅子的人是你。” 陆离沉默地站在一边,面无表情。 邵九点点头,“这里很好,怎么样,修整了一番,比原来好多了。” 语调悠闲,面容沉静,唇边带着一丝满足的笑,似乎真如一位刚刚觅到好住处的贵公子。 “是很好。”宝龄也朝四下看了看,“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从邵公馆搬出来?” “阿离刚从北地回来,他不习惯与我同住,我想起这里空置许久,环境幽静,所以,便买了送给他。”邵九顿一顿笑了,“他终日埋头研究医术、不喜人干扰,我那里往来的人太多繁杂,这里反而清静。” 既然上一次她将陆离当作了大夫,那么,他便也顺水推舟,让陆离做一次大夫好了。 阿离是从北地回来的?宝龄倒是有些意外,不过邵九的话倒是印证了她的猜测,陆离真是个大夫。 她侧过脸朝陆离笑笑:“阿离,上次,谢谢你。” 陆离的神情有些古怪,随即轻轻一笑,“我去泡壶茶,你坐一会。” 陆离一走,偌大的园子仿佛只剩下两个人。 邵九把玩着手里的竹箫,似乎并不打算先开口。 宝龄看了他一会才道:“你这几天吹的是什么曲子?” 每天傍晚时分响起的箫声几乎让她渐渐习惯,她自己也没有察觉,每天吃过晚饭,便会不期然地等待那箫声响起,却没有想到吹箫之人竟然是他。 “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儿时的时候,家父每当一个人独处,思考问题时便会吹这首曲子,我依稀记得这音调,吹着玩。”邵九淡淡一笑,不知是不是想起什么,眉宇间浮上一丝温柔的神情。 宝龄看了他一会儿,找了另一块石头也像他那般坐下来,踌躇了半晌后开口道:“上次本来想跟你道个别再走的,可是平野说,你出了门,也不知道几时回来。” “我去了南京。” “南京啊……”宝龄想起那次在南京的经历,眉头细微地蹙起来。 邵九抬头凝视她,她的发丝被那细密的雨打湿,睫毛亦被压得弯弯的,比起前几次相见,好像……多了许多心事。 脑海中忽地浮现出那日她站在山顶,迎风而立,因为找不到顾老爷的尸体,她在他怀里哭的颤抖……他的心忽地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抿了抿唇,声音柔和:“家里一切都好么?” 宝龄回过神,无奈地笑笑:“还好,比预料中好。” 邵九点点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宝龄看住他,半晌道:“不用。”见他看着自己,她淡淡一笑道:“有些事,必须自己度过,谁也帮不了忙,”这一点,没有人比他更为了解。 “不过还是谢谢你。”宝龄释然地一笑,朝四周望了一圈,忽然看到远处一只风筝不知什么时候高高飞在天空中,不觉一怔,谁在放风筝。 “是拾巧。”邵九也看见了那只风筝,笑一笑。 “拾巧,她也来了?”宝龄有些惊喜,再次望去,便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牵着线朝他们走来。 见了宝龄,拾巧也是惊喜,“顾小姐!” “拾巧!”宝龄站起身,目光便落在那只风筝上,黑白相间的风筝,如两只比翼齐飞的燕子。 好熟悉! 就像…… “拾巧,你的风筝是哪里来的?” 拾巧笑笑:“是那天整修屋子的时候,在一棵树上发现的,好像挂了很久风吹日晒的,边上有些磨坏了,爷就修补了一下,看,又可以放了。” 树枝上发现的?难道是……宝龄望去,那角落里新补了一块,那墨迹已看不清。 邵九目光流转:“怎么了?” “没什么。”宝龄目光自那只风筝上移开,“我以前……好像也有这么一只风筝,很久之前飞出墙去不见了。” “这么巧?”邵九微微一笑。 拾巧笑笑,将线递给宝龄:“小姐要不要试试?” 宝龄迟疑片刻,接过线,雨不知何时已经听了,风筝飞在一片碧澄如洗的天空中, 她仰着头,忽听耳边有人道:“这样,会飞的更远。” 身体陡然间被包围住,邵九的手拉住那根细线,轻轻一挑,那风筝便又高了些。 低低的话语,仿佛穿越时光寂寂而来,脑海中的思绪变得恍惚,如空气般一点点抽离。宛若曾经有过这般的时光,有人亦在她耳边低声说:“若你想见我,就放起风筝,我便会知道。” 是谁?是谁在说?又是谁在听? 壹佰贰拾伍、比邻而居 一场秋雨一场寒。 接着下了几天的雨,顾府天井里的水沟挤满了水,今日总算是放晴了。碧蓝的天空,犹如被洗刷过的瑰丽宝石,闪烁着迷人的色泽。 宝龄正蹲在水沟边,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地舀那水沟里满出来的水,一旁的招娣却在做祛湿汤。 因为南方的秋季湿气太重,比不得北方秋高气爽的,所以这几日阮氏吩咐招娣煮一锅祛湿汤,每日给他们喝。 招娣一边将几碗凉却的汤端出来,一边数着数:“一、二、三、四、五、六……九,好了!” 宝龄听她数到九,不觉回过神。一共有九碗,她的、阮氏的、宝婳的、连生的,加上阮素臣的……还有那四碗,不知是给谁准备的? “招娣,怎么煮了那么多?”宝龄随口问道。 招娣将四只汤碗放在一只黑釉彩的方盘中,一边道:“我多煮了几碗,是给拾巧他们送去的。” “拾巧他们?”宝龄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是啊。”招娣笑一下,“拾巧、九爷、还有平野跟那阿离,正好四碗。” 宝龄错愕地望住招娣,随即明白过来。 自从上次春申湖相识之后,招娣与拾巧算是结成了姐妹,那天她从隔壁回来,招娣得知拾巧成了她的邻居,不知有多高兴,加上拾巧这几日做了好吃的也会送过来,所以招娣此次,也算是礼尚往来了。 宝龄一勺一勺地舀着水,看似专注,心却不知飞去了哪里。 那日一回来,她便做了一个梦。 梦中都是邵九与她一起放风筝的情景。她不知道为何会做这样一个梦,难道是因为白天的事? 南京回来一别,已有一个多月,这段日子,她几乎以为不会再想起他,他却又出现了,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那么理所当然地,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出现在她面前。 当那日见到他时,她分明应该惊讶,也的确是惊讶的,但在这惊讶里,却又有一丝莫名的感觉。 还像是……嗯,果然是你。你也在这里。 宝龄忽地站起来,因为蹲了太久,双腿有些发麻,她站一会儿好不容易将那丝麻意驱散,望着招娣道:“走吧。” 招娣愣了愣,随即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大小姐也要去么?” 宝龄装作没有看到招娣神情的暧昧,径自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一辆马车正好停下来,从马车上下来的人正好站在她跟前,她脚下微微一顿。 四目相对,阮素臣也是定住,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眼底的清澈化作一圈圈涟漪的水波。 只不过片刻,宝龄便稍稍移开目光去:“妹夫。” 两个字,拉开了距离,分明站得那么近,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阮素臣的眸光宛若火苗烧到最后那抹青烟缭绕,良久才道:“出门?” 招娣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似乎嗅到了一种沉闷的气息,她连忙开口道:“是啊姑爷,奴婢做了一些祛湿汤,正请大小姐陪我一道送去隔壁呢。” 一瞬间,阮素臣的神情间掠过一丝清冷,看着招娣道:“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毕竟是两户人家,隔壁新搬来不久,很多事我们并不知道,还是谨慎些好。” “怎么不知道,隔壁是……”招娣张口欲说,她从来没有看到过四公子如此的神情,四公子在顾府这么多年,素来都是随和温润的,就算是对下人说话,也从来都是带着微笑,没有一丁点的架子,但刚才他在说话时,神情间很明显地冷了下来,那丝冰冷,叫招娣心底升起一股子寒意。 “我只是闷得慌,所以串串门罢了。”宝龄忽地打断道,“这几日宝婳也总是闷在屋子里,妹夫若忙完了外头的事,不妨多陪陪她。” 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刹那碎裂,过了许久,阮素臣淡淡地道:“这几日是我太忙了,没有顾忌宝婳的感受,我这就去陪她。” 说罢,没有再看宝龄一眼,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宝龄怔怔地站着不动,直到招娣出声唤她,她才笑一笑:“走吧,这么大的风,汤进了沙子就不好了。” 长廊上尽头,阮素臣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仿佛踩在自己的心尖上。刚才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失控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但,他自己无法控制。 他有什么资格让她不去隔壁?告诉她,那个人搬进来,是别有用心?他没有任何证据。 除此之外,他有什么理由牵制她的一切? 他慢慢地走着,看到那株几个月前亲手种的相思树。那时,他以为一切都能重新开始,他以为她能够醒来,她那叫他惊喜的变化都是上天的恩赐。 原来,不是恩赐,只是一个……玩笑。 相思树的枝头已稀疏地绽开了红润的荚果,鲜明的色彩,在一片落叶的青黄中刺目惊心,弥漫着一种悲伤的艳红。风轻轻吹过,吹落一树的露珠,仿佛掉落在他眼底,猝不及防地,眼前的景物一片迷离。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记得他曾教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她坐不住,一颗心早飞到了圆子里,他明知她心不在焉,却也只是无奈地笑笑:“好了,再念一遍,我便放你走。” “真的?”她顿时雀跃,娇蛮的仰起脸颊,笑得肆意:“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良久良久,阮素臣唇边缓缓地显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如今,满腹的相思,也只能沉默了。 慢慢地,他推开了云烟小筑的门。 吱呀一声,里头的人仿佛也从一片幽暗中惊醒,待看清了来人,她的眼眸腾地一亮,若渺渺烟岚中的一簇火花:“四表哥!你回来了?” 成亲之后,她改口喊他“素臣”,只是刚才的那一刹那,她的惊喜来的那么突然,几乎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身子也在一瞬间站了起来。 逆光而立,阮素臣唇边那抹淡淡的笑容如江南的雨季一般,有些模糊不清,声音是温和的:“雨停了,怎么不出去走走?” 宝婳摇摇头,低声道:“一个人……也没什么地方想去。” 阮素臣望着她,见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如蝴蝶的翅膀,眉宇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忧郁,一双秋水般的瞳眸却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焕发出一种卑微的喜悦,他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感觉,终是微微地一软,柔声道:“你想去哪?我陪你去。” “真的?”宝婳仰起头。 那一瞬间,阮素臣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彼时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女,在他允许她可以去玩耍时,也是如此仰起头,神情雀跃。 一时间,他不由得拉住她的手,轻轻浅浅地笑了:“自然是真的,走吧。” 他想起连生问她的那句话。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对二小姐不公平? 他无法做到对每个人都一样,他心底的那个人是永远无法替代的,但,他已经娶了她,他至少应该对她好一点,是么? …… 与此同时,隔壁陆府的园子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宝龄刚踏进陆府,就被迎面扑来的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吓了一跳,缓过神来蓦然一惊,狼!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随即才松了一口气,不,不是狼,是——一只长得很像狼的狗。 一条瘦骨嶙峋的小狗,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这个不速之客,全身黑乎乎、脏兮兮,还有一半身子是湿的,毛都腻在一起,一双眸子却是出奇地明亮,带着一丝寒光。 “小黑——”一声呼唤传来,宝龄抬头便看见那个叫阿离的少年。 陆离见了她,也是微微一愣,随即唇边露出一丝浅笑:“进来吧。” 很自然地一句话,宝龄也是笑了,又见他抱起那条狗,笑道:“你养的狗?” 那狗在他怀里挣扎了一番,陆离不觉蹙起眉,正要答话,却听一个低沉优雅的声音道:“是我养的。” 宝龄抬头,便看见那温柔清秀的少年,正微笑着望着她,他平素宽大的衣袖卷了起来,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手腕,手中拿着一只木勺,正往桶里舀水,眉宇间宛若镀着一层柔和的光晕,凝目细看,却又如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 “你在做什么?”宝龄不自然地移开目光,随口问了一声。 “给小黑洗澡。” 此刻,陆离已将那只狗抱过去,宝龄才明白,原来刚才陆离唤的是它的名字——小黑。 小黑被抓住,疯狂地挣扎,无奈身体被陆离双手牢牢地固定住,不得动静。只得龇牙咧嘴,发出低低地、威胁地吼声,面目狰狞之极。 这条狗,实在没有做宠物狗的潜质,就算拿来当看门狗,恐怕贼没被吓死,自己人已经受不了了,宝龄实在不明白邵九捡它回来做什么。 只见邵九不紧不慢地站起来,伸出手,离小黑的脑袋越来越近,在宝龄倒吸一口凉气时,他的手却已掠到了小黑后脑勺,轻轻地抚摸。 奇迹出现了,刚才还暴跳如雷的小黑,只微微一颤,忽地平静下来,居然还微微眯起了眼,仿佛很是享受。 然后,邵九微微一笑,舀起一勺水,慢慢洒在小黑身上……半响后,小黑沐浴完毕,招娣那丫头早就吓得远远躲开去找拾巧了,远远传来两人的嬉笑声。 壹佰叁拾陆、谁都有秘密 下过雨的天气一片碧蓝,邵九就坐在那株梧桐树下,稀落的阳光透过树枝间的缝隙落在他肩头,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青莲会的当家,反而更像一位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贵公子,觅了个好去处度假来的。 宝龄注视了他一会儿,半响才吐了口气:“你好像很空。”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帮会里难道没有其他事可做么?” 她来这里这次是第二次,但他居然又在,虽然他说这栋宅子是送给阿离的,但不论从前几日黄昏准时出现的箫声或她两次来他都在来看,他都像是住在这里。 “偷得浮生半日闲。”邵九笑笑,无比闲适:“事情是做不完的。” “也是。”半响,宝龄目光朝小黑望去,“你从哪里将它捡回来的?” “一条巷子里。”邵九淡淡道,“当时一共有三条狗,另外还有一公一母,应该是一家人,我见到它们的时候,它们正在被一群人追打,那条公狗为了保护小黑,将它驼到了附近的纸盒里,最后……” “最后怎么样?”宝龄接口道。 “最后,那条公狗被那些人活活打死了。” 动物,也是有父爱的。 宝龄忽地想到前世的父亲,又想到了顾老爷,不觉幽幽一叹,随即又问道:“那小黑的娘呢?” 邵九的神情在瞬间变得古怪,片刻,才不紧不慢地道:“那群人或许见母狗可以下崽卖钱,所以丢给了它一块肉,结果——它跟着那群人走了。” “走——了?”宝龄眉头一凝,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半响才将怜悯的目光投向小黑。 小黑的命运也悲惨了些,它爹为了保护它光荣牺牲,它娘却跟着杀它爹的仇人走了,幸好它只是一条狗,若是个小孩,幼小的心灵中该留下多大的阴影? 那阴影,恐怕无论过多少年,都无法磨灭吧? 她这么想着,不经意间抬头,却看到邵九不知想到了什么,仿佛陷入了沉思,漆黑的眼眸深不可底,仿佛平静的湖面,细看之下,湖底却是暗流汹涌。 这本来只是小黑的故事,但不知为何,当宝龄看到邵九的神情时,心头却莫名地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来:“你……怎么了?” 只不过一瞬间,快得宝龄几乎以为刚才那种感觉是错觉,邵九便已敛去了眼底那丝波动,不着痕迹地微微一笑:“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往事……么?宝龄看住他,沉默半响道:“你的心里,好像有很多……事。” 宝龄原想说的是另外两个字,话到嘴边却变了。 他却一语点破,眉目间没有一丝惊讶:“你是说——秘密?” 宝龄滞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既然他先开口,那么,她也没有必要装傻。 她舒了一口气道,随即露出一个坦然的神情:“是。” 邵九从容笑道:“谁都有秘密,顾小姐难道就没有秘密么?” 宝龄一怔,答不上话来,的确,她也有秘密,她的秘密,或许比身边的任何人都耸人听闻。 “做为交换好不好?”良久,她抿了抿嘴,忽地笑了。 反正她的秘密就算说出来又何妨?有多少人会相信?只要她没有说谎就好。 他望着她,唇边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好。” 宝龄原来不确定他会同意,此刻理了理思绪,开口道:“从第一次见你开始,你便对我隐藏了身份,不,用你的话说,是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后来……后来,你帮过我许多次也救过我许多次,那么巧,你总在那个时候出现,所以——”她微微一顿,才道:“有时我在想,那些好像偶遇的情节,究竟是真的偶遇,还是有谁在安排?” 目光直直地望着他,宝龄不想错过他神情间的一点变化,可是叫她失望的是,他的神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依旧轻轻浅浅的,与她对视,片刻,沉着地道:“不算安排,但也不算真的偶遇。” 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外人眼里是秘密,就连青莲会中,也只有四个人知晓,除了他,自然还有陆离跟平野,另一个便是开车接送的忠伯,连拾巧也并不晓得,拾巧直到现在还认为,突然消失的陆寿眉是去了北地。 之前她用风筝、信鸽传递消息,哪怕两人见面,也是心照不宣。所以,那些遇见,自然不是偶遇,在“她”出现之前,他与她便一直保持着联系,可也不是安排,只是——一种相处多年的默契。 第一次见面,他是听到她自尽却又醒来的消息,他以为她会主动联系他,却没想到等了几日都没有音讯,所以,他连夜出现在顾府,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未想到,她问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你是谁? 仿佛从那时起,这种关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从“她”出现后,一切就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错,的确是翻天覆地,直到现在,他想起她那日无意识下说出的那番话,还是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宝龄眉头微微地动了动,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邵九见她目光充满迷惑,目光流转,似笑非笑道:“你知道我最初是为了什么目的接近你父亲,我也说过,那桩亲事,是顺水推舟,所以一开始,我对你,的确是有心去了解,去接触。” 宝龄眸光一点点沉淀下去,良久才道:“那么,后来呢?” “后来……”邵九目光莫测地看着她,唇角微微弯起,好一会儿,眼底才浮起一丝狡黠,慢慢地道:“了解一个人久了,便变作了一种习惯,你的消息,我会特别留意。” 其实,还有一点,他没有说出来,那便是——与宝龄一样,一开始她的变化叫他迷惑,那种迷惑只是维持了一会,又觉得很有趣,但接着,却渐渐地变作了探究,直到最后,他越来越想知道,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也是便是这样,一点点,除了正事之外,他会对她的消息格外留心。 习惯?宝龄盯着他看了许久,才忽地笑了:“那我真要感谢你这种习惯,否则,每一次我遇到危险,谁来救我?” 这句话,不知是发自真心亦或是自嘲。她期望知道,但知道之后,还真的是……不舒服。 邵九随手采摘下一片树叶,那青黄在他指尖绽开宛若一朵妖冶的花朵,他没有接宝龄的话,却是忽地凝视她,目光有种吸人的深刻:“你还想知道些什么?说吧,我会告诉你。” 宝龄原本是想知道,但被他这么一问,却忽然不知该要从哪里开始问起,该问些什么,想了许久,她才道:“你小时候的事。” 要了解一个人,是不是得从小的时候开始? 一个人的性格、处事原则,应该是从小时候便养成,或是受到小时候某件事的影响吧? 她很想知道,他那表面永远温柔散淡、却对自己也毫不留情的性子,究竟是由什么造成的? 邵九微微一愣,仿佛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一个问题,他以为她接下来的问题会与最近发生的那些事有关。她最想了解的,难道不是关于顾老爷的事,难道不是他对她是不是别有用心,怎么反而是…… 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深深地看着她:“这个么?”目光忽地投向远天深处,“青莲会的老帮主,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过往的时光蜂拥而来,人也仿佛沉溺在了那一段流年回忆里。 “我五岁那年,从山崖上滚落,昏迷不醒,幸好被一只母狼所救,它将我拖到山洞中,给我喂奶,我才得以活下来,后来被青莲会的老帮主找到,他带我回帮会,教我习武、写字,也教我——如何杀人。”淡淡地说着,邵九的目光晦暗不清,唇边却犹然挂着无所谓的微笑。 但此刻那丝微笑在宝龄看来,却是那么触目惊心。 他……竟有这样一段过往,所以才变作了今天的样子吧? 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无法形容的酸涩与疼痛,她低声道:“那么——你亲生父母呢?” “与小黑的父母一样……死了。” 宝龄被之前他的遭遇震惊,没有看到他在说那两个字时,流落出一种奇怪的神情,像是——温柔中带着冷酷、悲伤中带着一丝嘲讽。 “对不起。”良久,宝龄轻轻地道。 “不要紧,都过去了。”他的神情已恢复一贯的从容淡静,手指轻轻碾碎指尖的叶子,轻轻抛去,那一抹淡绿便随着流水消失不见了,“沉浸在回忆里,只会叫人看不清前面的路。” “你是这么想的吗?”不知何时开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园子里除了两人便是一条狗,宝龄低下头看着那缓缓飘去的落叶,“我倒不这么认为。” 目光轻柔地看着他,唇边浮起一抹笑:“沉溺在回忆里固然不好,但忘却也不是一个好的办法,关键,是看怎么去对待。” 见邵九的目光移过来,她接着道:“刚才我挺你说了小黑的故事,便在想,若小黑是个孩子,亲眼目睹自己父亲为了自己而死,而母亲却跟着杀父仇人走了,会是怎样的感觉。” “会是怎样的感觉?”邵九重复了一遍,眸光变得深沉。 “会有三种人吧,第一种,什么都不记得了,选择失忆,浑浑噩噩活着,逃避一切;第二种,心中充满了对仇人的仇恨,对母亲的复杂心情,为了报仇而活;第三种……”她轻轻一笑,“记得父亲的好,记得他为了保护自己而失去最宝贵的生命,在父亲看来,他比他的生命更宝贵,所以,他更应该好好地活下去。”她目光轻柔地望住他,“邵九,不是要忘记不愉快的事,只是要更记得那些宝贵的回忆,好好地、不遗余力地爱自己,因为——在那些为你死去的人眼中,你的生命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你有什么理由不去珍惜?那才是比仇恨更强大的力量。” 壹佰贰拾柒、花园的话题 人要向前看,但回忆中的美好也是让人更加温暖,强大的动力。 微暗的光线下,少女的瞳眸一闪一闪,仿佛也陷入了回忆,眸中却没有浓郁的悲伤,只是悠远的恬静,望着天空,目光不知落在了哪里,那个遥远的、不可触摸的世界。 “邵九,你知道么?失去的亲人总会再次相见,因为我们在同一片天空下。” 纵然相隔几百年的距离,我们终是在一起。 轻柔的话语,犹如在心间飘落一根羽毛,并不激烈的震动,却荡开一圈圈的涟漪,邵九侧过脸,静静地凝视她。 她是在想家么? 他不清楚这种感觉,他想这个世间所有的人都不清楚这种感觉,在那么遥远之处,有那么一个地方,从此不复相见,相隔的不是距离,而是时空。 然而,她却说得那么坦然,仿佛破茧重生的蝴蝶。 ——好好地、不余遗力地爱自己。 他想起她说过的话,心中忽然泛起微妙的iqngxu,像是冰硬的山棱一角被雨水浸湿,有种潮湿的感觉。 两人各自望着黄昏的天空,沉默,不知过了多久,邵九低沉的声音传来:“现在我说了我的秘密,为了公平起见,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你的?” “我……”宝龄回过神,忽然想到什么,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这几天我一直觉得有些问题想不通。” 她轻巧地避开了关于秘密的话题,同时,她所说的也是不随便说笑的,而是,这几日她心里真的有许多悬着的事。 “哦?”邵九眼角微微弯了一下,“不妨说不来听听,或许,我能帮得上些忙。” 那些事,是关于她心中的那些迷惑,她确定他帮不上什么忙,因为——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为什么,心里会那么隐约的不安,但闷在心里的事暂时无法解决,如果能找个人说出来,也是好的,她犹豫地看了他一会儿,终是道:“譬如说,一个花园……一个花开的很好,草也很绿的花园,突然之间其中最大一株树枯萎了,那株树是整个花园的灵魂,原以为这个花园都要败落了,可没想到除了那株树不见了,其余的花草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依旧开的很好……” 宝龄含含糊糊,尽量斟酌语言来说,但自己也觉得说的玄乎了些,只好停顿下来。 没想到邵九脸上却并无惊讶的神情,只是有些若有所思地笑一笑:“这样,不是很好么?” “是很好……”宝龄怔了一下,点点头,“原本是很好。只是……”她又顿了顿,“仔细想想,如果那座花园像表面看来的那样,那株大树又怎么会莫名其妙的枯萎?现在,这座花园表面看着挺好,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再出现第二棵树。” 一株老树,根基深厚,盘根错枝,突然间被人连根拔起,或许是树本身的原因,但那座花园,那些泥土,或者那些围绕在大树周围的花花草草,便真的没有一点关系么? 宝龄说出了那番话,便静静地看着邵九。 邵九手心随意地搭在身下那块巨石的一角,慢慢地摩挲,良久良久,微微一笑:“世间万物,事情的形成与发展,必有因果。至于那座花园将来会如何,那么,便要看园丁的意思。” “园丁的意思?”宝龄不解地抬抬眉。 邵九平静地眨了眨眼,黑瞳中闪烁着一丝水泽,仿佛明白了她别有所指,又仿佛根本不知道:“若园丁只想维持花园如今的繁茂,便无需在意那株已经死去的树;若园丁想要彻底弄清那棵树的死因,那么,或许会使得周围的那些花草都受到波及,要知道一株根基稳固的树,它的树根延绵至地底,与周围的一花一草、泥土、河流,都息息相关。而园丁,或许会因为一株树而失去整个花园,这样——他也愿意么?” ——园丁,或许会因为一棵树而失去整个花园,这样,他也愿意么? 邵九的话轻缓而沉重地打在宝龄的心头,她直直地看着他,良久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园丁想要的是一个真正健康的花园,而不是表面花草茂盛,底下却早已生满蛀虫、根茎糜烂。” 表面的平和下有不为人知的黑暗,如同一片森林,白天看起来风景优美,但夜晚却迷雾重重,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家。 而最重要的是,她想要自己、想要一家人好好地活下去,若那些迷惑无法解开,她根本不能担保,什么时候又会发生什么事。 “既然如此——”邵九笑意温柔,“那园丁便要了解她花园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株草,不是从表面看,而是从心去感受,甚至……要抛开一切情感区感受。花园不过是死物,那些东西,才是活的。” 宝龄一时带愣住。 花园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株草,她都了解么? 她以为她了解了,那么多日子的相处,她以为她是了解的,但此刻被邵九这么一问,她竟回答不上来。 是啊,家只是个虚幻的名词,家里的每一个人才是真正在在的,他们有血有肉、有思想,一个人的举动或许便能改变一切。 邵九的话竟让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园子里,蒋氏说过的那些疯话。 杯盖与瓷碗。 分明是两样东西,却被蒋氏下意识地要合在一起。蒋氏是疯了,但那些正常的人呢?会不会也因为先入为主的固定思维,而忽略了某些事? ——不是从表面看,而是用心去感受,甚至——抛开一切情感去感受…… 渐渐地,宝龄唇边扬起一抹笑:“你说的没错,园丁若想拥有一个真正健康的花园,必须如此。” 无论如何,她都要尽一切力量保护自己,保护自己这一世的家。 仿佛心中几日来的阴霾被风吹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秋日凉爽、舒适的空气,转眼见到小黑不知何时凑到她跟前,一双狼崽一般的湖蓝色眼睛正盯着她。 长得虽真不怎么样,但那双眼睛却太漂亮,像是沉静的湖水一般,虽然颜色不同,但猛一看,倒像是……某人的眼睛。她瞥了那树下悠然自得的少年的一眼,又移过目光与小黑对视,忽地起了玩心,伸出手去。 小黑警惕地盯着她的手,喉咙深处发出警告地低吼,她一愣,便听到邵九道:“从它脑后伸过去,尽量别让它看到,这样,它才不会害怕。” 听了他的话,她缩了缩手,绕到小黑脑后,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摸上去,果然,小黑只微微一颤,便不动了。 停顿了半响,她的手才开始有所动作,摸着小黑的顺毛,一下一下,小黑真的很瘦,手指触碰间,都能摸到骨头,仿佛会嗑疼人的手。 她就这么看着看着,忽然轻声道:“你收留它,是因为它长得有些像狼吧……” 轻轻地一句话,邵九指尖微微一动。 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仿佛是一种下意识地动作,素来沉静、强大的心竟在这一刻,微微一颤。 宝龄没有抬头,却感觉到此刻的沉默,她的手也是微微一顿,就在这个时候,小黑大约对她突然的停顿表示抗议,身子大幅度地抖动了一下,蓦然间,宝龄一惊,身子已被小黑抖落的一身水溅湿。 “你……”她气呼呼地看着它,随即却扑哧一声笑了。 阳光透过树影洒下来,在她脸颊上投下明媚的光影,她浑身被水溅湿,分明那么狼狈,眼睛却眯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那么灿烂,叫人一时不可逼视。 “哈。”良久良久,邵九竟也笑出声来,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那抹笑意缓缓到达眼底,如同初雪融化,明艳潋滟、温柔纯粹。 听到那陌生的笑声,宝龄下意识地抬起头,蓦地凝住。 他在笑。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笑,相反,每一次见面,他都是在笑,笑容温柔而完美,如高山上纯净高雅的白雪,但这一次,他的笑又是那么不同…… 感觉到她的目光,邵九深深地望住她,半响,轻轻地开口道:“有件事,我想你或许会有兴趣。” 说完,他已站起来,朝屋子里走去。 宝龄愣了半响,才跟上去。 屋里的陈设极为简洁,与邵公馆一样,邵九从一只雕花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她。 她迷惑地接过来,待看清那张纸条时,微微一愣。 从纸上所写来看,这是一张相当于银票的东西。她恍惚地抬起头,目光中流露出问询的意思。 邵九淡淡道:“这是一千大洋。持有这张纸条的人,可以去指定的钱庄兑换,只要——有客人的亲笔签名。” 这大概相当于现代的支票,有了这个凭证,可以去银行取客人存在那里的钱财,而纸条落款处,也果然写着“圆真”两字。 圆真……宝龄皱了皱眉:“我知道这是什么。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是之前从玉面虎身上找到的,因为钱庄对客人的资料一向保密,而且,每次去存钱又是不同的人,我当时也没查出来使谁给了玉面虎那么一大笔钱,所以便暂 宝贵双全第39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40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40部分阅读 搁下了。”邵九眼眸轻轻流转,“但此刻想来,或许与你有些关系。” 宝龄握着那张纸,心头的不安又莫名地升起来,喃喃重复了一遍:“跟我有什么关系?” 邵九从容不迫地道:“玉面虎之前已被逼得走投无路,很需要一大笔钱可以远走高飞,若他早有了那笔钱,不会留在苏州。所以,我猜想,那时他与某人做的一笔交易,而且,是临死前最后一笔交易。” 临死前最后一笔交易?宝龄心头忽地咯噔一下,玉面虎临死前,不是……正出现在她的屋子里,想要对她…… 难道,这件事并不是玉面虎自己单纯的行为,而是…… 手指一片冰凉,她在邵九眼中看到了相同的讯息,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一字字地道:“你是说,有人指使玉面虎对我……” 她忽然想起玉面虎当时手中的刀,那把刀,究竟是为了逼她就范,还是,本来就想要……杀了她? 她的心猛地沉下去。 壹佰贰拾捌、银票 落叶飘零,已近深秋,一地的金黄像是一条柔软的地毯,阮素臣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地望着某个方向。那个方向,有他最渴望的一切,然而,这一切在他看到刚才那番情景时几乎灰飞烟灭。 高墙别院内,那个少女站在树荫下,眉眼弯弯,额前的发丝被风吹开,她半张脸浸在深秋柔和的阳光下,不知与那人说了些什么,笑得那么恣意张扬。 那是发自内心的放松与喜悦,由内慢慢地散发出来,让她整个人犹如晨曦一般,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晕,不可逼视。 他是多久未看到她这般的笑了?他原以为,在顾老爷那件事之后,她会永远失去那种笑容,可是现在,她笑了,只可惜,不在他面前,亦非对着他笑。 她的笑容,她的美好,再也不是只对他一个人,而是——对着另一个人。 他的心脏像是突然被一双大手拽住,只一动不动地望着,仿佛所有的思想,全身的力量在这一刻都消失了,直到他看见她随着那个少年进了屋子,心脏传来的刺痛才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他应该放心了不是么?他要的不就是她的幸福么?此刻,他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可为何,心会那样的难受?仿佛只要轻轻地呼吸,便会牵扯到身体上最柔弱、不堪一击的角落,刻骨地疼痛蔓延全身。 随着他的目光,宝婳甚至能感受到那刚才还有片刻温暖的手,渐渐地冷冰,犹如冬日火炉中的最后一点火星化作灰烬,连同她的心一点点地冷却。 几丝料峭的风卷起她的裙角,分明只不过是秋日,为何她会这般的冷? 宝婳感觉到那本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松开,阮素臣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传来:“回去吧。” 回去吧。 三个字,像是隔着遥远的光年传来,传入宝婳耳中,她闭上眼,却难抵心中那翻江倒海的疼痛。 这是新婚后,他们第一次外出散步,在她原以为可以乘这个机会好好地与他相处时,却如此草草地、不堪地结束。 原来,他说陪她走走,只是想看看另一个人;他握着她的手,心里却根本没有她。 他的心早已飞向那高墙之内的那个女子——她的姐姐。那个口口声声对她说,一切早已过去,将会给她幸福的姐姐。 那个对她说,宝婳,你会找到你生命中的小王子的姐姐。 她忽地笑了,笑容悲凉而讽刺,没有再说一句话,明眸中的那丝光亮仿佛黑夜中一盏灯的熄灭,只剩下一片暗沉,衬得肌肤更加的苍白,成亲之后,不过十日半月,她仿佛更瘦了些。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往回走,咫尺之间,分明靠得那么近,心思却隔得那么远,远过千山万水,你在那端,我在这端。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世间事,大抵都是如此无奈。 而此刻,宝龄的一颗心也并不平静。不止不平静,甚至犹如深海深处的一个漩涡,汹涌澎湃。 阮素臣与宝婳离开后不久,她也缓缓地从陆府虚掩地大门内走出来,回到顾府。 手里握着那张兑票像有千斤的重量,叫她喘不过气来。她皱着眉头往前走,经过账房时,连生正蹙眉专注地看着这几个月来店铺的收支,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秀丽的眉毛微微一抬,刚想开口说话,却见宝龄仿佛毫无意识地停顿下来,摊开手心,盯着手心里不知什么东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连生一直注视着她,此刻站起来,走到门口:“看什么?” 宝龄一惊,抬起头,下意识地将那纸条往手心里一藏,却听身后又传来脚步声。 阮氏缓缓地朝账房走来,目光在宝龄与连生之间扫了一圈,随即露出柔和的笑意:“宝龄,你怎么在这里?” 宝龄回过神,随口道:“正好路过,想来看看连生在忙什么。” 阮氏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神情,才微微一笑:“这里不是姑娘家来的地方,你若闷得慌,便叫招娣陪你到处走走,或者,我让贾妈妈教你做些女红。” 宝龄心里搁着另外一桩事,只是笑笑,点点头,道:“娘怎么也来了?” “你爹走后,我没有一日不担心铺子的事,虽说有素臣与连生看着,但我心里总是不踏实。”阮氏眉宇间浮上一丝担忧,“所以,便来瞧瞧。” 宝龄应了声,转头看连生,无意地,看到连生正注视着阮氏,深黑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叫人看不懂的神情。再看,却又了无痕迹,连生波澜不惊地将桌上那几叠厚厚的账簿交到阮氏手中,声音平平:“这是八月、九月、十月的账目,请干娘过目。” “不错,这几月虽不如老爷在世时,也算平稳了……”阮氏微微颔首,目光落在那些账目上,半响,忽地道:“只是,这一千两的额外支出是怎么回事?” 连生不急不躁地道:“这一千两是这几个月请各地商行的老板、几家铺子的掌柜聚会、打通关系的支出,那日干娘吃过药睡了,祥福叔不敢惊扰,所以预支了给我,我正准备拿给干娘过目。” “也是,如今铺子里换了人,也该走个形式。”阮氏望着连生,良久,才笑道:“还多亏了你在外头应酬着,那些老顾客虽是稳住了,但到底对咱们的信任不如老爷在世时,素臣对这一行又不太熟悉,倒还是你,从前老爷在时,变跟着老爷见过不少世面。你也知道,素臣那孩子想来不喜抛头露面,那些事,他是做不来的。既然如此,不如这样吧——” 阮氏顿了顿,才道:“日后,你便将这些算账、管账的活儿交给素臣,他虽不喜应酬,但好在从小饱读诗书,那些个事算账的事做起来还是绰绰有余,至于外头,还需要你多与那些商户走动走动,扩展些人脉,咱们总不能老依赖那些老客人,也要多招些新的生意才是。” 阮氏的意思很明显,阮素臣管内、连生管外。相当于一个是行政出纳兼会计,一个是客户经理。 只是这样依赖,便等于是要连生将他手上的权利交出去……宝龄眉头微微一蹙,心中升起一丝古怪的感觉,只是那感觉模模糊糊,并不清晰,当她望向连生,却见连生只顿了一顿,便道:“也好。” 他将那些账簿放于桌上,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等夜里我与祥福叔对过账,整理清楚,便交给四公子保管。” “嗯——”阮氏眼底终是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我写张银票给你,你叫人去汇通钱庄取一千两,将那空缺填了吧。” 连生取来一张纸,阮氏撩起衣袖,蘸上墨汁,在纸上飞快地写下数目。之后,仿佛是出于某种习惯,她只画了一笔,手却忽地顿住,抬头道:“先搁着吧,等我吃过饭去老爷屋里取了印章,再过来。” 一千两,又是一千两。 此刻听到这个数目,宝龄还是忍不住眼皮跳了跳,随即,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那张纸上,仿佛是一种下意识地反应,她的手指忽地僵硬地攥紧,手心里的那张纸条如同被浸湿了一般,皱成一团,一瞬间,她脸颊上的颜色褪得一干二净。 “我该回去吃药了,这几日下人炖的那些祛湿汤,宝龄你莫忘了喝,对身子有好处。” “宝龄!” “宝龄……” 宝龄蓦地抬起头,看着阮氏。 那一刹那,阮氏一颗心陡然间一跳,不由得眯起眼:“你没听见娘说话么?在想什么?” 宝龄的目光落在阮氏脸上,却只一会会儿,唇边露出一丝笑容,那抹笑容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有种恍惚的透明,单薄得不太真实:“自然听到了。娘,你身子刚好,回屋歇息去吧。” 阮氏看了宝龄一眼,才缓缓地转过身,朝外走去。直到跨出账房,她的眉心才紧紧地锁起来。 刚才那少女抬起头来看她时,眼神中分明带了一种陌生的、难以名状的情绪。但当她再看时,却仿佛是自己眼花了。 也是真是自己眼花了吧? 那丫头不会知道什么,万万不会!这大半年来,那丫头总算与她比之前亲近了许多,也不枉她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又怎会到了此刻怀疑什么? 阮氏长长地舒了口气,似要借着那口气,将心中隐约的不安与郁结统统消化掉,良久,唇边露出一丝略带凉意的笑。 哪怕那丫头知道了又如何?阮氏心中已有了决定,一念至此,她的脚步加快了些,匆匆回到瑞玉庭:“妈妈,那药,可准备好了?” 贾妈妈一惊,道:“准备好了,太太……您决定了?” “你怕了么?”阮氏眉宇间浮上一丝阴郁。 贾妈妈随即摇头:“奴婢怕什么,为了太太,奴婢早已豁出去了。” 阮氏望向窗外,那园子里的黄叶片片飘落,宛若一颗凋零的心,她不知是在对谁说,只是喃喃道:“我不想……我留下她,原本以为,那从高处跌落的感觉会叫她痛不欲生……可如今,若还留着她,痛不欲生的,便会是宝婳,是我跟宝婳……” 不知过了多久,阮氏的眉目间浮上一丝刻骨的倦意,握了贾妈妈的手,重重地一下,才闭上眼:“我累了,要睡一会。” 壹佰贰拾玖、一个人的字迹 账房里,宝龄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紧紧地盯着那张银票。 一千两三个字,在她眼中不断地扩大、扩大可越是大,却越来越模糊不清,像是一个张开的黑洞,几乎要将她吞没下去。 她的身子终于忍不住晃了晃。 与此同时,连生已飞快地扶住她,却在触碰到她的手时心底一惊,那只手,竟是那么冰凉,他脱口道:“你怎么了?” 她如同梦游一般地回过头,对上连生的眼睛,那双眼睛明亮清澈,如西藏的湖泊般透明,而眼底流露出的那丝关切与担忧,也是那么纯粹、真挚。 被连生温暖的目光包围,宝龄才感觉自己的四肢渐渐地回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缓缓地摇摇头:“没事,大概……昨天没睡好。” 连生眼底的波光显示出他的将信将疑,但他终是抿了抿唇道:“那么,再去睡一会,等一会,我叫你吃饭。” “不用了。”宝龄脱口道,随即又看向那张银票,伸手拿过来,“这个,借用一下。” 说罢,她不等连生反应过来,便转身出了屋子。 她怕连生问她要这银票做什么,却一时还想不到如何敷衍过去,所以才索性一走了之,因为她知道,若迟了,这张银票便不在连生手上了,无论如何,她要先将它拿在手上。相比之下,如何找个借口给连生,已经不重要了,她此刻要知道的事,远比那些来得重要。 此刻,她的左右手同时握着一张银票。 确切说,是兑票,可以凭此票兑换同等值的银两、大洋。 她的脚步是虚的,每走出一步,就像是踏在云端一般找不到着力点。走出顾府,她顿了顿,才毫不犹豫地一墙之隔的陆府走去。 直到她娇小的身体消失在那扇大门内,跟在她身后的连生才顿住了脚步,清澈的眼眸深处涌上一抹复杂的情绪。 夜幕渐渐降临,一片浓郁的夜色下,宝龄地上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风一吹,吹落几片树叶,那逶迤的影子仿佛也随着风轻轻晃动。 宝龄踩着自己的影子前行,到了陆府门口,站定了片刻,但只不过一瞬,她便伸手叩门。 开门的是陆离,见了她,陆离有一丝惊讶,但随即浅笑道:“爷已经睡了。” 宝龄的手握得紧了些:“我有急事找他。” 陆离素来冷静漠然的脸上,因为她此刻看起来不太寻常的神情而露出一丝隐含的关切几乎没有迟疑道:“进来吧。” 像每一次那样宝龄随着陆离一路走去,几个拐弯,便来到了一间厢房的门口。她觉得陆离对她不太一样,至少与平野不一样,若是此刻开门的是平野,那么她被拒之门外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陆离虽然她们见面的次数还比不上平野,但她隐隐的觉得,他们之间似乎相处更为好一些。 她正要回过头对他说一句感谢的话,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陆离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从屋外望去,的确如陆离说所邵九已经睡了,因为屋里并没有亮灯,月光打在窗纸上,照出摇曳的树影。 宝龄正要叩门,却发现门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这倒叫她有些无措,若是平时,她一定早退了回去,可此刻,她无暇顾及那么多,一提裙,便跨过门槛走进去。 这里并非白天她来过的那间书房,应该是邵九所住的单独院落,经过修算,一切陈设看上去既简洁、又透着一种说不上来的雅致。 高大的云母屏风,隔断前厅与卧室,一刹那,宝龄仿佛看见里屏风后,有一个人影一晃而过,那曼妙的身影让她眼睛刺痛了一下,却随即不见了。 她下意识地一步跨到屏风后,却蓦地凝住。 夜色中,少年斜斜地躺在床上,修长的手腕支着身子,一袭真丝白的睡袍柔顺地滑落在床与地之间,正静静地望着她。 这本是一间颇为素雅的屋子,黑暗中,那人的面容与轮廓有些模糊不清,只是一个依稀的影子,姿态也仿佛太过随意,但饶是如此,满屋却因为他的存在而充满了一种慵懒到极致的暧昧气息。 宝龄只觉得喉头一紧,一种说不清的干涩感蔓延全身,抿了抿唇,她才挤出几个字:“我有事找你。” “你确定我们要这么说话?”邵九望着她,嘴唇微微弯起,似笑非笑。 虽不是第一次夜晚独处,但那只是在野外的山洞中,而不是在卧室中……宝龄蓦地转过身,心跳如小鼓一般砰砰砰地击打,一阵一阵,密密麻麻。 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微微响起,片刻,直到那声音停下,她才迟疑着回过头去。 在那袭睡袍外,邵九已披上一件浅紫色的外衣,眉目轻轻弯了弯:“好了,你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 一句话,将宝龄从那短暂旖旎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她脸上的红晕已退去,摊开手心,将手心里的东西呈现在邵九跟前。 “这是那张银票……”邵九目光在她两手之间扫过,亦露出一丝讶异,“这个……好像也是一张银票。” “这个,你不用管。”宝龄深吸一口气道,“我只是想叫你看看,这两张纸上的笔迹,是不是——出自同一个人。” 她说得很慢,好像是要将心中汹涌而来的不安与寒意强制地压下去,然后,将那两张银票在身旁的桌上摊开。 邵九好看的眉毛微微一动,神情却依旧沉静若常,掌灯,走到桌前,然后,目光落在那两张纸上。 宝龄一直盯着他的表情,生怕错过什么,仿佛是凌迟前的等待,一颗心那么那么地忐忑。 直到他笑一笑,抬起头来:“没错,是出自同一个人。” “你能确定?”宝龄盯着邵九,眼眸中有一丝复杂的情绪。 邵九微微一笑,手指点着那“一千两”三个字:“每个人的笔迹如同手心的掌纹,独特无二,你看,这‘千’字的一画两份都拖得很长,但这并没什么,最关键是这个‘两’字中间的那个‘入’字,一般我们都用两笔写,但两张银票上的字迹,都是习惯性地只用一撇代替,要说这是两个人写的,也未免太巧了些。” 一瞬间,宝龄死死地咬着嘴唇,脸色一片苍白:“你去查的那间钱庄,是不是叫汇通?” “是。”邵九点头道。 闭上眼睛,宝龄任由那刻骨的寒意将整个身体覆灭,良久良久,才睁开眼。她不愿相信这一切,所以,当她看到那字迹时,纵然心中震惊不已,但却无法确定,那个时候,她只想到一个人,便是他。 每个人的字迹,都有自己特殊的笔画,就如一个人的性格,无法复制。但她终究对这方面没有研究,就算觉得像,却无法确认。或者说,潜意识里,她……害怕确认。 但,情感是一回事,理智上,她清楚地明白,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 所以,她来找他。 然而,当听到那个预料中的结果时,她的身子还是止不住地颤抖。 她不愿相信,可连自己都无法骗自己,这是两个人的笔迹。正如邵九所说,若是出自两个人,那么,也太过巧合了。 邵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很久很久,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目光自那银票上瞥过,心中已是了然,柔声道:“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那个人?” “我……”宝龄张了张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来。 她找到了么?那一开始便要对她不利的人,从笔迹上来看,书写这张银票的,的确是最值得怀疑的人。 但,为什么偏偏是“她”? “也许是搞错了,就算真的是她的笔迹,也许她给玉面虎的银票是另有所用……也许……”宝龄抬起头,望着邵九,话语有些凌乱。 邵九淡淡地打断道:“那么多也许,你自己相信么?”顿一顿,他不紧不慢地道,“何况,事情还未查清,不是么。” 一句话,仿佛狠狠地击中了心脏,宝龄颓然地一震。 是啊,她为什么要急着否认,急着找那么多的借口?是不是因为,在她内心深处,早已不那么坚定? 不知过了多久,她愣愣地站着,一丝苦涩的、嘲讽的笑浮上唇边:“邵九你不会明白,那个人,她怎么会伤害我?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我想不出来,不是我不愿相信,是——真的想不通……” 声音低而沉缓,又像是飘渺的梦呓,在最后,却变得暗哑:“那个人,是这个世间,我最亲的人啊。” 邵九侧过脸,便看到眼前的少女面容浸在月色中,白的几乎透明,眼神清亮如皎月,却在深处化开浓浓的悲伤。 良久,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他的动作很轻很轻,像是接住一朵跌落枝头的花,语气如水温柔:“哪怕是自己,也不能保证每时每刻看得清楚,又何况别人?我们不是圣人,能保护的,只有自己而已。” 他的话那么轻,却又无比清晰地在宝龄耳边回响,她一动不动。 长夜静漫,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宝龄才抬起头来,双眸中的伤痛与迷惘已如雾气一般散去,只剩下一片清冷:“你说的对,若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又怎么保护别人?”顿一顿,她缓缓地道,“明日,我想去汇通钱庄看看,还有……上次你帮我找到的那个徐椿,如今,还能找到么?” “你要找徐椿?”邵九微微抬眉,片刻道,“虽然不知道他在哪,但——能找到。”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宝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邵九静静地望着她:“你打算怎么做?” 宝龄一怔,片刻,她飞快地、模糊地一笑:“虽然我还是无法相信,但,至少我会更小心地保护自己,因为,我还要弄清楚,究竟她为何要这么做。” “查清楚之后呢?”邵九淡淡道。 查清楚之后,她要怎么做?她深吸一口气,良久,没再说一句话,走出屋去。 从何时开始,她将顾府当做了自己的家,将他们当做了自己的亲人,所以,纵然心中有过一晃而过的疑惑,但她不愿生活在不信任与防备中,然而如今……到了她不得不这么做的时候了。 从情感上来说,她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甚至宁愿不知道。但她更清楚的明白,越早知道那个残酷的答案,或许,对她来说,反而越好。纵然那答案让人受伤,但却更叫人清醒。 她不愿继续活在迷雾中。 壹佰叁拾、谁知我心事 宝龄背过身,渐行渐远,在那屋子角落里的那只雕花木厨后,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女子茜素紫的旗袍,肌肤胜雪,眼眸含烟,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宝龄离去的方向,如一朵空谷中的幽幽玉兰,接着,她的目光便转到那负手而立的男子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别样的温柔,只不过片刻,那抹温柔便以一种隐忍的姿态敛去,她恭敬而低声地唤道:“公子……” 若宝龄此刻回头,她定会十分惊讶,这个女子居然会出现在邵九的卧室中。她便是宝龄许久未见的筱桂仙,不,如今,她有另一个身份、另一个名字——乾乐门当红的歌女:白玉兰。 邵九并未转过身,甚至没有回头,刚才的那如水温柔已不复存在,他的面容沐浴在流水一般的月光下,眼眸黑白分明,如一颗跌落湖面的星子,那么柔和,又——那么冰冷,霜寒斜峭。 他的声音听起来却是柔和的:“刚才说到哪了?” “公子给我的那些戏单,我照公子的吩咐唱给大帅听了,他果真很喜欢。”筱桂仙一字一字地道,目光从未离开他,“接下来,公子预备怎么做?” 当时邵九给她那份戏单时,筱桂仙亦有些错愕,因为那戏单上的戏文,并非南方或苏州流行的曲调,而是另一种较之南方唱腔更为刚硬的北地小曲。 她不明白,为何阮克喜欢的是北地的曲子,但结果显而易见,当她那日唱起那些曲子时,阮克的眼神浮现出一种别样的光彩,像是,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人。 “是么……”记忆中的那个女子,总是喜欢唱那些北地的小曲哄他睡觉……像是陷入无边的思绪中,漆黑的眼眸在月色下微微一凝,邵九的神色有些模糊不清,回答亦是宛若喃喃。 取而代之。 当他第一次在胭脂弄的小阁楼里,无意间遇到筱桂仙时,他便确定,这个女子能帮他做一些事。 筱桂仙的容貌并没有“她”美,但眉宇间的那种笃定、沉静的气韵,却与“她”很像,并且,筱桂仙喜欢唱曲,“她”也是。 他忽然很想看看,若筱桂仙这样一个女子出现在阮克身边,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影响。 十几年荣宠、富贵无忧的生活,“她”已经得到了,这便是“她”弃他而去所得到的,若这样的生活忽然有一天被打破,“她”会如何? 他从未理智、冷静,让筱桂仙接近阮克,从大局考虑,能更方便的行事。但,心到底还是存了那样的念头,想看一看,“她”抛却他们所得到的所谓幸福,是不是真的那么牢靠。 那个念头一闪而过,是一种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去触碰、去承认的想法。 他不在乎。这一刹那,他在心底轻声地对自己说,好像是要用强大的意念去坚定内心,这么多年来,他早已将“她”当做了一个路人。不恨、更不会爱,只有漠然。 良久,他的唇边泛起淡淡的笑,眼底那丝波澜不着痕迹的隐去,散发着柔光,仿佛一种可以掌控一切的无形力量,稳固、冷静,不可动摇,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无法回避的力量:“桂仙,你可后悔要为我做这些事?” 筱桂仙一怔,随即,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摇摇头:“不,桂仙不会后悔,公子庇护桂仙一介女流在这乱世得以苟活,为公子做任何事,桂仙都永不后悔。” 这一次,邵九才转过身,他望着眼前这个明眸素颜的美丽女子,眼波温和而柔软,却不带一丝情感,就好像那高高在上的神邸俯瞰芸芸众生,在他眼底,她与任何人一样,甚至,与一棵树、一枚石子亦是一样,半响,他慢慢地开口,语气很淡:“若你后悔,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我说过的话不会改变,我的承诺,永远都有效。” 筱桂仙目光痴痴地望着他,思绪仿佛回到了初见他时的情景。 不过是大半年前,魏家班解散,她孤苦无依,迫于生计,去胭脂弄卖唱,很多时候,她必须要面对那些猥琐、无理取闹的客人,那一日,她站在高高的阁楼上,弹着琵琶,对面那个男人不知是不是喝多了,本来掩饰得还算得体的仪态全失,用一种饿狼一般闪着绿光的眼神盯着她,猥琐的笑着叫她唱什么《十八摸》。 她并不晓得那是什么曲子,但一听名字便知是那些个滛词艳曲,心中顿时感到屈辱,扬起下颔默不作声,那客人恼了,便要走上前来,底下的人也怀着看好戏的姿态开始起哄。 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一个犹如天音一般柔和的声音忽然响起:“十八摸么?在下倒会一些,不如唱一曲给王老板听听?” 她转过身,便看见那个犹如从天而降的少年,微笑地立在逆光下,风卷起他的衣角,他就这么不急不躁地望着那客人,分明如一朵高山上的雪莲,那么从容不迫,眼底却偏生含着一丝狡黠、与一丝隐约的料峭。 像是一个矛盾体。 而那刚才还叫嚣着的王老板,不知何时已讪讪笑着,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人群一哄而散。 他来到她跟前:“以后你不必理会这些人,只为我一人唱曲。” 明眸浅笑、温柔如水,只一刻,她便就此沉沦,万劫不复。 刚才她说的那些话的确是真,他保她一世不再颠沛流离,让她在乱世中可以存活下来,甚至,给了她很大的自由。但,有一点,她没有说出来。 那是最重要的一点。 一个女子,若受强迫,心中必然有恨;若为报恩,也无法做到如此甘之若饴,只有一件事,可以让一个女子心甘情愿,哪怕付出生命。 可是那个原因,她不愿说,因为她还有最后一丝骄傲;她不能说,因为说了,最后一丝残存的幻想便会烟消云散。 为他做他想做的事,帮他完成心愿,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思绪飘忽,不知飞到了哪里,筱桂仙盈盈如水的眼眸中,是一种痴痴的怀念。然后,她听见自己轻声道:“宝龄,我是说,顾家大小姐……”她的话还未说完,却听见他忽地轻声道:“你们认得多久了?” 她一怔,在心中略微推算了一下才道:“两年不到。” “你觉得,她与之前有没有什么不一样?”淡淡地一句话,仿佛是随意地便说出来。 筱桂仙心却蓦地一凝。 一年多前,她应邀去顾府搭台唱戏,便遇到了那位顾家大小姐。当时她曾听闻顾家这位大小姐刁蛮任性,不可一世。但因为毕竟身份不同,她只是个去唱戏的,唱完戏,想来两人也不会有纠葛,于是也并没有放在心里,却没想到,听完她唱戏。顾宝龄会亲自来后台看她,而她亦有种感觉,其实顾大小姐并不是坊间传闻的那样,久而久之,两人的来往越来越密切。 她渐渐发觉,顾宝龄仿佛在表面下住着另一个人,甚至有一次,顾宝龄幽幽地告诉她,自己爱上了一个人。 骄奢蛮横在那一刻消失不见,顾宝龄的眼底有隐忍的泪光。筱桂仙一时愣住,安慰了她几句,从那之后,两人才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筱桂仙便觉得顾宝龄变得不一样了。不是坊间传闻的那般刁钻蛮横,也不是她感觉中的那个目光深沉、满腹心事的女子,而是变作了另一个人,如山间的清风一般,容易亲近,也如清风般洒脱、从容。 若说那个传闻中的顾宝龄是一朵带刺的蔷薇,而她所认得的顾宝龄是一朵神秘的幽兰,那么,一觉醒来的顾宝龄,便像一朵山崖不知名的小花,带着温暖的芬芳,却在狂风暴雨中别有一种果断。 回过神,筱桂仙抿了抿唇,将这番话说了出来:“公子,桂仙有个不情之请。” “说。”邵九的面容沉浸在夜色中,看不太真切。 不知名的小花么?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的确……一朵穿越时空而来,猝不及防地生长的无名小花。 “若是可以,请公子放过顾大小姐,她……对这一切并不知情。”筱桂仙深吸一口气道。 她边说边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邵九,几乎以为是错觉,她看到邵九的眸光轻轻地一闪,仿佛有一丝说不清的柔软沉淀在瞳孔深处,瞬间却了无痕迹,他笑一笑,淡淡地道:“顾大小姐之事,我自有计较,你无需操心,只要做好你的事便好。” “是。”筱桂仙垂下眼帘,躬身。 做好自己的事么? 怎样才算是真正接近一个人? 那边是——枕边人。 古往今来,美丽的、善解人意的女子,若要真正接近一个人,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将自己当做一样武器,这武器不见血,却杀人于无形。多少英雄枭雄,便是败于其中。 她虽是戏子出身,但却一直清高、洁身自好,并将这一点当做唯一剩下的骄傲,然而现在,她却心甘情愿地舍弃这最后一点资本,为了他,也只有为了他。 世间,只得一人。 只是他不知道,或许,永远不会知道。 当她再次抬起头来时,跟前的少年已朝门口走去,淡淡的话语传来:“连夜回南京去,日后若没有必要,无需在此地见我,我若要见你,自会联系你。” 背影如雪,融于一片如流光般的月色中。 …… 次日,当天蒙蒙亮时,招娣打开房门,怔了怔,大小姐居然不在。 大小姐竟然起得那么早? 其实招娣不知道,宝龄并不是起得早,而是,几乎没有合过眼。 此刻,宝龄正一步步地走向瑞玉庭,在走廊上,她与端着一碗黑浓药汁的贾妈妈相遇。 贾妈妈见是她,脚下一顿,不知是不是吓了一跳,那药汁险些溅了出来。 “小心。”宝龄随手一扶,神情有一种别样的沉静,“贾妈妈,你忙别的事去吧,这药,我端去给娘。” 贾妈妈仿佛还未从刚才的失神中回过来,一个不留意,那手中的药已被宝龄拿去。 宝龄轻轻推开门,望着那安睡在床上的妇人,心底涌起无数复杂的情绪。 壹佰叁拾壹、钱庄遇劫 床上的妇人看上去那么孱弱,苍白的容颜近乎透明,在晨光下却依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宝龄在门口站了许久,知道阮氏幽幽地醒转,睁开眼,她才笑一笑,端着药碗走进来:“娘。” 阮氏颇为吃力地支起身子,唇边含着一抹柔和的笑意:“宝龄?你怎么来了?” “娘忘了,我说过,以后只要我有空,便会喂娘吃药。”宝龄熟稔地拿起调羹,舀了一勺药汁,递到阮氏嘴边。 阮氏眼底闪过一丝古怪的神情,随即才将那药汁喝下去:“都说不必了,不是有贾妈妈和翠镯在么?” “我不是不放心他们,只是,自己做更放心些。”宝龄笑笑,随手将那空碗搁在桌边,又拿过一块帕子给阮氏擦了擦嘴。 她的动作很轻柔,神情柔和而温暖,做完这一切,她仿佛不经意地道:“娘,我小时候吃药是怎么样的?” “你小时候?”阮氏仿佛微微滞了一下,随即眼中流露出一丝歉意的神情:“你小时候吃药,都是你爹喂你的,说起来,我不是一个好娘亲,从小到大,也没能好好照顾你们姐妹俩。” 宝龄看了阮氏一会儿,才轻声道:“怎么这么说,娘自己也病着呢,要说不好,我小时候才顽劣着呢。” “那倒是。”阮氏拍拍宝龄的手,笑容慈爱,“你小时候倒真是顽皮,不过现在是大姑娘了,也懂事了。” 宝龄坐在床边,两人又聊了些从前的事,阮氏微笑着应着,仿佛随着宝龄的话也陷入了回忆中,片刻之后,宝龄才替阮氏盖好被子:“娘,你再睡一会。” 阮氏疲倦地点点头:“待会儿我叫贾妈妈将那祛湿汤的材料再送些来,叫招娣炖了你多喝些。” 宝龄脚步一顿,回过头是灿烂的笑:“知道了。” 退出屋去,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宝龄脸上恬静的微笑才慢慢隐去,眉头轻轻地纠结在一起。 真的……看不出任何端倪。 若不是那张银票让她心里有了一个疙瘩,无论如何,在她看来,阮氏都是一位极为慈爱的母亲,因为常年生病,无法亲自照顾儿女,所以必有愧疚,却又力不从心。 就在昨日从陆府出来,她已及时将那张银票还给了连生,连生纵然心有疑虑,但却没有多问。这也是宝龄信任连生的一个原因。 连生虽然年纪不大,之前性格还很冲动,但在不知不觉中,他似乎已经慢慢长大,变得沉着冷静了许多。 她看出他眼底许多的问号,但他不问,她也不说,甚至连接口也省了,因为她知道连生不会勉强她说她不想说、或暂时还不能说的事,若说她心底的那个花园里有太多的迷雾,那么连生显然是那株她自认为最了解的花苗,是她一手栽培的花苗。 她在阮氏,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里头再没有动静,才转过身,沿着小路,出了顾府。 到了门口的巷子里,一辆马车早已等候在那里。 宝龄上了车,朝那车上的少年微微点头:“等了很久么?” 邵九正闲散地望着窗外,此刻回过头,轻轻笑笑:“也不算太久,走吧。” 此行,宝龄要去一个地方——汇通钱庄。 至于约上邵九,是她昨日便有的主意,虽然邵九曾说,那钱庄对客人的资料极为保密,他也打听不出来,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他在身边,事情或许会顺利一些。 汇通钱庄在闹市,下了马车,宝龄便被伙计请进内堂去喝茶,宝龄原以为是那伙计或许认得她是顾家的小姐,后来才知道不是的,之所以她受到如此的礼遇,是因为邵九也是这里的大客户,相当于。 汇通钱庄的老掌柜亲自相迎,喝了茶,邵九将一笔款项交给店铺的伙计拿进钱库去,一切手续办好,邵九请掌柜的也坐下来,慢慢地喝起茶来。 “九爷今儿怎的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叫伙计去府上一趟便是。”老掌柜呵呵笑着道。 “正巧有一位朋友要来贵庄取钱,所以我便陪她过来了。”邵九笑笑,瞥了宝龄一眼,宝龄立即心领神会,从怀里取出那张银票,递给老掌柜,然后,紧紧地盯着那老掌柜的神情。 只见那老掌柜接过银票,微微一怔,朝宝龄看去。 宝龄皱皱眉,却听邵九已道:“忘了介绍,这位,是顾家的大小姐。” 宝龄正疑惑邵九为何要将真实身份这么随意的便说出来时,却蓦然发现老掌柜听到她的身份之后,脸上狐疑的神情缓缓散去,点头道:“原来如此,请顾小姐稍候片刻。”说罢,站起身朝内堂走去。 “钱拿出来了,又怎么知道存钱的是谁?”待厅里只有两个人时,宝 宝贵双全第40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41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41部分阅读 龄朝邵九望去。 邵九正慢条斯理地抿一口茶,闻言,搁下茶盏,淡淡道:“上次叫人来查,当然不是亲自来的,但那人回来汇报,说因为银票一切都符合规矩,所以钱是很容易拿出来,只是要问出是谁在这里存了钱,却没有那么容易了。” 宝龄不觉有些沮丧:“那有什么用?我又不是要那一千两大洋。” 邵九微微一笑,几分高深莫测:“之前我并不是太想知道这件事,反正玉面虎人也捉到了,只是循倒问问而已,但若现在真的想知道,也不是没有办法,虽然这办法不一定管用,但也不妨试试,说不定会有预料不到的效果。” “是什么办法?”宝龄闻言一怔。 “过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见邵九眸中闪过一丝狐狸般狡黠的神色,宝龄心底纵然狐疑,却忽然不再那么七上八下了。邵九的手段她不止见识过一次,他此刻的神情,仿佛有一种大局若定的力量。他既然不说,她只好等下去。 片刻之后,掌柜的从内堂出来,拿来了整整一千大洋,不多不少,交到宝龄手中,同时也将那张银票收去,请宝龄在收据上签字画押。 宝龄虽然一一照做了,但心里却不由得急躁起来,等那银票一没收,她便连唯一的证据也没有了,日后,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问出那个开户人? 她张了张嘴,朝邵九做了个口型,邵九背对着光坐着,正端起茶盏喝茶,见她望着他,动作并未停顿,就如不见一般,直到那老掌柜将那银票放好,他才仿佛喃喃般说了句:“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宝龄几乎脱口而出。 下一秒,门口忽然冲进几个蒙着面的男子,迅速地关上门,一下子勒住老掌柜的脖子,凶神恶煞地道:“快将钱库里的东西都交出来!” 能将钱庄的生意做那么大的人,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但事出突然,老掌柜还是有些懵了,到那内堂里几个身形强壮的家丁持着武器赶来时,老掌柜额头已冷汗直流。 宝龄也是吓了一跳,嘴里发苦,怎么居然这么巧?第一次到这钱庄,这钱庄便遇到了抢劫的事。 对了,巧……宝龄蓦地朝邵九看去,邵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屋里突然多了几个劫匪,他却仿佛丝毫不慌不忙。 自然宝龄知道他的出身,这几个小毛贼并不会放在心上,但他这样笃定的神情,更叫她有些确定了心底的猜测。 所以,当那些劫匪扬着刀,指着她与邵九,让他们蹲在地上别动时,她跟着邵九一般,状似惊恐地缩在了角落里。 当然,她没忘记与邵九缩在一起。 如果心中那个猜测是错,这帮人真的是劫匪,她还不想莫名其妙地将命断送在这里。 因为有老掌柜作为人质,所以那帮家丁只好一边叫人去取钱财,一边与那帮劫匪相持不下,寻找最好的机会。 拿到了钱,那帮人才将老掌柜一推,四下散去,一瞬间,没了影子。 老掌柜被那几个家丁围着,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看着邵九,断断续续道:“九爷,您、您……唉。” “掌柜的可是怨在下见死不救?”邵九此刻已拉着宝龄站起来,微微一笑。 老掌柜张了张嘴,心底纵然是这个意思,但被邵九的目光一扫,竟说不上话来。 “在下并非见死不救。”邵九曼声道,“一来,那几个劫匪只不过劫财,掌柜的不是安然无恙么?二来,这里是汇通钱庄的地儿,我若贸贸然出手,便有些喧宾夺主了。” 他说的悠然,老掌柜一张脸已是猪肝色,要不是心里有太多事,宝龄几乎忍不住想笑,性命攸关的事,他不出手便也罢了,还说的那么头头是道。 屋内不再如刚才那般黑暗,劫匪推门四下逃窜时,将那门外的阳光放进来,他站在阳光下,浅笑散漫,哪里有刚才惶恐胆怯的模样? “罢了罢了。”老掌柜讪讪一笑,“这是咱们钱庄的事,哪里好劳烦九爷动手,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惊扰了九爷。” 一句看似随意的话,宝龄心头却咯噔一下,忽地眼睛一亮。 “这……”老掌柜脸色立刻又发白,“这只是意外,咱们是百年老字号,可从来……” 老掌柜还未说完,然后,他听见那站在邵九身边一直未开口的顾大小姐忽地道:“的确如此,掌柜的,我想将咱们顾府在此处的银两物件统统取出来,换个安全的地方。” 她眼中没有笑意,带着一丝高傲,是一个刚才受了惊、万般恼怒而迁怒于人的大小姐应有的模样。 邵九秀丽的眉毛微微一挑,朝宝龄看了一眼,眼底缓缓浮上一丝笑意。 这一局,是他所设,但也要她配合才好。因为,他就算要取,也只能取出他的那份,根本无法触及事情的中心,但她却不同,她若要取,便必定连同顾家所有的财产。 包括——她心中怀疑的那个人的那份。 好像……很快便要揭开答案了。 壹佰叁拾贰、风马牛不相及 从玉面虎身上找到这张银票后,邵九的确命人来此调查过,也的确如他所说,没有获得明确的答案。 一来,此时的华夏看似国泰民安,其实底下依旧涌动不少暗流,上到各地大小官,下到帮会、派别,将自己的一些来路不明的钱款财务以匿名的方式送至钱庄保存,是心照不宣的事。官家存的一般是一些受贿、徇私的钱款,而帮会的,大多是一些见不光的钱财来往,青莲会亦是如此。 还有一小部分,是大户人家那些太太、姨太太所藏的私房钱、小金库,这些钱一般也不能被别人知道。 所以,钱庄有不成文的规则:存款之人只要手续清楚,一概不问钱财的来历。至于客人的名讳,更是做到绝对保密。若非当事人来交涉,纵然拿着当时人签字的银票,亦问不出任何事。 每一行都有规矩,即便是邵九,也不能堂而皇之的硬来。 二来,邵九之后之所以将此事搁下,不予理会,是因为他心里已有了底。 这么多年来关注顾家,他对顾家的了解甚至超过了青莲会,自然包括——那桩关于顾家尘封多年的大秘密。至于如何会知道这件事,还与之前“顾宝龄”突然自尽之事有关。 当“她”自尽的消息传到青莲会,他当时亦满腹的迷惑,所以暗中查访。很快,他查出一件事,“她”的死,或许并非是自尽,而是——被害。而那个最有可疑的人,的确也是他想不到的人。 如同宝龄之前一般,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人会那么做。 但邵九毕竟不是宝龄,他考虑问题从来不受感情的操控,冷静而极为周密,从不放过一个空隙。所有的情感,包括正面的、负面的,都会蒙蔽人的眼睛与思维,让人带上一种主观的色彩,从而就算在旁人看来极为简单的一件事,当事人也会看不清楚。而任何一种情感对他来说都可以当做不存在,所以在他的思维中,没有死角。 自然,他与宝龄更大的不同的是,宝龄不依靠外界力量或许永远束手无策的事,他只要动用一小点人力,便能办到。 顺藤摸瓜,那个秘密随即便昭然若揭。 于是,当他发现“顾宝龄?虽然醒来,却好像忘记了一切,变作了另一个人时,他便改变了原先的计划,重新找到了一枚棋子。 他掌握了那个秘密,所以他胸有成竹,那个想置顾大小姐、甚至顾万山与死地的人,会与他合作。 可以说,早在之前,邵九心中便早已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这件事对他的计划来说,只有利而无一弊,所以,玉面虎死后,他便将此事搁下,直到如今,他也并不想直接插手此事,所以,只有让她自己找到答案。 至于为何要如此做,这个问题,在平野得知他将那张银票给了她时,也曾问过他。 为何要如此做呢?这件事本与他无关,虽然他要对付的人并不是她,但之前顾府混乱,也是他乐于见到的,顾府越乱,他便越有机会做一些事。如今顾府大势已去,这些人如何,他更无需在意,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平野更找不到他这么做的原因。 是因为不想看到她蒙在鼓里那么愚蠢?还是,正如他对平野所说,他是为了陆离?如今她已不是“她”,对于危险来临,亦无法保护自己,他只是想让她看清楚周围的人而已。 又或许,只是因为……好玩吧。许多个理由在心底闪过,邵九抿了抿唇,很快便将那自己也道不明的陌生感觉压下,然后,闲散地看着宝龄。 找不到答案的事,便暂时放下。这是他一贯的处事方式。 宝龄仰起头,神情倨傲,微微带着一些受惊后的恼怒,等待汇通钱庄这位老掌柜的回答。 她本来亦是被那突然闯入的劫匪弄得脑子一片混乱,虽然脑海中曾一闪而过那是邵九的安排,但邵九这么做背后所蕴含的含义,她一时并不清楚。 直到邵九说了那番话,她脑子里才忽地灵光一闪。 按照邵九的说法,邵九也无法从钱庄问出什么来,所以,她更没有办法,若要获得线索,最好的办法便是将问题的重心移到这笔钱款上来。 所以,现在她要以顾家大小姐的身份,以汇通钱庄不安全的理由,移动这笔钱款。 老掌柜一听老客户要跑路,顿时脸色发青,一个劲地道:“这……顾家与咱们汇通可是多年的往来了,别说是顾老爷,哪怕是顾太太……”他忽地一顿。 “我娘也存了钱在这里不是么?所以,我更不放心。”宝龄故意加重了“我娘”两个字,目光灼灼地盯着老掌柜,她的目的是让老掌柜明白,她是阮氏的女儿,是顾府的大小姐,没有什么,是不能与她说。 就像宝龄直到此刻还无法相信那一切都是阮氏所为的一样,谁也不会认为,亲生女儿会对母亲不利。 而更重要的是,她想要确定,阮氏是否真的存了钱在这里。她并不能确定,所以只好赌一次,赌老掌柜此刻为了挽回生意,口风会不那么紧。 时间一秒两秒的过去,宝龄感觉身后都是冷汗,被风一吹,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却听老掌柜终于开口:“顾大小姐不妨再回去问问顾太太,她对咱们可是极为信任的。就算当初有人来问,咱们可都没有透露半句啊。” “问什么?”宝龄飞快地看了邵九一眼,她依旧猜到那件事便是邵九命人做的,她尽量平静语气,但心中已是起伏不定。 老掌柜此刻为了挽回生意,已顾不得许多了:“还不是前几个月,有人拿了这张银票来取银子,我本已准备了给他,但他却忽然问起存钱的人来,我当时可是一个字都没说啊,没想到他连银子都未取,就走了。” 客人的姓名要保密,这是钱庄的规矩,老掌柜自然不知道其中那么多的弯弯,所以直到此刻还认为,那来问的人是顾老爷派来的,为的是查查顾太太的小金库,这些事本也不是没有见过,不止如此,还很多,故此,他们一般都留了一个心眼,这一行,若不能小心行事,生意便做不下去了。 但一来,青莲会当家与顾家大小姐的关系,坊间也有所耳闻,他们一起来,掌柜的也更确信了。 二来,如今顾老爷已死,顾太太才是顾家的当家了,老掌柜想,顾太太约莫也不用防着谁了,如今要自己女儿来取这笔钱,合情合理。 所以刚才,当宝龄取出那张银票时,他狐疑了那么一下但随即,听她是顾家大小姐,便又释怀了。 三来,自然是因为宝龄不容置疑的态度,要坏了他的生意,他也听过这位大小姐凡事都按照性子来、做事不按常理出牌的传闻,所以此刻他已顾不了那么多了。 宝龄深吸一口气,问了最关键一个问题,看似随意,眼眸却如针尖一般地盯着老掌柜:“我娘存钱的时候,落款可是‘圆真’两字?” 老掌柜怔了怔,虽迷惑,刚才那张银票上所写分明就是圆真两字,难道顾大小姐不知这是顾太太在此处存钱时所用的名字么?但还是点了点头:“就是,圆满的圆,真假的真。”随即讨好似地笑笑,“我想顾太太也是个极讲究的人,这两个字,取得再吉利不过。” 圆满、货真价实,对存钱来说,有什么比这个更吉利? 宝龄却没有笑,指尖慢慢地蜷缩起来,然后死死地抵住手心。 吉利么?不。 圆真圆真……与吉利无关,那是取自那存钱之人原名的谐音——瑗贞。 瑗贞。阮瑗贞。 顾太太的闺名。 她怎么没有想到呢? 那一日玉面虎被捉住后,五花大绑在花园里的情景在她脑海里掠过,当时阮氏神情激动,随手拿了一把水果刀便朝玉面虎刺去。 此时的震撼直到现在她还记忆犹新,在那之前,她一直将阮氏当做一个被病魔缠身、自顾不暇的母亲,但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心里将阮氏当做了亲生母亲一般。 一人平素柔弱的女子,因为女儿受辱,有那样的勇气,不是发自内心地爱自己的女儿,又是什么? 然而,现在想来……那一刀,会不会是…… 杀人灭口。 这四个字闪过,脑中仿佛有不同的声音在嗡嗡嗡地响着,宝龄转身走出钱庄去。秋日的阳光本是柔和的,但宝龄仰起头,却忽地被刺得真不开眼,有种要流泪的冲动,身子不知为何轻轻地发抖,一瞬间的眩晕叫她喘不过气来。 忽地,手背上一凉,却是邵九的手。他的手微凉,不那么温暖,却另有一种叫人稳定的力量,这一刻,她任由他在大街上拉着她,听得他道:“难得碧空无云,陪我走走如何?” 碧空无云。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邵九一袭白衣,走在树下,一片飘落的树叶跌落在他肩头,沿途不少女子,直勾勾地盯着他,恍然若失。 若是平时,宝龄定会觉得好笑,但此刻,她一直沉默,而邵九亦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用马车,两人只是静静地走着,对四周投来的各种目光,视若无睹。邵九是不在意,而宝龄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不知走了多久,刚才那一刻的翻江倒海的难受已慢慢地平息下来,可脑海里的疑问却一个都没有减少。 最大的疑问便是:阮氏给玉面虎的这笔钱,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如果一切不是她想象,那么,阮氏与玉面虎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如果……真的是她心底那个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阮氏又为何要那样做? 她找不到一个理由,哪怕牵强一些的,亦找不到。 纵然是阮氏发觉了她与之前的顾大小姐不太一样,但,这也根本构不成理由。 “徐椿有没有下落?”不知走了多久,她开口道。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她的嗓音是微哑的。 “已查到了他经常出现的地方,应该很快便有消息。”邵九侧过脸,眼睛微微一眯,“只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找他?” “我不知道。”沉默半响,宝龄苦笑,“只是觉得,也许会有用。” 之前看事情,她终究太过主观了,当这一切有可能被推翻时,她发现四周早已一片迷雾,像一团毛线,早已杂乱无比,若此刻要找线头,那么,便要像整理毛线一般,一根根地理清楚,从头开始。 一件一件事。 本来心中确定的事突然被打破,这一刻,之后顾府所发生的每一件事,她忽然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好像,本来因为先入为主地确定了一件事,所以对之后发生的事都有理所当然的心态,但那件事忽然变得不可靠了,那么,之后的所有事,会不会从来便是另一种面目? 藏在黑暗中的真相,有时便像这阳光,走得越近,越迷灼人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清。 所以现在,她要从头开始,一桩桩的理清楚。从白氏的死开始。 此刻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入目便是一片枫林,红若火、艳若霞,她低声道:“邵九,你说,人心为什么这么复杂?” “再过几个月就快入冬了。”邵九望着那片枫林,笑一笑道。 宝龄停下脚步:“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她,爹,她,宝婳,我以为,我们一家人会一直在一起,像每个平凡的人家一样,可是现在,爹走得那么突然,她又……” “这里的枫林虽然很美,但很少有人知道,每年入秋,我都会来这里走一走。” “我一直想要有一个完整的家,可是,为什么不能呢……”前一世是,这一世,她以为可以,却没想到还是不能够。 到了最后,她几乎像是自言自语。 邵九眼睑微微一垂,敛去瞳孔深处那一抹流光,不紧不慢地道:“到了十一月,这片枫林就该落尽了,若想看到,便要等明年了,一年的时光,会发生许多事,但无论得到还是失去,时间一样流失,不会等人,何不乘此刻欣赏一番?” 宝龄低着头,深吸一口气,秋天的空气那么清爽,她忽然凝注。 风马牛不相及的对话,不知怎么,竟让她一颗心平静下来,两人又说了一会这样看似毫无营养的话,一抬头,天空中已是繁星点点。 壹佰叁拾叁、汤汁 直到深夜,宝龄才与邵九作别,各自回到那一墙之隔的府邸里。 厚重的大门从身后缓缓地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宝龄的心随着那声声响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刚才好不容易才舒缓的情绪,又在这一刻沉重起来。 十月末的夜,已是寒冷,踏着一地的冰凉,她慢慢地前行,穿过那片小树林时,忽地看见一个黑影站在树下,一动不动。 借着月光,她才看清那人亦是一袭白衣,只是与邵九不同,那袭白衣穿在他身上是一种温润的、透着书卷气的美,月光淡淡洒下来,在他四周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晕,他望着天边,不知在想什么,像是出了神,竟连她的脚步声亦仿佛浑然不觉。 当她停住脚步,正准备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退开时,他却终是抬起了头,唇角微微撩起:“回来了?” 声音有些微哑,不似他一贯的清润。宝龄错愕地望住他,因为他的话听起来,不像是偶遇,反而像是……在等她。 宝龄顿了顿,只微微点头:“怎么在这里?” 阮素臣嘴唇微动,目光流转,仿佛要说什么,却听他立刻接了一句:“宝婳呢?睡了么?” 眼眸在瞬间黯淡下去,像是漫天的星子隐落,阮素臣终是笑一笑,淡淡道:“在姑母屋里,屋里太闷,我出来走走。” 还是习惯叫姑母啊。但此刻,宝龄无暇顾及这些,飞快地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屋了。” 转过身,脚步却蓦然顿住,只见几棵树的距离之外,宝婳不知何时来了,一袭鹅黄|色的薄衣,随风舞动,额前的发丝亦是被风吹乱,有那么一瞬间,宝龄竟有种看不清她神情的错觉。 宝婳已走到她跟前,莞尔一笑:“姐姐,你总算回来了。” “有事么?”宝龄心不知怎么一跳。 “还不是娘担心你,叫人送炖品去你屋里你又不在,问招娣也不晓得你去了哪里,娘不肯睡,等到现在,我只好出来看看。”宝婳过来拉宝龄的手。 宝龄心轻轻一颤,对了,她怎么忘了,这几日,阮氏总是叫厨房炖滋补品给他们喝。之前,她便喝了好几日的祛湿汤。 心里不知为何升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好不容易将那感觉压制下去,宝龄见宝婳目光又落在阮素臣身上,“素臣,你也是担心姐姐,才出来看看的吧?” 阮素臣睫毛微微一颤,宝龄也是一怔,却见宝婳脸上似乎并没有一丝异样,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的,手的温度冰凉入骨,让宝龄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接着,宝婳已笑了:“都回来了,咱们还站在园子里做什么,娘屋里暖和着呢。” 宝婳拉着宝龄,轻轻一扯,宝龄有片刻的迟疑,终于还是迈开了步子。 从钱庄出来之后,她曾有那么一刻不想回来。或许是还未想到如何面对,或许是下意识地逃避,所以才到了此刻回来,但它的理智很清楚地告诉她自己,逃避永远不是办法,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瑞玉庭里果然如宝婳所说,温暖如春。虽才十月,并未算入冬,但因为阮氏身子的关系,早已燃起了壁炉。 窗户都紧紧关闭着,屋子里弥漫着暖香,阮氏披着外衣,坐在圆桌边,见了他们,急切地道:“宝龄,你这是去哪了?怎么也不讲一声?” 阮氏眼中的急切显而易见,那语气听起来,便是一个母亲埋怨女儿晚归的感觉,虽是埋怨,但还是带着笑意的。若是在从前,宝龄也许早就走过去牵住阮氏的手,说些叫她宽慰的话。 但此刻,她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浮起一丝笑意:“叫娘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阮氏温和地笑笑:“娘不是管着你,只是你日后要去哪,先知会下人一声,娘也好晓得。”又朝贾妈妈道,“大小姐回来了,东西端来吧。” 阮氏招呼他们坐下,四人便围着圆桌坐下来。不一会儿,贾妈妈端着三盏炖盅上来,一一放在他们面前。 “这是什么?”宝龄望着跟前炖盅里那||乳|白色的液体,有片刻的出神。 “是冬瓜薏米瘦肉汤,喝了去火,对皮肤也好,我本叫人端去你屋里,你又不在,所以叫贾妈妈在锅上热着,等你回来再喝。” ||乳|白色的浓汤里似乎还飘着零碎的瘦肉,香气四溢,宝龄凝视那碗汤一会会儿,忽地移开目光,笑道:“咦,宝婳的汤颜色不一样呢。”她凑到宝婳跟前,神色如同孩童一般,“宝婳,咱们换来喝喝可好?” 宝婳一愣,眉头不自觉地微微一蹙。 与此同时,阮氏已开口道:“怎么能换来喝!” 突然提高的声音使得众人都吓了一跳,阮素臣正在喝汤,手微微一颤,才搁下炖盅,宝婳盯着阮氏,目光中仿佛有一丝若有所思。 只有宝龄,望着阮氏微微一笑:“娘怎么了?” 阮氏眼疾飞快地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神色,很快却不着痕迹地笑道:“不是一种汤,自然不一样,这些汤谱,都是我叫人按着你们的身子准备的,你自小容易上火,所以炖了冬瓜薏米瘦肉汤,宝婳体虚,她的是乌鸡人参汤,是益气补血的,若是换来喝,对身子没好处。” 宝婳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听阮氏说完,唇边带着一丝浅笑:“娘说得对,姐姐,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替换的。” 宝龄握着炖盅的手微微一顿,下一秒,阮氏已柔声道:“好了好了,都趁热喝吧。”说罢,目光灼灼地望着宝龄。 宝龄的目光却落在那碗汤汁上,不知看了多久,她才缓缓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到嘴边,耳边却忽地传来连生的声音:“怎么这么热闹。” 她扭过头,便见连生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弯下身来闻了闻她的炖盅,笑道:“这是什么?” 仿佛是顺手地拿过去,宝龄一惊,手一抖,那汤汁竟洋洋洒洒全泼了衣裳上。 汤一直在锅里炖着,灼热无比,宝龄顿时跳起来,连生已拉着她的手道:“去换身衣裳吧。” 宝龄抬起头,目光对视间,她看到连生眼中闪过一丝古怪的情绪,心头蓦地一凝,她转而朝阮氏道:“娘,我去换衣裳,先回屋了。” 阮氏目光自连生那端移过来,有些复杂不明,随即却露出担忧的神情:“快去吧,记得擦些药膏。” 走出瑞玉庭,宝龄立刻停顿下来,看向连生:“你……” 连生垂下眼睑,拉住她朝前走:“回屋擦了药膏再说。” 幸好这个时代纵然天气再热,衣裳也不会过于单薄,不似现代。所以那汤汁虽然滚烫,但阻隔两层衣裳,皮肤只是微微红了些。 宝龄擦完招娣取来的药膏,才走出屋去,只见连生正站在园子里,见她出来,皱着的眉才微微舒展:“没事吧?” “没事。”她一语带过,直奔主题,“连生,你刚才怎么会突然去了瑞玉庭?” 连生嘴唇抿着,半响才道:“你一天没回来,后来他们说你去了瑞玉庭,所以……” “那碗汤……”宝龄张了张嘴,却发现连生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望着她道:“那碗汤今日洒了,明日还会端来。” 在宝龄眼中露出迷惑之际,他飞快地道:“那种东西喝多了也没什么好处,自然就好。以后……你别喝了。” 说罢,正要转身,却被宝龄唤住,宝龄的眼中亦浮上一丝奇怪的神情:“连生……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身影蓦地凝注,连生抬起头,好看的眉毛轻轻一蹙,片刻才道:“我不知道,只是感觉……” “感觉什么?”宝龄屏住呼吸道。 “感觉……”连生有片刻的迟疑,但终是抿了抿唇,一字字地道:“感觉太太也许不是表面的那样。” 说完这番话,她有些担心地看着宝龄,他以为她会震惊、会追问,但她却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连神情都沉静的,那种沉静叫人有些心寒。 很久很久,宝龄忽地低声道:“连生,你以前说过,就算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要太过轻信,如果……你发现身边最亲近的人或许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你会怎么做?” 黑亮的眼睛瞬间涌动出各种情绪,震惊、错愕,最后化作一片了然,连生睫毛轻轻颤动:“如果是那样,那么,我最先要做的,便是保护好自己。” 他抬起头,原本清亮的眸子里含着一丝只对她一个人的温柔怜惜:“既然心中已经不能够确定,便不会再那么容易受骗了,不是么?” 两人对视,良久,宝龄唇边扬起一抹笑容:“你说的对,既然已经怀疑,便不会那么容易受骗了。” 她转身走进屋去,拿着那件洒了汤汁的衣裳出来:“能不能帮我个忙?” 连生毫不犹豫地点头:“你说。” 宝龄将那件衣裳交给他:“明日你出府的时候,去隔壁一趟,将这件衣裳交给……”她忽地顿住。 邵九住在隔壁的事,除了招娣,他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但一来、连生的行动比招娣更为方便许多,二来、比起招娣,宝龄更信任连生。 不是她怀疑招娣,而是招娣毕竟只是个不懂世事的小女孩,而连生这些日子却成熟了许多。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相信连生与她在这件事上,看到了相同的东西。 所以她才在刚才那一刻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但却几乎忘了连生与胭脂弄从前的关系,若要连生去找邵九,会不会…… 她犹豫间,连生却已接过了她手中的衣裳,望着那料子上的一滩水渍,目光坚定地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宝龄惊讶地望着他离去,转过身,那丝笑容渐渐地隐去。 的确,有了芥蒂的心,不再那么容易轻信。但这种看似坚强的东西,其实却是那么哀愁。 防着身边所有的人,不再纯粹地、温暖地信任一个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人,多么——难过。 就算连生没有撞翻她的炖盅,其实,她也不准备喝下那碗汤。只是,她还未想到要如何做时,连生已经帮她做了。 只是,这一次是撞翻,下一次呢?这一次是汤,下一次呢? 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在这之前,查个清楚。纵然那结果或许会让她痛苦,但,却必须要那么做。 壹佰叁拾肆、汤汁无毒 邵九拿着那件衣裳,细细地放在鼻尖闻了闻,又在跟前的一盆水中微微浸湿,溢出的水滴在一只白瓷杯里,变给身边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男子。 男子从腰间的牛皮革袋中取出一根类似于银针的东西,放于水中蘸了蘸,再将那根银针取出来,走到光线充足之处,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根银针。 片刻之后,那根银针在阳光下依旧晶莹透白,却轻轻地动起来,细看之下,原来这并非是一根根针,而是一条通体银色的小蛇。 邵九道:“希郎,如何?” 希郎的目光那根银针上移过,微微低头道:“暂时来看,并没有毒。” 陆离的微微蹙起的眉头舒展了些,但下一秒,他听见邵九仿佛喃喃地道:“暂时?” “天下有万物,也有上万种毒,并非每一种毒我的小银都能查出来。”希郎道。 “也就是说,也许这汤汁里根本没有毒,也许——是一种极为厉害的毒,连你的小银都无法感受到?” 希郎点点头:“又或许,有一种毒,在当下并不能显示,日积月累下才有所反应。”他脸色变得凝重,仿佛想到了什么,“但愿——不要是那一种。” 平野已亟不可待地道:“究竟是哪一种?” “流年光?”希郎还未回答,邵九已缓缓地吐出三个字。 “流年光?”平野仿佛也听过这个名字,素来冷静的神色微变,朝希郎看去,“韶华舞流年,红颜暗憔悴……的流年光?” “这只是一种比喻。”邵九淡淡道,“中了此毒的人,会像美丽的女子遇到流年流逝,没有感觉,却渐渐凋零。” 平野心中划过一丝寒意:“有没有办法医治?” 这句话,显然是问希郎的。希郎皱皱眉道:“昔年鬼手研制了这种毒,而师傅为了克制他不去害人,曾研究过解读的方法,在留下的手札中也有记载,只是,那是针对少量服用之人,若已服用多时,恐怕……” 而偏厅里,连生直直地站着,背影有些僵硬。直到脚步声传来,他才蓦地回过头去,便看到一袭紫衣的少年站在身后。 “怎么样?”连生开门见山地道。 “汤料的成分中,除了冬瓜、薏米,还有些金银花、夏枯草,都是些清热去火的药材。”邵九抿了抿唇,笑着摇摇头:“没有毒。” 连生愣了愣,缓缓地松口气,又明显有些疑惑,没有毒么?难道这几日阮氏太过于殷勤地给宝龄煮汤,真的只是给她补身子的? 他目光充满狐疑地望着邵九:“你确定?” “我没必要骗你。”邵九笑笑:“我若要动她,无需用这种方法。更何况,我并不想如此。”目光中浮现一丝模糊不清的情绪,语气却是平静无波,“她对我来说,已没有利用价值,她生或死,对大局没有影响,我又何必在意?” 连生黑眸中的火焰慢慢地熄灭,的确,邵九若要做什么,无需那么复杂,并非他有多么高尚,相反,只要达到目的,他并不在乎是高尚还是阴险,但那是以达到目的为前提。连生更明白,他是个不喜欢处于被动的人,若他要做什么,必然有个周详之极的计划,不会像现在如此。这样复杂、蜿蜒的手段只为对付一个宝龄,的确说不过去。 这么一想,连生蹙眉道:“这件事,真的不是你指使那个人做的?” 邵九目光流转,唇边有一丝温柔却傲然的笑意,仿佛高山之巅的白雪般清透:“你认为,一个母亲,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伤害自己的女儿?” 连生冷哼一声:“那要看你用了什么手段。” 别人也许不行,但邵九——连生虽想不出他用了什么方法,但不是完全不可能。 “你太高估我了。”邵九微微一笑,“我不是神,那种用诡计迫使别人就范的方法,只是最下策,除了最怕死最懦弱的人,一般都是没用的。要使一个人心甘情愿为你做事,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找到与他的共同利益,而不是威胁他。” 找到共同利益?连生将邵九的话在心中慢慢地过一遍,忽地抬起头:“你知道什么?” 当连生开始怀疑阮氏时,那只是一种下意识地感觉,他找不到阮氏的动机,唯一能够想到的便是邵九。 顾老爷的事,他已猜到邵九在顾府中必然安插了棋子,而那颗棋子,他心里也锁定了一个人。所以这一次,他最初蹦出的念头亦是如此。 只是,正如邵九所说,让一个母亲伤害自己的儿女,并不是简单的威胁就可以的。毕竟在一个母亲看来,儿女的生命甚至重要过自己的。所以,这便是他虽然怀疑,却一直不敢确定的原因。 但邵九刚才的一句话却提醒了他,连生忽然响起,在拿这件衣裳来的时候,他只是请邵九查一查衣裳上的汤汁有没有毒,并未告诉他其他任何事,他又怎么知道,他们怀疑的是谁?或者,他本就知道是谁做的? 又或者,这其中还有什么,是他们都不知道的?而邵九,却早就知道? 究竟是什么呢? 目光相撞间,邵九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洞悉他心中所想:“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却一直想不通,那是因为,你不明白一个母亲为何要那么做,但——若她们并非母女呢?” 一句话,恍若一块巨大的石头投入湖中,连生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你说她们……” “我是说假如。”邵九笑一笑,已转过身来,走了几步,却又侧过脸,神情中有一丝沉思之意,“这几日,她有没有什么异常?” “什么异常?”连生沉浸在刚才那句话带来的巨大震撼中,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譬如说……”邵九眯了眯眼,“掉头发,嗜睡,容易疲倦。” 连生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好像没有。” 邵九沉默片刻道:“告诉她,徐椿已经找到了,明日,她可以来这里见他。”说罢,径直走了出去。 …… 宝龄坐在梳妆台前,任由招娣将她那一头长长的乌发挽起。 不知是不是这几日心事太重,镜子里的她看上去过分的苍白了些,她静静地凝视着,也在同时等待连生带回来的消息。 忽地,后脑勺传来轻微地刺痛,她低呼一声,身后却传来招娣更大的惊呼:“大小姐……” “怎么啦?”她从镜子里看到招娣惊讶的神情,不觉扭过头去,却一时间也是愣住。 招娣手中的那把楠木梳子上,绕着一大簇头发,丝丝缕缕,像是一团纠结的黑线。 “大小姐,您怎么掉那么多头发……”招娣喃喃道。 宝龄将那簇发团从木梳中扯出来,放在手心,皱了皱眉。怎么掉发了? 前世她也是长发,但化疗过后便开始掉发,一大簇一大簇的掉,原本乌黑的头发顷刻间变得寥寥无几,她还记得母亲伤感地为她买来各种各样的帽子,让她戴着,是不想她看到了伤心。 这一刻,她好像又感觉到了头一次掉发时那种浑身微颤的不安,难道是……脑中一个激灵闪过,却听一个声音道:“我回来了。” “连生!”她转过身,直直地望着他。 虽然并没有出声,但连生也知道她在询问什么,缓缓地摇了摇头。 宝龄愣了愣,心底同时涌上无数种情绪。没有毒么?那汤汁上没有毒。她缓缓舒了口气,将那木梳搁在一边,难道,是自己多心了?掉发或许只是这几日想得太多,没有睡好的缘故? 她朝招娣看了一眼,站起来,从脸上手上取回那件衣裳递给招娣:“帮我洗了吧。” 招娣结果衣裳,虽也狐疑那件衣裳怎么会在连生手上,但连生此刻身份已然不同,她也不敢多问,便匆匆走出了屋子。 宝龄轻轻吐了口气,见招娣走远才问道:“他怎么说?” 连生知道宝龄嘴里的“他”是谁,亦看得出来,宝龄对 宝贵双全第4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42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42部分阅读 他”无意间流露的信任,眸光微微一暗,他才道:“没有毒。还让我传告你,徐椿已经找到了,你若要见他,明日便可。” 连生的语气是平淡的,但平淡中透出些许的清冷,他抿着唇,像是跟谁赌气似地。 宝龄微微一怔,才意识到这件事她只告诉了邵九,那是因为她知道邵九有办法找到徐椿,而对于连生,她并未提起,她望着连生咳嗽了一声道:“上一次,也是他帮我找到了徐椿,所以……” “你找徐椿做什么?”连生抬起头,睫毛长长地垂下来,睫毛下的那双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徐椿虽然疯了,但一个疯子队导致自己疯了的事情或许会受到刺激,想起什么也说不定,所以……” “所以你要让他……”连生吃惊地望住宝龄。 宝龄有些无奈地点点头:“只是一个想法。” “不行!”连生坚决道,“这样做会打草惊蛇,说不定会适得其反。” “可是连生我没有别的办法。”宝龄看了他一会儿,唇边浮上一丝苦笑,“直到现在我还不能相信,那个人,就是指使玉面虎对我不利的人。 很多事我想不通,你大概不知道,就在刚才你说那碗汤没有毒时,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些自责,觉得是会不会是自己弄错了,她只是想煮汤给我补补身子不是么?我却怀疑她……” 接着,宝龄顿一顿,终是将那张银票与她去汇通钱庄查证的事告诉了连生。 无数种情绪闪过心头,最后化作一片了然,连生本也不确定宝龄为何突然也对阮氏起了疑,原来如此。 接着,他不觉又有些疑惑。邵九为何要这么做?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若是别的人,连生一定会怀疑他这么做是出于心中的恨,纵然顾老爷死了,但顾府的人相互怀疑、不得安生,不也是一种报复么? 但邵九……他似乎不是那么感情用事得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有时连生甚至怀疑,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七情六欲?连生与邵九一样,其实一开始是因为仇恨而做一件事,但连生却自问比邵九冲动许多,他会因为仇恨而答应与邵九合作,又会因为心底深藏的某种原因而放下仇恨,甚至放弃自己自由自在的将来。但邵九不会,所以,这样没有明确好处的事,他不会做。 那么究竟是为何? “你不要怪自己,你这样想没有错。”看着面前的少女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深深的苦恼,连生声音不觉低柔下来,“谁会想到竟是她……” 突然,他想起邵九的话——若她们不是母女呢? 心中一凛,他望着宝龄:“你……我是说,顾大小姐从前与太太关系如何,你知不知道?” 宝龄微微一怔,道:“好像不太亲近。也许是因为娘一直生病的缘故。” 虽然心中充满疑惑,但她依旧习惯地喊阮氏为娘。 连生目光幽深,半响,沉声道:“或许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顿了顿,他凝视着宝龄,漂亮的大眼睛里带着某种期盼,“你信我么?” 宝龄愣了一下,随即缓缓地点头:“信。” 从一开始,她只是想收拾一个烂摊子,无意中帮了他一把,将他留在顾府,到后来,她慢慢地变得信任这个少年。 “那么,可不可以将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是说,关于这件事,你肯定查过些什么。” 沉默片刻,宝龄深吸一口气,将她之前为了弄清楚而所做的一切都慢慢地告诉连生。包括去问祥福叔,包括顾老爷临时前对她说的话。 连生的神情变幻不定,良久才道:“你是说,那座空坟就是那间密室,但当时他并不关系,而此刻……” 密室,没有碑文的坟墓,顾老爷的故人……还有邵九那句话,在他心中一幕幕地浮现,他仿佛抓到了什么。 长久的沉默之后,连生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轻声道:“空坟,就在后花园里么?” 宝龄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个,只是点头道:“对,与爹藏在一起,在顾家的墓地里。” 连生黑眸闪动,仿佛做了一个决定,随即道:“那徐椿,你明日真打算去见他?” 宝龄点点头。 那个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时,她其实也是不安的,连生说的对,若是不成功,便等于打草惊蛇,若是成功呢?她又将如何做? 但,在此刻毫无进展的情况下,她只能这么做。 害死白氏的是蒋氏,她之前一直深信不疑。而如今…… 若真是蒋氏,那晚徐椿也在,他会不会看到什么?他见了蒋氏会有什么反应?但若是另一个人呢? 从窗缝中吹来一丝风,带着些许深秋独有的寒意,宝龄不由得微微一颤。 壹佰叁拾伍、前奏 瑞玉庭里,阮氏接过贾妈妈端来的炖盅,将其中一碗搁在桌上,然后,慢慢地从怀中,拿出一包小小的暗黄|色粉末,一点点地倒进汤里去。她的动作极慢,那粉末几乎是一粒粒地撒下去的,她的眼中闪烁着一丝决然的冷酷,做完这一切,她正准备转身,却忽听身后一个颤抖的声音道:“娘!” 阮氏一惊,手中的那包粉便不受控制地落在炖盅里,随后滑落到地上,她正要弯身去捡,另一只手却比她快了一步,宝婳盯着那包暗黄|色的粉末,目光中的神情复杂难明,声音有细微的颤抖:“娘,你刚才……在那汤里放了什么?” 贾妈妈的神色已泛白,而阮氏看清来人时,那不安的神情却渐渐隐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清冷,一字字地道:“你都看见了?” “那是什么?”宝婳低低地道,“那碗汤是……” “是给宝龄的。”阮氏的声音透着一种怪异的平稳。 “娘,你……”宝婳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阮氏。 阮氏目光幽幽地看了宝婳一会儿:“你都知道了,那么,你是要去告诉她?” 宝婳身子蓦地一颤,嘴唇颤抖:“我……我……娘,你为何要那样做?” “为何?”阮氏轻轻地笑了,枯瘦的手伸向宝婳额前,轻柔地替她撩开碎发,目光中是难得的柔情,“娘为了谁?你不晓得么?” “宝婳,娘原以为,只要你嫁给了素臣,便会幸福,娘原以为,只要她爱的不是素臣,素臣便会死心,可没有!这些天来素臣怎么对你,你以为娘不晓得么?娘怎么忍心看着你那么痛苦,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她们母女是妖魔,是克我们的!娘的一辈子早已完了,可你不同,你与素臣从小一块儿长大,素臣对你还是有感情的,只要她不在了,素臣便会死了心,一心一意地对你!” 叫宝龄留来,并非阮氏动了恻隐之心,而是她无法看着顾老爷到死还是那么护着宝龄,想让她从此脱离顾府,安排地过日子。她不甘!她要让宝龄尝到寄人篱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只是,人心毕竟是肉做的,之后的那些日子,宝龄日夜不断地给她喂药,陪她说话,她也曾犹豫过,心也怠倦过,然而这一切,却在她听到阮素臣与邵九的对话之后,消失殆尽。 阮氏还记得阮素臣说,如果有一天,发现有人会对宝龄不利,那么拼尽所有他也不会放过那个人。 那句话在阮氏心里渐渐化作无边的不安与恐惧。若有一天,阮素臣发现自己曾对宝龄做过的那些事,会如何?会不会不顾姑侄之情、甚至,迁怒与宝婳? 不,她决不能看着宝婳好不容易等来的幸福灰飞烟灭! 只有宝龄死了,只有她死了,一切才会被掩埋,再不会有人追究! 这件事,她曾做过一次,但那一次,竟神使鬼差的失败了!直到此刻她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但这一次,她绝不容许自己再失败! 宝婳缓缓地摇头,一脸地震惊:“娘,你说什么?为什么我不明白?什么她们母女?什么妖?她们是谁?娘,姐姐不是你的……” 姐姐不也是你的亲生女儿么?这句话哽在宝婳喉头,竟是说不上来,如同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宝婳罩住,她完全听不懂阮氏在说什么,而心中更多的是震惊,她从未想过,阮氏竟会为了她这么做。 从小到大,除了顾老爷表现得极为明显的偏爱,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于这位娘亲,她也是不太亲近的,因为她虽能明确地感觉到阮氏作为一个母亲的爱,但在她记忆中有很多次,只要与姐姐的利益有了冲突,阮氏总是偏向姐姐的。 譬如,小时候有一只布娃娃,她很喜欢,可姐姐也很喜欢,于是阮氏便哄着她拿出来,给了宝龄。 譬如,每次宝龄使性子故意欺负她,阮氏也总是息事宁人,替宝龄说话,虽然之后阮氏回来安慰她,但她那幼小的心灵中已认定阮氏也是喜欢姐姐多一些。 而此刻……她真的不明白! 纵然这些日子她能感到阮氏对自己越来越流露出纯粹的关爱,但这并不表示阮氏会为了她而要……让姐姐消失。 “不!不是!”阮氏忽地道,她望着宝婳,声音像是来自于幽远的另一个世界,“她不是你姐姐,也不是我的女儿,她是那个贱人的女儿,那个贱人——陶晓晴。” 黑色的瞳仁弥漫起无比复杂的情绪,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在唇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印痕,宝婳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娘,你在说什么?你说——她不是你的女儿?!” 阮氏轻飘飘地笑了:“你该知道你爹房里有间密室吧?那间密室,便是那个贱人原来住的地方,当年,他为了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为了娶我进门,在陶晓晴死后,将那间屋子隔断,做成了密室,还将她偷偷葬在后花园,连块墓碑都不敢做……”阮氏眼中呈现一种极冷的色调,“可他不知道,不,他知道了,只不过那是哪个贱人死了十几年之后才知道,哪个贱人之所以莫名其妙的死了,是因为……我在她的饭菜里下了毒。” 一种无色无味的毒——清风拂。 “太太!”贾妈妈惊叫,朝宝婳看去。 牙齿死死的咬住小唇,唇上被咬出一道白色的印痕,宝婳深黑的瞳仁深处弥漫着无比的震惊与恐惧,说不出一句话来。 姐姐不是娘所生?而生姐姐的那个女人是被娘毒死的!这一切让她脑海里一片空白,几乎无法呼吸。 阮氏却似乎沉浸在那段刻骨铭心地回忆中:“他当我不知道每逢那个贱人的忌日,每逢他有心事,他总是会去后花园那棵树下,一去便是大半夜,他当我不知道么?我知道!他死了,我将那间密室全毁了,我原本也想将她的尸骨挖出来丢掉!但我没那么做,因为我要让她好好在那里,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女儿没了那个袒护她的爹,会活得如何痛苦,生不如死!我要将他们三人加注在我们母女身上的统统在宝龄身上讨回来!” 宝婳一步步地退后,阮氏却忽地盯住她:“怎么,你还要去告诉她么?你还要去揭发你的亲生母亲么?你别忘了,她是怎么对你的!从小到大,她如何欺负你,如何夺了你该拥有的东西!” 贾妈妈已一把扶住了宝婳,双目含泪:“这么多年来,太太故意忽略您而对大小姐好,还不是希望那么做,老爷会对您怜惜一些,可老爷从来没有在意过您,别说太太,就连妈妈看着也寒心哪!奶奶如何不晓得您心里只有四公子,但大小姐却连您最在意的东西也要一并抢去,妈妈是从小看着您长大的,妈妈心里难过,又何况太太?太太这么做,可都是为了小姐您哪!” 阮氏与贾妈妈的话交错重叠,仿佛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宝婳心间! 最在意的东西——是啊,她最在意的那个人,她可以不要一切,父爱,荣华富贵,这一切一切,她都可以舍弃,唯独一样,是她十几年来那卑微的生命里,唯一的温暖、唯一想抓住不放的东西! 可他不爱她,他爱的也是宝龄,为什么一切都是宝龄的?纵然她刁蛮任性、飞扬跋扈,纵然她长得不及自己,可她却那么理所当然地拥有了一切。 无数回忆的片段在她脑海里闪过,犹如一枚沸腾的烙铁烫在她心尖,然后渐渐冷却,变得冰冷无比。她慢慢地抬起头,木然地从桌上拿起两碗汤,转过身去。 “宝婳,你要做什么?”阮氏回过神,吃惊地道。 宝婳没有回头,面容沉浸在逆光里,晦暗不清,那声音却像是浸过冰的水,透着一种绝望的寒意:“娘不是说过,没有什么东西是上天注定给你的,想要什么,便要自己争取么?现在,我就去争取。那是我唯一要的东西,我要自己拿来,不,拿回来……” 而与此同时,宝龄正在连生房中。门紧紧地关闭着,宝龄望着坐在连生床上的虽穿着体面了些,神情却依旧落魄不堪,犹如乞丐的男子狼吞虎咽地吃一只馒头,眉头微微一蹙。 这个男子,正式徐椿——徐瑾之。 她昨日去邵九那里,乘着夜色将徐瑾之偷偷地带进了府,又从邵九那里拿了些安眠的药给徐椿服下,在连生的屋子里渡过了一夜。 此刻他已醒来,幸好有吃的东西,他还算安生,没有发出多大的响动。 “你打算走怎么做?”连生自徐瑾之身上移开目光,问道。 宝龄缓缓地蹲下来,望着徐瑾之道:“你还记得昨夜我带你去过的地方么?” 徐瑾之正吃着馒头,闻言傻傻一笑:“不记得。” 宝龄双眉一皱,从他手中夺过馒头:“不记得便不用吃了。” 徐椿一愣,随即飞快地道:“记得记得!往前走,那棵老槐树下!” 的确,蒋氏的院子前有一颗老槐树。宝龄将馒头还给徐瑾之点头道:“嗯,很好,等一下,你再去那里一趟,那里有很多很多的馒头,你敲开门后见了人,便问他们要,吵得越响越好,他们会给你。” 徐椿歪着头想了想,听见有馒头,他立刻应了:“好,好。馒头,有馒头!” “若有人问你是怎么进来的,你要说,你是爬墙进来的,否则,他们一生气便不给你馒头了。” 徐瑾之连忙点头,重复道:“我是爬墙进来的。” 宝龄缓缓地舒了一口气,朝连生道:“麻烦你了,等下,你把他放出去就好了。” “不用跟着么?”连生蹙眉,还是有些担心。 “不用。” 宝龄走出连生的屋子,便朝瑞玉庭走去。 她现在要做的,便是拉着阮氏去花园里散步。 壹佰叁拾陆、一团糟 一地流曳的碎光。 宝婳走出屋子,身后拖着长长的、寒峭的影子。她一步步地朝前走,面无表情,一个拐角,却差点撞到一个人。 “哎哟!”那人低叫一声,伸手像是条件反射般的按住那茶碟,一幢一晃,那茶碟左边那炖盅里的汤汁便洒出了少许,溅湿了宝婳胸口的衣裳。 “烫、烫……”那人含糊不清地叫。 宝婳一瞬间便朝衣襟上摸去,胸口一片污渍,她凝着眉弄干净,待再次抬头时,漠然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这个眼前的女人,竟是——蒋氏。 蒋氏仿佛是逃出来的,一张脏兮兮的脸上是惶恐不安的神情,却在抬头看宝婳时,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捉摸不定的情绪,随即却又露出一副恐惧的神情,迅速地缩回手抱着头,一个劲地道:“别打我别打我……” 宝婳与蒋氏素来没有任何交集,在蒋氏没疯时,便不从不将她这位不得宠的二小姐放在眼里,巴结、计算都只对一个人——顾宝龄。 想到这个名字,宝婳的眼底笼上一层分不清情绪的雾气,她此刻自然没有心情去理会蒋氏,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冷冷地与蒋氏擦肩而过,再也没有看到蒋氏在她转身的一刹那,眸光忽地深沉,竟不像是一个痴傻的疯子,转过身,朝顾府的最深处走去。 蒋氏走得极小心,几乎是沿着墙角在走。如果此刻有人看到她,决然想不到,她是一个神志不清的人。然而,此刻的顾府,各人心中都怀着心思,再也没有人注意到她。 就连她园子里平时看守她的那几个家丁……蒋氏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冷笑,此刻,他们怕正睡得甜甜。 她飞快地踏着小碎步走到那顾府最荒凉的后园子前,微微一顿,神情间有一丝兴奋。 该做的都做了。若那坟地真有奥妙、若真能拿到那样东西,那么,离开顾府又如何? 她扭过头,看了一眼清晨微光笼罩下的顾府黑瓦百墙,流露出一抹厌恶、憎恨的神情,再不迟疑,闪身走了进去。 而此刻,宝龄正在去往瑞玉庭的路上,与蒋氏走过同一条路,却是擦身而过。 宝龄最初的打算,是在徐瑾之去蒋氏那里大脑一番的时候,她去找阮氏出来散步,这样,她便可以将各人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或许,还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只是,连生的担忧也不是多余的,若徐瑾之贸贸然地出现,或许还未看出任何端倪,却让那个藏在暗中的人先起了疑心,所以,她一再告诉徐瑾之,若有人问便说是自己翻墙进来的。 徐瑾之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在潜意识里对这里有印象并不奇怪,何况这里还有他的旧情人,再者,徐瑾之如今已疯疯癫癫,朝不保夕,以前还曾偷过这里的东西,所以因为潜意识里想要活命的意念而翻墙来到这里,再次想偷点什么东西,这个理由虽然不怎么完美,但也不算太过拙劣。 至少一时半刻不会叫人怀疑到她这里。 这个计划不算周密,也不一定便能获得什么讯息,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当初另一个见证此事的人——阿旺早已不知所踪,在这之前,她曾装作随意的问过那些与阿旺共事过的下人,他们说,阿旺的老家在很远的乡下,就算能找到,来回也要好几天,她等不起,她无法出门那么多天,也找不到可信的人去替她做着一件事,连生是可以,但连声也不可能没有借口而离开店铺那么多天。相比较而言,还是一直流落苏州街头的徐瑾之容易找寻些。 只是,这个计划似乎遇到了意外。 宝龄走在长廊时,迎面而来一个女子。女子高挽的发髻显示了她此刻的身份已与几个月前不同,她手中端着一只檀木茶碟,素白的上衣、浅紫色的纱裙,面容在逆光下模糊不清,在清风吹送下空灵得宛若飘飘欲去,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 宝龄脚步一顿,再看时,女子唇边已绽开一抹笑,那微笑美若晨曦中的一朵白莲,唤道:“姐姐!” 是宝婳。 宝龄未想过在这里遇到宝婳,自成亲之后,宝婳便更少出院落了,宝龄站定,深吸一口气:“宝婳,你去哪儿?” “自然是去找你!”宝婳盈盈地走过来,一手托着茶碟,一手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娘叫人炖了汤,我一个人也无趣,便端来同姐姐一道喝。” 宝龄愣了一下:“我本想陪娘出去散散步。” “幸好我来了,不然姐姐要白走一趟了。”宝婳嫣然一笑,“姐姐放心,娘刚喝过药,已经睡了。”手一紧,已拉着宝龄朝拂晓园走去。 阮氏睡了? 这几日阮氏看来精神似乎不错,鲜少在白天睡觉,有时吃过饭还会由贾妈妈陪同在院子里走走,所以宝龄才想到这一个办法,怎么…… 宝龄心思百转,抬头却已进了院子。 宝婳搁下茶碟,目光落在茶碟中那两盏炖盅上,虽只是一瞥,却极为仔细,像是辨清什么,然后,她抬起头浅浅一笑道:“娘大约是觉得姐姐不爱喝前几日的冬瓜薏米瘦肉汤,怕姐姐还堵着气呢,所以今儿厨房给咱们姐妹炖了一模一样的银耳血燕羹,我刚才偷偷尝了一口,甜的很,不像先前那些,有蔬菜的生腥味,来,你尝尝。”随即端起右边的那炖盅朝宝龄递过去。 又是炖品? 宝龄眉头不着痕迹地一动,却想起邵九说过那汤汁并没有毒,踌躇着结果炖盅,不经意地朝剩下的那盏望去。 宝婳看到宝龄的目光,眼底微微一闪,仿佛撒娇道:“姐姐难不成又看中我这一碗了?今儿可是一模一样的,一个锅子里炖出来的,本来也没什么,只不过刚才我忍不住偷偷尝了一口,只剩下半盏了,怎么好意思让姐姐吃我的口水。” 宝龄微微一愣,不知为何,她觉得今日的宝婳有些不同,那份俏皮是她从未见过的,但在那俏皮之下,却又仿佛隐藏着什么,但只一瞬,一个念头便忽然浮上来:若心中的猜测是真的,若真是阮氏……宝婳知道了,会如何?宝婳,好不容易得到了母亲、姐姐的爱,嫁给了自己心爱的人,开始新的生活,然而这一切,或许很快便又要打破了。 一年至此,她心底泛起一丝怅然,垂下眼眸,笑一笑:“无妨,都一样。” 此刻,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两碗银耳血燕羹上,见宝婳早已吹凉了汤汁喝下去,她便也随意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放进嘴里。 忽地,一阵咳嗽,她几乎将那汤汁全吐出来。 “姐姐怎么了?”宝婳仿佛下意识地站起来,目光中的神情意味不明,仿佛是关切,又仿佛是——隐隐的紧张。 “没什么。太甜了些。”宝龄深吸一口气,心头忽地弥漫起一丝不安。 这一次,她并非故意。自从知道了那汤汁并没有毒,她虽并未全部放下戒心,但终究松弛了些。 她原想稍微抿一口便找机会吐掉,但,刚才却不知哪里来的一阵眩晕,紧接着喉头一紧,便吐了出来。 然而,就在一瞬间,那种说不清的窒息感却又消失得无形无踪,仿佛只是一时的错觉。 “姐姐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白朗大夫来看看?”宝婳凝视着宝龄,轻声道。 “不要紧,没睡好,所以有些头晕。”说起白朗大夫,宝龄忽然想起,自从顾老爷离世之后,已有好久未见过他了。 连阮氏之后生病,宝龄也未见白朗大夫出现。 头晕么?那些药是慢性的,初吃时不会如何,但接二连三的加重伎俩,会叫人全身器官衰竭而死,死状如一般的暗病,纵然起疑,也查不出什么……宝婳想起阮氏说过的话,眸光微微一暗,露出一丝含义不明的神色:“姐姐要主意自己的身子,这几日换季,容易过了病气。” 宝龄点点头,心头烦躁,终于忍不住腾地站起来道:“宝婳,你在坐会儿,我突然想起有些事,去去就来。” 宝龄站起来,宝婳细眉微微一动,也跟着站起来,接着却听到宝龄惊呼一声。 宝龄只觉得脚下不知蹭到了什么,毛茸茸的,浑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低呼一声,朝脚下望去,却不由得长大了嘴巴,有些哭笑不得。 那桌子底下的,是一只黑色的小狗,正瞪着那双蔚蓝色的眸子看着她。 小黑!小黑居然跑到她这里来了! 她正要蹲下身去,却忽听门口有人道:“宝龄?!” 下一秒,宝龄猝不及防地被卷入一个突如其来的怀抱,那双手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将她揉到骨头里去:“你有没有事?” 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阮素臣平素淡然如烟岚的眸子里竟是焦虑与紧张,微微泛着红。 待宝龄看清是谁时,蓦地推开他的怀抱,一颗心差点蹦出胸膛。 该死的!突发的状况让宝龄彻底蒙住,几乎下意识便在心里脱口而出三个字,他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竟在这个时候……意识清醒后,她蓦地朝宝婳望去。 宝婳正静静地望着他们,一双如水眸中仿佛深秋浓雾笼罩的湖面,平静无波,然而那异常的平静之下,却宛若有一道汹涌的寒流,深不见底,看不清亦道不明。 此刻,阮素臣也发觉了宝婳的存在,黑沉的眼眸微微一凝,却没有过多的表情,仿佛在一瞬间已恢复淡然:“我听见屋里有人叫,以为出了事,所以进来看看。” “没事。”宝婳看了阮素臣一会儿,开口道,“我带了炖品来给姐姐喝,谁知不知哪里跑来一条狗,姐姐吓了一跳所以才叫起来。” 阮素臣的目光落在不明所以的小黑身上,神情也是微微一顿,然后,他听到宝龄问:“有什么事么?” 阮素臣一向沉稳、波澜不惊,纵然是听到她的叫声,也不会那么大的反应,而且刚才,他的反应……宝龄吐一口气,有些不愿意回想。 难道是……她此刻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徐瑾之! 果然,阮素臣蹙眉道:“我刚回来,便遇到贾妈妈,说是有贼进了二姨奶奶的院子,结果不知跑去了哪里,叫我带人找找。而且……” “而且什么?”一听到阮素臣的话,宝龄一颗心便轻轻跳了跳,听阮素臣接着说:“而且,二姨奶奶不见了。” “二娘不见了?!”这回,宝龄是真的惊讶了。 蒋氏不见了?徐瑾之也不见了? 计划似乎完全破产了,而且,还弄得一团糟。 她猛地朝屋外走去。 壹佰叁拾捌、藏宝图 顾府花园里,一群家丁拿着家伙四处搜寻着。宝龄简略地拦住一个下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是有个小贼“不知怎么”闯进了二姨奶奶的院落,被人瞧见,那人又见原本在屋子里看守二姨奶奶的那几个下人都昏睡不醒,而二姨奶奶也不见踪影,所以便想抓住那小贼,谁知那小贼竟挣脱了跑得无影无踪。 听到这些情况,宝龄几乎也怀疑那个他们所谓的小贼究竟是不是徐瑾之。她只是要徐瑾之闹一闹,压根没让他迷昏谁啊。更何况,以徐瑾之现在的状况,怎会还有能力迷昏别人? 脑子里乱如麻线,宝龄见那群下人具都朝门口追去,脚下一顿,索性朝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反正,若是他们抓住了什么人,一定会有大动静,她也来得及赶过去,若徐瑾之还躲藏在府中,那么,她也得寻他出来。 刚才在屋里,她听到阮素臣的描述,头一个想找的是连生,但连生竟也不再屋子里,想来是听到了动静,放心不下,又不敢贸贸然来找她,所以也去找人去了。 宝龄朝前走去,路上碰到几个寻人的家丁,那些人只是冲着她微微行礼,便又匆匆走开,她便这么一路走去。此刻不是夜深之际,虽然顾府极大,但在这么多人找寻下要躲藏起来,哪怕是个正常人也不太容易,何况徐瑾之与蒋氏,都算不得脑筋清楚的人。 宝龄皱了皱眉,就在同时,眼前忽地闪过一个人影,飞快地朝着顾府最深处跑去。那破烂的衣裳,乍看之下……徐瑾之!宝龄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一个人被许多人围追,暂时不能逃出去,最潜意识的反应是往宅子哪里躲? 不就是最荒僻、最少人烟的地方么? 心下一顿,宝龄提起裙角,跟随着那个人影,飞快地朝顾府的墓地走去。 宝龄的猜测并没有错,蒋氏在与宝婳分别之后,便去了顾府的墓地,而徐瑾之,被那群人追赶,惊吓之下,也浑浑噩噩地跑到了顾府最偏僻的所在。只是,宝龄无法猜到的是,那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前的事了,而在这半个时辰之间,又发生了一些事。 所以,当她怔怔地站在顾家墓地时,只是惊愕地看到两个躺在地上的人。 一个是刚才她只看见了一个背影,所以尾随而来的徐瑾之,而另一个——竟是蒋氏。 蒋氏与徐瑾之,双双倒在地上,像是……昏迷了过去。 之所以认定是昏迷而不是死了,是因为宝龄下一秒便将手指放在两人鼻尖探了探,还好,还有呼吸,呼吸也是平稳的,倒像是睡着了一般。 只是,若这里是厢房,还说的过去,偏生这里是一片平日少有人烟的墓地。 刚才她分明是看见了疑似徐瑾之的人,所以才会追悼这里,但一晃眼的功夫,徐瑾之竟倒在地上。 难道是有……第三个人? 分明是白天,大团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宝龄却仿佛置身于一片浓雾中,只觉得背脊一阵寒意,僵硬地站着,朝四下望去。 具体来说,蒋氏与徐瑾之所倒下的两个地方,徐瑾之是在草丛中,而蒋氏……蒋氏竟是在树下那坟堆边。 宝龄一步步地走过去,心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蒋氏此刻的姿势很奇怪,她虽然安静地躺着,但手掌却仿佛抓着什么,微微蜷缩,就好像……就好像片刻之前有人从她手里夺走了什么,而她来不及反应过来便已晕了过去。 然后,宝龄的目光落在她身边的草丛里,一片绿色中,有一角素白,很是醒目,她飞快地拿起来,忽然像是被点了|岤一般地定住。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她的身子轻微地颤抖,面容在逆光中模糊不清,仿佛遇到了一件极为震惊的事,周围的一切变得虚幻,只有她手上的那张纸,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在她脑海里不断放大……根本没有留意到,在高墙上,一人悄不声息地掠下,一身破破烂烂地衣裳竟然与躺在地上的徐瑾之一模一样,而他的脸上像是抹了一层锅底,黑乎乎一片。 轻轻松松跃下墙头之后,他似乎将手放在腰间,好像是牵扯到了什么,他眉头微微一蹙,片刻,才缓缓地睁开眼。衣衫的褴褛、脸颊上的污渍却无法掩盖那一刹那、他睁开眼时所射出的光华,宛若漫天的星辰一同亮起,又似高山之巅的雪莲绽放,清雅、幽沉。 无需华丽的装扮、无需任何点缀,甚至在见到他的一瞬间,连容颜也可以忽略,因为他周身所散发的气韵,根本已经超越了一切。 一身黑衣的少年陆离似早已在墙下守候多时,见到邵九,微微低头:“爷,可有收获?” 眸光流转,邵九的指尖落在怀中,当触到那羊皮般柔软的质地时,唇边浮起一抹清雅的笑:“很大的收获。” 一笑间,已经走进屋去。 只一瞥,陆离便已经深知邵九已经拿到了那样东西,若在平时,他根本不会多问,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但这一次……他抿了抿唇,跟了进去,向来冷漠的神情间含着一丝关切:“她……好么?” 邵九瞥了陆离一眼:“放心,她没事。而且,很快,她便不会那么苦恼了。” “爷……”陆离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阿离,你知道与那样东西放在一起的,还有什么?” 陆离摇摇头。 “一封信。”邵九若有所思地笑笑,“或者说,一封遗书。” “顾万山的遗书?”陆离愣了一下,终是长长舒了口气,“爷心思缜密,阿离自叹不如。” 陆离并非随意一说,在他心里,的确是极为佩服邵九。这个少年只比他大一两岁,但心思的缜密、杀伐的果断,是他永远望尘莫及的。 邵九没有回答,但神情已经证实了陆离的猜测,他修长好看的手指在桌上仿佛无意识地划着圈圈,笑得很是随意:“别说这些虚话,你最清楚,这一次,我没有把握,我只是猜测过那坟堆必有蹊跷,但我无法直接问她,就算问,她也不一定会告诉我。” 陆离神情微微一变,顿时跪了下来:“陆离代她向爷请罪,若她不是失去了记忆,爷应该早就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我,也记得爷,她……” 眸中仿佛掠过什么,却在瞬间了无痕迹,邵九笑笑:“起来,我又没责怪谁,不要动不动就跪,你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跪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要看值得不值得。” 陆离回想起,很早之前,邵九是曾对他说过这样一番话。这也是他自认为不及邵九的地方,这个少年或许不跪天不跪地,但那并不是目空一切的自豪,而是——他认为没有那个必要。 只要有必要,陆离相信,邵九可以抛却自尊,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而这些年,他又何尝不是这样过来的?身体的摧残并不算什么,甚至在他心中,自尊的践踏、精神的折磨也并不重要。真正让陆离觉得可怕的人,并非抛却生命的勇士,而是这般能屈能伸,隐忍之极的人。 这才是真正的可怕。 陆离的思绪回到了很久之前,却听邵九接着到:“所以,当她要做这件事时,我并没有想办法阻止,因为我也想看看,这顾府中究竟有没有人知道这东西的下落。当家中有不明身份的人闯进来时,人最先想保护、最先想探视是否平安的,便是自己最重视的东西。若有人知道这东西的下落,必定会第一时间去看看,那东西是否还在。只是我没想到,那个人不是她,不是阮瑗贞,而是二姨太。” “二姨太是装疯?” “不一定。”邵九淡淡道,“或许是什么时候好了,但为了自身的安全、为了某些目的,所以继续装疯卖傻。” 陆离接着邵九的思路道:“现在看来,二姨太的目的便是这东西,她或许听……寿眉查过坟堆的事,所以起了疑,可是……”陆离神情间有意思惘然,“寿眉终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若是从前,她一定也会有所怀疑。” “不,她怀疑了,可是阿离别忘了,她失去了记忆。”邵九淡淡道,“现在的她,心里最在意的并非是那样东西,甚至根本没有想过,她一心想查出的,或许只是那坟堆所埋之人的事,那桩关于顾府的秘密。或许顾万山之前跟她说过一些话,叫她对坟地起了疑心,但她想到的只是那坟地的主人或许与顾万山的死有关,跟她有关,而并非坟地里会藏了什么。二姨太想到了,是因为她心里一直记得这件事。她是一个疯子,人们对于疯子,总是不太在意的,所以她能知道许多别人并不知道的秘密。” 陆离吐了口气。的确,每个人对于事情的看法会造成结果不同,宝龄虽然也怀疑坟堆有蹊跷,但没有想过坟堆里会藏有什么东西,更多的,是对坟堆主人的身份好奇;而蒋氏却对宝贝的事一直念念不忘,所以,才会很凑巧地发现了坟堆的秘密。 陆离不知心头什么感觉,半响才喃喃:“她看了那封信,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吧?” 她会如何呢?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她将顾老爷与顾太太当做了自己的亲生父母,这一刻,她会怎么想?她会不会有危险? 邵九眸光忽明忽暗,仿佛猜到了陆离所想,微微地一笑:“该面对的,总是要来的,难道你希望她蒙在鼓里?更何况,顾府里还有人会拼了命保护她,她不会有事。” 是啊,该知道的,总是会知道。就如有一天,她终会知道,她的身份,她是谁一般。陆离轻轻一叹,只是……为何会变成这样? 当初她还是“她”时,他所担心的无非是她执行任务时的安危,而此刻却已经分不清了,这样对她来说,究竟是好是坏?而有一点,他始终不明白,她怎么就失去了记忆呢? 在陆离陷入沉思之时,邵九指尖落在怀里,轻轻取出那张羊皮卷。羊皮卷因为年代的关系已经有些陈旧,但上面那犹如地图一般的路线依旧清晰无比,画着苏州近郊的某一处。 藏宝图。 这是他等了很久才等到的东西,上面似乎还有某人残余的体温,那个笑颜慈爱的男子亦曾在深夜将这张藏宝图摊在桌上细看。但这一刻,他却没有丝毫犹豫,似乎只看了一眼,便朝陆离道:“送去南京大帅府,务必交到阮克手中。” 壹佰叁拾捌、小 宝贵双全第42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43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43部分阅读 黑 密密的树林中,偶尔透进一丝光线,仿佛染了树叶的颜色,变得青茫茫,像是薄胎瓷的釉色,又像是遮了纱罩的灯,冷冷地氤氲着淡淡的光晕。那光晕打在那白纸黑字上,宛若一点点琉璃的斑点,闪着光挂陆离的光。 五味陈杂。 宝龄最终找到一个词汇来形容此刻的心情。震惊、错愕、讽刺……许许多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反而竟变得没有想象中的强烈,像是一个迷惘、苦恼了许久的问题,忽然间找到了答案,那答案虽大大出乎预料,又叫人难以接受,但毕竟是有了答案,无需再苦苦寻找,七上八下很久的心,在这一刻,倒像是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若她是真的顾宝龄,此刻心情纵然复杂,亦或许能分得清是什么,但她脑子里却乱哄哄的一片,最后只剩下一种感觉讽刺。 下一秒,她仿佛无意识地牵动嘴角,哼了一声:荒谬,实在……太荒谬了! 从她到这个时空的第一天起,纵然接踵而来许多叫人无法看清的事,但,她一直以为了解的比看不清的多。就像是一颗大树,她一直深信是那棵树,只是看不清那些枝枝末末罢了,然而此刻,她竟发现,原来树也不是一棵树,而是其他的东西。 多么——好笑。 她从一开始就错了,错的很离谱。 她指尖慢慢地蜷缩起来,那封信在手心皱成一团,然后,她听到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宝龄?” 那声音轻柔,是她听过许多遍的,虽然柔弱,却带着温暖的声音,然而这一刻,却仿佛糅合着一丝古怪的寒意。 原来一个人的主观真的可以主宰一切,当你不明就里时,她的声音是那么叫人觉得亲近,而当你明白一切时,连她的声音听起来都是异样的。 宝龄只迟疑了一秒,便缓缓地转过身,面对那个人。 眉目轻柔、面容苍白,阮氏站在树下,目光落在躺在地上的两人,惊恐与焦急之色怎么也不像装出来的:“怎么会这样?” 只是那惊恐与焦急是不是别有意味?宝龄飞快地闭上眼,又睁开,仿佛将心底那丝异样慢慢地压制住,才道:“我也不知道,我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因为徐瑾之面朝地躺着,所以阮氏并看不清他究竟是谁,只是蹙蹙眉:“这便是那闯进来的小贼么?他怎么会在这?还有绣屏,怎么也……”黑眸四下一扫,阮氏留意到那坟堆前的泥土似有被动过的痕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神情。 这种神情,宝龄曾看到过好多回,只是每一次,她都没有往深处想,此刻想起来,她只觉得无比的嘲讽。 “二姨娘好像对那坟堆感兴趣。”宝龄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蒋氏倒在坟堆前,手还是朝坟堆前那处混乱的泥土伸着的,只是手心却空了。阮氏的目光亦正落在那处,听得宝龄的话微微一愣,随即皱眉,仿佛有些漫不经心:“是么?娘怎么会晓得?这也是娘想知道的。” 宝龄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其实女儿一直想问,那坟堆里埋得究竟是谁?” 阮氏指尖仿佛微微一颤,抬起头,与宝龄对视,目光轻轻一闪,又化作一片怅然,很好地掩饰了眼底那丝异样:“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宝龄淡淡道,“只是好奇罢了。” 阮氏注视着宝龄,像是有些迟疑,片刻吸一口气道:“既然你问了,娘便告诉你,本来,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说了只会贻笑大方。其实……”阮氏眉间流露出惆怅,几分真几分假,已是看不清了,“你爹娶我,是因为我的家世,他心里爱的便是这个躺在地下的女子,那间密室,也是为那女子所建,娘这一辈子,从未得到过你爹的真心。” 是真是假?宝龄已分辨不清,但阮氏的神情那么暗淡的沉浸在阴影下,声音亦是怅然的,像是一阵幽幽的风,带着叹息。 或许,这些话,是真的吧?阮氏,从未得到过顾老爷的心,否则,又怎会发生之后那么多的事?阮氏对她又怎会…… 只是,阮氏为何要与她说这些?大可以只告诉她那人是顾老爷的故友而搪塞过去,不必说得那么详细,阮氏说这番话,像是想让她同情,或,又像是试探什么。 试探什么?试探她知道了些什么? 既然那么怕她知道,又……那么恨她,为何不一不做二不休,为何不在顾老爷死后将她扫地出门,或者,让她与那躺在地下的女子一样,长眠地下? 她记得那一日祥福叔宣读顾老爷留下的那封信时,是阮氏拼了敏留下她,如同一个护短的,看似表面柔软实则坚强的母亲。阮氏留下她,是为了什么?为了更好地折磨她?但顾老爷离世也有好一段时日,这些日子,她的生活没有任何改变,阮氏对她也像从前一样,她并未收到任何伤害,除了……她下意识地摸向头上,扯出几根细细的发丝,没来由地一阵眩晕。 此刻,身后又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贾妈妈带着那些家丁纷纷而来,身后是阮素臣、宝婳与连生。 连生自走进来,目光便没有离开过宝龄,抿着唇,黑漆漆的眼眸里是担忧的神情,宝龄朝他眨了眨眼,暂时抛下那些来自身体不知哪个部位的不适,道:“娘要怎么处置二娘跟……这个小贼?” 阮氏皱了皱眉,随即招呼人将昏迷不醒的徐瑾之与蒋氏抬起来:“这个人来路不明,先抓起来,问问。” 可当徐瑾之的脸朝向阮氏时,阮氏的神情微微一变,呈现一种不自然的苍白。与此同时,贾妈妈也是一脸的惨白。 除了连生,阮素臣与宝婳也是是一脸的惊讶。 “这不是徐大夫么?”宝龄的目光落在阮氏与徐瑾之之间,阮氏刚才的神情变化虽是稍纵即逝,但因为她用了心,所以丝毫不落地收于眼底,她仿佛吃惊地低呼一声。 那些家丁亦是愣了愣,有的已道:“是啊,是徐大夫。怎么会……” “娘,他之前差点害死女儿,女儿定要讨个公道!”宝龄说罢,愤怒地上前,一个耳光便打了上去,只可惜,徐瑾之只是微微一晃,并未睁开眼。 怎么还不醒?宝龄握了握拳,第二掌就要下去的时候,却听阮氏叫道:“住手!” 那声音有些急促,见宝龄望着她,阮氏才放缓了语气:“他当初的确害了梅珊,又害过你,但梅珊的死其实是因为绣屏,而你不也好好地么?如今你气也出了,你爹发丧未满一年,就当积德。”随即朝身后的贾妈妈看了一眼,“将这人拖出去,越远越好,不要——再让我瞧见。” 最后几个字仿佛微微加重了语气,而那一眼,贾妈妈已经明白了太太的意思。什么样的人永远也不会再瞧见?只有一个答案——死人。 之前留着他,是因为要让他做替死鬼,后来有了三姨太做替死鬼。此刻,他竟然寻到这里来了,留下他只会多事。贾妈妈一想,眉头便浮上一丝戾气,不行,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他坏了太太的事,她已杀了一个碧莲,也不差这一个。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莫名其妙的昏了过去?娘不问问清楚么?” 宝龄眉头微微蹙起,刚才那一掌,她原本是抱着侥幸的希望想将徐瑾之拍醒,只可惜徐瑾之未醒,阮氏已以为顾老爷积阴德为由,要“放了”他,可她知道,徐瑾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之前的日子过得虽然浑浑噩噩,但好歹留下了一条命,他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不至于十恶不赦,如今因为她才又回到这里,若是因为她而死……可此刻,她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还问什么。”贾妈妈已接口道:“定是这小贼上次偷东西不成,这次见三姨奶奶的事风平浪静了,胆大包天,贼心不死,想再偷东西回去,于是潜入二姨奶奶院子里,像当初对大小姐那般,将那些看守全弄晕了,谁知二姨奶奶见那些人晕了,便偷跑出来,于是他尾随其后,又想弄晕二姨奶奶将她的首饰偷去,二姨奶奶如今不比以往,发了病时力气大的惊人,两人纠缠之下,便都晕了。看着他太太只会再想起三姨奶奶那件事,揪心的很,大小姐也不想太太犯病吧?” 这么一说,阮氏的脸色苍白无色,咳嗽起来。底下的人大多十分敬重这位太太,此刻不觉符合道:“是啊,赶他走吧,难不成要闹到警察厅,将府里的事都都出去么?太太心善,定不想闹这么大,眼不见,也就好了。” 连生也仿佛也思考这件事,此刻上前一步道:“贾妈妈毕竟是女流之辈,又上了年纪,若这小贼中途醒了,怕应付不来,还是我去吧。” “这是下人的事,怎么好让你去?”阮氏笑一笑,“贾妈妈,还不快去。” 连生目光中含着一丝凉意,眉心微微一动,却沉默不语。 宝龄也知道,连生身份又与她不同,若是硬来,只会让人起疑,她深吸一口气,忽地,只见招娣从栅栏外小跑而来,见了一院子的人,愣了愣,才喘口气道:“太太、大小姐、二小姐、姑爷、连生少爷……” “什么事?”一直没有说话的阮素臣见招娣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眉心微微一动道。 招娣看了阮氏一眼,见所有人都盯着他,才低低地开口道:“那条狗……小黑……不知怎么……口吐白沫,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什么?!”连生蓦地一怔,一把拉住招娣的袖子,“它可吃过什么?” “吃过……”招娣垂下眼,几乎不敢看别人,“桌上的炖盅翻了,汤汁撒了一地,想是,它吃过。” 招娣跟宝龄去隔壁那日,正好看见过小黑,所以她知道小黑的名字,但此刻宝龄已无暇顾及这些,脑子里只有招娣的那句话。 小黑吃过炖品,结果口吐白沫? 轰地一声,她只觉得浑身僵硬。 壹佰叁拾玖、瞬息万变 “你是说——那汤汁有毒?”连生瞳孔蓦地收缩。 “我……奴婢……奴婢不知。”招娣牙齿打颤,下一秒,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她连生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耳光。 贾妈妈怒目而视,那眼眸跟冰针似地:“小贱人,这每日的炖品可是你煮好了端去各家房里的!你说,你为何要害大小姐?!” 招娣已吓得瘫软在地上,捂着脸,眼底的泪水焕然欲滴:“奴婢没有……奴婢不晓得啊,奴婢怎么会害大小姐……” “怎么会?”贾妈妈阴阴一笑,“谁不知道你刚进府那会儿,什么都不如从前的明月,不知挨了多少打骂,原以为你性子好,什么都往肚里吞了,却没想你心如此毒,心机这么深!毒害主子,你可知那是什么罪么?” 贾妈妈扬手又要打下去,手却忽地被人捉住,贾妈妈一惊,抬头便看到姑爷一脸清冷地看着自己,平素温润柔和的脸上,竟然有说不出的威严,她一时竟动弹不了,只听他淡淡道:“若是我下毒,定不会巴巴地跑来告诉别人,将那条狗偷偷处理就是了,真相还未查明,贾妈妈怎能草草下了结论?” 贾妈妈哼一声:“这便是这贱人心思深,做贼的喊捉贼!人人都如姑爷这般想,她才能置身事外……”无奈捉着自己的手仿佛有千金力,她动弹不得,那气势仿佛也弱了几分。 阮素臣唇角仿佛轻轻一撩,温润的笑容此刻带了一丝冷意,一双清澈的眼眸,仿佛不经意地朝身旁掠过,不只是不是深秋的风中站了太久,他身边的宝婳一张脸已是惨白惨白,手心更是冰冷如雪。 而连生,自从招娣语音一落,注意力便没有离开过宝龄,此刻才微微侧过脸,盯着阮氏道:“干娘,这件事,一定要彻查清楚。” 从招娣出现开始,阮氏都一直沉浸在一种极为不安的气氛中,仿佛神游一般,漆黑如黑宝石般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古怪的光芒,因为这件事也的确出乎了她的预料之外。 汤汁有毒,阮氏比谁都清楚,因为那毒便是她亲手放在炖盅中的,不会多、不会少,严格地控制剂量,并不是因为她不想报宝龄死,而是怕她——死的太快。 那种名为“流年光”的毒,只要严格的控制剂量,便会神不知鬼不觉,一点点地侵入人的五脏六腑,侵吞人那些健康的细胞,每一次加重一点点剂量,循环往复,七天左右,人开始掉发、头晕,精神不济,犹如普通的病痛一般,三个月后,身体内的器官便会衰竭,直到死亡,整个过程自然如患病,死无对证。此药最大的特点便是循序渐进,纵然有人不小心误食了,一两次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并无大碍,甚至,就算是拿其中一碗汤用银针验,也很难验出毒来,所以,阮氏做得极小心,却也极放心。 但是,她想到了人,却没有想到狗。 她没想到此时会突然跑来一条狗。“流年光”本是一种极为苛刻的毒药,对每个人各有不同,体型、年龄、身体状况不同,用量也都不同。若宝龄此刻的用量用在一个身体虚弱的人身上,结果又是不同,更何况,是一只才几个月的小狗。 这是阮氏没有想到的,也是万万不可能想到的。 但,无妨。阮氏想,此时她站在一个绝对安全的角落,谁又会怀疑她?这横生的枝节只是稍微打乱了一下她的计划,但不至于全功尽弃。 此刻,连生的话宛若将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拉了回来,她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指尖死死地抵住手心,像是要渗出血来,脸上的神情却丝毫没有流露半分,稳稳地道:“还有什么好查的?这炖盅一共才经三人之手,我、宝婳、还有——这个丫头。除了她,还有谁?是我这个做娘的,还是宝婳这个做妹妹的?” 一句话,地下立刻安静下来,片刻却又细细地议论起来。若说阮氏要害自己的亲生女儿,那是谁也不相信的,再说宝婳,从前受了那么多委屈都忍气吞声,进来姐妹俩的关系改善了许多,是人人都看见的,又怎么会如此做?何况,谁都知道从前大小姐嫉妒二小姐与四公子关系亲密,如今四公子去了二小姐,要说大小姐下毒害二小姐,还说得过去,要说二小姐下毒,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 底下的议论声一字不落地落入阮氏耳中,阮氏苍白的唇边不着痕迹地露出一丝笑意,随即望着招娣叹息一声,目光中有一丝恻隐:“招娣啊招娣,大小姐平日纵有不是,你也不该歹毒至此,我本不想如此,可你叫一个做母亲的,怎么放过一个要加害于自己女儿的人!”脸色一沉,冷然道,“来人哪,将这个毒害主子的贱人拖出去杖毙!”说罢,微微闭上眼,仿佛不忍去看。 “大小姐!大小姐!”招娣被人拖着,发出凄厉的喊声。 那喊声让一直木然站着,心头千思万绪的宝龄蓦地浑身僵硬:“住手!” 阮氏眼眸一沉,语气却还是轻柔的:“怎么,宝龄,难道你还要袒护与她不成?你是觉得我太残忍了?可我也是没办法啊。” “我不是袒护她。”宝龄一点点地仰起头,注视着阮氏,“我只是不相信,我身边最亲近的人,想要害我。” 这本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但宝龄的容颜在阳光下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白,映得她一双眸子如点漆,宛若浮起初春湖上未融化的一块冰,阮氏不知怎么心头一跳,有种颇为不安的感觉涌上来。 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阮氏与宝龄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那被人拖住的徐瑾之与蒋氏不知何时已醒转了,蒋氏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冷冷看着,而本来眼底一片浑浊茫然的徐瑾之,在听到阮氏说话的那一刻,忽地一亮,仿佛触动了记忆深处最惨痛不堪的回忆,那双痴呆的眼睛变得血红血红。 阮氏动了动唇,正要说些什么,却不防不远处一阵马蚤动,就在一刹那,她的裙摆已什么东西扯住,那力量大的惊人,她低下头,便对上一双仇恨的目光。 “是你!是你!”徐瑾之挣脱开那些家丁,死命地拉住阮氏的裙子,眼神中是喷火般的恨意:“我认得你,我认得你的声音,化作灰我都认得……” 他那样子像是癫狂,贾妈妈吓得唇色惨白,一个劲地叫:“快!快拖开他!还不快拖开他!” 可此时的徐瑾之却像是一个从痴傻忽然变得狂躁的人,失去了控制,一下掀翻几个涌上来的家丁,忽地伸出手,唇边有一丝诡异、疯狂的笑:“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人,就是你,要他们剁了我的手指!” 此刻阮氏被整个拉住,眼前全是徐瑾之疯狂扭曲的脸,直到她看到他伸在她面前的那根断指,那如覆了面具的脸才微微变色,拧着眉往后退:“你……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徐瑾之竟在那一刹那放声大哭起来,“我只是想偷些东西带梅珊走,可是梅珊死了……死了!我什么都不知,发了疯地逃出来,却还是被你们找到了……”哭声犹如子夜眸中不知名的鸟,混沌不清,话语却是无比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我记得你的声音,那天,你要听吗剁了我的手指,说的就是那么一句……你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残忍了?可是我没有办法……对,就是你!你要我承认梅珊是我杀的,那一切都是我做的,否则便要我的性命,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怎么会杀梅珊,我那么爱她,我怎么舍得杀了她,我只是见不得她受苦,谎称她有了身孕而已,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死了……” “住口,你这个疯子!”一瞬间,贾妈妈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恍惚想起那一日,她陪着太太在一条暗巷子里的马车上看着那些人按着徐瑾之将他的手指看下来,为了看上去像是旧伤,还故意用了一种快速结疤的药,然后听得徐瑾之被堵上了嘴后疯狂地、无力地嘶吼,她一颗心快要蹦出来,忍不住扭头颤悠悠地唤了声“太太”,阮氏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说的,正是徐瑾之刚才说的那句话,却未想到,当时折磨成那般的徐瑾之,竟是——听见了。她拼命了去拉开徐瑾之。 徐瑾之说完那番话,凄厉的哭声却变作了呜咽,仿佛回想起了那惨痛的一幕,不觉松开了阮氏,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但他的话已犹如一记闷雷,在众人耳中炸开。 徐瑾之的话虽是断断续续,但谁都不难想通,若徐瑾之的话是真的,那么阮氏为何要这么做?除非……底下不觉有人脱口道:“断指,这……阿旺不就是断指么?” 那声音虽轻,但在一片昏暗的密林里,却无比地清晰。 宝婳面容惨白,除了对这一幕的震惊,心中更是有说不出的恐惧,阮素臣静静地看着,面容沉静如水,连生蓦地抬起头,望向宝龄,就连刚才魂飞魄散的招娣也怔住了。 而宝龄……宝龄只是木然地望着徐瑾之那根断指。将徐瑾之带进府,试探阮氏与蒋氏,本是她的计划,然而此刻,她喉头还是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难以呼吸。 那一日,她找寻徐瑾之,是为了印证心底的猜测,那个弄晕她,将她拖到仁福堂,企图陷害她的人,究竟是不是徐瑾之。 当她看到徐瑾之的断指后,心中的疑惑才消散,然而此刻,阮氏、徐瑾之、阿旺,这些曾经看似毫不相干的人,却在这一瞬间一点点地串联起来。 阿旺是徐瑾之犯案的见证人,然而事发第二日,阿旺便因为久病缠身而“消失了”,她去问过,那些下人还曾提起,阿旺是因为太太仁慈才得以拖着病体留在顾府。 原来如此。 宝龄与徐瑾之从前只有擦肩而过的一面之缘,从未留意到他是否断指,而顾府那么多下人,她更不可能留意到阿旺。 原来断指的是阿旺,并非徐瑾之。 将她掳去仁福堂的也并非徐瑾之,而是——阿旺。 阿旺与她无冤无仇,他这么做,是受了指使,那个指使他的人对他有莫大的恩惠,说不定还承诺他事发之后给他一笔钱远走高飞。 她静静地望着阮氏,并没有说话,她想看看阮氏要怎么说。 所有的人此刻心中都千头万绪,只有阮氏,被徐瑾之放开的阮氏却仿佛已从刚才的失措中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忽地轻轻摇了摇头:“贾妈妈,放了他吧,也是可怜,害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在心底,总归不愿意接受事实,如今疯了,看到咱们这些人,难免病情加重,说些浑话,他此次来,怕是悼念老三来了,唉,人都不在了,念着他对老三还有几分情意,就放过他吧。” 阮氏极为疲倦地挥挥手,神情悲悯,这一幕看在宝龄眼底,一丝寒意在心头划过。 多么像。没有一丝破绽——她这位娘亲的演技。 就算到了此刻,她依旧维持着那副悲天悯人的神情,那么温柔,仿佛不忍心踩死一只蚂蚁。 只是,阮氏的确可以如此。徐瑾之虽说出了一切,但在众人眼里,他是个疯子,已毋庸置疑。而虽然刚才众人的确有过震惊、疑惑,但宝龄看得出来,阮氏的一番话又巧妙地将局面扭转了过来。此刻,阮氏甚至不用再费力除掉徐瑾之,既然一切已如此,杀不杀他,又有什么关系?一个疯子,说些疯话罢了,以后他再说,也不过是个疯子。 “好了,什么都清楚了。”阮氏自然亦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在瞬间反而冷静下来,回头看着宝龄,眼底浮上担忧,“宝龄,你可吃了那炖品么?贾妈妈,快些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慈母般的关切,在曾经,是她多么珍惜的东西。宝龄喉头微微泛起苦涩,手指微微蜷缩,最后朝怀里摸去。 阮氏已转过身,在她看来,这一场战争,她无疑是赢了,但她却忘了,还有另一个疯子。 忽然听一阵阴阳怪气地笑声传来:“阮瑗贞,你真是会做戏!你要去唱戏,什么筱桂仙什么白玉兰都要靠边站!” 壹佰肆拾、拨开迷雾 阮氏迈出去的步子蓦地顿住,身体呈现出一种僵硬的、古怪的状态。听到这个声音,她自然知道是谁,她没有想到的是,蒋氏居然说话很是清醒,这种清醒让阮氏心头忽地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她眯起眼,闭上、又张开。 千算万算,她居然没有算到蒋氏是装疯! 但随即,阮氏唇角又泛起一丝冷笑:装疯又如何?反正就是疯了,不疯——也是疯了。 一个疯子的话她不怕,岂会怕第二个的? 阮氏缓缓地转过身来,果然,那押着蒋氏的几个下人忽听蒋氏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都怔住了,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蒋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笑容如针尖一般:“只是这出戏唱了十几年,你就不嫌腻歪、不累?” “二姨奶奶又发病了,还不将她扶回屋子去。”阮氏微微叹息一声,甚至没有看蒋氏一眼,只是那目光中说不出的又是惋惜又是怜悯。 阮氏轻蔑的态度刺痛了蒋氏,蒋氏犹如一只被激怒的母狮子,顿时蹦跳起来:“阮瑗贞,要不是你我怎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要不是你对我求我,求我为老爷生个儿子,又说老爷已经不能生育,我又怎会……”那后头的话,她到底是说不出来了。 这些关于顾府的秘闻,那些下人是闻所未闻,此刻纵然憋着一口气,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阮氏的神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你说这话,谁会相信?这样的事,不是买什么料子、做什么样式的衣裳,我叫你做,你便会做么?若你不想,谁能逼你?” 一句话,仿佛刺到了蒋氏心中最隐秘之处,她一时噎住,的确,她当初接手那样的提议,若说完全是被逼,绝不可能,她若没有一丝欲望,自然也不可能答应,仿佛中了魔一般。可只一瞬,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被人踩到了尾巴的表情变得松弛、满意,甚至微微一笑,如同踩到了别人的尾巴:“我知道你唱戏唱了那么多年不是白费力气的,我自然说不过你,可是有一件事,想必他们谁都不知道,就连咱们这位大小姐恐怕……也不会知道。” 听到蒋氏提到自己的名字,宝龄心忽地一颤,然后,她听到蒋氏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那就是——咱们这位大小姐,并非太太的亲生女儿!她的生母叫陶晓晴!那个埋在这棵大树下、死了十几年的陶晓晴!”蒋氏咯咯咯地笑了,“要不是那日中秋我撞到了后脑,恢复了记忆,又装疯卖傻,将你每日拿给我喝的那些昏睡药,都给了那些看门狗,又怎会听到你与贾妈妈说的那些?哈哈哈,真是老天有眼!宝龄根本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这些年来,你将她留在身边,讨好她,对她好,只是为了让老爷对你放下戒心!如今老爷走了,你恨不得她死!不不,你就是要让她死!” 蒋氏的声音清晰地、一字字地响起,若刚才她说的那番话只是让底下的那些人惊讶,那么此刻,她的话就犹如一记响雷,在寂静的后园子里炸开,就连一直沉静如水的阮素臣,此刻也抬起头来,眉宇间尽是错愕,连生更是瞪大了眼睛,而宝婳,甚至猛地一晃,竟有些像是站立不住。 只有宝龄,整个人仿佛失去力气一般,微微地往后仰了仰,眼底却没有过多的震惊,甚至平静的有些诡秘的冷漠。 贾妈妈的脸色已不是苍白可以形容,颤悠悠地一把扶住阮氏,仿佛生怕阮氏忽然倒下去。 阮氏却没有,她埋在宽大袖口里的苍白手指却死死地蜷缩起来,她千算万算,不该算漏了蒋氏是装疯,不该忽略了一个疯子,但到了此刻,她只得硬撑下去,只是沉默片刻,她忽地短促地笑了一声,仿佛听到极为可笑的一件事:“绣屏,你的玩笑开得大了,没错,陶晓晴昔年是与老爷有过一段情,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顾府的太太只有我一个,宝龄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你说她是陶晓晴的女儿,这般信口雌黄、妖言惑众的话,谁信?谁能作证?” 这件事,晓得原委的除了十几年前那些早已不知去向的下人,总共只有五个人,顾老爷、贾妈妈、祥福叔,那个埋在地底下的陶晓晴,自然——还有阮氏自己。 如今,顾老爷与陶晓晴已化作黄土,贾妈妈自然也不会说,至于祥福叔,此刻祥福叔正在外地,等他回来,她也只有办法让他什么都不说,毕竟,他保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不单单是为了她,而是保全顾老爷。 阮氏有信心,祥福叔一生忠于顾老爷,若要说出那段往事,对顾老爷的名誉也无益,所以他不会说。想到这里,阮氏原先因为突然变故而有些慌乱的心渐渐地又平静下来,挺直了脊背,似笑非笑地看着蒋氏,她处心积虑了那么多年,怎能被一个小小的蒋氏毁去?绝不可能。 “我能。”就在这个时候,阮氏听到一个幽沉却肯定的声音,只两个字,她的面容却忽地变了,因为她陡然间发现宝龄正深深地凝视她,眼眸内闪烁着一种陌生的、她从未见过的光芒。 睫毛在斑斓的光影下如残翅的伤蝶,带着轻微的颤抖,宝龄一半的脸颊沉浸在阴影中,慢慢地扬起下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能作证。” “你知道什么?!”看着宝龄的神情,阮氏心头泛起从未有过的恐惧,下意识地脱口道。 “我什么都知道了。”宝龄目光中闪过一丝雾气,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才缓缓地伸出手,将藏在怀里的那封信拿出来,笔直地伸向阮氏,“我想,你应该认得爹的笔迹,不,这里很多人都应该认得,这是爹写给我的遗书,我想知道的与不想知道的,都在这里。” 一瞬间,她忽地又感到一阵眩晕,当她看到树下那封信时,那种震惊、错愕、讽刺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与其说这是一封遗书,不如说,那是一封忏悔的信。 这封信如一道符咒,揭开了那深藏在顾府深处的,二十年来尘封的秘密。 说起来,也不过是个俗气的故事——二十年前,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阿三为了富贵荣华、欲望和虚名,背弃了相知相爱的恋人陶晓晴,答应了娶当时已是大元帅的阮克的表妹阮瑗贞为妻,他一边讨好那阮小姐,一边却又舍不得放开陶晓晴,使得陶晓晴被蒙在鼓里,有了身孕,她未想到,那个时候,其实阮小姐也已有了身孕,两人差不多是同时怀上了孩子。 阮小姐有了身孕,阮府多次催促两人成婚,阿三没有办法,才将这件事告诉陶晓晴,却隐瞒了许多事情,只说那阮家想将表妹嫁给他,阮家势大,他想不出别的法子,只得先将陶晓晴暂时移居别处,安心待产,等事情安定下来,便将她姐回府中。 陶晓晴又是焦急又是害怕,却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忍气吞声,将孩子生下来后,还未做完月子,她便拖得羸弱的身体、抱着孩子去找阿三,谁知那阿三已不叫阿三,改了姓名,成了苏州城的富商,并娶了阮小姐为妻。 陶晓晴想要找阿三问个清楚,无奈他远出经商,不在府中,倒是阮小姐将她迎了进去,对她百般体贴,还让她在府中等老爷回来。 然而陶晓晴并未等到她的三郎,那一天夜里,她便撒手而去,只留下一个尚在襁褓中啼哭的婴儿。 陶晓晴死时,身旁有半瓶洒了一地的花露水,于是所有人都认为,她是心灰意冷,吃了花露水自尽,大夫也认为如此。 阿三回府后,伤痛无比,只是,伊人已去,他将那婴孩留在了府中,因为一个月前阮小姐由于身子羸弱导致小产,婴儿胎死腹中,于是,为了隐瞒那段不光彩的事,阿三辞退了所有的下人,将陶晓晴的女儿当做了阮小姐所生。 故事到了这里,本该结束了,然而,直到几十年后的大半年前,阿三才知道,原来当初陶晓晴并非自尽,而是因为阮小姐在她的饭菜中下了一种难以察觉的毒。 不仅是陶晓晴,还有之后的他的三姨奶奶梅珊亦是死于这种毒之下。 …… 阿三,便是如今的顾万山;阮小姐便是如今的阮氏;而陶晓晴所生的那个女儿,便是顾家大小姐——顾宝龄。 “宝龄,爹对不起你与你娘,爹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为你娘报仇。然,天有不测风云,爹虽已部署好一切,但未来之事,你我都无法预见,所以,爹才留书一封,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恐怕,爹已不在了。” “若是如此,爹只盼你能牢记爹那日临行南京前,对你说过的话,在这坟前扫墓时,发现者坟地的机关,取出这方匣。里头的东西,是爹唯一能留给你的,还有你梳妆台上的那面铜镜,是当我送与你娘的定情信物,也是你娘唯一留给你的东西,你带着它们离开那个家,走得越远越好,爹会永远保佑你平平安安……” 信上的字迹是凌乱的,可见写信的人当时那种对未来不可预测的心乱,宝龄回想起那些内容,喉头仿佛被什么哽住,难以呼吸,她的身子却是僵硬的,臂腕平直地、一动不动地伸着。 手的那一端,阮氏牢牢地盯着那封信,似乎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却没有伸出手,只咫尺之遥,她心头却弥漫无边的恐惧,不敢去接。 “为什么不接?”宝龄一步步地朝她靠近,目光如两团淬了冰的火在燃烧,“陶晓晴是你毒死的、三娘是你毒死的、碧莲是你派人杀的,就连二娘的事,也是你设的一个局,对么?” 阮氏沉静的目光终于出现一丝涣散,一步步地往后退。 “你给三娘下了毒,又让阿旺弄晕了我将我放到仁福堂,好嫁祸于我。”宝龄却没有停下脚步,她的声音低而沉,带着一丝微哑,“还有……”她深吸一口气,身体深处仿佛被什么东西抽取了力气,“还有,在炖品里下毒,也是你做的,对么?” 两人之间只剩下一丁点可怜的距离,阮氏单薄的身影止不住地颤抖,仿佛就要瘫软在地,宝龄微微闭上眼睛,与此同时,她的脖颈忽然被人抱住,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不,对你下毒的是我,是我!” 壹佰肆拾壹、没有硝烟的战场 “对你下毒的人,是我!” 这熟悉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惊愕不已,这声音在平日是极为低婉的,带着一丝虚弱,甚至在下人耳中一年内也几乎听不到几回,此刻难得听到,竟是这般的石破天惊。然而更让他们吃惊的,是宝婳此刻的动作,宝婳一手扼住宝龄的脖子,另一只手中,是一把匕首,死死地抵着宝婳,在她细微的脸颊上,仿佛有一丝血红一闪而过。 “放开她!”连生瞳孔蓦地收缩,当他看见那道伤口正流血时,心宛若被割了一刀,然而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不敢再上前,因为宝婳看着他,头微微一仰,那神情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如死灰一般。 “来啊,你走近一步,我便多在她脸上划一刀,看看是我的刀快还是你的腿快。”她笑的诡异。 “宝婳……”脸颊上的疼痛几乎感受不到,宝龄的心微微地抽搐,阮氏所做的一切,在看到那封信时,纵然再难以接受,但她已不得不相信,而宝婳……她从未怀疑过宝婳。可此刻,脸颊上传来的刻骨寒意却让她浑身如坠冰窖,她奋力地想要挣脱,可宝婳那双原本盈盈不堪一握的纤弱的手,此刻竟是那么大力,宛若一只铁钳生生地嵌入她的脖颈。 “宝婳!你胡说什么!”阮氏猛烈地咳嗽起来,也几乎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自小软弱、逆来顺受的女儿。 此刻宝婳仿佛换了一个人,虚弱的身体像是被什么东西侵占,水雾盈盈的黑瞳仁里有一丝冷漠、决然的光:“我没有胡说。娘,那碗汤汁是我端给姐姐的,毒也是我放的。”说话间,她的目光已转过来,静静地盯着宝龄“这个世间,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死,因为,你抢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不是一个娃娃、不是一件衣裳,是我生命中最唯一在意的那样东西!” “姐姐,你说我终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小王子,可是为什么,我找到了,你却要那样无情地夺走?你说你早已放下,可为什么,还要纠缠不清?就连我新婚那夜,你都不肯放过?为什么……”如同最凄厉的控诉,宝婳的声音冷漠凄然,带着一丝无可名状的幽沉,仿佛古井深处吹来的一阵风,空洞回响,让宝龄浑身颤栗。 下一秒,宝婳手上寒光一闪,宝龄脸上那道便绽开了一朵刺目惊心的血花,“你有什么好?你刁蛮跋扈、不懂礼数,你说你爱他,可你没有真心对过他,你知道每次你们吵了架,他有多难过么?每当我看见他难过,那心便像被刀割去了一块肉那么疼,可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发脾气、闹别扭,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爱他!你自尽的那一夜,我亲眼看着他像那么颓废,你醒了,他又那么欣喜,可你醒来,却转瞬爱上了别人!” “你爱上了别人,就像你玩腻了一个玩具,你将它丢给我,高高在上的对我怜悯,我却还要念着你的好,等你许久不见他,又觉得新鲜,想要拿回去,你怎么可以当他是一样玩具……你自小最宝贝你的皮肤,每日都拿名贵的东西擦,若我毁了它,你是不是痛不欲生?” 宝婳脸上呈现一种疯狂的冷酷。 得不到别要毁灭,先是他最珍惜的那样东西,然后,是他的人。 这对母女, 宝贵双全第43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44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44部分阅读 血液中竟流淌着同样叫人恐惧的,疯狂的因子。 “宝婳。”忽地,宝婳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那声音她在熟悉不过,在她懂事以来那是多年中,听过无数遍,每当听到这个声音,她的心便如飘在云端,那么温暖、那么柔软。那是她苍白时光中,唯一拥有的东西。 此刻,这声音带着一丝隐约的颤抖,阮素臣望着宝婳,他的目光像是一池烟岚缭绕的湖水,“宝婳,不要一错再错,放开她,嗯?” 宝婳茫然地望着阮素臣,空洞的眼眸中也泛起一丝雾气,鼻子一酸,一滴莹白的泪水沿着脸颊滑落:“四表哥,你已经知道了对不对?刚才你看我那一眼,我便知道,你已经知道了,你知道那汤汁是我端去的,你知道我晓得那汤汁里有毒……” 刚才阮素臣那一眼,她一名明白她怀疑了自己,她是多么了解他,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她便知道,她已无处可逃。他不爱她,她知道,她唯一剩下的便是他对她的怜悯,然而这一丁点微乎其微的怜悯从今后也要化为灰烬,他知道她下毒害死姐姐,她在他眼里变成了一个歹毒的女子,从今往后,他再不可能会爱上她,连一点的希望都不复存在,她在不断的巨变与刺激中,摸出了这几日一直藏在怀里的匕首。 “是,我已经知道了。”阮素臣声音低柔,“但,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冲动,我心里的宝婳,我认得的那个宝婳,是个善良的姑娘,她不会做这些事,宝婳,听四表哥的话,放开你姐姐,到我身边来,别让我……恨你。” 温柔的语言、清润的目光,最后一句话,阮素臣的眸中却是一闪而过的清冷,那眼神生生地刺入宝婳的心尖,让她痛得喘不过气来。 宝婳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缓缓地松开,一瞬间,她蓦地被拉入一个怀抱,那怀抱带着清幽的栀子花香味,是她那么渴望的归宿。她伸开手要去拥抱,却只抓到一丝凉薄的空气,如手中的沙子,轻轻滑落,然后,她看着他飞快朝另一个女人走去,他的脚步仓促,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你怎样?”阮素臣拉起宝龄的手,面前的少女容颜苍白,脸上的那丝血红更是显得触目惊心,他心头一疼,狠狠地将她揉入怀中,仿佛生怕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不见。 刚才那一刻,他那么怕,从未有过那样的惧怕,惧怕失去一个人。 在宝婳松开宝龄的同时,连生与招娣也第一时间冲上来,却在同一时停住了脚步,连生垂下眼睑,默默地站着,而招娣,错愕地看着阮素臣将宝龄抱得那样紧,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二小姐!”贾妈妈一把抱住宝婳,狠狠地盯着阮素臣,“四公子,你怎能如此?二小姐那么爱你,她是你的妻子啊!你怎能如此对她……” “妈妈,别说了。”宝婳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口枯竭许久的井,飘渺而沙哑。 “宝婳……”阮氏伸出颤抖的双手想要去拉宝婳的手。 “别过来。”宝婳退后一步,她看着阮氏,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眼神让阮氏肝肠寸断,“宝婳,你……” 宝婳目光远远地落在宝龄身上,宝龄亦正望着她,四目相对,宝婳忽然笑了,她一直想不通,姐姐有什么好?她一直不愿意相信,那些人都是真心对姐姐的,她最大的愿望,便是有一天能超过姐姐。 但这一刻,她看到了,那么多人为姐姐担忧,围在姐姐身旁,而她自己呢?她的身旁,只有一个贾妈妈,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那种爱,也是单薄的、自私的。或许,母亲根本不爱她,她最爱的,只是她自己。 她的笑容越来越大,宛若湖面上一晃便消失的碎金,仿佛喃喃般地道:“妈妈,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受了委屈,只有你抱着我哭?” “你还记不记得,我每次睡不着,你便会讲故事给我听。” “原来……”笑容如定格一般,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下来,“这世间对我最好的人,只有你,只是你……” “二小姐!”贾妈妈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下一秒,她怀里的那个身体竟软绵绵地滑落下去,“二小姐!二小姐你怎么了二小姐?!” “宝婳!”阮氏终是走上前去。 宝婳身体僵硬,嘴唇亦没有一丝血色,阮氏一个踉跄,失声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宝婳,你怎么了?” “怎么回事?哈哈哈哈哈——”蒋氏忽地大笑起来,那笑声说不出的诡异,“这是报应,阮瑗贞这是报应!对你的报应!你在那汤汁里下了毒,你女儿端那汤去给宝龄喝,你们在屋子里说的那番话,我什么都听到了,我故意撞了她,乘她低头的时候将那两盏炖盅调换了,她此刻,怕已经毒法了,再也就不回来了!” 宝龄睁大了眼睛,望着已近疯狂的蒋氏,阮素臣亦是怔住,眉头紧锁。而阮氏已上前狠狠地打了蒋氏一个耳光,目光中有血色的红:“你这个贱人!你这个歹毒的贱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我歹毒?我再歹毒也不及你们母女!你们才是魔鬼,这是报应、报应……哈哈哈哈哈……” “太太,快去请大夫……二小姐,二小姐!”贾妈妈破碎的声音将阮氏从失魂落魄中拉了回来,阮氏一把推开蒋氏,身子却软软地倒了下去。 “太太!”贾妈妈已是顾忌不暇。 “将太太扶进去。”宝龄忽地道,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注视着宝婳,目光中氤氲着复杂的情绪,终是侧过脸,“四表哥……” 阮素臣看着她,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走上前去,将宝婳抱起来,走了几步,又顿下脚步,看了连生一眼。连生走到宝龄跟前,漂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严肃的焦灼:“我请大夫来,你先回房躺着。” 宝龄背对着连生,目光落在那处坟堆上,她知道连生此刻担心的是什么。她亦知道,蒋氏虽调换了今日的汤汁,但之前的那些她到底还是喝了,邵九所查出的汤汁里并没有毒,他没有说谎,因为他无需在这件事上说谎,当她知道梅珊的死于阮氏有关时,便知道,一切并没有那么简单。 梅珊死时亦看不出是中毒,而她……用一碗汤便毒死她,这不是阮氏的作风,若能轻易查出那种毒,阮氏亦不会如此笃定。 她的身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几日来自于身体的一样,只是当时查不出汤中有毒,所以她无法确定,只是小心地没再喝那些汤汁。 但到底还是迟了。 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眼前一片迷糊,身后的喧哗、哭闹、喊叫仿佛隔了一层纱,似远似近,她最后的知觉,是不知倒在谁的怀里,耳边是飘渺的笑声。 黄昏时分开始下起了濛濛细雨。 一墙之隔,邵九坐在青石上,修长的十指夹着碧绿的竹萧。 陆离冷漠的黑眸中那抹忧色再也掩饰不住:“爷……” 箫声渐止,邵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无需担心,希郎说过,若摄入的剂量不到一定程度,还有回转的余地。” 就算没有回转的余地,他也不在意。 陆离终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望向那高墙之外,宛若喃喃道:“顾家……到底散了。” 那是她的使命,她背负着这个使命,掩去了真实面目,将自己变作另一个人,她可以不要那如花容颜、安逸锦年,他曾以为,她与他一样,才能够六岁那年开始变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后来才知道,似乎并非如此,她那么做,不是认命,是另一种情感,一种强烈到将自己变得极为卑微的情感。 此刻,使命终于完成了,然而,她还回得来么? 邵九站起来,漫天的水汽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一丝一丝仿佛浸入眼底,深邃的眼眸像是笼了一层薄雾,他的面容在雨雾中模糊不清:“那本是沙漠中的绿洲……” 被欲望与贪婪迷惑双眼才看到的海市蜃楼,在野心之下所建,又在各种猜忌、诡计中分崩离析,顾家,原本就不存在。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他只是轻轻推了一把罢了。他从不后悔所做的每一件事,可成功之后,亦无一丝骄傲与快感。 那种毫无惊喜、没有变数的感觉实在叫人……讨厌。但,这便是他十几年来所习惯的样子。 邵九缓缓地走进屋子,端起窗边的茶盏抿了一口,随即微微蹙眉,茶已冷,窗口飘进来的雨丝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一阵风,一抹火红飘落下来,是一只大红色的纸鹤。 他拾起来,指尖忽地传来一丝温热、宛若那少女站在逆光下,朝他一笑:“送给你。” 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么? 壹佰肆拾贰、一线希望 “希郎你去看过她了?”暮色四合,陆离站在树下,待看到那高大的人影出现时,亟不可待地迎了上去。 那位名为希郎的中年男子微微点头,他有棕褐色的卷发与碧蓝色的眼睛:“那叫连生的少年一个时辰前来医馆寻找,让我去看看她。” “她如何?” “暂时只是因为精神的刺激与混乱而导致隐藏的毒性在血液中加速蔓延,所以昏睡了过去。” 陆离深吸一口气:“你怎么说?” “我只说,这毒性极为罕见,我无能为力。”希郎淡淡地道。 “其实呢?”陆离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希郎是邵九的人,这件事,在顾府只有一个人知晓,那个人便是阮氏,如今,阮宝婳亦中了毒,阮氏应该也没有心思再顾及这些,而希郎的真实身份,就连阮氏也并不知晓,所以,希郎只能装作对这种毒一无所知,才最合适。 想起阮氏,陆离忽然想到了什么,遥遥地望了那一墙之隔的顾府一眼,眼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担忧:“顾太太呢?她与鬼手定有渊源,她会不会有流年光的解药?” 希郎叹息一声,摇摇头:“流年光本是一种慢性毒药,并不会一时半刻置人于死地,初服之人,并不会有大碍,等到毒性蔓延全身时,已是几个月之后的事,到了那个时辰,纵然有解药也是无济于事了。” 陆离眉宇间的忧色更深:“希郎,我想知道,你有几成的把握,可以完全去除她身上的毒性。” “行医之人,最忌满口之言。我不能确定,但——”希郎拧了拧眉道,“我刚才虽没有仔细检查,只从她的脉搏来看,虽有些混乱,但还没有毒性蔓延全身的征兆,我会尽力而为。” 陆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希郎虽是洋人,但自小师从佛手,精通中医之道,对望闻问切等手法,亦极为娴熟。 “只是——她的病情不宜再拖。我这几日研究过师傅留下来的手札,了解到流年光的毒性要医治,分为几个阶段,第一个,是毒性入体的一天之内,此刻毒性还未蔓延,甚至还只停留在胃中,是最有效的治疗时间,那时只需催吐或许便可解决。第二个阶段,便是一个月之内,毒性虽已流入血液,但未对全身的器官造成伤害,只要不继续服用,还可以根除。”希郎顿一顿道,“若我估算的没错,顾小姐虽离第一次服毒不止一个月,但之后她并未继续喝那些汤汁,所以打断了流年光循序渐进的毒性,先前的那些只残留在身体内,并未得到催化,而她这一次昏睡会在三四天左右,等她醒来,便是第二个阶段的治疗机会,若错过了这个阶段,那么之后,便会难上加难。所以,必须及时采取方法,阻断毒性的蔓延。只是……” “只是什么?”陆离已听得心惊,不禁急道。 “只是,她已失去了记忆,她根本不知道希郎便是白朗,便是最先隐藏在顾府的暗人,更不知道他的身份,而我,也不打算让她知道,所以,希郎不适合在顾府给她治疗。”门口忽地响起一个低沉、优雅的声音。 “爷……”陆离一怔,素来冷静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恳求、急切地神色。 邵九注视他一会儿,微微弯起嘴唇:“你放心,她是你唯一的亲人,我不会听之任之。只是,她留在这里,会比较方便一些。” 陆离目光一亮,随即又暗淡下去,浮上一丝沉寂之色。那是他在世间唯一的亲人,然而,他却无法照顾好她,没有尽好一个做哥哥的责任。 他脑海里忽地浮现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血光、惨叫声、倒塌的村庄,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在土匪的刀下扭曲变形,最后变得了无声息……当时他躲在一片漆黑中,那是一只巨大的水缸,他睁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那一幕一幕,张了张嘴,奋不顾身地要冲上前去,却忽地被一只手拉住。 那只手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那丝彻骨的冰寒让小男孩清醒,侧过脸,他看到身旁紧紧挨着他的小女孩的脸。一片黑暗中,她挨得他很紧,身子不住地在颤抖,然而苍白尖削的脸颊上,淡色的唇死死地咬着,黑色的瞳仁蕴含一种不同于这个年纪的坚韧与隐忍,与此同时,小男孩听到小女孩牙关打架的声音,那声音如闷在罐子里,颤抖、压抑。 …… 陆离闭上眼,又缓缓睁开。彼时的他并不明白她为何不让他出去,或许当时才五岁的她亦不是十分明白。只是,从那时开始,她就比他更为冷静、坚毅。 所以,这一关,她也一定能挺过去。 陆离吐出一口气,走出屋子去。 与此同时,连生正站在床前,凝视着床榻上那个安静的女子。 她的两颊上有一丝不同往常的、病态的潮红,除此之外,都是一片空白。浓黑的眉微微蹙着,不知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与她相识的一幕幕闪过脑海,一年多前,与邵九相识之后,为了报仇,他听从了邵九的安排,接近她,然而他打心眼里厌恶她,不止是因为她是顾万山的女儿,更因为,她那样飞扬跋扈、蛮不讲理。 他年少气盛,纵然是怀有目的却还是禁不住内心的抵触,每次看见她,总是若即若离,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她竟仿佛对他越来越有兴趣,总是不断地来找他,脾气一不好便折磨他,他为了报仇,忍气吞声,受尽侮辱。 不久,便传出顾府的大小姐,因为得不到阮家四公子独独钟情于自己的妹子,所以不顾名节、流连烟花之地,还保养了一个小倌的流言蜚语。 直到她忽然自尽,他计划落空的当儿,却又松了一口气。不久,西村最有名的“鬼媒”殷媒婆找上门来,说要他去顾府结阴亲。 一瞬间,他便明白了不是巧合,那个浅笑清雅的少年、那双看似不沾世俗风尘却操纵着一切的手,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结了阴亲,他便理所当然地进了顾府。 可那一日,却出了意外,分明死去多时的她却忽然醒来。 他当时亦是震惊莫名,只是没想到,她之后做的事更叫他莫名。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安排他住下来,没有想尽办法对付他,让他念书、写字,学算账,从未马蚤扰过她,甚至,给他最大的自由。 知道除夕夜,他才知道那个天大的、难以置信的秘密。 原来,她不是“她”。 “连生,机会不是别人给你的,是你自己的,以后要走怎样的路,别人也许会影响你一时,但影响不了你一世。我知道你心里根本不相信我,但就算我是为了捉弄你,你现在学的那些东西却不会骗你,它或许会改变你的一生。我答应你,如果你还清了赎金还要走,我不会拦着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别人怎么看你不要紧,最重要是你怎么看你自己。” 她在他耳边说的那番话,直到此刻,他依然记得那么清晰,也正是那一番话,让他如醍醐灌顶。 ——别人也许会影响你一时,却影响不了你一世,要走怎样的路,还要看你自己。 他为报仇所蒙蔽的心忽然亮了,父亲死了,他心底的确充满仇恨,然而,他还要活下去不是么?若能好好地活下去,为何,要这般浑浑噩噩?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心便已经变了,仇恨、火烧一般的心像是浇上了一丝清凉的水,慢慢地花开,从此,没有了那样刻骨的恨意,取而代之的,却是更让人难以承受的忽而的甜蜜、忽而的失落,那种患得患失、茫然无措的感觉,比仇恨更叫人烦躁不安;比伤痛更刻骨铭心。 他的月钱已足够还清赎金,他的大仇也得报了,他却留了下来,并打算一直留下去。 因为这里,有他最大的牵挂,那是他活了十几年,从未体会过的一种陌生、微妙的牵绊,越是逃避,却越像是春日平野上的绿草,蔓延滋生、生生不息。 “你还记得你说过的那番话么?”连生指尖在宝龄脸颊上轻轻地拂过,轻柔如三月的细雨,眉宇间却夹杂着一丝深秋的伤感与忧虑,“能不能好起来,在你自己,你一定会好起来,一定会。” 只有在此刻,他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触碰她,他的目光深沉,带着一丝独有的青涩与温柔,不知站了多久,才听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道:“连生少爷,门口有人找您,说是隔壁的,姓……陆。” 隔壁?陆?连生眉头一蹙,走出门外,便看见那个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的少年。 “我家公子想请顾大小姐去府上一聚。”看见连生,陆离开门见山地道。 连生黑亮的眸子在瞬间清冷,咬着牙关,几乎是一字字地道:“他还想做什么?如今她已经这般,他还嫌不够么?”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寒意,“顾家已经完了,对于你家公子来说,她根本已经没用,为何还不肯放过她?!” 连生的话有些出乎陆离的预料,在记忆中,陆离对眼前这个英俊的少年并无太大的印象,他只记得这个少年真名为沈莲,虽然似乎也在帮邵九做事,但却与他们不一样。 只是,无论如何,顾万山死了、顾家完了,顾大小姐如今中毒生死未卜,这个少年不都应该高兴、快意才对么?为何却是如此…… 陆离自然没有错过连生说起宝龄时,眼底流露的怜惜、心痛、难道……他微微一愣,冷漠的神情竟变得柔和下来,只是语气依旧是冷淡的:“爷请顾大小姐前去,正是为了这样事。” “二十年前,她并未出生,她没有任何过错,他难道还不肯放过她?”连生依旧如一只警惕的豹子一般盯着陆离。 果然如此。这个少年怕是对寿眉……陆离暗自轻叹一声,望着连生,嘴唇轻启:“你可知道,顾大小姐中的是流年光?” 这三个字传入连生耳中,他猛然一愣,他并不知道,但他听说过,就在几个时辰前。当宝龄昏迷时,阮氏也正在为了宝婳晕了过去,他曾去找过阮氏,既然毒是阮氏下的,他抱着一丝希望,希望阮氏有解药,因为此刻受到伤害的不止是宝龄,还有宝婳。 但当阮氏醒来后,听了他的话,只是茫然地望着不知哪里,语气是无比的绝望与冰冷:“你以为,若有解药,我此刻为何还不给宝婳?” 她忽地笑了,笑得疯癫,笑得流出泪来:“没有,这世间根本没有流年光的解药,就连研制出这种毒的人也没有,只有一个人,或许还有办法,但那个人已经死了,死了……” 阮氏说完话又昏了过去。 此刻,连生错愕地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陆离苦笑一下:“你别管我怎么知道,你想不想救她?” “你能救她?凭什么?”连生漂亮的大眼睛里尽是狐疑与警戒。 “不凭什么。就凭……”陆离很干脆地道,“这种毒是鬼手所制,昔年鬼手害一个人,他的师兄佛手便会救一个人,所以,佛手曾留下一本手札,记载了克制流年光的方法。” 连生的眼睛蓦地亮了起来,随即却又道:“那又如何?那佛手应该早就不在人世了,那本手札至今在何处,又有谁知道?” “我知道,因为,这本手札,就在青莲会,在公子的手中。”陆离淡淡道,“只不过,那是老帮主留下来的,不能为外人所道,所以,顾大小姐必须在我们的范围内养病。” 连生睁大了眼睛,还未说话,却已听陆离低沉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你……不用担心,公子不会对她如何,因为——她不是她。” 而这个世间最不希望她有事的人,是我。这句话,陆离终是没有说出来,他不知道为何会说这样一句话,或许,是因为连生对她的关心,那么纯粹与真挚,他能感受到。 这句话听起来很深奥,连生却仿佛听懂了,蓦地抬起头。 他们都知道了?知道了她不是这个时空的人,知道她的秘密?连生难以置信,却不得不怀疑。因为面前少年原本冷漠得如同戴了面具的脸上此刻有一种沉静的真诚,叫人无形中信任。 连生自然不知道陆离话中的是另外一层意思,冗长的沉默过后他道:“真的有办法可以治好她?” 陆离只道:“哪怕有一线希望,我想你也不应该放过。” “好。”连生吐出两个字。 保护她、不让她再受到伤害,是他最想做的事。他想将她隔绝在上一代的仇恨之外,不想让她牵扯进来,所以,他会在意她身边的人,会潜意识中对阮氏有所怀疑,若不是真正在意一个人胜过自己,便不会如此。 而不想让她与邵九有任何瓜葛,那不止是出于她的安全考虑,更有一点点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私心。 当他听到宝龄说起那坟堆时,也曾想入夜去查探一番,只可惜,还未这么做,事情便已是如此。 他想在她受到伤害之前将那源头替她除去,但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此刻,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只要让她醒来,让她如同从前一般的健康平安,他甘愿冒一次险,也只得如此。 这个叫陆离的少年看透了他,的确,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不会放过。 壹佰肆拾叁、梦境 身子轻飘飘地仿佛悬浮在半空中,灼热与冰冷交替,宛如坠入了深深的海底,那种无力感让宝龄忍不住轻哼一声,微微眯起眼。 涣散的焦距好不容易清晰了一点,她看到眼前站着一个妇人,妇人正安静地凝视她,虽然一袭素衣,再无昔日那种贵气的光华,但神情却也再无那种疯癫的模样,她不觉失口道:“二娘?!” 蒋氏皱皱眉,朝四周张望了一下,确定没有人,才又移回目光:“是不是很难受?”还未等宝龄回答,却忽地又慢慢地道:“既然你也那么难受,宝婳那样的身子,该是生不如死了吧?” 宝龄抿了抿唇,干涩无比,喉头仿佛一把火在烧:“你……” “怎么?你是在怨我?”蒋氏凉凉地一笑:“我以为,你应该谢我才是,否则你便喝了那盏汤,此刻怕是醒不过来了。” 忽地想起什么,迷糊的记忆在一刹那涌上心头,宝婳记起,小黑死了,而宝婳也中了毒。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可惜眼皮有千斤重一般,只能看到屋子里一些模糊的光影,她无奈地叹息一声:“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要调换那炖盅。” 她没有怨,或者说,她分不清心底究竟是个什么感觉。小黑喝下的是有毒的汤汁,而那碗汤本是给她的,却被蒋氏调换,被宝婳喝下。 蒋氏说的不错,虽然对阮氏所下的那种毒不甚了解,但,她也明白,若再喝下那盏汤,此刻的状况怕是更为不堪。而宝婳……宝婳早就知道那汤汁有毒,却还是送来。 她能怨蒋氏什么?怨蒋氏揭穿了这一切?怨蒋氏没有让她喝下那汤汁?怨蒋氏害了还要害她的那个人? 她不明白的只是,蒋氏为何要那样做?蒋氏要救她,还是要……害宝婳? “谁叫她有那样一个娘?”蒋氏冷冷地接口,唇边忽地扬起一抹讽刺的笑,“可笑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将她看在眼里,我防着老三也不会防着她,我自认为我是她接进来的,她身子又这么差,什么都争不了做不了,却未想到,做的最多的也是她……她处心积虑了十几年,到最后,连我也容不下,出掉了老三,又想要除掉我,呵呵,只可笑我与老三互相算计、互相防范,殊不知她早就来了一招黄雀在后,到头来,我们都栽在一个病痨子手里!” “要不是那日中秋我撞倒了头,反而记起了一切,到如今也不知道每日她送来的那些药都是些让人昏昏欲睡、神志不清的,她连我那般都不肯放过,我如今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蒋氏已没了在后园子里那种疯狂,眼底流转的却是更深邃的痛楚与恨意,“怕是连老爷也错看了她,老爷突然出事,你以为与她脱得了干系?他们都是阮家人,这么多年来,她恨老爷恨得那么深,要不是她与阮家暗通消息,阮克怎会有所防范?她是早存了让顾家毁于一旦的心。” “不过她还是疏忽了,她将我当做一个疯子,以为给我服下那些汤药,便会使我整日昏昏沉沉,她未想到我每日都偷偷将那些药渣倒进那些看门狗的饭菜里,等他们睡着了,便溜出去,我本想找个机会报复她,却未想到让我听到了她与贾妈妈那老货的对话,知道了梅珊是她毒死的,而那日碧莲去你园子里求你留下她,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正巧被尾随的贾妈妈听见,于是也遭了毒手,当然,也知道了你的身世。”蒋氏忽地笑了,“她做的那一切,都是为了宝婳那丫头,我想要看看,宝婳若是死了,她是不是会痛不欲生,她当初害死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如今,我也让她尝尝那万念俱灰的滋味!” “至于你……你也不用感激我,我也不是为了救你。”蒋氏喘过一口气,声音变得低沉了些,“我从来不喜欢你,老三还会做些门面功夫,可我……蠢就蠢在什么都放在脸上。只不过,当我知道你的身份,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么?当时我竟觉得,你跟我们也差不多,被骗了那么多年,将杀母仇人当做自己的亲娘,还要被她算计,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活了那么多年,到头来,还真是……可怜。” 蒋氏的话一句句在宝龄耳边嗡嗡作响,她闭上眼,感觉刻骨的疲倦涌上来。蒋氏忽地也顿住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幽幽地声音才又传过来:“你原来是那个女人的孩子,你可知道,那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老爷爱的究竟是谁,刚进门那会儿,我与他,也有过一段开心的日子,老三进门后,他对老三更宠爱一些,后来我又发现他对阮瑗贞到底也是有夫妻感情的,可如今我才知道,他爱的那个人,早已死了,他之后做的那一切,只是为了给她报仇,只是为了他们的女儿,也就是你,如今,他该去寻你娘了,总算用不着再敷衍我们了。” “有时我真好奇,你娘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竟让他记挂了那么多年,至死不忘。” 蒋氏的语气带着一丝迷惘的怅然,让宝龄心颤了颤,蒋氏——终究也是爱过顾老爷的吧?那一堆黄土之下的,是个怎样的女人?她也不知道。虽然那个名叫陶晓晴的女子,与她此刻占据着的身体有着血脉羁绊,但她却从未见过她,她见到的,只是一堆黄土而已。 可笑的是,当一切呈现在眼前,在阮氏与陶晓晴之间,在她心底,她竟依旧觉得,阮氏更深刻一些。那些共同相处的时光,并非那么轻易便能忘却。 窗外一阵沙沙声,仿佛是风卷起尘土的声音,此刻听来却恍如隔世,幽深寂寥,宝龄张了张嘴,说不上话来。 蒋氏亦并非在等待她回答,仿佛只不过兀自喃喃罢了,她转过身,在宝龄以为她就要离开时,她却忽地又扭过头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有片刻的迟疑:“你是第一个发现我在后园子里昏倒的人,当时,除了老爷子的那封信,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宝龄看不清蒋氏的神情,却从她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种无法掩饰得期盼,与刚才那一刻的失神又是不同,不觉微微一怔,却懒得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又想起什么,才吃力地道:“二娘为何会去后园子?” 没有么?蒋氏眉宇间刹那浮上失望。她自然知道自己为何会去后园子,宝龄与祥福叔说起那坟堆的事,当时她正躲在柱子后面,她想起曾经以为那宝贝藏在密室里,如今她知道了一切,忽然灵光一闪,老爷既然那么在意那个女人,会不会将宝贝埋在那女人的坟堆里? 这么一想,她才决定做完了所有事之后,却找寻那宝贝,若是能找到,便带着那宝贝离开顾家,从此怕也是衣食无忧了。 只可惜,她不但没有找到那宝贝,连出现在后园子里到昏迷前的那段记忆,似乎也消失不见了。 她只记得她似乎挖到了什么,正拿起来看时,头却忽地一晕,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难道,只是那封信?她晃神了片刻,暗自嘲讽地一笑,罢了罢了,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了,不该是她的,到底不是她的,争了那么多年又有什么用?她一语带过:“没什么,我只是想去看看罢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谢谢你,要不是你起了疑,我怕是一辈子要背负杀了老三的罪名。” 是这样么?宝龄头很沉,缓缓别过脸,抿了抿惨白的唇,低声道:“不用谢我,我这么做,也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蒋氏眼底有一抹看透世事的了然,“我要走了,你……好自为之。” 这一次,她再没有回头,极为干脆地朝门口走去,那步伐倒竟不似从前那个循规蹈矩的旧式妇人。 宝龄没有睁开眼,亦没有问蒋氏要去哪里,来来去去、兜兜转转,好像都像刚才刮过的那阵风,了无痕迹,深邃的疲倦让她再一次昏睡过去。 恍惚间,她开始做梦。不,是梦么?为何那般真实? 瘦削凉薄的少女,蹲马步、骑马、射靶,至始至终都是一袭劲装,滚满尘土,没有绫罗绸缎,黑色遮掩了她原本姣好的面容,就这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心渐渐坚硬,如同手心因为握枪而留下的薄茧,一层又一层,冷漠而疏离。 场景忽而又转换了,那女子站在衣橱前,看着那满橱的鲜亮衣裳,素来凉淡的眼眸中亦波光流转,恍若心底那一丝被隐藏得极好的情思被牵动,她拿起一袭水红色的旗袍,在身上比划着。 她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的衣裳,女儿悦己者容,那一刻,她那么想他看见。 只可惜,鲜艳的色彩下是触手间的冰凉,从今往后,她不再是自己,纵有鲜亮的衣裳、富贵的年华,亦是另一个人。这一天,也不知何时才会结束。 然而,却甘之若饴。 如花的容颜、富贵经年,都抵不过那人侧过脸,微微地一笑。只要他欢喜,她愿意做任何事。 …… 纤细的睫毛、透明瘦削的脸颊,坚定而略显凉薄的眼神,这样的面容,不断地在宝龄眼前浮现,她分明是闭着眼睛,却如同亲眼所见,连同那女子复杂的心情,竟也是感同身受一般。 是谁?究竟是谁?明明陌生,却又仿佛在哪里见过,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曾那么贴近,甚至融为一体。 光线忽明忽暗,如同老胶片的黑白电影在脑海中一幕幕地闪过,身体内仿佛有什么东西受到挤压,不断膨胀。 迷迷糊糊地,她仿佛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踏破时光而来,遥远而忧伤。身体里那种撕扯的感觉突然便消失了。 她努力想要听清,却飘渺的如一阵风,最终归于平静。 像一首曲子,唱到了尾声,独有一丝余音。 壹佰肆拾肆、养病 浑浑噩噩了好几日,宝龄时睡时醒。迷糊中,她仿佛能感觉到有人在替她把脉、甚至用手撑开她的眼皮与嘴巴,她看不清那大夫的模样,只是依稀看见那大夫似乎是个洋人,有一头棕褐色的头发,她只觉得是在顾府,是白朗大夫,所以也不以为奇,只是又闭上眼睡过去,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当有一日她听到窗外传来沙沙沙的雨声时,终是慢慢地睁开眼来。 这间屋子她并不陌生,却不是在顾府。 她微微一怔,垂在床边的手背忽然传来毛茸茸的感觉,仿佛是什么东西挨着她的手蹭啊蹭,她眯了眯眼,叫起来:“小黑?” 那黑乎乎一团的东西似乎长胖了些,可是小黑不是死了么? 小黑见她醒来,仿佛有灵性一般,索性将两只前脚搭在她手腕上,一双滑溜溜的蓝眼睛盯着她,喷出微热的气息。 “小黑,你没事么?”宝龄用手揉了揉小黑的脑袋,撑着身子坐起来,刚一动,便听有人道:“它没事,你也没事了。” 听到这个声音,宝龄倒没有太多的惊讶,小黑已咝溜一下窜到了那人脚边,如同一只温顺的波斯猫,四脚朝天地摊在地上。 宝龄一抬头便看到邵九将小黑抱起来,雪白的衣裳被小黑蹭的脏兮兮的,他到不以为意,静静地看着她,微微一笑:“看来血引法果然有效。” “血引法?”宝龄错愕地抬眉。 邵九笑得有些莫测:“只是一种去除毒性的方法,原先只是记载,并没有人亲身试验过。” “我身体里的毒已经去除了?”宝龄很快反应过来,微微张开嘴。 “大部分已去除,余下的那些,需要吃药慢慢调理,不会有大碍了。”邵九随意地在她床边坐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笑了笑:“烧也退了。” 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她的头发是散开的,软软地搭在额头,被他轻轻一拂,有种微妙的麻痹,她脸一红,微微错开,才道:“我睡了多久?怎么会在这里?” “也不太久。”邵九淡淡道,“七天左右而已。你中的是昔年鬼手的一种毒,叫流年光,克制流年光的方法,正好在家父留下那本佛手的医学手札上有所记载,所以——连生便将你送了来。” 原来是连生将她送来的。宝龄沉默片刻,忽然想到什么,睫毛颤了颤:“也就是说,中了那种毒的人都有机会可以得救?” 仿佛洞悉了她的想法,邵九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眸中看不清情绪:“你是想让我出手救顾二小姐?” 宝龄愣了一下,邵九眼神中有一种玩味的促狭,又像嘲讽,她忽而别过头,闷闷地,犹如喃喃般地道:“我为何要救她?那是她咎由自取不是么……” 若回答是,邵九恐怕又会笑她了吧?她记得他曾对她说过,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可话虽这么说,但她心底到底还是闷得难受。 邵九凝视她,平静无波的眼底氤氲起一丝涟漪,只是几乎微不可寻,他道:“的确如此,有时过分的善良只是一种愚蠢,你难道想做个愚蠢的人?” 宝龄背对着他,病了几天,她似乎又瘦了些,瘦削的肩头微微一动,半响,声音有些低沉:“不是谁都能像你这么理智的,死一个人对你来说,或许就像踩死一只蚂蚁,特别是对想害自己的人,但对我来说,那也是一条生命,不是我如何善良,只是我……” 只是她,到底还是会犹豫。 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她不再是那个为了宝婳活下来而不惜一切的人,只是,她毕竟来自于一个和平的年代,那里有战争,但离得很远;那里也有罪恶,但她并未亲身经历过,宝婳所做的事的确叫她心寒,但若要看着宝婳就这么死去,她到底还是做不到。 “你错了。”邵九的声音却听起来十分平静,“蚂蚁也是一条生命,生命没有贵贱之分,只是,没有 宝贵双全第44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45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45部分阅读 贵贱,却有强弱,强者生存,这是大自然永恒不变的规律,谁也无法改变。如果,你要做弱者,那么你便等着第二碗毒药吧。到时候,我不确定,还能不能将你就回来。” 心陡然间一怔,宝龄望过去,邵九唇角是习惯性的微微上扬,只是或许由于背过身将阳光遮住,这个人看起来仿佛如那阴影融为一体,有一种幽暗的凉意。 他是在……生气? 可是,为什么要生气? 宝龄忽然觉得心像是被一种奇妙的感觉塞满,仿佛有一个方向,是她不愿意去思考的,也是她从来认为不可能的事。因为这种感觉,本来大病初愈后那种疲软、虚弱的感觉一时竟不再那么强烈,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密密麻麻、混乱一片的,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思绪。 却不过瞬息,邵九已侧过脸来,微微一笑:“顾家二小姐的生死对我来说,的确无足轻重,救她也未尝不可,只是,需要顾二小姐至亲的人愿意帮忙,你同样中了毒,自然不可,况且,这几日你需要服药,也暂时不能离开这里,等你完全好了,若她还未毒发,你到可以考虑一下,问问顾太太,愿不愿意为自己的女儿牺牲。” 他转身走出去,风卷起他宽大的衣袖,有一种深秋的料峭。 直到走出一段路,他才停了下来,素来沉静如深渊的眼眸微微一动,似乎在思考,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是生气么? 不,不是。 他一向习惯在心底自问自答,因为很多时候,静下心来问自己比问别人更为有用,但,此刻,他竟觉得有些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良久,他才仿佛要确定什么一般扯了扯嘴角:“不是生气。” 不是生气,他才不会为任何人生气,因为没有过多的情感,所以便也不会轻易动怒,纵然是心中潜伏凌厉的杀机时,神情依旧是高雅散淡的,内心亦不会被那种气氛所左右,所以,不会是生气。 只是,不想看到他救回来的人,如此……愚蠢。 过多的慈悲是愚蠢的,救一个刚刚还要自己死的人,除非,那个人还有用,这是邵九一向的观点。 她的命是他就回来的,因为她还有用。何况,救她并非他适才说的那样云淡风轻,希郎有手札、有办法,但也仅此而已,手札上所记载的方式,虽不至于残忍至极,但也算得上伤筋动骨,陆离此刻怕还躺在床上修养。 纵然是为了陆离,他也不想看着她日后再次中毒、被算计什么的,但——也仅此而已。 他要做一件事,便会首先清除所有的障碍;同样,他要救的人,也容不得别人伤害。 思绪百转间,邵九心头微微冒出的一丝迷惘已散去,唇边复又流露出一贯轻松、慵懒的笑容来。 而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宝龄吐了一口气,缓缓靠在软枕上。 一直以来,她都不敢说真正了解这个人,想起来,他们的关系她竟无法准确地形容出来,未婚夫妻?那不过是一笔交易,如今货款两清;朋友?好像……算不上。路人?是么? 那一次次地相遇,他总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浅笑轻盈间化解她的危机,犹如一张白纸上的一笔一划,一点点地加深痕迹,在她心底。 宝龄不是从小便在这个时空长大,她来自于一个生而平等、开放、和平的时代,对于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有一句话叫做“见面三次便算熟识”。现代人交友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合得来便是朋友,更没有太多的防范意识,当你认识一个人时,你绝对首先不会想到,这个人对你是不是另有企图。 严格来说,他们认识以来,在她的印象中,他并没做任何伤害她的事,相反,却帮助过她好几次,她不应该有莫名其妙的不安感。 但,眼前的这个少年从一开始便让她有一种雾中花、水中月的感觉,分明笑的那么温柔、那么真实,却还是看不清,他整个人就像笼罩在江南四月||乳|白色的雾气中,似远似近。 或许正因为这样,她更想看清楚他,那是人类对神秘事物下意识地探究。 多么可怕的好奇感。 然而,那原本只是单纯的好奇,渐渐地发生了变化…… 是何时开始变化,连宝龄自己也说不上来,那一笔一划,一点一滴地加深她心底白纸上的颜色,直到变作浓墨重彩。 那一日在山头,她最绝望无助的一刻,心底居然回想起他,猝不及防的,他便在那时出现,仿佛什么东西固执地、毫无预兆地闯进她心里,从此再也抹不去。 她记得自己在他怀里痛哭,当时她唯一能抓紧的便是他的怀抱、他那不算温暖的手。 那轻巧的好奇已经变质了,变成了一种期待,原本只是好奇而想探究,之后是由于不安而想知道他究竟是敌是友,但之后,却变成了纯粹地想了解他。了解他的过去,了解他的一切。 所以那一日,她才会问那些关于他的事。 他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就她?难道仅仅是为了顾老爷的嘱托? 良久,宝龄皱了皱眉,抛开那些杂念,她想站起来,想去顾府走一趟,却无奈分明躺在床上时,似乎并无大碍了,一用力全浑身无力,根本无法着地。 她闭上眼复又躺下去,眼睛一闭,便是一夜。 壹佰肆拾伍、缘之一字 自从那日邵九走出她的屋子之后,接下来的几日,宝龄再没有看见过他,连那个大夫似乎也不见了,倒是小黑,偶尔会晃进来,那日她还睡着,便被那小东西蹭醒了。而她天天吃的药由拾巧端来,一同拿来的还有一碟琥珀桃仁与几本书,拾巧说,那是邵九的意思,让她闲下来躺在床上看看书,不至于闷得慌。 至于那些琥珀桃仁,拾巧笑眯眯:“也是爷吩咐拿过来的,爷说那药苦口,小姐过着桃仁吃,便好受些了。有件事小姐怕是不晓得吧?咱们爷吃药的时候,便顶喜欢这些小吃。” “除了桃仁,还有俄国的伏特加。”宝龄凝视着那一小碟晶莹饱满的琥珀桃仁,淡淡道。 “小姐原来知道。”拾巧笑的便有些暧昧了。 她怎会不知道?她是知道的。那一次,她便看见过他用烈酒与甜食佐药吃。 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人虽不在,怕她闷,给她送来书,怕她受不了药苦,便拿来桃仁。 宝龄原最不怕的便是药苦,前世生病时,比苦药更难受的化疗她都挺了下来,本是不需要那些甜食来骗下去,但不知为何,她却伸出手,捡了一粒含在嘴里。 糖衣在嘴里融化之后,冰凉的甜变作了另一种松脆的香气,她郁闷许久的心忽地明朗起来,原来甜食真的能令人心情舒畅。 她抬起头道:“拾巧,帮我个忙,替我问问隔壁的情况,还有——”她顿了顿才道,“给我看病的那位大夫在哪?我想见他。” 拾巧愣了愣:“小姐牵挂府里,拾巧自然会去替小姐问问府中的情况,只是,那大夫……是个世外高人,性子孤僻,答应给小姐看病已是不易,小姐醒来的头一天,他便已经走了。” “不是阿离?”宝龄皱皱眉,才突然想起,那人的头发似乎是棕褐色的,并不是阿离。 “阿离?”拾巧一愣,神情有些古怪,“自然——不是。” 宝龄听邵九说过,那毒名为流年光,听起来便是十分厉害,想来虽有什么手札阿离却也无能为力,所以才从外请来了一位高人。 她这么想着便道:“那我能不能见见阿离?” 拾巧的神色更为古怪,嘟囔着道:“他……他病了。” “病了?”宝龄意外地抬了抬眉,想起那神情冷漠,却独独让她感觉舒适、亲切的少年,她不由得道:“什么病?严重么?” “也不怎么严重。”拾巧垂下眼,“若小姐想见他,我便去通传一声。” “算了,既然他病了,就让他好好养病吧,等我能走动了再去看他。”宝龄摇摇头道。 让宝龄意外的是,只不过过了半天的功夫,陆离却来了。 一向沉静冷漠的脸显然苍白了些许,一双原本凌厉的眼眸里有几分疲倦,想起他这几日病着,宝龄开口道:“你的病好了?” 陆离看着她,看得很专注,片刻仿佛浮起一丝笑容:“无妨,普通风寒而已。” 他突然出现的笑容让宝龄有些惊讶,与此同时,又有说不出的温暖,她亦跟着笑一笑,却很快敛去笑容,进入了正题:“我叫拾巧请你来,是有事想请教你。” “说吧。”陆离毫不犹豫地道。 宝龄想了想,苦笑:“那天,你家公子跟我说了一些话,我不太明白,你也知道,他那个人说话有半句没一句,喜欢故弄玄虚,神神秘秘,弄得别人一头雾水,所以,我想问问你。” 这是她在心底很久之前便对邵九有的看法,只是在邵九勉强,她不会说出来,不知为什么,在阿离面前,宝龄仿佛回到了最初的那个自己,说话不需要思考,心里有什么便都说了出来。 陆离明显怔了怔,有那么一刻嘴角竟还抽搐了一下。 故弄玄虚?神神秘秘? 她居然这样形容邵九,在从前这是绝不可能的事。邵九在她心中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她却很少在人前提及他,因为只能仰头看,所以深藏在心底,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纵然明知是她,但陆离心中还是忍不住惊讶,而同时,他却又有另一种感觉,他似乎更喜欢这样的她,不再那么少女老成,不再那么冷漠或满腹心事。 即便是伤心,也是痛痛快快的。 然而宝龄的下一句话却将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阿离,你是大夫,你或许会知道,我身体里的毒之所以能解,是靠了什么人帮忙。” “自然是大夫,却不是我,那位大夫……已经走了。”陆离略一迟疑便道。 关于希郎便是白朗的这件事,她本是知道的,不仅知道,她进顾府时,希郎亦是她的接应人,两人均直接听从邵九的安排,轻易不会接触、见面,但遇到突发的危险状况时,亦是心照不宣、相互照应的。只是如今,她既然忘记了,他自然也不能说。 与拾巧说的一样。宝龄接着道:“我是说,除了大夫之外的人。譬如,我的什么至亲之人。” 她刚才听到邵九说起能救宝婳的方法,心中便是咯噔一下。 宝婳与她中的毒相同,邵九却说,要除此毒需要什么至亲之人的帮忙,还叫她去问问阮氏,这么说来,她身体里的毒性得以除去,难道也是因为什么至亲之人的帮忙? 但至亲之人……她微微怅然,在这个世间,严格来说,她并没有至亲之人,要说有,也是顾宝龄的。 但顾老爷不在了,宝婳如今自身难保,剩下的一个……她深吸一口气,阮氏又怎会救她? 这几日她百思不得其解,邵九却再也没有出现,所她只得找个机会问别人。在她看来,陆离是最好的人选。 一来、陆离本身是大夫,又是跟在邵九身边的人。 二来、她对陆离的印象很好,她有种感觉,陆离会愿意告诉她。 这几日她无法下床,却更为清净,亦想了很多。邵九的话没有错,杀伐决断是对、过多的仁慈是错,但——或许她就是笨的那个人吧。 与宝婳相处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浮现,从最初宝婳对她充满戒备,到之后慢慢接受她,再到一点点将她当做了真正的亲人。虽不过一年不到,每一步走来,宝龄却还记忆犹新。 她抬起手腕,因为瘦了一圈而略显宽余的镯子触碰肌肤,带来一丝冰凉,她还记得宝婳亲手将这镯子戴在她手腕上,还记得宝婳笑着伸过手,用自己手上那一模一样的镯子与她轻轻碰击,笑着说的那些话。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时宝婳是真心的。只是那真心终是抵不过她心底最重要的东西,宝婳以为她违背了当初的誓言,想要夺走那样东西,所以失去了理智。 女人一旦失去理智,比男人更为可怕,如宝婳,如——阮氏。 只是,她到底做不到不闻不问。 说完这番话,她期待的看着陆离,陆离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正常,淡淡道:“公子说得没错,只是,怕公子说的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应该——便是二小姐吧?” “你怎么知道?”宝龄一怔。 “因为,她与你不同,你的身子底子好,但她从小便有旧疾,所以,需要用至亲之人的血,必须是动脉的鲜血,每日滴于碗中,做药引,直到她身上的毒全部清除,手札上便是这么写。”陆离一字一句,缓缓地道。他为她做的那些事,邵九不会告诉她,连他自己亦不会,所以邵九说出那番话必是针对另一个人,这么一想,他便不难猜出是谁。 陆离藏在衣袖中的手腕轻轻一动,若他此刻伸出手来,那手腕内侧那条伤疤还清晰可见,接连七天连续地失血,纵然他自小习武,也抵不住身子虚弱,这便是此刻他脸色发白的原因。 至亲之人的鲜血做药引。 他没有骗她,却也骗了她。其实,无论身体的好坏,只要中了流年光,便只有一种方法可解,而这种方法亦不是百分之百可靠,必须那人连续服药时间没有超过一个月。 所以,她并没有因为身体底子好而幸免。 只是幸好,她终是醒过来了。 他不曾后悔,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为她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宝龄自然不知道陆离心里在想什么,听了他的话却陷入了沉思:原来如此,那种方法只是因为宝婳身子本来就虚弱。 半响,她点点头:“我明白了。” “你想要救她?”陆离忽而问。 宝龄抬起头,自嘲地一笑:“你是不是也像你家公子那样,觉得我很傻?你跟着他应该很久了,你们都是同一个想法吧?” 陆离凝视她一会儿,才道:“公子并非一个残忍的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他的理由。” 谁天生是一个残忍的人呢? 宝龄抿着唇,良久才无力地笑一笑:“他不是一个残忍的人,却是一个叫人看不懂的人,阿离,他幼时经历过许多事,我虽不是全部知道,但也了解一些。只是,人活一世,很快便没了,运气好的,活到寿终正寝,运气不好的,哪一天便突然死了,又或者发生了连自己都预料未及的事。所以,每一天都弥足珍贵,心里藏着一件事已是寂寞,若藏了那么多事,会有多难受?你是他身边的人,或许,你可以帮帮他,让他别将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愿意跟人说,找个树洞说也是好的,没有人知道,至少也是发泄了。” 童话中长着驴耳朵的国王便是如此,他的异常无处与人说,只好找了个树洞,统统倾倒出来。 在现代人来说,那是一种宣泄,无论对精神还是身体都极为有利。 心事埋得太深,找不到出口,会将自己淹没。 她只藏了一个秘密,却那么地寂寞,而邵九呢?若不是儿时发生许多的变故,他怎会有如今的性格? 那一日,她看见他一边流血一边笑,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直到如今还忘不了,她不想再看见那样的他,纵然那便就是他。 这些话,面对邵九时,她无法说出来,仿佛心底最私密处被揭开,会让她无处遁形,但面对陆离,她竟是将心底那些话都说了出来,甚至倦于掩饰,那么自然,自然地连自己也吃惊。 按理说她与陆离不算熟识,但对陆离的感觉却与连生有些相像,却又不完全相同。连生当初是她留下来的,对这个小少年,她更多的将他当做弟弟一般。而陆离,很奇怪的让她有一种兄长般的感觉,他分明是冷漠的,却让她觉得温暖。 少女的面容带着一丝沉浸在回忆中的恬淡,仿佛穿越寂寂的时空而来,宛若说与自己听一般,陆离一时说不上话来,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内心的震惊。 从来,他都觉得她与邵九太像了。他们是属于同一种人,隐藏极深,喜怒哀乐不行于色,但此刻,她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而她目光中的真挚与关切,还有那一点点刻意隐藏的心事,他也看了出来,一瞬间,他心头涌上一丝不安。 第二次……她失去了记忆,却要第二次沉陷下去么?为了,同一个人? 良久,他站起来,转过身,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神情:“公子去了南京,至少三日才会回转,这几日,你若能下床行走,随时可以出去。” 这一回,轮到宝龄讶异,他的意思,是她随时可以回去?但她还未问出口,他已走了出来。 入夜后的南京,与苏州一样,已是微寒。南京别院,依旧在水榭中,两人正在下棋。 “没想到顾府居然发生了那样的事。”阮克将一枚白子放于其中,眉头微微一蹙,开口道。 “大帅可是在为顾太太不平?”少年的神色却恬淡得很,舒眉浅笑。 阮克似乎有心事,只道:“我与瑗贞虽自小感情要好,但她出嫁后便很少往来了,也怨我当初只道她暗中喜欢顾万山,便做了主将她许配给他,未想到会闹得今日的下场。” “缘之一字,本是不可强求。”邵九淡淡一笑,目光有几分悠远,“古往今来那么多的痴情人,又有几个白首到老。” 壹佰肆拾陆、最关键的一步 一句话,仿佛触动了阮克的心思,他粗犷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惆怅,幽幽道:“缘之一字,不可强求……你说得对,可古往今来,又有谁能真的看透。” “若看透,便非红尘中人了,红尘多纷扰,但红尘中人却远比那些出家人、隐士来得多,大帅可知为何?那是因为,纵然红尘纷扰,却依旧有叫人眷恋之处,就如同明知归宿是歧路,但却乐此不疲,只为那过程已是极美。” 阮克蓦地凝视邵九,沧桑的眼眸中迸发一种年轻的光彩,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那样温柔,“是啊,只是爱过一个人才知道,就算是回忆也是好的,所以不肯放弃,不愿意认命。” “大帅可曾真心爱过一个人?”黑子落下,邵九仿佛不经意地道。 “真心爱过么?”阮克唇边浮起一丝缱绻的笑意,“年轻的时候,谁没有过,纵然她心里有另一个人,你也要将她留在身边。” 沉浸在回忆中,阮克此刻的眉眼都是舒张的:“小邵啊,等你真正爱上一个人时,也许便会明白了。百花丛中过,独留一人心啊。却往往唯独那一人,守不住亦难留。” 等他真正爱生一个人……么?邵九伸出去的手顿了顿,随即却又放下,很快转移了话题:“元帅今些日子看来心事重重,怕不单单是为顾府的事,若信得过在下,说出来或许会好些。” 他的话温柔真挚,眼神如水沉静,阮克微微迟疑,终是道:“的确有事。”顿了顿,见邵九只是微笑着望着他,眼中并无急切地询问之意,犹如一个最闲散的听众罢了,他微一沉吟,终是道:“南疆进来不太平。” “南疆不是由少帅一直由少帅镇守?”邵九这才不紧不慢地道,同时,手中落棋的速度没有放慢半分。 阮文臣从十岁开始,便跟着阮克在军营中长大,所以虽府中称他为大公子,但军中却习惯喊他为少帅。 阮克点点头:“正是如此,我才不放心。前几日南疆一场冰雹,原本稀少的农田颗粒无收,又近冬季,那些蛮夷都如饿狼一般,盯着那些商队,已有好几对商户传来被劫的消息,文臣性子冲动,将那些人抓了起来,如今南疆那边暴乱,又有东瀛人撑腰,叫嚣着要独立,怕是免不了一场战事。” 所谓的南疆便是新疆最南端,本是极美的一个地方,有终年奔流不息的孔雀河、库尔勒,还有托木尔峰冰川映照下的阿克苏。 然而因为地理条件,南疆也有它沉重的一面:干旱、盐碱、每年春夏之交不请自到的遮天蔽日的沙尘,还有令绵苗枯萎、植物凋零的倒春寒,再加上干热风、冰雹、洪水,恶劣的气候使得南疆的农业一向为最薄弱的环节。 民以食为天,失去了存活下去最基本的动力,那些游牧民族自然对中原的一切虎视眈眈,沿途抢劫屠杀商队,是常常发生的事。 几年前阮克便派自己的儿子阮文臣镇守南疆,倒也太平了几年,只不过,天公不作美,今年只不过是十月末,便迎来了第一场巨大的冰雹,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那些人为了活下去,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穷极成匪,的确有些道理。 只不过,阮克的话听起来虽是无可奈何,但也有他自己的打算。 南疆农业虽然弱质,但地缘优势却十分明显。譬如,红其拉甫、吐尔尕特、伊尔克什坦等口岸,便与南疆相接,若占据南疆,完全可以成为通向西方的“桥头堡”与大型的商品集散地。 又譬如,浩瀚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低下埋藏着巨大宝贵的资源,塔里木盆地里大大小小的绿洲更是一片天然的林果基地。 南疆对商队的马蚤扰只是个由头,纵然没有这些外因,对于南疆,阮克也是志在必得。而此刻,是最好的机会,因为——那张藏宝图上的百万黄金已俱归阮家皇朝所有。 只是,使局面变得有些尴尬的是:此刻又加上了一个东瀛。东瀛虽只是个弹丸之地的岛国,但近几年迅速崛起,此时挑拨南疆独立,自然是想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了这一层,邵九微微一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大帅虽将那些南疆人当做子民,他们却未必肯吃这一套,原本这是自家的事,可以慢慢解决不迟,但如今倭国狼子野心,企图要插上一脚,这场仗,怕是箭在弦上、迫在眉睫。” “依你看,应该如何?”阮克说话间虽还沉稳,但一双眼眸已是发光。 邵九不慌不忙地落下一枚黑子,刹那间整个棋局便有所改变,一盘棋局,如一张地势图展现在眼前,他手指轻点三处,缓缓道:“派兵征讨南疆,需经过河南、宁夏、甘肃,从地形上来看,这是最直接的路径,当然,也可以从湖北、广西、云南、西藏蜿蜒而上……但这条路舍近取远,将兵力都耗费在行军上,若遇到恶劣的天气,有恐生变。” 他缓缓道来,仿佛各处的地势优劣俱都在心中勾画,阮克不觉微微点头,露出赞赏之意:“行军打仗做忌拖沓,那条路的确不可行。” “那么——”邵九微微一笑,“要从第一条路走,便必须经过北地,甚至,在必要时,要将北地当做驻地扎地。” 这一点,阮克其实早已想到,他之所以迟迟没有行动,也是基于这一点。北地如今虽看似平静,但到底自治,在那片大地上开战,若有人趁机起事,阮系军便会腹背受敌,到时的后果……阮克不由得瞳孔收缩,心中烦恼,眉头更是紧蹙,接着,他听到邵九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过:“若大帅信得过在下,在下到可以随军前去,家父与聂子捷聂都督素来有旧或许会念着昔日情分,给在下几分面子。” 阮克心中一凛。 聂子捷原本并非阮克的人,而是昔年尹思庭的部下。当年华北军战败,其中的缘由,只有阮克自己清楚,所以当彼时听闻尹思庭被处决的消息之后,聂子捷带着自己手下的几万精兵投降,他虽有疑惑,但也是暗暗松了口气。之后,他更“大度”地让聂子捷代为统领北地,封了他一个都督,这么多年来,聂子捷也安分守己,渐渐地,他也放下心来。 青莲会与华北军的交情、老帮主与尹思庭有旧,阮克很早之前便已知晓,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想除去或招安青莲会的缘由。此刻,他不觉左右为难。 其实,他这几日的烦闷也不仅是因为南疆之事,更因为另外一件事,一想起近些日子不知哪里来的流言蜚语,他便心头烦躁,那些流言破坏了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威信,叫他忐忑,所以此刻,彻底征服南疆,给倭国一点颜色,对于他巩固自己的皇朝极为有利。 一面是垂手可得的南疆,但另一面,他又有些不安。 这不安是来自于聂子捷么?他认为并不是,或者说,不全是,但这不安难道是来自于眼前这个少年? 与这邵九相处数日,他惊讶地发现这不过二十的少年,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都能娓娓道来,仿佛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池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但却只是如此。 这些天邵九并未有任何异常,甚至也为流露出一丝想要参与政事的念头,所有的事不过他问,他答,他不提起,他也照样可以说风花雪月、棋谱戏曲,侃侃而谈。 他给予的赏赐,他欣然接受,不推脱,心安理得,但却从未要求过什么;他唤他下棋作陪,他随叫随到,却又不卑不亢,该赢的时候,依旧没有半分退让。 就如此刻,阮克没有回应,他便转而下棋,眉眼专注,浅笑淡然。 此刻,寂静的水榭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阮家别邸没有阮克的吩咐很少会有人擅自前来,他不觉浓眉一蹙,但当看清来人时,神情却变得柔和,甚至有一种年轻了十岁的神采,连声音也不觉放松了:“不是让你在凝香榭等我么?怎的来了?” 眼前的女子一袭水蓝色的旗袍,如一朵空谷幽兰,静静地一笑:“等了一个下午,所以来向元帅告辞。” “你要走了?”阮克不觉站起来,流露出一丝失望之意,随即才反应此地不止他一个人,竟有些讪讪然地咳嗽一声,随即又想起什么,瞥了一眼邵九。 白玉兰已上前微微一福道:“九爷。” 阮克这才呵呵一笑:“我倒是忘了,小邵,白玉兰是你乾乐门的人。” “不止如此,小女子在苏州时,还曾在九爷的胭脂弄里讨过生计,承蒙九爷一直照顾,来了南京,又得以在乾乐门寻到安生处。”白玉兰浅浅一笑。 阮克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哦?还有这回事,原来你们这么早便认得。” 这回事,他自然早就调查清楚了,此刻却装作不知地问道。 “白小姐与顾家大小姐是知交,得知白小姐在胭脂弄后,顾小姐曾托我照顾白小姐,我也只是受人之托罢了。” 要完全让一个人信任,特别是女人,最重要的便是让她发觉你将她的事放在心上。他照顾白玉兰,是因为要接近顾宝龄。这句话看似随意,却说出了他与白玉兰的关系,是因为……顾宝龄。 “哦——”阮克拖长了音,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思索,片刻,心中疑惑终是散去,笑一笑道:“小邵,老夫抢了你的台柱,你可莫要介意。” “怎么会。”邵九淡淡道,“有大帅照顾,我也好向顾大小姐交代了。” “哈哈!”阮克方才心头的烦躁似乎消失了不少,朝白玉兰道,“在外头等我,我就出来。” 白玉兰没有多言,又福了一福,转身走出来。 阮克转过身,像是在思考什么。有很多事的诱惑,实在太过强大,半响,心里的防线终是裂了一角,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忽而出声道:“小邵,老夫封你为骁骑将军,一月后,随着少帅去南疆。”顿了顿,他呵呵一笑,“藏宝阁的事,你也算是大功一件,老夫相信这次你也不会叫老夫失望。” 落下一子,邵九漆黑的眼眸如春水般柔软:“好。” 不急不躁,一点点地渗入,这是第一步,也最关键的一步。片刻之后,他独自坐在石桌前,当耳边传来那悠扬的小曲声与阮克爽朗的笑声,他才站起来,洒了一把鱼食在池塘里,微微一笑,缓缓离开。 壹佰肆拾柒、伊人逝 宝龄的身体还很虚弱,但步伐却是坚定的。 试着下床走了几天,那种头晕目眩,无法行走的感觉到底是减轻了。同时,拾巧也传来了顾府的消息。 宝婳依旧在昏迷中,阮氏比她好不了多少,至今未下过床,只剩下阮素臣在照顾宝婳,其余所有的事都交给了连生。 宝龄走进瑞玉庭时,贾妈妈正端着一碗药出来,见了她,药碗砰然落地:“你……” 宝龄自然之道贾妈妈为何吃惊,因为她此刻虽然脸色苍白、神情怠倦,但却好好地站着,而只错服了一次药的宝婳,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宝龄曾经很迷惑为何贾妈妈对她总有种说不出的敌意,此刻却已了然于心。贾妈妈早就知道她的身世,知道她并非阮氏的女儿,而是另一个阮氏恨得刻骨的女人的女儿,所以,“恨屋及乌”。阮氏可以做戏,但贾妈妈却没有阮氏那般精湛的演技,她那厌恶的敌意,总是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只是此刻宝龄已没有多余的精力搭理她,只看了一眼,便径直朝屋子里走去。 屋子里燃着火炉,才走到门口,便有一股潮湿的暖意扑面而来,与那侵入毛孔的暖意所相对立的,是床上妇人那苍白的仿佛不真实的容颜。 阮氏一动不动地躺着,听到脚步声,她眼皮无力地抬起,眼睛微微一眯,当涣散的焦距聚集在宝龄身上时,她眼底浮起一抹冰凉的恨意。没有掩饰,此刻已无需掩饰,就这么赤裸裸地呈现在宝龄面前,不知看了她多久,一声冷哼像是从喉头深处发出来:“你居然没事了,没事了……”说到最后,那神情亦分不清是失望、怨恨还是嘲讽。 随即,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睛忽地亮了,吃力地撑起身子,盯着宝龄:“你是怎么解开流年光的毒的?” “我想知道所有的事。”宝龄目光淡淡地注视阮氏,闭了闭眼,“我要知道,爹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阮氏看着她,忽地笑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的颧骨深深地凹下去,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幽暗的阴影。 “我有解读的药方。”宝龄的声音平静地不起一丝波澜。 “药方……在哪里?”她的话却在阮氏心中溅起浪花,她的眸子蓦地睁大,纵然极力地控制,但她的声音还是带着一丝颤抖,那是一种咬紧牙关,分明恨入骨髓,却不得不妥协地无奈,“求你……求你,救救宝婳、救救她……” “告诉我。”宝龄只是直直地盯着阮氏。 忽地,匡唐一声,门边的盆景被撞翻,贾妈妈几乎是颠颠撞撞地跑进来,平素面无表情的脸上满是焦灼与心疼:“太太,二小姐、二小姐又吐血了!” 阮氏腾地坐起来,纵然再冷漠,她毕竟是一个母亲,此刻,她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灵魂的木偶,目光哀哀地望定宝龄。 宝龄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又紧紧地抿了抿唇,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张纸笺:“这是药方,至于药引……上头也有写。” 她一醒来便发现这张药方便安静地放在她枕边,问过拾巧才知道一大清早陆离曾来看过她。 阮氏一把夺过纸笺,片刻蓦地抬起头,神情间尽是难以置信:“药引是……我凭什么信你?” 那药方的药引,是中毒者至亲之人的鲜血。阮氏自然知道,在这个世间,宝婳的至亲之人是谁,可悲的是,纵然作为一个母亲,她那么渴望自己的女儿好起来,但,与此同时,她却不得不怀疑,宝龄这么做的目的。 ——宝龄为何要这样做?这会不会是一场报复?这会不会根本不是真的药方? 这个十几年来一直活在算计与被算计中的女子,即使到了此刻,还是会生出那样的心来。 “信不信随你。”宝龄已猜到了阮氏的想法,她在心底冷笑一声,又感到说不出的哀凉,说完这句话,再也不堪阮氏一眼,朝外走去。 她能做的已经做了、在旁人看来不该做的,也做了。真正能救宝婳的,说穿了,只有阮氏一个人而已。 阮氏的身子已经不起失血过多,甚至再也经不得一点折腾。在阮氏心里,女儿与自己的生命,孰轻孰重,宝龄已不想知道。 她走到长廊上,听得身后的女子幽幽的声音传来:“为什么……” 她只是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为什么?宝龄在心底重复了一遍,却找不到答案。或许是因为,那个躺在床上的女子,还那么年轻,年轻到她不忍看着她消失,又或许是,宝婳毕竟也是顾老爷的女儿,她们身体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有着无法回避的血缘牵绊。 隔着窗纱,她看着阮素臣将宝婳扶起来,为她擦脸,宝婳微微睁开眼,睫毛在眼窝投下密密的阴影,像是折翅的伤蝶:“四表哥……” “若是累了,便不要说话,好好睡一觉。”阮素臣背对着窗,看不清神情。 “怎么能睡呢?”宝婳的唇角仿佛微微地弯了弯,“若是睡了,怕是再也醒不来了。” “别胡说。”阮素臣低声道。 宝婳凝视眼前那张鬓角若裁、眉目如画的脸,深深地、一眨不眨地,仿佛要将他的容颜刻到心底。 “四表哥,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是几时么?” “记得,那年你才五岁。”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开口说话是什么时候么?” “记得,那日你躲在柜子里哭,我将你拉出来,给你一颗玻璃珠,答应你等集满一百颗便答应你一个愿望,那会儿你只会说了一个‘嗯’字。” “你还记得……” 往昔的时光,仿佛从未离去,阮素臣终是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宝婳的脸上,有一抹梦幻般的殷红,含笑地凝视着阮素臣:“那么,四表哥,你还记不记得,你有没有爱过我?” 爱过么?哪怕一点点也好。 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凝固,宛若湖面的碎念,有一种不真实的错觉。宝龄退后一步,将身子埋在那根红漆木柱之后,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很久很久,她没有听见那个回答,等来的,只是轻缓地脚步声,白衣如雪的背影,一点点地消失在长廊尽头,他的脚步,是从未有过的沉甸甸。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离去,却听到宝婳微弱地声音传来:“出来吧,我知道你在。” 她一惊,隔着窗纸,宝婳正望着她,面容是无比的平静:“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宝龄不语,宝婳却已接口道:“若是,那么你已经看到了。”她笑一笑,眉宇间是宝龄从未见过的世故,宛若看透了世事一般:“四表哥的那个答案,你不想知道么?” “不想。”这一次,宝龄毫不犹豫地道。 “为什么?”宝婳幽幽道,“四表哥那么爱你,你一点都放在心上么?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宝龄眉心微微一蹙,半响,却忽地笑了,笑容在唇边绽开,带着一丝凉薄,又似无奈:“我的心跟你一样,是肉做的,我不想知道是因为——我不在乎。” 对,不在乎。 只有爱上一个人,才会在意他的点点滴滴,一个细微的动作、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而她对阮素臣……或许有过感动、有过依赖,但她终是知道,那不是爱。 所以,她并不想知道。 她没有听到那个回答,但就算听到又如何?那个答案,又与她何干呢?或许“缘分”是两个极为俗气的字眼,但除此之外,别无解释。很多事可以重头来过,但有些事,错过了便是错过了,既然已经错过了,知道又如何? 前世有一本书,在医院时,她一直放在床头,是一个台湾蔡姓知名主持人的随笔,其中有一则关于爱情的 宝贵双全第45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46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46部分阅读 小故事。 对方说:我已经不爱你了。 你着急了,脱口而出:没关系,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啊。 说完,你忽然哭了。不是因为伤心对方不爱你了,而是因为这一瞬间,你猛然醒悟,自己已经沦为了爱情的乞丐。 在爱情里,得不到的一方,永远那么卑微,纵然他拥有最好的一切。爱情怎么会没有伤痛呢?因为那是爱情,所以,那些伤痛看起来更高贵一些罢了。爱情里的伤痛,只对在乎的人有效,那个不在意的人,感觉不到伤痛,更无法体会你的伤痛。 如阮氏之于顾老爷、如宝婳之于阮素臣、如阮素臣之于她……爱与不爱,半分也勉强不得。 她不会乞讨爱情,亦不会算计,不是她有多么高尚,只是因为她知道,无论哪一种,都无法长久。 方才还一片碧朗的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深秋的雨猝不及防地扑面而来,若打在心上,缓缓地洇开,她却只是沉默,这些话,她不知道该如何跟宝婳说,到了此刻,一切都是枉然。 宝龄转过身,却在转身的一刹那听到古怪的闷哼声,若第一次她经过云烟小筑一般。此刻,那个彼时站在丁香树下的少女,一头乌发顷刻间散落下来,她的手中握着一直彩凤珠玉的金步摇,那原是阮氏给她的嫁妆,富贵逼人、流光四溢,此刻,却一半隐没在她的胸口,那流泻而下的金丝流苏染上了一抹刺目的红。 “宝婳——”碰地一声,阮氏手中的药盅滑落在地,碎成一片片冰冷。那本是她按着药方,割开手腕用血做药引而炖好的药,她腕上的那抹殷红犹在,然而却不及此刻宝婳胸口绽开的那抹红,叫她撕心裂肺。 阮氏发疯般抱住宝婳,少女却恍若不觉,目光只是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宝龄:“姐姐,你还记得那一次,也是在这里,我的手割伤了么?其实,我早就看到你从门外经过,所以……故意用锋利的叶子割伤了自己的手,又发出声音,引你进来,让所有人以为,是你做的……” “可我从不后悔,因为,那是为了保护我最珍贵的东西,为了他,我可以付出一切。只是现在,什么都晚了……都晚了……在他心里,我是一个恶毒的女人,我再也没有他了……” 刻骨的寒意从指尖一直冰凉到心,宝龄一动不动,宛若石化了一般。 “姐姐,你给我的那本画册,是我收到过的最喜欢的礼物,你说过,我终有一日会寻到自己生命中的小王子……”宝婳的声音犹如断了弦的琴,“只可惜,我终究不是那朵玫瑰,我只是那只狐狸。” “宝婳,你怎么这么傻?!”阮氏的声音颤抖得变了调,“娘已经找来了解药,你不会有事的、不会!” “没用……这里,已经死了,没有力气再走下去。”宝婳轻轻地抓住阮氏的手,放在胸口,忽地笑了,眉目舒展,黑色的瞳仁在这一刻亮若星辰,美得叫人窒息:“娘,你抱抱我,抱抱我吧,抱着我睡……一次就好……” 阮氏的泪水终于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抱住宝婳:“娘抱你,抱着你,我的宝婳……娘唯一的女儿啊……” 宝婳靠在阮氏肩头,缓缓闭上眼,苍白的手指,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捏紧了那根步摇,陡然间,鲜红的血溅满墙头,若一朵肆意绽放的红梅。 “宝婳!不——”阮氏撕心裂肺的叫声响彻整个顾府。 一道惊雷划过天边,宝龄的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那抹艳红在不断放大、放大。她一点点地沿着墙滑落下来。 壹佰肆拾捌、尘封的秘密 窗外是一片瓢泼大雨,屋里只闻贾妈妈低声地抽泣声,阮氏轻拂宝婳的脸颊,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地走出屋子:“你想知道什么?我全告诉你。” 宝龄恍惚地站起来,阮氏的神情好似一潭再也泛不起任何波澜的死水,空洞、灰败:“这件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 二十年前,南北对峙。北地有华北王之称的督军尹思庭一直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却在那场轰轰烈烈的南北站中溃败。 “你知道其中的原因么?”阮氏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那是因为——你父亲。” 宝龄脑中轰地一声,怔怔地呆立在那里。 “二十年前,你父亲还不叫顾万山,他是个孤儿,‘顾’只不过是‘孤’的谐音。他出生在苏州最贫瘠混乱的小弄里,吃百家饭才得以长大,他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字,他们都喊他阿三。那一年,他北上打工,阴差阳错地进了尹思庭府中做管家,尹思庭见他吃苦耐劳,怜他孤苦无依,不计较他的出身,与他结拜兄弟。于是你父亲在尹府住了下来,亦在那里,认识了陶晓晴,尹夫人的贴身丫鬟,也就是——你娘。只可惜陶晓晴当时已被尹老夫人给了尹思庭做妾,你父亲又是失落又是难过,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借口往尹夫人屋子里跑,盼着能多见见你娘。” 顾老爷与陶晓晴的过往,宝龄并不知道。此刻在阮氏嘴里听说,她不由得怔住。 原来顾老爷有一段这样的过往,原来陶晓晴竟是那位传奇的北地王府中的丫鬟,想起阮氏刚才说的那句话,她直觉接下去阮氏说所得,定会是一个深藏了许多年的惊天秘密,她没有说话,屏住呼吸,定定地望着阮氏。 “当时尹夫人因为尹思庭常驻军营而独守寂寞,又因为尹老夫人要尹思庭去陶晓晴的事儿郁郁寡欢,一来二去,对于常去她屋中说话解闷的你父亲,多了些依赖。而你父亲……无法与相爱之人在一起的事让他认为,只有有一天他飞黄腾达了,才能拥有自己想得到的东西,他再也不单单满足于做一个下人,于是,南北战争一触即发之时,他为了荣华富贵出卖了尹思庭,假意对尹夫人嘘寒问暖,勾引了尹夫人,让她窃取了尹军的战略机密图,给了阮系军。战略机密被泄露,同时,尹夫人在去寺庙上香的路上被阮军劫走作为人质,尹军溃不成军,尹思庭与他年仅五岁的儿子与陶晓晴,还有你父亲逃亡至一处荒芜的村落,却在半路因为伤重不治而死,临死前,他将独子托付给你父亲与陶晓晴,可他并不知道,他之所以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也是拜你父亲所赐,他死后,你父亲连那个孩子也未放过,尹氏一族,从此灰飞烟灭……” 阮氏的话如一把刀,割在宝龄心头,她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关于南北战,与那位华北王的事迹,宝龄只在阮素臣书架上那本书上了解过一些,当时不过当做趣闻来看,也曾产生过好奇,为何那样的一个人物,那样一支无往不利的军队,最后却被人取而代之,原来竟是……这样的原因。 这件事,竟与顾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尹思庭败就败在错信了一个人。那个人恩将仇报,为了一己私欲夺人凄、出卖朋友……而那个人,就是暴力一直当做父亲来敬爱的顾老爷。 那个人如今也化作了一片黄土,但宝龄却努力地睁大眼,仿佛想要看清楚那个记忆中的身影,那张慈祥的面容,那宠溺的笑容,曾是她来到这个陌生时空感觉最为温暖的东西。 而此刻,她却看不清,仿佛整个世界一片颠倒。 “而你父亲,在那场战争之后,终是飞黄腾达,再也不是那个颠沛流离的孤儿。 只是,他的心也变了,人就是这般,什么都没看时,不过如此,而当拥有了一些,野心与欲望便开始膨胀起来,你父亲当初的初衷,或许只是为了出人头地,让陶晓晴过上好日子,可之后,他却期望得到更多。于是,他答应了阮克的要求,娶……我。” 直到此刻,阮氏才停下来,微微喘了一口气,死水一般的目光中,总算有了些许波动:“你或许不知道,我坏了他的孩子时,心里有多么幸福,多么感激。我终年疾病缠身,我以为,上天总算是怜悯我了。没想到,让我听到了你爹在书房中与表哥密谈,知道那个秘密,知道你爹肯娶我,只是他与表哥的一桩交易,亦发现了你娘的存在。而你娘,却还并不知道我是谁,你爹根本没将我要与他成亲的事告诉她,亦从未想过离开她,只是想安排她先离开。而且,她的肚子里,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你。我想知道她住在哪里,却苦于你爹将她藏得太好,一直找不到。后来我顺利地嫁给了你爹,因为身子太孱弱,导致那个孩子未出生便死在腹中,我心中本就郁积不欢,你爹却在那个时候扔下我,去外地做生意。我在家中静养,却没想到,你娘却自己找上门来了,不止如此,当时她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那个孩子,便是你。原来你爹曾答应她,待孩子一出生便将她接回府里来。” 阮氏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我的孩子死了,她的孩子却那么健康,若她住了进来,那么以后我要怎么办?” “所以,你骗她留在府中等我爹,却在她的饭菜中下了毒,还伪装成她是喝了花露水自杀。”宝龄冷冷地,一字字地道,“那么,你当时为何不将我也毒死?何必等到今时今日再做这一切,你不觉得太迟了么?” 阮氏摇摇头:“你没有做过母亲,不明白一个母亲纵然心如死灰,一心寻死,也绝舍不得让自己的儿女也一同去死,而一个婴孩也不会自杀,我若杀了你,只会弄巧成拙,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她顿了顿,声音忽地低了,“而更重要的是,我看见了你,当时你出生不久,包裹在一团红被单里,让我想起肚子里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已经死了,我的身子亦不知还能不能有身孕,所以——我忽然有个想法,我想留下你。陶晓晴死了,你爹定会将你留在府中,那么,我便是你名正言顺的娘亲。事实上,你爹的确这么做了,而且还辞退了所有也许知道内情的下人,这么多年来,你一直便是我阮瑗贞的女儿。” 真是……讽刺。 良久良久,宝龄只找出这么一种感觉。 她没有见过陶晓晴,对于陶晓晴,她并没有太多的情感,此刻她更多的是觉得一切太荒谬。她一开始便将阮氏当做了生母,所以才从未对她有一丁点的怀疑,哪怕有过疑惑,却也很快便否定了,多么……可笑? “本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后来——我有了宝婳。”阮氏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枯井中的一阵风,“为了讨好你爹,宝婳出生之后,我几乎没花多少心思,所有好的东西,我总是先给你,知道你欺负宝婳,我也隐忍不语。我以为这样,你爹会对我们母女好一些,却没想到,宝婳爱上了素臣,素臣却爱上了你。真好笑,所有的东西都是你们母女的。你叫我怎么甘心?” “你从小脾气便被你爹宠坏了,为了素臣与宝婳说话便欺负宝婳,我是在恨透了你,却没想到你居然自尽了,当时我以为老天在帮我,可惜不是,你分明断了气却又好端端地醒了过来,你还记得你醒来的第一天么?我来屋子里看你,其实那个时候,我真的想就这么掐死你。” 纵然很多事宝龄早已知道,但此刻听来,心底还是不由得一片冰凉。 仿佛冥冥中自有定数,阮氏自然不会知道,“她”并非命大到死而复生,而是换了一个灵魂。那天清晨,是她第一次见到阮氏。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要掐死她,原来——竟是真的。 不是捻被角,而是想要掐死她;不是担心她受凉,而是,恨不得她死。 “哈。”宝龄不觉笑了一声,“我没死成,所以你又安排了玉面虎?” “我知道他被道上的人追杀,需要一大笔钱离开,所以让他为我做事,让他偷偷将你带出府去杀了你。没想到他死性难改,见你在洗澡,竟耽搁了时间,被人发现,后来我为了不让他将我供出来,只好拿刀刺他,让他没办法再说话。” 果然——如此。 “但你不会想到,你给玉面虎的银票上,有你的字迹,那张银票,正好被我发现。” 宝龄没有说出那张银票是邵九给她的,而阮氏也没有问,对于阮氏来说,此刻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命。 “那么三娘呢?你为何连她都要杀?”宝龄感到刻骨的怠倦,半响,她问道,语气无悲无喜。 “怪就怪她不该耍心机,想要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绑住你爹。我原本怕她万一生了个儿子,宝婳日后的处境便会更为不堪,后来才发现她怀有身孕根本是串通了徐瑾之造谣,而绣屏还鬼鬼祟祟的约她到你爹屋子里,我知道绣屏其实是找个借口想要下手,于是便将计就计,在送去给她的炖品里下了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又让阿旺弄晕了你,将你抬到那间屋子里,嫁祸于你。” “至于绣屏,要不是她一心想觊觎当家的位子,又怎会信了我的话,去找人借种?而你爹那时正想着怎么扳倒阮家,才能彻底除掉我,那段时日,他想要稳住我,于是索性顾着我,也将那一切推到了绣屏身上。” “那么爹呢?爹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迷雾一点点、一层层地被拨开,到了此刻,宝龄的心竟是异常的冷静,她望着阮氏,问了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 壹佰肆拾玖、谁是谁的棋子? 天近黄昏。 十一月的雨斜斜地打湿廊下一片,雨水顺着屋檐蜿蜿蜒蜒地流淌下来。林子里的那棵丁香树,被风雨侵蚀,花瓣落了一地,如一位迟暮的美人,再不复昔日的风华,只剩枯萎的落叶,飘忽不定。 阮氏亦是如此。她原本有漂亮的丹凤眼、精致的鼻子,与生俱来的贵气,即使她久病缠身,但那弱不禁风的模样曾经亦是一种别样的美。叫人怜惜的美。 但此刻,她的发髻被风吹乱,一张脸苍白而毫无生气。仿佛随着宝婳的离去,她唯一的生机已被吹干,如今剩下的,只不过是一具躯体罢了。 她就这么漠然地看着宝龄,不知过了多久,才动了动唇。 “你父亲一直认为,阮家之所以有今时今日,是他的功劳,若不是他当年送去那张机密图,或许阮家早已是当年尹家的下场,他一直被表哥提防,处处受制,他很阮家,更恨我,他想要阮家彻底垮台,已不是一两年的事,当他知道你娘是我害死的之后,那种想法便更胜。只不过——” 阮氏眸中忽而露出一种古怪的神情:“纵然他有野心,也不过是一介商人,你认为,就凭他一个人,若没有人帮忙,会那么鲁莽地区行刺大帅?” 那个如山巅雪莲一般高雅温柔、又如夜色迷雾一般捉摸不透的少年,在阮氏脑海里浮现,她忽地想起,在拂晓园床底下发现的那只木箱子里的手札。 那手札上密密麻麻的,不过两个相同的字。笔记清秀却混乱,显示了一个少女忐忑而无助的心事。 若是此刻告诉她,那个她刻在心间的人,其实便是害死她父亲的凶手,他接近她,只是为了报仇,她会如何?阮氏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残酷的快感。 什么都没有了,她什么都没有了,那么,别人也休想好过。 宝龄蓦地睁大眼睛。 这个问题,她不是没有想过。顾老爷不是一个冲动的人,纵然心里再恨,他也不会如此莽撞行事,他必定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有了足够能与阮家抗衡的条件,才出手。只是随着顾老爷的离世,所有的事都越来越讳莫如深。此刻被阮氏提出来,那疑惑便向绝了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阮氏一点点地靠近宝龄,眼眸中带了一丝诡谲的笑意:“行刺元帅,不是一般的罪名,这个计划一个不小心便会掉脑袋,那样小心翼翼,又为何会泄露了出去,被阮克知道,从而有所防范?不是有人通风报信,又是什么?你可晓得是谁出卖了你爹?那个人,其实是……” 宝龄心突突直跳,不知为何,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强烈不安正蔓延开来。她微微退后一步,便撞到了身后那根红漆木柱上,然后,有什么东西从她怀里掉了出来。 那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匡唐一声清脆的响声,竟是那把精致的桃木匕首。 宝龄皱皱眉,刚要拾起来,却发现阮氏的目光正盯在那匕首上,神情有些琢磨不透:“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是谁给你的?” “是我。”宝龄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挺拔俊朗的少年,将宝龄挡在身后,缓缓地走到阮氏跟前,那双漆黑漂亮的大眼睛里,此刻如雾氤氲,有种叫人看不懂的情绪:“这把匕首,是我送给她的。” 这个少年,正是从铺子里回来的连生。 连生本在店铺里,却有伙计来告诉他,大小姐回来了。他匆匆地赶回来,却在进门时听到云烟小筑所发生的事,一颗心若被一只大手抓住。 宝婳死了,阮氏会对宝龄做什么?他不知道,亦不敢想。直到看到宝龄好好地站着,他一颗心才微微一怔,但随即见那匕首滑落下来,听到阮氏的问话,他的心又再一次揪了起来。 终于……还是要面对了么?躲不过亦避不过。他心头涌上无数种情绪,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来。 其实在他将匕首送给宝龄的那一天起,他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把匕首太独特,终会被人发现。 但他还是送给了宝龄,他想让她有一件防身之物,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一直藏在他心底,没有说出来,那便是:那把匕首,还有一个故事。那把匕首,曾是他父亲送给他母亲的定情信物,他父亲在交给他时告诉他,这对匕首,是他母亲留给他的,让他将来送给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女子。 他送给了她,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 苦涩与甜蜜混杂在心头,连生的心却渐渐地平静下来。 该来的,总归要来。 “是你?”阮氏眉心一动,狐疑地道:“你怎么会有这样东西?” 连生凝视着宝龄,宝龄亦迷惑地皱起眉,她不知为何阮氏突然对这把匕首感兴趣。连生朝他淡淡地一笑,才撇开目光,看向阮氏,淡淡地、一字一字地道:“这把匕首,本就是我的东西,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你说什么?”阮氏倏地后退一步,眼底是难以置信的神情,“这把匕首是你的,你是……” “是,我是。”连生的语气波澜不惊。 “不,不可能,若你是他,那么……他是谁?!”阮氏睁大了眼睛。 他?他?是谁?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宝龄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他们的对话犹如在打一场哑谜。她完全听不懂。 这一次,连生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阮氏。阮氏盯着他,仿若想起什么,喃喃:“连生、连生,沈莲沈莲……沈莲!是了,沈莲!” 连生漆黑的瞳仁中弥漫起痛苦的波澜。连生、沈莲。 连生,只不过是他将沈莲两字倒过来了而已。 他的真名,的确是沈莲。 宝龄倏地转过头看住连生。 沈莲?沈莲!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她记得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阮氏忽地大笑一声:“原来你才是,原来是你……” 那个少年根本不是什么沈莲,他不是沈莲,他是谁?他究竟是谁?阮氏的瞳仁忽地收缩,她想起一件最不可能的却极为可怕的事,那件事在心中冒出来,她蓦地迈着踉跄地步子,转身便跑了出去。 那个少年不是沈莲,难道是…… 不不不,那个孩子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不是么? 但……若没死,那么,他下一个要对付的是……阮家! 纵然她那表哥曾将她当做一场交易,但无可否认,她自小失去双亲,若不是阮家将她接去,给了她一个完成的家,她此刻不知会在何处。那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家,她姓阮,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是。 如今再也没有顾家了,连宝婳也没了。她只有阮家。那是她唯一还能抓住的东西。 所以,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阮家遭受灭顶之灾,她要去告诉阮克。 “等一下!”宝龄一惊,追上去,“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对不对?出卖我爹的人,是谁?” 阮氏脚步陡然间顿住,半响,她缓缓地转过身,眸中的神情平静得有些异常:“那些,都只是我的猜测,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你爹那么恨我,又怎会不小心到让我知道他与谁合谋?” 宝龄的神情写满不相信:“你刚才明明说……” 阮氏刚才的语气,分明是知道些什么的,可现在为何…… “是,我刚才是说有人出卖你爹,将那些消息告诉了阮克。”阮氏平淡地道,“那个人,便是我。你还记得翠镯么?我让她去服侍你爹,其实是监视。翠镯会将你爹的一举一动告诉我。那一天,我无意中得知你爹要对阮家不利,所以,提早便写信告诉了阮克。自然,你爹去南京时,他便有了防备之心。” “所以,你爹也是我害死的。”阮氏低沉的声音夹杂在单调的雨声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我恨你爹,不比你爹恨我少,我们两个人在彼此面前互相演戏,装作恩爱,装作对过往之事都已介怀,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陶晓晴的死,我白白逝去的青春,我爱而不得的恨,怎会这么轻易便消散?所以,我们暗地里死咬着对方,看谁能先扳倒谁。结果,我赢了。” 阮氏说的没错,那段时日,他们表面上恩恩爱爱,仿佛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情深,其实,谁都恨不得对方死。他们都将赌注下在了那个少年的身上,他以为那少年能助他颠覆阮家,而她错估了那少年的身世,以为少年只是想报仇,等着看他被人出卖,死无葬身之地。 她并不知道那少年是用什么身份才让顾万山信任,但她能确定,与跟她合作时相反,那少年绝不会让顾万山知道他是沈莲。 然而此刻,她才知道,那少年原本根本就不是什么沈莲! 好像是一幕荒诞剧,她原以为,掌握一切的那个人是自己,到头来,原来却不过是其中一枚棋子,彻头到尾被人掌握。 所以,在最后一刻,她将刚才已在喉头的话,吞了回去。 连生是沈莲,他进府来绝不会只是纯粹地想要谋生而已。那么他对宝龄的好,是不是也别有用心,而那个少年呢? 她忽然很想笑,原来在这位顾家大小姐身边,有那么多未知数,有那么多人居心叵测、身份不明,而看来,这一切,似乎只是一个开始。 若早就知道这些事,自己之前又何苦做那么多事?阮氏在心底冷笑一声。 所以,她忽然不想告诉宝龄,谁才是那个幕后操控的人。从别人口中得知,又怎比得上自己一点点醒悟来得痛彻心扉?相处得越深,被背叛时,才更无法接受吧? 宝龄看着阮氏的眼,阮氏的神情变幻莫测,宝龄的手指蜷缩起来,冰凉一片。 她有一种直觉,阮氏似乎隐瞒了什么。可是,究竟是什么,她却说不上来。而阮氏刚才说起顾老爷时,那种恨意也绝非装出来的。那么,这一切,真的都是阮氏做得? 阮氏忽地笑了笑,那笑容是中绝望的灰:“我做了那么多,终于连累了自己的女儿。来,你若想杀了我,为你爹报仇,就来吧。” 宝龄的眼中有忽而燃起的火焰。 顾老爷朝她慈爱的笑,顾老爷抱着她和她说话,顾老爷为了袒护她所做的一切……一幕幕闪过脑海。 她盯着阮氏,忽而也笑了,那笑声低而短暂,带着一丝冷冷的嘲讽,眼底却有一丝伤痛划过:“我不杀你,你活着,比死了又好过多少?” 她将手腕上的镯子取下,递给阮氏:“这是宝婳的,让她……带走吧。” 宝婳这一生,或许没有拥有过一样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东西。这一次,便让她拥有一样吧。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氏冷冷地握着那只冰冷的手镯,望着宝龄的背影,凝注。 宝龄说的没错,她已经受到了惩罚,她什么都没了。或者,比死了更痛苦。 她颠颠撞撞地朝屋子里走去:“宝婳……” “太太,您别这样,二小姐已经……没气了。”贾妈妈神情悲痛。 阮氏腾地跌坐在床上,十指止不住地颤抖。那个躺在床上的少女,宛若每一次生病时昏睡过去一般,面容苍白。 而这一次,是真的不会醒来了。 那是她的女儿,她唯一的女儿,她冒着生命危险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她所有的希望。为了这个希望,她甚至在宝婳小的时候便没有好好地抱过她,在她每次生病时,亦从不在她身边。 她看着宝婳离她越来越远,与她越来越不亲近,她还告诉自己,要忍耐,一切都是为了更好的将来。 然而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太太,接下来,您有什么打算?” 阮氏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过了很久很久,才道:“收拾一下,等宝婳丧事过后,我便……回南京去。” 不,她还有一个阮家。 若她能将那一切告诉阮克,阮克一定会收留她。一定会…… 宝龄沿着来时路,慢慢地朝前走。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前头正唱着戏,闹闹腾腾,她经过这里,遇到宝婳。 彼时的宝婳一身紫裙,如一朵结着忧郁的紫丁香。 宝龄的手轻轻搭在手腕上,那里空了,却似乎还余留着宝婳手指的温度,耳边还有她柔软的声音:“姐姐,我们做一辈子的姐妹好不好?” 一辈子,那么短,短到不过一晃眼,人已不在。 然后,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不远不近,一直跟在她身后,却似乎不敢靠近。 她轻轻一叹,走的走了,留下的,她该要如何面对? 壹佰伍拾、沈莲 宝龄停在云烟小筑前的小径上,扑面而来的雨丝密密麻麻地沿着前额经过她的眉心、鼻尖、唇瓣、最后顺着下颌落下。她抬起头,看到头顶移来一方黑色的油纸伞,那油纸伞很轻松地便将她整个人罩住,执伞的手腕修长而精瘦,蜜色的肌肤,泛着一种健康的美。 什么时候,这个曾经什么事都放在脸上的小小少年,已不再是昔日的模样。他的眉目已长开,不再如初见时那么稚气,他那深黑色的漂亮的眼睛也少了一丝当初的桀骜不驯,多了一份时光沉淀下来的东西。宝龄还记得,第一次与他并肩站着,他只与她差不多高,而仅仅不到一年的时光里,他早已超过了她许多许多。 此刻她竟是要抬起头才能看清他的容颜,他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只有这个神情,还依稀是当初那个倔强的少年。 她望着他,张了张嘴,吐出几个字:“沈莲是谁?” 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连生的神情反而平静得很:“前商会副会长沈良之子。” “那个盗用救灾款的沈良?”宝龄讶然地接口道。 是了。 刚才阮氏提起这个名字的一刹那,她只觉得十分耳熟,片刻才想起来,她熟悉的并不是沈莲这个名字,而是另一个名字——沈良。 前商会的副会长,顾老爷最信任的手下,在不知是几年前的一桩盗用救灾款案中畏罪自尽。也正是那件事,顾老爷在百姓眼中清廉、大公无私的形象更为鲜明。 连生凝睇着她,忽然道:“沈良并没有动用一分救灾用的款项。” 这句话,让沉浸在纷乱思绪中大的宝龄不觉微微一愕:“什么意思?” 连生抿着唇,原本平静无波的眼中陡然间犹如两团愤怒的火苗在燃烧,那是宝龄最为熟悉的神情,就如她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沈良绝不会为了钱做对不起良心的事,他绝不会那样做!他之所以认罪,是因为——”他看向她,咬着牙一字字地道,“是因为商会无法查出究竟是谁,而当时商会的会长,为了保住自己多年苦心经营的名誉,为了有个交代,让他扛下这一切,还信誓旦旦地答应他,只要他承认那些事是他做的,便一定会想办法保他出来,不会让他坐牢。” 商会的会长……是——顾老爷?! 宝龄张大了嘴。对于沈良的那件陈年往事,她知道的并不多,也不过是听人闲话时说起而已,此刻听了连生的话,觉得呼吸都仿佛滞住,半响才道:“那后来……” 后来沈良怎么会死了? 连生眉宇间蓦然划过一丝讥诮:“沈良相信了顾老爷,认了罪、画了押。可他没想到的是,一直以来口口声声与他称兄道弟的顾老爷并未着手将他救出去,反而看着他进了监狱。当时阮家为了笼络民心,早就想杀鸡儆猴,沈良被关在一只窄小的铁笼子里游街。一路上,那些人用臭鸡蛋扔他,骂他是蛀虫,骂他不得好死。而顾老爷,顾老爷在享受百姓的赞美、朝拜。他们说他正义无私,大义灭亲,给了他红顶商人的称号!沈良不是自尽,他是在牢狱里受尽折磨,郁郁而终!” “就连沈良的妻子,也不容于乡里,只好带着她年仅十岁的儿子去投奔乡下的弟弟,她弟弟虽是收留了他们,但没有一日给过他们好脸色,将所有最脏最累的活儿交给他们做,沈良的妻子操劳过度,心中又悲痛,终日以泪洗面,后来也病死了。” 竟是如此。 虽然顾老爷在宝龄心中已不再是往昔的模样,但是此刻听到这段往事,她还是不觉五味杂陈。 “连生,你……”下一秒,她却蓦地抬起头,眸底闪烁着一丝古怪的光芒,一动不动地看着连生,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年:“连生,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关于沈良的事?” 连生一怔,睫毛长长地垂下来。 宝龄深吸一口气:“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谁是沈莲?” 沈莲是谁、谁是沈莲,仿佛是相同的两句话,却又截然不同的含义。 连生眼底的流光像是新抽的绿芽,却又如新抽的绿芽一般脆弱易折,缓慢、清晰地道:“我是,我就是沈莲。” 宝龄定定地站着,一动不动。这个答案,其实她已经猜到了。 方才阮氏与连生的说话时,那如同打哑谜一般的对话萦绕在宝龄心头。 阮氏看见那把匕首,本来犹如死灰的神情忽而变化。 阮氏说,你是…… 连生答,是,我是。 然后,阮氏喃喃重复两个名字:连生沈莲,连生、沈莲,是了,沈莲! 两个名字不断地重复,宝龄当时心头便咯噔一下。沈莲连生,这两个看似不相干的名字,其实却有一种隐约的联系,这两个名字,粗听并不觉得什么,但仔细想,却是谐音。 然而,纵然她其实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此刻听到连生这样平静、毫不犹豫地承认,心中还是闪过无数种情绪。吃惊、错愕、难以置信,突如其来的真相叫她茫然若失。 因为,这个原本她以为最单纯、最值得信任的少年,居然也有另一重身份。他顶着这样一重身份,被抓来与她结阴亲,之后似乎百般无奈地留下来,直到现在,成了顾家的少爷,掌管着顾家的店铺,难道——都是一种巧合? 若是巧合,他为何从来不曾提起?他曾蜀国,被他的舅父舅母虐待,她以为他从小便是个孤儿,原来,他的父亲竟是沈良。 她一直当作朋友的连生。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良久,连生放缓了语气,幽幽道。 他是欺骗了她,但那一段在舅舅家的过往,却并没有骗她,只是那之前的事,他并没有说出来,之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之后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雨点打在裙摆,一片潮湿的冰凉从脚尖蔓延至心头,宝龄望着连生感到从未有过的无力:“所以,你是来……报仇的?” 被冷雨点染的空气,温度急剧下降,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连生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要说,但最终,他只是轻微地点头:“是。” 他的确是来报仇的,他进顾府并非偶然,虽之后发生变故,但却无法改变他最初来到这里的原因。他唯一无法预料的是,她的出现。 不是顾宝玲,而是她,眼前的这个女子,真实的她。 一时间不尽的涩意涌入心底,那相处的点点滴,翻涌而来,连生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漫天星光的夜晚,家家户户都沉浸在除夕团圆的、温馨的气氛中,远处天空是灿烂的烟火,他想起了家,想起了父亲,想起从前每年除夕,一家人在一起的光景。 他是悲伤的,然而他没想到,有一个人,比他更为难过。 只有两个人的园子里,她喝醉了,靠在他肩头,她说,连生,如果我说,我不是顾宝玲,而是一个来自于几百年之后的灵魂,你相不相信? 她望着星空,脸颊因为酒精的缘故微微酡红,眼神也有一丝迷离,只是那迷离中,似乎还有一抹他看不懂的惆怅与怀念,仿佛透过星空要望去很远很远的那个地方。 那一刻,他的心怦然而动。他说,我信。 就因为这两个字,他不再将她当做那个刁蛮跋扈的,他心中恨极的女子,而是另一个人。 也因为如此,他们之间,有了旁人没有的默契,有了共同的秘密。那种微妙的甜蜜感,本是他极为小心翼翼珍惜着的,然而,却渐渐地不再满足。 一点点的,好像有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在撩拨着他的心窝,缠绵反复…… 宝龄并不知道,连生此刻心里想了那么多,只是,她亦想到了那些过往。 她记得她第一次见他时,被他骂的莫名其妙,第二次,在柴房见到他,她用了激将法,他才流了下来,学会写字,学会算账,渐渐长高,懂得收敛脾气…… 之后,每次见他越来越沉稳,听祥福叔赞他勤奋聪明,她总是庆幸自己当初的决定,还隐约有一丝骄傲。 然而,原来,一切不过是她多此一举。 他是沈良的儿子,沈良精通珠算、商道,他的儿子,又怎会不会写字?或许,他儿时便会拨算盘珠了,甚至比她拨的还好。 她以为她成功地用激将法将这个骄傲的少年留了下了,从此告别之前的生活,而其实,就算她不那么做,他也是会想办法留下来的吧? 因为——他要报仇。 如今,他如愿了。不只是顾老爷,整个顾家,也分崩离析。 忽然想到什么,宝龄一颗心沉了下去:“那个暗中跟我爹合作的人,是你?” 虽然阮氏说那番话只不过是她的猜测,但此刻,她的心却犹如忽然被刺了一下,那么不安。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不想要得到这个答案,却必须知道。 “我没有。”连生凝视宝龄,眼中仿佛什么破裂,有一丝深邃的伤痛。 宝龄的目光是连生从未见过的陌生:“那么,你做过什么?既然你是来报仇的,你做过什么?” 长长的沉默之后,连生牵动唇角,笑容有些苦涩:“如果我说,我什么都没做过,你信么?” 这个问题,就一如宝龄曾问:如果我说,我来自于几百年之后,你信么? 然而此刻,宝龄却答不上来。若是换做一天前,甚至只要是一个时辰之前,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信。 顾老爷并非她心中所想、阮氏更为不堪、宝婳下毒害她……当那一切被翻起,她的确难以接受,陷入了深深的悲伤与迷惘中,然而此刻,她却更加地……难过。 因为 宝贵双全第46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47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47部分阅读 这个人是连生。 连生对于她来说,是唯一一个可以毫无顾虑分享心事的人,像亲人,亦像是朋友。他是唯一一个知道她秘密的人。 就连连生成了顾家少年,要她离开顾府时,她也相信,他是为了保护她。 但正因为如此,当她知道这一切之后,更觉得心被撕开,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 他隐瞒了一切,在顾府,在她身边,他亦亲口承认,是为了报仇。这一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断,他就真的什么都没做过?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良久,她抬起头,眼角还含着不想掩饰的伤感,眸底的光芒将连生刺痛:“如果是你,你会信么?” 壹佰伍拾壹、物是人非 漆黑的眼眸渐渐地暗淡,宛若一颗坠落的星子,连生闭了闭眼,自嘲地道:“若是我,我也不信。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已经选择,万万没有放弃的理由。没有人明白,我曾经那么渴望报仇,我也的确为了报仇才进顾府。顾万山纵然不是亲手杀了我父亲,但我父亲却是因为他死的不明不白,哪怕死后亦遭人唾弃。” 宝龄沉默不语。 的确,若沈良此刻还活着,连生应该不是此刻的模样。不只如此,他或许还是个温文尔雅、生活富裕的公子哥。只是,一切都在他十岁那年被打破。 一个才十岁的孩子,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蒙受不白之冤,死在狱中,家破人亡、寄人篱下,最终还要被自己的亲人卖去胭脂弄,过那样不堪的生活。 从高处狠狠地摔下,宛如一朵洁白的小花坠落泥藻,那样的变故,心中怎会没有恨?若换做是她,宝龄也不敢确定,她是否能像连生这般忍辱负重地活下去。 如果,宝龄并非一来到这个时空,变成了顾万山的女儿,或许,她对连生会有更多的怜惜与心疼,只是,毕竟一切无法重头来过。他们的立场一开始便不同。此刻,她除了沉默,心里空空荡荡一片,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真的没做过什么。” 除了……将代表自己身份的另一把匕首,给了邵九,亦给了邵九一个全新的、十分值得利用的身份。 可是这件事,连生不能讲。 对于那个少年,他心中的情感十分复杂,一方面是对那少年冷静、强大的,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手腕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不安与恐惧,而另一方面,虽然那少年并没有与他说起过,但他能感觉到,少年与他一样,有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甚至,比他更为刻骨铭心。 所以,当邵九来要求他帮他做事时,他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因为邵九的强大,亦因为某种微妙的,同仇敌忾的相惜。 邵九的手段虽然不那么高尚、甚至根本不按理出牌,但,对于邵九,连生还是有一种连自己或许都不愿意承认的欣赏,与小小的……羡慕。 欣赏他处事滴水不漏、掌控全局的强大,羡慕他可以那么冷静,不为外物所动容,羡慕他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顾一切,不折手段。 那是连生所做不到的。他太冲动,亦太固执,甚至在某方面有小小的迂腐。有些事,他不会做,哪怕为了达到目的也不会做。他的自尊心太强,那是他唯一所剩下的值得骄傲的东西,所以他无法放弃,但邵九,他没有那些情感,他可以放弃自尊,也可以高高在上,一切,都为了他需要。 仅此而已。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才能变作那般? 连生心底竟是隐约地,不愿看到他的失败。 连生望着宝龄,不知从何时开始,在这个女子面前,他不再那么骄傲,甚至也可以放下一切,但此刻,他一直以来那强烈的自尊心与骄傲又被唤起,他仰起下颌,咬着唇,与她对视:“我没有那么做,是因为,进了顾府我才发现,顾万山的敌人,不止我一个。” 他终是没有说起关于邵九的任何事,不止是因为那些奇怪的情感,还因为,那日那个叫陆离的少年,曾说过一句话。 ——他不会对她如何,因为,她不是她。 陆离当时的神情还留在连生脑海里,一个人,动作可以骗人、神情可以骗人,但眼睛没有办法骗人。陆离的眼睛在一刹那是坚定的、真挚的。连生居然第一次信任一个根本不熟悉的人。 他们已经知道她的秘密了么? 连胜不得而知,但他关心的只是一个人而已。一切真相大白,宝婳的死对阮氏的打击极大,阮氏已不可能再对她做什么;顾家如今已名存实亡,死的死、疯的疯,而她既然不是顾宝玲,邵九自然没有必要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邵九并非是一个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连生隐约觉得,邵九似乎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但连生不在乎。只要不再有人或事威胁她的安全,其余的事,与他无关。邵九要做什么,也再与他无关。 过去的事已无法改变,那么,就算此刻告诉她,邵九所做的事,又能如何?反而让她更为伤痛吧?她刚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变故,还能不能经受又一个人的欺骗? 他不愿尝试。 宝龄怔了怔,神情变化莫测,良久,终是短促地、讥诮地笑了一声:“你说得没错。” 连生说的没错。从然没有连生,难道顾家便安然无恙了吗?顾家便是那个大花园,表面看来百花齐放、绿意葳蕤,而其实,已是千疮百孔。 被蛀虫占据的大叔,哪怕一时挺立,但终有一日会倾倒。 她望着连生的眼睛,这是一个不善伪装、说谎的少年,在她看着他的时候,他的眼底有一丝别样的情绪飞快地一闪而过。 隐忍的苦涩与柔情纠缠在一起,虽极力藏去,却浓的化不开。 一瞬间,宝龄的喉头亦有些酸涩。 他或许真的是为报仇而来,亦是真的对她有所隐瞒,但顾老爷死后,他为何要听从愁人的安排留下来,难道只是因为仇恨而想要夺走顾家的一切? 这些日子以来,他却并没有这么做。她虽在深院,却也听说,他尽心尽力地处理铺子的事,却从不鞠躬,之前有祥福叔,后来又阮素臣,一切的事,他亦不会独自行动。 光明磊落。 即使心中有仇恨,却也那么坦荡,诡计与阴谋,不适合这个少年。 那么,他为何要留下来?仇也报了,他自由了,凭他的智慧,不难在偌大的一个华夏安生,他可以远离这里,好好地,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被折断的翅膀会慢慢地长出来,他终有一日可以如雄鹰一般自由自在地翱翔在属于自己的天空里。 然而,他却没有那样做。他选择留了下来,为他所恨的人做事,不遗余力。 宝龄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有些事,即使心中明白,可却只能轻轻地绕过,因为,她很清楚,那是她无法报答的给予,那是她无法回应的情感。 “连生。”她轻轻唤了声。 方才突如其来,席卷全身的愤怒与难过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望着他,犹如往昔一般,然而说得好,却格外的清晰:“连生,你走吧。你有你的生活,再也没有必要为了任何人,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她察觉什么了么?察觉了他极力想藏起来,却藏不住的心事。所以,要让他离开? 细雨猝不及防地迷离了连生的双眸,他倏地退后一步,黑色瞳仁中的失落与苦涩快得来不及掩饰:“不。” “你走。” “我不走。” “离开顾府,过自己的生活。” “不。”少年下唇抿成一条线。 “连生……”宝龄有些无奈。 “不,我不会离开这里,不会——离开你!”藏在心中的话不设防地脱口而出。 两人俱是愣住。 然而这一次,少年再也没有脸红,仿佛堤坝开了一道口子,积聚在心底许久的相思与情感流泻而出,他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释然与轻松,微微仰起下颌,青涩尽数退去,脸上是刚毅、坚定的神情。 虽然连生的心事,宝龄其实早就知晓,但这样直接地面对,却还是头一次。此刻,她心中翻腾着各种情绪,眼底的波光轻柔地泛起波澜。 被一个这样的少年所喜欢,可以为她放弃仇恨,放弃一切,留在她身边,怎会没有感动? 然而下一秒,那波澜却犹如冻结的冰山,她看着他,冷冷道:“你以为,当得知了一切,我还能像以往那样对待你?不可能了,有些事,心里总会有个疙瘩,与其如此,不如,就此分别,免得,我更厌恶你。” 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你走吧,别再让我看到你。” 没有了那柄油纸伞,她赤裸裸地迎接那些泱泱落下的雨,她不知道身后他走了没有,她亦不想再回头看。 “对不起连生……” 只有这样,他才会走得毫无顾虑,不再眷恋。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开一切,拥有自己的生活。 英俊少年,鲜衣怒马,前途无量,总有一天,他会遇到生命中那个与他相携一生的美好女子。 而她,也会记得有这么一个少年,记得那段纯粹相交的,美丽的时光。 她慢慢地朝前走。 雨帘下的顾府,一人站在树下。白衣如雪,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我不知道姑母她其实……”待她走进,阮素臣动了动唇。 顾府的变故,是他亦始料未及的。而她的真实身份,更叫他错愕。只是,这几日,他更为担心的是她的身体,此刻见到她,他心中终是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能救她的,到底只有——那个人。 她却只是轻轻地打断:“宝婳走了。” 眉心微微一蹙,阮素臣沙哑地应了一声。 那毕竟是与他一同长大的女子,她纵然有过不是,但爱他的心终究是真的。他又如何没有难过? “过几日她便要下葬,去陪着她,送送……她吧。”说罢,宝龄已转过身,继续朝前走。 雨打湿阮素臣的发丝、衣角,望着她的背影,他眼底泛起淡淡的惘然,张了张嘴,却终是没有再发出一个音节。 宝龄在每一重院落前缓缓经过。 她还记得哎瑞玉庭陪阮氏吃饭,每一次,阮氏总是带着慈祥地微笑。 她还记得阮素臣曾在青云轩种了一棵相思树,他摸着那棵树苗,眼眸明亮、笑容温柔……她与他、宝婳一起看书写字,后来,连生也加入了他们。 那是多么悠闲的时光,阴谋、生死,仿佛离得那么远。 她慢慢地走着,直到看见招娣。 招娣听说宝龄回府,早已等候多时,此刻一见她,惊喜之情滥于言表:“小姐你没事了?太好了!他们说你回来了,没想到是真的!” 宝龄仿佛没有听到招娣说话,只是安静地打量这个院子。 墙头的蔷薇花已经谢了,那株大树,那个树洞还仿佛是第一次所见的模样,那间屋子,连生曾经住过许久,如今已空无一人,那石阶上,她与宝婳曾雀跃地看过烟火,那天井里,她闲来无事,亦曾帮招娣晒过被单。 她慢慢地走进屋去,目光又掠过那屋子里熟悉的点点滴滴。睡了快一年的床铺,顾老爷曾坐在床边,拍着她的手跟她说起那些儿时的趣事。 吃饭时的紫檀百龄小圆桌,她一度觉得去前厅吃饭是种压力,反而在这里自在。 还有哪些柜子里的摆饰…… 之前,她从没有刻意地留意过,然而此刻,每一样东西,却看得极为仔细。 有些事,有些人,原来并未掩饰什么,只是,自己看不见罢了。 现在,当她看清了,一切已是物是人非。 不知过了多久,宝龄侧过脸,朝招娣轻柔地一笑:“我想……静一静。” 关上门,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隔绝在外,四周静谧地有种不真实的错觉。宝龄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宛若石雕。 壹佰伍拾贰、死而复生的人 下了一夜的雨,园子里俱是被风雨打落的枯叶、花瓣,幽密的竹林中,少年斜斜地躺在一块青石上,仿佛在等人,又仿佛只是发呆而已,清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沙的声响,稍过片刻,林外果然传来脚步声。 朝竹林深处走来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男子的衣衫倒还干净整洁,犹如新换上去的一般,但细看之下才发现,仿佛经历了什么巨大的变故,宽大的衣衫无法掩饰他骤然消瘦的身形。他的脸也极为普通,就如大街上随后一抓一大把的那种类型,譬如说掌柜、马夫、教书先生,都有可能长这样一张脸。但他走路姿势却有些古怪,像是前脚拖着后脚前行,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般。 听到脚步声,邵九微微抬起头,目光落在那男子脸上,随即唇边露出一个闲淡的微笑:“不错,这张脸,果然顺眼多了。” 听到这句话,男子游离的焦距终是集中起来,像是猛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古怪,倏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我的脸……”伸手触摸执行,他并未发现预想中的伤口或是疤痕,只是触感微微有些怪异罢了,他松了一口气,随即心中又升起疑惑,戒备地望着邵九。 “你的脸无妨。”邵九仿佛猜透了他心中所想,自身边的木几上捏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随意道,“我只是叫他们稍微改变了一下你的脸型与五官,好叫别人认不出你。” 男子一惊,愕然地抬起头。 此刻的这张脸,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是谁。 只有他自己心里明天,他是个死人,一个原本应该死了的人。 三个月前,他原本该已是死了,却在一间密室中醒来,才得知自己只是服用了这个少年的龟息散而已,龟息散是一种让人呈现假死状态的药。他原来并没有死,送去府上的尸体,只是一个刚好与他差不多时候猝死,身材与他差不多的易了容的囚犯,但接下去的日子里,他尝到了比死更难受的经历:整整三个月,他被浑身赤裸地浸泡在那巨大木桶的药汁中,犹如药人一般,刚开始的愤怒、惊恐已渐渐变得麻木,每一日都毫无变化地度过,原以为这样的日子只会因为死而终结,却未想到,昨日有人将他拉了起来,给他换上干净的衣裳,又让他躺在床上,不知在身上做了什么,他迷迷糊糊,心中恐惧却又不得动弹,然后,今日一大早,他便被人带到了这竹林外。 他实在想不通,这个妖魔一般的少年,要做什么。杀他?早在几个月前便大可以如此做;让他受尽折磨?那么大可以一直将他囚禁在那木桶中,却又为何要放他出来? 还有,他的脸……为何要给他换一张脸?密室中没有镜子,他无法看到自己的脸,所以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有时候,人对死亡的惧怕并非想象中那么强烈,有一种比死亡更为恐怖的东西,那便是——未知。 他不知道少年究竟要做什么,所以,他自认为素来坚如磐石、历经沧桑的心也开始颤抖:“你到底要做什么?!” 少年露出惯有的笑容,那笑容比湖水更清澈、比春风更温柔:“放你走。” 三个字犹如一道响雷,在男子心中掀起庞然巨波,沙哑的声音亦有些变调:“你……放我走?” 这些天,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过的,甚至每当夜深人静时都恨不得一死了之,但,没有机会。 那些黑衣人像是铁打的一般,轮流监视着他,密室里连一样可以用来自尽的东西也没有,连死,也办不到。 生不如死。 这样一具失去灵魂的身体,却骤然听到这三个字,惊异、错愕、激动、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一瞬间将他淹没,他禁不住地颤抖。 一颗心就快死了,但就在这一瞬间,又被给予一丝希望,这种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然后只是片刻,他却又被一种巨大的不安所笼罩,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失口道:“藏宝图……你拿到藏宝图了?” 一瞬间他只想到了这一种可能。 邵九轻轻笑了:“的确,我已经拿到了,不止拿到了,还给了阮克。” 男子无神的目光顿时一凛,接着,他听到邵九不紧不慢地道:“相比这个结果,我想你也许会对过程比较感兴趣。” “你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知道藏宝图的下落的么?”邵九凝视着白瓷碗中碧澄的茶水,悠悠然地道,“说起来,还要多谢你那位二夫人。” “秀屏?!”男子惊住,“她不是……” “她是疯了,不过又好了。她为了报复顾太太,一直潜伏在府中,寻找机会,却正好被她听到关于那座坟墓的事,她一直深信府中有宝贝,想拿了宝贝离开顾府,所以,便迷昏了看守她的人,偷偷去了后花园,果然,被她找到了,只可惜,她大概还未看清楚那图纸,便不明不白地昏了过去。” 藏宝图一直下落不明,但他并不急,因为一样东西,只要存在,便终会露出破绽。有些事,不用亲自去做,也会有人替他去做。 所以,他并未对顾万山逼供,亦并未急着对宝龄套话,只是安静地守在离顾府最近的一处,等待那东西露出破绽。 果然。 接着,邵九将顾府这几日发生的一件件的事都讲了出来,包括宝龄身份的暴露,宝婳给宝龄下毒,却反而害死了自己……他说得很慢,亦极为仔细,仿佛生怕错漏了某个细节。 “至于剩下的……”邵九说完常常一段话,微微一顿,才道,“二夫人已连夜离开了顾府,恐怕还带走了不少东西,连生今日一早也走了,而顾太太与四公子,此刻怕是正在将二小姐的灵位送去南京的路上……” 这几日他似乎什么都没做,闲暇时,便呆在南京陪阮克下棋,然而顾府所发生的一切,却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男子的神情变幻莫测,每一句话都如一柄剑插在他心尖。他的确是将藏宝图藏在陶晓晴的墓|岤中,不止如此,他还在那里设计了一个机关,若是强行挖土或是捣毁坟堆,便什么也找不到,要找到放有藏宝图的匣子,关键在于坟堆前的一株草上,那株草与真的看上去别无两样,却其实是一道机关。只有当触动那机关时,匣子才会弹出来。 换一种说法,只有真心为坟堆锄草之人,才有可能发现其中的奥妙。在临行前,他又仔细查看了一遍机关,确定无误后,将一封遗书放进去。他才吩咐宝龄在他离开苏州时,代替她为坟堆锄草,目的,是为了以防万一,将藏宝图与那封遗书留给她。 然而,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他最想保护的那个人,已不是那个人,另一个女儿,纵然他从前诸多忽略,但终是血脉相连。如今,也死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亲人、家业,名誉、荣华富贵……全都成了泡影。 没了,什么都没了。 男子浑身的力气似是被抽干,忽听那少年仿佛喃喃地说了句:“时间差不多了……” “什么差不多?”少年眼神幽深如海,男子心中又升起不安的感觉,脱口便道。 邵九脸上露出一丝奇妙莫测的笑意:“我是说,从苏州到南京的路上,怕是——会不太平。” 男子浓眉一蹙:“你要……” “不是我要。”邵九不慌不忙地打断道,“是大帅。” …… 苏州通往南京的小道上,一辆马车疾驶而过。 马车上,总共坐着桑而,却静谧有些不同寻常,除了——刺耳的咳嗽声。 阮氏捂着帕子不住地咳嗽,贾妈妈在旁边眼睛通红,小声道:“太太,还要几个时辰才进南京境内,您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息一会儿。” 说罢,贾妈妈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阮素臣。 阮素臣对于阮氏沙哑的咳嗽声置若罔闻,一双秋水般的眸子,从上车开始,便定定地望着窗外,遥遥地不知落在哪里。 阮氏吃力地摇摇头,刚要说话,马车却忽地一个踉跄。 “马、马马马贼!”马夫大舌头了好久,才吐出几个字。 阮氏蓦地掀起帘子,顿时脸色苍白。 正前方的树荫下,有一群骑着马、蒙着脸的黑衣人,正目光幽绿地盯着他们。 与此同时,阮素臣亦是看到了这番情景,秀丽的眉头不觉微微一蹙,他们之所以选择小道而非官道,只是为了更快到达南京,却未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马贼。 他心思微微一定,才慢慢走下车去,朝着那为首一人道:“阁下拦住去路,意欲为何?” 却不想那群人似根本不听他说话,只见为首一人一挥手,马群朝着他们狂奔而来,阮素臣心中一惊,忽而闪过一丝古怪的感觉,但随即,他听到一声惊呼,那群马贼席卷着财物四下而散,卷起一地尘土。 马受惊撒开四蹄,将马车翻倒在地,而马夫已逃得不知去向,阮素臣皱眉掀开链子,顿时血液凝固。 车上的两个人,斜斜地倒在血泊中,贾妈妈仿佛用身子护住阮氏,阮氏只露出一张脸,眼睛大大地睁着,仿佛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已走到了这一步,为何竟会如此。 阮素臣直直地站立着,天地间,仿佛笼罩在一片血腥惨雾中。 …… 园子里,男子怔了怔,随即道:“不可能。” 阮克为何要那样做?他实在想不出原因。 “大帅与顾太太兄妹情深,本是不可能。可这几日,有一件事深深困扰着大帅,那便是,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首歌谣,歌谣如何唱到不记得了,约莫便是说大帅之所以坐拥天下,并非以实力取胜,而是因为,二十年前的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在大帅看来,此刻活在世上的,除了顾太太,是不可能再有人知晓。” 男子震惊地后退一步:“他以为是瑗贞将这件事传了出去?” “他或许意味顾太太因为你的死,而对他生了间隙,为了让知晓这件事的所有人都无法再说话,他不得已只好这么做。” 原本,阮克自然深信阮氏不会将那个秘密说出去,因为那件事不止关系到阮家,亦关系到顾家,但此刻,局面改变了,他不敢确定他那从小一起长大的每每,会不会因为妹夫之死,而对他心生怨恨,从而想要毁了他。 成霸业者,宁可枉杀一万,不可错失一个。那个秘密,是阮克心中永远的刺,要拔掉那根刺,除非,让会将这件事传出去的人统统消失,或者,自己消失。他当然舍不得自己死,所以,只好选择前者。 哪怕是骨肉血亲,亦无法放过。 良久良久,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恍然大悟的神情:“是你!消息是你传出去的!” 阮克以为二十年前知晓那件事的人只剩阮氏,但他却知道,还有一个,那便是,眼前这个少年。 邵九笑笑:“难道我不是帮了你的忙么?” 男子冷哼一声:“你怎会帮我,你这么做,怕是另有诡计!” 纵然如此说,但男子还是看不透这少年心中所想,他为何要如此做?那么冒险地将此事传出去,很有可能让阮克起了疑心,对他并没有一丝好处。男子无法相信,他这么做,是为了要除掉一个阮氏。 为了什么? 邵九抿了抿唇,仿佛亦陷入了沉思。为了阮氏?他从未将阮氏的生死放在心上,那么,当初那一刻,他为何决定这么做? 心底浮上一个身影,温暖的笑、清澈却略带倔强的眼神……他闭了闭眼,仿佛要将心中那陌生的情绪压下去,片刻,他微微一笑,已错开了话题:“你要除去的人也除去了,你可以了无牵挂了——顾老。” 听到“顾老”两个字,男子眼底有一抹恍如隔世的神情。 没错,他是顾万山,死而复生的顾万山。 但瞬间,他的瞳孔蓦地收缩,手指冰凉,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果然,他从未打算放过他,刚才说什么放他走,只是为了让他更为绝望! 但下一秒,他却见那少年抬起头来,朝他莞尔一笑:“所以,你随时可以离开。” 像是怕他听不懂,邵九又耐心地解释了一番:“一路上的干粮我已叫人为你准备好,除此之外,还有足够用上个把月的盘缠,我就不送了,请便。” 说罢,便真的不再看他,转而闭上眼,清风徐送,他柔和秀美的脸庞沐浴在深秋薄软的阳光中,清雅宛若高山之巅的一朵雪莲。 壹佰伍拾叁、新的旅程 顾万山不可置信地一步步往后退,直到确定这眼前的少年真不再有任何举动时,才迈着踉跄的步子飞快地走了出去。 片刻后,陆离走到邵九跟前:“爷就这么放了他?若他去向阮克告密……” “他不会。”邵九目光深邃,闪动着一丝莫测之意,“因为,他已经死了。” 曾经的顾万山已经死了,此刻走出去的那个,是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人,一具没有过去、没有灵魂的尸体罢了。 “何况,我相信,阮克与我,他更希望阮克死。” 譬如说,一个人明知自己有负于另一个人,就算那个人为了报仇而害了他,他心中纵然有恨,更多的,却觉得是冥冥之中的报应。而对于另一个他原本就想除去的人,那种恨意却更为直接。 顾万山一生所在乎的不过两个人,陶晓晴与顾宝龄。 顾宝龄的死,与邵九无关,只是一年多前她为了与阮素臣赌气跳下池塘之后高烧不止,回天无术,他正巧利用了这一次机会,通过白朗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去了尸体,换上了一个陆寿眉。 而阮克亦是顾万山多年来的心结,阮氏又杀了顾万山最心爱的女子,顾万山对阮家的恨意一直以来便存在。 故此,他与阮克在顾万山心中孰轻孰重,已经很清楚了。 顾万山走出门口,果然已有马车与一只包裹。 包裹里也果然有干粮与一些不算少的盘缠。 直到马车驶出很远,他仿佛才从刚才犹如梦境一般的现实中回过神来,一把掀起帘子,道:“去哪里?” 那马夫并未回头,不咸不淡地道:“前面三岔路口,就请下车吧,之后要去哪里,请便。” 顾万山蓦地一怔,望着窗外陌生的,犹如鬼怪一般的夜色,眼神一凛,猛地摸了摸脸,随即却化作无边的深邃的无奈。 原来如此。他终是明白了这张脸的用处。 那个少年表面上是放过了他,但却给了他更深的痛苦。 他无法恢复原本的面目,就算恢复,阮克若知道他还活着,必定不会放过他。从此,他将变作另一个人而活,孤人一人,颠沛流离,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再也不是顾万山,而是阿三。 不,比阿三更不堪。 从贫穷到富贵易,从富贵到落魄却难。这本是人的本性。 曾经的少年阿三,不过二十不到,有大把的青春、有野心、有冲劲。如今,他已年近五十,再也没有资本重头开始。 他的心,已经死了。 这便是那少年的目的吧?让他也尝尝他那十几年来,变作另一个人而活的滋味。 心如死灰。比死亡更为残忍。 那是无形的一刀,犹如那个少年的微笑,从来高洁清雅,不见杀机,却步步惊心。 此刻,邵九搁下茶盏,缓缓地站起来。 陆离脚下顿了顿,终是跟上去,没头没尾地来了句:“她还关在屋里。” …… 顾府。 从清晨到黄昏,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气氛。 最右面的那重院落里,几个下人正窃窃私语,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丝忐忑不安。 一个婆子叹息一声道:“怎么会弄成这样……唉,老爷走了,二小姐走了,如今连太太也……难道顾家真要散了……” 另一个亦是一脸愁容,忽地道:“你说,大小姐该不会赶我们走吧?” 从前忙着伺候人脚不沾地,几个人亦颇有怨言,但此刻忽而什么事都不用做了,服侍的人也不在了,她们却又感到不安起来。 其中一个看上去年轻一点、胆子亦小一点的,压低了声音喃喃道:“走也好,依我看,这件事邪门得很。你瞧瞧,一开始是三姨奶奶,怀了孩子突然死在老爷的密室里,再后来是二姨奶奶疯了,到现在,一个个的,都好像被下了诅咒似的,也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我看哪,多半是这宅子的问题。” “这宅子怎么了?” “这宅子……”声音听起来阴风吹吹,“多半——不干净!” “我看是后花园里的那座孤坟惹的祸,定是那姓陶的女子死的冤枉,积着怨气不肯上路,所以才……” 房里一时间阴森一片,直到招娣走进来,那窃窃私语才戛然而止。 招娣一张粉脸上掩饰不住的疲倦与担忧,喝了一口水,便有一个婆子凑上去道:“祥福叔呢?” 招娣柳眉一蹙,暗叹一声:“将贾妈妈送回老家安葬去了。” 底下又是一片唏嘘,贾妈妈在顾府为人虽然严厉,但到底大伙儿相处了那么多年,又有人开口:“那太太……” “四公子信上说,本是要将太太送回来的,但马车已近南京,若折回来,怕是有些时日,故此,送到南京府上去了。” 说话间,招娣心中亦是堵得慌,刚才刚才婆子的碎语她自然是听见了,她虽不甚相信什么鬼魂报复、宅子不干净之说,但短短几个月顾府便凋零一片,此刻阮氏好好地回南京,居然又遇到了马贼,若不是流年不利,又是什么? 那婆子抹一把泪,也不知是真伤心还是自有心事:“也好,这般,太太也算是回娘家安葬了。” 一时间众人俱是沉默不语。 半响,终是有人问出了大伙儿心中的疑虑:“招娣啊,大小姐还关在屋子里么?可有说起咱们这些人?” “是啊,招娣,你是大小姐身边的人,如今这府里只有大小姐管事了,你替大伙儿问问,日后要怎么办?” 招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眉头纠结得更深。 接连好几日了,大小姐一步未出屋子,就算是送饭,她也只能送到门口。过上几个时辰再去收回来,她无法看见大小姐究竟在里头做什么,但从饭菜减少的程度上来看,大小姐心里必定不好受,就算一个健健康康的人,每天只吃这么一点点东西,怕是也没力气吧? …… 静谧的屋子里,宝龄坐在窗前,目光定定地落在窗纸上那一点点由暗转亮的光影上。 又是一天开始了。 这几日,她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除了招娣每隔几个时辰会来看她以外,她没有见过任何人。 招娣除了来看她,还带来了各种消息。 譬如宝龄回顾府的当晚,蒋氏便连夜走了,还卷走了不少老爷房里的古董花瓶、字画…… 譬如,宝婳下葬后,阮氏与阮素臣带着宝婳的灵位去了南京。 譬如某一天清晨,连生与祥福叔在屋里谈了许久之后,出了门,便再也没有回来。 又譬如,此刻,招娣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说话:“大小姐,太太她……出事了。” 阮氏在去南京的路上遭遇了马贼,死了。贾妈妈为了保护阮氏,也被一刀刺死。阮素臣将阮氏送去南京,只叫人快马加鞭送了一封信回来。 宝龄眼底轻轻一颤,恍然间,仿佛有许多凌乱的片段涌上心头,良久良久都没有说话。 她不出声,招娣心里便不安起来,拍打着门道:“大小姐,大小姐您别吓招娣啊!大小姐……” “我没事。”过了不知多久,招娣听到屋里传来大小姐低哑、凉凉的声音。 招娣正要开口说什么,话到嘴边,眼角不知瞥到什么,顿时愣住:“九……” 宝龄听到招娣不知说了一个什么字,忽然便没了声音,随即好像是脚步声远去,她望着窗纸,那里依旧有一个淡淡的身影。那身影只是安静地站着,似乎一动不动。 是招娣还未走么? 下一秒,那身影却动了,然后,宝龄只听到吱呀一声,那多日未开启的门发出一丝陈旧遥远的声音之后,开了。 突如其来的光线迷乱了她的眼睛,她不由得眯了眯眼,逆光下,那身影修长,轮廓在微光下有一层淡淡的光晕,正安静地看着她,高挑的眉毛下是一双狭长的眼眸,含着温柔的笑意,清幽、深不见底。 良久,她轻声地吐出两个字:“是你。” 邵九没有动,黑暗中的少女正坐在小几边,或许是几日不见阳光,面容有些苍白,神情沉淡而静谧。 一瞬间,他竟又有那种那一夜初次见她时的感觉,好像又有哪里不一样了,这种感觉让他不觉抬了抬眉,半响才淡淡一笑道:“我听说你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所以来看看。” “看什么?”宝龄有些茫然地接口。 他慢慢地朝她走去,神态自然而松弛:“昨日已是立冬,再过几日便是小雪,很快,又是一年的春逝,我想看看你,究竟要躲在屋子里错过多少季节的交替。” 宝龄一愣,她原以为他会说,来看看,是因为担心她,却未想到,他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不觉朝门外望去。 虚掩的门缝外,是一片深秋的景象,下了几日的雨不知何时已停了,阳光在门口的石阶上投下一半的光影,连园子里的那一片绿,亦宛如镀上了一层柔光,有一种幽静的美,如韶华流逝。 “其实我很好奇。”邵九走到她身边,微笑地望着她,“这几日,你关在屋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想些什么? 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这其实是她前世的习惯。每当有问题无法解决,或心绪不宁时,便喜欢将自己关起来,一点点地冷静。 小的时候,是蒙在被子里,大一点,是在自己的小房间里。 直到到了这个时空,那个习惯才被藏了起来,因为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让她无法那样随心所欲地关起来。 因为,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渴望融入新的生活,亦想要保护那个完整的家庭。可惜,不是所有的事,都能如人所愿。 这些日子,她已无需顾虑那些了。 这栋硕大的宅子里,除了那些下人伙计,只剩下她一人。 她无需再担心被人的怀疑,无需再维持假象,心底空荡荡的一片,反而更加清明。 好像——一切重头开始。 “想了很多,不过,都记不得了。”她淡淡道。 邵九眸底露出一丝思索的神情,随即微微一笑,宛若月光流水一般的宁静悠闲:“这个世间,无论谁胜谁死,无论快活或悲伤,四季依然交替,时光依旧流逝,不会因为谁而改变,既然无法改变,便放开,重新出发,岂非更好?” 既然无法改变,便放开,重新出发,岂非更好? 邵九的话在宝龄心间一点点氤氲开去,化作波光涟漪。 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她还来不及思索,便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与前世支离破碎的家庭不同,这一世锦衣玉食,上有父母,下有姊妹,她太过珍惜,所以渐渐迷失了自己,只懂得如何依赖,走一步算一步。 她几乎忘了,她是来自于遥远的二十一世纪的,独立现代的女性。 也几乎忘了,这样的生活本就是一次多余恩赐,纵然失去,也不过是打回原形罢了,至少,她还活着,还能呼吸这样清新的空气,不是么? 她有手有脚,还拥有那些珍贵的前世的记忆,她何必迷惘,何必活在那些不堪的回忆里? 宝贵双全第47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48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48部分阅读 就当重新穿越一回又如何?总有一天,会有一片属于她的天空,让她尽情翱翔。 这几日,她的心已渐渐平静而坚定,但纵然如此,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还是无法抹去,所以,她近乎怠倦地不愿站起来,始终不愿打开那扇门。 直到,邵九走进来。 他推开门,放进了几日来的第一缕阳光。 即使缠绵下了许多天的雨,但风雨过后,阳光却如洗涤过一般,更为清澈明亮,一如她沮丧、逃避的心扉被打开,豁然开朗。 宝龄微微抬起下颌,半响,她却站起来,慢慢走到门口,将那虚掩的门敞开。 秋末独有的微凉气息扑面而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日来心中缠绕的阴霾与烦乱似乎被一扫而空,她站了很久,霍然转过头露出一丝释怀的微笑:“是啊,我们虽无法改变,但至少能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谢了,邵九。” 她跨出院落,找到招娣:“我想去账房看看。” 因为祥福叔不再,她需要做的,是从前未做过的事,譬如,整理顾府所剩的财产。 招娣一愣,但见宝龄此刻目光明亮,神情清澈,几日来的担忧终是放下,心中不觉嘀咕道:到底还是九爷有办法呢。 宝龄却不知招娣所想,她在账房坐下来,望着那些复杂的账目,揉了揉眉心,舒一口气,一本本地翻阅起来。 她看得太过专注,算账的事,虽不至于太过复杂,但她到底没有碰过,面对那繁繁杂杂的一串数字,她有些头疼,几乎忘了身旁还有个人,一晃便是一个下午。 当她再一次抬起头来时,日光已西斜,她一抬头便对上一双波光粼粼、含着笑的眸子。 壹佰伍拾肆、别离(一) 一份条例明细的清单,置于宝龄面前。 宝龄移过目光,不觉微微讶异地瞥了一眼眼前的少年。邵九神情松弛、目光清澈,一点儿也不像熬了夜的人。 那日,在宝龄努力地盯着那些堆积如山的账簿看了许久,眉心拧成一道麻花之后,邵九随意地从她手中接过账簿,笑一笑,随即在书案前坐下,神情专注,手下的算盘珠拨的快如风,竟一点儿也不逊祥福叔。 她当时便想:这个人,究竟还有多少本事,是她不知道的? 她站在身旁看着他,亲眼看着他将那些繁缛的账目一点点地整理清楚,宛如将芝麻从白雪中拣出来,纵然偶尔沾染混杂,但他只轻轻地便撇清,不急不躁。 过了几个时辰,宝龄已止不住打了个哈欠,他却依旧神清气爽、手指如飞。他的唇角一直带着惯有的微笑,眉宇之间微微舒展,日光西斜到暮色四合,他雪白的肌肤焕发着一种柔和莹润的光彩,片刻才停下来,瞥了她一眼,眼底含笑:“倘若信得过我,便去睡一会。” 信得过么? 宝龄眨了眨眼,笑一声:“好,我去睡一会。” 府中的财务状况本是极为私密的事,又关系到那么一大笔钱,但宝龄走得毫不犹豫。因为,她深知,邵九不会在乎这笔钱,每个人对钱财与隐私都有窥视欲,但邵九没有。或许不是没有,而是那并不值得他在意。 他在意的是什么?她并不知道,她只知道,倘若他真有心想要得到什么,恐怕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提防也不见得有用,所以,她索性闭上眼,美美地睡一觉。既然决定好好地走下去,最重要的,便是有个健康的身体。这几日将自己锁在繁杂的思绪中,她失眠了好几日,这一觉,竟是睡得特别的香沉。 一觉醒来,她伸了个腰,觉得状态好一点了,但当看到这份一大清早就送来的账目与邵九容光焕发的模样时,还是忍不住微微地嫉妒了一下,同时,心里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只熬了一夜,邵九便将顾府近几年来的财务算得清清楚楚,为了让宝龄更容易看懂,他重新换了一本账簿,白纸黑字,从古董字画首饰,到细小的一张桌子一张椅子,都细细地例了清单,极为认真的估算了价钱。 当宝龄细看那份账目时,又不觉吃惊。让她吃惊的不止是邵九对于每样东西行情的熟稔,还有那结算出来的数字。 纵然阮氏带走了一部分的钱财,蒋氏亦偷偷卷走了不少的古董字画,但顾府所留下的财产,依旧不容小觑。 忽略那些古董字画家具等“固定资产”,瞥开店铺收益等不稳定因素,掐头去尾不算,能够立即取出来的现金,亦有整整十万两银子。 顾家在南方的实力,她原本只是在脑海中有一个概念,此刻才是真实地感受到。 这本是一笔巨款,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突然之间掌管这么一大笔钱,都会激动雀跃,宝龄自然亦是个普通人,当看到那个数字时,她也免不了心跳加速,但片刻之后,她就冷静下来。 此刻她要做的,便是将这笔钱妥善地分配。只是,一些熟悉府中财务状况的人,阮素臣去了南京,连生走了……幸好,有人来报:祥福叔回来了。 宝龄抬起头,便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慢慢走来。 只不过几日,祥福叔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原本就清瘦的脸颊更为清瘦,下巴长出了胡渣,一双眼睛深深凹了进去,见了宝龄,微微作揖,声音带着疲倦的沙哑:“大小姐,老奴回来了。” 前几日祥福叔带着翠镯回乡下为贾妈妈办丧事,宝龄原以为他遭此巨变,如今顾府又这番模样,他定不会那么快回来,竟没想到,只不过三田,他便回来了。想到这里,宝龄不觉微有不忍,柔声道:“祥福叔,事情都办好了?若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事情都办好了,多谢大小姐关心,那些事,老奴还应付得来。只是有一件事,老奴但望大小姐应允。”祥福叔望着宝龄,浑浊的眼睛里有一丝恳切之色。 宝龄以目光询问,祥福叔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哀戚,忽地跪了下来:“小女已年满十八,内人在世时,曾为她相中了一户人家,故此老奴想向大小姐求个情,让她回乡下,也好成了亲,安定下来。老奴深知内人之前犯下诸多恶行,连小女也难辞其咎,但小女只是愚孝,望大小姐看在她年幼,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她一回。” 祥福叔说完这席话,目光定定地望着宝龄,这是他唯一的心愿,亦是他唯一的希望。 竟是这件事。 宝龄思索了一会会儿,便点头道:“也好,你自去库房取些音量,择日带翠镯回去,把事情办了吧。” 祥福叔张了张嘴,如释重负般站起来,又一边摆手道:“不用不用,老奴这些年也攒了些银两……” 宝龄打断道:“去取吧,况且,关于府中库房余留的银两,我还有事要你帮忙。” 说着,她将邵九整理的那份账目递给祥福叔:“你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对?” 祥福叔接过账目,片刻,颇为惊讶地抬起头:“老奴斗胆问一句,这账目是何人所写?” “是……”宝龄扭过头,却见方才还在屋子里的邵九,不知何时已不在了,她微微一顿,“我请了一位朋友帮忙整理的。” 祥福叔点点头:“用的竟是一种老奴从未见过的方法,但账目清晰、条理分明,连估价也颇为精准,大小姐的这位朋友,看来是位行商管账的能人啊。” 行商管账的能人?宝龄不置可否地笑笑。何止行商管账? 片刻之后,宝龄跟着祥福叔,打开了库房的抽屉,与账目上的一笔笔账细细点算过之后,随即问道:“原先下人每个月的月钱是多少?” 祥福叔细细地说了。顾府每个下人按照等级与工种不同,月钱也各不相同,依次是几文钱到几两银子不等。 宝龄凝眉想了想,直截了当地问道:“一般遣散费是多少?” “大小姐莫不是想要……”祥福叔一凛。 宝龄点点头,望向窗外顾府高高的飞檐,低声道:“如今的顾府,哪里还需要那么多人……”回过神,她淡淡地道,“祥福叔,府里的情况你比我清楚许多,我将这件事交给你,除了日后必须要留下的一些帮衬的人,其余的,你准备一笔遣散费,让他们各自出府谋生去吧。” “大小姐,您是要……”或许是从宝龄的神色上看出了些许端倪,祥福叔一惊。 宝龄本也打算与他交代清楚,此刻微微仰起下颌:“是,我打算离开这里。” 她要走,这是这几日在屋子里思考后便下的决定。 “您也要走?!”顾府在短短几个月来连遭巨变,祥福叔已是心力交瘁,连生的离开亦叫他意外,如今,竟连大小姐也要离家出走,他禁不住眼眶湿润,一时不知如何才好,愣了半响才呐呐地开口:“大小姐,二十年前的那件事,老奴并不是故意对您隐瞒,您更不要就此怨恨老爷,老爷之所以不说,是因为害怕小姐从此与他有了间隙,这些年老奴跟着老爷,他心里的苦,老奴比谁都清楚,他对大小姐如何,大小姐也应当心中有数,当初老爷留书要与小姐断绝父女关系,亦是怕太太对小姐不利,如今,一切真相大白,顾家到了这般地步,老爷若泉下有知,必然伤心,倘若连小姐也要离开,叫老奴如何对得起老爷啊……” 祥福叔本是极沉稳的一个人,只是,在顾府那么多年,他早就将顾府当作了自己的家,如今大家小家都连逢巨变,也禁不住老泪纵横。 看着祥福叔的模样,宝龄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祥福叔,是在关连生的柴房外,祥福叔在她耳边低语:“小姐,与人方便,便是自己方便。” 当时她虽不明白那句话的一丝,但亦是知道那是善意的规劝。此刻,她心中也泛起淡淡的伤感,却仍是故作轻松的笑了:“祥福叔,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对行商也不懂,我留在府中,也帮不上什么忙,如今爹也不在了,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凡事都依赖别人,我想到处走一走,看一看,过我——自己的生活。” 她留下来,也不过是一只米虫。府里只剩她一人,家不像家,她留下来又能如何?何况,府里有祥福叔看着,至于店铺…… “四公子临走前有没有交代什么?” “四公子说,将太太平安送至南京大帅府,便会动身回来。”说到此地,祥福叔亦不免唏嘘,“可如今太太……老奴想,四公子兴许会耽搁上几日。” 宝龄点点头,出了一回神,才笑笑:“那就好了,祥福叔,宅子有你照料,铺子有四表哥,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祥福叔见她目光虽柔和却坚定,知她去意已决,心道,她终究不过是个女子,发生那么多的事,不愿留在这伤心地也是人之常情,等心情好些了,或许很快便会回来了:“那大小姐不如等四公子回来再……” “不等他了。”宝龄耸耸肩,“四表哥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说回来,这几日一定会回来。” 她已决意离开,就算等到阮素臣回来又能如何?既然阮氏已将府里的一切交给阮素臣,她相信阮素臣定会管理好那些铺子。 顾府的纷纷扰扰、恩怨情仇,都已是过眼云烟,而她,也要开始自己新的旅程。 不管前路有多迷茫、未知,艰辛甚至凶险,她都要坚定地、勇敢地走下去。 舍不得再死一次,就只能好好地活。 壹佰伍拾伍、别离(二) 既然已经决定,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别离。 宝龄找了一块木块,刻上了陶晓晴的名讳,至少这样,那坟堆不再连一个墓碑都没有,也算是替十几年来不知生母是谁的顾大小姐尽了一点孝道。接着,她又摆了一些香火祭品在顾老爷与陶晓晴坟前,慢慢地鞠了三个躬,算是——告别。 顾老爷的坟前长出了一些杂草,她小心翼翼地除去,再看陶晓晴的坟堆,因为她上次的清理,干净许多,只是有一株草却稍显突兀的挺立着。 她蹲下去,伸手轻轻一扯,面上露出古怪的神情。 原来如此。 这根“草”,便是那木匣子弹出来的机关。 只是当日她锄草时竟神使鬼差的没有触碰到。若是那日她便看到顾老爷的遗书……罢了,一切都是天意。 不知站了多久,她才飞快地转过身走了出去。回到屋里,她便看到顾老爷的遗书……罢了,一切都是天意。 不知站了多久,她才飞快地转过身走了出去。回到屋里,她将床底那只木箱子搬出来,将自己的东西放进去,其实也不见有多少东西,最多的,怕只是衣裳罢了。一转身,便见招娣正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小姐,您要走?!” 宝龄手上一顿,她记得招娣一开始对她是又惧又怕,到后来慢慢地与她相处得自然,会为她担忧,真正关心她,算起来,招娣这丫头,竟是陪伴她最多的一个人。 她走过去,第一次主动拉住招娣的手:“再帮我梳一次头吧,招娣。” 招娣含着泪点点头。宝龄坐在梳妆台前,安静地从镜子里看着招娣将她的头发挽起,拿着桃木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着,一下、两下,招娣的泪也跟着一滴两滴地落在她发间,边梳着,手便在颤抖,不知是不是拉扯到了她的发根,她眼眶亦是微微红了。 下一秒,她的目光落在那面陈旧的铜镜上,铜镜背面“宝贵双全”四个字泛着淡淡的岁月侵蚀的痕迹。 顾老爷遗书中说,这是陶晓晴留给顾大小姐唯一的一样东西,希望她能保管好。 她伸出手,却停顿在中途,陡然间释怀一笑,拿起那面铜镜递给招娣:“送了你,也算留个纪念。” “那怎么成?”招娣惶恐,“那是……夫人留给小姐的。” 招娣大约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位已故的大小姐生母,想了想才用了“夫人”两字。 “人都不在了,留下东西又能如何。” 往事俱休矣。遗物——只是对生前拥有之人的一种凭吊罢了。既然她已经决定抛开,又何必留下。 她走出院子,一袭浅紫袍子的少年正站在树下。她脚步稍稍一顿,看了他一会,片刻,道:“我以为你走了。” 邵九抿嘴一笑,并未说话,只是与她并肩前行。两人安静地走着,并未说好,方向却出奇地默契,良久,邵九低笑一声:“这么正大光明地走在这里,还是头一回。” 宝龄一怔,才想起他上一次出现在顾府时,是为了玉面虎。 往事仿佛一时间涌入心底,她恍惚地眯了眯眼,才笑道:“以后,恐怕也没这个机会了,因为,明日,我也要走了。” 倘若他此刻已经走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去向他道别,然这一瞬,她还是说了出来。她明白心底某些感觉或许一辈子都理不清,那么就顺其自然,想说的,便说了。只不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该分别的,终究要分别。 他与她,那些短暂的交集,那些藏在她心中的回忆,那心间曾有过的涟漪,随着顾府的破败、她的离开,也终是要结束了吧? 邵九只是点点头:“嗯。” 没有惊讶,没有问她要去哪,没有问她的打算,仿佛早就知道一般。宝龄细细地凝睇他,在他眼中看不到任何不妥的神情,她心头微微异样,终是有些失落,但很快,那丝异样便被她压下,她仰起下颌,露出一个坦然的笑容:“那么——再见了,邵九!” 邵九微微一笑:“再见。” 她转过身,顿了顿,随即,步伐坚定地往回走去。 邵九没有动,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才慢慢地走出去,当夜幕很快地笼罩了顾府时,却又从墙的那一头悄无声息地跃下,在落下的那一刻,他手轻唔腰间,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随即犹如猫一般隐入夜色中。 拂晓园里,宝龄整理好最后一件东西,微微吐了一口气,才将一只钱袋牢牢地系在腰间。 钱袋里是一些碎银和一张五千两十足兑现的银票,有了这张银票,她至少不用担心日后流落街头。 做完这一切,她躺在床上,本以为心里会有万千思绪,却不想,不知哪里传来一丝甜甜的淡淡的香薰味,那香味仿佛有些熟悉,她记得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的这几日,便已撤去了香台上的熏香,哪里来的香味?但来不及细想,她闭上眼便沉沉睡了过去。 待宝龄呼吸渐渐平稳,一个身影才闪身进门,漆黑的眼眸在夜色中幽沉深邃。 正是邵九。 他目光落在屋子里那空无一物的梳妆台上,眸中闪过一丝差异,紧接着,他将屋子里所有的衣柜、抽屉都细细查看了一遍,最后才蹲下身,打开宝龄放在床边的箱子,他没有一件件地拿出来,只是用手摸索了一下,遇到与衣裳布料不同质地的东西,才会稍稍确认一下……片刻之后,一切归于原位,与他进门之前丝毫不差。 没有。没有那样东西。 当他确定了这间屋子再也没有一处遗漏时,才掩上门,朝外走去。 他不确定心中的猜测是否准确,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到那样东西还能藏在哪里。他一开始产生怀疑早在几个月前,但彼时大局未定,无法抽身,就算拿到了东西也是徒劳。而几个月前的顾府,亦与此刻不同。他虽依旧可以来去自如,但毕竟人多眼杂,要在没有人发现的请胯下夜探整个顾府找出一样没有头绪的东西,太过劳师动众。 要在一栋院子里找到一样东西,是住满了人的院子比较简单,还是没有人的空院比较简单?自然是后者。他不介意冒险,但那是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之下,倘若静观其变便能找到最好时机,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他从来便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而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因为顾府如今一片凋零,甚至连看守的下人都已遣散;亦或许是最关键的时机,因为,明日,她便要离开。 她会离开,他早已猜到,这倒并不是因为他能看穿她内心所想,而是因为她知道她最大的那个秘密,她并不属于这里。 顾府对她来说,纵然有再多的怀念再多的感情,但那也只是对人,当一切真相大白,原来珍惜的情感变得肮脏之后,一地凄凉,只剩空落落的一栋宅子。对一栋本就不属于她的宅子,又何须留恋?她迟早都会离开。 只是他未想到,这一次,与之前不温不火的处事风格不同,她近乎雷厉风行。清查账目、遣散下人、交代管家、整理行李几乎在一天一夜之间全部完成。 那么,她会选择带着那样东西离开,还是将它当做一样无关紧要的东西留在顾府?他无法猜到。万一她带着东西离开,之后要想找回来,便困难许多,所以,他不得不选择了这次夜访。 没有把握的事,除非迫在眉梢,否则他不会去做,在这之前,就在几个时辰之前,他曾到过拂晓园。一来,他想要确定,是否真有那么一样东西,而之所以未选择前几日来做这件事,是因为不确定她在屋子里的状况;所以,二来、他也想看一看她究竟在做什么。 虽然只是站在门口,虽然只是淡淡地一瞥,却已足够他确定,那东西的确就放在她的梳妆台上。 然而只过了几个时辰,竟不见了。 顾府零零总总十重院落、四十八间厢房,包括柴房、浣衣房与后园,他都一一仔细地找过,结果是——她明日带走的箱子里没有,顾府其他地方也没有。 他停下脚步,陷入沉思,忽然微微一笑:还有一个地方,他并没有找过啊。 他重新折返拂晓园,推开门,屋里的少女如之前一样,正在沉睡中。他走到她床前,微微弯下身,缓缓地掀开她的被褥,动作轻柔得犹如拂落肩头的一片花瓣,又如晚归的少年,怕惊醒睡梦中的情人。 他修长的十指轻轻地自她身上的每一寸拂过,她的肌肤带着一丝柔软的芬芳,触手处是微热的体温,他的眼眸在黑暗中温柔而莫测,直到最后一刻,他沉静的眼底才流露出一丝困惑:还是……没有。 不是带走,亦不是留下,那样东西,竟是凭空地消失了。 邵九在宝龄窗前站了许久,他并不担心有人看见,亦不担心她突然醒来。那些来不及连夜便离开顾府的下人因为宅子不干净的谣言,轻易不敢半夜闲逛。就算不是如此,此刻顾府仅剩的几个人也都吸入了一种轻微剂量的宁神香,睡得香甜,包括——床上的少女。 少女面容宁静,呼吸均匀,只是睫毛微微地颤动着,像是……梦到了什么,那浓密的睫毛仿佛还沾着方才秋阳的碎光,胸口微微起伏,忽而动了动唇呢喃:“再见了……再见……”唇角一勾,许是做了美梦,那笑有一种破茧重生的释然。 邵九微微一怔,眼底那抹沉静仿佛被什么细微地击打,宛若湖面的碎金一般,轻轻晃动,化开丝丝涟漪。 倘若这一次,他找到了那样东西,那么或许便是真的如此了吧?但此刻…… 杀伐决断也好、阴谋诡道也好,他娴熟地掌握这一切,却从不沉迷其中。收留陆寿眉,让她为他做事,发现她并不是当初的陆寿眉,因为形势,他依然接近她,时不时地出现在她周围。 在她身边,他的动机从来不纯粹。他所要得到的不过三样东西:接近顾万山,使其众叛亲离、家破人亡,从而取得阮克的信任;藏宝图与那样东西的下落。 但这一切不过是过程,而非目的,哪怕是复仇,亦并非最终的目的。离乱人间十多年,广布南北人脉,一点点地瓦解局势,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那只是他手下的一副棋局。 当初所留下的是一局残局,他的家族输了关键的一局,溃不成军,他亦从操棋人变作旁观者,现在,是他重新落子的时刻了。 这一局,他绝不会再输。所以,他必须找到那样东西。 倘若此刻毫无头绪,那么,便只好…… “所以,对不起,我还不能跟你说再见。”仿佛是自言自语,一缕微妙的情绪蔓延开来,邵九的唇角弯起一个奇怪的弧度。 与此同时,床上的宝龄右眼皮忽地一跳,翻了个身,才又睡过去。 壹佰伍拾陆、停下来的马车 次日清晨,宝龄提着简单的行李,慢慢地走出顾府。前路未卜,接下去的生活会如何,她猜不到,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规划。但有一点,倘若要生存下来,最首先要做的,便是选定一处城镇,先将自己安顿下来。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宝龄倒没有想过去山里或是偏僻的乡下定居。因为一来,她并不是被谁追杀,只是不想到处看看,过自己的日子而已,没必要躲起来;二来,她不是出尘之人,无法在山里觅生,也不会做农活,倘若真住在那种地方,怕是不出几日便饿死了。 对于此时的华夏,她虽没有太过的了解,但却知道省市的分布与她所知的历史差不多,在苏州附近,不过是南京、杭州、上海等几个城镇。但要选择哪里?她提着箱子站在门口,停下脚步。 是留在苏州找一处僻静的地方住下来,还是离开苏州,到处走走看看? 这个问题从昨夜开始,便在她脑海里盘旋了许久。 但她最重决定,离开苏州。 其实对于她来说,哪里都是陌生的,并不是真正的家。来到这个时空,唯一能算上是家的,怕也只是身后那栋巨大的宅子了。 所以,既然她已决定离开,那么,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只是这苏州,难免有些认得她、知道顾家过往的人,所以她最后还是将继续留在苏州这一项在选择中剔除了。余下的都差不多。 此时的江南颇为富庶,除开一些真正偏远之地之外,其余的大小城镇民风开放、对外流通,要安家,都是不错的选择。于是,她决定先出发,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怀里揣着银子,她倒不担心没处落脚,要担心也只是安全问题罢了,毕竟从南京回来时,她曾坐上过那辆“惊魂的马车。” 这么一想,首先要做的,便是雇一辆马车。这个时代一些大中型城市已经出现了人力黄包车与少量的汽车,但只限比较短的路,长途大多还是靠马车,因为黄包车是人力,无法拉太远的距离,而汽车,普通的老百姓根本没那个能力。 宝龄见到过的汽车,除了阮家的,剩下的,便是邵家。那次去邵公馆,邵九便是派了汽车来接她,而之后有很多次,宝龄见邵九亦是用马车的。就连顾府,出行也只是用马车代步而已。所以汽车在此时亦是权利的象征。 而马车倒是普遍,之前宝龄难得出府,也会看见路边有等着载客的那些马车停着。有拉人的,也有专门拉货的。 但一想到之前乘坐马车曾遇到过匪徒,她还是长了个心眼,先找了几张从前见过,时常在顾府附近拉生意的面孔。 宝龄此刻的心思全部在安全问题上,倒不担心其他,却未想到,一开始便出了问题。 问题不大不小——没有马车。 这倒并不是找不到马车,相反,一路上与平时一样,有许多马车停着等生意,就如宝龄前世的家乡那些三轮车一般,三三两两。 只是等她上前询问时,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问题——拒载。 一次两次,宝龄并不觉得可疑,可到了第三次的时候,她发现一个问题,那便是,那些马夫有些奇怪,譬如说她问的是第二辆马车,那马夫本在车上打盹,一看便是在等生意的,待她开口时,那马夫分明一脸惊喜,但待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之后,却又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来,下一秒冷着脸拒绝了她。 难道是见她一个女子,怕她赖账? 可有几次,她分明已经拿出碎银了,那些马夫还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各不相同,有的说接了生意正在等客人,有的说准备回家了,还有的说,只在苏州境内,不肯去外头……总之千奇百怪、五花八门。 前世被出租车拒载也不是没碰到过,但如此像是集体说好了一般的拒载,她倒从未遇到过。 看着别人好端端地坐上了马车,扬长而去,宝龄忽然有种古怪的感觉,她不认为那些坐上马车的人是在她之前便与马车夫说好的,相反,她还看见过他们问价钱。也就是说,那些人也不是熟客或马车夫等待的客人,而是与她一样。 那么,为什么她就不可以? 好像……有针对性。 可是针对她什么呢?就算认得她原来的身份,那又如何?这些马夫天南地北,三教九流,混迹在俗世中,见得世面也多的去了,没有连送上门来的生意都不做的道理。这一点,她完全想不通。 几乎找了一个上午的车,都是徒劳无功,眼看着街头越来越热闹,宝龄双腿又麻又酸,提着箱子的手也有些不堪重负。她沿着长街慢慢走着,直到又有一辆马车从旁驶过,她竟有些沮丧得头也不回。 可是奇迹般的,那辆马车却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宝龄一怔,眼睛亮了亮,小跑几步上前:“师傅,我想雇佣你的马车去外地,可不可以……” 那马夫还未回答,车厢内却传出一个低沉优雅的声音:“可以。” 一听到这个声音,宝龄心轻微地一跳,这个声音她太熟悉了,然后,她便看见一双修长、骨节均匀的手掀起帘子,露出一张皎月般柔和清雅的容颜。 阳光洒在他脸上,他微微一笑,天地间的光华宛若俱聚于眼底流转:“上车吧。” 宝龄并未上车,只是安静地打量着他:“真巧。” 真巧。 太巧了。 自然,已不是第一次那么巧。 每次她落魄时,他都那么正好地出现。 甚至此刻,宝龄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郁闷,想到了四个字:阴魂不散。 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恼怒从何而来,好像是……好不容易费力才撇清的一样东西,却又再一次出现了。 可是,她却忽略了,倘若是真心厌恶、不想再见到的东西,又怎会有这样的情绪? 这种感觉说不清亦道不明。 “不是巧。”邵九淡淡道,“是我跟着你。” 他不紧不慢地承认,这倒有些出乎宝龄预料之外:“你跟着我?为什么?” “好奇。”邵九笑笑,眼底掠过一丝玩味,“我去找陆离时,便看见你在叫车,此刻出来,你依旧在街上,所以想看看,你想做什么。” 听他这么说,宝龄不禁有些懊恼,他以为她想提着一只大箱子“逛街”?她撇了撇嘴道,随口将叫车的经过说了出来。 邵九眼底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寻的笑意,随即却恢复平淡:“或许今日正好叫车的人多。” 是这样么?宝龄不置可否,可又想不出原因,见邵九的马车停在路中央,不觉道:“你要去哪里?” “去南京,你去哪里?如果不介意,送你一程。” 宝龄脑海里闪过许多个地方,最终还是无奈地摇摇头:“我还没想好。” “那么,跟我一起去南京可好?”邵九忽地微微一笑。 他的眼底波光流动,含着笑,看不清是真是假。宝龄一时没有动,却听身后有人喊:“小姐!” 她愕然地转过身,看到一个意外的人——招娣。 “招娣,你怎么……” 招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了她,才大喘一口气道:“总算来得及。小姐,您去哪?带上奴婢吧。” “你不是已经走了么?”从昨夜开始,宝龄便没有再见过招娣,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招娣已经如同其他那些伙计一般,离开了顾府,另谋出路去了。 招娣却是点点头,眸中露出一丝怅然:“大小姐叫奴婢走,奴婢不得不从,但奴婢想了一夜,实在无处可去,只好在清晨之际折返府中,却听祥福叔说,小姐刚走一会,奴婢才追上来……小姐,奴婢家中已无亲人,实在无处可去,请小姐带上奴婢吧,奴婢甘愿为小姐做牛做马。” 招娣不是宝龄,她是个传统的古代女子,进了府,她唯一的倚仗便是主子,那日宝龄让她走,她不敢违背,但最后,还是走投无路而回来了。 宝龄有些无奈:“招娣,我此去,不再是昔日的大小姐,日后的日子如何,我不能保证,你跟着我,说不定会挨饿受冻,这样,你也要跟着我么?” 从今往后,她不再想做顾宝龄,只想做真实的自己,没有了人袒护,没有了顾府做后盾,甚至前途如何,她也无法确定,一个人还好,无论如何,吃苦享福都是自己,但带上招娣…… 招娣却是坚定地点点头,这个世间,她仅剩下宝龄一个熟识的人。 宝龄看了她一会儿,忽而笑了:“那好吧。日后,你可莫要怨我。” 既然招娣回来了,也好,至少,有招娣在身旁,以后她不至于那么寂寞,回过神,却见招娣已将她的行李提上了马车:“小姐,怎的不上车?” 原来,招娣见宝龄站在邵九车前,以为倘若不是自己出声,宝龄是要随邵九一道去的。 宝龄怔了半响,随即失笑,笑过之后,她心中反而一片轻松,大方地踏上了马车。 罢了,此刻没有别的马车肯载她,好像……只剩下这么一个选择。 邵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上车,才不紧不慢地坐到她对面去。 一路上,宝龄因为一个上午只顾着找马车而略微疲倦,她不说话,招娣自然乖乖地也不说话,而邵九亦只是望着窗外疾驶而过的风景,不知在想什么。 马车没有片刻地停顿,宝龄虽不知邵九去南京是为了何事,但看这马夫的脚程,像是连夜便要达到南京一般,于是她第一个打破了这份寂静:“你去南京做什么?” “我已将帮中的事物交给平野,准备在南京住下。”他似乎并未打算瞒她,不慌不忙地道。 壹佰伍拾柒、机遇 在南京住下,那不就是——搬家? 青莲会的大本营在苏州,邵九为何要只身一人定居南京? 宝龄本想再问一问,但转念一想,便在心中笑自己一声,他去南京做什么,又与她何干?于是,她只是点点头,不再接着这个话题问下去。 她问,他并无隐瞒,她不再问,他亦不再说。 于是车厢中又恢复沉默。 时间在弹指间飞逝,夜色渐深时,马车也驶入了南京城的关卡。 南京不比别处,是华夏的都城,大帅的府邸所在,所以此时虽然是深夜,但城门口依然有人驻守。前一次去南京,因为有阮素臣在旁,所以马车自然很顺利地便通过了。 而这一次,宝龄见邵九只是掀起半卷帘子,并未说话,片刻之后,马车便被那些守卫放行,这瞬间一晃,似乎比阮素臣在的时候更为方便。 进城了。 原本宝龄一直沉默不语,但进了城,她望着那急速后退的夜色不禁道:“最近的客栈在哪里?” 此刻已是夜深,要找房子安顿显然是不可能,她想先找家客栈住下来再做打算。 邵九瞥了她一眼,笑笑,那笑容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柔和:“这段日子南京戒严,附近的客栈都被官兵住满,怕是很难寻到,至于偏僻的旅店,便是在十里之外。” 宝龄一愣,刚才进城时,那门口的守卫的确比上一次多了一倍。她不觉蹙起眉,有些错愕。 邵九看到宝龄的神情,微微一笑:“倘若顾小姐不介意,可以暂时住在我那里,待明日,阿离与拾巧亦会过来与我回合。” 宝龄抿了抿嘴,并未说话。 看出了宝龄的迟疑,邵九唇边的笑意更为柔和:“方才我已说了,要在南京住下,自然已先找好落脚处。那院落虽不太大,但多两个人应是无妨的。” 宝龄还未开口说话,一旁地招娣听见拾巧要来,已是雀跃:“小姐,此时夜深,不如就按九爷说的做吧,南京不比苏州,如今又戒严,您一个女子,住客栈,终是不安全。待住下后,找到安妥的住处再搬出去也不迟啊。”说罢,似乎朝邵九眨了眨眼。 邵九轻轻一笑。 他们的神情落在宝龄眼中,她有些狐疑又有些郁闷:这丫头怎的好像被邵九收买了一般? 只是过了片刻,她却露出一个笑容:“那……好吧。”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你开个价吧,就当……我租用你的一间屋子。” 她只是想先找个地方落脚,既然有现成的有何不好?何况,她此刻已不是从前的顾大小姐,对于邵九来说,还有什么可图? 既然如此,她是不是也该将心放开?等到她找到了安妥的住处,再搬出去好了。此刻被拒,反而显得刻意了。 邵九微微一怔,纵然他心思剔透,却也未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片刻,他却不由得笑了:“好,等我先想想,再告诉你。” 一番周折之后,终于到了邵九找好的住处。 虽说邵九说那庭院不大,但在宝龄看来,也不算太小,当然不能跟顾府比,但相比一般的院落已是不错了。 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天井,朝北是过道,朝南朝北朝西各两间房。 邵九的住处是朝南的其中一间,剩下的,宝龄便选了朝西的一间厢房,收拾好一切,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住处暂时不用愁了,剩下的,便是要想想,日后以什么为生? 虽然她带来的盘缠不算多,但也不算少,舒舒服服过上一段时间已是足够,然而未来会如何谁也猜不到,倘若只 宝贵双全第48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49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49部分阅读 是坐吃山空,万一遇到急需钱的地方便捉襟见肘了。她不能不为将来打算。 前世她亦看过不少穿越小说,女主在古代自力更生,玩得风生水起,但换做她,一到这里便成了一个什么都不用自己操心的大小姐,用不着为吃穿发愁,所以那些事,她几乎没有想过。 此刻,她却犯起愁来。 她自知没有经商的头脑,烧菜亦只会一些最简单的,不会女红、不会画画、不会作诗,不会跳舞,唱歌也马虎……能做什么? 她托着腮想了一夜,也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于是次日,她决定去街上走走看看。 南京是中国的四大古城之一,亦是极具历史文化底蕴的城市。此时的南京作为华夏的都城,自然十分繁荣。与苏州略显不同,苏州更为出名的是亭台楼阁、园林,而南京却更为时髦一些。长街两侧的商铺琳琅满目,除了一些在苏州亦能看到的东西,还有许多,是舶来品,作为最繁华的都城,这里有许多来自各国的商人、小贩,带来了自己国家的商品。 这是她在这个时空第二次来南京,但这一次确实与第一次完全不同。第一次来南京,她满腹心事,不是游玩而来,亦知道很快便会离开,风景再美,她也无暇欣赏;而这一次,要在南京暂居,她自然要好好地熟悉熟悉南京的每一条街,特别是住所附近的,省得日后迷路。 她饶有兴致地逛着,不妨在一家店铺门口,一个身影便撞过来,宝龄抬起头,才看到是个仿佛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装扮看上去像是哪家大户人家的丫鬟,手里正捧着一本蓝皮书,目光落在那书页上,两颊泛着红晕,连宝龄这么一个人站在面前亦浑然不知,竟会直直地撞过来。 等那少女反应过来撞到了人才慌忙地道歉,宝龄笑着摇摇头表示没关系,目光却落到那本蓝皮书上,封面上的书名是竖着写的,用的亦是繁体字,她仔细看才认得是“烟雨朦胧”四个字。 烟雨朦胧?宝龄脑海里忽然出现了穷摇阿姨(原文作者就是这样写的……于是我也这样打好了……寒……【糯米论坛手打团|芳华未艾】)的那些书名,难不成,这个时代也有这样的书? 她一时怔了怔,眼前一亮,却听一个柔美的声音唤道:“芳儿!” 那少女听得有人唤急忙转过身迎上去:“二夫人,奴婢在这里!” 宝龄闻声望去,微微一愣。 从铺子里出来的妇人,一身包裹得恰到好处的旗袍,面目柔和温婉,低低地道:“快些回去吧。” 那眉目竟让宝龄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待一主一仆上了马车,她才回过神,朝店铺里走去。 这家店铺名字倒也素雅,叫什么“朝来书屋”,从名字看便知是一家书店。书籍亦是琳琅满目,只是宝龄随便翻了几本,却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书,并不见方才那种蓝皮书之类的“文艺书名”。 见那掌柜迎上来,她索性开门见山道:“掌柜的,方才那位夫人买的,是什么书?” 那掌柜一怔,细细地端详了她一番,见她是个二八少女,脸上顿时露出一丝了然的神情:“这位小姐,您可是也要那种书?” “那种书?” 宝龄不明所以地重复了一遍。 掌柜笑得慈祥又暧昧:“小姐这个年纪的姑娘,自是不会对那些史书兵法感兴趣,城西朱家的千金,城南方家的小姐,可都是在老朽这里买书,只要有新书,老朽便会通知他们,小姐放心,不会惊动府上,只送到小姐一个人手上。” 宝龄眨了眨眼,忽而笑道:“是啊,正是她们介绍我过来的,有些什么书,掌柜的不妨拿出来给我看看。” 掌柜的一听是慕名而来,神情愈发得意,从身后锁住的柜子里拿出一叠厚厚的蓝皮书,递给宝龄。 宝龄一看,顿时乐了。 书名真欢乐啊,都是些什么“青青子衿”、“月落清霜”、“妾当如蒲苇”……她随手翻了几页,更确定了,这些书,便是这个时代的小言。 怪不得刚才那丫鬟看得脸色绯红,连撞到了人也后知后觉;怪不得这掌柜的说,书会亲自送到她手上,不会惊动府里。想来这个时代虽是开化了不少,但到底还是传统居多,大户人家的小姐倘若被人知道自己看这些个“靡靡之书”,怕是要被父母骂,被人家笑话。 那掌柜的在旁卖力地推销:“这些,可都是写手刚写好拿来的,这书一到,我便通知那些府里的常客,呶,你瞧,阮家的二夫人不是刚走?” 宝龄正沉浸在此时小言的情节中,此刻不觉蓦地抬头:“阮家二夫人?” 她忽地笑了,怎么没想到呢?怨不得她觉得眼熟,却认不出来,原来刚才上马车的那位便是她只见过一次的阮家二夫人。 掌柜颇有八卦气息地点点头,叹息一声,压低声音道:“谁不知道大帅府最得宠的是三夫人,二夫人心情难免抑郁,只好靠这些书打发时间,如今便更只能如此,听说就这几日,大帅就要迎娶四姨太了。” 宝龄瞪大了眼睛,半响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阮克又要娶亲了?也不知这位四夫人是个什么来头? 但片刻,她便不再多想,这些事,与她何干?阮家的事,她也不想解除,毕竟她此刻只想过些普通人的日子,不想再与阮家扯上什么关系。 所以,那好奇心在心头停留了一瞬,她便想起一个自己更为关心的问题来:“掌柜的,刚才你说,这些书都是写手送来的?” “自然是,有看的人,当然有写的人。这些书都是一写好便送过来的。”掌柜的看了她一会儿,忽地道:“难道小姐也是想打听那写手?” “还有谁打听那写手了?”宝龄敏感地嗅到掌柜的话里有话。 果然掌柜了迟疑片刻便道:“还不是二夫人。”随即嘿嘿一笑,“二夫人喜欢看那些书,自然是对写的人好奇。” 这就好像是她那个时代的读者崇拜作家一般吧?宝龄心中道,半响,她望着掌柜的,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我并不想打听写手,我是想问问掌柜的——可想生意再兴隆些?” 少女的面容宛若窗外的秋阳一般和煦,眼眸却晶亮地闪着光,眼底含着一抹狡黠。掌柜的一时愣住,呐呐道:“请小姐赐教。” 壹佰伍拾捌、每日都要用到的东西 宝龄拿着笔,托着腮,想了一会会儿,便在纸上开始写起来,两盏茶的功夫之后,当她将那纸交到掌柜的手上,掌柜的脸上那原本狐疑的神情顿时转为惊讶:“这……” “怎么样?可比得上那写手?”宝龄笑吟吟地问道。 自然,她的毛笔字算不上好,能看懂就行,但内容却足以让掌柜的张大了嘴。掌柜的有些口吃:“比得上比得上……可是姑娘,这些故事都是哪里听来的?” 宝龄想了想,神秘地眨眨眼:“这你不用管,反正我保证,这些都是别人没有听过看过的。” 少女漫画、网络小说、狗血韩剧台剧……这个时代的人,又怎会看过?虽然现代很多故事源于古代的一些典故传说,但新颖的立脚却比这个时代先进多了,毕竟有这么作家写手锦上添花了嘛。 …… 片刻之后,宝龄踏着轻快地步子走出“朝来书屋”,手中的一串铜钱在空中抛了抛,阳光下,她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自力更生啊,这可是她来到这个时空赚的第一桶金啊。况且,还是做回前世的老本行——自由撰稿人。 诚如掌柜的所说,这个世代太多的深闺怨妇,无法真正的得到感情的滋润,太多心中寂寞、空虚度日,于是这些小言便有了大大的市场。在现实中无法冲破的家庭桎梏、无法得到的圆满爱情,在书中都能好好体验一回,yy这回事,原来并非现代人的专利。 而且,看来这类小说在这个时空还只是刚刚起步,并不泛滥,且前景可观。 当她看到那本蓝皮书的书名时,便有了一个想法,那个想法直到向掌柜的问清楚一些细节才做了决定。 那便是写故事换钱。 当然,她此刻只得到了几文钱,算是定金,之后的酬劳如何,还要看她那些故事的畅销程度,但她有信心,那些故事一定不会让她失望。 虽说只有几文钱,比她身上钱袋里的还少了许多,但到底是自己赚来的,宝龄于是逛了一圈,买了许多南京的小吃,才满载而归。 回到邵九的莫园,只见招娣正将几碟新鲜的蔬菜端上园子里的小桌上,而她身边是多日未见的拾巧。而她刚踏进园子的时候,又有一人从屋里出来,四目相对,黑衣少年冷冽的眼眸中露出一丝温情。 是陆离。 后来宝龄才知道,陆离与拾巧是早上才到的。天气渐凉,今日阳光亦很好,于是他们几人便决定在园子里弄上一大锅蔬菜浓汤,另外,还有拾巧今日摸清了附近的菜场之后买来的螃蟹。 宝龄看着他们将那些蔬菜、豆腐、肉片放进去,很快便想到了前世的火锅,不觉莞尔,提了提手中的袋子,笑道:“正好,加菜了!” 招娣见她从袋子里拿出各种各样的地道南京美食,有盐水板鸭、鸭血粉丝、辣油小馄饨,雀跃道:“小姐,您今儿一大早便出门就是为了买这些?” 宝龄一早出门的时候,招娣原本不放心,她好说歹说,招娣才答应没跟着去,此刻听她问起,她眨了眨眼,正考虑要不要将“找到工作”的事告诉招娣,却见一人从屋檐下走出来,脚后跟上紧贴着小黑。 小黑闻到肉香,屁颠屁颠地跑到圆桌边,伸长了鼻子嗅,邵九的目光落在宝龄身上,微微一笑:“回来了?” 他没问她去哪,她亦没说,只是笑着点点头。 秋日的午后,阳光和煦而不伤人,碧空如洗,几个人围着圆桌坐下,石锅里冒出的热气恰到好处地驱赶了最后一丝寒意,别有一番惬意。 似乎好久没有这样轻松地吃过一顿饭了,宝龄见那些清汤挂面似的蔬菜,眼睛一亮,扭头问拾巧:“这里有没有什么调料?譬如,辣酱、酱油什么的。” 拾巧想了想:“有,有我从苏州带来的辣椒籽。” 宝龄这才知道,拾巧是四川人,喜欢吃辣,在苏州时,便经常腌辣椒子酱来吃。宝龄前世也能吃些辣,只是大病之后便几乎与所有刺激性的事物隔绝了,而平日顾府的食材也多讲究养生滋补,听拾巧这么一说,她的味觉顿时鲜活了起来。 她跟着拾巧与招娣进了厨房,让她们帮忙打下手,自己则将切好的肉丝放在油锅里炒了一会儿,很快放入辣椒籽、生姜,少量的盐与糖,出锅之后,又再洒上蒜泥,一股浓郁的香辣味便扑鼻而来。 宝龄将这秘制的辣酱分别盛放于四个小碟子中,刚要端出去,却又顿了顿,才将其中的一小碟放下,另拿了个碟子,放上清淡的腐||乳|、糖,这才端出去。 红油辣酱的香气果然无敌,吸引了园子里那两人一狗的目光。陆离见那辣椒酱颜色鲜艳,不觉用筷子戳着浅尝了一口,一向清冷的目光中也流露出一丝别样的神情,很快便就着辣酱,那将碟子里的菠菜吃了个精光。 而邵九吃的很慢,他每次只夹一小筷菜,等慢慢地吃完之后,浅浅地抿一口温热的黄酒,纵然已是饥肠辘辘,但他的姿势依旧是不温不火、不急不躁。 宝龄将剩下的两碟自制调料各自放在招娣、拾巧桌上。见邵九跟前空空如也,招娣不觉有些讶异地看着宝龄,宝龄这才将最后一碟腐||乳|酱汁放在邵九面前。 邵九本来正端起酒盅,此刻不禁也微微诧异地抬起头。宝龄平静地道:“我以前试过,味道不错,而且,我多放了些糖。” 邵九似乎微微一怔,很快,素来内敛的黑色眼眸中,泛起一丝波光,宛若深秋被风吹皱的湖面上那层层叠叠的涟漪,一波一波,轻轻散开,镀上了一层华光。 宝龄原本也给邵九准备了辣酱,只是一瞬间,她想起了他身上的旧疾,无论谁身上有伤口,吃那些辛辣刺激之物总不会有好处。何况,是多年来无法治愈的伤。所以,她才在最后给他换了腐||乳|酱,而之所以多放了一些糖,是因为她知道他有个奇怪的嗜好,喜欢甜的。这本是随手的举动,却在此刻看到他眼眸中所流露出来那丝了然的温柔时,心微微地颤抖起来。 他知道了。本来并没什么,换做是招娣或是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身子有恙,宝龄倘若知晓,也定会这么做,只是此刻,却不知怎么变得莫名的暧昧,像是……心底有什么最私密的东西被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看穿一般。 幸好,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呀,大闸蟹该蒸好了!” 俗话说:秋风起蟹脚痒。此时正是吃大闸蟹的季节。满满一锅的螃蟹,金色亮澄,饱满肥美。 对于宝龄这个现代人来说,吃螃蟹自然并不陌生,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会馋,却不太会吃。儿时吃螃蟹,她记得外婆会替她将壳剥去,一分为二,才递给她,后来同样由于生病,她几乎再没碰过螃蟹。 此刻,她手里举着螃蟹,又是烫手,又是犯难。好不容易偷偷学着招娣的样子,将外壳掀去,又折断了几只蟹钳蟹脚,正要凑过去咬,却听有人低声笑了笑。 “这里,也要除去。”邵九眉目含笑,指了指螃蟹身上那一点点犹如菊花瓣一般黑色的东西。 宝龄恍然大悟,才记得好像有那么一回事,那黑乎乎的东西是螃蟹的胃,螃蟹性寒,它的胃更寒,吃下去对身体绝对没好处。 她不觉有些窘意。却见邵九笑一笑:“倘若你刚才这般吃下去,会闹好几天肚子。” 他的声音低沉,含着笑意,像是调侃,又像是带着一点点说不清的情绪,接着,极为自然地将那螃蟹从宝龄手中接过去:“我来吧。” 修长灵活地十指轻巧地将那黑乎乎的东西剥去,又将壳一点点全部剔除,他的神情温柔而专注,直到做完了这一切,才蘸了蘸跟前的姜醋,递给宝龄,微微一笑:“现在可以吃了。” 宝龄有些恍惚地盯着那只螃蟹,半响,才接过来,掩饰去心底的一丝异样,此刻,小黑大约是闻到了辣椒的呛味,忽地打了个喷嚏,四目相对,两人均是笑了。 吃过饭,宝龄便将自己关进了屋子,并吩咐招娣,晚饭只要替她留着就行,不用喊她。掌柜的给她三日的时间,她要在这三日之内,写出一些让那掌柜觉得值得用高价来买的故事。 取出纸笔,写写停停,一晃神功夫,天色暗了下去,一个故事终于写好了,她想了想,在署名的时候,写上“阿零”两字。 数字中,她最喜欢的“〇”,而又与她的名字谐音,故此前世她的笔名便是这两个字。然后,她才将稿子又细细看了一遍,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一阵低低的箫声,在静谧的莫园里响起。 她推开门,便见月光在天井上空投下窄窄的一方柔光,月下不知名的花朵开到了尽头,风吹过,花瓣在风中寂寥的飞舞。少年坐在藤蔓下,望着月亮,明眸微敛,白皙的脸颊在月色中一如那夜间绽放的柔软的花朵,有欺骗世人的清雅光华。 宝龄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在另一支藤蔓上亦是坐了下来:“想好我要给你多少租金了么?” 她说要想想再告诉她,可一整天也不见他来找她,既然此刻遇到,她索性问上一问。 邵九微微一笑,眼底有些莫测的波光:“倘若你真的那么想要还我人情,那么,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一件事?” 邵九点点头,手指漫不经心地绕着蔓藤:“关于顾府宝物的传说。” 宝龄脸色蓦地一沉。纵然每次面对邵九时,她总有些看不透他的意图,但此刻还是忍不住怔住。 顾府有宝物的传说,她不是第一次听到,但亦只是一个传闻将蒋氏的一面之词,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知。此刻,却又听邵九提起。 壹佰伍拾玖 最渴望的事 当邵九说出用一年事来交付租金的话之后,宝龄的神情一直颇为古怪。 方才,听到邵九提及宝物的传说,她还有些错愕,但转念一想,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与邵九相识不长不短的日子里,她曾不止一次的想过,他为何会一次次地出现在她的身边?她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当他不止一次那么默契的出现在她最狼狈的关头时,她禁不住也会如同普通女子一般,心动、迷惘,那种感觉如丝如缕,无法回避;但另一方面,理智却告诉她,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分明本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哪怕第一次见面时对她有相救之恩,但倘若之后没有那么多的巧合而造成的丝丝缕缕的瓜葛,那么,或许他们便会如同世上许多人一般,擦肩而过,再无交集。 她原以为他接近她是因为顾家的权势、因为顾老爷的地位,他亦从未否认这一点,就如同他说的“顺水推舟”,倘若因此与顾家结姻,对他,对青莲会自然大有好处。可之后,顾家发生了太多的事,直至走到今天这一步,与顾家扯上关系,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有弊再无利。 可哪怕如今顾家彻底的倒了,她亦决心抛开过去的一切,却依旧还是再一次碰到了他。倘若之前他的出现即使给她带来异样的情绪,但她还能理智地剖析,在顾家遭巨变之时,他那温柔的话语,不着痕迹却细心的关心,已在她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他就像一块小石子在她毫无波澜的心湖上投下,初看时体积很小,几乎可以忽略,却不想留下的波纹竟是一点点地扩散开来,再也无法平静。 在找不到马车与客栈时,她曾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别无他法才同意留在莫园。然而,她心底却无法否认,还有一点点别的原因。 她不再是顾宝龄,他们之间,还有没有一点点的可能。她居然想知道。 但此刻,她终于得到了答案,良久,她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唇边扬起一抹自嘲的笑:“原来如此。” 就算顾家没了、顾老爷死了,但宝物真的在顾府,便不会凭空消失不是么? 何况,若真的有宝物,凭顾老爷对大女儿的宠爱,此刻最有可能拥有的人,便是宝龄。 虽然宝龄真的从未见过什么宝物,但最合理的解释的确是如此。 虽然曾不经意的想过,邵九不断的出现在她身边是因为另一个原因,但宝龄也知道对于邵九那样一个深沉狠戾的人来说,那个原因完全没有一丝可能。然而纵然早已料到,但心的某一处还是无法抑制地微微生疼,片刻,牵动唇角,又颇为讽刺地笑了一下:“你是为为这个才在顾家落魄至此的时候,还愿意帮我吧?” 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邵九并没有任何解释,只是不急不慢地道:“我的确对那宝物有些兴趣。据说那宝物关系到一笔巨大的财产,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特殊的功能。” 真是难得,说着窥视宝物的充满欲望的话,眼前这个少年却依旧云淡风轻,没有丝毫的贪婪之气,不仅是语气,连目光都是平静如水的。宝龄望着邵九,心底冷冷一笑,才道:“那么,你要失望了,我和你一样,只听说过,却从未看到过,更不知是真是假。” 宝龄说的是真,倘若宝物真在她手中,她倒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此刻,却异常冷静。罢了,世上有许多事,便是如此的……残酷。她不知道什么宝物,亦再无利用价值,那么,他该死心了吧? 只不过,邵九的反应有些出乎她的预料之外。 她认定了她是为了得到宝物的下落才将她留在身边,但此刻听到她毫不犹豫的回答,他竟仿佛丝毫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仿佛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可惜……” 宝龄腾地站起来,那藤蔓狠狠地晃动了一下,她转过身,咬着唇道:“你放心,我很快会搬出去。” 她原本该维持最后一丝自尊傲然地离开,但说出口的话却还是有些赌气,脚步快得也不像冷静的样子,却听身后那人道:“可惜,据说那宝物有一项极为有趣的功能,得到它的人,可以任意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譬如,一千年之前,又譬如——几百年之后。” 轰地一声,宝龄的脚步在一瞬间停住了,心头像有什么东西炸开,陡然间回过身。 邵九正抿了一口茶,他的语气听起来轻飘飘的,像是不经意地提起,有些遗憾,却也仅是遗憾罢了,但这样一句轻飘飘看似无意的话,却犹如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宝龄心间最不设防的地方。 纵然他说话总有叫人相信的本事,但穿越时空这回事无论如何总是十分十分的荒谬,倘若是换做任何一个旁的人,此刻怕不是震惊便是大笑一番了,但这个人是宝龄。 是亲身经历从遥远的二十一世纪来到这个时空的宝龄! 这个时空里,唯一知道她秘密的人只有一个连生,若是连生说出这样一番话,她还会小小的思考一下他说话的用意,但这个人是邵九。 她敢发誓,从未跟邵九提起任何关于她真实的来历,亦不记得什么时候露出过破绽。 邵九纵然处事有超越年龄的沉着与强大的手腕,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属于这个时空的人,一个从未经历过这一切的人,哪怕有人亲口告诉他穿越这回事,怕是他也难以相信,更何况,是他编造出来。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性,那便是:关于那件宝物,的确有这么一个传说,一个凭其可以去往未知时空的传说。 先不说那传说是真是假,但……宝龄的呼吸还是不由得有点点急促起来。 再冷静理智的人,也总有自己的软肋,总有一件自己在意的,能让自己无法正常思考的事。对于宝龄来说,那穿梭时空的功能便是。 能任意地穿梭时空,是不是只要指定哪里,便能去到哪里? 宝龄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强烈,如一只巨大的鼓在击打心房。 离开顾府,她想要过自己的生活,重新开始,她已下了决心。但,倘若能回到那个熟悉的世界呢? 纵然无法再恢复原来的身份,但至少也许可以见一见那些熟悉的事物。亲人、朋友、熟悉的街道,哪怕只是一些原本不当回事的电脑、电视机,此刻想来,也是这么亲切。 能重新活一遍,是在一个陌生的,并不了解的世界好,还是一个原本就熟悉,亲切的世界好?答案根本不用考虑。 作为顾宝龄,她已是孑然一身,在这个世界也不过是一叶浮萍,在这之前,她可以给自己鼓劲,告诉自己一个人也能好好地活下去,但若能回去…… 谁能抵挡这样的诱惑?宝龄的心中宛若有一簇火苗在不断地燃烧,她从未这样想要做一件事,极度的渴望燃烧她整个身体,烧毁了她其余的一切,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响:可以回去,得到那件宝物就可以回去! 她抬起头,眼底那抹晶亮的火苗仿佛要蹦出眼睑,再也顾不得刚才两人之前的气氛并不好,也暂时抛开心中对他的说不清的感受,此时对她来说,没有什么比宝物的事更为重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古怪:“或许——你知道,那是一件什么样的东西?” 她的脸上因为各种复杂的情绪反而面无表情,眼底却犹如一片森林在燃烧,这样的差异让她整张脸一瞬间焕发奇异的光彩,一时间,邵九也不觉怔了怔,才缓缓道:“我也只是听说,是——一面铜镜。一面前朝宝贵双全的铜镜。” 宝龄怔怔地望着邵九,良久良久,脸上的神情十分地奇怪。 铜镜,居然是那面铜镜。她脑海里猛地想起顾老爷遗书上的话。 ——那面铜镜是你母亲留给你唯一的遗物,望好自珍惜。 难道,顾老爷这句话里别有含义?难道…… 一刹那,她真恨不得掐死自己! 那面铜镜在她身边那么长时间,她居然从未去在意过。倘若她之前好好地看一看那面铜镜,会不会被她发现一些蹊跷? 可她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便将铜镜给了招娣,幸好招娣最后还是选择跟着她,倘若招娣离开了顾府,那么,此刻她到哪里去找人? 一瞬间,又是懊悔又是庆幸,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与激动,无数复杂的情绪之下,她几乎要忍不住此刻便跑出去找招娣。 但她也知道,这样太惹人怀疑了。 好不容易将心头纷乱的思绪压制住,她面容平静,却控制不住声音的微颤:“没见过,我是有一面铜镜,不过那是我自己在集市上买的,才三文银子,并非什么宝贝。” 邵九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有一瞬的深凝,但下一秒,却已掩去,微微一笑:“既然如此,怕是坊间胡乱传的,就当我没问过。” 下一秒,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凝睇她,清透的眸子在微光下柔软如羽毛:“刚才你问我,是不是因为宝物才留下你,是,我承认有一部分的原因。但还有一些原因,我自己也说不清。” 邵九心思剔透,一秒钟可以转出一百个念头,但这一次他也没有说谎,当然,“宝物”是最关键的,只是有些情绪,他自己也弄不懂。 譬如,他想要得到一样东西,无疑——将可能拥有这样东西的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最为稳妥,但就算他不出面,也完全有能力,知道她落脚之处,也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了解她每日的动静。 而他却收买了城里几乎所有的马夫,让她只能上自己的马车,让她住进了自己的莫园。 似乎,有些费事了。 他微微一顿,转过身去:“倘若你决定要走,我让阿离替去找地方落脚。” 最后一句话,宝龄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清冷,如深秋认得城的一丝风。 不知是不是刚才的消息对宝龄来说震撼太大,不知是不是他刚才的神情那么的……温柔,在一刹那,她飞快地转身进了屋子,嘭地关上门。 像是……落荒而逃。 然后,抵着门,低着头,下意识地长长吐了一口气。 那气息一点点地吐出来,仿佛随着那气息,要将她心里的那绕城一团的杂物都一一埋清。 良久,她唤道:“招娣!” 壹佰陆拾 忐忑不安 十一月末的江南,风吹过虽有了几分料峭,但终究不如北地。几天前,一群人长途跋涉而来,带着北地的严寒,终于感受到了江南的温暖,他们有老有小,手中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几经周折,来到南京的头一天便进了一家收购古玩的店铺。 为首的汉子从包裹里拿出不少古玩,递给掌柜,掌柜的一一拿到手中细细地看,直到目光落在那最后的一面铜镜上,眉头微微一蹙,挥挥手道:“这玩意儿,不值几个钱。” “怎么不值钱?”那汉子已是饥寒交迫,家中亦有一家老小等着这些古玩换来的钱来糊口,另有一些不知感染了什么病,正等着钱抓药,故此不觉有些气急。 那掌柜轻蔑道:“虽看似前朝之物,但太久远也不过是一面镜子,与那些瓷器金银怎能比?你拿回去吧。” 那汉子落寞地伸出手,忽听一个优雅悦耳的女声道:“这面镜子,我要了。” 汉子转过身,顿时瞪大了眼,连呼吸也有些噎住。 从门口缓缓走近一个女子,那沉静恬淡的气韵分明已有些年岁,但那脸却仿佛只是二十出头罢了,吹弹可破的肌肤、宛如秋水般的眼眸,一袭上好的墨绿色旗袍,将浑身上下包裹的玲珑剔透,风华绝代。 而那掌柜的一见这女子,顿时变了脸,眼睛快眯成一条缝:“三夫人,这铜镜不值钱。” “我只是觉得有趣罢了。”那被称作三夫人的女子莞尔一笑,顿时那汉子一颗心便快要跳出心房。 被那汉子这般盯着,那女子倒也不恼,只是道:“你是从哪里得来这面铜镜?” 虽是在问那汉子的话,一双明眸却凝住了一般落在那面镜子上,仿佛那是世间最为珍贵的东西。 汉子望着那女子,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但虽是如此,他还是记得这些东西都来路不正,故此只道:“是……是小人路上捡来的。” 他自称“小人”,是因为他虽不知这位三夫人是哪家的夫人,但却能感觉必定是大户人家的女眷。 “捡来的……”女子将那面铜镜拿起来,动作很轻很柔,宛若怕惊扰了什么一般,目光中盈光流动,片刻才道:“你要多少钱才肯卖这镜子?” 汉子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开口:“十两银子。” 那女子眉梢微微一沉。 那汉子本来对这些东西究竟值多少钱没个概念,方才又听那掌柜言辞中对这面镜子充满不削,开价时是踌躇不安的,但却又心有不甘,于是斟酌着报了个数,此刻见这女子神情冷淡了下来,以为开价贵了,怕卖不出去,刚要降低价钱,却听那低柔的声音道:“玉儿,拿一千两给他。” 说罢自顾自地从怀里拿出一块丝帕,包裹好了镜子,朝门外走去。 那汉子一时没听清,直到手里多了白花花的一千两银子才如梦初醒,而汉子身后的掌柜早就悔得肠子都青了,暗骂自己做这行这么多年,竟是看走了眼,这面镜子竟是宝贝,否则,阮家的三夫人怎会愿意用一千两银子来买? 再说那汉子激动万分地怀揣巨款赶回客栈,刚到门口,却被一群官兵围住。 与此同时,邵九静静地坐在藤蔓上,连姿势似乎亦没有变过,黑眸如深不可测的湖泊。 纵然宝龄刚才极力控制住自己,但一瞬间的震惊与激动,如何能逃过邵九的眼睛?这是他预料之中的结果。 在他看似不经意地说起那“宝物”的功能时,便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不是他自负,而是——那种感觉他再清楚不过了。 游离乱世十几年,每当夜深人静时,只能远远地眺望那方土地,那种感觉,他很清楚。而她,或许连这一点小小的愿望都是奢侈。 他虽无法回去,但毕竟知道方向,那遥远的北方,只要抬头望去,虽看不到,亦总是在的,而她呢?她该望和哪里?原本属于她的那个地方,是交错了时空,再也无法眺望。 那么,倘若她知道有一样东西、有一种办法可以让她回到那个地方,她会怎么做? 怎么会有第二种选择呢?当然,是用尽各种方法,找到那样东西。 从她的神情来看,那面铜镜似乎真的不在她身边。不过——无妨。邵九的神情从从容沉静,唇角习惯地微微一翘。 如今最有可能知道那样东西下落的人,是她。那日在顾府,他找不到那样东西,而他也知道,她不是那个“她”,倘若他亲口问起一面铜镜,她一定会起疑,疑虑不需要多,只需一点点,他便可能永远都无法得到那东西的下落。所以,他选择让她“亲口”告诉他。 此刻,怕是不需要他费力去找,她自然会用心地去把那样东西找回来。 谁会放弃重回故土的希望?她不会,他亦不会。 在这一点上,他们找到了共同点。 所以他相信,很快,便会有那样东西的下落了。 就在此刻,陆离飞快地走进园子,神情冷厉,低声道:“北地的一群流民进了南京,都是一些听闻北地要作为战场而逃亡来的百姓,此刻被阮系军的官兵关押了起来。” 邵九似乎微微一凝,才道:“为何要关押起来?” 这些年来北地虽为自治,但阮克为了显示自己的大度,亦不禁止南北来往,如今有北地的百姓前来投奔南方,阮克应该得意才是,为何要将那些人关押起来? 陆离依旧面无表情:“据说那群流民因为惧怕战乱逃奔南方而来,一路上风餐露宿,正好有一路南方的商队经过,便抢了他们车上的财物。” 邵九沉默半响:“有多少人?” “大约不下二十个左右,均为普通百姓,拖家带口,此刻都关押在南京的大牢里,其中一些,好像,感染了什么疾病。”陆离顿了顿才道,“阮克为了招拢北地民心,倒不见得会如何,只是小惩大诫,只不过……” “只不过,二十个人中有老有小,即使只是关押几日,但地牢寒湿,加之其中又有人患病,强壮的青年人纵然无妨,但老弱病残,身子本已孱弱,怕是熬不过去。”邵九眼底掠过一丝微茫,缓缓站了起来。 “爷——”陆离皱了皱眉,“依我看,这件事还是不要管为好。” 陆离并未说明缘由,但他知道邵九明白他的意思。 一来,攻打南疆在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来,无谓因为这些人抛头露面,引人怀疑。 依照邵九此刻的身份,怎么也不该对一帮流民有所在意。 邵九自然明白陆离心中所想,他微微笑着,眉宇间的气韵犹如高山冰雪那般不可攀附,那种波澜不惊的沉静,让陆离直觉,已无需再开口阻止。 因为,纵然开口,也是无用。 邵九轻轻一笑,不紧不慢地道:“你说的很对,此时我倘若贸贸然去地牢,不是明智之举,但你放心,我也不是冲动之下才做的决定。既是去,我便有自有办法。” 邵九走出园子,陆离望着那抹清雅得仿佛不沾人间烟火的背影,心底暗叹一声。 分明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世外之人一般,却处心积虑、隐忍了那么多年,残酷、冷戾的手段都绝非常人所有;但若说他无情,此刻,又为何为了那群北地的流民而甘愿做一些违背自己一贯处事原则的事? 北地,北地……只要是关于北地的事,他纵然表面沉静如昔,心中怕也是起了涟漪吧? 那片辽阔的土地,本是他的家园,而那些北地生生息息相传的百姓,那原是他的同胞、他的子民啊。 …… 宝龄坐在床上,手指绞在一起,望着招娣,神情不知是喜是悲。 就在刚才,她唤来招娣,问起那面铜镜,彼时她只觉得呼吸都是静止的,只等着招娣将铜镜拿出来,自己好研究个透彻。 却未想到,招娣一听铜镜,脸便变了色,扭捏了半响,才告诉她一个堪比噩耗的消息,铜镜不见了! 像是一盆冰水浇到了火堆里,宝龄顿时呆若木鸡。 自从大小姐“死而复生”之后,招娣就从未见过她此刻这般严肃的神情,就连府中出事时,亦不曾有过,又因为的确是自己不小心在先,故此她有些戚戚然,低声道:“大小姐,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之所以没告诉您,是怕您责怪。” 宝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算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她口气不善,倒不是责怪招娣,而是怨恨自己,竟会将那样重要的东西当做普通之物随意地送人。满怀着希望却扑了个空,心里这种滋味,叫她一时无法消化。 可这又能怪谁? 宝龄飞快地端起桌上的茶盏咕咚地一口气喝完,总算平复了一下心绪才道:“你还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招娣皱着眉头想了想:“奴婢只记得,马车进南京城门时还检查了一遍包裹,东西还在,但等安顿下来,整理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已经不见了。” 宝龄微微一怔。既然进南京城时东西还在,那便说明, 宝贵双全第49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50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50部分阅读 东西是在南京丢失的。 她于是叫招娣与她一起出门去找。 “要不要叫拾巧他们帮忙?人多些总是好些。”招娣临出门时道。 “不用。”宝龄立刻否决,“不要麻烦他们。” 无论是拾巧还是陆离,纵然平日相处的再不错,也终究是邵九的人,他们知道了,也就代表邵九知道了,邵九既然已开门见山地问她,便代表他对那件所谓的宝物很是上心,倘若让他早一步找到,她的希望便玩完了。 宝龄只好与招娣沿着来时经过的路慢慢地找,大半天的功夫下来,腿倒是酸痛得很,可一丁点东西的影子都没看到,到了黄昏之时,不得已,她只得先回莫园。 “这样一面铜镜,倘若有人拾到会怎么办?”回到莫园,幸好,邵九似乎并不在,拾巧在煮饭,陆离待在屋子里,一切如常,乘招娣替她揉腿时,宝龄问道。 “那就要看是什么样的人,穷苦人家的女子拾到定会带回家去用,富贵人家的小姐,怕是连拾都不会去拾,倘若是男子,那铜镜也没什么用,说不准,就拿去什么杂货铺里换钱了。” 宝龄点点头。那铜镜从外表看来的确没什么珍贵,顶多有些年代罢了,若是有人拾到,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拿去店铺卖掉。 招娣抬起头:“小姐,那铜镜既然那么重要,当初你为何……” 当初么?宝龄唇边不由得浮上一丝苦笑。当初她哪知道啊!当初她只是想彻底挥别过去,觉得那东西就算留着也没什么用,不如送给用得上的人罢了。 哪会想到…… “明日我要去南京的古玩集市看看。” 就在几个时辰前,知道了邵九“收留”她的原因,她真的想另觅住处,离开莫园,但此刻,她却改变了主意。 那宝物到底是不是拥有那项特殊的功能,她不知道,但若是真有呢?那么,一旦找到了那东西,或许很快便能离开了。既然如此,她暂时没有必要去寻找住处。 而更重要的是,她相信邵九也不会放弃寻找这样东西,虽然他看似平静,但这个人太懂得掩饰自己了,她眼睛一眨,他说不定肚子里已打了许多个弯,所以,纵然他表现的可有可无,她也不能掉以轻心。 倘若留在这里,她或许能更容易获得一些消息。 于是第二天,她带着招娣去集市,却给了拾巧一些银子,叫她帮忙去菜场买些鸡鸭鱼肉回来,说是住在这里不好意思,总得表示表示。 其实她是想乘与邵九吃饭之时,套他些话。 只是,诸事都不太顺。 第一、 接连三天,她几乎走了集市大半的商铺,都没有获得一点关于那面铜镜的消息。 第二、 邵九亦不知去做什么了,从那日之后,她便没再见过他,问陆离,他只说他家公子有事出去了,也不知何时会回。 难道他有了铜镜的消息? 这么一想,宝龄便更是忐忑难安。 到了第三天入夜,陆离告诉她,邵九已传来书信,明日便会返回。恰巧拾巧那日买的鸡还放着,于是,宝龄索性决定明日下厨,洗手做——鸡汤。 壹佰陆拾壹 故人重逢 眉目阴郁的男子,坐在红木椅上,抿一口茶。地牢的空气潮湿烦闷,叫他有些莫名的烦躁,望着那些缩成一团的北地流民,他打心眼里冷笑一声,眸底闪过一丝轻蔑的光芒:“来人哪,将这些人拖出去,今日午时便就地正法。” “少帅……”一旁的马副官道,“大帅旨意还未下,少帅不妨在等上一等。” “等什么?”阮文臣抬了抬眉,“这些北地的庶民,在二十年前就是咱们华夏的奴隶,如今他们胆敢作j犯科,难道不应该严惩么?依马叔看,难道我连这点小事都无法自行做主了?” 他虽口里唤着“马叔”,但神情间却高傲之极,显然并未将对这位与他父亲一同打下江山的老前辈有任何恭敬之意。 马副官自然也知道这位少帅生性自负、处事激进,向来主张对北地以武力驯服,又因为自小在军营长大,立了不少军功,故此对他们这些长辈从未放在眼里过,此刻不觉微微蹙眉,语气也冷了些:“属下并非此意,少帅自然有权利处理军中各项事宜,只不过……此事关系到南北两地的关系,还请少帅三思而后行。” 阮文臣眯起眼,马副官再三的阻挠,已让他非常不快,他一向觉得这些老顽固遇事只会退缩,在父亲跟前说些软弱无力的话,就譬如早在几年前他便向阮克提议,要用武力收复北地,将那些北地的余孽斩草除根,就是因为这些老顽固认为会落下话柄而作罢,如今不过处置些无伤大雅的流民罢了,马副官竟也要用父亲的名头来压他,一念至此,他眉宇间不觉流露一丝阴冷,唤道:“胡刚!” 阮文臣左手下侧的那个官兵一听,立刻上前一把抓起那群流民中的一个看似十一二岁的男孩,一掌便拍了下去,那孩子唇角顿时溢出鲜血来,倒也骨子硬,一声不响,只是用愤怒的目光盯着那胡刚,而那些流民看见孩子唇边的血迹,失声尖叫,均愤愤地盯着阮文臣,阮文臣的那些部下,素有“少帅党”之称,向来亦是飞扬跋扈,此刻见少帅如此,都在旁肋威般起哄。马副官眼底蹦出一丝怒火,却到底因为阮文臣的身份,而没有说话。 “少帅如此对待一个幼儿,不觉有失身份?”一片混乱中,一个优雅淡然的声音响起,分明不响,却清晰无比,让所有的声音都静谧了下来。 阮文臣微微一怔,望向门口,顿时眉宇间的阴戾之气更甚:“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擅闯南京地牢!” 而与此同时,马副官望着那个缓缓走进来的少年,眼前却不觉一亮。 阴暗的地牢中,少年乌发白衣,分明是柔和的笑容、清澈的眼眸,却宛若在黑暗中绽放的一朵花,高山之巅的冰雪,浑身上下的光华之气,叫人不敢逼视。他望着阮文臣,微微一笑:“邵九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擅闯地牢,只是这一趟,却是奉大帅之命前来。” 阮文臣怒极反笑:“笑话!你非我军中之人,大帅让你前来做什么?”一挥手,那听话的胡刚便又立刻上前来。 胡刚伸手握住邵九的手腕,却见他不知怎么轻轻一晃,胡刚顿时竟像是手上打了滑,一个踉跄退了一步。 这一幕落在那刚刚被掌掴的少年眼中,竟是忘了脸上的痛苦,愣愣地望着邵九,脸上流露出一丝惊羡。 而邵九却只轻轻晃了晃手腕,才不紧不慢地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大帅有令,立刻释放这些北地的流民。” 一瞬间,那些抱做堆的流民眼中顿时流露出希冀之光,而马副官亦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些年来,大帅年事渐长,几乎已有将军中事务全盘交给长子阮文臣之意,故此,他刚才虽开口阻止,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就算立即回去问过大帅的意思,看阮文臣的态度,怕等他回来,这些流民早已处决。现在好了…… 马副官这么一想,不禁又多看了那少年一眼,他大概已猜到了这少年的身份,便是近日常在大帅别邸逗留的年轻人,不觉思忖:何以这个少年的话,在大帅那里如此管用? 而同一时间,阮文臣自然看清楚了那的确便是他父亲的贴身令牌,亦是军中的最高指示令牌,军中见令如见人,他细长的眉头沉了下来,眼角眉梢俱是阴郁:“邵九,你又用了什么法子蛊惑我爹,骗来了他的令牌?!” 此言一出,连马副官亦不觉皱眉。邵九已笑道:“少帅的意思,难道是说大帅是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凭邵九两三句话便做决断的人?” 阮文臣自觉失口,十指死死地捏在一起。马副官已道:“这位……公子,既然有大帅的令牌,那么——放人!” 一边是少帅,一边是威望极高的马副官,那监狱长本是两边都不愿得罪,此刻见了大帅的令牌,自然早已下令放人。 那群流民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顿时抱做一团,痛哭流涕。 邵九朝马副官一笑:“既然大帅的指令已传达到,那么在下告辞了。” “邵九,你……”阮文臣眉目阴郁之极。 邵九侧过脸,微微一笑:“方才少帅说,邵九并非军中之人,的确如此,只不过,半月后攻打南疆,少帅兴许还会见到邵九,到时望少帅多加照拂。” 邵九走后,阮文臣狠狠地踢翻了椅子,阴冷地道:“从前爹被那妖女迷惑,倘若不是三弟离家,恐怕少帅这位子也轮不到我坐,这么多年来,我时时听他的话,一丝不敢违背,到如今他竟对一个外人如此宠信,我看,他是老糊涂了!” 胡刚连忙道:“少帅,小心隔墙有耳。” 阮文臣冷冷一笑,眉宇间戾气聚拢:“总有一日,我要任何人都不得违背我,既然他心软成不了大事,不如让我这个儿子替他做……” …… 南京地牢之外,马副官追上那抹不紧不慢地身影:“公子!” “大人有何吩咐?”邵九转过身,微微一笑。 马副官目光灼灼地望着这个少年,因为长年行军作战,他的目光自有一种威慑力,而被他盯着,眼前的少年却未流露出一丝惶恐之意,但唇边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谦谦有礼却不畏缩,他不觉好感更深了一层,看了他半响,才开口道:“既然公子得大帅赏识,平日诸多往来,但愿公子能替大帅多多分忧。”说罢,想起适才阮文臣的作为,不觉长叹一声,才缓缓离去。 邵九含笑而立,片刻后转过身,遥遥望见一人一身青丝长袍,匆匆走来。此人年纪已是五十开外,却身材高大、步伐矫健,只是眉宇间却有些沉色。 只要遥遥相望,邵九眼底忽地浮起一丝古怪的神情。 两人擦肩而过,邵九并未回头,那人却似乎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此刻,忽有人喊道:“都督大人!” 原来是那群被北地流民已被释放出来,此刻见了那人,又是惊又是喜,不觉出声唤道,而其中那十一二岁的少年更是已扑入那人的怀中:“聂爷爷!” 那人,正是北地的都督聂子捷。 聂子捷见到那群人,目光中的沉色才转为释怀,一瞥那少年,眸中更是流露出一丝柔意,但这丝柔意在见到少年唇角的伤口时,又变得深沉,不觉冷下脸道:“阿青,你可知错?” 那叫阿青的少年扁了扁嘴,低声道:“阿青知错,不该跟着他们擅自离开北地,但阿青只是想见识见识。听他们说,北地快做战场了,要到南方来,所以阿青便求他们带着来了。” 聂子捷朝那些人看了一眼,那些人均露出惭愧的神情,聂子捷微不可闻地一叹:“罢了,没事就好。回去吧。” 聂子捷拉着阿青朝前走:“是大帅的旨意要放了你们?” 阿青却不知什么大帅不大帅,他只记得那个宛若神仙一般的哥哥,转而看到门口一抹白色掠过,不觉眼睛一亮:“恩公!” “是谁?”聂子捷眉头一蹙。 “是来放咱们走的恩公,刚刚出去的那穿白衣裳的哥哥!” 聂子捷一怔,忽而想起方才那擦肩而过的少年,心底那丝异样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望向远处,却哪里有人影? 直到一群人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邵九才从拐角处慢慢地走出来,黑眸幽沉深邃。 他一直站在此处,看着那小少年扑入聂子捷怀里。曾经何时,仿佛亦曾有过这样的光景,彼时的聂子捷正值青年,一把将一个小少年高高举起,笑道:“颜儿啊,你得快快长大,好替你父亲分忧啊!” 一晃,十几年。 只是,聂子捷眸中虽露沧桑之意,但身体尚还硬朗,依稀还有当年的风范。 邵九微微一笑,眸底有一丝柔光闪过。 此时还未到相认之时,那么,便就此擦肩而过也好。 …… 与此同时,莫园里,宝龄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汤炖好了。 她盛了一碗最多料的滚烫的鸡汤,剩下的留给拾巧、陆离与招娣,她端着方碟敲开最中央的那扇房门。 方才听拾巧说,邵九刚回来,应该便是在屋里。 果然,屋里传来邵九颇为低沉的声音:“进来。” 壹佰陆拾贰、瘟疫 宝龄跨进门去,便见邵九正坐在书案前,不知在翻阅什么,她扬了扬手里的鸡汤,示意自己是来给他送饭的。 他微微一笑:“怎好有劳小姐亲自送来。” “我已经不是什么小姐了,再说,顺手罢了。”宝龄走到他身边才看清,他书案上放的,竟是一本《华夏江山志》,书页翻得有些旧了,怕是人经常会看,此刻正停留在“南疆”的一页上。 她搁下偌大一只白瓷瓶,笑道:“我想来想去,平白占了你的地方,总是过意不去,所以,前几日叫恰巧去集市买了些鸡鸭,亲自炖了汤,也算谢谢你。” 邵九抬起头,眉梢微微流过一丝诧异,随即却笑了,端起碗,闻了闻:“很香。” “对了,这几日怎么不见你人,你去那了?”宝龄故作随意地问起,一颗心却是跳得飞快。 “有些事要去处理。”邵九却一笔带过,修长的十指捏着白瓷调羹慢慢地喝汤,眉梢却微微一挑,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 “怎么了?”宝龄有些不安地问道。 这可是她第一次炖汤,好不容易吃了一肚子的锅灰才熬好的,还来不及尝味道,听见他回来了便送了来。 “没什么。”邵九笑笑。 见他神情笃定,她吸口气,下了决定般道:“那宝物,可有下落?” 此刻邵九已喝完了鸡汤,闻言抬起眼睑,柔和的眸中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怎么问起我来了,是小姐说,根本没有那样一面铜镜,我相信小姐,又如何会费力去找?” 他的笑容温柔如水,目光清澈而无辜。 宝龄心底冷笑,嘴上却道:“我也好奇,咱们家是不是真有那样一件宝贝。” 之后,又胡乱扯了一些话,宝龄自知问不出什么,有些失望,但也知道,急不得。 于是第二天,她继续去剩下的店铺打听那铜镜的下落,一面,不忘亲自买回大鱼大肉,向邵九“献殷勤”。 依旧没有任何关于铜镜的消息。 中途,宝龄走得累了,索性找了一家茶馆坐下来喝一壶茶,歇息一会。邻桌有几个商人打扮的中年人亦正在喝茶聊天。 其中一个道:“听说苏州虎丘的顾家倒台了,如今江南各地几十家店铺的生意,都由阮家的四公子大力,也都成了阮家的了。” 听到“顾家”两个字,宝龄陡地抬起头,片刻,却又错开目光,自顾自地喝茶。只见另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搁下茶盏,神情似乎颇为郁闷:“可不是,说起阮家,我前几日接了一桩生意,有人拿了一些古玩来变卖,说是哪里捡的,你也知道,干咱们这行,只要银货两清,不管来路,不过这次真倒霉,撞到枪口上了,谁想那些东西就是最近被关起来的那帮北地流民抢来的赃物,这部,前几日,那人交代了,我只好看着到手的东西被那些个官方收缴了去,白忙活一场……” “哦?看你这么沮丧,可有什么稀罕之物?” “也没什么稀罕的,那些流民抢的不过是普通商贩罢了,只不过——”胖男人摇摇头,忽而想到什么,神情更为沮丧,“不知是不是我看走了眼,其中有一面镜子,被阮家三夫人以高价买了去。” “那位三夫人平日可见惯了稀世珍宝,居然会在乎一面镜子,倒也稀奇。究竟是怎样的一面镜子?” “倘若不是普普通通的镜子,我哪里会看走眼?不过看来是前朝之物,背后刻有‘富贵双全’几个字……” 嘭地一声,宝龄打翻了茶盏,一颗心也沉到谷底。 他们说的,会不会就是那面镜子? 回去的路上,她只觉得连手指都是冰凉的,那面镜子倘若真如那些人所说,是北地流民从一个商贩手里抢来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商贩拾到了招娣掉在不知何处的镜子,可照他们的话看,现在,那镜子居然在一个她预想不到的人手中。 阮家三夫人。 别说南京城,就算这整个华夏,有几个阮家?而阮家的三夫人,自然也只有那一位。 骆氏。 但她有完全不能确定,虽说那镜子背后也的确有“富贵双全”四个字,但不代表,只有她的那面镜子有,前朝留下的也不一定指着么一面。何况,那面镜子从表面上来看,的确普通得很,骆氏屋里怕是在珍贵的镜子都有,何必要出高价买这样一面镜子? 难道……骆氏也听过那个传说?或者——要那面镜子的不是骆氏,而是阮克? 倘若真的是阮克,倘若那传说是真,而阮克也知道了,那么,此刻镜子在阮克手中,她想得到的机会几乎就等于零,她的希望也等于完全破灭。 除非……她有些犹豫不决。 找那个人帮忙,或许可以打探到些消息,甚至,若那镜子不过是骆氏买来收藏的,由那人出面,说不定还能买回来。 只不过,在离开顾府时,她已不想在与那个人有任何瓜葛,此刻去求他…… 她一路上满腹心事,不知不觉快走到了莫园附近。 那小巷子里忽然冲出几个人来,抬着一个老人,神色匆忙,那老人面色苍白,额头冷汗直下,过路的人都掩着袖子纷纷避让:“哎呦,听说是出了菜场的鸡才得了病,八成是鸡瘟!” “不是吧?”另一个妇人吓得不轻,“那我得赶快将家里的那两只鸡拿出去扔了!” 宝龄走进莫园,正撞上陆离匆匆出来,陆离平素便是冷漠的性子,但见了宝龄总是会露出淡淡的笑意,只是这一次,他脸上半点笑意也无,倒是难得的露出了一丝不沉静的神色来。 “有事么?”纵然心里还想着铜镜的事,但陆离这般的神情还是使得宝龄不由得开口道。 陆离仿佛这才看见她,脸上呈现一种古怪的申请:“公子病了!” 邵九病了? 宝龄微微一怔,第一个念头便是邵九的旧疾又复发了,她转过身刚想去翘翘,却被陆离拦下,陆离的神情有些古怪:“等一下,还不知是什么病,或许……会传染。” 陆离虽不是宝龄人为的那样,真的是大夫,但一些普通的常识他还是懂的,今日一大早,他去屋里找邵九,敲了半天门都没反应,便有些不安。平日邵九听力极为灵敏,纵然是旧疾复发的每个月的那几日,只要有人走近,他还是能听出来,但彼时,陆离踢开门,却见他睡得很沉。 再一看,不觉心中一寒。邵九面色有异样的潮红,呼吸也极为不稳,总之,不太像一般的风寒。 陆离太了解邵九,一般的风寒对邵九来说,纵然来势凶猛,他依旧能以强大的精神抵抗过去,不会如此刻那般。 挺了陆离的画,宝龄心头忽地一跳,方才经过小巷子时的情景立刻浮现出来。那个被抬出来的老人,和那些妇人说的话……她忽地想到了什么:“那些鸡汤,那些鸡汤你们有没有喝?” “没有,我不太喜欢吃鸡。”陆离奇怪地蹙蹙眉,也不知宝龄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问题,此刻却无暇顾及这许多,转过身道,“我去找大夫!” 宝龄也无暇顾及陆离自己是大夫却为何还要去请大夫,心头只有一个念头:“不会吧?那么巧?” 鸡瘟? 她不知道这个时代对于鸡瘟有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但也知道差不多与前世爆发的禽流感差不多,会高烧、咳嗽、浑身无力,陷入昏迷。 难道,是她害了邵九? 宝龄一直站在门口,不一会,陆离回来,身后却没有大夫:“大夫呢?” 陆离垂下眼睑道:“你先回屋去吧,倘若真是会传染的病,还是隔离开来比较好。” 其实,陆离是不想让宝龄看见那位夫人。倘若宝龄看见那位大夫,便会知道那位大夫便是从前顾府的专用医生:白朗。 虽然就算是白朗也不能代表什么,宝龄也不一定会想到什么,但总是多了一事。 陆离知道邵九此刻还不想让宝龄知道那些事,在知道邵九让宝龄留在莫园时,陆离也曾有过担心,这样一来,白朗每隔半月给邵九做的例行检查便会麻烦许多,但邵九却说:“无妨。”陆离了解邵九,他做的每件事都有明确的目的,而自己的身体却永远是放在最后考虑的一位,不,甚至,不再考虑范围之内。 但按照前几年的状况,邵九的身体虽有每况愈下的趋势,不在梅雨季时,除了特殊的诱因,倒也不太复发,所以陆离也没有多说什么。但此刻…… 宝龄被陆离强行关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步。她此刻看不到邵九,也不知他倒地是得了什么病,病成了什么模样,但从陆离的焦灼程度来看,病得应该不轻。 倘若真的由于自己那碗鸡汤…… 她只是为了找个借口探听些关于宝物的消息,从未想过害死他啊。 她原本心里只有那宝物的事,但此刻,却什么都不再去想,脑海里一片空白。再她踱步不知几百个来回之后,陆离终于来了。 陆离的神情有些疲倦:“是瘟疫。” 瘟疫?她一颗心沉到谷底,却听陆离又道:“这种瘟疫目前情况还不明朗,南方应该没有,是……从北地传过来的。” 北地?那么,与她的鸡汤无关?可是,怎么会这样? “北地的瘟疫,怎么传来了这里?还有,为什么就他一个人……” 瘟疫这种东西,就如同前世的sars,传播虽极快,但也要有一个病原体,而且是集中爆发,此刻看来他们都似乎没什么事,为何只有邵九一人传染上了?除非……他接触过携带病菌的人。可是,北地的人…… “北地一群流民被关押起来,公子曾去看过他们,或许就是那个时候……”陆离抿着唇,很快便又道,“我去煎药。” 北地的流民? 宝龄忽地想起茶馆里那些中年男子的话,不觉一怔。 难道,邵九是为了宝物而去?或者,那宝物根本没在骆氏手上,而是,被邵九拿到了? 这么一想,她匆匆朝邵九的屋子走去。 壹佰陆拾叁、学以致用 宝龄立在园子里,一丝风吹过,她生生地打了个寒战,看着陆离请来的那些伙计来来往往地在莫园的每一处喷洒高浓度的盐水,厢房、屋檐、走廊,甚至连园子里角落的任何一株植物都不放过。 而宝龄身边,站着同样忧心忡忡,却比宝龄多了几分迷惑的陆离。 就在刚才,宝龄本想往邵九的屋子里去看看情况的,但还未进屋,却被陆离拦住。陆离面色不善,搞了半天,宝龄才明白过来,陆离阻拦她去看邵九,倒不是因为怕她打搅邵九,而是怕她被传染,因为那位刚离开不久的大夫说,邵九的病会通过呼吸传染,所以陆离的意思是,让她这段时间都不要去那间屋子。 宝龄与陆离相识不久,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一个月不到,陆离此刻本该最担心的是邵九,然而他竟还会替她着想,弄清楚了原因,宝龄倒也有些细微的感动。 同时,宝龄也了解了一下邵九的病况,知道了邵九的病的确与前世所流行的非典很像,是从北地流传过来的,而邵九前几日因为某种宝龄所不知道的原因接触了一些北地的流民,大约就是在那个时候传染上的,一个时辰前,陆离雇了一些火鸡来帮忙,也就是此刻在园子里的这些。当然,宝龄最为关心的还是——这个病到底究竟能不能治愈。 幸好因为北地气候多变,之前每隔几年亦出现过类似的传染病,故此那位大夫这几年也曾潜心研究过治疗的方法,只是—— 只是那种方法是最新研制出来的,只是动物身上试验过,至于人……还没有。也就是说——只是在小白鼠身上试验过,尚在初级阶段。 宝龄记得听到陆离的回答之后,楞了许久才吐出一口气:“那些伙计懂不懂医?” 陆离摇摇头:“事出突然,只是叫来一些普通的百姓。” 那怎么行?就算是普通的看护,也该略懂一些医学常识吧? 但宝龄转念一想,这个时代还没有正规的医院,只有一些医馆,医馆内除了大夫,便只有一些略通药理的火鸡,也就相等于现代的药剂师,根本没有护士这一类,她有些郁闷,只好道:“药煎好了么?” “恰巧已经煎好了,我正准备送去。” “你就这样送去?”宝龄见陆离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装配”,不由得皱了皱眉。 想了片刻,她吩咐招娣去街上多买些盐回来,等盐买回来了之后,再叫上那群伙计,将那些盐统统稀释成盐水,洒在园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当然,加上邵九带来的那几瓶伏特加。 “这是做什么?”陆离当时颇为迷惑地问她。 “杀毒消菌,防止交叉感染。”她不知道陆离能不能听懂只是简单地道。 “管用么?”陆离仅从字面一丝上辨认,明白了这是为了防止这园子里的其他人过到病气,但同时又有些怀疑。 宝龄苦笑:“应该……比没有好吧。” 这个时代还没有用于消毒的酒精,而伏特加含酒精成分高,虽不知道到底管不管用,但试一试也无妨。 至于盐水,宝龄曾看到过,从前古代战场上,大夫救治那些伤病患者,因为没有酒精,便是用盐水或火来消毒,自然,效果应该是比不上现代的那些消毒剂,但至少比没有好。 等做完这一切,她有叫人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通风。 “现在,可以送药去了么?”陆离不觉担忧地朝屋里看了看,同时又有些惊讶,从前的“她”何曾懂过这些?而此刻,她竟比白朗懂得还多。 陆离自然不知道,宝龄并非他心目中的那个“她”,她看来自于五花八门的疾病都有的二十一世纪,她还记得当初非典来势汹汹时,她还在读高中。 鄙视预防非典简直是全民运动,因为她寄宿,每日清晨宿舍的阿姨都要拿来体温表给他们量体温,一有情况便要上报。 自然,在那段时间,她也学习了不少预防传染病的知识。 消毒与保持房屋通风,有新鲜的空气流动,只是最基本的。 接下来……宝龄不觉蹙眉有些焦急地朝身后望去。 刚才她还交代了拾巧做一件事,不知拾巧何时能做好?她反身朝拾巧的屋子里走去,陆离跟在她身后。 幸好,拾巧像已经做好了,听见脚步声,拾巧赶紧将手里的针线放下,将手里的那两样东西递给宝龄:“小姐你看,可对?” 宝龄接过来,粗略一看,苦笑:“差不多。” 拾巧手里的两样东西,一样,一眼便能看出是一副手套,而另一样,粗看之下,是一块双层的布料,布料呈长方形,两边由两根线连起来,而细看之下,却是这个时代所没有的一样东西——口罩。 方才她将手套与口罩的式样画成图纸,让拾巧用做快的时间找些衣裳的布料,按着图纸做出来的。时间不多,何况拾巧也没见过这玩意儿,能做成此刻这般模样,已是不错。 宝龄将两头的线绕在耳廓后,因为方才她是让拾巧粗略就着耳朵到脸颊的距离量过才着手做的,所以大小差不多,不会太松,也不至于喘不过气来。 至于手套,也是按照手掌大小做的,因为不是为了保暖,带着这幅手套,还要伺侯人,所以,手套的大小她让拾巧按照比自己的手掌略微小一些的尺寸做,这样才不会显得太累赘。 做完这一切,宝龄才走出屋子。屋外的三个人望着她顿时愣住。此刻的宝龄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眸,全身上下包裹得犹如中世纪的木乃伊,望着陆离深吸一口气道:“好了,拾巧,把药交给我吧。” “你送去?” “小姐……” 陆离与招娣异口同声地发出反对的声音。 宝龄却点点头,朝陆离道:“你请的那些伙计虽是为了钱心甘情愿来的,但倘若传染了也会一发不可收拾,何况,他们连一些基本常识也不懂,根本照顾不好这类病人,反而会误事。而且——”宝龄扯了扯脸颊上的口罩,“时间紧迫,这些东西只来得及做一套,所以还是我去,等园子里的人都戴上了,轮流也无妨。” 说罢,宝龄朝端过药碗,朝屋子里走去。 宝龄已走出很远,陆离才回过神来,不禁想:那些伙计不懂得照顾病人,难道她便懂得么?她是何时学来这些东西的? 还是……陆离有些忧心忡忡:她的记忆已有一部分开始恢复,所以,就算是不要性命也要去守着他? 这么一想,陆离心中便五味杂陈。 …… 宝龄跨进屋子,脚步便下意识地凝住。 微暗的光线下,躺在床上的那个少年仿佛如同之前的靠在软塌上一般,让人有种只是在小寐的错觉。纵然生了病,唇角竟还是微微上翘,有一种强大的沉静感。纵然生了病,唇角竟还是微微上翘,有一种强大的沉静感。只有当走近时,才能看到他苍白的皮肤上,是两抹异样的潮红,才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极度的不平稳。 “喂。”宝龄轻唤了一声,自然没有等到任何回答。 之前,她以为是自己的鸡汤出了问题,所以心中愧疚,听到陆离说邵九出了事,她是焦灼的;后来,她知道他是因为接触了北地的流民,才被传染,同时怀疑他已拿到了铜镜,所以才匆匆赶来。 被陆离阻拦了之后,一连串的事,在很自然地情况下便做了。 快得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究竟冒着被传染的危险来照顾他,究竟是为什么。 然而此刻,当她看见他之后,不知为何一颗心竟是安定下来,不再去想那个问题。她在他跟前停下来,将药汁暂且搁在桌上,然后,将他的身体扶起来,让他上半身靠在床头。厚重的衣裳让她行动有些笨拙,邵九虽瘦却也是男子,要凭一人之力扶起来,也不容易。 好不容易做完这一切,她才复又端起药汁,用戴了手套的手轻轻扳开他的嘴,让那药汁流淌下去。 第一口时,有大半的药汁顺着他的下颔流到她手上,她皱皱眉,又将他的神裔放下去一些,如此反复,终是找到了一个最适合的位置,一碗药也终于勉强叫他喝了下去。 此刻,因为过多的衣物与密不透风的“装配”,再加上心里不踏实,她额头上已经密密麻麻的汗珠。 大夫开的药每隔一个时辰便要喝一次,现在还只是第一次而已,日后会如何,这药会不会有效,甚至会不会有副作用,谁都不知道。 宝龄望着窗外渐沉的天色,疲倦地舒了一口气,才将他扶着重新躺下,盖好被子。虽然隔着手套,她依然能触到他身上滚烫的温度,忽然想到什么,她合上门,朝焦急等待在门口的陆离道:“还有一些事让你帮忙。” “说吧。”陆离问过邵九的情况,又见她并无异样,心底微松一口气,简略地道。 “我想要多一些冰块,最好有最近的冰窟可以随时取来,还有,叫他们接下来的几日只用盐水消毒,剩下的那些酒,我另有用处。” 这一次,陆离没有再多问,只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壹佰陆拾肆、是睡是醒 银花、边翘、青蒿、生薏苡仁、沙参、芦根各15克,黄苓、柴胡各10克,白蔻6克,外加治疗苔腻的蕾香、佩兰,预防呕吐的半夏、竹茹…… 这是前几日的药方,而这两天的药方里,加了一味止咳的松贝母。 一丝晨曦斜斜地照在莫园厢房中,将屋里坐在床沿的少女的脸颊照得忽明忽暗。宝龄握着手中的药方看了半响,才扭过头静静地望着床上那面容苍白的少年,已经第四天了,他吐纳虽比之前平稳了些,但从第二天开始咳嗽起来,夜间更甚,有时半夜宝龄会被那干涩的咳嗽声惊醒,一颗心仿佛吊到了嗓子眼,非要去看过才安心。 于是到了第三天,陆离去找过那位神秘的大夫,加了一味止咳的松贝母。 吃过药,宝龄让邵九平躺下来,盯着他,神情有些古怪,片刻后,她才一咬牙,又开始这几日的“例常功课”,伸手将邵九拿袭雪蚕丝的中衣慢慢地解开…… 这四天来,宛如打仗一般。 好在天气已渐渐转凉,即便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也不至于中暑,故此,宝龄已习惯了那套厚重的木乃伊套装束,但忙碌的节奏还是与她之前颇为清闲的米虫生活大相径庭。 之前宝龄要陆离帮忙准备的冰块和酒精是用来擦身的。这也是宝龄前世无意中看来用来为高热者降温的方法。但宝龄虽然提出了要求,并不确定陆离能办到,只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希望罢了,幸好陆离在最短的时间内准备好了一切,甚至诸事都安排得极为周全,让宝龄不觉隐隐的赞叹,又有些疑惑,他是否只是个大夫罢了。 不过这些事在宝龄脑海中只是一晃而过,她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了邵九身上。 如今莫园的这些人都有明确的分工,陆离对外,有哪些东西需要置办都是他跑腿准备;拾巧专门负责做口罩、手套,因为上次的口罩是第一次做,所以宝龄并未提过多了要求,只求做出来就好,而几天后,拾巧已熟能生巧,所以宝龄便将那两层的布料加到了五层、六层……务必确保越安全越好。再加上口罩要勤洗勤换,拾巧几乎忙得连走动走动的功夫有没有,煎药和一些杂活儿便交给了招娣。 而那些伙计,自从戴上了宝龄的专用装备之后,也能帮着做一些气力活,譬如,将邵九扶起来,在宝龄的“督促”下给邵九擦身什么的。 只不过,因为都是一些男人,难免不够细致,有很多次宝龄实在看不过去,看不下去的结果便是——自己来。 她每个一日,便会将邵九的衣裳换下来,换上干净的,再用丝巾包裹着冰块,或浸湿了白酒给邵九擦身,给他降温。到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什么礼节了,她告诉自己,就当自己是护士,对方只是个普通病人罢了。 但纵然如此,她还是忍不住脸色绯红、心跳飞快。他的确很瘦、很瘦,但从下颔开始的每一条线条却依旧都充满了韧性,活了两世,她是第一次为一个男人擦身、换衣。仿佛几日前还是那样沉静、目光深邃,会微笑着用话堵她的男子,这一刻,却犹如一个逆来顺受的残破木偶,任她摆布。这几日,当每一次看到他腰间的那道伤口,她心里总有无法抑制的难过。 每当触碰到那道伤口时,她手下的动作总是不觉得放得更为轻柔,虽然那里早已结了疤,却总让她有种一不小心便会有鲜血喷涌而出的错觉,眼前仿佛浮现出地道中,那挥之不去的一片血红。 可是即使之前在地道中,他旧疾复发,身体也挺虚弱,但至少那时他还能与她说话,还能微笑着算计别人,而这一次是她头一次在他毫不设防的情况下如此的贴近他,甚至连他每一寸的肌肤都那么清晰地映在眼底,她不觉喃喃:“1、2、3、4……10……” 虽然,她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些伤口,但每增加一个数字,她的眉梢还是不由得微微颤动一分,心脏宛如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着。 宝贵双全第50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51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51部分阅读 一个人,心底的痛要有多深,才能承受这肉体上每一寸的伤痛,面不改色,甚至,还有残酷的微笑? 简直——不是人。 宝龄再一次得出这个结论,过了片刻,才别过头,像是拼命要忍住什么似的,飞快地站起来走出去。 出门,她便差点踢到一个东西,那东西仿佛想钻进屋子去,却被宝龄及时拦在了门外:“小黑,你不能进去。” 这几日,小黑几乎不吃不眠,就守在门外,都说狗通灵性,它大约隐约有些明白主人有事。所以,它很识趣,只是静静地守在门口,并不做声,宝龄便也随它去。 做完这一切,宝龄去厨房猛喝了一大杯的果汁,这也是她自己叫人买来水果榨汁而成的,前世有力度伸,这一世没这玩意儿,只好用水果来补充维生素,增加抵抗力。这几日,包括陆离与拾巧、招娣,都要大量的补充这些水果汁。 与此同时,阮家的府邸内,也是一片恐慌。阮家大公子的院落四周被重重封锁,进进出出的都是南京城里最有名的大夫,有的,甚至是前朝御医的后裔,几个顾府家眷都在屋外大厅里候着,却独独不见阮克。 阮夫人已哭得心力交瘁,几个丫鬟婆子在旁安慰着,才见阮克一脚跨进门槛,阮夫人一时心急,边哭边道:“都什么时候了,老爷这是去哪了?还有那些个大夫,不是说有五人么?现在怎么才两个?” 阮克揉着眉心,语气颇为沉闷:“刚才玉兰房内里小菊来报,说玉兰吃过饭便有些头疼,我叫了陈大夫、文大夫去瞧瞧她。” 阮夫人细眉一凛,眼中顿时浮现一丝嫉妒与怨恨,她平日一贯有大家闺秀、当家主母的样儿,就算心中有什么,也等闲不放在脸上,但此刻为了阮文臣的事已失去了理智,她面容扭曲、声音尖酸地道:“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文臣可是您的长子啊,他如今变作这般模样,您居然还有心去看那只……” 最后三个字阮夫人到底还是没有说出来,但意思却不言而喻。 狐狸精。 阮府上下就连扫地的阿伯也知道,这位刚进门才一个多月的四夫人极得老爷宠爱,甚至比从前的三夫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从这几日老爷一直在四夫人府中,便可看出端倪。 自然,阮克也听出阮夫人话语中的暗喻,他浓眉一掀,眼底一片冰冷:“倘若不是那混账擅作主张将那些北地流民关押起来动用私刑,会弄到这个地步?还好我及时放人,否则聂子捷已经向我来要人了,这么多年来南北两地什么关系他不是不晓得,他如此鲁莽行事,是不是要北地打过来他才甘心?!等他醒来,我倒是要好好考虑考虑是不是还要将军中的事交给他处理!” 阮夫人被阮克一吼,顿时没了声音,只是紧紧地咬着下唇。 而一旁的骆氏却面无表情,沉静地坐在一侧,亦不知在想什么。待阮克拂袖而去之后,阮夫人终于忍不住朝骆氏道:“你怎么不说话?你以为你能好过多久,说到底,我们文臣是长子,你呢?咱们那位四夫人一来,老爷怕是连你屋里都没去过吧?” 说罢,阮夫人站起身,急急地朝阮文臣的屋子外走去。留下骆氏,抿一口茶,目光沉婉、波澜不惊。 第五天。 第六天。 到了第七天,宝龄几乎也有些支持不住了,那一点点消磨的,不止是肉体上的精力,还有来自于内心深处的希望。望着邵九日渐清减、苍白的容颜,她心里有一丝恐惧慢慢地升上来。 之前见识过他每一次的出现都带着那么强大的气场,即使在地道时,即使千钧一发之际,他依然可以无视自己身体的破败而游刃有余地用心计一点点击溃敌人的防线,最终安然无恙,所以,当前几天他突然倒下的那一刻,她心里随时错愕、慌乱,但潜意识里却依旧是充满希望的。 他怎么可能倒下呢? 那纵横交错的每一道伤口,说明他曾经遭受的磨难不会少,如此他都能挺过来,又如何会败给一次小小的病魔? 何况,就算他真的不行了又如何?倘若在这之前她那顾大小姐的名头还与他有些瓜葛,那么从她走出顾府的那一刻起,他们本是再无交集了,就算是这次将她留在莫园,也是因为他别有用心罢了。 她告诉自己,他是有心计的人,他是那么会算计的人。他所作的一切都那么不厚道,他们之间除了利害关系,别无其他。 但——当时间一点点推移,她心里的那点零星的希望一点点地消失殆尽,她竟是觉得心也跟着空洞起来。 不是悲伤、不是痛楚,而是一种无可名状的东西,无法自制地将她包围,宛如陷于沼泽,压抑得慌乱。 这个永远微笑着,面容清雅,心机深沉,手段狠戾的少年,会因为一场疾病便就此消失么?就如同没有在她生命中出现过一般。 “喂,你是装的吧?像上次那样。你精得像只狐狸,怎么可能跟普通人一样中招?不会的……”她迟疑了一下,抓住他的手,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到最后语气越来越轻,“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掉。” 她猛然转身,去天井里舀了一勺子水,将脸颊浸在其中,当丝丝冰凉的水漫过每一寸肌肤时,她才感觉清醒了一些。 就在她走出屋子的时候,陆离正走进去。 望着床上熟睡的人,陆离微微一叹,走到邵九跟前,似乎有什么事让他颇为烦心,他眉目冷峤地道:“公子,南疆那边越来越乱,阮克怕是等不及就要出兵了,大约,就会在这两日。” 陆离望着邵九,那话却仿佛自言自语,不是自言自语又是什么呢?这屋子里,不过他与一个病种的昏迷了几天几夜的人而已,只是,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一刹那,那分明躺在床上几日几夜没有动弹的少年,却忽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壹佰陆拾伍、计划中的一步 阮府。 挽月阁中,骆氏手中拿着那面铜镜,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 那个彼时不过少年的男子,某一天从军营回来,如变戏法般地从怀里取出一面铜镜,放在她手心,眉目明朗、眸中含笑:“这是我前几日从一个商贩手中买下来的,据说是前朝宫中之物,前朝覆灭后,辗转流落民间。过几日便是你生辰,你素来稀罕那些古物,看看,喜欢么?” 她接过来,少女的眼眸中闪着晶莹的光泽。 那是一面背后刻有“富贵双全”字样的铜镜,虽陈旧,却反而有一种尘封之美。 “富贵双全?”她仰头询问。 他俯下身来,将她拥住:“嗯,富贵双全、白首偕老。” 富贵双全、白首偕老。 不过八个字,在舌尖一转,轻易便说了出来,此生,却再无可能。 骆氏的容颜沉浸在光影中,细长的指节握着铜镜,泛着隐隐的青白,仿佛被回忆包围,她的神色犹如梦幻般虚无,苍白的手指沿着那八个字,慢慢地、一点点地勾勒,好像只有完整地勾勒出这八个字的每一笔,便到了白首,便到了永远。 直到“全”字的一横,她手指才微微一颤,然后,嘭地一声,一切静止了。 …… 陆离扶着邵九坐起来,手指触摸到邵九身上骨头,眉心一蹙,流露出难过之色,但他心中此刻更为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有许多的疑问,他需要弄清楚,只是……他快步走到门外,见刚才还在园子里的宝龄已不知去向,猜到她大约回屋休息区了,才微微松口气。 三天前,陆离收到邵九用信鸽传来的暗信,交代了他一些事,并让他做完那一切再来相见。 当时收到信,陆离震惊万分,他和所有人一样真的以为邵九卧病在床,并且一直高烧昏迷,但他毕竟经过那么多年专业的训练,一瞬间便冷静下来,将暗信烧毁,并按照邵九信中所说,极有效率地做好了一切。 此刻,他心中虽是满腹疑问,但在未证实环境安全的情况下,并不开口。因为他很明白,倘若需要告诉他,邵九自会开口;倘若没这个必要,他也根本不会问。 邵九看着他,仿佛看透了他心中的担忧,目光含笑道:“无妨,一个时辰之内,她不会返回。” 那药是每隔一个时辰服用一次,所以在每次邵九用过药之后,宝龄会回到自己屋子小歇一会儿,这一个时辰之内,只要屋里没有特别的响动,没有人会来这里。 陆离自然也想到了,随即才道:“公子,您的身子……” “只是稍许服用了一点儿使身体发热的药,不打紧。”邵九慵懒地笑了笑,“倒是这些天吃了太多的滋补品,有没有烈酒下药,有些腻味。” “那些药……” “药方是真,药是假。我不过是乘此机会,让白朗来看看我的旧疾如何。” 那些药,只不过是从前治疗旧疾的药,再加上一些寻常的滋补品罢了。 陆离跟了邵九那么多年,此刻当然已明白,瘟疫之事是假,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邵九将陆离的神情收入眼中,神情略微柔软,随即却又收敛笑意,变得沉静:“事情处理地如何?” 陆离道:“一切顺利。阮文臣闻过流离散,出现了类似的症状,再加上传播出去的流言,阮府上下应当都以为阮文臣被传染了北地爆发的瘟疫,已将阮文臣的院落隔离开来。” 邵九微微一笑。古往今来,瘟疫这回事,总是惹得人心惶惶,接下来,阮克应该全城戒备了吧?原本瘟疫是从北地传来,对南京城的影响并不大,只要严格隔离,应当可以防患于未然。但此时大战将至,倘若没有瘟疫一事,阮文臣作为首领,几日后便要赶赴北地部署一切,而此刻…… “公子此举,是否想瞥开阮文臣,一人去北地?”陆离问道。 “这是其一,当然也不是全部。”邵九微微一笑,黑眸幽沉莫测。 阮克同意他前去北地,是看在青莲会在北地的人脉,想让他去疏通,而他去北地,的确是想梳理一下人脉,但两者看似相同,其实并不一样。他要联络的人脉、他要私会的人,倘若有阮文臣在场,总会多了许多禁锢。这些年来,青莲会少主的身份虽为他带来了不少方便,却也带来了不少麻烦,譬如,阮克几次想招安青莲会都无果,一定对青莲会有所防范,亦不排除青莲会中或许会有阮克的人,如此一来,他虽可易容易装偷去北地,但难保阮克的人不会发现他的行踪,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让陆离守在北地,暗中联络一切。 而此时,按照他的原定计划,已到了需要与北地亲自联络的时候。然而此刻他接近阮克,他的行踪便更要小心谨慎。没有一个完美的理由去北地,倘若贸贸然行事,反而会适得其反,让阮家怀疑他的身份和目的,让阮克好不容易放下的戒心又重燃起来。 而此处征讨南疆,无疑是他却北地最好的时机,他不能让任何人打乱这步计划。这也是他去地牢的其中一个原因,只有这样,才能顺理成章地接近阮文臣。 虽然只是一刻,但只要一刻便好。 那日在牢狱中,他看似不经意下的靠近阮文臣身侧,其实是将指尖藏在流离散抹在他衣摆处。 流离散会造成一种精神混乱、呼吸不畅、高烧不止的假象,再加上那群北地流民中有人的确身患重病,他只要叫陆离稍加散播传言,便很容易叫人相信,北地的瘟疫或霍乱传来了南方。 在这种时候去北地,无疑等于送去半条命,阮克不会在意那些士兵,但不能不在意那些直属部下,毕竟,他还需要这些人为他卖命。这样一来,跟去作战的人当中,便大致清楚了阮克或阮文臣最亲信的耳目,事情便好办多了。 他想要做什么,也方便许多。 当然,这虽是重要的原因,但亦不是全部。另外一方面,他想看看阮文臣与阮克父子之间的感情,究竟是否那么固若金汤。 虽与阮文臣只有短短几次的相处,但邵九心思细密,擅于察言观色、揣度人心。 阮文臣骂他是阮克身边的一条狗,那种怨恨,不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 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嫉妒、欲望与猜忌。阮文臣虽为阮家长子,但阮克却更为偏爱阮素臣,这么多年来阮文臣之所以稳坐少帅的位置,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阮素臣并无医院参合军中的事,宁可远离南京,在苏州清贫的书院里任职,亦不愿留在阮克身边。 这些事,阮文臣纵然再愚蠢,也不可能不知道,阮夫人心底更不会没有怨艾。身为正室长子,阮克分给他们母子的爱实在太少了,这一切,甚至会威胁到今后他们在阮家的地位。阮夫人必定将阮素臣当做眼中钉,阮文臣对这位弟弟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比起阮素臣,阮文成应该更恨的是自己的父亲吧? 没有爱与希望,便不可能恨到极致。阮文臣这些年来尽心尽力做好一切,只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可,所以,当一切破灭时,所产生的恨意变更为强烈,他无法承受就算是一个外人,也比他更得父亲欢欣。嫉妒会使人发狂,那种恨意,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心智,使人做出一些平时绝不会做的事。 而此刻,又来了一位四姨太。 那么凑巧,在阮文臣出事之际,那位四姨太也“染上了同一种类的瘟疫”,这件事,便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了。 当阮克得知,自己的长子与姨太太同时患了一种亲近之下才能传染的病,会作何感想? 而当阮素臣得知,在自己病重之时,父亲却更为紧张自己的姨太,甚至完全不信任他,又会如何? 上兵伐谋、最关键的,是伐人心。 陆离见邵九一直沉默不语,仿佛心中正思索什么,舒展的气度却极为从容,只是微淡的光影照进来,他的脸色如同透明般的苍白。 “公子真的无妨?” 邵九笑一笑,缓缓叹了一口气:“瘟疫是假,但我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所以——”目光略显一丝料峭,如雪山之巅的冰魄,“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加快进程,我只怕一切就绪,却等不到那一日。” 陆离清冷的脸上显出一丝担忧与伤感:“公子为何不再找找解药?” “谈何容易?”邵九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闻言淡语,目光沉静,“十五年来一直没有下落,莫说不一定有解药,就算真的有,也不知在何处。” 他曾与宝龄说过,身上的旧疾是因为儿时摔下山崖所致,的确是真,但却不是全部。那腰间的伤口的确让她这些年来不堪其扰,但真正摧毁他身体的,是五岁那年便侵蚀他的一种毒药。 这么多年来,他也以为只是因为腰间的伤口,才另身体如此不堪,但同时也怀疑,即使有伤口,却也积极地医治,为何无法痊愈?直到他偶遇白朗之后才得知,那种毒药,是昔年鬼手研制,只要浑身上下有伤口,这种药便会促进伤口的溃烂,也就是让小病变大病,让大病无药可医,至于有无解药,连白朗也不知,所以这些年来,白朗苦心研究,却只暂时延长了毒性蔓延的速度。 倘若拿不到解药,或是根本没有解药,那么,他的身体便会如同一朵花,日渐枯萎。 陆离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自知邵九说的是事实,于是转移了话题:“但倘若要加快计划,还缺那样关键性的东西。” 邵九眉心微微一动,随即却变得淡然:“无妨,那件东西要找,其余的计划也不能搁下,此次我去北地,哪怕没有那样东西,也要尽可能的找到暗军。” 暗军。昔年尹思庭藏在暗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用的秘密军队,就如同青莲会的影子组织一般。而那样东西,便是号令暗军的唯一物件。 这件事只有北军的几个核心人物知晓,为首之人是谁没有人知道,而如今这支军队此刻是否还存在,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 但,有一个人或许会知道——聂子捷。 所以此去北地,他要做的事还很多。既然找不到那样东西,只得先放下。 …… 清脆的声响,那铜镜竟是忽然弹了开来,一分为二。 骆氏似乎也被这突然的变化所惊住,然而,当她目光落在那一分为二的铜镜中央时,瞳孔蓦地凝住,连呼吸都有些急促,渐渐的,神情变得极为古怪。 片刻,她神情莫测的将那铜镜放进了一只装古董的盒子,在放进屋子里的橱柜中,锁了起来。 壹佰陆拾陆、疯狂之举 理清了脉络,邵九便将那一边暂时搁下,目光自陆离脸上的口罩、手上的手套与全身的厚重衣裳上扫过,刚才他早已看见了他的装扮,但他生性沉静,况且方才还有更重要的事,故此没有多问,此刻却不觉打量起来。 陆离一怔,才反应过来邵九惊讶的是自己此刻这样的繁琐又古怪的装扮,不知想起什么,冷然的神情也化作一抹苦笑:“是她想出来的,说是可以防止什么……交叉感染,也不知她这一年来在顾家都学了些什么,竟会有这些稀奇古怪的主意。”顿一顿,陆离迟疑了一下,终是道:“她的记忆会不会……我是说,会不会有可能,经过一些相处,她已经想了些什么?” 邵九缓缓地抬起头:“为何这么问?” 陆离眼眸中露出一丝思索之意:“这些天,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我请了伙计帮忙,但她说那些伙计不懂医术,怕反而误事,可是她又懂什么,这些年来,虽说我们年棉受伤,但她也不过略知些包扎止血的方法罢了,即使在顾府的这一年,一个千金小姐,难道还会学医不成?”说着,陆离笑一声,带着一丝莲溪,“她以为公子高烧不止,便叫我拿来冰块与烈酒为公子擦身,每隔一个时辰,喂公子服药,我从来不晓得,这丫头会做这些事。” 十几年来,她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所学的,不过是如何最快速、精准的杀人而已,却并不是救人;她虽自小失去双亲,并不是千金小姐,甚至连普通女子都不如,但每日的时间亦都用在残酷的训练上,并未伺候过谁。 陆离抬起头:“所以,我想,她是不是想起些什么,才会担心公子……”话说到一半,他却顿住,因为他发现邵九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亦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邵九却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道:“以她的性格倘若真想起什么,何以对我隐瞒,又不与你相认?” “的确……不可能。”陆离微微一怔,才暗叹一声。 她的性格如何,他很清楚,对于她来说,邵九交给她的事便是一切,重要过她的生命,倘若她真的想起了以前的事,不可能不以另一种身份见过邵九,更不可能对之前发生那么多事只字不提,没有一个交代。而这几日,她虽为了照顾邵九几乎不眠不休,但却根本没有一丝异常,甚至连见到他时,也如同往常一样。 “差不多一个时辰了。”邵九缓缓地道。 陆离半低着头:“那么,我先出去。” 陆离掩上门,便见宝龄从过道的那一端走来。 一个时辰的时间,宝龄稍微合了眼,就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惊醒,那是她自制的闹钟。这几日实在太困,邵九每隔一个时辰要服一次药,她怕一个不留神便睡过头,其余的人有各有各的工作,所以,她才做了这么一个玩意儿。说是闹钟,其实原本是一只沙漏,她只是略微的改装了一下,将里头的沙子换成些小石子,又在底部开了个小孔,试验了几次,差不多的时间内,那小石子便会满溢出来,她将沙漏用绳子拴在窗棂上,自己便趴在窗前的桌上睡觉,这样一来,当小石子掉落的时候,她便能惊醒。 不过终究只是自制的玩意儿,时间无法控制的很准,更要命的是那石子她虽尽量捡了些最小的,但不小心砸到手上时还是真的真的——很疼! 她苦笑着揉了揉手腕上的红痕,见陆离从邵九的屋子里出来,停在不远处:“去看过他了?” 陆离望着她,神情有些古怪,张了张嘴,仿佛有什么话要说。 宝龄眼睛亮了一下:“是不是醒了?” 陆离怔了一下,最终却是摇摇头:“没有。” 他不愿看到她这般期待却又落空的眼神,但他亦知道,有些话,不是他该说的。 听到答案,宝龄不觉失望地吐了口气,才朝屋里走去。 床上的少年果然依旧沉昏睡着,宛若一个沉睡在森林古堡中的王子,等待他的公主给她一个吻。 倘若只是一个吻便能让他醒来,恐怕她不会吝啬吧?只可惜,此刻就算她吻上一千一万遍,他大约也醒不来。 想到这里,宝龄不禁为自己的胡乱遐思为为失笑,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如同每一次那般,将他扶起来,将浸在烈酒里的湿巾为他擦身。 这些动作,她这几日做了不下几遍,此时已是黄昏,天色渐暗,屋里没有开灯,其实她并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但当撩开他衣裳下摆时,还是不由得心跳如鼓。 手有细微地颤抖,仿佛是错觉,宝龄竟觉得随着她轻轻地擦拭,那修长的肢体似乎动了动,再看时,床榻上的少年依旧闭着眼眸。 好不容易做完这一切,宝龄端起白瓷碗,舀了一勺浓黑的药汁,伸出手去,与往常一般,有一半的药汁顺着他的下颔流下来,她心头忽地一凝。 这么多天,他没有一点起色,会不会,并不是因为药的问题,而是,因为他神智不清醒,所以,无法将药全部吃下去? 没有服用规定的伎俩,效果自然不明显。 可是,要怎样才能让他将药全部吃下去呢?要怎样……她心里忽然想到一个疯狂的念头,脸色顿时变得凝重,又有些古怪。 她抿着唇、皱着眉,好想在决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深呼吸、再深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久得仿佛有一个世纪,她沉着脸,缓缓地除去脸上唯一的遮盖。 屋里静得可以听见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长久的静谧之下,床榻上少年的指尖微不可见的动弹了一下,纵然再冷静,邵九此刻也不觉微微诧异,其实他此刻醒来已是无妨,这也在他的计划之内,之前他之所以装病是为了让流言更加可信,亦能让他出现时,阮克更为信任,这是一招最简单的“苦肉计”,此刻,也是时候该“醒了”,但这一刻,他竟暂且搁下了这个心思,反而调整了呼吸,没有动。 他承认他有些好奇,她要做什么? 但那好奇只维持了一会儿,因为下一秒,他的唇便被一样微凉的、干干的东西堵住,然后,却是截然不同的温热柔软的东西,轻轻地撬开他的唇齿,紧接着,是猝不及防的一股带着药香的液体,流入喉头。 身体被什么覆盖,苦涩的液体夹杂着沁人心脾的柔软的芬芳,一同涌入他的感官,像是青草的香气,又像是阳光的温暖,然后,忽地离开,像是带离了所有的温度,一瞬间变得冰凉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终是睁开眼。 眼前的少女已摘去了脸上那厚重的东西,一半的身体俯在他胸膛上,唇贴着他的唇,紧紧地闭着眼,身体微微地颤抖。 猛然想到了什么,他一贯沉静深邃的眼底氤氲着波涛汹涌的复杂情绪。 脸颊仿佛有什么东西扫过,像是羽毛一般轻盈,宝龄蓦地睁开眼睛,一颗心却又重新沉下去。 还是……没有醒,在刚才的那一刻,脸颊上传来的触觉让她以为有了希望,但……她几乎没有呼吸,身体僵硬,直到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地站起来。 她已经这样做了,原来他还是没醒……瞬间燃起的星点希望顿时冷却,她忽然将他身上的被子掀起,也不知在发泄什么,死死地瞪着他:“你要睡到什么时候?这样躺着,倒还不如死了算了。” 倘若死了,至少她不用再做这些事,不用再悬着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用这么的……狼狈。 是的,她很狼狈。 这种狼狈并不是因为这几日日夜颠倒、疲劳过度,而是一种发自于内心,无法忽视的感觉。她不得不承认,随着时间地推移,随着药一贴贴地吃下去,他反复的病情让她……恐惧。 生平第一次,她那么恐惧再也见不到一个人。早也看不到他那捉摸不透的笑,再也听不到他低沉的嗓音,当她危难时,亦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出现。 哪怕,他的出现并不那么纯粹,哪怕他不是真的关心她。但——那一次次地相遇已如同这个少年一起,在她心底刻下了深深的烙印,无法磨灭。 纵然她曾千百回地忽视或逃避内心的感受,纵然她不愿意去承认,但——到了此刻,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因为他在她心底,与阮素臣不同、与连生不同,与任何一个人都不同。 今天这样的事,换做阮素臣与连生,她或许也会担心,或许也会照顾,但却又不同,那么不同。 面对阮素臣,虽有过迷惘,但只是瞬间之后,她可以痛快决断的撇清关系,走回自己的跑道上去;对于连生,她有怜惜、有关爱,但都是出于另一种更似亲人的感情。 但无论是为那一个,她都绝不会做那样一件疯狂的事情。 真的,疯狂。 她很明白刚才做的一切也许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那么近的接触,没有任何防备,等待她的,或许是与他一阳样,昏迷地躺在床上,甚至,更不堪。 但她还是做了,在这之前,她准备好了一切防范措施;但就在刚才那一刻,那一切都是枉费。 只因为这个人。 只有这个人,在对她温柔浅笑时,会让她的心会那么清晰地悸动、柔软地满溢;只有这个人,在她最危难、最彷徨的时刻会想到;只有这个人,即使她再逃避,即使内心深处有诸多的怀疑,但依然会不自觉地被他牵着走。 好像有许多理由,却又没有一点理由。 心中百转千回,她仿佛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低语道:“沈宝龄,你完了!” 她已很久没有面对自己真是的身份了,此刻说出这三个字,仿佛这一刻,只回到了那个单纯的自己。 会被传染么?会的吧。纵然她每天补充维生素,提高免疫力,也不见得那么幸运吧? 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她抬起头来,却蓦地愣住。 昏暗的光线下,一双幽沉如深海的黑眸正安静地望着她。 壹佰陆拾柒、病愈 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对视,下一秒,宝龄腾地站起来:“你醒了?” 这是多此一举的问话。她分明看到他已经醒了,但她还是不确定的用了问句,是因为从刚才错觉他醒了,到看到他依旧睡着,再到此刻他真的醒了,一系列的变化,让她有些茫然,脑海里竟是空白一片。 邵九缓缓地坐了起来,将神裔的胫骨送了一下,躺在床上这么多天,即使身体原本是好的,也难免有些僵硬,做完这一切,他笑了笑:“醒了。” 注视着他脸上那惯有的笑容,宝龄一颗这几日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归于原处,好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一瞬间抓住了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又仿佛是内心深处那空落落的地方终于被填满,不再那么虚无。她猛地抓过他的手,细细地注视他,在看到他脸颊上那两抹病态的潮红已经褪去时,眼睛顿时亮了:“好了,真的好了。” 邵九任由她作者一切,亦并没有抽挥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可下一秒,她却突然如同触电般地甩开他的手,神情变得及其古怪:“你、你……何时醒的?” 他该不会早就醒了吧?刚才脸颊上惚恍而过的感觉不是错觉,难道是真的?那么……他都看到了?! 她一瞬间的神情变化,俱都落入邵九的眼中,刚才看他睁开眼时那难以置信的模样,到确定他真的没事了之后那突然晶莹的双眸,再到此刻,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她拧着眉,双颊忽地绯红,一双眼睛亮晶晶地凝视他,有些无措又那么急迫地等待他的答案。好像对于她的来说,这个问题十分、十分的重要。 方才的一幕幕浮过脑海,邵九微微一笑,声音带着低哑的柔意:“刚醒。” 刚性,那么,就是一会会?所以…… “那么,你不知道,不,你没有看到……”她努力地搜寻词汇。 “看到什么?”邵九笑意盈盈。 “看到我给你喂药的时候,我做的那些事。”宝龄吐口气道。 “你做了什么?”邵九扬了扬眉,黑眸中带着一丝疑惑,柔笑着望着她。 宝龄憋红了脸,甚至带着一丝莫名奇妙的、不知是针对谁的恼怒,良久,才沉着脸道:“没什么!我去通知阿离,你醒了。” 她用最快的速度冲出院子,被风一吹,脸上的灼热才散了开去,心也才不再跳得那么厉害。 真的……后悔死了!狼狈死了! 如果早知道他马上就要醒了,她何苦还要做那件事? 不过,还好……看他刚才的神情,似乎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纵然活了两世,宝龄终究不过是个女孩子,一个女孩子当面对一些极其在意的问题时,会乱了理智,她此刻便是如此,完全忘记了邵九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邵九来说,要装一装不知情,扮一扮无辜,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此刻,邵九懒散地靠在床榻上,脸沉浸在阴影中,隐去了唇边的笑容,黑眸中宛若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沉淀下来,仿佛在思考着一个二十年来,最为难解的问题。 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问题,无法用他这么多年积累的经验来思考。 夜色将他笼罩,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犹如静止了一般。 宝龄在园子里站了一会,才敲开陆离的门:“他醒了。” 陆离怔了一怔,随即点点头。 陆离也邵九不同,他生性淡漠,亦正是如此,他无法装出过多的惊喜,特别是面对宝龄的时候,他心底总会有些怜惜,有些愧疚,所以,他做不到明知邵九无恙,此刻还要佯装惊讶。 只是宝龄亦未注意到陆离的异样,她此刻心中刚刚稍许平静了些,此刻不觉抬起头,迟疑了一下才道:“阿离。” 陆离见她有些茫然地站着,不觉皱皱眉,以眼神询问。 “能不能帮我问问那个大夫,病人快好的时候,如果与病人有近距离的接触,会不会……被传染?” 刚才被风一吹,她的心平静下来,却无法不想到一个问题,看邵九的样子是好的差不多了,能够醒来,说明那药起到了效果,但究竟是否痊愈,她并不知道,就算痊愈了,这种病在康复期间是否还具有强烈的传染性,她亦不清楚,所以,她想要问一问。 陆离微微一怔,半响才明白宝龄的意思,但他并不知具体的内情,所以只以为宝龄是怕几日出入邵九屋里照顾,会被感染到,他无法说出实情,只好温言道:“不是包裹得很好么应当无妨。” 一瞬间,他看到宝龄的神情变得古怪:“不,我不是说在保护得那么好的情况下,而是……”她顿了顿道,“譬如说,摘下口罩,与病人有近距离的接触,这样,哪怕病人已经快好了,是不是也很危险?” 陆离茫然地望着她,眼底是迷惑。 “算了,你去看他吧!”宝龄吐了口气,转身离开。 罢了罢了。当她做了那件事的那一刻起,便该想到会有危险不是么?只是当时她害怕他再拖下去便要不行了,所以才……却未想到,只是不过过了几分钟的时间,他就醒了。 郁闷。 只能用两个词来说明她此刻的心情,她索性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拾巧与招娣亦是知道了邵九苏醒的消息,招娣这几日亲眼见小姐为了邵九的病疲惫不堪,心事重重,此刻自然也替小姐高兴,却未想到小姐似乎没有高兴的样子,还像是不知生着谁的气,一屁股坐下来便发起呆来。 招娣也不敢多问,在旁忙了一会儿,见自家小姐只是发呆,倒也没有别的不对劲,便渐渐放下心来,出去帮拾巧干活去了。 陆离推开门,便看到邵九穿着一袭家常袍子,坐在书桌前,见他进来,淡淡地点点头道:“来了?” 陆离走进才见那书案上,摊着一张南疆的地图,凝视了那张地图半响,他道:“南疆虽还不成气候,但加上东瀛虎视眈眈,公子此去亦是要小心为上。” 邵九侧过脸,缓缓地道:“东瀛此次之所以只在暗中鼓动南疆起事,却并未亲自出面,是因为他自知没有十足的把握赢华夏,故此只是寻机挑唆,想得些渔翁之利罢了,倘若华夏动真格的,东瀛为了保存这些年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实力,会撇的一干二净,抽身而退。而南疆妄想已他区区几万的乌合之众敌阮家几十万的精兵,无疑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中土统一,从来便是大势。” 陆离沉吟片刻,点头道:“这也是公子想要看到的。” 邵九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南疆早在家父手里,便不太安分,这件事早做晚做,都是要做的。” 即便在很久之后,他也会要做这件事,他的心、他心中所怀的,是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他想要得到的,远远不知是报仇而已,报仇,不过是一步必经之路罢了。 那出现高烧症状的药虽不会真的弄坏身体,但却也不好受,加上他的身体原本并不十分健康,甚至比普通人都不如,只是以他强大的定力忍了下来,故此,此刻他的脸色微微苍白,下颔亦是瘦得仿佛刀削的冰魄一般,然而恬淡沉静的神情间,却犹如万千的流韵聚于一道,光华不可逼视。 陆离似乎早已知道邵九口中的“家父”是谁,故此并未流露出惊讶之色,只是道:“而此刻去做,如此一来,亦可获得阮克的信任,一举两得。” 邵九微笑,露出一丝赞赏之意:“阿离,你要明白一点,所有的成果能够,离不开一个周密的计划,但计划并非一开始便有详细的步骤,亦非一成不变的的,很多时候,再周密的计划也比不上寻找时机来得重要。” 要有明确的目的,要有滴水不漏的计划,亦要懂得寻找时机,融汇变通,而更重要的,是要有一颗隐忍、强大的内心。如同一只匍匐在黑暗中的狼,等待最佳的时机。 这一次南疆之行,便是之前计划中不可能安排好的,却的确是一个极佳的时机。 这一点,不用邵九说,陆离已明白。陆离与平野不同,两人虽是同时跟着他,但平野属火,易冲动,而陆离属冰,正巧是两个极端,可以互补。所以很多时候,邵九对陆离会传输一些经验,而对平野,更多的,只是让他去如何做而已。 而除他们之外的第三个人,是比他们两人更能了解他的心意,有时只需他一个眼神,她变回领会,亦会做到滴水不漏。这么多年来,他缩培养的人,最满意的,便是她。 有男人的冷、狠,亦有女人的敏感与周密。 然而,她不在了。 想起她,邵九虽微微亦晃神,但亦只是不过一瞬息罢了,随即却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如今代替她在他身边吗,然而,却又决然不是她。 不同,太不同了。 邵九的心思出现短暂的有移,然后听见陆离的声音传来: 宝贵双全第5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52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52部分阅读 “她刚才问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回过神,邵九宛若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哦?” 陆离想了想道:“她让我问一下大夫,倘若近距离地接触病人,哪怕那个病人快好了,是不是也有危险。” 陆离说得并不十分清楚,但邵九却明白了,怔了一下,他沉默半响,然后,眼底的笑意如湖中的涟漪,轻轻氤氲开来。 还是会怕么?既然如此,为何方才又要那么做?是为了……报恩么? 报答他多次的相救? 这么一想,不知为何,他心底深处像是忽然长出了一些细细碎碎的草,扎得心尖有些麻麻的感觉,不是痛,决然不是,但却真的,不太……舒服。 良久,他道:“告诉她,大夫说了,不会有事。” 陆离怔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也正是他想要告诉她的,他虽不能明说,其实某人并没有真的得了什么瘟疫,见她心神不定,却也让他难过。 邵九合上地图,重新躺回床上:“我或许还要躺上一些时日,却也不会太长,大约六七天左右吧。” 陆离点头。“瘟疫”即便治愈了,自然还有要一段时日的修养,何况邵九出现的越晚,越有利。这些日子阮克虽没有动静,但邵九出事的消息不可能没有传到他耳中,决战在即,少了邵九,北地之行无疑会多许多麻烦;而少了阮文臣,便是少了统帅。阮克不可能不有所忧虑。所以,这段日子,只需安静地等待。 邵九已调整到了最舒适的姿势躺在床上,微笑着道:“既然是大病初愈,阿离,给我找几本书来吧。” 消磨消磨这等待的时光。 壹佰陆拾捌、奇异的倾谈 南京集市的“朝来书屋。” 宝龄将几叠手写的稿子交给掌柜的,掌柜的截过来,笑眯眯地道:“阿零姑娘,上次的那什么‘霸王的宠姬’已经买断了货,城里的那些太太夫人们抢着要去看下一本那,这段日子你倒没了声音,我正在寻思,该上哪里去找你,嘿嘿……” “我写好了自然会来交给你,你不用寻我。”前几日因为邵九的事,她一直都没时间写点什么,也不知道上次那本胡编乱造的并且拥有狗血书名的书居然一下便火了,看来这个时代的深闺怨妇还不是一般的多啊。 掌柜的连忙点头,拿着那稿子随意翻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这次的,怎的不太一样?” 宝龄莞尔一笑:“这次倒不尽是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是许多个小故事。” 掌柜的露出疑惑之情:“这类故事,不知能不能卖个好价钱。” “你放心。”宝龄扬了扬眉,“我向你保证,这些故事肯定会受欢迎。” 这可是她搜肠刮肚地凭着前世看过的《读者》、《故事会》、《外国微型小说》、《光怪陆离》等杂志里的内容,改编而成的许许多多个小故事。 有励志醒世的。有缠绵悱恻的、有温馨感人的,自然也有写神神鬼鬼的,这样的故事在前世也拥有众多的读者,何况这个时代? 宝龄从掌柜的手中结果应得的那部分酬劳,正准备离开,不妨门外传来一个女子脆生生的声音:“掌柜的,那位阿零姑娘可又有些什么新书么?咱们夫人想瞧瞧。” 阿零?!那不正是自己的笔名么?宝龄一惊,转身便望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走了进来,而她身后,是一位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女子。 但宝龄知道,这女子已经不止二十岁了,因为只是一眼,她便认出了,这个神情淡漠的女子,居然是——阮家三夫人骆氏。 骆氏一身淡云紫的旗袍,发髻只是高高地挽起,没有任何修饰之物,甚至脸上亦未擦脂粉,只是淡淡地站定,缺觉人移不开目光去。 遭了!宝龄暗叫一声,下意识地便掀起后堂的帘子,走了进去,却听那掌柜的道:“来了来了,三夫人来得真是巧,三夫人上次不是说想见见那位姑娘么,喏,这便是……” 话说到一半,掌柜的便愣住,他身边刚才还站着的少女却不知何时不见了,只剩下门帘轻微地晃动,掌柜的与那丫鬟面面相觑。 骆氏亦是怔了怔,才道:“那位姑娘在哪?” “方才还在,只是不知为何……唉。”掌柜朝里屋瞥了一眼,弄不清状况,亦有些讪讪然。 骆氏目光落在那晃动的帘子上,片刻,淡淡道:“许是她自有原因,不愿见我们这些俗人罢了。” 骆氏用了“俗人”两字自称,她的语气很淡,不似是责怪,竟仿佛有些自嘲。叫宝龄不觉微微错愕,怎么也无法将此刻的骆氏与那日绵里藏针的让她离阮素臣远些的阮家三夫人扯在一起。 只是,宝龄倒不是要耍大牌,是实在不能见啊。一来、她只是想用自己的笔杆子换些生活费,将来也好有所依靠,并不想出什么名;而来、她虽不是逃避,却也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偏生此刻来的是骆氏,她怎么办? 她正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骆氏凝神半响,却朝那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立刻从怀里拿出一大锭银子,塞到掌柜的手中,巧笑嫣然:“掌柜的,咱们夫人想与这位姑娘说说话,您能行个方便么?” 掌柜的就算不看在白花花的银子面上,也得看在阮家的面上,哪里敢说不,倒是连忙卸下门板关上店门,拿着那锭银子找人喝酒吹牛去了。 一时间,屋子里静谧下来。方才宝龄用目光搜索了一下,这后头不过是间书屋,也没有后门,此刻半天等不到动静,她有些苦不堪言,总不能留在这里过夜吧? 不知过了多久,帘子外才传来骆氏低婉的声音:“阿零姑娘,我只想与你说说话罢了,你若不方便,我们便这样隔着帘子说话亦好。” 宝龄一怔,常常地吐了口气,罢了,等这位三夫人说完话总会走了吧?这么一想,她清了清嗓子,故意将嗓音变得沉稳一些:“既然如此,夫人请说吧。” 这个时代写书的人,有些年纪的居多,她这样做,是为了让骆氏不起疑心。 一帘之隔,骆氏真的并未听出来,沉默半响,终于开口道:“我看过姑娘写的书,姑娘有些话,我很是喜欢,故此将它们手抄了下来……”她纤长的手指从怀里拿出一张纸,轻轻地接着道,“譬如:这世间终会有这么一个人,即使你满目疮痍、身心俱伤,还是觉得,曾经遇到他,会比较好……女人的青春是手心的水,无论你是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会从指缝间一点一滴地流淌干净……女人的善始善终,从来不过是一个人的圆满……” 骆氏每念一句,宝龄额头便多了一滴汗,这些句子都是她记忆里比较经典的爱情语录,从前她每每看到,亦会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那本小说里,她只是随性的,应时应景地用了些,却未想到,骆氏居然也会这样做。 无论如何,她总有些讪讪。 然而听着听着,宝龄却也沉默下来,骆氏的语调低而缓,在这么一间昏暗的、飘着书香的小宅子里,有一种春风吹不散的寂寥。 宝龄还记得那次见到这位阮家三夫人,当时便震惊于她的美。那种美,不是能说出哪一处五官好看,或身材如何之类,而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韵味。 年轻的容颜,却有时光沉淀下来的美丽,动人心魄。 这种与皮相完全不相干的美,宝龄亦在另一个人身上体会过,那个浅笑柔婉、目光深邃的少年…… 一想到他,宝龄有些恍然,这几日,她没再去他屋里,也不曾见到他。 她眉头微微一凝,回过神来,骆氏已念完了那些句子:“姑娘不必拘谨,你我萍水相逢,我只是找个人倾诉倾诉罢了。” 沉默半响,宝龄暗叹一声:“夫人倘若愿意,就请说吧,我听着。” 骆氏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窝投下密密的阴影,宛如天鹅绒的细苏,声音亦如梦呓:“姑娘,这时间能有多少女子如素容,可以得到心爱男子生死相随的不离不弃,这世间又有多少男子,能像云笙,独独对一个女人情深意重,宁可舍弃天下而永不言悔?” 宝龄一怔,才想起来,素容与云笙,是她前一本小说中女主、男主的名字,可这个问题……纵然是她,也无法回答。 深情不悔的男主,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女主,永远是小言里不变的定律,但,绝大部分,也只存在于小说中罢了。 她想不到,骆氏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一个问题。 良久,她才道:“素容与云笙,之所以有这样美满的结局,因为她是素容,而他是云笙。其实每一个人冥冥之中都有注定的那个人,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虽然也许不一定会出现,但只要我们相信,便有希望。” 爱情,不就是希望么?哪怕只是一个人的希望,至少,也能怀着梦想走下去。 很长很长的沉默,静谧得让宝龄有种错觉,骆氏不知何时已离开,却在下一秒,听得一声细微的,却又绵长的叹息:“是么?纵然——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宝龄心一跳,她原先以为,骆氏之所以会做出这种不可理喻的事来,是因为她之前在街头听说的一件事——阮大帅又娶了一房姨太太。 她知道骆氏在阮府一直深受阮克宠爱,阮克多年来也并未再娶妻,所以这次,骆氏怕是被阮克娶进门的另一个女人刺激到了吧? 但此刻看来,好像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骆氏说的,究竟是另一个男人,还是,她的“不在了”是别的什么意思呢? 宝龄想不通,只好沉默以对。 幸好骆氏似乎并不真的需要她的答案,她此刻,便真如她自己所说,只是需要倾诉,她接着道:“年轻的时候,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到真正明白的时候,怕也晚了吧?” 这一回,宝龄听出了一些端倪。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敌不过许多东西,如自尊、如寂寞、如诱惑。我们以为可以挥霍的青春还很长很长,以为时间长到足以让我们表达自己的爱,以为每一次别离都是为了相聚,亦骄傲地以为,我们或许还会遇见更好的。所以,我们为了自尊不愿意先跨出那一步,也会做许许多多的事,伤害彼此,当真正明白原来他才是冥冥中的那个人时,他却已经不在或不爱了。 不知为何,在这静谧中隔着帘子相对,宝龄竟有一瞬间仿佛忘了骆氏的身份,她望着门帘末端那光影下摇曳着的流苏,笑一笑,轻声道:“的却如此。所以,在身边的时候,要懂得珍惜,倘若真的已经无法挽回了,那么,只要你已明白了谁是那个人,也都不算晚。你可以为他好好活下去,或者,你可以为他完成他还未完成的心愿……不是所有的爱,都只能靠两个人厮守在一起才得以延续。” 门帘外一直寂静无声,良久良久,骆氏轻轻地笑了,笑容带着恍惚的温柔:“你说得对,与其沉浸在自怨自艾中,不如做一些事。” 她缓缓地站起来道:“与你聊天很愉快,阿零姑娘,倘若你有时间,以后,我们便在这书屋中隔着帘子倾谈可好?” 宝龄下意识地便随便找个借口拒绝,一次不穿帮,不代表下一次也安全,但忽然想到什么,她顿了顿却道:“有时间的画,我也很乐意。” 刚才那一刻,她想起了那位古董铺老板的话。铜镜究竟在不在骆氏手中?如果在,那么,没有比这一次更好的机会探听消息了。 所以,她同意了。 于此同时,骆氏将手中的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入怀里,走出屋去。 倘若宝龄此刻看到骆氏手中的东西,一定在也顾不得避讳,上前去看个明白,但她看不到。她只等到了屋外没了动静,才走出来。 壹佰陆拾玖、顺流而下 转眼又过了三四天,天气渐凉,长夜过后,屋外的树叶上,总结了一层薄薄的霜露,映着颓败的艳红,分外醒目。 这几日上街,宝龄分别听到了几个消息。第一个是因为南疆暴乱,倭寇挑衅,阮系军很快便要出兵镇压,也就是说,华夏安稳了几十年,如今,要打仗了;第二个,便是本要出征南疆的阮府大公子阮文臣居然也得了瘟疫,而那么凑巧的,那瘟疫也正是从北地传来的,且,缠绵病榻,并不见好的趋势。 而第三个消息,是那些喝着茶、说得唾沫飞溅的闲客聊得最为起劲的,说是就在阮文臣染上瘟疫的当日,据说那些新进门的阮家四姨太竟也出现了相似的症状。 自然,具体是怎么回事,宝龄并不知晓,只是从那些人嘴里,听出了几分别有深意的暧昧。 因为在阮文臣发病之前的那一夜,竟被下人看到他像是喝多了,怒气冲冲地从四姨太的房中出来。 一个是新过门的,几乎足不出户的姨太太,一个,是年轻潇洒、血气方刚的大少爷,照理说,应该避讳才是,却被人看到两人同处一室,出来时阮文臣神情还不似一般,之后,两个人又同时过到了一种病气,也怨不得人遐想。 阮府长廊上,阮大帅的神情已有好几日如同夏日暴雨前的天空,乌云密布,也不知味长子与姨太太的病,为几日后的战事,还是为了那漫天的流言蜚语。他匆匆地朝最西面的一处院落走去,待到了门口,才挥退了下人,放柔了脚步,连推门声都是轻柔的,仿佛怕惊扰到了谁。 当他目光触及那躺在床榻上素颜清丽的女子时,神情有一瞬间的柔和,但随即却想到了什么,又变得阴郁。 白玉兰仿佛睡的极为不安,纵然只是一点点小小的动静,还是惊醒了,目光盈盈地看着那从门口进来的男人,待看清是谁后,眸光一凝:“大帅。” 阮克摆摆手,示意她不必拘礼,在她床边坐下,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大夫说,你只是患了普通的伤寒而已,并非瘟疫……”顿了顿,他沉声道,“既然如此,这几日你为何一直都不做解释?” 这些天的流言蜚语传得整个南京城都是,更何况阮家的府邸?她只是普通的伤风,秦大夫亦来看过说只需调理几日,并无大碍。当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确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但后来,他却又不得不怀疑,他不信她就真的那么虚弱,也不信她这几日便什么都没听到,可她只是从日到夜的闭着眼,一概不予理会,甚至对那一夜阮文臣为何会出现在她房子亦没有一句解释。而阮文臣这几日昏睡不醒,阮克也无从问起,故此他心中不觉有个疙瘩:难道,竟是阴差阳错被人言中了,岁未过到病气,但另有隐情?! 一想到这里,阮克不觉紧蹙眉头,见白玉兰只是平静地望着自己,却不说话,目光更是阴沉一字字道:“若老夫记得没错,文臣从南疆回来之后,没有公务在身时,也有一段时间,喜欢去乾乐门坐坐。” 白玉兰的目光依旧清澄如水,半响,她淡淡地道:“是。我与大公子是蹭有过几面之缘。” 阮克脸色一沉,伸手便捏住白玉兰的下颚:“是几面之缘还是别有隐情?” 下颚传来剧烈的疼痛,白玉兰却只是静静地望着阮克,目光透着倔强。 “白玉兰!”阮克一声有过许多女子,真正娶进门的便有三个,其余逢场作戏、露水姻缘的更不在话下,但所有的女人中,没有一个对他不是讨好奉承,巴不得掏心给他看,就算是他最爱的那个女子,纵然他明知她心里藏着许多的心事,但这么 多年来,至少在表面上,她还是做足了一切。 而眼前这个小女子,不过是一个戏子、一个歌女,从他认识她开始,她便对他若离若离,哪怕他要了她,她并未拒绝,但亦并未表示出太多的欢喜,总是这般淡淡的,叫人看不透。 这种感觉让阮克十分烦躁,手下的力气不觉更重了些。 白皙的肌肤上漫上丝丝红色的印记,白玉兰只觉得喉头亦被扣住,无法呼吸,她死死地咬着唇,不让鼻头的酸涩涌上来。 忽地,门被推开,一个丫头连滚带爬地跪倒在阮克跟前:“老爷,老爷,您放了四夫人吧,不是四夫人的错,是……” “小倩!”白玉兰眼神一凛,厉声打断道。 阮克眉心一蹙,甩开手,盯着那丫头小倩道:“说!” 小倩看了看白玉兰,迟疑着是否要开口。 小倩原本并非阮 府中的丫鬟,因为白玉兰过门,性子又沉静,阮克怕她不喜欢府里那些有些背景的丫鬟,于是索性从外找了一个丫头来服侍她。 小倩在阮府人生地不熟,唯一能说话的,熟悉的,也便是这位四夫人了,四夫人平日虽安静,但对她却是温和,没有一丝架子,也从不要求她做什么,故此,当小倩方才看见用力地捏着四夫人的下颚,眉目阴沉时,以为老爷是为了那些传言要置四夫人与死地,才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 此刻,小倩吓得身子发抖。 阮克冷冷地道:“若你不说,就连同你老家的人,从此给我滚出南京去!” 小倩一惊,大声道:“是大公子!” “小倩还记得那日是大公子发病的前一日,奴婢陪着四夫人去花园里走走哦,谁知碰到大夫人,大夫人要四夫人给她捶背,又要四夫人做着做那,四夫人统统做了,只是四夫人素来性子淡,怕只是没有笑着说话而已,大夫人便发了火,说四夫人不讲她放在眼里,还狠狠赏了四夫人一个巴掌,后来到了晚上,大公子像是喝醉了酒,怕是为了白天的事,硬是闯了进来,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阮克沉声道:“说了什么?” “说……”小倩顿一顿,但想起倘若不说个明白,不止四夫人白白受了委屈不说,自己一家人也从此要颠沛流离,于是鼓足勇气道,:“说四夫人从前在乾乐门就不检点,想要勾引他,如今勾引不成,便寻上老爷了,说老爷是老糊涂,受了四夫人的蛊惑,四夫人来路不明,与那……哪三夫人一样,是个妖精,让四夫人别得意的太早,迟早会有三夫人的下场,还说……再这样下去,这华夏都变作女人的天下了……” “混——账!”阮克拍得桌子铮铮作响,吓得小倩缩成一团。 反而是白玉兰,此刻倒是平静下来,莹莹的双眸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静静地坐着:“小倩,你先出去。” 小倩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此刻如蒙大赦,匆匆跑了出去。 白玉兰慢慢地站起来,从背后扶住阮克:“大帅,您先坐下吧。” 阮克转过身,盯着白玉兰,片刻,才道:“这样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白玉兰目光落在窗外的天边,平平静静地道:“玉兰自幼跟着师傅走南闯北,尝遍了人情冷暖,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倘若我是夫人,也不会待见一个与自己分享丈夫的女人。至于大公子,他对夫人一片孝心,只是护母心切罢了,大帅心系天下、日理万机,我何必拿这些小事来烦大帅,使得大帅与大公子父子间不愉快?” 阮克注视着白玉兰,她面容沉静、目光清澈,眼光洒下来,这么一看,她不过只是个二十未到的少女罢了,与他出嫁的女儿也差不了几岁,但她却早早地便经历了风霜,懂得在这乱世中隐忍地生存,一念至此,阮克的眉目柔和下来,轻声道:“即使——背负上不贞不洁的罪名?” 白玉兰淡淡一笑,宛若一朵傲立枝头的白梅:“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我既然跟了大师,彼此间,必要信任,不是么?” 一瞬间,她恬淡的容颜有一种出尘的美,阮克一时看的呆住,长久才伸手轻轻拂过她额前的发:“玉兰,我不会叫你再受委屈。” 随即冷哼一声,那声音带着一丝寒意:“文臣是被那女人挑唆得愈发不像话了,护母心切?哼,我看他是想要造反了!我的天下是女人的天下,那么,他是想要自己闯一片天下出来么?” 说罢,佛袖而去。 独留白玉兰静静地站在窗前,耳边仿佛还回响着阮克刚才的那句话。 ——玉兰,我不会叫你再受委屈。 这句话从任何一个男人嘴里说出来,都是极动听的。她其实不在乎这个男人年纪几乎可以做她父亲,她亦不介意他有三妻四妾,只要他真心对她好,足矣。 只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抵不过一个缺点,那个缺点便是:他不是她心底的那个人。他不是她心底的那个人,所以哪怕再好,再让她感动,亦是枉然;所以,即使她方才微微震动,但也不过一瞬罢了,便露出一丝深邃的神情来。 他叫的是玉兰。 而她,不是什么玉兰。玉兰这个名字,在她心底是空的,只是一个任务的代号罢了。她是筱桂仙。 她嫁进阮府的目的,她委身阮克的目的,她心中再清楚不过,并且——甘之若饴。 因为,是为了他, 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 经过这一次,纵然还不足以使阮克与阮文臣彻底反目,但也为期不远了。阮家不是普通的家族,如以往的每一个朝代一样,只要彼此有了间隙与猜忌,哪怕只是细微的一点点,也足以让整个局面分崩离析。 这是他所要的。 所以,她便为他做,纵然只是起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作用,却搭上了自己的一生,为了他,也值得。 那个有着欺骗世人的清雅容颜的少年,彼时只是一个笑,便在她心底埋下了永世不灭的种子,如今这种子在心底发芽,已让她疯魔。 此刻,他好吗? 门外传来小贩的吆喝:“水仙咯,山茶咯……” 她从怀里摸出一些铜板,板开,将一张纸条放进去,再合上,铜板看上去只是一枚铜板,她推开门,唤来小倩:“去替我买盆水仙来吧。” …… 片刻后,陆离从一枚铜板中取出一张纸条。 邵九正半倚在床榻上,微微一笑:“差不多,是时候将药方送去阮府了。” “其实既然已用这种药困住阮文臣,对阮克来说无疑少了一只左右臂,也未尝不好,为何还要给他解药?”陆离道。 邵九目光落在一本蓝皮书上,似乎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才道:“倘若阮文臣什么都做不了了,谁来替我对付阮克?” 她伸了个腰,神情在瞬间有些异样,但不过一瞬,他已将那抹异样敛去,微微苦笑地叹息一声:“我这样做,也是以防万一,阿离,连我自己都保不准何时会一睡不醒,倘若真是如此,那一切便会失去控制,功亏一篑,毕竟,我要的不是阮文臣的性命啊,他死不死,与我何干?这次我安排带你一道去北地见聂子捷,尽快找出暗军的统领,是以防有一日我不行了,你也可以无所顾忌,一切,按原计划进行便是。” 江河已决堤,倘若没有人控制,便会奔涌乱流,只有掌握好源头,才能让河流顺着自己的意志汇入大海。 陆离深吸一口气,刚要说什么,却眼尖地瞄到窗外有一个人影在晃动。 他唇一抿,朝邵九看去。 邵九目光落在那抹身影上,眉心连自己也不自觉地舒展开来,微微一笑:“好几天了……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呢……” 门忽然打开,将宝龄吓了一跳,顿时想要转身,却已来不及。 “怎么不进去?”陆离道。 宝龄一怔,才惊觉自己方才的举动游戏奇怪,她住在这里,这院子也是她的院子,刚才拿一刻,她为何要躲? 这些天,她从未去过他屋里,究竟是在逃避什么? 努力将思绪清明下来,宝龄才转过身,缓步迎上去:“他身子康复了么?” “已经差不多了,只需再服一两帖药便好。”陆离将她引进无趣,却很自然地便关上了门。 一时间,映入宝龄眼帘的便是那个清雅美丽的少年,他慢慢抬起头来,与她对视,眉目间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宛若初冬雪山巅峰的一抹阳光,笨是极柔和温柔,却折射着雪光,故而有一丝耀眼。 第壹佰柒拾章 交易 在屋里外徘徊了好几日,宝龄今日终于踏进了这间屋子。她望着那个少年,很久很久,不上前、亦不退后,就这么站着。久到邵九漆黑的眼眸中也不觉露出一丝诧异之色,轻轻一笑道:“怎么了?” 轻柔的三个字,仿佛将宝龄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拉了回来,她望定他,走上前一小步,虽是小小的一步,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步代表了什么,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几日是经过了多久的挣扎。 她是在逃避。 纵然她自己不愿意承认,但却不得不承认,她或许可以骗得了别人,但没办法骗自己。她的心乱了,从未有过的乱。 当那日她几乎如同落荒而逃一般走出这间屋子之后,虽每天还是像以往一般生活,但心底却是千丝万缕,绕成一团。 混乱的是一丝无法避开的情愫,但横亘在心底的,却又不止这么一回事。两件事绕在一起,她做了一个决定,虽然这个决定或许枉然,甚至太过冒险,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别的周全之法。 她不说话,邵九便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等待她开口。不知过了多久,她凝视他,深吸一口气,忽然道:“邵九,我想跟你谈谈,关于铜镜的事。” 纵然猜到她有话要说,但此刻邵九也不免微微动容,但随即,那抹微不可寻的神情便化作无痕,淡淡一笑道:“我记得小姐之前说过,并没有什么铜镜,只有一面,是小姐从前街头买来的,难道小姐要与我谈的,便是那面镜子的事?” 宝龄自然听出邵九的话语里有些许促狭的意味,但此刻已无心去追究,有了开头,接下来的话便简单许多,他漫不经心,她却反而不再犹豫,将深深吸进去的那口气缓缓图出来,目光如泉水般清澈,坦然的道:“没错,上次我说没有见过什么铜镜,是我骗了你。” 忽然笑了笑,她仰起头望着他道:“我是骗了你,但也不能怪我,无论是谁,当知道有人觊觎自家的宝贝时,总不会不多长个心眼吧?” 这是其一,其二,也是最重要的那点,当她听见那宝物的功能时,完全已经懵了,但关于这一点,她当然没有告诉他。 邵九凝视她半响,微微笑了,点头道:“的确如此。倘若是我,我也是不会说的。所以,我并不奇怪小姐会骗我,我只是奇怪……”他微微一顿才道:“既然如此,现在,小姐为何又要告诉我呢?” 为什么要告诉他呢? 这才是这几日宝龄挣扎矛盾犹豫的关键所在。 之前骤然听到关于那面看似普通的铜镜,居然有可能是什么宝物,她下意识的反应便是装作并不知情。 第一个原因是因为,他虽然很坦然的将对那面铜镜的兴趣暴露在她的跟前,但越是如此,她愈发看不透他,看不透他要得到那面铜镜的意图,是否只是简单的稀有、有价值的东西充满欲望,想要占为己有而已,还是,别有什么目的。 而第二个原因,那是她内心深处那一点无法对人言的小脾气。他对她的留意、对她的特别关心,之前是因为顾家,之后原来不过也是由于那面铜镜。 猜忌、忐忑、心底时而泛起的涟漪与落寞,都不过是2一个人的情绪而已。 纵然这个结果,并没有让她太大的震惊,只要联系一点一滴便能猜到,纵然她深深明白,不应该如此,应该冷静,没有希望,便也没有失望,担当一切摆在眼前,她还是没有做到,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有些事,明明知道是一回事,内心的波动,却是另一回事。 所以,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便给了否定的答案。 接下来,当她得知,那面铜镜原来还有一项匪夷所思的功能时,心便已经乱了。第一个念头便是:无论多少代价,她都要找到那面铜镜,不能让它落入旁人之手。 这个旁人,自然也包括他。 那也许是她回到那个熟悉的世界的,唯一的机会。 即使一切还并不清楚,但她不能错过一丝有可能的机会。所以这些日子,她到处在打听那面铜镜的下落。只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她打听到铜镜被一个商人所得,后来又被一群北地的流民所抢,卖到了古董店铺里,再后来,却被骆氏所买。 但这一切,她也知道道听途说,没有任何证据可言。 再接着,邵九便病了,之所以得病,按照陆离所说,是因为他与北地那群流民有过接触。 综合这一切,宝龄得出几种可能性。 第一种,那些传言都是杜撰的,铜镜此刻不知还在哪个角落里。 第二种,那面铜镜还在掌柜的店铺里。但这种可能性极小,开门做生意的人,不可能有生意不做,却要说那东西被人买去了,所以这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第三种,铜镜果真被骆氏买去,所以那日隔着帘子与骆氏说话,她没有拒绝骆氏的提议。 第四种,便是那面铜镜也许还在那群北地流民手里,并未出卖,那掌柜的只是为了噱头,吹牛皮而已。 有了第四种可能性,便有了第五种。 倘若那铜镜还在北地人手中,那么,会不会有可能,这便是邵九去见那群北地人的原因? 或许,他已经拿到了铜镜? 这一切,她都无法肯定。 但有一点她肯定,把便是: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能找到的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即使有百分之几的希望,过程也必定十分曲折。 而邵九,却不同。 单单瞥开邵九这个人不说,光凭他青莲会遍布大江南北的势力,要找一样东西比起她来,总是简单许多。 她对宝物没有兴趣,对巨大的财富也没有欲望,倘若她本是这个时代的人,甚至或许那什么穿越时空的功能也只是听过算过。 但她不是。 她此刻唯一想要的,便是回去! 这个想法本已被深深埋起来,但当获得一线希望之后,那渴求却从未有过的炙热,几乎要烧毁一切。 回去,回到那个原本属于她的世界,她可以重新开始熟悉的生活,也可以忘记这里的一切,包括——他。 只有这个方法,才可以化解这几日来,心中各种交织的难题。 所以,她想要搏一搏。 他要的是那宝物的全部价值,但她只是想回到那个世界,她只要那宝物的一项作用而已。 这两者之间,息息相关,但细想之下,在某一点上,却又似乎可以寻找到一个平衡点,使之两全其美,不相冲突。 她抬起头,目光宛如阳光洒下的清泉:“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可不可以据实相告一件事?” 邵九想了想,笑道:“可以。” 宝龄抿了抿唇,一字字的道:“你之所以会被传染瘟疫,是不是因为你见过那群北地流民?” 邵九似乎也未想到是这个问题,微微一怔,却只不过一瞬便点点头,“我的确去见过他们。” 心跳越来越快,宝龄道:“那么,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宝物的下落,甚至——已经拿到了?” 狭长的眼角微微一挑,邵九眸底露出一丝思索之色,随即轻轻笑了:“原来小姐以为我早已拿到了宝物,所以才装作并不在意?” 宝龄没有说话,但眉目间的沉色已等于默认。 邵九眉宇间浮上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那小姐又何以认为,我会说实话?” 宝龄盯着邵九,苦笑一下道:“你不说实话我也没办法,不过,就算你说了实话,我也不能那你怎么样?” 倘若他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她拿什么去跟他争?同样的道理,他就算已经拿到了这样东西,哪怕承认又如何? 目光对视间,邵九眼底的笑意深了些:“的确如此,所以,我并未得到那面铜镜,我去见那些北地流民,是为了另外一桩事。” 这是实话。 一颗心慢慢的松下来,宝龄长长的吐了口气,脸上渐渐浮上一抹笑容:“那么,邵九,我们来做一笔交易吧。” 晨光下,少女脸颊上的绒毛仿佛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睫毛微微颤动,目光却清澈如水,那一丝期待毫不掩饰,坦荡荡的望着他。 邵九眼底慢慢的浮上一丝玩味的光芒:“说来听听。” “我有了铜镜的下落,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答应我,等拿到铜镜之后,借我一看。”顿了顿,宝龄道,“看完之后,必定完璧归赵。” ——这是我家的东西,我有了它的下落,我愿意告诉你,只求你借我一看,然后,统统交给你。 这是宝龄所表达的意思。 这也是一笔交易,这笔交易无论怎么看,都算得上诱人,她相信即使有疑惑,但很少人能拒绝。 果然,邵九也不像拒绝的那个人,他微微一笑,“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严格来说,其实……还要复杂那么一点点,但结果想通就好。宝龄在心底小小的加了一句。 反正他也不会在乎她今后的去向,这个世间少了一个与他不相干的人,却多了一样宝物,他怎么也不算吃亏。 一念至此,宝龄心底漫过一丝淡淡的怅然,但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她回过神,望着他:“这么样?” “好。”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他的回答干脆得让她不觉一怔。 虽然是考虑过这笔交易有可行性,可她还是犹豫了好久才决定一试,她原以为他至少会问一问她提出那要求的原因,既然宝物都给了他,看与不看又能如何? 她甚至想过,实在没办法便将一切托盘而出,反正在这个世间,与她真正相关的人都不在了,她的身份就算被揭穿,又有谁会在意?至于他相不相信,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至少她没有说谎。 但未想到他竟答应得那么爽快,这一回,她反而愣住了。 第壹佰柒拾壹章 阿零 宝龄自然想不到,她的身份,早在很久之前邵九便知道,就算此刻说出来,想必邵九也不会有过多的惊讶,跟想不到,她对那面铜镜如此在意,亦是邵九预料之中的事。 只是有一点,邵九也未想到,那便是彼时他问起宝龄关于铜镜的事时,那面铜镜,也的确不在她手上 而宝龄此刻想的是,他回答得那么爽快,会不会并不诚心?只是想套出她口中铜镜的下落而已?但转念一想,他倘若要做什么,她即便是思考的再周全也无用。 从古到今,人们都在玩一个游戏,叫做“谁认真便输了”。她不否认此刻邵九对那面铜镜很感兴趣,但有天大的兴趣,恐怕也抵不过她对那面铜镜近乎疯狂的渴望。 所以,她本就处于劣势。 既然如此……她摒除心中纷乱的杂念,索性开门见山地道:“我虽骗了你没有见过那面铜镜,但有一点我没有骗你,在你告诉我那件事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那面铜镜有什么意义,只当它是一面普通的镜子罢了。”她目光投向窗外,园子里的几株腊梅稀疏的冒出了几朵花苞,“我爹在遗书上告诉我,那是我娘留下的遗物,叫我好生保管……” 说话间,她忽的微微一顿。 顾老爷说那是陶晓晴的遗物,她原本只当是一面普通的镜子,所以深信不疑,但此刻想来,倘若那铜镜真是宝物,便有些不一样了。 陶晓晴…… 阮氏曾经对她说过的那番话在耳边回响。 陶晓晴曾是北 宝贵双全第52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53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53部分阅读 地王府中的婢女,是尹夫人的贴身丫鬟。一个丫鬟,怎会有那样的宝物?还是,那宝物本是属于——尹家的? 又或者,顾老爷不便直说,所以才谎称那是她生母的遗物,为的,是想将那宝物留给她,让她好生珍惜,妥善保管? 一念至此,宝龄不觉微微轻叹,无论顾老爷是怎样一个人,曾经是否做过阮氏口中那些事,但对她,到底还是真心关爱的。可现在,她终究还是没能按照顾老爷的吩咐去做,她没有保管好它,很快,也要将它拱手相让。 她望着院子里的那几株腊梅,她记得顾府从前的花园里,也是种着好几株的,招娣还说那腊梅到了冬日,很是好看,她还曾想着等到冬天好好欣赏一番,却未想,如今,她已不在顾府,亦不在苏州。虽只隔了不过几百里,但很多事,早已回不去了。 不过是一年的光景,顾府的一切忽的涌上心头,她微微有些怔忪。 但很快的,她却收敛了飞散的心绪。 无论那件东西来自于何处,无论顾老爷如何想将那件东西留给她,只是,到了此刻,那东西的去向与归属,已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了。那么,就让她自私一回,按照自己心底最想要做的来做吧。 她 回过神,见邵九只是静静的望着她,并未说话,于是接着道:“只是那时我想要离开顾家,忘记从前的一切重新开始,所以,临行前,将它送给了招娣留作纪念。” 邵九眉梢微不可寻的一挑,眼底浮起一抹思索之意。 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日他夜探顾府,那面铜镜已经不知所踪,原来,是她给了招娣。一念至此,邵九微微颔首:“那么后来,它又怎么会不见了?” 他自然之道一切不会那么简单,倘若那东西此刻还在招娣那里,她根本不用来求他,只需拿来做自己想做的事便可。 她之所以与他做这笔交易,只有一种可能性,那便是:此刻铜镜在另一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是她无法拿到的。 被问起这一点,宝龄微微有些沮丧,苦笑道:“那日我从你屋里出去,便去问招娣要回铜镜,可那丫头告诉我,铜镜被她弄丢了。” “后来我找遍了南京城所有的杂货铺,都没有一点消息,直到最后,在一家茶铺里听到有人说起,说北地一群流民抢劫了一家商队,将那些赃物到他那里变卖,其中便有一面铜镜,那老板嫌那面铜镜普通,原是不肯收的,但后来,却有人高价买了去。” 邵九眸光微微一凝。看来,那个买去的人,才是关键吧? “你大约想不到是谁买了去,我也想不到。”宝龄耸耸肩道:“是阮家的三夫人,骆七七。” 这几日,她去“朝来书屋”时,总将自己尽量改头换面一番,便是想着倘若会碰上骆氏,也好隐藏身份,等交谈几次,骆氏放下了戒心,她或许还能从她口中问出些什么,但叫她失望的是,自从那次之后,骆氏便没有再去过书屋。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丝毫没有留意到,当邵九听到那个名字时,素来幽沉深邃、琢磨不透的眼底,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只是,那丝涟漪太过细小,即使离得再近的人也不易察觉,也只不过一瞬,便沉淀下去,化作一片沉静,他淡淡道:“所以,那东西现在最有可能便是在三夫人手上?” 一切都说开了,宝龄索性坦然道:“我原以为也许你知道了什么,所以早先一步拿到了铜镜,既然不是,那么,现在看来,也只有这种可能性了。” 接着,她将自己在“朝来书屋”遇到骆氏的事,和骆氏与她说的那些话也说了一遍,只是将骆氏要见她的原因含糊带过,只说骆氏错将她当做了别人。 “我本来想探听些消息,不过现在想来,她只是将我当做一个陌生人才说了那么多,倘若我贸贸然的问起,她一定会怀疑。” 邵九一动不动,仿佛在沉思,良久才道:“她有没有说,要做什么事?” 宝龄想了想,摇头:“没说。” 骆氏认同了她的观点,只说:逾期自怨自艾,不如做一些事。可那句话在宝龄听来,虚无的很,更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又是长久的沉默,邵九才点点头:“若你遇到她,便继续与她倾谈,虽然不一定能问出什么,但至少,东西在她手中,多了解些她的事也好。” 宝龄凝眉:“你打算怎么做?” “不急。”邵九只是淡淡的道。 宝龄心中暗道,你不急我急呀!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皱着眉,邵九撇了她一眼,终是微微一笑:“你放心,我答应了你,便不会食言。” 宝龄张了张嘴,终于问出了一个很久以来便想问的问题:“你要拿宝物来做什么?那宝物里——有藏宝图?或者,里面藏有价值连城的东西?” 那项特异功能对他来说似乎没什么用,除非,他也想——穿越。 但这可能性不大,除非有特殊爱好或者情非得已,否则,谁愿意离开自己熟悉的地方去个未知的世界啊? 那么,便是这面铜镜理由巨大的财富。 他看来不像缺钱花的人,但不代表他会嫌钱多,对金钱的欲望很多人是无止尽的。更有可能,他要做一些事,需要一大笔的钱。 邵九黑眸深处波光潋滟,轻轻一笑:“的确,价值连城。” 不是真金白银,甚至也非什么藏宝图,但对他来说,那里面的东西,却远比一座城池重要。那里头的东西,是凝聚的力量,也是象征。 凝聚所有北地人的力量,北地尹家继承者的象征。 宝龄许久没有等到邵九确切地回答,想知道的心便也淡了。 既然他已答应了她,到时铜镜借她一用,亦未问是什么用处,那么,她的心事便也暂且放下了。至于其他的,她知道了又能如何? 从初遇到现在,她不是没有感觉到他像是要做什么事,或许是想要壮大青莲会,或许是想要往上爬,或许他的野心还要大……只是,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也与她——无关了。 只要能离开这里,那么,什么都没关系。她在心底轻声说。 放下了几日来的思绪,她心头微微一松,目光不期然的落在他手中那书卷上。 她不止一次看见过他看书,也本也没什么奇怪,但让她惊讶的是,那是一本蓝皮书,书面上清晰地几个大字:天方夜谭。 这本书她再熟悉不过,不是真的什么天方夜谭,一千零一夜,而是她所写的那些小故事,因为临时想不出合适的名字,她便随意的想了一个。 一刹那,她盯着那本书,差点跳起来。 邵九目光扫过,仿佛洞悉了一切,眼底微微浮上笑意:“这本书里头的小故事很有趣。” 看他笑得带着一丝玩味的光芒,宝龄有种被看穿的无措感。 纤长的十指夹着书,他凝睇她,笑得温柔如水:“阿零……” 她蓦地抬起头,便看到他眼底那抹狡黠的笑意。他知道了!她敢肯定。她方才说起与骆氏见面的缘由还故意隐晦其词来着,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但不知为何,他唤那个名字的时候,让她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阿零。阿龄。明明知道是两个字,但她却想起了儿时住在乡下的小院子里,外婆抱着她晒太阳,嘴里叨叨的唤:“阿龄,外婆的小阿龄……” “阿零。”他又唤。 宝龄恼怒的抬头,作势要抢他手中的书:“别叫了。” 他的声音轻柔如水,像是在她心尖最柔软的地方波动,痒痒的,又叫她喉头发酸。她伸过手去,他手微微错开,她脚下一时不稳,便腾地一下跌坐在了一个怀抱中。 身体某一处被牵扯,邵九神情微微异样,随即却似笑非笑的道:“为什么不能叫?” 四目相对,他微微敛去笑意,眼眸亮若星辰,却又宛如一池望不见底的深潭,宝玲一时凝住。阳光洒进来,拉成了地上的两个人影,人影重叠在一起,亲密又暧昧……蓦地,她宛如回神一般站起来:“不为什么。” 她走到门口,听到他的声音从她伸手传来:“既然打成了交易。我们是不是应该相处得更自然些?难道你喜欢我一直喊你小姐?” 她脚下一顿,砰地一声,关门离去。 第壹佰柒拾贰章 一切静好 宝龄坐在园子里,素手轻轻的将理好的香菜叶放进藤篮里。她做得很专注,好像一片片扳下来的并非一些残叶,而是这些日子郁积在心底的那一丝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怅然。 时光飞逝,又是三四天过去了。纵然是江南冬来晚,但她也已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严寒的逼近,目光触及处,尽是一片片飘落在地的黄叶,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独属于冬日的萧索。 与邵九达成协议之后,宝龄只觉得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原本她只是想安安静静、平平淡淡的活下去,但有了一线希望之后,又转为灼热,而到了此刻,她的心底却又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滋味。 邵九答应取得铜镜后便借她一看,她自然并非真的只是想看看那么简单,倘若她拿到铜镜,第一件迫不及待便会做的事,一定是仔细研究,是否真的如邵九所说,铜镜具有穿越时空的功能,若有,那么,要怎样才能精准的穿越回去? 能不能拿回铜镜已是未知,几时拿回来,她更不知道。或许是很久之后,又或许,是明日也说不准。 她已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回去,那么,便容不得一丝迟疑。只要一弄清楚那面铜镜的玄机,说不定电光火石间,她便会离开这里。 所以,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那日她虽重重的甩了门离去,但邵九的话却一直在脑海里萦绕,挥之不去。 既然达成了交易,那么,他们之间是不是应该相处的自然一些? 反正也要离开了。当拿到铜镜之后,她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也在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这个时空的一切,会如同所有往事一般,被时光与距离阻隔,慢慢的消弭,直至空白一片。 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凉的空气丝丝侵入肺间,让她心口有种堵塞的感觉,不知是什么,一直横亘在心间,取代了前几日因为得到邵九的承诺而升起的那丝强烈的喜悦,宛若这初冬的气息,萦绕、盘旋不去。 一旁招娣与拾巧不知说着什么,笑意盈盈,自从那日春申湖畔一见,两人便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而这几日的朝夕相处,更使得两人便做了无话不谈的姐妹。原本清寂的莫园,因为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变得热闹了几分。 就连一直不苟言笑的陆离,也似乎感染了这种气息,发生了一些变化。宝龄发觉到,不知何时开始,陆离偶尔也会与她们说上几句闲话,虽然不多,但却已是很难得。就如此刻,陆离正在为小黑洗澡,偶尔目光掠过坐在圆桌边的三人,唇边便会浮起一丝柔和的笑意,驱散了眼底的冷漠,叫人心生温暖。 招娣看了一眼陆离问拾巧:“听说陆离大哥的夫人快临产了?陆大哥怎么不陪着她呢?” 这几日招娣与拾巧混得久了,也自然知道一些关于陆离、平野的事,知道他们从很小便被邵九带回了府,而前几日也正巧见拾巧说起陆离夫人的事,故此随意地问起。 拾巧叹息一声,“嫂子人在北地,北地离南京千里迢迢,陆大哥跟着咱们爷有很多事要做,哪里有时间回去?只好与嫂子鸿雁传书报平安罢了,也苦了嫂子,有了身子,丈夫也不在身边。”说罢,又笑道:“你别看陆大哥平日瞧着冷漠,其实心眼好,对嫂子更是没话说。” 招娣便好奇:“你那位嫂子,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拾巧摇摇头:“我也没见过,只知道嫂子原本是苏州大户人家的丫鬟,不知怎么遇到了陆大哥,原本嫂子有些顾忌,毕竟是人家的丫鬟,总要主子点头才是,见个面也不方便,但后来不知道怎么,那家的主子将她撵了出来,倒正好成全了他们,嫂子出了府,便只身一人去了北地,再后来,便做了咱们的嫂子了。” 招娣与拾巧细碎的说话声传入了宝龄耳中,这些关于陆离的事她之前是并不知道的,但此刻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骡子园子的另一端。 一人坐在青石上,一手握书,一手斜斜的撑着身子,初冬透明的阳光洒了下来,他静谧而闲适,仿佛四季交替、时光流逝,都与他无关一般。 这几日,邵九身子已基本复原,于是,他不再躺在床上,每个午后,他便习惯坐在树下的青石上,看书或沉思。 一片落叶飘落在他肩头,停留了那么一会儿,又落到地上。微风徐徐送,他素色衣摆随风荡出波纹一般的涟漪,犹如一幅画。 一切都很好。 初冬阳光普照的午后,园子里三三两两做着各自事情的人,还有一只最近以疯狂的速度长肉的狗。 就好像…… “咱们这样子,倒真像一家人呢。”拾巧轻笑道。 招娣看了宝龄一眼,掩着帕子不知说了句什么,拾巧目光便也望过来,笑容带了几分深意。 宝龄手中的动作微顿,忽的凝住。 回想起邵九病重的那几日,莫园里所有的人都那么齐心协力,所做的是不同的事,但目的却是相同的,希望他快点好起来。 那时候,谁有能看出,他们其实并非一家人,只是因为说不清的理由,而暂时住在一起而已呢? 拾巧轻声道:“有时我想,若爷就这么不回苏州,不管帮会中的事了,就这样清清静静的,做点什么小生意,也挺好。外头的事都交给陆大哥,你呢,管家里的事,我呢,就做些针线活,你说,多好?” 招娣一怔,这些天,特别是邵九生病的那段日子,她又岂会看不出小姐的心?在招娣看来,邵九虽是江湖中人,但并没有那种匪气,反而更像一位翩翩贵公子。 而自家小姐……如今已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今后的婚姻大事,也无法再有人替她做主,安排,倘若,她能找到自己心爱之人,从此安定下来,该有多好? 何况,老爷在世时,两个便有过婚约,虽这桩婚事似乎随着老爷的去世与顾家的败落而不再提起,但只要有心,又有何不可? 招娣这么想着,眼睛忽的一亮,朝拾巧看去,正巧拾巧也正望过来,在彼此眼中,她们看到了相同的讯息,相视微微一笑。 既然他们裹足不前,那么,就让她们来推上一把? 而此刻,宝龄的思绪沉浸在招娣与拾巧刚才的对话中,并未留意到两人的神情。一阵风吹过,邵九轻微的咳嗽声传来。 陆离眉头微微一蹙,刚要走过去,眼前一晃,却见宝龄已站了起来。 宝龄径直走进邵九的屋里搜寻了一番,才找到了挂在屏风上的一件披风,她取下来,走到邵九跟前。 邵九缓缓的抬起头,微微笑道:“东西还没有找到,不过我已经叫人打听了,应是很快便有下落。” “我不是来问你这个的。”宝龄平平淡淡的道,随即将身后的披风递给他,“穿上吧,你病刚好,又想躺回去了么?” 眼底浮上一丝惊讶的神情,随即化作唇边轻柔的笑意,邵九缓缓的接过披风随意的搭在肩上,“只是咳嗽几声,不妨事。” “你若再病了,受罪的不止你一个,连阿离、拾巧都要跟着担心。” “那你呢?”忽的,他不紧不慢的吐出三个字。 她一怔。 她呢? 怎会不担心?又岂止是担心两个字能形容当时的心情? 下一秒,她道:“担心,我也担心。” 她回答的这样爽快,邵九反而怔了一怔,目光望过来。 她眨了眨眼,忽的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你病了,谁去帮我寻宝?” 深邃的目光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随即浮上浓浓的笑意:“看来,我还有利用价值。” 利用么? 是嗬,这一次,她好像是在利用他。 但他又何尝没有利用她呢? 彼此彼此。 只是,也许很快都要过去了吧?哪怕只是利用与被利用,这一段关系,也很快便要结束。 既然如此……宝龄唇边忽而浮上一个纯粹的笑容:“所以,你说得对,反正我们的关系便是如此,既然如此,何不好好相处?” 之后,无论她是否能离开这个时空,她都会离开这里。无法离开这个时空,她便去寻一处小小的院落,安顿下来,然后——过自己的生活。 她站起来,初冬的风微凉得沁人心脾,她笑一笑,朝他道:“满手都是香菜的味道,看来今日拾巧要做一道香菜全宴,不知好不好吃?” …… 很多事搁在心头,让人心烦意乱,陡然间豁然开朗,那种感觉很是微妙。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放开了心事,相处也变得自然许多。她不再下意识的避着他,他看书、做事,她偶尔也会跟在身边,替他研磨,给他泡上一壶茶。 “你这是监视我么?”偶尔,他会浅笑地问她。 所以,当那夜招娣来告诉她,说邵九让她去书房一趟时,她也没有过多的惊讶,心却是一跳, 难道是铜镜有了下落? 她未及多想,匆匆便推开门走进去。 微暗的灯光下,他正俯首看书,听到脚步声,他狭长的眼睛微微一挑,懒懒的道:“怎么现在过来了?” 这几日他们虽相处多了,但入了夜,宝龄还是从未单独来过他的寝室。 此刻,她不觉道:“不是你叫我来的么?” 邵九抬起头,似乎微微一怔,随即笑一笑:“我没有。” “没有?”宝龄彻底呆住,随即不知想到什么,蓦地转过身,却听到门外传来一丝古怪的声音。 像是……门被人从外锁上的声音。 壹佰柒拾叁、长夜如水了无痕 被人关在了屋子里! 用力地拉了拉门,又听到屋外一阵混乱的脚步声远去之后,宝龄才确定了这一点。同时,她心底升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这算什么? 将她关在这间屋子里,将她与邵九锁在一起,这算什么?! 方才,就在几秒钟之前,她听到门外有细碎的说话声,纵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她还是听到了,也认出了那个人的嗓音。 虽然相处时间不算太长,但好歹也是朝夕相处了近一年,招娣的声音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她又岂会听不出来?除了招娣,还有一个人,只要细想想,便也猜到了是谁。 她愤愤地在心底道:这两个丫头究竟要做什么? 对于招娣与拾巧为何将她关在邵九屋里的原因,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她顿时愣住,因为这个原因实在太、太……荒谬了!但除此之外,她又想不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呆呆地愣了几秒钟之后,她忍不住“喊”了一声,继续用力拉门,企图想要让门锁松动。可无论她怎么折腾,门除了轻轻晃动便牢固得更钢铁似的。 她腾地转过身,朝身后的邵九道:“你倒是想想办法呀!” 邵九姿态懒散地靠在软榻上,神情说不出的悠闲,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慢悠悠地道:“没用,这扇门外头锁住了,从里面是打不开的。” “那怎么办?”宝龄愣了半响,语气也跟着提高了。 “既来之则安之。”邵九笑笑:“天色不早了,你若累了,便先睡吧。” 宝龄以古怪地神情盯着他看了一会,咬牙道:“我不累。” 邵九微微一笑,眯了眯眼,伸了个懒腰:“可是我累了,既然如此,那么——失礼了。”话音刚落,他便走到床前,缓缓躺下去,满足地闭上了眼。 宝龄继续折腾那扇门,弄得自己又累又脏,转过身,他倒真似睡着了,睡得挺香甜,唇边还带着笑。 那抹笑在宝龄看来,无比的刺眼。她喊:“喂!” 回答她的是无比的静谧。 她索性一屁股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盏便喝,杯沿沾到唇瓣,她猛然记起刚才进来时,他正搁下茶盏,心却突地一跳,蓦地放下。又过了一会,上眼皮跟下眼皮开始打架,努力睁开眼几次都无果,她终是放弃抵抗,趴在桌上,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后背微微一凉,蓦地睁开眼,便看到一双亮得渗人的眼眸正注视着她。 邵九不知何时下了床,手自然地搭在她的后背,微微一笑:“夜深露重,还是到床上睡吧。” 宝龄顿时清醒,挪了挪身子,硬邦邦地挤出两个字:“不用。” 邵九轻笑一声,眼底像是无数的星子在闪,噪音低沉,带着一丝微哑的鼻音:“也不是第一次了。” 什么不是第一次?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宝龄愣了一下,耳廓一热,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深夜独处。 这么想来,的确——不是第一次了。在阴暗的地道中、在杂草众生的山洞里,两人也曾一起度过漫长的夜,但那怎么相同?那是在情非得已的情况下,地点也只是地道或山洞,那种即使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在别无他法的情况下,也可以一夜相对的地方。 而此刻,是——床。 邵九却笑得散淡:“倘若说礼数,我们曾有过婚约,不算逾越;倘若说其他,此地只有一张床,虽说快入冬,但四面环山,难免还会有些蛇虫鼠蚁入了夜会出来闲逛,你就不怕么?”顿了顿,他轻柔地一笑,“还是,你觉得我比那些蛇虫鼠蚁更为可怕?” 宝龄盯着他,他的神情柔和而无害,但眸底一闪而过的那道玩味的光芒却还是叫她捕捉到了,她深深呼吸,腾地站起来,忽地笑了:“细细比较,其实两者也差不多,但说起睡觉,自然还是躺在床上舒服。” 不就是同睡一张床么?宝龄记得以前大学里出去露营时,与最要好的“男性姐妹”也一道睡过一张大床,又不做什么,在现代普通得很…… 没什么没什么……她在心底一个劲地念叨,脸上却波澜不惊,笑着望着他。 她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你跟那些毒蛇虫子蚂蚁老鼠是同一等级的,既然这样,趴着睡倒不如躺着睡;冷硬的桌子凳子自然比不过柔软的床。 但邵九只是微微一怔,眼底的笑意却更深,静静地望着他,似笑非笑。窗外的月光洒进来,他的眼睛如一片浩瀚的星空,叫她心头微微一滞,立即错开目光,飞快地跑到床上,面对着墙躺下。 然后,屋里的灯一下灭了,她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锦帛摩擦的声音,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将她包围,即使她方才故作洒脱豪迈,但此刻还是不由得很浑身一僵,下一刻,他的声音柔柔的传过来:“睡吧,不过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黑暗中,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神情,但他的话却叫她心头一怔,升起一丝说不清亦道不明的感觉来。 深夜静长,各种心事在静谧中流过。 当宝龄再次睁开眼时,也不知是几时,总之四周依旧是一片漆黑。她下意识地动了动身体,当触及身体那温热的体温时,才意识到自己此刻身处何处,身子立刻僵住,小心翼翼地放缓呼吸。 然而,已经来不及。 多年的草木皆兵让邵九睡眠一直很浅,只要有一丝动静,他便会醒来,倒不是故意,而是反射性的行为,无法控制。 他睁开眼,纵然看不到身旁的人,但他是邵九,单凭那一刹那起伏的呼吸,他便已分辨出来,她此刻是醒着的。 他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低低地道:“还不过寅时,怎么醒了?” 听到他突然开口,宝龄一惊,那随意的,刚睡醒时略带鼻音的语气让她心头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感觉,像是无所适从,偏偏又带了一点莫名的、很小很小的喜悦,她脸颊一红,幸好天色太暗,谁也看不清谁。 当意识到这一点,她慌乱跳动的心才平稳下来,经过这一系列的反应,她竟是睡意全无,精神得很,踌躇了半响,开口道:“睡不着了,说说话吧。” 身旁的人似乎微不可闻的轻笑了一声,柔柔地道:“说什么?” “随便说点什么。”总好过相对无言,努力地装睡,又不能动,连身体都是麻木的。 说完这句话,两人仿佛说好了一般,俱都陷入了沉默。 其实早在方才发现们被人从外锁住时,邵九便大约猜到了事情的经过。拾巧与陆离、平野,与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她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至于其他的事,他从不告诉她,也正因为如此,她对他,与其他人不同。 陆离与平野,纵然跟了他那么久,也真正的关心他,但因为他内心无法忽略的强大气场,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他们绝不会违背他的决定,更不会做他没有吩咐的事。 那种感觉,与其说是畏惧,不如说是敬畏,因为内心而发的尊敬,而产生的臣服,信任。 但拾巧不同。拾巧只是个小丫头,所以他从不要求她什么,对她很是宽容,倒并非纵容,而是他没有必要对她严厉,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使命,拾巧的使命,与陆离平野是不同的,所以在她面前,他将自己的另一面收敛得极好,于是,她也不太怕他。 但他却还是未想到,那丫头会被他惯到自己拿起那样的主意来。 将他与她关在一间屋子里,想要做什么? 思及那层深意,他唇边微微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奇怪的是,却并无恼怒,只是有无法言喻的感觉。 然后,他看到她心烦意乱的模样,看她努力地捣鼓那扇门,气质败坏,又看到她在他激将法之后躺到床上去,却反而笑起来。 很有趣。 多久没有这样有趣了? 只是他也弄不清楚,这一丝奇怪的感觉来自于何处。 他从来能够冷静地剖析自己的心理,绝不会让任何尘垢、迷思遮蔽双眼、扰乱心智。但这一次,不,或许,不止这一次了,之前也有过几次,虽然极少,他却没有忘记,他不是没有遇到过难题,但那是他第一次,找不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只是,像是一股巨大的倦意席卷而来,让他有种不合时宜的慵懒,不愿意反抗,甚至不愿意深刻的追根究底,只是随着最纯粹的感觉去做。 没有过久了。这样的情况不会太久。 很快,他便会找到那样东西。 只要找到了那样东西,她——对于他来说,便是真正的弃子了。 她不是陆寿眉,他无需告诉她一切,更没有必要让她回到他身边。 结束了。 等到那样东西一到手,什么都结束了。 既然如此,那么,剩下的时间,暂时不去深究又何妨? 他摒除所有的杂念,让清明的思绪缓缓在脑海里流过,眼底的迷惘终是化作一片料峭的寒意。 与此同时,宝龄亦没有说话。 其实,她可以让他站起来,点了灯说话,她相信他不会拒绝。可或许是长夜太过静谧,黑暗中的心反而更为清醒,又或许,因为某种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原因,她竟是没有想过这么做。 快离开了,是一定要离开的。 之前早就做了决定,倘若不是太多复杂的原因,她与他早在她离开顾府那一日,便再也不会相见。 这几日的相处,只是多余的。 所以,以后,哪怕是远远的一眼,也绝无机会了,更何况如此近的接触。 她小心翼翼地侧过脸,当确定他看不见时,才大胆地端详那个黑暗中的轮廓,纵然在黑暗中,他的五官依旧是柔和的,只是那具温软身体下的心,她却远远无法触摸得到。良久,她开口唤道:“邵九……” 壹佰柒拾肆、远行 天边一轮皎洁的明月洒下清漠的光,落到屋里,却化作了缭绕的薄雾,宛如佛龛前的一炷香,模模糊糊,洇着水汽。 隔着模糊的光影,宝龄轻声道:“邵九,你将来最要做的事是什么?” 咫尺之间的人似乎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笑容有几分模糊:“将来么……” “将来”两个词,一直是他最为不削的,将来——太过渺茫,他要抓住的是现在,每一分每一秒,要发挥最大的价值,不可浪费一丁点。 然而此刻,这两个字由宝龄嘴里吐出来,带着一丝微微的迷惘,像是挑拨到了什么,他深邃的眸中露出一丝沉思之色。 将来……么?他的将来在哪里?做完他一直想做的那件事,得到——不,取回那二十年来因为某种原因失去的一切,然后、然后呢? 他从来没有想过。 这十几年来,他心里便没有过第二件事。除此之外的事,他不曾想,也不削浪费精力去想,对于他来说,除了那件事之外,其余的事都是可有可无,倘若要多费一点心思,都是可惜。 他有强大的理智来控制自己的内心,不被任何不相干的外物所左右,这是他与别人的不同之处,却也是他的无奈。 在那件事成功之前,将来会如何,他没有时间去想,或者说,这些事,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想也不迟;但若那件事失败…… 那么,所有的事,便再也由不得他想。一切,就会结束,包括,他这条命。 这一点,他从来便很清楚,亦从来不曾后悔,做过的每一件事。他的生命,本应在十几年前便结束了。这十几年,是多出来的,故而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额外的,他不会浪费在无谓的事上,包括,内心没有由来的波动。 思绪渐定,他微微一笑:“将来的事,有谁知道?”顿了顿,他道,“你想过么,将来会如何?” 他的回答几乎等于没有回答,却反问起她来。 宝龄愣了一下,半响,幽幽地道:“我么?” 思绪仿佛飞回了很久很久之前,那个遥远的世界里。 谁不曾想过将来呢?谁没有过憧憬? “小的时候,我最想做的事便是快点长大……”长大了有了能力,便可以照顾母亲、照顾外婆,不让她们再这么辛苦。 “后来,终于长大了,却发现,不可能了……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以为,会有转机……” 当她怀着一颗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心跨出大学校园,想要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时,一纸诊断书却如同噩梦一般打乱了她的一切。漫长的震惊、恐惧过后,她没有放弃,她以为只要乐观积极地配合治疗,终有一日,上天会眷顾她,会给她一个奇迹。 的确是个奇迹,那之后发生的一切,犹如做了一场梦一般,而且——是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梦。上天的确给了她另一次生命,却收回了她曾经拥有的所有的东西,有得必有失……想起这短短一两年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她唇边慢慢浮起一抹苦笑:“再后来,我发现,从前的愿望已不可能实现,所以……” 她深呼一口气,眼底的伤感慢慢隐去,只剩一片清澈:“所以,我想,那就好好活着吧,好死不如赖活。” 倘若这一次依旧只是一场空欢喜,一个虚无的希望,那么,也是如此吧?回不去,便只能留下来。 要么便是干脆的,很快便会离开,消失不见,如同没有来过那般;要么……便是永远地留下来。倘若是后者……她心底微微一凛,终究还是难过的,有了希望之后的毁灭,说不难过是假,连想一想,心都会跟着堵得慌,但纵然她难过,除了接受,也别无他法。 浩瀚的宇宙中,人是多么渺小,任何事物都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得失悲喜而改变,无论世间有没有她这个人,无论她在哪里,太阳照样会升起,一样阴晴圆缺,一样斗转星移。美好的事物不会消失,恶劣的事物也不会改变。 她忽而笑了:“说起来,我在苏州长大,现在在南京,其余的地方,一个也没去过,没有见过塞外的草原,也没有看过北方的雪,多可惜。” 她的心思不再飘忽,所以说话也从回忆中跳脱出来,用了顾大小姐的身份。然而说的,却也事实。 来到这个时空,她便没有悬念地做了顾家大小姐,那位大小姐从前虽然肆无忌惮,也不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她想要有所改变,于是便耽搁了下来,再之后,她便被卷入了一场又一场的漩涡中,再也没有闲暇之心来领略这个时空的风光。 她说话的时候,邵九一直静静地听着,此刻不觉微微一怔,黑蝴蝶翅膀一般的睫毛如同泼墨一般轻轻抖动,片刻,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塞外的草原,北方的雪……” “是啊。”宝龄平躺着躺着天花板上渐渐明亮的光影,笑一笑,“你看过么?” 仿佛想起了什么,邵九深不可测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温柔之意:“见过,塞外的草原一望无垠,躺在上面,如同女子身上的天鹅绒旗袍一般柔软。” 未想到他会用了这样一个比喻,宝龄微微一怔,细想之下,却又觉得无比妥帖,像是亲自躺在了上面一般,随即会心底笑了出声。 “而北方的雪……”邵九微微一顿。 在一刹那,宝龄仿佛觉得他的呼吸也放轻柔了:“每到冬季,北方的积雪便有一尺多高,踩上去会有吱嘎吱嘎的声音,那个时候打开窗,天地间都是一片银白……” 不知不觉,邵九从北方的雪说到了北地的一切,一树一草、一房一瓦。低沉的声音,像是羽毛的尖尖挑拨宝龄的心弦,她忽然想起前世乡下的平屋,门口的栅栏,园子里的豌豆藤…… 他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说话,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说话时那澎湃如潮水般的东西,那是她想起儿时长大的那片土地时,亦会涌起的一种情感,无法掩饰,甚至不想去控制,就这么自然而来地流露出来。 她心头一跳,却没有出声,只是侧过脸去。 不知何时,晨光已拨开夜色,从门缝中钻进来,他微闭着眼,微微笑着,神情静谧而恬淡。她一时愣住,怔怔地只是看着他。 时光一点一滴地流逝,屋里却仿佛凝固在了某一刻,直到被门外的一声轻响打断。 叩门声。 声音虽轻,但两人俱是听到了。 “公子!”门外,传来陆离的声音。 陆离是今日一早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的,刚听到时,他腾地便站起来,走到屋前时,却又停了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于是,他在屋子外徘徊了许久,屋里细碎的声音传来,他本不应该听,却无法控制心头的不安。 然而一听之下,全然愣住。 那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但却又仿佛不是。 那么多年,他从未听见过屋里的那个少年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听着听着,他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他本已放弃了敲门的念头,但此刻,却又不得不这么做。 因为,他有重要的事,他垂着头道:“公子,陆离有事禀报。” 屋里,宝龄已腾地做起来,飞快地下了床。这一夜犹如一场梦境,此刻,仿佛是回到了现实,她一时有些无措地站着,回头望着邵九,用口型问他:怎么办? 邵九自然看清了她的唇语,微微一笑,用目光告诉她无妨,然后朝屋外道:“门被锁了,你自己进来吧。” 片刻,陆离推开门,他的目光在宝龄身上一顿,却很快便移开,垂下眼。 “什么事?”床上的人慢条斯理地走下床去,坐在桌边,倒了一杯茶。 陆离抬起头,看了宝龄一眼,宝龄错开目 宝贵双全第53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54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54部分阅读 光道:“我去看看招娣……” 说罢,飞快地走出屋去,关上门,才大大地喘了一口气。 屋里似乎沉默了片刻。然后谈话声模糊地传来。 “公子,方才大帅派了人前来,请公子一聚。”这是陆离的声音。 阮克? 宝龄一怔,又是短暂的沉默,她才听到邵九波澜不惊地道:“知道了。”顿了顿,又道:“阿离,替我准备准备,应当便在这几日,便要出发了,这一去,少则一两个月,倘若事情不顺利,时间便难以估计,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 邵九的声音已恢复平日的沉静淡然,仿佛那个躺在她身边,用别样的语气叙说北地一切的少年,并不曾存在过。 接着陆离似乎又说了什么,但宝龄一句都没听清,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少则一两个月,倘若事情不顺利,时间难以估计。 他要走,他要去哪里?竟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 事情倘若不顺利……是什么事?为什么会不顺利? 听起来,似乎并非一般的帮中事物而已。而此事,应该还与阮克有关。 虽然宝龄早就想过,邵九来到南京是别有目的,并非是她眼中所见的,整日闲暇度日而已,他不是一个纨绔子弟,不会随随便便丢下帮中事物,隐居南京。为什么是南京呢?南京是大帅府所在。 关于这一点,宝龄不是没有想到过,从一开始,邵九处心积虑地接近她,接近顾老爷,他便没有隐藏过他的野心,她亦知道,他要做一件事。 那件事究竟是什么,宝龄不知道,但在她的猜测中,他做哪些的目的,无非是两样:钱或势。 他会一步步朝上爬。 之前是福老爷,现在,已是阮克。 顾家败落,他无法再依靠,那么,便只能再上前一步。 除了阮家,还有谁使如今华夏最大的靠山? 但饶是如此,她还是有些错愕,心头不知冒起了什么,身子微微一晃,理智告诉她,不应该听这些,但脚步却似挪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第一个出来的是陆离,陆离见她还在门口,微微一怔,仿佛想说什么,然而只不过一瞬,却匆匆离去。 她没有动,直到屋里再次传来脚步声,她才抬起头。 邵九见到她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淡淡地开口道:“你都听到了?” 她想说点什么解释一下为何在门口“偷听”,但话到嘴边,却变作了另外一句:“你要出远门?” 邵九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会去很长的时间,陆离会留在这里,若有事,你可以找他。” 她张了张嘴,目光闪动,他凝视她,像是误解了她的意思,开口道:“至于铜镜的事,已经查明,的确是被三夫人买去,但阮府毕竟是帅府重地,守卫森严,不是那么轻易便能取得,我已叫人留意三夫人,有什么进展,你随时可以问陆离,倘若在我回来之前能拿回铜镜,那么,陆离会按照我的吩咐,先将铜镜交给你。” 这几日,他查清了铜镜的所在。果然如宝龄所说,铜镜在骆氏手中。 这是他之前并未预料到的结果。这样一来,他的计划便耽搁下来,因为,那个人是骆氏,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人。 对于其他的任何人,他都可以想各种办法让她交出铜镜,甚至可以做到不让人生疑,但骆氏……他还不想与她照面,至少——现在不想。 他眸中显出思索之意。 恐怕去南疆之前是无法取得铜镜了,所以,他叫人监视骆氏的一举一动,亦告诫那些人,行事要千万谨慎,能取得铜镜最好,但若有一丝不妥,便静观其变,不可暴露身份,打草惊蛇,一切等他回来再做决定。 宝龄听他说完,静默了一会儿。 铜镜的事,原本便是她想听到的,甚至,是她留在这里唯一要关心的事,然而此刻,她却并没有预料中的喜悦,心仿佛凝住,下一秒,心头漫开一丝无法言喻的情绪。 邵九话里的意思,她听明白了。 倘若他派去监视骆氏的那几个人,有机会能拿到铜镜,那么,第一个得到铜镜的人,会是她。也就是说,在他回来之前,她也许便能离开。 在他回来之前…… 她原本应该激动、应该欢呼,因为希望近在眼前,但,她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心头忽然空白一片。 良久,她才抬起头,笑一笑:“那么——一路顺风。” 到了此刻,她能说的,也只有这四个字了吧? 少女的笑在阳光下有一丝恍惚的不真实,她转过身,背影在阳光下单薄透明,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寂。 一抹衣角在光影下一晃,消失不见。 仿佛——伸出手抓不住的虚幻。 邵九站立了很久,直到那个背影彻底消失,他才缓缓地朝外走去。 门外,陆离已准备好一切。 壹佰柒拾伍、等待的漫长 邵九离开莫园的第三天。 那一日宝龄从邵九屋里出来,招娣原以为小姐会第一时间找她“训话”,毕竟那样的事,即便小姐心里是高兴的,但不代表小姐不会怪她擅作主张。 可奇怪的是,宝龄一个字都没有提起,倒不像是默许她这么做,而是……别有心事。 这几日,一切都平静下来,时间过得犹如沙漏一般缓慢。宝龄闲下来的时间便是写写东西,望着天空发发呆,好几次。招娣说话,她液似听非听,总之,心像是不知飞去了哪里。 招娣私自猜测,一定与邵九有关。 在那第二天,招娣本与拾巧说好,暗中观察观察两人是否有进展,却未想到邵九一大早便出了门,一连几日,都未回来。 招娣叹息一声,看了一眼正埋头写东西的宝龄。 好不容易写完了一篇稿子,宝龄搁下笔,揉了揉眉心,站在窗前发了一会怔,才道:“我出去一下。” 她随便披了一件外衣,便去了“朝来书屋”。之前她急切地想“偶遇”骆氏的心淡了,这一次,只是淡出的履行与掌柜的约定。却不想,竟碰到了骆氏。 因为有了前一次的教训,之后的几次,宝龄与掌柜的都在内屋“交易”,这一次,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掌柜的回身才道:“阿零姑娘,是三夫人来了。” 宝龄一怔,掌柜的已很识相地退了出去,如同上一次一样,关上了门。 这一次,骆氏没有带随从丫鬟,竟是一个人来的,隔着帘子,她容颜依旧清丽不可逼视,眉目间却似乎隐藏着一丝别样的情绪,半响,缓缓开口道:“没想到今日能遇到你,正好,可以道个别。” 帘子后的宝龄微微一愣,却未忘记改变噪音:“夫人要出门?” 骆氏目光落在地上一缕光影处,轻声道:“是。”顿了顿,目光闪过一丝波澜,“姑娘可还记得我那日说过,要做一件事?” 宝龄想了想,她自然是记得的,只是……她脱口道:“夫人这次出门,便是要去做那件事?” 骆氏眼底浮上一丝捉摸不透的神情,幽幽地道:“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没有忘记,当初为何要那样做,可一晃眼便是十几年,时间过得真快,偶尔,连我自己都以为,我是不是被安逸的生活腐蚀,已经忘却了,直到……直到前几日……这是天意,是天意……” 直到前几日,她看到那样东西,那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样东西,对她来说,却有决然不同的意义,因为——那是那人所送。 二十年前的那场浩劫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它,如同那段梦境般尘封的记忆。却未想到,那一日,会在那间古董铺子里再一次看到,只一眼,她便确定了那便是本属于她的东西。 她没有片刻犹豫便买了下来,其实,一千两并不算多,纵然那北地人开口一万两,她也会买下,因为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唯一能够做的,便是用一些死物作为凭吊了。 只是,她未想到,那东西掉落之后,却叫她发现了里面的玄机。 一刹那间,她连呼吸都停滞,忽而想起仿佛很久很久之前,那青衣儒衫的男子,笑意温存地握着她的手,将东西放在她手心:“七七,你要保管好它,因为它对我、对我们整个尹府来说,都至关重要。” 彼时,她以为那不过是耳鬓厮磨时的情话而已,却不想——竟是真的。 他将他的隐私,将整个尹家、甚至整个北地的退路都交给她保管,她却以为,他一心只有天下,忽略了她。 多么……讽刺? 如潮般汹涌的思绪困扰了她整整好几天,那日她不想再困在屋子里,才带了丫鬟到街上走走,正巧,碰到了宝龄,她并不知道“阿零”的真实身份,只是看过她的书,那些词句,叫心事重重的她仿佛找到了慰藉,所以,当她知道“阿离”在书屋时,才会提出与她说说话。 那日回去后,她一夜无眠,直到天亮,枕巾是湿的,她的神情却已波澜不惊。 多少年了,是时候了。 这些日子大帅府忙着打仗的事,阮文臣又卧病在床,此时离开,没人会过多的在意,是最好的时机。 无论是否有结果,无论哪天隐藏许久的退路还在不在,她都要搏一搏。为了他,为了他们那早夭的孩子,更为了那一段她曾经背弃的深情。 微暗的光线下,骆氏的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悲。 宝龄皱了皱眉,骆氏的话她一点也听不懂,但却不知为何,心头却忽地飞快地跳起来,像是抓住了什么,细想之下,却又如同指间沙,瞬间溜走,不留痕迹。 十几年……忘却……天意…… 难道,骆氏说的,是那位她心底的人?她这一次出门,是终于解开了心结,决意抛弃一切,投奔那心爱的人去? 这么一想,她心中一凛。 铜镜…… 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倘若骆氏就这么走了,那么,铜镜呢?是不是也会从此了无音讯? 她不知道邵九派去的人此刻是否也正在这书屋外守候着,只觉得一颗心七上八下,分明是焦灼不安的,却又隐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释怀。 好像是……松了一口气。 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不是一心想要得到铜镜么?为何此刻听到铜镜或许一时再也拿不回来,竟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望着那门帘的流苏轻轻晃动,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门帘外,骆氏却已站了起来,迷惘的神情已俱都隐去,微微一笑,叫人不可逼视:“那么,我走了,有缘再见,阿零姑娘。” 这一趟远行,并非游玩,未来如何,她并不知道,只是,她必须要这么做。 宝龄仿佛如梦初醒,猛地站起来掀开帘子,帘外,却已空无一人,只剩下流苏轻轻地摇曳。 宝龄不知是如何回到莫园的,跨进园子的第一件事,她便去找陆离。 “你们公子应该与你说过我与他的约定,关于铜镜的事。”见到陆离,她几乎没有累赘的话语,直接开门见山地便道。 陆离微微一怔,才点点头:“说过。” 宝龄深吸一口气:“那么,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事,阮家三夫人,也许要离开阮府,不,是离开南京。” 陆离眉心耸动,神情却似并不惊讶,沉默片刻,道:“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宝龄一愣,才明白过来:“你们的人已经告诉你了?” 邵九说过,会派人监视骆氏的一举一动,那么想来,刚才骆氏在书屋时,那个人也在。一想到这里,宝龄不觉脊背一寒,当时她并未感觉到任何异样,可见,那人无论是身手还是隐藏术都极为高明。 手下都如此,何苦主子?这样的仁,又怎会甘于做一介草莽? 宝龄不觉出了神,但只一瞬,便抬眼望向陆离,此刻,不是该想这些的时候。 果然,陆离点点头。 刚才他收到暗哨的飞鸽传信,提到了骆氏也许要离开南京的事,自然,也提到了宝龄也在书屋的事。 他倒并没有太多惊讶,因为邵九临行前,已将许多事都告诉了他。只是,当听到两人之间的协议,还是忍不住心中异样。 她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吧?否则,怎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只是,陆离并不知道宝龄的真实身份,因为邵九也未将宝龄那么急切地想要得到铜镜的原因告诉他,所以他想不通:宝龄要铜镜做什么? 倘若是因为没有恢复记忆,还将自己当做顾家的小姐而想要保护自家的宝贝,那么,便不只是看看那么简单,一定会夺回来,而现在…… 只不过,他很清楚,邵九既然这样做,便一定有这样做的原因,故此,他什么都没问。而此刻,他也不打算问宝龄。 宝龄见陆离一直沉默,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忍不住开口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做?等邵九回来么?” 陆离眉心攒动:“倘若骆氏真的有非要一人去做的事不可,那么必定不会惊动阮家的人,甚至会瞒着他们,只身一人上路,这样,有些事,反而好办了。” 宝龄想了想,眼睛一亮:“你是说,倘若他随身带着铜镜,身边又没有人保护,那么,我们就可以……” 之前邵九也说过,铜镜在骆氏手上,便等于是藏在阮府,阮府不同于一般的府邸,是大帅府,守卫森严不说,一旦出现纰漏,便会连累很多人,所以他才只是派人监视,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打草惊蛇。 而如今,按照骆氏刚才的那番话,就算她不是真的去投奔旧情人,要做的,也必定是一件保密的事,有很大的可能会离开阮府的庇护,甚至瞒着阮克去做这件事。而骆氏既然会用高价买这样一面铜镜,无论她知不知道铜镜的玄机,都会带在身边吧?这样一来,要想从她身上拿回铜镜,便简单了许多。 无论双方目的有太多的不同,但这一刻,至少都是同坐一条船,都想要得到铜镜。所以,宝龄很自然地便用了“我们”两个字,将自己归到了邵九一边。 然而,陆离在听到这两个字时,神情却蓦然一怔,接着,素来清冷的眼眸焕发出一丝晶亮的神采,连唇角都微微上扬,带着暖意:“我已经叫那人继续盯着骆氏,应该很快便会有消息。” 宝龄此刻心底混乱一片,无暇留意陆离的神情,沉默半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接下去,便该是平静地等待了吧? 无论结果如何,只能顺其自然。 一天、两天、三天…… 莫园园子里那几株腊梅已开遍了枝头,风一吹,一阵幽沉的香味扑鼻而来。宝龄走到树下,看到那块空空荡荡的青石,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些日子,邵九坐在青石上看书、吹箫的情景,一时凝注,多少天了?他好么? 与此同时,北地的气温却远远不如江南温和,从昨夜开始,北方入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 阮系军的临时下榻处,一个士兵哈着白气,匆匆步入厅中:“将军,北地都督聂子捷到访。” 年轻的将军转过身,眉目柔和清雅,瞳孔深处却在那一片银白的映照下微有一丝料峭,片刻,他微微一笑,却犹如春水荡漾,看得那小兵心也漏跳了一拍:“请。” 终于来了。 驻兵等待了几日,一来、前线战事并未到关键时刻,而来、他亦是在等这位北地的督军。 虽然北地自治,但这些年来已与华夏附属地别无两样,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所以,无论心中是否情愿,在规矩与礼节上,聂子捷一定会来拜访他这位大帅派来的将军。 壹佰柒拾陆、相认 聂子捷走进屋的当儿,便已将这位新上任的将军打量了一番,眉头不觉微微一动。 几个月前,从南京传来要将北地作为南疆战场后防线的消息之后,聂子捷便一直以为,阮文臣驻守南疆多年,这一次出征,主帅之位,不作他人之想。却未想到,十几天前传来阮文臣病重的消息,北地军营中也诸多议论,纷纷猜测谁会代替阮文臣前来。但聂子捷却讳莫如深,不想妄下论断。一来是因为,南京的事轮不到他管;二来,他心中亦有自己的打算。 当然,他心中并非完全没有思考过,阮系军中的几名老将、甚至连马副官都在他的预测之内,只是却未想到,这次派来的将帅,竟是——如此年轻。 不止年轻,由军中探子得知,这位邵将军原本并非阮系军的正式编制,也就是说,他是近段时日才得阮克重用,是横空出现的,并非阮克嫡系。 而更叫聂子捷惊讶的是,这位邵将军竟是青莲会老帮主邵袁明之子,当年邵袁明与北地尹家曾经有过一段交情,但随着尹家覆灭,也俱都埋入尘土,聂子捷十几年来深居北地,自然也听闻过邵袁明病故,之后由他的独子邵九独掌帮中事务,但也只是听说而已…… 关于邵袁明与尹思庭的一段过往,聂子捷并不尽知,他只知道,当年青莲会在北地影响力足以与尹家抗衡,但青莲会出身毕竟是“黑”,故此有一年,尹思庭亲自围剿青莲会,大战过后不久,青莲会便订下十条帮规,大意便是,繁帮会中人,不得做违反大义、扰乱治安之事。之后,聂子捷偶尔也会见尹邵两人一同下棋,相谈甚欢…… 而如今,邵袁明已不在,他的后代却俨然已经投靠了阮家,替阮家做事。 二十年的光景,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曾经北地显赫一时的尹家已被历史的长河吞没。 即使是邵袁明在世,或许此刻也不得不依附阮家才能让青莲会得以生存下去,何况,已换了一代新人。 纵有再深的渊源,也比不得利益的相连,这便是现实的残酷,人情的淡漠,就连聂子捷自己,这十几年来,又何尝不是如此?虽心中清明,但到底还是背负了原则,成了一个不忠不义之人,又能怪得了谁? 想起那些前尘往事,聂子捷十几年来一直平静无波的心忽而沸腾,不能自制,但他终究历经尘世变幻,当下只是微一走神,便利索地弹去肩上的雪沫子,含笑作揖道:“邵将军。” 态度不卑不亢,寻不出一丝破绽。 少年微微一笑,温文尔雅、谦恭有礼,上前将聂子捷扶住:“都督请上座。” 两人坐定,便有人端了茶上来,喝着茶,说的都是些军情大事,你来我往,滴水不漏。 “邵九此次受大帅之命前来,之前亦对北地地形有过粗浅的研究,但终究算不得熟悉,很多事,还需都督协助。” “将军既是受大帅之命前来,聂某定当竭尽全力辅助将军,待将军凯旋而归,也好在大帅面前美言几句。” “那是自然。”邵九凝视聂子捷,淡淡一笑,眼底如一潭幽水,波澜不惊,一手悠闲地轻叩杯沿,指尖一个不经意便没入水中,下一秒,仿佛随意地将茶盏搁在一旁的小几上,修长的手指在几面上划过,晕染开一片水渍。 那只是寻常不过的动作,聂子捷目光在那水渍间不经意地飘过,瞳孔竟蓦然间收缩,眼底迸射出一道精光。 邵九却仿佛没有留意到聂子捷神情间的变化,微微一笑,宽大的袖口掠过小几,那滩水渍便浑然一片,他笑一笑,有些自嘲地道:“约莫是没有睡好,竟连小小的茶盏,也握不稳了。” 聂子捷目光如炬,眼底竟是一抹难以捉摸的神情,半响,却一一隐去,化作一片无痕,他笑道:“将军此行,的确辛苦。” 看似平常的一句话,却仿佛穿过千山万水而来,别有深意。 入夜,一个黑影闪入一片树林,这是通往阮军北地临时军营的必经之路。 “我知道你一定回来。”树林中,少年缓缓步出,清浅的月光下,他的神情宛如高山之巅的冰雪一般沉静。 黑衣人沉默片刻,缓缓揭下脸上的面罩,却是白天离开的聂子捷。 此刻,聂子捷的目光犹如一头黑暗中的猎豹,灼灼地盯着邵九:“你自然之道,因为你是故意引我前来。”他上前一步,眼底是不加掩饰的怀疑,“上次是你去牢中将阿青他们放了出来,我已叫人调查过,大帅虽也有此意,却是你进屋与他密探了一个时辰之后,才立刻做了决定。” 白天见过这少年之后,他便叫人查过,意外的得知,原来阿青口中的恩公便是这个少年。 这少年究竟是谁?为何要如此做?即使邵袁明曾与尹家有旧,但那些流民只不过是北地的普通百姓罢了,他何须如此? 眼底闪过一丝寒意,聂子捷不威而怒,“你这样做,究竟是什么目的?”顿了顿,他冷静的声音也有一丝不易察觉地颤抖,“还有——那个字,究竟是何意?” 阿青的事聂子捷固然心生疑惑,但真正让他不惜隐藏身份前来的,却是因为那个字。 白日两人说话时,眼前这个少年看似不经意地将茶水泼在一旁的茶几上,他亦本是随意地随着他的动作望去,却看到了一个字。 那个字在手指沾着茶水飞快地写成,本是潦草模糊的,但只一眼,他便看清楚了。 因为那个字在他心底藏得太深了。 那是一个——尹字。 聂子捷当时内心蹦出无数个念头,如潮水一般无法遏制,却没有一个能让自己觉得合情合理。显然,这个少年并非无意,而是故意。 但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写的这个“尹”字,又是什么意思? 聂子捷并不是一个粗心大意或好管闲事的人,相反,他这十几年来过得便是处处谨慎、草木皆兵的日子,能安然到今日,绝不会是侥幸。但看到那个“尹”字时,他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乱了。甚至,之后他已极好地掩饰了起伏的情绪,回去后又在屋里静静地坐了很久,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想过一遍,却还是决定来找这个少年。 再镇定的人也有软肋,而他聂子捷的软肋,便是一个“尹”字。为了这个字,他宁可冒一次险。 然后,既然来了,聂子捷便已不再惧怕任何一种可能性,这个少年是别有目的也好,或是受阮克委派而来试探他的也好,今日,他都要弄个清楚。 清冷的月光下,两人相对而立,邵九凝视聂子捷,片刻,忽地缓缓开口道:“看上去再温顺的兔子,也是会咬人的,倘若不想被咬,便要做到不被任何事物的外表所迷惑,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邵九没有回答聂子捷的问题,却说了一句仿佛毫不相干的话,聂子捷本也是一怔,眸中露出一丝不解,但猛地,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却陡然间巨变,像是听到了世间最不可能听见的语言,一时间,这位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北地都督,脸上的神情分不出是悲是喜,竟是生生地凝住。 月光下,少年正缓缓地走上前去,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十分平稳,却仿佛踏破时光而来。他的脸上亦如同聂子捷此刻一般,有着难以言喻的神情,分明在笑,眼神却深邃莫测:“这句话,你昔年曾教导过一个幼儿,这十几年来,那幼儿从未忘记,但你,却似乎忘记了。仅为了一个字便贸贸然前来,你终究是乱了。” 而邵九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赌?赌聂子捷内心深处,对那个“尹”字还存着一丝震动,会“乱”。这一场赌局,他没有必胜的把握,倘若输了,他也很清楚会有怎样的下场。 只要有一点点偏差,他便完全有可能被聂子捷猜到身份,继而告知阮克。倘若如此,那么他多少年来暗中布置的一切便会付诸一炬。 但他却还是决定赌上一赌。因为他自知所剩的时间或许已不多,要达到目的,便必须破釜沉舟。 还因为,一种天生的敏感与无法替代的默契,那种敏感,是他多年来所养成,他相信自己不会看错;而那种默契,来自于他与聂子捷之间那漫长时光的相处。 抱着他时那干燥温暖的双手,看着他父亲时那纯粹坚定忠诚的目光……他知道聂子捷是怎样一个人。 但人是会变的,这一点,他当然也没有忽略,所以这一次的赌局,他亦只有百分之五十的胜算。 只是,哪怕是百分之一,他亦不会放过。在做一件事之前,他会周密的安排好一切,但他亦懂得何时需要冒险。没有详密的计划,所有的一切便如同一盏散沙,但倘若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即便是一尊精致的泥雕,也只是一尊泥雕,再也没有发生奇迹的可能。 他不信天地、不信神佛,他只信自己。 邵九的话低沉而清晰地传入聂子捷耳中,聂子捷眉宇间掠过无数种变化,一颗心澎湃着无可名状的情感,死死地盯着邵九:“那个幼儿、那个幼儿……不是已经……” 邵九的神情并没有一丝变化,但眸底却泛起了一丝涟漪,宛若大海深处的暗涌,笑一笑,他低声道:“那个幼儿并没有死,如今却已长大成|人。” 长久长久的静谧,他纹丝不动地站在月光下,唇边的笑容清澄宁静。他是在等、亦是在赌。赌聂子捷会上前来,与他相认,或——立刻唤人将他擒下。 聂子捷浑身一震,像是石化了一般,目光中无数复杂的情绪有如光影般飞旋而过。 眼前的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他跟前,没有一丝犹豫、一丝畏惧,浑身上下都是舒展的,纵然不过二十出头,但那沉着冷静的气韵、那与生俱来的王者的光环,与他脑海中另一个身影不断交错,最后,重叠在一起…… 聂子捷眼眶陡然间红了,嘶哑地从喉头吐出几个字:“你是……颜儿?!” 微风吹过,少年目光波光潋滟,月光洒下来,他的容颜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清润的光彩,叫人不可逼视:“是我……聂叔。” 177嫁祸之计 南京大帅府别院。 匡唐地一阵声响过后,门口几个守卫面面相觑,使着眼神相互推搡,眼中的神情仿佛是“你去”,最终,其中一人无奈之下走进屋去,便见到一地的狼藉,而他们的少帅阮大公子则脸色阴郁的坐在床头。 因为身患“重病”,怕传染到府中各人,所以早在十几天前,阮克便吩咐人将阮文臣送来别院疗养,那些被派来照顾的守卫各个面如死灰,想着此次莫说少帅看起来时日不多,自己倘若一个不小心被过到了病气,怕也是有去无回。却未想到,几天前有人送来一张药方,大夫照着药方取了药给阮文臣服下之后,他竟是缓缓苏醒过来。 那些守卫自然不知道,那张药方从何而来,更不知道,那药方看似是针对瘟疫,实则只是针对阮文臣所中的毒罢了。毒解了,人自然也醒了。 那些守卫正大呼命保住了,但接下来的日子却也不是么好过的。阮文臣醒来之后,得知病重的几日阮克只草草来看过一次,其余的时间都在那位四姨太的身旁,而更在他昏睡之时,阮克早已让邵九代替他出征南疆,顿时变得狂躁起来。 甚至这几日,不是摔东西便是莫名的发火,弄的别院的下人个个人心惶惶,生怕一个不留神便惹到了这位主子,丢了性命。 此刻,这守卫浑身颤抖地立在一旁,不敢作声。 阮文臣目光阴郁如暴雨将至:“南疆情况如何了?” 那守卫一怔,据实以告:“小的只是奉命来伺候大公子,至于南疆的事,小的并不知情。” 碰地一声,那守卫还未反应过来,右脸颊便火辣辣地一疼,竟是一只玻璃盅飞了过来,砸到了他的脸,他伸手一摸,黏糊糊的一手的血迹,顿时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阮文臣慢慢站起来,眉宇间尽是焦躁的戾气:“将胡旅长叫来,立刻、马上!” 那守卫已吓得魂不附体,立刻捂着脸,连滚带爬地出去。 片刻之后,胡刚走进屋子。胡刚跟随阮文臣多年,此人别的没什么,却极为擅长揣度人心、奉承人,而阮文臣一向刚愎自用,故此,对胡刚平日的那些话极为受用,短短几年时间,胡刚便从一个跟班的,成了旅长。 此刻,胡刚见阮文臣胸口起伏、面容阴沉,便知道这位少帅心情大大的不好,开口便一笑道:“少帅何必与那帮人生气?”说吧,走到阮文臣身边,给他沏了一壶茶,又说了一些听起来极为顺耳的话。 平日阮文臣听了这些话,气也消了一大半,但今日,他眉头却依旧紧紧地蹙着,烦躁地打断道:“够了!尽会说些狗屁!那老头子大概也是听了那些狗屁话,才会不信自己的儿子,重用一个外人!” 胡刚是和等人,眼珠子一转,便猜到了阮文臣为何烦躁至此,低声道:“原来少帅在为那姓邵的不高兴。” 阮文臣冷哼一声:“为他?一个草寇流氓,他配么!”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心底到底是极为不痛快的:老头子这算什么?听了那个女人的妖言,居然架空他? 胡刚眯了眯眼,道:“少帅自然不会为那种人不高兴,只是,倘若觉得他碍眼,除去他不就得了,何必自个儿与自个儿过不去,伤了身子?” 阮文臣横了胡刚一眼:“你懂什么!他现在受老头子重用,若是平白无故的没了,老头子会不起疑心?” 胡刚笑了:“若是咱们动手,自然不行,但若是大帅自己动手,谁还会起疑心?” 阮文臣皱眉:“什么意思?” 胡刚道:“大帅再重用姓邵的,但他到底不是嫡系,若咱们能让大帅对他起疑心,那么,何愁他兴风作浪?” 阮文臣眼底陡然间掠过一丝精芒:“你有法子?” 胡刚神秘一笑:“少帅可还记得若干年前,那日本的商人石神一郎?” 阮文臣一怔,那石神一郎是个东瀛商人,因为得罪了日本国的大名而逃亡华夏,经人介绍投奔与他,后来做生意又亏了,欠了一大笔的钱,他便帮他换了,之后却不知去向。此刻听胡刚提起,阮文臣更是烦躁:“提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做什么?” “此人早在两年前便偷偷回了日本,近几年来日本战乱易主,如今,他已成了这一代大名丰臣卫明身边的红人。若是能有他从中帮助,让大帅认定邵九与东瀛人暗中勾结,少帅说,大帅还会不会留下邵九?” 阮文臣眉头一皱:“那不是勾结敌国?若事情败露……” 顿了顿,他又道:“何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倭寇凭什么帮我们?” “那丰臣卫明刚掌权,急需一大笔钱财巩固地位,而石神一郎曾受过少帅恩惠,想来,万万没有拒绝的理由,何况,邵九如今是主帅,主帅出事,东瀛也是乐于见到的。至于东瀛国若想趁此机会在南疆作乱,凭少帅英勇,日后再出兵平定不就好了?这样一来,反而会叫大帅知道,只有少帅才有能力继承整个天下啊!” 最后的一句话,生生地说到了阮文臣的心底,他十指慢慢捏紧,阴冷一笑:“你收的没错,此时最重要的,是借助他人之力来铲除那些碍眼的杂草,至于以后,区区一个岛国,又怎会在我阮文臣眼里?” 忽地,门口传来一丝细微的响声,阮文臣喝道:“谁?” 胡刚已飞速打开门,却怔住,低头道:“原来是少奶奶。”随即朝阮文臣道:“既然少奶奶来了,小的便先行告退。” 关上门,阮文臣刚才眸中的杀气已微微敛去,却变得颇为不耐:“你怎么来了?” 马宛琪端着一只红漆方碟站在门口,她的神情有些古怪,却在一瞬间已化作温婉的笑,上前一步道:“婆婆身子还不太利落,又挂念着你,所以让我顿了些汤药送来。” 因为阮文臣之前病重,张氏心力交瘁,等到阮文臣醒了,她也病了,而阮文臣人在别院,因为心情郁闷,就连自己的妻子也没让跟着来,张氏心中惦记儿子,又行动不便,才让马宛琪来看看。 马宛琪的身份在这里自是不用通报,她一路走到屋前,刚想叩门,却听到了里头的谈话。一时间,她身子一震,死死地捏紧放碟,心中混乱一片,不小心便踢到了门口的盆景,直到胡刚推开门的一刹那,她才勉强自己平静下来。 阮文臣颇为冷淡地道:“放下就走吧,好好照顾娘,以后没什么特别的事,别往这里跑,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心头微微一凉,马宛琪温顺地道:“晓得了,你……好好休息。” 关门,离开。回到阮府,去向张氏那里复命之后,马宛琪却怎么也无法平静,方才在门外时,阮文臣与手下的谈话,她一字不漏地都听到了。 他们要对付邵九。 她忽然想起那一年,她还未出嫁,由人护送着从苏州前往南京看望自己的父亲马副官,却在途中遇到昔年与她父亲有过间隙之人,想要报仇。她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护卫一个个倒下,恐惧绝望,要不是当时邵九经过,就下了她,那时,她就算有幸逃脱,也不会再是清白之身。只是当时她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后来知道了,却已是阮家的少奶奶,碍于礼教,她无法当面道谢,之后在春申湖,是她与他在那止呕第一次碰面,故此,她才会有那一番话。 父亲曾教导过她,有恩必报,可是……不知经过多少挣扎,他忽地关好门,颤抖着双手拿起纸笔…… 入夜后,一直留守青莲会总坛的平野,收到一封信,看过信之后,他腾地站起来,竟是来不及换衣裳,便径自出来门。 而与此同时,南京的夜晚却是静长如水,睡梦中,宝龄听到窗外的沙沙声。 是下雨了么? 当她早上醒来,一打开窗户时,却蓦然怔住。 不死下雨了,是下雪了。 平野来了? 是青莲会出事了? 四目相对,平野与陆离两人眼底俱都出现了一丝凝重。 门被关上,宝龄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甚至屋里似乎安静得出奇,但这一片安静之下,却像是海底的暗流涌动,叫她一颗心更是无处着落。 半个时辰之后,平野推开门匆匆而去,甚至没有留意到一旁的宝龄。 而后,陆离也走了出来,素来沉静的脸上,如同结了一层霜,快步朝外走去。 “你去哪里?”宝龄顿了顿便跟了上去。 陆离亦仿佛这才注意到她,微微一怔,抿着唇,没有说话,脚步已没有停下。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心头的不安渐渐扩大,宝龄不觉提高了声音:“陆离,我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倘若真的有事,我也有权知道!” 脚下终是一顿,陆离眼底掠过一丝无奈,“公子……或许会出事” 壹佰柒拾捌、在天有灵 陆离的声音低沉,在宝龄心中却犹如一道响雷炸开,所到之处撩点火星,像是烧焦的荒原,空白一片。看到陆离的神情那一刻,她便知道有事,还是大事,否则一向镇定的陆离不会将那焦灼写在脸上,正因为如此,宝龄也知道此时不容耽搁,只愣了那么一瞬,便直接问道:“他怎么了?” 陆离不是一个多嘴之人,特别是在邵九的事上,他刚才说了出来,是因为对象是宝龄,这个世间怕只是这么一个人,让他不忍心欺瞒。但此刻宝龄再问,他却是沉默了。 很多事,她不应该知道,知道多了,对她也没有好处。 见陆离沉默不语,宝龄心中便了然,“有些事”不是她能知道的,但此刻她已管不了那么多,望着他,一字字地道:“阿离,你告诉我——邵九这次,究竟是去了哪,去做什么?” 她的目光清澈、坚定如铁,眼底却有一丝幽暗的火苗在烧。陆离一向波 宝贵双全第54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55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55部分阅读 澜不惊的心起伏不定,眸中有了少见的激动神情,声音竟是提高了几分,脱口道:“你到底为什么要问得那么清楚?你难道不知道,有些事对于你来说,不知道或许更好!” 宝龄望着陆离,她本是在等待他的回答,此刻见他眼底含着隐忍的怒意,又似乎有一丝叫人看不懂的东西,不觉一怔。 与陆离相识以来,她便知道他是个个性冷漠的人,凡事都宠辱不惊,除了邵九,几乎没有人能令他稍假辞色。但陆离对她,却是难得的温和,即便她再迟钝,也还是能感受到。他从未疾言厉色对她,甚至见到她,唇角还常常会浮上一丝微笑,那抹笑容虽浅,但还是叫宝龄感觉温暖,她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但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她已将他当作了朋友。 所以,此刻他突然的变化是她始料未及的。 他为什么突然发怒?像是在生气。但却又不是完全的生气,那怒火中,仿佛夹杂了许多复杂的东西,叫她无法明白。 她为什么要吻得那么清楚?她为什么想要知道那个人出了什么事?虽陆离的话她不太明白,但陆离说的却是真,或许不知道,对她更好。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山峰没有棱角、让溪水倒流,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硬生生地将一些东西从心底抹去,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她……不在意他? 很多事,她无能为力。 她不想将自己牵扯到许多纷乱的事中去,即使住在莫园,她也可以只当个普通的租客,不过问“房东”的去向,但她——做不到。 雪越下越大,自青灰天空中飘落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她的发髻、肩头,或缓缓地落在水潭中,消融不见,百转千回间,她抬起头,专注地看着陆离,恍惚地一笑:“为什么?因为,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所以陆离,你不必担心我会做对他不利的事,我只是想知道他好不好,仅此而已。” 用平淡无波的语气说出这番话,她微微地舒了口气,竟是无比地轻松。 原以为,这些隐秘的心事会永远深藏在心底,直至溃烂在肚子里,却未想到,竟是一口气说了出来。 很奇怪,在这个冷漠的少年面前,她竟是可以比较轻易地敞开心房、卸下面具,自然而然地面对一切。 有一种亲切又默契的感觉,是她所不能明白的,却是那么真实的存在。 好像是……血浓于水。 想到这个荒唐的比喻,她自己都不觉失笑,回过神看陆离,却见他神情比方才更为凝重。 “怎么了?”她笑一声,“就算心里觉得我配不上你们公子,也不必表现地那么明显。” 陆离却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忽地道:“你是不是……”他想说的是:你是不是恢复记忆了?但话到嘴边却终是没说,只是道,“你了解他么?你了解他多少便喜欢他?” 宝龄有些许地怔忡。 她了解他么? 这个世间,又有谁能真正了解一个人。 她以为了解的那些人,顾老爷、阮氏、宝婳,甚至连生,都用一种决绝地方式告诉了她,她错得很离谱。何况——那个她从来便没有真正看懂过的少年。 可是,不了解一个人,不代表没有爱上他的可能性。换句话说,又或者,正因为看不透,所以好奇地想要去探究,结果,深陷下去。 陆离见宝龄不知在想什么,别过头,声音听起来有些悠远:“我劝你,别放太多心在公子身上,公子……他不是一个多情的人。” 他说的含蓄,因为这已是他的底限,若不是因为这个人是她,哪怕杀了他,他也根本不会说一丝关于邵九的坏话。但此刻,这句话听起来虽不至于是坏话,里头深含的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他是个无情之人,他不会对任何人动心,爱上他,只会带来无法泯灭的伤痛。 宝龄又如何不懂? “我知道。一个对自己都可以狠下心的人,又怎会在意别人的感受?”她慢慢地道。 她说的是事实,原本只是脱口而出的实话,在说出口时,心底却还是泛起了一丝晦暗的涩意。 陆离闭了闭眼,低声道:“既然如此,你又何苦……” 地上的积雪不知何时已积得很厚,只穿了单鞋的脚没在雪里,丝丝凉意从脚心一直到达心底,她轻轻抿了抿唇,声音飘渺却清晰:“我知道,他有很多事,是我不知道的,你也不会告诉我,所以,你又何必管我为何喜欢他?你只需知道,我不会害他,我也只想知道,他去了哪里,怎么了,那么简单而已。” 长久的沉默,陆离凝视她,终是为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沉声道:“他这次其实是奉了大帅的命去平定南疆的暴乱。” 纵然宝龄猜到邵九此行并不那么简单,亦猜到与阮克有关,但此刻听到陆离的答案,还是免不了微微心惊。 随即,她想到了阮文臣病重的那些消息,心底的思路慢慢连贯起来。这次出征的人怕原定的是阮文臣,但因为突然病了,所以变作了邵九。 至于为何是邵九,邵九又如何被阮克重用至此,她虽不知道,但也能猜到。 那个人,倘若有心想要做一件事、有心想要让一个人对他产生信任、亲近之心,怕是再简单不过了吧? 原来他要的,真的是名利、权位,高高在上。 那些念头在脑海里一晃而过,她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还有下文。那下文,才是她此刻所关心的。 果然,陆离只微微一顿,便接着道:“刚才平野收到一封信,是阮家少奶奶所寄,信上说,阮文臣因不满大帅对公子的重用,正商议,要嫁祸公子与东瀛人勾结,别有图谋,想以此陷害公子。” 接着,他将马宛琪信上所说,一一告诉了她。 “马宛琪的话可信么?”听完陆离的话,宝龄第一个念头便是马宛琪为何要这么做? 马宛琪是阮家的大少奶奶,是阮文臣的妻子,她为何要与阮文臣对着干,而将这样重要的机密告诉丈夫的敌对之人? “昔年马宛琪遭贼人劫持,公子曾出手相救,这一次,她怕也是不愿见到公子有事。” 竟是如此。 指尖深深地陷入手心中,宝龄只觉得脑海里空白一片。 与敌国勾结,这是——死罪。即使没有足够的证据,阮克也必定会宁错杀一万,不放过一个。何况,他现在在阮克的军中,只要阮克一声令下,他便立刻会被拿下,避无可避。 “通知他了么?”良久,她问。 陆离点点头:“平野已传信去,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也要亲自去一趟北地。时间紧迫,我现在就要出发,你……自己小心。” 宝龄望着陆离的背影,怔怔地一动不动,身边传来招娣的声音:“小姐,下雪了,多加件衣裳吧。” 招娣将一件斗篷给宝龄披上,轻轻叹息一声:“之前九爷病了,小姐便日夜不眠,如今又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宝龄立在园子当中,那袭红色的雪貂斗篷犹如一株红梅,在一片银白中刺眼地绽放。 平野已经叫人加急传信给邵九,邵九能否及时收到?他能否安然化解这一劫? 不知站了多久,她才转过身朝屋里走去,下了一夜的雪,因为园子里鲜少有人走过,故此那一层雪便如蛋糕上的奶油,洁白无暇,她忽然想起邵九那日微笑着告诉她北地雪天的景色,不禁抬起脚踩下去,细细地听。 果然,是吱嘎吱嘎的声音。 下一秒,她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那个脸上永远带着微笑,心思却一瞬间百转千回的男子,有什么难得倒他?不会,他绝不会有事。 她相信,他一定会平安回来。 一片雪正巧落在鼻尖,深吸一口气,连空气都是寒的,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飞快地朝屋里跑去。 …… 邵九此刻正端坐在一路疾驶的马车上,而他身边,是聂子捷。南疆地处偏僻,从北地前往南疆的路更是崎岖难行,加上大雪封了几条官路,此刻的小路更是泥泞不堪。 昨日,从前线传来消息,南疆的乱党已被阮系军歼灭的所剩无几,局势已平稳下来。这一点,并不出乎邵九预料之外。 早在出征南疆之前,他便预料到,那群南疆乱党只不过是受了日本人的挑拨,是一群乌合之众,根本无法与阮家皇朝的精兵抗衡。 日本人如此做,只是为了扰乱华夏的局势,想从中看看有没有一些好处可得,故此,他并未亲自上阵,只是在后方告诉那些士兵应该怎么做而已。 而他如此安排,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在北地,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此刻,邵九身前摆放着一张案几,案几上是一张他自画的北地到南疆的地图,他目光落在窗外,提着笔,不时勾勾画画、加上几笔。马车颠簸摇晃得厉害,但他落笔间,却是四平八稳,极为从容安然,仿佛有一股无形地力量托着他的手腕。 一旁的聂子捷注视着那张地图。昨日南疆传来消息,前线已基本稳定,所以一大早,邵九便以这一带他较为熟悉为由,带上他一道前往南疆处理善后之事。而真正的原因,聂子捷也是到了此刻才知道,邵九是在熟悉北地的地形。 一路上,邵九仿佛漫不经心,甚至眉宇间有些风尘之色,聂子捷以为他是倦了,本想叫他歇息一会儿,但一路上看他落笔,却发现,他根本不是倦了,只是在没有必要的时候,养精蓄锐而已,或者说,他那云淡风轻下,是强大的精神力量的支撑,可以驱散一切的软弱与怠倦。他仿佛只是在看风景,但没到某一处便会用笔勾出,后来聂子捷才发现,那些他勾画出的地段并非随意而做,而全部都是必经之路或军机要塞。 马车这般疾驶而过,他的双眼却犹如有魔力一般,只需一眼,便能记在心中,从而画出来。 聂子捷对北地再熟悉不过,自然知道那些地段对北地来说意味着什么,心中不觉暗暗地庆幸:幸好,他并非敌人,倘若他真是阮克的人,那么,他几十年来所期望的一切,怕是要胎死腹中了。 这么一想,他心中又涌起无限地唏嘘与感慨。眼前这个少年,终是长大了! 那日与邵九相认之后,两人谈了许久,直到天色微亮,才不着痕迹地分开。这几个时辰,他们各自诉说了十几年来所发生的一切。 邵九固然明白了聂子捷并非真心归顺阮家,而聂子捷也明白了邵九要做什么。邵九要做的,也正是他十几年来一直所心心念念不忘的——拿回江山、拿回属于北地尹氏一脉的一切。 此刻,他不觉故意道:“前线战事已稳下来,将军何必再做这些?” 两人约定,无论人前人后,为了安全起见,称呼都依旧保持不变。 邵九微微一笑:“此时是一个南疆,日后或许是北疆西疆,有备无患总好过临时抱佛脚。何况,东瀛那边恐怕还会生出些事端来,不得不防。” 这几日阮系军从出兵到完全掌控大局,东瀛那边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甚至平静得有些诡异。 之前,如邵九所预料,日本是乐得做岸上观虎斗,看华夏内战,并不会掀起什么大风浪,至少暂时不会。但大风浪不会,不代表不会溅几个小浪花出来。 但事实却是,连一丁点的涟漪都无从察觉。 邵九暂时搁下笔,陷入思索中。 聂子捷望着邵九,少年的神情淡然而沉静,华光内敛而不外露。良久,他眸底露出一丝赞赏之意:“就该如此。” 他没看错,当时那个他看着出生的孩童,经过这十几年的风霜洗礼,已练就了一颗强大、坚韧、无坚不摧的心,处事冷静沉着,目光远大、不拘小节。 大将之风。 聂子捷终是欣慰地笑了,仰首望着长天,似乎在心中默默地对一个人说:你若在天有灵,也该含笑九泉了。 就在两人各自怀着心事时,马车忽地一顿,停了下来。 聂子捷掀开帘子,见匆匆前来的是自己的随行,便问道:“出何事了?” 那随行敬了个礼道:“禀都督,并无大事,只是前方树丛里有个妇人昏倒了。” 壹佰柒拾玖、雪地里的妇人 聂子捷目光微微一蹙,随即叫人停车,下了车去看个究竟。这条小路除了世代长居北地的百姓外,几乎很少人知晓,而看那妇人软软地倒在雪地里,衣裳朴素无华,亦并无奇特之处,他只道是附近山野的村妇,命人将那妇人扶起来。 几个士兵将那妇人扳过身来,聂子捷这才看清她的容貌,一时犹遭电击,但只不过一瞬,他便将心中的震惊压了下去,忽地解下身上的外衣,披在那妇人身上,略一思索,淡然地吩咐道:“大约是迷路的村妇……将她扶到我的马车上去。” 士兵知道他们的督军一向爱民,时常救济百姓,故此并未有一丝疑惑,便将那妇人抬上了马车。 聂子捷的外衣恰到好处地盖住了妇人的脸颊,前行的阮系军队中有一部分士兵听见后头的马蚤动,也停了下来,互相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听说只是救了一个昏倒的村妇,便不甚在意,继续前行。 而马车内,邵九目光落在那昏睡的妇人身上,只一眼,漆黑深邃的犹如雪地上的折光一般瞬息闪过,随即化作一团沉水,直等聂子捷重新返回车上,马车再次缓缓朝前驶去之后,他才出声道:“怎么回事?” 声音分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然而,聂子捷心里却再清楚不过,纵然他刚才看见那妇人的容貌时,心中震惊的难以遏制,但此刻内心波动最大的,怕还是眼前这个少年。 故此,聂子捷注视着邵九,沉声道:“不知她怎么来了北地,看样子,是突然遭遇大雪,途中染了风寒,所以……” 邵九望着窗外疾驶而过的光影,目光深邃如幽沉的大海,长久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聂子捷心底暗叹一声,终是忍不住道:“前方十里之外有一家农舍,住在里头的老巴子夫妇只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之前我每次我途径哪里,有时遇到天黑或无法赶路时也会借住一宿,他们夫妻两口风很紧,我想将……”他看了那妇人一眼,“将她暂时交给他们照顾,等前方事情一办妥,再作打算。” 良久,邵九点了点头:“也好。” 顿了顿,他忽地起身上前,拿起那妇人身旁的包裹,翻开,细细地看,片刻后,眉宇间露出一丝思索,目光复而落在那妇人的身上,最后,却只是从怀里摸出一粒火红色的药丸子,放到妇人口中。 他的动作极快,神情亦没有一丝起伏,沉静如水。 “这是……”聂子捷不觉一惊。 “只是一颗叫人昏迷的药,可以让她按睡到我们回来。”邵九淡淡地道。 “你是要……”聂子捷心中一凛,最先冒出的念头便是:仇恨两个字。 此处,怕只有他最清楚邵九与这昏睡中的妇人是如何复杂的一种关系,正是因为如此,他心里更是没底。 真正的仇恨,并不是一开始便是仇恨,倘若只是如此,那仇恨必定是肤浅的,真正刻骨铭心的仇恨,是由爱而衍生,爱得有多深,便恨得有多深,这和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是同一个道理。 而邵九与这个妇人之间的纠葛、恩怨,已不能单纯的用爱或恨来概括。 曾经最亲密的人,最骨肉相连的联系,如今形如陌路,却如何也剪不断、割舍不掉。 聂子捷相信,这个少年此刻心中怕也是波涛汹涌的,只是他太善于隐藏自己了,再大的起伏到了他这里,也仅是一丝细微的变化而已,细微到不足以让人察觉,便被他强大的内心与克制力所化解,四两拨千斤地隐藏在面具之后。 但越是如此,心底的伤痕却会越深。倘若爆发,便会有毁灭的力量。 而此刻,显然不是心乱的时候。 一念至此,聂子捷不觉忧心忡忡地朝邵九看去,却听那少年淡然的声音传来:“放心,我留下她,并不想如何,只是想得到那样东西的下落而已。” “什么东西?”聂子捷不太明白。 邵九不紧不慢地吐出几个字:“一面——镜子。” 有些事,纵然极力想抹去,却根深蒂固地刻在脑海里,有些关系,纵然分割得血淋淋,但却永远无法改变。就如同——方才,无需更多的确定,他只一眼,便认出了那被人抬上马车的妇人便是——骆氏。 即使她此刻洗尽铅华、素颜青衣,但他依旧认了出来。 仿佛身体深处的某一处微微碎裂开一道极小的口子,他在心底淡淡地冷笑一声。只是,他素来懂得用强大的内心去压制那些无谓的波动,亦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什么,故此,在聂子捷看来,他依旧是波澜不惊罢了。 “镜子?”聂子捷喃喃重复了一遍,忽地虎目圆睁:“难道是关于暗符……” 邵九点点头:“刚才我仔细看过她的包裹,并没有,除非……”他顿了顿道,“在她身上或被她藏在其他什么地方。” 聂子捷忽然想起刚才邵九检查过包裹之后,目光落在骆氏身上,想必那时他便想到骆氏有可能将那东西贴身存放,但最后,他却只是给她服了药,限制她的行动,并没有进一步地搜寻。 聂子捷知道自己方才是误会了,以为他要对她不利,原来他只是想找寻那样东西,即便如此,他最后还是没有做出搜身之类的举动。 到底还是无法如同真正的陌生人一般对她吧? 聂子捷这么一想,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一时感慨万千。 那日与邵九夜会时,邵九亦曾与他说起此行的其中一个目的,是为了——寻找暗军的统领。 在聂子捷还是北地将军时,就知道有这么一支军队,早在前朝还未覆灭时,便属于尹家,一代一代,经过最严格的挑选、最残酷的训练、无数回地淘汰而成,亦直属于尹家每一代的当家,不听命于其他任何人。当年前朝皇帝残暴荒滛,尹家揭竿而起、改朝换代,那支军队,便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让那支军队听命的信物,便是一枚——暗符。 这么多年来,聂子捷不是没有想过暗中与那支暗军取得联系,但没有一丁点的线索。 至于那样物什,更是人海茫茫,无从找寻。 因为,除了尹家的当家人,谁也没有资格见到历代的暗军首领,亦没有人见过那枚暗符,就连当初南北之战时,那支暗军也没有出现,直到尹家毁灭,那支暗军便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般,仿佛随着时间的推移被埋在了光影的碎片中。 聂子捷有时不禁想:关于那支暗军的一切,是否真的只是个传说?否则,为何尹家当初那样的灭顶之灾,他们却并未出现? 故此,当邵九与他说起在寻找暗军与暗符的下落时,他虽很想助他一臂之力,却也一筹莫展。而方才听到邵九说要找一面镜子时,他下意识便想到也许与暗符有关。 邵九的神情却沉静无波,淡淡地仿佛在叙述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在我来到南方的这么多年,刚开始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许多从前的事,所以有一次记起,在某一年她的生辰之前,我曾看见父亲坐在灯下,将一枚细小如树叶一般的东西放进一面铜镜里,后来,父亲便将那面铜镜便当做生辰礼物送了她,说那铜镜重要过他的生命,叫她好生保管。我还记得我心怀好奇,想知道父亲在里头究竟藏了什么好东西给她,于是偷偷找了那面铜镜来玩,不知道碰到那里,那铜镜竟发生咔嗒一声,但我没来得及细看,她却回来了,拿过那面铜镜放了起来。” 但是他还不过一个幼儿,只是贪好玩罢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便也渐渐淡忘了,但当他许多年后回想这件事时,却不禁想:铜镜里头的,到底是什么? 只一瞬,他便想到一个极有可能性的答案。 那便是,当日他看见的那枚树叶形状的、藏进铜镜里的东西,便是——暗符! 邵九收回沉思之色,接着道:“只是那东西后来却到了顾万山的手中,被顾万山拿来送给陶晓晴,顾万山应当不知道里头的玄机,故此,当做遗物给了他的女儿,阴差阳错,那日我夜探顾府找寻,顾大小姐却将它给了一个婢女,那婢女却弄丢了,后来我才查到,竟是被她买了去。” 关于顾大小姐的真实身份,邵九并未与聂子捷说起,这倒不是邵九不信聂子捷,而是因为顾宝龄身份一而再再而三的变化,其中有太多叫人难以置信的东西,已是说不清了,而又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他也并不想将宝龄此刻真正的身份告知任何一个人知道,所以,他只是简略地说了一番。 为何那东西会到顾万山手中?他虽并不清楚,但却猜得八九不离十。而后,在密室中对顾万山提起此事,当时顾万山茫然的神情也证实了一点:顾万山并不知道那铜镜里藏有玄机,只是当初爱上了侍女陶晓晴,又穷困不堪,故此偷了那面铜镜,当做礼物。铜镜丢失,骆氏却怕尹思庭心中不悦,故此不敢提起。直到南北大战,尹思庭却得知没了暗符。 那大概也是暗军为何没有出现的原因。 至于顾万山为何能如此轻易地偷到铜镜……仿佛有什么出现在脑海,那黄昏的夜晚,那间屋里肮脏不堪的一幕,如潮水般涌来。 指尖慢慢地蜷缩起来,邵九一动不动地坐着,尖削如刀刻的下颔仿佛冰山的一角,泛起一丝残酷料峭的寒意。 马车徐徐朝前驶去,不一会儿便停在一处偏僻的农舍旁,一对五十开外的农家夫妇迎了出来,聂子捷与他们寒暄一番之后,便将骆氏交给了他们。 那巴嫂给骆氏盖好被子,又忙活着去煎药,骆氏似乎动了动,眉头深深地蹙起,仿佛有些痛苦。 邵九静立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看不出任何神情变化。聂子捷亦没有出声。两人便这么安静地站着。 片刻,邵九道:“走吧。” 回过头,他的脸色已一片沉静淡定。 马车又开始在雪地里艰难地前行,车厢里的两人俱是沉默。忽地,马车仿佛停顿了一下,然后,一个黑影从车窗外敏捷地跃入,当看见车上有两个人时,他蓦地一怔。 邵九神情却极为从容,淡淡地朝来者道:“出了什么事?” 壹佰捌拾、有客自北方来 陆离追上邵九的当儿,宝龄在莫园迎来了以为特殊的客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但从高挽的发髻上看,已然已嫁做人妇,而更让宝龄确定这一点的是:她手上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那女子随着拾巧一同进来时,宝龄正觉得在屋里闷了许久,出来透透气。两人见了她,俱都停下脚步,因为莫园几乎从不来陌生人,故此宝龄不觉有些惊讶,目光停在那女子身上。 四目相对,那女子眸中顿时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一双美目中,竟是盈盈如水。 宝龄正诧异,只见拾巧亲热地拉了拉那女子朝她笑道:“小姐,她是……” 拾巧的话还未说完,那女子望着宝龄,忽地上前一步,扑通一声,竟是——跪了下来。 纵然到了这个时空,出身显赫的顾家,但一来宝龄对主仆尊卑这一点没有太大的概念,二来,除了刚醒来时,招娣曾因为惊怕跪过她,之后便不曾有过。 故此,这女子突然的举动让她懵了半天,连忙看了拾巧一眼,以示询问,但拾巧神情间也是茫茫然一片:“这是陆大哥的妻子,从北地来寻陆大哥的。”又拉着那女子道:“月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陆离的妻子? 那她手里抱着的那个难道是——陆离刚出生的孩子? 这么一想,宝龄便更是茫然:陆离的妻子为何要对她行如此大礼? 宝龄正要扶她起来,却见她定定地望着自己,眉宇间掠过一丝错愕:“大小姐,您、您不认得我了么?” 这一下,宝龄是完全懵了。她飞快地又打量了眼前的女子一番,最后在心底得出结论:不是不认得了,是从来便不认得呀,不,她敢确定,是根本不曾见过!她与陆离相识也不久,又怎会认得他远在北地的妻子? 但随即,她心头忽地冒上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这女子刚才说的那番话,其中有三个字,叫她感觉有些——古怪。 大小姐。对,她方才喊她“大小姐”。 一般来说,这个时代对于未婚女子的尊称一般都是姑娘、小姐,这也没什么,但加上一个“大”字,意味便完全不同了。 大小姐——曾经只有顾府中人才这么叫她,就连招娣,因为简单、也更显得亲切,平日也早已习惯了喊她小姐。 而这个宝龄压根不认得的女子,却喊她“大小姐”……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心中咯噔一下,斟酌地吐出两个字:“明——月?” 那女子眼中蓦地掠过一抹喜色,抱着婴孩站起来:“是我,大小姐,我是明月,我还以为大小姐不记得我了呢!” 宝龄怔怔地站着,良久,长长地吐了口气。 看似认得她、喊她大小姐,最合理的解释,便是顾府众人,一般来说,不认识的人会叫一声“小姐”,认得的外人会叫她“顾大小姐”,只有自己府里的人,才会用大小姐这三个字来称呼她。 可是她却又不曾见过她……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这女子在她来到顾府之前,已经离开,她认得的,不是宝龄,而是——顾大小姐。 方才宝龄心中掠过无数种猜测,却忽然想起方才拾巧叫这女子为“月姐姐”。月……她脑子里便蹦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 竟是……赌对了。 然后,她猛然想起明月曾寄来的那封信上提到过一个名字——阿离。 当时那名字对她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而她注意力也放在了信中其他的内容上,故此即使后来认得了陆离,也并未联想到一起。 此刻想来,她不禁有些错愕:这世界是不是太小了点?还是…… 但她的怔忡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还要想想如何面对这个旧时的下人。明月,曾是“她”的贴身丫鬟。 离开顾家之后,她原以为这世间与她血脉相连、无比亲密的人都不在了,剩下的一个招娣,毕竟相处的一年时光,也习惯了她“莫名其妙的改变”。故此这些日子,纵然一开始有些无所适从、失去方向,但渐渐的,却又有一种释怀的轻松感。不必再刻意地伪装自己变作另一个人,只要做回原来的自己便好,多么轻松? 然而此刻,她浑身的神经又绷紧了。 三人进了屋子,招娣听见动静也过来了,对于自己的“前辈”,招娣有些好奇,但终归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沏了茶,便退了出去,留下宝龄、拾巧、明月三人。 宝龄有些尴尬,又不知开口该说什么,毕竟是一个伺候了她许多年的人,倘若一个不小心,便会露陷。 幸好还有拾巧在场,明月又初为人母,大多的注意力都放在婴孩身上了,拾巧一坐下便说起孩子的话题,总算将开场的尴尬化解了。 见明月身子瘦弱,又一直抱着孩子,宝龄便让她将孩子放在自己床上。那婴孩被一条喜庆的大红色被子包裹住,白白嫩嫩,细看之下,眉宇间倒依稀有几分陆离的模样,只是因为刚出生不久,婴儿肥尚未退去,眼神也不似陆离那般清冷,反而清澈透明如一汪泉水,故此可爱得很。 “取名了么?”宝龄坐在床边,随意地伸手摸了摸婴孩胖乎乎的脸颊。 明月摇摇头,她有了身孕几个月之后,陆离便来了南方,这些日子只用书信来往,她心里到底不踏实,却无奈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前些天,陆离本来信说倘若能走开便会回来,可直到她临产,也没等到他。于是做完月子不久,她便抱着孩子来找他了。 只可惜,方才听拾巧说起,在她来南京的途中,陆离却去了北地。 两人竟是擦肩而过,明月心中到底有些黯然,幽幽地道:“还没呢,本想等他爹来取的……”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亮,望向宝龄,“既然遇到了大小姐,不如,大小姐赐个名字吧。” “我?”宝龄顿时错愕。 明月点头:“昔日要不是大小姐成全,我与阿离怕是聚少离多,更别说在一起。哪有此刻这般光景?没有大小姐,也不会有这孩子,大小姐倘若能替他取名,阿离知道了也定是高兴的。” 关于这件事,宝龄曾在明月寄给她的信中有所了解,可明月自然不会知道,如今坐在这里的宝龄早已不是昔日那位顾大小姐,也无谓什么成全之恩。她有些讪讪然,正要开口婉拒,指尖却传来一股奇异的温热,一眼望去,竟是那孩子不知何时含住了她的手指,正满足地、饶有兴趣地吸吮着。 不知为何,那一刹那,望着那婴孩纯真可爱的面容,她心头竟涌上一丝古怪的感觉,心的某一处热热的、软软的,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般,她沉默了片刻,抬头道:“你想取什么样的名字?” 明月见她应允,才道:“阿离的名字中有个‘离’字,结果他从小家破人亡、背井离乡,要不是公子收留,如今还不知在何处,所以,我只想给这孩子取个吉利些的名字,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 宝龄思索了片刻,缓缓道:“既然如此,随着他爹,也是单名吧,单名一个‘和’字,和美的‘和’,你看如何?”顿了顿,她将手指轻轻地由婴孩嘴里抽出来,不觉莞尔一笑,“至于小名,我看就叫小团子吧,胖乎乎的,很像个团子呢。” 明月眼睛一亮,逗弄着婴孩:“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小团子,小团子……” 因为之前拾巧问起孩子,故此明月有些话还未来得及问出口,此刻不觉问道:“对了,大小姐为何会在这里?” 宝龄一怔,一旁的拾巧却在两人对话中听清楚了来龙去脉:原来月姐姐以前所处的大户人家,便是顾家。她心中亦觉得有缘,此刻不觉暧昧一笑道:“月姐姐,小姐住在这里。” 明月有些惊讶,忽地仿佛想到什么,脱口道:“原来那些传言是真的。” “什么传言?”宝龄皱了皱眉。 明月道:“我人虽在北地,却也听说些南方的消息,因为是关于顾府的,所以特别留了个神,说是顾家大小姐与公子曾订过婚约,这事是……” “自然是真的!”宝龄还未开口,拾巧已飞快地道。 明月已惊喜道:“原来如此,那么往后,咱们又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听到这三个字,宝龄耳根一热,心中却不由得泛起一丝涩然。片刻便扯开话题:“明月,我倒有些忘了,当初你离开顾府,是什么时候?” 见宝龄突然转变话题,明月只觉得是自己刚才的话冒犯了大小姐,她本是一喜之下脱口而出,说完便有些后悔,毕竟曾经有主仆之分,纵然现在,亦是,说一家人,到底是逾越了,于是端坐好身子,答道:“是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还记得当时天气也冷,我给大小姐煮了热汤驱寒,却不小心打翻了,那糖水流到了梳妆台上的镜子上,我只听得镜子发出奇怪的声音,一想定是被我弄坏了,刚想看看,大小姐便进来了,我一急,便将那镜子碰到了地上,大小姐看见那镜子,便发了火,叫我出去,第二天,便让我离开顾家……” 顿了顿,她的神情有些不自然:“明月之前一直记恨大小姐,不知好歹地想着法子让大小姐跟四公子有了误会,明月真是该死!后来听阿离说起,才知道,那次被大小姐撞破我与阿离在后花园相会之后,大小姐曾找过阿离,并答应成全我们……” 此刻听明月亲口提起那些往事,虽比不上当初看到信时的错愕,却还是微微怔忡,只是,此刻想来,顾大小姐与阮素臣,就算没有明月,怕也不会有结果,因为,注定是她代替了顾大小姐活了下来。而她与阮素臣……心中微微一叹,她的注意力便转移到明月之后的那番话上,忽地皱了皱眉:“你是说——我找过陆离?” 壹佰捌拾壹、心中本无情 此刻,陆离正在邵九的马车之中。 陆离之所以能追赶上邵九,是因为邵九多年来无论去哪里,都会沿途留下青莲会特殊的记号,而途中因为骆氏又在老巴子的屋里耽搁了片刻。自然,陆离一路上也用了这种只有青莲会的人才能看懂的记号,故此邵九见他到来,并不惊讶。 但陆离见到车上的聂子捷,还是免不了微微一怔。青莲会的规矩,暗号之间是互通的,也就是说,发出的讯息,必须得到回应,否则不能贸贸然行事,只能退一步选择比较安全稳妥的飞鹰传书的方式,但一来、陆离认为此事十万火急,有必要当面说清;二来、他留了暗号,并接收到了邵九讯息,表示可以一会,故此才马不停蹄地赶来,跳马之后,更没有丝毫犹豫便闪身进了车厢,他的身段极为灵活,一路跟随马车后也看清了守卫的部队虽在马车旁,却离得并不十分近,他有足够的空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再离开,只是叫他未想到是:车厢里除了邵九,竟有第二个人。 但一瞬,陆离便回过神来,既然邵九安排他车上见,极有可能是多余的时间并不多,而与他同行的人亦是可以畅所欲言的。 而与此同时,聂子捷亦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少年。他盘踞北地多年,北地往来的人,只要并非是北地世代居住的老百姓,他都会留个心眼,故此,他看到陆离的当儿,便觉得有几分眼熟,心下微微一怔,随即便了然:这少年不用说,是邵九的人,那么,他一直藏身于北地的原因也不言而喻了。 早先邵九已将南方发生的事与聂子捷说了,当然包括顾家的倒台。邵九说的虽是云淡风轻,亦并无太多细节,但聂子捷心中便知,那一切都是邵九一手安排而成,并且只是第一步而已。 然而此刻他还是不觉叫暗暗震惊,看来邵九的确早在很多年前便有了计划,并且付诸于行动,既然在北地也有他的耳线,那么不用说,这几年在南方他定是安插了不少人、笼络了不少人脉。一念至此,聂子捷心头又颇感安慰,但陆离接下去的一番话,又将他拉入了深深的忧虑中。 因为邵九并无阻止的意思,故此陆离微微喘了一口气,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地说了个清楚。 因为陆离的出现,原本敞开的帘子拉了起来,车厢里更是静谧。邵九目光落在那轻轻摇曳的窗帘上,慢慢地道:“信是马宛琪寄来的?” “是。”陆离点头。 邵九目光一动不动,仿佛陷入沉思。 马宛琪、马宛琪……马宛琪是马副官的女儿,马俊国的堂妹,马老厅长的侄女。当初他在路边遇到马宛琪,倒不是刻意地安排,只是,救下她也并非偶然。 他从来没有一颗过于热忱之心,亦不喜多管闲事,很多事他做了,是因为值得。 那匹劫持马宛琪的人并非真正道上的人,也没什么大的后台,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营长而已,因在军中聚众赌博,扰乱军中风气,被马副官革了职,因此怀恨在心、冲动之下才做出那等事来,故此,即便他不出手,其实那人冷静下来也万万不敢对马宛琪做什么, 宝贵双全第55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56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56部分阅读 他救下马宛琪,只是顺水推舟、举手之劳而已。 当然,倘若那杯劫持的人不是马宛琪,他也不会轻易出手。虽然当时他心中并未有明确的目的,但他知道,她是马副官唯一的女儿,马副官妻子早亡,这个女儿对他来说,甚至重要过自己的性命。就如同他曾对陆离说的,很多事,不是当要做时才去做,而是在很早之前,只要一有机会,便不要错失。 也许那件事当时看来很小,但以后会发生如何的作用,却不得而知。 此刻,他便看到了结果。 他指尖攀上帘子上的细碎流苏,漫不经心地绕着。阮文臣从小便高高在上,受惯了奉承赞美,因此极为自负,这样的人,最容不得的便是半丁点的背叛与轻视,更莫说,是身边最亲近的人。 倘若阮文臣知道,被自己的同床共枕的人出卖,会是何等心境?怕是绝不会善罢甘休吧?而他那虽勇猛却冲动的性子,也决定了他怒气涌上时便会失去理智,不顾后果。 更何况……这段修身养性的日子,或许阮文臣早就按捺不住,蠢蠢欲动。怨气,并不是一时半刻促成的,而是漫长的日积月累。 但邵九素来城府极深,即使心中如何波涛汹涌或思绪百转千回,只要他想,便可以轻易地掩饰,神情反而更为清雅淡然,叫人无可查询、捉摸不透。 于是聂子捷与陆离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半响,才听到邵九微微一笑道:“阿离,明月已去了南京,你做爹了。” 陆离一怔,眉宇间掠过一丝喜悦,便听邵九不紧不慢地接着道:“想办法将马氏的事传出去,让阮文臣知道,之后,你便回南京去吧,剩下的事,我自有计较。” 聂子捷与陆离都不是等闲之辈,邵九这句话一出口,两人便明白了其中的含义。陆离跟随邵九多年,对于主子的处事思维、冷静的心性,早已习惯,故此只是微一点头,又掀起帘子朝四下警惕地张望了一番,然后,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声口哨,一匹黑色的骏马飞驰而来,他才由来时那般,翻身出了车厢,稳稳地坐在马上,朝着反方向疾驰而去。 车厢里重又恢复了安静,聂子捷方才一听邵九要将马氏的事宣扬出去,便知道,邵九是想挑起阮、马两家的不和,甚至——分裂。 阮家有今日的江山地位,马家功不可没,马副官有自己的军队,在阮系军中更是有极高的威望与人脉,而他的侄子马俊国此刻也在警察厅里坐着头一把交椅,倘若马氏一族倒戈相向,那么,离他们的目标也不远了。 这一点,聂子捷很清楚,也知道,这一步棋,相比其他方法来说,来得更为有效、不费吹灰之力,但饶是如此,他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些异样。 因为,他知道倘若这一步棋成功,那么马宛琪的下场,必定十分悲惨。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容忍妻子的背叛与出卖,何况是阮文臣那样的男人。 然而这个少年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而那个人,还是刚刚豁出性命相救于他的女子。 他在心底佩服这少年的慎密心思与非常手段之时,却又暗暗心惊他的冷酷狠戾。纵然这些年他也已看透了人情冷暖,知道做大事者必不能心慈手软,但对一个刚刚还救了自己性命的人如此冷血,他自问还是做不到。 这是因为这少年以强大的意志力克制住了所有的情感,还是——他心中本无情? 想到当年的北地王以仁心仁政作为处事原则,的确使天下昌盛、百姓归心,但最后亦因为太过轻信于人而落得国破人亡的下场,聂子捷也不知,这个少年如今这般,是福还是祸。 思绪百转千回间,两人都不曾说话,天明天暗,马车渐渐地跑向了一望无际的大道,聂子捷从前是名武将,故此并不觉得什么,只是年纪大了,到底还是有些力不从心,饿了、困了,无法如同从前那般随心所欲。但眼前这个少年,与他一样,除了吃过几个北地特有的馍馍,喝过一些水,小睡了片刻之外,并未有过任何修整,他眉宇间虽是因为长久的奔波染上了一些风尘之色,额前的发亦被疾风吹得有些凌乱,偶尔右手亦会按在腰间,眉头微微蹙起,但一双眸子却在黑暗中愈发深邃、明亮,不可逼视,好像有一股无形的、神奇的力量在支撑着他,永远这般沉静、笃定。 终于,茫茫无边的广阔原野间,看到了几栋砖房,在一片黑暗的寒夜里亮着几簇冰冷的光,那是阮系军驻扎在南疆的军营。 此刻,一排排的士兵背着长枪,齐刷刷地走过,而身后,是一群群五花大绑的人。 聂子捷不多想也知道那便是被抓来的南疆乱党。他自知此刻身份特殊,故此并未再跟着邵九前行,邵九脚下一顿,便叫人安排他去偏厅稍作休息。 接着,他手持令牌走进军营,一股潮湿的暖意扑面而来,他不紧不慢地走进最深处的一间屋里坐下,一个士兵便匆匆走来,向他汇报战况。 共抓获乱党二百余人,另有一百人死在前线,阮系军除了个别挂彩,或因为一时无法适应北地严寒的天气而染病,其余并无重大伤亡。 不用说,这是一场完胜。 这本是邵九预料之中的事,他淡淡地道:“好生安顿那些生病受伤的士兵,将那些乱党暂时关押起来,明日便启程押解回南京,听候大帅发落。” 那士兵应了一声,临出门时又偷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主帅,不觉在心底将他与少帅比较一番。 前线的士兵这些天并未看到这位主帅亲自迎敌,一开始,底下不觉怨言纷纷,说这位主帅是来混日子的,又因为邵九的出身,士兵本对他并不十分信任,以为他不过是三教九流的地痞罢了,但一日两日,每日都会有作战策略、方案由后方传来,按照那些方案,原本北地、南疆一带地形、气候所带来的劣势,竟都一一化去,形势越来越好。渐渐的,他们不觉对这位不曾露面的主帅有了一番改观。 而此刻,年轻的主帅眉宇间却丝毫没有一丝得意之色,神情沉静淡定,与少帅以往临战前焦躁不安,获胜后兴奋、张扬的作风截然不同。 那士兵虽未说,但心底已分出了上下。 第二日清晨,聂子捷推开门,便见邵九站在屋檐下,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清润的容颜宛若高山上的白雪,不沾俗世风尘、不含一丝杀机,只轻柔一笑道:“我来向都督道别,在道别之前,可否请都督帮我一个忙?” 聂子捷朝四下看了看,见那些士兵押着那群南疆乱党整齐地步出军营,才以眼神询问。 邵九亦自远处转回目光,神色变得严肃:“替我查查石神一郎这个人的底细,此次南疆开战,东瀛人不可能不派人前来探听消息,而此刻阮文臣既然要依靠东瀛人嫁祸于我,那么他们必定会偷偷渡海来北地。这些年来,北地虽早已提倡多国往来经商,不限制外来人口进出,但我相信陌生的脸孔到了北地,都督还是有办法打听到。若可能,我想亲自会他一会。” 遇到阻碍,光化解并不够,还要在这阻碍中,寻找对自己有利的因素,将弊转为利。这才是他一贯的处事作风。 既然该来的还是会来,那么,与其处于被动,还不如——主动出击。 壹佰捌拾贰、他是谁? 这是南方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华丽的南京大帅府极一片素白笼罩,在微暗的晨光下,透出几分阴翳。阮家四姨太正从自己屋里走出来。 一阁守卫匆匆而来,面带喜色,见了四姨太连忙行礼。 筱桂仙脚下一顿,问道:“什么事匆匆忙忙的?” 那守卫笑道:“是南疆传来了消息……” 手指一紧,筱桂仙尽量压住自己狂跳的心,慢慢道:“什么消息?” “南疆乱党已被镇压,邵将军很快便会押解乱党回京,小的正准备将这好消息禀告大帅!” 接连几日提在嗓子眼的心仿佛陡然间回到了实处,筱桂仙长长地舒了口气,但随即却是有些复杂地望了望西边的那间厢房,才柔声道,“大帅恐怕还睡着,你下去吧,我去告诉他。” 她慢慢地走向那最西边的院落前,院子里的梨花随着雪花泱泱落下,一时竟分不清是雪还是花,而在那一片银白中,几株腊梅悄然怒放,是夺人心魄的艳红,美的触目惊心。一如这间院落的主人。 这是三夫人骆氏的住处——落梅苑。 自从骆氏六天前无故失踪之后,大帅便几乎一直将自己关在这间屋子里。而此刻,屋内亦没有一丝动静,甚至犹如失去了生气。 筱桂仙站了一会,正要叩门,门却缓缓地开了,她下意识地一惊,便看到那从门内出来的男人,他一身深色的家常袍子,不复平日的威严,眉宇间竟是倦意,眼角的皱纹也再隐藏不住。 “大帅!”筱桂仙愣了一愣,轻轻上前,将南疆的消息告诉他。 出乎她预料之外的,阮克并无太大的喜悦,甚至有些怠倦,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然后慢慢朝前走。 筱桂仙顿了顿,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却见他在园子里的小圆桌边缓缓地坐下来,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园子里盛开的梅花,仿佛出了神。 筱桂仙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良久,才听到大帅有些低哑的声音传来:“还记得她刚进府时,便亲自栽种了这些梅树,每到冬天,她总说,要是下一场大雪,那是再美不过了。可惜……此刻她看不到。” 筱桂仙心头一凛,才柔柔笑道:“三夫人只是出去散散心,怕是下人忘了告诉大帅,总是很快便回来了,到时,大帅再与她看雪赏梅,不是更好?” 一丝叫人看不懂的神情在眼底漫开,阮克摇摇头道:“不会了,她不会再回来,既然走了,她便不会再回来。” “大帅……”筱桂仙一愣,想到骆氏失踪几日,阮克竟是一反常态地并未派人去寻找,原来他竟是知道她不会回来。 却听阮克接着道:“这么多年来,我自以为很能看透一个人的心,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没有能够做到。 那时,她说喜欢看雪中的梅花,南方常年极少见雪,我便叫人栽种了许多梨花树,梨花本在初春开花,为了能赶上时节,我还特地请了最有名的园艺师傅,精心栽培,将花期提前至冬季。当我第一次带她看这梨花中的梅花时,她的眼睛都亮了,我以为,我终是让她开心了,只是后来我发现,她一人时,会对着那园子里的梅树发呆,嘴里轻轻哼的,是北地的小曲,那时我才知道,假的终究是假的,不,哪怕是真的下了雪,她亦不会快活。因为……她心底一直心心念念的,是北地的雪,北地的人,北地的一切,这里纵然再好,也不是她所要的。” 阮克凝望那红梅,语气有些飘忽:“还记得当初我大胜北地王,她作为战俘被人从我跟前拖着走过,当时她抬起头看我一眼,就那一眼,我便再也未能放下,我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语将她迎娶进门,我不在乎她曾是谁人之妻,我也不在意别人说什么,我只想将她留在身边,但终究……还是没能做到。” 几日前骆氏忽然不见,他当时亦曾有过许多年不见的冲动,想要召集全军将她找回来,无论天涯海角,如同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年。但静下来,他却并没有这样做。 他没有这样做,只是因为——爱。 因为爱,他将她锁在身边十几年,看她由当初那个连讨好都显得有些笨拙的女子,渐渐地变得游刃有余,就算明知她是做戏,他也照单全收,看着她人前欢笑人后落寞,容颜不变,心却一点点苍白下去。 十几年来,他没有对另外任何的女子放过真心,更未再娶妾,甚至将爱意转化到了阮素臣身上,事事顺着他们母子,但却还是得不到她,他娶筱桂仙,又何尝不是一种试探?在张氏大吵大闹、二夫人悄然落雷之时,她却云淡风轻,置身事外,除了不在乎,还能是什么? 他知道,她终有一日会离开,甚至可以连儿子都不要。只要让她回到那个日思夜想的地方,哪怕只剩她一个人,怕也是幸福的。 既然如此,他怎能再将她找回来? 再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人,也终究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奈之何如、情之一字。 一段往事,是筱桂仙未所知的,她想不到骆氏的真实身份竟是当年北地的战俘,更想不到,旁人看来三妻四妾的大帅,竟会对一个女子痴情至此。 此刻筱桂仙眼中的阮克,不再如同往常一般,是高高在上、站在权利之巅的统帅,他的眉宇间是从未有过的倦意,鬓角微微泛白,平日因威武而隐藏得极好的年龄,也显露了出来,仿佛只是一个为情所困的普通男人罢了,她一时之间竟是凝注。 “玉兰,你为何会肯嫁给我这样一个老头子?”阮克忽地问道。 筱桂仙心中一凛,难道他察觉了什么?一颗心快要蹦出胸膛,指尖掐得手心生生出了一道白痕,才缓缓地道:“玉兰敬重大帅英雄豪杰,何况这些年来,在尘世漂泊,玉兰早已厌倦,想安顿下来,能有大帅真心相待,是玉兰的福分,玉兰岂有不惜福之理?” 她说的虽平淡,但心中到底是忐忑不安的,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身子微微颤抖。 幸好,阮克似乎并未留意她,半响才道:“其实我娶你,又何尝不是因为第一次见你,你站在台上唱戏,唱得正是北地的小曲,那一刻,你与她实在太像了……其实这个世间的人,大多是各取所需罢了。” 筱桂仙垂首而立,默然不语,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她自然记得,第一次见阮克时的情景,那本是一场刻意的安排。她精通戏曲,但从小生在江南长在江南,却也只是南方的戏曲罢了,哪里会什么北地小曲?那些戏谱,是邵九所给,并安排师傅教她日以继夜的练习。 此刻想来,那个让占满她心思的少年,竟是早已知道,如何才能吸引阮克,并让他动心。 她跟随邵九是心甘情愿的,正因为如此,不该问的她从不问,她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却不管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虽然她心里曾想过邵九要做的,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但此刻回想起来,心中还是免不了心悸。 这个少年的城府太深了。每个人、每一步,都仿佛在他的预料之中。就如同滔滔江水,他只轻轻一拨,便会按着他的轨迹流淌下去。 那个妖魔一般的少年……他到底是谁? 思绪百转千回,她意识到自己沉默得太久了,正要说什么,却听到阮克忽然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大帅!”她惊得连忙想去扶住他。 阮克却摆摆手道:“无妨,你先下去吧。” 漫天白雪,伫立在廊下的老者,鬓角沾染上风霜,背影阑珊,仿佛几日之间,老了许多,颤抖地将手移开,白色的帕子上鲜红一片,他却浑然不觉,望着那满园的梅花,心中道:此刻,她也该回到了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了吧? 此刻,遥远的千里之外的北地,早已一片冰霜。窗棂上结着长长的冰帘。床上的妇人微微眯了眯眼,感觉浑身无力。直到视线再次聚焦,她才慢慢地睁开眼,入眼便是一间简陋的屋子。 骆氏清醒后第一个动作,便是猛地探向腰间,当触摸到那硬硬的东西时,她的心才慢慢定下来。忽听有人道:“夫人,你醒了?” 骆氏下意识防备地坐起来,才发现眼前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她这才低声道:“这是哪里?” 老人笑笑:“这是离北城十里之外的霍家村,你昏迷在半路上,是咱们都督亲自将你送回来的。” “你家——都督?”骆氏一怔,美目忽地凝注,脱口道,“聂子捷?” 老人听她直呼都督之名,心中有些不悦,但到底是都督亲自将人交给他的,故此只是接口道:“正是聂都督。” 聂子捷……聂子捷……骆氏在心中默默地念,她此行千里迢迢,不正是想寻找这位故人么?竟是……那么巧。 聂子捷难道没有认出她?不,不会!那么,他将她安置在此处是什么原因? 老人见这美得惊人的妇人半响沉默不语,正要开口,却听她幽幽地道:“老伯,我想见见你们都督,能不能麻烦你代为通传一声?” 老人一怔,笑道:“夫人莫急,都督临行前嘱咐过,只要夫人一醒,便带你去见她,夫人昏迷了六日有余,此刻不妨松动松动筋骨,整理一下,我这便带夫人去见都督。” 老巴子的驴车停在门外,骆氏几时做过这样的车?但她眉宇间毫无一丝异样之色,目光茫茫然地望着窗外,仿佛凝注。 北地督军府的长廊深长而蜿蜒,骆氏一路走去,只听得自己的鞋跟在过道上发出单调清脆的响声,一颗心不知怎么便跳得飞快,仿佛有什么要压得喘不过气来。 直到那扇门缓缓地打开,屋内的帘子拉上了一半,阴翳的光线下,一个背对着她而立,身影纤瘦而挺拔,紫色的衣衫宛如静静流淌的雪光,仿佛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墨一般黑的眉发、秀丽清雅的容颜,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仿佛穿过渺渺时光,静静地、淡淡地注视她。 一瞬间,骆氏如遭电击:“思庭……” 壹佰捌拾叁、姑侄 这一场南方十年来罕见的大雪,很快将整个南京城笼罩在一片素白之中。因为天气实实在在地寒冷起来,生意一落千丈,那些小贩各个便索性将自己锁在厚实的棉衣里,躲在挡风的巷子里闲聊。一向繁华的街道上,行人亦是稀稀落落,顿时显示几分萧索之意。 而让南京城如此晦暗一片的原因,不止是天气,还有一条这几日传遍大街巷尾的消息。 阮克病重。 前些天传出南疆暴乱的消息,已是民心惶惶,待阮军大胜的消息传来,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却又动荡不安起来。 大帅府中,阮文臣着一袭黑色光亮的雪貂大衣,站在窗前,眉宇间的阴翳比窗外的天气更沉上几分:“那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一旁的胡刚道:“少帅放心,属下已经办妥了。石神一郞的确来了南京,暂居在城北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客栈里,属下得到消息立即便去了,想是念着少帅过去的恩惠,石神一郞片刻便同意了,属下便按照少帅的吩咐,将黄金万两送去,说是赠予丰臣大名的,聊表心意。”顿了顿,他略有深意地道,“属下亦让他转达丰臣君,此次之事,少帅定会铭感在心,他日少帅掌权,亦不会少了东瀛的好处。” 阮文臣霍得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盯着胡刚,下一秒,唇角却浮上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意:“可有走漏半点风声?” 胡刚笑道:“属下办事,少帅放心。几日后等邵九回到南京境内,石神便会故意经过那条路等候,在途中找借口与姓邵的相会。咱们只需集齐人马,将他们见面之事撞破,石神乘混乱逃脱之时会留下一封两人来往的密函作为证据,到时,姓邵的就算有一百张嘴,那么多人亲眼所见,怕也是百口莫辩。” 阮文臣沉郁的神情终于缓和了半分,随即却又微微皱眉沉吟道:“这件事本来倒并不急,只不过没料到老家伙为了那个女人,居然一病不起!” 一想到他那父亲之所以突然重病的原因,阮文臣心底阴郁的火苗燃烧得更甚。一个女人而已,早在很久之前,他便想想个办法将她赶出阮家,碍于阮克,一直未能实现。如今,她居然自己走了,他当时听闻这个消息,只觉得是天都在助他!却未想到,阮克将自己关在那女人的屋里几日,居然咳中带血,一病不起。 他母亲才是阮克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他那父亲竟为了一个姨太太一蹶不振,那模样竟像是连整个天下都可以不顾了! 一想到这里,阮文臣目光中尽是一片阴霾:“所以,这件事你给我好好得盯着,要快!要赶在老头子有个三长两短之前让他晓得,将那姓邵的除去!” 胡刚目光一动,笑道:“少帅莫急,在大帅还清醒之时将这件事捅开了,一来,是可以除掉姓邵的,二来,也可叫大帅对少帅另眼相看。但倘若大帅……”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道:“大帅年纪也大了,这次三夫人离家,对他的打击可不小,倘若他一时气急攻心,就这么去了,大帅身为阮家的长子嫡孙,这么多年来又一直跟着大帅走南闯北,除了少帅,还有谁有资格继承大帅这片江山?到了那时,别说一个邵九,只要是有碍少帅英明统治的,少帅自可以一一除去,岂不是更为省事?” 阮文臣目光一凛。这一点,他何尝没有想到?他之所以绕那么大的圈子,正是因为此刻当政的是他父亲,倘若有一日他掌权了,自然想杀谁便是谁。只不过……骆氏是离开了,但有一个人,并未离开,也不会离开。 阮文臣随手扯下红木几上青花瓷瓶里的一瓣梅花,沉声道:“你以为老家伙跟你一样想?这几年来我为了阮家,为了这个天下出生入死,风餐露宿,他也只当我是个兵罢了!他心里直正的儿子恐怕只有一个老四!要不然,他怎会在病中急不可待地将人在苏州的老四召回来?我看,他是想将位子传给老四!” 胡刚一怔,随即笑了:“少帅自幼在军中长大,见惯了豺狼虎豹,难道还会将四公子一介书生放在眼里?何况四公子志不在此,否则,他也不会宁可在外做个穷教书的,也不回来。再退一万步说,就算大帅是这个意思,少帅日后也有法子将四公子拖下来,不是么?” 想到阮素臣,阮文臣心中这才松懈下来,薄薄的唇边撩起一抹得意的笑意:“说的也是,老四那人,只知读书写字,做些没用的诗词歌赋!哪里会打仗?就算他坐上了那位子,军权也在我手心里,成不了气候!何况……老四还有把柄被我握着呢!” 阮文臣目光一闪,轻轻地笑了。 顾家的长女顾宝龄、他名义上的表妹,那次阮素臣成亲,他看得再清楚不过:老四心心念念的是那个女子。 那日他寻打阮素臣之时,便是嗅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想要当场让阮素臣在众人面前出丑,只恨被那邵九搅了局,没有抓到把柄罢了。 如今顾家没落,那女子虽是不知去向,但他相信倘若需要,他就算挖地三尺也会将她找出来,到时,阮素臣怕想跟他争也无能为力。 一念至此,他心思大定,慢慢地将手里的梅花碾碎:“事情就照原计划进行。”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谁才是阮家的长子嫡孙,谁才有能力继承这一片江山! …… 时光荏苒,一晃又是三四天。 前几日陆离回来,带回了邵九的消息,宝龄才微微地安心。 邵九既然已经知道阮文臣要做什么,想必心中早已有了对付的办法。而且这些天,她亦听到不少她关心的消息。 譬如,出征的阮系军已在撤回南京的路上,同时那批乱党也全部押解回京,等候发落。又譬如,骆氏真的离开了阮家,而不知是不是与这个愿意有关,阮克病重,此刻处理事务的怕是阮文臣。 这个时候,倘若阮文臣真的有心对付邵九,实在——再简单不过。 此刻,宝龄正坐在窗下看陆离与小团子亲密的互动。陆离回来之后,她便领略到了什么叫做再冷漠的人也有柔情的一面。 面对明月、面对小团子,陆离纵然是钢铁,也化作了绕指柔。就如此刻,陆离抱着小团子,从明月手里接过一块小帕子为小团子擦去嘴边的口水,慈父的模样毫不掩饰,偶尔与明月目光相对,清冷的眼眸中又浮现一丝柔婉,叫人心生温暖。 宝龄纵然只是在旁看着,也能感觉到那浓浓的温馨之意,慢慢的,竟有些羡慕起来,心头生出一丝说不清的怅然。 前世,她父母早早地分开,而这一世,在顾府所见的,也都是一些爱而不得的例子。此刻想来,犹如明月这般的女子,虽未嫁入豪门,没有锦衣玉食,说不定跟着陆离还要担惊受怕,但至少她心爱的人只得她一个,他的人、他的心都是她的。 明月,那么幸福。 幸福得有些叫人嫉妒。 而她呢?这一生,她的归宿又在哪里? 宝龄怔怔地望着窗外,不言不语。 那厢里,小团子忽地哭闹起来,想是饿了,明月连忙抱过他去喂奶。陆离目送母子俩离开,转眼看着宝龄,见她若有所思,眉心微微一蹙,走上前道:“放心吧,公子既然让我回来,便自有办法应付。” 宝龄回过神,莞尔一笑:“我知道。” 他会有办法,她相信他会有办法。 但相信归相信,心中牵挂,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在回来的路上了,只是,会不会途中生变? 思绪百转千回间,她听到陆离的声音传来:“孩子的名字,取得很好。” 宝龄一怔,才笑道:“你喜欢就好。我还怕你怪我自做主张呢。” 陆离深深地凝视宝龄,唇边荡起一丝轻柔的笑意,顿时整张脸的线条也柔和下来,错开目光,仿佛自言自语般地道:“怎么会?你能为他取名,我高兴还来不及。”顿了顿,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开口道:“既然名字都取了,小团子与你也算有缘,不如,叫他认你做姑姑如何?” 姑姑?宝龄抬头间,望进陆离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深刻的期待,仿佛不是随意说说罢了,她彻底怔住。 的确,她将陆离当做了朋友,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自然而然地便生出的信任与亲切,而对于小团子,她也有种奇怪的疼爱,好像那小家伙跟自己上辈子结了缘似的。但——陆离的提议,还是叫她吃惊了。 然后,她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阿离,有件事,我要问你。” 陆离怔了怔,却只点点头:“你问吧。” “我们……在两年前,是不是哪里见过?”她尽量斟词酌句,以免引起陆离的怀疑。 果然,陆离墨一般的黑眸深处微微一颤,蓦地望住她:“你想起来了?” 原来,真见过。 宝龄有些尴尬地笑笑:“其实我认出了你,只不过,我见你不说,便以为你不愿意提起那件事,要不是那日明月说起,我也不会……” “等一下!”她的话说到一半,便被陆离打断,他眼底流露一丝迷惑,“你说的是哪件事?” “两年前你与明月在顾府后花园相会,被我看见了,然后……你来找我,我答应成全你们。那个时候,我们见过面。”没错,明月是这么说的吧? 只是,让宝龄有些奇怪的是,陆离听完这番话,明亮的眼神忽然黯淡下去,随即却平淡地道:“哦,是有那么回事。” 他以为她想起来了,记得他是谁了,原来不是。 他掩饰住心底淡淡的失望,缓缓地道:“我也以为你不愿意提起,或者已经忘了我,所以……” 宝龄想了想才道:“你对我比较……友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一直以来,她不太明白陆离为何对她比较友善一些。 陆离怔了一下,漆黑的眼眸中忽然浮动一丝别样的情绪,过了半响才低声道:“也不全是。”他轻轻一笑,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柔情,“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原来有个妹妹。” “啊?”宝龄被陆离跳跃性的思绪弄得有些迷糊。 陆离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她跟你很像。” 竟是——这样。这下,宝龄完全懂了,好半天才问:“你妹妹呢?” “不见了。”陆离幽幽地道,但随即,望住她,眼眸闪动着别样的光彩,“但我相信,她会回来的,总有一日。” 他的目光让宝龄有片刻的眩晕,却很快展颜一笑:“嗯。你能这么想就好。” 陆离也笑了,那份笑容变得轻松:“既然如此,你便不要拒绝我刚才的提议好不好?在她没回来之前,暂时当团子的姑姑吧。” 事情弄明白了,宝龄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反正她也喜欢小团子,一念至此她爽朗地拍了拍陆离的肩膀:“好啊,哥哥!”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有哥哥,有一个,她挺好。 她本是打趣,只是陆离听到这句哥哥,生生地怔住了,半响才垂下眼,低声道:“好妹妹。” 不一会,明月喂饱了小团子回来,一听陆离的提议,也是高兴,便抱着小团子叫他叫“姑姑”,小家伙依依呀呀,那句姑姑叫的像“哭哭”,乐呵呵地望着宝龄,小嘴里流下刚才吃的“食物”。 宝龄一时心头柔软,将他抱了过来,逗他玩,他也不怕生,窝在她怀里蹭她,她带他去看小黑,他胖乎乎的手指指着小黑发出兴奋的声音。 反而小黑,自从邵九许久未归后,一直闷闷不乐,招娣也曾向她埋怨过,它不肯吃东西,而此刻它头也不抬地守在门边,眺望远方,看都不看一眼小团子,一身黑得发亮的毛染满了雪,变作了“小白”,也不知在门口蹲守了几天。 宝龄脸上的笑容忽然凝结了,片刻,才又缓缓地浮上来,喃喃道:“你在路上了吧?快点回来吧,再不回来,小黑就要变作望夫崖了。” 与此同时,长长的一排马车由北地出发,途经河北,山东,经过几日几夜的跋涉,回到了南京。 壹佰捌拾肆、倒戈相向3776 由北地而来的车队,经过城外的一片小树林时缓缓停了下来,看似要稍作休息。一双素手掀起帘子,一片片雪花便争先恐后飘进来,落在邵九的发间、肩上,仿佛是由于那一抹银白的折射,他的面容有一丝透明苍白,慢慢走到一块青石上坐下,吃过了士兵递来的水与干粮后,便微微垂眸,仿佛咋闭目养神。 车队已经连续三日三夜的奔波,此刻已经到南京境内,离城不过十里,故此,底下的士兵请示,是否可以稍作整顿再上路。直到车队正缓缓地经过一片树林,宛如是风吹动树梢,发出一阵细微的沙沙声,他才缓缓地睁开眼,令车队停下。 就在他闭目养神之时,忽的,树林里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乐声此起彼伏,虽声音并不高亢,却犹如穿透了云端,清亮圆润、浑厚委婉,在这漫天白雪的天地间,仿佛有一种苍茫的力量,让所有前行的兵队都驻足观望。 而早在那笛声响起之前,邵九的目光却早已落在那树林中的一人身上。 相隔几棵树,一人席地而坐,三九严寒的天,却只穿了一袭宽大的白色袍子,腰间以同色的宽带系住,而脚上则是一双木屐,一头过腰的乌发随意的披在肩上,一手执着一支翠绿的长笛,随意的放于嘴边,一手拿着一壶酒,茫茫天地间,宛如一幅定格的画卷。 良久,邵九唇边浮上一丝微妙的笑意。 来了。 他身形慵懒的靠在树边。目光像是随意的扫过那片树林,眼底却波光流转。当目光撇到左边那处树林深处时,忽地响起一片沙沙声,一只鸟展翅飞去,于是,他的唇边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树林中有人,而且不止两三个人。若猜得没错,应该是——阮文臣的人。 这些人,在屏息等待一场好戏。 他本不应该下车的,但他下了车,固然会遇到这个人,待他们一有接触,树林后伺机而动的人便会蜂拥而上,找出他与日本人私会的证据,但他若不下车,他们亦会有办法嫁祸于他,譬如说,他们可以说找到一个可疑人物,盘查下来发现有与他来往的信件,最后得出结论:那些笛声其实是暗号。 总之,若存心想嫁祸给一个人,有很多种办法。可以指黑为白、指鹿为马。 所以,车队停不停下来,都一样。 这件事看来已经毫无回旋的余地,他与日本人勾结的罪行已成事实,接下去,大概便是被人抓住,听候发落。只是……他眸中忽地浮上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此刻,树林中的笛声却蓦地停了下来,男子慢慢地站起来,手里拿着酒壶,竟是一步步朝邵九走来。步伐阑珊,走到跟前,像是喝醉了一般,竟是生生的朝他身上倒来。 一瞬间,邵九某种泛起一丝料峭的嘲讽。 看来阮文臣并不满足于就这么嫁祸于他,而是让他们近距离的接触,让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让证据更为确凿。 他仿佛有些无奈的站起来,纵然此刻仿佛再无回旋的余地i,但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微笑依旧,一个闪身,那人却仿佛为了不摔倒而情急下抓住了他的手。 就在这一刻,树林里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群人从树林后冲出来,为首的正是胡刚。 胡刚带着一群人叫道:“快,抓住那个人!他要对将军不利,定是敌国的j细!” 胡刚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就成了阮文臣身边的红人,自然有几把刷子,戏演得逼真,看似是在林后看到有人要对将军不利才前来营救,实则自然不是如此。 按照他们的计划,底下的士兵只需装装样子去抓那“j细”,结果被那人逃脱,逃脱之时,那人“不小心”留下一张纸条,自然,纸条便是——邵九与日本人来往的密函。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事情也的确很顺利,一番打斗之后,那人逃脱,那纸条慢慢的飘落在地上,胡刚眼看着纸条飘远,确定邵九无法拿到,便故意一动不动,等着那边离得近的士兵去接,有第三者亲眼所见这封信的内容,这样,“事情”便显得更为真实了。 胡刚朝邵九微微一作揖,气定神闲道:“听说将军凯旋而归,少帅特意命属下在此恭迎将军回府,为将军洗尘,只是不想刚进树林便看到有贼人企图对将军不利,情急之下,只得出手,让将军受惊,只可惜还是让那贼人逃脱了。” “让少帅挂心了。”邵九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道,“方才若不是胡旅长出手,怕那贼人早就得手了,只是不知那贼人是个什么来路?” 他浅笑兮兮,眸中含着一丝迷惑,看来仿佛真的很想知道那贼人的来历。 胡刚心中暗笑,瞥了一眼那接起信函的士兵,满意的看到那士兵目光落在那信纸上,忽的面色大变,于是故意道:“那封信是贼人仓皇中所留下,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还不快看看,到底信上写了什么?” 那士兵一脸苍白,冷汗从头顶直流到下颌支支吾吾得说不出话来。 胡刚故意朝那士兵旁边一人道:“你,还不快快读出来!” 那士兵从前头一个手里接过,同样的,一看到信上的内容便面如死灰,说不上话来。 此刻胡刚有些不耐烦了,这虽是做戏,但若不读出来,也太浪费时间了。再看邵九,他只是静静的站着,带着温润柔和的微笑,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 胡刚终是按捺不住了,朝底下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上前一把夺过信纸交到他手中,胡刚冷笑一声,缓缓读来:“文臣兄,日前送来的黄金万两,我已悉数奉上大名丰臣君……” 因为早知信上内容,故此胡刚并未多想,看到那字便自然而然读了出来,却在下一秒瞳孔收缩,蓦地噤声,一脸得难以置信,像是见了什么离 宝贵双全第56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57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57部分阅读 恐怖的事一般,生生的刹住了音,却发现早已经来不及,开头的那句“文臣兄”以及后面寥寥数语,已经让底下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 “难道那人以为车上之人是少帅,故此是来……” “这么说,少帅居然与日本人……” 而刚才亲眼看过信上内容的两人已经是呆若木鸡。 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胡刚的神情比那两个士兵也好不了多少,半响才缓过神来,心中咒骂一声,纵然他心思玲珑,此刻也没了分寸,他实在想不通,那封信是他看着那石神一郎亲笔所写,内容也是他口述的,如今,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此刻信上的内容与他口述的一模一样,无非是私下与日本国来往,以金钱拉拢日本人,要求日本从旁协助推翻阮家皇朝,以后共享天下。 但名字却由“邵九”换做了——阮文臣! 见鬼!此刻,胡刚只能用两个字来解释这一切,听到底下的窃窃私语,他烦躁的大喝一声:“全都给我闭嘴!” 阴冷的目光扫过来,胡刚从牙缝挤出几个字:“这件事倘若你们当中有谁胆敢泄露半句,后果如何,你们心里清楚得很!” 一般来说,越是如此威胁,底下的人便越相信了那是事实。胡刚倒并不是一个泰国愚蠢之人,他此刻如此,以来是因为他做贼心虚,二来,是因为事情转变太过突然、诡异,多余他一时再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而让那么多人知道,本来是他自以为得意的计策,如今却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一两个人还可以杀掉灭口,而那么多人,又如何全部杀掉?为今之计只有先堵住悠悠众口。 胡刚心思起伏不定,却听一人道:“胡旅长放心,我以项上人头担保,这群弟兄,不会对方才之事,多说半句。” 那些士兵乍一听到如此隐秘的消息,已经是惊恐不安,心中早已暗叹一声:吾命休矣!但此刻听这位年轻的将军竟以自身性命担保,不觉心中大震,早在南疆时,他们已经对这位将军起了佩服之心,此刻更是感激的无法形容,嘴上不说,眼中已经各个流露出动容之情。 胡刚扫过众人,蓦地回头,便见那少年的身影仿佛融在了冰雪中,浑身素色,一双眼眸却亮如星辰,含着温柔的笑意,当目光与他对视时,那抹笑意中竟是有意思玩味的促狭。可那抹笑意此刻在胡刚眼中,不单单是可恶那么简单,无异等同于妖孽魔障,一时间,他一颗心竟是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想到回到阮府,还有更无法收拾的场面在等待他,他才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绪,脸色阴沉的离开。 一路上,胡刚依旧百思不得其解:石神一郎为何倒戈相向?难道他与邵九也有旧? 但这个想法很快便他否定了。不,不可能。就算是有旧,石神难道会为了一个江湖上的人儿得罪少帅?倘若他想要的是对日本国有利的东西,那也是从少帅这里更为简单。 想来想去,无论如何,石神都应该站在他们这一边。但他却的确做了相反的事,这样没有利益可图、甚至大大有损的事,他究竟为何要做? 难道,这件事与邵九根本没有关系,而是日本国内部的决定? 这件事,胡刚恐怕永远想不通。 石神一郎这样做,的确与邵九有关,还有很深的光系,只是这一层光系,就连邵九,亦知道此刻还觉得奇妙。 石神想的没错,无论如何,石神就算不帮阮文臣,也不应该得罪阮文臣而帮他。但石神恐怕永远猜不到一件事。 那件事,邵九也是直到几天前才晓得。 几天前,他见过石神一郎。在见石神一郎之前,他心中本有许多打算。阮文臣给日本国的好处无疑是金钱上的资助,或许诺了日后会待他掌权会给日本国多少好处。钱不是问题,但后者,他无法轻易许诺,至少此刻不便也不能。 只是,没有尝试过的事,他永远不会放弃。 他不是个害怕承认的人,相反,他对自己一直很清醒,甚至苛刻残酷,但就算承认失败,也要等到退无可退之时。 只是,他未想到此行却有巨大的收获,那便是——石神一郎的真实身份。 有了那层身份的光系,石神答应帮他,不需要任何钱财、甚至无需任何承诺。 而会有这样的结果,还要感谢一个人。 想到那个人,他心中已分不清是什么感觉,他将她留在了北地,并吩咐聂子捷替她找了一处幽静的住处。 她为何要帮他?他并未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难道,就是因为她将他看作了那个人? 但若她对那个人还真有几分情意,当初又为何做出那样的事来?在那人死后,又投入仇人的怀抱? 心中思绪万千,邵九直直的站在雪地里,直到用强大的意志力摈除了那些杂念,才慢慢地回到马车上,闭上眼,姿态闲适。 解不开的结便暂且搁下。此刻,他要回去好好歇息几日,剩下的一段日子,他无需做任何事情,就如同一条深邃的河流流向,已被生生打乱,只需等着看它如何掀起惊涛骇浪便好。 壹佰捌拾伍、邵九归来 南京大帅府的大公子府中,笼罩着一片阴郁。 “饭桶!他妈的一群饭桶!”阮文臣将桌上所有的东西掀翻在地。 地上一片狼藉,胡刚站在一边胆战心惊,这几日,他越来越感觉到少帅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难以控制,特别是,当他讲方才发生的事禀报之后。他小心翼翼地道:“少帅息怒,属下已封了那群人的嘴,谅他们也不敢泄露半句!” 阮文臣死死地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着青白,发车咯咯咯地响声:“就算他们都闭嘴,就没人会知道?!”目光狠狠地扫过来,咬着牙关道,“老家伙虽然躺在床上,但还没死呢!为了让人看到姓邵的的罪证,我故意将要去迎接他回京的消息传了出去,老家伙不可能不派人去看看,你以为那日在场的就你们这些人?老家伙怕早已得到了消息!” 胡刚连忙道:“但那些事都是子虚乌有,少帅对大帅一片忠心,大帅怎会不查清楚便怪罪于少帅?” “查清楚?”阮文臣目光一寒,“查清楚我们的确送了一万两黄金给丰臣卫明?查清楚这一切都是我们搞出来的结果适得其反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但少帅与大帅父子连心,大帅不会……”胡刚的话说到一半,忽地有人来报。 “少帅,四公子回来了,一进府便去了老爷屋里。” 那下人走后,胡刚望向阮文臣:“少帅……” 阮文臣目光一凛,良久,冷哼一声:“你看看,一回来便去了老家伙那里,会谈些什么?我看老家伙是巴不得我出点事!” 知子莫若父,相反,阮文臣自觉也太了解阮克了。阮克一定是自知这一病恐怕时日无多,所以才急急地将阮素臣召回南京。这么多年来,阮克对阮素臣的宠爱阮文臣如何会不知道?哪怕阮素臣不肯参军,不肯从政,不肯跟随阮克身边,阮克对他的爱却依旧有增无减,甚至阮文臣还记得有一年,他第一次独自围剿山贼立了大功回京,阮克却只是草草赞扬了几句,反而拿着阮素臣的字画到处向人炫耀,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他甚至敢肯定,倘若阮素臣有意跟随阮克,他这个长子在阮克眼里将是一文不值。 而此刻,阮素臣一回来便被阮克召去,难道只是叙亲情罢了?不,不可能,阮克不可能不为阮素臣安排好一条后路,而唯一让阮素臣将来可以不受人摆布的方法便是:将一切交给他。 但阮克不得不顾及他终究是长子,故此,虽是下了决心,但还是犹豫的。 而现在,自己竟是巴巴送上一个理由,让阮克可以正大光明地将一切交给阮素臣! 阮文臣恨不得掐死自己。他若再不做点什么,那么今后他甚至他母亲在阮家还哪里会有立足之地? 思绪翻江倒海地涌来,阮文臣眼底的那抹火焰渐渐地变得疯狂、不顾一切:“就算是父亲,对自己的儿子心中也有轻重之分,就算是儿子,倘若那父亲不仁,也怪不得做儿子的不义。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为今之计只有……” 阮文臣霍地朝门口走去。 “少帅,你去哪里?”胡刚在身后喊道。 “负荆请罪!”顿了顿,冰寒的声音传来,“给我查清楚,究竟是谁将那件事泄露出去的!不查清楚,你就不用回来了。” …… 邵九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越来越寒冷的缘故,还是因为心头沉沉地积聚了一些抑郁的情绪,宝龄只觉得做什么事也打不起精神来,想写些东西也时常提起笔又放下,然后发上好长一段时间的呆。再加上骆氏出走之后渺无音讯,连同心底曾经那份炙热的希望也渐渐淡了下来,整日无所事事,除了陪着明月逗弄小团子,剩余的时间,过得缓慢得快要叫人发疯。 而消息传来的时候,宝龄正在给小黑喂食,小黑做了许久的贞洁烈士,已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再不给它补充点营养,怕真要变作一块活化石了。 她将用肉汁拌好的米饭凑到小黑跟前,小黑无精打采的瞄了一眼,继续做它的“望夫崖”,她正无可奈何,忽地,小黑却突然跳了起来,四下嗅嗅,猛地朝园子外奔去,那速度,让宝龄有种它被谁打了鸡血的错觉。 “小黑!”她吓了一跳,心想小黑该不是要学人轻生吧?顿时追了出去,跑到门外,脚步却忽地顿住。 只见这几日都恹恹不振的小黑此刻正谄媚地挂在一人腿上,发狠地蹭啊蹭,嘴里还发出“呜呜呜”的愉悦声,而那人半蹲着身子,轻柔宠溺地抚摸着小家伙的脑袋。 宝龄怔怔地一动不动,直到那人仿佛感觉到有人存在,放开小黑,缓缓地抬起头来。 一身素净的衣衫外是黑色的斗篷,略显苍白的脸、乌黑的发,秘密的睫毛被几点素白的雪星子压的弯弯的,漆黑如墨的眼睛,眼角微微一撩,便荡开一丝温柔的笑意。 依旧是那么俊秀清雅的容颜、那么从容慵懒的气韵,连笑也依旧那么……可恶。 可是,这一瞬间,宝龄的眼眶却是微微发热,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要满溢出来,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回来了,他回来了。 邵九微笑着望着她,声音低哑而轻柔:“你好么?” 在这段日子里,宝龄曾想过他回来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不止一遍地想过,然而真当他这就这么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她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邵九自然地伸出手,笑道,“我脸上有花么?” 他脸上没有花,可是……却比花更——美。 是的,那种美不止是容颜上的,更是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证明着,他好好地活着,平安地回来了,那是比天下所有的美丽都叫她珍惜。 宝龄一动不动,良久,才低声道:“进去吧。” 憋了许久,才憋出这样三个字,说完她便转身朝屋里走去。 招娣迎面走来,一脸的兴奋,见了她便嚷道:“小姐,这下好了,方才陆大哥说,九爷回来了!这下,你不用再担心得睡不着觉了!” 宝龄这几日的魂不守舍是招娣看在眼底的,所以方才一听陆离说邵九平安回来了,她第一个念头便是快点通知小姐,她心中为小姐高兴,又是激动,竟是没看清走来的,不止是小姐一个人,当她意识到小姐身后的便是她嘴里的那位主角时,她发现小姐的脸已阴沉下去。 宝龄满头黑线,倘若此刻有胶布,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封住招娣的嘴,她忍不住回过头去,但下一秒,便后悔了。 因为她看到邵九正笑吟吟看着她,那仿佛了然一切的神情,叫她蓦地又回过头去,冷冷地道:“招娣,饭煮了么?我饿了,我要吃饭!” 招娣一听,欣喜道:“小姐连胃口都好了呢。” 宝龄已懒得跟她使眼色,径自掠过她朝屋里走去。 莫园的人都知道邵九回来了,招娣与拾巧忙着做饭,邵九与陆离在屋子里谈了一会儿,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才走出来,陆离便拉着明月抱着小团子见过邵九。 邵九目光落在小团子身上:“取了名了么?” 明月赶紧道:“取了,大名一个和字,小名叫小团子,是小姐取的,说是和和美美、团团圆圆的意思。” 邵九望向宝龄,微微一笑:“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好名字。” 明月看了一眼邵九,小心翼翼地道:“公子,您抱抱小团子吧,也让这孩子沾点公子的福气。” 宝龄一愣,随即看向邵九,以为他会拒绝,却未想到他只是微微一怔,便伸出手,将小团子抱了起来。 小团子小小的、如海绵一般柔软的身体一下子滑到了邵九的怀里,一双漆黑的、圆溜溜的眼睛好奇专注地打量邵九。 那双清澈无瑕的眼睛里,似乎可以倒映出他的身影,心底仿佛有什么缓缓地化开,邵九眨了眨眼,眼底浮动起一丝柔软的,略带迷惘的情绪。 宝龄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一幕,从她的方向看来,纵然邵九脸上依旧带着标志性的微笑,但怀抱小团子的手有些怪异,身子仿佛也有些僵硬。她不觉心底发笑:居然有一件事,是他手足无措的。 大约被抱的小家伙也感觉到姿势不太舒服,胖乎乎的小身体不安分地扭了扭,莲藕般的小腿忽地一瞪。 下一秒,邵九猛地弯下腰,眉头微微一蹙,漆黑的瞳仁深处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异样。 与此同时,陆离飞快地将小团子抱过来,眉宇间有一丝尴尬:“爷……” 飞快地闭上眼,又缓缓地睁开,邵九的神情终是平静下来,苦笑摇摇头道:“无妨。” 方才看到邵九突然皱眉,宝龄愣了一下,第一个念头便是:小团子是不是踢到了邵九的旧伤?但很快,她便明白,不是!就算是旧伤,按照邵九那日在地道的表现,也是完全可以残酷地忍受住。 当豁然明白邵九为何有这样的痛苦,又有些隐忍的古怪神情时,她脸飞快地一红,但随即,便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 她也知道此刻笑有些太不厚道,不过——她实在忍不住啊。 小团子太会选地方了!人虽小,但看他那胖墩墩的小腿,大约力气不会小。所以,那一脚……应该很重。 而且,那个部位也实在……伤不起。 倘若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个成年人,这一脚,恐怕会给某人一生抹上巨大的阴影。 宝龄的笑声在这当儿有些突兀,等她反应过来,才看到面前的三个人俱都看着自己。明月一片茫然、陆离神情古怪,而邵九,正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睛里有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去看看招娣做好饭了没!”宝龄耸耸肩,立刻撤退。 走到屋外,想起刚才邵九手足无措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忍不住又笑起来。原来强大如他也有软肋啊,那个时候,他看来完全不像平日那个城府极深、杀伐决断的少年,反而有那么一丝——可爱。 一丝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这几日的阴翳齐齐地散了开去。 真好。 他回来了,真好。 壹佰捌拾陆、重逢 次日清晨,雪总算是停了,但雪一停,天却更冷了。宝龄拿着写好的手稿走出屋子,便看到院子里青石上那闲散躺着看书的少年。 她脚下微微一顿,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一坐下便有些后悔。从青石上传来的寒意直透人心,她实在想不通,他是怎么这么一个地方坐上那么久的。 她望过去,他神情闲淡,仿佛意识到她的目光,他看过来,微微一笑:“有事么?” 她深吸一口气道:“镜子的事怎么样了?” 昨日的心情平复下来,此刻,这是她唯一能问他的。 骆氏离家出走的事,她相信陆离已经告诉他了,她不确定他下一步的打算是什么,但她还是有一丝希望,希望他派去的人跟着骆氏,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或许,他已经有了打算,只是在等待最佳的时机。 时机看着她,沉默片刻,不紧不慢地道:“没有任何消息,三夫人一出了南京便失去了踪影。” “什么?”纵然这件事在她心头经过这些天渐渐变得不再那么强烈,但此刻听到时机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她还是不免一阵失落。 怎么可能跟丢了? 望着宝龄茫然失落的模样,时机眼眸深邃荡起一丝波光,下一秒,却淡淡地道:“只是暂时没有消息,我还会继续叫人查访,只要她不是去了别国,便一定能找到。” 宝龄长长地舒了口气,听到邵九的话,方才的一刹那,她心底的感觉尤其复杂,她留下来一开始只是暂居,并不是因为那面镜子,但当她与邵九定了协议之后,便不一样了。 那面镜子,仿佛是一道无形的纽带,将她与他唯一可能地联系在一起。 除却那些,她还能以什么说服自己留在莫园?一个属于他的莫园。 而此刻,他的话不止是给了她心底一丝希望,更是,给了她又一段时日、给了她一个回旋的余地。 她明知根本不需要这余地,该走则走、当断则断,但那一刻,她心底那种释然却无法骗自己。 太……狼狈!她这么想着,慢慢站起来,点头:“那么,有了消息一定要告诉我。” 宝龄走后,邵九维持一个姿势没动,良久良久,轻轻一声叹息,淡的比很更不着痕迹,却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他没有对她说实话。 只是,为何会如此? 对于一个再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他一向吝啬任何接触,也不会费心机去骗他。不是因为不想,而是——没有必要。 当一个人没有利用价值,那么,连谎话都是一种浪费。高明的谎话是耗费不少精力的。 然而方才那个谎话,他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便说了出来,那么——自然。 到底是为什么? 他已经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她对他来说,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为何要再给她希望?让她失去希望,从此离开,不才是他应该做的么? 或许,是因为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告诉她实情,她如何想,与他何干? 应当是如此吧。他漆黑的眼底有一丝捉摸不透的情绪,片刻,才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筋骨,走进屋里。 此刻,宝龄已到了朝来书屋,正将所写的手稿交到掌柜的手中,“朝来书屋”的朱掌柜笑呵呵地解下,眉宇间又不觉有了一些烦忧之意,因为这几次的来往,他与宝龄也算是相熟了,于是一边收拾书稿,一边说道:“这几日南京不太平啊。” 宝龄正准备离去,听到朱掌柜的话,索性停住了脚步,坐下来随意地翻看一本书:“怎么个不太平法?” 掌柜的朝外望了望,眉头便紧锁起来:“姑娘虽是外地人,但来南京也有些时日了,何曾见过这街上如此冷清?” 宝龄随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外,的确,宽敞的街道上除了交错而过的马车,只稀稀疏疏地来往几个行人,那些行人亦将自己裹在厚实的棉衣里,急着赶路。她笑一笑道:“恐怕是天气太冷了,那些人自然不愿意出来受冻。” 朱掌柜摇摇头:“今年南京的冬天虽比往常要冷些,但也不至于如此。之所以街上这么冷清,是因为南京府那位主子病了。” 宝龄眉梢微微一挑,才反应过来,朱掌柜说的是华夏的大帅——阮克。先前她曾听到一些关于阮克病重的消息,但消息只是流传出来的,未经确实,她亦未放在心上。在她思维里,阮克人到中年,又背负着那么大的压力,病了也属正常。她在一个和平稳定的环境里长大,对于一个国家的元首病重那些消息,虽不至于闭塞,也不太在意。 然而此刻望着冷清的街道,她心头却开始升起一丝不具体的不安,放下书,她想了想,才问道:“倘若,我是说倘若,大帅有事,会如何?” “会如何?”朱掌柜扯了扯嘴角,“菩萨保佑,便是顺理成章由那位少帅继位,咱们大伙儿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将来会不会变,谁都不晓得;倘若弄得不好……唉,别说是南京,怕是整个华夏就要变天了!” “你的意思是……”宝龄皱了皱眉。 “我没什么意思。”朱掌柜“嘁”一声,“咱们这些老百姓能有什么意思,天天不过就巴望着生意好些,日子舒坦些。只是时天不随人愿啊,看姑娘年纪轻轻,怕是一生下来便赶上了比较太平的日子,可我这把老骨头可是颠簸着过来的,之前南京打仗,谁不是心里抖得慌?当时那情景你是没见,分成两派拿,一派是那些世代住在南方的老人,怕北方打过来会变天,宁可安安分分地过苦日子,一派是那些读了些书、肚子里有些墨水的,听说那北地王是位仁君,盼着北边打过来,弄一番新景象。谁想之后还是南方赢了,才建立了这华夏。其实算来,不过短短二十年不到的光景,谁说就稳了?如今这老元帅一病,怕那些蛇神牛鬼又要蠢蠢欲动了。” 朱掌柜叹息一声:“也难怪,但凡有些作为的人,谁不想站在那山尖尖上呀,谁想被踩在脚底下呀?从古至今,改朝换代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这乱世,可罪过的都是咱们老百姓!” 宝龄一时沉默不语。 走出书屋,宝龄将自己身上的斗篷领子捏了捏,才朝前走去。 忽地,一辆马车在她身旁停下,因为雪天路滑,那马蹄滑行了一小段,才算停下来,却溅了宝龄一裤管的雪水。她蹲下身拍了拍,便听一个温和的声音道:“没事吧,姑娘?” 听到这个声音,她手下的动作微微一顿,蓦地抬起头来。 车帘子被掀起,一人走下车来。白衣如雪、温润如玉,目光对视间,下一秒,他的神情却变了,漆黑的瞳仁中浮上一丝讶然与许多复杂的情绪:“宝龄……” 宝龄顿了顿,脸上才浮起一个微笑:“四表哥。” 她未想到,竟在这里碰到许久未见的——阮素臣。 是有多久未见了?似乎也并不太久,但顾府的一切宛如隔了很远很远。此刻,两人相对而立,往昔的时光仿佛扑面而来。 每日午后与宝婳一起在他书房中读书写字,大年夜一切看烟花守岁,他让她写字抄诗句,他在青云轩的院子里种了一棵相思树,被禁足时,他来看她…… 她无意间戴上他送的那条红豆链子时,他那欣喜的神情,顾老爷出事时,他抱着她说“一切有我”…… 初秋时,他穿着大红袍子从马上下来,朝她遥遥而望…… 而一样沉浸在回忆中的,又何止宝龄一人?当阮素臣看清面前的女子是谁时,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眼底只有那个少女,她一袭红色的斗篷站在街心,一如当初的模样,只是那眼神却如此陌生,再也不是那个几年前缠着他,让他又爱又无奈的女孩。 不,或许,早就不是了。只是分别的这段时日,那种感觉叫他更为强烈罢了。 浓烈的相思与淡淡的忧伤纠缠,在他心底不可遏制的化开,他低声喃喃:“原来你真的来了南京。” 看到他眼底掩去的伤感,宝龄心中也微微一涩,随即才笑一笑:“是啊,我来了南京,你呢,你好么?” 阮素臣微微沉默,才道:“街上冷,不如找个地方坐一会吧。” 宝龄怔了怔,下意识地想开口拒绝,但下一秒,她却点点头:“好。” 她的确是有些事想向阮素臣打听,之前不会亲自去找他,此刻既然遇到了,便不要错过,但更多的,是她找不出任何理由拒绝。 宝龄与阮素臣随意地找了一家附近的酒馆,相对而坐,阮素臣好像还未吃过饭,叫了几个清淡的小菜,但菜上了桌,两人却俱都没有动筷,只是望着桌面发呆。 半响,宝龄决定首先打破僵局:“顾府的一切,都还好么?” 离开前,她便知道阮素臣会继续留下来打理那些店铺,他不是个有头无尾的人,他做事有条不紊,是个端方谦和、信守承诺的君子,既然曾经答应了阮氏,纵然之后发生那么多事,也不会袖手旁观。 阮素臣点点头:“入冬生意冷清些,不过日常的开支还能应对,至于顾府……”他顿一顿,“有祥福叔照理着,一切都很好。” 其实所谓的顾府,此刻,只是一栋空宅子而已。宝龄心底轻轻一叹才道:“那就好。”随即想到什么,“你这次回南京是……” “家父病了。”提起阮克,阮素臣眉心微微一蹙,露出几分凝重,然后,他轻轻地又加上了句,“而且家母也——不知所踪。” 宝龄心头咯噔一下,骆氏的事她自然早就知道了,但此刻听阮素臣提起来,还是难免神色有异,她抿了抿唇,小心地道:“你也不知道三夫人去了哪?” 这才是她一直以来想知道的。 阮素臣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宝龄等了半响,才听到他幽幽的声音传过来:“也许……我知道,我爹也知道,所以他才病了。” 这倒出乎宝龄意料之外,听骆氏先前的话,她有极大的可能性是去见一个人了,而那个人,还极有可能是她过去的情人,这件事,阮克居然知道?而阮素臣也知道? 阮素臣端起桌上的酒盅,抿了一口,仿佛要将心底纷繁的思绪压下去,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一件事,你或许不知道,不,外头很少有人知道,其实……我母亲嫁给我父亲之前的身份是……尹家的夫人。” 壹佰捌拾柒、他对你好么? 听到阮素臣最后一句话,宝龄整个怔住,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嗡地响。 尹家的夫人,若她的记忆没有出错,这个时代只有一个出名的尹家,那便是——北地王尹思庭所代表的尹家。 那么,骆氏居然是…… ——你娘是尹夫人的贴身丫鬟…… ——当时尹夫人因为尹思庭常驻军营而独守寂寞,又因为尹老夫人要尹思庭娶陶晓晴的事而郁郁寡欢,一来二去,对于常去她屋中说话解闷的你父亲,多了些依赖…… 阮氏说过的话在宝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响。 竟是如此。 怪不得。 怪不得骆氏如此不待见她,怪不得阮素臣去请她答应那桩婚事,骆氏拒绝了,她原本以为只是因为顾大小姐名声在外的缘故,却原来不是,骆氏与顾老爷、与陶晓晴竟是那样的关系。 太复杂了。复杂到她一时有些迷惘。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将心头乱七八糟的思绪压下,却不觉有些诧异,阮素臣为何会将这样的事告诉她?而这件事,又与骆氏出走有什么关系? 她抬眼望去,阮素臣垂着睫,捏着酒盅的指关节微微泛着青白,半响,才再度出声道:“我知道,她是回去了,回了那个她二十年来一直思念的地方。” 宝龄愣了一下,忽地心中一凛:“你是说——北地?” 阮素臣看着宝龄,从来温润的目光中有一抹晦暗,飞快地自嘲般笑了笑:“是不是很好笑?我的母亲,原本只是南北大战北地留下来的俘虏,我父亲只见了她一面,便不忍杀她,不顾一切流言蜚语,将她留在身边,将她关在了那座华丽的牢房中。” 宝龄只觉得喉头干涩,咽了一口唾沫,才低声道:“你……早就知道了?” “不,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纵然外面有所流传也过了那么久,早已淡了,何况也传不到我耳中。”阮素臣摇摇头,漆黑的瞳仁中有一丝伤痛,“从小到大,我便知道自己生长在怎样一个家族里,外人的艳羡、奉承、巴结,对我来说早已习以为常。但那些人不知道,对于有这样一个家,我并不快活。你知道,我并非嫡出,但这没什么,我从来不觉得这对我有任何影响,我并不想争名夺利,只想自自在在的过我自己的日子罢了。但无论是谁,都渴望有一对疼爱自己的双亲,他们都说我父亲对我比对大哥更好,但我却只记得,他一年到头在家的日子算起来也不会超过两个月,我记忆里,只有他送我那些东西罢了,而我母亲……” 阮素臣撇过头,睫毛在雪后的初阳下闪着一丝透明的色泽:“她对我不是不好,只是,有时候我会发觉,那好是隔着什么的,她不像别的母亲一般,会宠我,袒护我,大多的时候,她对谁都是清清冷冷的,所以,我已记不清最后一次跟她撒娇是什么时候。我只记得小时候大娘常常会刁难我们母子,有时简单到只是为了父亲送了我一样什么东西,而大哥没有,我本应该恨她的,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有些嫉妒,我竟然嫉妒大哥有这样一个母亲,纵然不折手段,但却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的儿子。而我的母亲……她好像根本不在乎。” “从前,我以为她本性如此,这么多年来也早已习惯,但后来才知道或许并不是。”阮素臣抬起眼,望向宝龄,“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在青云轩你无意中翻到一本北地王生平书卷来看?” 宝龄一怔,才想起来,的确有那么回事。 那是她来到这个时空还不久的时候,同宝婳一道跟着阮素臣读书,那是她无意中在他的书架上发现的,她还记得当时他说,书是他母亲的。 彼时她还好奇,阮家的三夫人为何会有关于北地王的书? 此刻想来……三夫人与尹家,与尹思庭,竟然是这样的关系,那也难怪…… “那本书,是我不小心夹在其他书籍里带出来的,从前,我曾见她坐在灯下翻看,那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许是因为喝了点酒,阮素臣目光略微有些迷离,低低地道:“对一样死物尚且如此,何况是人?” 其实那本事是他搬来苏州之时便不小心夹在其他书籍里带去了顾府,早已忘了,但那日宝龄翻出来,却将他心底的疑惑而一同翻了出来。母亲为何要收藏关于北地王的书?他与宝龄一样迷惑,但不同的却是,那个念头在宝龄脑子只是一闪而过,过后便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但他不同,关心则乱。 所以,当那之后,他特地留意关于北地王,关于那在他未出生便消亡的家族的一切,然后,他知道了一切。 其实那也不是一个秘密,凡是有点年纪的人应该都知道,南方督军阮克迎娶北地王的妻子做妾的消息,当时在南京城曾闹得轰轰烈烈。 只可恨,一来因为他特殊的身份,家里从上到下一直对他讳莫如深,二来因为他很早便离开南京,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只是,没有人知道当他得知那件事,在意的并不是他的母亲曾经嫁过人、是谁的妻子,而是——她心里从来或许只有那个家。 她没有爱过他父亲,甚至连他,都只是无可奈何下的产物。 多么……伤人。 阮素臣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在举杯的时候,宝龄本想夺过他的酒杯,叫他别喝了,但转念,却没有这么做。 倘若一杯酒能解心中的烦忧,何乐而不为?而倘若不能,也顶多只是醉一宿罢了。 她望着眼前的少年,他一向云淡风轻、与世无争,纵然有那样的身世,但为人处世却丝毫没有一丝娇气,他不稀罕阮家的一切,只身一人在苏州,教书写字,平淡从容。他甚至宁可寄居在顾家,也不愿回到那个奢华富丽的家。 是否,那个家在他心中也正如他所说的,是个华丽的囚笼?而他离开家,不仅仅是因为他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还因为,他在那个家得不到想要的亲情? 阮克是爱这个儿子的,甚至偏爱。但那种爱到底偏于了物质,而非精神,且——无法代替母爱。 而骆氏……骆氏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 生长的家园一朝被毁,栖身于仇人身侧,这十几年来,她是怎么过的?为何还能这般沉静笃定? 宝龄想起那两次与骆氏隔着帘子的对话,心中忽而一动,之前她以为骆氏是投奔旧情人去了,而此刻看来,那个旧情人应该就是尹思庭。 但尹思庭此刻怕是早已轮回转世,她绝不可能是去找他。 那么,她说要做的那件事,难道是指要为尹思庭做什么事?尹思庭生前的心愿是什么? 忽地,一个念头蓦然闪过脑海,宝龄手中的茶盏一滑,差点跌落在地上。 随即,她在心底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倘若骆氏想要做的是那件事,那十几年了,为何直到现在才下决心?何况,她只是一介女流,要做那件事,根本全无可能。 这么一想,她才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道:“如今,你有什么打算?” 指尖无意识地触摸着白瓷杯,阮素臣沉默片刻道:“父亲病了,我此刻无法离开南京,等一切安定下来,我会去找她,无论她要不要我,我还是想问问清楚,她为何这样不留一字便一走了之。” 唉。宝龄心中暗叹一声,随即想到什么,脱口道:“等你找到她,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这本是她一直以来有过的想法,此刻说出来,反而轻松了。 长长的睫毛掀起来,阮素臣眼底露出一丝讶异,但他毕竟是个极聪明的人,很快道:“与她有关?” 宝龄微微一顿,才深吸一口气道:“我想请你帮我留意一样东西,那样东西,或许在三夫人那里。” “你的东西……在我娘那里?”阮素臣眉心微微一蹙,眉宇间一片迷茫。 宝龄有些迟疑,那铜镜本就是陶晓晴的东西,骆氏想必也早就知道了她是陶晓晴的女儿,本来就算她寻找也并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此刻知道了陶晓晴与骆氏的关系,她亦不清楚骆氏买去铜镜的原因,她怕一说穿,骆氏更不肯拿出来,于是,她将那面铜镜的模样形容了一遍,注视着阮素臣道:“只是,别告诉三夫人是我要的,否则,我怕她会有想法。” 自然,关于铜镜的作用一字未说,倒不是她信不过阮素臣,而是她实在不能告诉他,她那么想拿回那面铜镜是因为她是来自于几百年之后二十一世纪的人,她想要借用那面铜镜回去。 所以,她只说那面铜镜是顾老爷留给她的,当初离开顾家,她怕睹物思人,冲动之下送了招娣,谁知给招娣弄丢,她无意中得知是给三夫人买去了,让阮素臣帮她留意。 此刻,邵九那边断了骆氏的消息,但阮素臣不同,他与骆氏是母子,他说不定能找到骆氏。 “那镜子不值钱,但到底是我娘的东西,所以,若你找到三夫人,我很想能拿回来。” 她此刻可以确定,骆氏买那面镜子与阮克无关,那么,骆氏买了它,到底是因为单纯的喜欢,还是也知道了镜子的秘密?或者,她正是因为知道这面镜子是陶晓晴的才买的?又或者,有其他别的原因? 但无论如何,她都想试一试。倘若骆氏只是随意买下,能拿回来最好,倘若不能,至少她也试过了。一切便听天由命吧。 宝龄有自己的原因,但阮素臣却误解了,以为她终是知道骆氏对她有成见,想起那些日子他苦求骆氏向宝龄提亲却被骆氏拒绝,如今,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心头仿佛被什么堵住,沉默了许久,他才哑声道:“你放心,若我找到我娘,我定会想办法帮你拿回来。只是一面镜子罢了,应当 宝贵双全第57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58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58部分阅读 不难。况且,那是你娘的遗物,我知道他对你很重要。” 顾府发生的一切,阮素臣都身在其中,他自然也知道宝龄所谓的娘并非阮氏,而是陶晓晴。 只是,他却不由得想:她对那个素未蒙面的母亲亦这般怀念,那么,对他呢?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朝朝夕夕,那么多日子,她是否偶尔也会想起? 他凝视她,眼底复杂的情绪如水一般氤氲,半响,才轻声道:“宝龄,他……对你好么?” 壹佰捌拾捌、苦肉计 宝龄的心思还停留在那面铜镜上,此刻不觉微微一怔,片刻,才反应过来,阮素臣说的“他”是谁。 原来阮素臣以为她与“他”在一起。 可又能怎么说呢?此刻,她的确与邵九住在一起。也只不过住在一起罢了。她自嘲地笑了笑,飞快地掩饰眼底那一抹涩意,站起来道:“我出门也很长时间了,该回去了。” 眼底闪过一丝落寞,阮素臣站起来:“你如今住在哪里?”见她有一丝迟疑,他微微苦笑,“倘若有了镜子的消息,我也好去通知你。” 宝龄想了想,走到窗边朝对面指了指:“大约每隔三日,我会去对面那间朝来书屋,你若有三夫人的消息,便去那里找我。” 宝龄并不是想对阮素臣隐瞒自己的住处,只是,她毕竟不是她一人的住处。但这句话在阮素臣听来,却再明显不过:她是不想将住址告诉他。 酒冷茶凉……人去。 阮素臣静坐着握着酒盅,那一丝冰凉的温度,静而无声,一点点在他心间蔓延开来。 与她分别的这些日子,并不算长,却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多么的难熬,他将心思全部放在打理生意上,没日没夜的做事,只不过想要……忘记。但当再一次见到她,他却发现,他从未做到,甚至,那短暂的分别叫他心底的相思更为浓郁,像一杯浓的化不开的茶,越泡得久,越沉淀。 这些年,他一直随遇而安,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头一次,他渴望得到一样东西,那么想。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方才她虽极力掩饰,但却还是叫他捕捉到了,那一抹落寞。那种神情,怎会快乐? 那个人对她不好么?他宁可退出,只为了她能快乐,然而,她竟然……不快乐。 他的手指慢慢地蜷缩起来。 回到南京府,阮素臣在园子里站了一会,将方才那丝复杂的心情暂时压下,才径直朝阮克的院落走去,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阮克腾云阁的长廊上,却跪着一个人。 当他看清那人是谁时,秀丽的眉不觉微微一蹙,顿了顿,才走上前去:“大哥?” 阮文臣直直地跪着,死死地咬着牙关,听到唤声,抬起头却早已是一副愧疚诚恳的神情:“三弟……” “大哥你为何……” “大哥犯了错,父亲不肯原谅我,所以我只好长跪于此,求他老人家原谅。”阮文臣仿佛不经意地提高了声音,余光不觉朝屋里望去,屋里依旧一片寂静,他眉宇间不觉闪过一丝失望之意。 阮素臣不置可否地沉默片刻:“父亲病着,就算你长跪于此他也不一定会晓得。” 阮文臣膝盖挪动了几步,朝阮素臣道:“三弟,你我兄弟一场,你若进去看父亲,便帮为兄说几句话可好?” 阮素臣眉心微微一拧,终是叹息一声道:“大哥究竟做了什么,让父亲如此愤怒?” 他刚从苏州来,故此那些事并不晓得。 阮文臣一咬牙,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都一一说来,他心中已存了打算,故此并未隐瞒,末了道:“三弟,我们兄弟一起长大,大哥纵然平日有诸多不是,但对父亲对华夏总是一片忠心,怎会有逆反之心?我只是看不过那姓邵的一个外人,被父亲如此倚重,想他不过是江湖人物,如今这样接近父亲,意欲为何?不是别有用心又是什么?所以我才听了胡刚的唆使,一时鬼迷心窍做出那样的事……我对父亲的忠心日月可鉴,怎会有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就算日后父亲将这片江山传给三弟,我也只会高兴,我们兄弟连心,打断骨头连着肉,不是么?” 阮素臣眸中浮起一片讶然,沉默不语。 阮文臣心中一动,又仿佛不经意地加了句:“何况,我也是替三弟不值。” “替我不值?”阮素臣一怔。 “三弟,你我是亲兄弟,难道我还看不出来,三弟心中的人并非顾家二小姐,而是大小姐么?” 一句话,阮素臣心忽地一跳,但却只是淡淡地道:“那又如何。” 阮文臣看着阮素臣道:“可如今,据我所知,顾宝龄与邵九住在一起。邵九先是接近她从而取悦了姑父,再是讨好父亲,他到底想做什么?三弟,我知道你向来不理俗事,但就算那些事你都不想管,那么宝龄呢?难道,你就真愿意放弃你们那么多年的感情,败给一个来路不明的人?难道,你对邵九就没有过怀疑之心?难道,你能够看着宝龄被邵九所骗,终生痛苦不肯?” 方才在酒馆,宝龄一闪而过的落寞浮上心头,阮素臣向来温润清澈的目光中氤氲开一丝复杂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面无表情地道:“这是素臣的事,不劳大哥费心。” 说罢,他转身朝屋里走去,走上台阶,却还是顿了顿,无奈地叹口气:“大哥,你还是先起来吧,待我与父亲说说再说。” 纵然他从小与这个大哥感情并不太热络,但,两人终究还是兄弟。阮素臣不愿承认那是阮文臣的话在他心里起了作用,不,或许不是不愿承认,而是他自己都未意识到。 他可以百毒不侵,但惟独一个名字,如同他身上最脆弱的那个角落,只要轻轻一碰,便会叫他溃不成军。 熏着暖炉的卧房里,床榻上的老人气息微弱的似乎感觉不到,见阮素臣进来,那些下人统统走了出去,阮素臣关上门,望着阮克,心微微地一疼。 他坐在床边,替阮克擦身、盖好被子,正要离去,却忽地听到床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素儿……” 阮素臣一怔,他记得只有很小的时候,父亲才这样叫他,已经很久未听到了,此刻听来,他心头却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转过身,应道:“父亲,素儿在。” 短短几日,阮克原本丰满的脸颊消瘦不少,苍白得几乎透明,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困难地扯出一丝微笑,目光凝视着自己的儿子很久很久,仿佛透过阮素臣,在看着别的什么人。 想到了什么,阮素臣心中一阵酸涩,上前握住阮克枯干的手,柔声道:“您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阮克浑浊的双眸中慢慢有一丝无可名状的悲伤化开,幽幽地道:“若你见到她,好好照顾她,替我跟她说句:对不起。” 对不起,用爱禁锢了她,对不起,那么多年都没让她真正的快乐。对不起。 阮素臣眼眶一热,却依旧笑着道:“等父亲见了母亲,亲自对她说岂不更好?” 阮克缓缓摇摇头:“她怕是……再也不会见我了。”顿了顿,他如同枯井一般的眼眸中忽而亮起一丝急促的光芒,抓着阮素臣的手紧了几分,“你若能见到她,告诉她,我娶玉兰,只是想要气她,我从未……忘记过她啊。” 此刻的阮克不再是那叱咤风云的大帅,亦不是一个稳健沉静的老者,仿佛一个被爱苦苦折磨的少年,那般……无助。 他知道她的心从来不在这里,他知道她总有一天会离开,但他还是宁可骗自己,她选择此刻离开,是因为他娶了另一个女人,让她心灰意冷,她对他,终还是有一点在意的。其他的原因,他不愿去想,也不能去想。 阮素臣闭上眼,再睁开:“您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她,将她带回来。您睡一会,别想太多,等您好了,就能见到她。”顿了顿,他想起什么,又道,“父亲,大哥跪在门外。” 接着,他将阮文臣说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说给阮克听。 阮克缓缓闭上眼,半响才道:“他真的说,就算我将这片江山传给你,他也并无异议?” “父亲……”阮素臣一怔,终是低声道,“我看大哥这次真是知道错了,您就原谅他吧。毕竟……都是一家人。” 阮克沉默片刻,挥挥手,神情疲倦地道:“去喊他进来吧。” 屋外,阮文臣听到阮克的召唤,身子无力地松懈下来,唇边却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与此同时,宝龄正慢慢地走着。雪停后的天格外的寒冷,她却没有裹紧衣衫,仿佛是忘了一般。是因为骆氏的事么?可骆氏就算与顾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陶晓晴早已不在了,顾老爷也死了,那一切,也都烟消云散了,此刻,她不再是顾家小姐,也从未想过嫁给阮素臣,这些事,与她再无关系;是因为铜镜的事么?虽然还没有铜镜的下落,但至少阮素臣已经答应了她,她相信他答应的事,便一定会放在心上。那么,到底是因为什么,心底那么地……纷乱?直到看到那扇黑漆大门,她才恍然惊觉,已到了莫园。 而那青石上却已空无一人。她走过去坐下来,冰冷的青石上仿佛还留着谁的体温。 清晨,但她看到那个散漫清雅的少年坐在青石上时,曾冒出过这样一个想法,这样一个人,分明任何事都慎密地盘算于心,从占领大和帮的地盘、扩展青莲会的势力,到与顾府结交,再到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接近阮克,获得阮克的信任,到如今委以重用……每一步,都丝丝紧扣、有条不紊。他想要步入仕途的野心、对权力的欲望,并没有隐藏得那么深,甚至,似乎根本不想隐藏。 但无论何时看他,他都没有一丝烟火之气,仿佛只是个置身于世外的闲散之人,每日只懂浇浇花、逗逗狗、看看书,闲庭信步、听风赏月罢了。 难道只是因为阮克病重、南京府此刻处于一片混乱之中,故此静观其变?但心思狡黠如他,不是早应该看清局势,早做安排吗? 要么是继续跟随阮克,要么是暗中结交阮文臣,毕竟阮文臣应该是下一届大帅最有可能的人选,或者——是选择其他的一股力量,这第三种办法比较冒险,但她相信只要他有心,并不是难事。 然而这三种方法无论哪一种,他此刻都必定会常去阮府走动,虽然宝龄不晓得他之前与阮克时怎样一种关系,但既然阮克会将镇压南疆乱党这样的差事交给他,便足见对他的信任,如今他圆满完成任务归来,要找个借口出入阮府,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再不济,他也应该回青莲会看看,而不是——无所事事。 不知为何,一切看来都那么平静,宝龄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好像隐藏在这一片平静之后,是一股无法估量的巨大暗流。 只是,那个方向叫她不安,甚至,几乎不愿想象。 但愿一切如同表面那般,是她想太多。 但愿。 壹佰捌拾玖、往生 幽暗的密林中,两人相对而坐。 桌上有醇香的酒,两人却并没有饮,只是目光对视,少年漆黑的眼眸清澈如水,却又深不可测,而另一个人,面容极为普通,是那种放在人群中亦不会引起特别注意的人,但却又无法看出他真实的年纪。 极少有人在这个少年如此专注的凝视下能够方寸不乱,然而这个人,在这严寒的气温下,却只穿了一袭单衣,坐在青石上的姿势稳固宛若山岚,面对少年的目光,从容而不乱,反而更像是打量着这少年。 少年自然便是前几日刚从北地回来的邵九。而他对面的这个人,又是谁? 半响,那人的目光慢慢落到邵九手中那支翠绿色的竹箫上,目光流露出一种悠远的神情:“我已许久未见这支箫了。” 随着他的目光,邵九亦望向手中那支箫,神情竟同样也有些迷离:“的确,该有十几年了。” 那人道:“可就算是这支箫,我也无法认定你便是他。” 这句话有些奇怪,“你便是他”——“你”是谁,“他”又是谁? 邵九却只笑笑:“倘若是我,我也不会单凭一支箫便认定一个人。” “所以——”那人慢慢道,“就算你有那样东西,也不一定能左右我的决定。” 邵九瞥了他一眼,神情悠然而放松:“那么,你现在可有了决定?” 目光相撞,邵九依旧满不在乎一般,而那人的目光却渐渐深邃,良久,那人忽地露出一丝微笑,那丝微笑很奇特,他的脸仿佛并未动,但笑容却在眼底蔓延开来,带着眼角细微的皱纹如水波一般荡漾开来,一瞬间,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却忽然有了巨大的变化,竟然充满一种不可逼视的、叫人心悸的力量。他一字一字地道:“我帮你。” 看似普通不过的三个字,却仿佛有股强大的力量,邵九不免也微微动容,随即却笑道:“既然你无法确定,却又为何要帮我?要知道,你的职责,只局限于一个人,不,或者应该说,一个身份。” 那人缓慢地道:“或许上一次阮文臣要嫁祸与你时,我答应帮你,是因为我看到了那样东西,但那时我只不过第一次见你,无法确定你的身份,那样东西虽是信符,却也只是一样死物,随时可能落到他人手里。所以,我之所以那样做,只是不想让自己行错一步而后悔。” 倘若眼前的这个少年真的是那东西所代表的那个身份,那么,他不帮他,便会后悔。所以,他只是暂时帮他挡过一劫,静观其变。而此刻…… “那么现在呢?”邵九眼角眯了眯。 “现在……”迎上邵九饶有兴趣的目光,那人缓缓地笑了,“现在,我不是答应帮你,而是为了履行我的指责。” “这么说,你已经确定了?”这一次,邵九问得很认真。 那人目光扫过来,带着一丝洞悉人心的犀利:“多少年来,我们家族,只为尹家而活,我们一代代相传的使命便是效忠尹家的当家人,所以天下人我们都可以不了解,但那个人不行,只要是尹家的当家人,每一代,我们必须从心去了解他。所以,我很了解你父亲。” “你父亲”三个字传入邵九耳中,他的神情依旧从容沉静,但握着酒盅的指尖,却不着痕迹地动了动。 那人双眸一眨不眨地落在邵九脸上,仿佛在端详一件货品,但其中却又流露着一丝别样的情绪:“你的容貌,长得像你母亲多一些,但偶尔流露的神情却像是另一个他,这一点,或许连你自己也未曾察觉过。信物会骗人,但神韵不会。”顿了顿,他缓缓道,“所以,我接受你的身份。” 一个人的神韵,是与生俱来的,任何人模仿不来。何况,那样泰山崩于眼前而巍然不动的气韵,又岂是一般人所能拥有的?这句话听来仿佛轻率,但其实,却是经过多方的验证,他才最终坚信了这个少年的身份。 是……么?邵九的手心不觉抚摸上脸颊,唇边泛起一丝淡淡的、恍惚的笑容。脑海中仿佛出现两个声音。 一个声音温润醇厚:“颜儿,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另一个声音稚嫩却带着无比的坚定:“颜儿长大了要像父亲那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清秀的眼眸合上,再睁开,邵九的声音如冰雪般清寒料峭:“那么,此刻,我是否可以放心将一切交给你了?” 话音一落,那人看似平静如水的眼眸中闪动一丝利芒,顿时仿佛变了一个人,缓缓地站起来,双手合并、单膝跪地,神情也变得肃然:“暗军第二十八代统领霍云霄候命。” 这个看似再平凡不过的男子,竟是尹家一直潜伏在暗中的暗军统领!而他还有另一重身份:石神一郎。 邵九端坐在青石上不动,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下来,他沉静的脸上仿佛倒映着一层光芒,如高山之巅的冰雪,轻声道:“原来你叫霍云霄。” 霍云霄应道:“正是,属下的父亲是暗军第二十七代统领霍云长,而属下的母亲……出生于东瀛大族石神家族。” 邵九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了然的神情:“所以,你才会说一口流利的东瀛话,才能那么轻易便取得了丰臣大名的信任。” 关于东瀛的政变,邵九也略有耳闻。 丰臣家族也算是东瀛的大族,素来与另一个家族石神一族来往甚密,而发动政变据说也有石神家族的功劳。 而之后的事,他虽非亲眼所见,也可以猜测到,霍云霄这么多年来利用石神一郎的身份四处活动,也私下接近过阮文臣,却因为日本的政变,不得不被召回去,从而成为了如今的大名丰臣卫明的心腹。 世间的因缘际会便是如此巧妙。邵九一直在找这个人,却那么多年没有一点消息,原来,他身在东瀛,而这一次,倘若没有阮文臣的故作聪明,两人或许根本没有机会见面。 阮文臣不明白石神为何倒戈相向,他不会明白,因为——他永远想不到这位东瀛大名身边的红人竟会是尹家的暗军统领。 就算是邵九,也只是一些日子前才知道。 那日,他与霍云霄一见,本是被霍云霄拒绝。站在霍云霄的立场上,他要的,是利用石神的身份一步步接近阮文臣,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改变计划。但当那少年只身一人前来,那沉静从容的气韵,却还是叫霍云霄有些刮目相看,少年是与他来谈判的,但当他拒绝之后,少年却没有不安、后怕的神情,甚至没有一丝失望,如同来时那般,缓缓地站起,含笑向他告别,他望着少年的背影,竟有种恍然的错觉,然后,他看到了少年腰间的竹箫。 霍云霄是见过那支竹箫的,在另一个身上,而他亦亲眼所见,那人将这支竹箫赠给了他的独子,那个原本应该死去的孩子。 那一刻,他心蓦地一震,无法顾及后果,从身后将少年制住,夺过他手里的竹箫细看,果然在不易察觉之处,看到一个尹字。 而邵九,在石神突如其来的偷袭下,只微微一怔,随即,心头一动。 送他竹箫之人,只在家中闲暇时才会吹上一阵,倘若不是熟悉之人,根本不晓得有这样东西的存在,而与尹家无关的人,也更不会在意他身上一支普通的竹萧。 那一刻,邵九忽然有一个大胆的假设。 幸好,那个假设对了。 仿佛一个机关,丝丝入扣,早一步,邵九并未找到暗符,单凭一支竹箫,无法叫霍云霄动容;而晚一步,一切变幻莫测,更是无法预计了。 不早不晚,刚刚在那个时候,奔腾的河流汇聚到了一个点上,即将掀起的,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邵九缓缓地端起桌上的酒盅,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这几日,你返回北地一趟,召集各地的暗军随时候命,倘若有何事,可以暗中联系聂子捷,此间的事,都无需过问。”他眼底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阮文臣快等不及了,应该就在这几日。” …… 南京府。 阮府的大管家阮四一大早匆匆朝腾云阁走去,迎面而来的是大公子与四公子。 大公子见他走来,问道:“父亲可好?” 阮四恭敬道:“奴才刚想过去瞧瞧呢。” 四公子点点头:“一道去吧。” 阮四走在前头,听到后面大公子与四公子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这几日大帅府的下人都在纷纷议论大公子请罪一事。自从那日大帅将大公子召进房中之后,便有消息灵通的道:大帅怕是已经原谅大公子了。 另有人猜测,大帅是想将一切交给四公子,大公子被抓到把柄,也只得默认,故此大帅便将那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原谅了大公子。 这几日,很多人看见大公子与四公子一起,时常往来大帅的腾云阁,不是端茶送水、便是擦身喂药,极尽孝道,而此刻看来,两人似乎比从前还要融洽。 阮四不禁想:难道大公子真的已经放弃了? 阮四这么想着,吱呀一声推开腾云阁的门,他夜里一直歇在外间,早上要看着人煎药,才离开一会儿,方才走时,老爷刚吃过药睡下。 此刻阮四望过去,老爷还在沉睡中,他踮起脚尖走到床边,低声道:“老爷,大公子与四公子来看您了。” 床上的人没有一丝动静,阮四不觉暗叹一声,身手替阮克捏了捏被角,手背无意中擦过阮克的脸颊,顿时心头莫名地一凛。 那脸上的温度冰凉刺骨,像是、像是…… 阮四屏住呼吸,颤巍巍地将手伸到阮克鼻尖,陡然瘫坐在地上:“来,来人呐……老爷、老爷……” 一脚刚踏进门槛的阮素臣心一沉:“老爷怎么了?” 阮四语无伦次,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阮素臣如遭电击般凝注。 跟在阮素臣身后的阮文臣目光一闪而过什么,顿时飞快地跑向床边“爹!” 他低着头,如同阮四那般将手放到阮克鼻尖,下一秒,竟仿佛难以察觉地吐了口气,转过头,却已是一幅悲痛欲绝的神情:“四弟,父亲……往生了!” 一百玖拾、一片飘摇地 南京府被一片阴翳笼罩。 阮克的床前,跪了一屋子的人,各个紧张地盯着那张床。张氏由婆子扶着,浑身发抖;二夫人哭到瘫软无力;除阮文臣、马宛琪与阮素臣之外,还有两位年轻的妇人正是二夫人所生的二小姐与三小姐,两人均已出嫁,听闻消息,才从夫家赶来。 筱桂仙亦是跪着,跪在张氏与二夫人下侧,低垂着头,只是肩膀仿佛微微起伏,却看不清此刻的神情。 此刻,坐在床边的大夫站起来,朝着众人无可奈可地摇摇头,那些隐忍的抽泣声顿时大了起来。 “老爷……老爷啊……”张氏第一个由婆子扶了出去。 接着是二夫人,是被抬出去的。 接着,马宛琪与两位小姐也凝噎着走出去。 轮到筱桂仙,她袖子轻掩着脸,缓缓地退出去,走出屋外,她不知怎么忽地想起那个躺在床上的人,曾对她说“玉兰,我不会再叫你受委屈”,她一动不动,慢慢地合上眼。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阮文臣与阮素臣兄弟两。 阮文臣眼角似有泪痕,一双狭长的眼睛深处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看了一眼阮素臣道:“四弟,父亲走得匆忙,亦未留下任何遗书,不是为兄托大,只是军中的事务,四弟毕竟不熟悉,何况父亲生前最疼四弟你,由四弟一手料理父亲的后事父亲九泉之下想必也会安慰。” 阮素臣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床上早已失去气息的老者,眼眸中划过一丝伤痛,只应了一声,便又沉默不语。 阮文臣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接着,上前拍了拍阮素臣的肩,道了几句宽慰的话,便说此刻军中定是人心动摇,他得去看看,然后,出了门。 阮素臣缓缓地移过目光,看着阮文臣的背影,叹息一声。阮文臣的意思他不是不明白,以后的日子,由阮文臣掌外而他掌内。 只是,他原本便从来没想过要继承这个天下,何况,他此刻心里,亦被浓浓的伤感所占据,无法思考其他。 这么多年来,一直是阮文臣跟着阮克在军中处理大小事宜,这样的结局,也是理所当然的吧?阮素臣这么想着,望着阮克轻声喃喃道:“父亲,素臣知道您对素臣极好,只是,素臣也相信大哥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他轻轻地将手放在老者那渐渐失去水分的脸颊上,忆及儿时的种种,心中的酸涩一波又一波的袭来,他一动不动地靠在阮克的胸前。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坐直了身子,眼底浮起一丝迷惑随即,又用手摸了摸阮克的额头、手头、胸口,眉宇间的神情变幻莫测,最后,化作一抹凝重。 他陡然间站起来,合上门,匆匆朝门外走去。 那位大夫正由阮四引着朝门口走去,刚踏出门,便听得身后有人轻唤道:“许大夫,请留步。” 许大夫诧异地转过身,便看见阮家的四公子飞快地朝他走来,走到他跟前,低声道:“许大夫,能否借一步说话?” 许大夫微微一怔,眼底仿佛含了一丝异色,片刻却点了点头。 屋里,阮文臣换上一身素色的衣衫,动作沉缓,眼底却有一丝无法隐藏的兴奋之意,那丝兴奋如暗夜的火,快要将他整个燃烧起来。 他的声音亦带着一种焦灼的颤抖感,仿佛兀自喃喃:“那东西果真有效,连许大夫那老中医都未看出什么来。” 忽地,门吱呀一声开了,胡刚带着一种不安的神情进来,低声道:“少帅,四公子方才留住了许大夫,两人在林子里谈了一会儿,也不知谈些什么。” “什么?!”阮文臣目光一凛,指尖慢慢地蜷缩起来,“难道老四看出了什么?不可能,那药……” “嘘——”胡刚连忙拦住阮文臣,又四下看了看,才折回来:“少帅,小心隔墙有耳。” 阮文臣哼了一声:“看来要等那老家伙埋了才安稳……” “少帅,那四公子那边……”胡刚颇有些不安地拧眉。 阮文臣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却道:“我看,老四未必能查出什么。” 胡刚道:“少帅,不可不先做打算啊。” 阮文臣思索片刻,唇边噙起一抹阴郁的笑:“对,应该早作打算……叫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胡刚赶紧道:“查清了,那女子,住在城南的莫园中。只是与她同住的,的确是那姓邵的。”顿了顿道,“少帅,邵九此人究竟是个什么来头,此刻还不知,依小的看,此刻不易多生事端,不如趁那女子外出之时再……” 阮文臣眼睛一眯,眉宇间的阴郁更甚:“好,就这么办,动作要快。我倒要看看,对老四来说,是那个死去的爹重要,还是活着的、娇滴滴的意中人重要。” 忽地,门外传来叩门声。 阮文臣眉梢一挑,警觉道:“谁?” “是小的,胡桂。” 胡桂是胡刚的无房表弟,也是阮文臣这边的。阮素臣松懈下来,胡刚便去开了门,那胡桂俯在胡刚耳边不知说些什么,胡刚脸色一变,才挥挥手叫他下去。 “怎么了?”阮文臣此刻心情不错,又赶着去军营,故此有些随意地问道。 胡刚顿了顿,道:“少帅,上次您让属下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哦?”阮文臣片刻便反应过来,胡刚说的是上次石神一郞之事是谁泄露的风声那件事,顿时转过身来,“是谁?可是府里的人?” 胡刚迟疑了一下,道:“是少奶奶。” “什么?”阮文臣一时也有些惊诧,“怎么可能是宛琪?” “胡桂查出来,少奶奶未出阁前,曾与那姓邵的有过一段渊源。” 接着,胡刚将马宛琪昔年被邵九救下的事说了一遍,又道:“属下还记得,那日少帅与属下在屋里密谈,门外不知是谁踢翻了花盆,属下开门才见是少奶奶,当时少奶奶的神情有些奇怪,但属下当时也未多想,只是此刻想来……想是少奶奶当时全都听到了。” 胡刚这么一说,阮文臣也想起来。 当日他们在屋里说起要嫁祸邵九的事,马宛琪正巧那个时候来了,说是奉了他母亲之命来送汤药的。阮文臣拳头慢慢地握起来,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这个吃里扒外的贱妇!” 他环抱着手臂,与阮素臣颇有些相似的英俊面容上显出一丝阴戾:“我不会放过她。” 而此刻另一间厢房中,马宛琪正与自己的父亲说着话。 虽说马副官与阮克是亲家,但一来,到底君臣有别,二来,马副官为人有些固执,他不愿有人将单纯的儿女之事,掺各到政局中来,故此,他一年之中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来阮府看望女儿。而此刻,因为阮克病故之事,马副官才见到了女儿一面。 这一面,他便有些心惊。女儿瘦了,几个月未见,比之前那一次似乎更为单薄,秀气的柳叶眉微微垂着,像凝结着道也道不清的心事。 他低声道:“宛琪,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马宛琪望着父亲,强扯出一抹微笑,摇摇头:“女儿只是为公公的事伤心。” 马副官看了她一会儿道:“宛琪,你若真敬重你公公,便该在他还在之时,替他添个孙子,而如今,唉……” 马副官与阮克毕竟曾经一同出生入死,情谊非比寻常,此刻亦是有些感怀。 而马宛琪,在父亲那声长长的叹息声中,再也止不住地红了眼眶:“爹,我……” “你怎么了?”马副官回过神,诧异道。 马宛琪咬着唇,许久许久,才道:“不是女人不愿生,而没有办法。”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还是大公子……”难道是女儿或女婿得了无法生育的病? “不是。”马宛琪赶紧道,“从前他在南疆,我们聚少离多,而如今他回来了,可他……可他宁可一个人流连在外,也不愿与女儿……”马宛琪终是说不出来了。 但马副官却已听懂,他脸色僵硬,呆立在地。再看女儿愁苦悲伤的神情,一时心疼万分,心里不觉压抑得很。 而相比南京府里的一片混乱,莫园倒是清静得很。 宝龄正伏在桌案前写稿。 这几日,她按照与阮素臣的约定,每隔三日去一趟朝来书屋,却并未见到阮素臣,她于是想:阮素臣虽说会去寻骆氏,但最近阮克病重,他决然不会那么快便离开南京,一切都要等阮克的病情稳定下来再说吧? 她站起身,正想搁下笔,揉一揉酸痛的脖子,伸展一下四肢,一道闪电般的消息却传入了莫园。 消息,是招娣上街买菜时听来的——阮克死了,临死前却并未留下遗书,故此军中连同府中所有的事宜,都交给阮文臣暂管。 笔从指间滑落,落在宣纸上,氤氲开毫无意义的图案,她心不知怎么一跳,竟是凝注。下一秒,她飞快地朝门外走去。 园子里,少年依旧坐在青石上,衣裳厚了、树叶黄了,四周是一片冬日的肃杀,然而他看来却依旧如初见时那般,散漫悠闲、清丽柔雅,宛如置身于温和的春光中,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宝龄走到他跟前,顿了顿:“阮克死了,你知不知道?” 他抬起眼睑,笑一笑:“刚听到消息。” “那你……”宝龄想问,那你还如此悠闲地坐在这里?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不是一条平坦的仕途么?难道不是一条通往富贵荣华、无上权力的兼康庄大道么? 因为宝龄突然的出现,邵九用手指夹着看过的书页,此刻,他将书缓缓搁在一边,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道:“我怎么?我既不是阮家的公子,也并非阮家的家眷,就算要奔丧,也总要等过几日吧。” 宝龄凝视邵九,良久,她略带嘲讽地道:“你就没有不甘心?好不容易攀上了阮克这棵大树,如今这棵大树倒了,你这个临时将军怕是不一定能如愿以偿地做下去。” 仿佛对于宝龄“临时将军”那四个字觉得好笑,邵九眼中的笑意更深了:“那么,依你看,我此刻应当如何?” 宝龄一时怔住。 依她看,应该如何?探听虚实,留意南京府的动静,灵机应变、再找一座靠山……但这些,却并不是她的想法啊,只是她觉得他应该会做的,此刻,他竟是问起她来。 其实,她并不是想与他说这些,只是…… 而是阮克的消息传来,不知怎么,她第一个念头想到的,竟是与他有关。为何会这样,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潜意识里有种感觉。 上次阮文臣嫁祸与他的事仿佛被他四两拨千斤便解决了,那日她亦问不出什么,但从那一日开始,心底便一直有些不安。 他到底是怎么解决的?阮文臣为何会善罢甘休?这件事,又与如今南京府的动荡有没有什么关系? 他要的,真的仅仅是富贵荣华与一个虚名么? 那些念头在脑海里飞速地闪过,她本是很想问个清楚,却在他方才那句反问下,怔住。这些事,与她有什么关系?而就算那些事真与他有关,她又能如何?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她无力阻止南京府的动荡,也……无法左右他任何事。 他这样的人,若是决定了一件事,谁能改变? 只是,纵然如此,她还是……担心。 担心他正走上一条充满血腥的不归路,担心他有事,担心他……良久,那些思绪化作一抹寂寥无奈,她倒是自己先笑了笑:“是我多管闲事了。” 爱怎样怎样。 她转身便要走,手上却传来一丝微凉。 她惊诧地侧过脸,他的手正握着她的手,轻轻地一动,动作那么轻柔,不像是拉扯,倒像是——摩挲。 他的目光静静地徘徊在她脸上,并不热烈,却如春水一般化开:“不是,你是担心我。” 心事陡然间被揭穿,这一次,宝龄不骨再狡辩,就这么傻傻地一动不动,片刻才抽出手,离开。 壹佰玖拾壹、嫉妒使人狂 邵九静静地坐在青石上,片刻之后才站起来。仿佛要将心底那捉摸不透的情绪化街,他唇边露出一贯漫不经心的笑意。这笑容持续了一会儿之后,他才朝门外走去。此刻,他要去见一个人,不,或者说,这个时候,那个人该来见他了。 铺满落叶的树林深处,一个女子悄然而立。她的容颜本是一种明朗的艳丽,然而仿佛仅仅短短的一念之间,眉宇间便添上了欲说还休的心事。 正是筱桂仙。 此刻,筱桂仙一动不动地站着,望着树林外的小径,纵然尽力克制自己的心跳,但那丝渴盼的焦灼还是流露了出来,直到听到轻柔的脚步声,她那如水般的明眸才蓦地一亮。 树林外,那时时刻刻出现在她脑海的少年正缓缓地走来,他神情散淡,唇边挂着一贯的浅笑,黑色的靴子踩在未融化的积雪里,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一声一声,便连同筱桂仙的心跳一同敲击在耳畔。 她上前几步,却又退了一步,就这么站着,直到他走到她跟前,才道:“公子。” 邵九笑一笑:“南京府的情况如何?” 筱桂仙垂下眼脸道:“四公司那日曾与那位许大夫私下谈过,应当是有所怀疑。” 邵九眉间浮动一丝思索之意:“阮素臣很聪明,但即便这次阮克的死真的与阮文臣有关,阮文臣也必定用了一种极为隐蔽的方法,阮素臣不一定能查出来。 不过,不要紧,阮素臣哪怕查不出端倪来,或念在兄弟一场,不愿再追究此事,但阮文臣却也不会放过他。他们之间,必定只能存在一个人。” 阮文臣心胸狭义,他若掌了权,又岂会放过阮素臣这枚多少年来的眼中钉? “那个时候,便是公子的最佳时机。”筱桂仙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邵九。 邵九瞥了她一眼,漆黑的眼底有一丝料峭的冰寒,筱桂仙一惊,赶紧低下头去,他却已柔柔地笑了:“的确如此。” 南京府越混乱,他的机会便越多。 阮克一死,整个南京府,甚至整个华夏便陷入一种群龙无首的状态,所有隐藏的不安分因素都蠢蠢欲动,倘若这个时候,阮文臣与阮素臣兄弟间再互相猜忌、面和心理,那么,阮家的天下怕是不久便会分崩离析。 他等的,不就是这么一天么? 这天下便 宝贵双全第58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59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59部分阅读 如一盘棋局,他一步步地落子布局,参透其中,打乱了原本相对和谐的局面,最后,便是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没有人知道,这一路走来,他付出了多少。 身体的摧残、身份的隐藏、情感的封闭,喜怒哀乐都成了一种奢望。 但他从未后悔过。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不需要怜悯,亦不可能动摇。 他轻轻一笑道:“回去吧。这几日,无需做什么,子要静观其变就好。” 谈话到了这里,仿佛便要结束了。筱桂仙心头蓦地掠过一丝凉意,咬了咬唇,终是道:“如今阮克不在了,我继续留在阮府,还有用么?” 眨了眨眼,邵九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毫无一丝情感,似笑非笑道:“你的意思,你想此刻离开?” “我”筱桂仙死死地咬住下唇,心底万千的话语到了嘴边却是,“哪怕我不离开,阮文臣怕日后也是不会容我继续留在阮府。” 阮克死了,她在阮府便是失去了一个依靠,阮文臣早就看她不顺眼,如今要对付她,轻而易举。 只是,她并不惧怕那些,在她进阮府之前,她便做好了一切的打算,她那么渴望离开阮府,不是因为她怕,亦不是因为她受不住寂寞,而是她心底再明白不过,只有离开了阮府,她才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一枚棋子。 她才能真正以自己来面对他,留在他身旁。 她想要留在他身边,哪怕只是一个侍女也好。 可是,这些话,她又如何说出口? 她如烟岚般的眼底氤氲起雾气,深深地看着他,那样的神情,就算再木讷的男子,也会动容。 然而,邵九只是淡淡一笑,他对她并不轻慢,甚至很温柔,然而,他眼底却从未倒映过她的身影,那春水般的双眼,分明那么柔软,却如海般深邃,谁也无法望到尽头:“的确,是我疏忽了,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不该让你置身于危险中。既然你想要离开,那么便走吧。这几日南京府来往的人本就很多,此刻走,阮文臣也必定没有多余的功夫去管,我会叫人给你安排一处幽静的住处,或者你想要离开南京,也可以,待一切安定下来,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做任何想做的事,那是筱桂仙曾经多么想得到的?可此刻,她的一颗心却是微微苦涩,她凝视他,放佛用了今生最大的勇气:“我可不可以留在你身边?” 这一次,她没再唤他公子,仅以一个女子纯粹的身份,去问一个她心爱的男子。 邵九侧过脸,看了她一会儿,温柔地道:“不可以。” 他的声音那么轻柔,语气却那么不容置疑,没有丝毫迟疑:“筱桂仙,你应该晓得,你我之间,只是各取所需罢了,我不会为任何人破例。” 他要用一个人,从不会勉强,他会将他所能给予的摊在那人面前,等待他的选择,而倘若那人要离开,他亦不会勉强,因为他深知,一颗心中有怨恨的棋子,比一颗废子更无用,甚至有时,会带来无比的隐患。 所以筱桂仙要走,他不留,他亦不会分毫不差地兑现当初的约定。当然此刻阮克已死,她留在阮府没有太大的用处,也是一部分原因。 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底限。 相反,他将这一切一直划分得很清楚。 眼前的少年,笑容依然如春风般和煦,但此刻在筱桂仙看来,却那么的讽刺。她是个戏子,但她从来没有看不起自己,纵然在乱世中,她亦有一颗骄傲的、不易妥协的心,她之所以违背了自己那么多年来的信条,甘愿不闻不问只为他做事。那是因为,她爱他。 那种爱,可以让一个粗暴的男人变得细腻,可以让一个骄傲的女子放低自尊到尘埃里。 她为他,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付给了一个不爱的男人,为了他,在阮府中忍辱偷生,然而,生平第一次,她放下所有的自尊只求留在他身边,却被他那么无情地拒绝。 虽然心底深知知道那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奢望,但这一刻,当她听到他用那样温柔的声音说出那样无情的话时,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心如刀割。 那种叫人发狂的心痛在心底挥之不去,筱桂仙仰起头,沙哑地道:“不会为任何人破例那么,你又为何将宝龄留在身边?” 一个字一个字,她慢慢地说出来,犹如控诉,她的眼底尽是悲伤与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嫉妒。 她一直知道,他与宝龄的关系,但之前,她以为,那也只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步罢了,她与宝龄姐妹一场,她甚至还求过他,不要伤害宝龄。但后来,她才渐渐觉得,似乎并非如此。 顾家没了,宝龄不再有任何用处。他为何还要留下她?任由她在他身边,那么亲密、那么接近。 那种关系,是筱桂仙一直渴望的,然而,却无法得到。 她脑海中浮现宝龄的容颜,那个一年前有所改变的女子,在她心头慢慢化开。人的心理便是那么奇怪,倘若是从前她认得的那个宝龄,她也许不会那么在意,然而,她想起一年前那个突然变了的女子,少女那仿佛不应该由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宽阔明朗的额头,清澈含着清风般笑意的眼睛。 那是一个奇妙的人,她会生气,会惆怅,但一瞬间,她又会笑,笑得那么洒脱。她对她身边的人很温暖,对陌生人,却又极为警惕。 这其实是个普通不过的人,但却是那样一个人,活的那么鲜活,竟是深深刻在筱桂仙心里。 她没有办法忘记这个少女,放佛是从一年前越来越深刻,那么邵九呢? 筱桂仙竟是由心底害怕,不是害怕这个人,而是一种微妙的,说不出来的不要。 那是女人之间的第六感,无法言语。 嫉妒,会使一个女人发狂,纵然是筱桂仙那般美好的女子,也逃不过。她直直地盯着邵九,等待他的一个回答。 邵九迈出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淡淡一笑,眼底却没有一丝温度:“你走吧。” 只是短短三个字,筱桂仙便知道,再也没有余地。 他不会回答她,或许,是他根本不削于回答她,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不是么? 这么一想,她的心更宛若被什么刺中。 她一步步地退后,白色的裙摆在风中散开,犹如一朵即将凋零的白梅,一滴泪,终是无声无息地落下来。 她想起那个与她相处了短短几个月的男子,那个她名义上的丈夫,她想起他握她的手,对她说:“玉兰,日后我不会再叫你受一丁点委屈”,那个时候,她不是没有动容过,她颠沛流离了那么多年,不正是想要一个安稳的怀抱么?却是为了眼前的少年,不顾一切地走下去。然而此刻,那个男人却已经不再了。 而她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一颗千仓百孔的心。 倘若邵九是元凶,那么她,一步步地挑拨阮家父子的关系,弄得他们水火不容,最终逼得阮文臣弑父,她也是帮凶。 筱桂仙并不知道,这一切若没有她,获取还是无法改变,有了她,只是更快些罢了,但她此刻心中却放佛走入了死胡同,如灰烬般冰凉一片。 良久,她唇上浮起一抹恍惚的笑,如落红一般凄艳。 壹佰玖拾贰、心事两不如 一晃又是几日。 屋里生了个暖炉,冬日清浅的阳光透过窗格子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宝龄裹紧了衣裳推开门,一丝微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轻轻地打了个寒战,便见招娣朝她碎梦跑来,小脸红扑扑的:“小姐,那个……四公子来了!” 四公子?宝龄迷糊了一会儿,才将招娣嘴里的四公子与心里的人影重叠起来,不禁眼睛一亮:“阮素臣?” 招娣点点头,微喘着道:“与九爷在园子里说话呢。” 阮素臣与邵九? 宝龄提起裙摆便匆匆走出去。 初冬万物凋零,唯有邵九门前的那一小片竹林依旧绿影婆娑、幽篁拂窗,碧叶经冬不凋,稀疏的光影下,两人相对而视。 邵九坐着,一身墨紫色的长衫,折射着幽深的光芒;而阮素臣则依旧是一袭如雪白衣,腰肢笔挺地站着,两人不知正说着什么。 远远望去,宝龄竟是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潜意识中,依稀觉得邵九与阮素臣只见,有些说不出的……奇怪。就如同在春申湖畔那次,她还记得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胶着,闪出一种无可名状的火花。 倘若说阮素臣对邵九的故意她还能了解,就当她自恋一次,认为是为了她,那么邵九对阮素臣呢? 而此刻,从宝龄的角度望过去,智能看到两人的侧面。分明是容貌、性格, 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在那一瞬间,让宝龄有一种古怪的错觉。 好像……有那么一丝神似。 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邵九与阮素臣,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无论相貌、身份,还是生长环境,完全没有一丝可比性。 真荒唐!宝龄暗自笑一声,才驱散心底那丝不怎么舒服的感觉,走上前去。 她是故意加重了脚步声,于是两人俱都回过头来。阮素臣清冷的眼底在看到她的瞬间,拂过一丝柔意,朝她走来:“宝龄!” 宝龄朝他看了看,以眼光询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她记得,她并未给他这里的地址,只叫他若有骆氏的消息便去朝来书屋寻她来着。 阮素臣还未开口,却听邵九微微一笑道:“四公子是来找你的。” 对于她求阮素臣帮忙找铜镜的事,宝龄并未与邵九提过,此刻不知怎么就有些小小的不自在,朝邵九看了一眼。后者似笑非笑的望着她,神情散漫而随意。那样一个机关算尽的人,却偏生看来天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 宝龄莫名气愤地别过目光,朝阮素臣道:“走吧,屋里说。” 阮素臣顿了顿,余光看了邵九一眼,轻轻一笑:“好。”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便伸了过来,极为自然地搭在宝龄的肩头,两人朝屋里走去。 进屋一刹那,宝龄见那幽篁深处的少年目光并未跟随而来,姿势亦没有一丝变化。她顿了顿,关上门。回过神才见阮素臣正望着自己,那清润的目光中,有一丝别样的专注。 她随手撸开额前的发丝道:“是不是有了三夫人的消息?” 阮素臣如墨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失落,随即淡淡笑笑:“还没有,我来找你,是为了另外一桩事。” 刚才离得远,宝龄并未留意,直到两人靠得很近,宝龄才发觉,素来云淡风轻、温润如玉,仿佛寻不出一丝瑕疵的少年的脸上,此刻微微显露出疲倦之意,眼角更仿佛带着一丝隐约的血色。 想起阮克病故的事,宝龄心中微微一叹,才道:“是什么事?” 对于还是没有骆氏消息一事,宝龄倒没有过多的失望,因为她很清楚,这些天南京府发生了什么事,也很清楚,不会那么快便有消息。她只是有些奇怪,让阮素臣亲自来找她的,会是什么重要的事? 阮素臣道:“是顾家店铺的事。” 宝龄有些茫然,顾府的店铺不是一直由他照料着么?出什么事了? “店铺怎么了?” 阮素臣见她目光中有不安之意,立刻笑一笑,那轻柔的笑意带着一丝宽慰:“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店铺的运作一切正常,只是,这些天我恐怕抽不开身回苏州,有很多事,还需要我弄个清楚……”说到这里,他的眉心不自觉地微微一蹙,才接着道,“所以,店铺的事,没人照料,我想,托你去看看。” “我?”这下宝龄全然怔住。 阮素臣笑笑:“没你什么特别的事,也不太难,账目的事有掌柜会做,祥福叔也会来帮忙,只是如今又近年关,事情总归多些,我怕他毕竟年纪大了,忙不过来。我本想林氏请个人看着,但一来时间太紧,也不好找人,二来请来的是外人,一时也上不了手……我想来想去,只好来求你。”顿了顿,他望住她,“毕竟,无论如何,你都是顾家的人,那么店铺,是顾家的店铺。” 最后一句话,叫宝龄陷入了沉思。 是啊,那些是顾家的店铺,是顾老爷多年来的心血。纵然发生那么多事,纵然顾老爷在她心中已不知是个什么感觉,但,到底——她一开始便接受了顾宝龄的身份。离开顾家,远离那个身份,她并非没有一丝犹豫,而如今看来,也是一厢情愿的吧? 良久,她吐了口气,笑道:“说什么求我,是我应该谢你这些日子一直照顾那些店铺才是。这本来……应该是我的事。” 无可否认,正因为她了解阮素臣,知道他有能力,更清楚他不会对那些店铺置之不理,当初,她才走得那么洒脱,可以毫无牵挂。 她抬起头,目光明朗:“需要我什么时候出发?” 左右她在这里也没什么事,有她没她也……没什么两样吧?一晃大半年,那些曾经发生在顾府的事,亦仿佛在心中渐渐地淡了,也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阮素臣眸中浮上一抹柔意:“这几日,你看哪天方便都可以,我一处理好这边的事,便去找你。” 宝龄深呼一口气,展颜一笑:“那我该要准备准备了。” 仿佛是她的笑容感染了他,阮素臣唇角亦微微撩起。凝视她,心底却是思绪万千。 他此刻在南京还有许多事要做不假,顾府店铺没有看管也是真,但他倘若他不想来找她,又如何会做不到? 那些,或许只是浮在表面的借口罢了。他真正的心思,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不,或许不是明白,而是——不愿意承认。 因为,只要承认,他便会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他给人的感觉一向温润如玉、随和亲切,但藏在骨子里的却是他的固执。他不削荣华富贵,宁可抛弃南京的繁华去苏州做一个小小的先生,他有他自己的原则,这么多年,他一直按着自己的原则而活,直到,遇到她。 之前的那些年,两人青梅竹马,他为她改变的并不多,所以,两人才会经历一重又一重的误会,才会让从前的明月有空隙挑拨。当她自尽后,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多天,有伤心,有痛苦,也有嫉妒,嫉妒是因为,所有人的都以为她是为了他而轻生,只有他知道,并不是,但更多的,却是悔恨与歉意,他们相处那么久,她的心思他一直明了,然而她的爱是火,他却是水,当他为她那火热的爱感动时,却又不觉难以适从。正因为如此,他才愧疚,暗恨自己或许辜负了她,才让她爱上了另一个人,落得如此的下场。 然而,当她醒来之后,仿佛有什么起着悄悄地变化。 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像是心里藏着另一个人,也不再如同从前那样黏着他,清清爽爽、干干脆脆,见了他,那神情如此清澈而坦荡,没有一丝暧昧流离,欲言又止的情感。 那种感觉与她自尽前完全不同,在她自尽前的一年时光,他能清晰地感觉,她对他一切仿佛如同表面那样,骨子里却是疏离的,每当望着他,她眸中会不期然地有一丝歉意。 而后来,却再不曾有过。 那样的感觉,却让他更为轻松。没有了当初的火热,亦没有了那满腹的心事,她站在他面前,无拘无束地笑,流露各种自然的神情。 那或许,是他最为愉快的时光了。 所以,他找了借口,让她回苏州,回顾府,违背了他那么多年来信守的原则。 或许,是想让她离开邵九身边?哪怕暂时的也好。又或许,只是想让她重新回到那个留着他们记忆的地方,隐隐地希望她会有所改变?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其实有一点,阮素臣与邵九很像,那便是,他们都很清楚自己心底的想法,对周遭的事物亦看得透彻。 但却又不同。 不同的是,邵九看清后,会依照这些来做一些事,或许只是一瞬间,他脑子里便会汇聚各种不同的讯息,按照形式寻找他最有利的途径走下去。而阮素臣,他看清了,却也不放在心上,他只想有过一种随意的、让自己不觉不自然的生活。 邵九温柔却深不可测,只要决定做一件事,他不在乎用任何方法,走任何途径;阮素臣温润而无欲无求,只是,他有很强的原则,纵然对人亲切,其实还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有些事,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去做。 但这一次,也唯独这么一次,他无法控制自己那样做,也不想控制,就算是卑鄙也好,亦唯独这个女子,他想,他或许永远无法释怀了。 想到这里,阮素臣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无可奈何的苦笑。 而宝龄却完全没有留意到阮素臣那满腹的心事。她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落在窗外,绿影娑娑中,那少年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 壹佰玖拾叁、原来如此简单 满满的三大箱子。 宝龄有些愁苦地看着这几个大箱子,准备出发去苏州前,她整理一下随身的行李,发觉一间比较郁闷的事:刚从顾府离开来到南京时,天气还未转凉,虽然带了一些衣裳,但尚且不算重,但在南京住了一段时日,因为冬季的到来,招娣平日上街便为她备了一些冬衣,她对衣裳没什么讲究,只要保暖就好,但现在看来,那些棉衣到底厚重,塞满了整个箱子。 招娣是第一个知道她要回苏州的人,本来宝龄只想一个人回去,但招娣却不放心她,要跟着他,她想了一想,顾府如今冷冷清清,身边多一个伴总是好的,便同意了。 此刻,招娣收拾好行李,吐了一口气,拍拍手道:“小姐,我去跟陆大哥、拾巧她们道个别。” 在莫园的这些日子虽不算长,但毕竟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招娣与陆离、拾巧已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宝龄点点头,招娣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轻声道:“小姐……是不是也该跟九爷说一声?” 说一声么?宝龄微微一怔。 在招娣看来,她此去苏州或许只是暂时的,等到阮素臣处理好南京的事务,便会回来。 但在宝龄心中,却——不是如此。 纵然不知多久之后,她会重回南京,但,她还会回到这里么?这是他在南京唯一熟悉的地方,却也不是,她的家。 而更重要的是,她留在这里,起先是暂住,后来是为了铜镜,如今,她已拜托阮素臣帮忙寻找铜镜的小溪,她不知道阮素臣与邵九两人谁更有可能先找到铜镜的下落,但此刻毕竟不止邵九一人能帮她找到铜镜。 她不会违背当初与邵九的约定,但也大可以离开莫园。她相信只要邵九想,绝对可以找到她,他若不愿意,她留在莫园也是徒劳。而她倘若拿到了铜镜,也可以事先托一个可信之人,在她“离开”之后,将铜镜送到邵九手中。这样,也算是兑现了承诺。 那么,她留在这里的理由,便不存在了。 在阮素臣答应她寻找铜镜之后,她便思考过这件事,只是,阮素臣来找她这件事成为了一个契机罢了。 她可以什么都不想,在莫园一日一日住下来,只要能偶尔看到他便好。但她却做不到,走出了这扇门再一次踏进来。 看起来似乎并没什么两样,心境却又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就譬如说,你在做一份不怎么安稳的工作,一直做下去一天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但倘若忽然有了一个离开的理由,那么,就算找不到新的工作,很可能你也不会再回原来的单位。就如同,等南京的局势稳定下来,阮素臣回到苏州之后,她就算依旧回离开顾府,也不一定会回到南京一般。 只不过,对宝龄来说。在莫园,到底并非只是一份工作那么简单。去或留,夹杂了她太多无可名状的情感因素在。 一件单纯的事倘若加上了情感,便会觉得复杂无比。 宝龄此刻便是如此。 但这些念头只是一晃而过,她便轻轻吐了口气。无论图和,占了人家的地方那么久,道个别在礼节上总是应该的吧? 宝龄走出屋子,便看到陆离迎面而来,见了她,脚步一顿,才走上前来:“你要走?” 陆离是从招娣那里得知宝龄要回到苏州顾府的小溪,接着没有片刻耽搁便想来问个清楚。 宝龄点点头,将阮素臣来找她的原因说了。 陆离眉宇间浮上一丝隐隐的担忧与失落,良久才开口道:“我以为——这么多日子,你已经决定了不再离开。”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与他们相处了一段日子,想到也许不会再见,宝龄心中本事有些涩意,但听到陆离的话,却不觉微微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没错,她的确住在莫园好些日子,与他们相处的也不错,甚至,小团子也喊她姑姑,可是,她并未给予谁她便会一直留在这里,将这里当做家的信息啊。何况,就算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保证一辈子在一起吧。 难过归难过,但陆离的这句话,怎么有些别扭? 关于这一点,有很多事,宝龄并不知道,所以不会明白,也无法体会。她并不知道,在陆离心里,她并不是一个朋友,而是另一重身份。 在陆离的潜意识里,她虽然还未恢复记忆,但她就是那个人,纵然她记不得所有的一切,他与她之间的关系永远都不会改变。 特别,当她往下来,经过那么久的相处之后,陆离更下意识地认为,她的记忆只是暂时存封了,会一点点的被唤醒,或者,已经一点点地被唤醒。 她肯留下来,便是最好的证明。 他以为,虽然并未说穿,但心底的那种感觉,彼此已是心照不宣。 毕竟,她根本不是顾家大小姐,她与他们,才是一个整体啊。那些共同长大的岁月,那无可磨灭的血缘,难道,随着记忆的消失,统统不存在了? 陆离素来清冷的眼底慢慢浮上一丝迷惘,几乎忍不住要开口告诉她真实的身份,将她摇醒,将她从顾大小姐的躯壳中扯出来。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这样做。因为邵九,邵九交代过的事,他不曾忘记,也从来都绝不会忘记。哪怕,此刻他心急如焚。 宝龄望着陆离,看他神情变幻莫测,其中有很多事她所看不懂的,两个各有心事却无法说破的人,隔了一层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陆离才低声道:“既然你已经决定,那么,去跟公子说一声吧。” 又是这句。刚才招娣说的也是同一句。 宝龄本来便打算找邵九,但此刻还是有些莫名的不爽。怎么有一种感觉,她所有的事都要向邵九交代似的? 他们是什么关系? 细细想来,有很多条条框框可以按上去,却似乎任何一条,都不那么真实。 这样算什么? 宝龄略微讽刺地在心底笑一声才道:“那你保重。”她唇边终是露出一丝笑意,“对了,替我跟明月说一声吧,好好照顾明月和小团子,不准欺负他们哦!” 陆离怔了怔,良久才扯出一丝笑,目光深深地凝视宝龄,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关切之意:“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顿了顿,又幽幽地加了一句,低低地声音,宛若自言自语,“小孩子一天天都在变,等你回来,或许小团子已经会走路了。” 宝龄本已转身,此刻背影却微微地一僵,下一秒,她才朝邵九的屋子走去。 陆离,你为什么要说这样一句话呢?这句话,不是叫她更不舍么? 宝龄深深地吸一口气,才叩了叩门,耳边忽地传来响动,宝龄抬眼望去,一只灰白色的信鸽正穿过竹林飞向了阴霾的天空中。 与此同时,屋里传来一人低沉优雅的声音:“进来吧。” 宝龄轻轻推开门,便看到那清雅温柔的少年坐在案几前,案上堆放着几叠纸,他提着笔,仿佛在……写信。 想起刚才隐没在天空中不见的那只信鸽,宝龄心头微微一动,却见他已侧脸笑道:“怎么了?” 她收拾了一下心情,淡淡道:“阮素臣来找我是为什么,你应该知道了吧?” 只要他想知道,整个莫园,不,或许是再大的范围之内所发生的事,他都能知道。何况,那日阮素臣来找她,最先遇到的,是他。 果然,邵九仿佛随意地将案几上的纸收拾了一下,笑一笑:“你要回苏州?” 她笑得很轻松:“是啊,过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她不说“回去看看”,只说“回去”,然后,目光不觉一眨不眨地望向他。 他神情间没有任何变化,思考了一下道:“那件事也过去很久了,如今顾府空无一人,也不太好,你是该回去看看。”顿了顿,又道,“倘若可以,帮我在令尊灵前烧一炷香。” 宝龄盯着他,半响,兀自在心底飞快地笑了一声。 之前心里的百转千回在他这里,那么无足轻重,在他看来,她离开或留下,是再轻巧不过的一件事吧? 他知道了宝物的下落,她对他来说,已再无用处,她继续留下他并未说什么,她离开,他也不会在意,不是么?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起下颔,脸上浮上一丝微笑:“这些日子,多谢你收留我。” 邵九微微一怔,移过目光,漆黑的瞳仁里看不清是什么神情,片刻,那丝笑容淡淡绽开,看起来那么漫不经心:“举手之劳而已,我说过,我曾答应过顾老爷,会照顾你,既然你要离开顾家,给你安排一个住处,也并没什么,只是,这院子比起顾府到底小了些,你不要在意才好。” 呵。宝龄点头:“也是,倘若我爹还在,你得到的好处应该不止这些。所以,我说多谢也是多余了。我不打搅你了。” 邵九望着她,对她带刺的话仿佛并不介意,神情淡然而从容:“何时启程?我让人给你准备好车。” “越快越好!”她转过身,关上门,一阵风从虚掩的领口直贯而入,一丝凉意沁入心头。 壹佰玖拾肆、顾大小姐的手札 两日后的一个黄昏。暮色下,半挂在天际的落日犹如一只五彩斑斓的琉璃盘,氤氲出赤红金黄的色彩。 那栋古老的大宅前,一人正站在大门口翘首期盼,直到见到一辆马车缓缓驶来,他才迎了上去,待马车停稳,他上前掀了帘子,露出一丝感慨的神情:“大小姐,您回来了!” 车上的,正是从南京赶了一天一夜路来到苏州的宝龄与招娣。宝龄下了车,望着眼前的老人,不知何时开始,他原本挺拔的背脊有些弯曲了,素来精神的气色也有些苍白,她心中微微一涩,低声道:“是啊,祥福叔,我回来了。” 祥福叔亦有些唏嘘,赶紧别过头,招呼几个伙计替宝龄将车上的行李搬下来。宝龄特地打量了一番那几个伙计,都是些生面孔,应当是后来才雇来的。 祥福叔解释道:“大小姐走后,府里便不需要太多人了,从前的那些伙计都回了老家,所以只请了三四个,平日打扫打扫院子、偶尔打个下手。” 宝龄点点头,朝宅院里走去。 还是那扇朱漆大门,大门上的门环依旧斑驳着岁月的光泽,但门内已不复往日的生气,或许是入了冬,那些原本郁郁葱葱的植物都恹恹的,泛着单调的枯黄,而她院子里的蔷薇也早已凋零,白墙黑瓦,没有了春日姹紫嫣红的点缀,显出几分寂寞。 顾家从前人也不算多,但这一点在刚穿来那会儿,却是让她喜欢的,彼时她觉得,大宅子里,人少些,关系单纯些,是非也少些,纵然蒋氏与白氏算不得安分,但至少双亲健在、姐妹间也渐渐和谐起来。只是后来她才明白,人多人少与那些并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人心。 人心若不足,因为欲念而发生了扭曲,即便只是一个人,也会搅得整个宅子不安生。 从前的阮氏,又何尝不是如此? 宝龄在顾老爷灵前上了一炷香,然后,她看见顾老爷的灵位边,多了另一尊灵位,是阮氏。她幽幽地盯着看了会,听得祥福叔道:“是阮家送来的,太太虽是葬在了阮府,但终究还是顾家的人。” 宝龄沉默片刻,不知想起什么,低声道:“祥福叔,改日替我娘也设个灵堂吧。” 对于陶晓晴,她谈不上什么感情,别说她只是占用了顾宝龄的身体而已,就算是真的顾宝龄,恐怕对这个未懂事便撒手而去的母亲也不太有印象了。只是,陶晓晴到底是宝龄这具身体的生母,也挺可怜的,直到顾大小姐死前,亦不知道她的存在。 宝龄想起来,她离开那会儿,也没用做这件事,此刻,既然回来了,便做一做吧。 祥福叔怔了怔,随即了然,只道:“灵位是否摆放在老爷旁边?” 宝龄只祥福叔的意思,缓缓道:“左右都无妨,人已不在,也不过是个凭吊罢了。” 她相信这也是顾老爷想要的,亦相信倘若陶晓晴还在世,也不会在意那些虚名,只要能再顾老爷身边就好。 至于阮氏……就如祥福叔所说,无论她做了多少错事,临死那一刻,她毕竟还是顾家的人。逝者已逝,宝龄亦不想去动她的灵位,就让那些恩怨情仇都随着他们三人的消逝烟消云散吧。 做完这一切,她才跟着祥福叔去了账房,祥福叔将这几个月的新账都拿来让她过目,她也看不太明白,只粗略地扫过一遍,将收支对照了一下,问过祥福叔没什么问题,便让他收起来。 这么一耽搁,天色早已漆黑一片,她舟车劳顿,一觉便睡到了拂晓。 冬日的清晨格外寒冷,积了一夜的霜露夹在空气中,连吸口气都凉入心脾。她在晨光中的顾府慢慢走着,不觉便走到了阮氏瑞玉庭的屋子里。 屋里陈设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用手轻轻拂过,手指便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她记起门槛边的长几上原本放着一缸锦鲤,亦记得某一天,她亲眼见着那些鱼翻着肚皮死了。 当时阮氏的神情是悲悯的,说养了几天总会死,又直怪自己没悟透养鱼之道。 此刻想来,阮氏当时便是用那些鱼试毒吧? 毒性如何,多一分,少一分也不行,阮氏无法用人,便只好用鱼,只可怜那些鱼,死了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而宝龄自己当时又何尝不像那些鱼?被彻彻底底地蒙在鼓里,还觉得阮氏真实菩萨心肠。 往事俱休矣。只剩一间结着蛛丝的屋子。 她漫无目的地做左右看着,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仿佛只是沉浸在昔日的回忆中罢了,从前,除了拂晓园与青云轩,怕是这瑞玉庭她来得最多了,她坐在床上,脚不知怎么踢到了床下什么东西,她蹲下去,见是一只红木箱子,想了想,还是打开来。 箱子里放着一些纸卷。许是箱子许久未打开,此刻一开启,便有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宝龄皱皱眉,才伸手将那些放得有些杂乱的纸卷一卷卷地拿出来。 纸卷上是疏密尽不相同的字,有的多些,有的只是短短几个字。粗略地一看,应该是顾大小姐的笔记,从前宝龄在青云轩看过顾宝龄手抄的诗,当时为了不露馅还仔细临摹过来着,幸好顾大小姐本来便不算肚子里有墨水,字也马马虎虎,宝龄又从小学过书法,跟着阮素臣,也只是抄些简单的诗句罢了,倒也没露出太大的破绽。 仿佛是几卷手札,就相当于现代少女的日记,写的不过是平日的一些琐事,自然——也包括与阮素臣相处的点点滴滴。 宝龄随意地看下去,顾大小姐与阮素臣的过往,她之前只是间接地从别人口中了解过,但此刻,却是以当事人的角度在读,看了一会儿,她轻轻叹息一声。 怎么说呢?顾宝龄所写的东西,的确很符合她的年龄身份。仿佛是在读一个初中生写的日记或情书,里头的心情,有些……幼稚。 粗略翻过前头的几页,有一段比较长的字。 ——其实我真的不识水性,只是那一刻,我居然有那么大的勇气,跳进那荷花池里,四周的水那么冰冷,我觉得我快要死了,如果我死了,他会不会伤心呢?我是为了他才这样做的啊,我只是想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在乎我,会不会紧张我……到底对我有几分真心。 ——我病了,浑身难受,爹整日照顾我,可他却只来看过我几次,我要的是他啊,我多么希望陪在身边的人是他,好困啊,额头怎么那么烫…… ——如果我能好起来,我再也不想与他争吵,只想好好地爱他,永远与他在一起…… 这篇日记的日期,已是差不多两年有余,宝龄想起顾老爷曾与她说过,那个时候她发了几日几夜的高烧,他便担心了她许久,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吧? 只是顾大小姐居然是为了与阮素臣赌气跳进荷花池才染的病,这一点,宝龄未曾想到。 就在方才,宝龄还觉得顾宝龄那些“心情随笔”有些幼稚,但此刻却又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 用这种方法去试探情人的真心,的确有些……愚蠢,但又何尝不需要莫大的勇气?爱一个到什么程度,才能奋不顾身? 这种地步,宝龄自问做不到。但那一次,她不也是不顾被传染的危险,做了一件疯狂的事? 宝龄不是顾大小姐,与顾大小姐生长的环境亦不同,对于宝龄来说,不想看到一个死而失去理智,已是曾经脸她自己都不可想象。 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呢? 原来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女人,古往今来大抵如此,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半响,她自嘲地笑了一声,随即却想到一个问题。 别说顾宝龄与阮氏从前素来不亲近,就算是再亲密的母女关系,一个青春期的少女,也不会将这样的“情书”给母亲看吧?那个时期,是属于自己的,私密的。 那么,顾宝龄的手札怎么会在阮氏这里? 是顾宝龄自尽后到她代替她醒过来这段空隙里阮氏拿去的? 倘若以前,宝龄还会相信阮氏那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女儿而留,可现在,打死她也不相信!若是阮氏为了做戏替宝龄整理了屋子,之后她醒来便该将这些东西还给她。 不给她也不丢掉,只是放在自己的屋子里,这算什么? 想了一会儿宝龄也想不出原因,便决定不再去想,毕竟那些人都已不在了,知与不知道,又能如何? 自然,她也不想再看下去,蹲下来,正准备将那些纸卷重新放回去,身后却传来祥福叔的声音:“大小姐,原本您在这里。” 手下意识地一松,纸卷最后额两页便落在地上,宝龄随意地拿起来塞进怀里,转身道:“祥福叔找我?” “是啊,老奴想请小姐陪老奴去店铺看看。” 宝龄并未忘记此行的目的,于是点点头,虽然经商的事她不太懂,但既然答应了阮素臣,当受人所托也好,当为了顾家也好,她总是要去看看。 宝龄让招娣留在府里,自己则随着祥福叔上了马车。一来是主仆有别,二来是祥福叔年纪再大也是个男人,所以祥福叔准备了两辆马车,招娣不在,头一辆马车便只得宝龄一人。 宝龄坐在马车里,有那么一段时间是完全放空的,什么都不想,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疾驶而过的风景。 蓦地,马车一阵颠簸,宝龄皱眉, 宝贵双全第59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60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60部分阅读 要探头看看怎么回事,却不妨那匹马像是受了什么惊,嘶叫一声,撒开蹄子乱撞而去。 宝龄惊得一身冷汗,勉强抓住什么,保持身体的平衡,朝后望去,只见身后那辆原本不紧不慢跟着的马车越来越远,祥福叔焦急地叫声从风中传来。 宝龄刚要回应,陡然间头顶像是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很快便失去了知觉。 壹佰玖拾伍、疏忽 好不容易停了几日的雪,却又下起雨来,冬雨缠绵潮湿,远处的天空中,浓厚的乌云渐渐掩盖了轻轻薄薄的白色流云,灰白中夹着一抹深紫。 茂密的竹林却将那雨丝遮蔽得一丝不漏,邵九身处其中,身前是一壶温热的黄酒,目光宛若云层外的天空一般无风无雨。 他刚从南京府回来,今日是阮克的大殓之日。对于阮文臣,他虽没有过多的在意,但去之前,也做了会被刁难的准备,只是不知是由于今日日子特殊,还是上次石神一郎的事让阮文臣对他捉摸不透,不敢轻举妄动,总之,阮文臣除了目光流露出一丝微茫之外,并无异样的举动。而阮素臣,更是并未与他目光接触。 阮文臣虽为正式继承大统,但这几日已俨然在家中、军中都确立了一定的地位,就连张氏,虽面上还维持着哀戚之色,但眼底已不见悲伤,甚至,望向阮文臣时,隐隐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喜色。 何况,阮文臣本是阮克的长子,阮克又无遗言、遗书留下,如此下去,按照常理,阮文臣很快就会昭告天下,成为大帅,继承阮克之位。一切仿佛按部就班、云淡风轻。 但那丝平静之下,就如同此刻远处的天空,很快便要聚集起成片的乌云吧? 因为,在阮克的大殓仪式上,阮文臣与那位许大夫曾有瞬间的眼神交会,许大夫很快低垂下头,而阮素臣却有一丝不可捉摸的深幽神情。 那只不过稍纵即逝的瞬间,旁人根本察觉不到,却并没有逃过邵九的眼睛。 阮文臣心里的阮素臣,或许只是个不问世事的书呆子,但邵九心中的阮素臣却完全不同。在邵九心里,阮素臣的存在,远远胜过了阮文臣。 阮素臣之所以这么多年给人留下了一个与世无争、清寡淡欲的形象,是因为他喜欢那样的生活。但倘若有一日有另一件事比他的原则更主要,那么,他也绝不会妥协。而阮文臣也绝不是他的对手。 越是温和无害的人,一旦决定一件事,便越是具有威胁。 这一天或许很快就会来临了。 而邵九亦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甚至除了阮素臣与阮文臣之间的敌对之外,他想得更深。 但那更深的处境,却或许是他潜意识下隐隐不愿去触及的。 兄弟间的对待会如何?譬如阮文臣与阮素臣,又譬如阮文臣与…… 邵九微微抿了一口酒,唇角撩起一丝不太清晰的弧度,漆黑深邃的眼底却泛起一丝迷离的雾气。 不知不觉,石桌上的黄酒已越来越少,邵九的眉心忽地微微一蹙,手轻轻地按在腰间,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这番情景落入一旁的陆离眼中,陆离终是忍不住出声道:“爷,怎么了?” 邵九站起来,微微一晃,才站稳,笑吟吟地道:“如今的酒量愈发不如从前了,只喝了一罐罢了,怎的就有些醉意了,阿离,我去躺一会。” 他说的轻描淡写,陆离却隐隐蹙起了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陆离觉得不妥,倒不是因为他信不过邵九,而正是因为他太了解邵九了,亦知道纵然心中波涛翻滚,邵九脸上依旧可以维持温言笑语的神情。 想要一件事不被人知道,对邵九来说都太轻而易举了! 于是,陆离不太放心地跟在邵九身后,见他慢慢朝屋里走去,脱下外衣,躺到床上,微笑着看着自己:“阿离,我想清静一会儿,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这一次,阿离没有服从命令,反而固执地道:“阿离等公子睡着了便会离开。” 陆离的神情有无比坚决之意,对视半响,邵九终是笑一笑,有些无奈:“还是被你发现了。” 接着,他缓缓放下搭在腰间的手,换了一个姿势,平躺下来,看似随意,却还是有些僵硬,甚至,躺下去的时候,竟如同瘫软一般。 陆离惊道:“公子,您是不是又……” 侧过脸,邵九微微苦笑,略带一丝嘲讽地道:“怕是我的骨血太脏了些,连那钢筋都腐蚀了,这位老伙计撑了那么多年,总算要罢工了。” 从北地回来之后,他越来越感觉身体的异样,与之前有规律的发作不同,最近是日趋频繁,甚至每一日,他几乎都能听见身体里的骨头碎裂、血液凝固的声音。只是,他以强大的精神压住了,并未过多的流露出来。他眉宇间浮上一丝隐忍,唇边却依旧是惯有的散漫的微笑,倘若刚才那番话说的是别人,陆离一定会觉得此人是幸灾乐祸,但此刻,日渐溃败的是他自己的身体,发生的一切后果也会统统由他承受,然而此刻他说出这番话,却犹如调侃,让陆离不觉心生寒意的同时,又禁不住地难过。 普通的人,对于因为疾病或缺陷而加注在身体上的东西总会有种无法克制的厌恶,邵九却喜欢称那隐藏在他身体里的钢锥为“老伙计”,仿佛那并不是制约他身体的东西,而是一个相交已久的朋友。 但只有陆离与平野这些真正能够接近邵九的人,才知道他这些年来是如何度过的。在他的身体内的毒性,一日一日地侵蚀他的身体,每过一日,是度过,也是离毒性爆发更近了些,因为不知是什么毒,所以,只能尽量延缓时间,谁也无法预料到到底是哪一天,他便会不再醒来。 不,或许那一日早该来了,只是他心中的意念太强,才撑到了如今。 所以每一日度过了那毒性发作的季节,陆离与平野心中总会既庆幸又担心。 只是,饶是邵九有再强大的定力,但他终究只是个凡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此刻看来,那毒性怕是已无法用凡力来克制。 陆离眉头深深地拧在了一块儿:“公子,我去拿药!” “不用了。”邵九摇摇头,“希朗开的那些药,只能暂时封存我的血脉,让毒性扩散得缓慢一些,如今已是无用。”轻轻一笑,又道,“何苦,那些药实在难入口,吃了那么多年,你就不能让我舒坦几日么?” 陆离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神色凝重地望着邵九。 邵九不紧不慢地道:“既然被你发觉了,便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我怕没人跟我说话,万一睡过去便醒不来了。” “公子……”陆离清冷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伤感,却还是在邵九身旁坐下来。 邵九柔柔一笑:“阿离,你说,阮文臣会如何对付他的四弟?” 身上的每一寸骨髓、肌肤都仿佛正被什么绞碎,轻不可闻地破裂,他却不理不睬,说起了别的事。 陆离叹息一声:“阮克在世时最宠爱阮素臣,阮文臣生长在那种阴影之下,定然对阮素臣没有多少兄弟之情,而此刻,阮素臣虽没有争夺之意,但在阮文臣心中,还是不得不防,所以,无论情感还是利益,阮文臣必定都容不下阮素臣,只不过……”他顿了顿,“如今登基在即,阮文臣要估计的事还很多,无法立刻便除去阮素臣,或许,只能制约。” 制约住阮素臣,让阮素臣无法与他争夺任何东西,待到时局稳定,阮文臣才会走下一步。 邵九轻轻闭上眼,声音带着一丝微哑:“那么,他会用什么东西来制约呢?” 蓦地,他睁开眼,深幽的眼眸中有一丝不可察觉的动容。而与此同时,陆离神情却是猛地一变。 就在此刻,混乱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拾巧几乎是跌进来的:“爷,不好了,顾小姐出事了!” 陆离腾地站起来,拾巧将一封信飞快地递上:“是招娣来的信,说顾小姐在去顾家店铺的路上,那匹马忽然发狂,等到顾家管家找到那匹马车时,顾小姐已经不见了!” 陆离浑身冰凉,蓦地转过头去:“公子,我去查查!” 说罢,飞奔出去。 直到拾巧也跟了出去,邵九才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呻吟,他目光落在腰间,那里竟是血红一片。 是由于动作幅度的猛烈,所以牵动了伤口。 盯着那抹刺眼的艳红看了一会儿,邵九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他对自身的疾病并不太在意,甚至漠然,但在那件事还未完成之前,他亦死死地撑着,用尽各种方法拖延时间。然而方才,听到那个消息,他竟是下意识地坐了起来。 他素来从容淡定,心思深沉,纵然心底有万千思绪,面上也波澜不惊。只是…… 但下一秒,他的心思便立刻转移。此刻,不是多想那些无谓的事的时候。 方才,他与陆离对视间,其实都想到了一个念头。 那便是:阮文臣最有可能用来制约阮素臣的东西。 要制约一个人,必须找到那个人的软肋,否则便是枉然。 那么,阮素臣的软肋在哪里? 除了阮克或骆氏,阮素臣最在意的是谁? 他们同时想到了,但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这是他的疏忽,而这个疏忽,对他来说会有多大的影响,他此刻还说不上来。 又或许,他已经知道,只是,心中那只无形的手将那些情绪都压了下去。 …… 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好像是被关在了一个密封的容器里。 是容器吗?不,还能感觉空气流动,那么,是黑夜吗?不,很快,宝龄便觉出就算是一般没有月光星光的黑夜,也不会如此漆黑,她之所以什么都看不见是因为——被蒙上了眼睛。 她想要用手去撕开眼前的遮盖,却发现,身体也无法动弹分毫,因为四肢都被捆绑了起来。 确定了这一点,首先在她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便是——被绑架了! 突然遭遇这样大的情况,宝龄一时有些分不清状况,但同时却有些迷惑,那些绑架她、将她蒙上眼睛捆绑起来的人是什么用意? 求财么? 倘若知道她的身份,顾家如今早已不复往日的繁华,真正关心她紧张她的那个人也不在了,绑架她获利并不大。 倘若不知道她的身份,那就更没理由了。 难道,是看她的马车比一般的华丽,所以临时起了抢劫之心?可当时她被打晕,他们完全可以抢了东西便走,或者干脆一刀解决了她,为何又将她困在此地? 劫色么? 她动了动,发现除了捆绑处有些硬伤,其余并没有什么异样。 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心中的不安却更深:到底……怎么回事? 壹佰玖拾陆、莫名其妙的绑架3875 宝龄就这么一动不动的靠在墙上,她看不清东西,只知道身后的应该是一面墙,因为比起树杆或者乱石什么的其他东西,它比较平坦。可是,是哪里的墙呢?这里是一栋空屋、一间仓库、或者说是一座破庙?电视里看过的情景不断在她脑子里闪过,但她无法确定。因为眼睛被蒙住,她只能靠耳朵去感知周围的一切,捕捉那些细小的声音。 但很失望的是,四周仿佛是空无一人,又或者,就算有也离得很远,被门或什么东西阻隔住了,所以听不到任何可以抓到信息的声音。 折腾了一阵,她有种被人抛弃了的荒谬感,原本紧绷的脊背渐渐瘫软下来,随即,饥饿与困乏接踵而来,她竟是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恍惚听到些许异样的声响。仿佛是什么东西吱呀一声,她蓦地惊醒,睁开眼,那一瞬间,她发现,虽然眼睛还是被遮住,但随着那声声响,眼前的一片黑色一点点地变作了淡淡的灰白,仿佛有一束微弱的光线打在脸上。 只一瞬,她便重新靠回墙上,歪着头,如同睡着了一般。 是脚步声,而且,从轻重前后来听,来人不止一个……宝龄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方才那一刻,她第一个反应便是出声,但随即却立刻克制住了这个不太理智的反应,对方的底细她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她更不清楚,她想,此刻装作昏厥,或许能听到点什么。 她不是不害怕,只是她想得很清楚,倘若这些人只是单纯的想要杀了她,她彼时毫无知觉,他们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解决她,根本用不到等到这个时候。 既然他们将她带来这里,便有他们的理由,也暂时不回对她如何。只是,那个理由是什么,她还不知道。 她身体虽尽量保持一种毫无知觉的放松状态,但精神却告诉集中,整颗心亦是提到了嗓子眼。 一步、两步、三步,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忽然在她身前停下。然后,是一片长长的沉默,那种死一般的寂静让宝龄禁不住要发狂。 终于,在她快要控制不住絮乱的呼吸之时,听到了一个声音。 “好像睡着了。”一个人迟疑地道。 这个声音极为陌生,宝龄几乎确定是她从来未听见过的。 又是片刻的沉默,宝龄几乎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落在她身上,宛如毒蛇爬过一般,在她肌肤上烙下刻骨的寒意。 无奈,她是在想不起来曾经得罪过谁,或让谁有过这样的仇恨。 下一秒另一个声音响起。 先是仿佛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冷哼,然后道:“千金小姐就是千金小姐,到了这种地步,居然还睡得着。” 千金小姐? 宝龄心蓦地一沉,这个人是知道她身份的,她的马车纵然华丽些,也无法叫人单从马车便判断出家底。 只听前一人道:“此刻改如何处置她?” 那人仿佛在她周围来回踱了几步,才道:“不用处置,放着就好,不过……不准泄露任何消息。” 宝龄越听越糊涂。 放着就好? 放着做什么?她是人,又不是一样货品,紧接着,更叫她惊讶的是,脚步声竟然渐渐远去,又是吱呀一声,眼前重新恢复一片黑暗。 这下,她完全懵了。 她原先以为这些人来总要对她做些什么,但此刻看来,竟真的是“放着就好。” 直到周围真的死寂一片,她才慢慢地松懈下来,将刚才那两人的对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无疑,那是两个男人,而且,年纪应该都不大。 从他们的对话来看,先开口说话的那个级别应该比较低,譬如帮手或者小喽啰一类的,而后面说话的应当级别高一些,只是,却不知道,是主谋还是只是另一个档次比较高的帮凶,或者,真正的老大并未出现? 可是,单从两人少得可怜的对话来看,根本抓不到任何信息,听了也等于白听。 ——不用处置,放着就好,不过,不准泄露任何消息…… 等一下,下一秒,她忽的凝注。 刚才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一丝怪异的感觉,却只集中精神在说话的内容上而并未深究,但此刻回想起来,那个声音……宝龄皱紧了眉:仿佛——像是刻意压着嗓子说话。 为什么要压着嗓子说话?是为了怕她记得她的声音?可前一个虽然放低了声音,却显然没有这么做。 那么……是怕她记得或是——认出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是她听过的?这个人是她认得的? 但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她认得什么样的男人,这个年纪,又与她有过纠葛以及至于要将她绑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快要被饥饿与疲倦折磨得受不住时,忽然又听到了脚步声。这一次,她来不及反应过来,便感觉那人已走近她,伸出手来。 她身子猛地一僵,感觉那双手在她身上到处乱摸,她努力闪躲,却伍佰动弹不得,顾不得许多,她开口道:“你是谁?” 那人没声音。 “你想要做什么?” 继续沉默。 “你要钱?我可以写信叫人送来。”虽然她所拥有的钱财并不算多,但也至少不是穷光蛋,到了此刻,也只能试上一试了。 然而,眼前的人还是没有任何回答,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未发出来。 这算怎么回事? 就在她心中思绪万千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那只在她身上到处走的手,动作并不重,而且,也没有任何暧昧的举止,仿佛是像在…… 手上陡然间一松,她蓦地怔住,手居然自由了,手上的绳子被解开了! 那人的手仍未空着,但有了方才的事,宝龄心中虽然有太多疑惑,却也不再挣扎,只是一动不动的僵直着身子。 最后,那只手来到她的脸上,不知撕下了什么,颜浅忽的一片刺眼的亮光。 蒙在脸上的黑布被解下,宝龄一时有些难以适应,片刻才看清周围的一切。出乎她的预料之外的,这里并非什么空屋、山洞、仓库、破庙,而是——一间规规矩矩的屋子。 屋子不华丽,却也挺整洁,便是那种普通人家的厢房,桌子、床铺一应俱全。慢慢地,她的视线在眼前这个人身上锁住。 又一次出乎预料,眼前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个女人,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 老式的碎花袄子,头发盘着发髻,布满皱纹的脸,望着她的眼神里,亦并没有一丝不寻常,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妇人。 这是……怎么回事? 但这样一个妇人,却叫宝龄的心平静下来,至少谁也不会害怕这样一个人,她玉树慢慢站起来,久跪的腿有些酸麻:“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那妇人摇摇头。 “那是谁?” “这里是哪里?” “你们有什么目的?” 接下来的几句话,宝龄连串的问出,妇人却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连脑袋也不动了。 宝龄皱眉:“你为什么不说话?” 妇人看了她一会儿,终于伸过手,指了指自己的嗓子,笑着摇摇头。 哎? 片刻,宝龄才明白过来,这妇人的动作是个什么意思。 怪不得方才她出声得不到任何回应,甚至连一丝声音都听不见,原来这妇人是个——哑巴。 看来,刚才那两个男人已经走了,叫这个妇人来看着她。 既然走了,怕是一时半刻也不会回来,宝龄眼珠子转了转,飞快的跑到门口打开门,却顿时站住。 在她眼前,横了两支木枪,黑乎乎的枪眼就这么直直的对准她。 门口有人。 她慢慢的后退,深吸一口气才砰的关上门,直直的站定。 不能出去,她其实早就想到那些人既然将她劫来,便不会那么掉以轻心,只留一个老妇人,让她可以逃出去,但没有试过,她到底不能死心。 宝龄打量了一眼这间屋子,刚才开门的时候,她虽未看到门外的人,但门外的是个什么样子大致也看到了些,好像是一个园子,厢房外是个园子,很普通,就是间普通人住的院子,也没多少信息。 而朝南有扇窗,但此刻不用说,她也知道,窗口必定也有人守着。 忽的,袖子被人扯了扯,她回头,见那老妇人看着她,动了动唇,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音节,然后,又指了指肚子。 接着,那老妇人便朝门外走去,不一会,端了一些饭菜来。 饿了好久,宝龄闻到那饭菜的香味,肚子便发出了咕咕声。她望着那一叠青菜豆腐与白米饭,心中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如今事情什么都不明朗,她根本搞不清所以然,正式因为如此,更要维持体力才行。此刻出不去,就算她不吃不喝也还是出不去,吃亏的总是自己。 何况,既然那些人留下她,便必然不会再这饭菜里做什么手脚,要想解决她,根本无需下毒这么麻烦。 一念至此,她索性大口的吃喝起来,直到一菜一饭、一盏茶都见了底,才吐了口气。 抬起头,那妇人正望着她,目光里倒不见任何算计与恶意,只是有些好奇,接着,妇人指了指那张床,又指了指天色,做了一个睡觉的动作。 经过几次的打手势,宝龄现在大致能猜出老妇人的意思,是叫她累了就睡觉。 身体自由了,有吃有喝,还有个像模像样的地方睡觉,语气说被绑架,倒不如更像是是被软禁了。 只是直到此刻她还想不通,软禁她这样的人有什么用处? 度过了一个不眠夜之后,接下来的几天,除了不能出去,其余一切都并没有什么异常,那两个男人也再没来过。 而门外的那几个人,宝龄看不见模样,第二天她曾试着与他们说话,但屋外并没有人回应她,好像那两支枪只是个摆设罢了,倒比那哑婆更像哑巴。 渐渐地,无计可施之下,她反而平静了下来,该吃便吃、该睡就睡,左右她无法做什么,只能等着那些人来告诉她,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此刻,哑婆见她吃完饭便收拾了桌上的东西。 “哑婆,你说,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她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纸望着窗外模糊的景色,与其说是在问哑婆,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这些天她也看出来了,哑婆对她并无恶意,甚至,还挺照顾她的,她相信,哑婆也只是被那些人雇来照顾她的,并不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 果然,哑婆望着她,眼中有一丝无奈,又一次摇摇头。 她唇边扬起一抹苦笑,不再说话。 关在这里的这些日子,她倒像是生活在一个没有声音的世界里,无论她怎么说话,回答她的永远是空气。 她不禁有些怀念起在莫园日子。虽然,那个尝尝坐在竹林中的少年欺骗世人的清雅背后,叫人捉摸不透,但至少他会应她,跟他说话。 有时分明知道他说的话并不可信,但不知为何,只要看到他如春水般的笑意,听到他的声音,她便会奇迹般的安定下来。 还有阿离、拾巧、招娣…… 这么一想,她心头又不觉有些难过……她这么莫名其妙的不见了,祥福叔与招娣是不是急疯了? 那么他呢?他又会如何? 随即,她自嘲的笑了一下,他又怎么会晓得她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晓得,如今她对他来说,早已没有利用价值,就算他说过答应了姑老爷照顾她,怕也只是“顺手”罢了,如今她自己要走,他又怎么会在自寻麻烦? 壹佰玖拾柒、奔腾的河流 华夏十九年。冬。 阮克风光大葬后不久,阮家出了一桩怪事。 阮家的大少奶奶、阮文臣的妻子马宛琪,不知怎么,失踪了。 然而阮文臣在焦急地派人之时,很快又安排了祭天祭祖的日程。按照古代的惯例,新一任帝王登基仪式内容必须包括祭天,前朝虽然覆灭,帝制也已不存在,但就连普通老百姓都晓得,阮文臣这趟的祭天仪式已无疑等同于继任阮克的大帅之位。这些消息在军中,已是心照不宣的事实,只等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吉日,由阮文臣继位,统领三军。 祭天只是一种形式,但凡是与神扯上关系的事,古往今来都是颇为严苛,容不得一点差错。所有成员与祭天的物品都必须通过严格的“除秽仪式”,保持祭天族群的纯洁性与神圣性。 祭天的地点在南京城外十几里的神坛,祭天前七日,阮府中人已对神坛各种建筑与设施,进行了大规模地修葺,并将从阮府通往神坛的官路封路,不得闲杂人等出入。前五日,阮文臣安排亲信亲自监督牲口所为祭天准备的牲畜,前三日,阮文臣前往祠庙斋戒、写祝文,由神庙安排好神排位、供器、祭品,乐队陈设等等。 所以此刻,阮府正处于一片忙乱之中。 而在一片来来往往的下人中,西边的一间厢房里,却格外的静谧,只有几个下人在门口来回晃着,屋内,一个少年站在窗前,白衣如雪,清润如玉,素手慢慢地掀起帘子的一角,当看到那些下人抬着祭祀用的玉帛、器皿等物经过时,眉心不觉微微一凝,而当目光转向门口那两人时,眼底却稍纵即逝一丝厌恶的神情。直到他看到阮府的家庭医生许怀康大夫正朝他这里匆匆走来,才飞快地躺回床榻,闭上眼睛,不断地咳嗽起来,那样子仿佛病入膏肓。 许怀康到了门口,那两个下人便晃了上去,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许大夫,又来给四公子看病啊?” 许怀康好脾气地说道:“是啊,劳烦两位引路。” 那两人有些不耐地挥挥手:“许大夫是老大夫了,不用引路,自行进去吧。” 许大夫微微一笑,朝里走去。 那两个目光自许大夫身上移回来,颇为不满地道:“听听,又咳了,咱们这位四公子可比个姑娘都不如,受了一点点刺激就一病不起,我前日还见他咳嗽得厉害,我看,少帅这次是多心了,这么个人物,何必咱们哥俩看着?” 另一人切了一声道:“你以为我就想待在这里?若不是四公子,咱们日后便可以跟着少帅祭天去了……”随即压低了声音,眼底却露出一丝兴奋之情,“这次祭天可不比平时,说不定少帅就在那里昭告天下继位了,咱们要是能见证那一刻,不等于开国功臣?多威风?比起在这儿看守个病痨子强多了!” 这两个人是阮文臣的手下,前几日阮素臣不知是不是因为阮克病逝之事而突然一病不起,他们便被阮文臣派遣来阮素臣的院落伺候着,说是伺候,实则是看守,每日都要将阮素臣的动静向胡旅长汇报。 说罢,两人又自感慨一番,而与此同时,许怀康已穿过院子推开了阮家四公子的门。 床榻上的阮素臣仿佛听见了响动,微微地睁开眼,脸色苍白而憔悴。 许怀康余光朝门外瞟了一眼,才道:“四公子,老夫来看看,您今日可感觉好些了?” 阮素臣并没有坐起来,仿佛连撑起身子都是吃力的,然后,用剧烈的咳嗽做了回答。 许怀康连忙上前一步,在阮素臣窗前坐下,手搭在阮素臣的腕间,良久,望着阮素臣,神情有一些古怪:“果然如此,四公子这病怕是不寻常。” 阮素臣的神情在逆光下晦暗不清,只是虚弱地道:“哦,是什么病?” 许怀康目光闪动,低声道:“老夫原以为是气虚所致,原来,并非如此,怕是——另有原因。” 这些话听来不过是在说阮素臣的病情,但却又仿佛别有深意。阮素臣向来云淡风轻的神情仿佛顿时凝注,眼底那些复杂的情绪却转瞬即逝:“何以见得?” 许大夫从医药箱里取出一张方药,递给阮素臣:“这是老夫开的药方,四公子也略懂些药理,不妨自己看看。” 阮素臣接过药方,目光慢慢的深邃,只是他低着头,所以纵然窗外有人,也看不清。 那药方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目光每扫过一行字,阮素臣指尖便捏紧了一分,指节泛着一抹透明的青白,漆黑的眼底渐渐漫开一片冰霜,良久,他才开口道:“许大夫,我病重的事暂时不要说出去,大哥这几日诸多事宜,我怕他会为了我分心。” “那是自然。”许大夫连忙道。 两人各自再也无话,过了一会儿,许大夫又替阮素臣把了脉,说了些起居上应注意的事项,阮素臣认真地听着,目光却仿佛不经意地飘过窗边,那里,一个黑影一闪,不见了。 许大夫微微凝眉,缓缓踱到窗口,看了看,返回时,神色已变得与方才的淡定不一样,沉声道:“走了。” 阮素臣微微舒了口气,陷入沉思。 其实他并没有病,他之所以装病,一来是如此能减轻阮文臣的戒心,二来是只有病了,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每日都见到许怀康。但阮文臣到底还是连个病人都放心不下,阮素臣怎会不知道?门口的人,便是阮文臣派来监视他的,故此,他与许大夫说话,便不得再三谨慎。 刚才那些话,在旁人听来好像是在说他的病情,其实,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而这件事,便是阮素臣为何要做那么多事的原因。 ——此蛊毒来自苗疆,早在前朝便被视为禁忌,禁入中土,此种蛊毒与毒药不同,被下蛊之人,并无中毒症状,却会因为身体本孱弱而产生幻觉,眼前尽是心中所藏恐怖或伤痛欲绝之事,导致人体温升高,然后脉象混乱而死,死状与身体衰败相同,因为并非毒药,又会随尿液排出,故等闲查不出来,若非吾儿时钻研药方,误入过歧途,略懂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根本无法识出端倪。 阮素臣目光落在那张方才许大夫给他的药方上,这自然不是一张药方,而是,他叫许大夫暗中调查某件事的结果。 早在阮素臣发现阮克死后体温有异时,便有所怀疑阮克是不是服用了什么不寻常的药,而阮文臣坚决要尽快将阮克入土为安也引起了他的怀疑,幸好,阮文臣百密一疏,阮克病重时,因为起身不方便,所以一直用尿壶,而那些尿壶,也是阮素臣亲自去倒的,阮克死后,府中混乱,阮素臣忘了此事,后来才想起,便将尿壶中的尿液放在一只小容器中,托许大夫查验。 而现在,已有了结果,阮克的尿液中,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药,而那种药,便是许大夫方才药方上所写的那一种来自苗疆的药,不,或者说,是蛊。 这也印证了他心底的猜测。那是他不想要的结果,但却没办法回避。 许怀康终是道:“四公子打算如何做?” 阮素臣沉默许久,忽地侧脸凝视许怀康:“倘若换做许大夫,生父死的不明不白,凶手却是自己的兄长,许大夫会如何做?” 阮克死因有异,是谁做的,其实许怀康心中早已有了人选,只是那毕竟不是小事,故此一直含糊以对,却不妨此时阮素臣说的如此直接,一时怔住。下一秒,他听到少年低沉缓慢的声音传来:“但愿到了必要之时,许大夫愿意站出来,替素臣作证。” 这一次,阮素臣没有再用询问的口气,语调并不激烈,语气也依旧柔和,却叫许怀康徒然一惊,让许怀康震惊的并非阮素臣的这番话,在阮素臣来找他,他答应了阮素臣暗中调查阮克死因之时,他便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他震惊的是——此刻阮素臣的神情。 许怀康在阮府多年,专为阮家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们看病、调理身子,故此对家中每一位成员虽算不上深刻了解,却也知根知底。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排行最末的四公子从小温润亲和,对人对事都不计较,仿佛一个出尘之人,向来给人闲云野鹤的感觉,但此刻—— 少年的五官犹如刀削般坚硬,平素清润仿佛蒙了一层雾气的眼睛里如今清澈一片,泛着料崤的寒光,竟像是——有什么深埋在身体深处的东西正破茧而出。 良久良久,许怀康平静道:“大帅对老夫有提携之恩,只要老夫力所能及的,老夫定是义不容辞。” 阮素臣凝视许怀康许久,眼底终是慢慢浮上一丝柔和的神情:“多谢。” 说罢,缓缓凑到许大夫耳边,说了一番话。 许大夫神情变幻莫测,最终点了点头,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门外那两个下人正缩着身子、跺着脚取暖,许怀康走过去,仿佛随意地道:“这三九的天,委实冷得很,两位小哥正辛苦。” 那两人看了他一眼,随口道:“辛苦也得做不是么?” 许怀康笑笑:“不如这样,明日老夫去煎些暖身的汤送来,那汤药滋阴补阳,大有用处,小哥们也暖暖身子。” “这……”其中一人道,“那怎么使得?这些东西,都是做主子们的吃的,咱们怎么配?” “你们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许怀康压低声音道,“如今行医也不容易,再加上那些洋人也来参一脚,咱们这一行也是越来越难了,从前大帅还念着几分旧情,留着老夫,但如今大帅不在了,以后的天下便是少帅的天下,老夫能不能继续留在阮府,还不得知,两位小哥是少帅身边的人,说话管用,日后替老夫在少帅跟前美言几句,也算谢了老夫的汤药了。” 恭维的话谁不喜欢听?那两人俱都听出了许怀康话中之意,片刻,对视一眼,各自暧昧一笑:“好所好说,那么,就有劳许大夫给咱们哥俩送来吧。” 许怀康微微一笑,转身时,见那窗帘已放下,窗内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他并不知道阮素臣下一步会如何做,但少年方才的神情在脑海一闪而过,让他竟隐隐生出了一丝迷惘。 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或许,这么多年,是他看错了? 不,又或许,不是他看错了,而是,这个看似温润的少年身体里藏着一种不到关键时刻不会爆发的力量。 一帘之隔,阮素臣清寂的身影久久伫立着。 离祭天只有一日,明日,他无论如何都要亲自出去。 他可以不与阮文臣争抢任何东西,但,他绝容不得父亲死的不明不白!只是,阮文臣如今在军中已建立了一定的威望,要如何做呢? 与此同时,莫园里,邵九靠在床榻上,原本就尖削如刀刻般的下颌仿佛更消瘦了,漆黑的眼眸却有一种叫人无法忽视的气韵。 “阮素臣病了好几日,这几日,许怀康每日都去探访,至于北地那边,一切都已准备好,按照公子的吩咐按兵不动。”一个黑衣人顿了顿道,“还有一件事,马宛琪失踪了。” 仿佛早已预料到,邵九眉间并无一丝惊讶,合了合眼,道:“拿纸笔来。” 黑衣人取来纸笔,邵九抬了抬手,神情一滞,随即苦笑:“我说,你写。写好了,交给许怀康。” 马宛琪是失踪还是死了,他并不清楚,但他清楚的是,此事一定与阮文臣有关。阮素臣此刻应当被阮文臣幽禁中,但许怀康却是自由的,这封信,许怀康定会交给阮素臣。 而马副官手下握有华夏大半兵力,倘若知道自己的女儿被自己的女婿杀了或关了起来,会如何? 他眼角轻轻地一撩,既然阮素臣行动不方便,那么,他便帮上一把吧。 此刻,,他并不急着除去谁,而是让他们自己斗个你死我活,阮家的势力分得越撒,对他而言,便越便利。 如同一个藏在暗中的猎人,在猎物斗得筋疲力尽之时,才是最佳的时机。 他一直很明白这点。 他一点点汇聚的溪流,如今正朝着预定的目标奔流入海,除了…… 他眼底露出一丝深幽:“阿离去了几天了?” 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么? 壹佰玖拾捌、适得其反 南京大帅府所设的神庙中,阮文臣沐浴更衣后,胡刚匆匆而来。 “府里可有什么状况?”阮文臣在佛龛前点燃一炷香,面色阴郁地道。 胡刚道:“许大夫昨日按时来过。”接着,胡刚将门口两人在窗口听到的许怀康与阮素臣的对话一一禀报。自然,后面那段话,那两人因为之前的话并无可疑,所以放松了警惕,并未听到。 但阮文臣生性多疑,细长的眉梢挑了挑,还是露出一丝沉思之色:“你有没有感觉,这些话有些古怪?” 胡刚皱皱眉:“属下倒听不出什么古怪,那许大夫说的是四公子的病罢了,至于四公子的病究竟是否这样严重,反正他被少帅关着,也出不去,做不了什么,只是……倘若少帅真的不放心,何不干脆直截了当地与四公子 宝贵双全第60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61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61部分阅读 摊牌?” “摊牌?”阮文臣眯了眯眼,“你是说……” 顾宝龄。 顾宝龄住在莫园,阮文臣虽不想承认,但心底到底是对邵九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忌惮,因为摸不清邵九的底细,更因为……那个少年其实比他小,却不知为何每当想起那少年时,他总有一种由心底升起的,莫名的不安。故此,之前一直没有轻举妄动,却未想到,时机来了,仿佛是天在助他。 顾宝龄居然要回苏州,得到这个消息,他于是派人一路跟踪她至苏州,见她身旁除了一个老头、一个丫鬟,便再无他人,才安排了一出惊马的戏码,让人先藏身于暗中,用小石子掷在马腿上,趁那马受惊乱蹦、横冲直撞,独留她一人在马车中时,再潜入马车将她打晕,蒙上眼,带走。 那日他与胡刚去那间院落看过,当时顾宝龄像是睡着了,然后,他便安排了一个哑巴婆子“照顾”她,自然,门口亦是安排了侍卫。 想起那个女子,阮文臣便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她第一次来南京府做客,那一次,是阮素臣带着她一块儿来的,她在南京府小住,有一次,他在园子里偶遇阮素臣,起了作弄之心,故意撞到阮素臣,“不小心”掉了一根链子,让阮素臣跳到府里的池塘里去帮他捡回来,阮素臣并未说什么,已准备下水,谁知她忽然冲出来,说他是故意的。 他一时恼羞成怒,捏住她的下颌,她想也没想,抬手就是一巴掌,然后拖着阮素臣跑了。 当时他尚小,又碍于父亲,不敢将这事声张,但心里已埋下仇恨的种子,也正是如此,当许多年后阮素臣大婚时再见她,他有种说不出的痛快,阮素臣娶的并不是她,而是她嫡亲的妹妹,他想要报当年那一巴掌之仇,所以才暗中叫人留意她与阮素臣,想看看他们是不是会暗中见面,想抓住些把柄,叫她名节尽毁,叫阮素臣不好过。 阮文臣陷入回忆中,听到胡刚的声音传来。 “少帅抓了那女子,不就是要让四公子有所顾忌么?属下知道少帅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多事,但明日便是祭天大典,如今虽看似风平浪静,可这节骨眼上,却容不得一点闪失,少帅还是小心为上,等祭天、昭告天下之后,局势已定,倒是要如何处置那女子与四公子,便是少帅说了算了。” 阮文臣眉心微微一蹙。 阮素臣前几日病了,阮文臣之所以依旧让许怀康与阮素臣接触,是因为许怀康毕竟是阮家多年来的大夫,倘若突然换掉,难免让人生疑,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所以,他还是让许怀康为阮素臣看病。 但他心里到底不怎么踏实,他从小与阮素臣一块儿长大,对阮素臣还是有些了解的,他那四弟,虽从不争任何东西,但不是个蠢货。 那样的人,倘若有心想要做一件事,并不会太难。 胡刚说的不错,明日便是祭天大典,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能优柔寡断、诸多顾忌,只能孤注一掷,索性与阮素臣摊牌。 毕竟,他自幼跟着阮克在军中长大,而在军中,阮素臣却没有任何威望,再加上阮素臣心爱的女子在他手中,阮素臣就算想做什么,也根本做不了。 这么一想,阮文臣心一定道:“胡刚,我此刻不能擅自出神庙,你给我传个信给阮素文,话不用说的太明白,只要让他知道那女人在我手上就好,他是个聪明人,一定会明白,识时务者才是俊杰。” 胡刚得了命令匆匆前往南京府,见到阮素臣之时,阮素臣正卧床,脸色苍白而透明,见了胡刚,微微一怔:“胡旅长怎么来了?” 胡刚微微一笑:“是少帅的吩咐,少帅如今在神庙无法亲自前来。但心中总是记挂着四公子,于是命小的前来探望。” “油老虎旅长了,素臣并无大碍。” “那就好。”胡刚皮笑肉不笑地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知四公子。” 阮素臣面无表情,心中不知怎么闪过一丝不安。 胡刚接着说道:“因为明日便是祭天大典,少帅前几日才想起,顾家和阮家总是亲戚一场,如今顾家只剩顾大小姐一人,但终究不好失了礼数,少帅于是便派人亲自去苏州请顾大小姐回南京,此刻顾大小姐被属下安置在一处安静处,等明日便请她一同观摩祭天大典!” 阮素臣平静的面容蓦地凝注。 宝龄竟…… 他居然没有想到,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呢?阮文臣此刻无法对他如何,便抓了宝龄来威胁他! 他的软肋,终究还是被他发现了! 心宛如被细细的丝线捆绑住,乱成一团,阮素臣的眼底终究起了波澜,渐渐地,那丝波澜沉淀为一抹清冽的料峭,手指慢慢地蜷缩起来,他一字一字地道:“别动她,否则,你保证会后悔。” 一个字一个字,犹如从牙缝里蹦出来,带着无比的寒意,那一刹那,胡刚竟像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四公子,一抹凉意从脚底蔓延,他不觉缩了缩脖子,但却依旧硬撑地笑一声:“四公子放心,少帅与顾小姐有表兄妹之情,怎会舍得伤她?何况少帅与四公子兄弟情深,少帅也不忍心四公子伤心啊。少帅如此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要四公子安安分分的,胡刚保证,顾大小姐会毫发无损地回到四公子身边” 阮素臣注视胡刚片刻,唇边浮起一抹讥诮的笑意:“安安分分?我如今病入膏肓,又能做什么?何况,大哥继承大帅之位,不是众望所归么?大哥又有何不安心?” 胡刚一时被堵得无话可说,眼神不觉阴狠:“少帅自然是众望所归,只是怕有些小人野心太大,不自量力罢了,总之,笑的该带到的话也带到了,四公子能明白最好,倘若一意孤行,哼……” 说罢,胡刚一甩袖子,愤愤地走出屋子。一个下人连忙迎上来,胡刚没好气地道:“立刻去七里巷,叫他们好生看着那女人,若是出了一点纰漏……” 那人心头一凛,连忙应了朝门口飞快走去,竟未发觉,在他走后,一个女子从树后慢慢走出来。 女子眉头微蹙,眼底是震惊于一抹沉色,竟是筱桂仙。 宝龄被阮文臣抓起来了? 想起那少女明朗的眼睛、温暖的笑容,筱桂仙咬了咬唇,飞快地跟随那人而去。 屋内,阮素臣却丝毫没有留意到门外的动静,从胡刚走后,他整个人仿佛定住。 宝龄此刻如何?阮文臣会对她做什么?她何曾受过这样的苦,一定急坏了吧。 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影,素来平静无波的心乱成一团。 手中捏着的纸条缓缓展开。 这是一封信,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这封信,许怀康清晨发现钉在自家柱子上,因为信中内容实在太让人吃惊,许怀康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拿来给他。 信上写的是一条叫他无比震惊的消息:他的大嫂马宛琪的失踪,与他的大哥有关。 这封信,仿佛一道灵光,让阮素臣想到了一个念头,或许只有那个人,才有能力阻止阮文臣继位,也或许只有那个人说的话,才能另阮系军全军上下信服。 那个人是如今阮系军里唯一一股不属于阮文臣却足以与阮文臣抗衡的力量,而且……那人向来忠肝义胆,黑白分明,那个人便是——马副官。 但,一来因为这封信没有署名,他琢磨不透送信人的企图;二来,若将信给马副官,无疑等于燃起了马副官与阮文臣之间的仇恨之火,这样不光明磊落的事,他终究不太愿意做;三来……他心里对阮文臣纵然恨意极深,但到底是兄弟一场,他并非没有犹豫。 谁知许怀康前脚刚走,胡刚后脚便来了。 阮素臣慢慢地走到窗前,素手掀起帘子一角,只见那两个看门的下人正喝着许怀康送来的炖品,不一会儿,那两人犹如喝醉般靠着墙慢慢滑下去。 这是他昨日让许怀康帮忙做的事,他想要出去,但门口有阮文臣的人,也许,他让许怀康送来汤料,他也料定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会中计,但他原本只是想出去,找到更有力的证据,让一切水落石出,至于之后会如何做,他还是犹豫的。故此,直到如今,除了许怀康,他未将阮克所做的事与任何一个人说过。 但此刻……若为了宝龄将父亲的真正死因永远埋葬在地底,那便是不忠不孝,但若为了揭穿阮文臣的真面目而伤害到了宝龄,只要想一想,他的心便如刀割一般疼痛。仿佛被两股无形的力量在撕扯,他第一次竟无法做出决定。 仿佛经过了漫长的让人疯狂的思考,他忽地闭了闭眼,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太了解阮文臣了,阮文臣此举,只是为了明日的祭天大典能顺利进行而制约住他,但到了阮文臣真正掌握大权的那时呢? 他想到了那封匿名信上的内容,想到了儿时宝龄曾今打过阮文臣一个耳光,阮文臣是那般睚眦必报之人,到时,恐怕还是不会放过他,何况……宝龄? 无论如何,他不能坐以待毙,他决定先将一切告诉一个人,那个人在阮系军中,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 良久良久,他慢慢推开门,四下查看了一番,飞快地闪出阮府,直奔马副官的府邸而去。 阮文臣或许做梦也想不到,他囚禁宝龄要挟阮素臣,竟是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 壹佰玖拾玖、逃脱 宝龄掐指一算,被莫名奇妙地囚禁在这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已经四天了。 这四天里,除了哑婆,她没有见过任何人。第一日来到这里时那丝惧怕不安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但随即而来的却是无边的烦躁和压抑。 倘若那人要钱,她可以先将钱给他,用来暂时保住自己的性命;假如那个人是劫色,她至少还可以拼一口气,搏一搏,然而现在,她竟连那些人要什么都搞不清楚,不知道为什么要被人关在这里,不知道明日等待她的是什么,甚至……连一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她脑子里一千种一万种前世电影里看来的面对劫匪的方法:谈判、技巧、防身术,均无用武之地。譬如一个人空有百般种武艺,却完全没有对手,对着空气,又有何用? 她此刻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恐怖、最摧残忍心的事。 要一直这么等下去么?不知何时才能见天日,不知道看不看得到明天的太阳,踊跃被囚禁在这间小屋里,失去重若生命的自由?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 在她等待了四天每人出现的时候,她决定想办法逃出去。 哑婆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她并不担心,她担心的是门外那两个神龙见尾不见首的侍卫,之所以她认为是两人,是因为那日挡住她的是两支长枪,但她无法确定,或许,还有更多的人。 于是,硬冲出去被她很快否决了,说不定还未逃出院子,身上便会多上几个窟窿,她不认为将她绑来的人是要杀她,但这并不代表,她贸贸然地逃跑不会激怒那群看守的人,那黑乎乎的东西毕竟是枪,比再锋利的剑都要可怕上百倍的枪,子弹是不长眼的,就算他们没想法开枪,万一来个走火,她也照样完蛋。 那么,偷偷逃出去呢? 那日惊鸿一瞥,她看过那院子,院子虽很小,但她根本不熟悉,就算被她溜出了这扇门,也无法保证便能逃出去。说不定,大门口也有人守着。 何况,她根本连这扇门也溜不出去。 这里可不是谁家的大宅院,人多眼杂,随便画个妆扮扮个侍女也许能混出去,这里只有几个人,而她是唯一的“保护”对象,多少双眼睛盯着呢。 宝龄正思绪百转时,哑婆推了门进来,将一碗饭放在桌上,她无意识拿过饭,吃了一口,忽地眼珠子一转,“哎呀”一声,叫起来,将那口饭菜全部吐在了地上。 她一边捂着肚子,一边趁着哑婆不注意,飞快用手指在眼睛上抠了一下,心底默默道:哑婆,对不起了!饭菜并没什么,但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吸引门口那两人的注意力。 眼球被异物一抠,顿时酸痛,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宝龄脸色苍白,蹲在地上,捂着肚子惨叫。 哑婆吓得连刷白,连忙冲到门口,朝门外两人依依呀呀地比划着,门外两人早就听到了屋内不同寻常的动静,此刻也不觉朝里头看来。 宝龄演得更卖力,就差没在地上打滚。 其中一人是个大胡子,眉头一蹙,嚷道:“你耍什么花样!” 宝龄眼泪涟涟地朝那人有气无力地道:“这位大哥,我肚子实在痛得不行了!” “肚子痛?”大胡子朝哑婆狠狠地看了一眼,哑婆连忙摆手,吓得魂不附体。 另一人皱眉低声在大胡子耳边不知嘀咕了句什么,宝龄只听到什么“要好生看守”、“不能出差错”,她心底一动,脸上被表情却更是痛苦。 大胡子听了另一人的话,脸色有些不善,犹豫道:“是不是先禀报……” 宝龄竖起耳朵,想听出幕后那人的名字,却被另一人打断。 “这个节骨眼上,咱们去禀报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我看,随便请个大夫来看看,若是好了,也犯不着惊动上头!” 大胡子思考了一番,大约觉得另一人说的在理,又朝宝龄看了一眼,低低骂了一句不知什么,便对他同僚说:“你看着她,我去叫大夫!” 宝龄赶紧扯住大胡子的裤管,不管三七二十一掐着嗓子哭道:“我原来便有着腹痛的毛病,已发起来若是不及时医治,会没命的,等你找来大夫,我怕已经……”她见那人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厉色,连忙又道,“我跟你们去吧,如今我只要活命,那里还耍的俩什么花样!” 另一人见她眼泪直流,也有些不忍,又想到她若是没了命,自己也不好交差,便道:“老大,我看就这么办吧,咱么哥俩押着她,还怕她一个小女人跑了?” 大胡子迟疑片刻,猛地抽出宝龄扯住的裤管道:“谅你也闹不出什么事!”手一拉,忽地又往她脸上蒙上了那块黑布,拉住她就朝门外走。 宝龄被拖着,手臂生疼,眼前又如刚来时一般一片漆黑,但心底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方才她脑子里乱成一团,看到哑婆送来的饭菜才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既然将她绑来的人接连几日都没有将她如何,那么,只有一种原因,那便是留着她有用。虽然她想不出留着她有什么用,但倘若她突然病了,怕门口那两人也不会完全不顾。 所以,她才想到装病这么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 这里究竟是哪里,是还在苏州还是已是别的什么地方,她无从知晓,一切,只能等出去了再说。 既然要看病,便必须去医馆,医馆,应该是在比较繁华的街道上吧?到了那里想要逃跑,总比在这里方便些。 当然,这些都只是她的想法,事情发展会如何,她亦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她也要试上一试,最坏的结果便是,暴露了目的,重新被他们抓回来,等待她的或许是一顿拷打,但至少,不会要了她的命,就算要,也要等他们禀报过那位“上头”之后了吧? 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跟着他们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走了几步,那双抓着她的手仿佛蓦地松开,紧接着,她听到大胡子在叫:“妈的!什么东西!老子的眼睛……” 她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手却又被人抓住,身子被一拉,飞快地朝前跑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她一颗心猛烈地跳动着,握着她的那只手竟也是冰凉一片,与方才大胡子的完全不同。 怎么……回事? 好像是……另一伙人。因为她刚跑开那会儿还能听见大胡子与另一个人的惨叫声。 但跑了一会儿,四周渐渐安静,她才发觉,不是一伙,只有一个,她能确定,那突然出现的人只有一个。 可是,这个人是谁?为什们要拉着她跑? 不知跑了多久,竟仿佛尽是磕磕绊绊的崎岖之路,宝龄心里各种思绪交杂在一起之时,那人却蓦地停了下来,宝龄喘过一口气,亦听到那人微微的喘气声,于是脱口说道:“你是谁?” 那人没有说话,当宝龄正要解下蒙在脸上的黑布时,一双手却已替她做了这件事。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素白纤长的手,那双手放下来,宝龄便看到了那人的脸,下一秒,她全然怔住:“你……桂仙姐?!” 方才她被人拖着,本是分不清状况,但一来是潜意识地想要逃离大胡子那群人,而二来,是她有一种感觉,拉着她朝前跑的人并无恶意,所以,她才任由他带着她一直不停地朝前跑。但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人,居然是——筱桂仙! 筱桂仙凝视着宝龄,目光里的神情有些复杂,但转瞬,却浅浅一笑:“放心,这里是我暂时的落脚地,他们不会追到这里来,何况,刚才那东西虽不是毒药,却也够他们受的。” 宝龄环顾了一圈四周,发现竟是一间屋子,房门紧闭,这才缓了口气,想起大胡子方才惨叫“老子的眼睛”,不觉纳闷道:“刚才你用了什么东西……” “是特制的石灰粉,比一般的石灰粉更能在短时间内腐蚀人的眼睛,叫人半个时辰内看不清东西。”筱桂仙拉了拉她,示意她进屋坐下来。 宝龄张了张嘴,很想问问,筱桂仙为何会有那样的东西,但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久别重逢,她已顾不得这些:“桂仙姐,你怎么会……” 怎么会救了她?她蒙着眼,筱桂仙如何知道她是谁?难道,是巧合? 筱桂仙微微垂下眼脸,才抬起来,笑一笑:“我是特地来救你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哪里?”筱桂仙的话让宝龄一怔。 “我在府里听到胡刚与他手下的对话,知道他们抓了你关在那七里巷,于是跟着那人前去,正好看到你被他们拉出来,我本想等一个适合的机会再来救你,可见你神色痛苦,便顾不得那么多了,幸好,算是逃出来了。” 宝龄想起方才自己的神色的确是痛苦,不过,一半是被大胡子的蛮力弄疼了,大半却是装的。只不过……筱桂仙说的话她却不太明白:“胡……刚?你说,抓我的那个人叫胡刚?” 胡刚、胡刚……她确定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筱桂仙见她迷惘一片,顿一顿,慢慢地道:“胡刚……是阮文臣的人。这一次,是阮文臣要抓你。” 贰佰、人质 阮文臣?! 听到这三个字在筱桂仙嘴里缓缓吐出,宝龄不觉错愕:“阮家大公子——阮文臣?” 阮家大公子、人称少帅的她名义上的大表哥——阮文臣? 可是……阮文臣为何要这样做? 想起来,阮素臣成亲那日,该是宝龄与阮文臣的第一次见面,就算顾大小姐从前与阮文臣有过接触,应该也不多,又何至于阮文臣要那样对她? 阮素臣成亲那日在阮府的一幕幕闪过脑海,宝龄记得,阮文臣看她时的神情的确有些异样,之后,又似乎想抓住她与阮素臣之间的什么把柄,幸好那时…… 想起当时在那间黑暗的小屋里发生的一切,那少年俯在她颈边吐气温热、面容绯红,帮她逃过了一场尴尬,心不觉微微一颤。 她出神时,筱桂仙的声音传过来:“具体我不清楚,但我想,应当是阮文臣祭天大典在即,却不放心阮素臣,所以,才抓了你以此挟制阮素臣。” 祭天大典……阮文臣……阮素臣……筱桂仙的话将宝龄那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心头一震,在她被关的短短几天,竟发生了那么多事么?这些事,她并不知道。而筱桂仙说的原因,更让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的意思是——阮文臣要继承大帅之位,怕阮素臣也有争夺之心,所以,用我来威胁阮素臣?”宝龄将筱桂仙的话转化为最直接、通俗的意思。 “大概如此。” 呼——长长地嘘了口气,宝龄有些哭笑不得,同时心头却又有些沉重。 原来竟是这样。 怪不得抓了她又没对她如何,原来她是个人质。用来让阮素臣安分的人质。 “那现在……怎么样了?” 阮素臣知道她被阮文臣关起来的事了?他会如何做?祭天大典举行了吗?阮文臣如愿以偿了吗? 宝龄想起那温润如玉、出尘般的洁净的少年,无法想象,他竟会与阮素臣争大帅之位。这便是阮素臣说暂时无法返回苏州的原因?可,这不像……他平日的作风。 太不像了! 难道,是她看错了? “阮素臣要的并非是那大帅之位,其中的事恐怕更为复杂。”筱桂仙自然知道阮素臣忽然对阮文臣继承大统有疑义缘由,但她却只一语带过,因为这件事与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宝龄凝眉许久,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抬起头望住筱桂仙:“桂仙姐,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事?” 突然地重逢,宝龄才记起她与筱桂仙已有许久未见了,自从那封信之后,两人便失去了联络。方才被筱桂仙说的那些话所震惊,她一时来不及想筱桂仙是如何知道这些事的。此刻却不觉有些迷惑。 对了,筱桂仙方才说在府里听到那些消息所以才赶来救她……府里,哪个府?倘若一切真的是阮文臣所为,那么,难道是在阮府?可筱桂仙为何又在阮府? 筱桂仙指尖仿佛无意识地在桌子上来回轻轻地划着,抬起眼睑,又错开,低低的声音传过来:“你不知道么,几个月前,我嫁进了阮家,此刻的身份,是阮府的四姨太。” “阮府的……四姨太?”宝龄茫然地重复一遍筱桂仙的话,随即错愕,“你……嫁给了阮克?” 筱桂仙唇边浮起一抹飘忽的笑:“对,我嫁给了你的表舅舅。” 宝龄望着筱桂仙,筱桂仙脸上的笑容仿佛依旧如初见时那般轻柔,但在宝龄看来,那丝轻柔中,又仿佛夹杂了些许叫人看不透的东西,不再那么纯粹、明朗,良久,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到底是怎么回事,桂仙姐?” 筱桂仙望向窗畔,目光有些涣散,好像是看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你还记不记得上次我给你写了一封信,说要来南京?” 宝龄点点头,筱桂仙接着道:“我来了南京之后,便在乾乐门做歌女,大帅很照顾我,他年纪虽大,但对我却极温柔,后来更提出想娶我,想我戏子出身、十几年来漂泊无依,想找个好归宿,又谈何容易?哪怕是一般清白的穷苦人家,怕也是容不下。大帅并未强迫我,给我时间考虑,我想了很久,觉得这样也挺好,虽是做姨太太,但至少大帅是真心对我好,这样就已足够,我并不奢求太多。所以,我同意了。” 宝龄记起阮素臣成亲那日,她曾怀疑过台上唱曲的人是筱桂仙,却并未证实,此刻想来,大约是真的了。 一念至此,宝龄一时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虽然筱桂仙神情恬静,说的话也句句在理,但——宝龄总觉得有些异样。是哪里呢?又说不上来。 筱桂仙在宝龄心目中,有着不一般的意义。从前的顾大小姐或许只是单纯地喜欢筱桂仙唱戏而已,但她却不一样。 她对戏文并无特别的喜欢,甚至也不太听得懂,但筱桂仙却是她来到这个时空的第一个朋友、姐妹。就如同从前的同学、闺蜜。从认识筱桂仙的第一天,宝龄便知道筱桂仙是个明朗、温柔的女子,更真心希望她能找到一处好归宿。 而此刻……筱桂仙却做了阮克的小妾。 宝龄凝视筱桂仙,试探地道:“桂仙姐,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一句话,你说,女人与古董花瓶一样,幸运一点的,遇到一个识货之人,被他小心收藏、珍之爱之;不幸的,便是辗转众人之人,一生颠沛流离。那么,表舅舅……就是你说的那个识货之人?” 宝龄之所以记得筱桂仙说的那番话,是因为这句比喻女人的话很特别,更因为,筱桂仙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很特别,那是一种陷入自己世界中的神情,心里仿佛溢满了心事。 所以宝龄彼时才认为,筱桂仙一定是陷入了爱情中,那么,当时那个人,是不是便是阮克? 听到宝龄的话,筱桂仙蓦地一怔,隐匿在阴影中的面容掠过无数复杂的情绪,像是生生地凝注。良久,那些情绪却沉淀,化作一抹透明的笑意:“是,他就是那个人。” “那么,你们从前便认识?” “在我未嫁给大帅之前,便去南京府唱过戏,我们从前就认识。” 筱桂仙的神情那么幽静,仿佛刚才那波澜汹涌的情绪都只是谁的错觉罢了,宝龄盯着她看了许久,亦再看不出什么端倪,若说是有,好像是那双原本明朗如清风的眼中,隐隐有着那么一丝惆怅,但那也是因为阮克刚过世的缘故吧? 宝龄回过神,终是忍不住失笑:“原来是我弄错了。” “你弄错什么了?”筱桂仙蹙眉。 宝龄笑一下:“我以为,是另外一个人呢。” 她本事随意地一说,筱桂仙神情却瞬间凝固:“你以为……是谁?” “胭脂弄的管事啊。”宝龄直接道。 当时她还真以为是那个神秘的管事。也怪不得她,筱桂仙在胭脂弄时,不是获得特殊的照顾么?不必勉强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不必勉强应酬不喜欢的客人,还有一处安静的住处。 如此这般,怎不惹人遐想? 筱桂仙一怔,眉宇间浮上一丝捉摸不透的神情,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松了口气,随即却笑道:“怎么会是他?”接着,她淡淡地道,“那管事的老婆是个有名的醋坛子,我还记得从前在胭脂弄的时候,隔三差五看见她来串门,我开始以为是管事夫妇感情好,后来才知道,那管事经常与一些女人暧昧不清,所以管事夫人是不放心呢。” “有这种事?”宝龄原本心情有些沉重,听了筱桂仙的话也不觉莞尔一笑。 大约是她的笑容感染了筱桂仙,筱桂仙眼底的那丝模糊的愁绪淡了些,伸出手,刮了一下宝龄的鼻子:“你呀,你的话要是传到管事夫人的耳朵了,那我便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突然亲昵的动作,让宝龄愣了一下,想起从前筱桂仙常来顾府的那段时光,彼时,筱桂仙也喜欢戳她的鼻尖,宛如一个宠溺妹妹的姐姐,这么一想,她心中一动,握住筱桂仙的手微笑道:“桂仙姐,我原以为咱们不知何时才能见了,如今又如同从前那样,真好。” 宝龄漆黑的眸子闪着真挚、清澈的光芒,筱桂仙身子不由得微微一僵,手任由宝龄握着,仿佛凝注。 宝龄却认为,筱桂仙是想起了之后发生的许多事,有所感慨,于是道:“桂仙姐,大帅不在了,你要节哀顺变,别太伤心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的打算……”筱桂仙眼底浮上一丝迷惘,接着,一字一字地道:“我方才说了,这里,是我的落脚处,所以,我会暂时待在这里。” “桂仙姐!你……不回阮府了?”刚接受了筱桂仙的新身份,但此刻她的话又让宝龄错愕,“为什么?你既然嫁给了大帅,不是应该留在阮府么?为什么要……” 很多事,宝龄并不知道,但筱桂仙却很清楚自己为何要离开。那座华丽的大宅,从来便不是她的归宿,而只是一件任务,那里,是个是非地,是金丝笼。 可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用那些盘缠在南京城外的偏僻处租了一家院落。她该走,她可以走,只要她愿意,别说离开阮府,就算离开南京,也不会有人知道。哪怕知道了,也不会太在意。 她之所以会听到胡刚与阮素臣的那番对话,是因为,她已经准备了要离开,并且,打点好了一切。 她应该走的远远的,忘记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但,她却终究——做不到。 是浓浓的相思、是无法割舍的羁绊,还是……折磨人心的不甘? 或许,都有。 所以,她才租了这小庭院,留在南京。 她想,也许这样,还能听到他的消息,也许这样,她便会离他近些,也许这样…… 但她也未预料到,这间小院第一个接待的人,是宝龄。 她望着宝龄,忽地问:“你呢,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我……”宝龄一时语塞。 接下去,她要有什么打算?是应该……重回苏州吧?毕竟,她平安无事的消息还未传出去,祥福叔与招娣定是担心坏了,四处在找她呢。 一念至此,她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 筱桂仙眉梢不着痕迹地动了动,不想想些什么,慢慢道:“是应该回去,不过……明日便是祭天大典,阮文臣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何况,那些刚才弄丢了你的人保不准会在这周围到处找你,我看,你暂时还是安心住在这里,等过了这段危险时期再想办法回去。” 筱桂仙说的也很有道理。 阮素臣应该知道了她被绑架的消息,他会不会担心呢?可这个节骨眼上,万事都应该谨慎,她若贸贸然联系他,反而会适得其反。 这么一想,她点点头:“那我,写封信寄回顾府。” 筱桂仙柔柔一笑,拍拍她的手:“写完了交给我,我找人替你寄出去,毕竟你此刻还不安全,不要随意出门。” “谢谢你,桂仙姐。”宝龄笑一笑道。 望着宝龄纯粹的笑容,筱桂仙心头一滞,下意识地撇开头去。 贰佰零壹、下落 七里巷,其实,只有一条巷子。 巷子很长很深,地处南京城北的十三村,此存因为几年前发生过一场瘟疫,故此村民死的死、搬的搬,只留一些空宅子,后来,才有些穷苦的流浪汉在此处暂居下来,平时没有人往来。 但叫那群流浪汉奇怪的是,前几日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将他们赶了出去,又将巷子里最深处的那间院落封锁了起来。 那些流浪汉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昨日却见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抬着一个蒙着脸的少女出去,之后便没了音讯。 那叫三狗的流浪汉年纪轻、胆子大些,又好奇心强,此刻不见那凶神恶煞的两人回来,又见天色渐暗,于是又偷偷朝那院子走去。只是,因为之前他们偷偷走进院子想看个究竟时,曾挨过那两人的打,所以此时搞不清里头的状况也不敢贸贸然地靠近,只得离得远远地,朝里头张望。 他踮着脚,透过陈旧的窗户,朝里看,忽地,听到身后有人道:“在看什么?” 三狗第一个念头便是那两人回来了,吓得差点尿裤子,但当他转过头,看到身后的人时,却又如石化了一般。 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少年。左边那少年一声黑衣,神情冷漠,叫人望而生畏,而右边那少年……三狗眼睛亮了亮。 右侧的少年素色的衣衫外是一袭白色的紫貂毛斗篷,映得他脸色格外苍白,一双眼眸在夜色下宛若深潭,轻轻渺渺,望不见底,唇边却带着柔软如春光般的笑容,正静静地看着他。 不知怎么,三狗被他这么一看,整个身体便禁不住地颤抖起来,脱口道:“看……看被人关起来的那个姑娘……” 话音刚落,三狗眼前便一花,那黑衣少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一下到了他跟前,眼中尽是一片焦急之色:“那姑娘此刻在里面?” 三狗吓得魂不附体,慌忙摇头,结结巴巴:“不,不见了。” “你吓着他了。”白衣少年清幽的声音传来,朝着三狗微微一笑,“你能不能告诉我……”纤长的指尖指了指那件屋子,“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奇怪,见到那白衣少年的笑容,三狗一颗心竟奇迹般的安静下来你,那双眼眸、那抹笑容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他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说完,三狗发现那黑衣少年的神情越来越凝重,而那白衣少年却轻轻地动了动眉,仿佛在沉思。 片刻,那白衣少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三狗:“多谢,现在,我们要进去看一看,你去替我们在外头守着,倘若你说的那两人回来,你就报个信,可好?” 三狗一看到那白花花的银子,眼睛已经发了光,再看到那拿着银子的、除了太过苍白一些之外找不到任何瑕疵的手,下意思地将自己的手在衣裳上来回擦了三遍,才接过银子。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转身朝屋内走去。 他的步伐有些缓慢,甚至转身时轻轻一晃,但却在浅笑间,脸上的神情又恢复从容,宛若一朵绽开在高山之巅的雪莲。不是邵九,是谁? 屋里的陈设一如宝龄离开时那般。 邵九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截绳子,眸光微微一暗。 “公子,应当是这里,只是,为何不在了,难道,是阮文臣知道我们查到了这里,所以……” “不会。”邵九不紧不慢地道,“阮文臣此刻根本分不开心。” “那么……”陆离漂亮的眼睛一亮,“她自己逃走了?” 邵九眉梢微微一挑:“不能确定。但,刚才那人所说,她是被两人架着出去的。” 陆离皱眉:“那究竟……” 邵九唇边忽地露出一丝微妙的笑容:“也许,她会知道。” “她?”陆离一怔,便见邵九轻轻地掀起床榻上的被褥。 “啊啊啊……”那被褥下,竟是一个婆子。此刻,她惶恐地抱着头,发出古怪的声音。 陆离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婆子的衣裳:“说,那姑娘哪里去了?” 婆子便是哑婆,自从那两人走后,她一直处于一种极度恐惧的状态中,她以为是她做的饭菜出了事,怕那两人会迁怒与她,又不敢逃跑,故此只得将自己裹在被褥里,刚才听到脚步声,她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此刻,她才看清来人并非之前的雇佣她的那两个人,微微一怔,又是摇头,又是摆手,口中只能发出短暂的音节。 “是个哑巴。”陆离顿时泄气。 邵九将手搭在陆离肩上,上前一步,朝哑婆微微一笑:“婆婆,你发不出声音?” 哑婆赶紧点头。 “那么,你可会手语?” 哑婆一愣,便见那少年慢慢伸出手,打了一个手势,哑婆看懂了那手势,顿时激动,比划起来。 陆离暗暗松了口气,暗道:怎么忘了呢?公子不仅会唇语,也会手语。他看着两人用手势比划着,神情变幻莫测,心底更是焦急,好不容易等邵九放下手,才问道:“公子,她怎么样了?” 邵九似笑非笑:“她病了。” “病了?”陆离怔住。 邵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放心,那病很快便会好。” 陆离讶然,想再问时,却见邵九眼底浮上一丝微妙的笑意。 其实方才与哑婆的手语中,邵九已将来龙去脉了解清楚,而从哑婆关于宝龄突然肚子疼的那些内容,又猜到,宝龄或许只是想装病逃脱。 想起那少女眼珠子转动的模样,他竟不觉莞尔一笑,但下一秒,却又陷入沉思。 既然是装病,那么此刻,是否已经逃脱? 忽地,门外传来几声狗叫声。邵九微微一笑道:“来了。”说罢,一闪身,没入门后。 陆离才反应过来,那声狗叫,是三狗发出的讯号。他朝那哑婆看了一眼,示意她不要乱说话,然后亦飞快地闪入门后。 果然,片刻之后,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 宝贵双全第6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62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62部分阅读 “妈的,小娘比,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大哥,怎么办怎么办,要是被胡旅长知道了……” “娘的!别给老子戳霉头!”声音渐近,门被用力踹开,大胡子走了过来。 一见缩在地上的哑婆,大胡子更是恼怒,一脚踢过去,哑婆发出惨叫,另一人连忙拦住他:“好了大哥,还是想想怎么才能找到那婆娘吧!” 大胡子这才一拍桌子,坐了下来:“妈的,想不到那婆娘居然有同党!老子的眼睛要是瞎了,非将她碎尸万段不可!” 说起眼睛,另一人下意识的捂住眼,也是心有余悸,嘀咕道:“也不知是什么,像是石灰粉,可比石灰粉厉害多了。”顿了顿道,“大哥,我看还是禀报胡旅长吧,万一……” “放屁!”大胡子暴怒道,“你不要命我还要命呢!胡刚是个心狠手辣的,他上头那个更不是个吃素的,要是让他知道那婆娘在咱们眼皮底下跑了,咱们都别活命了!哼,真是晦气,老子还以为找到靠山了,日后道上的人见了咱们都得敬上三分,没想到……” “不想告诉胡旅长,便告诉我吧。”忽地,有人道。 大胡子一惊,蹦起来:“谁?” “我。”一人从门后走出来。 “哪个王八羔子敢偷听老子说话!”大胡子不妨门后有人,此刻浑身紧绷,正准备叫这小贼吃不了兜着走,但等看到那小贼的容貌时,却浑身一震:“你、你你你……” “怎么,轩辕豹,不认得我了?”邵九轻轻一笑。 “九……九九九……” “不久,也就两三年而已。”邵九笑容悠闲,“两年多前,我放了你,你答应过我,从此不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我我我……”大胡子哭丧着脸,此刻只会重复一个字了。 另一人见大胡子忽然如此,心中惊讶,盯着邵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啪——他头顶被大胡子甩了一记毛栗子,大胡子怒道:“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小子说话,还不见过九爷!” “九……爷?”那人一怔,忽然想起什么,顿时脸色发白,腿一软跪了下来。 “九爷,小的不是不记得与九爷的约定,但小的这些年实在没事做,快要活不下去了,所以……” “所以才被胡刚收买?”邵九慢慢道。 “胡刚叫我绑架一个女人,给了我大笔的银子,我一时抵不过诱惑……” “你可知那女子是谁?” 大胡子一愣,摇摇头:“胡刚并未说。” 邵九侧过脸,目光悠远而沉静:“那女子对我来说,很重要。” 陆离一怔,望向邵九,却听大胡子错愕之下,扑通扑通地磕起头来:“九爷饶命九爷饶命啊,小的若知道那是嫂子,就是借小的十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呀……” 邵九仿佛微微一怔,随即脸上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良久才道:“人呢?” 大胡子此刻哪里还敢隐瞒,连忙将一切说了出来,末了道:“小的真的不知情,小的也正在找她呢……” 石灰粉……邵九眯了眯眼,良久,轻轻叹息一声,声音轻的犹如低喃:“我给过你机会……” 他缓缓走出门去。 大胡子一愣,刚一抬头,便被一个阴影覆盖,那刚才一旁的黑衣少年,此刻正站在眼前。 然后,眼前掠过一道银色的光芒,大胡子还未反应过来,脖子忽地一凉,然后,他发现一件奇怪的事:自己的脑袋不知何时掉了下来,滚落在地。 邵九柔和秀美的眉目浸在温软的月色下,漆黑如墨的眸底有一丝思索的意味。 陆离从他身后走来:“公子,什么都没问出来……” “不用了,我已知道是谁。”邵九淡淡道。 石灰粉……倘若他猜得没错,轩辕豹所说的石灰粉,是一种特制的迷烟,他之所以那么清楚,是因为,那种迷烟,正是他所制。 但那种迷烟只能短时间内迷住一个人的双眼,只能派不时之需,倘若真正高手之间的对战,却并没太大的用处,所以如果陆离与平野这样自由练功的人来说,并不需要,所以,他只给过一个人。 他给那个人,是因为那个人没有武功底子,可以在万不得已时,防身所用。 那个人便是筱桂仙。 贰佰零贰、只一次 一栋简陋的茅屋前,筱桂仙将几锭碎银与一封信交给一个樵夫,她脸上蒙着薄纱,看不清面容,但那樵夫看见银子眼睛已经发了绿光,也懒得管叫他寄信的人是谁、一个单身女子又为何住在这等地方,只凭着筱桂仙高高挽起的发髻问道:“夫人……是要将这封信送往哪里?” “你去南京府,将这封信交给大管事阮四,记住,若有人问起,便说是阮四老婆娘家的来信。” 那樵夫收了银子,应声而去。 筱桂仙望着那樵夫渐渐远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底是一抹捉摸不透的的神色。 其实这封信,她并非是寄给阮府的大管家阮四,而是寄给阮家的四公子——阮素臣。 而之所以她让马夫将这封信交给阮四,是因为在阮府的这段时间,她了解到阮四的妻子早逝,家中有一儿一女,女儿早已出嫁,唯一的儿子却是个痴儿,二十来岁还未能自力更生,住在阮四妻子娘家中,阮四每月都要往家中寄钱当做儿子的生活费,两家亦时常有书信往来,所以,说是阮四老家来的信,不会引人起疑。 而更重要的是,筱桂仙清楚的知道,阮四是阮家的老管家,从阮克还只是南方督军时便跟随左右,是如今阮府唯一一个不属于也不急着巴结阮文臣的人,所以,筱桂仙相信,阮四若看到这封信并非寄给他而是寄给阮素臣,定会想办法交给阮素臣,亦不会向阮文臣禀报。 只有这样,这封信才能顺利到达阮素臣手中。 那么,她为何要写信给阮素臣呢?信中,又是什么内容? 她并不想这样。筱桂仙在心底道。 在得知宝龄被阮文臣的人软禁用来作为要挟阮素臣的筹码时,筱桂仙是真心想就救宝龄出来,亦是真的替宝龄担心,怕她受到伤害。 但,当她救出了宝龄,看着宝龄安然无恙时,心底那丝深深的嫉妒却遏制不住地蔓延开来,快要将她烧毁。 所以,当宝龄回答想要返回苏州时,筱桂仙迟疑了,她很清楚,顾府是那么明显的所在,只要那个人有心,要想找到宝龄,是轻而易举的事,于是,她以外头暂时还不安全的理由,拖延住了宝龄,犹豫再三下,又写了这封信。 只有这样,才能将宝龄永远带离那个少年身边吧? 筱桂仙并不是一个心思狠毒、自私自利的女子,此刻做这一切,心里终究是抑郁的,但,那种付出所有却得不到,而有人轻易便得到了的妒忌,那么深入骨髓,摧毁了她所有的理智。 她并不再奢望他能爱上他,甚至连最后一丝留在他身边的希望也化为泡影,这一切,她原本就料到,但此刻却又完全不同。 那个少年,他从来都是冷酷无情的,所以他的冷漠、他的拒绝她都可以当做不在意,但当她发现他惟独对宝龄不一样时,却再也无法承受…… 那是一种爱过的人,才明白的微妙心理。 爱上一个人,不奢望他接受,只要远远地看着他便好,这些,都是假的,那是因为,还没有出现另一个人。当看到他真心爱上了另一个女子时,又怎么会没有心痛? 爱,是一把双刃剑,能成全一个人,亦能毁了一个人;爱是酒,对相爱的人来说是美酒,对单恋的人来说却是毒酒,只是纵然是毒酒也含笑饮下,堕入魔道,万劫不复也甘之如饴。 筱桂仙慢慢地转过身,便看到宝龄虚开一条门缝,四下张望一下,飞快地走出来:“筱桂仙,刚才那个马夫可是帮我送信去了?” 当宝龄决定暂时与筱桂仙同住后才发现,这里早已不是苏州,而是南京境内,想必是阮文臣那伙人趁她昏迷时带她从苏州回了南京。而她所住的这间茅屋,居然是在一座山的半山腰里,平日除了鸟雀与偶尔几个樵夫经过,便无人往来。所以宝龄方才在屋里看到筱桂仙交给那樵夫一封信,便以为,那是她叫筱桂仙帮忙寄往苏州报平安的信。 筱桂仙凝视宝龄片刻,幽幽一笑:“是啊,很快,顾府的人便会知道你平安无事的消息了。” 宝龄微微松了一口气,笑道:“外头冷,桂仙姐,进屋吧,昨日的戏还未唱完呢。” 筱桂仙望着宝龄的背影,神情复杂,接着,从怀里摸出另一封信,手指慢慢地蜷缩起来,将那封信一点点地揉碎,丢弃于草丛中。 宝龄走进屋,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望着窗外出了神。茅屋到底比不过顾府,就连在莫园时,虽地方不大,但应有的东西譬如暖炉、密室的窗户,还是一应俱全。而此刻,山间严寒露重,窗户早已有些松动,冷风透过窗缝钻进来,叫她生生地打了个寒战,不知怎么,忽地想起,此刻,莫园中那块青石怕是冰冷得无法坐了吧? 邵九,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天色渐沉,一辆马车朝城门外疾驰而去。 车内,陆离目光转向另一侧安然而坐的少年。少年面容苍白,下颌消瘦得犹如某一种利器,仿佛一眨眼,便能飞出一刀,但纵然他微闭双眸,有些慵懒地靠在那里,浑身流动的气韵却依旧叫人无法忽视。那是一种表面的孱弱无法遮盖的光华,从内而外,一点点地散发出来,夺人心魄。在马车强烈地颠簸下,他眉心飞快地一蹙,随即唇边泛起一抹苦笑,身体微微朝前倾。 陆离皱眉:“公子怎么了?” “无妨。”邵九淡淡道,“这样,舒服一些。” 陆离的目光一动不动,带着一丝深深的迷惑。当他在为找宝龄的下落而心急如焚时,却遇到了本应该在莫园等阮府消息的邵九。 陆离从来不是一个多事之人,他与平野不一样,很多事,纵然他心底极度渴望知道,但别人不说,他亦不会先开口问,然而,这一次……他的震惊已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亦想了多种可能性,只是之前担心宝龄的安危,故此暂时放下,此刻得到了宝龄的下落,焦灼之心淡了些,才又想起来。 那多种可能性,只是他自己的揣测,他亦发现得不到答案他或许永远无法平静,于是他再也忍不住道:“公子,有些话,阿离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若想问,便问吧。”邵九淡淡一笑。 “公子,到底……为什么?”陆离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什么为什么?”马车内放着一张长度适中的桌几,桌上是一只白瓷酒杯,渗满了清澈透亮的木兰香,邵九睁开眼,拿起酒杯,放在苍白的唇边微微抿了抿,侧过脸望向陆离。 陆离深吸一口气:“公子如今身体抱恙,从前哪怕好好的,也不会管这些事,而这一次却……” “你是觉得我多管闲事?”邵九唇角微微翘起,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 陆离咬着唇,宛若壮士断腕:“公子知道阿离不是这个意思。阿离也知道这些话本不该问,但,那个是她。所以,阿离不得不问,公子,你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原本这些话打死他都不会问,但,这一次是她。他还记得她对他说过,喜欢邵九。所以,他一定要问个清楚,哪怕破了他多年来的原则,他也无法看着她再一次陷入等待与绝望中。 窗外是一片漆黑的夜色,然而邵九漆黑如墨的眼眸却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秋潭,将那夜雾下的幽沉统统吸纳于其中。 什么感觉?什么……感觉……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又如何回答陆离? 他原本应该在顾府静候来自各方的消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个时候,他如同在与死神赛跑、与死亡争分夺秒,每一分体力与精神对他来说,都是珍贵无比,容不得一丝浪费。然而,他居然在这个时候跑去找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厉酷冷硬的心、坚不可摧的意志,仿佛正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有什么东西狡猾地、无声无息地潜入他的身体,慢慢地消融那千年不化的冰雪,侵蚀他原本的一切,并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迹象。 而更可恶的是,他竟是仿佛怠倦去收拾,任由它们在自己身体里静静地蔓延、肆意地撒野。 良久,邵九微微闭了闭眼,目光悠远而沉幽:“你可还记得我装病那次?” 陆离点头。那一次,邵九为了不让阮克起疑,所以装作被传染了瘟疫。 “那一次,她为了不让药流出来,用嘴含着药喂我。” 陆离吃惊得瞪大了眼睛,这件事,他一定也不晓得。 唇边浮起一抹笑意,那丝笑容有些散漫、不经心,邵九道:“阿离,我虽是个小人,睚眦必报,但也从不喜欢欠别人什么,这一次,就当是我还她,但——只一次。” 只一次。 陆离怔住。 …… 四散奔腾的明波暗流,出于各种不同的目的,朝着各自的轨迹流淌。 因为轩辕豹顾及自身的利益而私下未将宝龄逃脱的消息禀报给胡刚,故此,阮文臣并不知道这一切,长夜静慢,第二日便是祭天大典。 迎神、奠玉帛、进祖、行初献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阮文臣身着正式的戎装,慢慢地跪下来,神情肃穆,心底却充斥着各种情绪。兴奋、激动,还有一丝隐隐的不安。 此刻,乐队奏起“清平之章”,只要行完三跪九叩之礼,祭品送至瞭炉焚烧,至望瞭位,祭天大典便等同于结束了。 阮文臣慢慢站起来,用余光看了一眼底下众人,阮素臣因为病重,未能出席今日的祭天大典,对于这一点,阮文臣极为满意。他四下扫视了一圈,收回目光,心道:应是无妨了,也是,如今那女子在他手上,阮素臣怕是早已心灰意冷了吧,如何会轻举妄动? 何况……阮文臣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腰间,摸到那枚信号弹。此刻神坛之外,已被他的嫡系亲兵重重把守,包围得水泄不通。就算有意外突发的状况,只要他发出讯号,神坛外的亲兵便会立刻将神坛包围,封锁消息,确保他顺利登位。 这么一想,阮文臣一颗心才真正踏实了,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得意的、轻松的微笑。 此刻“太平之章”最后一个音符收了尾,余音缭绕,祭天大典正式结束,底下一片寂静。阮文臣站在高高的望瞭位上,俯视而下,挑了挑眉角,声音洪亮而高亢:“诸位,家父突然往生,文臣与诸位一般感到莫大的悲痛,但悲痛之余,文臣亦有感国不能一日无君、军不能一日无人统领,故此,在这祭天大典之际,文臣作为阮氏第三十七代长子嫡孙,将……” “等一下。” 忽地传来一个声音,打断了阮文臣的慷慨陈词。 阮文臣蓦地一怔,循着声音望去,便看到阮素臣慢慢的走出人群,站在中央的红毯上。 贰佰零叁、金蚕蛊 冬日的阳光洒下来,少年温润如玉的脸庞上染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神情沉静而从容,正从被人层层围住的神坛外一步一步地走到正殿中央。 “四公司”阮文臣仿佛还未回过神来,就这么怔怔地站着,而阮文臣一旁的胡刚一愣,已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要拦住,但一想,阮素臣作为阮家四公司出席今日的祭天大典在合理不过,之前只是因为病重而未能出席,如今来了,他又怎么好阻拦、用什么理由阻拦?于是他一只手伸在半空中,颇有几分尴尬的意味。 阮素臣目光清润,甚至没有看胡刚一眼,将胡刚横在当下的手视若无物,只是静静地望着神坛之上的阮文臣,缓缓道:“大哥,素臣有一事不解,想请大哥解惑。” 胡刚心头一凛,赶紧道:“四公子,今日是祭天大典,有何事,等大典过后在说也不迟。您不是身子不适么?不如让小的差人先送您回去” “就怕过了今日,便真的是迟了。”阮素臣淡淡地打断道,神情不容不迫,哪有一丝病怏怏的摸样? 阮文臣心头募地一震,四下看去,众人皆用好奇的目光望着他们两人,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感到强烈的不安,但那些目光如针一般扎在身上,又不能做出惶恐之态,于是强撑着坦然道:“四弟,你这是何意?” 那几个字仿佛从喉咙深处蹦出来,说罢,目光死死盯着阮素臣,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威胁。 阮素臣的神情却丝毫没有变化,朝前走去,低沉的话一字字地传到众人耳中:“大哥,你告诉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声音不响,却足够在这空旷却安静的广场上,被众人听到,一句话,全场一片哗然。 “大帅不是病故的么?” “难不成,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两人之间的距离,此刻不过一尺,众人的议论仿佛一根针刺中了阮文臣的死|岤,他眯起狭长的眼睛,眼底已是一片阴郁的漩涡,因为两人离的很近,此刻,他已顾不了那么多,咬着牙道:“四弟,你莫忘了,你可有把柄在我手中” 就在昨日,阮素臣前往马副官府邸,两人密谈了两个时辰才赶回阮府,他将所有搜查来的证据都交给马副官,并让马副官帮忙寻找宝龄。 但——一时半刻根本无法寻到宝龄的下落。 矛盾、犹豫、心痛,各种思绪纠缠在一起他一夜无眠,却未想到今日一早,阮四却交给他一封信,那封信以阮四妻子娘家的名义送来,信上却是宝龄的消息。 他虽还未来得及查实,却已是信了,因为那写信的是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白玉兰,亦是筱桂仙,早在他暂居颇府时,便于筱桂仙有过接触,后来筱桂仙成了他的姨娘,他心中虽然疑惑,但也不方便询问。他自然之道筱桂仙与宝龄之间的姐妹情,故此,他相信宝龄此刻应当已不再阮文臣的挟制,暂时安全了。同时他亦庆幸自己虽百般犹豫,但还是暗中安排了一切。 于是,当他看完信,便匆匆赶来神坛。 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击,阮文臣一时反应不过来,募地朝胡刚看去,胡刚也是一片茫然与心惊。 虽然不晓得究竟是那个环节出了错,但阮素臣已明白宝龄怕是已逃脱了,宛若心中的那根刺刺到了眼眸,阮文臣眼中如针尖一般:“真是滑稽,父亲月前病重不知往生,这是你我都在场的事,此刻怎么倒问起为兄来了?四弟莫不是病糊涂了?” “的确,当时你我都在场,只不过,事后我摸过父亲的遗体,体温与一般人死后有异,所以,我怀疑父亲的死因有些蹊跷。” “哈哈哈”阮文臣怒极反笑,又像是在掩饰心中的惶恐,“四弟,你的意思,莫非是父亲非寿终正寝,而是被人害死的?” “这个问题,我正想问大哥。”阮素臣缓缓道。 “你!”阮文臣伸出食指,又愤愤地放下,“你这样说是何意?你莫不是怀疑我?你有何证据?!” 胡刚心头募地一怔,拼命地朝阮文臣使眼色,心里暗道不好,少帅这样,不正是不打自招,给了四公子说下去的前提么? 无奈阮文臣此刻眼看着辛苦布置的一起也许会毁于一旦,已被冲昏了头脑,根本无暇理会胡刚的颜色,独留胡刚一人眼色使的眼睛酸疼,心中空着急,也无用。 相较于阮文臣的气质败坏,阮素臣却是极为镇定:“大哥要证据,我给你……许大夫。” 听到许大夫三个字,阮文臣身子猛烈地晃了晃,心中懊悔为了不引人起疑未杀了那老东西灭口,但此刻已是来不及,只是他还是不明白,许大夫当初检查尸体时,并未流露出一丝异样,却为何…… 阮素臣话音刚落,许怀康便在众人的注目下缓缓从人群中走出来,每一步缓慢却并不犹豫,许怀康自己也明白,当他选择站在四公子这一边,将大公子的罪行公诸于世的那一刻起,便再无回旋的余地,更容不得半点迟疑。 直至许怀康走到石阶上的中央之地,众人才看清他手里提的,竟是一只白玉尿壶,此刻不止那些人惊呼出声,就连阮文臣与胡刚亦是震惊莫名。 胡刚怒喝道:“好个许怀康,今日是祭天大典,你居然拿来这等污秽之物,莫不是想亵渎神灵,来人,给我拖下去……” “胡旋长,此物,正是证据。” 阮素臣抿了抿嘴,一字字地道:“此物属于父亲生前之物,从中查出,含了一种非同寻常的东西,那种东西,属于苗疆特有的巫蛊。” 自古以来,巫蛊之术最为帝王家忌讳,历代巫蛊之祸之阴毒、惨痛还教人历历在目,阮素臣说完,底下又是一片喧哗。 许怀康望向众人道:“前朝对巫毒有所误解,以为是一种巫术,其实不然,巫毒也是一种毒,其中以金蚕蛊最为厉害,最难以灭除。而大帅生前所中的这种蛊更是由金蚕蛊最为基础所研制而成,更为隐秘,中蛊之人会产生错觉,导致情绪错乱、心脏不堪重负而死。死状与一般心脏疾病导致的猝死一般无二。 施毒之人正是因为如此,才有恃无恐,以为不会被发现,但他忘了,正是因为金蚕蛊的厉害,所以它才不易被灭除,纵然死后查不出任何异样,但依旧会有少量残留在人的排泄物中。故此,老夫才查了出来。” 阮文臣指尖死死地抵着指腹,眼珠子一转,怒喝道:“竟有如此歹毒的东西,来人呐,立刻查出那个下毒之人,本帅一定要将他就地正法,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大哥,为何直到此刻,你还要执迷不悟……”阮素臣望着阮文臣,目光清冷,但那丝清冷中却始终是泛起一抹怅然,“下蛊毒害父亲的人,正是大哥,不是么?” “住嘴!”阮文臣怒极,三步并坐两步走下神坛,“四弟,你一口一个本帅是害死父亲的凶手,本帅已忍你很久,本帅是阮家的正统嫡系子孙,是父亲的亲生儿子,从小跟随父亲在军营长大,深得父亲的亲赖与真传,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 他越说越理直气壮,声音不觉得响了:“何况,我身为嫡子,本就应该继承父亲的大业,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我何必多此一举?倒是你——阮素臣!” 阮文臣说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亦没有再称呼阮素臣为“四弟”,而是叫了名字,那是因为,他心中实已大乱。在许怀康说出那尿壶的作用时,他其实心中便已知道,自己是疏忽了,而且是个致命的疏忽。 当时阮克死后,他一心以为离目的不远了,哪有功夫去关心那些?却忘了,从前阮克生病之时,尿壶并非交给吓人,而是由阮素臣亲自去倒,他当时还曾暗自冷笑阮素臣装孝顺,但此刻想来,竟是后悔的恨不得撞死自己。 但此刻,他已不能回头,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多日一来策划的一切付诸东流:“你阮素臣,你娘是个什么来路,别人不晓得,本帅还不晓得么?那女人,曾是北地王的女人,是我们华夏的俘虏,而你,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野种!你平日道貌岸然、与世无争,其实窥视这大帅的位子已久,如今见父亲离世,便所以妖言惑众,企图谋反!你狼子野心!不,说不定,你跟你那娘是一路的,为了覆灭我们华夏而来!” “少帅!”胡刚惊得一把扯住阮文臣的衣袖。 让胡刚惊的不止是阮文臣将这一切说了出来,这件事在许多年前虽不至于是秘密,但过了那么多年,重新翻出来,无疑会让阮家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更是因为那一刹那,胡刚看到了阮素臣的眼睛。 在阮文臣说出了那样一番话之后,那双原本温润如玉、清风般淡然的眼眸里,陡然间宛如暴雨前的天空,深霾的寒意一丝丝地蔓延开来,又如极寒的温度冻结了一片春湖,破碎的冰魄扎着人心,竟是叫人不寒而栗。一瞬间,胡刚内心深处,竟有种从未有过的强烈不安。 贰佰零肆、硝烟四起 神坛上方的天空不知何时阴霾下来,四处肆虐的风将尘土与落叶卷起,迷离了人的双眼,阮素臣的眼底仿佛春水结冰,丝丝缕缕的寒意蔓延全身,他盯着阮文臣,一字一字地道:“大哥不愿承认你对父亲所做的一切,那么,大嫂现在又在何方?” 阮素臣一步步地走上台阶:“大嫂真的是失踪了么?还是被大哥关了起来?或者……已经不在了?!大哥想除去对你不利之人,结果大嫂念在昔日的恩情报信,使得大哥的计划破灭,大哥恼怒之下杀了大嫂,对外宣称大嫂不见了对不对?大哥又怕与日本国勾结之事被父亲责怪,故意使用苦肉计,在门外长跪,目的是想让父亲念在父子之情心软,你便得以借此机会接近父亲,实施你的计划,你表箱看是有所悔过,其实,是想在那段时间向父亲下蛊,对不对?!” 一字一字,咄咄逼人,再不复当年温润隐忍之态。 阮文臣瞳孔蓦地收缩,一步步地后退,当阮素臣提及马宛琪时,他下意识朝四下看去,想找寻马副官的身影,但——没有,几个时辰前明明与他一同入神坛布置一切的麻古管居然不见了! 阮文臣眼底蓦地爆射出阴翳的光芒,手缓缓地摸向腰间,声音犹如来自地狱:“四弟,既然不肯放大哥一条生路,那么,也别怪大哥不仁!” 一束青烟只穿天空,带着刺耳的响声,这是阮文臣与神坛外驻守的官兵之间的信号,只要看到信号弹,这些年他所暗中培养的五百精兵便会一拥而上,将神坛包围地水泄不通,到了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能逃出去,自然包括他不想看见的那些人。阮文臣的目光望向神坛之外。 然而,出乎预料的是,神坛之外竟如同死一般寂静。 难道是哪里出了状况? 不,不可能,他亲自布置了这一切,不可能出错!绝不可能!阮文臣眸中不觉出现了一丝焦灼。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双眸中的焦灼已化作了一丝再也无法掩饰的慌乱。 底下的人还未从这巨大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茫然地望着这一切,整个神坛犹如被定住了一般,压抑、沉闷。 忽地,一串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寂静,脚步声先是四散的,渐渐击中,夹杂着器械摩擦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中听来别有一番肃杀之意。然后,神坛入口被整整齐齐的士兵围住。 阮文臣的唇边这才噙起一丝得意的冷笑,侧过脸看着阮素臣,低沉地下令:“来人呐,将这妖言惑众、企图颠覆华夏的叛徒拿下!” 没有人动,没有一个人动。 阮文臣不觉恼怒,朝那为首的士兵怒喝道:“你聋了么!还不快将他拿下!”手一指阮素臣,阮素臣微微扬起下颔,神情间竟无一丝慌乱之意。 对视间,阮文臣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蔓延开来,瞳孔一点点地收缩,呈现一种死灰般的色彩,慢慢望向那支军队。 此刻,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军队忽然四下散开,一人缓缓从中央走出来,戎装挺拔,威严无比,正是马副官。 “你你你你……”阮文臣宛若见了鬼魅一般。 不可能!他分明是安排了亲信在门外守候,怎么可能是马副官?而那军队,方才他听到脚步声,便以为是自己的嫡系军队,此刻才发现,那些人所穿的军装虽一眼望去看不出有何不一样,但系在腰间的皮带却是黑色的。而他的军队,所有着装的皮带都是蓝色的。 这是……马副官的军队! 一旁的胡刚仿佛也发现了异样,已缓缓地瘫软下去。 “少帅,大帅与你乃亲生父子,你怎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马副官眼中是一片深邃的伤痛与恨意,“而小女呢?宛其自嫁你以来,孝顺公婆,恪守妇道,即便一时糊涂做错了什么,对你也是一片真心,你怎忍得下心对她如此!” 想起手下在阮府地下库房中找到的女儿的尸体,马副官痛不欲生,双眸中一片血色,如同撕裂了一般。 突然发生的状况使得阮文臣眼底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无可名状的慌乱:“岳父大人,你听我说,宛其的死与我无关,你休要听信旁人的挑拨,我是你的女婿啊,我们才是一家人呐,我怎么会伤害宛其……” “呸!”马副官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没有你这样狼心狗肺的女婿!我也没有听信谁的挑唆,你所做的事,都是宛其亲口告诉我的!” “她还没死?不,不不,不可能!”阮文臣犹如疯癫,“我明明挑断了她的手筋脚筋,看着她死的,她怎么可能……” 那一日,他将马宛琪幽禁,想尽一切方法折磨她泄愤,她要通风报信,他便挑断她的脚筋,要她无法再行走一步;她要写信,他便挑断她的手筋……马宛琪被他折磨的奄奄一息,最后死了,这是他亲眼看见的。为了不引人起疑,他决定先将马宛琪的尸体藏于地下库房的柜子中,地下库房阴冷,尸体不容易变质发臭,且平日不会有人前去。 一方面,他散播马宛琪失踪的小溪,并装作焦急派人四下打听,另一方面,他想等大局稳定下来,再将尸体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理掉,到时找不到马宛琪,也没人会想到与他有关,却未想到…… 话忽地收住,阮文臣看到底下的人都用一种震惊、愤怒地目光望着他,而马副官已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阮文臣!你上当了!宛其已被你害死,我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浑身如遭电击,阮文臣蓦地回首看向阮素臣:“是你!你早就计划了这一切!是你!” 马副官道:“要不是四公子早知你狡猾多端,不会就此认罪,才让我说宛其没死,否则,你又岂会亲口承认?!如今证据确凿,这是你咎由自取!来人呐,将这个弑父杀妻的叛贼与他的同伙统统拿下!” 一声令下,胡刚已被人五花大绑,声嘶力竭地喊:“救我!少帅救我!” 可阮文臣哪里还会顾及他?此刻阮文臣已是一头困兽,完全失去了理智,毕竟在军中多年,纵然打击巨大、心灰意冷,但想要活命的念头却让他拼了最后一口气,蓦地窜到一侧,死死地扣住阮素臣的脖颈,披头散发,嘴边噙着一抹阴冷疯狂的笑意,犹如一只嗜血的魔鬼:“谁也不许动!谁动一动,我就掐死他!” “四公子!”那些士兵未防阮文臣会有这一招,俱都定住,马副官眸中发出厉光,但眼底阮素臣被挟持,一时竟也不敢轻举妄动。 “走!”阮文臣将阮素臣的身子一推,慢慢朝后退去。 阮文臣自知事到如今,一切都无法挽回,但,他不想死!他不能就这么死掉!他死死地盯着那些人,一步步地退后,眼看出口便在眼前,忽地,他感到腹部传来一种古怪的感觉。 那是一种极寒的温度,宛如一根冰锥刺入身体,将五脏六腑搅得破碎不堪,然后,他又感觉另一种极滚烫的液体流了出来。 两种极端矛盾的温度下,他蓦地抬头看住阮素臣,放大的瞳孔中尽是难以置信的情绪:“你……” 阮素臣一动不动,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看不清那漆黑眼底的情绪,声音低沉,仿佛一声幽长的叹息:“大哥,你逃不掉的。” 一缕殷红的液体自阮文臣口中缓缓流下,他张着嘴,目光空洞,不知过了多久,竟是笑了,那笑容在那一片刺目的艳红下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四弟,我终究是……低估了你……” 身子缓缓地倒下,在阮文臣的腹部,插了一把匕首,泛着冷寒的银光。 呼啸的风卷起尘土,多久之前还一片喧闹的神坛此刻宛如地狱一般死寂。一道闪电划过天空,豆粒大的雨珠倾盆而下,洗刷着一切的罪孽。 天地间一片苍茫中,马副官首先朝着阮素臣跪了下来:“华夏三十六军,恭迎大帅回府!” 接着,所有的人都跪了下来,神坛四周,黑压压的一片:“恭迎大帅回府……” 雨点打湿发丝、额头、睫毛,顺着紧抿的唇流下,阮素臣宛如一座雕塑一般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良久良久,他的声音犹如从雨帘之外传来:“马副官,带大家先回去,我去去就回。” “大帅这是……”马副官不解。 仿佛是大帅这个称谓不太习惯,阮素臣眉头微微一蹙,才缓缓道:“我要去接一个人。” 一切都结束了,但那个人在他心目中,却比他所得的一切都重要。 他转过身,身影慢慢消失在密织的雨丝中,挺拔料峭,仿佛是另一个人。 而另一边,宝龄却对神坛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清晨起来,她慢慢走出屋子,却找不到筱桂仙。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宝龄撑起一把油纸伞朝外走去。 门口的空地上,筱桂仙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撑伞,浑身已是湿透,睫毛被雨丝浸湿,软软地垂下来,目光是涣散的,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 “桂仙姐……”她唤道。 筱桂仙身子一怔,才抬起头,神情有些茫然:“什么?” 宝龄皱皱眉,走过去将伞遮在她头顶:“该我问你怎么才对,你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怎么站在雨里?” 筱桂仙看了宝龄一会儿,摇摇头:“没什么,咱们进去吧。” 方才筱桂仙得到消息,祭天大典发生一场政变。阮文臣的罪行被揭穿,以弑父杀妻被就地正法。 这一切,顺着那少年的轨迹,一步步地朝前走去。 这个时候,是他最好的时机,他定是无暇顾及别的吧?又怎会来找一个女子?何况,她寄出去的信阮素臣应该早就收到了,此时此刻,阮文臣已死,南京府安稳了下来,阮素臣也该来了吧? 筱桂仙回想从前在顾府之时,所看到的一切。她深信,阮素臣对宝龄很是深情。所以,她才写信告诉阮素臣宝龄的下落。 一来,只有阮素臣知道宝龄无恙,邵九的计划才不会被打乱。而第二个原因,是她的私心,她想让阮素臣来接走宝龄,此时此刻,这个世间,怕只有南京府才能困住那个女子吧? 贰佰零伍、不速之客 窗外是密织的雨丝,林中的鸟雀都躲藏了起来,天地间沉浸在一片让人不安的寂静中。 宝龄坐在窗边,目光转向筱桂仙,不知是不是由于屋外连绵不绝的雨丝落在屋顶、树枝与屋外泥泞的小道上,发出沙沙沙的声响,让人有些心烦意乱,自从清晨开始,宝龄便觉得屋里的氛围有些奇怪,好象特别的……压抑。 筱桂仙正拨弄着古琴,纤长的十指落在琴弦上,发出悠扬的乐声,这本是可以精心的乐曲,她却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经意地飘向窗外,望了一会儿,她眉头紧锁起来,她与阮素臣约好的时间差不多快到了,以琴声为引,可是,他怎的还不来? 是有事耽搁了么?还是,她的推测发生了错误,其实,阮素臣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在意宝龄,或者说,如今阮文臣死了,由阮素臣继承大统,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权力地位,远比一个女子重要?所以,不打算来,或是忘了? 倘若是这样,她该怎么办?她深知自己只能暂时以外头还不安全、要耐心等待的 宝贵双全第62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63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63部分阅读 理由拖延住宝龄,若是过了几日,宝龄知道阮文臣已死,南京府局势已定的事,必然会选择离开,到时,她再没有任何理由让宝龄留下或跟她一道走,更别说左右宝龄以后的生活。 到了那个时候,或许,他们(宝龄与邵九)还会碰面,只要他愿意,他们有大把的时间相处,表明心迹,甚至——相爱。 这些念头在筱桂仙心头闪电般的掠过,她浑身僵硬,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猛地向她的心脏袭来,指尖下意识地一紧,呲地一声,古琴发出刺耳的嚣叫声,琴弦竟是生生地崩断,一丝钝痛由指尖传来,筱桂仙失声凝注。 “桂仙姐……”宝龄本来是一片放空的状态,被那声刺耳的声响惊住,蓦地站起来,走过去,只见那琴弦上滴落几滴鲜红的血珠,而筱桂仙食指上已是模糊一片。 “有没有药膏?我去拿!”宝龄正要离开,手却被筱桂仙蓦地捉住。 筱桂仙望着宝龄,眉宇间的那一片茫然中,是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宝龄,倘若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会不会怪我?” 宝龄的心猛地一沉,她并不笨,筱桂仙这几日的反常情绪已让她心头升起过迷惑与隐隐的不安,但因为这个人是筱桂仙,是刚刚拼了命将她从阮文臣的爪牙手里救出来的姐妹,所以,即便她有所怀疑,也未有深究。何况,恐怕纵然她深究也不会想到,筱桂仙是刻意拖延她离开的时间,目的,是要将她交给一个人。 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听得“咚咚咚”三声。 声音并不响,却在寂静中听来格外清晰,砰地一声,筱桂仙踢倒了凳子飞快地拉开门,一瞬间,却犹如被人下了咒一般,顿时石化。 山间小屋门很小,筱桂仙将大半的门遮住,宝龄并看不清外头是怎样一番光景,见筱桂仙竟似凝注,她第一个念头想到的便是,是不是阮文臣的人来了?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否决了,因为倘若是阮文臣的人,不可能门开了不冲进来寻人,却毫无动静。 那么,是什么人?为何筱桂仙的反应竟是如此? 宝龄疑惑地走过去,一步两步,筱桂仙却在一点点地退后,一步两步……然后,宝龄看到门口的人,一时间,竟也是凝注。 站在门口的少年,一袭白色的斗篷被风吹得簌簌声响,他的神情却是沉静如水,漆黑的眸子,微微上翘的唇弧,一切都是那么那么的……熟悉。 是有多久未见了?似乎并不久,但却又仿佛隔了极为漫长的一段时光,然而,当看到他的那一刻,所有关于他的片段却蜂拥踏来,如此清晰。好像那些东西深藏在心底的某一个角落,任由岁月蹁跹、时光荏苒,都不会抹去一丝一毫的痕迹,还越来越深。 四目对视,宝龄动了动唇:“你怎么……瘦成这样?” 话一出口,她也有些错愕,随即有些茫然。无论如何,在这样莫名的情况下遇到他,第一句该问的,总应该是“你怎么会来这里”吧?然而她脱口而出的竟是另一句。 好奇怪!在方才的一刹那,她竟是不太关心他为何会来这里,为了什么目的来这里,如何找到这里,这些正常人都会第一时间关心的问题,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她统统忽略了,只看到他站在风中,那身影仿佛要随风而去;只看到他本来便消瘦的脸颊此刻更为尖削,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冰刃生生地削去,岩石般冷硬、冰雪般料峭。 斗篷下的身体仿佛是虚无的,如一阵风,那么不真实,但他的容颜却还是这般熟悉,听到她的话,他似乎微微一怔,随即,眼底被雨露打湿的雾气渐渐散开,竟浮上一丝柔软的笑意,如春水般温柔,伸手摸了摸脸颊,懒懒地道:“你走之后,拾巧怕是挂念你,做菜也大失水准,菜不合胃口,人自然是瘦了。” 随随意意的一句话,将宝龄拉回那段莫园时静长的时光,仿佛她依旧住在那小宅院里,闲暇时写写书,望向窗外时,便能看到那个躺在青石上看书的清雅少年。 两人互望间说着话,仿佛一边的筱桂仙犹如空气一般。宝龄是由于邵九的出现实在太让她惊讶,而邵九,对门门口杵着的这个女子,亦仿佛并不惊讶,也不在意。 自邵九的目光从她身上离开,投在她身后的那一刻起,筱桂仙的指尖便紧紧地蜷缩起来,泛着透明的苍白。 宝龄这才注意到还有个筱桂仙,想起什么,斟酌着怎么开口介绍才比较妥当:“桂仙姐,他是……” 宝龄想起第一次去邵公馆的时候,还托邵九照顾筱桂仙,未想筱桂仙已离开苏州,去了南京,筱桂仙虽从前在胭脂弄做歌女,但邵九那样的身份,也不见得真正见过,此刻宝龄见气氛有些古怪,以为是筱桂仙或许是不认得邵九,将他当做了阮文臣的人有所警惕,所以想要简单地介绍一下。 “这样的荒山野岭,却还是被你找到了……”话说到一般却被筱桂仙打断,她没有看宝龄,目光直直地落在邵九脸上,美丽的瞳仁里如烟如岚,几个字,氤氲着说不清的情绪,怅然、悲伤、绝望、自嘲……复杂无比。 宝龄一怔,飞快地望向邵九。这个时候,她自然明白筱桂仙与邵九似乎并未旧主顾那般简单,而或许还有些复杂的、不为人知的过往。 邵九眼底那丝柔软慢慢沉淀,化为一抹冰霜般的料峭,语气却是平淡无奇:“我本来也不知道,只是听到轩辕豹说袭击他们的人用了一种奇怪的粉末,迷糊了他们的眼睛,才想到,那所谓奇特的粉末,其实就是迷花乱,接下来,自然便想到了你。” 筱桂仙目光波澜不定,半响,宛若讥诮地笑了笑:“我早该知道,对付那些人,你有的是办法叫他们说话,我该知道,那迷花乱本是你给我的,你又怎会不起疑,我也早该猜到,你若有心找一个地方,纵然再隐蔽也能找到……” 当时情况紧急,筱桂仙又并非习武之人,下意识便用了迷花乱来对付那两个人,事后,她亦曾担心过,那迷花乱会出卖自己,但一来,她没想到他那么快便找到了七里巷,更遇见了那两个人,从他们嘴里问出了她用过迷花乱;二来,她想不到的是,她已找了山上一处最为隐秘的住处,他却如此轻易便找到,还来得那么快。 快到早了阮素臣一步。 “我只不过大数有个方位,之所以能准确地找到这里,还要谢谢你的琴声。”那琴声,邵九自然是听过,甚至很是熟悉。他看着筱桂仙,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情感:“但我猜不到的是……你要做什么。” 他从来都能冷静地面对自己的失误、疏忽,所以这一次,当他猜到阮文臣的人将宝龄关起来用来威胁阮素臣时,他承认是自己晚了一步。但当他得知宝龄被筱桂仙带走时,却一时无法猜透她的用意。 他答应放筱桂仙自由,是因为没有再将她留下来的理由。他并不是一个嗜杀之人,他杀人、用诡计,都是因为他需要,对于筱桂仙,从阮克死的那一刻起,已没有这个必要。 他做事从来不放任何感情se彩,一切以利益为先,所以,他猜不透筱桂仙的用意。按照正常的逻辑,筱桂仙应该立刻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为何会继续留在此地,还带走了宝龄? 筱桂仙这么做,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但当他此刻面对筱桂仙,结合她所说的话,便已猜到了其中的来龙去脉。他相信筱桂仙不可能不知道南京府所发生的一切,而她之所以继续留着宝龄,是因为另一种私密的情绪。女人一旦有了嫉妒之心,有时甚至可以完全丧失理智,毁灭一切。 他之前疏忽了那种情绪,因为他不在意,所以纵然有所察觉,却并未太过放在心上。更是因为纵然他城府极深,但情感一向自制,很少有波动,在他来说,心中的一切情感,都可以为利益退让。所以,他无法体会那种情感的破灭对一个人造成的影响。 望着他冰冷的眼眸与不带温度的笑容,筱桂仙身子猛地一颤:“你真的不知道?” 邵九笑笑,神情很无辜:“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告诉我,告诉我,你为何要将顾小姐留在这里?” 虽然感觉气氛古怪,邵九与筱桂仙两人说的话她也不太明白,但宝龄还是忍不住道:“邵九,那个,是桂仙姐救了我,不是她留下我,是我怕外头不安全,阮文臣的人还在找我,所以才……” 邵九瞥了宝龄一眼,笑得有些漫不经心:“那么,她有没有告诉你,阮文臣今日祭天大典之时已被阮素臣诛杀,你的危险,已经不存在了?” 宝龄心头蓦地一震,全然怔住。 阮文臣……死了?! 贰佰零陆、坠崖 漫天雨丝敲打着由茅草铺成的屋顶,屋内一片静谧。邵九将南京府的政变缓缓说来,声音仿佛透过雨丝,平静而低缓。 宝龄的神情变幻莫测。当邵九说到阮素臣揭发了阮文臣毒杀阮克之事时,她终是忍不住心头一震,原本竟是如此,阮文臣竟为了谋夺大帅之位,不惜对自己的父亲下毒手。而阮素臣之所以在阮克大殓之后还要继续留在南京,原本竟是为了这件事。 原来她并没有看错那个少年,他不是为了争夺帝位而与阮文臣对敌,而是为了将父亲的真实死因公诸天下。 而叫宝龄更为意外的是,手刃阮文臣的人居然是阮素臣自己。那个清心寡欲的少年,向来不愿与俗世为伍,永远一袭白衣飘飘,写字作画,浅笑疏离。他有洁癖,他的衣裳永远是纤尘不染,他有自己的处事原则,超过底限的事,他从不削去做;他手中素来拿着的书、是笔,而不该是——刀,是匕首。 然而这一次,他的身上居然藏了刀,他亲手将自己的兄长手刃刀下,鲜血染红白衣,他竟是早就抱着那样的决心。 这个人,还究竟是不是她所认得的那个阮素臣? 但无论最初的目的是什么,此刻,阮文臣死了,阮素臣便成了唯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人,相信不久之后,他便会正式成为南京府与整个华夏的主人,避无可避。想起阮素臣那样向往自由、云淡风轻的一个人,如今却阴差阳错地踏上了那天他从不想走的路,宝龄心底微微一叹。 邵九望着宝龄,看她的神情茫然而若有所思,淡淡一笑:“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宝龄一愣,才想起方才他所说的那番话,不觉看向筱桂仙:“桂仙姐……” 桂仙姐为何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宝龄记得,筱桂仙每日清晨都会出去一趟的,说是为她打探一下情况,今日也不例外,那么,为何她回来什么都没说?或者,是她并未听到任何风声?但这种可能性极小,这样的大事,街头巷尾又怎可能一点风声都不走漏? “没错,我知道,这些事我都知道。”筱桂仙看着宝龄,一字一字地道,在宝龄错愕之际,她的目光却移向了邵九,空洞的眼眸犹如一汪惊涛骇浪的大海,而她自己,便是那汪洋中的一只小船,惶恐无依,“我要做什么。我为什么这么做,你不知道么?别人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邵九,我的心,你当真不知道么?” ——邵九,我的心,你当真不知道么? 最后一句话,筱桂仙仿佛是用整颗心在呐喊,空灵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 宝龄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望着筱桂仙:“你说……什么?” 筱桂仙转过身,忽地笑了,笑容凄厉而绝美:“宝龄,你可记得之前从七里巷逃出来的时候,你曾问过我,为何会嫁给阮克,那个人究竟是不是阮克?当时我回答你,是的。” 宝龄心头蓦地一沉,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那个人不是阮克?那个人,难道是……然后,她听到筱桂仙幽幽地说:“我骗了你,其实那个人根本不是阮克,自然更不会是什么胭脂弄的管事,你之所以会误会,是因为我在胭脂弄时有不同于旁人的待遇吧?但你想不到,我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那个人本就是胭脂弄的当家。” “轰”地一声响,脑海里方才还纷乱一片的思绪忽然变作了一片片的碎片,只余一个个声音来心底响。 他们是认识的!很早之前就认识!她怎么没想到呢?筱桂仙之所以有那样的待遇其实并不是一个管事可以擅自做主的,管事那样做,是因为听从了一个人的吩咐,在胭脂弄,又有谁有这样的本事? 邵九,只有一个邵九。 原来……桂仙姐爱的人——是邵九。 心头不知是什么感觉,震惊、错愕、哑然,还有一点点微微的涩意席卷全身,宝龄抬起头:“那么,你又为何要嫁给阮克?” 筱桂仙抿了抿嘴,眼底的悲凉如潮水般涌动:“那时因为,我以为,只要帮那个人完成他想要做的事,他便会感激我,心里会留一个位置给我,纵然那位置无关紧要,但只要存在,我便满足了。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错的太离谱!那个人,根本便没有心!” 宝龄的心一点点地揪起来,这一刻,她已明白筱桂仙说的“那个人”是谁。 什么样的人才能得到最确切的消息?自然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什么时候,那些秘密才不那么守得住?自然是同床共枕时。最亲密的仁,也是最危险的仁——枕边人。 邵九用的是美人计。 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阮克对筱桂仙动心,娶筱桂仙进门,让筱桂仙帮他在阮府做卧底,或许,并不只是探听消息那么简单。 那么,南京府如今发生这样的巨变难道都是因为他?他要的不单单是荣华富贵,地位名利,那么——他到底要什么? 一个念头在宝龄心中闪过,她惊得无比复加。 “邵九,我最后一次问你,我知道,你关心我、对我好,照顾我,都是别有目的,但在你心中,我真的只是一颗棋子那么简单?”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筱桂仙的声音犹如撕裂的玉帛般,带泪的脸庞任谁看了都会心有怜惜,“你对我,就真的没有过一丝一毫的真情?” 在之前的这段时间里,邵九一直并未出声,纵然宝龄的震惊毫不掩饰,纵然筱桂仙说话时神情如此凄婉,但他神情却依旧沉静如初,仿佛根本不想辩解,不,是懒得辩解,此刻,他微微笑道:“也不全是。当初我出现在你身边,对你多了一分留意,并非是想将你作为棋子。” 一开始,他对筱桂仙多了一分留意并非存着想要利用她的念头,而是因为——宝龄。这一点,他本也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但不知为何,他却只是一语带过。当时他的计划还处于最开始的阶段,想要接近顾万山,然而宝龄的突然变化叫他一时难以捉摸,他查探到宝龄那段时间与戏子筱桂仙来往颇密,于是想从筱桂仙那里得到些有用的消息。 这句话,让筱桂仙蓄满泪水的眼底蓦地一亮,宝龄也跟着松了一口气,但邵九接下来的话却又叫两人怔住,同时将筱桂仙推入绝望的深渊:“然而,我见到你之后,才发现你与阮家三夫人虽面容不甚相同,但秉性、神态,竟是出奇的相似,我知道阮克对他那位三夫人极为上心,所以,才有了另一个想法,将你放在阮克身边,由你——取代阮家三夫人的地位,替我做事。” 他一开始接触筱桂仙时,只是与她闲聊,想套出些宝龄的事来,但当相处了一段时日后,他却越来越吃惊,因为,筱桂仙与那个她太像了,举手投足那丝女性的婉约,实在如出一辙。于是,他才改变了策略,将她留下来,教她一些简单的防身术,给她所有三夫人的习性,特地请师父教她唱北地的小曲…… “你……你居然承认了!”筱桂仙怔怔地望着邵九。 自她为他做事一来,一来,因为她是自愿的,并非被人所迫;二来,她怕问的太多,会惹他不高兴。所以很多事,他吩咐,她便照做,从不过问任何原因,她原以为那是秘密,但这一刻,他竟是如此坦然便说了出来。 邵九笑得极为随意:“为何不承认?我之前不说,是怕你做事多有顾虑,会坏了事,但此时你的任务已经完成,说不说,又有何不一样?” 筱桂仙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的唇上却咬出一道血痕:“邵九……你这个妖魔!” 没有情感、冷酷狠绝的妖魔,直到此刻,少年的唇边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那丝笑在筱桂仙看来却无异是一把锋利的刀,割开心脏,将她的五脏六腑搅为碎片。 这个没有心得人,如何才能摧毁他?摧毁他脸上那可恶的笑容、摧毁他从容镇定、摧毁他的一切……如何才能…… 忽地,筱桂仙拼劲所有的力气,朝屋外跑去。 宝龄本一动不动地站着,方才的一切都叫她难以消化,脑海里分别被各种各样的思绪塞满,却又仿佛空白一片,筱桂仙突然的举动让她猝不及防:“桂仙姐……”追到门外,只见筱桂仙站在山崖边,这里虽不是山顶而是山腰,但下山却只有一条崎岖的小路,其余的都是密草丛林,若是一不小心滚落下去,后果亦是不堪设想。 “桂仙姐,你要做什么?”宝龄急促地道,脚下更是慢慢地走过去。 “我……”筱桂仙纤细的身影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从脸颊上滚落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宝龄,我不该,我不该为了这个冷血的仁,因为一时的嫉妒,欺骗你,想要留住你,宝龄,你还当我是好姐妹么?” “是。”宝龄一步步地走过去,“桂仙姐,你别冲动,有什么事,你先过来再说好么?” 筱桂仙眼底是一片迷雾般的惆然:“不,过不去了,走了那么久,如何才能回头?就算路可以重走,但心呢?付出的心,如何才能找回来?” 宝龄一时无语。 “宝龄,无论你怨不怨我,我都想劝你一句,有些人,纵然你付出再多的心血、倾注再多的情感,他都弃之如履,但愿,你不要步我的后程,能够幸福……”筱桂仙闭上眼,身子斜斜地朝后倒去。 此刻宝龄已走到她跟前,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她的手,筱桂仙被用力一拉,身子重重地倒在地上。 宝龄倒松了一口气,却不防用力过猛,由于惯性,人朝前冲去,而山中本陡峭崎岖,此刻又是倾盆大雨,许多小石子纷纷滚下山崖,脚下竟是没有东西可以用来刹车,猛地晃了晃,一个踉跄滑落下去。只听筱桂仙一声惊叫。 这些事都发生在一瞬间,宝龄便犹如一只失去翅膀的鸟,悬挂在山腰间,凛冽的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漫天飘落的雨滴更让她浑身湿透,不堪重负。 忽地,她的手被什么东西用力抓住,透过雨丝她吃力地睁开眼,便看到那张熟悉的容颜。 “别松手。”他乌黑的发丝贴着脸庞,目光却如星子般明亮,“在你的右下方有一块岩石,踩着它上来。” 宝龄深吸一口气,但无奈那湿透长满青苔,刚一用力,便再一次悬空,而这一次,她的动作让邵九的身体晃了晃,唇间闪过一丝异样,只是那丝异样被他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宝龄大口地喘气,忽地,一滴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手慢慢流淌下来,是雨?不,不是。当她看清那时一抹鲜红时,忽然怔住,心口顿时浸起丝丝疼痛:“你……你的腰……” 漫天雨丝下,邵九仿佛笑了笑:“还是被你发现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你再不上来,我们只有一道跌落下去了。” 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本已是强弩之末,方才为了拉住她,那么用力地撕扯,早已血肉模糊,到了此刻他反而感觉不到疼痛。 “你放手。”震惊间,宝龄脱口道,“你放开,这里不高,就算跌下去也不一定……” 她没有一点力气了,她知道靠自己无法再次爬上去,何况在如何恶劣的天气。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体。那绵绵不绝的红色液体带着灼热的温度烘烤着她的心,比此刻的境况更让她生出寒意。 他怎么会这样?是那根钢锥刺破了身体么?倘若再在这样下去……会怎么样? 她几乎不敢想象。 “我不要不一定。你知道我,我不喜欢冒没有把握的险。”她的话被他打断,他凝视她,微微笑,“我说过,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邵九!”那双眼眸那么温柔,筱桂仙的话在宝龄耳边不断地回想——他是个没有心得人……纵然付出再多的心血,他也弃之如履,他是妖魔…… 可此刻…… 他怎么可以将一个谎言说的如此真?凭什么? “倘若你放手,我只好……跟着你一起下来了。”他看着她道。 力气一点点地消失,雨丝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手一点点地松开、松开…… 在那一刹那,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雀,沉沉地落下去,迷糊间,她听到谁在叫,那叫声凄厉绝望。 ——邵九…… 邵九……筱桂仙望着那渐渐消失的人影,震惊得宛若电击一般。 他居然……那个表面清雅温柔、内心却冷酷无情的少年居然……跳了下去。那么决然、那么……毫不犹豫。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筱桂仙跪在漫天的雨幕下,望着那此刻已迷雾一片的山底,犹如一尊石雕。 贰佰零柒、不可预知的未来 宛如坠入深邃的海底,浑身如悬浮一般轻盈无力,自四肢骨骸中传来的丝丝痛楚让宝龄无法挪动身体,恍惚中,仿佛听见一个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喊着她的名字。 是死了么?又一次死了?这个声音难道来自于阎罗地府?可为何,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宝龄努力地将视线集中于一点,眼前的一片混沌,渐渐化作了一个虚晃的影像,好像……是一个人,这是她脑子里唯一冒出的想法,但——是谁? 她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这抹光影,那人重叠的影子在她眼前晃,一双手轻轻落在她脸颊,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墨香。 这种味道……记忆点点地复苏,之前的一幕一幕如黑白电影在脑海里慢慢地闪过。悬崖、桂仙姐、邵九……邵九…… 她腾地睁开眼:“邵九——” 站在床边的人眸光微微一暗,随即按住她:“别动,会碰到伤口。” 仿佛意识此刻才得以全部恢复,宝龄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眼前的少年,有一双静如月光的眼眸,本是清明的,却因为焦灼而泛着微微的红色;本是云淡风轻,眼角却藏着一丝痛楚。无数复杂的情绪氤氲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深深地凝视她,见她定定地望着自己,嘴角终是浮上一丝释怀的笑:“你醒了。” “阮素臣?”宝龄吐出三个字便怔住。 她记起了之前发生的所有的事,她记得她坠落了山崖,之后便失去了意识,可是,怎么会遇到阮素臣?这里,又是哪里? “别怕,这里是南京府。”阮素臣柔声道,“你腿上的关节虽有些骨头错了位,但并未断裂,只需静养几日便好。” “原来没死……”冷静下来,宝龄兀自喃喃了一声。她原以为这一次必死无疑,竟还是四部了,如同前世一般。到底是她命大,还是…… “宝龄,幸好,幸好你没事……”阮素臣目光深深地凝视她。接着,他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仿佛是某种虔诚的祷告,“放心,以后有我在,你不会再有事。” 离开神坛,阮素臣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去卿华山,找寻筱桂仙信上所说的那个地点,但在半山腰,却听得有人微弱的呻吟声。当他看到她的时候,心仿佛被一双大手揪住,痛的难以呼吸,她紧闭着眼,仿佛是失去了一切生命的特征,直到此刻,他还庆幸自己终是停下脚步去看了看,否则,她将会继续躺在那一处潮湿寒冷的沼泽里。一想到这里,他便感觉像是有一根游丝紧紧扼住咽喉,无法动弹。 由手上传来的微凉让宝龄一颗心轻轻一颤,她能感受到阮素臣的害怕,他握着她的手,那么紧,仿佛只要一松手,她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时间,她想抽出的手忘了动作,迟疑片刻,只是开口道:“是你救了我……可是,你怎么回去那里?” 那座山,连宝龄也不知道具体叫什么,只知道是在南京境内,南京城外的郊野之地,那么,阮素臣怎么会突然出了南京城?南京府,不是刚发生一场巨变么? 握住她的那双手仿佛微微地一僵,阮素臣抬起眼睑,沉默片刻,道:“是因为四姨娘的一封信。” “四姨娘?”宝龄微微蹙眉,随即却忽然反应过来,阮素臣口中的四姨娘是筱桂仙,他是个谦逊有礼之人,所以虽然与筱桂仙之前有过几面之缘,但此刻却喊她姨娘。 “桂仙姐……给你写信?”这一点倒是大大出乎她的预料之外。 阮素臣微微点头:“因为她的信,我才知道你已经从大哥那里……”说到阮文臣,他微微一顿,脸色有些许的黯然,接着道:“我才知道你已经无恙了,打点好府里的一切,我原本是去接你,却在山腰发现了你。你当时昏迷不醒,我别无他法,只好将你带了回来,大夫说,幸好你落下的地方泥土被雨水浸湿,软化了不少,所以才没有什么大碍。” 阮素臣的话在她心底一遍遍地过去,宝龄的神情由惊讶变作沉思,最后化作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原来如此。 之前知道筱桂仙为了邵九才将她留在身边,她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困惑,这段日子,筱桂仙并没有限制她的自由,虽说外头的不安因素本就是一个制约,但那制约并不能维持太久,等到那制约消除,筱桂仙要如何留住她?难不成将她捆绑起来一辈子? 此刻,她才明白了,筱桂仙是要将她交给阮素臣,让阮素臣带走她,有了南京府这层屏障,纵然是邵九,也别无他法了。 可是……筱桂仙这样做,怕是多此一举了。她只是暂住在莫园而已,难道,这样便让筱桂仙有所误会?觉得邵九对她不一样?她上扬的唇角一点点地下落,心道:桂仙姐,你真傻,你说他是个无情之人,即是如此,他又怎会对我有情?你又何苦…… 千头万绪在心头,悬崖上的那一幕蓦地又浮现在眼前。漫天雨丝下,少年温软迷离的笑容,素白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直到最后一刻……她身子微微一晃,顾不得四肢百骸出来的疼痛,抬起头问道:“阮素臣,你有没有看见别的人?” “别的——人?”阮素臣漆黑如墨的瞳孔深处犹如一盏灯熄灭,深深地凝视她,许久许久,才道:“你是说——邵九?” 邵九,阮素臣看见了邵九,否则他不会这么问!心底忽而升起的希望让她因长久昏睡而灰暗的眼眸顿时如潮水般清澈明亮,拉住他的手,眼底有一丝隐隐的害怕:“他……” “邵九”那两个字,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眼前的少女刚从昏迷中醒来,腿上还缠着绷带,吐纳还如此虚弱,但一双眼眸却明亮无比,盈盈波光中,分明是那么急切,却又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惧怕,是担心、又是害怕,担心邵九到底好不好,却又害怕答案,怕等到的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这种感觉,阮素臣又何尝没有体会过,又何尝不懂?那是一种切肤的情感,只有真正在意的人,才会如此。 他怔怔地看着她,窗外月光幽幽,落在天花板、地上,仿佛披着一层白色的纱幔、凉薄、凄冷,没有一丝温度,如同他此刻的心,嫉妒、悲哀、痛楚一点点地化开。良久良久,他听到自己没有一丝情绪的声音响起:“他在另一栋院子里。” 他没死!突如其来的喜悦将宝龄淹没,她坐起来,却被一双手按住,那双手,凉如被露水浸湿的花瓣:“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看看他,他醒了么?”宝龄直接道。 阮素臣的嘴角轻轻地弯了弯,不似平日的温和笑意,却有几分复杂莫名的情绪氤氲在眼底,“大夫说过,你十余天之内不能下床,否则骨头再次错位,便有可能再无法固定了。” 宝龄一时怔住。 望着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失望,阮素臣心微微一凝,终是低语道:“等你好了再去看他吧,你放心,我会让人照顾他,人就在那里,跑不了。” 最后一句话,他如同赌气一般说出,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变得如此,方才见她魂不守舍的那一刻,他心底像是被千万只蚁虫啃食,素来极为自制的情绪竟失控。 那是一种名为嫉妒的东西,欲望、嫉妒、痴念,这些情感,他从来都不齿,然而却未想到有一天,他会被困住,如蚕丝作茧,越来越紧,无法抽身。 在他温润的表面之下,从来是比任何人都固执的心,没有人能左右他的思想,没有人波动他的情绪,只有——她。 “你好好休息,我过会儿再来看你。”他静立着,几乎下一秒便转身离去。仿佛多呆一秒,那心底汹涌的情感便会无法控制,如潮水般绝提而出。 走出宝龄的院落,他慢慢朝前走,在另一重院落前停下。屋门微微敞开,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走了出来:“四公子。” “许大夫,”阮素臣微微抬起下颔:“他怎么样了?” 许怀康眉头慢慢锁住,轻轻摇了摇头:“这位公子与那位姑娘不同,虽也是落在那泥沼中,但伤势却严重得多。;老夫查看过,他的脉象很是奇怪,虽没有停止但细若弦丝,心跳亦是极为缓慢,而且……”许怀康露出一丝困惑之色,“老夫查看伤势之时发现,他的病症怕是来自于腰间,他的腰间有一根钢锥已透过皮肤生生地刺了出来,但若说只是硬伤,却又不太一样,一般的硬伤,纵然缠绵已久,只要伤口包扎得当,用了我的止血膏总会有些效果,但他的伤口却不见愈合,反有溃烂之迹。” 许怀康能留在南京府那么多年,医术自然有他骄傲之处,但饶是他,也一时竟查不出那少年的病因,只知道那少年应当早有旧疾,并近日来已有发作与越演越烈的迹象,坠落悬崖只是一根导火线罢了。苦苦思索无果,许怀康也有些沮丧,只道:“老夫只能暂时以外伤来为他治疗,待老夫再回府翻阅翻阅医书,兴许能找到些线索。” 听了许怀康的话,阮素臣的眉梢也不觉微微一挑,眼底流露出一丝惊讶之色,半响,才点点头:“那就有劳许大夫了。这个人……我希望他能活着。” 纵然心中的嫉妒如影随形,但他还是希望那少年能活着,不为别的,只是他不忍看到她伤心的样子。 他若死了,她该是会悲伤无比吧? 阮素臣合了合眼,才朝屋里走去。 纵然方才听到许大夫对邵九情况的描述,但当真正看见时,阮素臣还是免不了心惊。 床榻上的少年,在月光的沐浴下,宛如透明,感觉不到一丝气息。然而叫阮素臣心惊的并不止如此,而是少年周身所散发的气韵。 直到此刻,少年的唇边仿佛还带着散淡的笑意,仿佛只是在春日的午后睡过去了一般,清隽优雅的面容、安详沉静的气质、低敛垂着的眉目,甚至可以想象,当那双眼睛睁开,会是怎样的夺人心魄。 这样的一个人,竟是快奄奄一息了么? 若不是听许大夫亲口说出来,阮素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仿佛在下一秒,他便会安然无恙地醒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眼神深邃如幽沉的大海,如同那一次在春申湖畔或在莫园一般。 阮素臣一直以后,他很会看人,在南京府那么多年,又在外闯荡了那么多年,人间百态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但他却从来看不透这个少年。不只是看不透,甚至有一丝微微的——妒忌。 这个少年,有他所没有的一切东西。在这个少年的处事准则中,没有善恶、没有条条框框,甚至可以抛却在阮素臣看来最为珍贵的自尊,随心所欲,亦正亦邪,却又如同一枚吸铁,叫人难以忽略。 但阮素臣同时亦不明白,这一切不是最重要的,甚至连宝龄,也不是他心底那丝古怪感觉的全部原因,那种情绪如此隐秘,他不愿承认,却又无法忽略。无可名状,说不出原因的——嫉妒,却又仿佛不单单是嫉妒,还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将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让他无法装作漠视、无法不去在意。 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此刻,莫园里,陆离神情焦灼,几日前,他本该与邵九一同去寻找宝龄的下落,但出了城,却收到来自北地的密函,邵九让他即刻回莫园等候消息。 他不得不返回莫园,然后已过了几日,却不见邵九回来,他匆匆赶去卿华山,却找不到任何踪影。 他记起与邵九分别时,邵九曾说过的话:“倘若三日之后我还未回来,你便即刻联络聂子捷,他自会与霍云霄取得联系。” 原本邵九交代陆离一些事,陆离只需按照他说的去做便是,但此刻他想起这句话,不知怎么,心头竟是泛起丝丝的寒意。 几日后,北地。 鹅毛般的大雪覆盖下,聂子捷收到来自南京的信,神情渐渐地凝重起来。 他静默了许久,提笔写信,决定将一切告知藏在隐秘处的暗军首领霍云霄。按照计划,原本,阮文臣死了,阮素臣此刻还未当权,南京府动荡不安,要收回二十年前失去的一切,此刻,是最佳的时机。 但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改变了一切——邵九失踪了。 即使陆离写信让他按照原计划进行,但他思考之下,却决定暂缓。 那个少年,是督军唯一的血脉,十几年前他以为他死了,十几年后,当他发现他还活着时,便暗暗地下了一个决心,纵然粉身碎骨,也要保护他。 所以,他必须要找到他。 在这一切悄然发生时,床榻上的少年却依然以一种虚弱却顽强的姿态沉睡者。看上去仿佛不过只是睡过去而已,却不知道,在他睡过去那会儿,那四处奔涌的河流已生生地停下了脚步。 没有那双轻握轨迹的手,一切,都变得不可预知。 贰佰零捌、陌生的感觉 那日阮素臣离开之后,宝龄身心疲惫,又一次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宝龄发现自己竟是换了一身素白的织锦缎中衣,她顿时有几分错愕,忽听有人道:“小姐莫惊,是奴婢替小姐换的衣裳。” 宝龄这才发现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婢女装扮的少女,一见她抬头,连忙朝她做了个万福:“小姐,奴婢春分,是四公子派来服侍小姐的。”说罢,才微微抬起头,“小姐原本的那件衣裳,因为占了不少污垢,故此四公子让奴婢替小姐换下来拿去洗了,如今天气湿寒,怕是要上几日才能晾干,所以四公子还叫人送来了新衣。小姐大病初愈,睡的沉,怕是不晓得。” 宝龄微微松了口气,端详了春分一番,春分面容清秀,脸颊上有两个若隐若现的梨涡,手里端着一盏冒着热气的浓黑色药汁。她知约莫是自己要吃的药,于是伸出手道:“我自己来吧。” “可是四公子吩咐奴婢……”春分有些惶恐,不知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小姐。虽然这位小姐被接近南京府的时间并不长,但昏睡之时,春分便看到自家四公子几乎衣不解带的守在这间屋子里,春分本是骆氏房里的人,她由此推 宝贵双全第63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64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64部分阅读 断,这位小姐并不简单。 阮素臣还是将她当作从前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了,哪里知道,像吃药这样的事,她根本不需要人伺候——宝龄一边想,一边笑一笑,已接过碗将那药汁喝下去,递回给春分:“四公子此刻又不在,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春分见这位小姐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一双眼眸却清澈无暇,而举动更是爽快,那药汁闻着也气味浓烈,但她一下子喝光,眉头也没皱一皱。春分并不知道宝龄前世吃的药数也不甚数,早已习以为常,心中只觉得这位小姐似乎不如传闻中的那般,不觉微微出神,随即才道:“许大夫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小姐要不要叫他进来?” 许大夫?应当就是阮素臣将她救回来之后为她诊治的大夫了。 宝龄想着便点点头,不一会,便看到春分引着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男子毕恭毕敬的进来,男子双目低垂:“小姐,今日可感觉好些了?” 宝龄伸手摸了摸小腿上那被包扎的严严实实的地方:“好多了,多谢。” 许怀康于是坐下来,为宝龄把脉,又将纱布小心翼翼的松开,查看了一下伤口,才舒口气道:“伤口愈合的很快,若是按照这样的趋势,快则两三日,多则七日,便能下地走动了。” 宝龄眉心微微一动:“可是……四公子说,我因为筋骨错位,需要至少十余天的时间才能养好,否则,怕是在不能接回去了。” 许怀康本正整理着随身携带的木箱子,听闻此言动作微微一滞,神情有几分不自然,“啊”了一声道:“你瞧老夫这记性,四公子说的没错,小姐几日后的确可以下床,但那时骨头还未完全长好,要是行动不当,怕是会再一次错位,那时想接回去,就难了,所以,小姐还是在床上多躺些日子为好。老夫就此告辞,明日再来看小姐。” 宝龄总觉得许大夫有些奇怪,却又抓不到什么,只得点点头,随即忽的想起什么,叫住正要离开的许大夫:“等一下……” 许怀康转过身,有些惊讶:“小姐还有何事?” 宝龄深吸一口气道:“与我一同被接进府的那个男子……他的情况如何?醒了么?” 许怀康眉头微微一皱,并未回答宝龄那句“醒了么”,而是避重就轻的问道:“与小姐的伤势所差无几,也需要静养数日,方可痊愈。” 是这样么?可是,她脑海里却分明还记得那一片触目惊心的鲜红,在那片瓢泼的大雨中,那滚烫的液体留在她的胳膊上,流到她心里…… 流了那么多的血,真的没事了? 她再次抬头时,许大夫已经远远离去,她一颗心不知为何轻轻一揪,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压抑在心头。 长廊尽头,一人白衣胜雪,静默而立。待许怀康走到跟前,他才开口道:“好点了么?” 许怀康眼中有些困惑之色:“这位小姐真的是顾家千金么?” “有哪里不对么?”阮素臣仿佛想着自己的心事,淡淡的应了一句。 “老夫行医多年,亦为许多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诊治过,别说是小姐,就算是公子,因为娇生惯养,身子也总是虚弱些,但顾小姐的身子,底子却似乎很好,不似一般的大家闺秀,倒像是自幼练过身子的。” 阮素臣回过神,眉心一动,却又想起那个少女虽刁蛮任性、大小姐脾气,但却又是闲不住的性子,从小喜欢往外头跑,许是这样的缘故,身子才比旁人好些吧?他还记得她小时候曾从树上摔下来,留下了一道疤痕;还记得她喜欢荡秋千,却不如寻常小姐一般坐着而是站着;还记得……儿时相处的一幕一幕,浮现在脑海,他唇角的弧线不觉柔和下来,如晕开的水墨,迷离而朦胧:“既然如此,她身上的伤应当无妨了吧?” “无妨,最多五六日便可下床走动了……”许怀康说道这里。不知想到什么,顿了顿道:“不过,老夫还是按照四公子的吩咐与她说了。” 许怀康边说边想起方才差点说漏了嘴的事。他是个耿直之人,习惯了有话直说,却差点忘了四公子交代的话——对那姑娘说,她那错位的筋骨要十几日才能长好。 沉浸在回忆中的少年回过神,眸光微微一凝,眼底有一丝黯然,良久,他淡应了声:“劳烦许大夫了,回去歇息吧。” 许大夫朝阮素臣看了一眼,临走前道:“四公子这几日怕是公事繁多,待老夫回去给四公子开些养气的方子,也好提提神。” 许怀康走后,阮素臣上扬的唇角慢慢的落下,眼底有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又一次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他让许怀康说了谎,让他告诉宝龄,她的身子短时间内不会恢复。 是怕她离开,还是——怕她能下床了第一件事便是找邵九? 为何会这样?心中的慌张与不自信,是从不曾有过的。 然而最让他无所适从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此刻自己竟没有一丝后悔。 阮素臣回到书房中,如今军中群龙无首,各项事务无人处理、各方暗流涌动,他只得每夜批阅那些文件到深夜。桌案上又是一大堆的文件,他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想起那个此刻躺在他西苑中,沉睡如昔的少年。清晨许大夫给邵九换了腰间的药膏,又给了服了口服的药,却似乎没有一丝起色。但奇怪的是,明明虚弱的仿佛随时便会消失的人,却偏偏又顽固地存活着,生生的吊着一丝微若游丝的气息,仿佛那具苍白瘦削的身体里,有一股神奇的、强大的力量,在支撑着他。 阮素臣深吸一口气,仿佛是摒除心底那些杂乱的思绪,目光又落在那叠厚厚的文件上。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坐在这里,做这些事。但此刻,他却别无选择。他不在是那个每日沉浸在书画琴棋中的教书先生,甚至已不再是那个在顾家店铺中算账的账房先生,仿佛一点点的,他正违背自己的初衷,朝着相反的轨道行进,起初是为了宝龄,他甘之若饴,现在,是责无旁贷,好像一双无形的手,引着他慢慢的走到了今天,以后他要面对的,是比原来难百倍也复杂百倍的事…… 直到昏黄的月牙升上天空,清辉如细沙般笼罩了整个南京府,他才揉了揉眉心,站起来。 踏入房里的时候,他放缓了脚步声,看到她已经睡了。他慢慢走过去,凝视她。 淡淡的月光下,她一如往昔的容颜带着几分苍白,散乱铺开的黑色长发遮住她宽阔的额头,睫毛微微颤动,仿佛梦到了什么不安的事。他心头一动,伸手想轻轻撩开她额前的发丝,却在触及她皮肤的一瞬间,一丝奇妙的温度从指尖传来,指尖仿佛被灼伤,他感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快,一种无可名状的悸动刹那间流遍全身。 像是冰山上的花开,像是坐在云端的俯瞰,又像是沙漠中的清流,叫人无法避免的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如同是入了魔障,他生平第一次,那么那么想要得到一样东西,他想将她留在身边,哪怕多一秒钟也好,即便是违背自己多年来的处事原则、即便卑鄙——也在所不惜。 他的手流连在她的脸颊,相思的、渴望的,甚至,有一丝贪婪。他觉得身体深处仿佛有一股不属于自己的洪流在涌动,快要将他逼疯……忽的,她动了动,眉头一蹙。 这声轻微的响动仿佛将阮素臣从魔镜中拉了回来,他蓦地缩回手,站起来,后退几步,飞快地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宝龄惊异的睁大了眼睛,方才她迷糊时,听到脚步声,迟疑之下,还是没有睁开眼睛。然后,她感觉有人的手放在她的脸颊。 是她的错觉么?为什么,方才即便她闭着眼睛,却依旧能感觉到,来自于他身上,那种无法遏制的澎湃的激流?那种感觉如此陌生,那么叫她不安,不再是清远淡然或温柔体贴,而是——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身体钻出来,那种——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东西。 ……阮素臣,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阮素臣么? 宝龄怔怔的坐着,四周,是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 第贰佰零玖章 骆氏的故事 昏暗的房间中,一个女子宛若雕塑般静静地坐着。韶华的流动,仿佛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分明不再是豆蔻年华,但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却依旧犹如少女一般,窗外浅色的日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照进来,她的脸颊有几分忽明忽暗的光影。她的五官但看并不十分精致,她的眼睛并非那种圆润如黑宝石般的,而是细长而上翘,她的嘴唇也并非樱桃小嘴,似乎稍许大了些,甚至她的身影,也并非娇小灵动的,骨骼略微大了些,瘦削了些,但这一切拼凑在一起,却又给人一种莫可名状的美,被岁月洗涤过的沉静与从容,从骨子里散发出来,在那种气韵之下,仿佛连容颜都可以忽视。 聂子捷进来的时候,骆氏正在抚摸一面镜子,那陈旧的铜镜不知被她抚摸过多少次,边缘闪着圆润的光泽。聂子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挥了挥手,边有一个丫鬟端来一碗药汁,递到骆氏跟前。落实很顺从的一口一口的吃着药,仿佛在自己的世界中,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聂子捷微微一叹。自从骆氏昏倒在他马车前之后,她便被邵九安置在他的别院中,一连好几日,她都没说过一句话。聂子捷只知道,邵九为了得到那样东西,给她服用了一种暂时可以使得精神恍惚的药物。 聂子捷亦是亲眼看着,那一日,骆氏将邵九当做了另一个人,另一个早已远去的人,所以在精神极度混乱之下,将铜镜给了邵九,而那暗符果然在铜镜之中。然后,便是被幽禁在这间终日不见阳光的屋子里。 聂子捷不太明白那个少年为何要如此做,但细细想来,却又是有些明白的。邵九原本可以有一万种方法得到铜镜,找到暗符,他却偏偏选择了一条更为复杂的路,或许,是因为邵九下意识里到底还是不愿意对骆氏用强,而更因为,那也是一种报复。 神智迷乱,亲眼看着自己背叛的丈夫许多年后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她心底,会是怎样一种感觉?真是如此,她此刻才会这般吧? 或许,这便是那少年对背叛亲人,抛弃了他十几年的那个人的报复。那种报复,并不伤筋动骨,甚至并不激烈,但却是最直刺人心的,叫人痛不欲生。 那个少年……每次他以为看透时,却又发现其实根本并未看透。 聂子捷心中百转千回,半响,本想像从前每日那般,看着她喝过药便离开,但此刻,想起那个少年,他不觉幽幽长叹了一声,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夫人……” 这声“夫人”,他记不得自己已有多少年未叫了。此刻喊来,仿佛又回到了那栋宽阔明亮的宅院里,她为她的丈夫披上一件外套,而他正守在门外等候,见了她,恭敬的唤一声“夫人”,彼时,她会浅浅一笑,对他说:“子捷啊,督军有些咳嗽,一路上,你记得提醒他吃药。” 然而此刻,她却恍若未闻,依旧低垂着头,摆弄那面铜镜。 聂子捷心中终是有些唏嘘,不觉道:“夫人如此珍视这面铜镜,可见夫人并非完全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可夫人可知道,少主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啊……” 这些日子,他派出去的人到处打探邵九的消息,去邵九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打探过,却犹如石沉大海,那个少年,——就如同十几年前那样,消失了。 计划被搁浅,之前所有的布置也停了下来,一切,因为那个少年的消失而停下了脚步。 原本好不容易才等来的时刻,到了此刻,竟变作了一片迷茫,聂子捷心中又是焦灼、又是愁苦,但这些,他无法在人前显露,所以,此刻面对骆氏,他才忍不住说了出来,因为他知道骆氏此刻神志不清,根本无法听懂他的话,他这么做,也只是抒发一下心中的郁结罢了。 那面铜镜忽的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聂子捷一惊,朝骆氏看去,骆氏低着头,捡起了那铜镜,在聂子捷有所疑惑时,她却又恢复了之前一片惘然的样子。 聂子捷叹口气,暗笑自己多虑了,转身便要离去,走到门口,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子捷……” 那声音低而沉,宛如穿过泱泱时光的一声叹息,幽幽然传入聂子捷耳中,他浑身一震,回过身去:“你刚才叫我什么……” “子捷……”骆氏慢慢地抬起头,忽的站起来,她的目光中不复那丝迷惘,如一潭幽深的湖水,分明应是透亮而冷静,却在湖心,出现了一丝波澜,“你说……颜儿失踪了?” 若刚才的那声“子捷”已让聂子捷震惊无比,那这一声“颜儿”便无疑是一声响雷,响在聂子捷心间,他第一次有些语无伦次:“夫人,你、你都知道了?” 骆氏忽的沉默了,微暗的光线将她的影子拖长,几分寂寥,几分惆怅,犹如踏破时光而来,她的神情恍惚而迷离,“子捷,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成家吧?” 聂子捷一怔,当初跟随北地王时,他还不过是个青年,一心想要创一番事业,骄傲而自信,不想太早被家庭所牵绊,而后来,这么多年,他背负的太多,哪有闲情去儿女私情?这样一来,便耽搁了下来,而到了如今,他已习惯了一个人。只是,他不明白骆氏为何忽然问起这件事,他听见骆氏低缓的声音传来。 “你没有孩子,没有做过父亲,你不会明白,孩子与父母之间那种骨血相连的感觉。颜儿……他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是我肚子里的一块肉,你真以为,我会不认得他?” 哪怕中间横亘了十几年的光阴,她还是他的母亲。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 的确,当她那日第一次看到那个少年时,曾有片刻的恍惚——是他回来了!是哪个她这么多年心中魂牵梦绕的男子回来了!那一刻,她连心都是颤抖的,但很快,她便清醒了过来,不,不可能,哪怕那个他此刻还活着,也不会是这般了。一晃十几年,他不会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又温柔体贴的青年,他的鬓角应该添上了白发,他的脸上应该多了皱纹……这么一想,她冷静下来,不觉疑惑,为何眼前这个少年长得那么像他? 她盯着那个少年,那么专注,那么执着,然后,她浑身一僵。脑海中,那张稚嫩的脸与眼前的人相重叠,她的心中翻江倒海,难以置信,却又连灵魂都在战栗。 浓浓的思念与深刻的亏欠交杂,她很想立刻飞奔过去,抱住他,却又仿佛定住了一般,那一步,如此艰难。最终,她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听着他说话,将铜镜交给他,再看着他毫不留恋的离开,心——在滴血。 聂子捷怔住:“可是……夫人明明服下了少主……” “子捷,你莫忘了,我也是尹家的人,当年佛手的迷离散,我又怎会不晓得?在我倒在你马车前,半醒半睡的时候,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虽然当时我神智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但下意识的,我屏住了呼吸,醒来后我才想起那是迷离散的味道,当时心中亦很震惊,因为尹家不复存在之后,连同迷离散也失传了,我很惊讶为何当时还有人用它,却未想到……原来是颜儿,颜儿自幼跟随佛手前辈学医,自然会这些。”骆氏缓缓转过身,在那一刹那,她的神情端庄而骄傲,唇边竟是闪着恬静的微笑,仿佛天地间的光华都聚于一处。 聂子捷不觉呆住,良久才道:“夫人,您到底,当初您到底为何……” “那是我的错,我一辈子无法弥补的错。”骆氏仿佛有一瞬间的恍惚:“若不是将军队部署的机密图泄露出去,北地便不会遭遇那次劫难。在很多人看来,我早该以死谢罪,事实上,我也曾这么想过,但……当我看到阮克第一眼看到我的眼神时,我却改变了主意。思庭不在了,颜儿也不在了,甚至尹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在一夕之间不见,只有我,尹家只剩下我,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更别说做什么细作覆灭一国,但,只要我还在,我便要看着阮家一点点的毁灭,只有有机会,我也可以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当初,你知道阮克为何会留下你么?”她慢慢的吸了一口去,直视聂子捷,“那是因为,我对他说,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你辅佐北地王,北地的百姓也视你为亲人,只有留下你,才能控制住北地,否则,他就算除去了整个尹家,北地的百姓对他,还是无法信任,天下,也还是不太平。” 这么多年,她留在阮家,留在阮克身边,她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她窃取不了什么机密情报,她杀不了人,但她的确也让阮家面合心离。让阮克痛不欲生。 她在用自己的方法,折磨她恨之入骨的人,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赎罪。一个女人最无奈、最愚蠢,也最有效的方法。 “子捷,我用我的性命担保,你真心投诚,绝无二心。至于为何是你,因为我相信,你能忍辱负重,你会懂我的心意。”她轻轻的笑了,“而你,也没叫我失望。” 震惊、错愕、感动……无数的情感闪过聂子捷的眼底,最后,他忽的跪了下来,眼中闪动着泪光:“夫人,请受子捷一拜。”他目光炯炯,“这一拜,是拜夫人对子捷的信任,更是拜夫人这么多年来宁可背负不忠不洁之罪名,宁可被世人唾弃,被少主误会,为我北地,所做的一切!” “你起来吧,你不用跪我,那是……我为自己赎的罪。”当年若不是她听信了顾万山之言,又如何会使得北地溃不成军?这些年,那些事如梦魇般纠缠着她,让她痛苦不堪。骆氏直直的站着,肩膀微微颤动,这么多年的愧疚、压抑。心如刀割,直至这一刻,才得以说出来,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直到眼底的那丝晶莹被掩去,她才道:“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颜儿,到底怎么了?” 聂子捷站起来,神情凝重,将邵九失踪的事都讲了一遍,当说到陆离信上所说的邵九为了找寻宝龄而只身一人上了卿华山,骆氏眼中浮上一丝讶然:“你是说,颜儿为了那个女子,竟抛开了这里的一切,后来,就不见了?” “据我所知,那位筱桂仙姑娘——”聂子捷顿了顿,“也就是阮克的四姨太,也是公子的人,只是不知,她为何要将顾大小姐软禁起来。” “怪不得……”骆氏低声喃喃了一句。怪不得,她看到那筱桂仙时,总觉得有些奇怪,原来,她是邵九派来的细作。 “而此刻,连顾大小姐与筱桂仙都不见了,要找少主便更是难上加难。” 聂子捷想不通的事,骆氏却片刻便想通了:“那个女子,我是说筱桂仙,怕是对颜儿有情吧?” 聂子捷脱口道:“夫人如何知道?” 骆氏神情间有一种看透人世的清澈:“一个女子,甘愿为一个男子牺牲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不是爱他极深,又怎会如此?” 世间女子只是在爱的面前,才会坚强。舍得抛弃一切,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想,我知道颜儿此刻或许会在哪里了。”骆氏慢慢地道。 她的颜儿,竟会为了找寻一个女子而抛却在心底最为重要的事,这一点,的确叫骆氏震惊,而震惊之余,骆氏忽然想起,筱桂仙也是因为如此才软禁顾大小姐吧?可筱桂仙无法一辈子将顾大小姐关起来,除非,让别人带走她。 那个人…… 骆氏忽然想起阮素臣当初苦苦哀求她答应娶顾家大小姐的事,当时她心中有恨,因为顾宝龄是顾万山与陶晓晴的女儿,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但此刻想来……阮素臣也是她的孩子,她又岂会不了解? 那个孩子,表面看来云淡风轻,其实却极为固执,也极为……痴情,心爱的女子有难,他又岂会不管不顾? 如果,筱桂仙是将顾大小姐交给了他,那么,顾宝龄此刻会不会在南京府?那么……颜儿…… “子捷,替我准备一下,我要回南京。”半响,骆氏一字一字地道。 “夫人……”聂子捷错愕。 “有些事,终究还是要面对。”倘若这世间还有一个人能打听到颜儿的下落,那么,便是她了,只是……骆氏心里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复杂无比。 第贰佰拾章 查探 南京府的西苑中,阮素臣凝视着许怀康将床榻上的少年腰间缠绕的纱布一层层的揭开,当看到那血肉模糊。几乎可见白骨森森的身体时,他不觉大吸一口冷气:竟已是这样? 苍白的身体上盘亘着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疤痕,最刺眼的,是少年腰间那抹隐约的金属色,在那抹艳红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从伤口来看,这情景,正如许怀康之前所说的,已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能形成的,然而就算是此刻,少年的脸上依旧像是带着满不在乎的微笑,唇角微微上翘。那丝微笑在阮素臣看来,竟有些触目惊心的恐怖。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竟能伤成这样?这个人,又到底拥有怎样的心性,才能忍受那样的伤痛而谈笑风生、淡定若常? 对于邵九,阮素臣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他是青莲会的少主,亦曾听说过他的过往事迹,这样一个身份,身上有伤口并不奇怪,但那些都无法消除阮素臣心中的震惊,因为,他心底有种模糊的感觉,这少年腰间的伤,似乎并非那么简单。 “四公子你看,这伤口分明已是很久,粗看之下,像是寻常的腰伤,或是腰间的骨骼折断而需要这根钢锥来固定,这种方法,老夫亦曾听过,倒并不古怪,古怪的是——就算钢锥因为剧烈的撕扯而刺了出来,只要缝合伤口,再次固定便好,但依照这位公子此刻的状况,老夫已为他止了血,固定了钢锥,层层包扎,但他的身体却还是日趋虚弱,像是另有隐情。” “你是说——导致他此刻如此虚弱的原因,并不是腰间的伤?”阮素臣目光一凝。 “或许他身体里还隐藏着一种病灶,是老夫所未能察觉的。” 许怀康走后,阮素臣站立许久,与这个少年相识的片段浮现在眼前。 他第一次见到邵九这个名字是在宝龄的手札上,但第一次见面,却是在马俊国的生辰宴会上。 之后,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少年总会出现在他周围,宝龄、马俊国、顾老爷……甚至他的父亲阮克。 这些人的名字慢慢在阮素臣脑海里闪过,仿佛是一张巨大的蛛网,丝丝缕缕,联系在一起。这一切,可以说,只是偶然,当倘若并非偶然呢? 他不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少年的不一般,但之前只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嫉妒心在作祟,甚至有些讥讽自己,何时也变得那么的不客观。不理智了?但此刻,他的迷惑却越来越强烈。 是由于自己的心境在改变?倘若查出那个少年的确有一些秘密,他又该怎么做?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不知站了多久,阮素臣起身朝外走去。 马府别院,马俊国幽幽的望着窗外,不知想什么。一个下人来报:“公子,阮家四公子到。” “阮素臣?”马俊国一怔,眉宇间氤氲开复杂的情绪。 软俗称进屋的时候,不觉有些吃惊:眼前的男子,便是他认识了许久的马俊国? 马俊国原本圆润的脸颊清瘦不少,素来豁达明亮的眼眸深处,亦仿佛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竟仿佛变了一个人。 “马兄,你……” 马俊国打断阮素臣的话:“素臣兄前来,有何事?” 阮素臣眉心微微一蹙,阮马两家素来是世交,他与马俊国也自幼便相识,他一向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但马俊国生性豁达、不拘小节,故此两人相处得也算不错,算是难得一个能交心的朋友,两人平日虽不太往来,但只要想见,马俊国便总会叫上一壶酒,与他天南地北地小聊一会儿,然而此刻……马俊国的态度却叫阮素臣有些错愕。 那是一种客气的疏离,虽只是淡淡的,却还是叫阮素臣感觉了出来,他一时有些茫然,但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便道:“不瞒马兄,素臣此次来,是有件事,想向马兄打听。” “哦?”马俊国淡淡的道,“素臣兄近来在南京府诸事繁忙,难道还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这句话本是普通不过,但软俗称认得的马俊国却并非一个如此说话的人。马俊国爽朗、直接、爱憎分明,他喜欢的人自然肝胆相照,他不喜欢的人也从不削敷衍讨好,更不会用这样微微带刺的语气说话。 阮素臣皱皱眉:“我是否哪里得罪了马兄,马兄不妨说出来,若真是我的不是,我定当赔罪。” “没有,你多虑了。”马俊国神情微微一变,眉宇间的那丝异样才稍稍隐去,坐下来,倒了一杯酒:“有何事要问我,说吧。” 软俗称沉默半响道:“我想问问马兄,对邵九此人,有多少了解?” “邵九?”马俊国一怔,随即道,“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喜欢结交朋友,我结交的朋友不论身份地位,只凭心相交便可。”顿了顿,他眼底浮上一丝讽刺之意,“但——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朋友,我一直以为是人中龙凤,值得一交,但其实,亦不过如此。所以,你问我邵九,我只能告诉你,他是我的朋友,至于其他,我也无可奉告。” 马俊国的话中仿佛有深意,阮素臣不是不懂,但却想不通到底为什么,而此刻邵九的来历,更为重要,于是道:“马兄真的一点也不知道邵九的事?” 马俊国抿了一口酒:“在外,我素来称他为邵公子,亦不是存心隐瞒他的身份,只是我一直认为身份并不重要罢了,但如今,你应当也知道他是青莲会的少主,又为何问我?” “他的这一重身份我自然已晓得。”阮素臣若有所思,“我只是觉得此人似乎并不止那么简单。” “赫赫有名的青莲会少帮主——这个名头,还算不得复杂么?” 阮素臣亦自嘲的笑了笑:“或许是我多虑了。” 青莲会的少帮主,这个名头,自然不简单,但对于这重身份邵九亦不曾掩饰过。只是……这重身份之外呢?还有别的什么,是他们所不知道的? 一切都没有证据,甚至,就连那些一点也不清晰,但不知为何,阮素臣总有一种不确定的不安感,那种感觉抓不住头绪,却是真实存在。 马俊国一直看着阮素臣,见他陷入了沉思,仿佛被一件极为复杂的事所困扰,缓缓开口道:“素臣兄此刻不在南京府,却亲自来我这里问起邵九的事,是否——是为了一个人?” 阮素臣目光一凝:“马兄此言是何意?” “素臣兄为的——可是顾家的大小姐顾宝龄?”马俊国不答反问。 “马兄……”阮素臣开口,却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到马俊国虽然漫不经心地笑着,像是随口问起,一如从前两人之间的随意调侃,但眉宇间伸出却仿佛浮动着一丝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素臣兄不用回答,我也知道答案。”马俊国望着阮素臣,“素臣兄心里的那位姑娘,便是顾家大小姐。听说顾家大小姐近来与邵九走得颇近,故此,素臣兄想要知道邵九的底,倘若并无疑点也只是跑一趟而已,但若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素臣兄是否打算告诉顾小姐,好让顾小姐心存芥蒂?” 阮素臣淡菊般的嘴唇忽的有些苍白。马俊国的话像是一把利刀,将他割开,将他那连自己都分不清,不,或许是不愿承认的心事挖了出来。 真的是这样么?他真的是存着这样卑劣的念头么?不,他只是不想宝龄受到欺骗,不想她受到伤害…… 可是,为何听了马俊国的一番话,他心底会有如此大的震撼?难道,他真的没有想过马俊国说的事?一丝一毫都不曾想过么? 软塑车秀丽的眉毛轻轻纠结起来,心底正经受着无比大的波动。叫他如此的还不止是马俊国说的话,还有马俊国。 若说方才他还有几分疑惑,那么此刻他可以确定,他与马俊国之间定是有了些他所不知道的误会,否则如马俊国,纵然不是两人从前的关系,也万万不可能如此不留余地的一针见血。 静默许久,阮素臣缓缓的道:“或许……是吧。” 他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走进桌前,拿起桌上马俊国倒好的一杯酒,喝了下去:“马兄可曾真真切切地爱过一个人?” 马俊国未料阮素臣会有此一问,像是怔住,良久良久,眼底浮上深邃的申请,像是怀念、像是怅然、又像是无比的痛楚:“真真切切地爱一个人?” “心里只有她的欢乐痛苦,眼底只有她,容不下第二个人,甚至容不下自己,为了她,可以改变自己的原则,不顾一切……” 马俊国饮下一杯酒,辛辣的白酒淌过喉头,他慢慢的咀嚼阮素臣说的话。心里只有她的欢乐痛苦,容不下第二个人,甚至容不下自己……有过么? 怎么会……没有过? 那种刻骨铭心的感受、那种爱而不得的煎熬,他不是经受过,而是此刻还在经受着。马俊国望着阮素臣,眼底慢慢升上一丝复杂的神情嫉妒、恨意、心痛交杂。他的心像入口的酒,苦涩不堪。 阮素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未有留意:“或许马兄会觉得我卑鄙,连我自己都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这样的念头,从来我都以为不论想要得到的东西还是爱慕的人,只有凭自己的实力去争取,才是男人。但——当有一天,无论我对她多好,无论我付出多少也换不来她一个真心的笑容时,我才感到无力和恐惧。” 原来,爱情里,从来没有付出过便无怨无悔这回事,付出得越多,便越想得到;原来,有些事可以云淡风轻地争取或放弃,而有些事,却是纵然明知卑鄙也想要得到。 那么……无可奈何。 四周静寂一片,两个仿佛各自陷入自己的回忆中。良久,阮素臣站起来道:“既然马兄对邵九一无所知,素臣便不打扰了。” 马俊国微微点头:“慢走。” 阮素臣走到门口,回过头:“马兄,希望下次相见,你我能坦然相对,我也真心希望,你能来军中帮我。” 马俊国微微一愕:“素臣兄军中那么多的良臣猛将,我只不过一个小小的警察厅长,又如何帮你?” 阮素臣苦笑摇摇头:“你还不了解我么?这条路并不是我想要的,但既然走了,便只能一直走下去,军中良臣猛将虽多,但总是原来家父身边的人,秉性如何,我无一了解,而你我相交多年,若有你帮我,或许我会心定些。” 马俊国望着阮素臣的背影,陷入沉思。他并不是一个刻薄之人,相反他一直很珍惜朋友,认为朋友才是世间最宝贵的财富,方才阮素臣真挚的一番话亦让他微微动容,甚至将心中复杂情绪掩盖,但下一秒,他脑海中便浮现出一个身影。 孱弱空灵的少女,宛如一朵结着忧愁的紫丁香,苍白的脸颊上,那双如麋鹿一般的眼眸叫人心底升起无限的怜惜。 他有过女人,也不止一个,他并不是个不懂哄女人的男子,但面对她时,他总是小心翼翼,那么想将她拥在怀里,却又怕唐突佳人,患得患失,饱受相思之苦,直到知道她嫁人的那一刻。 他痛苦、绝望,更多的,却希望她幸福。但愿那个娶她的男子,能如他一般懂她、怜她,给她一生的幸福。 然而,没有。 那个男子心里有另一个人。从来便没有她。 想打她那纤弱的手割开自己的脖颈,那是怎样的决绝?亦让他每每午夜梦回都痛不欲生。 他想起对方对待阮素臣的态度,他并不像如此,但——他又该如何? 真真切切地爱一个人,爱到为她抛弃原则……是这样么?那么,就让他如此吧,即便她已不在这个人世间,他也要为她做点什么,……他闭上眼睛,良久,唤来警察厅的人:“替我查一个人。” “谁?” “青莲会的少帮主——邵九。” 与此同时,片刻后,阮素臣坐在书房中,陈司令正在向他汇报军中的情况。 陈司令是马副官当初一手提拔起来的,为人与马副官一样,颇为耿直忠诚,是阮素臣难得信得过的人。 禀报完军中情况,陈司令正待离去,却听那坐在上手的少年低沉的声音传过来:“陈司令,有一个人,我想你替我去查一查,不要打草惊蛇,我只想知道,他是否是青莲会邵老帮主的儿子。” 第贰佰拾壹章 衣中纸 几日后,前去查探的探子向马俊国回报:邵九是青莲会邵老帮主的独子,五岁前被送去嵩山学艺,五岁后才回到青莲会,一直跟随在老帮主左右。马俊国抿了一口酒,心中不觉道:似乎……并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啊。 与此同时,陈司令派人送来的消息也到达了阮素臣手中,阮素臣将那封信函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才道:“有没有确切的消息,他在嵩山师从何人?” 那人道:“这一点,陈司令说因为年代久远一时无从查证。” 素手执起信函,阮素臣眉宇间浮上一丝若有所思,喃喃道:“五岁之前,嵩山学艺,五岁之后才回到青莲会,五岁的那年,应当,是十几年前了吧?” 真的……是在嵩山学艺么? …… 春分坐在床边绣花,回头看了宝龄一眼。静静靠在床头的女子没有她想像中的不可一世,反而是一种颇为淡然地存在。她的脸上此刻并没有笑容,仿佛正在神想着什么,但眉宇间却也不见冷漠,宛如清晨山间的小风,自然清新。 因为今儿一早出了太阳,所以春分便将屋里的窗都打开了,好透透气,透过窗户吹进来的风带着冬日特有的寒意,却也吹散了屋里几日来封闭的气息。从宝龄所躺的床榻望过去,正好可以看见南京府高耸入云的屋檐外,那片湛蓝色的天空,几只灰白色的各自扑腾着翅膀没入云端,惊起一片落叶簇簇。 一转眼,三四天过去了,她的身体已不像刚从山上来南京府时那般虚弱,甚至,有时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从那么高的山岩上摔下来吗?否则,怎会恢复得那么快? 这具身体……从她之前认为的娇弱不堪到后来经过许多病痛都能安然度过,直到现在,她不觉有一丝说不上来的迷惑。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腿,这几日许大夫都会按时来给她换药,换药的时候,她曾仔细观察过自己的伤口,伤口原本鲜红的痕迹已渐渐变了,变成了一种健康的淡粉色,焕然一新的皮肤仿佛正在生长,而让她感觉良好的并不止这一点,而是,每天晚上入睡前,她总会抬一抬小腿,做一些前世的物理康复运动,从一开始的无法动弹,到后来的酸涩到了此刻,似乎已渐渐习惯,能缓慢的自由活动了——除了,还未单独走过路,甚至连个人问题都是春分将工具端在她床前,她解决了便再次上床。 春分说,那是四公子的吩咐,她的小腿不能再过疲劳,否则会导致骨头再次错位,一开始,她有些窘迫,但渐渐的她也习惯了。 然而此刻,她摸着自己的小腿,感觉那犹如新生般的肌肉跳动,心也跟着跳起来,忽然有个念头,很想下床走 宝贵双全第64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65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65部分阅读 。 阮素臣走进来的时候,宝龄正望着自己的小腿发呆,他顿了顿,走过去,柔声道:“还痛么?” 宝龄抬起头,见他眼底是一片关切之色,不觉愣了一下,才道出自己的迷惑:“我的腿……好像已经好了。” 然后,她看见他眼底那抹潋滟温柔的光芒忽然暗了那么一下,淡淡道:“哪有这么快?就算真的好了,也不能大意,万一以后留下后遗症,可就麻烦了。” 宝龄想了想,亦无法反驳,才笑笑:“你怎么来了?不忙么?” 春分见四公子进来时,便早想借口离开,此刻连忙道:“小姐,您之前换下的衣裳该是干了,奴婢去收下来。” 春分走后,阮素臣在宝龄床边坐了下来,笑笑道:“事情又做不完。”他伸出手,在她额头轻轻碰了碰。宝龄下意识的退缩,他微微一凝,才笑一笑,“很好,没有发烧,看来,伤口没有感染。” 直到此刻,宝龄才发现为何方才看见他时觉得有些异样,原来他今日所着的竟不再是熟悉的那一袭白衣,而是——一身戎装。 宝蓝色的戎装,肩上缀着淡金色密密的流苏,风吹来,撩起流苏,不经意的划过他的脸颊,他原本英俊儒雅的脸上,竟有一种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气质。那种感觉,叫宝龄有些陌生,怔怔的看着他。 “宝龄……”望着少女怔怔的模样,他不觉心情莫名的柔软起来,像是一根羽毛在轻轻撩动心尖,他伸出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我原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次宝龄离开顾家,他身在南京,因为阮世东事无法离开,当他回来之后,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他不是没有想过去找她,然而,当他得知她来了南京,又住在莫园,与邵九一起时,却极力克制了自己那颗想要见她的心。 当初以说过会成全她,当初以决定了只要她幸福,便不再纠缠,不是么? 但,却又为何让他知道她并不幸福? 那日在街上偶遇,她虽脸上在笑,那丝笑容却没有到达眼底。那——怎么会是一个幸福的女子该有的神情? 他望着她,轻声道:“那一次,是我背弃了我们的约定,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手背传来一丝微凉的温度,宝龄一怔。那一次……她记起来,他说的,是在南京客栈的那一次,她在客栈从天亮等到天黑,等到的,只是南京府下人的传话,说他有事,不能来了。 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若不是他提起,她居然快记不得了。她心头泛起微微的涩然,并不是难过,只是有些时光流逝的感怀罢了,那一丝神情在阮素臣眼底,心却微微一颤:“宝龄,当时我之所以没有,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我没有骗你,我当时没来找你,实在有万不得已的原因。” 当时他决定与她一起回苏州,却被骆氏软禁了起来,之后他回到顾府,却已要娶宝婳为妻,两人纵然碰见,亦只是擦肩而过,那一切,直到此刻想来还如同一场梦。 宝龄定定的望着他,良久,将手不着痕迹的抽出,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何况,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是么?” 手心的柔软芬芳突然消失,连同一颗心忽然失去温度,阮素臣的眸光也黯淡下来,两人俱都沉默无语,屋里一时气氛有些尴尬,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如果你忙,就不用天天来看我了。”宝龄脱口道,然后她便看见阮素臣转过身,望着她,仿佛自嘲的笑了一下:“原来你并不喜欢我来看你。” “不是。”宝龄斟酌着词汇,“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好的差不多了,苏州那边,祥福叔与很早地一定在担心我,我想尽快回去看看。” “这件事,你不用有所顾虑,我已经写信告诉顾府的人,你在我这里,叫他们不用担心。”他的神情柔和下来,眼底却带着一丝清冷的光泽:“这些天,你便安心在这里养病吧,有什么事,告诉我,我去替你办就好。” 望着阮素臣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宝龄长长的吐了口区,心底漫开一丝无可名状的情绪。 这是怎么回事?是阮素臣将她救了回来,让她在这里养病,他依旧如同从前那样,对她温柔体贴,但——为什么,那丝温柔中却像是隐藏了一种坚韧?叫人不可反驳,甚至,不敢提出异议。 还有……她的腿…… 阮素臣走出屋子,春分正在院子里收衣裳,见了他连忙做了个万福:“四公子!” 阮素臣微微点头,本待离去,却忽的看见春分手里的那件鹅黄|色的棉衣,不觉停下脚步。 春分道:“这是顾小姐的衣裳,这会儿干了,奴婢一想万一到了夜里头又会结霜,所以先将它收下来。” 阮素臣伸出手,轻轻抓起那衣裳的一角,丝缎的面子在手心擦过,有一种柔软却凉薄的感觉,就犹如那个少女,分明淡淡笑着,却仿佛那么遥不可及。他一动不动地维持着一个姿势,春分错愕的望着他。 慢慢地,他俊秀的眉目间浮动一抹惊讶,目光再次聚集在那件衣裳上,手指轻轻一搓,那么惊讶便更浓了,随后,他一把拿过那件衣裳,将它反过来打开,当春分不知四公子这是要做什么时,却蓦然见到几张纸飘飘然的落地。 阮素臣俯身捡起那落下的纸,慢慢打开,陡然间,他的神情变得十分的古怪。 春分从旁看着,忽然觉得心跳差点停止。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四公子……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影洒下来,四公子那张英俊的侧脸忽明忽暗,像是黑暗中跳动着的一簇火苗,又像是光影中的一抹冰寒,就如此交错反复,宛如来自于神秘的地域。 下一秒,她便见四公子飞快的转身,朝南苑走去,衣袂带起丝丝冷冽的风,像是一片看不见的乌云将漫天的阳光遮住,春分生生的打了个寒战。 宝龄慢慢地,一点点地站起来,小腿处传来一丝异样的感觉,她微微停下动作,眉心皱了皱,再跨出一步,这一次,那因为长久没有运动而有些呆滞的双腿终于好像恢复了过来,不再那么别扭了。 好了么?真的好了么?除了稍许有些僵硬之外,没有过多的痛楚,而那一丝僵硬也应该是久睡的缘故。 可是,许大夫为何说要十多日才好?不,阮素臣也是这么说的,难道,是她的身体恢复得比旁人更快? 但此刻宝龄亦无心顾及这些,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当几步下来都没有出现任何不对劲时,她长长松了口气,一步、两步……她的脸上露出雀跃的微笑:看来每天抬抬腿活动活动还是管些用的! 到了门口,她停了下来。她曾听许大夫说过,邵九在西苑休养。可是,西苑……西苑在哪里? 那么大个南京府,应该有很多院落吧? 算了,出门随便找个下人问问便知道了吧?她的腿虽然看似无碍了,不过也不想走太多冤枉路。 这么想着,她才推开门,门外清新的空气带着冬日特有的凉意扑面而来,她忽的怔住。 “你要去哪里——”门口的少年正静静的望着她,声音低而沉,“陆寿眉。” 依旧是方才的戎装,那抹明朗端庄的宝蓝却仿佛化作了黑夜中的幽蓝,映着他幽深的眼眸,眸底亦像是无边无际的暗海,冰冷的水面下,是海啸般的漩涡。 第贰佰拾贰章 隐蔽的字迹 陆、寿、眉——这三个字缓慢的传入宝龄耳中,她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只是有些茫然,轻轻的眨了眨眼:“什……么?” 阮素臣凝视她,目光深邃而专注,仿佛要将她看透:“你真的不明白?” 宝龄几乎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少年那强烈的情感,只是那其中有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宛如海啸一般席卷而来,叫她不知所以,而刚才他说的那三个字,在她脑海里也无疑是三个陌生的、毫无意义的紫字符,她不明白方才分明已经离去的他怎么突然又回来了,而且——透着无比的古怪。 真是……莫名!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耸耸肩:“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又怎么明白?” 她话音刚落,便看到眼前的少年微微扬起下颔,静静的看着她,眼神如幻变的云层,琢磨不透,好像幽暗中的火苗,如火如荼,又像是阳光下的阴影,复杂莫名。然后,他忽的上前一步,慢慢朝她靠过来,一点点地将她逼至角落,那巨大的身影,犹如要将她吞没。 直到退无可退,阮素臣再次凝视眼前的少女。少女仰着头,抿着嘴唇,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眼底有些莫名的惊愕与怒气,但除此之外,却一片清澈,再无其他情感。 一时间,他有些恍神,难道……真的错了? 可是,那几张从她衣裳里落下来的纸又怎么解释? 他犹豫的瞬间,她已躲开了他身影的覆盖,轻轻一绕,走到相对安全的一处,看着他:“阮素臣,你要做什么?” 他抬起头,看到她脸上有不明所以的微恼与惧意,心的一角微微一软,半响,低声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看着他捉摸不定的神情,她心头不知怎么漫起强烈的不安。 良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却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与邵九——是何时认得的?” 宝龄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了这么个问题,只是看着他,保持沉默。 “不想回答?”阮素臣脸色有异样的苍白,“那么,你告诉我,你对邵九——了解多少?” 相同的问题,阮素臣曾问过马俊国,当时马俊国脸色平淡无奇,但此刻,少女的神情有些恍惚,仿佛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抬起头,一字一字地道:“你想知道什么?” 宝龄不明白,阮素臣为何突然那么“关心”邵九?但他的话像一把刀刺入她的心间,她对邵九了解多少? 或许从第一次见面的那天起,她便对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彼时他脸上蒙着面纱,唯独唇畔的那抹淡笑,叫她深深的记住。后来,越来越多的相遇,那个浅笑盈盈、谜一般的少年,让她越是看不透,越是深陷其中。 “我不是想知道什么。”阮素臣的话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而是——我知道些什么。” “那么——你知道了些什么?”宝龄屏住呼吸,有些僵硬地问道。她有个感觉,阮素臣接下来说出的话,将会叫她心惊。那种不安,丝丝缕缕,如湖水将她围住,不留一丝空隙。 阮素臣缓缓道:“邵九,五岁那年,回到苏州青莲会,跟随邵老帮主,十五岁那年,便已使得道上的人闻风丧胆,十六岁正式接任少帮主之位,短短几年时间,便将南方帮会的势力都聚集起来……” “这样一个人,无论谁看来,都应该一直留在青莲会中,如同之前的邵老帮主一般,然而,这一年来,他却似乎将重心转到了其他地方,甚至,还搬来了南京,置青莲会的事务于不顾,这是为什么?” 这是为什么?宝龄心里泛起波澜,脸上却不动声色:“或许,他不安于只做一个帮主,还想做点别的什么。” 这是她的实话。她很早便明白,邵九想要的——远远不止一个青莲会的少帮主那么简单,只是,她此刻用略微讽刺的语气说了出来。 阮素臣脸上浮现一种古怪的神情:“他要做的,就是接近你从而假借与姑父合作,将顾家连根拔起,他要做的,就是利用姑父的死,取的我父亲的信任,得以接近他,更安排了美人计离间我父亲与大哥的关系,借我大哥之手害死了我父亲,弄的整个华夏如今军心动荡、一片狼藉!” 阮素臣的话,如一只巨大的手,死死地扼住了宝龄的心脏,她一口一口地努力呼吸,那种窒息感越来越深,深得像是汪洋大海,要将她淹没。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分明听得那么清楚,却又似乎完全不能明白。 邵九接近她,假借与顾老爷合作,毁了顾家?然后利用顾老爷的死,取得阮克的信任,更用美人计离间阮克与阮文臣的关系,美人计——指的是筱桂仙?可是,借阮文臣之手害死阮克,弄得整个华夏一片狼藉又是什么? 阮素臣一字字地说着,神情如冰霜般寒冷:“你父亲为何这么多年并无动静,却突然想要谋反?而我父亲——又为何会知道了这件事,没有中了埋伏?还有一件事,你或许不知道,我大哥想要除掉邵九,说邵九与日本人勾结,我不知这件事是真是假,可我相信,我大哥虽行事冲动,但不至于愚蠢到信口雌黄,他定是有了证据才这么做,可是邵九非但无事,还反将一军,让我父亲认为是大哥与日本人勾结,对他生疑,倘若不是如此,我大哥最终或许也不会走到在我父亲饭菜中下蛊那一步,你不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透着古怪么?” 宝龄死死的咬着唇,僵立不动,感觉蚀骨的冰凉慢慢从脚底蔓延全身。 “他从一开始便布了这一场局,结识你,接近你父亲,再是我父亲,一步一步,所有的事,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阮素臣目光灼灼地望着宝龄,“他是一只狼,他还有更大的阴谋,他只是在利用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只有他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屋子里,带着一种空洞的回音,良久,他才听到少女沙哑的声音道:“这些事,你又是如何知道?” 倘若宝龄的记忆没有发生错误,之前——不,哪怕是在方才阮素臣来看她时,也并未提起有关于邵九的事,她有一种清晰的感觉,从阮素臣离开她屋里,到再次进来,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指尖在颤抖,但一双眼睛却如幽深的湖水一般,泛着清冽的光。因为她相信阮素臣纵然不太喜欢邵九,但却不是一个为了一己私怨而信口雌黄的人。此刻,再不是阮素臣想要告诉她,而是——她必须弄清楚! 阮素臣望着她,缓缓伸出一只被缚在身后的手,他的手里,是几张薄如蝉翼的纸,轻轻一笑,那丝笑,有些嘲讽,有些苦涩:“你是要证据么?这里,便是证据。” 宝龄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仿佛来自于很遥远的地方,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飞快地接过阮素臣递过来的哪几页纸,然后,神情如石化般凝住。 在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纸上的字迹之时,阮素臣正望着她,眼神深邃而古怪。他在探究,他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些许异样的神情。 然而,没有。 就如同他第一次看到这纸上的内容一般,她的神情变幻莫测。各种复杂的情绪交错蔓延,素白的手指微微泛着一缕青白。 当阮素臣第一眼看到那纸上的一切时,也是如此,刹那间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难以置信、震惊、悲伤、讽刺、心痛……所有复杂的情绪一同充斥在心头,连呼吸也竟感觉不到。 那是几页手札,或者说——确切地说,那十几页日程的汇报,只是,没有传送出去。那纸上写的点点滴滴,是阮素臣从来不曾知道过的事,包括——写手札之人与顾府每个人每日的生活起居。 写信的人,似乎已对自己每日做的事另作了汇报,而这几页东西,仿佛只是留给自己的罢了。 落款是三个字——陆寿眉。 那是个完全陌生的名字,然而那一刻,却在他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当他看到那个名字时,第一个念头竟是——她根本不是什么宝龄,她就是陆寿眉。这不单单是因为这些东西是从她的衣裳里掉落下来,还因为——他那么深刻的感觉到,这两年多来,她的变化。 为何她开始逃避他?为何她明明是她,却又让他那么陌生?又为何她要将那么隐秘的东西留一份底? 原来,她根本不是曾经爱过而不爱了,而是根本没有爱过,她的心里,从来只有一个人。她留下手札,是因为,那是唯一与那个人之间的联系;她对他变了,是因为,她根本便不是“她”!阮素臣的心犹如被什么穿刺而过,弥漫尖锐的痛楚。 时间、情况,与手札上写的那么符合,在那一刹那,他胸中的怒火与悲痛交织在一起,几乎分不清,而更多地,是讽刺。 所以,他根本没有考虑,便想找她问个清楚,所以,他毫不犹豫的说出了那三个字,若她真的是写手札之人,或她知道这个人,那么,他突然说出这个名字定会让她惊慌失措。 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当他轻轻吐出那三个字的时候,她的茫然那么自然而然流露出来,没有一丝掩饰的痕迹。 就连此刻,她的脸上有震惊,有迷惘,有一丝深凝的道不明的情绪……却唯独没有慌乱。 阮素臣并不知道,宝龄不是顾宝龄,却也不是——陆寿眉。这两年多,阮素臣所感受到的同一个人的变化,其实已经经过了两个人,不,确切的说,是三个人。所以此刻的宝龄根本不会慌乱,因为——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份手札。这件事即便说出来,或许阮素臣也不会相信,又如何想得到? 凉薄的日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在宝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她的神情有一种虚晃的不真实,良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传来:“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宝龄这样问,并非有意或要隐瞒什么,而是,她真的没有见过这张纸。那是因为,这张纸在她衣裳里放着的时候,并非是这样的,纸上的内容也完全不同。 阮素臣深深的凝睇她,良久,道:“是我无意中发现的。”这一刻,他竟没有说出来这样东西的来历,只是道,“纸上的字迹应该经过特殊的处理,倘若我猜的没错,在一般情况下,它不会显露字迹,只有经过一种特殊的水分完全浸湿,再晒干之后,才会显现。” 若他猜得没错,那种特殊的水质应该是雨水,前几日下过雨,院子里还积着水潭,那件衣裳曾跌落在水潭里,春分怕是害怕受罚所以没有说出来,只多用上了好几日才再次将那衣裳晒干。 然而,却阴差阳错的,让他看到了这样东西。 特殊的水质、浸湿、晒干……这些话断断续续的传入宝龄耳中,她仿佛想到了什么,担当要去抓住时,却只剩下一片空白。她的心里有太多的东西,仿佛快要满溢出来,却又找不到出口,互相推挤、翻腾,混乱一片。 屋里西洋的挂钟发出嘀哒嘀哒的单调的响声,一声一声,犹如敲击在她胸口,闷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身子微微颤抖,僵直的手拿着那份手札一动不动。直到,一个声音打破寂静。 “四公子,不好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阮素臣眉心微微一动,开门道:“什么事?” “那位……”那下人瞄了宝龄一眼,“那位——与这位姑娘一同被接回来的公子……” 由于跑得太过激烈,那人一口气喘不过来,阮素臣微微皱眉,正要说话,忽的眼前一闪,一直站在远处的少女不知何时来到了身边,她的脸色还算平静,但眼底的那丝焦灼却掩饰不住:“那位公子怎么了?” “怕是……快,快不行了!” 仿佛沉闷的雷声,在宝龄心头炸开,她顿时呆住。 第壹佰拾叁章 命悬一线 西苑里,许怀康正蹙眉望着床榻上的少年,计日以来,他一直以治疗硬伤的方法再辅以替劲掉神的草药给这个少年诊治,这并非是他的本意,但翻遍了家中的医书,却实在找不到一种病例,与少年的并争相同,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如此。但不出他预料之外,这个少年渐渐的越来越虚弱,甚至,就在方才,竟呕出了半脸盆的鲜血。 许怀康救人无数,但此刻却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少年如同一朵花朵般慢慢枯萎,心中郁结,却又无可奈何,于是,才叫人通传阮素臣,他虽不清楚阮素臣与这个少年的关系,但阮素臣既然将人交给他,在这个时候,他只能做到让阮素臣心中有个准备。 他将邵九的身体放平,尽量让他的气血顺畅,当指尖触摸到少年的体温时,纵然他见惯了生老病死,还是免不了心惊。此时,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外传来,他下意识边转过身,边道:“四公子,恕老夫实在无能为力,这位公子恐怕时日无多……” 身后一片寂静,许怀康转过身才看到身后少女苍白的神情。 她的睫毛微微颤抖,眼底只倒映着那个少年的身影,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来。 宝龄定定的望着床榻上那个安静的少年,倘若不是他唇边那一抹鲜红,她几乎有种错觉,他只是睡着了而已。目光落在桌上那铜盆中,宝龄心微微一颤:怎么会这样? 她慢慢地走过去,走到他床边坐下。纵然此刻已是冬日,邵九和衣而卧,身上亦盖着厚厚的被褥,但却仿佛能透过被褥看到那具骨骼分明的身体,他的手伸在被褥外,苍白的皮肤下是清晰可见的青色脉络,原本修长适中的手指,此刻宛如一朵枯萎的木棉。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在她印象中,他从来是强大的,纵然身体并不是强壮型的,但柔韧而修长,仿佛拥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他悠闲而坐,抿茶喝酒,浅笑盈盈。片刻间心中却已计谋万千。百转千回。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却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气息,连吐纳都如同游丝一般微弱。就算是在山上见面时,面对筱桂仙的质问,他依然能够笑意吟吟。可是现在,他脸色苍白得犹如碎冰,透明的仿佛不真实,那双永远含笑的眼眸紧紧闭着,下巴尖锐得犹如利器。 宝龄一眨不眨的凝睇邵九,低声道:“许大夫,他到底怎么样了?” 许怀康皱了皱眉,望向门口——门口阮素臣静静的站着,唇抿成一条直线,沉默不语,许怀康斟酌半响,才将几日观察下来的结果说了出来。 另一种病灶?听完许怀康的叙述,宝龄茫然地回过神:“你是说,他之所以会如此并不是因为腰间的伤口受到撕扯,导致旧病复发?” “腰间的伤口只是表面,是咱们肉眼所能看到的,但——”许怀康神情凝重,若有所思道,“或许还有一种东西藏在他身体里,那才是他如今如此孱弱的真正原因,只可惜,老夫行医二十余年,却找不出来这病灶,治标而不治本,自然只能隔靴搔痒,起不到任何作用。” 许怀康的话如沉闷的雷声,一声声敲击在宝龄心间,像是沉落在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中,不见回音。 许怀康叹息一声,眼底不觉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情:“说句难听的话,这位公子能活到今时今日,若不是奇迹,便是他本身超乎常人的强大意志,故此,到了这个时候,他能不能醒来,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在许怀康第一次为邵九诊治的时候心中便不由得升起一丝震惊与惋惜之情,在他看来,这个少年身上那种奇怪的病已然折磨他不止一两年的光景,但到了此刻,他虽如油灯枯竭,却依旧吊着一气,不得不让许怀康心存佩服。二十余年来,他医治过不下千个病人,亦曾碰到过乐观坚强的,但却没有一人如这少年一般。 这个少年并不是乐观,也不能单单用坚强来形容。而是,仿佛他的身体不是自己的,纵然肉体残破不堪,他的灵魂却依旧清醒而强大。仿佛此刻渐渐消失的只是他的身体,而顽固地支撑着的,却是他不灭的意念。 与此同时,宝龄也在想同一个问题。 认识邵九一年多来,她知道他不如表面那般健康,但亦从未想过他会如此孱弱不堪。或许是他唇边那抹永远挂着的笑欺骗了她,或许是他眼底那深邃从容欺骗了她,又或许,她根本不愿去想…… 旧疾,她知道他有旧疾,但她一直下意识地以为,这旧疾既然已经跟随他那么多年,便不会突然夺走他的生命。 在地道里,他们一起遇过险,当时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病发,后来,在莫园里,他亦曾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那日在山崖上,她亲眼看到他腰间绽开一朵朵鲜红的血花,但她以为,他能像之前每一次一般,奇迹般地好起来。 可是这次,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凉。 许怀康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宝龄静静地坐着,连身后渐渐传来的脚步声呢过亦置若罔闻,直到一人的声音响起。 “纵然你没日没夜的守着,他怕也是不会醒过来的。” 平静而带着丝丝冷酷的话,传到宝龄的耳中,她豁然回头,看到阮素臣站在那里,他的目光落在那少年身上,看不出悲喜。 她没有说话,她感觉很累,何况,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阮素臣望着眼前的少女,她犹如失去了魂魄一般,眼神空洞而迷惘,一时间,无边的怒火与妒意由他心中升起:“你还没有死心么?” “死心?”少女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遍、。 “他利用你的感情,他从来便没有爱过你。不,他没有感情,他连自己的身体都可以如此,又怎会在意其他的人?他要得到的,恐怕只是这个天下罢了!”无情的话从阮素臣口中一字字地吐出,他竟有一种无比的畅快,“因为一己之私,因为权力欲望,害死了那么多人,现在,他也快要死了,那是他的报应,谁也救不了他,包括你。” 他的眼神冷漠而料峭,他从来不是一个刻薄的人,但方才那一刻,当他见到她在知晓一切之后,却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屋子,甚至仿佛忘记了自己的腿上的伤,那一刻,他宛如身体最脆弱的地方被什么重重的一击,痛不欲生。而当他跟着她来到西苑,看到她坐在邵九床边,如同失去灵魂一般,心中的嫉妒竟再也克制不住,仿佛又有另一个他,渐渐代替了原来的那个他,主宰了他的情绪。 宝龄慢慢地抬起头望着阮素臣。他说的都没错,对于邵九,她不是没有过迷惑,而那份手札更是将一切都揭开了。 写手札的人,细细的记录着每一日在顾府的点点滴滴,包括顾老爷的饮食起居,日程安排,还有自己每一天没做的一切。那么细致地记录着这一切,难道,只是简单地因为邵九是想巴结顾老爷、博得他的好感? 不,那个人,或许不止是简单的监视着那么简单,还承担着更为重要的工作……那更深刻的含义,随着之后顾老爷出事,顾家败落,一幕幕在宝龄脑海里掠过……她不愿意承认,却骗不了自己。 甚至,阮素臣所说的那些话,她不愿相信,却也不得不怀疑。 她没有见过邵九与顾老爷往来,但这并不代表,邵九之前并没有与顾老爷往来,甚至——或许,真的如阮素臣所说,邵九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从顾府到阮家皇朝,一步一步,将华夏的势力瓦解…… ——他的目的是整个天下。 阮素臣的话回响在她耳边,她不是不相信阮素臣,但,当阮素臣冷冷地说出刚才那番话时,她却还是忍不住有种莫名的迁怒。 ——现在,他快要死了,那是他的报应,谁也救不了他,包括你。 那一句一句,那么冰冷无情的刺入她心中,她生生地将唇咬出了血。 他快要死了,快要死了……这个少年快要死了……就如同不曾在她生病里出现过那般。良久良久,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淡淡道:“我想再呆一会儿,如果你有事,便走吧。” “你留下来能做什么?你是大夫还是天师?”那若有若无的疏离落入阮素臣眼中,他心底泛起一阵苦涩。 “我不是大夫——”宝龄顿了顿,“也不是天师,我甚至什么都做不了,可是,阮素臣,我只想留下来而已,你也说,他快死了,那么,让我留下来,又有何妨?即便他真如你所说的那样,此刻,也伤害不了谁了吧?” 即便他真是害得他家破人亡的那个人,可——此刻,她竟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是想安静的陪着他。 “为什么?”阮素臣眼底是一片难以置信的痛楚,“为什么宝龄,为什么你知道了他是怎样的人,却还是……” 他原以为她是另一个人,但方才看到她读手札时的神情时,却又有所迷惑,他研究过那份手札,知道那些字迹在平常情况下不会显露,那么,她是不是只是凑巧的看到了这几页纸,当做别的东西收起来,她并不知道这一切?写手札的是另有其人? 可是,这一切,他无法确定。所以,在最后一刻,他并没有将事情的始末全部告诉她,只是将对手札内容的推测结合这一年来发生的事,将邵九的真实面目揭露,但,为何,当她知道了一切,却还是……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她微微扬起唇角,“但我若知道,便不会这样了吧。” 爱,若能解释,若有答案,又怎会如此不由自主? 她的声音低沉而飘忽,犹如一柄利剑刺中他的心脏,血色迅速地从他脸上抽去,他后退一步,转身离去。 几个丫鬟路过西苑,吃了一惊,再定睛看时,心中更是惊愕不已。她们看到的是四公子么?那位永远云淡风轻。清雅温润的四公子,此刻竟那么失魂落魄,那么——狼狈。 第壹佰拾肆章 再没有人 光阴易逝,转眼便是十余日。 短暂微晴的几日过后,天空中不知何时又飘起了毛毛细雨,死死素白的雾气,弥漫在清冷潮湿的空气中,一瞬间,屋顶、青石板路都被一种凄凉深沉的颜色所代替,那雨水顺着屋檐,仿佛流到了宝龄的心里。 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她目光转向窗外,片刻的凝神之后,又转向那沉睡中的少年,少年的脸色透明如破碎的冰雪,苍白干裂的嘴唇边有一缕鲜红的血迹,从那一日见到他这幅模样,她心中有错愕又难过,心如同被吊在钢丝上一般,到此刻,仿佛已转为一种麻木。 宝龄问过春分,知道许怀康在南京府多年,一直深受阮克信赖,医术高明不说,为人也极为严谨,许怀康的地位,放在前朝,便是御医,放在前世,便是医学界的权威泰斗,她相信许怀康既然束手无策,那么……怕是再也找不到人能医治邵九的病了。 她没有办法,没有一点办法。从来没有过任何时候,她如此消极。 这几日,邵九每日都要吐一些鲜血,并且量越来越多,气息越来越弱,但每次宝龄心惊的触摸他的鼻尖时,却还是会感觉到那丝游丝般的吐纳,,但那丝气息却更让她的心如刀割一般,她仿佛能感觉到,他在挣扎,那种火焚般的折磨,那种炼狱般的痛苦,有时候,她竟宁可他不要有这样顽强的意志,宁可他软弱、放弃,甚至……宁愿当再一次触碰他鼻尖时,再也感觉不到气息……至少,那样,他便再也感觉不到痛苦,永远的解脱了,而她自己,也不用这样一日一日,仿佛看不到尽头沉闷的快要崩溃。 无声无息地,那苍白的唇边有溢出一丝血迹,她伸手用帕子去擦,那血沿着她的手腕落下,如雪地里绽开的一朵红梅。 请恕老夫无能为力,最多不过十余天的时间,纵然病情不恶化,这位公子怕也会因为失血过多,身体衰竭而死。 许大夫的话幽幽在耳边回响,宛如黑雾一般将她淹没,她犹如石雕一般,一动不动。 远处依稀传来喧哗声,那声音隔着雨声,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那是由阮府前厅传来的声音。今日,是南京府的大日子,或者说,是阮素臣的大日子。宝龄清晨听春分与另一个丫鬟闲谈时说起,阮文臣被诛杀后,消息刚传到南京府,张氏便昏了过去,之后在房中吞金自尽。阮素臣为张氏办了隆重的葬礼,南京府接二连三死了那么多人,一片缟白,故此之前阮素臣对外只是代为处理各项事务,却未有名位,如今十几天过去了,各方面也日趋稳定下来,军中不可一日无首,阮素臣今日会在府中宴请军中与地方各大官员,他没有像阮文臣祭天昭告天下那般高调,一切从简,但,今日的宴会,无疑已等同于一个他即位的仪式。所以,这些天,阮素臣并没有出现。 这一刻,她静静的望着床榻上的少年,忽然有个奇怪的念头。纵然她前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但她也知道,旧王崩,新王未定的这段空隙,最容易被各种势力乘虚而入,这个时候,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一片动荡不安,倘若有人此刻起兵,无疑是最佳的时机。 用兵之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邵九等的——恐怕也是这个时机吧? 只是……此刻他怕是连睁开眼睛看上一眼的力气都消失殆尽,又如何做其他事? 她心中升起一丝嘲讽,那些往事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但那手札上的点点滴滴,却又让她再一次回到过去,仿佛用另一个人的视角重新看待这一切,一个隐藏在暗中的人,从那个人眼睛里,看顾老爷、看顾府。亦看到了——这个少年。所有的一切重合交错,她虽不愿承认,但无疑已经有了答案。 她本该恨他,就算一切都未得到确切的答案,至少,也应该对他充满戒备,然而此刻,他如同死去一般沉睡的无声无息,她亲身感受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亲眼看着死神的脚步一点点临近,心底却是痛得快要无法呼吸。 “没有时间了邵九,你再不醒来,之前做的一切,都白费了。”她忽的冷冷的一笑,说不清是嘲讽他或是喃喃自语。 “你处心积虑布下了那么大的一个局,却没有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吧?” 一个人,纵然再有狡黠心思,顽强心智,却最终敌不过病魔。那一切,若真是邵九多年苦苦经营,那么,老天便在最关键的一刻跟他开了个玩笑。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摧毁了他的身体,折断了他的翅膀,让他与世隔绝。 待到阮素臣的天下大定之时,怕是一切都晚了吧?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阮素臣的能力,纵然他从前并不稀罕那一切,但他骨子里却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固执,只要他愿意,她相信,不出两年,他一定能将华夏治理的井井有条,或许,回避阮克在世时更好,那位骄横跋扈。冲动多疑的少帅或许连他一根指头都不如。 她都能想到的这些事,邵九又怎会没有想到?攻城略地、颠覆天下,本来,便只争朝夕,甚至只是那千钧一发之际,那个契机一旦失去,一辈子恐怕再难寻回。那么,此刻,倘若邵九清醒的,他会是什么感觉? 真——讽刺啊! 她忽然有些无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他的脸颊,一点一点,慢慢地移动,她的动作很轻很轻,好像怕一不小心,便会割破他的皮肤,刺破那苍白皮肤下,清晰可见的血管,一遍又一遍,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恋恋不舍,指尖的微热在他冰冷温度的感染下,亦弥漫开一丝寒意。 她想起在莫园时,他被感染了瘟疫,那一次,她也是那么近的在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靠近他,那一次,她用唇含着药喂他,后来,他便醒了,漆黑深遂的眼眸,含着笑,还有意思促狭,静静的望着她,如同沉睡中被吻醒的王子,那么,这一次呢…… 她望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既幼稚,又可笑,可是下一秒,她还是将脸慢慢的贴了上去,她的唇轻轻覆上他的唇,唇间传来的冰凉让她心底微微一涩,僵直 宝贵双全第65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66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66部分阅读 不动,接着,她小心翼翼地在他唇上一吻,如蜻蜓点水般轻盈,却犹如柔软的羽毛般缱绻温柔,他身上独有的气味传来,她忽然想起与他相识的一幕一幕,那些片段缓慢而清晰的一一掠过。 当那一幕幕重新在脑中回忆,手札上的内容也同时在浮现,甜蜜与苦涩并存,爱意与恨意交织,她牙齿忽的扣住他的唇,微微一碰,他的唇畔便溢出殷红的血痕,一行冰凉的液体从她脸颊无声无息的滚落。 方才,她并没有忘记手札上的内容,没有忘记所有的疑团,忘记所有的恩怨,她甚至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但她却还是做了,仿佛只是单纯的想要那么做,单纯的爱,单纯地想要吻一个她爱的男子,不是顾宝龄,而是——沈宝龄。 可是……这一次,真的再没有奇迹了。 没有了吧? 少年面容平静得犹如已经死去一般,那双叫人惊心动魄的眼睛,亦没有再睁开。 这个少年会像花一样凋零。枯萎,然后,如同一场梦,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了无痕迹。这个她原本陌生的世界里,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在她最狼狈危险的时刻出现,微笑从容地将她带走;也再没有一个人,明知他说的话或许是别有用心,明知他温柔的笑里含着万千含义,她却还是沉溺下去;更再也没有一个人,在她心头投下迷雾,让她猜疑。让她迷路,让她心动。让她患得患失,让她——去爱。 没有了。 眼泪静静地落下,一滴一滴地落在邵九的脸颊上,她的心宛如被一只大手攥住,甚至没有留意到床榻上的少年眉心轻轻的一动,但很快的便又陷入一片死寂中。 更没有留意到,就在她身后的门口,一人已经站了很久很久,漫天的雨丝将他包围,他一动不动,站在一片烟斜雾横中,一株红梅撩过他的脸颊,眼底那抹悲哀浓郁得叫人生生的疼痛。 前厅是喧闹的大宴,马俊国也来了,让他惊讶的是,前几日态度有些古怪的马俊国这一次竟主动答应来南京帮他,在这个时候,他本该高兴,今天是他的宴会,他是主角,是最重要的人,他应该在前厅被众星捧月,亦应该与那些人周旋应酬,为自己今后铺路,然而,他喝了些酒,却神使鬼差般的来到了这里。 他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他是想让她分享他的盛事,或许,他只是想与她说说话,背负家国命运,已是注定,却也是情非得已,他想向她倾诉心中的烦恼、失落,如同从前那般。 然而,他却看到了那一幕。 她凝睇着那个少年,那么眷恋,满怀深情,然后,慢慢俯下身……吻了他。那个吻如同滚烫的岩浆灌入他心底,叫他愤怒。嫉妒,而她的泪水、悲伤与绝望却又如冰霜般冻结他,让他心如刀割。 那样的她,那样的无助、脆弱,却又那样的义无反顾。 为什么…… 他在雨中站了许久,直到那少女侧过脸,她仿佛只是在望雨,神情空洞而茫然,却在片刻间看到了他,微微怔住。 他慢慢走过去,从雨中走来,带着一身的雾气,走到她的身边。 宝龄望着阮素臣,惊讶的抬起眼,他怎么会来,今天不是…… 他仿佛看出了她的迷惑,唇边忽的泛起一丝淡淡的嘲讽,而眼底却是一抹叫人看不懂的料峭:“现在,我无论想做什么,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了。” 宝龄微微一凝,为什么,他的话,像是别有深意?顿了顿,她淡淡的道:“还没有恭喜你——大帅。” 壹佰拾伍、蚀骨的爱 眸光一暗,阮素臣盯着宝龄,唇边忽而浮起一抹冷冷的、讽刺的笑意:“你以为,这是我想得到的?” 宝龄微微一怔,有些不置可否地道:“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顺着自己的意愿,不是么?” 每个人有他想走的路,但真正有几个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好好地走下去? 或许,此刻在屋里的这三个人,都不能。 她知道,阮素臣或许并不想走这样一条路,可是那又如何?他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就如同生在帝王家,父子猜忌、兄弟反目,这些在普通家庭看来不可思议的是,在帝王家却是正常不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不想成为别人的腹中食,便只能做那把刀。 而邵九,他又如何愿意躺在床上? 就算是她,原本出生在一个相对自由自主的世界里,可是又怎会想到会突然之间改变了命运? 她的目光带着一丝无奈的落寞,阮素臣心微微地一软,凝睇她,缓缓地握住她的手:“你应该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或许,他从前更渴望安定自由,闲散如云的生活,但此刻,他却只想要她永远地留在他身边。他已不可避免地走上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他多么希望那个在他身边,陪伴他、鼓励他,分享他快乐与烦恼的人,会是她。 他凝视她,眼底倒映着她的身影:“从前我有太多束缚,亦太过优柔寡断,很多事,无法随心所欲,但此刻不同了,如今已没有人再能左右我,我亦不会再为任何人舍弃自己想要的东西。”目光越来越坚定,有一丝灼热的真挚,“我相信,我能给你幸福,一辈子的幸福,宝龄,你愿意相信我,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么?” 放弃她、成全她,娶另一个女子为妻,那一切,都不是他所愿,如今,那一切的束缚都已不存在了,就算还在,他也不会再退让、再妥协,因为,这几日的相思,痛苦是那样真实,哪怕是心底对她的身份开始怀疑,亦未能弄清楚之后,他惊异地发现自己除了一开始的愤怒、讽刺之外,却依旧没有改变。 那一日,当看到那份手札之后,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屋子里,关了整整一日,之后的日子,因为今日大宴之事,他将自己至于百般地忙碌中, 想要忘记一切。 可是,他没有做到。 越是逃避、越是刻意忽略,那种相思却越来越浓烈,如蚀骨的蛊毒,如影随形,深入骨髓。 那一刻,他竟是不想管她到底是谁,她到底做过什么,他只知道,她是她。或许年少时,他曾爱过那个娇蛮任性、敢爱敢恨的她,但这一年多来,他的记忆里,却那么清楚地存在着这个真实的,如清风般清澈舒适的女子。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她,她到底还是不是他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她,仿佛,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 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不再像前几日一般捉摸不定,而是夹杂着一丝隐隐地恳切,甚至——哀求,那样的专注而深情,宝龄望着这样一双眼睛,心底没有一丝波动是假的。 怎会没有动容呢?这样优秀的一个男子,用这样的神情说着一生的诺言。只是……她心底微微地一叹,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我不愿意,阮素臣。” 做他的妻子,此生永远生活在高墙之下,她不愿意;如同每一个在大宅侯门中郁郁而过每一天的女子那般,她不愿意;而最重要的是,他给予的深情她回应不了,他给予的越多,他会越内疚,那样,她不会快乐,他更不会。那样存在于彼此之间的,不是幸福,而是束缚。 她不爱他,只一个理由,那么简单却又那么让人无奈。 缓慢而坚定的语言,让阮素臣刹那间脸色苍白,他的手落在半空中,没有再一次伸出去,亦没有落下,就这么一动不动,宛如世间最悲伤的姿势。 眼前的少女睫毛微微颤动着,柔软而美好,她的语气是柔和的,并不激烈,她的神情却是平静的,无波无澜,坚定无比。 他用尽了全部情感说出来的请求,她却如此平缓而不容置疑地拒绝,没有迟疑、没有动摇,甚至,仿佛不需要思考。 犹如身体最软弱的地方被击中,痛得无法呼吸,爱意与恨意纠缠,阮素臣身体里仿佛有一把随时可以点燃的烈火,绝望而狂乱,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眼底是幽暗的光芒。 宝龄感觉到那丝变化,心不觉微微一滞,但在她还未反应过来之时,他的气息已渐渐靠近,然后,身体忽然被紧紧地箍住,唇被一种火热的捕捉,重重地、狠狠地,如同要将她整个揉碎。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猝不及防,全然僵住,下一秒,她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压在她身上那仿佛千斤重的力量,但他似乎料到她会有此举动,双手死死地扣住她,不留一丝余地,接着,用几乎蛮横地方式打开她的唇,灼热的气息,占据她的唇齿之间,没有温柔、没有怜惜,有的只是犹如发泄般的侵略,肆意掠夺。 宝龄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的人,心底除了愤怒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惶恐。 为何会这样?这个人,是阮素臣吗?那个清雅如莲、温润如玉的阮素臣,不是,完全不是! 此刻的他,犹如一只被激怒的野兽,狂暴、迷乱,失去了理智,怀里的身体柔软而温暖,唇齿间的芬芳让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占有,脑海里忽然出现方才在门口看到的那一幕,压抑了许久的嫉妒、愤怒与相思,如滚烫的就到到达极点的岩浆,将他烧融,他的唇在她的唇瓣、耳垂到处留下痕迹:“你是这样吻他么?是么……” 不,他无法再承受那一切!他受不了看到她吻别的男人,受不了她为另一个男人而流泪,受不了她的疏离与平静,她从来只是他一个人的,从来都是!他要她,不想等待亦不想再压抑,他要她现在就做他的女人,在那个床榻上的少年眼前,让她完完全全成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女人! 只有这样,才能切断她所有的希望,她才会彻彻底底地忘记那个少年,只有这样,她才永远不会再离开他了吧? 只有这样……如果,这是毁灭,那么,就让他们一起毁灭,连同那无助、绝望,又灼热刻骨的爱,一起毁灭。 “宝龄,我不许你逃,不许你再拒绝我!不许,不许!哪里都不要去,永远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他紧紧将她锁在怀里,仿佛要将吸干她所有的一切,那滚烫如烙铁的体温,那疯狂而执着的眼神,一切一切,都让宝龄浑身颤抖。她想要挣扎,想要逃离这个让她心生恐惧的人,但——她又怎是他的对手?窗外的那片雨帘在黑夜中犹如一道刺眼的白光在不断地晃着,她脑海里亦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双手,在她身上肆意游走,忽地,她腰间的丝缎便松开了,那一刻,一股不可遏制的羞恼与愤怒席卷全身,她下意识地抬起腿,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那只是她下意识的行为,却忘了自己的腿上绑着绷带,忘了小腿曾受过伤,还未完全复原,伤口传来的痛楚让她全身僵硬,脊背湿透,弯下腰,脸色苍白。 阮素臣愣住了,方才宝龄是最后一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正好踢中他的小腿骨,那种感觉让他突然惊醒,却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只是望着她,目光落在他的脚上,眼底掠过一丝懊悔、心痛,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很痛?” 宝龄没有说话,只是蹲在地上,用力地环抱住自己。然后,她感觉自己的手被缓缓地松开,她吓得退后,无奈脚没有一丝力气,又是一个踉跄。 那双手及时将她抱住,却没有如同方才那样,而是轻轻地一拉便松开。宝龄喘着气看着他,然后,微微地张大了嘴巴。 面前方才还仿佛失去控制的少年,此刻,竟用一种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动作帮她系好了腰带,然后,弯下腰查看她的伤口,眼底满是心疼:“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她几乎听不到,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站起来,望着她,眼底的情绪复杂得犹如深邃的湖泊:“我陪你回房,叫许大夫来看看。” 说罢,不由分说地将她怀抱起来,走出屋去。 伤口只是由于力量太大被撕开,许怀康重新替宝龄包扎了一番,她感觉疼痛也渐渐减轻了,只是心底的惊涛骇浪却还是未能平息,她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少年。 少年背对着她,跟着许怀康走出屋外:“会不会对恢复造成影响?” 许怀康笑笑:“无妨,应该不会,只是——小心一些,不要再让伤口受到撕扯。” 阮素臣点点头,许怀康不知想起什么,忽地道:“四公子,有件事,老夫不知当说不当说。” “有什么事便说吧。”少年似乎还沉浸在方才发生的事中,有些心不在焉。 “老夫记得,从前大帅门下有位食客,精通医术,留下不少稀奇古怪的手札,老夫当年一时兴趣,也曾被大帅准许去研究过那些手札,只是,手札所写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医者之道,故此,老夫匆匆一看,便没有再留意。但如今想来,那位公子所患之病,本就古怪,不能以常理来推断,或许,那些手札上会找到线索也不一定。” 虽无法断诊邵九的病,亦说了准备后事的话,但许怀康心里终究不踏实,几番研究,他才想起这么一件事,这件事,他本该早早地便告诉阮素臣,但经过几次接触,他也敏感地发现,四公子与那位公子的关系不同寻常,分不清是敌人还是朋友,所以,他此刻才有所犹豫,但医者仁心,救人为本,他还是说了出来。 阮素臣眉心轻轻一蹙,他自然知道许怀康说的大帅并非是指自己,而是自己的父亲。他亦记得小时候家中是有这么一位食客,似乎精通医术,但为人脾气却极为古怪,总将自己关在院子里,不许人进入,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后来,那为食客便不见了,再后来他才知道,那食客是中毒而死,至于为何会中毒,他彼时还小,没有多想。而食客留下来的那些医术手札,被他父亲放在南书房一处隐蔽的地方,他也从未看过。 他陷入了沉思,眼底是一片难以捉摸的神情,忽地,一个下人匆匆而来:“四公子!” “何事?”他以为是前厅的人找不到他,故此来请他,却听那下人张嘴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四公子,三夫人……三夫人回来了!” 壹佰拾陆、出乎预料 骆氏回来了。 阮素臣本想等南京府一切安定下来,便去寻找骆氏,但之后,很多事让他放缓了脚步。 譬如,南京府的巨变,譬如,宝龄的事。又譬如,骆氏从前的身份。 然而,他想不到,她却自己回来了。 梅香阵阵,院子里的腊梅红白相间,开得正盛,梅树下,年轻妇人静默而立,一身雪白雪白的紫貂斗篷,仿若一株白梅,幽静出尘。 阮素臣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她只是静静地望着天空,已不知在想什么,阮素臣沉默半响,才出声道:“母亲。” 骆氏转过身,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仿佛有片刻的恍惚,随即抿了抿唇,淡淡地一笑:“臣儿,来,到娘这里来。” 阮素臣微微一怔。从小到大,他这位母亲便很少流露对他的宠溺,就算是相处,亦是最淡的,他走过去,在骆氏身旁的石桌前坐下,骆氏端起酒盏,浅抿一口,琉璃杯映着她的容颜有几分少女的酡红,忽地幽幽一叹:“臣儿,你为何不问我,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阮素臣抬起头,面无表情地道:“母亲既然要走,便是连父亲都留不住的,又何况孩儿,孩儿问来又有何用?” 骆氏握着酒盏的手微微一凝:“你都知道了……” “这些事,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府里的人独独避着在我面前说起罢了。”声音无悲无喜,他遥望天空。 骆氏望着阮素臣,这也是她的儿子,在她身边长大,但她并不是一个好母亲,她忽地在心底笑了一声,或许,她从来不是一个好母亲,对那个孩子是,对这个孩子也是。 在她的臣儿生下来的那一刻,她望着那个粉妆玉琢的孩子,望着阮克欣喜得难以自尽的神情,心底却宛如一团幽井般无波无澜,这个孩子并非爱情的结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甚至于这个孩子的降临,或许只是她在阮府幽居的筹码罢了。每当看到这个孩子的眉眼越长越开,神情间那神似阮克的模样,她总会克制不住地抵触。 而最重要的一点,她很明白,当她看到这个孩子时,总会无可避免地想起另一个孩子,同样是她的骨肉,同样是她怀胎十月辛苦所生,作为阮家的四公子,阮素臣能过着无忧无虑、锦衣玉食的生活,但那个孩子,他也才五岁啊,那样的年纪要遭受那样大的折磨,还未真正享受生活的美好却已离去(当时骆氏是这样以为的),每当念及此事,她的心便如凌迟般痛不欲生。 她并非是不爱阮素臣,纵然他是阮克的孩子,但也毕竟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又怎会不疼?只是,每当她想抱他,亲他,如同每一个寻常的母亲那般时,却总会想起那个早夭的孩子,仓皇而逃。 所以,她开始刻意地冷淡他、疏远他,对他比一般的孩子都要严格。 这么多年,俱是如此。哪怕是他提出要离开南京府,去苏州时,她亦不曾挽留,她不会忘记当时还不过十岁出头的他,来告诉她他的决定,漂亮清澈的大眼睛里尽是期待,他是期待她能抱住他,说一些舍不得的话的,然而,她却只是高高地坐着,嘱咐他一些冰冷的道理,她分明看到他眼睛里的光芒暗下去,转身时,再也没有留恋。 可是,如今,他长大了,他再也不是那个渴望从她身上得到母爱的小孩,他已是高高在上的的大帅,此刻,她能感觉到他们母子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她深深地合上眼,再睁开:“臣儿,娘知道,这些年,你一直怨着娘。” 睫毛微微地一颤,阮素臣一动不动地望着怀中清澈流转的琼浆玉液:“臣儿不敢。” 忽地,一双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那双手很瘦,此刻却很柔软,一如记忆中,他还很小很小,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那种感觉。他心头蓦地一震,抬起眼,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他的母亲双手停留在他脸颊,一寸寸温柔地抚摸,从眉眼,到额头:“臣儿,你瘦了。这几日,很辛苦吧?” 一股巨大的酸涩冲破喉咙,阮素臣眼眶微微一热,缓缓摇了摇头:“不辛苦,这是臣儿的命。” 骆氏一愣,将他拥入怀中,如同他还是个孩子一般摩挲着他乌黑的发丝:“傻孩子,娘知道你从来不喜欢那些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之事。” 阮素臣靠在骆氏怀里,他的身体是僵硬的,仿佛一时无法习惯失去已久的母亲的拥抱:“娘……” 他没有再如方才一般恭敬地喊她母亲,而是脱口叫了娘,像小时候拼命想引起她的注意时那般,这是他盼了多久的怀抱?他闭上眼,竟是犹如做梦一般。 从远处望去,梅树下的两个人,相依相偎,如同一幅温馨的画,时光静静流淌,静谧而漫长。 良久,阮素臣听到骆氏的声音缓缓地由他头顶传来:“娘听说,你从山上救回了一个姑娘?” 阮素臣神情一凝,慢慢地坐直了身体,直视骆氏:“是,娘既然已经听说了,便应当也知道了,孩儿救回来的,便是顾家的大小姐。” 他的目光坚韧而决绝,这一次,他不能再妥协,更不会再退让:“娘,孩儿知道您要说什么,但孩儿也可以告诉您,这一次,无论您说什么,孩儿都不会再放弃。孩儿已经失去过一次,绝不会再失去第二次。” 骆氏凝视着阮素臣,她看到他眼中如同火焰一般的神情,亦看到他坚韧如盘丝般的决心,很久很久,她忽然轻轻地道:“臣儿,你真的那么爱她么?” 在骆氏开口询问之时,阮素臣以为她会像每一次一般,要他将宝龄送出府去,不要与她有任何瓜葛,但——出乎他预料之外的,骆氏的神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却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但却只是微微一怔,他便道:“是,我爱她,我不可以没有她,而且,我更相信——只有我才能给她幸福。” 骆氏的心蓦地一怔,让她心惊的不止是阮素臣对顾家大小姐的深情,更因为在方才的一刹那,她仿佛看到阮克的身影。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跪在当时正意气风发的男子面前,那男子一把将她拉起来,抱入怀中,目光灼热的霸道:“将从前的一切都忘了吧,以后,你便是我阮克的女人,也只有我,才能给你幸福。”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那温润淡然的少年,已渐渐地充满了霸气? 她有些恍惚地望着他,但很快地,她便想到了另一件事,另一件在她心头重若千斤的事,于是,她摒除心头万千的思绪,缓慢而清晰地开口:“臣儿,如今你已真的长大了,既然,你已做了决定,那么,娘便不再有异议。” 几乎是难以置信的,阮素臣蓦地抬起头,心头被巨大的喜悦充斥,他脱口道:“娘同意我娶她为妻?” 骆氏微微一笑:“如今你已是华夏的大帅,你要做一件事,这个天下还有谁能说个不字?” 突如其来的惊喜将阮素臣包围,他忽地握住骆氏的手,如同一个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一般雀跃:“谢谢娘。” 骆氏的手忽地被抓住,她能感到他的手仿佛是第一次,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么温热,那么真实,她眼底忽地浮起复杂的情绪,良久,道:“只是……娘还有一件事要求你。” 阮素臣沉浸在喜悦中,神情亦是柔和的:“什么事?” “听说与那顾大小姐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一个少年人?”骆氏平淡的神情下,是难以抑制的关切。 邵九? 阮素臣舒展的眉再一次凝结起来:“那个人……他是青莲会的少帮主,至于孩儿为何要将他留在府中,待过些时候再跟娘解释……” 他不知骆氏为何要问起邵九,只当是得知邵九来历不明,有所担心,所以随口一问罢了,关于他将邵九留下来的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更不知该如何跟骆氏说,却不想话只说到一半,却被阮氏打断。 “那个少年,娘想问你讨一个人情。” 阮素臣错愕地看着骆氏:“娘是何意?” 骆氏从容不迫地道:“那个少年,其实我在北地时见过,当时我因为一时难以适应北地的严寒,昏倒在路边,幸好他随北地聂督军出行,将我救起,后来我才知道他姓邵,是你父亲钦点讨伐南疆乱党的将军,他与聂督军两人将我安置在农舍中,我才渐渐好起来,我本想亲自答谢,却无奈我身子好些时,他已回了南京,他对我有恩,所以,我想让你将他放出府去,别再留着他。” 阮素臣眉心微微一动,陷入沉思,眼中的神情复杂莫名,半响,淡淡道:“那少年是我救回来的,我只是想医治他,并非为难他,娘何出此言?” 骆氏深深地看着他,声音不缓不慢:“臣儿,你是娘所生,难道娘会不知道,你之所以留着那个少年,是因为你在妒忌,你不想放他出去,但你本性纯善,又不忍心害他,所以便一拖再拖,是么?” 仿佛隐藏极深的心事被揭穿,阮素臣沉默不语。 “那个少年,与顾家大小姐曾有婚约,你想要娶顾家大小姐为妻,但顾家大小姐爱的,却是那个少年。”骆氏眼底有一抹看透人世的通彻,“可是臣儿,你要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这个简单的道理,有些事,无法强求,就如同你大哥处心积虑地想要你父亲的位子,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更何况,是世人谁也左右不了的感情之事。你若真爱她,便该好好对她爱的人,她并不是个愚笨的孩子,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你对她的好,不是么?” 阮素臣静静地站着,指尖缓缓地蜷缩起来,一会儿,才吐了一口气,神情分不出悲喜:“只是,恐怕此刻,就算孩儿放他回去,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是什么意思?”骆氏陡然间站起来。 “他得了一种怪病,连许大夫都说无法医治,算起来,他的命,也不过这两天的事了。” 心仿佛被利剑刺中,骆氏身子猛地晃了晃,但几乎是同一时间,她将内心极大的波动压制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一种应该有的语气道:“这样么……那么,我可不可以先去看看他?” 她眼中的关切不多不少,她的神情不平淡,却也不激烈,就如同那个少年对于她,真的只是一个恩人,如此简单。 阮素臣沉吟片刻,微微点点头:“他在西苑,娘随我来。” 转过身,他的眉目间却浮动着一丝若有所思。 贰佰拾柒、身世 宝龄拆开纱布,仔细瞧了瞧伤口,幸好,只是有几针线稍许有些裂开,经许大夫重新缝过后包扎后,已不再流血。她轻轻吐了口气,想起方才阮素臣的举动,心还是不由得颤抖起来。 不,她要赶快离开这里,无论腿伤有没有痊愈。她有一种感觉,此时的阮素臣已不是当初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他不敢想象,她若再住下去,会发生什么。 她顾不得脚上的伤口,疼地站起来,但下一秒,却又停下了动作。 可是,此刻在阮府的,不止她一人……还有邵九。 邵九,他根本无法与她一道离开,若她一个人走了,他怎么办? 这个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戒备地退后一步,进来的却是春分。春分端起一壶茶,柔声道:“小姐,公子去送客了,就算过来也还有好一会儿呢。” 春分以为她在等阮素臣,宝龄只得再次坐下,想起什么,问道:“许大夫回去了没有?他有没有说,西苑那位公子怎么样了?” 阮素臣请许怀康来给她看看她的脚,那么许怀康有没有去看过邵九?刚才那样的情况下,她离开邵九的屋子,此刻,却不由得担心起来。 十余天,十余天……似乎随时,那个少年便会消失一般,心头的不安让她忍不住想要再次过去看看。 春分摇摇头,过了会才想起什么似的道:“不过,方才听许大夫跟公子说起小姐的腿伤时,说起一件事,是关于那位公子的病情的。” …… 骆氏站在邵九床榻前,凝视着那张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的心里翻江倒海般无法平静。 她慢慢地走近他,用极力控制住才没有颤抖的双手掀开他的被褥,入眼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让她蓦地后退一步,心中的惊疑排山倒海地涌来。 这个孩子为何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分别的漫长的十几年里,她每时每刻都希望他还存活在人间,希望他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然而当她等到了那一刻,却几乎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上,他便已是如今的模样。 她以为他既然能逃过十几年前的那一劫,这么多年来纵然有伤口,也早已痊愈了,却未想到竟会如此。 她目光落在邵九腰间的伤口上,渐渐的,眼中的神情越来越古怪,这伤口……似乎,无法凝血,而少年此刻的模样,呼吸微弱,全身如同透明一般,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竟像是…… 她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心中震惊不已。 然而,纵然她心底有太多的震惊与心痛,脸上却不能流露出半分,甚至,就连多一刻的时间亦不能多留,只是片刻,她便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离开了屋子,朝阮素臣道:“我累了,先去睡了。” “等一等,娘……”阮素臣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唤住骆氏。 骆氏停下脚步,阮素臣上前道:“有一样东西,不知娘可曾见过?是一面铜镜。” “铜镜?”骆氏有些恍惚。 “是。一面背面刻有宝贵双全的铜镜,听说是娘从街上市集买了去,那铜镜本是顾家的东西,所以……” 骆氏一怔。当初她买下那面铜镜,因为她看清了那本是属于她的东西,是她心底深处那个男子送给她,让她好生保管的,昔年她未能做到,因为内心的烦郁一心想要报复那个男子,而随手将它转送给了顾万山,一直让它流落在外,当她再一次得到,本该视若珍宝,人不在了,她只想留住那样东西,全当凭吊。但此刻,什么都不重要了,何况,那镜子里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在该拥有它的人手中,那面镜子,也只是一面镜子罢了。 现在,她有更迫切的事要做,那床榻上的少年如今生死未卜,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那么,叫她情何以堪? 她目光微闪,脸上却波澜不惊地道:“原来是顾家的东西,你若要,就在我屋里的柜子里放着,现在就去拿吧。” 待阮素臣走后,骆氏淡然的神情立刻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眉目间不可隐藏的焦灼,她并没有朝自己的院落走去,而是朝四周看了看,便匆匆朝阮府一处僻静处走去。 几重院落处,宾客陆续离去,不一会儿,几个下人将挂在长廊两侧的灯笼一一熄灭,夜色更深,阮府沉入一片寂静之中。 阮素臣本想直接去骆氏的院落里,却无奈被即将离去的宾客拖住,好不容易将最后一批宾客送出门外,他才去骆氏屋里取回了铜镜。铜镜果然就放在柜子里,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罢了,他想不通为何宝龄那样紧张,或许,只是因为那是她生母留下来的东西吧?想起那个少女方才恐惧又愤怒的神情,她心底幽幽一叹,找来下人拿了一瓶止血膏,朝南苑走去。 虽然许怀康说宝龄脚上的伤口并无大碍,但他却还是不放心,况且,她此刻,应当还在怨着他吧? 他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意,慢慢朝前走,路过南书房,却忽地停下了脚步。 他记得许怀康说过,这里存放的,是昔日那位所谓的神医留下的手札与书籍。若是从前的他,定会毫不犹豫便来查看,毕竟,那是一条性命,即便他不喜欢那个少年,但若能救活那少年的唯一希望在他手中,他亦不想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死去,然而,这一刻,他却是犹豫的。 倘若,那个少年真的安然无恙地醒来,睁开那双深邃的眼眸,他还能得到什么?他唯一珍视的那样东西,便会随着那少年的苏醒而离他而去,永远永远地离他而去。 况且,他心里还有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不安,仿佛那个少年一旦醒来,便会发生很多事,他不想看到的很多事。 那是源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说不出原因,却又那么清晰。 但同一时间,骆氏的话却又在耳边响起。 ——感情的事,无法强求,世人谁也左右不了的感情之事。你若真爱她,便该好好对她爱的人,她并不是个愚笨的孩子,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你对她的好。 若是让宝龄知道他明明有救那少年的方法,却没有那么做,会不会,她一辈子都会恨他?想到她的冷漠,他的心便一阵抽痛,良久,他苦笑一声,或许,他终不能做到真正狠下心来对待她,强行将她留在身边,不顾她的悲喜吧? 或许,将那个少年救醒,与他当面对质,让他说出所做的一切,这样,反而会让她死心? 深冬的夜晚,寒凉如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清风吹起他的衣袂,簌簌作响,沉入一片黑暗中的南书房如同一条交叉路口,等待着他做最后的抉择。他慢慢走过去,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去,却在那一刻,忽地看到黑暗中的某一处,亮起了一丝光线。 屋里,居然有灯光。那光线虽是微弱,但他还是察觉到了。 南书房的所在,是阮府后园的温芳阁,温芳阁本事那位神医居住之处,阮素臣还记得当时这里不容许闲杂人等出入,后来那位神医死后,这里便被阮克封闭了起来,说是怕病气传染,故此,这么多年来,除了这园子每隔上十天半月还有下人清扫,那屋里,几乎没有一人进去过。 然而此刻,为何会有微弱的灯光? 他不觉微微诧异,忽地伸手——轻轻地推门。门竟是虚掩的,一推,便开了。潮湿的气息夹杂着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门内是一面巨大的屏风,薄透的屏纱上映着一个纤弱的身影,阮素臣一怔,慢慢地慢慢地走过去,地上堆满了杂乱的书籍、手札,屏风后,一人站在那巨大的柜架前,手里不知握着什么,垂着头,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身后的动静置若罔闻。 “娘……”阮素臣怔住。 一片寂静中,忽然响起的声音让屏风后的女子蓦然一惊,猛地回过身来,手中不知滑落什么,落在地上,发出单调的声响,女子的面容,在一刹那苍白一片,竟真的是骆氏。 骆氏见到阮素臣的那一刻,仿佛灵魂出窍般的凝注,下一秒,她才想起要去捡那地上的东西,却不妨一双手比她快了一步。 阮素臣捡起落在地上的那样东西,眉头轻轻一蹙。 那是一只瓶子,很小的瓷瓶,里头似乎是些粉末状的东西,瓶身的标签上,写着三个字:鬼蜮丹。旁边还有一小串数字:137。 “臣儿,将那东西给我。”骆氏嘴唇苍白,眸中是恳切的神情。 阮素臣抬起头,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望着骆氏,一字字地道:“好,可是,娘要告诉我,你为何会在这里……”他拿起手中的瓶子,“这——又是什么?” “这是……”骆氏漆黑的眼眸浮起一丝雾气,宛如江海泛起层层的波澜。 “若我记得没错,这间屋子,本是那位神医的住处,这里的东西,亦是他留下来的,在他死后,父亲曾下令封了这间屋子,娘为何会在这里,又是在找什么?” 骆氏望着阮素臣,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脸上的颜色仿佛被一寸寸的抽干,如同一片失去水分的花瓣,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底的波动一点点地消失,神情好似一潭泛不起任何水波澜的死水:“我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我知道,这里,也许会有我想找的东西。至于我要找什么,此刻,已在你的手上。” 阮素臣眼底的震惊慢慢化作一片迷惑:“娘要找这瓶药做什么?”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骆氏,“难道……娘找这瓶东西是因为……” “我也只是猜测。”骆氏此刻的神情平静得有些不同寻常,“你所说的这位神医,其实叫鬼手。而你或许不知道,他还有位师兄,人称佛手。他们师兄弟两人斗了十几年,佛手仁心,以救人为本,而鬼手心思狭隘,见不得他师兄被师傅所偏爱,一时迷了心智,从此便研制各种毒,来克制佛手,佛手救人,他便将那人毒死,最后,鬼手因为以身试毒而害死了自己,你父亲才将这间屋子封闭起来,以免那些残存的毒液害到府里的人。至于我为何知道,因为,鬼手虽是你父亲门下的食客,佛手却是——昔年北地王的人。” 仿佛回忆起了往事,骆氏的目光有些迷离:“我记得当年佛手还在世时,曾说起过,他那位师弟为人一向剑走偏锋,喜欢出其不意,所配制的毒并无一般意义上的解药,而是以毒克毒,也就是说,这一种毒药,或许便是另一种毒的解药,但毕竟他所研制的毒太多,他亦怕弄错,所以,他有个习惯,将那些两种混用可以互相抵消的药,用相同的编号注明。” 骆氏望着阮素臣手中的瓶子:“137对应的,应该便是137这种毒药的解药。” “解药……”阮素臣的神情宛如黑暗中的一个影子,恍惚不清,“那么,是谁中了毒?娘又要将这解药是给谁?” “ 宝贵双全第66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67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67部分阅读 那么臣儿,你又为何会来?”骆氏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儿子,“你既然想到了这里或许会有解药,既然进来了,便是有心救他一命,那么,你为何还要拦着娘?” 阮素臣木然地看着骆氏:“娘为何会如此关心一个陌生人?” 骆氏面容突变:“娘说过,他是我的恩人。” “只是如此么?”阮素臣握着瓷瓶的指节有些泛白,“倘若娘不肯告诉孩儿,孩儿也不会将这瓶药交给娘。” “不!”骆氏望着阮素臣手中的白色瓷瓶,仿佛只要他一松手,那个少年便亦会跟着烟消云散,她脸上极力维持的平静终于被打破,神情泛着微微的苦涩,用一种近乎软弱的语气求着自己的儿子,“臣儿,将药给我!世间只有这瓶药,或许还能救……救那个少年一命!” 从方才他告诉她邵九的病情开始,他便觉得她有些异样,而此刻,他看到她眉宇间的恐惧,那种恐惧,是他从未曾见过的。阮素臣深吸了一口气:“邵九……到底是什么人?” 骆氏死死地咬着嘴唇,唇上是鲜红的血痕。 阮素臣捏紧了手指,将瓷瓶慢慢倾斜:“娘若不肯说,我便倒了它!” “不——”骆氏脱口道,“他是你的哥哥!” 贰佰拾捌、一个决定 骆氏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传入阮素臣耳中,仿佛闷雷炸开。 这件事,骆氏本来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来,不仅是因为那关系到一段陈年往事,那段过往,是她心底最深的痛,她不愿提及,而更重要的是,她知道邵九在做一件事,他将身份隐藏得很好,便是为了那件事,倘若她说出了他的身份,定会给他带来许多麻烦。 她虽隐约明白邵九要做的是什么,心中极为矛盾与不安,但她已经亏欠那个孩子太多太多,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再受到一点伤害。 但此刻,那些事对她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邵九能活着更重要!在看到邵九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的那一刻,她便几乎崩溃,但随即而来的却是极大的惊疑,因为她当年在北地府时,曾听佛手说起过鬼手新配制的一种毒,而那种毒的症状,便与邵九此时十分相似,佛手曾以厌恶的口气说起,鬼手将那种毒标号为137。她想起鬼手的习惯,想起那间封闭已久的屋子,于是,她让阮素臣去拿铜镜,想将他暂时引开,好去南书房找解药。 但却未想到,却还是被他发现。 此刻,她已顾不了那么多了,纵然这个深埋多年的秘密被揭开,纵然之前那么多人所布置的一切都或许会功亏一篑,她都顾不得了。 在她心底,此刻,没有什么重要过邵九的生命,哪怕,是她自己的性命。 方才的惊疑、迷惑、不解,在阮素臣脸上仿佛统统消失了,他眉目间竟是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骆氏:“你说……什么?” 骆氏心头分不清是什么感觉,声音空洞而苦涩,犹如不知哪里传来的一声绵长的叹息:“臣儿,他是我的孩子,我与北地王的孩子。他是你——同母异父的哥哥。” 砰地一声,门外的花盆被踢倒,盆里的菊花瓣散落一地,骆氏一惊,朝外看去。门口的过道上,站着一个少女,脸色苍白,淡色的嘴唇微微张着,眼底俱是惊愕。 “宝龄……”阮素臣脱口道。 宝龄站在夜色下,淡淡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她已顾不得被人发现她在“偷听”,只是望着骆氏,声音微微战抖:“他们是……兄弟?” 屋里忽然多了一个人,骆氏一瞬间亦有些错愕,但很快,她的神情便变得平静无波,淡淡地看了宝龄一眼,缓缓地走出去,她的脊背挺得很直,身影在一片如雾的夜色下却单薄的仿佛要随风而去。走了几步,她忽地回过身,望着宝龄:“顾大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宝龄一怔,望向阮素臣,阮素臣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石化一般,无声无息。宝龄稍一迟疑,便随着骆氏走出屋子。 夜色如雾,将骆氏的身影拉得纤长而寂寥,骆氏缓缓转过身,望住宝龄:“顾小姐,你若真心为他们两人好,便不要成为他们之间的桎梏,爱是一种自私的东西,与恨不过一线之间而已,臣儿爱你,他不会对你如何,但他或许会将那一腔恨意,转嫁与他人,你——明白么?” “我这辈子,对不起人已太多。当初若非我一时被你父亲的甜言蜜语所蛊惑,便不会落得今日家破人亡,母子别离的下场。”骆氏眼底的冰魄般的恨意,但那曾薄薄的冰雪下,却又闪动着碎光般的晶莹,“既是如此,我还是想最后自私一回,我只求你放过他们。” 宝龄茫然地伫立着,脑海里仿佛有千万只小虫子在嗡鸣。就在方才,从春分嘴里听到许怀康与阮素臣说的话,提及阮府的南书房或许会有医治邵九的方法,于是,她才问了春分南书房所在,却未想到,竟知道了这样一个秘密。 邵九是骆氏的儿子。是骆氏与北地王的孩子。那个传说中早已死去的孩子。顾老爷与北地王、与阮家、与骆氏之间的关系,慢慢在她心中串联起来,犹如一张巨大的蛛网,丝丝缕缕将她束缚,让她无法呼吸。 原来竟是那个孩子。 邵九的真实身份——竟是如此。 ——你父亲为了一己私欲,不仅夺人凄,还出卖了视他为兄弟的那个人,你父亲之所有有今时今日的地位,是他用卑鄙的手段所得。 ——顾家,从来便没有所谓的顾家,顾家今日的荣华富贵都是建立在别人家破人亡之上。 而那个破碎的家庭,便是尹家。尹家的孩子,没有死,还回来了。 阮氏的话在耳边响起,与邵九的相识、顾老爷的死、顾家的没落、阮克的死、华夏的动荡……一幕一幕,如同缓慢的电影片段般掠过脑海…… 原来,早已是一场局。一场很早很早便设好的局。 当她看到那份手札时,便隐约猜到那一切,与那个少年有无法分割的关系,但却未想到,原来,他步步为营、操控着一切,要的,却从来不是荣华富贵,名利地位,那个少年欺骗世人的清雅温柔下,是一颗充满仇恨的、复仇的心。他要得到原本属于他的一切。不是夺取、而是拿回。不是处心积虑,而是志在必得。 良久良久,宝龄抬起头,直视骆氏:“就算没有我,夫人便确定,他们两人之间,就能相安无事?” 一个是北地王的儿子,一个是阮克的儿子,她在其中,亦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即使没有她,那早已铺展的棋局,又怎会轻易落幕?那是一条踏着鲜血走下来的路,不死……不休。 宝龄看到骆氏的脸在顷刻间变得苍白一片,转身朝屋里走去。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宛如踏在快要消融的冰雪上,摇摇欲坠,心神恍惚,直到,她看到屋里的那个少年。 阮素臣依旧以方才她踏出屋子时的姿势站立着,分毫不动。她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紧握着的那白瓷瓶上,心跳越来越快。 那是解药。 那瓷瓶里藏着的,是可以让邵九苏醒的解药。 “你想要?”下一秒,她的思绪被一个声音打断。 阮素臣不知何时已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是一片空洞的冷漠。他一步步地走近她,“即便,他为了报仇已经杀了那么多的人,你还是要救他?” 她蓦地一怔,不知该如何回答。 想要么?那瓶解药,只要喂邵九吃下,他便会醒来,睁开那双深邃的眼眸,含笑看着她。然而,那温柔如水的笑意里究竟包含多少的东西?是算计,是恨,是愚弄…… 真的要救他么? 那个让她这一世……家破人亡的少年。 她紧紧地咬着唇,一动不动。忽地感觉手背传来些许微凉的气息,是阮素臣的手。 “宝龄,他害了那么多人,其中,有你我最亲的人,他是我们的仇人,你还要救他?”阮素臣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说不清的魔力,如同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可是,一切都只是我们的推测不是么,就算他是北地王的儿子,也不能证明,一切都与他有关。”宝龄低声道,但那些话,连她自己也听来苍白无力,还要如何证明呢?所有相关的人,都已不在人世,除非……是那个少年醒来。 难道,真要听他亲口承认,她才甘心? 多么……狼狈!她有些自嘲地笑笑,声音虚弱而空洞:“而且,他是你的哥哥,不是么?” 瞳孔蓦地收缩,阮素臣脸上是一种浅淡的颜色,宛如流光逝去,那么不真实:“哥哥?嗬。”他忽地冷冷地笑了,“我已经有一个千方百计想要害死我的哥哥了,难道,还要加一个么?” “同样,在他心里,也绝不会承认我这样一个弟弟。” 宝龄沉默不语。 阮素臣说的没错。邵九不会承认这样一个弟弟,邵九,根本不需要这样多余的感情。 “将他救醒,或许,会是一场更残酷的杀戮,没有尽头。”阮素臣眼底弥漫起深邃的悲哀,那丝悲哀里,却有一抹冷酷的料峭,“还不如就让他这样去,对你,对我,对我娘,甚至对这个天下,都好,不是么?” 阮素臣的话如同一把刀插入宝龄心间,她惊愕地抬起头,手却被阮素臣握得更紧,他的眼眸里是灼热与冰冷交织的情感:“你不是让我找一样东西么,我已经找到了。” 阮素臣的手中,是一面铜镜。 宝龄的眼睛忽地亮了。那是她苦寻已久的东西,但这一刻,她竟有些茫然,仿佛那并不是她想要的。她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面铜镜。 阮素臣伸出的手亦只是静静地维持着一个姿势:“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那么紧张它,但我想,只要是你要的,我便是付出所有,也会为你寻来。今天是如此,以后都是如此。永远永远,我都会在你身边,守护你,陪伴你。忘掉过去,我们重新开始,这样,不好么?” “只要你回答一个字,它便是你的了。”阮素臣静静地望着她。 他虽不知道这面镜子对于宝龄的真正意义,但从之前交谈时她掩藏不住的紧张来看,这面镜子似乎对她有特殊的含义,很……重要。他不需要知道这面镜子究竟是什么,只要知道她很想要得到,便好了。 他拿着镜子,这是一种交换,亦是他放低了所有自尊、骄傲、原则,而发出的请求。 ——我愿意为你付出所有,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忘了过去。 壹佰拾玖、一人换一命 阮素臣本从未想过拿这面镜子强迫宝龄答应任何事,但方才,一切都变了。 当他听到那残酷的言语由骆氏口中说出来时,什么都变了。那个躺在床榻上的少年,已不再是单纯他所戒备、嫉妒的人,那种复杂的情感将他的心一点点地吞噬,千丝万缕的关系让他几乎崩溃。 为什么,那个害死他父亲的这个人,却是他的哥哥?为什么,他那从来冷漠疏离的母亲,为了那个少年,竟用那样软弱的口气求他?之前她对他流露的爱恋也不过是为了让他心软吧? 可笑那一刹那,他还那么珍惜,那么感动。 多么讽刺,多么可悲! 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仿佛深邃的湖面聚拢起寒气,此刻,他看似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但那种冷静却是一种几乎病态的压抑。 宝龄听见自己的心慢慢破碎的声音,很轻很轻,但却那么清晰。是啊,这仿佛是最好的结果。将过去的一切一笔勾销,如同铅笔画,用橡皮轻轻一擦便可抹去,过往的一切,相处的点滴,深藏的……爱意,那样,便能抹去,只要那个少年消失,一切恩怨情仇便将不复存在,她拿回她的镜子,她可以离开,就当是做了一场梦,纵然无法离开,她也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不用再去想他到底是否做过那一切,不用去想他对她究竟是真是假,不用,什么都不用!这样,不是很好吗?很好很好。 可是,究竟是什么,让她那样痛? 那个少年的生命不过几天的时间,不,或许只是几个时辰罢了。此刻,只要她将目光从那白色瓷瓶上错开,他的生命便如一瓣白色的花瓣,轻轻地碎了。 从此,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少年。 再也没有…… 再看不到他那清雅的面容,再看不到那就算是可恶的笑容,再也不会有恨,亦不会有……爱。她的心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攥住,一丝一丝,不是痛,而是被黑色的浓雾所掩盖,快要窒息。 “阮素臣。”她听到自己飘渺的声音传来。 “我可以不要这面铜镜,我可以留下来,哪儿都不去,但——求你,我求你,救他,让他醒过来。”方才心中激烈汹涌的波涛仿佛潮水退却之后那般平静,她的眼底再无波澜,只是平淡地、从容地诉说一个决定。 亦是用最柔软的语言,恳求他。 没有别的办法,她很明白此刻的阮素臣早已失去了理智,他的心被嫉妒、仇恨与那么多年被蒙在鼓里的恼怒、讽刺所蒙蔽,他的心里充满了怨念,或许,等那些情绪都平淡下来,他的心会有那么一丝波动,会想到那躺在床榻上的少年终究与他血脉相连,会动摇、会犹豫,甚至,会出手相救,但她无法肯定,而且——她没有时间在等。 对于邵九来说,此刻,每分每秒都是生命的流逝,她不能等,也等不起。 她无法用他的性命做赌局。她赌不起。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自己来赌,赌自己在阮素臣心中还有那么一点分量,赌阮素臣会因为她说的话而有所动容,赌阮素臣对她还有一丝丝心软。 仿佛是什么咔在了喉头,吐不出也吞不下,阮素臣浑身僵直,脸上的血色在顷刻间被抽干一般,定定地望着她。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漆黑的眼眸却闪烁着无比坚韧的光芒。那束光几乎刺痛了阮素臣的眼睛,他的目光慢慢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有错愕、有悲伤、有嘲讽……如潮水般交织在一起。 她居然赌上了自己的一辈子,只为了救那个少年!那么,他真的要接受这样一个她么?以这样的方式留下来,留在他身边,他还清晰地记得她当初那般坚定的拒绝……可是,还有什么办法?她的心早已不在了,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办法能够留住她? 她已经表明了态度,若他对那少年不闻不问,那么,待那少年死去,他便会真正失去她了吧?永远地失去。 可是,他若救活了那个少年,她便真的会永远留在他身边,永不离开? “你真的……决定了?”他不确信地又问了一遍。 毕竟,纵然阮素臣做事不如邵九那般心思冷酷、事事权衡,但用自己去救另一个人,这个人还是自己的仇人,她还是让他震惊,在震惊的同时,心底的悲哀又如潮水般涌动,不可遏制。 “是的,我决定了。”宝龄没有一丝停顿地道。既然已经做了最后的决定,此刻,她只愿不会太晚,只愿阮素臣快点答应。 阮素臣一动不动地凝视她,在她脸上看到了坚决,与一丝……哀求。那种神情,他亦在另一个人脸上看到过。骆氏。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同样有自己所执着的事、有相同的骄傲,但此刻,却为了同一个放下自尊,甚至放下自己所在意的一切,来恳求他。 他们,一个是他的生母、一个,是他最心爱的女子…… 从没有一刻,他那么希望成为另一个人,那个躺在床上快要死去的少年,纵然此刻他的生命只剩下分秒的时间,纵然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但至少,还有两个人愿意付出一切去挽回他。 而他自己呢?又有谁愿意这样对他?这样——不顾一切地为他? 心仿佛空旷的草原,荒芜一片,慢慢地泛起寒意,方才眼底的各种复杂情绪,仿佛火焰烧尽,只余灰烬,良久良久,屋里是一片死寂。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暗哑:“好,我——答应你,但愿……你不要后悔。” 不要后悔今日所许下的诺言,永远永远,留在他身边。 既然无法两情相悦,既然无法留住她的心,那么,便留住她的人吧,至少,他还可以骗自己,她还在他身边,她是属于他的。 宝龄眼睛蓦地一亮,心头却仿佛有什么缠绕开来,丝丝的空凉。只是,此刻多想亦是无用,她从阮素臣手中接过那白色的瓷瓶,转身走出去。 走到门口,听到阮素臣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虽答应了你,但这药,连我娘都不能确定是否真的便是解药,就算是,也不能肯定便有效。”顿了顿,他用一种清冷的语气道,“你应该也听到了,昔年鬼手所制的解药,其实亦是一种毒药,若非是相对应的那一种,很有可能,他便会当场中毒而死。” “替我请许大夫过来。”宝龄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地一颤,下一秒,她松开手飞快地离去。 阮素臣说的这一点,她也想到了。虽然骆氏从邵九的病症看来,是昔年鬼手所制的某一种毒,但,骆氏毕竟不是大夫,不,就算是大夫也无法确定,这个世间,除了死去的鬼手,谁也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是。 那么,只好放手一搏了。 她相信,若邵九醒着,也愿意试一试,而不愿如此这般软弱地躺着。 如今,这是唯一的希望。 如论如何,她都不能错过,亦不能有丝毫的迟疑,因为——哪怕耽搁一秒,或许,都会再也来不及。 待宝龄离开之后,阮素臣才缓缓地走出屋去。从来寂静无人的南书房又回归一片寂静。只是,片刻之后,从南书房的屋顶上传来细微的响动,仿佛——是瓦片发出的声响。 漆黑一片中,一个黑衣人慢慢地站起身子,揭下脸上的面纱,竟是——陆离。 而此刻,陆离的神情复杂无比。 在苦寻邵九无果的情况下,陆离收到了来自北地聂子捷的书信,信上说明了与骆氏间的交谈,亦说骆氏已返回南京。 其实在骆氏走后,聂子捷便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于是将那种可能性写在信上,而陆离看到了信,也猜测到,筱桂仙出于嫉妒之心,也许与阮素臣有了某种约定,让阮素臣带走宝龄,而阮素臣上山找宝龄时,将邵九也带回了南京府。 骆氏怕也是想到了带走邵九的人是阮素臣,所以才会立刻回南京。 他心中起伏不定,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纵然是在守卫森严的南京府,只要邵九想,便一定有办法与他取得联系,但这些天来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邵九处于一种无法自己控制的情况下。 一想到邵九身体的状况,陆离心中便一片了然。在等待了几天依旧没有任何消息的情况下,他打听到今日阮素臣宴请各大官员,于是,他决定在今夜夜探南京府,查明邵九此刻的处境。 陆离从小习武受训,虽南京府有重重守卫,但因为今日设宴,南京府中本就人来客往,就连那些守卫,也破例被允许在下人院中开席,相对于平日,防范自然松懈了些,所以,他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一处隐僻处,想着等那些守卫亦喝得差不多时,再出去寻找邵九的下落。 他在暗中等了许久,却看到阮素臣由远处走来,并朝南京府比较偏僻的后园走去。他疑心邵九被关在那里,于是索性跟着去了,并守候在屋顶,掀开一块瓦片,窥视着屋里的情形。 让他失望的是,屋里并没有他要找的人,但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却让他连呼吸都凝注。 方才宝龄与阮素臣的对话,他都听到了。一字不漏地听到。当宝龄以留下来为条件,让阮素臣救邵九时,他甚至没有克制住心中的震动,发出了声音,但因为屋内的两人俱都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所以,并未发现。 看着宝龄以一种壮士扼腕的决然提出那样的要求,他不禁僵住,心底泛起丝丝的疼惜。 他很想跳下去,将她带离那个地方,给她一片自由的天空,让她幸福的生活,但——他却无法那么做。 他不能。因为,他想邵九活下来的心,或许比不过宝龄,却也一点不少。他亦很明白,那瓷瓶是邵九唯一的希望,而宝龄——是唯一可以打开阮素臣心房的钥匙。 于是,他只能死死地咬住唇,一动不动地匍匐着。直到人都散去,他才慢慢的支起身子,飞快地消失在夜色中。 此刻,邵九应是有救了,而他在待下去却只会被人发现,一切,还要从长计议。只是宝龄……他在呼啸而过的冷风中闭上了眼。 就当是权宜之计吧,他一定会将她救出来。一定。 贰佰贰拾、不眠夜 加上许怀康,屋里一共只有三个人,另外有几个随时等候差遣的丫鬟守在门外。宝龄让阮素臣请许怀康来是因为许怀康毕竟是个大夫,是行内人,纵然之前对于邵九的病症,他也束手无策,但此刻有了解药,与其宝龄自己瞎折腾,还不如请他来,靠谱些。 此刻,许怀康将邵九扶起来,想让他的身体尽量坐直。但宝龄很快发现,许怀康虽是个大夫,但到底年纪大了,体力不怎么样,扶起邵九的时候显得有些力不从心,见邵九的身体左右晃着,她终是忍不住走到床榻前,帮了一把。触手还是那种冰凉的叫人心寒的感觉,她微微一滞,才与许怀康两人将他的身体轻轻靠在床背上。 曾经那个沉静从容、几次三番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对她微微笑的少年,仿佛不见了。望着那仿佛没有任何感觉,只能任人摆布的少年,宝龄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感觉,眼眶一红,一股酸涩涌上喉头。 她的申请落在阮素臣严重,阮素臣微微的闭了闭眼,面无表情,一动不动的站着。 接下来,是最关键的一步。 许怀康朝宝龄伸出手,示意宝龄给她解药。宝龄握着白瓷瓶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但下一秒,她便将药瓶交给许怀康,然后,看着许怀康打开瓶盖。 一股说不清的青草苦涩与不知什么腥味夹杂的气味在屋里飘散开来,许怀康将那瓶里那||乳|白色的粉末倒在手心,放于鼻尖闻了闻,大约也瞧不出什么端倪,他皱了皱眉,看了宝龄一眼:“小姐确定要将这药粉给这位公子服下?恕老夫直言,从这药粉的气味闻来,分不出是何等药材所致,倘若……” 倘若用错了药,对于此刻邵九的身体来说,是难以承受的致命之击。 何况,这并不是普通的药,不是维他命、滋补品什么的,纵然没有功效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这白色的粉末,严格来说,是毒药。 倘若邵九并未中毒,或者——中的不是与之相对应的毒,那么这一点小小的粉末,大概,便会当场要了他的命。 当许怀康打开瓶子,宝龄闻到那种不太舒服的味道便亦有了这个想法,但……现在还有别的什么办法? 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 “开始吧。”宝龄深吸一口气,眉宇间有些无奈。 白色的粉末沾在邵九苍白的嘴唇上,用一点点的水让他吞下。这个过程并不复杂,复杂的是接下来的等待。 之前所有内心的动荡、抉择,到此刻,仿佛都成为了过去。药已经服下,然后……然后呢? 然后,便是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宝龄从未感觉时间过得如此缓慢,好像整个脑海里都是空白的。四周亦是一片寂静。不知何时,骆氏也来了。 骆氏站在床榻前,望着沉睡中的少年,目光中闪烁着隐隐的焦灼。屋里三个人,都紧张而屏住呼吸的盯着邵九,无声地期待着。只有阮素臣,他的目光落在窗外,迷离而模糊。 看到骆氏走进屋的那一刻,宝龄很想抓住她问问,关于那毒,关于解药,关于什么佛手鬼手的事。但下一秒,她唇边却泛起一抹苦笑:问了又如何?骆氏想要邵九醒来的心,并不比她少。若不是从邵九的症状来看,的确很像中了鬼手的某一种毒,骆氏也不会去寻找解药,但相反,若骆氏心中真的百分之百的肯定了,此刻亦不会如此忐忑不安。 其实骆氏与她一样,都对那所谓的解药有所怀疑,有所担忧。 半个时辰过去了,床榻上的少年依然以一种决然的方式沉睡着,毫无动静。 “怎么会没有一点反应……”骆氏终是打破了屋里的一片寂静,她是看着许怀康的,虽然或许她心里也很清楚,许怀康并不能给她任何明确的回答,但此刻这个平日素来沉静从容的女子,却也仿佛完全乱了方寸,只是需要一点安慰罢了。 许怀康自然说不出什么,他的眉头也紧紧的锁了起来。当得知阮素臣果然在鬼手的屋里寻找到解药时,他是松了一口气的,至少,不用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死去,但同时,他亦有些犹豫。 毕竟,药不是他所制,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他与其他 人一样,是一片未知。 骆氏期待的目光在许怀康的沉默中渐渐黯淡下来,化作一片灰白。然后,她听到一个声音道:“至少,他没有中毒不是么?” 骆氏蓦的回过身,便看到与她一同站在床榻前的那个少女正望着邵九,面容沉静,目光专注。 宝龄侧过脸,有些疲倦的扯出一丝微笑:“夫人说过,这药对于相互抵消的毒药来说是解药,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却也是一种致命的毒药不是么?”顿了顿,她的目光又落在邵九的脸上,温柔的、又有些难过:“可是,他服下那药粉已有些时候了,若是毒药,早应该发作了,但你看他的样子,虽然没有醒来,却也没有毒发的迹象,就像睡着了一样。” 骆氏错愕的看着眼前的少女。一直以来,她从不喜欢这个少女,甚至带着深深的痛恨。因为——她是顾万山与陶晓晴的女儿。那个欺骗、玩弄了她感情的男人,与那个背叛了她的女人的女儿。 但,这一刻,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少女的话,看到她平静而温柔的申请。她一颗心竟也不像前一刻那般彷徨无助了,她随着她的目光望着那个苍白的少年,忧伤的眼眸里慢慢浮上一丝笑:“是啊,就像睡着了。” 宝龄有些愕然的朝骆氏望去,方才她说那些话,其实倒不是真的想给骆氏一些安慰,更多的,是在安慰自己,有感而发罢了。然后,骆氏竟没有如同往常那般,冷漠的对待她,竟是附和了她的话。 四目相对,两个年龄相差许多、甚至隔了一个时空的女子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讯息。仿佛昔日的恩恩怨怨都在这一刻暂时消失了,此刻,她们心中关心的是同一个人,她们想要的结果无比的一致。 忽地,床榻上一点细微的动静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邵九的指尖竟是动了动,在宝龄还来不及惊喜之际,他已呕出一口鲜血。 不是寻常所见的鲜血,那血的颜色竟是乌黑中泛着隐约的紫青色,从嘴唇,鼻孔,不断地冒出来,仿佛那不是一具身体,而是一残破的机器。 怎么会这样?!难道……真的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毒性开始发作了?一个时辰后才开始发作? 宝龄怔怔的看着,一时间脑子里一片茫白,与此同时,屋里的人都被这幅景象所惊吓住,竟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有所动作。 喷涌而出的血止不住的冒出来,将素白的床单、被褥都染上了一层妖冶的魔色,邵九苍白的脸在那一片诡异的颜色中,透明的仿佛不存在一般。 好一会儿,宝龄才从无比的震惊中抽回心神,伸出手,却又停住。她要做什么?她该做什么?那具苍白的身体如同一个薄透的瓷器,仿佛轻轻一碰便会轰然倒地,支离破碎。 下一刻,骆氏的呜咽声传来,那种压抑的呜咽,宛如灵魂深处发出的无力的嘶喊,那个平日冷淡寡漠的女子竟软软的倒下去:“不……不……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为什么……” 宝龄的手死死的扣着床单的一角,指节泛着青白色,然后,她听到身后一个声音没有任何情绪的道:“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解药。” 宝龄蓦的回头,望住那个说话的少年。 阮素臣静静的望着邵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你们不是都说了,鬼手此人心思不定,行事乖张,不按常理出牌?那么,他那样的人,很有可能以愚弄世人为最大的乐趣,告诉你是解药亦是毒药,其实,只是毒药而已。这样,便会有更多的人在心甘情愿的情形下中毒,这——不正是他想要的么?”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解药。 只有毒药而已。 想活命的人就算明知那是一种毒药,却扔希望能以毒制毒,所以含笑喝下,结果,却更快的结束了生命。 这便是鬼手一心想要的? 不得不说,对于那样一个心思阴暗的魔鬼,这——并不出乎意料。虽然阮素臣的话让宝龄心中生出这样的想法,虽然她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在这一刻,她却还是冷冷的瞪着他,心中弥漫着无法控制的恼怒与怨恨。 她知道不该这样,但她控制不住。她亦不是针对谁,只是此刻 ,无论是谁说出这样的话,她恐怕都不会有好脸色。 没有办法。看着那个记忆中面容秀丽、清雅如雪的少年变成此刻这般模样,她的心如刀割一般疼痛。心如刀割,原来就是这般,是真的有一把刀,在心间一点点剜去她的肉 ,不是一个词语而已。 阮素臣抿着唇,原本鲜红的唇上有一条白色的印痕,他目光直直的看着宝龄,像是极力隐忍着什么。 既然已经答应了她,他自然不会出尔反尔,但要他将床榻上的人真的当做兄弟一般,却又如何做的到?所以,他本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当看到邵九剧烈的吐出乌黑的血液时,他也有些吃惊,但下一秒,他却从心底生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痛快的情绪。 他知道这不对,甚至卑鄙。但就如宝龄无法控制自己迁怒别人一般,他亦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从来不是一个残忍的人,虽然他诸事云淡风轻,但内心却还是善良的。只是,但凡牵扯到宝龄的事,他便会失去了平日一贯的冷静,此刻,又加上了一个——邵九。 然后,在对上宝龄冷漠的眼神的那一刻,他心里那丝微妙的快感却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剩下的,是无可名状的潮水般泛滥的苦涩与酸楚,良久,他心中一片荒凉,垂下眼睑:“我只是说出一种可能性,或许,他讲身体里的污血吐完,便会醒来。”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笑,如同魔鬼一般,笑他无用。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忍看她焦虑伤心的眼睛,无能为力。 宝龄沉默的收回目光,一种无力的疲倦感袭来,她只是怔怔的望着邵九。骆氏亦再次抬起了头,她脸颊上的泪痕还未干,双眼通红,亦只是一动不动的看着邵九。 许怀康暗自叹息一声。而阮素臣则再次侧过身,望向窗外。 看不到,便不会心乱了吧? 长夜静慢,四周融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中。屋里的人却悬着一颗心,怀着各自的心思,无人入眠。 糯米手打团琉璃。殿 制作~嗷呜嗷呜嗷呜~ 贰佰贰拾壹、小黑 一天、两天、三天……一晃又是好几日。 西苑的梅花开得正好,几簇几簇拥挤在枝头,散发着阵阵的幽香。宝龄望着窗外的梅花出了一回神,将刚刚擦好的邵九的手轻轻的放回被褥里,以免着凉。 邵九的体温似乎回升了些,心跳呼吸也不再如同之前那么虚弱,就连那一夜吐血的症状,到了第三天,也渐渐减弱了。然而……他还是没有醒。 她就这么又静静的坐了一会,才站起身,走到屋外,伸了伸腰,忽地,腿上传来毛茸茸的感觉,低头一看,怔住。 那没头没脑的在她小腿上乱蹭的,竟是一只通体全黑的小狗,它的体形似乎比她记忆中又略微大了些,但她还是认出了它来,惊讶的叫:“小黑!” 小黑听到熟悉的呼唤声,抬起头,大冬天的吐着舌头,神情亲昵而兴奋。宝龄眼眶一热,心中却不觉有了一个疑问:小黑不是在莫园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下一秒,有个柔软娇小的身体一下撞进她怀里:“小姐!小姐!”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宝龄心思一动,待看清怀里的人,她忍不住惊喜的抱住她:“招娣,你怎么会……” 她的话突然顿住,因为,她看到招娣身后,那个一袭白衣如雪的男子,正静静的看着她。 招娣顾不得抹脸颊上的泪水,赶紧道:“是四公子,不,不不,是大帅,大帅写信来告知咱们小姐没事了,招娣想念小姐,没想到今日清晨四公子便派人接招娣来了这里。” “跟从前一样,喊我四公子便好。”阮素臣静静的等招娣说完,才开口道。 招娣慌忙的点点头,她是个伶俐的丫头,又怎会不明白如今的四公子已今非昔比?不再是昔日顾府里那个借住的教书先生了。从前纵然身份摆在那里,但他亦也是表少爷,而如今,他已是万人之上的大帅。 宝龄朝阮素臣望去,沉默片刻,轻轻的道:“多谢。” 无论之前两人之间发生过怎样的事,无论今后两人的关系如何,但,他肯救邵九,还将招娣接来见她,她心中还是感激的。 阮素臣一怔,仿佛听出她的感谢不只为招娣之事,他很快垂下眼,淡淡道:“不用谢我,日后你要常住在这里,与其另外找个丫头,不如将招娣接来,她与你相处多时,比起春分,你应当更习惯。” 方才才升起的感激之情渐渐隐去,宝龄心中泛起淡淡的苦涩,他是在提醒她,他们之间的约定。 她不语,阮素臣亦没有再说哈,招娣也分不清状况,只觉得如今大小姐与四公子之间仿佛和从前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总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宝龄顿了顿道:“对了,小黑怎么也来了?” 招娣无奈的笑笑:“我来了南京之后,怕拾巧她们惦记你,所以去了趟莫园,告诉他们你很平安,谁知道了门口才发现,这小家伙不知何时跟着马车一路跟来了。” 难道,小黑是闻到了主人的味道?所以才……宝龄叹息一声,刚要摸摸小黑的脑袋,叫它自己回去,却见小黑盯着阮素臣喉咙深处发出警告的低吠,匍匐着身体,就像冲锋陷阵的战士一般,竖着毛,就要冲出去。 莫非是小黑通人性,知道自家主人与这人的关系不那么……嗯,好?宝龄有些哭笑不得,刚想拉住它,却已是来不及,眼前一闪,小黑已扑上阮素臣。 下一刻,阮素臣眉头微微一蹙,一个闪身,后退一步,一手拎起小黑的脖子,小黑四肢腾空,惊恐却不甘示弱的叫着。 招娣已吓得呆住。宝龄开口道:“不要……放了它!” 阮素臣盯着她,目光清冷:“你放心,我不会杀它。”转身离开。 可怜的小黑努力的扭着头望着宝龄,漆黑的眸子像是要滴下泪来,宝龄看的一阵难过,但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屋里,宝龄与招娣主仆两人说了一会儿分别后发生的事,自然包括她为何被抓、又如何到了南京府。招娣听得目瞪口呆,一会会儿才道:“筱桂仙姑娘,竟做出那样的事来… 宝贵双全第67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68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68部分阅读 …” 宝龄想起从前在顾府时,筱桂仙常来府中做客,与招娣也混得很熟,当时她喜欢将现代的歌曲教筱桂仙唱,筱桂仙也喜欢唱曲给她听,两人说话聊天,天南地北,可以消磨一天的时光,那个时候,偶尔阮素臣与宝婳也会来她的拂晓园,大家热热闹闹的。 只是,许多事,在短短的一年中,已经变了。 此刻,筱桂仙去了哪里?宝龄不知道,心头不觉泛起淡淡的怅然。 招娣知道宝龄此刻心中难免郁结,于是转移话题道:“四公子刚才的样子,有些奇怪呢。” “怎么奇怪?”宝龄想着筱桂仙,只是随意的问了句。 招娣歪着头想了想:“就是……刚才小黑扑上去的那一刻,我看到四公子脸色苍白,眼睛里……眼睛里有些吓人的东西,很陌生,招娣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四公子。” 宝龄一怔,随即了然。她之前又何尝没有被阮素臣的转变所震动到?只是现在,已经不再奇怪了。 一个人总会变的。 若说阮素臣之前的转变只是偶然,那么,在他知道邵九与他的关系之后,心里怕是……真的有所转变了。 何况,他怕也是看出来了,小黑,是邵九的狗。那日在顾府,小黑吃了宝婳送来的汤汁中毒,倒地不起,他也是在场的,纵然没有人告诉他小黑是什么来路,他猜也能猜到。 因为主人而对他的狗心生芥蒂,宝龄印象中的阮素臣不会,但,此刻的阮素臣,已仿佛不再是她自以为了解的那一个了。 到念至此,她不觉有些担心小黑,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兜了一个大圈,许多经过的丫鬟与下人都朝她恭敬的作福。她拦住一人问道:“你们四公子在哪?” 那丫鬟有些好奇的用余光打量她,眼神充满了暧昧,随即低下头道:“好像……在大书房。” 大书房从前是阮克办公的地方,如今,是阮素臣处理公事的地方。 宝龄走到门口,便见过几个官员在向阮素臣禀报什么,其中一人背影有些熟悉,声音也是:“如今北地多雪灾,稻谷颗粒无收,百姓饥荒,大帅您看……” 她正要避一避,却听见阮素臣低沉的声音传来:“进来吧。” 那官员的禀报被打断,回过神,四目相对,两人都不觉一愣,这个人,竟是马俊国。 宝龄愣了一下,还是端端正正的走进去,站在一边。 马俊国看向她,笑道:“原来是顾大小姐,许久不见了,顾大小姐看来过得不错。” 也许是因为看到宝龄想到了宝婳,想到宝婳是因何而死,他的语气微微有些嘲讽。 在宝龄不知马俊国为何说话叫她有些不太习惯时,却见阮素臣瞥了马俊国一眼,目光忽地一沉,仿佛漫不经心的道:“马参谋以前是如何对待夫人的?” 他指的是死去的张氏。 马俊国一怔,垂下头,片刻道:“属下对夫人自然敬重有加。” “那马,你从前如何对夫人,现在,也如何对她。”阮素臣淡淡的开口道。 话音一落,不止马俊国愣住,眼底浮起一丝看不懂的情绪,连宝龄都微微错愕的怔住。 阮素臣挥挥手:“拨一批粮食与过冬的衣物,运去北地,分给每家每户,做好记录,若有人途中私扣,必严惩不贷。” 马俊国沉默半响,应声退下。经过宝龄身边时,竟大大的弯了个腰,行了礼:“属下告退。” 宝龄难以适应的错开身子,待马俊国走后,她才望向阮素臣:“小黑呢?” 阮素臣抬起头,将手中的笔搁在砚台上,宽大的袖子微微撩起,宝龄便看到手腕上的一道红痕,她脱口道:“你的手……怎么了?” 阮素臣看了一眼,淡淡一笑:“无妨。” 是——小黑? 她走过去,拿起他的手仔细的瞧,幸好是冬天,衣裳穿得厚,没有出血,只有一排细细的牙印,也证实了“行凶者”是小黑无疑。只是,她是个现代人,在现代,就算是被动物的牙齿轻轻磕碰到,不见血,也大意不得,要去医院打针。 她不由得皱皱眉:“有没有碘酒之类的东西?” 抬起头,见阮素臣只是望着自己,漆黑如墨的眼睛里闪烁着别样的晶莹,她一时以为他听不到碘酒是什么,于是补充道:“白酒或者能消毒的药水都可以,有没有?” 下一秒,她的手却被他反捉住,并不重,很轻柔,仿佛手指轻轻的在摩挲她的手心,让她痒痒的,他唇边绽开一丝微笑,那笑容如冰河解冻,春水涟漪:“不用担心,没事,不太痛,真的。” 他温柔的低语像是羽毛般在她心间拨弄,她有些尴尬的想抽回手,却被他握的更紧,他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以后,也要这样吗?” “嗯?”她一时不太明白,有些茫然的应了声。 他却是笑了,那笑容中带着些许涩意:“既然你已答应了我,那么,我们便要永远在一起生活下去,以后,你也要这样避着我吗?” 她望着他,良久,道:“我不是避着你,阮素臣,我没有避你,只是……”她不知该怎么说,无奈的叹息一声,“你别逼我好吗?” 她自然不会忘记曾答应了他什么,然而,让她自然的与他相处,她还是做不到。至少,现在还做不到。也许,时间长了便习惯了吧? 那个少年,她已不想再想起,只要他能醒来,便会离开吧?以后,他们之间再没有联系,既然如此,她为何不选择一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人?试着……接受阮素臣? 这是约定,也并非全是强迫,亦是她的决定。 试一试吧,试一试。难道,真要为了那个人,一辈子将自己封锁起来?让自己那么……不痛快? 很久很久,她轻轻的笑了笑:“你……给我些时间。” 宛如白雾缭绕的雪山被初春的第一搂阳光沐浴,阮素臣秀丽的眉头轻轻的舒展开来,眼底波光潋滟,柔声道:“好,我不会逼你,我等你。” 她长长的舒了口气,才再次问道:“小黑呢?” 他拍拍手,便有人将小黑带了进来,只是小黑被关在了一只巨大的笼子里,恹恹的看着宝龄。 “为什么要把它关起来?” “这条狗性子不太好,若它什么时候又发了疯,会弄伤你,既然你喜欢,便留下它,关起来也可以叫它常常陪着你,不是么?” 宝龄怔了一会儿,缓缓的摇摇头:“我不喜欢它,你将它放了吧。” “怎么不喜欢了?”阮素臣有些诧异,他看得出来,宝龄是喜欢这条小狗的。 “将它关起来,也许我满足了,可是,它呢?这样,并不是真正的爱它,只是人的一己私欲罢了。”宝龄淡淡的道。 阮素臣凝住,看了她一会儿,才道:“那好,我放了它,随你放还是留。” 宝龄正要说句感谢的话,门口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春分匆匆而来:“四公子、顾小姐,许大夫叫奴婢通传一声,那位公子……那位公子……醒过来了!” 糯米txt 手打团 琉璃。殿 手打。 贰佰贰拾贰、失忆 邵九醒了。 宝龄匆匆赶到西苑时,一路上一颗心宛如快要跳出胸膛,心底仿佛只有一个声音在说:他醒了,他醒了……像是山谷里的回音,一波又一波时响时轻,重复的却是同一个内容。 深冬的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在脸颊上划下丝丝的疼痛,她如风般朝前走,在看到那扇微敞的门时,脚下却如刹车般停住。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么强烈而清晰,就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跶出来,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什么东西压制下去,就这么停在过道上。她是要做什么?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分明是一路狂奔,到了门口,却又顿住;分明在听到春分嘴里说出他醒了的那句话之后,心情那么激动,几乎没有思考便冲了出来,但到了这里,心头却仿佛生出了些许畏缩。 她在畏缩什么?她在怕什么? 从知道他昏迷不醒到此刻,她几乎每分每秒都在盼望他醒来,然而,他真的醒了,她竟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他昏迷的时候,是无害的,如同一朵即将枯萎的花,她想要救他,那样的心意从来并不模糊,在那个时候,她可以抛却一切的怀疑、恩怨,只求他能醒过来,其余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但此刻他醒来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东西便又再一次清晰的浮现出来。 她该如何面对他?要对他说些什么?是不是应该将什么都问个清楚?然而,一旦得到那些答案,她很清楚,一切便无法挽回了。但——有些事,却是无法避免。 所以,她在犹豫,在迟疑。甚至有那么一刻,她想就这么退回去,如同蜗牛一般缩在自己的壳子里,不闻不问,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在过道上,渐渐的西移,慢慢的,她的一双脚,便沐浴在 一片光晕之下,她抬起头,眯着眼,感觉天空中红的那缕阳光叫人有些眩晕。不知过了多久,她深深的吸了一口冬日清冽的气息,一颗跳动如钟鼓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她迈开步子,一步步朝前走,几十米的距离,对她而言,却仿佛永远走不完一般。但纵然如此,她还是没有再一次停下来。 她的脚步缓慢却不再迟疑,每一步都坚定无比。 方才所有的想法都是真,亦是她没有任何思考,最直接的感受与念头,但,当冷静下来,她却很清晰的明白,这一刻,是无法逃避的。 纵然她避而不见,过往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改变,依旧存在。一丝一毫都不会消失。而最重要的是,她发现,纵然有那么多的怀疑、戒备、犹豫与迟疑,但都抵不过一件事。那便是:她想见他,想看看他是否真的无恙了。 没有更多的想法,无关恩怨情仇,只是单纯的——想知道他好不好。 是的,就是如此简单。 纵然明知他心怀叵测,即使再清楚不过,他很有可能是她的——仇人,但她还是想再看他一眼,看看他那双如墨的眼睛,看看他温柔如水的笑容,哪怕,那双眼睛里包含着太多她所看不懂的东西,哪怕,那抹笑容深处并非那么温柔无害,哪怕——他的心在她永远都无法触碰到的地方,她还是想要这么做。 她告诉自己,这是必须要面对的。既然如此,那么,就看一眼吧,将所有的事都说出来,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再不想面对的都要面对,再不想得到的答案都要承受。 无可更改。 将一切说清楚,然而,干干净净的隔断。 她伸出手,缓慢的推开门,吱呀一声,那屋内的少年,便全然倒映在她眼底。 邵九靠在床上,听到动静,侧过脸,朝门外看来。 他的下颌尖锐如刀割一般,他的脸色苍白而透明,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依旧熟悉的容颜,仿佛之前的一切,他躺在床榻上如同游丝般的存在都是一场梦,根本不存在,他漆黑的眼睛望过来,四目相对,宝龄的眼眶瞬间竟是微微发热。 方才的躁动都消失了,一直空落落的心在这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亲眼看到这一切,她才相信,他真的醒了。 她慢慢的走进去,走到床边,停下来望着他。 应该说些什么?宝龄心里一遍遍的打着腹稿,是开门见山的问他之前所发生的事是不是与他有关?问他究竟是谁?还是……她心底又开始混乱起来,她没有说话,邵九也仿佛不急,只是静静的看着她,沉默而平静。思绪万千下,她轻声道:“你醒了。” 纵然有那么多的恩怨纠葛,猜忌怀疑,但一时间,她最想说的,却还是这一句。 长久的寂静,只听得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然后,她发现邵九似乎有些晃神,他的神情有些怔忪,仿佛愣了那么一下,然后道:“嗯?” 是没听清楚她的话?没听见便没听见吧。宝龄淡淡道:“没什么。” 那日在悬崖上,他紧紧的抓着她的手,那一刻,她的心震动不已,但那份手札,骆氏所说的一切,却将那细微的如同阳光下的尘埃的感动与喜悦,一丝丝的抽干。 此刻,两人都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宝龄有些恍惚的眼神不知看着什么,没有交点,而邵九,平素向来圆润从容,但此刻不知是不是被这种气氛所感染,或是心中亦在想着什么,亦是没有说话,只静静的微垂眼睑。 很久很久,远处的钟声想起,那沉闷古老的声音仿佛将宝龄从出神的状态中拉了回来,忐忑不安的心恢复正常之后,她冷静下来,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不是么? 她在心底自嘲的笑一声,抬起头,用冷冷的、控制的极好语调道:“你醒了,很好,既然你醒了,那么,我有些话想问你。” 从哪里问起呢?她心里百转千回,是了,其实,他是谁,他做过什么,他想要什么,她曾经很想知道,但此刻,却并不那么重要了,她唯一想知道的,也不过是那件事。 关于顾老爷,关于顾家的事。 那才是她所关心的,那也是——真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 “我问你……”理清了思绪,她刚想开口,却未想他比她先开口。 “等一下。”他缓缓道。 等一下?纵然宝龄此刻心事沉重,却还是免不了一愣。 她望过去,少年的眼眸漆黑如墨,宛如雪白宣纸上最浓重的一笔,望不见尽头。然而,那双眼睛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 是什么呢?她说不上来,只是怔怔的看着他动了动唇角,说出三个字:“你是谁?” 此刻,阮素臣也到了西苑,身后跟着的是许怀康,听到这三个字,停下了脚步。 嗯?邵九口中吐出的三个字在宝龄脑子里过了一边,她一时有些茫然,她是谁?这个问题她也曾不止一遍的想过:她是谁?是顾宝龄还是沈宝龄?于是,她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难道邵九知道了什么? 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她并非顾宝龄……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纵然他知道了什么,他那样的心思,绝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在还处在南京府的时候,问她这样一句话。 那么……她凝视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这个想法让她愕然又觉得好笑,然而下一秒,只见邵九望着自己,苍白的唇微微的弯起来:“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又是谁?” 话音一落,连阮素臣眉宇间也浮上无比错愕的神情来。听到邵九醒来的消息,他心中五味杂陈,见到宝龄匆匆朝西苑赶来,心里又是怅然与落寞,伫立了许久,才跟着她一道来了 ,所以,正好听见邵九问宝龄是谁。 他本也有些诧异,但心思百转间,又觉得有些蹊跷,难道,宝龄真的不是那与他一道长大的女子?但,若是这样,那么她便该是邵九的人,可此刻看来,仿佛连邵九也不知道她的身份。难道,是这个少年故弄玄机? 他这些心思不过是一瞬间,当他听到邵九茫然的接下去的话时,才真的怔住了。 阮素臣以为,邵九浦一醒来,问的无论如何也应该是“这里是哪里”、“为何会在这里”这样的问题,却是这样一个问题。没有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没有人会在大病初愈问这样一个问题,除非…… 宝龄也想到了这个原因,她难以置信的看着邵九,却又不敢确信,这不是不是邵九玩的花样,吸一口气,她冷冰冰的道:“你是谁,你自己不知道,却来问我?” 邵九眨了眨眼,无奈的笑笑:“我若记得,何必问姑娘,我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宝龄瞪大了眼睛,彻底愣住,下一刻,她有些抓狂:“你这算什么?邵九,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睡傻了?疯了、痴了?难道,那解药有这样的副作用?这算什么?她一个穿越过来的,还没如此,他居然…… “邵……九……”邵九眉心微微一蹙。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底俱是一片无辜与茫然,“这是——我的名字?” 宝龄的肩膀垮下来,同时又几乎忍不住想抓住邵九的肩膀将他摇醒,但这个时候,有人将她拦在身后。 阮素臣目光冰冷的盯着邵九,一字一字的道:“你又想做什么?装疯卖傻么?不用了!你的身份,我……”他看了宝龄一眼,“与她都知道了,你所做过的那些事,我们也都知道了,邵九,你害了那么多人,如今,这样就想一笔勾销么?还是……你肚子里又在算计什么?!” 面对阮素臣的咄咄逼人,相反,邵九却是有些愕然,怔怔的看着阮素臣,好像他从未见过这个人,半晌,他笑了笑:“你说什么?” “你——”阮素臣眯起眼。 “等一下……”宝龄转身朝许怀康看去,“许大夫……”她顿了顿,“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吃过那解药,人虽然醒了,但却……失去了记忆?” 许怀康为难的思索了片刻,叹息一声:“恕我直言,那解药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老夫到现在还弄不清楚,故此,服用后会有什么反应,老夫也无法确定。小姐说的这种可能性,虽荒谬,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宝龄神情动了动,陷入沉默,良久,心里蹦出一个词:真……荒唐! 她做好了一切心里准备,只想见他一面,将所有事都问个清楚,他居然——失忆了! 糯米txt 手打团琉璃。殿手打。 贰佰贰拾叁、十天 回到屋里,宝龄一屁股坐到床榻上,猛灌了一杯子水,招娣见她神情异样,不觉问道:“小姐,是不是九爷他……” “他醒了。” “那就好了。”招娣松了口气道,“我这就给拾巧捎封信去,也好叫她安心。” “慢着。”宝龄阻止招娣,过了一会儿,神色有些古怪的道,“还是过几日再看看吧。” 邵九人是醒了,但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想起他方才无辜的模样,宝龄也分不清是真是假。倘若是真,那么,她该如何做?倘若是假,那么,他又想要做什么? 一时间脑子里纷乱无比,只听招娣叫了声“四公子”。 阮素臣缓缓走进来:“我与你家小姐有事要谈。” 招娣点点头,赶紧掩了门退下。 “什么事?”宝龄此刻心情烦躁,只是淡淡的问道。 “你真的相信?”阮素臣走到她身边,凝视着她,问道。 “相信什么?”宝龄望着窗外缓缓移动的那一团光影发呆。 “相信他真的失去了记忆,相信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阮素臣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他,不相信,纵然方才邵九的反应那么无懈可击,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邵九醒来了,却将之前的事情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这算什么? 那个面容清雅、心思狠厉、城府极深的少年……阮素臣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他就这样变傻了。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宝龄收回那望着缓慢移动光影的涣散的目光,望着阮素臣。 此刻邵九这样的情况,阮素臣并不相信他真的失去了从前的记忆,那么,他打算怎么做? 阮素臣抿着唇,陷入了沉思。 无论邵九是真疯也好,做戏也好,阮素臣心里的想法是:既然答应了宝龄,便暂时不会动邵九,何况,在他答应宝龄的那一刻起,他也预料到,邵九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会醒过来,若是真的醒了,那么,也是天意。即是如此,便按照天的安排,若天有意给他一个敌人,他也无法躲避,只能——迎面而上。但却不能再让他留在南京府,无论是私心,还是从大局考虑,都不能这么做。 让邵九离开南京府,以后会发生什么事,邵九会去哪里,会做些什么,他无法预料。但——纵然这个少年再强大再不可抗拒,他也不会就此认输,他已不是当初那个诸事云淡风轻的少年了,特别是在他得知邵九的身份,邵九所做过的一切,与邵九对宝龄并非真心实意,只是利用这一点之后。 若是在从前,也存在一个人要窥视阮家的天下,他纵然会有所留意,却也不会让自己卷进漩涡的中心去,但此刻,这个人已经伤害了他心目中所重要的那些人。 在他得知邵九的身份后,除了极大的震惊之外,他也曾在心底暗暗的发誓,即使邵九醒来,他也决不能再让他肆意妄为,阮文臣的下场、父亲的死,已无法挽回,决不能让宝龄再受到一点伤害。 即使——要面对面的决战。 这个想法,是因为宝龄在他心里的分量所造成,因为是宝龄,所以他特别在意,但同时,也是因为——这个人是邵九。 那个少年,纵然他多么不愿意承认,却无法改变,他与他之间无法割断的关系,然而,他们之间却还有一段深刻的仇恨,这样的关系,错综复杂,矛盾无比。正因为如此,他心里对邵九的感觉,并不能单纯的用厌恶、怨恨或者某一种情绪来形容,而是混杂了多种说不清亦道不明的情感。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们两人只能存活一个人,那么,便让他光明正大的与他决斗一回。一场——真正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决斗。 不止为了宝龄,为了心中的仇恨,为了死去的那些人——更为了尊严。 思绪渐定,他淡淡道:“既然我答应了你救他,便不会乘人之危,但我亦不会留下他,我会让他离开南京府。” 阮素臣的回答,在宝龄的预料之中,阮素臣答应救邵九,对他来说,已是不易,无论如何,他也不会任由邵九继续留在南京府中。 “那么,给我十天的时间吧。”宝龄沉默了片刻,抬起眼,对上阮素臣的眼睛,“十天,等他的身体恢复一些,你便——让他离开。” 她要用这十天的时间来做什么?她心中也不是很确定,除了邵九的确需要一点时间养伤之外,关于曾发生的那一切,她也的确很想、很想问个清楚。倘若,他是真的失去了记忆,那么,或许可以乘这十天的时间让他想什么来,倘若是假,那么,或者,她可以利用这十天的时间,看出些端倪来。 虽然她心里很明白,失忆有长有短,或许他一辈子也记不得自己曾做过些什么了,而且,如果他是有意为之,那么,凭他的心机,她也很难看出什么来,但她还是想试一试。 阮素臣望着宝龄,黑色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轻轻煽动,良久,他道:“好,十天,我给你十天的时间,十天之后,我会让他离开,而你——十天之后,我会迎娶你。” 放了邵九,等于放虎归山,他已无从选择,但至少——他要拥有她,他要先得到她,在那一场未知的对决之前,让她成为他的女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心被什么东西钝钝的一击,宝龄指尖慢慢的蜷缩起来,半晌才飞快的道:“就这么说定了。” 十天,只有十天。 该如何做一个了断? 宝龄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她便去了邵九的屋子,当西苑那片葱翠的古柏映入眼帘,她有些恍惚,园子里的青石上,那个少年悠然而坐,如同曾经在莫园时,她每一次推开门所见的一般。 她怔怔的站着一动不动,看着他静静的望着高墙上方流动的云,然后,慢慢的动了动身子,走下青石,宽大的衣袖如长长的流水一般倾泻而下,他若踏在云端,动作轻盈而飘逸,当他转过身来,半边的侧脸沐浴在冬日温柔的阳光下,一双黑眸仿佛似笑非笑,苍白的唇有了些许水泽的光晕,竟让四周那肆意绽放的红梅都失了颜色。 那是怎样一种动人心魄的气韵?如同天地间的灵气都聚于一身,宛如夜色下倒映着轻柔月光的清澄湖水,宛如雪山之巅的一抹流动的白芸,宛如初春山野上第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所有的画家,恐怕都画不出其中一丝一毫的神韵。 因为,再美的画也是死的,而他——却是鲜活的。 并且,比从前更为生动。 倘若说,从前的他是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雀,纵然有华丽的羽毛,纵然美的动人心魄,却无法自由的翱翔,总有那么一丝伤,那么,此刻的他,仿佛是破茧重生,焕然一新的幼蝶,轻轻展开他绚丽的蝶翅,身体里那流水般荡漾的气韵,都由那柔韧的四肢,舒展的眉间慢慢的渗透出来,那么宁静,却那么……美。 只是……只是下一刻,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猛的钻进他的怀抱,用湿漉漉的舌头将他从上到下舔了一遍。 宝龄对小黑有些无奈,但同时,她亦停住了脚步,屏住呼吸,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望着邵九,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看到小黑的突然出现似乎让那少年微微一怔,但随后,他伸手摸了摸小黑的额头,唇角弯了起来,她心里咯噔一下,却听到他仿佛喃喃的低语:“你是哪里来的小东西?你认得我么?” 一瞬间,仿佛一盆水将心头刚刚燃起的火星子熄灭,宝龄从门口走出来,缓缓走到阳光下,盯着他,一字一字的道:“它是你几个月前从外头捡回来的。” 她的目光灼灼,清澈而逼人,像是要将他由里到外看个透:“你不认得它了?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它叫小黑……” 方才的一瞬间,宝龄几乎以为他是认得小黑的,但…… 四目相对,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泛起丝丝微光,转瞬间却化作一抹无辜清澄的神情,邵九将小黑抱在怀里,微微一笑:“是么?原来是我将你捡回来的,所以你认得我。”他抬起头,秀丽的眉毛微微一弯,有些困惑望着宝龄的眨眨眼:“那么——我们也认识么?” 认识么?这么多过往,又岂能用认识两个字来概括?宝龄本想冷冷的回他一句,心头却不知为何生出些许闷闷的感觉,目光落在他的腰间,低垂眼眸到:“你的伤怎么样了?” 邵九低头,轻轻撩开衣裳:“这里……么?” 腰间那片模糊的伤口仿佛已渐渐在痊愈,宝龄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想起在山崖上的那一幕,他的鲜血不断从腰间滚落下来,那么灼热、滚烫,落在她的胳膊上,却仿佛落到了她心里,见他仿佛无所谓的用手指触碰那道伤口,她脱口道:“别碰——” 伸出手,想要阻止他,却不想手背传来微微的凉意,原来是他的手。她蓦的抬起头,看到他漆黑如墨的眼睛那么深凝,仿佛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沉淀在里头,再一看,却又清澈无比,如一望见底的小溪,他笑一笑,伸出手,仿佛要拂上她的脸颊。 一颗心跳得飞快,她下意识的想要避开,却听他低低的道:“别动,脸上沾了东西。”下一秒,却是他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揉,那动作轻柔的仿佛情人间的爱抚,他微微一笑:“好了。” 宝龄身体僵直,一动不动,良久,心里忽地冷笑。真狼狈啊,无论何时,他总能让她失去放抗与思考的能力,哪怕此刻他看来那么无害,她居然还是乖乖的束手就擒。 她腾的站起来,心里有一丝莫名的恼怒,几乎想转身离开,但下一秒,她还是没有忘了她是来做什么的,静默了片刻,淬不及防的喊:“邵九!” 他抬起头,她眯起眼:“你根本没有失忆对不对?你是装的!” 否则,他怎么会对这个名字反应那么快? 他看着她,笑容不变:“昨天第一次见你时,你便是这么叫我的。” 她微微一怔,半晌,有些疲倦的吐了口气:“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那么,我来告诉你,你叫邵九,是青莲会的少帮主……” 她用最简洁的语言将她所知道的他的过往说了一遍,当然,她说的是众所周知的事,对于他的另一重身份,还有一些比较复杂的细节,她并没有说。毕竟,那些事,她并没有最后确认。 邵九仿佛听的很认真,黑色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半晌,若有所思的道:“原来——我是这样一个人。” 还不知呢。宝龄心中恨恨的想。她站起来,却听他说:“那么,你叫什么?” 宝龄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叫我阿零吧。” 糯米txt手打团琉璃。殿手打。 贰佰贰拾肆、一场梦 “阿零,再这样下去,在小黑洗干净之后,恐怕你也需要去洗个澡。”少年一袭白色斗篷,坐在青石上,风吹起他的衣袂,柔软的紫貂皮毛在阳光下微微泛着浅金色,他眼眸如黑曜石般清澈柔软,带着似笑非笑的意味,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成了陪衬。 宝龄一时有些失神,突然,脚边的小黑又晃了晃身子,剧烈的抖动了一下它那黑得发亮的毛发,巨大的水珠泼散开来,她的裙摆便更湿了几分。她有些狼狈的怒视小黑,看到小黑无辜的眼神时,又顿时泄气:“那要怎么办?” “我来。”邵九微微一笑,从一旁拿起一块干净的帕子,将小黑包裹起来,擦干它身上的水,动作如行云流水,神态悠闲。 宝龄有些嫉妒的看着他,都这样了,他却还是那般悠闲自得,仿佛对任何事都无所谓一般。那天两人说过话之后,又这么过了两天,这两天里,自从她告诉他叫她“阿零”之后,他便叫的极为顺口,仿佛曾经叫过许多遍一样。 白天大把大把的时间,她与他在一起,直到晚上才回到自己的屋里去。她想尽一切办法帮他恢复记忆,可是他依旧什么都想不去来。她凝视他,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对劲的神情,甚至,原先深邃的眼神,自醒来以后,也愈发清澈,那流转的波光里,如一枚毫无杂质的玉石,透亮晶莹,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去。 可是……不能再这样下去,这并不是她待在他身边的初衷。宝龄咬着唇,直到那浅粉色的唇上被咬出一道细细的白痕,她才从怀里拿出一摞纸。 她将纸递到他跟前:“对了,这些东西,好像与你有关。你看看,想不想的起来。” 那是那个神秘人写的手札,阮素臣给她看过之后,便一直留在她身边。关于那个人,宝龄根本不清楚,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他或她应该是曾经住在顾府的人,否则无法帮邵九留意顾府的一举一动。但——是谁呢?从厨房的小三子,到顾府里她身边的每一个人,甚至就连招娣,她也曾怀疑过,可是,没有任何证据,她实在想不出来。 此刻,好像没有别的办法,除了这份手札,或许还能让邵九动容。虽然在邵九在醒过来的时候,阮素臣曾对他说过,他的身份已被揭穿了。但,毕竟只是一面之词,没有任何证据,如同邵九那样的人,哪怕听到,心中有所起伏,脸上亦不会显露出来。 但这份手札却不一样。 倘若邵九并非真的失去了记忆,而有另外的目的,那么,看到这份手札,无疑是告诉他,他的已经被人怀疑了,这样的情况下,她也许能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来。而若他真的失忆了,那么这份手札所写的东西,曾经对他来说那么重要,或许能帮他想起什么来。 宝龄屏住呼吸,死死的盯着邵九,注视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哪怕一丁点细微的变化,她都不想放过。 然而,叫她失望的是,他垂下眼睑,细密浓黑的睫毛在眼窝投下阴影,极好的挡住了脸上任何的神情,然后,当他抬起头来时,眸光清澈如缀满许多鹅软石的小溪水,朝她勾了勾唇:“看起来——好像是一本手札。” “不止是手札,还等同于密信,是用来传递消息的。”宝龄缓缓的道。 “哦。” 邵九没有任何情绪的应了一声,接着,仿佛颇有兴趣的又看了一遍,“这户人家姓顾,应当是有人藏身在顾府里,将顾家的大小事宜都向另一个人禀报。” “的确如此。”宝龄只觉得心要跳出胸膛。 邵九眨眨眼:“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宝龄冷冷的看着他,一字字的道:“有些事证明,你可能——就是那个被禀报的人。” 眉头微微上扬,他错愕:“阿零是说,是我安排那个人进顾府,然后,要他将顾府的诸事向我汇报?” 宝龄点点头,目光一直凝视他,没有丝毫放松。 日光透过树影投注在他的瞳仁里,如一小簇一小簇的星子,片刻,他笑了起来:“阿零,你莫要骗我,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你也不该骗我。” “我没有骗她。邵九,有很多蛛丝马迹证明,你应该就是那个人。” 他不以为然的道:“你告诉我,我是青莲会的少帮主,我虽不记得青莲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但也知道应该是帮会之类的,既然如此,我就算敛财、扩张势力,也不该有什么闲心去留意什么顾家的事,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关于这一点,宝龄也曾想过,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她从前并非怀疑顾府发生的事与他有关。 邵九那样的身份,那样的城府,倘若想要往上爬,有很多途径,很多方法,巴结顾老爷是一条,但却也不是最直接,最好的。他大可以直接接近阮克,只要他想,她相信,没有什么他做不到的。 但这一点,是在宝龄不知道邵九身份的前提之下。 顾老爷与阮克之间深藏多年的心结,宝龄也是到了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本没有多少人知道,所以抓住这一点,从中挑拨,利用顾老爷的死获得阮克的信任,进一步瓦解华夏皇朝,便成了空谈。 但此刻,他的身份摆在那里。他其实早就知道那一切,甚至是亲自参与了那一切。 他之所以那样迂回曲折的进行那件事,不是因为这样更为妥善,而是——顾老爷本也属于他的目标之一。 他知道阮家与顾家之间的微妙联系。阮顾两家,曾经是盟友,阮克利用顾万山窃取北军的战略机密,而顾万山则靠着阮克飞黄腾达,但那样的关系,在一切稳定下来,在北地尹家消失之后,却变得越来越脆弱,甚至如同一根游丝,只要在要害处轻轻一用力,便会分崩离析。 他们是曾经的盟友,却又是互相知道秘密的人。那个秘密,让两人都寝食难安。顾万山对阮克靠着他才有今日的江山有所不甘,而阮克却对顾万山的存在,对他所知的那个秘密有所忌惮。 而中间,又有一个阮氏。当初阮克将阮氏许配给顾老爷,除了阮氏有意,恐怕,他还存着用来掣肘顾家的心,而倘若阮氏要安分守己,那根游丝,恐怕还不会断裂的那么快,但阮氏之后所作的一切,已让顾老爷无法再忍受下去,所以,一切都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而处在黑暗中的那个人,便是利用了这一点。先替阮克除掉顾家,顺利成为阮克的盟友,接着便是一步步的瓦解阮家,弄得阮家人心向背、四分五裂。 那个人是谁,宝龄纵然心里有多少不愿意相信,却也无法找出更好的人选。 倘若他此刻是清醒的,那么这一场局,恐怕远还没有结束吧?她知道,他想要的——是整个天下。 只是,突发的状况打乱了这盘棋局,这是她不曾想到的,或者,他也未曾想到。 山崖上的那一幕又浮现在脑海,当时情况混乱,她并未考虑太多,然而静下心来,她却很是迷惑:倘若邵九真的是她猜测中的那个人,那么,当时双方的对持已在千 宝贵双全第68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69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69部分阅读 钧一发之际,那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该抛下所有的一切,来卿华山。 他为什么回来?又为什么在她跌落山崖的时候,那样不顾身上的伤口拉住她? 他不会在意筱桂仙,筱桂仙对他来说,只是一枚棋子,他是下棋的那个人,又怎会被一颗棋子所掣肘?而她……她与筱桂仙,又有什么不一样? 同样的,对于邵九来说,她或许早已是一颗废弃的妻子,不值得看一眼。 况且,心中晴明如他,又怎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到了油灯枯竭的地步?若他真是怀着那样的信念,一步步支撑自己走过来的,那么,有什么事比完成那件事更重要,更值得他去做?又怎会为了一些根本不重要的事,让自己陷入困境,处于被动? 仿佛有一个藏在深处的理由在她心头闪过,但那个不可捉摸的深暗处,是她不能相信,也绝对无法相信的。 良久,她暗自一笑:怎么可能? 宝龄想不到那个理由,想不到邵九那一日为何要上卿华山,她不可能想到,因为,那个理由,连邵九自己亦无法解释。 邵九望着面前陷入沉思、眉头微蹙的少女,眸光轻轻流转,刹那,眼底便如洗涤过的天空般清澄:“阿零在想什么?” 宝龄抬起头,看着他,他含着笑,亦是回望他,一会会之后,宝龄败下阵来,有些沮丧的道:“没什么。既然你不记得,没关系,慢慢来。” 其实她也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 但——不知为何,心里却又有另一种想法:或许,这样对他来说,是好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仇恨、信念、想做的事,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如同一部系统重装的电脑一般,抹去了痕迹。这样,会不会好些? 至少,那盘局或许便成了残局。 纵然知道那么多年,他不可能没有任何布置,他所布置下的人脉还在一天,便不见得会安稳。但,失去那只稳固操控一切的手,那盘棋局会成为什么摸样? 没有了落子的人,棋局便只是一盘棋局,纵然那些棋子想要寻找自己的出路,恐怕也是有心而无力。 他才是那核心的力量,操控生死、掀起惊涛骇浪的那只手。 这样很好,不是么? 只是,对她来说呢?当得知邵九身份的瞬间,她心底曾有过震惊、愤怒、仇恨,还有各种无可名状的情绪。但有一点,她很清楚,报仇——这件事对她来说,是无稽之谈。 倘若,顾家所发生的一切,顾老爷的死真的与他有关,她既然继承了顾宝龄的身份,自然会想到要报仇。 只可惜,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于用私刑报仇,没有多少概念。况且,就算她想,便真的能做到吗?她所面对的这个人,纵然撇开心底复杂的情感,也太过强大,根本不是她所能敌的。 更何况,那其中丝丝缕缕的恩怨情仇,在上一代便已开始,又如何分割的清?难道还要延续下去? 所以,这丝细微的念头在冒出来的那一刻,便被她生生的压下去了。 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那点点滴滴,那些她小心翼翼珍藏的好的、坏的回忆,在他脑海里,再也不存在了,哪怕是虚情假意,也都不记得了。多么——讽刺?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那个人醒了,她却还在梦中。 十天,不过十天罢了。这场梦,终究还是要醒。十天之后他会离开南京府,此后的一切,再与她无关,纵然他恢复了记忆,要做些什么,也不是她能够左右的,不是么? 既然如此……她回过神,一阵风吹过,竟是生生的打了个寒战,唇边泛起一丝略带怅然的笑容,她慢慢道:“进屋吧,你身体刚好,又病了就麻烦了。” 她本是蹲着给小黑洗澡,此刻站起来,不知是不是蹲太久,竟是一阵眩晕,很快有人将她扶起,邵九看着她,眉头轻轻一动:“阿零的手好烫。” 好烫么?好像全身都很烫。宝龄晕晕乎乎的想要往前走,手却被他抓住,下一秒,他解下斗篷给她披上,摊开的双手,犹如一个温柔的怀抱,纵然其实并不那么温暖,还带着些许深冬的寒意,但却让她有些眷恋。 她一动不动,任由他细细的在将她脖子上的绳结扎好,又摸了摸她的额头,目光温柔如水:“阿零病了。” 病了么?是该病了。这么多天的担心、焦灼、日夜不眠,后来的震惊、迷茫……她若不病,才是怪事。 病了也好,病了,就不用想那么多事了。 鼻尖传来熟悉的气息,她不再逞强,垂下手,放松身体,满足的闭上眼:“这样也好,反正,我也回不去了……” 若是就这么病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邵九静静望着软软的靠在他怀里的少女,少女脸颊上如火烧般,有两抹病态的潮红,其余的地方却是苍白如雪,她闭着眼,睫毛微微颤动,那么轻,轻的仿佛不存在。她的话更像是无意识的喃喃,梦呓一般。 一瞬间,邵九的眼眸深处浮现一丝莫可名状的情绪。下一刻,他将她抱在怀里,朝屋里走去。 糯米txt手打团琉璃。殿手打。 贰佰贰拾伍、另一种方式相处 院落外,一人的腰几乎要弯到青石板路上,不安的看着身旁那个静静伫立的少年:“大帅……” 阮素臣一动不动的望着那两个人影消失,才道:“请许大夫去看看。” 那人得了令立刻退下,走到一半听到身后年轻大帅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传来:“这些天,所有关于西苑的消息都不用向我禀报。” 细碎的脚步声远去后,阮素臣隐匿在斑驳光影下的脸有几分黯淡。 十天,答应了给她十天时间,这十天,他安排了人时刻注意西苑的动静,对于邵九,他没有放松,也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而更多的,是为了那个女子。 他不知道邵九会做什么,怕她再次受到伤害。 然而,看来,这一切好像是多余了。 那一通通的回报,一开始,还有一些关于宝龄如何试探邵九的消息,但渐渐的,那回报的人便有些隐晦不清了,于是今日,他亲自来到西苑,却看到了这么一幕。 她靠在那个少年怀里,那么安心,纵然心里明知那个少年并非善类,但却并没有抗拒,反而与他,每次他想要靠近她,她总会不自然的回避,下意识的肢体语言让他感觉那么疏离。 十天,不过十天。阮素臣在心里对自己道。十天后,他不会再有任何妥协。 …… 四肢没有一丝力气,仿佛沉溺在深海之中,宝龄深吸一口气,喉头压抑的感觉随之而来。 要死了吧?她闭着眼,忽然想说点什么。 “邵九……” 没有人回应。 她低声道:“如果我死了,大概就能回去了……好可惜,没有拿到那面镜子。不过,当时我该怎么选择呢?我怕我一旦要了什么,你便要死了。” 其实她知道阮素臣最希望的是她留下,而并非那面镜子,只要她答应留下,那么,那面镜子他同样会给她,也会答应救邵九。 但那一刻,她脑子里除了邵九什么都没有,甚至不再那么渴望得到那面镜子。只是想要救他,用最快的时间救他。 况且,如果她得到了镜子,恐怕,会忍不住想要回去的欲望吧?那么,她便背弃了与阮素臣之间永远留下来的承诺。 用她的自由,换邵九的生命,究竟是值还是不值?她来不及想,直到此刻,也找不到答案。 但是——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因为,你还活着,你活着……真好。” 她迷迷糊糊的说完,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这些话,她本不打算说的,但这一刻,她却那么害怕再不说,便永远没有机会了。 身体那么难受,像是快要死了。况且,纵然醒过来,怕也是十天之后了吧?那个时候,她已经离开了……她慢慢的闭上眼,没有感觉到,当她胡乱呢喃时,抱着她的人动作微微的停顿了那么一下。 身体在移动,片刻后,仿佛有人将她抱到床上,给她脱掉了鞋,她缩了缩脚,那人停顿了一下,又将手覆上来,这一次的动作更轻柔了些,赤裸的双脚暴露在空气里,有一丝微寒,恍惚中,她听到有人在唤她:“阿零……” 阿零阿零……好像外婆的声音,像小时候每次一生病,外婆便会抱着她到床上,轻声叫她:“阿零不难过,睡一觉就好了。” 还记得有一年冬天,乡下出奇的冷,为了给她取暖,外婆用那粗糙的双手将她的脚丫裹起来。 是外婆么?是死了么?所以——见到外婆了? 沉浸在回忆中,她动了动,呢喃道:“外婆,别走,帮我捂脚……” “外婆”似乎愣了一下,下一秒,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覆上她的脚,冰冷的脚背包裹住。那东西不比她的脚温暖多少,却带来一种让人全身酥麻的感觉。她满足的咽了口唾沫,继而沉沉睡去。 昏昏沉沉中,好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里,顾老爷站在悬崖,他的面前,是那个目光深邃、笑容清雅的少年,少年含着笑,一步步走过去,顾老爷惶恐的退后,眼看便要坠落下去。 她拼命的挣扎,想要呼喊,仿佛冲破了巨大的束缚,走出去,却在那一瞬间,看到自己的脸。 她的灵魂仿佛与身体分离开来,就这么从一个奇怪的角度看着自己的脸,然后,她怔住:那张脸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破碎一般,接下来的事,让她惊恐莫名,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伸出手,微笑着从脸上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东西,一点点一点点的,那张脸便完全变了一番模样,那张脸…… 那不是她的脸。不是沈宝龄也不是顾宝龄。那是一张完全的陌生的脸。不,不是。那种分明陌生的脸,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清秀的容颜、冷漠的眼神,是在哪里见过? 她腾地张开眼,看到的是另一张脸。 许大夫的脸。 没有死。这是宝龄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心头不知是什么感觉,有些怅然又有些说不出的释然。 见她醒来,许怀康松了一口气:“姑娘醒了便好。” “我怎么了?”头也是晕晕乎乎的,身体也重若千斤。 “是老夫大意了,上次姑娘腿上的伤口撕裂,老夫只是简单的包扎了一下,如今寒气入体,受了感染,所以,发了烧。” 原来是这样。 宝龄瞥了自己的腿一眼,果然见腿上原本的伤口处有些红肿,之前应当有感觉才对,不知道为什么,竟是忽略了。 “伤口感染了会怎么样?不会……”锯掉吧? 想起这个时代的医术实在没有那么高明,宝龄打了个寒战,却听一个声音道:“不会有事,只要按时敷药便好。” 她抬起头,便看见门口的逆光下,邵九慢慢的走进来。 奇怪,这几日他的脸色分明比之前红润了些,但此刻却依稀有些苍白,眼角更有些隐约的红丝。 许大夫处理完伤口后便退了下去,宝龄望着邵九道:“是你请许大夫来的?” 邵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来了。” 那么……是阮素臣?阮素臣怎么知道自己病了? 下一刻,她便了然,这里是南京府,纵然西苑偏僻些,这几日也并未看到除了她与邵九之外的人,但这并不代表,阮素臣没有派人守在暗处。 她沉默片刻,邵九在她床边坐下来,朝她微微一笑:“阿零该吃药了。” 见他执着调羹的手慢慢的在浓黑的药汁里晃着,她有一时间的失神,随即道:“我自己来。” 她伸出手,他却没有递给她,笑的随意:“别逞强了,生了病便好好躺着。” 她望着他,一动不动的看着那调羹伸到她嘴边,然后他从怀里递过一样东西来。见了那东西她微微吃惊:“你……” 那是一块包好的糖果。她想起他从前有个习惯,吃过药之后要吃甜食,不觉眼睛一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邵九唇角浮起浅浅的笑意:“是刚好从衣裳里头发现的,想想你应该怕苦,便带来了。” 苍白修长的十指很轻巧的剥开糖纸,里面的,是一颗琥珀桃仁。看着他的动作,宝龄不觉回想之前在邵公馆的时候,那个时候,她的心是轻松的,那些事统统都没有发生,那个时候的她对他,与其说怀疑,更多的是好奇。 然而现在……她轻轻的叹息一声,将琥珀桃仁含在嘴里慢慢的咀嚼,浓郁的糖汁在舌尖慢慢融化,将嘴里那苦涩的药味冲淡了些。她抬起头道:“我昏过去后,怎么来了这里?” 在方才邵九走进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这里是邵九的西苑,而并非她自己住的南苑。 “你突然昏倒了,又那么重,我只好挑最近的地方放下你。” 邵九说的轻描淡写。 她重么?这段日子他不知道又清减了多少。她抿抿嘴,有些不以为然。下一刻,却又怔了怔:“我睡了多久?” “不久,一天一夜而已。” “哦。”宝龄松口气,看着邵九,“这几天,你一直在这里?” 她睡在他的床上,那他睡在哪里? “这是我的屋子,我不在这里在哪里?”邵九侧过脸,眼底浮上一丝玩味。 宝龄拽着手指,一根两根,终于道:“我没事了,可以回去了。” “许大夫说你这几天最好不要乱跑,相信他也会向四公子如实禀报你的病情,所以,你不用担心,住在这里便好。” “可是……”她欲言又止,吐了口气终于道:“我已经没事了,你不必……” 不必守在这里吧?他杵在她跟前,叫她如何吃饭,如何睡觉,如何……上厕所? 邵九将药碗搁在桌上,回过头来凝视她:“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我躺在床上的时候,你应该也照顾过我吧?” 宝龄一愣,他轻轻一笑:“既然如此,现在,换我照顾你,有何不可?”他自然的握住她的手,声音轻柔如水:“你放心,我不会走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心里最柔软的一角仿佛被什么击溃,宝龄怔怔的一动不动。 曾几何时,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在顾老爷的尸身下落不明的时候,她无助的流泪,是他将她抱在怀里,说:我会永远陪着你。 或许是那一刻,她的心便彻底沦陷了吧? 然后,却明知,那只不过是虚情假意而已。她嘴唇苍白、低垂眼睑,一双手轻轻撩起她的下颌,邵九漆黑的眼睛泛着微妙的波澜,声音低而微哑:“你在怕什么?” 有一瞬间,宝龄的心跳漏跳了那么一拍,但下一秒,她冷冷淡淡的道:“好吧。有人贴身照顾我,我开心还来不及。” 她伸了伸手:“我要喝水。” 邵九笑笑:“好。” 水杯握在手中,宝龄喝了一口,蹙眉:“太凉了,我要热的。” “好。”邵九神情不变,转身走出屋去,过了片刻,拿了一壶热茶进屋。 喝了一口,宝龄搁下茶盏:“太烫了。” 她望着邵九,他似乎微微一愣,有那么一刻,宝龄心里竟有一种痛快的感觉。 但随即,他眼底竟是浮上一丝笑意,那丝笑意如初春田野里第一朵绽开的花,清澄潋滟:“我再去换。” 如此来回反复了几次,宝龄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累了,我要睡觉了。” 邵九笑一笑:“你睡吧,我就在这里。” 轻柔的话语,让宝龄凝住。她别开目光,面对墙壁,闭上眼。 糯米txt手打团琉璃。殿手打。 贰佰贰拾陆、被叼走的画 一晃又是三天,已是第七天。 宝龄靠在床榻上,撇过脸看着坐在桌前的少年,邵九提着笔,正在画画,她虽然看不清他究竟画了些什么,但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依稀还能见到一些树啊、花啊、庭院的景色,仿佛就是窗外的那个庭院。 宝龄从未见过邵九画画,虽然看不仔细,但从他从容不迫、优雅闲淡的架势来看,亦是一种更享受。 这几日,每日清晨,除了招娣会来看她一回,为她煮一些清淡的粥,然后离开,其余的时间,都只有她与邵九两个人相处,阮素臣不曾来过,甚至有几次她特意留意了一下周围的动静,却发现似乎并没有守在庭院的周围。此刻,窗外万籁俱静,微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花瓣落在泥土里的声音,听起来都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临窗而坐的少年,于静静靠在床畔的少女,给人一种错觉,如同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发小,自然而然的相处,时光不会流逝,一切都那么静好。 过了片刻,邵九搁下笔,朝宝龄笑了笑,走到她床前,将那幅画展开:“阿零看我画的怎么样?” 宝龄从前看过阮素臣写字作画,很是惊叹他的才情,但这一眼之下,却还是有些惊讶,邵九的画工竟也不差,比起阮素臣的清雅,另有一番广阔的气势。 “画的是”叫她更为吃惊的是他画的似乎并不知他们门外西苑的院落,而是一副南京府的全景图,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小溪流水,荷塘香榭,在他的笔下有如活了过来。 绍九笑笑:“也不知我从前每天是如何过的,这几日闲来无事,便到处走走,这里竟是大的很,每一处都有不同的风景,一时兴致,所以便记在脑子里面画了下来。” “你从前”宝龄顿了顿。他从前其实也挺悠闲的,至少在别人眼里是如此,但在别人看不到的背后,他做了什么,在他悠闲散漫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望着他,忽而到:“邵九,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听说了,南京府。”他面容平静地道。 宝龄慢慢说:“那么,你就没有想过,你好了之后,要去哪里?” 邵九似乎微微一怔,随即,唇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以后的事,何必想太多?” 宝龄怔了怔,心头千思万绪,乱成一团,半响才道:“可是,你既然知道自己是青莲会的人,就不想回青莲会去看看?你不担心,你的手下会到处找你?”顿了顿,她又道:“你也没有一点好奇,你自己从前的生活?不想赶快去了解?” 他醒来之后,她只告诉他他原来的身份,说自己是阮素臣的表妹,至于他为何会中毒,为何会被救回来,也只是说有人凑巧在山上发现了他而已,但他却没有多问,甚至青莲会的一切,他都不曾提起。 “自然担心。”邵九缓缓道,“也自然想去了解。只是,我的身体虽然好了,但未痊愈,等好了,再去了解也不迟。”顿了顿,他笑望她,“何况,阿零的腿伤还未好,我不会离开。” 宝龄看了他一会儿,他纯粹的眼睛里澄澈一片,含着温柔的笑意,如同最纯粹的玉石,她无奈的叹息一声,不由得喃喃一声:“你若真醒了,便不会这么想了。” 他若真的记起来了,恐怕会想尽一切办法离开吧? “阿零说什么?”仿佛没有听清她的话,邵九问道。 “没什么。”宝龄自嘲的笑笑。 也许,想不起来,才是最好的。 邵九亦是没有再追问,目光落在她的腿上,伸手撩开被褥,宝龄一怔,下意识地便捂住。手被扯开,她再捂住,又被扯开。他笑笑,却是握住了她的手,轻轻地挡住:“我只是想看看好些了没有。” 因为有厚厚的被褥,所以宝龄只穿了一条单裤,邵九卷起她的裤腿,大约是粘到了伤口,她“嘶”了一声,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小心翼翼,仔细察看了伤口之后,才露出一丝微笑:“已经结疤了,红肿也退了。” “对了”,宝龄忽然想到什么,“那天你带我回屋的时候,我又没有说什么?” 她记得那一天在神志不清的时候,说了一大堆话,仿佛还有关她与阮素臣的约定,虽然记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但她隐约记得是说过的。 漆黑的眼睛有意思波光流转,邵九微微一笑:“好像说过一些,却听不清,应当是烧糊涂了。” 宝龄吐了口气,正要说话,却听见那扇陈旧的红漆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犬吠声。 是小黑吗?宝龄正想着,邵九已站起来了,就在这个时候,小黑竟撞开了门,以一种奇怪的姿势站着。 宝龄眯了眯眼,才看清小黑是半侧则身子,瞪着一个方向,目光里充满警告与戒备。 透过小黑的身影,宝龄朝哪个方向望去,怔了怔。门外,站着一个女子,仿佛是因为小黑的叫声让她猝不及防,所以她半个身子是侧过去的。 骆氏。 此刻,邵九已经来到门外,安抚的摸了摸小黑的脑袋,然后站起来,看着骆氏。宝龄本想开口,想了想,却终咽了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人一狗。她本还有些奇怪,从邵九醒过来后,骆氏竟没有出现过,现在想想,骆氏应当早就来看过邵九了,只是,一直用比较隐蔽的方式而已。而方才,却被小黑撞破。 骆氏因为门突然被打开,而有一瞬间的无措,下一秒,当她看到屋内的少年时,眼底仿佛不在容下第二个人,弥漫起复杂的情感,有激动、有不安,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欣喜。 邵九注视着眼前的女子片刻,目光相识清澈无瑕,又仿佛深沉幽远,片刻,他笑一笑,转头看向宝龄:“这位是” 骆氏一怔,宝龄已接口道:“三夫人。” 邵九脸上并无一丝异样,只是有些微微的惊讶,然后朝骆氏笑了笑:“在下邵九,见过三夫人。” 骆氏脸上浮上一种复杂无比的情绪,仿佛有千言万语哽在喉头,良久却只挤出一个字:“嗯。” 骆氏是知道邵九失忆的事,正如宝龄所猜想,在邵九醒来的第一时间,她却来了西苑,然而,在那么多人的屋子外,她却迟迟没有进去,她在害怕,她害怕当在没有神志不清这层掩饰后,第一次清醒的面对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那么想冲开人群将那少年搂在怀里,如同每一个等待自己孩子醒来的母亲一般,可是——她却迈不开步子,她只能躲在角落里,看着那些人在围在他身旁,却不敢上前探视。 然而饶是如此,她每一日,还是回来西苑,看见他好好的,身体似乎也逐渐在恢复中,才会放心的离开,今日,本事和前几日一样,谁知,她却不小心碰到了门闩,那铜质的门闩发出响声,惊动了院子里睡觉的那条狗,小黑冲破门,她来不及躲闪,只能以一种尴尬的姿势面对。 “三夫人来西苑有事吗?”两人对视片刻,邵九开口道。 骆氏长而密的睫毛一颤一颤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看向宝龄:“我听说宝龄病了,所以来看看。” 骆氏一直唤她顾小姐,那是一种冷漠疏离的态度,此刻却叫了她的名字,宝龄微微的惊讶过后,不觉了然。 骆氏此刻怕是千言万语,却说不上来,只好借口来看她下台阶。望着骆氏晶莹欲滴的眼眸,宝龄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朝邵九道:“我有事跟三夫人说,你你能不能先出去下?” 邵九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走出去。 骆氏的目光一直随着邵九,知道门被缓缓关上,却还是一动不动。 宝龄只好唤了声:“三夫人” 骆氏这才缓缓回头,低声道:“谢谢。” 宝龄摇摇头,淡淡道:“三夫人不必谢我,我并不是为三夫人解围,只是想清静一下罢了。” 骆氏道:“我也并非因为方才的事情谢你,我谢你,是因为你救了他。” 宝龄沉默了一下:“那更不必,我救他是因为我想救他,与任何人都无关。” 骆氏看着她,好一会儿,眼底浮上一丝惆怅:“你跟你父母都不同。” 宝龄一怔,她已接着道:“你父亲那个人,可以为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出卖别人,而你母亲,却是个懦弱的人,她爱你的父亲,所以你父亲无论如何对她,她都只有忍气吞声,直到你父亲取了阮媛贞,还落得阮媛贞害死的下场。但是——你不同,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有你自己的原则,却也是个——善良的孩子。” 宝龄慢慢道:“三夫人,你错了。我母亲并非是一个懦弱的人,她只是,爱得太深,而夫人又何尝不是为了一些人做了许多自己无法控制的事?” 在遭遇爱情的时候,每个女人,怕都无法理智,她也不例外,她何尝不是为了邵九,做了许多没有理智的事情?她颇有些嘲讽的淡淡道:“我知道夫人从前因为我父母的原因,不喜欢我,甚至恨我,不过夫人想必已经知道我和阮素臣之间的约定,到了此刻,三夫人是否还是不愿意接受我?” 骆氏一怔,垂下眼帘,幽幽的说:“那些事都不重要了,我唯一的愿望便是——他真的失去了记忆,从此,都不要想起从前的事,重新开始生活。” 曾经,骆氏也曾怀着一颗复仇的心,摧毁着一切,报复伤害过她的那些人,也是她毕生所愿,担当邵九昏迷不醒的时候,她才清醒的认识到,她只希望他活下来,其余的一切,都不是重要的。 只要有一方退出,那么,或许还能挽回。 而此刻,邵九的失忆,无异于强制性的退出了这场争斗。 宝龄心头募得一震,虽然她与骆氏之间有太多的来自上一代的私怨情仇,但这一刻,他们之间的想法是出奇的一致。一时间,她心头不只是什么感觉,良久才恍惚的一笑:“但愿如此。” 骆氏走后,过了一会,有脚步声响起,宝龄以为那是邵九,确实小黑。一阵风吹过来,吹落了桌上的那幅画,小黑跳起来,忽然叼了画质跑了出去。宝龄刚要开口阻止,小黑却不见了影子。 后来邵九进屋,她将这件事告诉他,他只是笑笑:“罢了,一幅画而已,明日再花便是。” 与此同时,小黑冲出院子,撞到了一人的腿上,待那人看清这是那条这几日一直在南京府的小狗屎,想起留下这条狗是四公子的意思,之才悻悻然骂了一句朝书房走去。 南京府的书房里,阮素臣吃过晚饭,用丝绸帕子擦了擦嘴,终是问道:“西苑怎样了?” 他本让人不用在通报来自于西苑的消息,因为几次的试探下来,他也找不到邵九的任何破绽,同时,他还不想在听那些让自己心如刀绞的消息,但几日下来,却还是忍不住想知道。 那人一怔,才将西苑这几日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自然也说了骆氏:“看起来,邵九真的想失去记忆一般,每日只是闲散度日,不急着出府,也不曾同外界联系。” 阮素臣蹙眉,沉默不语。 那人小声嘀咕了一声:“倒是那个小黑的狗,着实麻烦,方才也不知道叼了什么东西,横冲直撞的跑出去,差点撞断属下的腿。” 阮素臣凝了凝眉,想起宝玲关于狗与笼子的那番话,心地浮上一丝落寞的怅然,良久挥挥手:“一条狗罢了,由得他去吧。” 这个时候,南京府后院墙角下,一个小小的黑影,成功地用前爪爬开一个小洞,灵活的钻出去,他的嘴里,依旧叼着那幅画,消失在一篇迷茫夜色中。 贰佰贰拾柒、障眼(一) 很快便到了第二月末,南方的冬天仿佛已接近尾声,百日是阳光明媚,夜晚是满天星斗,马俊国披着一身夜色缓缓步出南京府的书房,他刚与阮素臣商讨好关于改革军队的事宜。 阮素臣新官上任,纵然是阮克的亲子,但从小不在军中长大,亦从不过问军中之事,从阮克猝死到阮文臣发动军变,再到束手就擒,只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阮素臣边走马上任,军中各个支派的势力在此期间按中观望着,明理看来华夏已经一排安定局面,实则各方蠢蠢欲动,暗流汹涌。这个时候,阮素臣最需要的是一批亲自培养起来的力量,用来对抗那些已从壁上观渐渐变得肆无忌惮的实力,而这些人,必定不能为早先军中的人。 早先在军中的人,无论职位高低、能力大小,具有枝节脉络相连,具有党派纠葛,而马俊国虽是警察厅的人,但警察厅与军队仍是两股分割的实力,故此,马俊国深知:此时阮素臣将他安置在军队中,并进行调动,让他连升几级,成为身边的亲信。 而他自己呢?他又为何要答应他?夜色中,马俊国一向豁达明朗的眼睛里,是一抹捉摸不透的浓郁雾色。 他慢慢地走着,仿佛尽情呼吸着黑暗中沉寂的空气,然后,叫上忽然传来一种异样的感觉,低头一看,竟是一条浑身漆黑的小狗,有牙齿咬住了他的裤管。 他人的这条狗,好像是宝龄带进府的,平日将府里弄得天翻地覆,但阮素臣似乎不以为然,当他刚知道是,寒意不觉浮上眼底:阮素臣中在意的是宝龄吧,此刻,哪怕顾宝玲要他的性命,他也会双手奉上吧?那么,那个惨死的女子?在阮素臣心中,早已没有了她的身影吗? 女子苍白柔弱如紫丁香的面容再一次浮现在眼前,马俊郭心中顿顿的一疼,狠狠地抽出被要住的裤子,然后,转身朝灌木丛中跑去。 马俊国一愣,心头忽然咯噔一声,只会迟疑的一瞬,便跟随着他朝同一个方向而去。 冬日的南京府静寂无声,浓密的灌木丛中更连某些昆虫的叫声都没哟,马俊国一步步的走过去,然后,忽的停住。 在枝叶缠绕的树丛中,他看见一个少年斜斜哒靠在一株参天古树之下,繁密的树叶与枝节交织,如一张天然的、巨大的网,将漫天的星光遮住,至于稀疏的斑斑点点,透过斑驳的树影,投下来,落在那少年的脸上。 树叶遮盖下的这片密林犹如一个于世隔绝的神秘之地,而这个少年便是这神秘的主宰。乌发素颜,黝黑沉静的双眸,仿佛漫天的星子都坠入其中,少年一动不动,只是静静的望着他,却仿佛天地间的灵气汇集于一处,如同森林中来不及归去的精灵,却又宛若黑暗中幽谧的魔王。 这个——谜一般的男人。 邵九。 “你”纵然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纵然之前两人以朋友的身份相处,纵然亦曾听说过他如今在南京府中,但这一刻,马俊国还是忍不住道吸一口凉气。 马俊国向来喜欢结交朋友,而邵九的风韵更是一直让他欣赏,所以,当初偶然的情况下与邵九相识,他便主动结交,之后,他也一直很珍惜这个朋友即使很多时候他的事看不透,但也从不过问,因为在他看来,朋友是以心相交,不问地位身份,是最纯粹的情感。从前喝酒聊天,在安静的屋子里,在马俊国的心理,两人也算是熟识了,然而,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这个少年。此刻,黑夜如同最好的衣裳,为这个少年添上一层神秘的、动人心魄的魔力。 马俊国仿佛感觉呼吸都要停止了,却见那少年只是散漫的笑了笑,声音透过风吹来:“放心,周围的守卫都被我支开了,这里很安静。” 神情从容而沉静、声音柔和而自然,就如同从前偶尔在马俊国的别院相聚一般,仿佛今晚的事,是两人间早就有了约定,要在此一聚。 马俊国愕然张大了嘴,忽然朝下看去,那只狗早就不见了踪影,他瞳孔木然的收缩,此刻,他神经纵然再粗,也想到了那条狗是故意引他来这里的,而找他的人,便是眼前的这个少年。 可是,他为什么要找自己?他不是 “你根本没有失忆!”马俊国脱口道。他听闻过邵九的事情,也出于一种目的暗中很是关心,但此刻,他发现一个问题:邵九根本不是像是失去了记忆。否则,又怎么会 邵九抬起头,漆黑的眼眸在漫天的星辰下有一种绚丽却幽沉的颜色,他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容,不承认,亦没有否认:“马兄稍安勿躁,且听我说。” 马俊国本来有许多疑惑想要问个清楚,但邵九的话仿佛有魔力一般,让他安静下来,他怔怔的看着他,想起从前,没戏相处时,似乎也是这样,他自问家境不俗,但更让他骄傲的是自己的性格与人缘,只要众多人在一起,他总有把握处于主人的位置,与众人相处甚欢,除了——邵九,每当他遇到这个少年,便总会觉得,失去了主导的地位,无形中落了下风,但从前,能让他崇拜的却也不多,但此刻片刻,他有些无奈的说道:“说吧。” 邵九笑笑:“我与马兄相识多久?” 马俊国在听到邵九有话要说时,原以为是很重要的话题,却未想到,邵九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他有些怔忪:“算起来,也有五六年了。” 五六年前,那少年的马车与他的马车在街头相撞,他本已经打算离开,但见那少年落的马车来,却惊为天人。当时少年的容颜更为稚嫩,周身散发的气韵却以自然天成,少年相邀他酒楼上一聚,说是为了赔罪,他本并不以为然,但见了少年的风韵,却欣然同意了。 “五六年了啊”邵九目光落在远处,仿佛在沉思,片刻,转过头微微一笑,“这五六年来,马兄以心相交,不曾过问多余之事,邵九很是感激。” 马俊国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说什么,但被他如此真诚的相谢,心头却还是生出一股豪情来:“君子之交本就该如此。” “只是现在”邵九慢慢地站起来,身形从容而优雅,如清风流水,“我只想与马兄坦诚相待,并且——”他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些许引诱的意味,“想与马兄谈一笔交易。” 南方晴朗的夜晚似乎已经夹杂的春日温暖的气息,然而被的确依旧被严寒与风雪覆盖,在一片荒野中,有一巨大的黑影在缓慢的移动,虽是缓慢,但一转眼便到了跟前,若有人一直跟随移动,便会惊奇地发现,早在十几天前,那些黑影本是稀落的,但每到一个地点便会增大一点,十几天的行程,渐渐的,便成为了一支不下百人的队伍,而且,并未结束,与此同时,北地各条隐蔽山道上,都有那么一支队伍各自朝着南方汇聚,如同一条暗流一般,朝着同一个方向涌动。 此刻,南京府另一处角落里,确实亮着微弱的灯光,宝龄慢慢的撑起身子,好不容易下了床,本来他应该安分的躺在床上,腿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上一次也是这样,在她以为好的差不多的时候,又反咬他一口,上次是因为心情起伏的缘故吧? 可是现在,她的心情又怎么会平静? 只剩下一天的时间,那是她与阮素臣说好的十天之约。就在后天,她还会是她吗?一切都改变了吧。 这样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她尝试着走下床,慢慢走到门口,推开门,这几日,她虽然大多数的时候在床上,但每当夜晚来临时,便会看到一个天井之隔的对面屋子里亮着灯,因为她占据了邵九的床,所以他搬到了对面的屋子。有时她半夜醒来,也会透过镂花的窗格,看见他的身影正伏案不知是写字还是画画。 可是,今夜她一怔,竟然没有人。 屋里的灯光还亮着,却没有影子。 是不在床前?是睡前忘了关灯? 她缓缓的超那间屋子走去,心不知为何砰砰 宝贵双全第69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70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70部分阅读 作响,在她要伸手叩门的那一刻,却见一人从院落外走来,素白的衣衫沾染上冬夜的寒露,站在阴暗的过道里,给人一种阴暗的寂寥。 “你怎么来了?”宝龄呐呐的张了张嘴,望着阮素臣。 从黑暗中走到微凉的地方,他的容颜也清晰起来,眼角眉梢的忧伤被小心翼翼的隐去,他轻轻的笑了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来看看你。”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结束了书房的公事。马俊国离开之后,他漫无目的的晃着,便不觉得来到这里。目光落在她的腿上,他眉心微微一蹙,“不是不能走动么?怎么出来了?” 看着他有些怒气与焦灼的眼睛,宝龄心头亦有些感动,不自然得道:“一直躺着挺无聊的,见外头天色好,又比前几日暖和了一些,所以” “他没有陪你?”阮素臣打断她的话,走过来,扶住她。 宝龄这才一怔,才想起一件事:从她昏倒之后不过片刻,许怀康便来报道的情况来看,阮素臣是在第一时间知道了他的事情,但这几日他却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她本来有些奇怪,心里却有些释然,但此刻想来难道他是故意的? 故意不出现,是为了让她与邵九做最后的相处? 这么一想,她心头不只是什么感觉,但下一秒,她的心思却放在另一件事上。 邵九不在。倘若邵九真的不在屋子里,那么他去哪了呢?在这样寒冷的夜晚,他失去了记忆,完全没有理由跑出去。 难道 同时,她看到阮素臣的目光朝那间屋子往前去,心募得一跳,亦跟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他大概睡了吧” 话却忽然顿住,因为,他看到那屋子里微弱的灯光下,分明有一个身影正于窗前伏案而坐,而手上,似乎还拿着一支笔,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原来还未睡”阮素臣回过神来,忘住她,忽然升起一个想法,心底苦涩的情绪如决堤的江水用来:方才她急不可待的说邵九睡了,是在为他掩饰什么?不,或者,她也不知道什么,也许是刚才她便是来见邵九的,一时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怕自己生疑,所以,才那么心急的为邵九辩解。 她是在袒护他。 或者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或许她不知道邵九是否在屋子里,但方才那一刻,她就是那么做了。 正因为如此,阮素臣的心更为痛苦,那种情急之下的保护,比任何可以的都要让他嫉妒万分,他盯着她,目光灼灼如幽暗的火焰:“这几日,我撤了这里的暗卫,自然不是为了他,而是——不想让你觉得,被人监视、被关了起来。” 宝龄呼吸越来越急促,一动不动地站着。 “但——他也别想在我的眼皮底下干什么。”阮素臣冷冷的说道。 “阮素臣!”宝龄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顿了顿才深吸一口气,缓缓的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怕我再被他欺骗,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你,还有一天,不,或者只有十几个小时了,他便会俩开,这是你答应我的,自然,我不会背弃我们之间的约定。” 那些伤害,都会随着邵九的离开而远离,从此忘却。自此之后,无论发生了什么,她也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宝龄,一切都再也无法回头了,不是吗? 这便是救那个少年的代价。 阮素臣鼎鼎的望着她,清润的目光里再一次聚集无数复杂的情绪。两人变这样对峙着,互望着,而那屋内的人,防腐根本没有留意到那一切,只是以不变的姿势坐着。四周的一切静寂无声。 贰佰贰拾捌、障眼(二) 密林里,马俊国却是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神情望着邵九:“你说你是” “你没有听错。”邵九微笑着道。 方才听到邵九的话如同一道闪电酱马俊国击中,面前的这个少年,居然是他苦笑:怪不得之前查邵九的底细,却一直讳莫如深,这样的身份,必然会隐藏的极深,更何况,邵九是这样一个心思周密。滴说不漏的人。良久良久,马俊国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那么,你为什么会选择我?” 无论如何,马俊国自认为不是一个最佳的合作对象,说财富,他不算多,马家也不算,说权势,他不过是一个警察厅的厅长,在普通老百姓看来还有几分震慑,在军中的人看来,亦不过是一个摆设罢了,邵九为何选择与他合作?又为何如此笃定?他便会答应。说到底,他此刻唯一的优势便是与阮素臣曾经拥有一份朋友般的信任,但那又如何?此刻此刻,这份信任在他看来已经变质,并非从前单纯的朋友情谊,阮素臣已不再是从前的阮素臣,一有风吹草动,这份关系便极有可能生出间隙。 邵九悠闲地笑了,仿佛猜透了马俊国心中所想,清风吹过,他的笑容散漫而沉着:“第一点,我确信你会与我合作,因为,我要做的,或许便是你要做的,你本闲云野鹤,纵然在警察厅也不过是碍于父命罢了,为何会突然答应阮素臣的提议,到他的身边为他做事?因为,你的心中有一件事。”他的笑容分明那么温柔,却又如同罂粟般的狡黠,“倘若我猜的没有错,你心里的那个结,是关于——顾家二小姐——顾宝婳。” “你怎么知道?”马俊国心中一惊,错愕的退后一步,但他从来习惯坦荡,没有邵九的缜密心思,只在只言片语中,便等于是承认。 “我怎会不知?”邵九笑笑,几分闲散,“当初告知顾家二小姐要嫁给阮素臣的那封信,便是我寄给马兄的。” “你你这么做是”马俊国眼睛一亮,“原来你早就” 当初他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心急如焚,立刻去顾府提亲,却被阮氏委婉拒绝,在得知宝婳却是深爱阮素臣之后,他决定祝福,却未料到会是那般结局。 “这些都不重要了,无论我是早便安排了这一切,想你与阮素臣反目,还是凑巧罢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顾宝婳爱的是阮素臣,而她现在因为阮素臣的薄情而死,这些都是事实。” 马俊国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气息逼得自己无法喘气,一直被人掌控的恐惧,宝婳死去而阮素臣产生的嫉妒与恨意,在心中不断的交织 “而你选择在阮素臣身边,便是为了顾二小姐,这也是事实。”邵九风轻云淡的说道,“你我目的虽然不同,但要走的路却是相同的,何况,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在军中并非一个人,你身后的那个人在阮系军中拥有怎样的势力,你比我。” 那边是他为何会选择马俊国的第二个原因。 仿佛是一场赌局,邵九此刻竟将所有的底牌都摊在马俊国面前,深情中没有一丝迟疑,那么坦然、从容,防腐一切都尽在掌握。 马俊国只是微微一怔,便已清楚,邵九说的那个人是谁。 他的叔父,自从父亲与马宛琪死后,他此刻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马副官。 马俊国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干而涩:“话虽不错,但叔父从来是个耿直中心之人,在老帅还只是南方都统时便已跟随左右、出生入死,说句大不敬的话,就算说华夏这片江山有一半是他老人家打下来的也不为过。试问,他如何会为了帮我而亲手将自己打下的江山毁灭,拱手相让?” 从邵九将沈凡对他公开的那一刻,马俊国便已恍然大悟面前的少年想要的是什么,他也很清楚,如果自己答应,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邵九笑笑:“你莫忘记了,你的堂妹马宛琪是如何死的?” 马俊国心头一震,嘴上却仍是说道:“宛琪之死,是阮文臣所致,与旁人何干?” “倘若我的消息没有错,当初阮克为了拉拢马副官,巩固自己的势力,所以才想马宛琪提亲,马宛琪是不愿意嫁给阮文臣的,她自有青梅竹马心爱之人,马宛琪是马副官的独女,她哭着求马副官让她离开,与情人私奔,马副官也曾经犹豫过,但阮克亲自上门,并保证待马宛琪嫁进阮家之后,会如同亲生女儿一般待她,马副官这才忍痛将自己的女儿推上了花轿。”邵九缓缓的说来,“却未想到,阮文臣对马宛琪连一丝怜惜之意都没有,哪怕是从南疆回来也只是寻花问柳、夜不归宿,这些,阮克不会不知道,却也从不过问,知道马宛琪惨死唯一的亲生女儿落的那般下场,难道,马副官心中,便真的没有一丝怨恨?” 马俊国怔怔的望着面前这个少年,如同第一次见到他一般,心中的震惊无法形容。在这个少年诸事无所谓的表面下,是这般细致入微、滴水不漏的掌控了全局,甚至连马宛琪之前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与婚嫁的细节这种应当只有家里人知道的事情,他竟也是了解入微。 此刻,少年微微笑着,面容清雅,漆黑的眼眸里不见一丝焦躁与杀气,仿佛此刻两人正煮酒赏景,谈论的是风花雪月。 马俊国并不知道,对与邵九来说,所有的事都没有大小之分,亦没有有用或者无用,只有值得或者不值得。此刻无用的事情,将来或许大有用处,此刻是小事,说不定变做大事,在她看来,只要是与之有关的事,便会仔细的去了解,追查,将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深记在心中,如同一本账簿,等到有用之日,便可轻易的去出来。 马俊国四肢僵硬,一动不动。他本该毫不犹豫地拒绝,纵然他对阮素臣已有心结,但那毕竟是私人的恩怨,他还没想过,要做这样一整个不忠不孝的人。但不知为何,他并没有拒绝,甚至,私心里,竟然是有力偏向。 这种想法让马俊国很是不安,却控制不了自己。因为,国也好,家也好,他竟发现,都比不过心底那个早已逝去的女子。 他的心底,已被仇恨所占据,再也没有一丝余地。他的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马宛琪的死、宝婳的死,都是因为——阮家。 马宛琪与他从小一块儿长大,他没有兄弟姐妹,她便是他的妹妹;而宝婳,是他心底最爱的那个女子,这两个人,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可以用生命去保护的女子,却因为阮家、因为阮家的这对兄弟而香消玉殒,含恨而死。 心思的仇恨如火如荼,将她的心烧的寸草不生,他抬起头,晴朗的眼中第一次有了阴郁的神情:“你要我——怎么做?” 西苑的天井里,宝龄与阮素臣相对而视。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底此刻竟生出一种极为不安的情绪,这种情绪让她的心底微微颤抖,难以自制。 为什么会这样?从窗格望过去,屋内的人分明正伏案而坐。邵九是在的,应当每晚都是如此,不知在看书还是画画。 他失去了记忆,每天能做的也不过是这些事情罢了。她究竟在担心什么? 阮素臣凝望着宝龄,目光深沉而专注,她的每一丝情绪,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看得出来,她在不安,她在紧张。她苍白的指尖拽着衣摆,正慢慢的缩紧。 他的心底疑惑也越来越深。 她到底知道什么?还是——她根本就是邵九的人? 之前那份手札的事因为当时他不似作假的神情而让他暂时没有深究,其实他很清楚,不是因为没有破绽不予深究,而是,纵然知道她是邵九的人,或——真的不再是那个“她”,他也以——再放不下。 但此刻,这些事却又在他的心中闪过,他不是对她怀疑,而是一种——深刻的嫉妒,他不是在意她到底是谁,而是,在嫉妒她若真的是邵九的人,就算到了此刻,也在帮邵九掩护什么。 到了此刻,到了她答应嫁给他的时候,难道,她还要这么做? 阮素臣的目光落到的那扇窗户上,窗内的人影依旧一动不动,然而这种姿势让他心底生粗一种古怪的感觉。他眉头一沉,下一秒,大步流星的走过去,推门。 阮素臣突然的动作让宝龄募得一惊,却已经来不及了,门已被推开。宝龄屏住呼吸,就这么怔怔的望着门内。 这个时候,门内传来一个低沉优雅的声音,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悠闲慵懒:“四公子深夜到访,邵九有失远迎。”与此同时,那个窗户上的人影动了动,走出门来。 一身随意的中衣,乌发素颜,明眸含笑,除了那个少年,还有谁? 砰地一声,好像一颗心落回了原处,宝龄轻轻的吐了口气。她在不安什么?他分明是在屋子里,而且从穿着看来 “邵九本准备睡了,四公子突然到访,也来不及换衣,失礼之处,还请包涵。”邵九笑眯眯的道。 阮素臣的目光忽闪不定,朝屋内望去。 宝龄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屋内的桌几上,隔着一支笔、一些字画,墨汁还未干,显然方才进行的事。 “邵公子好雅兴。”片刻,阮素臣面无表情的说道。 邵九瞥了眼宝龄,笑一笑:“因为阿零喜欢我做的画,而前日那副又被小黑弄丢了,故此,我想乘着今日月色大好再画一幅送给她。” 接着,邵九防腐阮素臣不在一般,走过来,轻轻牵住宝龄的手,语气轻柔,眼底却有一丝关切:“怎么出来了,脚痛不痛?” 宝龄盯着他,半响淡淡道:“没事,能走了。” “那么,我陪你回屋。”他拉着她从阮素臣身旁经过,“四公子,夜深露中,你也该早些回去歇息了。” 阮素臣一动不动,眉目间如夜色般料峭,直到邵九与宝龄之间走了几步,他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宝龄,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还有一日,便是你我大婚之日。” 阮素臣转过身,,宝龄停下脚步,下一秒,手心传来微凉的感觉,邵九望着她,笑一笑:“走吧,让我看看你的腿伤。” 进了屋,宝龄坐下来,邵九如同平日一般卷起她的裤管,仔细查看。 “你刚才——一直呆在屋子里?”宝龄沉默片刻,开口道。 邵九抬起头,微微一笑:“不然还能去哪里?” 宝龄看了她一会儿,唇角撩起一个弧度:“我只是想告诉你,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方,你记忆还未恢复,不要到处乱跑,免得——迷了路。” 眸光忽明忽暗,邵九柔声道:“阿零是关心我,我记得了。” 宝龄躺在床上,邵九将被褥捻好,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睡吧。” “邵九”宝龄唤道。 “恩?”他转头,看住他,拖着长长的鼻音。 “刚才阮素臣说的话”他都听见了吗? 四目相对,,夜色中,邵九的眸光如窗外的雾色,模糊不清,只是宝龄心事重重,并未留意到,,随即,他淡淡一笑:“听见了。” “那么”宝龄想说什么,却在心中自嘲的笑一声,要说些什么呢?是希望有所挽留?有所行动? 别说他此刻失去了所有记忆,即使他是记得的,又如何会为了她但理智是理智,心里明白是明白,然而这一刻,他还是小心翼翼的看着他,时光仿佛静止。 “阿零与四公子是一同长大的吧?”半响,邵九笑吟吟得道:“阿零——可喜欢他?” 仿佛是触动了什么,宝龄猛地抬头,惊讶的看着他,却发现他仿佛只不过随意的问起,神情轻柔而淡然,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笑得有些古怪:“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邵九凝视着她,然后,却三开目光,慢慢道:“若是喜欢,自然是喜事,值得恭喜,若是不喜欢” 宝龄听到自己心跳的几块,听到他说:“若是不喜欢,那么,便跟我走如何?” 贰佰贰拾玖、纯粹的决定 绍九的话,如同一字字地敲打在宝龄心上,她心头泛起波澜,缺尽量将那些起伏压下,若无其事地笑一笑:“为什么我要跟你走?” 下一刻,却见他无所谓般地笑了笑:“我什么都不记得醒来唯一熟悉的便是阿零,倘若阿零与我一同走,日后,也好有个伴。” 她注视他,渐渐的,才确定,他并不是想起什么,而是——处于一种记忆消失后对唯一熟悉的那个人的依赖,简单来说,跟报恩差不多。他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这些日子,是她一直与他在一起,所以,他认为,她喜欢阮素臣,他便祝福她,她不喜欢,便跟着他离开阮府。 如此简单,就这么简单。无关其他。 良久良久,她的嘴唇弯起一个模糊的弧度:“喜欢,自然是喜欢,否则,我又为何要留在这里。” 满腹的心事,她并未留意,听到这句话,绍九的眸光微微一暗,下一秒,却又恢复清澄,笑一笑,站起来:“那么,你早点休息。” “绍九……”他站起来,宝龄伸手,却只抓到了一丝空气,不禁开口唤了一声。 “恩?”他没有转身,只低微地应了一声。 宝龄望着他的背影,忽而道:“明天……你有时间的吧?” 身影仿佛顿了顿,他转过身笑一笑:“我别无他事,最多的便是世间。” “好。”宝龄微微一笑,“那么,将你明天的世间都给我——就一天。” 纵然绍九心思慎密、七窍玲珑,此刻也不觉微微一愣,然后,听见面前的少女道:“我们出去散散心吧,我的腿也好得差不多了,总闷在屋子里怪憋屈的。” 他的轮廓在夜色下有些朦胧,眉梢自然地垂落,平日有几分倔强的嘴唇微微弯着,轮廓柔和而纯净,漆黑的眼眸如柔化的色彩,却闪着晶莹的光泽,那么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一瞬间,心的某个角落仿佛细微地破了一道口子,被一种柔和而执着的东西溢满,圆融如绍九,竟第一次有些茫然,过了许久许久,才别过目光,低声道:“好。” 面前的少女似乎轻轻舒了口气,带着纯粹的笑意:“去睡吧。” 绍九走出屋子,在微寒的空气下站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屋里。 扫视了一圈屋子,他慢慢地走到桌边,蹲下去,仿佛在桌子的缝隙里找寻着什么,然后,他用食指与中指吗慢慢地抽出一张薄薄的纸。那是一张很大的纸,一点点地抽出来,竟有几尺多长,似乎是许多张纸拼接起来的,而那模样,竟是一个人形。然后,他又换了一张凳子,站上去,从屋顶的横梁上扯出一根极细的丝线,将人型的纸与那根丝线俱都放在烛火上,慢慢地烧为灰烬。 其实,这两样东西以后也许还会有用得到的地方,但只需在做便可,而留下来,却有被人发现的可能性。 就在刚才,这纸扎的人形,便是由这根细线吊着,而处于一种直立的状态,很好地为他拖延了时间。若是宝龄当时留意看,或阮素臣在提早一点点时间冲进屋里,便会看到那坐在桌几边的,并非绍九本人,而是——一个由细线垂吊起来的纸扎人形。 只是,当时的气氛有些微妙,宝龄与阮素臣两人都各自怀有心事,所以,尽管两人都觉得那窗户上倒映的人影有些古怪,却都抓不住重点。直到阮素臣推门进屋那一刻,其实,也不过与绍九回屋差了几分钟而已。但就是这几分钟时间,也足够绍九将现场收拾妥当,脱去外衣,犹如准备睡觉的模样,没有丝毫破绽。 而这其中,纸人只是一个障眼法,最关键的,却是床底下那条地道。 或许,连阮素臣也不知道这间平日无人居住的屋子里的床底下,有个洞,那洞不大,原本只够小河进出,但却可以加以扩大,小黑的爪子便是最好的挖洞工具,到此刻,这洞虽然还是只略微比狗洞大一些,但却足够了。足够他缩成一团,匍匐前进。 他不在乎如同狗一般,因为再大的折磨、屈辱,他都受过,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从来不在乎尊严这回事。 身体被摧残如何?身份被掩埋如何?自尊被践踏又如何?这些年来,他早已不在乎这一切,小心翼翼地并且坚定地朝着自己的目标走下去。 现在,他完全可以自由地离开,虽然花费时间或许久一些,但只要小心谨慎一些,在夜里进行,一夜的时间,应当不会有人发现。他之前所做的一些举动,亦是为了让阮素臣心神纷乱而疏于防范,撤去暗中的守卫,好让他有更多的时间来做这一切。然而,这一刻,他却并未打算如此,至少暂时不打算。 ——将你明天的时间全部给我,就一天。 宝龄的话犹如来自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低柔却又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顿时她的目光那么清澈,笑容那么纯粹,仿佛一个最真挚的邀约,那么自然,那么……动人心魄。 从来只有他诱惑别人,用利益、用语言,面对他人的邀请,纵然在值得,纵然心底已有了答案,他也总会思索再三,才做决定,然而那一刻,他竟没有问,甚至没有思索。 他望着对面的屋子灯光暗下去,仿佛陷入沉思,他在想什么?没人会知道,除了他自己,又有谁能猜透?或许,连他自己也猜不透。 直到听到对面屋子的关门声,宝龄整个人才松懈下来,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在回味方才自己的举动。良久,她才在黑暗中笑了一声。 真冲动啊……她对自己说。方才那个邀约,并不在她的计划之内,甚至,从没有想过,是他离开的那一刻,突然出现了在她的脑海之中,然后,边那般自然地说了出来。 一天的时间,能做什么?或许什么都不能做。但又似乎足够了。 过了明日,她便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她。这样一个她,与失去记忆的他,无关那些利益恩怨,简单的相处一日。不再是顾宝龄,而是沈宝龄,用那个纯粹的、穿越而来的灵魂,与他相处一日。 她要做的,只是那么单纯而已。思绪渐渐清明,她闭上眼,决定好好地睡一觉,醒来时便已是天亮。她简单梳洗了一番,换上最轻便的着装、发饰,交代了招娣一声,便去找阮素臣。 她要出去,还是与绍九一起出去,她不确定阮素臣会不会答应,倘若他不答应,那么,他们完全可能出不去,但在没有明确的答案前,她不会放弃。 南京府的书房外,几个下人见了她,倒是微微一怔。好好地睡了一晚,此刻的她精神看起来不错,微笑着道:“麻烦同传一声,我要见四公子。” 两个下人对视了一眼,他们在南京府时日也不短了,自然认得这位顾大小姐,自然也看出来,这位顾大小姐在四公子心中的分量并不简单,于是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便去通报,果然,不出片刻,便有人请她进去。 宝龄走进去,便看见伏案的少年,从她这个角度看去,阮素臣正垂着头批阅着什么,分明只是伏案而坐,分明同样是看书或提着笔写东西,如同从前在青云轩一般,但不知为何,却给她一种奇怪的感觉:少年原本舒展的身体线条似乎微微僵硬,原本秀丽柔和的眉头也微微纠结着,仿佛有着一道无形的禁锢将他锁了起来,又如同肩膀上压着看不见的千斤重,整个人压抑而沉闷。 或许是无形的压力吧?坐上这个位子,事务繁多、劳心劳力不说,还要时时刻刻放着别人的算计和窥视,谁能真正诸事无忧、心宽体胖?宝龄暗自叹息一声,正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房中却传来他的声音:“怎么不进来?” 他稳了稳神,走进去,阮素臣提起头,看着她一步步走进了,目光却是一直停留在她走路的姿势上,见她与平时无异,眉头才微微舒展:“脚好了?” 宝龄自然看到了他的动作,知道他虽这几日几乎很少来西苑,但却一直在关心着她,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感觉,只是道:“好了。” 他笑一笑,下意思地用手揉了揉眉心:“正好,锦绣华阁的布料送来了,我正想叫人让你来看看。”他站起来,走到一旁铺着波斯毯的贵妃榻边。 宝龄这才看到,贵妃榻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几匹布料,正中央的那匹——是正红镶金丝的绸缎,上面绣着牡丹呈祥,其余的几匹,颜色虽各异,但却同样华贵。 “或者——若你不喜欢这些太过花哨的,也有些从国外舶来的,颜色素雅些,我再叫人送来。”阮素臣缓缓道。 “不用了。”宝龄看着那些布料一会儿,指尖触在那真丝锦缎上,华丽的图案,触手却是凉的,一丝丝竟是凉到心里。她笑笑,“这匹吧,这匹就很好。” 她的目光落在布料上,他却是看着她,从她进来的那一会儿就没有移开过目光,看了一会儿,淡淡一笑:“好,就这匹。”接着吩咐人将那选中的布料拿下去,送去成衣铺,转过头来道,“至于成衣的样式,你可有特别的要求?” 宝龄摇摇头,很快看到他眼底有一抹波光陨落,却只是道:“尺寸呢?” 宝龄想了想:“我过会儿叫招娣送件平日的衣裳过来,按着做便好。” 他点点头,才道:“你找我有事?” “阮素臣……”他张了张嘴,“我有个请求。” “说吧。” “我想出去一天,和——绍九。”话音一落,她便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细碎的睫毛在光影下如同蝴蝶的翅膀闪烁,偶尔折射出的光,仿佛阳光落在冰河上,有一丝破碎的眩晕,下一秒,他抬起眼睑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算不算是你成亲前的最后一个请求?” 宝龄抿了抿唇:“算是吧。” “即便我会派人跟着?”他道。 这是她早就想到的,阮素臣即便同意,也不会放她一人与绍九出南京府,与其说担心她,倒不如说他应是更担心绍九,这个时间,他对绍九恐怕还未去掉最后一丝戒心,所以,绝不会掉以轻心。 一念至此,她只是笑笑:“随便。”左右她也不能阻止什么。 他的眼底升起不明所以的情绪,良久,从嘴里吐出几个字:“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走。”宝龄目光落在窗外慢慢升起的那轮冬日的柔阳上,真是个好天气啊,这样的天气出游应是最好不过了吧,说起来,她还未好好游览过几百年前的南京城呢。 望着她的侧脸在稀疏照进来的阳光下有一种透明的晶莹,神情悠远,亦不知在想什么,阮素臣心头微微地柔软,伸手落在她的发鬓上,替她将散乱的发丝理好:“我叫马车一直跟着,若是累了,便坐一会儿。” “但愿你我成亲之日,也是这样的好天气……”顿了顿,他的目光与她一同望向窗外,仿佛喃喃般道,“可别太贪心,将南京所有的景色都看遍了,留一些,日后,由我带你去。” 贰佰叁拾、一日游(一) 初春的南京城,在一片和煦的柔阳下,初看之下,明媚而祥和,之前的动荡仿佛不过一段小小的插曲。此刻,大街上的店铺已陆陆续续地开了张,小贩的吆喝声、游客的嬉闹声、甚至连湖边洗刷马桶的声音,都构成了一曲乐章。 宝龄前世只在大学的时候去过南京,却未好好游览过南京城,因为同学的故乡在南京六合,所以只去过六合,此刻,她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好奇地张望,偶尔看到跟随在马车外的那几个“下人”,心情似乎也并不受影响。 马车是阮素臣准备的,她不能一直走路,即使她的腿无恙,要逛遍她目标中的景点,也够呛,既然如此,总是要找一辆马车,她便索性用了阮素臣准备好的,左右不能阻止那些“下人”跟着,就算她另雇马车,想必也摆脱不了他们,不如干脆由得他们去了。 绍九坐在马车中,马车的中央是只小小的桌几,桌上摆放着些糕点水果酒水,他拿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神态悠闲而从容,目光落在窗外的景色上,唇角挂着一丝微笑,正如出来游玩的公子哥。 马车走了一会儿,便在南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停下,这也是宝龄的意思,那些著名的景点她自然想去,可南京城大街上,却别有一番人文的风俗,自然也不能错过。 “原来阿零是让我陪着游玩来了。”绍九走下马车,瞥了她一眼道。 宝龄下了车,吩咐那两个“下人”在原处等候他们。 那人对视了一眼,道:“小人们还是跟着为好,万一有时也好有个照应,小姐放心,小人们不会打扰小姐。” 想来阮素臣早就吩咐过。宝龄这么想着,也不强迫,既然他们要跟着,纵然此刻答应了她,说不定还是会偷偷跟着,倒不如让他们正大光明地跟着。她站在大街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清新的空气,朝绍九道:“是啊,那么好的天气,闷在屋子里实在有些浪费。” “阿零有没有安排好这一天都要去哪些地方?”绍九微微一笑道。 宝龄想了想:“玄武湖、乌衣巷、灵谷寺、朝天宫……这些都是比较有名的,我都想去看看。”昨夜她便让招娣去拿了一些关于南京城名胜古迹的书籍来看,暂时找了着一些。 “阿零还真贪心,这些地方并不在一处,若是全部走一遍,恐怕真得要一整日。”站在初春的日光下,绍九不觉愣了楞,随即失笑。他这几日已比之前面色好看了不知多少,唇色也较之以前有一种水泽,此刻一笑,如波光流转。 一刹那,宝龄有片刻的眩晕,下一刻,他耸了耸肩,望着他,展演一笑:“忘了你今日的时间都是我的了?一整天就一整天,慢慢逛呗。” 他们有一整天的时间。他们——也只有一整天的时间。 前世看电视剧时,总很好笑为何女主角在知道与男主角分手前,会安排一个一天的约会,轮到自己时,却原来也不能免俗。 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的东西无法跨越,纵然她愿意抛下一切,他呢?他又如何会愿意就此放下? 过去的已过去,谁也无法改变,将来的还未来,谁也无法预料,只有这短短的一天,是属于他们的。在他失去记忆的之后,在她改变身份之前,仿佛是一段偷来的空隙,没有人打扰,没有恩怨纠缠。这十几个小时,便让她抛开一切,只做自己,单纯地相处,好好享受这大自然的美景吧。 一念至此,宝龄索性放开心怀,融入街上热闹的气氛中。她像个好奇宝宝一般穿梭在宽大的街道或窄小的古巷中。 这个时候的南京街头其实与宝龄前世的那些城市的街上差不多,茶馆酒楼、客栈、当铺、成衣铺、古玩店,应有尽有,最多的,还是小吃店。 小笼包、煮干丝、鸭血粉丝、臭豆腐、唐芋苗,都是南京的特色小吃,很多都是宝龄第一次吃到、比如说,唐芋苗。 这是一道南京特有的甜点,是将新鲜的芋苗蒸熟后剥皮,加上特制的桂花糖浆,再放入大锅中慢慢熬制而成。煮的时候适当放入一些口碱,这样才会出现红彤彤的诱人色彩。 想起绍九喜欢吃甜食,宝龄用调羹舀了一勺递给他:“怎么样?好不好吃?” 绍九尝了一口,漆黑的眼睛果然亮了一亮,慢慢地又舀了第二勺。他吃东西的时候,纵然很喜欢,动作也很优雅,绝不会如同宝龄那般狼吞虎咽,但此刻,不知是不是这唐芋苗太过美味,又或者四周闹哄哄却闲然自得的气氛让人松弛,他很快吃完了一碗,晶莹的糖汁在唇瓣有一丝光泽,他轻轻笑:“的确好吃。” 宝龄不觉笑道:“留着点肚子,还有许多东西没吃呢。” 吃饱喝足,又在茶馆歇了歇脚,他们才回到马车上,去玄武湖。 玄武湖名桑泊,巍峨的明城墙、秀美的九华山、古色古香的鸡鸣山将它怀抱其中,此刻临近初春,细柳依依,微风拂面,宛如烟云书卷,所以还有“环洲烟柳”之称。 步入环洲,宝龄与绍九并肩走着,身后那两个下人不远不近地跟随,距离在十米之间,宝龄也懒得去管他们,自顾自地欣赏玄武湖的风景。而绍九,似乎根本没有留意道身后的人,连余光都不曾看一眼。 两人随意地走着,在环洲的怀抱中,有一片樱洲。早春时节,正是樱花怒放之际,大团大团的樱花如一片花的海洋,微风拂过,泱泱而落,美不胜收。 穿梭在这一片花的海洋中,有那么一刻,宝龄觉得竟是可以将所有的烦恼全部忘却,这大概便是大自然的魅力吧?身处在大自然中,人的一切,便变得渺小,无迹可寻。 她走了几步,转过身,却见绍九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段距离,他站在樱花树下,微微仰着头,目光悠远,亦不知在想什么。 “绍九!”他叫她,朝他走过去,兴许是太急,那只受伤的右脚用力不均,人晃了晃,还没控制好平衡,便感到肩头紧,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抬头,绍九漆黑的眼底流转着一丝微光,笑一笑:“怎么那么不小心?”手自然地滑到她的手上,抓住她的手往前走,“这样便不会跌倒了。” 心头一震,她手指无意思动了动,下一秒,却又任由他抓着朝前走去。 不过这么一刻,就这么一刻而已。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阿零可划过船?”两人就这么牵着手并肩走着,周围的气氛一时有一种微妙的静谧,过了一会儿,绍九侧过脸道。 “小的时候吧。”宝龄想了想道。 “想不想重温一下?”绍九笑笑,拉了她一下。 她很快便看到一片五光十色的湖泊,停泊着两三只小船那船夫见了他们,扯开嗓子吆喝道:“公子小姐,游湖咯——三文钱来回!” 宝龄看了看绍九,绍九转过头道:“船家,这里共有几条船?” “本来有几条,只剩下三条了。” “那好。”绍九拉着宝龄,跳下船,抬头微微一笑,“二十两,这三条船,我包了。” 那船夫一愣:“公子还有朋友?” “没有,就两个。”绍九不紧不慢地道,“我们只坐一条,其余的两只,让那船夫跟着我们兜一圈便好。” 船夫更是迷惑,不太明白为何分明只有两个人却要包下三只船,但一想这位公子是出了一倍的价钱,自己又为何要跟前过不去?何况,他已将宝龄与绍九当做了出来游玩的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那些人总有些奇怪的想法,于是呵呵一笑:“好咧——” “为什么要……”上了船,宝龄却不明所以地开口。 当才绍九提出要包下三条船时,她已是惊讶,此刻听他叫另外两条船只是跟着他们兜圈,不用接客人,更是茫然。 却见绍九漆黑的眼底浮动着一丝促狭:“这样,便不会扫兴了。” 忽然想到什么,宝龄募地超岸上望去,果然,见到南京府那两个人正站在岸边,一副素手无策的模样,只能望着他们越想越远。 原来是这样。绍九之所以要包下另外两条船是不想让他们跟着啊。他们虽有马车,但总不能随行带条船吧?一遇到水路自然完蛋。 虽然觉得绍九此举有些“阴损”,但宝龄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就不怕他们再多出几倍的价钱上船?” 绍九摇摇头:“不会。”见宝龄不解,他笑一笑道:“古来行船漕运之人,虽被是做下等人,却是最讲诚信,既然答应了,便不会不守承诺。” 宝龄“哦”了一声,脱口道:“差点忘了,青莲会里,也有 宝贵双全第70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71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71部分阅读 多漕帮的人吧?” 古来帮会中,多有船夫、马夫这些人,青莲会自然也不会例外。但话说出口,他不觉朝他看去,只见他脸上没有任何变化,淡淡一笑:“应当是吧,只不多,我不记得了。阿零忘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宝龄看了她一会儿,也笑了笑:“是啊,差点忘了。”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那船家忽地开口道:“公子与小姐是南京城里人吧?” 宝龄与绍九对视一眼,绍九道:“是啊。” “府上是哪里啊?” 对陌生人问这些问题,本是不太礼貌的事,但船夫与马夫却是一个特殊的阶层,一来因为他们的身份,让他们不觉又威胁性,二来,行船赶路,本事件及寂寞的事,此刻路上有人说话解解闷,一般人都愿意如此。此刻船夫问的自然,宝龄与绍九也不以为意。 只是,一时宝龄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方才他们已说了是南京人,其实却不是,只是随口回答罢了,此刻难道要说是南京府的人?寻常人家回答一下也没什么,但南京府毕竟不同……宝龄正犹豫着,却听绍九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在下姓楚,家住南京城栖霞楚家村。” 宝龄一愣,那船夫已开口笑道:“原来是楚家村的人啊,楚家村进几年可是越来越好了,我记得几年前我跟老婆孩子去过一趟,当时有一户人家还留了咱们过夜呢……” 之后,船夫又问了几个关于楚家村的问题,绍九一一作答,自然得仿佛他真是那个村子长大的人。 刚才绍九说起楚家村与姓楚的,宝龄原以为他是信口胡扯的,却未想到真有这么一个村子。可是……他为何会知道?倘若是从前的绍九,宝龄半丁点都不会惊讶,但此刻…… 心头不知漫过什么,宝龄朝绍九看去,绍九望过来,只是轻轻一笑。她正想开口说什么,忽见那船家划着船扭头看了一眼,神情有些暧昧的到:“两位是新婚的两口子吧?” 宝龄一惊,手一动,却被人轻轻按住,仿佛更紧了些,绍九笑盈盈地道:“船家如何看出来我们并非兄妹、朋友、而是两口子?” 他顺着船家的用词说下去,神情却丝毫没有一丝不自然。 船夫嘿嘿笑了,目光有落在两人紧握的双手上,一副仿佛“骗谁去”的神情:“哪有兄妹手牵的那么紧呀?你别看我是个大老粗,我跟我家老婆子可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刚成亲那会儿,那小手儿都不愿放开,恨不得天天黏糊在一起才好呢!” 脸上顿时红了,宝龄盯着绍九,却见他仿佛心情不错,湖中折射的光晕像是投入了他眼底,波光潋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几分玩味几分矫捷。 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笑着朝船夫道:“船家这下你可猜错了,我跟她压根不认识,方才在外头见他跌倒,才知道她脚扭伤了,我好心才扶着她,送他一段路。” 船夫证一怔,随即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继续划桨去了。 宝龄有些微恼,忽听耳边传来绍九的笑声,他笑得很愉快,他还从未见他这么笑过,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眼底流转的波光如明媚的春水一般。 他一时凝注。 贰佰叁拾壹、暗流 一片清波碧澜中,小船徐徐前行。 回望那一片樱花地,仿佛越来越远,宝龄坐在小船窄小的篷帐中,转眼望去,只见邵九一袭轻衣伫立在船头,望着湖天相接的烟波飘渺处,目光悠远而沉静。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想了想,慢慢脱下鞋袜,将赤裸的脚没在湖水中。 虽还是冬末初春,春寒料峭,但仿佛是卸下了某种束缚,能感觉到清冽的湖水正缓慢地渗透每一丝毛孔,那种微微的凉意,让人清醒而舒适。 来到这个时空,就算是之前炎热的夏日里,她也不曾在人前脱去鞋袜,回想前世每到夏日,有那么多凉快又好看的高跟鞋,彼时她还真有些不习惯,过了许久才适应过来。然而此刻,那种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的感觉又回来了。 每逢暑假,她便会跟着一群小伙伴去外婆家附近的小溪边摸鱼,那个时候,她也喜欢赤脚坐在岸边,一坐便是一个下午,别提多惬意。 她双脚晃啊晃的,无意间抬起头,见邵九正看着自己,于是莞尔一笑:“很舒服,你试试。” 邵九仿佛怔了一怔,神情有些许微微的茫然,她扯了扯他的衣角,再一次道:“真的,不骗你。” 他撩起衣摆,在她身边坐下来,仿佛有片刻的迟疑,然后,同她一样,慢慢脱下鞋袜,将双脚浸在湖水里。宝龄本来尽量移开目光,但此刻,却又忍不住好奇望过去,这一看,她有些呆愣。 他的手她见过不止一次了,是那种修长洁净的美,可是他的脚……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白皙的皮肤下,隐约可见中间那条淡青色的脉络,只是细看下,脚面上却有几条交错的淡红色疤痕,很淡很淡,并不突兀,却反而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原来不止是身上,连脚上也……宝龄心底忽然有一丝酸涩,怔怔地看着那双脚,直到头顶传来他的低语:“看什么那么入神?” 她才反应过来,一直便这么盯着这双脚。他的脚在潋滟的水波下有一种模糊的光晕,看着看着她的脸腾地红了,连忙移开目光,转移话题道:“怎么样,没骗你吧?” “的确……很舒服。”他似乎微微叹了口气,闭上眼,唇边挂着一丝笑。 “我小时候经常喜欢这样,还记得那条小溪里,还有鱼和一些不知名的生物,将脚伸下去的时候,它们就在你脚边游走,痒痒的,你一看它们,它们便躲开了……”就这么坐着,回忆起那段最快乐无忧的时光,宝龄低声说着。 邵九撑在船上的指尖慢慢一动,只是他微闭着眼,看不清神情:“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 宝龄一怔,但随即想起,他失去了记忆,即使告诉他,也并不重要吧?这么一想,她笑了笑道:“我小时候……我小时候很爱闹,不像个女孩子,我喜欢在田野里奔跑,喜欢捉弄别人,喜欢……” “捉弄别人?”邵九似乎很有兴趣,睁开眼,含着望着他。 被他那双眼睛一看,宝龄心头又是一跳,随即想到什么,眨了眨眼道:“就像……这样……” 她用力一踢,湖水瞬息溅开无数水花,他衣摆顿时湿了一片,神情有些错愕地看她。 看着他难得流露这样预料之外的神情,她心底忽然很愉悦,在阳光下眯起眼,像是吃饱了的猫:“就是这样捉弄呀。” “哦。”邵九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在宝龄以为他没有下文时,他却亦飞快地踢起一脚,漫天的水花,那只小船亦是震了震,船夫似乎被惊着了,回头一看,却是露出一丝宽容、了然的笑,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划船去了。 “你这算报复?”宝龄狼狈地闪躲,阴沉着脸道。 邵九笑笑:“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闪躲的动作微微停了一下,宝龄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收敛了生动的表情:“邵九……” “嗯?”他侧过脸。 “如果……”她顿了顿,有些艰难地道,“我是说如果,等有一天你恢复了记忆,知道曾经有人伤害过你……和你的家人,你会不会……” “报复?”他从容不迫地接下去。 “嗯。”她低声应了一声,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会。”半响,他轻吐出一个字。 宝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就算那个人已经死了,你也会对他的子女或者身边的人报复么?” 小船此刻经过一片树荫下,遮去了光影,邵九的眸光也有一瞬间的幽沉,唇边的笑容却更深了些:“阿零到底想问什么?” “没什么。”片刻,宝龄吐了一口气道。 问这些做什么呢?即使她宁可他一辈子便这般没有记忆,但,这并不是她所能决定的;即使她内心希望纵然他想起了什么,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过了一段时日之后,复仇的心会渐渐变淡,但她也知道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等于不存在。她听见自己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现在这样不好么?” “有那么美的景色可以欣赏,想笑便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担心说出的话是对还是不对,不用思考接下来该做什么。”她望着天边,笑了笑,“一个人能或者多不容易啊,如果整颗心都被仇恨沾满,等到很久很久之后,回过头来看时,除了仇恨什么都没有,多不划算?” 她忽地站起来:“快到岸了呢。方才我以为那片樱花林是最美不过的地方了,现在看来,对面那座山也很美,原来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美,错过了一处,还有另一处在等着,回不去也不要紧,只要走下去,总会看到更美的风景。” “你知道人的眼睛为什么长在前面吗?因为是向前看的。” 过去的事,永远都过去了。为了一段过去的恩怨而将自己的一生都葬送,究竟是哪里值得? 邵九啊,朝前看,别再回头,既然失忆,便永远忘记吧,永远莫要再想起。她在心底轻声道。 她的身后是一片沉默,当她回过神时,见他不知何时已站起来,伫立在船头,浩瀚飘渺的湖面上,几只水鸟掠过,惊起一片水花,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侧脸沉浸在一片水雾中。 此刻,船夫高叫道:“到岸咯——” 到岸了。再长的水路,也终究会到岸;再美的梦,也终究会醒来。 玄武湖另一侧的岸边,竟便是九华山。此刻已是午后,山上却看不见游客,两人找到一片空地停下来,邵九看了看宝龄的脚道:“坐一会儿吧,你的脚不能爬山。” 宝龄想起那本南京志上记录了九华山上的三藏塔上葬有唐代高僧玄奘的一部分顶骨舍利,她本还去看看的,可朝前望去,在靠岸停下来的这面山陡峻如削,如一只倾覆的行船,这才想起游志上似乎也提过,九华山临近玄武湖的一边山势陡峭,如行船,故又名覆舟山。 这才想起今日天色不错,方才大街上与樱花洲都有人来人往,可这山脚下却未见游客,原来是……他们选错了地方。 她有些无奈地点点头,邵九的目光亦正落在那面刀削般的山壁上,仿佛略有思索,才道:“阿零可是不想再乘船回去,想要从那一端下去?” 宝龄有些懊恼地摸了摸自己的腿:“可是,好像没办法。” 她本来是这样想的,游玩嘛,总是希望来回走不同的路,领略不同的风景。可是…… “那阿零在这里等着,我去探探路,看看有没有其他比较平坦的路或者山轿可以下山。”他站起来道。 宝龄愣了愣,才点点头:“那你快去快回。” 邵九朝她微微点头,便朝空地的另一侧走去,很快消失在丛林间。 直到确信身后的人看不见自己,邵九才停了下来,朝四周看了看,他看得很仔细,片刻,唇边露出一丝微笑,缓缓地朝一侧的石壁走去。走到石壁前,他又停下来,竟从怀里取出一根麻绳般的长绳,只是这根麻绳似乎比一般的麻绳更粗了些,每一米的中央有一根金属的绳索,绳索上,有一道弯钩,邵九将头一根弯钩牢牢地扎入石缝中,用力拉了拉,确定不会脱落之后,一脚踩上一块倾斜的石头,等站稳了,才将第二个弯钩以同样的方式扎入石缝,如此循环往复,片刻后,在山腰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停了下来。 这是山腰的一块巨石,如同一块平地,他竟是在平地上坐了下来,神情悠然,又过了一会儿,他侧耳听了听,忽然微微一笑,低声道:“阿离,你退步了……” 呼啸的山风而耳边掠过,方才还寂静无人的山间,竟慢慢地出现一个人,少年一身黑衣,面容俊朗却略显冷酷——陆离。 听到邵九的声音传来的时候,陆离凝重的神色才微微舒展,此刻,见那巨石上的少年浑身散发着一种就连从前也不曾有的华韵,心头一松,忍不住声音有些发颤:“公子……可好?” 邵九瞥了陆离一眼,见他眼底有些细碎的晶莹闪动,唇边的笑容不再那么散漫,竟是温暖了几分,话语却不紧不慢:“你何时学了平野,也如此婆婆妈妈了。” 听到往日熟悉的戏谑之语,陆离连日来担忧焦灼的心仿佛在一刹那回复了安定,神情也变得如平常那般沉静清冷:“是。公子教训的是。” 邵九却是笑了,笑得陆离心头微微一怔。他跟随邵九多年,看惯了他的笑,邵九平日便一直挂着笑,纵然在算计人,或生死之际,他亦是笑着的,然而此刻的笑却是完全陌生的。 那时一种发自内心的笑,自然而柔和,柔化了他的轮廓,让他看来不再是往日那个深藏不露的少年,反而多了几分亲近。 若说从前的邵九城府极深,喜怒哀乐不溢于言表,那时藏得深,却终究是刻意的,那么此刻的邵九,却似乎已将所有的情绪都糅合在一起,不是隐忍或内敛,而是收发由心,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仿佛只不过十几日,在这个少年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公子看起来心情不错……这是陆离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是因为禁锢他多年的毒性彻底消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前几日,陆离由小黑处得到一幅画,粗看之下,那是极为普通的画,细细看,才发现那竟是一幅南京府的地图。细到每一处玄关、长廊都暗自标出,只是肉眼看下,却被画中风景和画画人的画功所吸引,看不出端倪罢了。 之后,两人陆续有密信往来,直到昨夜,他又收到邵九的信,依旧是一幅画,信中的内容却只有他明白,邵九用画标出了时间地点,约他当面一聚。 只是,他想不到会是在这么一个地方。 “公子为何会选在这里与陆离相见?”这么一想,他便问了出来。 “这里不好么?此处山壁陡峭,少有人烟,最好不过做些见不人的事。”邵九微微笑着,带着调侃。 但在陆离看来,他似乎并未说出重点,但这些念头只不过一瞬间,陆离很清楚,此刻的时间不多:“公子,北地的军队都已各自分散到了南京,一部分由霍统领带领,一部分,由聂督军带领。” 脸上的笑容隐去,邵九眼底有一抹深凝的神色,微微点头:“我让他买化整为零,分散而来,便是不想引人注意。幸好此刻阮素臣对我虽还未去掉戒心,但我人在南京府,再加上失去记忆,他虽没有全部相信,也终归放松了些警惕。” 他修长的十指随意地捡起石头上的一枚落叶,飞了出去,那枚落叶如同夹杂了劲风,竟直直地飞出去很远很远,才陡然落下,邵九微微一笑,那笑容宛如天地间的灵气都聚于一处,充满了强大的凝聚力:“明日……” “明日?”陆离挑了挑眉。 “明日南京府应是宾客齐聚,该是个好天气。”邵九笑道。 明日,是个特殊的日子。 贰佰叁拾贰、一日游(二) 天边的浮云快速地流动,宝龄翘首望着那条小径,直到看到邵九的身影出现,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就在方才那一刻,她几乎以为他不会回来了,什么答应她陪她游玩都是假,目的是借此机会离开。她腾地站起来,刚想开口,见他一边朝她走来,一边浅浅一笑:“山上路不好走,寻了半日也未寻到轿夫,怕阿零等得急了,只好下来了。” 宝龄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返回石凳上坐下来,刚坐下,邵九亦在她一旁坐下来。 “脚痛不痛?”见她没有说话,他微笑着问道。 宝龄摇摇头,看着他,笑一笑:“山上……风景很好吧?” “我一心探路,倒没有太留意风景。”邵九不紧不慢地道,随即侧过脸看着她,“阿零怎么会突然想到今日要出来游玩?” 虽有很多问题,他是为了各种不同的原因而问,有时是自然是想知道答案,有时却是为了缓和气氛或是起到某种目的,但这个问题,却的确在他心中索绕许久。 他素来是个极细致的人,并且善于揣摩别人的心思,加以琢磨,几乎所有的问题,只要他静下心来细细地想,总会抓到最关键的线索,从而得知答案。但不得不承认,那日当他听到她的提议的确有那么一刻的怔忡,甚至心头微微有些茫然。 这几日,他看得出来有的时候,她总是在无意间试探他,想要知道他是否真的失去了记忆,关于这一点,他早有预料,毕竟一个人突然失去了记忆,总不太让人信服,何况,这个人与自己的关系还有些……复杂。从他醒来阮素臣的那句“我们已经知道你是谁”他便明白自己的身份很可能暴露了。 是如何暴露的呢?他一向小心谨慎,除非有些摊在表面的身份有意让人发现,否则,只要他不想,绝对会做到天衣无缝,所以,从别的途径查到他的线索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么,只有一个方法。 在见到骆氏的那一刻,他虽表面镇定如常,心中却也微微动容。自然,也知道了身份暴露的原因。 这个世间除了他无意隐瞒的人,譬如陆离平野这些一直跟随他的人,和聂子捷、霍云霄等他信任的人之外,只有一个人,纵然他隐藏得再深,也无法逃避。那便是骆氏。 那是一种无法隔断的关系,即使他可以忽略,当做陌路人一般对待,但事实上,却无法改变分毫。也只有骆氏,不用任何方法,便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其实骆氏装作中了他的迷魂药的事,他也早已知道,他疑惑的是,骆氏为何要这么做?倘若是想要保住阮家的江山与阮素臣的性命,当初她分明可以将暗符藏起来,那么接下来的事,他便会不顺利许多,为何又要在清醒的状况下装作中毒而将暗符顺从地将给他?又为何早不揭穿他晚不揭穿他,却要到这个时候? 其实有一个答案,他不是没有想到过,但那个答案仿佛隔了一层什么,让他潜意识里避免去深想,就如同宝龄出游的提议。 眼前的少女分明很有可能已经猜到了顾万山的死与他有关,他还记得在山头顾万山的尸身跌落崖底的时候,她哭得那么无助绝望。倘若她是陆寿眉,那么又另当别论,但他很清楚她不是,虽然关于她的来历,直到此刻他还难以置信,但心底却已相信。正因为如此,他很清楚,当她来到一个陌生地、顾家是她的家,顾老爷是她唯一的亲人。她那日的伤心与难过亦绝不是做做样子而已。 可为何,当她那么珍惜的家被破坏,当她在这个世间最亲的人被谋害,当她有了怀疑他的理由时,之后的几日,她却似乎放弃了探究,更在昨日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 一个完全与那些事无关,一个——彻底出乎他预料之外的要求。 在邵九的思路中,此刻宝龄应该做的,是不惜一切代价,用尽所有办法弄清他是否失忆,弄清顾万山的死因。 如果,是一开始她便没有任何试探,他反而没有那么多迷惑,这倒不是他思想复杂,而是他习惯将每件事每种可能性都考虑周到,但她分明之前是有怀疑的,他很清楚地能感受到,但这试探中却又夹杂着某种矛盾,最后。似乎放弃了,虽看来是放弃,却丝毫没有不甘心,仿佛——很坚定。这才让他不解。 那日,阮素臣对宝龄说的那番话在耳边响起。 从他醒来发现自己身体仿佛焕然一新时,便知道身上的毒已经彻底除去了。并非他多精通医术,如果有一种毒缠绕了自己十几年,那么从身体离开的那一刻,无论哪一个人都会有刻骨的感觉。 他也知道这其中必定有他所不知道的时。第一点,他想到了解药在南京府,可是,即使有解药,也不代表他便能获救。第二点,身份暴露了,阮素臣或许已知道他与他之间的关系,但,这也不代表阮素臣便会因为如此而就他。这一点他在清楚不过,他对阮素臣的了解并不比他身边的人少,或许,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深刻。 阮素臣表面看来与世无争、恬淡静雅,其实骨子里却有着比任何人都固执的韧劲,这样的人,对人对事极为执着,但亦很容易陷进自己的思维中而难以自拔。更何况,两人之间,横亘着那么多无法解开的恩怨,关系如此复杂,若换做是邵九自己拥有那瓶解药,而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是阮素臣,他也绝不会如此轻易便放过他。 所以,他知道其中必定还关系到他所不知道的事。他想过骆氏,但听到阮素臣那番话时,才明白原来是宝龄。 饶是如此,在那一刻,他还是掩饰得很好,没有流露一丝不该有的情绪。 真正清楚一切的始末,却是来自于陆离的信中。 陆离在其中一封信中,清楚地将他昏迷得快死时,宝龄与阮素臣说过的话,两人之间的约定写在了信上。 那一刻,他才真正动容。 别人或许不知道宝龄究竟付出了多少,在阮素臣看来,她虽是为了救邵九而答应嫁给他,那也只是局限于一件事,因为阮素臣并不知道,宝龄放弃的究竟是什么。 但——邵九却知道。 他知道是因为那本来便是他设的一个局。 当初为了寻找藏有暗符的铜镜的下落,他曾告诉宝龄铜镜有一种功能,可以去未来任意的时间和地点。 他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他才道她或许有铜镜的线索,却无法坦然地告诉他,而他自从知道她身份的那一刻,便知道那个诱惑对她来说有多大。只有这样,她才会对那面铜镜格外留心,而他也才能透过她,尽快地找到铜镜的下落。 当时,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看到她脸上甚至根本不想掩饰的激动,仿佛整个灵魂都失去控制,熊熊燃烧,可想而知,她是多美想要得到那样功能,多么想要——回到那个属于她的地方。 然而,她却放弃了。在她院子里昏迷过去,喃喃说着胡话的时候,有一瞬间,他整个动作停顿了那么一两秒。但这一切他只藏在心底,他的情绪波动永远控制得很好,纵然心底再乱,也能强行压制下去。就算他听到阮素臣的那番话也是如此。因为,他猜不透,也难以置信。 直到看到那封信。 那些事是陆离藏身于屋顶时亲眼所见,所以,除了叙述过程,还多了一丝连陆离自己也兴许未察觉的情绪波动。 邵九几乎能想象道宝龄在与阮素臣对待时,内心的挣扎与脸上的表情。 亲手打碎一切希望、割断所有退路,孤注一掷,让自己无法回头,用下半生的自由,来换他一条命。 竟是如此。 居然是……如此! 究竟是为什么呢?很多答案在心底掠过却被他一一否决了,然而有一个答案,他分明是清楚的,却是不可思议。 会有这样的人吗?那么多的恩怨纠缠,她却选择了最纯粹的也是最不在一般预想中的一条路。 他凝睇她,连自己也不自觉地有了一种想要将她看穿的深刻,在那种目光下,宝龄微微一怔,下一秒,轻轻一笑:“我只是……想那么做而已。” 仿佛是在回答他的问题,又仿佛不是。 只是想那么做而已,仅此而已。 她站起来,环顾了一圈四周,唇上带着微笑:“你看,这座山那么大,有那么多条路,不管是要上山,还是要下山,总要选择一条路,那么多分叉路口,却只能选择一条。譬如说我们,如果我们有足够的精力,便可以选择翻过山从山的那一边下去,或许遇到的便是截然不同的人,看到的会是截然不同的风景,但我的脚让我没办法这么做,所以我们只好原路返回。又譬如坐轿,或许会安全平坦些,但走捷径却更为直接快速。”她眺望着远山层岚,深深地吸一口气,明媚的笑容下有一丝忧伤一闪而过,“每个人的选择,有时是意愿,有时是身不由己,而我——只是在最为可能的情况下,选择了一条自以为最简单也最平坦的路,如此而已。” 她站在山间,山风吹起她的衣袂,她静立许久,收敛了散乱的思绪,回过头,朝他静静一笑,有些自嘲地道:“听不懂吧?我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她不知不觉说了这样长篇大论,却忘了,他失去了记忆,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么想来,她心底空空的,又有些好笑。转过头时,却见他正静静地望着自己,黑的美誉一丝杂质的眼睛里,仿佛折射了漫天的晚霞,有什么东西缓缓流动。 下一秒,她回头望天边,是啊,是晚霞,不知不觉,一天便过去了。 很长,也很短。 幸好,那船夫大约一时没有生意,还在,她心底叹息一声,用一种轻快的声音道:“快天黑了,回去吧。” 两人坐着小船按照原来的水路返回,一路上却与来时不同,不知是累了还是各怀心事,两人分别坐在船舱与船头,沉默不语。 回去的路仿佛也比来时近了些,一会会,便已看到了对岸,岸上,那两人伫立着,焦灼地朝湖中眺望,当看到小船越来越近时,飞快地一前一后迎上去。 “对不住两位大哥,去了一趟九华山,在山中迷了路,所以耽搁了。”宝龄想起邵九包船故意撇开两人的事,脸色还微微有些赫然,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 那两人对望一眼,看到宝龄身后邵九亦随着下得船来,仿佛暗自松了口气,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小姐公子,还是上马车再说吧。” 宝龄顿了顿,缓缓走上停靠在岸边的马车,回过头,邵九站在她身后,仿佛在想什么,过了片刻,才上了车。 贰佰叁拾叁、对持 马车回到南京城,已过酉时,巍峨的高墙已在眼前,宝龄掀开珠帘,远远望去,夜色中的南京府如一座巨大的迷宫,被横亘交错的屋檐与茂密森繁的古树所遮蔽。 马车在朱漆金钉的门第下缓缓停下,宝龄跨下马车,便看见一人正站这里在门口翘首企盼,却是招娣。见她下得车来,连忙迎上去:“小姐可回来了。” “我说而来要出去一天的,不必等我。”对于招娣守在门口,宝龄微微有些诧异。 招娣张了张嘴,又看了一眼身后下车的邵九,才开口道:“招娣晓得,只是……四公子吩咐招娣等小姐与……九爷一回来,便请九爷去书房一趟。” 宝龄蓦地一怔,招娣等在门口,她本也有些猜到是阮素臣的意思,恐怕阮素臣是有事要找她,却未想到,竟不是她,而是——邵九。 是告诉邵九,明日便请他离开?还是——摊牌?纵然邵九失去了记忆,但看来阮素臣似乎并不相信,他答应了她,亦给了邵九解药,必定心中早有打算,邵九不会如此轻易便放弃。邵九并不是一个一点恩惠便会感动的人,他处事不按常理,宝龄也不会相信,他会为阮素臣那重特殊的身份而迟疑,倘若之前的猜测都是真,那么恐怕邵九是最先知道阮素臣与自己关系的人,他从未停下过任何动作,便代表,他不在乎,或者——阮素臣本也在他的计划之中。这一点,她能想到,阮素臣如何会想不到?所以,阮素臣应当早有了决定,也许会索性将所有的事情摊开来说。 又或者,还是别的什么事? 宝龄正沉思着,却听邵九从容地道:“我这就过去。” 他不问理由,脸上亦没有一丝惊讶之色,好像早就料到一般。但神情间却又没有深凝之色,仿佛阮素臣叫他去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 他侧过脸朝她微微一笑,伸手捋开她额前的碎发,动作自然而轻柔:“早点休息,明天见——阿零。” 明天见……明天…… 无边的夜色笼罩下来,宝龄的心头仿佛也罩在这一片浓郁的薄雾之下,闷得微微发涩。 她想起在莫园时,他不知怎么发现了她的秘密,知道她便是那写书之人,也曾这么叫过她,彼时带着些许戏谑与玩味,而失忆之后,她出于某种说不清的缘由,让他叫她阿零,他便仿佛日日挂在嘴边,他喜欢没说一句话都叫她的名字,与从前相处时用“你”或者“顾小姐”截然不同。 第一天她还有些不习惯,后来便越来越自然。然后,然后便变得……喜欢。 或者他并不知道,每当他喊她阿零时,她便自觉不再是顾宝龄,而是真正的自己,仿佛是在校园的操场上,在等候的公交站上,在隔壁的超市里遇见的一个男子,带着浅浅的微笑,用拖着尾音的语气喊她。 这才是她心底最想要的吧?撇开那些恩怨利益的交缠,撇开时空的阻隔,只是纯粹地喜欢上了那么一个人,想和他在一起。 然而——怎么可能?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心中那股压抑、沉闷、难明的酸涩全部借由呼吸吐出去,才轻轻地一笑:“去吧。” 四目相对,邵九眼底的神情宛如被黑夜所遮盖,了无痕迹,浅浅地一笑:“那我走了。” “嗯。”她模糊地应了一声,看着他转过身,忽又叫,“邵九!” “嗯?”他转过身看着她。 她顿了顿,飞快地甩头,展颜一笑,笑容在黑暗中如同碎光般闪烁:“没什么——再见!” 再见。 再见了,邵九。 再见了,妖魔般的男子。 再见了,她曾爱过的男子。 还记得她离开顾府的那一刻,也曾决定要与那些旧时的人断了联系,彼时的她,也曾跟他说过再见,却未想到,很快,便又相见。 她找不到马车,他从她身边经过,让她在莫园安顿下来。 此刻想来,当时他的出现,并非巧合那么简单吧?不,不止那一次,他每一次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出现,也非天意而是人为。 可是,为什么哪怕此刻她想起来,还挥之不去呢? 她冷冷地一笑,朝前走去,好像笑心底那个卑微的自己,然后再默默地说:宝龄,要坚强,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死过一回,还怕什么? 失恋罢了,别离罢了,不贵,是恋还没恋别结束了……这种事搁现代早已经变成俗气不过的故事,那个时代,嫁的那个不是你想要的,娶的那个是无奈的,早已司空见怪,跟上海的富商,北京的官一样到处可见。 能够好好活下去才最重要,何况——她也并没那么糟糕,至少,她要嫁的人,她相信,会真心对她好。 这就够了,不是么?这就够了。她一遍遍地在心底对自己说,好像要逼迫自己承认一般,直到心绪不再那么起伏了,脸上才浮上一抹释然的微笑,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却听招娣急着道:“小姐不必往西苑去了。” 嗯?她转过身,用目光询问。招娣抿了抿嘴:“今日下午四公子便吩咐奴婢将小姐在西苑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说是……” “说什么?”见招娣有些难开口,宝龄脸色不变地问道。 “说是小姐脚伤已大致好了,不用再住在西苑,西苑地段偏僻又湿寒,不利于小姐休养。” 宝龄想了想,很快了然,什么脚伤好了、气候湿寒、不利于休养都是表面的理由罢了,最重要的是,阮素臣不会让她在住在西苑。 之前他对她在邵九所在的西苑养伤不闻不问,大概已是极大的容忍,而过了明日,她本就从未想过继续住在西苑,毕竟,明日之后,西苑人去楼空,继续住着,又有什么意义? “东西都搬去了哪里?”这么一想,她淡淡地道。 “永安阁。” “永安阁?”宝龄这才微微一怔,她记得头一次来南京府时,曾无意中看到过那块牌匾,那座院落,是为南京府最中央、最宽大也最华丽的一重庭院。 阮素臣居然叫她搬去那里? 但下一秒,她便只是点点头,搬去哪里,住在哪里,对她来说,又有什么不一样? 招娣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宝龄的脸色,见她神情仿佛并无异样,才低声道:“大小姐,您真的要嫁给四公子?” 宝龄脚下一顿,关于她与阮素臣的约定,她并未与招娣细说过,自然也不曾谈及过婚嫁之事,但此刻从招娣欲言又止的脸色看来,想必已是知道了。她不置可否地道:“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么?” “可是,是不是仓促了些?”招娣愣了愣:“四公子说,大小姐想必也喜欢一切从简,可毕竟是出嫁的大事,倘若老爷还在,定会风光大办,可现在……” 是啊,若他此刻还在顾府,还是顾府的大小姐,若顾老爷还在,想必,她会风风光光地出嫁吧?却只是沉默了一瞬,她便笑笑:“你也说了,那是从前,现在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何况,一切从简也没什么不好,省了那些繁琐的过程。” 招娣没有再说话,两人沉默着沿着蜿蜒的长廊又走了一段路,宝龄便看到那座宽敞的院落,院子里长长的雕花石壁便比别处华丽了几分。她走过去,几个下人正匆匆出来,见了她神情恭敬,余光扫过,却又显出几分探究与好奇。她顺着那些下人离开的方向望去,四进深的院子里,此刻竟都挂满了各色精致的灯彩,屋檐上的红绸一直垂到地上,一时间灼伤了她的眼。 一个五十开外管家摸样的男人上前道:“小姐,这是四公子命小的们从清晨开始张罗的,四公子还说了,若是小姐不满意,可以随时撤掉,连夜再改。” 宝龄认得他,他是阮府的大管家阮四,她目光收回来,暗自叹息一声:哪会不满意呢?火红的绸缎泛着似一般的透明,美得华贵,那些灯彩却不同于一般的红灯笼,有做工考究的宫灯,亦有一些小动物图案的,华而不浮,很是别致,为这座平日显得过于庄严奢华的大殿添了几分灵动的色彩。 她笑一笑,在夜色中神情模糊,让那些忙了一天的吓人回去歇息。阮四引着她进了最中央的那间屋子里。推开门,一股清雅的沉水香扑鼻而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苏绣屏风,屏风后,华贵的波斯地毯上,贵妃榻前是放满各式古玩的博古架,紫檀百龄桌上熏着熏香、角落里仿造西式,做了一只壁炉,此刻壁炉里的火苗是橘色的,噼啪作响,仿佛提早进入了温暖的春日。 阮四走后,招娣上前为她解了斗篷,眼眸闪烁着,终是道:“小姐——是为了九爷吧?” 宝龄正望着壁炉里那忽明忽暗的火星出身,闻言蓦地看住招娣。招娣将接下来的斗篷挽在手上,笑了笑,有些酸涩,幽幽道:“奴婢跟着小姐时日虽不长,但又怎会看不出来,小姐心里的人早已并非四公子。” 宝龄愣愣地站着,听招娣接着道:“小姐是不是气恼九爷没有任何表示,也没有重提婚约的事,中间还夹着一个筱桂仙姑娘,所以才要嫁给四公子?” 在招娣得知小姐要嫁给四公子之时,本是惊讶得不得了,若是从前,她不会如此,因为她知道,从前的小姐极爱四公子,如今二小姐也不再了,若是小姐能嫁给四公子,她自然也觉得欢喜,可这一年多来,却转变的太多了,在莫园的那段日子,别说是宝龄,就算是招娣,也渐渐从顾府一个小丫头的身份中走了出来,她认得了新朋友,也慢慢喜欢上了莫园淡淡的、温馨的日子,从心底上来讲,她是希望小姐能与邵九走到一块儿的,否则,那一日,她也不会与拾巧一道将宝龄锁在邵九的屋子里。可现在 宝贵双全第7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72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72部分阅读 ……若让招娣相信,小姐是重拾旧情,想与四公子在一起,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的,所以,在门口等候小姐的时间里,她思来想去,结合之前小姐与她说的,是如何才会来南京府的事,得出一个结论,但她毕竟不知道其中那些复杂的关联,故此,只认为是小姐见邵九这么久没有任何表示,伤心之下才答应了阮素臣。 宝龄注视招娣,一开始,她以为招娣知道了什么,才可才知道,招娣完全是弄错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拉着招娣坐下来:“你想知道么?” 招娣点点头。宝龄吐了口气,有些自嘲地道:“我装得那么不好么?连你也看出来了。” 重重的心事压在心底,快要窒息,若要寻个人倾诉,招娣怕是最好的一个了吧?她想了想,缓缓地将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招娣。 招娣神情变幻莫测,末了才道:“九爷竟是……”她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那么,老爷的死,真的……与他有关?” 宝龄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她站起来,地上的影子在一片温暖的灯光下拖出长长的阴影,“知道了又能如何?杀了他为爹报仇,就算我想,恐怕也做不到。” 纵然他是个陌生人,也是那样强大的一个陌生人,更何况,在她心底,他又岂止仅仅不过一个陌生人? 招娣张大了嘴,亦不语了,接着仿佛想到什么,喃喃道:“这么说来,四公子与九爷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四公子此刻叫九爷去是……” 宝龄心头轻轻一颤:“招娣,我去看看。” 南京府的书房里,同样燃着暖炉,与屋外的清冽相比,那丝暖意却带着微微的灼闷,似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阮素臣坐在长案前,望着面前的少年。相比他神情的深凝,邵九却是沉静而散漫,甚至在充满暖意的空气下,眼角眉梢都带着一丝慵懒。 两人对视了不知多久,谁也没有开口。直到那座落地挂钟忽地发出沉闷的击打声,阮素臣才开口道:“你不问我为何要见你?” 邵九微微一笑,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异样的情绪:“四公子既然唤我来,便一定会说。既然不说,我又何必问。” ——是你有事找我,说不说,都是你的事,我又何必要问? 贰佰叁拾肆、第一次 壁炉里的木炭烧得正旺,一簇簇红蓝色的光芒转瞬即逝,火星化为炉灰,最后化作一缕缕苍白的颜色。 书房中,两个少年以一种倾斜的角度对视,一人坐着,一人站着。火光幽幽地映着两人的脸,有一种静谧的压抑。 这样的气氛下,邵九眉宇间却一直含着一抹笑意,那抹笑意从容而散漫,将那幽暗的夜色都压了下去,他似乎并不着急知道阮素臣将他叫来的原因,又似乎早已预料到却没有如临大敌的戒备;仿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片茫然,故而没有太多的情绪,又仿佛是全然知道,却不甚在意。 渐渐地,阮素臣眉心不觉微微蹙起,他看着面前这张脸,思绪竟出现了短暂的游离。这张脸极为清雅,秀丽的眉峰,黑得纯粹的眼睛,唇畔柔和的笑容能让人放下所有的戒心。他心底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倘若他们不是那样复杂的关系,倘若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的恩怨纠缠,倘若他只是一个他在街头偶遇的少年,会不会,他会愿意与他结交? 他不是马俊国,不如马俊国那般豪爽、爱好结交朋友,对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一直遵守着不远亦不近的原则,他从不与人交恶,哪怕是对待下人亦是温和有礼,但却也不曾与谁走得特别近,在他温润的表面下,其实有一颗疏离的心。 可是,邵九却不一样。邵九不同于他以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毕竟是那样一个少年……在这样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哪怕失去了记忆,总会有些想法吧?而此刻,邵九便这般站着,从进屋到现在,神情舒展而自然,没有一丝僵硬、柔韧的肢体,每一个关节,都仿佛呈现一种放松的状态,这不是逞强或强迫能转出来的感觉,这个少年——此刻的内心应该便如表面一般,始终沉静而镇定。纵然不想承认,阮素臣也不得不承认,自他出生以来,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在心里有那么复杂的情感下,还能生出死死欣赏之心。 若他不是……那该多好。可是,无法改变。他望着邵九,一动不动。 他从前怎么没有发现呢?这个少年那种超乎皮相的美丽,与沉静中透着丝丝慵懒的气质,其实像极了一个人。 那个与他也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女子。 如同一条隐形的丝线,因为那个女子,将两人穿起来,多么奇妙的联系。他们之间,是有着那么深刻而无法割断的关系! 为什么,为什么他偏偏是他的…… 是敌非友,并没什么。陌生人,或彻底的敌对,对阮素臣来说,都可以接受,但偏偏却是那种关系…… 意识到这一点,阮素臣一颗心忽地清明,眉宇间浮上料峭,慢慢蜷起的指节也开始泛出一种青白的颜色,盯着邵九,忽而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尹、韶、颜。” 那三个字如一种暗器,每从阮素臣舌尖吐出一个字,便飞出一把锋利的刀,这样猝不及防,让人毫无防备。无论是谁,猝然间听到自己真正的名字,总会有些变化吧? 即便神情掩饰得再好,但眼底眉梢或一些肢体细微的动作,总会将他出卖。然而,阮素臣很快发现,邵九或许根本不属于那个“无论谁”。 在他吐出第一个字的时候,邵九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当他将整个名字念出来时,却见眼前的少年眉梢极为自然地挑动了一下,然后,竟是往身后看了一眼,在确定身后并没有人出现时,他才转过身望着他,微微弯了一下嘴唇:“什么?” 邵九在询问,他的眼底是一片茫然,甚至还带着一丝好奇,阮素臣忽然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如同最绝世的武功,用了毕生的功力,发射出去,却石沉海底一般。 正如宝龄所猜测,阮素臣是找邵九摊牌的。 对于邵九是否失忆这件事,他从来便没有真正相信过,并不是他本性多疑,而是,他所面对的这个人太工于心计了,寻常所能判断的依据到了邵九这里,便要多考虑一层,故此他不能不防。 只是,要想找出破绽又谈何容易?别说鬼手所制的所谓解药本就是一种毒药,能将人救回来已是匪夷所思的事,如今会有什么后遗症,谁也无法揣测,就算知道那种药并不会致人失忆,也不排除是前一种毒在体内停留太久而致。 这本是一次无法解开的局,最直接、没有后顾之忧的方法便是在这个少年奄奄一息之时,漠然视之,任由他如同花一般枯萎、消失。然而,此刻却已晚了。 从他答应宝龄将解药给他的那一刻起,便已晚了。 如今,这个少年身体已恢复,甚至比从前更为恐怖、强大,他究竟拥有怎样的能力阮素臣无法估量,所以,阮素臣唯一能做的,便是在放他离开之前,反复地试探,将他并未失忆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倘若他真的失忆,至少,他暗中所控制的力量会四分五裂,一切的行动会被不可抗力地打乱,成败本就在一瞬而已,容不得分毫的差池,没有了核心的力量,没有了控制的那双手,阮素臣相信,那些势力会很快隐没、消失,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这是到了此刻,最理想的一种结果。 但——倘若没有呢?那么,是命。 他从来不信鬼神、不信命理之说,但除此之外,他已无法说服自己。 倘若邵九没有失忆,他的计划正在暗中一步步地进行,那么,该来的,终是会来,他只能——站出来面对。是成功是失败,是生是死,他都无法退缩。在他登上大帅之位的那一刻起,便背负起这样的使命;在他答应了宝龄的请求时,便选择了这样的结果。 乘此机会将邵九软禁起来,将他放在自己最安心的地方——阮素臣不是没有过这个想法。无论邵九是否失忆,他此刻在南京府是真,只要阮素臣细心安排,不难将他秘密地关押起来。然而,犹豫再三下,他并没有走这一步。因为,他有太过顾虑、 阮素臣与邵九本质是不同的。邵九可以为了达到目的的心无杂念,所做的所有事都只为一个目的,而阮素臣却不能。 这也是生长的环境、本身的经历所造成。纵然阮素臣的心态与之前已发生了一丝细微的变化,但他还是做不到那般杀伐决断。 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邵九从来没有可以牵绊住他的人,而阮素臣却有。 这便是那一刻,他为何会答应宝龄。他所在意的人,在意的都是那个少年。悲哀而苦涩。 可别无他法。 他曾想过,倘若没有其他人知道解药在南京府,哪一天他去寻找解药时并没有碰到骆氏,而之后,宝龄亦没有来,没有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那么,结果会不会不同? 他在没有人知晓的情况下拿到解药,会怎么做? 然而,一切都不重要了。就是那么巧,他在去南书房时撞到了骆氏,在与骆氏说话时被无意中跟来的宝龄的听见……仿佛一个精巧的机关,一环扣一环,至此,无法挽回。 他注视着邵九,目光如壁炉里幽幽的火光:“听着,邵九,无论你是否失忆,这番话,我也要说给你听。” 邵九唇边的笑容温文尔雅,只是静静地与阮素臣对视。 “你与我的关系,或许你心里有数,又或许,哪一天你会想起来。”阮素臣慢慢睇,一字一字地道,“这种关系无法改变,但你我的立场也早在你我出生的那一刻便已注定,到了那一日,我希望,你我之间能堂堂正正地做个了断。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气,“明日……你便离开吧。” 窗外一轮明月慢慢地移动,将邵九罩在一片阴影下,他眼底的情绪看不清,良久,笑了笑:“说了半天,原来四公子是想逐客。只是——”邵九微微眨了眨眼,“四公子将邵九从山坡上救回来,是邵九的救命恩人,邵九还未报恩,如此一走了之,实在说不过去。” “何况——”他顿了顿,眼底闪动着真挚的光芒,“我还未吃过四公子与顾小姐的喜酒呢,四公子莫不是不愿请我?” 阮素臣霍然站起来,半响,才冷冷道:“你这样的客人,我请不起!你也不用谢我,我救你,亦非我本意。”他转过身,声音冷漠而沉闷,“只希望,日后你能记得我今日所说的话。与我——光明正大的做了了断,莫要再……伤害那些在意你的人。” “邵九,你为人狡诈、手段毒辣,我从来便不屑,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记住,你能骗的,都是那些相信你的人,而你真正能伤害的,正是最在意的人。” 穿堂而过的风将阮素臣的话传得很远很远,邵九的面容隐匿在阴影中,静立片刻,才微微一笑:“四公子的教诲,邵九铭记在心。就此别过,明日府中大喜,想必诸事繁多,我便不另行告辞了。” 邵九走出书房,沿着长廊慢慢地朝前走。 ——你记住,你能骗的,都是那些相信你的人,而你真正能伤害的,正是最在意你的人。 他的眼底有片刻的茫然,唇边一贯的笑容有瞬息的停顿。 什么是相信你的人?他们愿意相信,又与他何干?什么最在意你的人?那种感情,他从来便陌生,亦不在乎。 然而,却为什么……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个身影,那些相信他的,被他欺骗过的人,那些本无关,却被牵扯其中的人……最后,凝固在一人的影子上。 那个女子,本该是那所有过眼云烟中的一个。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是在他对她产生疑惑与好奇的时候?是之后那些偶然亦不偶然的点滴相处?是她望着顾万山跌落悬崖时在他怀里无声流泪,让他想起儿时同样失去至亲那些久远记忆的那一刻?还是莫园里淡淡相处的那些时光?或是那日在玄武湖,她站在樱花树下转身朝他笑,她坐在船头,将脚浸在湖中,溅了他一身水的时候?抑或是更早,早到那个夜晚,他将浑身发抖的她抱在怀里,便开始了。 难道,这便是他最为不屑的宿命? 他从来不信,即便在生死边缘,必死无疑的时候,他也能凭着自己强大的求生意志活下来,一步步走到今天,没有什么是掌握在别人手中的。 可是,既然如此,那些又算什么? 再见。他想起方才那个少女对他说过。再见么?不。 要摧毁一个人,是不是将他最珍爱的东西抢过来才是对他最大的折磨?很久很久,他才卫自己找到这样一个理由,嘴角慢慢扬起来。 只是,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发现,今天的他,有过许多的第一次。在玄武湖畔,第一次笑得那么畅快,而此刻,第一次,他的笑,不再那么笃定、从容,而是,带着一丝说不清亦道不明的恍惚与惘然。 第贰佰叁拾伍章 赠箫 宝龄走进屋里,只见到阮素臣一人,站立在窗口,望着天边那轮明月,静默而立。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纵然她走路已经尽量放轻了脚步声,他还是听到了,回过身,望着她道。 “你们——说了些什么?”既然已被看穿,宝龄也无所谓再迟疑不决,斟酌试探,直截了当便开口道。 阮素臣凝视她,一会会儿,缓缓道:“不知道这个答案对你来说好还是坏,我试探过,但——没有任何结果,亦找不到一丝破绽,也就是说,他也许真的失忆了,也许,是演戏太过逼真。” 听到这句话,宝龄一怔,抬起头,却发现阮素臣的神情间并没有责怪、试探或激动,有的只是一丝淡淡的叫人看不懂的情绪,仿佛他这个问题并非是问宝龄,而是在问他自己。 宝龄沉默了一会儿,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小声道:“也许——这样也好。”她的声音很低,亦如同在喃喃自语。 分不出真假,至少,不用想太多,因为想太多也没有用。在这个时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以后会如何,又有谁知道呢? 邵九失去了记忆,暂停了曾经的计划,也因为这件事,阮素臣并不能真的肯定阮府发生那么多事便是与邵九有关,而她,——也无法弄清楚顾老爷的死究竟是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她曾经想要做的那一切,包括与邵九当面说个清楚,都变得毫无意义。 正因为如此,一切仿佛都停顿下来,维持这一种表面的平和。虽然或许只是表面而已,但至少暂时不用去面对,不是么? 阮素臣侧过脸,他的容颜如同被月光笼罩,有一种淡淡的朦胧,良久,有些不置可否的笑一笑:“是这样么?”他转过身正视她,“真的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倘若之前,是邵九要来找阮家的麻烦,那么此刻,邵九又何尝不是害得他父亲与兄长反目,让他失去了至亲?这丝丝缕缕的恩怨,已不是单方面。他真的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而,他又该怎么做?倘若邵九是一个陌生人,或许,一切都会简单许多吧? 但偏偏,……中间夹杂了太多。 许久许久,阮素臣缓缓道:“我已让他明日离开。” 宝龄一动不动。或许是窗子并未关严,纵然屋里有暖炉,但她却感到一丝凉意从心底升起:“三夫人知道了么?” 说起骆氏,阮素臣微微一顿,才道:“这几日,她几乎都待在佛堂里,从早到晚,祈福诵经,我跟她说过,也提起过明日会操办你我的婚事,她并未说什么,也许,对她来说,这也是最好的结果。” 有哪一个母亲,愿意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反目成仇,站在敌对的位置上?邵九离开之后,虽然或许两人再不会相见,纵然相见也无法母子相认,但总好过揭开那块陈年的伤疤,再次掀起腥风血雨。 对于骆氏来说,的确,那是最好的了。 宝龄的手一直搁在窗台上,此刻,有人覆上她的手,轻轻握住,她抬头,看到阮素臣正静静的凝望着她:“宝龄。” “嗯?” 阮素臣漆黑的眼眸里倒映她的身影:“我记得那日在街头遇到你,我曾告诉过你,我无意中知道了我母亲原来的身份,所以,这些事,我也是才知道不久。从小到大,我只知道我姓阮,我是阮家的四公子,我是父亲的儿子,虽然我不愿插手家族与军中的事,但其实我一直很敬重我的父亲,也……很珍惜这个家。当知道了那些陈年往事之后,我很矛盾,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受,你要我杀了他,我——做不到。但若要我救他,我亦……所以,我与你约定。” 他唇边浮上一丝苦涩的嘲讽的笑:“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说服我自己,给自己一个救他的理由。”他的手轻轻地握紧,“”宝龄,只有你,有你在身边,这是我唯一能让自己觉得今后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值得的。” 只要她永远在他身边,他可以什么都不去想,让邵九离开,是对是错,今后会带来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比不过一个她重要。 “我……明白。”他的手是冰凉的,宛如窗外枝叶上凝结的夜露,宝龄喉头有些干涩。 “明白,会是个好天气吧。”他望着窗外那轮明月,柔声道,“过了明日,你便真正是我的妻子了,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照顾你、保护你,不离不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贫穷富贵、生老病死,不离不弃。 这恐怕是世间最动人的誓言了吧?她相信,没有一个女子听到这样的话,不会动容,然而…… 宝龄出了屋子,慢慢地朝前走,清冽的空气让她轻轻地一颤,知道看到漫天的星辰下,那青石上坐着的少年,才顿住了脚步。少年的身边,是匍匐着的小黑,小黑一见到她便谄媚地摇尾而来。原来她竟不知不觉地,又走回了西苑。 她没有作声,任由小黑舔着她的鞋子,他亦不说话,两人只是静静的对望着,隔了不知多久,他站起来,缓缓的走过来,朝她微微一笑:“明日会是个好天气。” 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阮素臣神凝而执着,眼底泛滥的情感她看得很真切,而邵九……他与夜色一般的眼眸含着温柔的笑意,神情却是淡然而散漫的。 多么不同的两个人。 宝龄深吸一口气,才问出心底的疑问:“你怎么不进屋?” 这句话看来有些多余,这是他居住的院子,况且现在晚上也不如之前寒冷了,出来观赏个风景什么的并不为奇。果然,她听到他不以为然的道:“一时也睡不着。” 宝龄微微扬起下颔,此刻,她该有许多话想对他说,但在方才说过再见之后,她忽然有些不想再见到这个人,就好像……就好像分明已经做了一个很好的结尾,却要再来一次一般。她本来打算什么都不想,明日该做什么做什么,然后,他已经离开。 那样多好?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多见一面又如何?只能徒增烦恼而已。 可是现在,有些不如人意,她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走着走着就到了西苑,左右西苑她也不过住了十日不到的光景罢了,就算是潜意识,也该是走回南苑啊。她来到南京府,住的可是南苑。 她思绪万千,一时晃神,有些郁闷,可当她抬头看时,发现邵九不知为何也仿佛有些走神,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分不清落在那里,她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道:“我该走了。” 他没有说话,她迈开步子朝前走,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到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真的不愿意……跟我走?” 好像是绊到地上的一堆树枝,宝龄一个趔趄,蓦地回过身望着他。 隔了一段距离,他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清。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波又一波,如雷声般击打着心房。她紧紧的抿着唇,想要从他眉宇间找出一丝异样的情绪,可是,看不清,怎么也看不清。 越是仔细,越是急切,越是看不清。 反而小黑,却是用一种哀伤而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不想跟他走么? 不是,不是的。 倘若他真的失去了记忆,不再背负那么多,只是个普通的人,倘若他与她之间,没有那么多的恩怨利益纠缠,倘若,没有那个约定……那么,她会的吧?就算他在一般人眼中,并非一个好人,那又如何? 天底下有那么多好人,但邵九——只有一个。他在她心中的分量从来不同。 但正因为如此,她不能。 不是不想,是不能。 她可以跟随任何一个人走,唯独他——不能。 越是在意,越是放不开,要求也越多。她不禁想:倘若,邵九此刻是如同小黑一般的神情,倘若,邵九如同阮素臣那般要她跟他一道走?她的心是不是溃败,不堪一击? 但没有如果。他想带她走,只是出于失去记忆的一种报恩,无关其他。纵然跟他走,她亦不会得到她想要的东西,这个妖魔般的男子,无论有没有记忆,他的心,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如同云端的清雪,她无法企及。更何况,那些过往,她便真的能放下,不去过问?此刻是,若是一天,他恢复了记忆,或是她查到了什么呢?她也不能做到不闻不问么? 她知道自己无法做到。 两世为人,她原以为可以看淡许多东西,可以做到无欲无求,豁达通透,但原来i,在感情一事上,还是做不到。 她不过是普通人,她有矛盾,有犹豫,会为一点点小事而感动,也会为莫名其妙的感受而波动心绪,失去冷静,会爱,也会恨。所以,她只好选择一个或许是最笨的方法,割断自己的退路,让自己退无可退,比自己与他告别。 她的手紧紧的蜷缩着,一阵冷风吹过,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吐出一个单调的音节:“是。” 那个字很轻,却也很清晰。 邵九的眼眸微微沉寂了一下,只是那是稍纵即逝的神情,快的谁也捕捉不到,然后,他弯了弯唇,走到她身边,在她愕然之际,摊开她的手掌,从怀里掏出什么,放在她的手心。 宝龄只觉得手心传来一丝特殊的凉意,低头一看,竟是一把竹箫。用竹削制的长箫,比不得玉,也似乎有些年龄,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黄,那是邵九一直带在身边的箫,她是记得的。 第贰佰叁拾陆章 又见故人(一) 邵九望着那支竹箫,神情出现片刻的深凝,随即轻快道:“明日我便要离开,来不及喝你的喜酒,找了许久,身边也无值钱之物,只发现这一支箫,权当礼物,送给你。” 送给她?把这支箫送给她?她虽不知道这支箫的来历,但之前便见他一直带在身边,还听过他吹萧,想必,是样有故事的东西,却要送给她? 她心头微微一颤,蓦地抬头,刚想说什么,却见他笑了笑,道:“倘若你嫌弃,丢掉便是,反正不过一支竹箫,又不是玉石翡翠,不值几个钱。” 其实,这支箫并非邵九说得这般,他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此刻他的心全然不在这些外物上。 宝龄瞪大眼睛望着他,他唇边的笑意说不出的散漫轻佻,不甚在意,仿佛只是随手送出了一样东西罢了。对了,她怎么忘了,他失去记忆了,哪怕这支箫再有不同的含义,他也不记得了,对他来说,这只不过就是支普通的竹箫而已。 她瞬间涌起的各样情绪化作一片凉意,胸口又不知怎么仿佛有一股无名的火灾窜了上来,半响冷冷的笑了一声,捏紧了那支箫道:“那么……多谢了。” 转身离去,越走越快,好像身后有什么在追一般,知道看到那座华丽如宫殿一般的建筑,她才喘着粗气停下来。 为什么不再多问她一次呢?她不禁想。随后,又讥诮地笑了:沈宝龄啊沈宝龄,你到底在想什么?还是,你潜意识里本就希望他再多些真挚的挽留?可是那又如何?答案就会不同么? 西苑里,少年不知何时已重新回到那块青石上,右手轻轻抚摸小黑的后背,左手却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神情深凝,渐渐地却化作一抹笑。 “辛苦你了。”他拍了拍小黑的后背。与陆离的暗中书信往来,小黑可出了不少力。 不愿意……么?可是,由不得你呢。他微微地笑了,像是对这小黑说的,又仿佛是对着空气说话。 他的决定从来很谨慎,但只要决定,便决不放弃。无论是明日的事,还是……她。都不会放弃。 宝龄回到永安阁,屋里的熏香与壁炉一直燃着,哪怕是屋里一整日没有人,宝玲相信,这些东西亦不会间断,这边是富贵的生活,这便是穷苦老百姓不敢奢望的境遇,这便是……她以后要过的日子么? 她一踏进屋里,四个打扮得体的丫鬟便迎了上来,好像叫什么雪莲、翠玉、月屏。凝香的,宝龄也未一一记在心上。她们倒很是懂礼数,自然知道招娣是她身边的人,先见过了招娣,再来拜见她。招娣从前在顾府也未受过这样的待遇,自然有些惶惶,一直傻笑着。 “四公子吩咐了,明日便是公子与姑娘的正日,故此让奴婢们今夜便歇在永安阁里,待明日一起来便可服侍姑娘。”说话的是月屏,在四个人中,她看来最为老成。 宝龄点点头,招娣见宝龄眉宇间略微有些疲倦,又静默不语,便叫四人先去歇息,自个为宝龄打来了一桶水,待她沐浴后才离去。 洗了一个热水澡,宝龄觉得舒服了些,方才身上沾染的寒意也去了不少。再被那暖炉与熏香的氛围包围,一上床便只觉得睡意袭来,只是,分明是极累了,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虽说是一切从简,但却也并不随意。一大早,招娣便守候在宝龄床头,见她醒来,连忙端上热腾腾的粥菜,宝龄瞥见床边的贵妃榻上早已端端正正地放着一袭大红色牡丹绣花的吉服。 月屏带着另外三人垂手站立在长廊外守候着,另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姑姑给宝龄做脸、挽发。 一根细线在脸颊上到处游走,苍白的脸色红润了几分,在将她那披散的乌发高高挽起,陈姑姑笑着道:“从前老大帅大婚之日,夫人的发髻可也是老身挽的,夫人丰润些,少夫人清瘦些,这个发式最合适不过。” 宝龄望着铜镜,镜子里的自己发髻被一根玉簪子挑松,不那么服帖,看起来,最近清减不少的脸颊倒是丰盈了几分。但下一秒,她忽然有些走神。 方才陈姑姑唤她什么来着? 少夫人。 她蓦地朝后看去,陈姑姑并不觉得这声称呼有何不妥。随后有另几个丫头进来,也行了大礼,唤她“少夫人”。 看来这是阮素臣的吩咐。 少夫人。 阮素臣娶过妻,妻子是她的妹妹宝婳,宝婳当初是明媒正娶的,所以,纵然宝婳死了,阮素臣再娶妻,若是按照大家族的规矩,她也当不起这声少夫人,也只是个续弦填房而已。 当宝龄与阮素臣约定之时,她只想着要救邵九,所以答应阮素臣永远留在他身边,却根本没有考虑到嫁娶之事,直到后来阮素臣说十日之后便要迎娶她,当时她的心是乱的,加上诸事繁多,从来未想过,嫁给阮素臣,是什么身份。 其实对于她来说,什么身份都好。那一刻,只要能救邵九,哪怕没有身份,她也不在意。或者,她倒希望阮素臣只是将她留在身边,那样,反而更简单一些。 然而此刻…… 她有些茫然地任由她们摆布,为她梳妆,再换上吉服。 “小姐,您真美。”招娣耳边的细语将她拉回了现实。 她朝镜子里望去,一身红火的女子,双眸间流露一丝迷惘的神色,她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微笑,告诉自己:大喜,沈宝龄,今日是大喜,要喜…… 然后,她听到身后有片刻的静默,招娣忽的失声叫起来。她还来不及转身,便从偌大的镜子里看到身后多了一人的身影。 颀长挺拔的身材,穿的一身青灰色的褂子,英俊的脸庞,浓眉下是一双明亮如星子的眼睛。少年便这么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来,静静的望着她,漂亮的眼睛像是春日照耀下的宝石一般。 一刹那,她禁不住蓦地转身,与招娣一般失声道:“是你……” 少年凝睇宝龄,漆黑如墨的眼底泛起一丝晶莹的水泽,嘴角轻轻的翘起:“是我。” 宝龄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仿佛如同做梦一般,不,就连做梦她也想不到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居然会遇到这个少年。 连生。 居然是连生。 记忆中的那个小小的少年,此刻就站在宝龄面前。他高了,骨骼与眉眼都长开了,舒展的四肢如一只矫捷的黑豹,但那双锐利明亮的眼睛却丝毫没有变,望着那双眼睛,顿时,往昔的时光在脑海中纷至沓来,宝龄眼眶陡然间一热,下一秒,她几乎忘了身上繁琐的服饰,飞快走过去,一把抱住他。 “连生,真的是你!你真的是连生?”她拉起他的手仔细地看。 对于宝龄突然的举动,招娣道还没什么,月屏与陈姑姑几人已是目瞪口呆,连生脸颊上亦飞起两抹红晕,眼底的波光却深刻而温柔,如水般化开,方才一瞬有些呆愣的双手慢慢的合拢,将怀中的人儿轻轻地抱住。 熟悉的气息,温暖的吐纳,仿佛中间的分别都从不存在,连生缱绻的呼吸着:“是我,真的是我,我是连生。” 宝龄盯着他,想要如同从前般般拍一下他的肩膀,却发现,要踮起脚才能够得着了,她心中翻腾着无可名状的激荡:“又长高了……” 四目相对,连胜耳根红了红红,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抿着嘴,目光低垂。在他进来的那会儿,俨然已是一个儒雅、稳重的少年,然而这一刻,他却又露出了羞涩的,只有宝龄一人才看到过的神情。 招娣见状,连忙使了一个眼色,陈姑姑等人便识趣的退了出去。 门被从外关了起来,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宝龄这才拉起连生的手,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你怎会来这里?这段日子,你又在哪里?” 连生眉心动了动,低声道:“离开顾府之后,我没有固定的住所,四处做短工,直到前些日子,阮大哥……四公子的人找到我,带我去见四公子,我才知道,四公子继承大统之后,一直派人在找我,想让我跟随在他身边。” 当初决定离开顾府时,连生的心情是灰色的,他知道,如果离开,或许,便再也见不到想见的那个人,然而,又能如何?他的身份已揭穿,他继续留在她身边,也只会让她不安,戒备而已。他们已回不到从前了。故此,他选择连夜离开,因为,他怕只要再见到她,便会迟疑。 离开后,他漫无目的的流浪了一段日子,从前被迫留在胭脂弄,后来又为了尊严和还债而留在顾府,再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动力,一心想要留在她身边,只是现在,他终是自由了,却也发现,时间过得缓慢而沉闷。他开始去各种店铺打散工,因为聪慧与勤快,有了住处,渐渐地便也安定下来。直到,阮素臣的人找到他。 “那很好啊。从前你就喜欢跟着四公子,现在既然他留下你,不是很好么?” 连生一直便很敬重阮素臣,再说连生是个聪明。勤奋。有抱负的大好青年,撇开很多事不说,对于连生来说,能够留在阮素臣身边,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以将自己之前努力学来的本事一展所长,有施展才华之地,再好不过了。 连生淡淡一笑:“当听到四公子的提议时,我的确动摇过,但思考了一夜,却并不想接受。” 第贰佰叁拾柒章 又见故人(二) “为什么?”连生的回答出乎宝龄预料之外,她有些诧异。 在算账、理财、经商方面,连生有天生的才华,他亦很乐在其中,况且,在阮府做事,比在外头好了不知多少倍,是一脚跨进了仕途之门,是多少学子寒窗苦读也不一定能修来的,为什么要拒绝? 连生望着她,轻轻地笑了:“能够在阮府做事,跟在阮大哥身边,的确很诱惑,只不过……”他眸光明亮起来,悠远而淡然,“这些日子,我虽居无定所,有时餐风露宿,但——却很自在。或许是我从前有太多束缚,所以,这些日子让我顿悟,我其实更适合这样平凡却自有的生活,所以,对于阮大哥的好意,我本来已婉拒了。” 宝龄细心地发现,连生说话也与从前不同,从前较为随意,但现在却变得更为稳重而淡定,她心中暗暗欣喜,却听他说的话,用了“本来”两字,直觉还有下文,“那你现在又……” 既然拒绝了,怎么又来了南京府? 连生眸光轻柔的闪烁,微微一笑:“那是因为,我与阮大哥说了决定,他亦不强求,只是告诉我你在这里,想让我来看看你。并且,也告诉了我——你与他即将成婚。” 因为知道了这一点,他才重新思量了一番,改变了初衷,答应了阮素臣的提议,留在阮府,留在阮素臣身边。 宝龄一怔,阮素臣这样的安排,也是用心至极了吧?先是招娣,再是连生……尽管留连生在身边,对阮素臣来说也大有好处,担忧何尝不是为了她?他是怕她在阮府会寂寞,会难受。所以才…… 而连生…… “你是为了我才留在阮府?”她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连生闪开目光,幽黑的眼睛闪着晶莹的光芒:“我说过,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留在阮府,是我自己的决定。”顿了顿,神情有一丝小心翼翼地期盼,“除非,你还恨我,不愿意看到我,那么——我可以立刻离开。” “连生……”宝龄鼻子一酸。 很么?她早就不恨了。不,是从没有恨过,之前说出冷酷的话,只是为了让他可以死心离开,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不想他为了她困在一处。更何况,如今,她其实早已知道顾老爷的死,与他根本没有关系,他虽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来到她身边,却没有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不仅如此,他是在她顾府那些日子里,唯一能倾诉的朋友。这一点,从未变过。 她捏紧了他的手,笑一笑,眼眶却早已湿了:“傻瓜,若你以后做生意也这么傻,定会赔本!” 连生目光如星辰般璀璨,望着她,轻声道:“那么你呢,你便是个聪明人么?” 宝龄古怪的望着连生,下意识的松开手,半响,无奈的笑笑:“你知道了什么?” 连生的话中有深意,刚听时她还有些茫然,但片刻便回过意来,虽然不知道是阮素臣亲口告诉连生的,还是通过别的什么途径,但她肯定,连生一定知道了什么。 连生垂着眼睑道:“嫁给阮大哥,并非你心中所愿,不是么?” 果然。 宝龄吐出一口气,“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她顿了顿,见连生飞快地抬起头,眼底有一丝怜惜闪过,她笑了笑道:“何况也不能说非我所愿,这也是我的决定,不是阮素臣强迫,而是我自己提出来 宝贵双全第72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73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73部分阅读 的。” “为了救那个人,真的值得么?”良久,连生幽幽的问道。 那个人,真的有那么的大的魔力,可以让她付出那么多?一瞬间,连生有些难过。 宝龄很快了然连生说的那个人是邵九,沉默片刻,道:“错了,连生,不是为了那个人,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救他,所以,本就没什么值不值得。” 如果任由邵九死去,宝龄很清楚,余下的时光,痛彻心扉的,会是自己。那样的她,还哪里来快乐与幸福可言? 连生张了张嘴,良久,很低很低的声音道:“其实有件事,我本应该早就告诉你,只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如何说,所以……” “有什么事就说吧,”宝龄直觉连生要说的事与她有很大的关联,但脸上却一片平静。 “邵九——”连生抿了抿唇,“我与阮大哥碰面时,阮大哥也略微说了些邵九的事,所以,我想告诉你,你们猜的……应当没错。” ——你们猜的,应当没错。 连生虽未挑明了说但宝龄心中亦是明了。一瞬间,她的心微微收缩着,隐约的寒意很慢很慢的升了上来:“你是说……你知道他做过什么?” “我知道,”话题开了一个头,连生已不再那么迟疑,干脆的道:“其实,我进顾府,本也是邵九的安排。” 虽然知道连生接下去要说的事也许是她很不想听到的,但这一刻,宝龄还是免不了震惊的盯着连生,“你进顾府,是邵九的安排?之前你不是说……” 连生接过话头:“一开始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自私,我还想报仇,而后来,与你坦白一切时,我说那是我自己的决定,并未提起邵九,是因为……那时我已知道,他对于你,是不同的,所以,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你,我怕你……再次受到伤害。但现在……” 连生顿了顿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很清楚,现在宝龄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所以,他觉得应该说出来。 其实曾经有很多次,他的话已在嘴边,却还是咽了下去。正如他所说,一开始,是因为自己的私心,不知道该如何向她坦白一切,而后当她得知了他的身份之后,他还是没有说,是因为,他很清楚,她对邵九是不同的,而那个时候她刚经受顾府的巨变,他怕她无法再承受那些真相与欺骗。 宝龄一动不动,由指尖到体内都蔓延着一种冰寒,良久才道:“说罢,全都告诉我。” 屋内一片静谧,招娣见到连生的那一刻,便知道小姐与连生应当有许多话要说,所以将陈姑姑等人遣散,连生望着宝龄,慢慢地道:“关羽我的身份,你已经知道了。我被卖到胭脂弄,是偶然,但却被邵九无意中发现了我的身份,或许,不是无意,关于顾老爷的事,他应该一直都在留意吧。所以,有一天,他找到了我,他要我接近你……不。是顾大小姐……” 顾宝龄那时应当因为明月的挑拨,而正与阮素臣处于一种微妙的冷战中,任性的她,时常去胭脂弄买醉,所以邵九便让连生接近顾宝龄,而顾宝龄为了气阮素臣,便故意大张旗鼓地将连生包下。 “只是后来,顾大小姐突然死了,于是,邵九便改变了计划,买通了殷媒婆,让媒婆将我送去顾府结亲,因为按照传统的规矩,若双方结的是阴亲,一种是与死者一起被活埋,还有一种,是以平常的姻亲关系,将活着的一方留在府中,随后收养一个孩子,也算是死去之人有了后。”连生缓缓地诉说着,“临行前,邵九告诉我,倘若是活埋,会很快将我救出来,但若是能留在顾府,那么便最好不过,可以时时留意顾府的动静。” 也就是,替邵九做内应。 “可是没想到,顾大小姐活了过来,更没想到……”连生抬起头望着宝龄。 宝龄苦笑:“更没想到,活过来的不是顾大小姐,是我。” 整件事中,这恐怕是邵九唯一无法预料的事了吧?宝龄只觉得舌尖有些淡淡的苦涩。 连生沉默片刻,轻声道:“其实顾老爷的事发生之后,我去过当时顾府隔壁的院落,找过邵九,我问他那件事是否与他有关,当时他也没有否认。” 宝龄听到壁炉里传来一种单调的劈啪声,仿佛是火星燃烧尽最后一丝光亮,化作一片灰烬。她站在壁炉边,是离壁炉最近的那个人,然而周身上下,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犹如冰窖。 “只是,我一直有种感觉……”望着宝龄不言不语的模样,连生的心轻轻的疼痛了一下,但他很清楚,此刻既然已决定说出来,便决不能漏掉一丝疑点,“虽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我直觉,邵九安排在顾府的人不止我一个。” 宝龄蓦地抬起头,用一种奇异的深情望着连生。看来,阮素臣虽对连生说起过对邵九的怀疑,却未提起过那份手札,否则,连生便不会如同此刻这般只是怀疑,而应该有所确定。 阮素臣为何没有说?是因为没有必要与连生说得太多?是因为自己与邵九那种复杂的关系么? 好像都有可能。 宝龄猜得没错,阮素臣的确没有与连生提起那份手札,但却不是宝龄所想,而是一个她绝对想不到的原因——因为那份手札与她有关。宝龄自然不知道这一点,她只是在想:那份手札无论从笔迹还是内容隐约所透露的情感来看,都属于一个女子,自然不会是连生。这件事之前因为邵九的失忆,暂时被她搁置了,此刻连生的话让她又想起来:写手札的人到底是谁? “会是谁?”宝龄垂下眼睑,喃喃道。 连生想了许久,亦是摇摇头:“只是我的感觉,我也不知道。” 宝龄吐了口气,连同屋子里温暖得有些奢靡的空气一同吐出去。连生真的不清楚,宝龄相信,因为,她很明白邵九是怎样一个人,那样城府极深的一个少年,那个的一个下棋者,除非迫于无奈,万不得已,否则,又怎会让棋子之间知道彼此的存在?对于他来说,每一个计划,每一个命令,应当都是直属的,有彼此特殊的联系方式,不会通过任何人。毕竟,那样的身份,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丝泄露的可能性。 混乱的思绪让她脑海中一片空白,良久,听到连生低声道:“别想太多,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 对于宝龄要嫁给阮素臣的事,在刚知道原委时,连生的确很难受,他难受不是因为妒忌,而是因为他知道她爱的不是阮素臣,亦知道她是为了邵九才这样做,他在为她难过。但同时,他又在心底松了一口气,毕竟,比起邵九,阮素臣让他更为放心,至少,阮素臣会真心对待她,不是么? 这样想着,他心里的担忧才慢慢化开去,抿了抿唇,唇角勾起一丝淡不可寻的弧度:“方才在门外,我有种错觉,像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情景……” 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放开了,只要她是幸福的,他便知足了,但当他走进屋子,看着她穿着艳红的嫁衣转过来的那一刻,他心底还是猝不可防的有了那么一个想法。 倘若,那一次是真,她从来便是他的新娘,该有……多好? 一年前的他怎么会料到今日?当初潜意识那么抗拒的接近,那么厌恶的女子,就连那一场仪式都当做是耻辱,又怎会料到,在很久之后,他竟会渴望,那一切都是真的。 宝龄的心微微一涩,如何不记得?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出来这个时空的那一幕。彼时,她也是穿着大红的吉服,而他,是那个小小的新郎。 在宝龄无言以对之际,连生却飞快地笑了,一刹那,笑容充满坚定与耀眼的光芒,“不过,也好,只要在你身边,足矣。” 只要她能幸福,真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连生走后,宝龄在屋里静坐了一会儿,真的只有一会会儿罢了,却不防,窗外的天色已从明亮变得昏暗。 平心而论,阮素臣对她的确很好,譬如说,按照本地代代相传的规矩,新娘子一大早梳妆过后,便要拜祭夫家的祖先,在祠堂做仪式,她本以为也会如此,但后来从阮四那里听到,阮素臣取消了这些繁琐的规矩,只需等到晚上拜堂便好。 她本以为阮素臣只是怕她麻烦,但后来细细一想,才明白,不仅是如此。他知道,他若执意如此,她也会照做,但她要拜的那些祖先里,包括了阮克,而阮克不止是华夏的大帅,阮素臣的父亲,还是——间接害死了她父亲的人。 他是怕她为难,触景伤情。所以,只吩咐她在屋里休息,将所有的繁文缛节都挡掉,只将最简单的留给她。 天边的晚霞染红了窗格,招娣再一次推门进来:“小姐,时辰差不多了,让奴婢服侍小姐去前厅吧。” 宝龄点点头,缓缓的站起来。 贰佰叁拾捌、大婚 好像要变天了。 红头盖遮住了广阔的视线,只余方巾下那一寸小小的天地,但宝龄却几乎能感觉到从下颌狡猾地钻进来的风渐渐的大了起来,这几日的天气仿佛提早入了春,白日俱是明媚一片,而此刻的风却带着一丝前几日不曾有的寒意,让她禁不住颤抖了一下。她轻轻唤了声:“招娣” “小姐放心,事情已经办好了。”招娣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宝龄吐了一口气,脚下却忽的一顿。 在她的视线范围内,看到了一块青石。对了,去前厅是要经过西苑的。然而青石上的人,却早已不在。 整整一天,她都未对任何人问起过邵九的事,亦未离开过房间,她强迫自己一动不动地坐在屋子里发呆,什么都不去想。然而此刻看见那块青石,却还是没有逃过。 此刻,他应当早已离她很远了吧?在得知邵九今日会离开之后,她便写了封信交给招娣,吩咐她寄去莫园,通知拾巧与平野。在信上她没有细说,只简单说邵九大概什么时候会离开阮府。 这么多天,宝龄也曾想过,倘若莫园的人知道邵九在阮府,不会没有一点动静,除非是他们并不知道,还在找寻邵九,毕竟当日邵九是只身一人上的山,况且他做事从来不按理出牌,平野他们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其实她本来可以早点通知莫园的人的,但之前发生太多的事,她的心一直处于一种矛盾与混乱中,而叫招娣寄信,她也费了一番功夫,她自己诸多不便,虽然不怕阮素臣知道,亦不想多事,招娣也不太方便,毕竟是她身边的人,总会有人多个心,所以,她叫招娣找那几个新来的丫头。 她掂量了一番,月屏仿佛是那四人中的头儿,为人老成,但越是如此,她越不放心,所以便选了其中比较大大咧咧的雪莲。她看得出来,雪莲因为她即将的少夫人身份,因此对招娣也是诸多的讨好,所以便让招娣谎称要给她买些炖品,与雪莲一同上街,到了街上随便找了个借口将雪莲支开,将信寄出去。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他会去哪里?是一路打听回到苏州青莲会,还是会暂时在南京停留?这些,都与她没有关系了吧? 红头盖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在她眼前不住地晃着,不知为什么,她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初来这个时空时,也是这样一番光景,如今,会不会是结束? 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或者,她会莫名其妙地穿越回去? 然而,这只不过是个荒谬的念头,除了心底脚步有些轻浮,每一步如踏在云端一般,她的身体没有任何一丝异样,怎么也不像会突然昏过去的样子。她自嘲地一笑,抬眼,便已看到的前厅的门槛。 拖地的吉服让她走路有些困难,她想要用手提起裙子,顿了顿却又缩回来,似乎,不太妥当。再看身旁,那原本能够感觉到的紧随着她身侧的招娣与月屏几人不知何时也已退去,只留她一人,站在门槛处,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地,有一双手将她握住,她低着头,能看到他今日亦是一身的红,牵着她,轻轻一拉,她便无意识地跟着他朝前走去。 前世她亦曾想象过,梦想中的婚礼是怎么样的,只是那丝幻想在还未实现时便被残酷的病魔打破,醒来后,她真的穿上了大红的嫁衣,却是以一个死者的身份,很是莫名。而此刻 似乎,这都不是她想要的,然而,又能如何呢? 想象与现实总是天差地别的吧? 跨国火堆、马鞍,走到大堂前。她不知道堂上坐着什么人,应当是骆氏,只是,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人,因为四周是静谧的,并不如一般的礼堂喧闹,应当是阮素臣说的“从简”,她听到不远处有人喊“吉时到” 仿佛一个轮回。 只是,那一次,她终究未与连生拜堂便已醒来,而这一次 “一拜天地” 阮四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宝龄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视线所及的红绸轻轻地晃着,让她有一刻的眩晕,下一秒,她闭上眼,慢慢地弯下身去,隐约地觉得自己的动作不像是拜堂,倒像是行刑 “大帅!”忽地,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大堂的沉静。 她眉心微微一颤,忽然心头漫开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安。她感觉手中的红绸动了动,似乎他移动了一下身体,然后,冷静的声音响起:“什么事?” “军中军中出事了!” 宝龄的心蓦地一沉。她终于反应过来,方才听到那人的叫声时为何会不安。因为,来人喊得是“大帅”,而非“四公子”。其实这也没什么,只是这些天,她察觉到,虽阮素臣已继位,但阮府中的人还是按照习惯喊他四公子的人多,除非是军中的人 果然是军中出了状况。 这本与她没有太大的关系,纵然她此刻已是阮素臣的妻子,但军中的事,也不是她能管的,只是不知为何,那丝不安并没有散去,却反而越来越强烈。 “出了什么事?”阮素臣的声音。 “城南军防的基地突然大爆炸!”那人一字字地道。 宝龄霍地掀起头盖,迅速望向阮素臣。 因为消息实在太突然,阮素臣的神情仿佛怔住,话语如同从喉咙深处发出,隐约可以感觉到那份不平静的波动:“怎么回事?” 那人喘口气道:“原因不明,但附近林子里似乎有人埋伏,而且不止几个” 阮素臣目光变得幽暗无比:“不止几个,是几个?” 那人小声道:“粗略一看,大概有几百人,潜伏在林子里,目的不明,应当是与这次爆炸有关” “伤亡。”阮素臣的声音低沉而冷冽。 “里头总共有二百余人,恐怕都”那人的声音听起来控制不住地颤抖,“很奇怪,城南是军机要地,从来都” 那人后来说着什么,宝龄一个字都未听进去,只觉得心跳却越来越快,仿佛要窒息一般,心底宛如有浓郁的黑雾聚拢,一点点将她包围。 为什么会这样?这个消息的本身的确让她震惊,然而她心中此刻纷乱的情绪仿佛不止来自于这个消息,还有许许多多无法解释的因素在里面,不止是恐惧,还有一丝无可名状的担忧与不安。 阮素臣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的沉默不止是因为事情的严重性,还有另外一层:来通报消息的人说得没错,城南军防是华夏最为严密的军机要地,此时那里出事,不止代表着事态的严重,还预示着,很有可能军中出了j细。 下一刻,他蓦地朝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脚步,回望宝龄,动了动唇:“你” “你快去吧。”宝龄低声道。 阮素臣犹豫了一会,只是一会会,便转身朝外走去。 “等一下”忽地,大堂上有一个声音道。 之前盖着红头盖,宝龄只能听到声音,却看不到人,后来一瞬间掀掉头盖,也是被突发的状况所震惊,无心顾及周围的一切。而此刻,她回头看去,骆氏正从大堂上走下来。 不,不是走,几乎是冲了下来。骆氏脚步紊乱、神情空洞,嘴唇轻微地颤抖着,整个人,除了那一身茜素红的旗袍,几乎没有一丝颜色,但也正是因为那抹看上去颇为喜气的红,让她的脸色更为苍白,呈现出一种透明的奇异,如同在一瞬间被抽干了血色。 阮素臣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骆氏挡在他面前,望着他,漆黑的眼眸里有一丝古怪的光芒:“倘若真的是他,臣儿” 骆氏的话断断续续,几乎没有任何逻辑与信息,但不止是阮素臣,就连宝龄的心也在一刹那紧缩。 “倘若真的是”阮素臣的目光变得冷冽,如同山峰被冰雪覆盖,闪烁着一丝幽幽的微茫:“那么,这是他逼我,我无从选择。” 宝龄的身子猛地晃了晃。她终于知道方才听到那个消息时,为何会有那样奇怪的感受,那是因为,其实她与阮素臣、骆氏一样,在那一刻都同时想到了一个人。 阮素臣坐上大帅的位子并不久,局势从表面看仿佛已经被控制住,实则还有很多人在暗中虎视眈眈,并不安分,但这些人虽心思各异,却怀有相同的目的,无非是争权夺利,在这样的情况下,牵一发而动全身,四方制约、故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看似将自己逐出了局外,仿佛早已失去了争斗的先决条件,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只有这个人,他一心要的,或许并非名和利,他拥有比那一切欲望更强大的信念,哪怕失去生命亦在所不惜,所以可以做到孤注一掷。 千头万绪在宝龄心中涌动,下一秒,她吃惊地瞪大了双眼。因为,她看到了一幕无法想象的画面。 噗通一声,骆氏竟是直直地跪在了地上,面对自己的儿子跪了下去。 “臣儿,娘求你,求你放过他。” 骆氏的声音平淡无奇,她目光直直地望着阮素臣,亦是没有一丝波澜。 阮素臣蓦地退后一步,瞳孔收缩,眼底闪动着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倘若是另外一个人,阮素臣不会有这样的反应,但这个人是骆氏,在他眼中,从来那么高高在上、不会失态、一切从容淡定的母亲。 哪怕是在阮府中,她除了天地神灵,亦不曾跪过谁,就算是在阮克面前,她也不曾这么做过,她有她的尊严与骄傲,然而这一刻,她竟跪在自己面前。 阮素臣只觉得一股道不明的怒火冲上心头,冷冷一笑道:“我是阮家的子孙,现在有人要对阮家的江山不利,我岂能坐视不理?而你”他的字如冰锥往外蹦,“你亦是阮家的人,这样,不觉得有失体统?” “是,我如今已是阮家的人,可我也是一个母亲。”骆氏微微地抬起头,慢慢地道。 四周没有一丝声音,时间仿佛凝住了,连每个人的呼吸都听不见。 “母亲?哈!”良久良久,阮素臣竟是笑了:“那么,你可曾记得还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你就这么看得起我?难道你不会认为死的那个人会是我?” 他的眼底弥漫着化不开的苦涩,如同深邃的海洋,一波又一波,绝望而苍白。 “阮素臣”宝龄喃喃。 他看向她,唇边浮起嘲讽的笑:“怎么,你也是来求我的么?” 宝龄望着他,千言万语,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她能说什么?正如阮素臣说的,求情,她为谁求情?死的那个人会是谁? 谁会成、谁会败? 从阮素臣与邵九对立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注定了,那一场不分胜负的局,折磨的是人心。 下一刻,他面无表情地经过骆氏,大步朝外走去。 骆氏微微张着嘴,仿佛噎住,茫然地跪在地上,直到阮素臣走远,才宛如浑身的力气被抽干,软软地倒下去。 贰佰叁拾玖、无可避免的一战 漫天的硝烟下,是焦黄得看不清面目的尸体。原本严密的城南军防一片狼藉。 驻守在城南军防的士兵严守以待,丝毫不敢松懈,却也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因为接二连三的仓库爆炸起火弄乱了阵脚,而草丛里的那些伏兵,仿佛一张密布的网,无处不在。 外敌内患。 倘若是一般的军营,只要集中兵力对外便可,然而,这是城南军防,是华夏最为机密要地所在,包括兵器、枪支的制造、军事最高的机密这就好像,财产万贯的后院突然起了火,是救那些财物比较重要,还是捉住那个放火贼比较重要? 何况,那虎视眈眈的,并非一个纵火贼那么简单。 阮素臣在遍地的尸骸中走过,蓦地转身,便仿佛可以感觉那草丛中那一道道幽暗的目光里那嘲讽的冷笑,一时间,他心中的怒火与寒意如潮水般涌动不惜。 一瞬间,就连他身边站立的副将楚白心底也是一寒。楚白是军中副将,是马副官一手提拔的,曾跟随马副官立过赫赫战功,一直驻守在城南军防,如今老帅尸骨未寒,军防便出了这样的大事,他脊背上已是一片冷汗,然而叫他心神动荡的并不止这件事,而是面前这位年轻的大帅的眼神。 楚白与军中其他人一样,从前与这位阮家四公子并无多少交集,却也知道阮四公子平日是个温润如玉的少年,然而此刻,阮素臣站在一片尸骸之中,眼底是阴霾的乌芒,仿佛有成片的阴霾要冲破平和的云层,喷涌而出。楚白听到年轻的大帅道:“立刻通知马副官,让金甲骑兵火速来此候命。” 金甲骑兵是阮系军中一支精锐的部队,部中之人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勇士,一直是马副官麾下。军防出了这样的大事,各个关卡应当早已一层层地通报下去,马副官不会不知道,金甲骑兵应当正在赶来的途中,故此阮素臣只是为了确保万一,又再一次下达命令。 然而,这一次,出乎预料的是:楚白神情似乎微微一变,有些古怪:“禀大帅,马副官前几日因身体不适,回了苏州老家休养。” “什么?!”阮素臣蓦地怔住,这才想起前几日有几份信函,由军中送来,然而当时正巧阮四来询问关于婚礼筹办的事宜,故此他随手搁在桌案上,之后,竟是忘却了。 难道,那里头有马副官的告假函? 但为何偏偏是这个时候?阮素臣此刻心中已想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金甲骑的兵符一直是由马副官保管,不止是金甲骑,另外两支军队的调动权也在马副官手中,加起来总共三军,曾被底下戏称为“马家军”。华夏中,以马家军最为强大,除却这三军,其余的,亦分散掌握在各地统领手中,也就是说他此刻,只能调动一支护卫队而已。 古来掌权者最忌军权旁落,阮素臣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点。而因为邵九,他在刚处理军中事务时也曾想过是否要收回兵权,作为后盾,以防不时之需,毕竟他不是他的父亲那个打下江山的人,他没有自信能一呼百应,让军中的人都成服于他。然而,一来,他到底继位不久,倘若处理得不得当,会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二来,如今军中各股暗流涌动,在他心中勉强能信得过的人,马家军算是其一,自然包括马副官与马俊国。他还需要用马家的势力来牵制住其余的党羽,维持一个互相制约的局面。 然而此刻那个他最信得过的人居然在这个时刻远在千里之外。 军机要地突发的状况与马副官告假,这两件事在阮素臣心中不断交错、变幻,他只觉得一股寒意在心中弥漫开来。 “护卫队何在?”他从喉咙深处冷冷地蹦出几个字。 “已待命。” “杀出重围去。” 楚白听见年轻的大帅一个字一个字仿佛利剑一般锐利,心中顿时一惊:“大帅,是否从长计议?此刻对方的情况不甚明了,敌在暗,我在明,倘若贸贸然恐怕不是上策。”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阮素臣目光蓦地一扫楚白,“难道你的上策便是任由他们潜伏在暗中,等待时机,再给我们致命一击?” 楚白被那目光看得心中一个激灵,连忙咬着牙道:“是!” 阮素臣飞快地转身朝城楼上走去,登高而望,那密密的丛林中仿佛十分安静,却也似乎安静得太过诡异了,他举起“千里眼”,朝远处望去,没错,这平静只是暂时的。树丛中密密麻麻的都是黑影,只是犹如经过精密的训练,竟是一动不动,宛如石雕一般。 这些人到底与这次爆炸有什么关系?又是些什么人?是否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倘若是,那个人到底想做什么?让这些人静候在四周按兵不动,是为了什么? 但同时,阮素臣心底又不觉暗暗震惊,他从来不曾小觑过那个人,亦知道那人既然有心等待了那么多年,不可能没有任何安排与依仗,但事实还是有些将他震惊,那个人竟有这样一支仿佛经过绝对训练的部队,阮素臣虽不在军中长大,但此时也可看出来,那群人,绝对不是临时凑齐的乌合之众,也并非帮会中人,而仿佛是一支正规的部队。正因为如此,他心底的不安便更深。 接下去应该做什么?阮素臣并非将领,甚至自小未接触过带兵作战之事。他所有的所知,也不过纸上谈兵而已。 此刻若是阮文臣在,恐怕也好过自己吧?阮素臣心底讥诮地自语。 敌不动、我不动。这本是他明白的兵法。但此刻,他无法让自己处于这种不明不白的被动之中。 先是城南军防,接下来会是什么? 不能,决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漫天余辉下,晚霞浸透了雕花格子上薄透的窗纸,照进永安阁。屋内入冬便常日燃着的壁炉,并不能驱散宝龄周身的寒冷。她坐在床畔,望着窗纸上晃动的人影,一阵阵的寒意在心头缓慢而坚定地蔓延。 忽地,一阵低沉而古怪的嗡鸣声响起,那声音仿佛隔得很远,却一会轻一会儿响,延绵不绝,如同前世她曾听见过的军事演习时拉响的警报。 她腾地站起来,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连生闪身而入,再次关上门,眼底有担忧与焦灼,看到她,才仿佛舒了一口气,侧身朝外望了望,低声道:“别怕,是城防所的警报。” 果然。 宝龄知道所谓的城防所,是设在南京城西的全城防御站。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城南军防”她急切地道。 连生摇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军防的几处军机要塞被炸了,所以现在全城戒备。” 全城戒备 宝龄蓦地一惊。忽然想到,按照阮素臣处事的手法,应当首先稳定民心才对,毕竟事情还未弄清,若贸贸然地将事情扩大,会弄得人心惶惶。然而此刻,他竟是让城防所拉响了警报,全城禁严,也就是说,他早已准备好一战。哪怕事情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也在所不惜。可那不像他会选择的路。 宝龄不知道,阮素臣此刻心里,已无法冷静。他早知那一战无法避免,心中有各种情绪夹杂着,所以,不觉急进。 她的心沉到了谷底,抿着嘴,一动不动,良久才想起什么:“你怎么来了?外面的人” 她本不该在屋里的。虽然她也知道,阮素臣不会同意她出去,而出去了也根本做不了什么,但她不该如同此刻一样呆在屋里。 然而,方才她一踏出前厅的门槛,便被几个下人围住,美其名曰是要她回屋暂作休息,其实,她很明白,她是被看守了起来。 此刻的阮府中,除了阮素臣,没有人能下这样的命令。他不想让她出去,是为了她的安全,恐怕还有更深的原因吧? 只是,那个原因在她看来,那么荒谬可笑。 那个人那个很可能引起这次变故的人,此刻正处在千钧一发、风口浪尖上,又怎么可能来顾及她一个不相干的女子? 连生轻叹一口气:“是阮大哥,让我来陪着你。” “外面的人不够么?还要加上一个你?”宝龄忽地冷笑。 连生张了张嘴,长长的睫毛垂下去,终是抿着唇不语。 宝龄叹息一声,罢了,这件事与他何干?就算是阮素臣,这样做,也并非哪里错了。她其实并不想这样,但心底纷杂烦乱的思绪让她的心情面临崩溃。 她控制不了。 “其实,你与阮大哥一样,心里已经想到了是谁做的吧?”良久,她听到连生幽幽的声音传来,蓦地抬起头。 那个少年的身影浮现在脑海。温柔如春水的微笑、深不可测的心。 倘若是,那么,他根本没有失忆。 心底一阵阵的凉意蔓延,她死死地咬着唇,不知不觉便咬出一道血痕。 “既然如此,就算你出去又有何用?谁也无法阻止那个人,十几年,他等了十几年便是为了这一刻,那是从上一代便早已注定了的局面,谁也无法打破,除非” “除非什么?”宝龄脱口道。 “除非有一方彻底消失。”连生凝视着宝龄,冷静而缓慢地道。 心头一震,宝龄颓然地跨下肩膀,她用双手支撑着桌子,仿佛不是这样,便会倒下去:“可是连生,我该怎么办” 连生望着宝龄,面前的女子额前的碎发柔柔地垂下来,脸色有一种无助的苍白,那一刻,他的心轻轻地一刺,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将她抱紧在怀里,抓住她的手捂住她的耳朵,又用自己的双手蒙住她的眼睛:“这样就好了。” 宝龄怔怔地一动不动,听到连生轻柔的声音传来:“别看、别听、别想,什么都不要想,会过去的。有我在。” 当初那个小小的少年略显瘦弱的胳膊不知何时已变得坚硬而强壮,曾是她喜欢摸摸他的脸颊,抱抱他,如同弟弟一般,而此刻,他的怀抱却给了她最大的温暖与力量。 宝龄轻轻地吐了口气,闭上眼,没有再动。 宝贵双全 贰佰肆拾 拖延 天边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子的时候,宝龄被一阵由远而近的警报声惊醒,她腾地坐起来,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靠着连生睡了一夜,而身边的少年为了怕吵醒她,竟是一动不动,半个胳膊以一种别扭的姿势支撑着她的脑袋。 她略微一动,他也醒了,睁开一双漆黑漂亮的眼睛望着她,她不好意思的说道:“对不起,我” “我本来就睡的浅。”他摇摇头,轻柔的朝她笑笑。 她指了指他的胳膊:“我是说,我就这么睡着了,你的手是不是很麻?” 连生刚睡醒的样子很可爱,红红的嘴唇嘟起来,睫毛一颤一颤的,听到宝龄的话,有些羞涩的晃了晃胳膊:“没事。” 宝龄站起来,掀开珠帘朝窗外望去,几个守卫还在。她凝眉:“又拉警报了。” 连生亦跟着她走到窗口,若有所思的道:“我去看看。” 他推开门往外走,宝龄透过窗户看到他与那两个守卫不知说了些什么,神情有些凝重,待他回来之后,她连忙问:“怎么样了?” “他们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阮大哥如今只调动了一支护卫军,在与城南军防外树林里的那群人开战。” “为什么只调动一支护卫军?”宝龄虽不清楚阮系军的格局,但这样的时刻,阮素臣为何这样轻易?他绝不是个自信心膨胀的人,何况,对手也许是邵九。 连生凝眉道:“好像军权握在一位姓马的副官手上,而那位那位马副官前几日正巧身体抱恙回了老家。” 马副官!马俊国的大伯!可是竟然这么巧? 她想起有一日在阮素臣的书房偶遇过马俊国,她印象中的马俊国虽然不至于是个世外之人,他的家族背景让他无法真正的与世隔绝,但他似乎更喜欢无拘无束的享受,高朋满座,煮酒谈天,这才是适合他的,然而,他却突然与阮素臣走得越来越近,究竟是出于朋友的情谊相帮,还是别有原因? 本来陷入沉思,而此刻的城南军防,却接到一个闪电般的消息。 “大帅!”楚白一身风尘,走进屋子。 “外面情况如何?”虽是白日,但城南军防因为特殊的原因素来关闭的十分紧密,故此,阳光被隔绝在外,而这个时候,屋内却没有掌灯,阮素臣站在一片阴影下,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形势混乱。”楚白喘口气,蹙了蹙眉道:“只不过,那群人似乎并不恋战,只守不攻。”楚白将始末原原本本说出来。 原先在阮素臣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便下令开战,楚白本有几分担忧,怕护卫军终究只是防卫安全的军队,不如其他三军矫勇善战,然而几番混战下来,他发现一件古怪的事:那群人似乎有某种默契,在对战时似乎并不恋战,该退则退,只守不攻,在这种情况下,楚白的心微微一松,毕竟对方人数并不算多,又采取这样的作战方式,虽弄不清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但只要自己一方抓住机会,这一战还是很有希望速战速决的,抓住那些人,严刑拷问之下,说不定会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然而事实出乎预料之外,经过一天一夜的混战,双方相交,死伤竟没有哪一方占了上风,并维持了一个继续僵持不下的局面。而且——护卫军已出现了混乱与体力不支,但那群人虽然都蒙着脸,但动作灵活,似乎那过去的一日一夜并未流逝掉他们一点精力。 与此同时,楚白的心中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这件事便发生在昨天晚上。因为事情都尚未明朗,所以阮素臣下令要活口,以便逼供。昨晚子夜时,本来有一个机会,护卫队抓住了一个人,但 那人浑身是血被擒,正要押回来时,胡得发现他脸色变黑,一探气息,已死去,随后,更恐怖的是,那人慢慢地融化,先是四肢,再是身体,最后,化作一滩黑水,彻底消失,仿佛从未存在于这个世间一般。夜色中,众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楚白即便在此刻朗朗白日下回想起来,还是不觉身周打了个寒战。心中一开始的迷惑渐渐的专为更巨大的不安。那一霎那,他忽然想到一个词 “死士!”阮素臣的声音带着某种有沉得意味。 楚白心里一个机灵,这正是他所想到的。 死士。 死士一般指的敢死的勇士。多为江湖人士。 但近几个朝代也有为朝廷卖命者,他们多数是为了荣华富贵或报恩等原因,成为皇侯将相贵族的门客,为他们从事突击和暗杀两种任务。 倘若那是一支由死士组成的队伍,那么,无疑等同于一支训练有素的暗军。 只是,他们到底从属何人?放眼华夏,是谁有这样的势力和胆魄,能培养这样一支军队?要知道,要暗中私自培养这样一支军队,避开统治者的耳目已是不易,况且,这些人都是千里挑一,还要经过长期非人的封闭式训练,历经多年才能真正地称为一个合格的死士。需要的不只是金钱,还有大把的时间。 而昨夜那一幕,那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的残忍与绝决,又让楚白想起了当年抓到的一个东瀛派来刺探军情的忍者。当时那个忍者,亦是这样一种惨绝人寰的死法。 谁有这个能耐?楚白将军中有可能拥有这样能力与怀有野心的人细细想了一遍,也想不出个所以然。难 宝贵双全第73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74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74部分阅读 道真的与日本人有关? 然而这只是楚白的想法,楚白并不知道原委,所以他才会这么想。 阮素臣却不同。 正如宝龄所想,其实在事发的那一刻,她,阮素臣与骆氏心中都有个呼之欲出的身影。 所以,阮素臣此刻心中所想,岁有一部分与楚白一样,但却比楚白深刻许多,故此他的心情也更为复杂。 竟有这样一支军队,一直藏在暗中,藏在华夏的某个角落里,是多少年?五年,十年?还是更久?竟藏得这样深,这么多年来,阮家的人无一知晓。 然而更深的,却是那个少年的心思。 邵九是何时拥有这样一支军队的?很早之前?不,这个答案不符合实际。 倘若是很早便有,那么,这一天恐怕会来得更早。 那么,究竟是什么时候?邵九之前的曲折迂回,是否除了要一步步除去目标之人,还在等待一个时机?那个时机,是否便于那支军队有关? 顾家的消亡,阮家的混乱,直到阮素臣掌权,华夏暗流涌动,这一步一步,似乎每一步都在那个少年的预料之中,他像一个落子人,每一步棋,走得小心翼翼,滴水不漏却从不放弃。他想要的,他都会得到,只是早和晚的差别罢了。 阮素臣的心中掀起巨浪一般的翻腾。她的对手是这样一个少年。无论是之前的阮文臣,更甚至于他一直敬仰的父亲阮克,都没有让他产生过这样一种漂浮于空中的虚无感。因为他们都是人,都是有七情六欲,都有缺陷。阮文臣的缺陷是太过于冲动,急进,他的野心太过于明显,所以在那样渴望得到权力的情况下才会受人挑拨。而阮克,他有王者的霸气,但阮素臣不得不承认,阮文臣有一点也像极了阮克,那便是,极高的自负心。 其实,这并不是阮克一人的缺点,多数掌权者都会有这样的缺点,因为常年高高在上,养成了一种俾睨天下,轻视一切的骄傲。 他认为所有人都会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不在乎冒险,因为他一直认为即便出了错,也是自己能挽回的。所以当初阮克才会给邵九接近他的机会。他是多疑的,但同时,他又想要利用一个人,却反被利用。 而邵九 阮素臣的指尖慢慢的蜷缩起来。倘若是江湖中的说法,那个少年全身仿佛没有空门。他看似云淡风轻的站着,全身都暴露在你眼前,但偏偏,你找不到任何方法打开缺口。 他可以自负,可以骄傲,但必要时,他却可以连仅存的尊严都舍弃。他懂得什么时候要威胁,什么时候要诱惑,亦懂得在什么人面前,在什么时候必须要低头。 这样一个人 “我要你查的事呢?”良久,阮素臣沉声道。 “查过了。”楚白道,“军中除了死伤者,其余人数清点之后并无可疑,除了,一个负责安检的士兵,姓张名虎,事情发生后,不见了。我问过其他人,出事那天刚好是张虎当值。看来这个人,很可疑。” 阮素臣秀丽的眉头压下来,这个时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无疑与之前的爆炸逃脱不了关系,但城南军防处处设有关卡与机关,张虎只是一个负责安检的小兵,又怎么会那么清楚?城南军防的机关,算起来,也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而已。 “无论什么办法,都要找到这个张虎。”阮素臣道,随即想到什么,“人派去苏州没有?” “已经去了,快马来回要一天一夜,就算一切顺利,等拿到兵符,恐怕也要两三天之后。”楚白不无担忧的道。 阮素臣指尖轻轻的敲击桌面,忽的目光一闪:“倘若,马副官根本没病呢?” 楚白一惊,马副官是他的师傅,是一手将他提拔起来的,此刻阮素臣的话无疑在他心中炸响了一个闷雷,他说不出话来。他看见大帅秀美的眼睛里闪烁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幽光,一字字的道:“兵符要三日后才到,也就是说此刻我只有一只护卫队,这个时候,他们若想要做什么” 便轻松多了。 阮素臣的话未说完,楚白却已懂了。然而 “既然如此,那些人为什么不趁机大肆进攻,而要” “楚白,倘若外头那群人不是想要进攻进来,那么,他们引爆炸弹,有潜伏在四周,是为了什么?”阮素臣盯着楚白道。 楚白凝眉苦思,不知过了多久,忽的心中一凛:“拖延时间!” 没错,制造混乱,拖延时间,等到军心大乱之时军方的确是华夏的心脏,但这群人的目标恐怕不是这里,至少,现在不是。 “拖延时间,拖延什么时间?”楚白喃喃自语。 忽地,门口传来一个士兵仓皇的叫声:“北地军打过来了!” 阮素臣的心脏募得一跳,楚白已揪住那人的衣领,厉声道:“什么?!” “北地军北地的军队打过来了,为首的是聂子捷!” 楚白已是面无血色。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多年一直安安分分的北地督军聂子捷,会在这个时候倒戈相向。不,并非倒戈,他忽然记起,聂子捷不属于从前南军的人,而是北军投诚的部队。 难道楚白心中混乱一片,转身望向阮素臣,却见阮素臣沉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 军防爆炸,几里外树丛中的混战,华夏上下一片人心惶惶,再加上一个北军 环环相扣。 “邵九。”阮素臣吐出两个字,忽然回到上一个问题。 ——那个少年的软肋,究竟在哪里? 贰佰肆拾壹 软肋 阮家佛堂内,骆氏跪在佛前,闭着眼,波动佛珠,木鱼发出单调的咚咚声。然而纵然佛前的神像宝相庄严,祥和沉静,但她的内心却如同走入了黑雾笼罩的森林,心绪不宁。忽的,哗啦一声,手中的佛珠散落一地,骆氏仓皇的站起来,身体僵硬,胸口起伏。 半响,她望向那尊白玉观音像,口中喃喃:“若有众生多于滛欲,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欲。若多嗔恶,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嗔。若多愚痴,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痴”睫毛如沾了水,沉沉的压下,“菩萨,贪嗔痴,都是罪妇一人所为,前世因今世果,若要报应,便只得罪妇一人。” 她不安于现状,不贞不洁是罪;她私盗机密,导致家破人亡,不忠不孝不义是罪;她有两子,一子自小颠沛流离,尝尽肉体心灵之苦,而另一子,她从未用心对待,亦是罪 这其中任何一条,她早该在佛前忏悔终生,然而,那两个孩子,何罪之有? 当城南军防的消息传来之时,她心中便了然,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藏不住也躲不过。虽阮素臣和宝龄也猜到,但没有一个比她还清楚,那群人,究竟是什么人。除了北地王的暗军,又有哪一支军队,能如此神出鬼没的便炸毁一个军事要地?那不是短短的时间内能做到,那群人仅用几年时间根本无法训练而成,不,哪怕训练而成,单独的一个人也毫无作为,充其量只能做做j细杀手罢了,而那支军队却是早在前朝时便形成代代相传,那已不是纯粹的军队,而是一个家族,一种精神。所以他们刀剑不催,生死不惧。那是一只昔年推翻了前朝的军队!而他们唯一的信念,便是守护尹氏宗族。 那是她心底深处最恐惧的局面,犹如手心与手背互相撕扯,痛不欲生,却又无能为力。 只要有一方,只要有一方与她无关也好,她还不至于如此无措。然而,那两个人,都是她的孩子。 有什么,比这样的局面更叫一个母亲伤痛? 有什么办法?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这场你死我亡的争斗?阮素臣自幼在她身边长大,她本是了解的,然而,最近的他仿佛正在经历着一种她不想看到的变化;而另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与她分隔了整整几十年的岁月时光,她没能看着她长大,她甚至连他最简单的喜好都不清楚,她亏欠他的太多太多,以至于当她发现他是那样冷酷决断时,她更多的不是震惊而是无穷无尽的自责。 错不在他,而在她。她这样想。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孩子,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做。当她将暗符交给他时,她心中并非没有犹豫,对于尹家,他已经做错的太多太多,唯一能做的,便是天下重新回到北地军的手中,以告慰九泉之下那些因为他而死去的人,但另一方面,她心中又何尝不担心一旦邵九获得了暗符,便会有大规模的行动,她的生死都不要紧,但在阮府中,有她唯一的牵挂,她曽幻想,求邵九刚过阮素臣,毕竟阮素臣与他一母同胞,而当时亦不过阮家一个四公子罢了,可世事难料,阮素臣竟是一步步走上那个权力巅峰的位置,无可避免的要面对这一场对峙。 她不禁有个错觉,仿佛这一切,正是这个孩子所想要看到的,那是一种最彻底的报复,对阮家人,亦是对她这个弃他而去的母亲。 那个孩子的心如此坚硬,不会因为任何祈求或逼迫而终止那场报复,她相信就算她以死相逼,他亦不过淡淡一笑而已。到底还能用什么办法让他动容? 究竟有什么,是他所在乎的?哪怕只是一丁点情绪的波动也好骆氏站在清冷的佛堂前,苦苦思索,忽的,眼底涌动起一丝波澜,如灰烬中的丁点火星,绝望而冰冷。 或许只有一个办法。虽然她不确定那是否是那个孩子的软肋,但除此之外,却再也找不到其他。 只有一个。 “什么?”宝龄望着刚一进屋的连生怔住。 连生英俊的脸庞有些凝重:“北地军打过来了。” 宝龄握着拳头一动不动。北地军,说的是那位北地督军的军队?但那个人,好像是姓聂的,不适早在尹氏一族没落之际便向阮家投诚了吗? 她压制住心中的纷乱又将思绪理了一遍,忽的冒出一个念头:难道,那个人的投诚从来只是表面,他真正的目的是让自己活下来,无论用什么方式活下来!这些年来,他安分守己,委曲求全,想阮家皇朝示好,按月纳贡,扮演者一个懦夫的角色,受人唾弃,遭人轻视,其实都只是为了能守护那一方的子民免于战乱,而卧薪尝胆,韬光养晦? “看来,那个人早在很久之前,便计划好了一切。”她心中无数复杂的念头,却被连生一句话道破。自从与宝龄重逢之后,连生一直唤邵九为“那个人”,是因为他对那个人有种说不清的情绪,毕竟,有一种感觉叫同病相怜,连生虽早已放弃了报仇,但在他心底,对邵九的感觉还是很复杂,一方面,他恨他欺骗宝龄,利用宝龄,也对邵九的杀伐决断感到心寒,而另一方面,将心比心,他其实也很明白,邵九这十几年来是如何度过的。更何况,邵九童年所遭遇的一切,恐怕比他更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样的经历下,有那样一颗心,是谁的错呢?而另一个原因,是他不想让宝龄难受,所以没有叫名字。 宝龄却自然知道连生所说的“那个人”指的是谁。 是啊,这一切都在那个人的掌握之中,包括——之前所谓的失忆。之前的城南军防爆炸,此刻的北地军,一环一环,若非早有预谋,又怎么会安排的那么滴水不漏? 倘若他真的是那个孩子,那么没有人知道他还活在这个世间,而仅靠他一人或是青莲会的势力,都不足以与一个皇朝抗衡,所以,他必须单方面主动寻求与他站在同一立场上的人,那个人,是聂子捷,亦或许不只是聂子捷。 很明显,从连生带来的信息中,聂子捷的军队此刻驻扎在城南外的树林中,蓄势待发,那么,城南军防外的又是什么人?那群人,可以轻易入城,化整为零,悄无声息,不像是一般的普通军队。 宝龄虽不太懂兵法,但也知道,一般行军打仗之人,虽矫勇善战,但若是个人,并不一定出色,军队更注重的是凝聚力与作战的阵法。而那群人,只从一点薄弱的讯息便可看出,那群人不是虎,而更像是狼。 狼善于群攻,却也懂得落单时隐藏,变通。是一种拥有虎豹的凶猛凶残与狐狸的狡诈诡计与一体的动物。 屋内一片寂静,忽的,吱呀一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宝龄与连生一道转头望去,同时怔了怔。 门被推开,门外站着的,是一身素衣的骆氏。 骆氏的脸颊比之从前更为瘦削,原本风情万种的眼眸此刻一片沉寂,如一口古老的幽井,深不见底。她望着宝龄,忽的柔柔一笑:“你的腿没事了吧?” 宝龄从未想到在这么一个时刻骆氏回来永安阁,更未想到她竟如同家常闲聊一般问起了这么一个问题,脑海中有一瞬间的呆滞,她只呆呆的应了一声。 骆氏眼底有一丝波光微微闪动,轻轻的点点头:“那么,你随我来。” 骆氏的声音平静而没有丝毫起伏,宝龄困惑地皱了皱眉,连生已经挡在她跟前,淡淡道:“三夫人有何事要找顾小姐?” 骆氏仿佛此刻才留意到屋内还有一个人,她用一种淡然的目光瞟了连生一眼,语气冷漠:“你是谁?我又为何要告诉你?” 连生对骆氏清冷的语气不以为然,脸色沉静如常:“四公子让我代为照顾顾小姐。三夫人告诉我,我也好向四公子交代。” 骆氏仿佛笑了笑,再也未看连生一眼,只是望着宝龄:“你该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宝龄深吸一口气,点头:“知道一些。” 骆氏盯着宝龄:“你就不想出去看看么?” 宝龄心头一凛,随即将心中纷乱的思绪强压下去,淡淡道:“我一不懂打仗之事,尔也没有谋略,我出去又能如何?” “是啊。”骆氏看了她一会,眼底忽的拂过一丝空洞的怅然,“你与我一样,只能看着,却无力阻止。” 宝龄不知道骆氏究竟想说什么,又想要做什么,只是静静的站着,见骆氏已没有再说话,三个人僵持着,不觉有些郁闷,重视道:“三夫人找我做什么?有话不妨这里直说。” 在这非常时刻,她没心思再陪骆氏玩猜谜语的游戏。 骆氏仿佛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来,幽幽一笑:“当日之事,只有三个人知道,我不想再多一个人知道。” 宝龄一愣,才反应过来骆氏说的“当日之事”是指那日发生在南书房,关于邵九的身份,邵九与阮素臣与骆氏之间的关系,在南京府中,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 那是一个秘密。纵然或许总有一天会暴露在人前,但骆氏此刻不想人知道,也是情有可原。 宝龄迟疑了一下,才对连生说:“你出去一下。” 连生蹙眉,一动不动。宝龄拍拍他的肩膀,他神情才舒展了些,低声道:“我就在外面。” 他闪身出了屋子。宝龄跟过去,将门关上。听到身后骆氏的声音传来:“他很关心你。” 她动作一滞,下一刻才转过身,在骆氏身边坐下:“有事请说。” 骆氏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臣儿怕也是极为关心你的吧。” 宝龄眉心微微一蹙,不觉有些不耐:“三夫人” “倘若那天没有发生城南军防的事,你此刻,不该叫我三夫人,而是婆婆。”骆氏细细的眉轻轻一扬,“可如今,你毕竟还不是阮家人。而你,也是唯一知道我与那两个孩子之间关系的人,所以,我便明说,你能不能告诉我,撇开一切,你会选臣儿,还是——那孩子?” 贰佰肆拾贰 说服 竟是这样一个问题。 宝龄睁大了眼,瞪着骆氏,一是觉得极为荒谬。在这个时候,骆氏居然关心的是这件事?这算什么? 撇开一切恩怨利益,她会选谁?答案分明是清晰的,但——她却无法作答。 这世间哪里来的如果?那些如果只会让自己更纠结更折磨而已。 “回答不出来?”骆氏仿佛早有预料,只是恍惚的笑笑,“我虽与那孩子分开了近十几年,但他毕竟是我怀胎十月所生的孩子,那个孩子,他的心被仇恨蒙住,或许连他自己也看不清,但他若真当你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当初,又何必抛开一切去卿华山找你?” “他的心里是有你的,对不对?”骆氏慢慢靠近宝龄,目光栖息着一种冰冷的专注,仿佛要将人看透,“你并不是一个盲目,愚笨的孩子,若非你也感到了这一点,又怎会一头陷进去?只是,你无法确定,所以才会犹豫,会矛盾,会痛苦罢了。” 骆氏的话仿佛隐含着一种蛊惑的魔力,直刺人心,宝龄抿着唇,呼吸起伏。 是这样的么?是因为她也隐约有所感觉,所以才会慢慢陷进去吗?每当她遇险狼狈落魄时,他总会出现;山顶,他抱着她说会永远陪在她身边;她离开顾府,他却找到了她,将她安置在莫园他的笑,他的温柔,他一次次的相救,她便真的没有误会过? 倘若那些相救只是另有目的,但平日的相处呢? 正如骆氏所说,倘若她真的没有一丝一号的感觉,她不会如此。至少,就算单方面有意,也早已如同阮素臣那般划清界限。 君若无情我便休。她是个现代女子,这一点,她很清楚。然而,他却一次次在她决定放弃时出现,卿华山那一次,他不顾腰间的旧伤紧紧拉住她,倘若不是他,她或许不只是脚部受伤而已。 只是纵然有那一切又能如何?他的心从来都在她难以触摸的地方,他所做的一切,焉能知道不是他计划中的一步?虽然似乎根本没有必要,但却不是没有可能。 如潮的思绪慢慢冷却,宝龄抬起头,平静的道:“三夫人是过来人,应知感情是非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况且,此刻我也不想去想那些。” 仿佛触到了骆氏心底最忌讳之处,骆氏身子微微一僵,但下一秒,她眼底便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只是那丝神情稍纵即逝,不易察觉。 虽然只不过短短一刻,但她已从宝龄的神态中捕捉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这边够了。她似乎不想在纠缠于这个话题,无力的一笑道:“罢了,此刻说这些的确没用,我只是心中太多事,想找个人说说罢了。这些天你住在永安阁还习惯吗?” 骆氏忽然转移了话题,宝龄微微一怔,却还是道:“很好。” “出了那样的大事,下人们难免疏于照顾,前些日子我叫人采办了一些滋补的汤料,天气干燥,我已叫人炖了端来,你喝一些,咱们这些女人,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 骆氏站起来,门口有人端了些汤汁进来,汤汁浓而金黄,冒着热气,宝龄看了一眼骆氏,骆氏笑得温和:“喝吧,提提神。” 宝龄迟疑了一下,拿起调羹喝了几口,骆氏看着她,等她再一次拿起调羹时才推开门走出去,被屋檐遮挡的长廊上,他的神色晦暗不清。 待骆氏的脚步声远去,宝龄才折回目光,或是汤汁太浓郁了些,噎着了喉咙,她募得咳嗽一声,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按着嘴。雪白的丝帕上被汤汁浸染呈金黄一片,宝龄微微有些走神。 南京城被笼罩在一片白雾中,层层黑瓦白墙伸展出去的天空中,成片的灰色云朵迅速而诡异的聚集,接着是几个闷雷,四周的空气沉闷而压抑。这一场前奏直到了黄昏时分才结束,一道闪电划过,大滴如黄豆般的雨滴坠落下来,落在屋檐,树枝,青石板路上,落在小河中,花开一圈圈的涟漪,本就稀稀落落的街道上显得更为冷清。 嗖的一声,一缕青烟自雨幕中迅速弥漫天空。城南军防里,阮素臣心头陡然间一跳。 那是前方告急的信号。 死死压在桌沿的手,指节慢慢翻起清白,下一刻,他看到楚白匆匆推门进来。楚白浑身湿透,神情狼狈不堪,一进屋已顾不得行礼,开门见山的道:“大帅,城门告急!” 阮素臣缩紧了下颌。拉响警报那日,便全城戒严,封锁了城门,北地军一路打来,在城门外驻扎。而此刻,已然已兵临城下。就再同党被拖住,危及性命时,身边的人却连看都不看一眼,极有秩序的各自隐退。他很清楚,他此刻只有一只护卫军,这样的情形看似是无形中给他喘息的机会,但他的心情却更为沉重。 他没有办法拿那批人怎么样,虽然他没有抓到一个可以逼问口供的人,但答案已很明显,城南仓库的爆炸,与那群人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但他居然抓不到一个活口!堂堂一支阮系军的护卫军,虽只是驻守军营,不如三军饶勇,但亦是百里挑一的勇士,然而,居然对一群身份不明的人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密林里。 原本城南军防选择在这一片密林中,也是为了更隐蔽而安全,未想到此时竟是给了敌人顺利脱逃的条件。 阮素臣的指节发出咯咯的声音,下一秒,他猛地站起来,冷冷的道:“回军营!我要亲自下令三军出兵!” “大帅”楚白惊住,城外已蓄势待发,倘若城门失守,很快南京城便会陷入一片血雨腥风,何况,昨日离开的那群人此刻是否还隐藏在某个角落谁也不得而知,军防四周有护卫还好些,但出了军防,一路上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如何担当得起? “去苏州的人很快便会有消息,马副官一向对大帅忠心耿耿,绝不会坐视不理,大帅可否等前方有了消息再作打算?” 阮素臣眼底浮动着一丝古怪的神情,淡淡道:“城南军防爆炸,北地军兵临城下,何等的大事,马副官纵然身在苏州岂有不知之理?为何到了此刻却连一个口信都未传来?” 楚白只觉得冷汗顺着额头淌下,与雨水混杂在一起,冰冷一片。这个道理他不是没有想到,但他却如何也想不通,从来忠于阮家的恩师马副官为何到了此刻却要置身事外?在他思索之际,却见年轻的大帅已走出门外。 “大帅!”楚白连忙站起来跟了上去。 南京城此刻笼罩在一片凄风苦雨中,汽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楚白一颗心都是悬着的,毫不同意看到灯火通明的阮系军的大本营,才算松了口气。 军中此刻也是人心惶惶,耕地赶来的人聚集在中央的大厅里议论着南京城外的兵变,却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见了阮素臣,统统涌上来。 “大帅可安好?” “大帅,城外” “大帅” 那群人中,有的是真心担心此刻的局面,而更多的,却是抱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态度,更有一部分人,是军中颇有势力的党羽,此刻在探寻之际,心中另有更深层的打算。 各怀鬼胎。 “三军将领何在?”在一片嘈杂声与各方不同的心思中,只听大帅的声音缓缓响起。 一人一身戎装,上前一步:“末将在。” “立刻召集三军,一军驻守本部,其余两军出兵护城,立刻!”阮素臣一字一字的道。 那人姓盛名庭,是马副官的直系部下,此刻微微一怔,才道:“大帅可有虎符?” 阮素臣缓缓从怀里拿出一枚玉质虎符,只是,却只有右侧半块。 盛庭眉头锁住:“另一半” 阮素臣冷冷的望着他,“你我都清楚,马副官告病回乡,另一半就算连夜兼程送来,也需在几日之后。” 盛庭深吸一口气,直直的跪拜下去:“老帅当日下令,三军由马副官统帅,虎符有军帅与马副官各自保管,若需调动军队,需两方验核之后,方能生效。故,请恕卑职——恕难从命!” 话音刚落,一些心怀异思的人脸上已不觉露出冷笑,一人道:“盛庭,你好大的胆子,若是老帅在世,你也敢如此说么!恐怕就算是少帅,当初,你也不敢如此出言不逊吧?” 这番话听起来是斥责盛庭以下犯上,但真正的意思却是:四公子啊四公子,你终究不是你父亲,在军中,你连你兄长的威望都不及!你不过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从未立过功,又凭什么坐上今时今日的位子? 此刻三军中已有许多士兵守候在厅外待命,听到厅内的动静,一一朝里张望。阮素臣又岂会听不懂话中隐藏的含义?他却只是盯着盛庭,忽然转向那些士兵:“你们从军是为何?” 那些士兵不妨大帅突然向他们发问,一是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大一些的道:“禀大帅,是为了守卫国土国家!” “很好。”阮素臣唇角微微撩起,“你们的家园在华夏的土地上,你们一代代的子孙在这片土地上孕育,生来病死,代代相传,而如今,这片土地就要被人践踏,侵占,你们的家园即将面临着生死的抉择,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个时候,你们该做的,是什么?” “抛头颅洒热血,誓死捍卫国家!”仿佛是阮素臣低缓的话语一字字的击中了人心,士兵们心头各个热血涌动,本是一个两个的声音,到最后渐渐聚拢成磅礴的呐喊。 “盛将军,”阮素臣转向盛庭,“他们都明白的道理,盛将军不会不懂。盛将军为马副官的手下,马副官是开国的元帅,立下过汗马功劳,这片江山,有一半是马副官打下来的,故此,当日我父亲才会放心将兵符交给他,他此刻病重,你身为他的部下,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华夏的江山落入他人之手,让马副官愧疚终身?” “只是”盛庭方才听到那群士兵的呐喊,心中一起伏不定,此刻,听罢阮素臣的一番话,不觉更是动摇。 “兵符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若在这个时候,还要拘泥于那些死物,那么,之后便有更多活生生的人要死去,那里面,或许有你的家人,朋友,有无辜的老百姓,你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阮素臣不懂出兵打仗,但,他从小饱读诗书,他很清楚,哪些话,能鼓动人心,至此,他也只有这么一个方法。他这番话,是对盛庭说的,又何尝不是对底下那群士兵说的?底下的人一时群情激奋,热血膨胀。 “好!”盛庭大喝一声,“盛某与三军,听候大帅差遣!” 阮素臣长长地舒了口气。回首窗外,密织的雨丝将天地间唯一一丝光亮吞没,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贰佰肆拾叁、荒唐的念头 几乎是同一时间,马俊国站在窗前,回首床榻上神色凝重的老者,开口道:“伯父,三军出兵了。” 马副官神色不动,良久幽幽地叹口气:“我早已料到四公子能说动三军出兵。” 阮家的两位公子,与两位早已出嫁的小姐,也算是马副官看着长大的,脾气秉性,他不能说绝对了解,却也知道几分。阮文臣较之阮素臣,更为像阮克,因为常年位居人上,所以养成了脾气火爆、骄傲自负的性格,但也正是如此,勇猛有余却计谋不足。而阮素臣——阮素臣是一汪湖水,在无风无浪、风和日丽的日子,看起来平静无波、温润见底,但一旦暗流涌动,却又无可估量的潜力。他看似并未领过军打过仗,但他的大将之风,在此刻华夏陷入一片危机之际,却慢慢浮现出来。 治国平天下,不止是靠武力,而作为一方的统帅,靠的也不单单只是行军打仗的本领。这一点,马副官再清楚不过。 所以…… “那伯父答应绍九……”马俊国一惊,脱口而出,“是故意而为之?” 诚如阮素臣所料,城南基地是何等的秘密所在?闲暇人等根本不可能埋伏其中,引起这场混乱。窃取军事密保、城南军防的地图,引起军防爆炸,都是马俊国在那日与绍九树林中见面后,做的一个决定。但他也知道,他想要做的事,艰难万分。他很清楚,凭他一人之力,只能利用阮素臣对他的信任,跟随在侧,窃取到一定的情报,但进入城南军防这样的事,还是需要一个特定的人安排。 而无疑——马副官是最好的人选。 马俊国不是他的伯父马副官,对于阮家的江山,并无特殊的情感,宛琪与宝婳的死在他心中生了恨,他的性格决定了在传统的忠孝大义与情感间,更看重后者,但正因为如此,他很清楚,要说动马副官是何等的困难。所以,当那日,他屏退了左右,在马副官的府邸中与马副官密探之时,他的心中是忐忑不安的。然而,一方面,他相信马副官对阮家皇朝的忠心,另一方面,他却亦相信马宛琪的惨死,对马副官不可能没有一点触动。马宛琪早年丧母,马副官亦只有一个独女,视为掌上明珠,而马副官亦将他这个侄儿当做亲生儿子一般,所以纵然马副官不同意,甚至将他教训一番,也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这一点,马俊国是有信心的,故此,他心中虽矛盾犹豫却还是想要试一试。 让他惊讶的是,马副官听了他的话,当时虽的确震惊万分,但之后他便陷入了沉思。整整一夜,马俊国没有说话,看着马副官的神情变幻莫测,直到天边浮现一丝亮光之时,他才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以为马副官与自己一样,心痛与马宛琪的死,对阮家皇朝极度失望,才会同意,然而现在他发现,似乎并非如此。纵然马副官是有这样的心理,但却又不止如此而已。 马副官凝眉,长长的静默之后,他缓声道:“也不全然是故意而为之。在你那日突然来找我,说出目的之后,那一夜,宛琪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不去。那个孩子,还那么年轻,她三岁时没了母亲,多年来我一直想给她最好的东西,弥补那份缺憾,然而,却最终将她推上了一条不归路。倘若我不是执意要她嫁进阮家,更将她关起来,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与那个青年离开,或许此刻,她会更幸福一些,至少,她还活在这世上。是我对不住她,是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好好地照顾她,我对不起她九泉之下的母亲……” “所以当时,我答应你,并非欺骗与你。”说到这里,一向坚强硬气的老人也忍不住声音哽咽,而马俊国心中亦是十分难受。过了一会儿,似乎起伏的心气终是平复了下来,马副官再次开口道:“但俊儿,你莫忘了,这片华夏的江山,是你伯父与多少并肩作战的人,用鲜血打下来的,我又岂可因为一己私怨,而看着它落入他人之手?所以——”马副官深吸一口气,“那一夜,我反复思考了许久,做了一个决定。” “天下存亡,自有它的定数。我答应你,是因为我的心魔在作祟,我无法忘记宛琪的死,我心中又恨,但我同时有希望,阮家的后代,能不负所望,用他们自己的能力守住这片江山。大帅已经不在,就连那个畜生也死了,阮家如今人丁凋零,只剩四公子一人。其他的党羽有虎视眈眈,倘若四公子无法服众,根本没有统治群雄的能力,到时,阮家的江山更是岌岌可危。所以,我想看看,那个孩子,究竟有没有这份能力。” “所以伯父才借身体不适,告老还乡,置身事外?”马俊国愕然。 “是。”马副官望着马俊国,笑容中有一丝苍凉,“俊儿啊,我心中此刻住着两个人,一是对华夏忠心耿耿的马元昌,而另一个,却只是一个死了女儿的父亲。” 马俊国张大嘴,终是心中一声叹息。 他知道自己有过迟疑,却不知马副官心中的矛盾,比自己更深。 马副官想要为女儿报仇,看着阮家的天下覆灭,但同时,他那颗忠心、那份忠胆,却又让他无法这么做。于是,他选择了置身事外,在这场动乱中,试探那位年轻的大帅,看他是否有能力撑起整个天下,才决定——要不要帮他。 一念至此,马俊国不觉苦笑:“可是伯父,我们已走到了这一步,素臣兄又岂会是一个愚笨之人,他心中怕是早已猜到这件事与你我有关,日后,若他度过了这一劫,就算他念在你昔日的功劳,与年事已高,既往不咎,又岂会再留你在军中?” 马副官微微笑了,他的脸上虽弥漫着苍凉与年华逝去的疲态,但眉宇间却另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悠远:“你伯父我年纪大了,纵然留在军中,又能有多少个年头?终有一日,我会两腿一蹬,一睡不醒。而俊儿……”他望着马俊国,语重心长地道:“我当日之所以没有阻止你,不止是因为我存了那样的念想,更因为,你是个大人了,我不能、也不想左右你的决定。你父亲往生,作为伯父,我本应好好照顾你,但我照顾得了一时,照顾不了你一世,今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下去,所以,无论此次天会如何变,无论今后局势如何,你要跟随谁,成就怎样一番天下,都是你一人的事。若你的决定,便无法回头。你——懂么。” 马俊国怔怔地望着马副官,眼眶微微泛起潮湿:“伯父侄儿懂了。” 一山不容二虎,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逆转。要跟随谁,要做怎样一番事业,决定了,便没有退路。 绍九和阮素臣,这两个人,原本都算是他的朋友,然而这一刻,他们是对立的,中有一方会消亡,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在彼时,他因为心中的恨意,而选择了与绍九合作,大战在一触即发之际,之后的局面,谁也无法预料,他该如何选择? 窗外的天色愈发暗沉。 招娣关上窗,将窗外磅礴的大雨隔绝在外,回头看了看床榻上的宝龄:“小姐,我先出去了。” “糕点准备好了?”宝龄抬头问。 招娣指了指门口角落的食盒:“准备好了。” “拿出去吧。”宝龄淡淡道。 上次招娣因为想与门口那两个守卫搞好关系,出入自由些,所以做了些家乡的米糕送过去给他们,谁知他们吃了很是喜欢,于是宝龄又叫招娣做了一些。 宝龄微微支起身子,侧耳静听招娣与那两个守卫说话,然后,门外的脚步声渐渐散去,她才从床榻上下来,走到门口,微微墒开一丝门缝,清冷的空气夹杂着漫天的雨丝碎不及防地飘进眼里,她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到远处的亭子里,两个守卫正避雨吃着招娣送去的东西。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招娣按照她的吩咐不住地给那个人“灌米汤”,唬得他们分散了注意力,她只要小心一些,借着雨声,偷偷沿着长廊另一侧的灌木丛出去,很快便能出了院子。然后,然后便只能随机应变了。 她想要出去,想要离开阮府。只是在片刻前,她还没有这个想法。 正如她对骆氏所说,纵然她此刻心急如焚,很想知道外面的情况,但外面如今很不太平,就算她能找到暂时落脚的地方,也不能做什么。那些事,她帮不上忙。何况,她既然答应了阮素臣,便不会在这个时刻自行离去。 然而,有那么一刻她却改变了主意。她改变主意并非突然想要出去,或是想到了什么办法阻止那一场厮杀。而是——她不能再留在阮府。 她无法想象,继续留在阮府会如何。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凝视这帕子上的污渍,眼神渐渐变得凝重而古怪。 那块帕子,本是方才她喝过骆氏送来的汤汁不小心噎着之后用来捂住嘴的,当时她喝了一口汤,喉咙便已有些不适,那口汤似乎哏在了喉咙口,只是她不以为意,又喝了第二口,接着她便觉得又咳嗽的冲动,正 宝贵双全第74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75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75部分阅读 骆氏推门出去,她才拿出帕子,将喉咙里的汤汁全部咳了出来。 汤汁染湿了帕子,她将帕子随手放在怀里,本想让招娣去洗一洗。然而,过了片刻,当招娣如同每一次来看她时进屋时,她想起这件事,再次拿出帕子,却发现一件诡异的事。 帕子上的汤汁本是淡黄|色的,在雪白的丝质上原本要仔细看才看得出来,但此刻,却变作了一片淡淡的黑色,黑色中带着隐约的青紫。 她拿着帕子放在鼻尖,闻到了一种奇异的味道——像是……某种药料。 骆氏古怪的举动在脑海中浮现,骆氏为何突然会来找她?在这个时刻,骆氏最为关心的不应该是外面的情况么?怎么会有心顾及她? 倘若是一般妇人,宝龄还能相信是因为心事太重而想找个人说说话,疏散心中的焦虑,但骆氏不是普通的夫人,骆氏沉静,绝不是一个遇事六神无主,只会做一些无谓的事的人。 那么,唯一的理由便是,骆氏来找她,本就怀着某种目的。 什么目的呢?望着那块帕子,宝龄当时心头忽地一禀,一时间,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隐约猜到了骆氏想要做什么:阮素臣此刻根本不会回来,偌大一个阮府中,她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这样的情况下,要让她出事,是多么简单的事? 倘若那个想法是真,那么骆氏要对付的人是她,不会对其他人如何,她虽不能带走招娣,但招娣暂时留在这里,应当也不会有事。所以,她决定一人离开。 可是,骆氏为何要这么做? 宝龄本已决定离开的步子忽地顿下来。方才她一想到那碗汤汁有问题时,便急着想要离开,那是人最为本能的意识,当危险来临时,便想要逃离漩涡中心,远远地避开。他要活命,因此而已!但此刻,被冷风一吹,她的心忽然冷静下来。 骆氏为何要这么做?这么做,对骆氏有什么好处?若因为与顾老爷当日的芥蒂而报复自己,何必等到这个时候?何况,此时骆氏关心的应当不是那些事。 绍九与阮素臣……骆氏关心的应该是那两个人。 那两个名字在宝龄心中慢慢浮现,她忽然想到了一个连自己也无法确定的想法。难道骆氏这样做是为了要…… 她的嘴唇慢慢张开,心底突然有种荒唐之极的感觉。 有用么?跟本没用吧?这样做,有什么用?她在心底一遍遍地呢喃。 然而,过了一会会,她却望着不远处的亭子,唤道:“招娣,送完糕点就回来吧,别妨碍了两位大哥。” 正与两个守卫东扯西扯的招娣一愣,目光中透着不解,远远地望来。招娣跟随宝龄也有一段日子,当宝龄吩咐她做那些事时,她其实心中已明了,宝龄是想偷偷出去,她虽不知道宝龄为何突然有了这么个决定,却还是按照吩咐的做。但此刻,却见宝龄忽然唤他,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她不禁暗道: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招娣回到房中,宝龄关上门,招娣便急着开口:“小姐,您……”说了一半却顿住,因为她发现自家小姐垂着眼睑,仿佛在想着什么。 然后,招娣看见宝龄微微地舒了口气,抬起头,几日来略有写血色的瞳仁深处此刻清澈而沉静,微微一笑:“招娣,有些事,语气猜测,不如亲自做个试验,对不对?何况,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或许,有用呢。谁知道呢。” 招娣怔怔地望着宝龄,她完全听不懂小姐在说什么。然后,她看的小姐回到床上,盖上被子闭上眼。 贰佰肆拾肆、挟持与被挟持 一只羊、二只羊、三只羊……一百只……宝龄睁着双眼瞪着天花板。四周是一片静谧,乌云遮蔽了月光,每个晴朗的夜晚倒映在天花板上的光影被一片浓郁的黑暗吞没,她睁着眼,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分明连日来已极为疲倦却又怎么也无法入睡。 宝龄不知道此刻有多少人是与她一样难以入眠,但有一个人,也一定睡不着吧?她会来找她,或许就在今夜,因为,他是她唯一的筹码。 尽管方才心底突然冒出那样的念头,让她在临行一刻改变了主意,决定留下来,但直到此刻,宝龄还是觉得心底那个猜测十分十分的——荒谬。只是,除此之外她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她很清楚,骆氏不是一遇事边六神无主、情绪失控的人,绝不会做一些无谓的、失去理智的事。而作为一个母亲,在这个时刻,有什么,比她两个孩子的生死更重要呢? 绝对没有。 眼皮在不住地打架,宝龄索性轻轻合上双眼,深呼吸,再深呼吸,直到心底烦乱的思绪渐渐平稳下来,她才开始慢慢地将脑海中一点点的线索拼凑起来。 倘若她的猜测是真,而骆氏亦亲口看她喝下那碗汤汁,那么,此刻,骆氏必定以为她已经那什么什么了,接下来,骆氏首先要做的是什么? 她喝不喝汤汁并不是关键,关键是要让某人知道她喝下了那碗汤汁,并且——命在旦夕。只有这样,骆氏才可以依他为筹码,来谈条件,当然,前提是在那人在乎她条小命的情况下。 既然如此,骆氏首先要做的,便是需要找到那个人,否则就算她现在一命呜呼了,也是空谈。 只是……纵然南京城已被搅得混乱一片,然而,那个人,却似乎并没有出现。虽然她被关在屋里子,但外头那两个守卫大约碍于它特殊的身份,一直以来,态度还算恭敬,加上连生如今也算是阮素臣身边的人,所以每次连生问什么,他们也总有问必答,并不隐瞒。然而宝龄收集来的消息里,并没有关于那个人的消息,就说嘛,那个人并未出现。 骆氏要去哪里找那个人呢?还是骆氏以为,他自己会出现? 这个念头冒出来,黑暗中,宝龄不觉自嘲地笑了:怎么可能?这种可能性,大概与天方夜谭差不多吧?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应当在某一处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运筹帷幄地算计着一切,她甚至可以想象到他面带笑容,从容不迫的样子,又怎么会出现在南京府? 没有人会笨到那种程度,在两军对战之际冒着被人抓获的危险亲自潜入敌军的府邸。更何况,绍九比狐狸还精。 看来,骆氏的计划要流产了。这么想着,她心底不知是什么感觉,有些讥诮,又有些瑟意。 随即她又想到,如果绍九迟迟未出现,那么骆氏会如何对她,是按兵不动,任由她“死掉”,还是会来找她,坦白一切? 那么,到了那个时候她又该怎么办?是告诉骆氏其实那些汤汁她已经吐出来了,还是…… 宝龄不知道,但有一点,她相信,骆氏绝不会没有一点动静,骆氏不能等,也等不起。 所以,大概……不知还有多少个夜晚,她是无法安心入睡了。 她动了动身体,衣裳摩擦着被褥发出细微的响动,和着窗外密密的雨声,听起来,犹豫小时候春蚕吃桑叶的声音。她望向窗外,因为几乎没有一丝光亮,她看不到屋外的那两个人是否如同往常那般守在门口。或许,缩在墙角打盹去了吧?这样阴雨湿寒的深夜,倘若要一直拧起精神还真是件折磨的事儿。 滴答滴答的,是雨点落在屋檐上的声音,一声声,频繁而单调,她的四肢渐渐放松,在快要睡着的那一刻,却听到“哒”地一声。不同与方才有规律的雨滴声,似乎——有些古怪。她睁开眼,四周依旧一片黑暗,门依旧紧闭着。 吐了口气,她想要起床点灯,支起身子时却感觉到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在她床榻前投下很小很小一方块的黯淡的光亮。虽然黯淡,但因为四周实在太黑,所以就算是一小簇光,也极为明显。 她募地抬起头,眼前仿佛什么一闪而过,她还来不及坐起来,忽然发现一件可怕的事:整个身体腾空而起,仿佛是被谁抱在怀里,然后,一双手捂住她的嘴,她奋力地扭过头,想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无奈她竟是整个身体朝前匍匐,四周密密麻麻的雨丝飘入眼底,根本无法看清身后的情景,只能感觉身体如飞一般,停停走走,地面上的光影不断的变幻,叫她头晕目眩,最后,一声轻微的吱呀声后,她被放了下来。 被放下的一瞬间,她下意思地要想逃跑,身后的那双手却比她更快,从她脖颈间环绕过来,以方才的姿势捂住她的嘴。 宝龄不知道她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四周依旧是一片漆黑,看不真切。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她身体僵直,心跳得飞快,仿佛要蹦出胸膛来,在这个时候,每个人下意思的反应总会是抵抗或分离地挣脱钳制,她努力地扭动身体,那双手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动作并不重,甚至……竟仿佛渐渐放松了力量,很是轻柔,然而却宛如丝丝扣扣地连在了她的肌肤上,如影随形。 几次下来,她精疲力尽,索性放起了抵抗,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而身后的那个人似乎也没有进一步的打算,两个人便这么静静地维持着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 耳垂后的呼吸近在咫尺,轻轻的,仿佛夜风吹过,让被吹过的地方顿时起了一片可疑的红晕,宝龄有些眩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嘴被捂住,呼吸畅的缘故。其实,不止是嘴,她的身体与那个人亦是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她几乎能感觉到来自脊背的温度。 着这样的情况下 ,无论是谁的第一个念头总是:被挟持了。宝龄自然也是这个想法,然而……分明是如此,但这样的挟持与被挟持,竟然同情人间最亲密的姿势。 时间慢慢过去,气氛仿佛胶住,宝龄心底却纷乱一片,这个人,到底是谁?骆氏?不,不会,哪怕骆氏要与她摊牌,也不用这么……惊心动魄吧?依照骆氏的身份,就算不想那件事有其他人知道,也大可以遣散那些人单独与他说话,不必如此。 何况,她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她有感觉,那禁锢住她的力量,虽然并不重,却不像是一个普通女子所有,也就是说,是个男人。 然而,他是谁?又打算做什么?她想来想去,想不出阮府中有谁会这样做,其实,她住在阮府几个月,偌大一个阮府,除了阮素臣与骆氏,她根本连其余人的脸都记不住。 她轻轻动了动身体,一瞬间却感觉来自两人身体间的摩擦跟紧密起来,背脊上微微发热,她十分窘迫,一时间,不知怎么就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在顾府发生的那一幕。那个突然闯入她屋子的玉面虎……心头顿时一禀,不会那么倒霉吧? 难道,根本不是阮府的人,只是凑巧向来占些便宜进了看起来最华贵的院落的又一个玉面虎而已?可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南京府做这种事呢?明明知道近来全城戒严,猜也猜到南京府定是戒备森严,难道不要命了? 下一刻,宝龄随即想到,不对,这个人已经进来了,那么就说名,外头的守卫对他来说根本就等于虚设。何况,倘若是那样,这个人为何要带她来到灵一个地方?无论是想要做什么,都不必换一个地方吧?她突然有些后悔黄昏的时候因为有了想要逃离的念头,所以支开了住在另一重院落的连生。 思绪百转间,她听到屋外响起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雨声,越来越近,然后,有人道:“方才那个黑影就是往这里来了……” 看来是巡逻的人发现了异动,所以跟过来了!她心里默默期待着那些人能找到她此刻所处的位置,虽然她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她竖起耳朵,不敢呼吸。 “什么事?”忽地,响起另外一个声音。 仿佛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宝龄听出来,那是——骆氏的声音。但随即,她终是死劲地扭动身体想要挣脱。哪怕屋外的人已非什么好人,但至少,比她身后周围来路不明的人好些。 原本两人之间一直维持这一种微妙的僵持,此刻宝龄忽然大动作,身后的人似乎也是证一怔,随即仿佛微微地叹息一声,那声叹息很轻,吹出的气息吐在宝龄的脖颈间,她有一瞬间微微的酥麻,还来不及思考,便被轻轻一拉,整个人忽地跪了下去,他一动,便撞到什么东西,头上火辣辣的疼,视线的周围比方才更为漆黑一片。 这算什么?床底? 这个时候,门被推开,骆氏的声音响起:“你是说,有人夜闯南京府,躲进了西苑?” 西苑?这里是……西苑?宝龄募地一怔。她做梦也没想到她被挟持来得这个乌漆吗黑的地方居然是西苑。可这个人带她来西苑做什么?西苑、西苑…… 她脑海里仿佛有什么闪过,同时,眼前忽地一片明亮,是那些侍卫点了灯。紧接着,身后的手似乎放松了钳制,第一个念头,宝龄便侧头朝后看去,但她的自由只维持了仅仅一秒种,原本停留在她唇边的手便覆上了她的眼,眼前恢复了一片漆黑。 下一秒,宝龄忽然发觉身后这位似乎遗漏了什么,因为一只手要蒙住她的眼睛,所以,她的嘴自由了!这个发现让她激动,纵然她也清楚刺客发声或许会惹恼身后的人,但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张口预叫,这个时候,身体忽地被扭转过来,然后……她唯一或得自幼的地方,竟也被彻底地堵住。 为了不再撞到头顶那应该是床铺的东西,宝龄此刻是蜷缩这身体、曲卷着膝盖的,猝不及防地变故让她根本无法动弹,只感觉到,那覆盖在她唇上的东西、柔软、微凉,带着一丝冷雨般湿润的气息,与她的嘴唇紧密的贴合,不留一丝空隙。那是——另一个人的唇。 意识到这一点,宝龄彻底呆住。 贰佰肆拾伍、气味 嘴唇与嘴唇间不留一点空隙,却并未如何用力,甚至嘴唇的主人似乎在这样的情况下起了玩心,一点点地摩擦、碰触、纠缠,仿佛若即若离,却又叫人喘不过气来。分明是那般柔软的动作,却仿佛一场彻底的折磨,死缠着的不止是两片嘴唇,仿佛还有两个人的心,将身体仅存的力气消磨殆尽。 宝龄双颊通红,眼神迷离,她知道这一刻不该产生任何不切实际的幻觉,应当理智、理智、在理智,然而,她控制不了,所有的思绪被一点点抽离,化作一团柔软得不着边际的东西,塞满整个身体。 相比她的无措,她身后的那个人似乎更为冷静,在唇齿之间温度升高,难以呼吸时,慢慢抽离,却在宝龄骤然获得新鲜的空气,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想要张口时,又俯身上来,再一次贴上她的唇。 这一次,不再是轻柔的碾磨,而带了一丝攻城略地的味道。舌尖轻轻在她唇上慢条斯理地打转,下一秒,却撬开她的唇,轻而易举地打开她的齿间,湿润的呼吸犹如点燃了宝龄身体里的一把火,让她浑身沸腾起来。 深入、深入、再深入。他轻轻地含着她小巧的舌尖,嘶磨,纠缠、同时,原本钳住着她的手放松了,之间若有若无的在她耳垂上轻柔。 宝龄的身体慢慢地滑下去,原本是蜷缩着,不知何时几乎是躺着的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在鼻尖萦绕,她原本被蒙着但依旧努力睁大的眼睛缓缓合上,由于缺氧,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的双手其实已经自由了,徒劳地推着,却没有一丝力气,分明那张脸贴得那么近,她却是看不清,眼角所看到的尽是一片斑斓巡礼的火光。一时间,她竟想不起自己为何会来这里,正在做什么。 这些是发生在一瞬间,而屋内,一个侍卫不知回答了句什么,骆氏环顾了一圈四周,目光终于停留在那张雕花大床的床底。她一步步地朝前走去,几个侍卫如临大敌地跟在她身侧。 那人垂着眼,睫毛微微地扫在宝龄的脸颊上,在脚步声越来越近时,却是忽地掀起眼睑。由于长时间的摩擦,她的唇色有一种鲜红的水泽,如蔷薇柔软的花瓣,而一双眼眸却一刹那无比的清澈冷静,仿佛意识到什么,唇边竟似泛起一丝苦笑、然后,微微地偏过头,并未离开那片柔然的唇,只是在微暗的光线下,手不知怎么动了一下。 沉侵在这场荒唐游戏中的宝龄,只觉得身下似乎哪里不对劲,仿佛是地壳突然裂开一般,然后,她整个人失去了重心,跌落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双素手掀开床幔,骆氏目光直直地落在床底下那一片空地上,眼底的神情捉摸不透,仿佛有些错愕,又仿佛有一种释然,沉默许久,缓缓地站起来,侧过身:“谁说这里藏有刺客?” 那个侍卫自然也看到了床底下的光景,一时呆愣住,面面相视,过了一会儿,为首的那人才慌忙道:“是小的眼花了,或许是大雨天看得不真切,所以……” “这里不比其他厢房,总共也不过这床底下藏身而已,看清楚了么?还不去其他地方?”骆氏打断道。 那些人应声而退。骆氏却并没有离开。骆氏站在床榻前,久久地凝望着床底下那一片空地,然后,慢慢地蹲下去。 …… 很黑,比方才任何一间屋子都要黑。这是宝龄有了意识之后第一个感觉。 但她想的却不是这里是哪里,而是……她侧过脸,当感觉到另一个人的气息之后,心跳慢慢平静下来。 一双手伸过来,手指若有若无地划着她的手心,而另一只手,却又覆盖上她的眼睛。分明是看不见的,他想,但——仿佛只要一松手,纵然在这黑暗中,她的眼底也会照映出他内心所以不敢面对的波动。 宝龄竟也是没动,在这样的情况下,又仿佛置身于另一处地方,她本该恐惧无措,想尽一切办法离开的,然而他却是没动。甚至,她微颤的双手并没有要挪开那双蒙着她眼睛的手的意识,只是慢慢地调整呼吸,带脸上的潮红与心中的不平静一点点的退却,然后,她听得自己一字一字地道:“你又想要做什么?绍九?” 一字一字,恐惧与不安缓缓消失,所有的温柔缠绵暧昧都统统淡然无存。 黑暗中,那人仿佛沉默了一下,随即,微微笑了:“还是被你发现了。” 声音微微低哑,仿佛有一丝自嘲,又仿佛是释怀。 还是被发现了。纵然他起初蒙上她的眼睛,便是不想被她发现,但……停顿了一会儿,绍九道:“只是……你如何知道是我?” 如何知道?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中,宝龄扬起下颚,凝视着面前这个人。纵然其实什么都看不清,但她却几乎能感受到他清雅的脸庞,如水的笑意与幽深的眼眸。 是如何发现的?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其实方才他从身后抱着她的时候,她便又种奇怪的感觉,只是当时的惊慌更甚于一切,所以,只猜测他是什么来路,究竟要做什么,自己该如何逃离,并未深究,但当他的嘴唇贴上来的时候,那一刻,一点点的,她忽然冒出一个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念头。 那种感觉,便像是人赤脚站在海水中,湖水一点点地漫上来,最后将整颗心淹没。 他真的来了。 还是,以这样的方式。 也许,这便是她在那样的情况下会完全失去了反抗的力量,或许,是她的潜意识在偷懒,放纵自己一点点沉沦下去。 宝龄没有说话,绍九却似乎起了好奇之心:“我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你怎么确定便是我?” 宝龄冷冷地看着他,半响,道:“倘若下一次你要用这种方法挟持一个人,又不想让他知道,你最好清除一下你身上的气味。” 他不知道,在他们相识的第一天,他便是蒙着脸的,她只能闻到他身上所散发的味道。那种气味是薄荷中带着些许硝烟的味道,很是特别。 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而是——一个女人最隐秘的直接,如此而已。那一天,同样是在南京府,却是树林子后头的那件杂物室里,他为了影藏她,亦是如此暧昧,那种心惊肉跳、浑身如火烧般的感觉,她又如何会忘掉? 不要问她为什么,她能感觉,却说不上来。前世哪本书上曾说过?你若爱过一个人,许多年后,你兴许会忘了你们相处的片段,忘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甚至,忘了他的脸,但是,你唯一无法忘怀的是那个人的气味,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味道。 在宝龄,那是一种感觉。从今往后,无论会不会还有一个人,与他的容颜一样,却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 绍九似乎微微一怔,随即若有所思:“气味?原来是气味。” 出卖他的,竟是气味么? 他的确不想要她看到自己,所以才蒙住她的眼睛。就如同方才在黑暗中,明明知道他不可能看得清楚,但他依旧没有松开手,仿佛只要一松手,她清澈的眼底便会将他内心所有不敢面对的情感倒映得一清二楚。 而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隐藏在他内心深处。 当他决定了来找她,有那么一刻,他竟会想:当她看见是他,是不是会不愿意跟他走?之前她的回答还是那么清晰地在他脑海里。她说,她自然是爱阮素臣才嫁给他,她不会跟他走。 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她那么不自信。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习惯小心地谋划、大胆的前进,一直习惯所有的事都被掌握,即便有差池,也是他所预料到得。从没有这么一刻,他无法确定一件事。 不,不只是确定。在他内心深处,竟隐隐有种——害怕。 害怕开口又是拒绝。 他不是没有求过人,相反,只要值得,他不在乎放下自尊去求一个人。然而,那些都不同。在那个院子里,是他唯一一次放下所有算计、城府,只按照自己的意愿让她随他走。只那么一次,没有过多的思考,说出的一句话。那句话说的云淡风轻、他的笑亦是漫不经心,然而,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的心与任何时候都不同。一向圆融、处事不惊的心,竟有片刻的艰难。 绍九静静地望着宝龄,在她还未开口之时,他便缓缓地开口道:“不会,我不会再用那种方法。” 那并不是多么巧妙的方法,甚至——有些愚笨。他从未用过那样的方法,也不会再用第二次。甚至,直到现在,他还无法想象,自己会用那样的方法。 为什么呢?分明是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然后顺利地带她离开,在内忧外患下,给予阮素臣致命的一击,这本是他的计划啊。然而,为什么,当他想要呼喊时,他竟会…… 是为了要封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不引起其他人的关注。绍九这样想,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可以有其他的方法。他已经将她带到了床底下,机关便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甚至可以在屋外的人闯进来之前便按动机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带走。 然而,那一刻,他像是平生第一次失去了控制,贪婪地眷恋着那一丝柔软的温热。 他说的很轻,宝龄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了什么?不会再用那样的方法?想起那种方法,她脸颊又忽地燥热,几乎要烧毁所有的神智。 随后,她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盯着他:“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能不能告诉我,绍九,你究竟要干什么?” “这里是密道。”既然已被发现身份,绍九亦不打算隐瞒,望着她,目光流转着轻轻地波光,“我想要做的,便是带你走。” 然后,他将如何发现床底下有尘封的密道,接着让小黑排除了障碍、彻底挖通了密道的事都说了出来。 宝龄惊愕地瞪大眼睛,很久很久,嘴角扬起一丝很淡很淡的冰凉的笑意:“果然,你根本便没有失忆。” 二百四十六 往事如烟 邵九笑了笑:“没错,我装作失意,只是为了让人掉以轻心,更顺利地做某一些事。” 某一些事,不用说,宝龄也猜到了是什么。邵九用失忆来伪装、隐藏自己,表面上是不可抗力地退出,实则却在暗中操控着一切。纵然在他“失忆”之后宝龄亦是似信非信,曾经试探过好几次,心中也隐约有些觉得蹊跷;纵然当确定了挟持她的人是他之后她已经很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此刻见他这般云淡风轻、不以为意地说出来,她还是觉得心底发凉,同时,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恼怒在心头升起。 在以为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的那段日子,尽管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或许是他的阴谋,那样一个少年,怎么可能突然失忆呢?但她终究还是慢慢放下了戒心。那些日子,她与他同住一个院落,除了晚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一起。它唤她“阿零”,很是自然,有时他写字画画,她便坐在一旁发呆,两人说些无关痛痒的话,小黑则趴在地上懒洋洋地睡觉,经常这么一晃便是一天。因为他失去了记忆,所以她仿佛更能面对他,没有恩怨利益的纠葛,那么单纯,让她一度以为,那是偷回来的一段时光。 然而,原来那一切只不过是她的独角戏。她放下了戒备渐渐融入到角色,他却完全抽离、冷眼旁观。她在他面前流露那个不加伪装的自己,她原以为至少彼时两人是平等的,却未想到,那个时候,他或许在暗中微笑。 一想到自己如同傻瓜那般信了他,甚至还为他难过,她心中便有一把怒火在燃烧,无法控制地冷言道:“很好,你的计划安排的很好,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回来?” 阮府的人都被他骗了,除了她还包括阮素臣,阮素臣虽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但至少邵九的失忆让阮素臣没有立刻做出要如何对待他的决定。 虽然那段时间只是被搁置了一下下,但对于邵九来说,已是足够。既是如此,他为何还要回来?事情按照他的意愿在进行,他此刻,不应该去做他该做的事么? 邵九眨了眨眼,声音轻柔,神情亦很是无辜:“我说了,我是来带你走的。” 这样的光景,让宝龄想起了当日在悬崖上,她在他怀里痛哭,那是他第一次说: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永不离开。 彼时已近深秋,顾老爷的死让她无措又伤痛,但那个时候,两人之间并未横亘着那些恩恩怨怨,纵然有些看不清的雾气环绕,亦是轻盈的。虽然她一开始便知他是为了前途才与她定下婚约,尽管她从未看透过他,但他站在寒风中抱着她,目光温柔,眼神真挚,那一个字一个字,还是让她怦然心动,心湖起了涟漪。 然而,此刻,一切都不同了。哪怕严寒的冬日即将过去,春日的脚步越来越临近,但那旖旎的春光却早已付诸流水而去,只留一片散落的凋零,满目疮痍。 慢慢地,宝龄神情间浮上一丝讥诮的冷意,忽然笑了:“你是在告诉我,你这样劳师动众地夜闯南京府,就是为了要带我走?为什么?”顿了顿,她索性道:“邵九,我不相信你会做哪些没有价值的,毫无回报的事,说吧,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邵九静静地望着宝龄,此刻少女两颊上红晕已退得一干二净,方才迷离的神情不复存在,一双眼睛清澈而料峭,栖息的,只是戒备、警惕与冷漠。他唇边的笑容仿佛凝固了一瞬,漆黑的望不见尽头的眼眸,宛如幽深的湖水落在阴影处,轻轻地道:“这便是你的想法?” 宝龄“哼”了一声:“难道不是么?”顿了顿,她慢慢地仰起下颌,“还是——眼下的我,对你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他看着她,很久很久,缓缓摇头,微微笑着静静地望着她,却没有说话。 宝龄冷然道:“好,就算我还有利用价值。你就这么自信,我会跟你走?凭什么?”她慢慢地扬起唇角,眼底却是一片冷漠,“被骗了一次是天真,被骗第二次是傻,不过,就算我再傻再天真,也不会被你一次次地欺骗下去。” 想到方才在音乐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她居然还沉溺在那个可恶的游戏里,然后,被他带来这里,听他慢慢地告诉她,那些她所怀疑,却但愿不是真的的事,其实都是事实。真的……很傻很天真!宝龄已经气到只能用这四个字形容自己。 看着她憋红了脸,目光带刺的模样,邵九目光有一瞬间的暗沉,下一秒,他却仿佛轻轻叹息一声,笑了笑:“我的确没有把握带你走,所以,我只好用那样的方法。” 话音一落,宝龄倒是微微一怔,他也有不确定的时候么?原来他之所以用那样的方式出现,是知道她不会跟他走。想起方才他说,那种方法绝不会再用第二次,不知怎么,她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慢慢地洇开。但随即过往的片段一幕幕浮现在脑海,她猝不及防混乱的心,又渐渐冷却下来,在心中倒:什宝龄啊沈宝龄,你还要让他一句话就心神俱乱到几时?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弄清楚,不是吗?她盯着他,问出一直放在心底的那个问题。 “之前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与你有关对不对?包括——我爹的死。”话语一字一顿,在河岸密闭的空间里,有一种空洞的平静。她并没有清楚地说是哪些事,但她相信,他听得懂。 之前是有一次被他欺骗,以为他忘记了所有的事,而此刻,她一定要弄个清楚,哪怕结果很伤人,但——总好过不断地猜测,永远混沌不清。 此刻两人依旧维持着跌落下来的姿势,相对坐在地上,密道是邵九所安排的,从这条密道出去,便可顺利地离开阮府,甚至出口已在很远之外。拓本应该将她带出去再说的,虽然这条密道似乎年久失修,也被阮府中人所遗忘,但不代表,便不会有人知道,并推测出有人从这里离开。带她出去,将她暂时安置,这原本也是他本来的想法。然而此刻,他却仿佛放缓了脚步,并没有立刻要带她走出去,甚至没有提那样的要求,只是静静地望着她,眼底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已知道她终是会问到这个问题。 他在黑暗中眉心微微一簇,但宝龄自然看不到,因为她本来便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且那一瞬也是太快,她接着道:“事到如今,你不介意把一切都说出来吧……你……”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听到他似乎毫不犹豫地道:“是。” 一个字,宝龄一动不动地张着嘴,感觉到身后石壁上的寒气一点点渗透全身。眼前这个人,是那么冷酷,纵然那是他所恨之人,但终究是一条命,不,为他要做的一切付出生命的又何止一个?有些纵然曾经犯过错,可有些,却是无辜的。而此刻他居然能那么平静地承认,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从她的语气来听,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怎么可以?怎么可以……狠绝至此?顾老爷死时的情景在脑海浮现,她慢慢地合拢嘴唇,然后,牙齿抵着下唇,直到苍白的唇渗出血丝,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真的是……尹家的后人?” 很久很久的沉默,宝龄觉得眼前的人似乎陷入另一个世界中,随后,她再次听到他说:“是。” 她大口地喘气,脑海里分明有许多问题要弄清楚,但却空白一片,说不上一句话来。却是他在黑暗中似乎笑了一声:“你有没有兴趣听故事?” 宝龄心头一凛,似乎已想到他要说什么,深吸一口气道:“你说吧。” 那十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宝龄并未一点都不知道,但,此刻,她却想听他说出来。 往事席卷而来,邵九的声音沉静而悠远:“我自幼在北地长大,我的父亲北地王尹思庭为人谦和、礼贤下士,心怀百姓,自然——也是一个慈父。” “他常教导我,对人要宽容、对己要严厉,要有一颗仁善、大度之心。我也原以为,我会一直那样下去,直到变成他那般顶天立地的人,然而,有一天,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从南方而来,我父亲见他虽衣衫褴褛,到哪自制聪慧,又见他无处栖身,便留他在府中做事。那个人亦的确不负众望,将府中的事管理的井井有条,很快成了管事,与我父亲结拜为兄弟,父亲更让我喊他三叔。” 邵九微微笑着:“父亲信任的人,我自然也是敬重,而他亦对我很好,如同一个慈祥的长辈。” 不知为何,分明这些过往很是平淡,但保留却感觉到一丝无法预言的讥诮与寒意。 “当时我父亲因为祖母的意愿,正准备娶我母亲房中的丫鬟为妾。”说到这里,邵九顿了顿,望向宝龄,才道:“我母亲因此郁郁寡欢,寂寞度日。” 宝龄虽看不清他的神情,但也感觉到说到骆氏房中的丫鬟时,他似乎正望着她。怔了怔,她才反应过来:骆氏房中的丫鬟是……陶晓晴。也是,她这具身体的生母。 这些被尘封的往事此刻一一揭开,其中的关系竟是如此错综复杂,虽然之前宝龄不是完全不知情,在阮氏那里也曾听说过,但此刻还是禁不住心绪翻腾。 “那位管家的确是个好管家。他不只关心府里的事,亦开始关心府里的夫人。” 宝龄敏感地觉察出,邵九没有再称骆氏为母亲,而是用了府里的夫人来替代,她隐约想到了什么,连呼吸都开始起伏。然后,她听到他用一种极为平静的、甚至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道:“有一天,我本该在私塾念书到晚上才回,因为不相信弄伤了,所以偷偷溜了回去,想去那个人的房里找些止血膏,却发现,门被反锁了,于是我搬了一块石头,踩上去,趴在窗口,想看看屋里是否有人,然后,我看到……” 唇边的笑容一点点退去,漆黑的眼眸如慢慢笼罩黑雾的湖面,邵九一字字地道:“我看到那个人,与一个男人躺在床上,而那个男人,便是那位勤勤恳恳的大管家,也就是——之后苏州城里有名的大善人,顾万山,顾老爷。” 喉咙里仿佛梗着什么,几乎要窒息,宝龄慢慢地闭上眼睛。 贰佰肆拾柒、往事如烟(二) 眼眸中的漆黑越来越幽深,邵九仿佛在笑:“当时我不知该做什么,最好,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将石块搬回原地,当做什么都没看到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他回过头,目光在黑暗中有一种奇异的光芒:“后来我才发现我错了,倘若那个时候我将一切都说出来,或许,便不会发生之后所有的事。”唇边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渐渐 化作一抹料峭与讽刺,“那个人以为找到了真心相待的人,甚至将父亲给她的礼物,那面铜镜随手丢给了顾万山,而顾万山为了飞黄腾达,却偷偷投靠了南军,不断挑拨引诱,哄骗她偷取了军事机密与藏宝图,接着卖给阮克。使得南军在未战之前不仅知晓了北军的战略,又获得了大笔的财富,用来扩充军饷装备。而我” 邵九的手缓缓地摸向腰间,那里有一道伤疤放佛已经愈合,然而刻在心底的伤口,却是永远无法愈合的:“顾万山为了确保万一,在计划进行前,便用鬼手所制的毒药给我下毒,为的,是万一计划有变,可以用的我性命来要挟北地王,得以脱身。南北战爆发之后,我父亲托付随从带着我逃亡,在一座荒山上,却还是被顾万山的人找到,我亲眼看着身边的人被活活刺死,然后,被推下山崖。” 指尖一点点地轻抚腰间的那道伤口,邵九缓慢地道:“毒药加上滚落悬崖,他们以为我必死无疑,却未想到,我在山腰被一颗树枝挂住,随后,又被一头母狼所救,接下来一个月的时 宝贵双全第75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76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76部分阅读 间,我都靠喝狼奶活下来,直到无意中被青莲会邵老帮主的人发现。” 邵老帮主念及昔日与北地王的相交,将他救了回来,又为了隐瞒他的身份,将他送去嵩山,休养身体、学艺,直到十岁那年,才将他带回来,让他开始处理一些帮中的事务。 “在嵩山的那些年,我一直想要直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家人又在哪里,过得好不好,但师父一直不许我问起,直到十岁下山那年,才告诉我一切。”邵九的语气听不出悲喜,忽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起过小黑的身世?” 突然提起小黑,宝铃有些茫然,才记起小黑被他带回来那天,他曾说过小黑的事。她将那些话重复了一遍,接着是片刻的沉默,才听他道:“我下山后才知道,我的父亲早在十年前便死了,尹家亦不复存在,整个家族,只剩下我与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他顿了顿,一字一字地道,“那个人,为了保住性命与荣华富贵,投靠了尹家的敌人。” 这便是他藏在心底的过往。此刻说起来平淡而无悲无喜,那是因为,当他知道那一切的那一刻起,便明白:自怨自艾没有用、懦弱逃避更没有用。悲痛、绝望。。。。。。这些都是无用的情感,根本无法帮得到他分毫。 身体被摧残如何?身份被掩埋如何?翅膀被折断、自尊被践踏又如何?这每一样,都抵不过他心中强大的信念。 他要做的,便是将当年那些人加诸在尹家身上的、微笑着——一点点地讨回来。 尘封的往事被慢慢地揭开,宝龄十指冰凉一片。她当初原以为。邵九救小黑回来,是因为他曾说过关于狼的故事,小黑长得有些像狼,如此而已。却未想到,小黑的身世,本就是他的身世,那般同命相连。 她从前还想过,倘若小黑不是一条没有思想的狗,而是一个人,被最亲的人如此对待,会如何? 此刻她才感受到,埋藏在那个孩子幼小心灵深处的,岂止是恨? 想来事情发生那年,邵九不过四五岁,一个这样年纪的孩子,看到自己的母亲与另外一个男人躺在床上,会是怎样一番触目惊心的光景?他或许什么都不懂,但那一刹那,他又或许什么都懂了。只是那样小的孩子,在遭受了那么大的刺激之后,却依旧冷静地将石块搬回原地,再离开,或许,他的冷静与沉着与生俱来的。 虽然他言语中并未流露出什么,但宝龄依旧感觉的出来,他认为,是以为他没有将那一切说出来,所以才导致之后一连串的事。诚然,或许的确如此。倘若当时一切暴露,之后的事便会彻底改变。骆氏不会再有机会接触顾老爷,而没有了机密与藏宝图,南北两军之间的力量本就悬殊,今日,便是北地王的天下,那么,一切都会不同吧? 然而,那样小的一个孩子,当遇到那种事,又该怎么办呢?将那一切告诉北地王?显然,北地王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而更可能因此使得骆氏坠入深渊。对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当时他能做的,也只是那样了。 但正是如此,亦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一夕间家破人亡,再也回不到故土,父亲死了,母亲却丢下他嫁给了仇人,而自己身受重伤,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一个孩子要有一颗怎样的心,才能面对那一切,一步步地走过来,一点点变作今日那般的少年? 她的心里忽然有无边的涩意涌上来,一波又一波,无法遏制。与此同时,她想到那一切,正是由于顾老爷才造成的,她来到这个时空,一直又敬又爱的父亲,真的是那样一个夺人凄、出卖朋友卑鄙无耻的小人,她本是怀着质问的心来问邵九这一切的,但到了此刻,却忽然不知该怎么做。 倘若是她,在遭受了那一切之后,会如何做呢?也恨不得将仇人千刀万剐把?那每一桩事,都足以让那些人受到报应,何况,是加在一起。她的心底被一种轻飘飘的空洞所填满,是恨,还是怜惜?迷惘一片、无处着落。 不知沉默了多久,她才听见自己道:“你腰上的伤口,就是那个时候” 她记得又一次他曾说过,腰间的伤口是由于小时候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所制,她原以为他又是骗她的,原来,却是真的。只是其中的隐情,竟是这般复杂。 邵九微微点头:“我从山崖滚下,几乎摔断全身的经脉,特别是腰间的骨骼,受到重创,之后的一些日子,只要一到阴雨天便会发作,我原以为是由于未能在最佳的时间治疗,所以留下了隐疾,但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简单。” 或许是上天的安排,这世间唯一能与鬼手抗衡的佛手虽已过世,但他的徒弟——稀朗,也就是顾府的大夫白朗,却被他遇到了,稀朗暂时稳定住了他的伤情,但却也一直找不出他伤口一直溃烂不愈的原因,渐渐地才发现,他或许是中一种毒。他才由此判断,在北地尹府时,应当便中了那种毒。 听完这一切,宝龄微微长大了嘴巴,不知该作何感想,半响,才微微掀起嘴角,讥笑地笑了一声:“原来白朗也是你的人。”但随即,她却被另一个问题所吸引,想到他那么多年一直受着非人的折磨,终是忍不住脱口道:“既然你已经猜到了下毒的人是谁,为何不去找解药?” 邵九浅浅一笑,神情从容而淡定:“不是不想找,只是当我直到自己是何时中毒时,便猜到与阮克有关,倘若我一开始便急着找解药,便会打乱一切,何况,那么多年我都过来,一时恐怕也死不了,不如乘余下的时间,做一些别的事。” 宝龄微微一怔,随即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是啊,倘若邵九一开始就将重心放在寻找解药上,必定要从南京府入手,那样一来,便打乱了他的计划,更很有可能打草惊蛇,被人发现身份。正如他说的,还不如乘余下的时间做一些有价值的事,譬如:一步步接近她,接近顾老爷那才是他的计划。 回忆中的往事戛然而止,此刻,又回到了现实中。宝龄的心亦一丝丝地冷却下来:“你所说的事,你的计划里,也有我,对么?” 邵九的眼底忽然出现了一种奇异的神情,下一秒,他平静而从容地道:“是。接近你,借由你接近顾万山” 其实,并非全是只是他微微蹙眉,接着,却开始缓慢而直接地诉说,包括如何挑拨顾万山心底对阮氏、对阮家的恨意,包括与顾万山的约定,包括答应顾万山在他刺杀阮克那日暗中协助,却其实早已将一切告知了阮克。再一步步获得阮克的信任,根据骆氏的喜好训练筱桂仙,让筱桂仙嫁进阮府。从而挑拨阮克与阮文臣的关系,借阮文臣之手杀了阮克。 只是,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将那场瘟疫是假说出来,只是一语带过。 他没说一句话,宝龄的心便下沉一分。 真的是他。所有的猜测都没有错。 这个少年欺骗世人的清雅背后,是一颗冷酷狠绝的心,所有的人在他的心里,都不过是一颗复仇的棋子,包括——她。 良久良久,她望着他,缓慢地道:“那日在山上,你抓着我,与我一同跌落山崖,也是故意的,对不对?” 贰佰肆拾捌、失衡 邵九静静地凝视她,宝龄看不见,他的神情在一瞬间轻轻滑过一丝波澜,却很快消失,他似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用一种轻快地语气道:“当我跌落山崖时,其实有一刻是清醒的,只是,我忽然想,阮素臣既然与筱桂仙约好,便必定会来找你,倘若他发现了躺在你身边的我,会怎么做?” “会将你一同带回去。”宝龄缓缓道。 虽然阮素臣与邵九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关系,但那个时候阮素臣还不知道邵九的真实身份,无论从阮素臣本身的性格还是从其他方面考虑,他都不会任由邵九躺在荒郊野岭,一定会将他一同带回去。 邵九点点头:“所以,我决定不离开。与其在外布置一切,何必放过这个能轻而易举进入南京府的机会,要知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还以为……”还以为他是为了救她不顾一切么?宝龄盯着地面上其实并看不清的某一天,兀自喃喃,仿佛感觉到邵九的目光,忽地收住话,讽刺地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 然后,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么之后,你回到阮府,也是……清醒的?” 多么讽刺?她以为他快要死了,那种伤痛,她是那么真实,他却是做戏。 邵九想了想,道:“不全是。” 只能说,一开始是。一开始,他是怀着那样的目的顺水推舟进入顾府,但最后,或许身体已到了无法再用意念支撑的地步,他渐渐地真正陷入了昏迷。那是他无法预料的,但他亦没有任何办法。 宝龄盯着他,忽地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了意识?” 此刻,这或许不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的初衷她已经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的昏迷,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方才,她忽然想到一件事,一想起那件事,便不由得一阵窘迫,那时她以为他快死了,所以……做了一件连自己的控制不了的事。 倘若,他那个时候是清醒的……天哪。宝龄浑身发僵。 宝龄心头一片混乱时,邵九正望着她,虽然四周一片漆黑,但他习惯黑暗,几户能看见她苍白冷漠的脸,忽地有一瞬的绯红,如同方才……很快,他微微一笑:“只是刚开始的一两天,之后便不记得了。” 是这样的么?这一次,他并没有说谎。只是,虽然陷入了昏迷,但并非完全失去知觉。在某一刻,他犹如感到自己的灵魂要被埋入一片漆黑中,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在碎裂,抓不住一样东西。然而,就在那个时候,他的唇被一抹柔软贴住,仿佛是沙漠中的清流,缓缓注入体内,那种感觉他竟是熟悉的,一如那次他装作患了瘟疫。 只是,这一次又是那么不同。上一次,她是为了要他服药,而这一次,那抹唇分明那么柔软,却带着无边的凉意,如同是刻骨的绝望,眷恋缠绵,那么……忧伤,仿佛要将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那唇齿间的接触中。然后——诀别。 这不是他的幻觉,或许在之前,他还不敢肯定,但方才唇齿再次相接的那一刻,他却肯定了。所以,他才会在那样的情况下有那么一瞬间任由自己做想做的事。整个人沉浸在某一件事当中,仿佛有一种奇妙的力量,能让人心神安定,他素来擅于控制自己的情绪起伏,亦不需要从任何地方获得力量或慰藉,但那种感觉却又是那么不同,微微的热度通过四肢,让人浑身舒张,让人……舍不得松开,只想再深入些、再深入些。 呼——宝龄长长地吐了口气,心却一点点紧缩。事情已经明了了,包括此刻南京城内外所发生,应当都是邵九乘那段时间布置的吧?一开始她奇怪他分明没有出去过,也没有任何异样的举动,如何与外界取得联系?但想起他连叫小黑挖地道那样的事都成功了,还有什么做不到? 抬起头,分明看不见他,却仿佛又看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脸上,眼底有一抹温柔的笑意,那抹笑意仿佛感染了空气,一点点地渗透她的皮肤,让她浑身发烫,那片灼热之下,却是她一颗冰冷的心。 “现在,我可不可以问几个问题?”邵九忽然开口道。 宝龄此刻心情白茫茫一片,只用一种机械的声音道:“随你便。” 既然已经将一切摊开,她又有什么不能说? 邵九仿佛沉默了一下,然后,他极为认真地道:“这些事,想必你不是方才才有所察觉。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 在当日他醒来之时,便听到阮素臣说的一句话,阮素臣的原话他不太记得清了,但大意是:邵九,你莫要再装了,你的身份,我们已经知道了。 所以,纵然之前他以失忆之人的身份与暴力相处时,并不方便问那些问题,但他却也可由此推断出经历了那么多事,她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为察觉,甚至,很可能知道的比他想象的更多,而从她方才那些问题亦可知道,她已经基本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只是,他不知道,她是从何时知道那一切的? 其实这个问题对于邵九来说,便如同宝龄之于那个“你何时清醒的”的问题,同样并不那么重要。在邵九,既然他此刻能够将一切坦然地说出来,便不存在任何再要继续隐瞒下去的想法,何况,在他潜入阮府之前,北地军已以破竹之势攻占了城门,此刻,那一切揭开又能如何?也是该揭开的时候了。素来,对于那些早已过去的事与无法挽回的局面,邵九从不过多的追究。只是,他却很想知道这个问题,无关于其他,只是想知道而已。 在这一点上,他竟然奇妙地与宝龄处在了一个隐形的平衡点上。 一瞬间,邵九发现宝龄陷入沉思,良久才道:“在你假装失忆之前。” 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她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因为邵九原本给人的感觉便捉摸不透,行事又不按理出牌,而那些怀疑又在某些微妙的原因下,被她隐藏在心底。直到她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直到阮素臣来找他……给她看了那份手札。 这便犹如前世所说的:证据、动机,全都有了。 “是那个时候…”听宝龄说完,邵九竟似喃喃自语了一句。 想想也是,他记起她给他看那份手札的时候,他虽表情依旧,没有一丝破绽,但心底不是不动容的。因为——那份手札,在这之前,可以说,连他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很简单,纵然此刻一切已揭开,他以一种坦然地姿态面对,却是因为形势已不同了,哪怕早上几日,若事态没有发展到这一个环节,他若知道世间有这样一样可能会暴露他身份的底细,是绝不会让它流落在外的。 他其实已猜到那份手札来自于何处,但他奇怪的是,宝龄似乎并没有提起手札的来源,只说过是阮素臣找来的,至于从哪里找来,似乎连她也不知道。 但转念一想,他便了然了。在他第一眼看到那份手札上的字迹颜色时,便明白那是一种隐藏的书写,写字的人通过某种方法,使得纸上看上去是空白一片,或者呈现其他内容,但只要一沾到某种特殊的水质,便会线路真正的内容。甚至,可以隐藏两到三层,也就是说,或许内容下,还有一层内容。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本是他几年前琢磨出来的办法,用来传递私密的信件,而这种方法,他只教过一个人,为了方便互通讯息。 所以,是不是这样?手札本是宝龄无意中带来的,但她看到的,却是别的什么内容,譬如为了掩盖而随意写的什么东西。然后,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真正的内容却被阮素臣获悉。 阮素臣并非一个愚笨之人,相反,他心思的细腻在某种程度上并不逊色于他,当阮素臣看到那份手札,大约也能想到一个问题,那便是:眼前的顾宝龄,其实早已不是顾宝龄,而是另一个人。 至于阮素臣为何没有将这一切告诉宝龄,邵九也想到了。只是,想到那个答案的同时,他不觉浮起一抹苦笑。他一直知道阮素臣对宝龄的感情,只是,终是未想到,纵然在他对宝龄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之后,阮素臣竟可以依旧选择了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将她留在身边。 陷入无边的思绪中,邵九忽然慢慢地想到另一个问题,融在一片漆黑夜色中的眼眸深处,浮上一层淡淡的茫然,再次望住她,眼底多了一种奇异的东西:“既然你早知我心怀叵测,为什么——救我?” 任由他那样死去,不是最好的结果么?不费吹灰之力。 在阮府的这段时间,有很多问题在他心头索绕,在经过一丝隐约的线索与自己的细数分析,太多能推测出了来龙去脉,唯独这件事…… 她要做什么?或者说,她想要的是什么? 既然知道了他做过那么多的事,既然知道了他接近她别有用心,亦很可能早就猜到了顾万山的死与他有关,到了那个时刻,她为何还要不顾一切地救他? 在山崖上她悲痛的神情那么清晰地刻在他脑海,她是真的就顾万山当做了亲人;而在那次试探她身份的过程中,她曾在一种完全被催眠的情况下说起过她所来的那个地方、她的家、她的亲人,亦是一种轻柔得如同梦境一般的语气,唇边还带着安静的微笑;当她得知铜镜有可以去到未来的功能时,双眸分明是发光的,显示了内心极度的渴望。 她很想回去。 纵然邵九知道,那面铜镜亦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但她并不知道。她当时完全可以拿到铜镜,站在她的立场上,这样便有了可以回去的机会,不用再与这个时空有任何关系。退一步说,纵然她已经不那么想要回去,她亦可以置身事外,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这个世间,没有什么比自由更好。他从来不奢望,是因为他的一生早已注定,但并不代表他不明白。 可是,那样多的诱惑下,她却独独选择了一条将自己禁锢起来的路。就如同策略之下,上策分明可行,她却选择了下下策。没错,在邵九看来,那便是一条下下策。没有比之更愚蠢的选择。 这是为什么? 隐约有些想到的理由,他心中却更为迷惘。他不是不懂人世间的情爱,只是,从来,那些情感都被他当做一种筹码,是用来利用、操控、制约他人的,而不是自己。他太擅长阴谋诡计,亦太明白利益得失,他要做的事,总在一个值得的条件下,倘若值得,他可以抛开一切去做,但倘若没有一分价值,那么,他甚至不屑于看一眼。 他的心神太稳固了,稳固到没有什么事可以脱离他意念的控制,他从未像那样冲破理智的去做一件事,纵然一件事再重要,他亦会三思而后行。所以,他不明白宝龄。 这样一个问题。邵九话音刚落,宝龄神情顿住。 为什么?她苦涩地一笑,这个问题,她也一直不断地在问自己来着。 她不算是一个自私之人,但也不见得多么高尚。就和前世每一个普通的人一样,在触及到自身利益时,她也会有所选择,放弃了本应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底细,而换来救别人一命,在之前,她是无法想象的。何况,那个人还与她有那样千丝万缕的恩怨纠葛。 良久良久,她听见自己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因为——是你。” 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因为——那个人是他。那个彼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如同花朵即将凋谢的人,是他。倘若是另一个人,她活血也会想办法营救,却不会放弃得那么彻底,每个人都有底线,在底线外,一切可以妥协,但一旦触碰到了底线,便会犹豫,甚至干脆地拒绝。 他的生命在流逝,或许下一秒便会消失,想要看到他睁开眼睛,微微而笑,如同从前那般,那一刻,这便是她的底线。 她的确不怎么高尚,她有自己的心情起伏,有自己的私心,她有自己想救的人,亦知道,或许那样,会对不起另一个人。可是,没有办法、没有一点办法。 四周一片沉默,邵九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女子,纵然在黑暗中,她的目光还是那么清澈如水,倘若说方才两人的对话间,她的心神是泛着波澜的睡眠,此起彼伏,他能感受到地情绪的跌宕,那么此刻,却是平静的,连呼吸也慢慢轻了下来。 他从未有过的,脑海里竟有一瞬间的空白。 贰佰肆拾玖、最珍贵的东西 “你的问题问完了吧?”下一秒,宝龄却跪坐起来,腿部因为久久跪在地上而有些微麻,她略微抖动了一下,才道:“说了那么多话,你一直没带我出去,为什么?” 他的初衷是要带她离开阮府,却一直没有回答原因,不过她也不想知道了。 邵九仿佛还沉浸在某种思绪中,只是道:“方才已被人怀疑有人闯入南京府,立刻出去,或许会被发现。” 原来如此。但……宝龄深吸一口气道:“虽然不能出去,但可以原路返回吧?” 既然可以进来,便可以回到西苑那间屋子里,不是么? “你想做什么?”邵九微微仰起下颔,看着她。 “回去。”她无比清晰地道。 无需隐瞒他,在这一个人面前,宝龄知道,各种隐瞒与小计策都是白费,她想要回去,而不是,跟着他走。就这么一走了之,不是她想要的。何况,纵然此刻南京府里也暗藏着许多危机,但跟着他走,难道要再一次傻乎乎地走近他设好的圈套么?哪怕最好的结果也是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想将她带出去,或者为了她毕竟救过他一次而报恩什么的,但那又能如何?那些答案不是最好的证明么?她与他之间横亘了太多太多东西,无法逾越。 何况——有一件事,她还要赌一赌。 倘若跟着他走,之后的行踪便不是她能左右的了,那么,那件事,便麻烦了许多。 “你要回去?”邵九有些惊讶。 “自然。”宝龄缓声道,意思是说:是你用了卑鄙的方法强行带我出来的,我要回去,不是很正常么? 宝龄的举动大大出乎了他预料之外。一开始,虽然由于某种原因,他并没有完全地利用她,但那也只是因为,他认为她是另一个人,那个人对他来说,虽然并不怎么重要,但却也是“自己人”。而当对她的身份产生好奇与怀疑之后,他的确曾有意无意地误导她,让她的心一点点刻上了他的影子,这样,更方便他接下来一步步的计划。他从未否决过这一点,所以,亦准备着接受她的报复。这么多年,对他心怀怨恨,恨不得将他置之于死地而后快的人又何止她一个?当决定做那些事时,他便预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一点,没有人比邵九更深有体会。所以,他更无法理解,为何此刻宝龄知道了一切,仿佛并不想对他做什么,甚至没有说一句充满恨意的话,就连方才一刻的情绪波动亦渐渐平静下来?倘若是之前她还未能确定,那么此刻,他已经亲口承认了那一切,为什么,她还是如此? 而她居然还要回去。她不是并不想待在那里么?虽然她没有明确地表示过,但他看得出来,她不是个贪图荣华富贵,一心只想过安逸生活而失掉自我的人。 倘若之前是因为被人软禁,无法脱身,或是思想矛盾,犹豫不决,那么,此刻,他已经将她带了出来,给她指了一条无论是谁都会选择的路,她到底为什么还要回去? 倘若她之前的救他,此刻的无法恨他,都是因为同一个理由,那么,她为何……不跟他一道走? 这样的思绪,不是很正常么? 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事,难道不是要得到他的回应?却又不肯跟他走,这样,不是很奇怪么? “你不恨我?”不恨他欺骗她、利用她,再一手摧毁了她的世界?良久,邵九微微吐了口气,很认真地问道。 “恨。”下一秒,他听到宝龄坚定地道。 宝龄凝视他,忽而伸出手,凭着感官,猛地刺向邵九的喉结。 刚听到宝龄说“恨”的时候,邵九觉得心底有什么轻轻一滞,有些茫然,却不妨她突然这样的举动,虽微微一怔,但只轻轻一闪,便将身子晃过:“你……” 怎么,现在想要杀他了么?可是方才为何…… “你看。”宝龄忽然笑了,有些嘲讽,“如果我想要报仇,现在是最好的机会,我们离得那么近,你对我又毫无防范之心,一旦等你离开,便更不可能了。可是即便这样,我连你的身体都触碰不到。我不会武功,我也没你这样的……心机,我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用什么来报仇?” 那抹微笑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忧伤与无奈,眼角眉梢却慢慢地舒展开来,宝龄的声音很远很远:“诚然,我恨你。纵然顾……我爹做了再多的错事,可那也是我爹。何况除了我爹,还有很多无辜的人都白白付出了性命。我怎么可能不恨?” “只是,纵然我再恨又能如何?我杀不了你,至少现在做不到。那么,我该骂你?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你、辱骂你?可是那样,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死去的人回不来了,想必对你,一两句难听的话,也不会当回事。” 诅咒他下十八层地狱,他便真的会死么?这些,都没有用,何况…… 她缓缓地接着道:“你做的那些事的确卑鄙、狠毒,我无法想象。但在你小时候所发生的一切,也是我所不能想象的。” 如果邵九是个罪犯,那么,也是由儿时的遭遇所导致的。但哪一个罪犯,又没有或多或少的一点悲惨往事呢? “只是邵九……”她侧过脸,凝睇他,很专注的样子,“你有没有想过,这场局要何时才能休止?” “我爹对不起尹家,你报了仇,而这其中被你伤害的那些人的子女,终有一天也会来找你报仇,这种循环,何时休止?你可以在乎,但你那么会权衡每一件事的价值,难道这样,便真的值得?” 邵九与阮家的这场对决,当做一场权力的厮杀,在每个皇朝更新换代时都会经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更随时可能发生,并没什么。而邵九与顾家之间的恩怨,就算是顾老爷的报应,可是,那些无辜的人呢?他们本是与这一切都不想干的,只是因为某种身份,或某些值得利用的地方,所以卷了进去,付出了感情甚至生命。那些人,也是罪有应得么?他们的子女,便不会怨恨、报复么? 一场充满恨意的生命,循环往复,不会疲倦么? 宝龄清晰的话语在暗道中仿佛带着回音,邵九微微一怔,似笑非笑地凝睇她:“你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 一切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宝龄盯着他,缓缓道:“很多事,在你觉得晚的时候,其实都不晚。不过……”沉默半响,她轻不可闻地叹息一声,“说这些也没用,因为怎么做,是你的事。” 倘若凭她一句话便可以让他放弃十几年的仇恨、打消那么多年来心中的信念,是不是天方夜谭?只是,他要怎么做,她不是不想阻止,却又怎么阻止得了? 除非…… 一念至此,她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摸索着石壁的边缘慢慢地凭着记忆寻找入口。密道很窄很低,她只能匍匐着一点点前行。想起来真是可笑,第一次她与他被困,也是在漆黑的密道,而这一次又是。也不知道是怎样一种缘分。 孽缘吧?宝龄心里想到一个词汇,自嘲地笑了笑。 见她极为专注,执着地寻找着入口,邵九叹息一声道:“你回不去的。” 她蓦地停下动作看着他:“你说什么?” 邵九悠然道:“那条密道许久都未使用,里头的机关都失灵了,我好不容易让它暂时恢复了一些功能,但那道入口的石头,在使用一次之后,齿轮会扣死,这种情况会维持一段时间。” 也就是说,现在那扇进来的石门被扣死了,打不开?宝龄彻底怔住。但随即便想到在邵公馆的密道里,邵九亦曾说过相似的话,只不过当时的说话对象不是她,而是袭鹏飞。那一次,他用计骗过了袭鹏飞,让他以为那机关发动过一次之后需要重新调整才能使用,故此掉以轻心。 这一次,又想故技重施么?宝龄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样说来,你每一次出去都要等上很久才能回来?这样,不怕被人发现么?” 这不是很奇怪么?这样一条密道若不能及时返回,哪里谈得上安全隐秘? 邵九不紧不慢地道:“的确如此。只是,我出去之时都值夜深之际,纵然耽搁一些时辰,亦不算要紧,只要在天亮前赶回便可。” 宝龄一愣,想起不知从何时开始,西苑里四散的那些暗哨都被撤了回去,虽院落外还是有人巡逻,但只要白天看到邵九,晚上又看到屋内的人影,自然不会进屋查看,这样他的确有足够的时间进出。想到这一点,宝龄又想起有一天她与阮素臣在邵九屋外,看到的那个映在窗户上的人影:“那天……” “只是一个纸扎人罢了,自然也是为了以防万一。”邵九笑吟吟地道。 可即使是这样,也不代表他方才的话便是真,说不定又是什么诡计。眼前找个人太擅长使用这种诡计了。 仿佛猜到了她心中所想,邵九亦慢慢地跪坐起来,凑近她身边,忽地拉起她的手,前进了一会儿,将她的手放在一块拱起的石壁上:“这就是方才进来的入口,你不妨推一推。” 宝龄使劲一推,石壁发出沉闷的声音,石壁上的灰簌簌落下,却是纹丝不动。 真的……是这样? 她沮丧地回过头:“那要多少时间?” “具体并不知道,我每次也是耐心地等待,不断地去试,才等到它自行松动的那一刻。”邵九笑笑,“只不过,这样也有一个好处,即便我的行踪被人发现,那些人也无法跟随我下来,除非,他们找得到出口。” 宝龄的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沉默不语。 邵九看着她,片刻仿佛随意地道:“你为何不愿意跟我走?” 宝龄此刻心中想的是另外一件事,听他这么问,反问道:“我又为何要跟你走?” “你做了那么多的事,跟我走,不是会更好些么?”眼底流转一丝波光,带着微微地迷惑,邵九问道。 宝龄好不容易才理解了他的意思,忽地转过头,盯着他:“是啊,我做了那么多事,为何要拒绝跟你走。可是……你喜欢过我么?”她望着他的眼睛,毫不回避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道:“就算别有用心,有没有过一刻,你是喜欢过我的?” 这个问题,仿佛是突然而发,却只有宝龄自己知道,藏在心底不知已是多久。那是一个女孩最纯粹的问题,无关恩怨,无关其他,只是想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个人,在某一刻,是不是与她怀有同样的心情。 猝不及防的问题,纵然守旧心思再圆滑,却也不免怔住。他从未想过她会在这个时刻问这样一个问题,她的目光清澈如山间的清风,不沾一丝杂质。她在等待他的回答,很真挚,不急、不躁。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慢慢地涌出来,轻而浅,却那么清晰,他静静地望着她,一时间,竟忘了该如何回答。 “我明白了。”宝龄等了片刻,唇边却缓缓泛起一抹笑,“所以,我跟你走又如何?” 没有。一点也没有吧? 纵然她在笑,但心底却依旧无法控制地失落:“可能我比较白痴吧,邵九,我与你不一样。不是每个人做事前都会算计好得失的。也不是每件事,付出便会有相等的回报。我做的那些事,都是我想做的,仅此而已,这跟我跟不跟你走,或者,你会如何回应我,都没有关系。” ——喜欢上你,是我难以控制的事。为了救你,放弃的那些,却是我自愿。而离开,更是我自己的决定。 “我不会用那些东西来交换,也不要你的任何回报,更不会乞求。”宝龄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因为,对于我,那是最珍贵的东西,无论什么都无法相抵。” 纯粹地去爱,不留余地地付出最真实的情感,那是一个女孩生命中最为珍贵的东西,亦是成长中最宝贵的代价。千金不换、亦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否则不止侮辱了这份情感,更侮辱了她。 这便是她的意思。 贰佰伍拾、失去 只是——纵然付出并不一定要有回报,但索取却必定要给予。阮素臣给了她解药,让她完成了想做的事,那么,她便必定要留在他身边,与他共同面对一切。 那是她的承诺,她虽非君子,却也知一诺千金的道理,所以——她要回去。 日后,她与邵九之间便真的相隔了一条浩瀚的银河,难以跨越。然而,纵然她能够不顾与阮素臣之间的约定、抛却与邵九的恩恩怨怨,留在他身边,两人之间,便融洽了么? 一直以来,他的心才是最难以企及的距离啊。 在方才见他沉默无语的时候,她的心怎会没有难过?他虽没有回答,但她已经得到了答案。他从来便是这样一个人,轻柔地笑着,若即若离地挑拨最脆弱的神经,给人最温存的假象,即使是拒绝,即便是在说着最残忍的话的时候,他也可以用最温柔的神情,让你无法恨,甚至以为还有回旋的余地,他的心间有一汪看似春光明媚的湖水、一道隐形的丝线,你以为那是最美丽的风景,慢慢走过去,才那周围,你可以随意地停留、走动,但当你想要靠近、再靠近一点时,便会发现,那其实是一片薄如蝉翼的冰雪,轻轻一触便如玉破碎,坠入冰河。 他没有回答,并非沉默,却是最冷酷的答案。 宝龄轻轻地叹息一声,目光慢慢地落在漆黑一片的四周,那样的黑暗,没有一丝光亮,她却能感觉他的气息,分明离得那么近,却隔得那么远。 没有光亮,看不见任何东西,心却也再无杂念,慢慢地平静下来。 难过什么呢?这本就在预料之中;惆怅什么呢?不过是爱而不得。这天底下,又有多少人那么幸运,当爱上一个人的同时,那个人也在爱他? 那么,有没有后悔呢? 没有吧。至少,他还活着。而即便没有阮素臣,他们也不会有以后,那个结局早已注定。之所以会不甘,会痛,是因为她一直便将与阮素臣的约定当做了一种束缚,是因为得到而要付出的东西。倘若,换一种方式考虑,从另一个角度去想,会不会便不一样了? 抛开一切不谈,在她被人拒绝时,在明知她心里有另外一个人时,有一个人,还能毫不计较地接纳她,给予她最宽广温暖的怀抱,这——有什么不好呢? 除了爱情,这时间还有许多种的感情,每一种或许都不比爱情微弱,却毫无疑问的,不会如爱情那般伤。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耿耿于怀呢沈宝龄?你只是暂时被关在了密道里,而在密道之外,有那样广阔的天空,有漫长的岁岁年年,等着你去度过。 她在心底默默地,一遍遍地说着。然后,抬起头,望着邵九的方向,眉目舒展开来。 宛如一片寂静无声的树林里忽地吹起一阵风,惊起一夜的霜露泱泱落下,仿佛是什么将他有生之年的信念全部推翻颠覆,一刹那,邵九竟举得脑中如雾般迷惘,从未有过的悸动与震撼。 他从来不知道,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人喜欢着他,为他付出,那些付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亦不会比宝龄少。但,他们在付出的同时,亦不约而同地会想到那索取,或多或少。并在知道无法获得时,产生怨恨与不甘。 对于那些人,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只因他本也是那样的人。在这个世间,没有什么东西是平白得到的,亦没有任何东西是付出了不想要回报的。这便是他的处事原则。所以,他在索取的同时亦给予,在没有价值时便毫不犹豫地舍弃,当面对报复与怨恨时同样坦然淡定地接受。 但宝龄却不同。 她的不同,不是因为她的性格如何特殊。相反 宝贵双全第76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77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77部分阅读 ,她很多时候,只是个普通的少女。开心的时候她会笑,伤心的时候她会哭,遇到危险时她会害怕,做决定的时候她也会犹豫。甚至,在这之前,她对他的情感亦是藏得很深,如同少女敏感的心,悸动、回避、忐忑。 然而正因为如此,她此刻才给他那样大的震动。 邵九内心很清楚,她并非那个“她”,所以,其实他一直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他竟是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的。从最初来道这个时空的拘谨、小心翼翼,用面具藏好自己,到后来家逢巨变,崩溃、无助,紧接着,是莫园那段时光里,或许因为暂别了顾府的阴影,一心想要开始全新的生活,所以,渐渐地流露出本身的性情,再到此刻,仿佛蜕变的蝴蝶,一点点舒展开僵硬的翅膀,在接二连三的状况下,迸发出一种柔软而坚定的绚丽。 她不再回避,犹豫,而是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恨意与……爱意,坦然地放弃了报仇,并问出了那个问题。在得到答案后,却以一种平静决绝的方式离开。洒脱,并且——不留退路。 好像,从一开始,她便知道了这个结果。 她已经知道了一切都是诡计,无关真心。纵然是之前的屡次相救,那状况本身,很多时候,亦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步罢了,他没有给过她任何东西,给她带来的只有欺骗、伤害,家破人亡。 可即使那般,她还是付出了足以与生命匹敌的东西,在旁人看来那么傻,甚至不可理喻。但她就是那么做了,并且,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也许会得到想要的东西的机会。 直到这一刻,他心底的谜团才得以解开,她不是不明白结果会如何,只是不管结果如何,都要那么做;她不是内心还余留一丝希望,而是纵然有希望,也会离开。 他静静地凝视她。她的面容在黑暗里并不十分清晰,但一双眼眸却闪烁着坚韧的光芒,如同一瞬间天空所有的繁星都跌落下来,照亮了原本漆黑一片的密道,竟让他微微地眩晕。 不,没有星子,四周依旧是一片黑暗,是眼前的女子那么地——动人心魄。 一瞬间,许多破碎的光影在他脑海里浮现——她在悬崖上哭泣的样子,她恼怒的样子,在樱花洲她回过身来朝他笑的样子,在玄武湖的船上,她将脚浸在湖水里,与他说话的样子……还有,陆离的那番话。 ——为了救公子,她没有要回那面镜子,并且,与阮素臣做了一个约定。 头一次,邵九发现自己竟无法左右一个人的决定,甚至说不出话来,心底最隐秘的那个角落里,仿佛有什么在互相撕扯,破碎,失去…… 她仿佛是一抹别样的色彩,穿越过遥远的失控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灰白的世界,那么真实、那么……温暖。而下一秒,他的世界便将重新回复到那种单一的灰色中吧?只有仇恨、只有阴谋诡道、只有利益得失。 好像要——失去什么了。第一次,邵九脑海里竟浮现出这样的想法。“失去”这个词语,从来未在他的字典里出现过,因为,他本就是空无一物,他所拥有的一切不是上天的赐予,而是付出了常人无法估量的代价而获得的,所以,他从不恐惧失去。原本便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就算什么都没有了、纵然一切重新开始,也不过回到原点罢了,他亦有信心重新拿回来。 但这一刻,他想到了这个词。 那不是一样东西,也许,他再也无法取回了。 他想起在来阮府之前,曾与陆离碰面时,两人间的对话。 陆离知道他要亲自来阮府的决定后连一向冷硬的线条都有些变化。邵九很明白,陆离为何会有那样的反应。虽然陆离在屋顶看到那一幕之后,着实震惊,并心中一直思索着如何将宝龄带离出去,但那一切都比不过他做的决定让他动容。 陆离跟随他那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吧?这样没有理由、或者说,不计后果地去做一件事。 陆离的惊讶,直到此刻,他都不太愿意回想,仿佛是隐藏得极好的内心在瞬间有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那种感觉很不好。邵九唇边泛起一丝恍惚地笑意,陆离心中一定想: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他都绝不会将什么人的生死挂在心上,何况,宝龄之事并无关生死,之事……成亲。 对,她即将要嫁给阮素臣。 邵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陆离按耐不住问他原因时,他记得自己曾缓慢而从容地告诉他。 他之所以要那么做,亦是计划的一步。无关其他。 “将那个人最重要的东西拿走,难道,不是对那个人最好的折磨么?” 是啊,那本该是他的初衷。在这场局里,他似乎有很明确的目的,便是要拿回失去的一切,其余的,都只是一个过程。譬如说,他没有一定要谁死,比起死亡,他更愿意让那些人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譬如:顾万山。 当初他要杀顾万山是那么轻而易举,但他却没有那么做,便是这个道理。 不是没有恨,只是比起被仇恨淹没、疯狂地不计较得失地除掉那些人,他更为冷静。 所以,宝龄在其中应当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吧? 那个人,他可以不在意她的本来面目,甚至不去追究,只要她留在他身边,那么她对于他来说,定是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譬如顾宝婳之于马俊国。邵九之所以肯定马俊国会帮他,便是因为如此。所以,这一次,他同样肯定阮素臣会痛不欲生。 直到现在,他仍然不否认这一点。然而,到了此刻,他忽然发现一件郁闷的事:他最无法肯定的居然是自己的心。 真的是因为如此简单的理由才在这样一个时刻闯入南京府的么?真的——只是如此?还是……有别的什么理由? 成亲。 难道,是因为这个?他原来一直觉得,将宝龄带走让婚礼无法进行,对阮素臣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打击,自然,会让他心神分散,更利于瓦解华夏的势力。 然而,这其中,难道没有一丝一毫,是出于他主观的意愿么? 破坏这一场婚礼,只是出于某种目的,还是另有原因?是不想看到他成亲,还是——她? 一直以来,他擅于思考问题,也懂得将一时想不透的问题暂时搁置于一边,过于执着于某个一时无法解开的问题,会不利于之后许多问题的解决,这是他的观点。但第一次,他的脑海中索绕得竟都是同一个问题,如轻飘飘的棉絮,一团一团,分明那么轻柔,仿佛随手一拨便会散开,却纠缠不断,越理越乱。 这种感觉如此陌生,是他从未体会过的,究竟是什么? 然后,他听到宝龄的声音传过来:“现在可以出去了吧?等了那么久,那些人也应该放弃了追查一个不是很确定的影子。” 宝龄静静地看着他。 既然此刻不能回去,看样子他也不打算让她回去,那么她再坚持也没有用,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至少出去之后行动更方便些,总好过一直闷在这黑通通的密道里。 的确,之前在密道中并不急着出去,一半是因为宝龄的问题,他在来之前便做好了她会问清楚一切的打算,所以索性利用这段时间。而另一半也是因为倘若在躲入密道后很快出去,那出口虽离阮府并不算近,但也不代表便一定不会有人埋伏。而密道的入口在开启过一次后暂时封闭,也就说这个时候,只要那些人不知道密道的出口,待在密道里是最为安全的。等到一段时候之后,那些追寻此刻的人应当渐渐疏于防范了,正是离开最好的时机。 心头奇异的思绪被暂时终止,邵九脸上又恢复以往散淡的神情,微微一笑道:“走吧。” 密道需要匍匐前行,宝龄的膝盖已有些麻木,身子晃了晃,便被一双手拉住,她本想摆脱,随即一想,反正只是短短一条密道,总会出去,这个时候,又何必刻意? 于是索性任由他拉着,甚至在她无法用力地轻轻地搭着他的腰,推着她前行。一步、两步……在正常情况下看起来很快很轻松便能走到尽头的密道此刻却似乎极为漫长。 两人的呼吸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因为看不清彼此的脸,所以竟也不觉得尴尬,只是朝前行进。渐渐地,动作上似乎达到了某种默契,譬如,她知道邵九何时会推她一把,而邵九亦很自然地会在她失去力气的时候支撑住她。 至少在短暂的时间里,两人的目的是相同的。出了密道之后……宝龄轻轻地叹了口气,方才的一幕幕,缓慢地在脑海里浮过。 他承认了一切,原来早在很久之前,他便在顾府安排了人,就连最不可能的白朗大夫也……心头忽地一颤,她开口道:“等一下。” 贰佰伍拾壹、维护的那个人 两人互相扶持,身体难免有许多的接触,但纵然靠得那么近,一路“走”来,却俱是沉默无语,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此刻宝龄忽然出声,邵九微微一怔:“怎么了?” 难道这个时候,她又不愿意出去了?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方才那扇紧闭的石门已让她推搡过,关于这一点,他倒的确没有骗她。既然已没有别的途径,无法返回,那么,与其一直待在这漆黑一片密不透风的矮窄过道中,无论是谁,都会选择先出去。 因为亦是弯着身子,邵九微微将头倒过一些,注视她。 同一时间,宝龄亦转过头凝视他,眉头拧了拧,仿佛心中被一个问题所困扰,然后,她一字字很清晰的道:“那份手札,是谁写的?” 此刻邵九的动作并没有变化,一只手与她紧紧相握,听到她的问题,他并没有东,只是秀丽的眉头有一瞬间微微一颦,却因为动作过于细腻,宝龄并未察觉,见他没有回答,她以为是问题太过突兀,不够详细,于是道:“很多天前我给你看过一份手札。”吸了口气,她索性道:“其实当时我也不太相信你真的失忆,想看看你的反应。不过……” 不过,很可惜,还是被他骗过了。一想到这里,宝龄便觉得闷得慌。当时邵九完全一副失忆的摸样,无辜至极,看到她手里的手札,连眉毛都不晃一下,也正是如此,她后来才慢慢相信,他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然而现在想来,他那个时候根本清醒得很!要在那样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神情间没有一丝变化,不知是她根本不擅于察觉观色还是他的演技太好? 她尽量将心底那些杂乱的思绪摈除掉,淡淡道:“现在情况不同了,没有这个必要了吧?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个写手札的人,到底是谁?” 无疑那是个隐藏在顾府深处的人,他的身份不一定多么特别,甚至说不定再简单不过,就如同白朗那般。 方才说起白朗时,她很惊讶,一闪而过的念头冒出来,但因为当时还有许多事是她急于知道的,所以并未打断邵九的叙述,直到此刻才想起来问。 她不是没有想过其实白朗便是那个写手札的人,但,在心底却很清晰的否认了。其实没有特别的原因,她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却有一种莫名其妙地预感,那——不是一个男人。 因为,那份手札上字字流露着一种只有女人看了才会感同身受的情感。而感受到这一点,也是出于一个女人最纯粹的直觉。 而且,奇怪的是,本来那一切已成为过去,无法改变,关于最重要的事,她都已经得到了答案,其实不应该太过在意手札的事,却不知为何,她却很想知道。 宝龄说完一番话,直视着邵九,等待他的回答。没错,她相信他会回答,方才他已承认了所有的一切,现在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恐怕再简单不过了吧? 因为他根本无需隐瞒,对于他这个罪魁祸首,宝龄都束手无策,何况一枚棋子?她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但这一次,却出乎宝龄预料之外。两人的脸几乎只有半米的距离,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此刻,纵然过道内再黑暗,宝龄亦可以模糊地看到他的脸,毕竟,她已经在过道里有一会儿了,基本适应了这种光线。他的五官清丽而优美,每一寸如雕刻一般,他的睫毛轻轻扇动,遮挡住那双夺人心魄的眼眸,仿佛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思。 良久良久,他仿佛做了某个决定,抬起眼眸,朝她微微一笑:“关于这一点,恕我无可奉告。” 这算什么?宝龄怔怔地看着他,顿了顿才道:“为什么?” 虽然方才她的心情无比起伏,但还是能感觉到说起白朗的时候他的神情与语气那么从容淡定。并且,他将白朗本命希朗,是佛手的徒弟,以及白朗如何用某种类似于罂栗的药物,控制阮氏,让阮氏的承受力与控制力越来越弱,与顾老爷的关系日趋恶劣,直到频临决裂,故此受到邵九的诱惑,与他合作的事都极为详细地说了出来。 纵然宝龄猜测道一些,但之前顾府发生的那些事,丝丝缕缕,她也是听了他的叙述才全部串联起来。因为她原本不知道具体的经过,譬如说,邵九一面取得顾老爷的信任,挑拨阮顾老家的关系,一面又利用阮氏,用双重的渗透来达到同一个目的。 而他相邀她游春申湖的那一日,便是他行动的那一日。而之后的每一步,或许在她当时看来极为随意,却亦是另含深意。 那些事,在听到他那么淡然地说出来时,她不是没有难过、心寒、自嘲,但此刻,她想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那些如此重要的事,他都能用那样平静的口吻叙述出来,丝毫没有回避,甚至说得极为仔细,可想而知,他并不在意旁人知晓,至少此刻已是。然而既然恩赐,他又为何独独要隐瞒关于手札的事,对那个手札的拥有者讳莫如深? 这才是宝龄此刻迷惑的事。 隐瞒这件事,理由大致不过几个:一、这个人是她所熟识的,怕她找他麻烦。但很快这一点便被宝龄否定了,白朗也是她所认识的,她又能做什么?何况,邵九又何时关心过旁人的生死? 第二点、那个写手札的人,与她有莫大的关系,或者此刻还在她身边,所以邵九此刻还不能说。 虽然她想不出到了此刻,邵九为何还要留一个在她身边,但从他要带走她看来,不是没有可能。只是,那个人会是谁呢? 难道是招娣? 在这个时空里,与她有关系的人都不在了。除了一个招娣,还算是她的身边人。 招娣么……她仔细地回想招娣的举动,也找不到任何破绽或证据。 或者,还有另一种可能性?便是那个人对邵九来说有一种特殊的意义,是一种不同于其他人的存在,所以,即便到了可以全部坦白的时刻,他还是不愿意透露那个人的姓名或身份。 只是,会有这样一个人么? 这世间竟还有一个人,是这个什么都不在意的少年悉心想要维护的? 一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宝龄心头竟浸过一丝微微的涩意,抬起头,仿佛讥诮般地扯了扯嘴角:“想不到,你也有不愿出卖一个人的时候。” 这句话有些生冷,却含着一丝赌气的成分,只因她很清楚,他若不肯说,那么任何方法都无法让他说出来,而此刻心头的情绪又难以言喻,所以憋了半响,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挪动身体,这一次,她不着痕迹地将手从他手心里抽了出来,靠自己的能力缓慢地前行。 看到她的举动,邵九亦没有说话,只是维持着微笑不变,漆黑的眼眸中有一丝淡淡的无奈。 过了一会儿,宝龄听到邵九慢慢地道:“是,只此一人,我不会出卖。” 那份手札是谁写的,他已猜测到。对于那个人,他虽不知道怎么说,却也并无太多的情感。他不肯说,是因为另外一个原因。 宝龄方才做了许多种猜测,却唯独没有想到,那个人与她有一种极其微妙的联系,的确是离她很近的“人”,却又不是“身旁人”。并不是她想得不够仔细,而是——那种联系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关于那些事,或许是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她,或许是他根本没打算告诉她,至少此刻不想。至于为什么,或许与他内心深处那些无法理清的感觉有关。他有些无法确定:倘若她知道了真相,会如何? 无疑,她早已将顾万山当做了亲人,失去亲人的感觉他不是没有体会过,若失去亲人的同时,又让她知道,其实那些人原本根本不会成为她的亲人,而她亦是间接导致那一切发生的人,她应当会无法承受的吧? 邵九默默地想。 所以,他选择用他的方式隐瞒。 而他的话在宝龄听来,却是别有一种滋味。 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这个世间,真的有他真心维护的人。这个人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是个女子吧?无论从手札上的字迹还是一种直觉都能猜测到…… 他所维护的女子…… 她的动作一顿,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微微刺了一下,随即,却在心底嘲笑一声:这又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沈宝龄?下一秒,她长嘘一口气,继续前行。 地道竟没有想象中的长,就像是地铁的原理,平日在地面上看似很长的蜿蜒的路,到了地下却由于没有障碍的直行而缩短了许多。 很快到了出口。 邵九将身子前倾,蹲在地上,在那扇石门左侧捣鼓了一会儿,用力一推,沉闷地一声响,门微微打开一条缝。 霎时,拂晓的微光透过那条缝钻进来,在密道的地面投下一缕斑驳的影。 邵九贴着石壁侧身朝外看了看,转过头朝她微微一笑:“好了,可以出来了。” 宝龄跟着邵九攀爬上那扇石门,走出密室,然后,站住。眼前的是一片密林,巨大的参天古树枝叶横亘交错,隐约的鸟鸣声从远处传来,应当是远离阮府了。 突然的光亮,纵然是晨光,并不刺眼,但还是让宝龄一时有些眩晕,她眯了眯眼,好不容易才再一次聚集视线,一股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那么长的时间,在黑暗中相对,此刻走到阳光下,宝龄与邵九相对而视。 白衣乌发的少年,依旧那么清丽优雅,幽沉的眼眸在阳光下如同折射了各种绚丽的宝石,静静地看着她微笑:“现在,我们该走了。或者,你愿意由我帮着你走?” 宝龄抿了抿唇,怎么办?此刻她身上没有任何束缚,似乎可以立刻大步流星地转头走掉。然而,她也知道,就算他并不会真的绑着她,但也总会有办法再一次找到她。 倘若他再一次回南京府,会不会便不会再如同此次这般幸运地离开了? 只是……她脑海里索绕的是另一件事。那件事,究竟该不该让他知道?是从她嘴里说出来,还是…… “你不用绑着她,纵然绑着她,也是无用。因为她根本不能跟你回去。”在宝龄思索之际,前方树丛中忽然想起一个低柔的声音。 听到这个声音,宝龄愣然地抬起头。 绿影婆婆,从树丛中走出来的女子,纵然已不那么年轻,却有一种天生的沉静与高贵。 如古玉般的明眸,美得叫人移不开目光,只是,那双眼眸此刻并不是望着她,而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的身后那个同样世间无双的少年。 骆氏。 贰佰伍拾贰、 不能带她走的理由 “是你。”看到眼前这个女子,邵九低沉地吐出两个字,随后,慢慢地走到宝龄身前,目光深邃,直视骆氏,稍后,若有所思地牵动嘴角,“我终是小觑了你,原来你制定密道出口所在。” 在阮府的这段时间,除了阮素臣等人居住的地方,不是那么容易进去,他曾暗中调查过其他空置院落的地道分布情况,发现一件事:其余的房间都没有设有密道。只有西苑。他本来有些迷惑,但很快便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其余的院落,不是处于阮府的中央位置,便是一面临街,即使修建密道,也需耗费极大的工程,甚至容易被发现,而西苑虽地处偏僻,却也是整个阮府中,最靠近此刻这片密林的地方,在西苑修建地道,比任何地方都要省时省力、事半功倍。 他由此推断,这条密道是在阮克政权初定时所修建,自然是为了防止某种意外而可以逃生,在权势贵胄之家有这样的密道并不奇怪。而密道之所以年久失修,是因为之后阮氏皇朝并未发生过太大的动荡,这条密道没有派上任何用场,自然也渐渐地失去了作用,既是如此,经过那么多年,知晓这条密道存在的人应当不多。首先,阮素臣一定不知道,否则不会任由他住在西苑,故此,他才想到要利用这条密道。 只是,他终究忘记了一个人。他没有想到,知道这条密道的。居然是骆氏。 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经发现了。 邵九思索着下一步要怎么走。但同时,他并不那么担心,这不是因为他凭借与骆氏的关系而相信骆氏不会对他有所阻扰。相反,在他的心中,即便无法改变,也不愿意承认那种关系。他之所以那么从容,是因为他很确定,倘若他真想做什么,哪怕此刻骆氏带了人来,也无法阻止他。何况,此刻南京城一片混乱,骆氏带来的,最多不过府中的家丁罢了。 很多时候,他愿意从人性的弱点去判断一件事,譬如感情的羁绊,但面对骆氏时,他一切却只从理性出发,用最现实冷酷的想法。因为他一直认为,骆氏便是那样的人。一个失去了家园能投靠敌人,从容活下来的人,会有什么情感么?怎么可能? 宝龄怔怔地望着骆氏。骆氏此刻忽然的出现在她预料之外,但她却是知道,骆氏迟早会出现的。骆氏不会让她离开。不,应该说,她离不离开或去哪里,骆氏并不応,她想要做的,是另外一件事。 眼前站着的两个人注定有一种无法割断的联系,这是宝龄第一次看到两个人以清醒的面目面对面,邵九最初有微微地讶然,但很快便恢复到从容不迫的模样,此刻,他看起来仿佛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同身上下却散发着一种料峭的强大气场,说话的语气更没有一丝波动,淡漠沉静的仿佛对于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宝龄不觉而寒。 这是怎样的一对母子? 相对于邵九的冷静,骆氏虽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显出一丝怯意,眼眸深处却泛起了丝丝的波澜,仿佛是极力平复自己的心情,骆氏的胸口起起伏伏许多次,才缓慢地开口道:“没错,早在很多年前的便发现了这条密道。之所以会发现,是因为——那段时间,我一直想找到一个方法可以离开。” 那已是最初的时光了,在她进阮府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她虽表面沉静如一汪死水,泛不起一丝波澜,其实内心各种复杂的情绪交汇,从来便没有平静下来过。表面看起来认命的她,其实没有一直在找寻可以逃离的途径,无奈在一开始,阮克对她防范很深,即便是上香还原,亦有许多人跟着,美名其曰保护,实则是怕她逃脱。所以,她没有一点办法。 直到——某一天,因为几位别府的女眷来南京府做客,暂住西苑,她与其余夫人一样,礼节上前往探视,过了午后,几位女眷提出要去街市走走,大夫人与二夫人便陪同前往,而她,素来不喜应酬,大夫人见她不去更是求之不得,根本并未在意。 她在西苑静坐了一会儿,无意中发现了床底下的古怪。 那日,在守卫告知有人潜入了南京府,在西苑失去了踪影之后,他心中便已了然。她之所以在那一刻什么都没说,并且遣散了众人,是因为——她已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所以,她只是一人在西苑,静待那些人放弃了追踪,才决定开启那条密道,只是,让她吃惊的是,大约由于密道长久失修,所以竟无法开启,于是,她只好转而赶来密道的出口等候。 邵九与宝龄一出来时并没有发现她,是因为她明白,邵九是个万事都极为慎重的人,所以,她一直藏身与树丛之后,屏住呼吸,直到他们真正走了出来,才出现。 听完骆氏的话,邵九忽地笑了笑,那抹笑容说不出的轻慢散弹:“原来如此。可既是如此,你最后,又为何好好地留了下来?” 是发现即使逃出去,凭借一个女子的力量也无法生存吧?是发现舍不得这份荣华富贵与无需担忧的生活吧?所以最终还是选择以那样卑劣的方式活下去。 宝龄发现那一刹那,骆氏仿佛又一丝受伤的神情,急迫地道:“不,我没有离开是因为……” 但下一秒,她眼底却弥漫起浓郁的怅然,幽幽地道:“此刻,说那些还有什么用。” 邵九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漆黑如墨的眼眸里含着一丝淡漠的笑意,就像望着一个陌生人,仿佛猜到了接下去想要说的话,却一个字也不信。 骆氏被那种目光击败,那一刻,她想起多少年前那个乖巧地躺在她膝下的男孩,彼时,她从未想过她们之间会有这样的局面吧?竟有这样的一刻,她惧怕这个从她身体里出来的人,发现自己在他面前变得那么渺小,她茫然地喃喃:“你不相信?” 她之所以到最后一刻没有离开,诚然,是因为彼时那个乱世,她又是那般复杂的身体,纵然逃了出去,不被抓回去,也无法生存。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当她准备逃走的那一刻,忽然发现,那是一种逃避。只要她一跨出这扇门,倘若顺利逃脱,便是从此颠沛流离,生死不明,而倘若被抓了回来,那么,纵然她以后再装作顺从,阮克必定也会对她诸多怀疑。这样一来,她想要做的事,便再无可能。 她的一声,将永远背负不忠不孝、不贞不洁的罪名,无法翻身。 所以,最后,她亲手关上了那扇门,从此开始另一种生活。 她明白邵九已看透她想说的话,但他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邵九笑一笑:“你叫我如何相信?” 他的语气是随意的,那么散漫,笑意却未到达眼底,眼底是一片冰封的料峭。 虽然骆氏早就料到,有谁会相信这十几年来对死去的丈夫儿子不闻不问,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她是怀着一颗悲痛、仇恨的心?但此刻他无声的蔑视,还是仿佛被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让她无地自容。她仓惶地后退一步,但很快,她想起另一件事。 她不是不想乞求她的原谅,甚至,在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间的日子里,每个夜深人静、梦醒时分的时候,她都会强忍着泪为他诵经,乞求他的原谅,以此赎罪。然而,当她真正遇到他之后,才明白,那一切是不太可能了。 眼前的这个少年,不再是当初那个用软软的双手环抱她的孩童,所有的柔情天真都被岁月磨蚀,变成另一种洗涤过后的沉静优雅,而在那种表面的清雅背后,却是一颗无比坚硬、冷酷的心。 她此刻唯一能做的,只是一件事。而那件事,也就是她来此的目的。 骆氏目光慢慢地移向邵九身后的那个少女,少女静静地站着,自她出现后,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宝龄自然也发现骆氏一直专注于邵九的目光忽然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是要说那件事了么?她的心怦怦直跳,指尖不觉紧紧地蜷缩起来。然后,听到骆氏缓慢而清晰的声音传来。 “我知道此时说再多也是枉然,你要做的,我都无法阻止,也没有资格阻止,只是……”她盯着宝龄,一字一字地道,“你大概——无法带她走。” 又是这句话,邵九目光凝注,静静地将骆氏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 不可能带她走,她亦不能跟你走。 骆氏这样做,是为了阮素臣?她是为了不想阮素臣失去心爱的女子所以来与他交涉?在这个时候,她便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守候在此等他? 想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她绝不是个没有主见的女子,相反,在她温婉的表面下,是一颗坚韧、沉静的心,在这个时候,她又岂会为了一个女子而来面对他?并且这个女子,是她所不待见的顾万山的女儿,当初她并不同意阮素臣迎娶宝龄,也是这个原因吧? 但除此之外,又有什么别的原因呢? 在骆氏出现的时刻,邵九一直以为骆氏针对的是她,此刻他发现似乎是错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骆氏,片刻一笑:“理由。给我一个不能带她走的理由。” 要知道,他想要带走宝龄,此刻是轻而易举的事。骆氏凭什么那么……笃定? 对,是笃定。 倘若方才骆氏的情绪还有些不可遏止的起伏,那么,在她面向宝龄的那一刻,似乎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因为……”骆氏缓缓开口。 贰佰伍拾叁、 没有选择的抉择 骆氏平视邵九,即将要说出那番话,宝龄的心慢慢紧缩起来。 却在这个时候,一只灰白色的信鸽拍打着翅膀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梢,停着邵九的肩头,信鸽的脚上系着一封信。 邵九眉头微微一扬,当着骆氏的面,从容不迫地展开信纸,不出所料,这封信来自与前线——关于前线的战事。 他看得并不十分仔细,有一种简洁的干练,大致将信中的内容浏览了一番,这倒并不是他不在意,而是他素来对掌握的事极具信心。只是,几秒钟之后,他秀丽舒展的眉峰微微地一颦,露出略微深凝的神色,在瞬间却又似乎想通了什么。 马家军出军了。甚至,马副官也与前来“探病”的马俊国在今日清晨从苏州返回南京。他与马副官其实并未见面,一切都是由马俊国从中周旋。自然,马福官不愿出面只是置身事外的决定他是知道的,想让马副官这样对阮家皇朝忠心耿耿的人置身事外已是不易,何况,只是这样,他已又多了一层把握。 只是,他终究低估了阮素臣的能力与马副官的信念。在关键时刻,阮素臣竟在没有虎符的情况下说服马家军出兵,的确不易。而马副官,或许之前的置身事外是真,但此刻却又做了另一个决定。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他的目光在最后那几行字上落下,眉宇间浮起诧异之色。 在这个时候,他本该考虑对策,毕竟三军的力量不可低估,然而,就在三军抵达城门,两军对持之际,却忽然在极短的时间内收兵,只驻守城门,做观望状。 这段时间极短,短到聂子捷只能用一封信叙述,并告知他军队亦驻守观望,等待他下一步的指示。 倘若三军的出兵之前还在邵九的考虑范围之内,那么,此刻马家军的撤兵已大大出乎他预料之外。显然,这并不是军队的内讧,三军既然答应出兵,便万万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何况,马副官已在回南京的路上,军中不可能没有收到风声,这个时候,理应更士气更振才是。 难道,是阮素臣的意思?但阮素臣此举是何意? 阮素臣既然想尽办法说服三军,便存着想与他一战的心思,何况当初他也说过,要与他面对面地做个了断。那些话邵九并未忘记,亦等待着,所以,对于阮素臣突然的举动,他有些困惑。 两军交战,胜败在分秒间,假如阮素臣一击无法取得优势,那么面临的将会是大规模的反杀。况且,霍云霄所带领的暗军一直隐藏在南京城中,处处点火,却踪迹不定,倘若阮素臣不尽快解决城门的燃眉之急,待北地军与暗军汇合,将势不可挡。 难道,阮素臣是在等待支援?也不对。对于阮家的军队分布力量,邵九那么多年来从未掉以轻心过,亦研究得很透彻,三军俱在,除此之外,都是些散落的部队,势力也决不能与马家军相比,完全不足一提。 那么,无论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际,阮素臣都不可能再退缩,也再无观望的理由。 或许阮素臣只是稍作休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不知为何,心头的阴影却越来越大,邵九凝视着信,仿佛忽略了身旁还有两个人,平心静气将所有的布置都在脑中国了一遍,然后,他想起一件事。 这件事与他之前的布置无关,亦仿佛与那场战事无关,在这一刻,他需要想起的似乎不应该是这件事,因为就在方才,他也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然而,此刻,结合前线的突发状况,他心中忽然有了一个让他无法再平静下来的念头。 阮素臣突然的撤兵,无疑是因为某种极为在意的原因。阮素臣在意的事……他霍然抬起头,直视骆氏:“你方才说,我为何不能带她走?” 邵九看信之际,三人俱是沉默无语。宝龄眼看着骆氏仿佛就要说出那番话,却被一封信打断。她彼时也猜到应当是关于战事的信,心想:他或许就要离开了吧?毕竟,那才是他最为关心的事。 却未想到,在他垂首看信片刻之后,居然又接回了上一个问题。 骆氏似乎也有些惊讶,就在方才邵九读信之时,她的心思也有片刻的分散,但此刻,她已顾不了那么多,她看了宝龄一眼,一字一顿地道:“因为,倘若她离开,便只有——死。” 一瞬间,刻骨的寒意由心一点点向四肢蔓延,邵九从来不畏惧严寒,只因他的心与血本也是冷的,何况此时已近初春,温度并不十分冷,然而,当骆氏一字字说出来的时候,他的心脏却仿佛被什么击中。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彻底的陌生,是他所从未体会过的——恐惧。 是,他在害怕。并且,那种害怕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在一点点揉碎他的心房,掐住他的喉头。 只是,纵然心底再惊涛骇浪,他亦如同一只小舟破浪前行,慢慢地稳定资金的情绪,只因,在方才那一刻,他其实已猜到了这个结果。 方才他想到阮素臣忽然撤兵的理由,想到或许是因为某种阮素臣所在意的事导致。那么,阮素臣在意什么呢?无可非议的,邵九一下便想到了一个人。 还有,骆氏的出现,与她方才被打断的话……骆氏的目标不是他,亦不是来找他的,而是,想要告诉他一件事——并且,用这件事作为筹码,来与他谈判! 宝龄!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纵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此刻,或许只有这个名字,能够叫他动容。 骆氏竟是看透了他。不,或许并不是看透了他,而是一场豪赌。至此,她已别无他法,只能以此一搏。至少,就算他不在乎,阮素臣必定是在乎的,只要有一方退出这场局,那么,也算是成功了吧? 一念至此,邵九不知是不是该觉得好笑。他素来擅长揣摩人心,利用人心的弱点与本身的软肋来达到目的。然而这一次,却是有人抓住了他的软肋,并且——一矢中的。 不,那或许不止是软肋,而是心脏。是人最脆弱、亦最重要的地方。一个人,若没有心,纵然活下来,也是行尸走肉吧?他以前并不在乎如此,只要达到目的,没有心又如何?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不同了。 他本是没有软肋的,因为无情。但此刻却不再是如此。因为……有了情。那种情感是何时产生的,连他自己也很迷惑,总之,当他发现时,早已存在了。 关心则乱。 此时,却不是该乱的时候。他很清楚,骆氏会有条件。他慢慢地合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混乱已了 宝贵双全第77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78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78部分阅读 无痕迹。唇边最后一丝笑意陨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刻骨的冰冷与沉静,面向骆氏,吐出几个字:“你做了什么?” 每个字都犹如一把利剑,寒气扑面而来,一刹那骆氏感到无边的伤感,但她亦知道,走到这一步,无论他们再如何怨恨她也好,都要走下去:“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日,我给你喝过一碗汤?” 这句话却是对着宝龄的。 宝龄看着骆氏,心中仿佛两股力量在撕扯。该怎么说:是承认还是……这样的方法无论想多少便都觉得那么蠢,蠢到她认为根本没有可行的余地,然而,这样蠢得方法竟让她决心一试。她能感觉到邵九正在看着她,下一秒,她抿了抿唇,点头:“记得。你说那碗汤能宁神。” “的确,那碗汤加了药材,能宁神,只是,我又加了些作料,那样一来,便不同了。”骆氏盯着她,“现在,你用力呼吸一下,然而按着心脏的位置,是不是感觉到有点疼?” 宝龄缓缓地举起右手,按在胸前,一咬牙,狠狠地按下去,指节泛起清白,突然地疼痛让她眼眶一酸,再次抬起头看着骆氏。 在骆氏说出那番话后,邵九一直专注地留意宝龄的神情,此刻眼神变得深凝。纵然她没有回答,但答案已显然意见。 她是——中了毒。 “你是中了毒。”骆氏道,“我虽不精通毒术,但昔年在北地府时,闲来无事,曾跟佛手前辈学过一点,正因为他勤于研制能够对付鬼手之毒的配方,故此,下毒的功夫亦不会差。” “这种毒除了专门的解药,没有其他的方法可以医治。” 这一点,邵九相信。他静静地望着骆氏:“你要什么?” 听到这句话,骆氏终是长长地舒了口气,凝视他,声音不觉放低:“你应该清楚,颜儿,我要你放臣儿一条生路……只要如此,我便会解了她的毒。” 果然此刻。 同一个想法不约而同在邵九与宝龄心中闪过。 宝龄想的是,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骆氏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拥她的性命当做邵九与阮素臣两人和解的筹码。不,要真正和解又谈何容易?但这样一来,至少会让情况发生些许变化。 只是,这变化会到什么程度,又是否真的能如骆氏所愿?宝龄亦无法肯定。 然而此刻,宝龄却也在心中吐了口气,方才还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至少,她没有猜错,至于有没有用……她用余光看向邵九。 邵九心里想的也是果真如此这四个字。在他猜测到骆氏的目标也许是宝龄时吗,他便想到了原因。骆氏是用宝龄来制约他,同时亦制约了阮素臣。阮素臣的撤兵,应当就是这个原因。 只是,那是阮素臣,而不是他。 那么,他要怎么做呢? 贰佰伍拾肆 别无他法 从决定计划这一切开始,到此刻,邵九很清楚,那是他苦心布置了十几年才等来的,其中经历的种种,依只有他能体会,跌落山崖后,他与狼为伍,靠狼奶与草根为生,被救之后,他的身体便一直处于一种破碎的状态,五年山中岁月的寂寥,离开嵩山之后,他暗中笼络人脉,扩张青莲会的势力,布下一张巨大的网,为此,可以不惜一切。 情感、自尊。。。通通都丢弃,只为了那个目的,他可以舍弃一切,不择手段。并且,在这之前,他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只要一伸手便能触及。 换一个角度想,骆氏这样做,在某个程度上来说,竟是帮了他。骆氏用宝铃做赌注,无疑,阮素臣已接受了这个赌注,并且受到制约,阮素臣无法用宝铃的性命来赌,这一点,他很肯定,这个时候,倘若他一鼓作气,大肆进攻,结果显而易见。 这并不是一个高明的局,这场赌注也似乎太悬了些,仿佛一根丝线,任何一方一松手或轻轻一拨,便随时会断掉。将所有的胜负压在宝铃一人身上,也是骆氏没有办法下的办法。 现在,他只要转身离开,找到暗军,与北地军汇合,眼下的局势完全对他极为有利。 而如果他答应了骆氏,很显然,骆氏为了安全起见,绝不会一次性将解药给宝铃,而是会一点点的给,尽量将时间拖长,知道确定他们两人其中任何一方都不会对对方不利。 此刻,他的身份已暴露。这样一来,白白浪费了时光不说,苦心经营的计划亦彻底被打乱,那张密布的网会因为抽到其中一根丝而分崩离析,日后,绝不会再有任何机会,也就说满盘皆输。 似乎。。。根本不存在选择性呢,邵九唇边泛起一丝淡笑,只是那抹笑容却不如平日从容,苏护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一切看起来似乎是如此,只是这种情况是在他真的毫不在意的前提之下。 只要。。。他愿意放弃宝铃。 这个问题似乎不是一个问题,他何曾因为一个人的性命而左右过自己的决定?他欣长冷酷狠厉,纵然血流成河,也无法撼动他半分,只是,倘若那其中有宝铃的血呢? 真的不在意么?但为什么,一想到她或许会因为毒发而渐渐死去,他的心竟如被一只大手攥住,撕成碎片? 宽大的袖子下,他忽的摸到一样东西,那是一只锦囊,因为到了梅雨季节他病情会随时发作,于是希朗放上一些安神用药料让他随身带着,只是,在很久之前,锦囊里便不再是药料了,而是一只纸鹤。 火红色纸扎的鸟鹤,是那一日她亲手所折,她说,是邻国用来祈福的,叫千纸鹤,当时她正怀疑她的身份,却又不动声色,只觉得有趣,所以随手收了起来,未想到随身一带便是近两年的时光,后来索性撇去了药料,单独放着。 或许从哪个时候开始,他竟已觉得彼时她温暖的指温,已抵过了良药? 那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颗棋子,已变成了他心灵深处的羁绊?如同这只纸鹤,竟密不可分。 清晨的珠露将睫毛沉沉地压下,邵九敛眸而立,一时间,时光仿佛静止了,只听到寂寥的风声在密林里碰撞,回响。 良久良久,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清冽的空气刹那穿过胸膛,在肢骸蔓延开来,他抬起头,望向骆氏,眨了眨眼,露出一丝极浅的微笑:“原来这便是你的条件,的确,对于某些人来说,那是个致命的制约。只不过。。。”他顿了顿,唇边再度露出散漫不羁的微笑,“我不是阮素臣。” 我为何要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放弃我唾手可得的东西? 一字一句,漫不经心却残酷无比。 听到这句话,树林中其余的两人却是不同的反应,骆氏募的一愣,嘴唇苍白无色,表面努力想要维持的沉静再也遮掩不住内心的动荡。 而宝铃。。。在他话音刚落的那一霎,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竟是松开了。 果然。。不管用。她在心底自嘲地笑了一声,默默地道,却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那是早已料到的事,就好像学生时代考试之后,其实明明早就核对过答案,心中有数,公布成绩之前却还是难免会紧张,但得知成绩之后,却又是一种预料之中的释然,只是此刻的释然还夹杂着一丝微微的涩意罢了。 也没什么。 骆氏望着邵九,她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发不出声,虽然她亦想过,这个孩子不好为任何人妥协,听他这般毫不在意的说出来,心头还是免不了一阵颤抖与绝望,她想起那一日聂子捷与她说过的话他去了卿华山之后便失去了踪影。 彼时她很是震惊,他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而去做一件完全可以忽视的事! 也因为这件事,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才决定要赌一局。却未想到还是输了。 或者,是她的估计,一直是错误的? 不,也许,是她从来没有看透过这个孩子,从来。。。便不了解,那空白的十几年时光,终究成了他们之间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她看着他慢慢转过身,心头被各种悲戚所充满,脑海里一片空白,可是下一秒,她却微微一愣,他并没有离开,而是。。。 宝铃看着眼前转过身来,静静凝视她的少年,他的面目那么清雅,纵然双手沾满鲜血,却依旧给人一种仿佛可以洗涤人世间一切俗尘的错觉。然而,他的心却是那般坚硬,没有一个缺口,可以使之破碎。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 是要告别么?告诉她,好自为之,他要走了,一定是这样的,宝铃在心里想,但就在她的念头刚闪过脑海时,身体竟被抱了起来。 一刹那,不止是她,连骆氏亦满脸的吃惊。 而抱着宝铃的人却神情从容,微笑淡然,他的脸理她只有一点点的距离,微微卷曲如黑蝴蝶羽翼一般的睫毛仿佛要触碰到她的鼻尖,然后,她看见他笑一笑道:“看来,绑着你是不行了,只好抱着你走。” “颜儿。。”骆氏失声道。 邵九微微侧身,却没有回头,只是慢慢地道:“多谢你让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比血流成河更有趣。” 骆氏一愣,忽地明白了邵九的意思,心头的恐惧与懊悔如潮水般涌来,邵九是要带走宝铃的,以此要挟阮素臣亲手将江山送上,他或许之前没有想到,而是她。。。没错,的确是她告诉了他。 “不!你不能这样做!”骆氏无力的喃喃。 “倘若你有方法留下我,那么,我束手就擒,倘若没有,那么无论如何,我都要带她离开。”这一次,邵九没有停顿,微风吹起他的衣袂,他的每一步都从容而如行云流水,宛若在皑皑的云端。 直到身后再无一丝动静,宝铃才从方才的愣忡中回过神来,思绪只不过停顿了一瞬间,她便开始挣扎:“放开我!” “不要乱动,你病着。”抱着她的人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打算,语气竟带着一丝出乎预料的低婉轻柔。 宝铃被他突如其来的问头弄得有些错愕,但随即她便又想起他方才冷漠的话语与那个决定,他可是最会欺骗人心的啊!她吸口气,冷冷地道,“现在没有人了,不必再装了吧,你是想用我威胁阮素臣,又岂会在意我有没有事?” “这倒是。”他低头凝视了一会儿,轻轻笑了,“就算你病得比成|人样了,我想他也不会对你不管不顾的。” 宝铃一时气极,想到阮素臣不知会为了她付出什么,她心头一个激灵,不假思索,狠狠地向他的胳膊咬去。 这一次,她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要讲心头多日来积聚的怨气与伤痛全都发泄出来,眼前原本雪白的衣衫下,顷刻间,漫出一抹鲜红,一丝一缕,如雪地里的红梅般绽开,她飞快地别过脸,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那道分明轻柔却强有力的桎梏。 撕心的疼痛由手腕传遍全身,邵九却没有动,亦没有给她意思机会,在她扭动之际,迅速地腾过一只手,更紧的揽住她,唇边浮起一抹苦笑,叹息一声,喃喃:“你啊。。。” 这两个字带着一点无奈,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情感。只是,宝铃无暇体会。 根本逃不掉!宝铃此刻想的,却是另外五个字。她喘着气,双眼通红地瞪着他:“卑鄙,无耻、、、” “我很清楚自己如何卑鄙”不知是不是由于刚才的挣扎让他使了一点力气,邵九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若有所思,“不过,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只能。。。如此。。 别无他法?用一个人的性命去要挟别人就范,赢得这场战争,是别无他法?不过转念一想,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对错,没有原则,只哟目的。 这样的决定,才是邵九会做的决定啊,倘若他为了她而放弃一直以来的坚持,她反而会震惊道无以复加吧? 这么一想,宝铃刹那间颓然,目光落在她的衣袖上,手腕处的殷红的液体还在止不住的流淌出来,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被抽干了浑身的气力,闭上眼,不再动弹。左右也逃不掉,又能如何? 只是,她回被带去哪里?接下来等待她的,又将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贰佰伍拾伍 两番情景 邵九将放下来的时候,已是黄昏,落地的那一刻,宝铃的双腿有一瞬间的麻木,好不容易身上的血液全都回到脚底,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才发现,她此刻身处的是一件乡间的茅屋。 宝铃转身看住邵九,身后的人关上房门,朝她笑一笑,若无其事地指了指窗畔的一张床道:“先休息一会儿。” 宝铃看向那张床,床上简单地放着一床被褥,症结异常。而这件屋子,虽不过是茅屋,却算得上干净,角落里也找不到一丝灰尘,仿佛有人打扫过。 邵九的话有些别扭,她虽不算重,但好歹也是个成年人,无论是谁,将她这么大个人抱着走了这么一段路,休息的总该是他才对,但转念一想,她便了然,此刻在邵九眼里,她是个中毒之人,而他还要用她作为交换,自然不能让她过于劳累而突然毒发。 想到这件事,宝铃张了张嘴,下一秒,却吞下了想说的话,那件事对邵九根本不存在任何制约的作用,骆氏的计划全盘皆输,她很清楚,原来说出来亦无妨,想必他也不会在意,然而,此刻就算将心底深藏的事说出来又如何?根本无法改变任何事,左右此刻也走不掉,更做不了什么,既然他这么想,她便索性在床上躺下,靠在床头看着他。 不过她刚躺下,他的手便轻轻将她按住,指节修长匀称的双手在她身上慢慢游走,一股汽贸的热量传来,她不觉缩紧身子:“你。。。做什么?” 她突然脸红耳赤又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他不禁觉得好笑,眼底浮上一丝玩味的意味,微微一笑道:“你说,在这么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我该做什么好?” 语气别说又多轻佻,神情看来怎么都不怀好意,宝铃浑身打了个寒战,瞪着他,却见他垂下眼帘,自顾自继续方才的动作。 从她的额头,道脸颊,一点点地触摸,微凉的温度在她肌肤上一寸寸拂过,温柔的仿佛。。请人间的抚摸,宝铃的皮肤在他的指尖所到之处,有一种细微却奇妙的感觉,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知道他的手,最后落在她的手腕上,扣住她的脉搏,停住,秀美的眉峰微微凝着,仿佛在思考什么。 一瞬间,宝铃意识到什么,紧绷的身子松懈下来,却又不觉迷惑,好像是在。。。把脉。可是他为什么要给她把脉? 明白了他要做什么,忽然又想到什么,宝铃竟有些克制不住的紧张,他会看出什么来么? 她不知道,但随即,她又在心底笑自己:沈宝龄,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就算看出来又怎么了?让她知道她其实。。。那也没什么吧?她可是说自己也不知情,推的一干二净,或者,就算他猜到了什么,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吧? 可是,虽是这么想着,心中却禁不住地忐忑起来,她努力克制住想要抽出手的冲动,屏住呼吸观察他的表情。 密而长的睫毛遮盖住眼眸,他仿佛在沉思,过了一会会儿,才松开手,看住她,眼底有一丝深凝:“真是奇怪。。。” “什么?”宝龄下意识地眨了眨眼,一颗心蹦到嗓子眼,然后她听到邵九慢慢地道:“你的脉象并无异常。” 心头咯噔一下,宝龄的手指搅在一起,突然心跳的飞快,伴随着头皮发麻,这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在父母或者老师面前说了一个拙劣的谎话,然后当面被揭穿时的心情。 要怎么说?解释,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她心底千思万绪,用眼角扫了一眼邵九,出乎预料之外的,此刻的邵九,并没有如同往常每次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含着可恶的微笑静静的望着她,而是微敛双眸,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申请竟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专注与凝重,片刻,才仿佛若有所思的喃喃道:“或许。。是我的医术太粗浅。” 啊?错愕的同时,宝龄不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勉强扯了扯嘴角:“倘若那么容易查出来,便没有用处了吧?” 邵九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的确如此。” 倘若是极为普遍的毒,那么,简单地便可以找到解毒的方法,要挟的这一步便完全行不通了。 “你看起来并不担心”邵九静静地望着她,忽而道。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是一跳,但很快的,她将那些杂乱的思绪压下去,淡淡地道:“担心又如何?连你也查不出的毒,担心便能好了么?” 这句话,倒是她有感而发,即使她是真的。。。但到了这种地步,紧张,焦灼,生不如死,又是何用? 没有体会过被判死刑,眼看着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感觉,其实到了最后,反而坦然了,只是她怎么也预料不到的是,在那之后,自己竟以另外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活了下来。 仿佛有一双手,从容的操控这一切,谁也无法改变。 那是命运之手,她纵然再挣扎也是无用,那么此刻也是如此。 倘若,老天要她再死一回,她能逃的过么? 这么想着,她的神情平静下来,注视邵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接下来,我该做什么?” 邵九微微一愣,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很快想起来,在邵公馆时,她亦曾问过他这样一句话,他原以为她回想要知道他与顾万山的关系,或关于婚约额事,却未想到,她当时问的是那样一句话。 而那个时候,她也如此刻一样,在短暂的情绪波动之后,平静下来。只是,当时的情况纵然让人生疑,但不至于危及生命,而此刻,她明知自己身中奇毒,却为何,这般从容? 而就在方才,她仿佛还充满了心事,他直觉她有不能与人道的事,只是在一段时间之后,又仿佛变了。 到底是什么?邵九搜肠刮肚地仔细考虑了一遍,竟是想不出来。 仿佛每一次,他以为几乎看透了她的时候,却发觉始终看不透眼前这个少女,他从未有过这种陌生,受挫的滋味,不觉微微苦笑道:“什么都不用做。” 与此同时,宝龄也记起,哪一出,她问他自己要做什么,他亦是这样说。 清明过后便是谷雨,梅子黄时雨,此处的雨景,比之顾府,或许别有一番滋味,顾小姐不放当做长假便好。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彼时是一片春光,她还是顾府的大小姐,有父母,有妹妹有家,纵然心底有些事看不清,但那些心事却是轻盈的。而此刻仿佛严寒的冬季即将过去,万物复苏,有一年的初春很快便要来临,可却又是大不相同了。。。 两人俱是无语,仿佛是不需要再说什么,又仿佛是不知该说什么,她靠在床头,低垂双眸,邵九坐在床边,目光缓缓转向窗外。 窗外响起一种古怪的声音,犹如。。。布谷鸟的叫声。 宝龄正狐疑,却见邵九已缓缓站起来,走到门口,将门打开意思缝隙。 片刻之后,有人从门外进来,飞快地关上门,少年黑衣黑发,面容冷峻而沉着,一身的风尘仆仆,竟是陆离。 这件茅屋是陆离与邵九暗中见面的地方,这里并非隐蔽的山野间,但这也是邵九之所以选中这里的原因,邵九一直认为一个平凡普通的乡间人家,比那些看似隐蔽之处来的更为安全,于是他花了一笔钱,让这户人家“搬了家” 当陆离的目光落在宝龄身上时,眼底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不禁道:“你。。。没事吧?” 在赶来此地时,陆离的心情是忐忑的,他知道邵九此次所去的地点,所以心里一直牵挂着他的安危,同时,他也知道邵九离开大部队而冒险去南京府的原因,因此,更多的,还有一份担忧担忧邵九能不能将宝龄带回来。 直到看到宝龄他一颗悬着的心才回到了原处。 只是宝龄。。在方才的一刹那,宝龄能很清楚的感受到少年眼底流露出的关切之情,那种情感毫不做作,那么自然的散发出来,如同之前在莫园的每一样一般,让她感到温暖,然而,却有不同了。 之前在莫园,她虽知道邵九并非是个好人,但却并不知道所有的真相,所有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她已渐渐将陆离当做了朋友甚至亲人。 然而此刻,一切都明了了,陆离是邵九的人,在那些事中,陆离所扮演的是怎样一个角色?他应该也为邵九做过不少事吧?这其中,或许会沾染这顾家人的鲜血。 很奇怪,知道那个真相,对于邵九,她自然心情复杂,但对于象白朗那样的人,她并没有过多的怨恨,说到底,那些人也是邵九手中的一枚棋子,听从邵九的命令行事罢了,但不知为什么,对于陆离,宝龄却有一种更为在意的情感。 因为在意,所以不知如何面对。 宝龄愣愣地望着陆离,申请迷惘,不知该如何回答。 贰佰伍拾陆谈判(一) 陆离的神情从一开始的期盼,到慢慢的迷惑,最后,化作一片无可名状的幽深,他明白了,聪明如陆离,又怎会猜不到,邵九已将一切都告诉了宝龄? 所以,此刻的宝龄已将他视作了敌对的人,心头漫过意思忧伤,陆离退后一步,总会有这一天的,他想,在他决定保守那个秘密时,便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她是他再找个世间唯一不同于旁人的人啊。。。 邵九的目光轻轻扫过陆离柔声道:“阿离,屋外都检查过了?” 陆离低声道:“是,很安全。” “恩,那么,我有事与你说”邵九转身走向屋外。 陆离看了宝龄一眼,转身跟上去。 “她中了毒。”邵九开门见山道。 “什么?!”方才复杂的情绪化作一片错愕,陆离瞪大了眼睛。 邵九随即将发生的事简略的说了一遍,陆离慢慢握紧拳头:“是什么毒?” 邵九缓缓摇头:“查不出来。” 回忆起方才,邵九微微陷入沉思,方才他为宝龄把脉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宝龄的脉象虽也有些紊乱,但却并不似一般中毒的迹象。 这让他有些迷惑,但却想不出所以然,他想不出,并非他心思粗糙,而是他相信骆氏根本不会用那样的借口来骗她,并且他相信,骆氏是个说得出便做得到的人,她若是决定了一件事,便不会只是说说,定会付诸于行动,而在南京府里,想要给宝龄下毒,对她来说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就连宝龄自己也承认喝过那汤,并且胸口又疼痛。 虽然并不是每种毒都会有那样的症状,但胸口隐约的疼痛,也是其中一种,因为人没事不会去按压胸口,所以那种毒一般也更为隐匿,然而。。他却无法查出是何种毒所致,因为就他所了解的那几种毒,宝铃的症状都不太吻合。 是他的医术太过粗鄙么?此刻,他只能如此解释,所以,心情更为凝重。 与邵九一样的,是陆离,陆离很清楚,邵九虽不是大夫,但对于毒,却也有一些研究,甚至也自制过毒药,连邵九也判断不出来的,应当是一种罕见的毒。 邵九微微吸一口气道,“传信让希朗来一趟,或许货看出些什么也未可知。” 骆氏曾提及自己的毒术是受到佛手的影响,既然如此,或许希朗会有办法。 陆离沉重地点点头,事到如今,看来只能如此,然后他想起另一件事:“聂督军加急信,阮素臣突然撤兵,公子下一步要如何?” 邵九一动不动的站着,风吹起他的衣袂,他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纠缠,翻转,很久很久,化作一片沉静,他缓慢而清晰的道:“退军三里外的郊野,按兵不动。” 陆离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心头的震惊却无法遏制地蔓延开去:“那么公子。。。” “我要离开一段时日,前线的事由聂子捷全权负责,至于这里。。便交给你了。” 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宝龄总算明白邵九之所以选择这处的茅屋作为联络的根据地,的确有他的道理。 一来,此处位于南京郊外六合县的什么一处偏僻的村落中,不富裕,不繁华,本就人烟稀少,但二来,这里却也不是一个荒废的村落,相隔几里便稀疏有几户人家,只是却并不是在这片土地上代代相传的人家,而是外地来的租户,就如前世农村人口的人,在城里渐渐安家落户,便将老家的屋子租给那些外地人,所以四周都是寻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外地农家人,之间并不认识,更无往来,而每户人家微皱又都隔着大片的田野,并且那些绿色的植物高而密,就如同天然的屏障,那样的距离,要以一身高的角度去看清另一户的情形,完全没有可能。 这样,既不会因为平日邻里间的应酬而暴露行踪,就算平日有些特殊的举动也不容易被发现,更不会让人怀疑这件屋子做了别的用途,因为谁也不会想到,北地军的人会选择则会有一处普通老百姓的居所入住。 粗出与宝龄住过的任何一处都不同,不喧闹,却也不避世,是真正的寻常人家,就像小时候乡下的外婆家,屋外又栅栏,栅栏便有不知名的小花,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田野,严冬逝去,初春的脚步渐渐临近,那些萧索一个冬季的农作物,也开始焕发出新的生命,甚至几天后她才发现,原来屋后的笼子里,还养着鸡。。。 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本是心旷神怡的,只是宝龄却无法真正将自己当做这里的暴行,来享受这种闲散的农家乐,因为,她的心情并不轻松,而自从那日邵九与陆离走出院子之后,便像是失去了踪影,回来的只有陆离一人而已。 并且,陆离竟在同一间的茅屋的另一个隔间住了下来! 一开始,宝铃有些难以适应。 虽然她也曾与陆离住在同一屋檐下,但彼时两人的关系并非此刻那么复杂,而且,也还有其他的人,此刻这样单独相处,却是头一次,只是转念一想,就算心有愧也不应该是她,她何必尴尬?这么一想,倒是不那么难受了。 反而是陆离,好几次她在给那些鸡喂食的时候,抬头就瞧见陆离正望着她。似乎有话想说,但与她的目光相撞,却又极快的回避了开去,流露出一丝黯淡的神情。 这样一来,她便反而有些迷惑,陆离要跟她说什么?倘若之前只是由于她与邵九之间的那层窗纱还未捅破,所以保持友好的关系,那么此刻已经不必如此,还有什么话好说呢?难道是因为心中终究有愧,所以想与她说些歉意的话? 也不对,陆离跟随邵九应当很长的时间了,其中替邵九办的事,也不会少,倘若他是这样一个优柔寡断,动不动就心生恻隐的人,邵九亦不会那么信任他, 因为心中的迷惑,又因为毕竟两个人住在一起,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未免有些可以的古怪,于是宝铃想着找一个自然的借口打破这份尴尬,自然,最好的话题便是邵九这也是宝龄想要知道的。 只可惜,陆离似乎也不知道邵九的行踪,之说邵九让他留下来照顾她,至于去了哪里,并没有说。 陆离的样子不似有所隐瞒,甚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她开口与他说话的一刹那,他眼底的纳斯深沉如层云散开般明亮起来,让宝龄颇为诧异,随后她想到陆离话中话,邵九让他留下来照顾她,心底不觉冷冷一笑:“照顾。。。怕是监视吧?” 起初她还觉得邵九留下陆离单独与他相处,这种局面有些诡异,但此刻停了陆离的话便明了了。 此刻的她对于邵九来说,是一枚至关重要的妻子,他要与阮素臣谈判,便首先要拥有她这个筹码,自然,不能让她在这个关键时刻出任何状况,譬如:逃脱什么的。 既然如此,便一定要有人看着她,那么她之所以没有自己留下来的原因,不是觉得没有必要亲自监视她,便是有更为重要的事去做,所以才将这件事交给了陆离。 倘若是有更重要的事去做,那么,是什么事呢? 在这个时候,他应该有许多事需要去做,譬如去军营布置一番,规划策略,但宝铃最先想到的,却不是这些事,无疑这些事也很重要,但有一件事却比这些都重要百倍。 那便是找阮素臣谈判! 就如同骆氏给她服下了毒药,便一定会找邵九告知他这件事一般,邵九若想走逼迫阮素臣就范的那一步,那么,首先必须让阮素臣知道,他手中有什么筹码,否则,一切都是白费。 那么,阮素臣会怎么做?他会不会。。宝龄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此时,南京府中,白衣如雪的少年笔直的站在竹林中,阮素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眸深处的一丝波澜,显示了他此刻内心正处于一种焦灼与不安的状态中,知道身后响起一丝轻慢的脚步声,他才将心底那种混乱的情绪压制下去,只是,脚步却忽而停住了,停在了距离他仅仅几米之处。 在脚步声响起之前,阮素臣曾不止一遍让自己将心静下来,他再撤军之后,便立刻赶回南京府,第一个腰间的便是她,却看不到她,知道见到骆氏,才知道了发生的一切。 所以,邵九的邀约是在他预料之中的,他本该早就理好了情绪,想过了要如何面对他,然而,因为此事与宝龄有关,他纵然再冷静也控制不了焦虑,他焦虑的不是邵九要与他谈什么条件,而是她此刻怎么样?好不好?中了毒么?中了什么毒? 所以,当脚步声停在不远处忽然静止时,他忘记了之前对自己的一切告诫,下意识的便转过身去。 只是,纵然他努力的克制住自己,但没有大幅度的转身,而是以一种表面平静的姿势慢慢转过去,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还是暴露了他的内心。 很多时候,两个人的对持,亦如两军对敌,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上,而此刻的两个人,既犹如分庭抗衡的棋局,又是一场胜负无法预计的赌局。在这一场棋局中,谁处于劣势,便会首先乱了章法,而这一场赌局里,谁在意,便会更为沉不住气。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却已来不及,阮素臣唯有苦笑,他之所以在之前百般的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轻易外泄,是因为他了解邵九他知道只要自己流露一丝焦灼,便会被这个妖魔一般的男子捕获住,哪怕再细微,这样一来,便预示着,他再还未开局前便已输了。 然而,出乎他预料之外,站立在他几尺之外的少年,却没有由于他的石台而如同每一次那般流露出那种洞悉人心的从容而可恶的微笑,甚至邵九仿佛并没有留意到他的举动,眼眸微敛,仿佛出了神,在他整个身体都笔直地面对他时,他才慢慢抬起头来。 贰佰伍拾柒谈判(二) 这一点发现虽只是一瞬间,却让阮素臣微微地错愕。毕竟,邵九太擅长揣测人心了,在之前的交锋中,他虽仿佛云淡风轻,然而阮素臣还是能感受到他那无所不在的目光与强大的气流,在他看似一切都无所谓与不在意的表面下,是细微的近乎毒辣的观察力,你以为他忽略了,其实他只是习惯于将一切都收入眼底,再慢慢权衡考虑罢了。 但此刻,邵九却仿佛有些心不在焉,是的,阮素臣的确有这种感觉,所以有些迷惑与戒备,方才的那一刻,他究竟是在想什么? 四目相对,阮素臣终于看到了眼前的少年脸上浮现起浅浅的笑容,方才的那一切仿佛只是他的错觉罢了,阮素臣身体漓的警报不得不再一次拉响,他僵直地动了动身体。 邵九望着阮素臣,几乎没有一丝兜圈子的道:“目前来看,她并没有毒发的症状。” 阮素臣愣了愣,随即明白了邵九话中的含义,一颗紧缩的心才慢慢舒展开来,但下一秒,他却陷入更达的迷惑:邵九为何要酱宝铃的情况告诉他? 阮素臣原以为邵九会安静耐心的等待他开口,毕竟眼下处于一宗微妙的优势的人是他,却未想到邵九竟是开门见山的告诉了他宝铃的情况。 在这个时候,邵九不是应该慢慢的欣赏他努力克制住心中的焦灼不安,直到破功的那一刻么?这样才对他更为有利,那么他为何竟先开了口,并说出一番对自己不利的话? 无论是谁,都应该明白,倘若用一个人的性命来要挟另一个人,应当越是那个人越着急越好,邵九应该告诉他的是:宝铃此刻危在旦夕,亦等不了多久,时间拖得越久,便会越危险,这样才对吧? 只有这样,阮素臣才会在心神俱乱的情况下做出对邵九有利的决定。 可是,他听到的却是:宝铃暂时无妨。 阮素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冷冷地盯着他:“你又要玩什么花样?” 邵九亦望着阮素臣,他的申请看来平静而从容,缓慢而清晰地道:“你无需如此防备,这一次,我并不是来与你为敌的。” 纵然阮素臣此刻全身处于一种强警戒的状态之下,也免不得了微微的错愕,但随即,他想起此人最擅长让人卸下心房,放松警惕,之前的失忆不也是如此么? 倘若大帅这样便就范,难道便甘心么?这华夏的江山,本事大帅的,就连那女子都是,他用那样卑劣的手段获得,大帅难道要坐以待毙? 邵九此人本就诡计多端,是阴险毒辣,杀人不眨眼恶魔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便会有更多的人受难,难道大帅还要跟他讲道义不成?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他不仁我不义,大帅,这没什么卑鄙,只是一种自卫。 。。。。 在见邵九之前,那个人的话此刻再脑海里一遍遍的回响。那个人姓裘名沛,本也非阮系军中人,是之前阮素臣继位时扩充军力而入军的,之后因为做事能干,所以被阮素臣招到身边。 就在昨日,裘沛不知怎么得知了此事,竟对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他当时亦是震惊无比,因为裘沛所说的,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更别说是坐,他当时便否决了,但待裘沛走后,他一颗心却犹如沸腾的水,不断的燃烧,甚至无暇再去想,裘沛是如何知道的,又为何如此关心此事。 邵九用宝铃的性命做饵,本就让他恨之入骨,想起宝铃此刻所受的痛苦,更让他痛不欲生,他的理智已被烧毁,慢慢的站起来,走向南书房。 此刻,阮素臣微微缩紧了下颚,走到几步之遥的石桌做了下来,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何让邵九坐下,顺理成章的接下去的事,而不露出破绽?甫一抬头,却见邵九亦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阮素臣微微一愣,尽量平复情绪,缓缓道:“既然如此,你到底要什么,此刻,不放大家摊开来说吧,”说吧,他拍了拍手。 很快,一个年轻的男子便端上茶,那人随时一身伙计打扮,但阮素臣知道,他是裘沛。 裘沛走入竹林时,一直低垂着头,倒好茶,手平平地举向邵九,那双手在风中,竟有些细微的颤抖。 邵九凝视这那双手,一动不动,阮素臣的心忽然飞快地跳起来,瞬间有些绝望的自嘲:邵九是何人,怎么会。。然而,下一秒,他却吃惊的睁大了眼。 邵九只是凝视了那盏茶盏片刻,便稳稳的接过,放到嘴边,抿了一口。 一瞬间,裘沛抬了抬眼,飞快的退出去,眼底有一抹 宝贵双全第78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79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79部分阅读 阴郁的仇恨一闪而过。 待邵九放下茶盏,阮素臣还沉浸于脑海一片混乱的情形中,手心竟是渗出了细汗。 邵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望着他。 在这种情况下,每多一秒,阮素臣便感觉到宝铃的痛苦又多了一分,而此刻,就在邵九喝下那杯茶之际,他已无心再与邵九兜圈子,他定了定神,直接道:“没错,我的软肋已被你抓住,你说吧,你究竟想要什么?只要。。。她平安无事。” “你的软肋。。。么?”话音一落,阮素臣便死死地盯着邵九,等待他的回答,想着等他售出那个条件时,再猝不及防的将自己的计划说出来,叫他意外的是,啥就仿佛若有所思喃喃了这么一句。 “什么?”这是什么意思?阮素臣皱了皱眉,他总觉得今日的邵九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所以然来。 邵九却没有回答他的话执事凝视他,目光幽深,片刻道:“纵然我放了她,她便能活下来么?” 阮素臣蓦地一愣,没错,此刻最重要的是宝铃身上的毒。 执事这句话由邵九说出来,他本已冲到嘴边的话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他心中混乱一片,却见面前的少年忽然慢慢的上前一步,唇边缓缓的浮上了他所熟悉的微笑,那抹笑容如同一种诱惑,在等着他踏进陷阱:“阮素臣,咱们来做笔生意,如何?” 阮素臣微微一愣,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邵九已凑到他耳边,轻轻的说了一些话。一字一句传入耳中,阮素臣的神情变幻莫测,知道邵九收回身子,如同方才那般坐着,他脸上的震惊才再也掩饰不住:“你。。。” “你没听错,你所听到的,就是我想说的”邵九平静地道。 竟是这样一笔交易。阮素臣心中复杂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这并不是烧酒说的交易有多不易,或对他有多不利,相反,这笔交易对他来说太简单了,甚至对他极为有利。 他所难以置信的是这个要求竟是由邵九提出来。 仿佛什么发生了变化,从一开始就是,邵九的心不在焉开门见山说明宝铃的状况,还有,他竟毫不犹豫的便喝下那杯茶。。。那一切一切,都在阮素臣的预料之外。 纵然他有所防备,邵九亦喝下了那盏茶,但能不能将他所要的东西都守住,阮素臣还是没有把握,因为邵九此人不能用寻常人的心思去推断。 可此刻,分明处于劣势的是他阮素臣,却仿佛是谁施了魔法,将一切逆转了这已是无法想象的事,更让他吃惊的是,眼前的少年仿佛没有任何不甘或被迫的样子,看起来那么平静,仿佛那个决定是世间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决定。 怎么会这样。。。难道。。。 一个念头在阮素臣心中闪过,他忽的道:“那杯茶,你方才便知。。” “茶么?”邵九微微一笑,“茶是极品祁门香,只是,加了佐料。” 他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巨大的错愕让阮素臣脱口道:“你知道为何还。。” 没错,那杯茶里,添加了一些特别的佐料,那是她与裘沛说好的计划。 骆氏用宝铃的性命作为他们两人的休战的筹码,邵九就将计就计,用宝铃来要挟他,那么他,便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同样如法炮制,只要邵九喝下那杯茶,那么,至少,自己受伤也握住了一样东西,不会再处于一种被动的局面之下。 江山,宝铃,对邵九一条命,谁轻谁重?在阮素臣看来,江山与宝龄是两股互相撕扯的力量,最后,他哪一样都不想放弃。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既然邵九能用宝铃来威胁他,他为何不能?他虽不确定邵九是否会喝这杯茶,但这驱使唯一的机会。 之时,他未想到结果却是这般。 眼前的少年轻轻地笑了:“你是问我为何会毫不犹豫的喝下那杯茶?只因天下没有什么东西是白得的,既然是生意,便要公平,现在我已逃不出你的掌心,你也大可以放心,我不会再耍什么花样,这样的交易,岂非再公平不过?” 我的手上有宝铃,你的手上有我一条命,再公平不过。 阮素臣谈交易,是邵九早就做的决定,那杯茶是意外不过转念一想也不太惊讶,他突然提出那样的条件,阮素臣就算答应了,也一定会防范,以为他是别有用心,这样的心态下,又如何能演一场好戏而不让骆氏起疑心?、那么,既然阮素臣准备了,他便喝下,倘若那样能让他放心,就算达成协议也算有价值吧? “你就不怕我食言,等那件事解决了,也不会再给你解药?”阮素臣有些艰难的问道。 “这样么?”邵九若有所思,随即却笑了,笑得极为淡然,“说起来,我如今的命也算是你给我的,纵然到了那个时候你不再给我解药,也是扯平了。” 阮素臣看着邵九,如同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从来没有看懂过这个少年,他不是利益至上,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么? 难道以前的看法都是错了?还是是什么东西改变了? 邵九没有等待他的回答,在他木然之际,转身走出去,步伐从容而沉静,他不需要阮素臣的回答,因为他肯定,阮素臣绝不会拒绝。 直到他走到门口,才听到身后阮素臣低沉的声音传来:“邵九。。”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叫他呢。。。邵九微微一笑停下脚步。 阮素臣的生意低沉之极,一字一字竟有些艰难:“你决定了?”他的脸上忽然陈显出一种骄傲的光华,“你可莫要小觑我!就算到了那一天,我给你解药,但华夏已被我管理的井井有条,再无可乘之机,你也要做如此的决定,不犹豫,也绝不后悔?” 没有过犹豫么?倘若说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那是假的,一点一滴的织下那么大的一张网,眼看下一秒便能收网了,然而此刻,却要亲手将那一根根交错的线剪断,毫不留情,如何没有迟疑? 而自己的身体,虽然之前他可以不在乎,但得到健康的身后之后又再一次摧毁,那种感觉。。。邵九的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笑意,只是不后悔。 没错,最佳的时机只有一瞬间,错过了便再也寻觅不到,之后纵然他拿到解药,或许再也不能撼动华夏分毫,但。。。那又如何?那个人,却是唯一的一个。世间再没有第二个。 邵九转过身,再度只是阮素臣,接着,他笑了笑,他平素亦总挂着笑,那抹笑却是掩饰深沉内心的最佳武器,在那抹笑意笑,所有的情绪都让人捉摸不透,难以猜测,然而这一刻,他的笑却给阮素臣另一种感觉,竟从未有过的带着真挚。 是释然与染成的从容镇定,是毫不犹豫的决绝,宛如林间的第一缕阳光,清澈直白,没有任何遮掩,宛如一颗收敛了光彩的宝石,在这一刻被洗涤去一切迷障,迸发出无与伦比,清澄纯净却又夺人心魄的瑰丽华彩。 “是。”他一字一顿地道,“愿赌服输。” 有些事,他输得起,哪怕困难重重,也可以重头再来,但有些事,他输不起。 贰佰伍拾捌 最好的结果 阮素臣一动不动地望着邵九,这一刻,他心中的震撼犹如绝提的洪水,喷涌而出,他咬着唇,良久良久,一字一顿地道:“好,我们去见她,立刻。” 时间容不得任何耽搁,只是或许连阮素臣自己也未留意到,第一次,他用了“我们”这两个字,虽则只是两个看似不经意的词眼,却仿佛在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正微妙的转变。 邵九微微一笑,转身走出屋去,走了一步,他顿了顿,道:“对了,我还想问你要一个人。” 阮素臣脚下一顿,下意识地有些警惕:“谁?” “你无需如此紧张,我要的,不过是一个叫招娣的丫鬟,她应该在这里吧?”邵九笑一笑,“倘若有她在身边,应该会好些吧。” 阮素臣愣了愣,才明白过来,邵九话中的意思,接下去的日子,有招娣在宝龄身边,宝龄也许会安心些。他心头涌动起一股复杂的感觉,一直以来,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推测,邵九只是将宝龄当做一枚棋子,有用时自然很好,无用时便弃之一边,然而,今日,他突然发现很多事都似乎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除了心头的震动,另有一种强大的不安,将他笼罩。 宝龄对他无情,他并不是不知道,之前纵然难以置信,但经历了那么多事,他不得不承认,她对他真的再无一丝眷恋。 那种无情,并非绝情寡义,倘若他愿意,他也相信,他们可以如同朋友那般相处,只是,再无男女之情。虽不如绝情寡义,却更叫他难受。 然而,在这之前,他虽失落,心痛,心中却还怀着一丝小小的希冀,因为他知道,邵九是怎样的人,纵然宝龄付出一切,邵九亦不会又所动容,故此,就算是卑鄙,他也要将她留在身边,便是希望有一日,她对邵九完全死心,能渐渐地接受自己。 然而此刻,似乎有什么变了。 方才邵九给他的震动还未平复,此刻他又想起那一日,宝龄为了救邵九,而付出的一切,这一刻,他才真正地感到绝望。 他竟没有发现,他从没有发现,这两个竟是那个地默契,甚至是站在生死边缘,或即将失去一切的时候。 他原以为那是宝龄单方面的付出,如同他之于宝龄,但,原来错了,竟是不是如此。 他望着邵九,心中又是迷惑,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难以呼吸,终是道:“邵九,你对她究竟。。。” 当初他放手,是因为他不了解邵九,纵然知道他是帮会之人,但只要能给宝龄幸福,他甘愿放手,当他开始怀疑邵九道证实邵九别有用心时,便决定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宝龄再受到一点伤害,然而这个时候,他却很想知道,到底什么才是真相。 之前阮素臣的所有问题,邵九均回答的极为从容不迫,只有此刻,他仿佛有一瞬间微微地走神,随即,慢慢地笑了,他的笑容有一丝恍惚,却是温柔无比,如同月光静静地洒下来:“我说过,既然选择了公平,纵然再无可能,我亦不会后悔,同样,我决定的事,我想要的,也绝不会放弃。” 如同他此刻在离胜利的巅峰只有一步之遥之际,绝然地放手,并非放弃,而是有所抉择一般,既然已经看清了自己的心,不再闪避,那么,那个人,他也绝不会放弃。 这句话看起来不是答案,却是最好的答案。 阮素臣十指慢慢地卷缩起来,这一刻,他感受到了面前的少年那股独有的强大的压力,他说话时分明那么温柔,那种从容镇定的气流,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执着,是他难以企及的。下一秒,却见邵九仿佛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对了,你给我吃的药,是何时发作?”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如同问一件极普遍之事。阮素臣沉默片刻,道:“要根据药量而定,我给你的药。。。大约要五天之后。。。” 他虽这么做,但他到底不是一个毒辣,工于心计之人,做不到最狠,所以,在用量上,让裘沛减轻了许多。 “你的确不适合算计人。”邵九仿佛也是微微一愣,随即却是笑了,接着喃喃一句。“还有五天时间,足够了。。。”邵九秀丽的眉头舒展开来,“谢了,那么,走吧。” 阮素臣愕然地杵在原地,他说“谢了。” 他居然谢他?他说话时,少有的真诚,阮素臣不觉愣住:“他谢的是什么?” 一个时辰之后,骆氏重新又跪倒在佛堂的观世音佛龛前,她的自首是虔诚而静谧的,眼底的波澜却仿佛要流泻而出,只因方才所发生的事,是在出乎她的预料之外。 这几日,她只有靠吃药才能安睡纵然如此,睡的极短,总在半夜时分惊醒。她所最不想面对的事终究是要来了。纵然她用尽了一切办法,却还是无法阻止那一切的发生。 这几十年来,骆氏是矛盾的。一方面,她是那么盼望阮家皇朝的覆灭,这片天下重新回到被北地人所夺回,亦能让她这么多年愧疚的心能够平静一些,而另一方面,她却不希望那些风波会殃及道自己的儿子身上。 顾家人是罪有应得,阮家的天下也本就是用卑鄙的手段得来的,所以,她才在反复的挣扎之下,只身北上,将暗军的暗符交给了聂子捷,只因那个时候她很清楚,聂子捷是个忠义善良之人,就算他为北地赢回了天下,只要她相求,他便会留阮素臣一条性命。纵然她心中的怨恨从未磨灭过,她也是一个母亲,阮素臣他并没错,就算他的出生是个错误,也是她一手造成的。 所以,她这么多年来一心期盼的便是阮素臣能在这场杀戮中抽身,从他小时候开始,她便不愿地他太过锋芒毕露,要他远离军中的一切事物,在他提出要去苏州时,她亦求之不得。 然而,仿佛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数,她昔日的孩子竟诶有死,不止没有死,还一步步地进行着报复,而阮素臣,不止无法抽身,如今甚至站在了漩涡的忠心。 两两相对,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亦是刻骨的仇人。 她可以说服聂子捷,却无法说服那个孩子,甚至在那个孩子面前,她无法开口来求他放过阮素臣,哪怕是一句话,也觉得羞愧,没有资格。 万般无奈下,她只得给宝龄下毒,她希望宝龄能够制约住那两个人,再不济,若无法免去那场战争,或许阮素臣能够退一步,他的顺从,会换来邵九的一念之仁。 然而,还是失败了。 她痛苦,撕心一般,但却无能为力。在邵九冷酷而从容地说出要用宝龄的性命作为筹码时,她便知道,北地收复失地的那一天快到来了,然而,她的另一个愿望,便再无实现的可能。作为一个母亲,她注定要心碎了。 一个可以将自己的心毫不留情的撕裂的孩子,又岂会放过阮素臣?纵然两人之间有无法割断的联系,那种联系对邵九来说也是一种耻辱的象征吧? 所以,当一炷香之前,阮素臣与邵九双双走进她佛堂时,她彻底的愣住了。 她想不到有任何原因,能让这个少年回头,但很快,阮素臣便将原因告诉了她,那个元婴让她心如刀割。 竟是阮素臣趁邵九来谈判之际,在他的茶里下了毒,而迫使仿佛已经成型的局面,发生了始料未及的逆转。 她从未想到阮素臣会这么做,在她的心中,阮素臣一直是一个不齿耍手段的人,而如今却。。。 但更让她惊讶的邵九,邵九仿佛处于一种虚弱无比的状态中,从来微微上翘的唇角没有意思弧度,冰凉而苍白。 他说,愿赌服输。愿意亲手舍弃那么多年来布置的一切,只要能活下去。 “你真的愿意放弃那一切?”骆氏难以置信的重复了一遍。 愿赌服输,那是他的性格。她并不是了解这个孩子,而是,这一点,他的父亲亦是如此,这也是遗传?他的父亲,那个她愧疚了一生的男子,便是那般,忠肝义胆,信守承诺,成不自负,败也从容。 “我死过一次,不想再面对一次死亡。”邵九望着她,一字一字地道,“当初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若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又拿什么来夺回一切?” 他的唇边有一抹苦笑,看起来绝望而灰暗,真正如同一个走到悬崖的人,再无前路。 “那么,臣儿。。。”骆氏急切的看向阮素臣。 此刻,她的担忧转变了方向。她害怕的是,阮素臣并不肯放过邵九。 阮素臣面无表情地道:“只要娘给我宝龄的解药,他的命,我不屑要。我会让他交出暗军,收回北地军的军权,他的身份早已暴露,那个时候,他已没有可以仰仗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杀他?到大局稳定那日,我便会给他解药。” 那药,严格来说,并非是致命的毒药,只是一种能让人什么都做不了的药。 “臣儿,你决不食言?”骆氏的目光如一簇幽暗的火苗,带着爱哀婉的期盼。 她终究还是在意邵九多一点吧?阮素臣心中刺痛,别过头,冷冷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长长的一口气,从骆氏喉咙深处吐出,她浑身已是冰冷的汗。 这样,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骆氏凝神望着佛龛上的佛像,喃喃道:“思庭,我终究无法做到替你重新夺回失去的那一切,无法赎我这一身的罪孽,只是。。颜儿,那一切,都比不过颜儿,思庭,我不求你的原谅,我这一生,只求颜儿能平平安安,至于我。。。”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幽幽的笑容“只要看到颜儿真正平安了,我都没有一句怨言。” 贰佰伍拾玖 遇袭 鸡鸣的时候,陆离来敲宝龄的屋门,此时距离宝龄来到这里已是第五天,之前陆离为了避嫌,将隔壁唯一的意见柴房收拾了一下,每晚便住在那里,每日日出的时候,陆离便会如同一般的农家人一般,挑挑水,做一些杂货,很少来敲宝龄的门,所以宝龄有些惊讶。 她披着衣裳去开门,看到窗外天边的第一缕阳光才微微从云端冒出头,而门外的陆离却提着一个箱子,不觉挑了挑眉:“什么事?” 陆离的神情与平日有些不同,沉声道:“城外的军队已经撤兵,我们要随着北地军撤回北地去。” 去北地?宝龄错愕地瞪大了眼睛,还为反应过来,陆离已经打开箱子,箱子里放满了一些女性的衣裳,大多是后后的棉衣:“北地严寒,我买了些御寒的衣裳,事不宜迟,立刻启程吧,”说罢似乎顾不得避嫌,拉住宝龄便往外走。 这几日陆离虽已不如刚开始那般不自然,但亦从未与她有过过多的接触,除了每日来看看她“好不好”,其余时间都是独处为多,此神情举动大异于往常,宝龄亦觉出了反常的气氛,连忙拉住他:“等一下!” 陆离回过头看着她,她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北地军为什么撤出去了?为什么我们又要去北地?” 陆离目光一凝:“此时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还是先上马等于北地军汇合,我再,慢慢告诉你。”末了他又加了一句,“公子也会在那里与我们汇合。” 陆离不知道最后加一句话对不对,他知道此刻的宝龄与邵九的关系已不复从前,但他心中却有一种感觉,分明两个人应该水火不容了,这其中却又含着一种微妙的欺负,特别是当他昨夜收到邵九的来信,只道了此刻的局势之后,这种感觉便更强烈了。 他们败了。 邵九在信中写的极为简略,陆离还是明白了。 这个消息太过于震惊,让他猝不及防。在这之前,所有的优势似乎都在他们这边,除了宝龄中毒。 难道是因为。。。 陆离信中无比复杂,但此刻,他只能照邵九信上的安排去做,立刻带着宝龄与北地军汇合去北地,无暇思考这些细节。他相信邵九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 说完这句话,他望着宝龄,见宝龄微微一愣,慢慢的咬紧了唇,他的心不觉一紧,虽然要看守宝龄这样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对他来说太简单不过,但眼前这个却又不止是任何一个普通女子,她是宝龄,他不明白,倘若此刻宝龄拒绝他,或是想乘此机会走掉,他会不会心软,失去理智地放她走。 然而宝龄却在稍纵即逝的愣忡后,便道:“走吧。” 陆离的想法,宝龄不是没有想过,外面的局势到底怎么样了,这几日她几乎像是与世隔绝,纵然有心也无法知道,而为什么北地军会撤军,为什么要去北地,这些陆离以没有回答她,那么多迷惑,再加上她与邵九之间那种关系,何况,她此刻不能不说还是有些担心阮素臣的,在这种情况下,她本该拒绝,至少应该弄个清楚再决定。 但,她知道就算拒绝也没用,陆离听命于邵九,他无法自己决定任何事,何况,陆离平日虽然的确对她算是不错,但她与邵九相比,陆离应该不会犹豫,那么,她拒绝或是强行里考都是根本不可能的吧? 既然如此,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陆离说,邵九也会去与北地军汇合,这几日她都没有见到他,除了担心阮素臣那一边,她又何尝没有想过他?纵然她告诉自己不用,他正朝着自己的目标一步步千金,并且看来很是顺利,根本不需要她的担心,却还是控制不了的会想起,他去了哪里?究竟在做什么? 所以,这一切等见到了邵九,便可以问清楚了吧? 宝龄跟着邵九来到这里的时候本就没有带什么东西,而陆离也已经提她准备好了衣裳,所以她语序收拾东西便直接跟着陆离离开了茅屋。 门口没有马车,只有一匹黑色的马,陆离朝她伸出手:“没问题吧?” 她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抓住他的手,一瞬间便上了马。下一秒,马匹便飞奔而去。 四周俱是窄小的田边小径,马匹无法撒腿狂奔,却也跑的不慢,初春清晨凌冽的寒风钻进宝龄的衣袖,她将身子缩起来,朝前靠去。想让自己暖和一些,她本事下意识的举动,然而前面的人在那一刻却没有任何异样,仿佛那是很自然的距离。 原来陆离平日一张脸冰冷冰冷的,身体还是很暖的,见陆离没有不自然,宝龄也索性便伸出手抱住他,这样既暖和又安全。奇怪的是,这样看似十分亲密的姿势,宝龄却没有高手到尴尬,反而奇迹般的安静下来,如同抱着自己的亲人一般。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宝龄不觉一愣。这个时候,身下的马却忽然蹬起前蹄,嘶叫一声,蓦地停了下来,突然的刹车,让宝龄吓了一跳,要不是紧抓着陆离,怕是早已掉了下去。 等身子坐稳,她才朝前看去,这一看,不觉愕然地凝注。 他们所行的是一条极小的田埂路,几乎只能容纳一匹马的宽度,而此刻,前方不远处,竟同样有一匹马,与他们壁纸的相对,马上坐着的是一个男子。 这个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身形瘦削,容貌其实极为普通,就如同一个随时可能路过的路人,然而,宝龄心头不知在呢么掠过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因为眼前这个男字鼻子是那种典型的鹰钩鼻,一双眼睛如同阴霾的天气,积着厚厚额乌云,给人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只是,宝龄能确定,根本不认得这个人,甚至没有见过。难道,是陆离所认识的?她不觉看向陆离,她看不到陆离的神情,只觉得他的后背似乎呈现出一种绷直的状态,不再如同方才那般轻松。 其实,陆离也不认得这个人,只是,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双眼睛,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常年来的训练,让他的身体自然而然的处于一种警戒的状态,他看了一眼左侧,左侧是一片天地,虽然马匹会踏坏田里的农作物,但在这个一个时刻,倘若要顺利经过,也只得退一步,他没有闲暇时间来与眼前这个人对持。 他拉起缰绳,想要让马匹让开一些,就在那一刹那,忽然,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蓦地抬头,身体想要下意识地闪避,却在顷刻间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僵直着没有动弹,砰的一声,那种声音如同破碎的嗓音,下一秒,马匹一阵马蚤动,陆离的身子巨大的晃了晃,整个人缩了起来。 “你怎么了?”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宝龄机会还未反应过来,当她看到对面马匹上的人手中的东西时,整颗心陡然见沉落。 那黑乎乎的东西,虽然隔得很远,但她还是看到了,是枪! 对面的人似乎也微微一愣,仿佛他想要射并非是陆离,而微微有些懊恼,下一刻,他再一次举起了枪。 “趴下!”千钧一发之际陆离喊了一声,宝龄应声趴下,身子刚弯下去,身下的马便如离弦之箭一般跃过田间飞奔出去。 与此同时,陆离迅速地从怀中不知取出什么,朝后侧扔出去,那东西落在地上,顷刻间炸开,浓郁的黑烟腾空而起,如一片硝烟漫天的战场。 滚滚浓烟中,宝龄看到那人的脸呈现一种极度扭曲的申请,渐渐被黑烟淹没。 马匹一路疾行,风驰电掣一般,在泥泞的田地里上下剧烈的颠簸,宝龄机会有种五脏六腑都要呕吐出来的感觉,然而下一刻,她想到一件事:自己亦是如此,那么陆离呢?陆离方才分明中了枪! “你。。怎么。。。样?”她的声音被疾风吹散。 陆离没有说话,他不是不想回答,只是,胸口传来的剧烈疼痛机会要将他撕成两半,他甚至发不出声音,只是毫无意识地挥动着缰绳,此刻,他只有一个想法:离开,快点离开,将宝龄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不知跑了多久,马匹终于嘶叫一声停了下来,陆离几乎是滚落下马匹,此刻的宝龄也顾不得马匹有多高,一咬牙跳下去,一把扶起他,到附近的一座破庙里,将他的身体靠在墙上。 这个时候宝龄才看到陆离究竟是什么样了。陆离脸上已没有意思血色,胸口漆黑的衣衫已被深红色的液体染湿,而那液体似乎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不断地往外冒,她浑身冰冷,猛地撕下自己的衣袖,颤抖着双手紧紧将那冒雪的地方饶了几圈,包扎起来。 她没有做过这种事,唯一的想法便是止血,止血。 陆离双眸紧闭,冷汗从他的额头留下来,他死死地咬着唇,却不吭一声,宝龄心头无边的震撼,她曾看过邵九对自己的伤口视若无睹,而陆离,竟也是如此。 这些人,到底有一颗怎样坚韧的心? 做完这一切,陆离像是睡了过去,宝龄吐出一口气,坐在他身边,不知何时,破旧的门外传来稀里啪啦的雨声。 凄凉的荒庙,冰冷的空气,宝龄的心紧紧地锁成一团。现在要怎么办?要怎么办?她应该通知邵九,此刻,她心里最先想到的却是这个人。 倘若他在,自己便不会这么狼狈了吧?他一定又办法的。 然而,这个时代没有电话,她该如何让邵九知道,陆离正处在生死的边缘?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背传来一丝冰凉的温度,她蓦地低下头,见陆离微微睁开眼睛,正望着她、 “你怎么样?”宝龄连忙用手托起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他摇摇头,张了张嘴,“下雨了,雨水覆盖了足迹,他应该找不到我们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伤害你。” 恩?宝龄愣了愣,忽然想到什么,她虽没有亲眼看到那人开枪,但凭陆离敏捷的反应,为何会避不开那一枪?方才的情况下,随时猝不及防,但倘若陆离身子下意识的偏开,那一枪还是能够避开的,只是。。。 宝龄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倘若陆离避开了,在那一瞬间,必定来不及顾及她,那么,如今躺在这里的人会是她、 她想起开了一枪之后,那人脸上那种古怪的申请,当时情况混乱,她根本无暇思考,稀客想来,那个人为何露出一种恼怒的神情?而在那之后,又举起了枪? 只有一种原因,那个原因让宝龄如坠冰窖:那个人的目标从来不是陆离,而是她! 那么,陆离是为了救她才。。。 无边复杂的情绪一波又一波的席卷而来,她望着陆离,低声道:“你。。你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这样奋不顾身的救她?难道只是为了邵九的命令?可为什么,她在邵九脸上看到一种安然的笑意,那种神情,是法子内心的,甘之若饴的。 陆离艰难的伸出手,在她的额头轻轻地碰了碰:“我怎么能让你有事?若你有事,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那么温柔?让宝龄的心忽而酸涩无比,陆离究竟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 陆离看着她,他的笑很安静,目光留恋在她眉宇见,那么宠溺,然后,他仿佛做了一个决定:“有一件事。。我本来不会告诉你,也许会一辈子当做秘密。。可是。。没有时间了,再不说,我怕再也没有时间了。。” 那件事,他本来无论如何也会说的,至少,在她自己想起来之前,他是不会说的。然而,身体的感觉越来越虚无,倘若就这么走了,她却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自己是谁,叫他下去,如何面对父母? 唯一一次,陆离决定做一件事,这一生,只单纯地为自己做一件事。 然而在这之前。。。 “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宝龄愕然地看着他,这个时候,他竟要带自己去见一个人,她急切道:“倪现在应该做的事找一家医馆,将收口处理一下。” 陆离摇摇头:“不要做这些浪费时间的事,你听我说,我带你去见的这个人,你一定很想见,见过那个人,我会告诉你一件事。。之后,该如何做,只能由你自己来决定了。” 或许是伤口经过包扎,血暂时止住了,但说了那么多话,陆离还是有些虚弱,脸色更为苍白。 “你不要说话,跟着我走就是。”他望着她,笑了笑:“这恐怕是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了。” 贰佰陆拾 早已死去的人 宝龄不知道陆离想要告诉她的究竟是什么事,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以她与陆离的关系,陆离会有什么事要告诉她,而且,那件事似乎还不是一般的事,看陆离凝重的样子就可以猜到。 还有,陆离要她见的是什么人呢?陆离说,那个人她肯定很想见到。宝龄不觉苦笑了一下,这个时空里,她认识的人本来就不多,除了顾阮两家的,也就是邵九与他身旁的几个人了吧,然而顾家此刻除了自己哪里还有什么人?勉强能算上的,也只有祥福叔与招娣罢了。而阮家,陆离不会让她见阮家的什么人。 更不会是与邵九有关的人。因为在他们遇袭之前,陆离原是打算带她去与邵九汇合的,而现在,他却似乎改变了道路。 因为陆离像是做了某种决定,所以即便宝龄想要他在破庙歇息一晚再做打算,也是白费。 他仿佛知道自己的伤势耽搁不了多久,所以,急着要做一件事,那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这种犹如“最后一件事”的做法让宝龄心头又是难受又是不安。 幸好雨下了一阵便已渐止,宝龄便也只得随陆离重新上路。经过之前那样的事,坐在马上,她一颗心悬在半空中,同时,另一个问题萦绕在她脑海里。 方才那个人是谁? 甫一见到那个人的时候,宝龄便知道自己不认得这个人。而她后来也问过陆离,陆离也说不认识,只是他的神情像是若有所思,似乎心中有了某个结论,却无法确定。 那个人为什么要袭击他们?倘若宝龄之前的推测是真,那个人针对的人不死陆离而是她,又是为什么? 用了枪,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她不记得与谁接下过那样深刻的仇恨。 她心底一片混乱,马确实停了下来。 江南的冬季并没有那么长,纵容只是初春,但一场春雨过后,四周的绿意已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这里没有南京作为都城的繁荣,亦不如苏州小桥流水那般细致,粗看下来,似乎是一个普通的小城镇。 陆离慢慢地下马,宝龄走过去想要扶住他,他朝她淡淡一笑,似乎是示意无妨,转身带着她朝一间镶嵌在巷子中的茶馆走去。 是要歇息一会儿?或是吃饭?宝龄猜不透陆离的用意了。但很快她便将这两个猜测都否定了,因为陆离并没有带她进去,而是将她带到茶馆外的一根柱子前,两人站在柱子后,陆离的衣裳是深黑的,衣裳上的血迹已凝结,脸色苍白,目光远远地落在茶馆内。 宝龄心忽地一跳,难道,陆离想让她见的人就在这里?她顺着他的目光望着,茶馆里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人,有一对仿佛是夫妻摸样,还带着一个孩子;有几个举止粗野的大男人,正大口地喝茶,一看便是马夫或者运费的;还有几个……也并没什么可以注意的地方。 其实,别说这件茶馆,就连这个地方,宝龄亦不曾来过。 陆离没有开口,她也不便说话,站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陆离的眼睛忽然亮了。 从茶馆的后门走出来一个人,一个莫四五十岁光景的男人,他低着头,手里端着一个方碟,方碟里防着几碟寻常的卤菜与花生,他的背微微驼着,走路的时候右脚跨出一步,紧接着左脚才跟上去,十分怪异,看穿着打扮,应该是个小儿之类的。 驼子走近一张桌子,看样子似乎是想要将那些东西放上去,但不知是不是腿脚不利索还是地上滑,他一个踉跄,那碟子便飞了出去,差点砸到一个男人的头上。 那个男人被这么一惊,顿时脸色发青,扬手便给了驼子一巴掌,打得驼子站定不稳跌倒在地上。 这个时候,从柜台后面出来一个胖乎乎的男子,点头哈腰地朝那男人赔礼道歉了一番,目光转到那驼子身上时,眼底的谄媚变作了一种厌恶与冰冷,恨恨地踹了他一脚,哼一声道:“阿三,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三天两头尽给我闯祸!要不是看在你一大把年纪,老子这就叫你卷铺盖滚蛋!” 那驼子缩着身子。没有说话,只不断地点头,挣扎着身子努力想要爬起来。 看到这一幕,宝龄心底微微一叹:这样的年纪要出来做事已是不易,背驼了不说,脚好像也不太好,还是承受别人的辱骂甚至殴打,也怪可怜的。 只是这个念头亦不过一闪而过,她便一边侧过头,一边道:“阿离,你到底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快有几盏茶的功夫了,陆离就只站在这里,也没有说话,总不会是叫她来看这些的吧?话一出口,她便见陆离正出神地望着茶馆内的那一幕。他的目光落在——那个驼子身上。 此刻,那个驼子已经一点点地爬了起来,慢慢地抬起头,从宝龄身处的位置,恰巧对上他的脸。 阴暗的光线下,那张脸却犹如放大一般,一点点呈现宝龄面前。不知为何,宝龄只觉得呼吸竟缓缓地变得沉重,就在他的容貌完全暴露在她的目光中时,她猛然间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来。 “你应该认得他的对不对?”身旁陆离的声音如同来着遥远的时空,飘渺而不真实。 更不真实的,是眼前的一切。 不可能,绝不可能!宝龄在心一遍遍地道。但是……那张脸,那张脸分明就是…… 是的,她认得那张脸。不止认得,甚至,那张脸上所有的音容笑貌,还深深刻在她的心底。有时回想起来,她脑海中还会浮现出那座精致优美的庭院中,他的神情、他的动作、他的每一句话…… 顿时,过往的一切仿佛踏破时光般席卷而来,当她醒来时,他一脸的焦急与欣慰,不断地唤着她的名字;当她告诉他,她从前太过任性时,他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粗糙的大手里,带着宠溺的笑,对她说:“宝龄啊,你真的长大了……” 还有,最后一次的相见,他专注地看着她,对她说:“宝爹最大的愿望,便是你日后能过得快活。” 脑海中封存的片段一幕幕地浮闪而过,宝龄蓦地退后一步。不,不是他。怎 宝贵双全第79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80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80部分阅读 么会是你呢? 她永远不会忘记,当她睁开眼第一次看到他时,他穿着一袭深色的福寿禄长卦,富贵而威严,纵然年华已老去,但他的身体一直是挺拔的,浓郁的眉,即使眼角带了皱纹,然而那双眼睛却还是无比的锐利精明,只是在看住她的时候,才会露出别样的柔和。 而之后,当真相一点点地揭晓,宝龄心中的那个高大的身影,也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她心中的人影与她所发现的那个他是那么不同,这让她觉得陌生,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然而,无论如何,他不该是此刻这番摸样。 原本只有鬓角才隐约可见的霜白已从远处都能那么清晰的望见,高大挺拔的身躯,那么卑微狼狈的弯着,利索的脚步变得怪异,而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当初那种睿智、精明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白的浑浊。 仿佛一潭装满死水的枯井,再也没有一丝波澜。 “你是说那个人?”良久良久,宝龄扯出一个恍惚的笑容,“你怎么会认得?” 陆离申请一怔,随即眼底闪过一丝怜悯,低声道:“你认得的,你已经认出他了,只是不敢相信,是不是?” 宝龄怔怔地看着陆离,一字一字地道:“怎么可能?你是要告诉我,这个人——他就是我爹?” 顾老爷。 没错,当那个人抬起头来时,宝龄看到的便是顾老爷的脸,纵然改变了那么多,但她却又怎会认不出来? 可是…… “陆离,你叫我怎么相信?当初是我亲眼看到他死在牢狱中,后来他的尸身坠入山崖,难道,那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那么,你有没有亲眼看到他入土?” 宝龄一怔,忽而瞪大了眼睛:“你是说……” 陆离的话勾起了她的回忆,那一日顾老爷的尸身找不到之后,她便昏了过去,等醒来之后,便听说是邵九将顾老爷的尸身送回了顾府,她回到顾府时,早已过了大殓之日,只看到顾老爷的灵位而已。 可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那一切,特别是在知道了那一切都与邵九有关之后……既然那是邵九本就计划好的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顾老爷还活着?! “他本就没有死。”陆离缓缓地道,“你在监狱中所见的,只是假象,那是公子买通了老虎监狱的人,改他服用了一种假死的药而已。” 见宝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陆离轻轻一叹:“这件事顾府的人也不知晓,公子送去的那件尸体,只不过是街边一个与他身材相仿的流浪汉经过易容而成。” 死去多时的人,容貌皮肤已无法与之前相比,纵容出现些异常也是合情合理,只需略加修改,便可骗过所有人。 何况,人已死了,伤心的人纵容正痛不欲生,其余的人,谁又会想到细细地去查看尸体呢? 邵九早就在老虎监狱安排了眼线,那一日顾万山自尽却没有死,于是,他索性让人给顾万山服用可龟息丹,本来的安排是让所有人都以为顾万山死了之后,再将他用其他的尸体换回来。遇到劫匪是一桩意外,未想到顾万山自尽没有死,从高空落下由于被藤蔓挂住,1没有死,只是全身多处伤痕,所以,在崖底找到了连着棺木一道堕崖的顾万山之后,邵九便将他带了回来,将他浸在药桶中。 陆离断断续续地说完,宝龄犹如在听一个故事,当她再度转过头朝茶馆内看去时,顾老爷早已不见踪影,她心头一凛,想要追上去,却被陆离拉住。 “等一下。”陆离低声道,“放心,他不会再有事了,你若相见他,日后,再来找他。你忘了,我还有事要与你说。” 宝龄想要抽出手,半响,却还是停下脚步。陆离说的没错,既然当初邵九放过了顾老爷,那么,应当便不会在做什么,当初的顾万山在所有人心中,早已死了,而阮克也已死了,这世间,应该没有人再会追究一个早已死去的人了吧?何况,此刻的顾老爷,早已不是从前的顾老爷。 只是,陆离要与她说的,到底是什么? 关于顾老爷的事,对宝龄来说已是极大的震撼,还有什么事,是陆离要告诉她的? 贰佰陆拾壹我是谁? 两人重新上了马,时间已不多,要在天黑前赶去与北地军汇合,宝龄一颗心还处于方才的震惊中,好几次,她回过头,朝那间小茶馆望去,却再没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直到身后的景色越来越小,再也看不见,她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这个始料未及的转变的确让她一时无法接受,但心渐渐平静下来之后,她却生出另一种情绪:或许,这个结果,比她曾经接受的要好了许多吧? 至少——顾老爷没有死。在顾家不复存在之后,他以另一个身份存活了下来,过着另一种生活。虽然,那身份不再如同从前那般锦衣玉食、富贵显赫,不再有众心捧月、奉承讨好,那一种生活,也并不是那么美好。然而,这也是人生。 或许反而如此,他会过得很为安心一些。靠自己的劳动生活下去,纵容清苦,却难得安心,不用再防着谁的计算,不用再提心吊胆,亦不用——再背负往日的恩怨情仇。 重生,那何尝不是一种重生? 原来他还活着。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吧?这一年多来,经历了那么多,只有这个消息,让她心的某个角落。不再那么沉郁。 等所有的一切结束之后,宝龄想:倘若自己还好好地活着,那么,便去找顾老爷吧。顾老爷是怎样的人,曾经做过什么,这个问题,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那么执着地纠缠其中了。至少,对于她,他与世上每一个平凡的父亲一样,世上所有人都可以怨他、恨她,唯独她却不能。 她实在不忍见他此后孤孤单单,一人终老。 左右在这个时空中,也没有什么值得她眷恋的东西了,那就陪着他吧,剩下的时日不多,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生活,也算是尽了一种责任,对她,亦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有了这个想法,宝龄的心暂时定了定,只是……直到此刻,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邵九为何要那样做? 他那样一步步地处心积虑,不就是为了复仇么?但当仇人的性命就握在手中时,他为何却又轻易地放过了?倘若之前他得到顾老爷自尽却未死的消息后,安排用顾老爷假死骗过了所有人,是为了能顺利将顾老爷带出去,亲手报仇,那么后来那帮劫匪无疑是帮了他一个大忙。顾老爷年岁已高,在那样封闭的棺木里,又是一片荒野之地,若没有人及时发现,纵容没有摔死,也活不了多久,邵九甚至无需自己动手,只需不管不顾般能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 然而,他却选择了一条宝龄无法理解的路。 将顾老爷救回来,并且,放他离开。这算什么?难道他突然又心生不忍了? 不,不可能。这个想法很快被宝龄否决了。 邵九清雅的表面下,是何等冷酷决绝的心,对自己的性命尚且不在意,又如何会对敌人心慈手软? 那么,他是故意而为之? 故意——放顾老爷一条生路。 宝龄的思绪一片混乱,无论如何也猜不透邵九此举的用意,原本疾驰的马匹却忽然放慢了速度。 宝龄怔了怔,暂时将心中那些杂乱的思绪压下,朝前望去,四周是一片暮色四合下昏暗的田野。她第一个念头便是,陆离是不是伤口又痛了,所以才……她将身体朝前倾,想要看看他怎么了:“怎么停下来了?” “不是停下来。”陆离缓缓道,“方才加快速跑了一会儿,离汇合的地方已经不远,此刻纵然慢些,算起来,天黑前也能赶到,马跑得太快,你听不见我说话。” 对了,陆离还有事要跟她说。她方才一直沉浸在顾老爷的事情当中,而陆离亦一直没有说话,她竟有些忘了。马跑得慢了,说话果然也没有那么累了,宝龄道:“好吧,那你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陆离仿佛微微侧过身子,只是不知道牵扯到什么,他眉头紧紧一蹙,只得放弃了与宝龄对视,沉默了一下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宝龄反问。 果真,还是不记得。 短暂的沉默过后,陆离似乎微微叹息一声,才道:“你不记得我,不记得我是谁,也不记得——你是睡。” 一阵风吹过,陆离的话清晰地传入宝龄耳中,每个字宝龄都听得很清楚,眼底却浮上一丝迷惘,她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其实这句话听起来并不深奥,只是——十分怪异。什么叫“你不记得我是谁,也不记得你是睡”了? 他是陆离啊。至于她,她的身份虽然有时连她自己都会混淆,但陆离应该不知道那些,陆离怎么会知道她最大的那个秘密呢? 可是,他这么问……到底是什么意义? “寿眉……”陆离轻声唤了一声,“我原以为,大概在不会叫这个名字了,只不过……”他顿了顿,“我怕再不告诉你,你便一辈子蒙在鼓里,我想,你也不愿意那样。所以……寿眉,你听我说……” 虽然已决定将这一切告诉她,但陆离心中还是有些担心她一时难以接受,做出过激的反应,只是……陆离一只手拉着缰绳,一只手却死死地按在胸口,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只是,倘若不说出来,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吧? 身体里那滚烫的液体正在一点点地流失,所以的一切仿佛正在抽离,再过一会儿,再过一会,他便该没有知觉了吧? “等一下!”宝龄打断陆离的话,盯着他的背景,目光一片茫然,“你在跟谁说话?” 难道是因为之前的枪伤让陆离此刻神智不太清楚?他不是有事要告诉她么?为什么她分明听到他分明听到他唤的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陆离闭了闭眼,开口道:“宝龄,我在叫你,你的本名,叫寿眉。” 宝龄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下一秒,她伸手便将他手中的缰绳拉住:“你说什么?陆离,你刚才说了什么?” 为什么陆离的话在她听来那么莫名其妙?一点也听不懂? 马停下,陆离终是吃力地回过头来,看住宝龄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你不姓顾,跟顾家也没有一点关系,你不叫顾宝龄,你叫寿眉——陆、寿、眉。” 倘若不是马一动不动,倘若不是此刻除了陆离说话,没有一丝声音,宝龄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陆离,开什么玩笑?” 陆离要说的便是这件事?这怎么听来也像个玩笑。没错,她的身份是不寻常,她的遭遇的确离奇古怪,可能,她又没有失忆,她前世是谁,这一世是谁,她清楚得很!怎么可能……但很快,她唇角仅剩的一点笑容慢慢褪化。因为她发现陆离的样子根本不像开玩笑,而且,陆离也并非喜欢开玩笑的人,陆离素来冷静寡言,除非不说话,否则便不会有一句废话。而且,他的神情极为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深刻,那双漆黑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她,里面所含的是她根本无法理解的情绪。 她的呼吸一点点急促起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寿……眉? 寿眉……这个名字在她脑海里不断地重复,忽地,她的心蓦地一跳,脑海中仿佛捕捉到了某一丝亮光,却稍纵即逝。这个名字——她好像在哪里听见过,却又想不起来了。 “你说我是陆……寿眉?”她有些生涩地念出这个名字,多么荒唐?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怎么可能是陆寿眉?难道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么?我根本不认得什么陆寿眉。” “你真的想不起来么?”陆离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下来,“你姓陆,你和我一样,姓陆。” 姓陆。 陆寿眉自然是姓陆。宝龄脑子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只是下意识地思考,随即,她忽地抬起头,错愕地盯着陆离,“你说,我和你……” “你是我的妹妹。”陆离缓缓道,“我的本名是陆寿林,很多年前才改名为陆离。我们——是嫡亲的兄妹,同父同母的兄妹。” 仿佛一记闷雷,在宝龄心中炸开,她怔怔地看着陆离,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说出近乎天方夜谭的话,脑海中一片空白,整个人彻底地僵住。 陆离说什么?她是他的……妹妹?!眼前这个人,是她的哥哥?要不是陆离的眼神那样深沉而凝重,要不是明知他身受重伤,亦要告诉她这件事,她此刻几乎忍不住想要笑。 一瞬间,她忽又到什么,立即道:“等等……陆离,你知道你说什么么?” 陆离看着她,点了点头。 宝龄顿了顿道:“我记得,你说过,我很像你的妹妹,就是——陆寿眉?” 陆离的眼睛忽地亮了:“你记起来了?” 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宝龄新下有些难过,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因为那样,所以你以为我便是你的妹妹?” 陆离中了枪伤,人在那样的情况下会有幻觉,所以陆离讲她当做了死去的那个妹妹,她记得陆离告诉过她,他妹妹已经不在了,不是么?对,就是这样,除了这样的理由,宝龄脑子里实在已没有别的可能。 陆离的神情有片刻的怔忡,下一刻,他苦涩地摇摇头,目光却坚定无比:“不,不是那样。寿眉,我很清楚,你便是我的妹妹。之前我之所以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你失去了所以的记忆,所以,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没有感觉。” 她失去了记忆?这算什么?方才她还在想,自己又没有失忆,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谁,现在居然有人来告诉她,她真的失忆了!仿佛是一片浑白色的迷雾,将她整个包围起来,一时间,她发现自己竟有些眩晕,如同迷失在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森林中。 然而,她能确定的一点是:陆离不是在说故事,并且,他很清醒。 确定了这一点,宝龄忽然觉得浑身冰冷,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慢慢地漫上来。 贰佰陆拾贰 伤别离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究竟是谁?在宝龄的记忆里,陆离所说的,根本不可能是真。的确,失忆的人不记得从前发生的事,所以纵容陆离说的是真。的确,失忆的人不记得从前发生的是,所以纵容陆离说的是真,她也不会有感觉,然而,失忆的人不会连自己丧失了一部分记忆都不知道吧?除非,她被注入了另外一段记忆。 然而,她记忆的脉络很清楚,甚至是前世的每一件事,她都没有忘记,那些记忆,是她穿越之后唯一视若珍宝的东西,怎么可能弄错? 她前世姓沈,她是病死的,然而,她却在这个时空活了过来,变成了顾宝龄,然后……等一下…… 宝龄的思绪忽然有片刻的中断。穿越……对,她是穿越过来的,她记得前世的事,自然也记得穿越过来之后的所有事,可是,也正是因为如此,中间有一段时间,是空白的,在沈宝龄与顾宝龄之间,那段长长的时光,是她完全缺席亦不知情的,难道……一个近乎荒诞却又不失不可能的念头忽然在她脑海里闪过,她望着陆离,声音有些颤抖:“既然我是陆寿眉,那么,我为什么会变作了顾宝龄?” “这件事,说来话长。”沉默半响,陆离轻声道:“寿眉。你还记得么,八年前,一伙土匪将我们呢的村庄洗劫一空,村里所有的人都被杀了,包括我们的爹娘,爹将我们藏了起来,我们才逃过一劫,那个晚上的一切我至死都不会忘记,到处是一片鲜血,到处是死去的亲人、乡里,后来我拉着你逃了出来,遇到了平野,我们三个是村里唯一活着的人。我改名“离”,是为了让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段仇恨,那段生离死别。 彼时他们不过是孩童,忽然一夜之间失去了家园,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朋友,漫无目的地走着,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死去的爹娘。然而,他们在江边遇到了一个人,从遇到那个人的那一天起,什么都改变了。 仿佛是一个故事,故事很悲伤、很凄惨,但在宝龄听来,却只是个故事,因为她的记忆力不可能存在这样一段过往。她无法附和,无法感同身受,甚至觉得那么荒谬。这是她的故事么?怎么可能? 她将陆离的话在脑海里慢慢地过了一遍,仿佛捉住了什么,眼底的火苗一瞬间燃烧起来:“你说遇到的那个人是……” “是公子。”陆离很快接口说,然后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是公子让我们打消了轻生的念头,收留了我们,让我们进行各种训练,一年后,公子替我们找到了当日屠村的那些人,让我们亲手为父母报了仇。” 陆离的眼底浮现出一丝回忆的光彩:“从那之后,我们才明白,倘若不想让自己如同蝼蚁一般被人肆意地践踏,便只是变得足够强大,也是从那之后,我们决定,一生一世都跟随公子,永不背弃。” 陆离的话,一字一句像是轻飘飘的浮在空气中,宝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痕彻骨的空气顿时充满整个肺部。有那么一刻,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随后,她忽然笑了:“你是说,我跟你一样,是邵九的人?” 陆离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多少年?”宝龄的唇角还是维持微微上翘的姿势,声音听起来却犹如某种破碎的锦帛,“你说,我们已经跟了他多少年?” “倘若算到现在,已是整整八年。” 八……年?!宝龄再也无法让自己的表情尽量平静,身体蓦地晃动了一下,仿佛是听到了时间最滑稽的一个笑话,她想笑,然而却笑不出来,她的脸无比的僵硬,仿佛是没有任何意识地,她的手缓缓地从自己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掠过,最终停留在那张脸上:“我……” 陆离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见她此刻的举动,神情不觉一暗,低声道:“你此刻的这张脸,并不是你的,是照着顾宝龄易容而成,在两年前,顾大小姐因为一场风寒猝死,因为你与她年龄相仿,身材亦极为相似,于是公子便安排你变成她,在顾府继续生活,暗中与我们里应外合。” “所以,你从来便不是什么顾宝龄,你是我的妹妹,是公子的人,你是陆寿眉。” 手蓦地从脸上弹开,宝龄犹如触电一般,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陆离,犹如机械般地道:“顾宝龄早就死了?我是邵九派去顾府的一个……j细?” 陆离没有说话,但他的神情已是最好的回答。虽然j细这个词听起来并不怎么好,但的确如此。暗中训练了那么多年,掌握了所有情报所得的关于顾大小姐的习性、脾气,便是为了这么一天。然而,他或者她从来不觉得那是件不光彩的事,从来便心甘情愿。混入顾府,是她的任务,为邵九所做的任何事,都是她甘之如饴的信念。 陆离之后说了什么,宝龄一个字都没听见,她心底反反复复的只有一句话:顾宝龄早就死了。在她来到这个时空之前就死了。她从来便不是什么顾宝龄,她是邵九的人。 她居然是——另一个人。 这些年来,她一直以为的自己,以为的家,以为的亲人,以为理所当然的一切,竟都是假的。一切都如同海市蜃楼,所有所看到所感受到的其实都是相反的,她眼底的整个世界被彻底地翻转了过去。 她一直想要知道的谜底,一直想要追究的人、事,其实,根本就与自己有关,她在其中扮演的竟是这样一个角色。 她从来以为,那一切走到今日,是自己无法预料,更无法左右的,然而,却不是。那一切的改变,竟是她一步步地参与过来的,顾家变成今日这番局面,亦是她间接造成的。 忽然,她脑海里闪过了什么……那份手札……那份她一直找不到主人的手札! 不知道什么原因,她从一开始便很在意那份手札,想要知道那份手札究竟是谁所写,那份手札的笔迹看起来是个女子。她想过顾府的每一个人,甚至怀疑过招娣,却始终找不到任何头绪。好像根本没有那么一个人,她原以为,是自己思考的不够细致,或是因为那个人藏得太深、掩饰得太好,原来都不是。她之所以一直想不到,只是因为她的思绪本就存在了某个盲点——她怀疑过任何人,却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她”自己。 那份手札其实是……她脸上的血色退得一干二净。 陆离所能预料到的她心情的激烈,远远不及她此刻的所承受的。因为,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本来便不是什么顾宝龄,她是另一个人,她从一个遥远的时空而来,一开始,便将自己当作了顾宝龄,在这个身份中,她投入了所有的时光、情感,到头来,却有人告诉她,错了,全都错了! 像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戏!多么——讽刺?! 陆离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寿眉,我知道你一下子很难接受。只是……我此刻说的,俱是事实,没有一个字欺骗与你,或许有一日,你会想起来,想起你我曾经共同熬过来的那些时光……” 失去亲人的痛苦,天地间只剩两个人时,心紧紧连在一起的亲密,手刃仇人之后的痛苦,每次执行任务时天衣无缝的默契……他们是兄妹,是血浓于水的两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无法分割。 宝龄涣散的焦距一点点地聚拢,不知是不是由于她此刻所知道的这一切让她无所适从,大脑处于一种迷幻眩晕的状态,她只觉得陆离的面容有些模糊,轻微地晃动着。她努力地眨了眨眼,心头忽地一跳。 不,不是她的错觉,是真的。陆离整个人正缓缓地滑下去,殷红的液体从他的嘴角流出来,然而,他却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静静地凝睇她,目光包含着一种深邃的情感,声音低而虚弱:“寿眉,爹娘临终前,我曾答应过他们,会好好照顾你,我……没能做到……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兄长,我告诉你这一切,是因为我自私。寿眉……顾万山他米有死,公子……没有杀了她,他也不是你爹……寿眉,你的家不是顾家,我们才是你的亲人,我不想你永远将我当做仇人,更不想……你因为与公子对立的身份,而痛苦…… 这便是他做这一切的原因。他不想看到她那冷漠的、疏离的眼神,不想再她心中是杀父仇人那般不堪,但最重要的是,他不想看着她因为两家的恩怨,而苦苦压抑自己的情感,终生不得幸福。 原本,在他得知她失忆之后,竟是有些释然的,至少,她不用再承受爱而不得的痛苦,然而,知道最近他才发现,或许,有什么正在微妙的改变。或许,她的付出并非没有一点回报。 倘若,他的感觉没有错,那么,会不会,一切都有希望?只是,顾万山的死横亘在了中间,她若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两个人,便注定再无可能。 他希望他们幸福,一个是他发誓毕生追随的人,另一个,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亲人,他多么希望他们能幸福。 陆离的最后一句话,犹如一柄利剑刺入宝龄的心中。 ——公子没有杀顾万山,我不想你因为与公子对立的身份,而痛苦…… 陆离拼着一口气,带他去见顾万山,告诉她这一切,竟是因为如此。 只是,这一刻,她无心去想那些,她几乎是吼道:“你别说了!” 紧接着,宝龄飞快地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原本矫健如黑豹般柔韧的四肢此刻宛如棉絮一般轻飘,一股酸涩忽地冲破她的喉头,她伸出手,胡乱地抹去他嘴角的鲜血,“怎么会这样……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 离开破庙后一路走来,陆离虽不如往常那般精力充沛,但亦并未有一丝衰竭的征兆,而中间发生的事又实在太过于震撼,让她几乎忽略了他的身体,以为他的伤口经过包扎,暂时没事了。 然而,原来并非如此。 陆离一只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体处于怎样一种破碎的边缘,他之所以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反而浪费了许多时间,只是因为他想用仅剩的一点时间让她知道那一切。 “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宝龄用一只手抱住他,另一只手吃力地勒住缰绳,“往哪里走?他一定有办法的……喂。你别睡啊,你千万不能睡!” “好,我不睡。”仿佛是所有的心意已了,陆离只觉得身体骤然间轻松下来,唇边露出一丝微笑。只是那丝微笑苍白而透明。 他想起当他还是个胆小的孩童时,她便拉着他的手,后来,他因为害怕而不敢开枪,是她紧紧地按着他的手,开了第一枪。要说照顾,或许,这么多年来,她更想一个兄长吧? 那么回忆一点点地涌入心间,他低声道:“寿眉,叫我一声大哥可好?” 风吃过,宝龄一愣,蓦地挥动缰绳。她没有说话,是因为直到此刻,纵然知道陆离所说的一切都不是谎言,然而,要叫她立刻接受,却又谈何容易?这个时候,她最想要做的是快点救他。何况,她此刻实在连马都控制不好方法。 陆离的眼睛慢慢地暗下去,轻轻一笑:“也罢,你知道了,已足够……寿眉,替我……照顾明月……与孩子……”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们有你,根本不需要我照顾!” “陆离!”她叫。 “陆离!” “陆……” 嘶地一声,马蹄掀起一片尘土,宝龄愕然地望着怀中的少年,一点点,一点点地滑下去,一抹安静的微笑,一直停格在他脸上。 他还是穿着一直以来的那件黑色衣裳,在宝龄的印象中,他似乎没有穿过其他颜色的衣服,而他的表情也从来都是冷漠的,只有看到她时,才会露出一丝温柔。就如此刻,他躺在她怀里,他唇边的笑容那么纯净、那么……美好。 星光洒在他英俊的容颜上,他的睫毛覆盖在那双锐利明亮的眼睛,就如睡着了,正做着好梦一般。 只是睡着了,一定是的。宝龄在心底一遍遍地喃喃,她伸出手,慢慢地靠近他的鼻尖,忽而浑身如同触电一般僵硬住。 远方响起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宝龄置若罔闻,知道一双手伸到她的眼前,她才缓慢地抬起头。 贰佰陆拾叁、冤冤相报 漆黑如墨的夜空中,星子闪着冰冷的光芒,一望无际的平地上,少女紧紧地抱着少年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宛如与夜色溶为一体。 当马在一片尘土中停下来,邵九所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情景。他的心亦像是一瞬间被一只手轻轻地攥住,心脏紧缩起来。下一秒,他飞身下马,走到她跟前,蹲下来,他的动作很慢,然后,伸出手。 宝龄慢慢的抬起头,她的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控制住,变得僵硬而迟缓,她的目光有些涣散,对上眼前的人,模糊地光影交错、重叠她才一点点看清他的容颜。 清雅的容颜,白色的衣裳,黑色的斗篷。肩头密织的流苏碎随风在脸颊上撩过,他的眼眸幽沉深邃。望着这张脸,宝龄脑海里忽然掠过那一日在山崖上,她被匪徒劫持是的那种感觉。 眼前的少年彼时也如此刻一般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如天神一般的降临。 多么奇妙的感觉?倘若当时她并不完全清楚眼前的少年是怎样的人,那么此刻,她早已再清楚不过,他不是什么天神。假如真的要归类,那么,他应该更适合妖魔。他从来不是天使,他没有翅膀,有的,只是一颗冷酷无情的心。然而,为什么,当抬起头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心底最脆弱的一角还是粹不及防地崩塌了,快的来不及控制,没有一丝预兆。 仿佛是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走,她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一般抓住他的手:“邵九,陆离”忽然,她的声音顿住了,仿佛被什么扼住了脖颈。 因为,她清楚地看到,在她身后不足五十米的距离处,一人静静地站着,那双犹如凶残野兽的眼眸,正死死地盯着他们。 不,不是,确切来说,他是盯着邵九。 一瞬间,无比的寒意满延全身。宝龄蓦地道:“邵九” 她的声音被风声淹没,那人的手已摸向腰间,之前的那一幕重新浮现在宝龄脑海中,刺耳的枪声,陆离胸前的鲜血握着她的手忽然间松开。 砰地一声,划破长空,宝龄惊恐地看向邵九,斗篷在空中绽开犹如一朵黑色的花,邵九竟不是闪避,而是一个闪身之后,忽的已一种粹不及防地姿态朝那人扑去。 所有的事都发生在一瞬间,那人似乎也被邵九这种不要命的方式所震撼住,当他再次回过神时,脸色忽然变了,变成一种古怪的青绿色。 因为他发现,在他脸颊下方几寸之处,有一双修长莹白,如处子般的手,正稳稳地扣住了他的喉咽。那双手的动作并不重,他却感觉到浑身的毛孔都在张开,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你。”眼前的少年微微靠近一点,他的睫毛在眼窝投下阴影,他的眼睛是纯黑的,如同冰魄一般料肖孤寒,仿佛是确定什么一般,她再度微微颔首,“果真是你。” “你你认得我?”那人瞳孔蓦地收缩。此时此刻,他似乎关心的不应该是这件事,但不知为何,在这个少年妖魔般的眼神下,他竟是走火入魔般地做了回答。 邵九摇摇头,微微一笑:“我不认得你。但——我知道是你。”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怪异,但那个人一怔之后,便明了了,他眼底的那丝茫然顷刻间化作一片绝望的灰,咬着牙,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以为没想到” 他的话同样叫人难以理解,邵九却是懂了,他叹口气:“你大概没有想到,他让你下的,其实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毒药,而是——一种让人昏睡不醒的药。而且,药性,要到五日后才发作。”顿了顿,邵九仿佛想到什么,仿佛喃喃般道,“不对,药是你下的,那么,便没有五日了。” 在邵九离开南京府之后,便立刻给陆离写信,要他带着宝龄去指定的地点会和。他很放心,从然宝龄那边只有一个陆离,他相信陆离能顺利地将宝龄接来。此时,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已无需担心南京府的人会有任何行动。然而,他忽略了一点,或者说,他忽略了一个人。 他之所以会忽略那个人,并非考虑得不够周详,而是在这之前,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人的存在。然而,当他与北地军会和后,一路从骑马去往会和的地点时,脑海里忽然出现了许多之前似乎疏忽了的片段。 在于阮素臣见面时,他心里已经有了底,故此喝下那杯茶时,他没有丝毫犹豫,也因此,关于一些细节,他并没有过多的留意。这是人性的盲点,在明知面前是一碗毒茶也早已决定喝下去时,便不会在意端茶的是谁。 只是他慢慢地回忆那一幕场景。那个端茶上来的人看上去只是个寻常的小厮,纵然那一刹那他发现那个人伸出的手有轻微的颤抖,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以为那是由于这个人知道茶里有毒的缘故。 无论是谁,端着一碗有毒的茶给人喝时,总难免精神紧张的。 当他喝下茶时,再度抬头,那人本垂的很低的头有一瞬间抬了起来。他看到她的脸,有一瞬间心底仿佛掠过什么,但那人以飞快地退去。 那张脸,不,确切地说,是那双眼睛邵九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后来才明白过来,为何当时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闪过心头。 那是因为,那双眼睛,他太熟悉了。 曾经也有人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包含着不甘、绝望、解脱各种情感,那是个垂死的人,现在,怕是早已化作孤骨。 袭鹏飞。 袭鹏飞早已死了,那么这个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应该是袭鹏飞的儿子,或是侄子?总之,是相关的人。 可是,这样的人为何会出现在南京府?只略微一思考,邵九便了然了。当初他并不知道袭鹏飞还有后代,纵然知道,恐怕也不会放在心上。他要对付的本来便不是袭鹏飞,袭鹏飞死,只是因为他要取得更多的地盘与势力,用来为之后所要做的一切铺路。何况,因为他而死的人,又何止袭鹏飞一个?他不在乎谁来复仇。 推测到了那个人的身份,他舒了一口气,暂时搁置这件事,望向远处。彼时已过了很久,然而,在他预料之中应该到的人,却没有到。 是路上耽搁了?不会,陆离不是那种浪费时间的人。 他坐在马上,望着前方一片空无一人的白茫茫之色,忽然微微的眉。 不对。因为考虑到突然的决定会让宝龄或多或少产生疑问,或许陆离需要解释,所以,他给了陆离五个时辰的时间已是宽裕,倘若按照正常来算,从那间屋子到会和的地点只需三个时辰而已。 而此刻,已过了五个时辰,将近六个时辰。 一阵风吹过,凛冽的寒意忽然穿透胸膛,心底突然冒出的念头让她倒吸一口冷气,方才搁置的那些问题忽然又涌上心头。 那个人! 那个与袭鹏飞有关的人。倘若他怀着报仇的目的,那么,看到自己安然无恙地走出南京府,会是怎样的心情? 然而,那个人没有追踪自己而来,只有两个原因,一,那个人不确定与自己面对获胜的几率有多大,他不敢轻易冒险;二,他有另外一步可以走。 在那条密道里,将袭鹏飞一步步引入死亡的人是他,然而,在场的却不止是他一人,还有宝龄! 刻骨的寒意笼罩全身,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来,沿着从那间农舍到会和的不经之路,然而,终是晚了一步。 眼前这个人知道阮素臣要用某种要来制约他,不,或许,阮素臣之所以会这样做,也是他从中“出谋划策”的。既然如此,这个人便定是恨不得他立刻死,在阮素臣吩咐的药量下,他一定会加重一些,以防万一。只是,这个人终究不知道阮素臣所用的,虽与毒药的效果差不多,却又并非致命的毒药。所以,这个人也知道纵然跟着他,也不一定能走什么,接着,他想到了宝龄,他想对宝龄不利,或许是因为当日宝龄也在场,又或许是因为他从阮素臣那里获得了某种讯息,认为倘若宝龄死了,他亦会痛苦。 但其中出了某种状况,想起那种状况,邵九闭了闭眼。应当是陆离为了救宝龄而中了一枪吧?这个人不甘心之下,便想到他会与他们会和,于是改变了注意,一直尾随他们,到了此地。 那个人的眼睛出现了一种浑浊的颜色。让她绝望的并非是自己此刻已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让他感到恐怖与绝望的,使这个少年近乎可怕地洞悉力。邵九所说的一切,与他的心思完全相同。 “你与袭鹏飞是什么关系?”少年忽然微微一笑,仿若闲话家常一般地问。 那人咬着牙,直至唇上染上一丝鲜血,他“噗”地朝邵九吐了一口,神情犹如鬼魅般阴森:“哈哈哈哈哈哈,既然技不如人,要杀要挂悉听尊便,我不告诉你,我不会告诉你” 白皙的脸上染上殷红的鲜血,宛如一朵雪地里静静绽开的红梅 宝贵双全第80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81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81部分阅读 ,邵九却不以为然,他的目光落在那人脸上,带着一种温柔的慈悲,叹息一声:“很有骨气,有你父亲的风范。你父亲虽与我为敌,我却从未轻视过他,他有你这样的儿子,我本该放一条生路与你。只不过”他的眼角轻轻的扫视了一下那个在地上静静地躺着的少年,眼底瞬间如冰冻般森寒,“你是在不该做这么愚蠢的事。” 倘若这个人对付的人是他,他或许还会放他一条生路,左右他并不在意这样一个敌人是活着还是死了。然而,他不该对宝龄动了念头,更不该夺走陆离的生命。 那人望着邵九,忽然看到少年的唇边浮起一丝奇异的微笑,犹如修罗般黑暗的气息,宛如罂粟般的妖冶,然后冰雪一般素净的手微微弯曲了一下,他正感觉仿佛被这个少年的笑容吸取了魂魄,猛然听到一种怪异的声音,仿佛是骨骼的碎裂,是谁的骨骼呢?他还在想,下一秒,他的身体慢慢地倒下去。 邵九一动不动,直到眼前的人一点点滑落在地,他慢慢地转过身,朝着宝龄伸出手,微微一笑。 宝龄望着那双手,那双手在一分钟前那么轻易地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此刻,正静静的等待他握住。 明知道那个人是杀死陆离的凶手,然而,第一次亲眼看到邵九杀人,他周身弥漫的那种刻骨的寒意,还是让他的心止不住地战栗。 她没有动,邵九朝她走来,自然地将她抱起来。他的目光随即朝他看去,却见他正望着地上,地上的少年如同睡着一般,只是,平日锐利的双眸紧紧地闭着,再也无法睁开。 邵九静静的凝视着他,一如那个阴天,在江边遇到他时一般。 那个原本天真、甚至有些懦弱的少年,在她一手的培养下,一点点的坚韧、成长。他很清楚的感觉到,陆离看他时的目光,从一开始的好奇、戒备,到后来的仰慕、崇敬,再到最后,充满了默契与信任。他不止一次告诉过他:不要太相信任何人,这个世间真正能相信的,唯有自己。 现在,你该明白这句话了吧。邵九一字一字的在心底说道:“纵然你那么相信我,我却亦只是个凡人,在这样的时刻,我就不了你,我终究是晚了一步。 慢慢的,眼角仿若有一丝血色一闪而过,他缓缓地合上眼,再睁开,却是平静无波:将阿离带回去。” 与他一同来的那群人中,几个人匆匆上前,面容悲伤,像是认得陆离。几个人将陆离抬起来,放在一人的马背上。 随后,宝龄感觉自己被放上了马车上,她刚坐下,忽然想到什么,惊叫道:“明月” 明月此刻在哪里?应当还不知道 一双手轻轻的放在他的额头,细细地将她额前的散发一根根的梳理好,然后,将她揽入怀里,邵九的下颌搁在她的发间,低声道:“什么都别想,我会处理。睡一会吧,嗯?” 是他的话具有催眠的效果么?这个怀抱竟让他如此安心,他还想有许多事要问他,然而,她努力地睁大眼,却陷入一片黑暗中。 贰佰陆拾肆、解药 仿佛做了一个绵长的梦。梦中的她正站在悬崖一侧,一步步朝悬崖走去。风吹起她的衣摆,她抬起头。一瞬间,宝龄看到自己的脸。 不,这不是她的脸。素净的容颜、冷漠地双眸,如一潭深水,闪动着坚韧的光芒。她惶恐地后退,一脚踏空,身子朝后仰去,此刻,她的眼前伸来一双手,修长优美的双手,离她只有咫尺间,她拼命想要拽住,却忽地听到砰地一声。 然后,他看到眼前那张清雅的脸上出现痛苦的神情,漫天的血花四处飞溅,他的身体如一朵洁白的花缓缓地朝悬崖深处落下 “邵九————”宝龄蓦地睁开眼。 触眼所及,是与梦中一模一样的容颜,清丽的容颜,深邃的双眸,此刻正看着她,微微抬了抬眉:“怎么了?” “我我看到你中了枪,摔下了悬崖,我”宝龄想起方才真实得如同亲身经历一般的梦境,语无伦次地喃喃。 邵九像是微微一怔,一瞬间,眼眸又深了几分,握住她的手,放在脸颊上轻轻的摩挲,仿佛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微哑:“我没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 宝龄的手顺着他的动作在他的脸颊上一寸一寸地划过,肌肤间细致的接触让指尖有一种微麻的感觉。她专注地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才微微舒了一口气。没错,没有血,他的脸上干净极了,什么都没有。 方才的一切,只不过一场噩梦罢了。 心情松弛下来的瞬间,想到方才那样紧张、恐惧的模样让他发现,像是心底私密的地方被人窥探到了,她忍不住有些窘迫,紧接着,心头又冒出一丝怪异的感觉。 不知从何时开始,邵九的态度变得有些奇怪,之前的他亦是温柔的,只是那丝温柔中,总带着一种刻意的挑拨与让她捉摸不透的若即若离,而最近,这种感觉仿佛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就像此刻,她望着他,瞳仁深处仿佛栖息着什么深刻的东西,那种东西仿佛原本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被很好的掩盖,现在却一点点地明亮起来。像是迷雾散开后的丛林,轮廓、颜色慢慢的清晰起来,好像是谁正轻轻地拨开那层白雾,一步步地走进来。 只是宝龄忽然想到什么,轻轻地抽回手:“陆离呢?” 邵九眼眸深处仿佛有一个地方微微地一暗,随即淡淡道:“会跟着我们一起回北地,明月跟孩子已早一步回去了,我想,阿离会愿意跟他们在一起。” 明月、孩子宝龄想起在莫园时,看到明月与陆离一家三口平淡如水却温馨的情景,一颗心被无比的酸涩淹没,怔怔地一动:“是我,若不是为了我” “不是你的错。”邵九轻声道,“那是阿离自己的选择。” 倘若要说错,那么,应该是他的错吧?那个人——袭沛,要找的人本来便是她。在哪个人的尸身上,他搜出一块挂牌,应当是阮府所发放的身份牌。上面刻着“袭沛”两个字。那个人果然姓袭,或许“沛”并非真名,直到最后一刻,他也不知道这个人与袭鹏飞究竟是什么关系,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 袭沛是为他而来是事实。陆离救宝龄是心甘情愿,却也是为了他而死。只是,此刻向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 邵九想起邵公馆后院里的鸟雀,那些鸟雀,是他所饲养,他每日给它们喂食,将它们养大,随后,只要,只要他想,便可以将它们捉来,作为一顿美食。 她从来不觉得这样的方式有任何不妥,他给它们食物,一段无需觅食的寄身生活,它们便也该有所回报。就如同对陆离、平野与其他每一个跟随他的人一样,他给予它们一个栖身地,一份归属,给予他们所想要的东西,然而,他们也必须有所付出,自然,亦包括性命。 这个世间本就有得到便需要付出,他自己亦是如此,为了得到一样东西,她也不在意付出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所以他从不觉得这样的要求是苟刻、或残忍。然而,当他看到陆离静静地躺在地上的那一刻,心神终究无法做到真正的平静无波。与陆离相处的那些岁月时光,那一幕一幕,缓缓地掠过,有那么一颗,他居然发现自己的心微微地涌动着一动陌生的情感。 这些情感,究竟是什么时候冲破了她强大的意念而寄居在哪里的呢?还是他终究无法做到 真的绝情绝意?唇边泛起一丝苦笑,邵九微微的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眼时,他看到宝龄正一动不动地凝视自己。 “你是难过的吧?”宝龄慢慢地说道。 “难过?”他微微一怔,轻轻错开目光,“难过什么?” “我知道,你是难过的。”宝龄沉默半响,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或许,之前他的情感都能很好的掩饰起来,快乐、伤心、紧张、愤怒,都只有一丝完美无瑕的笑意,他一点也察觉不出。但在看到陆离的尸身的那一刻开始,不知为什么,他竟然能感受到他所散发出的那种伤痛。或许那伤痛并不强烈,却是真实存在。 是她的感受力突然变得强大了么?不是。是他突然不善于伪装了么?不可能。狡诈如邵九,倘若刻意掩饰,又有谁能看的出来? 那么,难道是他并没有在刻意地控制?可是,为什么? 邵九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良久,他淡淡地一笑:“我难过亦无法改变什么。” 纵然再伤心、难过,难道陆离便会活过来?如同从前那般叫他一声“公子”,在他沉默的时候安静地守在他身旁,在他遇事时挡在他的身前? 不可能。再也不可能了。 “是。”宝龄低声道,“我们无论是谁,再难过也不可能让陆离活过来,然而难过便是难过,这是不需要控制的感觉,我很难过,我不需要掩饰,不需要强颜欢笑,这样并不会让自己开心一点,也不会变得更坚强。”顿了顿,她慢慢地道,“邵九,未在意的人开心,难过,都不是一种罪,我们只是凡人,也只有这样,我们才是一个人。” 躲避没有用,面对才能度过。人有各种情感,虽然很麻烦,却也正因为如此,才获得真实否则还有什么意义? 邵九缓缓地转过头,跟前的少女眼眸深处喊着一丝清晰地伤痛,但目光却是清澈而坚定地。一时间,他心头缓慢地一滞。 ——为在意的人开心,难过,都不是一种罪,我们只是凡人,也只有这样,我们才是一个人。 是么? 或许他从来便不是一个人。他的生活是虚无的,只为了一件事而活。直到——她的出现。 倘若她想:倘若之前陆离发生这样的事,他会如何?或许会在意,但不会如同此刻这般,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复苏,那种陌生的东西,那么让她难以侍从,却有似乎,并不那么抵触。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女子。 邵九慢慢的抬起头,注视宝龄,却发现宝龄已掀开里帘子。 就在方才,说道陆离,宝龄的意识略微清醒了一些,记起来龙去脉之后,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环顾了一圈四周,她才发现自己是在马车上,下一刻,她立刻撩开帘子朝外望去,不觉怔了怔。 四周是一片一片望无际的山川,他们的马队在一片荒芜的平地上前进。仿佛又回到了刚过去的严冬,没有了江南初发的绿意,只剩满眼的灰黄。 这里是她扭过头,想起邵九的话,心底的一个疑问才问了出来:“为什么要去北地?” 于江南截然不同的景色,应该是前往北地的路吧?没错,陆离也曾说,要与北地军会和北地。出发前,她本是想到邵九之后再问清楚心中许多萦绕的疑问,但之后却发生了那样的事,几乎是没有知觉的,自己便已坐在马车上。而马车的中央,是一只小桌子,桌上的上方,放着一盏茶。 邵九的神情已恢复平静,没有回答她的话,却从桌上端起茶盏,递给她:“你刚醒,喝点东西再说吧。” 怎么突然叫她喝东西?宝龄怔了怔,注视着那盏茶,忽地,外头有人再喊:“公子!” 邵九微微颦眉,朝宝龄看了一眼:“我出去一下。” 宝龄点点头,邵九掀开帘子走出去。 宝龄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的确有些喝了,他刚想端起茶来喝,却忽然看到茶盏的旁边放着一颗用糖衣抱着的糖果,她见过那种糖果,是邵九一直放在身边的琥珀桃仁,每次他吃完药,总会吃上一颗。 可是,为什么茶盏旁边放了那样东西?难道她的目光再次朝那盏茶看去,清透的茶水,似乎并无异样,只是看久了才发现,白瓷杯的底上似乎凝结着一层细细地结晶。 一瞬间,她忽地想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飞快的将茶水泼向窗外。 下一秒,邵九变回到了车上,他的目光扫过她的茶盏,仿佛一瞬间,眉头轻轻的舒展,柔声道:“喝完了?” 宝龄心跳得厉害,只是点点头,想了想立刻道:“还是有些渴,能不能——再给我一杯?” 不知是不是由于身处之地的天气与江南完全不同,她只觉得是在口干舌燥,而刚才的茶又由于某种原因,他连嘴唇都没碰一碰,所以只好 邵九一怔,随即点点头,又叫人拿了一壶茶来。 宝龄一口气喝完,心跳总算平静下来,很快想到什么:“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去北地?” 倘若刚才的茶里真的有她所想的东西,难么,便说明邵九已不需要拿她当做人质了么?那么,难道阮素臣已经 她心忽地一沉。 贰佰陆拾伍、真相大白 “你把阮素臣怎么样了?”此刻,宝龄顾不得迂回曲折地探问,直截了当地追问道。 她很想知道阮素臣的情况,一来,她虽对阮素臣没有男女之情,但总还有一份关心在;二来,倘若阮素臣出了事,那必定与自己有关,所以她无法漠然视之。 而最重要的是,她心里存在一个疙瘩。倘若阮素臣为了她放弃了什么,而她却不是……那一切,她无法想象。 “你早知我的身份,回北地,只是回我自己的地方,并没什么不对。”听了宝龄的问话,邵九淡淡道,随即微微地挑起眉,侧过脸看着她,眼中有一丝耐人寻味的意味,顿了顿道,“至于阮素臣……他死不了。” 听到阮素臣没事,宝龄微微松了口气,她的神情落在邵九眼底,他眯了眯眼,仿佛漫不经心地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宝龄一动不动地坐着,阮素臣无恙她略微安心,只是此刻,她心里头却充满了另一件事。 邵九是北地人,回到北地的确没什么不对。然而,为何他会在这个时候回北地?虽然她对如今的局势并不太清楚,但基本的情况她还是了解一些的。要说邵九在这种时刻突然撤兵退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的,除非他一败涂地。 然而,从各方面的情况来看,邵九都占有优势。他之前完全是一副大局若定、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从容的样子,任何的算计他都可以一笑而过、从容应对,包括骆氏给她下毒的事。宝龄又想起方才的那盏茶,茶中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并不完全清楚,却亦猜到了一两分,所以,她想:他应当是达成愿望了,否则,他不会如此轻易地让她服下解药。 留着一个随时可能毒发的人质虽然比较麻烦,但的确能给对手更大的不安与失措,也就是,握得筹码更大了些。 宝龄从不否认她是邵九手中用来对付阮素臣的筹码,相同的,邵九所流露的讯息亦是如此,所以,从方才开始,她一直以为阮素臣已经……然而,看来事实并非如此,邵九纵然狡猾,但也没必要在这种问题上欺骗于她,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如此,便更让她困惑:倘若赢的是邵九,他可以轻易便放过阮素臣?他是这样的人么?而倘若赢的是阮素臣,她也不确定,阮素臣是否会放走邵九,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何况,阮素臣就算放走邵九,亦不可能不过问她的去向,任由邵九将她带走。 这其中似乎还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总之,似乎过于风平浪静了,有一种诡异的气氛。 但纵然宝龄心中有太多疑问,却决定暂时放到一边。因为,这件事虽然很迫切,但另一件事却是她无法忽略的。从陆离告诉她那一切之后,她便一直处于一种极度的混乱中,倘若不是陆离出事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恐怕早就问个清楚了。 她忽然想起方才的梦境,梦境里那真实的一幕,那张脸,那张她从来不认为是属于自己的脸,她现在才回想起来,其实并非第一次见到那张脸。 那一日在南京府的杂物房中,她曾真真切切地看到过那张脸,然而,还不止那一次,而是,曾经的梦中,亦曾出现过同样的情景,只是彼时她还不知道那一切,根本无法将梦境与现实联系在一起。 而此刻…… 她的手慢慢地摸向脸颊,神情古怪地看着邵九,深吸一口气道:“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车子一直在前行,邵九侧过脸,只听眼前的少女顿了顿,用一种缓慢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邵九,我究竟是谁?” 这句话她说来声音并不起伏,有一丝低沉,慢慢地传入邵九耳中,他似乎有一瞬间的怔忡,轻轻地眨了眨眼,黑得不染一丝杂质的眼眸深处,浮起一丝叫人捉摸不透的情绪,随即,他恍若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你是……谁?” 再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宝龄便决定不再兜圈子,所有的事都干脆地问个清楚,她索性直接道:“陆离已经将所有事都告诉我了,他还带我去见了一个人。” 邵九微微一怔,随即便了然,唇边泛起一丝苦笑:“原来如此。” 怪不得晚了那么久,并不是全部因为裘沛的突发状况,还因为,陆离带宝龄去见了那个人。 虽然宝龄并没有说“所有的事”是什么事,亦没有说“一个人”是哪个人,但邵九只需略微地思考,便将所有的事都联系了起来,得出了结论。 陆离带宝龄去见了顾万山,并且——将关于宝龄真正身份的事告诉她。 他心底浮起一丝浅浅地波动,好像一瞬间被揭开什么,有一团线绕在心头,但下一秒,他便平静下来。 这件事他本不想说,至于不想说的原因,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原因,之前不说,是因为那样省去许多麻烦,她将自己当作是顾宝龄也好,对他的计划并没有影响,甚至还有帮助;而后来没说,却是一个无法说出来的原因。无法说出来,并非是因为那是什么秘密,而是因为,她的身份实在太复杂了。 倘若她是陆寿眉,或是真的顾宝龄,对他来说,都极为简单。然而,她不是。她不完全属于任何一个人。她是根本不同的人。 然而,这也不是最重要的原因。她是谁其实与他无关,她是陆寿眉也好,顾宝龄也好,甚至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任何一个人也好,他其实都可以无动于衷。无疑,她得知这个真相会难以面对,但,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他何时关心过别人的情绪?但他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连他自己亦不了解,为何在对她坦白了一切之际,却没有将这件事说出来。 就是……不想让她知道。只是纯粹的不想让她知道罢了。 之前,他虽不说,但也并非没有想过,陆离会忍不住说出来,然而陆离毕竟不是一个冲动之人。只是,再冷静的人到了生死的边缘,面对与自己血脉相连却无法相认的亲人,也会失去控制吧? 既然如此,既然她已知道,那么此刻,他再隐瞒也是无用。他抬起头,平静地道:“阿离不是已经告诉了么?” “他说的……都是真的?”一瞬间,保龄犹如坠入了一个奇怪的空间,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滑稽可笑。 邵九点点头,看着她,眼眸中忽然浮上一丝古怪的神情:“只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过是一部分?” 是说,就算陆离告诉了她,也只说了其中一部分?是这个意思? 她皱了皱眉:“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你能不能说清楚些?” 邵九静静地凝视她,漆黑如墨的眼睛里,栖息着一丝深凝,这一回,他没有笑,只是慢慢地道:“或许是几百年之后,或许是根本没有交错的两个时空,总之,很远很远,我不知道那是哪里,但——你知道。” 轰地一声,宝龄只觉得浑身一震,脑袋嗡嗡作响。他说什么?什么几百年之后,什么没有交错的时空?难道……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冒出来,她彻底凝住:“你……知道什么?” 邵九摇摇头:“并不清楚。然而我知道,陆离以为你是,而你却不是。不,应该说,不完全是。” 宝龄盯着他,忽然想起他刚才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就算如此,也不过是一部分。 她此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并非是陆离只说了一部分的事实,而是——即使你是陆寿眉,也只不过是她的一部分,并不是完全的她。 只是……一个躯壳。 陆离所说的事已让宝龄难以接受,却比不过此刻的震惊,她望着邵九,声音有些恍惚:“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连生……” 除了连生,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连生与邵九是认得的,并且,连生曾经也算是邵九的人,难道是连生…… “原来他也知道。”出乎预料的,邵九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一声,神情有一丝了然。 怪不得连生之后对宝龄的态度有所转变,他原以为那只是因为他与她相处时间久了,而产生的不忍,原来是这样。 连生与他一样,不,应当比他还早知道了宝龄的真实身份,所以才会…… 想通了那一切,他缓缓地道:“不是。连生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告诉我那一切的人,是你自己。” “我?”宝龄愣了一下,随即冷笑:“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告诉过你。” 那时她心底最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只在最初的时候,那个除夕夜,她喝得有些微醺,在院子里看星星时,勾起了许多回忆,才会告诉了连生。之后,她便将那些回忆都埋在了心灵深处,再也不曾对谁说起。 “你自然不记得。”邵九眼眸里荡起一层浅浅的笑意,“但你应该还记得当初我将你从山上带回邵公馆,你昏迷了一阵,那个时候,我用了一种方法,让你在梦境中,说出了自己的来历。” 其实早在第一次见面时,他便开始怀疑她,却只是以为她失去了记忆。直到那一天,他让希朗用催眠的方法,才知道了那个天大的秘密。那一刻,他直到此刻还觉得不可思议。 宝龄张大了嘴,怔怔地看着他,很久很久,才化作一丝冷笑:“原来如此——果然,你早就怀疑我了。” 邵九并未否认:“你若让一个人混进别的地方装作另一个人,那个人或许在其他人面前会伪装,但在你面前也是一副陌生的申请,你也会觉得奇怪的。” 当日宝龄看着他的目光完全是陌生的,而那种目光亦是他所陌生的,完全属于另一个人。若这样,他还不有所怀疑,便是真的愚笨了。每每回想起那一幕,他还觉得很是奇妙。 宝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的确如此。之前她不知道这一切,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初见的路人,自然不会觉得露出了任何破绽,但此刻想来,陆寿眉又怎会在只有两个人的地方装作不认识邵九?就算是怕隔墙有耳而伪装,也未免太过了些。 只是,原来是真的。陆离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她,不,她的身体,并不属于顾宝龄,而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人。而竟从很早很早开始,邵九便知道她其实是一个来自于另一个时空的魂魄。 “既然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到最后亦没有揭穿她?难道他不想知道真正的陆寿眉发什么干了什么事么?就算她也不知情,但至少,他应该想要弄清楚吧? 邵九的睫毛微微地一晃,笑了笑:“一开始,我亦试探过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与你见面,曾叫过‘寿眉’两个字,便是为了观察你的反应,只可惜你连眉头都未挑一下,所以我只好问你,想喝什么茶。” 宝龄记起来了,那一次,她的确以为,“寿眉”是一种茶而已。原来那个时候,他便在试探她了。只是,他转化得太过巧妙,她浑然不觉罢了。 想到这里,她脑海里忽然又闪过什么。第一次听陆离说起这个名字时,她便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然而,并非邵九所说的那一次。好像还有一次,在哪里听见过。 她慢慢地回想,忽地心头咯噔一下,脱口道:“阮素臣……阮素臣也叫过这个名字!” 她想起来了,那一日南京府阮素臣去而复返,神情变得极为古怪,当时他望着她,唤的便是这个名字,难道,阮素臣也知道了什么?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邵九仿佛并不意外:“或许阮素臣也知道。他给你看的那份手札上,或许便有这个名字,所以,他也开始怀疑你并非真正的宝龄。” 对了,手札!宝龄蓦地望住邵九的眼睛:“那份手札,你一直不肯说的那个人是……” 这一次,邵九没有回答。但宝龄却已知道了答案。那份手札,写那份手札的人果然便是……陆寿眉。 贰佰陆拾陆、前身 “那些手札所记录的事,原来都是……”都是她,不,或者说,是她这具身体的前主所做的。宝龄慢慢地回想手札里所记录的每一件事,顾府的格局、顾家每个人的喜好、习惯、每日流程……当初看到时,她已是震惊万分,却万万没有想到,写手札的人,竟与自己拥有这样神秘的关系。 “手札记录的亦只是一部分罢了。”邵九的目光落在窗外,遥遥地不知落在哪里,“还记得我约你会面的那间顾府隔壁的仓库么?那一夜突然失火,并非偶然的事故,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刻意为之……”宝龄忽地想到了什么,连喉头都有些干涩,“是……” “是。”宝龄虽没有将话说完整,邵九却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转过头看着她,“当时,我虽时刻了解顾万山的动静,但却一直找不到任何破绽可以利用。后来我发现顾府隔壁的那间仓库,似乎并非只是用来囤积粮食或一些杂物的用途。” 注意到这一点的,自然也是陆寿眉。陆寿眉见到顾万山几乎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去隔壁的仓库视察一番,而仓库进进出出的人,有一些好似并非寻常的伙计那么简单。于是她如同每一次一般,将这些事写在密信上,用一种奇特的方式通知邵九。关于那种奇特的方式,便是……风筝。 那风筝是邵九亲手做好之后,交给陆寿眉的。而风筝上的“宝龄”两字,亦是他让陆寿眉照着顾大小姐的笔迹亲手写上去的,本意出来让她熟悉顾宝龄的字体之外,更是让她明白,从那一刻开始,她的身份已发生了变化。 她不再是陆寿眉,而是顾宝龄。 早在很久之前,便有人用风筝传递讯息,他亦是利用到了这一点。在距离顾府不远的阁楼中,原本有一间屋子被他租下,只要顾府中有不同寻常的动静,陆寿眉便会放起风筝,阁楼里留守的人一看到顾府上空风筝高高飞起,便会立刻向他禀报。视情况而定,他会选择让人传信,或亲自去一趟顾府。 一般来说,他由顾府的西墙进入,一来,那里的墙因为潮湿崩塌而比其余的略微矮一些,二来,那堵墙后头,便是顾宝龄的宅院。 而取信的地方,或许谁都猜不到。那个地方并不隐蔽,却几乎没有人会去注意。那便是:院子里那棵大樟树的树洞。 收到那封关于仓库的密信之后,他其实脑海里已经有了某种猜测,只是,亦只是猜测,无法确定。倘若真是如同它的猜测那般,仓库里的米粮只是为了另一种见不得人的东西作掩护,那么,四周的防卫必定十分周密,想要一探究竟,并不简单。 于是,他便让陆寿眉做一件事。 放火。 倘若放着极为重要东西的屋子着了火,存放的人第一件会做的事是什么?很明显,会下意识地去那藏东西的地方看看,东西是不是完好,或者有多少损失。 那一夜,漫天的大火在顾家仓库燃烧起来,陆寿眉放火之后,便装作无意中看到火光而跑去告诉顾万山,顾大小姐的院子毗邻仓库,看到也很正常,同时顾万山自然心急如焚,很快进入了仓库的地下室,他并不知道,那个时候,身后一直跟着一个人,将那一切看在眼底,包括他打开地下仓库,检查那些东西,后来又将那些东西迁移走。 仓库果然有古怪,地下存放的,并非米粮,更不是杂物,而是——一支枪。 邵九这才知道,其实顾万山对阮克坐上今时今日的位子,一直有所不甘,暗中瞒着阮家做走私军火的生意,一来是军火是暴利,二来,又何尝不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对于那桩藏在两人心底共同的秘密,那段不齿的往事,是让两人捆在一起的东西,又何尝不是一触即发的导火线? 倘若不是窥视到了这一点,之后,邵九亦不会有瓦解这种关系,十指分崩离析而加以利用的计划。 这样的合作本是极为顺利,发现连生的存在之后,邵九便让连生去接近陆寿眉,自然连生以为那是陆寿眉,这只不过另一枚棋子,他并未让连生知道实情,是不想连生知道太多而出现不必要的纰漏。在利用连生的同时,用陆寿眉沉迷与小倌来刺激阮素臣,让阮素臣早点向阮家提亲,这样一来,陆寿眉也许能凭此而轻而易举地进入阮家。 这本是邵九一开始的打算。 然后,后来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陆寿眉突然轻生,关于陆寿眉为何那样做的原因,邵九直到此刻也不太明白。 于是他只得转变计划,让连生以姻亲的方式进入顾府,代替陆寿眉,只是,却未想到,陆寿眉又奇迹般地醒过来了。当时,他更是困惑,于是决定亲自去看个究竟。 也就是这般,他遇到了宝龄。在对宝龄产生疑问之后,他索性换了一种方式,甚至当连生提出退出时,他亦应允了。彼时他最大的猜测,是陆寿眉或许由于之前的轻生而丧失了记忆,既然如此,他索性顺水推舟,重新认识她,不断地出现在她身边。并借连生、徐谨之的事,买了几个人情给她,自然也是给顾万山。 一开始,除了计划,他自然对她也有些好奇,想知道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仅是如此罢了。 然而,知道他知道了她真实的身份…… 仿佛是他全盘计划中唯一的意外,一个毫不相干的,甚至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人,硬生生地闯了进来,从此之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便是如此。邵九心底轻叹一声,说完,看着宝龄。 车厢里静谧无声,听邵九说完,宝龄一动不动。原来这其中所有深藏的过往,她直到此刻才真正地了然。她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事,在面具之下,是完全不同的真相。譬如连生与顾宝龄的关系,譬如顾宝龄的真实身份,譬如……眼前这个她一直以为在玉面虎事件中,才第一次见到的少年…… 那场火,本事她根本不知情的事,她不是顾宝龄,自然不可能知道。不,就连顾宝龄亦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病死了。 但陆寿眉却是知道的,不止知道,还直接参与了。 所以,当那日邵九状似无意与她说起,问她是否第一次来这栋院落时,她的回答虽含糊不清,却也让他更加肯定,她的可疑。 而更让她惊愕的还不是这件事。 而是——风筝。 那只风筝,那只黑白相间写着“宝龄”两字的风筝,她从来以为,不是顾大小姐在街上随便买回来的,便是阮素臣送的,却未想到两者都不是。那只风筝竟是……一种工具。 没有如同比翼双飞形状那般的精致,甚至亦不是一样玩物,那只看似普通不过的风筝,在让顾家万劫不复的过程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她记得邵九曾与她说过,风筝用来传递讯息的典故,彼时,她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罢了,原来,是真的。 他便是用风筝,与陆寿眉互通信息。 还有那颗大樟树……宝龄记得,招娣曾与她说过,之前顾大小姐与阮素臣闹别扭,一气之下命人砍掉了两人亲手栽种的相思树。 然而,哪里是闹脾气?本就是故意而为之。那颗相思树长得很快,怕是过不了多久,便会遮挡住视线,让人无法看到那只风筝吧。 ——若你放起风筝,我便会来看你。 曾经梦境中出现过的场景,原以为只是一场没有意义的梦,就算是存在于记忆里,或许是顾宝龄与阮素臣之间的过往罢了。 但现在想来,那是真实的。 她的灵魂占据了那个人的身体,在最初的时候,她的身体里或许还残留着一部分的意识还未离开。她所梦到的,不只是个梦,是回忆,不是顾宝龄的回忆,而是——陆寿眉。 她的身体是陆寿眉的,或者说,此刻,她便是陆寿眉,不,一直以来,她从来都不是顾宝龄,而是陆寿眉。 ——你从来便不是什么顾宝龄,顾万山也不是你的爹,我们才是你的亲人。 陆离临死前的话在她耳边响起。 她的手指慢慢地蜷缩起来,感到无比的寒冷与荒谬。这一刻,她纵然无法接受,也不得不承认,仿佛站在云端,那种感觉恍惚而不真实,从心到指尖俱是冷的。 她以为她是顾宝龄,其实不是的;她以为邵九是自己的仇人,纵然心中千丝万缕也要割舍,然而,真相却更叫她混乱;甚至,她以为风筝、与大樟树,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竟也错了…… 等一下,大樟树……她脑海里突然闪过什么。 刚才想到大樟树,她总觉得回忆里有什么事关于那棵樟树的,现在才想起来。 对了,信! 招娣曾经交给她一封信,招娣以为是她想要自尽前交给阮素臣的,她彼时也这么以为,并且很快便淡忘了。 那封信上,只有两个字:成全。 成全什么?她一位使用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气自己的意中人与妹妹,说着气话说成全他们。 然而,此刻,一切都被彻底的翻转过来。那封信不是顾宝龄斜的。也就是说,那句成全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成全……成全。宝龄蓦地望向邵九:“这么久,你就不想知道,她为何会突然轻生么?你就……一点都没有在意过?” 那份手札字里行间细腻中隐隐透着的怅然,那封信上只有两个字却蕴含的所有情感……在这一刻,宝龄终是体会到自己的却是占据了那个女子的身体,否则,为什么,她的心竟是轻轻颤抖起来。 贰佰陆拾柒、俱如云烟 邵九凝视着宝龄,良久,唇边浮起一抹极浅的微笑,淡得仿佛不着痕迹:“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冷酷,一个为我卖命的人无端地死了,我却不以为然。可是,阿零,我本是个冷酷之人,何况,人已死,有些事……或许,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这是两人坦诚相对之后,邵九第一次叫她“阿零”,宝龄微微一怔,随即将他的话在心头过了一遍。 ——有些事,或许,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有些事……那么,邵九其实心中早已明了? 宝龄抬起头,注视着邵九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细微的波光流转,然而,却并无一丝激荡。良久,她微微地轻叹一口气,道:“成全。” “什么?”邵九怔了怔,轻轻颦眉。 宝龄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你说的那棵大樟树,在我代替顾宝玲活过来之际,曾在那里找到过一封信,信上,只有这两个字。” 既然一切都说穿了,她也无需再隐瞒什么,何况,事到如今,顾家已没了,她不是顾宝玲这件事,亦没有太大关系了。她将初来这个时空,招娣给她一封信,说是“顾宝玲”让她放在树洞的事说了一遍。 “我原以 宝贵双全第81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82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82部分阅读 为,那是她给阮素臣的,现在想来,却不是。”宝龄的神情有些恍惚,“那封信,是给你的。” 成全两个字,亦是给邵九的。 说完,她一动不动地凝视邵九,邵九的如蝶翼的睫毛轻轻抖动着,忽而道:“你刚醒来时,屋子里除了那只风筝,还有什么?” 宝龄一怔,随即回想了一下,道:“还有……铜镜。” 对了,她醒来时便看到那两样东西,只是在彼时,她只当那是闺中少女的梳妆工具与玩物,并未过多的在意罢了。 可是,邵九为什么要问起这个?她扭头看着邵九,从窗纱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邵九的侧脸沉浸在一片静谧中,细微的容貌仿佛镀上了一层浅浅的橘紫色光晕,半响,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脸上呈现一种奇异的神情,仿佛是苦笑,又仿佛是嘲讽:“原来如此。” 他一直想不明白陆寿眉突然轻生的原因,只是心中却又其实并非没有一点想法。然而,正如他所说,那个原因,或许还是不知道的好。关于那封信,是他所不知道的,此刻听宝龄说出来,仿佛心底那层纱慢慢地被水湿透,很多事都清晰起来。 他有些错愕,但也仅仅是错愕而已。 他的错愕,并非没有包含复杂的情绪,只是更多的是——迷惑。在他印象中的女子,居然会做这样一件事。 风筝、铜镜,再加上那封信。虽然人已不在,但其中的来龙去脉,邵九已基本猜测了出来。 原来,陆寿眉早就找到了那面铜镜中的秘密。 他记得明月曾说过,之所以被赶出来,是因为她不小心碰坏了大小姐梳妆台上的铜镜。直到此刻,明月亦并不知道彼时的顾大小姐早已不是顾宝玲,而是另外一个人,而这个人,还与她的丈夫有非同寻常的关系。所以,明月彼时只以为顾大小姐是因为之前的间隙而找了个借口撵她走。 其实,那只是陆寿眉一个两全的计算。 陆离与明月的相识,本就是因为陆离几次监视顾府,同时保护陆寿眉的时候,偶然被明月撞到,一开始明月并不知道他的底细,却在第一次见面时,已情根深种。然后陆寿眉却是知道的,她偶然间发现陆离与明月的秘密之后,一方面有些担忧,另一方面,却又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那是她冷漠的外表下,深藏着的兄妹之情。 所以,当她发现藏于铜镜中的秘密时,索性用了一个借口,将明月轰走,这样一来,顾府中,没人再有可能知道铜镜的秘密,而明月亦恢复了自由身。 做完这一切之后,陆寿眉自然想要将那件重要的东西交给邵九,因为,除了隐藏在顾府,留意顾府的一举一动之外,她本就是在找这样东西的下落。她依知道,只要有这样东西——暗符,邵九便可以获得强有力的后盾。 然而,除了这些事,她另外做了一个决定。 那个决定,才是邵九所错愕的。 她选择了完成一切任务之后——结束自己的生命。 樟树虽然隐蔽,但毕竟存放太过明显的东西还是难免被人发现,所以,她选择将拿东西放在自己的梳妆台上之后,去放风筝,然后,又将风筝与那面铜镜搁在一起。她很清楚倘若看见风筝,必然会有人前来,若发现信中的可疑之处,也必定会去她的屋子里探视,如邵九那般的慎密心思,只要看到与风筝放得那么近的铜镜,便会有所明白。 那个时候,她亦完成了任务,已不在人世。 她其实可以亲手将那东西交给他,再做第二件事。只是,活血她无法那样做。再见一面,亦是折磨。 正如宝龄心中所猜测,很多事,邵九其实心中已明了,特别是当他听到宝龄说信中的内容是两个字“成全”时。 ——只要你想要的一切,我都愿意为你去得到,只是,做完那一切,或许,我便再没有任何意义了。所以,我只能用生命来成全你。 在那一刻,她并非陆寿眉,而是顾宝玲,她的死,会带来什么?或许无法真正影响到什么,但无疑,会使顾府之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为恶劣,互相猜忌、支离破碎。 被怀疑她是被人害死也好,认为她是为了阮素臣与宝婳自尽也好,结果,都会如此。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选择了死亡的道路,只是,事到如今,再说那一切,又有何意义? 邵九一直没有说话,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宝龄沉着气等待,良久,听到他道:“风筝是用来传递讯息的,铜镜是她想要交给我的,她的确很好的完成了任务。”他侧过脸,看着宝龄,唇边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只是,她如何也想不到,你的出现。” “那面铜镜里的到底是什么?”经历了那么多事,宝龄自然无法相信,那面铜镜所代表的,只是普通的财富什么之类的东西而已,一定还有更重要的含义。 “是暗符。”这一回,邵九并无一点隐瞒,只是,除了没有提及,他曾与她说过的关于铜镜有特殊功能之事。 他不说,宝龄也没有问。她的心思,此刻竟然全然不在那上面。 她在想邵九说的话。 原来那面铜镜根本不是什么宝藏,而是调动军队的虎符。早在阮家的军防爆炸之后,她便有所疑虑,那样机密的要地,仅凭寻常的人,肯定无法做到那么滴水不漏,原来是一支暗军。之前邵九说铜镜里藏的是宝藏的秘密,也是谎话吧?然而她此刻无心去计较这些。左右他欺骗她也不止这一次了。 她只是在想,那个早已逝去的,与她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女子。 邵九说的没错,陆寿眉的确是极好地完成了任务。 若是一切随着陆寿眉的一切进行,在她死后,心思缜密如同邵九,又怎会没有怀疑?必定会找机会探查一番她的屋子,自然会早许多时候发现那面铜镜中的秘密。 倘若是那样,那么,他的计划或许会提前许多吧?又或许,一切都会不同了。 然而,陆寿眉纵然想到了所有,却想不到会有一个人穿越过遥远的时空代替她活了过来。 那个人,便是她——沈宝龄。 这样一来,表面上,顾宝玲没有死,或者说是突然死而复生了。甚至,因为她忽然醒来,招娣连那封信都没有“寄出”,陆寿眉想要传递的一切讯息,都被巧合地掩埋了。于是,之后的一切,都朝着不可预料地方向去了。 宝龄当初在撕掉那封信的时候,是想与前身告别,万万没有想到,很多事,也因为她一时的想法而改变。 那个女子,想用生命去成全他,然而,一切却事与愿违。 宝龄想起顾家分崩离析的那一日,自己曾经做了一个梦。梦中身体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脱离,带着无法散去的怅然,却是绝决地离开。 那是陆寿眉仅存的一丝意识吧? 她在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当顾家终于不再时,她终是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那是怎样一种情感? 而所有的事……天意。 宝龄只能想到这两个字,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心头还能有什么感觉。仿佛整个灵魂空洞洞的散落,虚无地找不到方向。 她慢慢地摸向自己的脸,她忽然很想看看这张脸。 邵九看着她,仿佛猜到了她心底所想,眼底有一抹深凝,缓缓地道:“倘若你想,我可以除去易容。” 她怔怔地一动不动,很久很久,抬起头,忽而笑了:“无妨。无论怎样,我还是我。” 真正想看她藏在顾宝龄面具下那张容颜的人——陆离,已经不在了。而她自己,那张脸是谁?又有什么重要? 她终究不是顾宝龄,亦不是陆寿眉。她是沈宝龄。之前的迷雾仿佛清晨的风吹过,慢慢地散开,她的心清明一片。她望住他:“为什么,你放过了他?” 她没有说出名字,亦没有任何称谓。邵九眼眸微微一凝,错开目光,仿佛落在某一处不只是哪里的地方:“这样,不是最好的报复么?” 宝龄一怔,忽而明了了。 对有些人来说,死亡并非可怕的事。邵九是,顾老爷或许也是。顾老爷一生虽追逐的富贵、名利,都如海市蜃楼一般烟消云散。剩下寥寥无几的时光,他再也无法翻身,只能以卑微的姿态过完余生。 真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报复? 她的心头蔓延开无边复杂的情绪,不是伤痛,仿佛是空空的怅然,她听见自己轻声道:“如此,你的愿望,也完全实现了吧?” 之前她心中有太多纷乱的事,所以暂时搁置了这个疑问,此刻还是问了出来。 邵九凝视着她,她的神情平淡而宁静,他轻轻一笑,没有说话。 应当是了吧?他终究还是赢了,至于阮素臣还活着,有顾老爷的先例,宝龄亦不觉得奇怪了。被夺走了一切,生命又算什么? 只是,阮素臣还活着,那么,她也不必再担心了。这么一想,她心中许久积聚的阴霾,都一点点地散去。 一切都落幕了,剩下的,都与她无关了吧?至于她,他也不会在意去留,不是么? 他带着她,或许只是因为她的身体代表了另一个人,或许只是因为陆离。既然如此……她深吸一口气,道:“那么邵九,我可以在这里下车么?” 对于她忽然地问题,邵九并没有过多的惊讶,只是微笑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宝龄笑了笑:“这还用问么?我在这个迷局里困了那么久,现在一切都清楚了,难道还要继续呆下去?”她看着他,慢慢道,“你我都清楚,我不是顾宝玲,也不是陆寿眉。阿离不在了,而你……也达成了自己的愿望,就算我是陆寿眉对你来说也已无用。何况,我一不会杀人,二不会用计,哪怕做j细这种事也是做不来的,你留我何用?” 之前的话她虽说得已是极为洒脱平静,但最后几句话,还是难免有些嘲讽之意。 邵九凝睇着宝龄,目光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细微的翻转,片刻,他笑一笑:“我总要将阿离的尸身送回北地,让明月落葬,你虽不是陆寿眉,却也是,跟我一道去北地吧,待陆离落葬之后……”他轻微地一顿,只是那一秒的速度极快,几乎找不到痕迹,“你便走吧。” 宝龄愣了愣,沉默许久,道:“一言为定。” 这样也是应该的吧?邵九说的也不无道理,她虽然不是陆寿眉,却又何尝不是?虽然陆离并非她真正的兄长,然而的确是无法分辨了,何况,陆离中枪,是因为她,无论如何,她亦应该看着他入土为安,还有明月与孩子,她也好久未见了。 她想起那孩子叫她“姑姑”,彼时陆离那么热切的目光望着她,等她答应做那孩子的姑姑,她原先信了他的话,以为自己只不过与他妹妹相似而已,未想到,在那个时候,陆离的心中其实有千言万语说不出口。 想起那个英俊沉默的男子,想起他每每撞上他的目光才会露出冰山一角的柔和神情,宝龄心头一阵酸涩,转而望向窗外,不再说话。 贰佰陆拾捌、雪中情(一) 凛冽的风夹杂着漫天细小颗粒的尘土,掀起帘子,钻进马车中,越近北地,气候越是残酷。彼时在江南,纵然是冬日亦是温和的,而北地——纵然已是初春,却依旧刻骨的寒冷。 宝龄微微缩了缩脖子,将斗篷上的帽子将脸颊统统遮盖住,如同小动物一般蜷缩在车厢内,定定地望着风卷起的窗帘子时,一闪而过的风景。 邵九坐在另一边,正在喝酒。透明白流动的液体,如同宝龄第一次见到的那般,是一种来自于俄国的烈酒。他喝得并不急躁,偶尔微微抿一口,神态悠闲而散漫,如同一个远游的旅人。 马车已前行了第三天,原本以为按照邵九诸事从容的性子,既然大局已定,定会慢慢前行,然而,让宝龄意外的是,车队走得很快,基本到天全黑才扎营,而天蒙蒙亮又前行。 应当是因为想早点将陆离送回北地吧?宝龄想。 这两日,她与邵九虽只两人坐在马车内,却并不多话,有时目光相撞,他会如同寻常一般浅浅一笑,只是目光中添了几许叫宝龄看不懂的深凝。而她也似乎并不想说话,一切结束之后,她的心骤然间松弛,却又漫上无边的疲倦与莫名的怅然,丝丝缕缕,不停不歇。 那种感觉来自于何处?她迷惑地在心底一遍遍地问自己。是因为那场荒谬与讽刺的身份变换么? 不是。纵然一开始那样震惊、难以置信、无法接受,担当一切真相浮出水面之后,她已渐渐地平静下来。 她是觉得荒谬、讽刺,然而,细想之下,当初她根本无法预料到是这样的真相,亦根本无法改变什么,既然如此,除了接受,她没有任何路可以走。 有时她想:连魂穿这样的事都已坦然地接受,还有什么,是不可思议的?曾经经历过的所有、付出的情感,是再也收不回来了,那么,便随它去吧。今后的路还很长。 那么,是因为此刻的局面让她焦虑么? 似乎,也没有必要了。 分明一切都已成定局,彼时的思路,一触即发的大战,都似乎在以一种不曾看见的方式下消融殆尽,虽则中间的过程并不平坦,甚至是用巨大的代价所换来的,然而这样的结局,还是比她预想之中的好了许多。 顾老爷并没有死。而阮素臣——似乎也并没有事。宝龄想虽不算冰释前嫌,至少,都好好地活着。 关于阮素臣安然无恙的事,她虽未亲眼所见,但前一日平野来了。平野似乎也是赶来汇合的。平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陆离,然后在停放陆离尸身的营棚里呆了许久,偶尔,宝龄能听到隐约的、压抑的呜咽声。之后,平野才走出帐篷,与邵九说话。 两人似乎谈及阮家与阮素臣,宝龄听到阮素臣的名字,本想走近些听个仔细,无奈在平野看到她的那一刻,便用一种恨不得杀了她的神情盯着她。 平野对她一直有种莫名的厌恶,她从前不明白是为什么,还曾猜测过,但始终找不到答案,此刻却是明白了。 她以为平野与陆离对于她来说,只是路人,然而,却不是的。莫说陆离与她的关系,就算是平野,她还记得陆离说过,当初逃出那个村子的人,只剩下三个孩子。 便是“她”、陆离,还有——平野。 在平野的世界中,“她”与他是一道逃出来的,一道获得了新的生命,一道长大的——朋友。那种感情虽不是与陆离之间的血脉之情,却也是相濡以沫的。 平野不知道,她其实不是他心底的那个“她”,自然不可能表现出任何的默契,这样一来,纵然知道她失去了记忆,平野还是对她有所迁怒吧? 怪她为何忘记一切,怪她为何——“认贼作父”。 特别,是当此刻,陆离为了救她而离开,平野对她的怨恨,便达到了极点。 她没有办法改变这个事实,也不打算解释什么。只是,被平野那样的眼光一扫,她想到陆离,心中还是有些难过,脚步便顿了下来,再也无法走近。 因为隔得较远,宝龄并听不真切详细的内容,只隐约的感觉到平野很急,脸色也有些铁青,而邵九却是一贯的淡然从容,平野说了许多话,他每次都似乎只是淡淡的地带过一句,最后,平野不甘地离开了。 是在谈论阮素臣么?平野是不是因为邵九没有将阮素臣“斩草除根”而畧有异议?这是宝龄所能想到的。这么看来,阮素臣应当真的无事,否则,何须多言?就算提及,对于一个死去的人,平野又怎么会是这样的情绪? 这样的话,她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之前,在她与阮素臣做出约定之后,层决意留在南京府,那倒并非完全由于约定的束缚,也是出于自愿。阮素臣对顾宝龄的情意,她体会得很清楚,她本是占据了顾宝龄的身体,虽然不是她所愿,她却有一种仿佛硬生生地才散了两个人的感觉,倘若她清楚地告诉自己的心意,他却还是执意要留下她,倘若那样能让他幸福一些,也好。而对于她,彼时早已过尽千帆皆不是,在身边的人——除了那个完全不可能的人,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很快,一切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从前不是顾宝龄,却至少延续了她的生命。而此刻,她已知道,自己与顾宝龄完全没有一丁点关系。她不是顾宝龄,灵魂本已不是,连身体也不是。 而这一切,阮素臣或许隐约有些发现了,终有一日,他会知道全部。 倘若,那样一个她留在他身边,当他得知全部,得知心底深爱的那个女子早已灰飞烟灭,而眼前那般挽留的人,只是仇人派来的j细时,会是怎样一番感觉? 痛不欲生、绝望?应当还有一丝与她知道自己身份时一样的荒谬、讽刺吧? 既然如此,不如——就此不见吧。 只要知道他安好,便好了。 宝龄长长地舒了口气,将心底那丝莫名的郁结随着气息吐出去。 与此同时,邵九一只手掀起帘子,望着窗外,倒过脸微微一笑:“下雪了。” “什么?”宝龄略一迟疑,随即朝窗外看去。 风吹起她额前的发丝,卷着几粒冰凉如小石子的东西扑面而来——真的……下雪了。 看来这是北地初春的第一场雪。 这样的北地的初春,比之江南,竟别有一番奇特的韵味。 南方无论阴郁或雪天,空气总潮湿、黏答答的,天空亦总是笼罩在一片淡雾中。而此刻的北地,虽然天空中细小的白色颗粒如棉絮般泱泱落下,然而远方的天空却高而清远,蓝色中带着一层薄薄的灰,舒缓的气流慢慢荡开,渐渐凝成一抹青紫,天际中,一只雄鹰盘旋寰宇,傲然地俯瞰天地。 这是宝龄不曾见到过的世界。纵然是前世,她亦生长在南方,不曾见过北方的雪。一时间,她好奇地盯着窗外,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片雪花,白色的雪花落在手心,微凉,不一会便消失得五影无踪,如同不曾存在过一般。 “都说瑞雪兆丰年——”邵九凝睇着窗外,淡淡道,“但愿这雪能给这里的人带来丰收,而非灾荒。” 北地每年的冬季是最难熬的,漫长的冬季倘若遇到雪灾,便颗粒无收,整整一年,这里的百姓都会为生计而愁眉。 北方的雪与南方不同,南方纵然是下雪,最长不过三四天,然而北地要么不下,一下便是好几个月,南方人所说的“瑞雪兆丰年”对于北地人来说,或许意味着饥荒、寒灾难。 宝龄微微一怔,或许因为她之前无论在哪个时空,都生长在南方风调雨顺的环境里,故此一看到雪,首先不期然地便想到风景,有种如同小孩般的激动。然而此刻听到邵九的话,她扭头看着他。 他的神情宁静而悠远,素白的雪偶尔飘落在他的发间,他黑得纯粹的眼眸如染上一层薄薄的晶莹,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倘若撇开一切不说,他应当是个不错的统治者吧?宝龄忽而冒出这个的念头。北地重新由他统治,或许,亦会是个新的开始。 她正要说什么,邵九微微侧过脸,朝她浅浅一笑,他的睫毛沾上雪花,压得低低的,几分水泽:“你不是说,想要看看北地的雪么?” 宝龄一愣,才想起自己似乎曾经说起过,想要看看大漠的草原、北地的雪,彼时不过随口一说,未想到他居然还记得。 她没有动,只是点点头,轻声道:“是啊,现在看到了。” ……很美。是不同于江南细致的美。那种美,会让人身处其中,忘却自身一切的烦忧,在这片辽阔的天空下,人是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还记得小时候,父亲与我说起过北地的雪灾,说总有一天,要让北地人亦觉得雪是光明的、是美的,而不再厌恶、惧怕。当时我还曾不知天高地厚地想,等长大了要是能制造一样东西,可以随意地控制雪就好了……”邵九慢慢地道,仿佛陷入回忆中,他的唇边有一抹柔和的笑,“此刻想来,父亲说的并非是雪,而是一个光明的政权,一种安逸祥和的生活。” 贰佰陆拾玖、雪中情(二) 北地的自然环境一直是生存的难关,几十年前南北割据,无法正常通商,连粮食的运输都成问题,之后阮克虽然表面上统一了天下,但他想得到的只是北方这片辽阔的土地,对于北方的百姓,他骨子里依旧怀着不信任与排他性。这几年来,虽每年都有粮食由南自北供应,但必须由北地上报数目,再经由南方官员一层层审批,最后由阮克盖章,才算数。 一层层下来,加上地方官员的私扣虚报,所剩无几,而当粮食运抵时,北地已有很多人都早已饥饿不堪,甚至死亡。 然而,这些年来,倘若连那零星的粮食都无法得到,那么后果便更加不堪设想,这亦是聂子捷忍辱负重的原因。他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养精蓄锐,更需要足够的粮食来供给这片他生长的,报效的土地上的百姓,让他们得以世世代代生活下去。 统一南北,让这片天下真正的大同,不再有南北之分,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如同主人一般地生活,这时每个北地人的心愿,包括——邵九。或许,这才是他最终想要看到的吧?不仅是复仇、不仅是父亲的遗愿、不仅是夺回一切…… 宝龄眨了眨眼,心头忽而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良久,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那气竟是||乳|白色的,她慢慢扬起嘴角:“你的心愿已达成了,我想,很快,这一天便会来到的吧。” 此刻,她的话里,倒没有一丝讽刺,她的语气很平静,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流淌。 不知为何,之前在她心头所有的恩怨、烦恼、纠葛,竟变得越来越淡,她清楚这个少年的狠、无情、冷酷,杀戮决断,然而,此刻,他却感受到了在他心灵深处的另一面。 之前的心机、算计,杀戮、残忍,到在对待顾老爷的事上的另一种思维,再到此刻,展现在她面前的陌生的他,让她不觉眯起眼,有些迷惘。经历了那么多事,她还是未曾看透他。分明以为了解了他是怎么样的人,却又会有些出其不意地发现。 这个人……她爱上的如何会是这样一个人?清雅无害的容颜下是一颗诡计百出冷酷无情的心,然而在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当然会做的事上——譬如报仇,他却又反行其道,没有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 而此刻,他的眉宇间有一种悲悯的温柔。那是他的毕生愿望,那是他生长的土地,热爱的家园,亲人,朋友……原来,他也并非——没有一丝感情。只是那丝情感藏得极深,是心中最脆弱的部分,如同野兽藏起自己最柔软的腹部那般,经过漫长的岁月,早已被心中的仇恨、各种苦痛与无奈所磨蚀,被坚硬冷酷包裹起了了吧? 良久,她唇边浮起一丝无奈的,却是释怀的微笑。 活血,正因为他是唯一的,所以她才会那样地无法控制地陷进去,那样地……放不下吧。 邵九望着宝龄,没有回答她的话,忽而道:“阿零。” 宝龄的思绪被打断,只下意识地抬起头他正静静地望着她,潋滟的眼眸如同春水般绚丽:“下去走走吧。” 嗯?下去——走走? 宝龄还未反应过来,邵九便让车队停下,拉着她的手走下马车。 之前行路一直很急,此刻却忽然停下来,宝龄迷惑地看着他,他笑一笑,朝前走去。两人并肩走着,手彼此相握,纵然这双手其实并不十分温暖,然而却奇迹般的让宝龄眷恋。只是……走了一段路,他虽然走得很慢,却并无松开手的一丝。宝龄停了停,终是慢慢地抽出手,道:“你什么时候回南京?” 他是要回南京的吧?她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在这个时刻回北地,或许,是一种凭吊,北地是他生长的地方,所以,在处理接下来的事宜之前,他想先回去看看。又或许,他是想将都城迁往北地? 那也并非难以理解。阮克将都城设在南京,因为他本就是盘踞南京,而尹家一直在北地。倘若要完美地结束,将都城迁往北地,无疑是一种极好的象征。 邵九的手一直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动、亦不收回,他望着她,眼波温柔如水,笑一笑,道:“倘若我回了南京,之后,或许便极难见到了,若干年后,你会不会忘记有我这么一个人了?” 宝龄心头一滞,蓦地抬眼看着他。他的目光在别处,看来仿佛漫不经心,方才的那句话,似乎只是随口地调笑罢了。她皱皱眉,冷笑道:“你回去之后自然贵人事忙,自然是见不到了,我也……自然不会再记得你。” 竟真的……如此简单么? 邵九没有说话,漫天的大雪下,他的眼睛伸出仿佛有什么东西缓慢地裂开,然而,却不过一瞬,他回过头,摇摇头,脸上带着轻慢的笑容:“真是绝情,别忘了,我们总是曾有过婚约的。” 在宝龄错愕地抬起头怒瞪他,正想要反驳时,他却出其不意地再度牵住她的手:“既然如此,怕是……最后的相见了,那就陪我多走一会吧。” 怕是最后的相见了——宝龄抿了抿唇。 原本是要离开的。她做了决定,他亦答应了她,只要办完陆离的丧事,便让她离开。自此后,往日所有的恩怨情仇一笔勾销,他是他高高在上的王,她是这个时空里在普通不过的百姓,安静地居住在某一处,生老病死,从此——再无瓜葛。 这一次,她终是真正的自由了吧?然而,为什么,听到他的话,有一瞬间,她的心竟没由来的微微地酸涩? 两人并肩走着,漫天的大雪将四周笼罩上了一片银白的屏障,似乎天地间唯有两人,回头望去,连那一整支车队都变得如蝼蚁般渺小。耳边只有雪花擦过的沙沙声,与靴子踩在雪地里的吱嘎声。 宝龄忽然想起,时候就仿佛曾说过,北地的雪,可以积一尺多厚,这个时候,脚踩在雪地里,便会有那种吱嘎吱嘎的声音,此刻,便是如此吧? 它似乎专注地投入在这种游戏中,轻轻地抬起脚,再踩下去,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邃的脚印,低下头,她看到那脚印是成双的,在一片了无人烟的雪地里,一直蔓延、伸展…… 这条路,仿佛是走不到尽头的。然而,如何会没有尽头呢?无论多长的路,无论多喧闹的盛宴,都会有尽头,最终都会结束。 “冷不冷?”邵九忽然道,接着,不等她回答,他便用手掌将她的手全部包裹住,侧过脸,将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胸口上方,轻轻地按下:“感觉如何?还痛不痛?” 宝龄一怔,这几日在马车上,他每隔一日亦会做出这样奇怪的举动,有时是为她把脉,有时是摸一摸她的额头。她摇摇头:“不痛了。” 邵九笑一笑,仿佛喃喃道:“应当是无妨了……” “邵九……”宝龄动了动唇。 “嗯?” 良久,宝龄吐口气:“没什么。” 他的这些举动,那日他给她喝的那杯茶,她其实心底已有数。心中的话仿佛已到了喉咙口,只是,下一秒她还是咽了回去。 不说也不要紧吧?事到如今,那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邵九亦没有追问,两人又仿佛漫步目的地走了一会儿,一阵风吹落宝龄的斗篷,长发即刻间散落下来,宝龄伸出手,一只手却比她快了一步。 邵九望着宝龄,漆黑的眼眸如同雾气里的河流,氤氲着无人能读懂的柔情,他伸出手,十指轻梳她额前的乱发,一根一根,一丝一丝,慢慢地拢如她耳垂后,动作缓慢而轻柔,直到将她被风吹散的发丝梳理好,他的手指又慢慢往下滑,替她系好脖子上的流苏,他的手臂似有意有无意地触碰到她的脸颊,仿佛微微地摩挲,温柔而眷恋。 他的指尖带着冰雪的微凉,虽到之处却烧起一片灼热,仿佛是这冰天雪地之间仅剩的一丝温暖。宝龄怔怔地一动不动,一种莫名的情愫蔓延开来。 怎么了?今日的他那么奇怪。 方才的调笑竟像是刻意似的,难得的没有注视她的目光,竟不似以往的从容笃定,而此刻的眼神又……那么专注。 他凝视她,目光深深地印在她的脸上,仿佛是要将她的模样刻在心的最深处,良久良久,他垂下手,无声地笑了笑:“时辰不早了,该启程了。” 唯一的一丝暖意都在顷刻间消失,宝龄置身于一片冰封的世界中,半响,才道:“是啊,该走了。” 要走的,始终还是要走。 回到车队,平野正朝着远处眺望,见到邵九,他似乎微微松了口气,随后,利剑一般的目光又射到宝龄身上。 宝龄凝眉没有错开目光,笔直走进马车里。 平野那目光真是……好像,她做了什么让他极度愤怒的事 是因为陆离么?应该是吧。 她在车上坐了一会儿,想着许多没有头绪的事,然后,马车动了。她一怔,邵九并没有上车。 心头忽然咯噔一下,不知为何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她蓦地掀起帘子,却同时见邵九正站在车外,他一只脚正要踏上车,见了她,微微一笑:“怎么了?” 她摇摇头,有些恼怒自己地放下帘子。 方才那一刻,她怎么会以为,他消失不见了呢? 邵九上了车,如同之前那般坐在她身侧,将马车的窗子全部关起来,又垂下帘子,做完这一切,他柔柔一笑道:“入夜之后会更冷。”他想了想,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睡一会吧,今日便不扎营了,明日一早应当便会到了。” 窗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纵然关紧了窗,风依旧从缝隙间狡猾地钻进来,她缩了缩身子,感觉倦意袭来。 这一觉,竟是睡得格外的沉,睁开眼时,宝龄感觉四肢有些酸疼,活动了一下身体,她皱了皱眉,身侧空无一人。 她掀开帘子,漫天的雪光反射得人有片刻的眩晕,马车忽然停了,似乎有人走到她跟前,她下意识地以为会看到那张清雅的脸,然而,却是另一张脸。 英俊的少年漠然地掀起帘子,平野面无表情地道:“下车吧,到了。” 贰佰柒拾、冰释 望着车队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视线之中,绍九终是慢慢地垂下眼睑,随后,唇边绽开了一丝飘渺恍惚的笑意。四周是一片冰封的白,他的身影如同重叠在这片素白中,透明得仿佛不真实。 雪越下越大,呼啸而过的风夹渣着雪花怏怏落下,落在他的发际、睫毛、鼻尖上,他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只一会儿,他便决然地转身,纵声上马,朝着马队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的目的地从来不是北地。他想起宝龄曾问过他,何时回南京,她应当也对他突然回北地产生了疑惑。 她以为他赢了,赢了这场局,所以才会有此疑惑。但她很快似乎又想通了,并没有再追问下去。或许,她以为他是想先回一趟北地,或将都城迁往北地吧? 这似乎也是个很好的理由,所以,他并不想解释。由他这么想也好,事实的真相,她无需知道,他亦为打算告诉她。 从南京府出来,他便决定将大部队撤回北地。这是他的想法,亦是阮素臣的约定。或许,也有他微小的私心——在尽量顾全北地军的同时,将宝龄安置好,安置在放心的地方,如此而已。 北地军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与其用武力,消耗众多的精力去歼灭,还不如放他们回去,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边,此后,在漫长的岁月中收为己用——这应当是阮素臣的想法。所以,阮素臣并未对攻城的军队做任何处置,默许了绍九的安排。 至于绍九,他相信只要自己小心谨慎地妥善安排,北地军依旧会随时为他候命,甚至,他可以让他们假装归顺,而暗中埋伏,但这一计,聂子睫已用过,先不论有用与否,他亦不想再用。并且,他虽擅施诡计,却从未出尔反尔,他既然与阮素臣做了约定,便不会有任何不甘,纵然是输,也要输得坦然。包括暗军,他也以准备将暗符交给阮素臣。 暗军世代听命与尹家,虽暗符是身份的象征,但纵然拥有了暗符,要他们完全服从阮素臣,并非易事,只是,那便是阮素臣的事了,与他无关。倘若阮素臣连一支小小的军队都无法收服,那么,此后的这片江山,恐怕迟早守不住。他从不自毁约定,但若是如此,倒是,他亦不会退让。 他任由思绪无边的游荡,身下的马在雪地里奔跑,上下颠簸,而他的身体的感知力却似乎越来越模糊,仿佛轻飘飘地坐在云端,麻木的感觉一点点由脚趾扩散,慢慢倒整个下肢。 果然……他微微苦笑。 阮素臣说这药性在五天之后才会发作,绍九相信,因为阮素臣这样的人,纵然恨极,骨子里依旧恪守着君子的原则,他既然如此说,便应当细细研究过用药的剂量,的确维持在五天之后。然而,在得知裴沛的身份之后,绍九便立刻想到:恐怕,没有五天了。倘若下毒的人是裴沛,那么,茶水中的分量便绝不会按照阮素臣吩咐的那样放。一个恨不得他死的人,如何会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倘若真正的毒药,此刻,他怕早已毒发身亡了吧? 所以,他才让车队几乎马不停蹄地赶路,在他失去意识之前,回到北地。只是,终究还是耽搁了一些时间,在那片素白色的雪地里…… 他明白,接下来的——不是死亡,而是昏睡。不是诀别,只是,静止了时光,成了一段不知时日的空白。 连死亡他都无所谓,何况昏睡?他亦很清楚,这一睡不醒的时光,会改变什么。 然而,没有其他的办法。 对于阮素臣,他本就没有想要他的命。生命对于他来说,并非最宝贵的东西,也从未被他视为去撼动人心、使人彻底崩溃的根本,所以,他不在乎那条命。之前他去人性命,只是过程,而非目的。在骆氏用宝龄来要挟他放过阮素臣时,他本可以答应。只要答应,之后,或许便不会发生那么多的事。 然而,他很清楚,倘若彼时答应,骆氏纵然会给宝龄解药,亦只是阶段性的。谁会轻易相信他如此干脆地便放弃?骆氏必定会拖延时间,等到确定他与阮素臣之间是真心休战才会安心。 不是骆氏愿意等,而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然而,他却等不来了。 他等了十几年漫长的时光,只这一刻,他等不了。他无法确定那种不知情的毒药在宝龄身上停留下去,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但,既然是毒药,残留在身体里时间越长,自然是越危险。 他不能赌。 所以,他带走了宝龄,并演了冷酷无情的一场戏——要反用宝龄来逼迫阮素臣就范。果然,比起他轻易地放弃,骆氏更为相信他会这样做。 戏还未演完。之后,他与阮素臣谈条件,共同在骆氏面前演一场戏,这便是他在阮素臣耳边说的话。他相信阮素臣不会决绝,他愿意放弃这一切,放过阮素臣,而阮素臣意愿意既往不咎——也就是,两人愿意用一种相对平和的方式化解昔日的一切恩怨。只有这样,宝龄在中间,才会完全失去意义。但骆氏并非一般的女子,若是两人突然和解,必定会引起她的怀 宝贵双全第82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83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83部分阅读 。 这样,便没有任何意义了。 所以,绍九没有犹豫喝下了那杯茶。一开始,他以为是毒药,却也丝毫没有犹豫。只因只有这样,只有真正被阮素臣抓住软肋,他的放弃,才变得情有可原,让人再也无法怀疑。 他中了毒,解药在阮素臣手上,他为了活命,自然要放弃那一切。这样顺理成章。而骆氏给宝龄下毒,本就是想以此来制约两人,事到如今,也变得没有意义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骆氏都会交出解药,她没有必要为了没有意义的事再与阮素臣之间刻下无法弥补的裂痕。并且,她亦无须再拖延时间。他已用自己,替换了宝龄,作为筹码。 这才是他的目的,他的决定。 他不会死,只是昏睡。 只是,似乎,这种感觉,比死亡更为残酷。 死亡,或许只是一瞬间的痛苦,从此灰飞烟灭,如同世间不曾存在过这样一个人。然而昏睡——总有一天会醒来的。那个时候,当他醒来的时候,或许,华夏已是一片安定的大好河山,他冷静地想过,关于这一点,不是没有可能,因为此刻当权的已不再是阮克,而是阮素臣。到了那个时候,什么都为时已晚。这段空白的时光是无法弥补的,将他十几年来的苦心经营的一切,那张滴水不漏的网从中硬生生地剪断,支离破碎,经过岁月的侵灼腐朽溃烂,再也无法粘合。 与此同时,亦将他与某个人之间的距离,决绝地拉开。 宝龄。 ——倘若从此再不相见,若干年后,你会不会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 想起她的回答,他眼底飘渺的波光轻轻地破碎了一下,随即苦笑:就如她所说的吧?时光可以加深一样东西,亦可以让一样东西完全地磨蚀,不留痕迹。 何况,他并不清楚,会是一个月、两个月、一年、还是两年,抑或——是更为长久的时光。 哪怕是在深刻的事物,经过岁月的洗礼,亦会一点点地变淡。 眉目、神情、每一句话,每一段相处的时光……他会自她生命中一点点地消逝。 这个念头闪过,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不是全身的疼痛,却是最柔软的那个地方。 黑色的骏马奔跑在素白的平原中,慢慢地消失。 …… 遥远的南京,南京府中,一袭白衣的少年伫立在长廊前,在他面前,站着一个老者,而老者身旁,是另一个少年,两人笔直地跪着,老者眉宇间沾染上不少风霜之色,但神情巍然不动、眼眸低垂。而少年原本圆润的脸颊清瘦了不少,虽亦是垂着眼,但余光偶尔自老者身上扫射而过,眉头微微一簇,带着几丝担忧之意。 静默了一会儿,阮素臣回过身,仿佛做了什么决定一般,缓缓走至老者身旁,伸出手,扶住老者臂下:“马副官,起来吧。” 老者正是马副官,而他身旁的少年,便是马俊国。 马副官依旧低垂着眉目,道:“属下是赎罪而来,欺瞒主上,临阵退缩,私通敌军,属下所犯之罪,只一条,便足以就地正法。” 他的嗓音并不高亢,但却落地有声,别有一番威严之意。他的神情从容而镇定,仿佛早已将诸事看透,将生死置之于度外。 阮素臣望着他,漆黑的眼眸微微一动,随即唇边却浮上淡淡的笑意:“马副官是华夏的开国之将,自然比我更熟知军中的规矩,欺瞒主上、临阵退缩、私通敌军……这每一条的确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马俊国募地一惊,正要开口说什么,却听年轻的大帅紧接着说道:“只是,这些与马副官都毫无关系。” 纵然马副官一心负罪而来,但听到阮素臣的话,亦不免一怔。 “马副官跟随家父多年,立下赫赫战功,十几年来,无论风霜雪雨,家总大小事务,都不曾告假,如今身体抱恙,如何不能修养?又何谈临阵退缩?至于私通敌军,阮素臣早已查明,只是军中子虚乌有的传言罢了,军中素来群党隔绝,这种传言,只需听过就罢了,岂能当真。” 马副官忽地抬头,洞悉人心的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大帅……” 阮素臣微微一笑:“家父既然唯一重用,放心将军中事务斗交与您,便有他老人家的道理。”顿了顿,他道,“阮素臣即位不久,许多事,还需马副官从盘指导,望马副官念在与家父的情意上,与阮素臣一同,守住这片江山,让华夏的百姓,一代代的,得意在这片土地上,安逸富足的生活下去。” 老人的眼底泛起波澜,良久良久,长长的叹息一声,露出含有深意的笑:“老帅九泉之下,也瞑目” 马俊国望着阮素臣,阮素臣的目光亦是移过来,轻扶了一把:“马兄,你我多年相交相知,阮素臣为人,你最清楚,素臣的心意,亦从未变过。只要你愿意,南京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但倘若你不愿,你我——亦永远都是朋友。” 马俊国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之前的某一瞬,他觉得他似乎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然而,此刻,当初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又回来了。 不,还是与当初不同了,在这个少年的身上,短短的时间里,似乎沉淀了许多看不清的东西,褪去了之前浮躁、迷茫,那种与生俱来的沉稳而华贵的气质,一点点的浮现出来。 马俊国心头一热,然而,下一秒,他却是朗朗地笑了,眉宇间的洒脱之意如清风一般:“大帅的好意,俊国怕是要辜负了,比起仕途,俊国更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余下的岁月,俊国想到处走走,所以……” 阮素臣微微地一怔,很快,却释怀地笑了:“果然还是马兄,既然如此,马兄今夜便留宿如何?你我好好痛饮一番。” “好!”马俊国笑道。 之前他亦曾经有过一段迷惘、分辨不清方向的日子,要选择谁、跟随谁,让他痛苦而困扰。而此刻,他心中已有了答案。情分明月、对酒当歌,那样的日子,才是最适合他的吧?既然如此,何必在苦苦纠缠其中? 往日的爱恨、恩怨,边让它随风而逝吧。 酒过三巡,有人送来一封信,信封雪白,如同北地的冰雪,阮素臣慢慢打开信,手心上的,是一枚暗符。 复杂的情绪在眼底流转,良久,阮素臣才抬起头,望着窗外初发的枝桠,恍惚道:“也不知,他此此刻在哪里。” 这般决绝地放下,如同放下随手可得之物,甚至竟没有再出现,只用信随意地寄来,那个少年……阮素臣心头泛起说不清的情绪,事到如今还有的震撼,是释然,或许,还有一丝影藏的——钦佩。 贰佰柒拾壹、北地 马俊国一愣,忽而明白阮素臣说的他是谁,他想起曾经的时光,彼时,父亲健在,他不过是个富贵闲人,喜欢无拘无束、结朋交友的日子。阮素臣与绍九亦算是他其中的朋友,甚至比起他人,他更为欣赏这两个朋友。若非绍九不喜见陌生人,他还曾有过将绍九介绍给阮素臣认识的念头。此刻想来,他不觉嘴里有些发苦。在那一刻,不是没有恩怨,没有诸多的利益纠缠,只是那一切还极好地隐藏着,他们的交往,至少在表面上是闲适而愉快的,然而,如今,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道路,如同三岔口,终是要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了。 “或许会回苏州的公馆吧。”马俊国曾记得有一次闲聊,绍九说起过那个公馆,说后院有一间庭院,是按照他过世的父亲在北地时的格局所建造。彼时马俊国只当绍九说的是绍老帮主,此刻想来,竟是那位传说中的北地王。那样一间带有回忆的屋子,倘若是他,便会回到那里吧?只不过,绍九之心,又岂是寻常人虽能猜测的?马俊国思索片刻,忽地释然地笑了:“他若真有藏起来,谁也找不到吧。” 顿了顿,马俊国凝了凝眉:“你还要找他?” 关于其中的细节,马俊国并不知情,他只知绍九是败了,并撤回了北地,虽然出乎他预料之外,但世间诸事都会发生。只是,既然绍九能安然无恙地撤回北地,便代表,阮素臣决定放下之前的恩怨,不再追究,但此刻又为何…… 讲过多日的挣扎与矛盾,此刻他心中的芥蒂也如同清晨的雾气一般被风吹散,心境明朗,故此,并没有在称阮素臣为大帅,只是自然地如同从前那样,用了“你”。 阮素臣手执酒杯,微微抬眉,半响,眉宇间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马兄,依照之前的局势,依你看,我也他,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马俊国一怔,才道:“赢输已定,你又何须再问。” “不。”阮素臣忽而道,“赢输未定。” 马俊国不解地皱了皱眉,阮素臣望着他,终是垂下眼,慢慢地将之前发生的事告诉了他。这件事本是他与绍九之间的约定,无需他人说起。只是,这件事一直萦绕在他心中,让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想来这世间,真正的朋友并不多,马俊国也算是一个吧?故此,他稍一迟疑,还是说了出来。 听完阮素臣的叙述,马俊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良久良久才长长的舒了口气:“竟是……如此。” 原来所谓的败,只是自愿地退出,所谓的赢,亦并非真正的赢,只是,将这一切统统押后而已。而这一切,竟都是为一个人,一个女子——顾宝龄。 马俊国回过神,吐口气,神情有些古怪地道:“至少,这段时间对于绍九来说,是完全空白了,而你,却占有了先机。” 阮素臣没有否认,马俊国说的并没有错。此刻,他虽看似并没有杀了绍九,但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他掌握的是绍九生命中的时光,那时光并非一日两日,或一个月两个月,只要他不给他解药,甚至可以让他永远沉睡下去,就这样,不死亡,也不醒来,维持着平稳的呼吸,却是——一个没有任何意思,做不了任何事的、无用的人。 而这段时间对阮素臣来说,却是完全自由并且拥有绝对优势的,在这段时间里,他可以织起一张巨大的网,可以扩充军力,可以让这片天下的百姓认同、部下服从,直到旁人再无空隙可入。 一个人的生命能有多少时光?更何况是只争朝夕的对敌。错过一步,便再也无法追上。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绍九怎会不明白? 正因为如此,阮素臣才——动容。 “马兄,还记得我曾问过你,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阮素臣慢慢地开口。 “是啊,当时我说不上来,此刻,我是更不明白……”端起酒,马俊国一饮而尽,竟觉得口中的佳酿再也没有味道,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少年。 他以为他是输了,输的一败涂地,不得不撤退、逃亡。然而,不是,彻底地错了。 绍九不是在撤退、更不是逃亡,而是——如同之前一样,坚韧地朝自己想要走的路走下去。 那段的手段,抛弃身份尊严隐忍了十几年,而一步步地计划了那一切,已非常人所能做到,而在得到之际,却又干脆的放手,消失得无影无踪,绝不拖泥带水,这样的决绝,天下又有几人能做到? 只一个吧——那个,叫做绍九,不,或许是尹韶颜的少年。 马俊国望向窗外,窗外稀薄的阳光洒进来,已是春日了。二千里之外的北地,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 已是第三天。 宝龄倚在窗口,静静地凝望着天空中无声无息飘落的白雪,那如柳絮般轻盈的雪花在空气中微微地打个转,然后落下,一层一层地聚集起来,宝龄刚来时,那雪还只到脚踝,而此刻,若是踏上去,怕是到了小腿了。 窗外是一颗巨大的古树,此刻亦被白雪所覆盖,依稀露出光秃的枝丫。最高的那根树枝外,仿佛就是天空,灰蓝色的天空中偶然有一只不知名的大型鸟类飞过,叫声在一片空旷的高墙内回响。 这里是一栋庭院,白墙黑瓦,咋看之下格局与苏州的顾家有几分相像,然而仔细地看,却又是截然不同的。顾家的庭院是典型的苏州林园风格,而这里,却是北方的大宅院,亭台楼阁俱都没有江南那般精致细腻,然而却别有一番广阔之意。 据说这是聂子捷在北地的别院。三天前宝龄一下马车,便在这里安顿下来。接着,是陆离的葬礼。 她到的时候,明月带着孩子,早已到了。明月抱着孩子,脸色苍白,目光空洞地站在门口,直到那些人将陆离的尸体抬下来,她才仿佛回魂一般,一步步地走过去。 她的神情并不激烈,甚至过于平静了。然而宝龄很清楚,那是剧痛之后的麻木,能哭出来的时候,并不是最痛,只有到了最疼的时候,才是没有眼泪的。 她望着明月,看着她在陆离身前蹲下来,用手去触摸陆离的脸颊、眉毛、每一寸肌肤,听着那个孩子依依呀呀地喊着“爹”……她的心犹如刀割一般,再也无法呆下去,飞快地回到屋里。 之后,她便在没有见过明月。明月讲自己关在屋子里,亦不知道在做什么。好几次,她想去看看他,但最终还是没有去。 这个时候,她的探望,不,无论是会的探望与安慰都没有用。失去挚爱的人的痛楚,不是句话便能磨灭的,何况,她亦不知该如何去面对明月。 她该说对不起,可是,有听起来苍白无力。一句对不起,根本没有办法改变什么。 于是,在陆离丧失过后,她亦索性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自从那日雪地谈话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绍九。她很清楚迟早会有这一天,他与她,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然而,她总是以为他至少会为陆离办完丧事在离开,他之前的只字片语里也似乎给了她这样的讯息,却未想到…… 终究是宏图伟业比较重要吧?从此之后,他不必再将身份隐藏起来,他可以站在阳光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做一番事业。 他的心愿都会一一达成。 宝龄想起那日在雪地里,她曾问过她——倘若再也不见,若干年后,你可会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 想着想着,她不觉掀起嘴角,飞快地笑了一声。 多么奇怪的问题啊。这个问题,怎么是由他来问的呢? 会忘记的那个人,应该是他吧。不,不是忘记,而是——从来不曾放心上。 在他的世界里,她是顾宝龄也好、陆寿眉也好,是什么遥远时空来的人都好,对他来说,都只是一枚符号,这枚符号,有一个统称——棋子。 该说忘记的人从来都是他,而不是她。 至于她……她脸上的笑容慢慢地陨落,她记得自己当时回答得那么干脆。 ——自然,不会再记得。 或许并非是说谎,这亦是她的心里话,或者说,是心里极其渴盼的事。 只是,不可能做到了吧?怎么会,怎么可能…… 不是一页书,倘若没有折角,便再也找不到曾经看过的地方;不是一盏茶,喝过便忘了味道;更不是此刻窗外漫天飞扬的雪花,轻轻一弹便会滑落,融入水中消失不见,到了春日,再也了无痕迹。 而是——深深地刻在了生命里。 是骨髓上的裂口,无法填满,又无法刮却;是脉搏里静静流淌的血液,循环往复、不休不止;是无论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无论伤痛、安好,都存在的一道伤口、一个——遗憾。 那样地爱上了一个人,却得不到他的回应,怎能说不是遗憾? 只是,无可奈何。除了——忘却。这个时候,忘却是最好的方法了吧? 可是,她却没办法做到。 她可以装作洒脱地放手、离开,去无法洒脱地忘记。那是她唯一对自己诚实的一面了。 忽然有人推门,打破了一室的寂静。宝龄惊讶地回过神,当看清来人时,微微一怔,招娣已走上前来:“大小姐——” 第贰佰柒拾贰章 听不懂的话 宝龄一把抱住她,想起之前独自离开并未来得及通知她,虽是万不得已,但亦有些愧疚,:“你怎么会……” 招娣红着眼眶道:“之前小姐突然不见了我到处找人问,后来才知道,小姐是被九爷带走了。” 听到了宝龄被邵九带走,招娣倒是松了口气,不知则么,别人眼中的无情的少年,在莫园相处的时光里,却让招娣并不反感,甚至心底还有种说不清的念头——希望小姐能与他在一起。 “前几日四公子让我收拾一下东西,要去北地,我便知道可以见到小姐了。” “是四公子让你来的?”宝龄立刻道,“他好么?” 招娣点点头,“四公子很好啊。”顿了顿,又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四公子的安排。” “那是谁?”听到阮素臣真的无恙,宝龄松了一口气,又不觉诧异。 “是九爷。”招娣道,“我问过四公子,四公子说,我是九爷问他要的人。” 邵——九?宝龄微微睁大了眼睛。 邵九为何要……纵然他素来处事细心,考虑周全,但这件事,无论怎么想,都不是他此刻应该在意的吧? 宝龄正处于思考中,招娣边收拾东西边道:“对了小姐,方才我进来的时候,看到那个人也在门口。” “哪个人?”宝龄愕然的回过神。 招娣嘟嘟嘴,神情有些不悦的道:“就是总臭着脸的那个啊,叫什么平野的,总对着小姐一副讨厌的模样。”顿了顿,招娣又道,“陆大哥就好多了,虽然人看起来冷冷的,但对咱们小姐挺好……”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招娣刚来北地便听说了陆离的事了,心情亦很难过,此刻不禁觉得自己似乎说错话了,一定会惹得小姐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她李记转身看住宝龄,发现自家小姐似乎微微的一晃神,然后,朝门外走去。 招娣方才提到陆离时,宝龄的确有那么一刻有些难过,但随即,她便意识到招娣话中的另一个讯息。 平野站在门口?平野站在她房门口做什么? 想起这些天平野对她越来越恶劣的态度,她飞快的打开门,果然,平野还站在门口,本来是来回踱步的样子,听到开门声,防腐亦是吃了一惊,蓦地停下来,望着宝龄。 “有事么?”宝龄看着他问道。 又是那种眼神,看着她,好像她是一种多么让人讨厌的东西,随后别过头,一言不发的转身走开。 “等一下!”宝龄实在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平野,陆离的事我很抱歉,我知道抱歉并没有什么用,只是我想让你知道,我也很难过。” 陆离的死,是谁也不想的事。陆离为了她而中枪,她心中又何尝好过? 平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睛里闪动一丝怒意,依旧是冷冷的、嘲讽的表情:“你不是贪图富贵安逸么?不是宁可做那顾家的大小姐也不愿与陆离相认么?现在他走了,你岂非得尝所愿了?” 宝龄被平野一番抢白弄得说不上话来,良久才无奈的道:“平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陆离一直到死也以为她是失忆了,平也应当亦是如此吧?除了她亲口告诉过连生,与无意识的状态下告诉过邵九,其余的人,恐怕没有谁会想到,其中的原因,远比失忆更为复杂一百倍。 只是,说是失忆,也并不算谎话。对于她与陆离的关系,她的确没有任何记忆,那一切,她也是直到那日陆离说出来,才知道。要说差别,便是一个是拥有过之后失去,而她是从来没有过罢了。 她的话音刚落,平野微微一怔,神情有些惊讶,更有些别扭。 他别扭的是,关于宝龄失忆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明明知道,但他还是忍不住心底那股子怨气,忍不住每次看见她,都冷眼相对。 本是相依为命的三个人哪。在相同的一天失去家园、失去至亲、失去朋友亲人,逃亡出来,想要自尽,又在相同的一天被邵九带回,开始另一种全新的生活。 从什么都不懂的孩童,经过各种磨难、考验,一点点地成长,熬不下去是相互鼓劲,执行任务时充满默契,那样共同走过的时光,她怎能说忘就忘? 他看着她不认得自己、不认得公子,可她居然连陆离都忘了,一心一意地做着她那顾家的大小姐,顾家覆灭时,她反而为顾万山,为顾家的人伤心、流泪,多么叫人难以接受? 关于陆离的死,平野心底自然也知道不能算是宝龄的错, 只是知道是一件事,痛楚与愤怒却是另一件事——那个人时陆离,是与他一同长大、并肩作战,亲如兄弟的陆离。他心中难以释怀的是倘若她没有失去记忆,倘若她还是从前的她,那么,当那一枪射过来的时候,她或许早已下意识的闪避,她的反应从来不输他与陆离两人,甚至有时女性的直觉更为敏锐。 倘若是那样,陆离便不必有所顾虑,不比为了她分心,更不必——为了救她,而白白失去了一条性命。 一个人就算失去记忆,难道会连多年来的本能都忘得一干二净么?平野不知道那一切的真相,自然亦不能理解。 而此刻,让他忽然怔住的原因是宝龄居然已经知道自己失忆了。 “是阿离告诉我的。”宝龄低声道。 说起陆离,平野眉宇间瞬间又闪过一丝悲伤,随即,神情慢慢变得复杂,半响才看了她一眼道,“那么,你都……想起来了?” 宝龄轻轻的摇摇头:“只是些零碎的片段吧,不算全都想起来,还是——很模糊。” 事实的真相她并不想告诉平野,也解释不清,毕竟,世上能相信她这种诡异经历的人屈指可数。 从前连生相信,是因为连生本就是个单纯、纯净的人。而后邵九相信,却是因为他原本是个复杂而奇特的人,他的想法本就与别人不同。 其余的人,大多数是介于两者中间的,他们并不单纯,却又只信自己多年来所信任的东西,那样的人,根本无法理解她的话。 平野愣了许久,才长长地吐了口气,方才眼中蕴含的怒气似乎慢慢消退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深邃的伤感,口气也没那么冲了,低低的道:“若是陆离知道……” 若是陆离知道,她总算恢复了一些记忆,该多么高兴啊?只可惜…… 宝龄在心中暗叹一声,终是道:“他……会知道的吧。” 虽然她最终还是没有喊他一声大哥,但陆离死前终是将心中的话都对她说了出来,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吧。 平野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的天空,仿佛凭吊着陆离,良久良久,他似乎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道:“既然你已经想起一些事来了,你怎么还能让公子他……” 她不是不算完全失忆了么?不是有一部分想起来了么?那么,她总该想起来之前将某件事当做使命一般的去完成,一心一意、奋不顾身,只为了要成全某人。那是她的使命,亦是一们三人共同的使命,从公子将他们就回来,打消了他们轻生的念头,又培养他们,让他们亲手报了血汗深仇的哪一天起,他们便发誓如此。既然是这样,她又怎么会任由公子……做那样的事? 一想起那件事,平野的心情便起伏起来,再也控制不住,甚至说不下去了。 平野的话只说到一半,宝龄听见“公子”两字,知他说的是邵九,不觉有些迷惑,微微皱了皱眉,等待他说下去。 平野忿忿地盯着她,眼底的火焰一瞬间烧了起来,“怎么,你是知道的吧?否则怎么不问我在说什么?” 宝龄莫名其妙,刚想问,却无奈根本插不上话。平野就像是开了一道怒气的开关,神情激动,冷冷的话语不断的冒出来:“你到底是失忆了还是根本变了?!你难道忘了我们当日许下的誓言?难道忘了我们发过誓,公子的事便是我们的事,就算付出生命来玩长也在所不惜?” “你怎么能让事情变成那样?怎么能让公子为了你而……”平野深吸一口气,仿佛极力平息燃烧的情绪,然而,一想到多年来靠苦心经营的一切付诸东流,一想到公子付出了什么,一想到公子如今生死未卜,便无法控制自己,“你可知公子一生都只为了那个心愿而活?你可知公子这些年为了它付出了多少心血?可是,全都没了!什么都不剩!这一切,全都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因为陆离的死而难过,然而平野心中亦知那不能怪谁,但,这件事,这件事完全就是因为她!这才是平野心中真正难以原谅她的原因。 倘若走之前的她,就算付出生命亦绝不会让公子那样做的吧?纵然她死了,他也会难过,如同此刻陆离的死一样,然而她弄得天下大乱,却没事人一般的回来了,他却还是忍不住十分、十分地愤怒。 十几年的隐忍,才铺就了这样的一张网,眼看即将收网,却毁于一旦,就算是平野只是一个跟随者,亦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何况是公子? 宝龄怔怔的望着平野,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说着她完全难以理解的话。是他的情绪过于激烈么?是他的语速太过快么?为什么,她如坠云雾,一点也听不懂? 什么叫全是因为她?什么叫邵九为了她?她怎么能让事情变成那样……她让事情变成怎样了? “平野,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半响,她终是无奈地打断他。 说话说半句,不清不楚的算什么? 平野算是停了下来,不过片刻,他几乎是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像要吃人一般吼道:“又要装作不记得不知道么?我说什么,你心中有数!”说罢,他头也不回的走了,跟阵风似的。 宝龄根本来不及问,愕然地站在原地。 第贰佰柒拾叁章 谁输谁赢 平野走后,宝龄回到房中,招娣已将屋子收拾了一遍,燃起了火炉,宝龄走到火炉边坐下,将手伸在火炉附近,火炉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窗外的漫天的飞雪,屋子里倒是温暖异常。招娣站立一侧,看着她。 这幅情景,让宝龄不觉仿佛置身于江南。她望着火炉中橘子色的火焰,怔怔的出神。耳边传来招娣的声音,“小姐,那家伙跟小姐说了什么?” 招娣的话仿佛将宝龄混乱游移的心思抓了回来,她开始慢慢整理平野方才所说的话。刚开始,她以为平野是因为陆离所以更为不待见她,那是一种迁怒,可自从与平野对话之后,她发现——似乎不是这样的。 好像,没那么简单。 平野在听到她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后,是有瞬间的错愕,神情亦不如刚开始那般的恶劣,愤怒转变为悲伤,应当是想到了陆离。很是难过,总之,缓和了一些,但随即,他的情绪却又激动起来,说了一大堆宝龄难以理解的话,好像是——关于另外一件事。 另外一件事——是什么事呢? 宝龄将平野所说的那些话又在脑海里慢慢地过了一遍。 ——既然你想起一些事来了,怎么还能让公子他…… ——你到底是失忆了还是根本变了?!你难道忘了我们当日许下的誓言?难道忘了我们发过誓,公子的事便是我们的事,就算付出生命来玩长也在所不惜? ——你怎么能让事情变成那样?你可知公子一生都只为了那个心愿而活?你可知公子这些年为了它付出了多少心血?可是,全都没了!什么都不剩!这一切,全都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平野的话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刺着她的心房。 她想起自己被邵九从南京府带出来,便遇到骆氏,邵九得知她中毒的事之后,依旧带走了她,想用她来逼迫阮素臣就范,这件事不是她的推测,是邵九亲口所说。之后,她很久都没又见他,过了几日,陆离便说要带她与邵九、北地军汇合,一同北上。 虽然仿佛很紧迫但途中他们的车队并没有避忌什么,除了意外出现的裘沛之外,也并没有遇到阮家军队的拦截,从南京到北地,没有看到任何车队,没有感受到任何剑拔弩张的气氛。宝龄想,既然能这样,邵九必定早已平定了南京,扭转了局势,而从之前的局面来看,这也并非是她胡乱猜测,基本八九不离十。 再加上之后,邵九给她喝的那杯茶,她虽没有喝,但也猜到了应当是解药什么的。同时,邵九亦答应了办完陆离的丧事之后,她随时可以离开。 这一切看来,就是阮素臣对骆氏妥协,并为她放弃了江山。想到阮素臣为她放弃了那么多,宝龄彼时心头很不是滋味,然而,之后,他却又知道了自己不是顾宝龄的事实。 这一路来,陆离的死,那个天大的真相,让她脑海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空间静下心来思考。 然而此刻想来……不对!不太对劲! 虽然周围的一切都看来恢复了平静,但这平静中似乎有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 在北地已是第三天,纵然相隔千里之遥,但朝代更替是大事,帝王制虽在前朝被推翻、废除,但一个政权的推翻,整个华夏易主,也总该有一些消息传来,不会如同现在一般安静得&近乎诡异,就连北地——此刻应该欢天喜地的庆祝胜利的北地,在宝龄的车队进城时,也根本没有感受到那种气氛。 平野的话在她耳边响起,一个念头忽闪而过,宝龄微微睁大了双眼,有那么一瞬全身僵了一下,蓦地扭头看住招娣:“你离开南京府的时候,南京府有什么不寻常的动静么?” 招娣一愣,她见小姐怔怔的一语不发,本是奇怪,此刻又问了这个问题,她想了想,困惑地摇摇头:“没有什么不寻常啊,跟小姐在的时候没什么不一样。” “阮素臣呢?你离开之前他怎么样?” 招娣以为小姐是关心四公子,连忙道:“没事,四公子很好。小姐走后,四公子似乎更忙了,每日不到三更都不会就寝,一直在书房处理军中的事务呢,对了,记得奴婢离开那日,去向四公子告别,正巧四公子的部下进来,还问起北地军的事情……” “说了什么?”宝龄只觉得呼吸越来越紧。 “那些人说话含糊不清的,奴婢也听不懂,就听到那人问四公子‘北地军是否要收编’什么的。” 北地军……收编?! 宝龄的心一沉,蓦地站起来,脑子里混乱一片。 收编。收编便是将原本不属于自己或旁支的军队纳入自己的正规军队。是占有!倘若按照她之前的推测,北地军此刻已是邵九的正规军,是获胜的一支军队,而阮素臣却是输家。倘若如此,阮素臣的部下如何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除非是……宝龄忽然凝注。 “小姐,您就别担心了。之前还以为九爷与四公子真会打起来,现在看来,倒像是没事了。”招娣见宝龄错愕的模样,以为她是为了之前突发的战事担忧,于是安慰道,“奴婢离开的那会儿,南京城里的戒备已经撤销了,如同从前一样。后来听说九爷带着小姐来了北地,奴婢想,定是九爷与四公子冰释前嫌了,才撤了军……”顿了顿,招娣又道,“小姐想,九爷与四公子两人,到底是……兄弟,何况昔日的那些事,也与四公子不相干,照奴婢看,九爷与四公子怕也是最终不忍吧?毕竟是同母异父,两个父亲都不在了,但三夫人却还好好的活着呢。看在三夫人的面子上,两人也不该兄弟相残啊。这样多好,天下太平了、。” 招娣心思单纯,何况有些事她亦只是知道了个皮毛,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南京城一触即发的气氛忽然间消失,是因为邵九与阮素臣和解了。 她这么想,也并非完全没有根据,毕竟邵九与阮素臣两人纵然有再大的仇恨,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啊,何况上一代的人都已不在了,这样的结果,亦并非没有可能。 然而,招娣的话一句句传入宝龄的耳中,她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招娣不了解,但宝龄却很清楚。 宝龄很清楚邵九是怎样的人。 倘若邵九真的顾惜兄弟之情,又如何会走到今时今日? 那么多年身心的伤痛,隐忍的蓄势待发,一步步地走到今天,怎么可能突然因为兄弟之情,因为不忍心而退出? 绝不可能——除非,有非要这么做的理由。 宝龄猛的朝门口走去。 忽然灌入的寒风让她生生的打了个寒战,很快,她便毫不迟疑地走出院子去。她没有撑伞,任由一片片雪花落下身上,知道看到几个北地士兵走过,她飞快上前拖住一个便问道:“平野在哪里?” 那士兵一愣,才认出来她便是那个与他们一同从南方来的小姐,立刻道:“在……方才还看到平总管在前厅见客……” 他话还未说完,便看到面前的女子如同一阵风似的不见了。 宝龄来到这里,便直接到了自己的屋子住下,并没有了解四周的格局,幸好这栋宅院虽不小却也不复杂,她只兜了几个圈子,又问了几个人,便找到了大厅所在。 大厅外守着几个侍卫,她上前一步,便被拦下了。 “我要见你们平总管。”宝龄想起方才那个士兵怎么称呼平野,便学着道。 那侍卫蹙蹙眉,礼貌地道:“平总管正在见客。” “那好,我在这里等他。” “这&……”那侍卫有些犹豫但大约是认了她出来,也不敢阻拦。 忽的,大厅的门开了,一人道:“什么事?” 那侍卫见了那人,立即恭敬道:“禀督军,有人要见平总管。” 宝龄朝敞开的门口望去,一个五十左右的男子首先走了出来,听了侍卫的话,他亦朝着宝龄望过来,浓眉大眼,不怒而威。 聂子捷。 而聂子捷的身后,是随后出来的平野。平野的目光落在宝龄身上,微微一怔。 聂子捷侧了侧脸,低声道:“那么,我先告辞了,至于那件事,我立刻派人去找。” 听了聂子捷的话,平野眸中掠过一丝担忧的神情,凝重的点点头:“一切拜托督军了。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聂子捷自宝龄身旁走过,走了几步,忽的停下看她一眼,正巧宝龄亦回过头,她发现聂子捷似乎在细细的打量自己,随即眼底浮上一丝复杂的情绪,仿佛叹了一口气,再无停留,转身而去。 宝龄很快的回过头,平野已站在她面前,错开目光道:“什么事?” 比起方才,平野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些,但依旧冷冷的。 “邵九在哪里?”宝龄直接道。 平野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动了动嘴角,像是冷笑一下:“与你何干?” 看平野的样子,宝龄又是好气又是无奈,只好退一步道:“好,你不肯告诉我邵九的行踪也行,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南京现在是怎样的状况?你们又为什么要突然回到北地?”她顿了顿,眼底弥漫上复杂的情绪,一字一字地道:“到底,那场战争,是输还是赢?” 到底赢得是谁?输的又是谁?这个她从前以为已经确定的问题,此刻成了心中最迫切想知道的事。 第贰佰柒拾肆章 找寻答案 仿佛是触动了一个禁忌的开关,平野的脸立刻变得铁青,用一种古怪的神情盯着她,冷然中带着一丝微微的迷惑。她居然这样问?仿佛一切都不知情。他心中的怒火在一瞬间被挑起,快要窜出胸口,他想 宝贵双全第83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84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84部分阅读 要说极具讽刺的话,譬如说:你是用什么身份问这个问题,是陆寿眉还是顾宝龄?又譬如说,这个结果就是你想要的吧?你为何不立刻回南京做你的大帅夫人?然而,这些话已在喉咙中,他却忽然说不出来了,因为,他发现面前的少女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焦灼与……担忧。 为何会是这样的神情?她在为谁担心?难道她真的一无所知?无数的念头闪过平野的脑海,良久,他动了动唇。 …… 宝龄不记得平野是何时离开的,只觉得整个轻飘飘的,仿佛脚下是一片不真实的虚幻。漫天的白雪泱泱落下,不一会便将她浑身上下都染上了一片素白。她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往回走。 招娣开门的一刹那吓了一跳,连忙将宝龄拉进来,拍落她身上的雪:“小姐,您去了哪里?怎么弄成这样?” 宝龄任由招娣将她拉到火炉旁,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又递给她一直暖炉。手上传来的温度仿佛亦是不真实的,无法抵达内心,她便这么怔怔的坐着,望着火炉里闪烁的火星子,忽的道:“招娣,你能想象他会做这样的事么?” 她的声音犹如蚊子的低吟,细不可闻,与其说是询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招娣自然没有听清,只是睁大着眼睛看着宝龄,她不明白,分明一盏茶前还沉静从容的小姐,怎么只出去了一会会儿,便这般——失魂落魄。 宝龄低着头,片刻,才兀自笑了一声,真傻这个问题连她都无法回答,又何况招娣?只是,她心中的疑惑实在太大,仿佛不说出来,便会窒息一般。 就在方才,平野的话像是一记闷雷,在她心中炸开。 邵九输了。 从南京回到北地,并非是王者的归来,而是败者的撤退。然而纵然是撤退,亦没有半分狼狈慌张之意,依旧从容淡定,仿佛那亦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步,输与赢,俱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邵九输了,所以,北地军撤出了南京;邵九输了,所以南京城、包括阮素臣安然无恙。可是,为什么会如此呢? 纵然阮素臣不在意她中毒,不在意她在邵九手中,纵然邵九没有她这个筹码,之前的局面亦不至于会在顷刻间落败。阮素臣是个聪明之人,但他毕竟不擅长用军、更不屑诡计,他过于清高与君子。何况此时的华夏军中,表面上虽平和无波,实则却是按浪汹涌,如同一盘散沙,又如同一张蹦的脆弱无比的弓,只要有轻微的外力干扰,便会不堪重负而断裂。 这个时候,是入侵的最佳时机,邵九之前做的一切亦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他每一步都算的极为慎密,滴水不露,执着坚韧地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然而,就在快要达到目的之时,他却忽然松了手。仿佛那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东西,放开,推出,毫不迟疑。 这是为什么?从前厅一路走来,宝龄的脑海中一直萦绕着这个问题。平野没有告诉她答案,但她隐隐觉得平野是知道的,不知知道,而且——她有一种预感,那个答案,其实自己也已猜到。 然而,仿佛是心底深处最隐藏的地方,无法触摸,她不敢相信,亦无法相信。 怎么会?怎么可能? 只是,此刻她最为关心的,却不是这个问题,而是——邵九究竟在哪里? 她问过平野,平野也失去了邵九的音讯。方才聂子捷临走前说的那句话,便是要去找邵九。 邵九会在哪里?他为何会突然放弃了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 宝龄茫然地抬起头,望着窗外飞扬的白雪,脑海中亦是空洞的一片。 几日后,一个消息让宝龄再也坐不住了。 聂子捷派去的人几乎将华夏找了个遍,别说是在他控制下的北地一无所获,就连江南,他亦派人仔细的搜查过,包括青莲会在苏州与各地的几个分会,包括邵九常去的地方,甚至包括暂时落脚的莫园都找不到一点音讯。甚至莫园此刻已住上了别的人,想来是转卖了出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平野的神情便越来越凝重。而宝龄,当刚得到消息时,她的心也是缓慢的沉了下去。 不在北地,不是青莲会,甚至更不是莫园。还有别的什么地方? 其实她也知道,倘若邵九有意不想让人找到,凭他的手段,根本无需回到那些原来的住处,然而,如果是那样,她便更加没有头绪了。 她将这些想法告诉平野,平野盯着她,忽然摇摇头,神色异常的沉重:“你不明白,纵然之前要随便找个栖身之处对于公子来说再简单不过然而现在……” “现在怎么样?”难道现在邵九无法自由行动了?还是,是别的什么意思? 宝龄急切的盯着平野,却见平野仿佛生生的将话咽了下去,只匆匆说了一句:“你别管,我会再去派人去找,哪怕将整个华夏翻过来,也要找到公子!”便转身离开了。 其实,宝龄所说的事,平野如何想不到? 邵九之前也常会有单独行动的时候,甚至长达几个月,倘若是从前,平野并不会担心,然而现在……平野明明知道邵九恐怕已无法控制周围的一切。 再强大的人,若是没有了意识,等同于死去一般,如何还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然而,这一切,他无法对宝龄直说,之前他告诉宝龄那一场战争的情况,已是违背了邵九的嘱咐,当时他实在是心中郁结与不甘,而宝龄彼时的神情又那么迫切与真诚,所以他才禁不住说了出来。 但他到底还是没有说出,邵九究竟付出了多少,除了江山,除了十几年的苦心经营,邵九付出的又何止那些? 关于那一切,他不能说,何况,此刻纵然说出来,对于局势也无用。之前他满肚子都是火气,恨不得让宝龄全部知道,心生愧疚才好,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已无心顾及那些,他只想快点找到邵九。 宝龄愕然的望着一的背影。好几次她向平野询问关于邵九的事,平野都仿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宝龄由此确定,平野还有一些事没有告诉她,譬如,平野之前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仿佛有什么在心头一闪而过,让她陷入了更深的迷惘,然而心中的一个决定却更为清晰。 宝龄回到屋里,吩咐招娣替她准备几件换洗的衣裳,不用太厚的,也不要太花俏繁复,只要轻便的即可,因为用不着。 招娣一语不发地准备好了一切,纵然她心思单纯,消极亦什么都没说,但从这几日小姐不停地往平野哪里跑,回来之后又恍恍惚惚、满腹心事的模样来看,招娣也知道有些不寻常的事。 只简单的准备了一个包裹,宝龄才舒了口气,对招娣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你安心在这里住着,等我回来就好。” 果然。方才小姐叫她收拾东西,招娣便猜到了,小姐是要出门:“小姐要去哪里?” “南京。”宝龄目光落在门前那片素白的雪地上,缓缓的道。 去南京,去南京府。这是在平野告诉她,没有任何观鱼邵九的音讯之后,她做的决定。 之前她一直猜测错了,以为赢的人是邵九,阮素臣彻底输了,而此刻,是完全翻转了过来。 倘若之前邵九愿意放过阮素臣叫她惊讶,那么阮素臣放过邵九,任由他安然的退出北地,也并没那么意外了。 只是,虽然阮素臣放过邵九比邵九放过阮素臣叫她更觉得理解,因为阮素臣的确没有邵九那么冷酷无情。心狠手辣,却又仿佛还有许多细微的地方让她觉得困惑。 邵九忽然的退出,阮素臣忽然的获胜,一场剑拔弩张、硝烟弥漫的战争仿佛在无形中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不算有过正面的交战,这样便定下了胜负。 仿佛其中,有什么,是外人所不知道的。 她想起陆离在那间茅屋时,邵九也曾消失了一段时间,她原本自然地以为他是去前线处理事情去了,然而此刻想来,他撤退的那么决绝,不像是突然的变故,更像是……早就有了决定。 即使如此,那段时间,他又做什么去了? 会不会是……南京? 这一切,或许在见到了阮素臣之后,会有一点线索。 所以,几乎没有耽搁,她再次去见平野,简单的说明了自己的想法。 平野微微一怔,瞪大了眼睛:“你要去南京府?” 这的确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经过几天几夜焦灼的等待与思索,宝龄此刻已平静下来,微微点头:“既然有些事你不肯告诉我,我只好自己去寻找答案。”她望住他,声音变得低了些,“平野,不管我是谁,不管我有没有失去记忆,有一点,我和你一样,并且,不比你少,那便是,我想要找到他。” 窗外银白的雪光折射在她的脸颊上,她乌发简单的挽了一个髻,之前被额前刘海遮盖住的额头此刻清晰地露了出来,肃静的容颜,沉静的神情,眼底的光芒清澈如湖水,亦坚定如冰雪。 平野一时怔住,他的任务,便是守着她,确保她的安全,虽然在他看来,她已经没什么不安全可言,可那是邵九的嘱咐,他便要听从。然而这一刻,他竟说不出意思拒绝的话来。 这样——也好吧。 既然他不能说,那么,就让她自己去找答案。公子那样的付出,她总该要知道,否则,便太不值了。于是他沉默片刻道:“我可以让你去,不过,必须有我们的人跟着,纵然去南京府也一样。” “好。”宝龄干脆的道。 第二天,她便乘上马车,朝南方出发。 第贰佰柒拾伍章 心字已成灰 经过几天几夜的奔波,马车终于进入了南京境内。就如同招娣所说,城门前之前严正以待的侍卫此刻只有一支队伍正象征性的巡逻,气氛亦十分平和。甚至进了城,宝龄感受到了与北地截然不同的氛围:之前空空落落的街头重新热闹起来,三三两两的摊子也摆放了出来…… 平野让她带上的是一个马夫,一个随从,这两个人颇为年轻,一身打扮亦如他们的身份十分符合,然而纵然如此,每当宝龄望向他们时,便可感觉到两人眼中那种一闪而过的非比寻常的锐光。 这也许便是所谓的“练家子”与普通人的区别,平野让他们跟着她,一来是如同表面上那般替她跑跑腿,提提东西;二来,自然是一种保护。 此刻,宝龄正坐在阮家行馆安静的院子里,院子里是一片树林,中央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张长几,宝龄与阮素臣面对面地坐着。提出来别院的是阮素臣,或许是由于这里比其他地方都安静许多,亦无人打扰。 初春的风还有些微寒,但比起北地,已算得上是温暖的春风了。树枝上的新抽的绿芽冒了一个尖尖,在风中微微晃着,洒落一夜的露珠。阮素臣亲手倒了两盏茶,推至宝龄面前,抬起眼,凝睇她,睫毛轻轻一颤,才道:“你好么?” 好么?从南京到北地,再从北地赶回来,要说不好,虽一路上发生许多事,但她并未受到实质性的伤害,可要说好……她心头微微一颤,开口道:“你呢,好不好?” 漆黑的眼眸,仿佛瞬间泛起淡淡的波光,阮素臣笑一笑:“我没事。” “那就还……”宝龄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沉默了半响,才终于道:“我来,是有些事想问你。” 阮素臣望着她,缓缓的眨了眨眼,黑眸中的光泽渐渐沉淀下去,却没有意外的神情:“问吧。” “你知不知道,邵九去了哪里?”纵然心中有许多疑问,但开口时,宝龄最先问的却还是这个问题。 其他的事,她并不是不想知道,然而,那些事,此刻都比不过找到那个少年更为让她迫切期望吧? 软塑身仿佛长长地舒了口气,眼眸中掠过一丝黯然,却同时又有一种释然,仿佛是早已猜到她会这样问。 在知道她来了南京,想要见他时,他便明了,一定与邵九有关,然而,纵然如此,他心中依旧隐隐希望,她是为了看他而来。她应当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她来南京,是否也怀着想看一看他是不是安然无恙的想法?他这样想。就在方才,她问他“好不好”的时候iu,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真的,她是真的为了担心他的安危才来,然而,幸福的感觉那么短暂,稍纵即逝,便被残酷的收走了。 他垂下睫毛,万般的滋味在心头,微微抿了一口茶,才抬起眼,慢慢道:“我也不知道。” 宝玲一愣,心中失望无比。即使她来时也想到,对于邵九的行踪,阮素臣只是可能知道,并不一定会知道,但还是忍不住失落。她的指尖停在被盖上,无意识的轻轻的划着圈,很久很久,才又道:“那么,他为什么会突然撤回了北地?你们之间,到底……” 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发生过什么事?会想起之前的一幕一幕,阮素臣深深吸了口气,冰凉的空气立刻充斥在肺腑之间:该不该告诉她?告诉她那个人为她付出了多少,告诉她自己为了胜利而所做的卑鄙的事? 曾经,她为了救那个人,宁愿抛弃自由,决断退路,而后来,那个少年亦为了她毫不犹豫地放手,舍掉自己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他们两人是那样的默契,即使是处于生死,自由,欲望,这些普通人看来最难以抉择的时刻。 那么……心心相印。 而如今,她应当是自由了,海阔天空,再无羁绊,然而,她却不惜千里迢迢从北地赶来南京,只为了邵九的下落……无边无尽的苦涩在阮素臣的心头蔓延开来,当烧酒干脆的放手,毫不眷恋的拿出拥有的一切,只为了她的解药时,他曾万分的震惊,甚至绝望。 这些日子,他没有再打听宝龄的下落,用繁杂的事务来麻痹自己。他曾以为她是单方面的付出,在受到伤害,所以,纵然是用卑鄙的手段也要将她救出来,那样的想法,是他唯一能将心中的犹豫、矛盾驱逐的力量。也只有这样,他才会觉得自己无论用如何不堪的方式,都不为过。 然而,一切都倒塌了。他在他们中间,成了一个无谓的人。纵然宝龄与邵九只见有那么多的恩怨利益的纠葛,却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将他们紧密的联系在一起,那种力量,是他无法破坏的,是一个没有缺口的完美的圆。他进不去。她亦……根本不需要他的救赎。 所以这些日子,他在军中的大小事务上表现得更为稳重,亦能感受到所有部下对他的态度已越来越敬重,服从,然而谁也不知道他的内心,已彻底锁了起来,正一点点的沉沦。 越伤痛越坚韧冷静,越冷静,却越万劫不复。 他本想就如此下去吧,就将那段情感深深地埋葬起来,永世不再过问。世人都以为他是赢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输了,输得体无完肤,输得再没有翻盘的机会。然而,当看到宝龄急切中透露着深刻担忧的双眸时,却还是难以抑制的痛苦。 倘若,此刻让她那么担心的人是他,那该多好?他控制不了这种想法,然后,另一个念头又冒了出来,倘若,她知道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会如何?会痛不欲生吧? 不知为何,他心里竟是有隐隐的痛快之感,明知不能这样,却无法控制自己,他忽的看着她,缓缓的开口:“你真的要知道么?那么,我告诉你。” 宝龄等了许久,才等到阮素臣开口,不觉神情一动,但阮素臣随即的话,却让她跌入了深渊。 “你找不到他了。” 宝龄听到了阮素臣缓缓的从嘴里吐出三个字,她有些怔忡,茫然的望着他,重复了一遍:“谁?你说谁?找不到谁?” 阮素臣望着她,看着她的脸色一瞬间失去血色,仿佛着了魔一般,面无表情的道:“邵九,你或许再也找不到邵九了。” 是风吹过么?阮素臣的声音挺起来那么冰冷,一字字传入宝龄耳中,她手心一点点的蜷缩起来,剧烈的颤抖,不,是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不懂。” “邵九曾来找过我。”说出了前面一番话,阮素臣的心已是彻底的坚硬、麻木,他的眉目间似乎再也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带着一张面具,只是用一种平缓的声音道,“我们达成了协议。” 那日,邵九在他耳边说的是:我已经和瞎了你的毒药,那么,可否陪我演一场戏? 他要他陪他演一场戏,一场让骆氏深信,并毫不犹豫地拿出解药的戏。 在阮素臣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又紧接着道:“自然,不会让你白白这么做,你要的,我都给你,包括,我的命——你无须担心我会耍花样,因为我的命在你手上。而我……” “我只要一样东西。”他的语气那么平淡,“我只要她能好好的活下去。” 邵九早就知道,那盏茶中有毒,毫不犹豫的喝下,是我了让那场戏更为逼真。邵九其实可以不用这样,即使不这样,阮素臣亦会想办法拿到解药。 但,那却是最快速的方法。 倘若邵九当时没有喝下那盏茶,他心中定会对他有所顾忌,猜测他这样做,是否别有用心。就算他最终还是会答应,但能否顺让骆氏相信他们两人已“和解”,从而拿出解药,却是未知数,更无法确定何时能拿到。 那些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并么什么感觉,然而对于中毒的人来说,却是每分每秒都弥足的珍贵。 只有这样,一切才变得合情合理,骆氏才能真正地相信,并将所有的解药,都拿出来。 用自己的生命来演一场戏,只为了一个人。 一直以来,阮素臣以为他是这世间甘愿为宝龄付出最多的人,但到最后,却根本不是。一想到那一幕,他心中还是忍不住五味杂陈。 将实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除了那茶中的药其实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毒药这件事。他只是应用了邵九的话,彼时邵九亦并不知道那不是毒药,而以为是。到话的最后,他也并没有向宝龄说出他给他服下的,只是另外一种药,虽效果也许与毒药差不多,却绝不是致人于死地的毒药。他没有说,是内心在作祟。 爱而不得,那样无奈而深邃的痛苦,他已绝望,本是决定彻底的忘记。然而在最后一刻,他还是没能敌过心底潜藏的那个嫉妒的恶魔。阮素臣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宝龄:“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药性应当已发作。”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错,药性的确已经发作。只是,不是死亡,而是……陷入深度的昏睡之中。 四周一片静谧,静谧得近乎不真实。 眼前的少女一动不动的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仿佛一具木偶。然后,出乎阮素臣预料之外的,她竟是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极为缓慢,却并没有迟疑,然后,她缓缓的抬起头,“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多谢,那么,我告辞了。” 她的声音沙哑,却平静异常。为何是这样的反应?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反应。阮素臣不觉微微蹙眉,站了起来:“你要去哪里?” “去找他。”宝龄的目光望向窗外,忽而缓慢的扬起了嘴角,很轻很轻地道:“无论是生是死……”是人——或是尸体,“我都要找到他。” 阮素臣蓦地退后一步,喉头仿佛被掐住,难以呼吸,他看着她一步步的走出去,竟是无法开口。 走到门口,她蓦地转过身来,神情平静的道:“阮素臣。” 他回过神,怔怔的看着她。她的脸色那么苍白,眼中却没有一丝波澜:“我不是顾宝龄。” 一句话,阮素臣浑身僵住,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一般。 “你知道的,你知道我不是。”那本手札,他看过,他叫她“陆寿眉”,从那一刻起,他或许内心深处已经知道她并不是顾宝龄。 只是,不愿意面对。 宝龄心头轻轻的一叹:“去顾府吧,在瑞玉庭房里床下的箱子里,有些东西,是你想要的。” 说完,她没有再停顿,直直地走出门去。 第贰佰柒拾陆章 时光慢慢消 阮家行馆前,最后一季的白梅正竭尽所能的绽放,犹如拼尽了整个生命,那雪白雪白的色彩,刺耳夺目,纷纷扬扬的落下,像是笼罩着一层凄艳的雪光。 宝龄站在梅树下,一动不动,任由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发间,眉心……恍惚中,犹如置身于北地边境的那片无边无际的雪地里,那个少年伸手将她额前的发一丝一丝的梳理开,波光盈盈的凝睇她,说:“倘若从此再不相见,你会不会忘了我这么一个人?” 他说:“即使如此,那么再陪我多走一会儿吧。” 她以为,他们终是两个世界的人,走得再远,也免不了别离的那一刻;她总以为,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咫尺间怀疑猜忌芥蒂,不如干脆的了断,断了心心念念,然而,她从未想过,事实竟是如此。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毒性已发作…… 阮素臣的话如同一柄利剑生生的刺进她的心房,那一刻,她本该痛苦,或者愤怒,倘若不是阮素臣的那盏茶……然而,她缺什么都没有做,她的心仿佛在一刹那失去了知觉,浑浑噩噩,不分天地,所有的喜怒哀乐,都随着阮素臣的话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白,像是一个苍白的洞,由她心间无声无息的裂开。 邵九……邵九…… 他为何会这么做?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中毒的苦痛,十几年来,他一直被毒性所折磨,然而,却为何那么决绝的,毫不犹豫的又一头扎进去? 随手可得的江山,毕生的信念,健全的身体与自由,那一切,他竟在同一时刻舍弃,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此刻在哪里?是正被毒折磨的不堪忍受,还是已经……她蓦地僵直,方才脸上的沉静终是一点点的崩溃,如同撕下面具。 不会的,绝不会。那个笑容可恶,诡计多端的少年,那个清雅温柔,目光如水的少年,怎么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在她生命里消失? 他只是藏起来了,或者,藏在某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正想着要怎么挽回局势,一定是这样的! 宝龄将头埋在双膝间,在心底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每说一遍她的心便被撕裂一回,直到有人将她扶起来。 耳边传来如远若近的呼唤,宝龄慢慢地抬起头,交错的光影间,过了许久,她才重新找回了焦距,看清了扶着她的人是平野派来的那两个侍卫。 …… 天空是一片碧蓝的晴,层层点点的浮云缓慢的飘过,连绵下了几日的春雨,顾府拂晓园墙头的桃花忽然在一夜之间绽放。徐徐暖风吹过,那一片片的花瓣泱泱落下,宛如一场桃花雨。 又是一年的春。 一如宝龄初来时的时光,天气很好、空气很好。生活也很哈……一切都很好很好,只是——好像少了什么。 还是没有找到邵九。 距离从南京府出来,已是一月有余。那天之后,她带着两个随从立刻写了一封信给平野,而宝龄亦没有再回去北地。 这一个月来,她兜兜转转,去过很多地方,包括之前聂子捷派人找过的地方:青莲会、莫园……虽然都已找过,但不亲眼找寻一遍,她还是不安心,然而,并没有发生任何奇迹,还是没有,甚至,没有人看到过那样一个少年经过。 她始终不相信烧酒就这么消失在这个世间,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次的失望,与每一封平野的来信,都让她的心一点点不受控制的沉下去、沉下去…… 一个月的奔波之后,她经过苏州,此刻,她正住在顾府。 马车经过那扇陈旧的朱漆大门时,她曾有过片刻的犹豫,毕竟,她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要如同从前那般坦然的踏进去,她做不到。 然而,迟疑了一会儿,她还是下了车。总是要找个地方暂住下来,无论她的身体究竟是谁,但对于她本人来说,顾府——是她最初的家。 在那里,她或许能平静下来。 一段时间未见,祥福叔似乎又苍老了一些,见了她,张了张嘴浑浊的眼睛里立刻蓄满了泪水:“大……小姐!” 他仿佛是一个守宅人,天天重复着打扫,巡视屋子,吃饭,睡觉……一辈子,似乎都打算如此了。 宝龄的眼眶亦是红了,两人聊了一会儿,宝龄几次都想将顾老爷的事告诉祥福叔,但最终还是没说。之后,她决定暂时住下来。与此同时,那两个随从——秦刚与黄东,也跟着她一同住了下来。平野吩咐过两人要护送她,她没有回北地,两人便也只好跟着,每日与平野书信联络,报告状况。关于邵九的消息,宝龄亦是从他们的书信中获得。 而同时,宝龄亦从祥福叔那里得知一个消息,前几日在她还未到的时候,阮素臣来过。阮素臣让祥福叔打开了封闭已久的瑞玉庭,呆在那个屋子里许久许久才离开。 祥福叔很是纳闷,从顾家出事,宝龄离开之后,再没有来过顾府的四公子为何突然来了?而且,还是去了瑞玉庭。纵然一时怀念起曾经在顾府的时光,也应该去青云轩小坐吧? 祥福叔不知道,宝龄心中却是清楚的。 阮素臣去瑞玉庭,是因为她的那句话。 ——顾府的瑞玉庭,有你想要的东西。 一个月前她离开南京府时,留下了那样的一句话。 宝龄去瑞玉庭,让祥福叔打开了屋门,直接走到床下,看着空无一物的床底,她心中微微一叹。 那些东西,阮素臣到底还是带走了——那些,顾宝龄的手札。 真正的顾大小姐的手札。 宝龄曾在瑞玉庭里看过的那些,是属于真正的顾宝龄的,知道陆寿眉代替了顾宝龄,才变作了那种特殊的纸质。陆寿眉大约也是由于看到顾宝龄之前有写手札的习惯,所以,自己亦动了心,写了起来。只是,陆寿眉的手杂货自然不只是寻常少女的心事,还有顾府每日的状况罢了。 顾宝龄的手札中,一点一滴记录的,是曾经每一刻与阮素臣共度的时光,她的爱、她的怨,一个少女最热烈也最纯粹的心事,每一天都细细的记载,直到病逝并被人所代替。 对于旁人来说,那些日记随着人的消失,已成为无关紧要的东西,但对于阮素臣来说,那才是他最珍贵的东西吧。 她将那些东西给阮素臣,是还了少女的心愿,亦是用另一种方法,清楚明白地再一次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了一阵喧哗声,打断了宝龄的思绪,她站起来,走到大门前,看到几个下人似乎正拖着一个人嚷嚷什么。 “什么事?”她走过去,“祥福叔呢?” 这几个人看门的人是后来重新雇用的,但这几日也知道了她的身份,故此很是恭敬:“大小姐,今日是老爷的生忌,大管家去了庙里,说是给老爷添些香油钱。”顿了顿道:“奴才们见这个人在门口鬼鬼祟祟,问他做什么又不肯说,所以……” 今日是顾老爷的生忌?宝龄微微一愣,似乎也听祥福叔说过,她离家之后,祥福叔便将顾老爷的灵位送去了庙里供奉。 宝龄点点头,转而望向被几个下人噙着的这个人,极为古怪的是,那人听到下人说起祥福叔为顾老爷去庙里添香火的事时,蓦地抬起头来,眼底闪烁着复杂的神情。 两人的目光相撞,俱是错愕的怔住,宝龄张了张嘴,正想要说什么,那人却忽的摇了摇头,宝龄咽下在喉咙口的话,吩咐那两个人退下,让她来处理。 等那两个下人离开之后,她才再度望向那个人,脱口道:“爹……” 这个方才在门口鬼鬼祟祟的人,竟是——顾老爷。 顾老爷仿佛浑身一震,随即又好似抽干了力气一般,神情变得麻木:“谁是你爹?” 嗓音带着一种难听的沙哑,宝玲一愣,,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她的称呼脱口而出,只是,她也知道,顾老爷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望着眼前衣衫褴楼的老人,宝龄一阵心酸,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蔓延开来。 “我只是……来看看。”半响,顾老爷开口道。 宝龄点点头,亦不知该说什么。 顾家大宅的地契,如今早已是阮家所有。分明是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家宅,如今进门时却要被人当做贼人一般看待,此刻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随后,顾老爷一双枯井一般的眼睛略微有些波动,干裂的嘴角慢慢地上扯:“你呢?你又来做什么?” 之前的父女之情已在真相揭开后变得尴尬而敏感,宝龄沉默片刻,低声道:“我也只是来看看。” 她以为顾老爷会冷眼相对,毕竟她此刻的身份是潜伏在顾家多年,害得顾家落到这般田地的人,然而,顾老爷却没有再说话,他抬起头,幽幽的望着顾家高耸的白墙黑瓦,灰白的眼珠里泛起淡淡的光彩,仿佛是眷恋、是怀念……然后,他转过身,一拐一拐的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宝龄终是长长的叹口气,她曾想过,等一切结束之后,便去找顾老爷,陪着他度完余生,然而,此刻看来,是不可能了。 天下之大,到最后,原来,她还不过是一个人。与来时一样。 第贰佰柒拾柒章 静长 春去夏来,时光荏苒。 祥福叔在院子里种了一株蔓藤,宝龄有时便坐在藤蔓下,一坐便是一个下午。早已脱去了避风的斗篷与厚厚的棉衣,扑面而来的初夏的风是那么柔软,然而在她心中的那片土地,却宛如早已冰冻枯裂,再也长不出一丝绿意。 已是三个月,不,或许,还要长一些,再也没有任何关于邵九的消息。从北地那边的来信渐渐从每隔半个月一封到一个月,如今,已是好久都没有收到。 那个妖魔般绝世的少年,如同不曾存在过一样,消失在慢慢的历史长河中。 北地军并未被收编为阮系军,只是维持了最开始的局面,北地依旧自治。然而,两个月前,阮家发放了整整十几车的粮食, 日用品送往北地,并在北地大兴土木,开始建造学堂的同时,亦颁发了“季考令”,规定每个季度都在北地的血糖举办一次类似于“科举考试”的大学试,前十名者,可以根据自己需要获得财务粮食,或上京赴职,北地百姓由此一片欢腾。 而同时,南京一颁发了多条“减免课税”、鼓励与他国通商的条例,南方各大城镇的街头,一片繁荣景象…… 还有一些街头巷尾的传言,是关于阮素臣的。说是某家的少年,因为太过于敬仰大帅,而将阮素臣的画裱起来,挂在床头,在这个时代,百姓做这样的事是不被允许的,是犯了大忌,所以地方官员立刻派人去将那少年抓起来,想要送去南京府邀功,却未想到,几日后,那孩子平安无事的回来了,神采奕奕,还带回了一些南京府的书籍,发奋读书,而那个地方官员却在第二天被贬。 这些,都是宝龄听出门采办的秦刚他们所说,而她自己,却极少出门,总是呆在院子里,弄弄花草,看看书,一晃便是一天。那些曾经与她相关的人、事,此刻她听来,仿佛不过是茶馆里的闲谈、波澜不惊。 那天,她依旧在院子里浇花,祥福叔送来一封信。信封很大很厚,中间如同圆形般隆起,仿佛里头不只是一般的纸张而已。 她打开,一面铜镜从里面跌落出来,而信纸,却是空白的一片,没有一个字,亦如写信人那无奈而有空白的心事。 阮素臣终是成功了,成了一个万人敬仰的王者。他拿走了顾宝龄的手札,也已接受了那个真相,然而,他的心却再没有东西可以填满了。 如同,宝龄一样。 童话终究只是童话,这世间有太多的悲欢离合、无可奈何,譬如顾宝龄之于阮素臣,邵九之于陆寿眉,邵九——之于她。 转眼便是江南的六月,空气中弥漫着初夏温暖而潮湿的气息。北地的雪,雪地里的人,仿佛都经过时光的沉淀,隔得很远很远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静长的时光,仿佛最适合回忆,然而,这些日子,宝龄静静地坐着,回想最多的不是前世,不是顾府的日子,而是与邵九相处的点点滴滴,从最初——到现在。 宝龄侧脸望去,那间咫尺之遥的小屋里,是她与邵九的第一次相遇。他蒙着脸,将浑身不着寸缕的她裹在自己宽大的衣裳里,他的下颔几位好看,每一寸线条都如刀削一般;之后的每一次相遇,那个面容清雅、眼眸深邃、笑容如水的少年,便犹如一幅素描的画,一笔一笔,在她心间勾画、加深。 他试衣服美轮美奂的画,让她忍不住去欣赏,他是一个充满诱惑的丛林,即便,迷雾重重,她却不禁想要走进去。那些感觉在一开始并不见得有多们强烈,却在无声无息中,一点点地参入骨髓,血肉相连。 爱、恨、情、仇,交织成一张网,她被困在其中,到最后……不可自拔。 原来,叫人不可自拔的,除了牙齿,真的还有一样东西啊。宝龄静静地凝视着不远处墙头那些怒放的花朵。 宝龄记得小时候看过许多童话,童话中的王子与公主,最后总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长大之后,她渐渐明白,现实要残酷许多,对的时间遇上了错的人,是孽缘;错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是一场唏嘘,暗恋、单恋、相爱而无法相守,每一幕都在每一城市的角落里不断的发生。 可是,为何结局会是这样? 爱而不得也好,相忘于江湖也好,她都已做好了准备,却未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她想要大声跟他告别,用最决绝的心态,最潇洒的姿势,一去不回,然而,到最后,成了一个无言的结局。 她想要挥挥手大步流星地离开,再往后的岁月中独自过得精彩,那种想让他看见,自己没有任何人,亦可以过得很好的心思,是她藏在心底深处的一点点小小的尊严。然而,他却看不见了。 就如同一场戏,是他拖她入局,到最后,却只剩她一个。 倘若从一开始,他便没有出现过,她可以独自活下去,活得很好很好,纵然是在另一个陌生的时空,纵然熟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她相信她依然可以。然而,他曾出现过,这样的出现,又消失了,那么,所有的一切,便再也回不去了。 从此往后,就算再绝世的容颜,再温柔的笑,亦也不是邵九。不是——她的邵九。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如梦如幻、如泡如影,仿佛是前尘幻觉中的一场梦,梦也罢了,偏偏那个带她入梦的人早已远去,独留她一人被困在梦中,不愿醒来。 暮色四合之时,宝龄回到屋里,一进屋,目光便落在放在桌上的那面铜镜上。 刚收到这面铜镜的那天夜里,她曾经研究过铜镜里是否存在着某种特殊的机关。到了此刻,得到这面铜镜的心已经根本不似之前那么狂喜与渴盼了,然而,那种机会放在面前,她还是下意识的想要一探究竟,至于得到了结果,她要如何做,其实就连她自己亦说不清。 邵九的离开,让她曾经乐观的心如云层遮蔽一般黯淡了下来,留下来,或许有一天他会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眼前,然而,倘若没有奇迹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的心会比 宝贵双全第84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85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85部分阅读 容颜更早的衰败,沉寂。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却也无力去抗拒。至少此刻,她还做不到,抛开一切,重新生活。 所以,或许,离开这里,离开这样一片伤心地,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明知纵然他好好地活着,两个人亦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你还在等什么呢?沈宝龄?她在心底一遍遍的问自己。 然而,真要离开,那个决定,却又是那样艰涩。 回去了,便再也回不来了吧?无论这个时空怎样的变迁,怎样的交替,她都在也看不见了,这里的景色,这里的人,俱都在一瞬间从她的生命里剔除,犹如当初她穿越过来那般,与之前的那个世界,从此,再无瓜葛。 宝龄想起初来这个时空时的慌张、难过、寂寞,哪怕做梦都想要回到那个熟悉的世界。那个时候,她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当回去的机会摆在眼前时,她竟会犹豫,会矛盾,会不舍。 她的心中仿佛有两股势均力敌的力量在互相撕扯着,而打破这种抗衡的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她找不到铜镜的机关。 或者说,她没有发现铜镜有任何机关。 铜镜牢牢实实的,甚至有一次她想起明月说过的话,故意将它重重跌在地上,它也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异样。 这样来回几次,她的心竟也慢慢平静下来。 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特殊功能吧?她之所以以为,也只是听邵九说的,而邵九,他是最擅长骗人的呀。 倘若是之前,她一定会气得发疯吧?极大的希望破灭后是极大的绝望,会陷入疯狂。然而,奇怪的是,此刻的她竟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反而是一种彻底的释怀。 不用再做选择了。因为,已经没得选择。其实人很多时候,都是没有选择的,只能一步步地走下去。 宝龄将铜镜放进了自己随身的包裹里,站在窗口。一阵风吹过,墙头的花朵如雪般泱泱落下,极妖艳的红,宛如那片樱花海。 樱花海……那一日的樱花洲,那一日,时间仿佛只有两个人。 一个少年,一个女孩。 没有名字,没有一切的恩怨,仅此而已。 宝龄想去看看。 那短短一日的时光,是她与邵九之间,最透明轻松的相处。纵然之后明知他是假装失忆,然而,宝龄却依然有那种感觉。说不出为什么,只是一种直觉。 第二天,宝龄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秦刚与黄骏,只告诉了祥福叔自己要出去一下,大概十一天的时间,带上包裹便出发了。 幸好她来到顾府之后,没有出现任何异样的情况,而她亦基本不出门,甚至很少出院子,所以秦刚与黄骏渐渐地也闲暇下来,不再每日地关注着她,白天也会出门做些自己的事,所以她很轻松地出了顾府。 在街上雇了一辆马车,大约几个小时的车程,她在的踏上那片回忆中的地方。 第贰佰柒拾捌章 山中小屋 樱花洲还是那片樱洲,然而——樱花谢了。 心血来潮的重游故地,是因为想要看看这里的樱花,但宝龄却忘了,不知不觉早已过了春季,樱花初春开花,花期不过十天至半月,而此时,已是六月。 每一样东西,都有他的宿命,每一段关系,亦免不了别离。只是,花谢了还会开,人走了,却再也不会回来。 宝龄寂寞的走着,没有樱花盛开的樱花洲,不过与别地一般,只是一个茂密的树林遮盖小岛,美还是美,却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倘若,没有见识过那片花海,此刻的风景亦是迷人的,然而,见过了,便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取代,终究成了遗憾。 ——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总有一天,也会出现那样一个人;然而,我遇见了你,便再也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宝龄站在那片樱花树下,忽然记起那一日,那个少年抓住她的手说:“这样便不会跌倒了。” 很久很久以后,或许还是会出现一个人,会这样做,然而,无论是谁都好,却再也不会是那个人。 不是那个人,春花再美好,秋月再动人,却还有什么意义?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又更与何人说? 在樱花洲站了许久,宝龄慢慢地走到玄武湖边,远处一只小船徐徐地划来,船上的人目光远远地望过来,竟似咧开嘴笑了。 宝龄却没有在意,只是目光虚无的望着远方湖天相接之处出神。直到那只小船靠了岸,穿上掌舵的人“嘿”了一声,她才移过目光去。 “姑娘!是你呀!”那船夫“嘿嘿”笑着,笑容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宝龄一怔,细细的再次打量了他一番,忽然想起了什么:“是你,船家。” 真巧,竟是那日送她去对岸的船夫。 见她认出了自己,船夫爽朗一笑,四下瞧了瞧,道:“怎么姑娘,今儿是一个人来的?你相公呢?” 相公?宝龄短暂的愕然过后,才反应过来船夫说的相公是——邵九。 那日船夫将他们当做了新婚出游的夫妇,邵九竟也没有反驳,当时她心底又是尴尬,又是懊恼,却也没有解释。 此刻想来,也许,她潜意识里根本没想过要解释吧? 策马草原、泛舟湖上,海阔天空、不问世俗,只要是那个人,海角天涯又何妨?那个女孩子没有向往过那种生活呢? “是啊,就我一个人。”宝龄轻声道,看了一眼那微晃的小船,“船家,载我一程吧。”顿了顿,她笑了笑,“我给你双倍的价钱,就载我一人。” 做那个人做过的事,如同他在身边一样。 只是,再度踏上这只小船,她只剩一个人。 宝龄在船头坐下来,脱下鞋袜,将脚浸在清凉的湖水里,轻轻的踢着,泛起无数细小的水花,侧过脸,有一双漆黑的眸子正望着她,含着一丝春水般的笑意。 她蓦地停下动作,眨了眨眼,却哪里有人?空落落的木板上,只有她一人的倒影,寂静的四周,只余吱呀吱呀的船橹声。 宝龄坐在船头,静静的望着湖面潺潺流动的水纹,然后,她仿佛想起什么,打开随身的包裹,从包裹里拿出一只翠绿色的竹箫。 这支竹箫,是邵九送给她的,她一直放在身边。 她拿起来,慢慢的放在唇边,一窜古怪的、生涩的音符从她嘴里溢出,仿佛下了一跳,她很快放下了手,苦笑,她不会吹萧,亦再也吹不出那个少年的旋律。 倘若,再让她听一遍,或许,她能记起来吧?只是,恐怕再也听不到了,也——再也见不到那个吹箫的人。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瞳仁中倒映着湖光,忽的,一滴水珠落在湖中,溅起微不可寻的波澜,一滴两滴,慢慢地落下,淹没在无数的浪花中消失不见。 茫茫水天间,只有一只小船正孤零零地前行。船夫正幽幽的划着桨,而船上的少女,仿佛怔怔的不知望着那里。船夫偶尔侧过脸,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怜惜之意,只是,他却没有开口,他老了,他划了一辈子的船,有甜蜜欢乐的、亦有悲痛凄苦的,更多的,是为了生计而麻木匆忙的,他的小船犹如人生的驿站,载一段路,结一段缘,再分别,循环往复。无论怎样,玄武湖的湖水不会干涸,明日的太阳还是照旧升起,什么都不会改变。 世间事,大抵都是如此。 所以,他亦没有去问,那个少女……为何泪流满面。 此刻后,船靠岸了。 船夫将船绳季在岸边,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故意拉长着时间,然后,他看到那个少女站了起来,明媚的阳光下,她的眼眶还有些泛红,只是眼底像是被洗涤过的天空,已是清澄一片。 宝龄走到船头,上了岸,回过头,对船夫微微一笑:“谢谢。” 不是谢他载她一程,而是谢他在她最脆弱无助,最不想让人看到的时候,只是静静的陪伴她,没有开口询问。 船夫仿佛也明白了她的深意,意味深长的扯起嘴角,调转了船头,不一会,水天间传来一人悠扬的歌声,随着小船越来越远。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一如那一日的行程一般,宝龄上了山,本只是想来看看,却不知何时,更像是一种凭吊。 做那人做过的事,走那天走过的路,慢慢地,将这段回忆深藏在心底。 走到那片平地时,她也是停了下来,坐在那张石凳上,夏日的九华山比起初春,更多了一份浓郁,绿得化不开,郁郁葱葱的树林,古老斑驳的青石阶,不知名的野花,沿着一条小径一路伸展下去,然后是…… 嗯?宝龄困惑的皱了皱眉。在那条小径的尽头,竟有一样东西,是她记忆里不曾存在过的,是——一栋屋子。 上一次坐在石凳上时,因为等待邵九闲来无事,她也曾打量过四周的景色,似乎并没又那样的东西,不,确切来说,她能肯定,当时一定没有这栋屋子。 是近几个月内搭建起来的?可是,为何有人会住在这里? 这里不是一般无名的荒山,虽然游客不多,却也有人会上来,隐居什么的显然不是最佳之处,难道是普通的樵夫什么的? 她本是无心去顾及这些的,那栋屋子是什么时候建的,屋里住着什么人,为何要住在这里,这些,与她有什么关系呢?但却不知为什么,她还是站了起来,脚步移动,不知不觉走到那栋屋子前。 屋子前方有一扇小小的窗子,从屋外望去,仿佛里面并没有人,宝龄的手搭在门上,随即自嘲的笑一声,这是要做什么? 正准备转身离开,手一用力,门竟缓缓地开了,宝龄错愕的望着那扇半掩的门。 屋内的陈设极其简单,不,根本没有什么陈设,唯一的家具,似乎就是——那张床。 床是再简陋不过的床,只是用木板简单的搭砌,床上,有一个人。 丛宝龄的角度,只能看清是个人,平躺着,无声无息,就连她开门发出那样的响动,他都浑然不觉,静谧的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般。 这个时候,她本该慌乱地退出去,无意中走到了别人的屋子里,屋子的主人还在家中,这样的状况,总应该先离开为妙。 然而,她却没有这么做,她仿佛凝住了一般,直直的盯着那张床,呼吸越来越沉重。然后,她迈开了步子,一步步地朝前走,每走一步,便停顿一下,仿佛想要触及什么,却又惧怕着什么东西。 又仿佛是害怕这一刻突然的幻灭。 一步、两步、三步……她终是走到了床边,朝床上望去。一瞬间,犹如什么东西在心底裂开,她眼底的情绪陡然间凝固,四周的一切都虚化了,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神秘的森林,眼前静静躺着的这个人,便是这森林中唯一的精灵。 莹玉般的肌肤,宛如碎光下的冰雪,柔润的眉、鲜红的唇、浓而密的黑色睫毛像是蝶翼一般覆盖下来,遮住了眼睛。 眼睛…… 这双眼睛,宝龄曾见过许多许多次,亦梦见过千万次。她几乎能想象,倘若睁开眼,那双眼眸是何等的深不见底。动人心魄。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仿佛只要稍稍一动,眼前的一切便会像是海上的泡沫、林中的雾气一般消失不见。就这么看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之后,她心里轻轻的响起一个声音:又是幻觉吧?像刚才那样。 倘若只要不眨眼便不会消失,那么,她也许宁可这样永远的下去,但,怎么可能?那只是幻觉啊,纵然不眨眼,其实也是不存在的。 她的眼睛慢慢的黯淡下去,然后,轻轻的眨了眨眼,如同方才在船上那般,接着,确实凝住,一秒钟之后,她再度眨眼,这次不是一下,而是一下、两下,用力的眨了好几下。 但……都没有变。 床上的少年如同真实存在那般,安然的躺在那里沉睡着。 四周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声音,而同时,她的内心却有无数个声音在响,每个细胞都在沸腾,如熊熊的烈火,烧毁理智,烧毁一切。 纵然是假的,也让她试一试吧,她微微闭上眼睛,伸出手去…… 第贰佰柒拾玖章 此生只为一人去 宝龄的手在颤抖,她闭着眼睛,一点点的往前,当手指触碰到什么时,她蓦地定住,然后睁开眼,眼底是完全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来不及将心底的各种复杂的情绪压下,再一次伸出手,这一次,她没有在触碰到时便缩回,而是极为小心的,轻而又轻的一点点的摩挲。 从手背开始,慢慢的到达脸颊,光洁的额头、秀丽的眉、绵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直到柔软如花瓣一般的嘴唇……每一寸肌肤在她的指尖,犹如开出了一朵花,而这朵花亦于一瞬间在她心头绽放开,淬不及防的,破茧而出般的怒放。指尖传来的微弱却均匀的气息让她禁不住想要呐喊! 他没有消失! 这张在她心中镌刻的容颜并没有如同她想象那般,一触碰便化为虚无,并且——他的肌肤虽然微凉却是柔软的,他的胸膛正微微的起伏着,那么真实而鲜活! “邵九……”宝龄含糊不清的喃喃了两个字,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直到此刻,她才确定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这个躺在床上的少年,真的是她魂牵梦绕的男子。 宝龄已顾不得去想,他为何会在这里,为何这般沉睡者,这些都不重要了,她的心底此刻只有一个声音。他还活着!找到他了!他此刻便在她的面前! 她的手指停留在他的身体上,仿佛如斯眷恋着那种微凉的温度,好像一松手,他便会再次消失在自己眼前。她一遍遍的唤他:“邵九、邵九、邵九……” 他依旧沉睡着,维持着她一开始看到的模样。 四周的一切都仿佛不存在了,她只是坐在床边,静静的凝睇他,时光缓慢而悠长,直到身后忽的响起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没用的,你再大声,他也不会听见。” 听到这个声音,宝龄愕然的回过头,便看到门口依稀的光线下,骆氏笔直地站立着,方才看到宝龄的惊讶已化作了一片沉静。 她慢慢地走过来,看着宝龄,忽而淡淡的扯起唇角:“你已服下了解药。” 宝龄深吸一口去,抬起下巴愣愣地看着骆氏。她本该恨极了这个女子,她给她下毒,为了自己的利益,便可以草菅别人的性命,可是,同时,她心头又泛起一丝奇妙的感觉,眼前的这个女子与邵九有一种无法割断的关系,这种关系她虽很早知道,却因为邵九并未当面承认过,所以有些虚无,然而这一刻,她却发现,他们两人之间有一点竟是非常相似。 那便是:对于自己做过的事,无论在旁人眼里是多么的狠绝、残忍,只要那是他们认为值得的,便会毫不犹豫去做,并且没有回避。 骆氏说这样的一句话,显然已经承认了自己给宝龄下毒之事,没有任何解释,似乎也并不需要宝龄回答,目光已缓缓地移到了邵九的脸上,冷静得近乎淡漠的眼眸深处起了波澜,犹如沉静的海荡起无数柔软的波纹,声音幽幽地道:“他用自己与你做了交换。” 听到这句话,宝龄心头一震,再也顾不得与骆氏之间的恩怨,脱口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骆氏并没有看她,眼神依旧脉脉地注视着邵九,缓缓的开口,将那日邵九与阮素臣一同来找她的事说了出来,的确如宝龄所想,骆氏从不打算隐瞒什么,并且,此刻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他所服下的并非致死的毒药。”顿了顿,骆氏眼底弥漫起一丝怅然:“只是一种会让人沉睡的药。” 沉睡的药?宝龄望着那个陷入深深睡眠中的少年,在得知不是毒药,不足以致命之时,她的心微微一松,随即,却有疼痛起来,咬着唇道,一字一字地道:“也就是说,倘若没有解药,他便会一直沉睡下去……” 没有知觉、没有意识,如同……植物人一般?! “这与死亡有什么不同?”宝龄的手紧紧的握着邵九的手,慢慢转过头盯着骆氏,“不,或许对于他来说,比死亡更难受!” 邵九与旁人不同,旁人或许只要留着一条命便是庆幸,然而邵九不是。那样绝世风华、那样孤傲料峭的少年,从此夺走了灵魂,只剩一具驱壳。从前的他,纵然身中剧毒,犹如被折断了翅膀,至少,还可以行走,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如今呢? 骆氏直直地与宝龄对视,没有丝毫的闪避,然后,她一字一字地道:“是,的确,对于他来说,那或许比死更残酷,可是——”她的目光恢复了方才的淡漠与沉静,“你莫要忘了,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我,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我。” 骆氏的目光仿佛冰冷的针尖一般,仿佛提醒着她——倘若不是你,他又何须如此? 宝龄心头的酸楚,风怒陡然间被浇灭,颓然的瘫软下来。 本来,骆氏对她下毒,阮素臣对邵九下毒,那一切,足以在她心中燃起熊熊的恨意,只是……她心中还有一件事。 那件事让她此刻觉得懊悔不已。 这件事,连骆氏都不知道,那就是……她没有中毒!她根本没有喝下骆氏的毒药,那碗汤,她全都吐了出去。 只是,她却没有说出来,彼时,她或许怀着与骆氏一样的希望,不愿见到战争,不愿兄弟相残,不愿任何一方受到伤害,所欲,她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保持了沉默,亲眼看着一切发展成这样。 倘若,邵九如今这般是因为骆氏与阮素臣,那么她呢?她与帮凶又有什么不同? 如果,如果她知道他会做今天的一切,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隐瞒那件事。就算自私,她亦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好好的。可是,纵然她心底也曾偷偷的希望着他愿意为她放弃一些事,却未想到,是用这样的方式,如此的决绝。 让人日复一日的沉睡下去的腰,从此失去知觉,没有意识,除了身体的各个器官维持缓慢的运作,其余,与死亡无异,直到,服下解药之时,才会苏醒。 用自己的灵魂来与她交换……邵九,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宝龄一遍遍地抚摸那具只有温度还证明活着的身体,心底犹如一把利刃在来回的割刺。 “他离开南京府之后便下落不明,我也是几日前才找到他。”骆氏缓缓的道。 那日,邵九与阮素臣一同来找她,之后,她便开始寻找邵九的下落,与其他人一样,她几乎走遍了邵九曾经经常去的地方,然而一无所获,正当无比失望之时,她忽然从阮家的马夫口中得知了一件事。 在宝龄与阮素臣大婚那日之前,宝龄曾与邵九出去过,整整一日,而去的地方,便是这里的玄武湖。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忽然从骆氏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无法确定,然而,心中却有个声音告诉她,或许是这样的。 于是,她来到了这里,果然找到了邵九。 “你是说,他来这里是因为……”宝龄茫然的喃喃,心头仿佛被什么充满,快要满溢出来,却又空荡荡的一片,张着嘴却难以呼吸。 “我不知道。”骆氏摇摇头,随后,缓缓的转过头,注视宝龄,“不过,你也总算来了,不是么?” ——你也总算来了,不是么? 宝龄的身体微微一颤,一股酸涩夹杂着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感觉在心头泛滥开来。她来这里,本没有任何目的,只是看到了顾府墙头的那片落英,想起了这里的樱花,下意识的想要来看一看,然而,阴差阳错的……仿佛冥冥中注定了什么,她来到这里,然后,走进了这间屋子。 倘若她根本没有再记起这里,便不回来;倘若就算她来了,却没有走进这间屋子,那么,一切亦是枉然。 这个静静躺在这里的少年,如同消失在森林中的王子,在等待一个人。彼时只要有一念之差,两人便会就此擦肩而过,或许,再也不复相见。 一想到这里,宝龄心中便充满了极大的恐惧与后怕。 幸好……幸好,她来了。幸好,她没有在推门之后走开。 她蓦地站起来:“解药呢?” 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只要有解药,只要服下解药,那双深遂的眼眸便会睁开,如同从前一样! 骆氏摇头:“解药不在我这里。”她的眼眸中泛起一丝凄楚,“你认为,倘若我有解药,会任由他这样下去?” “阮素臣?”宝龄蓦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拿到解药,无论用什么方法,求也好、用任何东西交换也好,都要得到解药。 骆氏望着宝龄的背影,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神情,忽的道:“不用去了。” 宝龄转过身,骆氏道:“他中毒之际,你以自己留在臣儿身边,将他救了回来,如今,他为了救你,宁愿沉睡下去。此刻,你有用什么去换?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尽头?” 宝龄一动不动的凝住。 骆氏望着宝龄,眼底冰封的冷漠竟似渐渐地融化开来,轻声道:“你放心吧,臣儿并非一个言而无信的人,否则,聪明如颜儿,又怎会与他约定?等到大局安稳下来,臣儿守住了那片江山,便会让他醒来。” 这是邵九与阮素臣之间的约定。 骆氏的神情略微有些嘲讽与怅然:“你可知道,他们来见我的时候,我是真的以为颜儿一时疏忽服下了臣儿的药,所以无奈之下才会选择放弃,然而,后来我才明白,并非如此,那也是他的诡计,他之所以没有在一开始答应我,是因为他知道若是那样,我定会为了安稳起见而分期给你解药,那样,你便随时可能有毒发的危险,所以他才会找到臣儿,两人做了约定。这两个孩子,为了一个你,竟连江山与性命都不顾,连仇恨也可以暂时放下,共同向我演了一场戏。” “不过,那也好,即使被骗,我也不怪他们。而你,虽然我曾经怨你,恨你,甚至……有些嫉妒你。但却还是要谢谢你。至少,因为你,他们竟有了那么一刻,站在了同一个地方,为了统一个目标而努力。我虽然不肯定所有的事都会随着时间淡化,但经过一些时间,或许真的能改变什么呢。”骆氏透过宝龄的身影,望向遥远的天空,慢慢地道:“好了,该知道的你也知道了,现在,你走吧。” 骆氏不再看宝龄,走到床边坐下,静静的望着沉睡中的少年。很久很久,门口的少女并没有离去,她抬起头,见宝龄转过身来。 “我不走。” 骆氏微微凝眉,只见少女的眉目舒展开来,宁静而从容:“我要留下来。” 不就是沉睡么?没什么大不了。就算他再也不会醒来,也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还活着,那便是老天对她最大的慈悲。她要陪着他,守着他,他听不见她说话,感觉不到她又有何妨?只要能守在他身边,春花秋月、时光荏再,才是真实的 就算戏里只有她一人,至少,她已知道,不再是她一厢情愿的独角戏。那么,快意江湖也好、平淡相守也好,天涯海角,此生她便只为一人去。 第贰佰捌拾章 铜镜的秘密 半边的天空阴霾下来,漂浮着大朵大朵的厚重的云,不知从何时开始,便飘起了密织的雨丝。 又是江南一年阴冷潮湿的冬日。 宝龄的目光从窗外迷蒙一片的雨帘上移回来,心中幽幽一叹,快过年了吧?方才她从街上回来,买了些日常用品与食物,纵然下着雨,却还能分明感受到南京城里浓郁的过年的气氛。 屋里生了火堆,虽不如南京府的壁炉那么暖和,但亦驱走了满室的寒意,不知是不是因为如此,床上少年的脸色不再那么苍白,青红色的火光映上邵九的脸颊,宛如熏染上了一层水泽般的潮湿的红润。 只是,……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宝龄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用手指从邵九的脸颊开始到双腿,轻轻地揉搓,这是这一年来,她每天都要做的一件事。她还记得自己住院时,曾见过一个病人,亦是昏迷不醒,他的家人每天给他按摩身体,不让他的身体在犹豫久躺的床上而肌肉萎缩。 一开始,宝龄还有些羞怯,指尖碰到每一寸肌肤都像要燃烧起来,可渐渐的,她便习惯了,动作娴熟而自然,甚至慢慢掌握了要领。 做完这一切,她才站起来,走出屋子。穿过院子时,她停了下来,骆氏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屋檐下。 一年前,宝龄在这栋小屋里留了下来,并在第一时间写信将找到邵九的事通知了平野,平野匆匆地带着招娣赶来,很快便让人在这屋子周围又搭建了几栋小屋,又将分散的小屋用砖头砌了起来,做了一堵围墙,所以,骆氏也在其中一间屋子里住了下来。 此刻,这红色砖头搭建的围墙内,是一个奇怪的组合。 面容臭臭的平野带着几个手下和招娣住在东面,骆氏住在西面,宝龄住在南面,而与宝龄一墙之隔的是一个沉睡中的少年。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骆氏仿佛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头,目光落在宝龄手中提着的袋子上。 “买了些水饺皮。”宝龄道。 不知从那一天开始,骆氏的身体越来越差,半夜也能听见她不断咳嗽,而身体也越来越瘦弱,一年前,宝龄看到有几个下人打扮的人来找骆氏,她知道那是南京府的人,是阮素臣想要接骆氏回去,可骆氏拒绝了。 不知是不是由于与骆氏一起住了一年,两人之间很少说话,但也已习惯,还是因为见到骆氏越来越衰弱却还是情愿留在这冰冷潮湿的山上,宝龄的心情已渐渐平静,甚至有一种说不清的叹息。 骆氏点点头:“快过年了。” 宝龄没有在说话,回到自己屋子里,将桌子收拾了一下准备叫招娣一同来包饺子,手一动,桌上的包裹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宝龄一怔,才回过神来,是那面铜镜。 这一年来,因为打消了“回去”的念头,她都没有再碰过那面铜镜,一直放在包裹里,她弯下腰,将铜镜捡起来,抬起头,却看到骆氏正在门口,目光定定的望着她手里的东西。 “这是……”骆氏张大了眼眸。 宝龄怔了怔,骆氏已走了过来,望着宝龄手中的铜镜,波澜不惊的眼底深处浮上一丝雾气般的神情。 “是阮素臣寄来的。”宝龄看了看骆氏,道。 骆氏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面铜镜,仿佛是世间最为珍贵的东西,冷漠淡然的眼眸里闪动着一丝恍若少女般的光彩:“这面铜镜,是我某一年的生辰,他送的。” “是……北地王?”见了骆氏的神情,宝龄心中已有几分了然,不觉低声问道。 话一出口,她以为骆氏并不会回答,却听她轻轻的应了一声,声音朦胧而低柔:“他知道我不喜欢珠宝绸缎那些东西,却独独对有些年代的东西很是喜欢,所以每年都会寻些稀奇古怪的古物作为礼物。” 一个男人能如此用心地记住一个女人的喜好,并且年复一年地花心思去寻找她喜欢的东西,该是爱的极深吧? 只可惜…… “他对我真好,只可惜,那时的我太过年轻,更多的,却是希望他能陪着我,所以,我在万般寂寞下,才与你父亲在一起。” 宝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这段往事,她不是第一次听骆氏说起,然而,此刻的骆氏眉宇间已没有了彼时的怨恨、痛楚,反而坦然而宁静。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赎清自己的罪孽,而当无意中发现了隐藏在这面铜镜背后的秘密时,更是悔恨。这面铜镜,并非只是一面镜子罢了,它的里面,是尹家暗军的虎符,他送我的,不只是一份礼物,还有对我的信任与全部的交付,而我却因为一时赌气,将它随手给了你父亲,直到十几年后,才知道了这个秘密。”骆氏仿佛沉浸在往日的时光中,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沉默片刻才接着道,“于是,我决定将这样东西交给聂子捷,因为我知道聂子捷并非诚心归顺阮家。” “只是,在做这件事之前,我终究是矛盾的。我很清楚,倘若聂子捷拿到了虎符,必然会去找寻暗军的下落,一旦找到,一场大战无可避免,我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可……此刻的阮家,还有唯一一个我无法不顾及的人。” 作为一个母亲,她无法不顾及自己的孩子,纵然那个孩子并非爱的产物。 “那些天,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无法做出决定,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便去集市一家书屋买书,以此度日,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位姑娘,她写的书我很是喜欢,她似乎不愿意以真面目见人,于是我们便隔着门帘聊天,我至今还记得她说的那句话,她说,既然想要做的事便一定要去做,否则,便永远无法安心。所以,第二日,我才下了决心,离开阮府,去了北地……” 骆氏的话一字一字地传入了宝龄耳中,一开始,她只是担当一个听众的身份,毕竟,骆氏说的这些往事,她没有立场去评判什么,而骆氏,亦不需要任何安慰,只是想说出来罢了。但渐渐地,她的神情越来越错愕,终是忍不住打断道:“你说的那家书屋,是不是叫‘朝来’?” 骆氏一愣,怔怔的看着宝龄:“你怎么知道?” 宝龄张大了嘴,良久良久,才化作一抹苦笑:“你见的那个女孩叫阿零,而阿零——就是我。” 这件事她几乎已经忘了,当初愿意与骆氏隔着门帘倾谈,一半是因为不知该如何拒绝,而另一半是想要打听出铜镜的下落。她本就没打算告诉骆氏自己的身份,让骆氏当做那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便好。可是,骆氏方才说出的那番话,让她十分的惊讶,甚至,心头满是复杂的感觉。 骆氏将暗军的虎符送去北地聂子捷手中,竟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虽然她知道就算自己没说那句话,骆氏最终或许还是会那么做,但却还是有一丝异样的情绪蔓延开来。 邵九一直在寻找的便暗符吧?那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包括当初陆寿眉进顾府,亦是怀着打探暗符下落的目的。 然而,她的一句话,让骆氏下定了决心,这么说起来,之后发生的一切,亦是因为……不,不能说是因为她,但却仿佛冥冥中将这一切联系了起来。 宝龄深呼吸一口气,胸口仿佛压着什么。 骆氏猛地抬起头:“你是说你是……” “是。”宝龄将嘴里的气息长长的吐出来,道。 骆氏眼底的情绪变幻莫测,惊讶、错愕、茫然,最终化作一抹嘲讽的平静:“竟是你。” 宝龄亦不知该说什么,笑容有些发苦,窗外的雨丝密密麻麻地落下来,如同一张早已织就好的的巨大的网,将所有人都困在其中。 骆氏忽然笑了,幽幽地道:“我这一生,本不想再与顾家的人扯上任何关系,包括臣儿与颜儿,当初臣儿要娶你,我根本没有考虑便拒绝了,便是这个原因,可世事难料,你与我们……唉。” 骆氏没有说下去,只是幽幽地一叹。 这一叹里包含了所有东西,宝龄无法全部明了,却又是明白的,骆氏恨顾老爷,自然恨顾家、恨顾家所有的人,不想与顾家扯上任何关系。 而宝龄自己呢?一开始,她又何尝想到会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初来这个时空,她只想有个美满的家,有一份安定的生活罢了。只是,兜兜转转,无论是巧合还是刻意,无法避免地已变作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各自望着窗外,良久,骆氏开口:“宝龄……” “嗯?”宝龄茫然地应了一声。 “你爱的,是颜儿吧?” 颜儿,尹韶颜。 这个名字有些空洞,有些陌生,让人无法将他与她心中的那个少年联想起来。然而,她很清楚,那便是他的名字,是他真实的名。心头微微地一颤,搁在窗台上的手却一动不动,半响,宝龄道:“是。” 或许是这一刻太过静谧,只听得见淅淅沥沥的雨声,或许之前的羞涩、矛盾、痛苦、挣扎随着邵九的沉睡,通通都消失了,心底最纯粹的感觉浮现了出来,此刻的宝龄坦然的回答着。 骆氏侧过脸望着她,眼底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戒备、怨恨与冷漠,反而有一丝浓的化不开的怅然:“我还记得,那一日,他送我这面铜镜,在耳边轻声对我说:宝贵双全、白头偕老。可那一切,终究被我自己断送了……”声音仿佛幽静中的低吟,柔缓而遥远,“而你……颜儿还没有离开你还能在他身边,在他最无助的时候陪着他。你比我做的好,亦——比我幸运得多。” 宝贵双全、白头偕老……宝龄心中默默的将骆氏说的那八个字念了一遍。 多么美好的誓言?只是听着,便不觉想要落泪。只是,这世间又有多少人真正能如此呢? 她垂下头,望着手中那面铜镜,铜镜上亦有“宝贵双全”这四个字,她的手指不觉无意识地在镜面上那凹陷的四个字上轻轻地抚摸、勾勒…… 一笔一划,深深的勾画,如同刻在心底。当手指最后落在“全”字的一横上时,忽的,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犹如一道符咒——铜镜“啪”地一声,开了。 第贰佰捌拾壹章 毒药还是解药? 铜镜在一瞬间打开,犹如蚌壳一般,一分为二。宝龄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只是怔怔的盯着它,随即,她忽然想起什么:难道,这就是那种特殊功能的机关? 她脑袋轰的一下,手也忍不住微微颤抖,如果下一秒,便天旋地转,那么……可是……不对!一秒、两秒、甚至一分钟后,没有任何动静。 错了? 倘若真有那什么特异功能,她无意中触动了机关,是不是应该有些异样的事发生? 譬如眩晕啊、眼前一片模糊脚下漂浮啊、时光错乱什么的,但——没有。 铜镜只是打开了,然后便彻底静止了。 过了片刻,亦没有想象中的那些事发生,宝龄吐了口气,才仔细的打量了铜镜内部一番,然后,她发现了一点微妙的东西。 在这铜镜的内部的中央,仿佛有一道如同夹板一样的东西,此刻,正夹着一只姜黄|色的纸包,很小很小的纸包,缠绕着极细的丝线,与铜镜本身的颜色相差不多,一时间很容易被忽略。 “这是什么?”骆氏走上前来,紧紧的盯着姜黄|色的纸包。 方才铜镜分裂开来时,骆氏并没有犹如宝龄一般的惊讶,因为,她曾亲眼看到过这一幕,当时她也是这般细细的勾画“宝贵双全”那四个字,然后,铜镜便如同魔咒般的打开了,里头静静的躺着,是一枚暗符。 只是,此刻,里面静静存在的,却是一个黄|色的纸包,正是与彼时的暗符在相同的位置。那么这纸包里的又是什么呢? 骆氏看了一会,眼眸忽然闪动起了异样的光芒:“你说这是臣儿寄给你的?” 宝龄正犹豫着该不该取出纸包打开看看,听到骆氏的问话,奇怪的点点头,“是啊,可是为什么里面会有……” 话忽的止住,宝龄眼睛里陡然间浮上一种古怪的神情,转头看朱骆氏,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声音竟是微微的颤抖:“难道是…… 宝贵双全第85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86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86部分阅读 ” 骆氏抬起眼,注视宝龄,眼底是与宝龄相同的讯息,她轻轻点了点头:“也许……” 一瞬间,宝龄的心飞快的跳动起来,连呼吸都有些紊乱,她伸出手,想要将那纸包从夹板上取下来,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手在颤抖,太过紧张,纸包竟是被线头绕住,宝龄手指勾着细细的线,努力的整理着头绪。 “慢慢来。”骆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的声音亦是颤抖的。 宝龄深吸一口气,顿了顿,才重新伸出手,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一根根地将缠绕的丝线绕出来,很快的,随着指尖勾着最后一缕线一拉,线松开了,纸包被取了下来。 屋子里同时响起两个人松了口气的声音,然后,宝龄将纸包飞快的摊放在桌上,慢慢地打开。 在看到里面的东西时,宝龄与骆氏仿佛有默契一般抬起头对视。 纸包里,是细细的白色的粉末。 随后,宝龄忽的转过身,在铜镜四处检查起来,但是,叫她失望的是,没有任何信纸或纸条。 这一下,她不觉怔住。 她很清楚,此刻骆氏与自己想到了同一个结论,然而这个结论亦不过是两人的猜测罢了,她很希望看到什么来自于阮素臣的纸条或只字片语来证明她们的想法,但是没有。 那么,这黄纸包里的东西,那细微的粉末,究竟是不是她们想要得到的东西呢? 骆氏仿佛也陷入了沉思,良久,她才道:“除了铜镜,臣儿还寄给你其他的东西了么?” 宝龄想了想,摇摇头。与铜镜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封空白的信,里面相同的,什么讯息都没有。 “我不明白,臣而分明说要等局势稳定下来才……”从方才的狂喜中抽离出来,骆氏陷入了另一种奇异的不安中,兀自喃喃道,“为何会……这东西会不会不是……” 阮素臣曾答应过她,她亦相信了,因为她知道那个孩子不会食言,然而,此刻竟是那么早,虽然大局看似安稳下来,但是不是太早了些?他不会低估邵九的能力,那么,是为什么? 她想到那孩子最近微妙的变化,心头忽的一沉,难道,这纸包里的是…… 宝龄明白骆氏的意思,她想说的是:这东西会不会不是解药,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或者根本不是阮素臣放进去的,又或者——甚至是另一种毒药! “我早该想到的,我不该……”她早该想到阮素臣的哪些变化的!骆氏看着宝龄,平静的神情早已不复存在,颤抖的睫毛下是一双不安的双眸,喃喃地道,“那个孩子,……若是从前,我能确定,那定是解药,可……他变了许多,我觉得自己根本无法了解他,有时候,我竟怀疑他是不是那个就算心中有仇恨,在最后也会选择原谅的孩子……我怎么没有想到那一点呢……” 骆氏的困惑,宝龄亦曾有过。在南京府的那段时间里,她眼中的阮素臣,亦是如此。脾气变幻莫测,像是处于一种可怕的边缘,退一步,便会回答原来。而跨出一步,便会变做另一个人。 另一个,与从前的他截然不同的人——恶魔般的少年。 “你知道,我欠他的太多了,他才会变成那样,我……”骆氏的身体止不住地在颤抖,忽的道,“还是,我去,我回去,亲自问问他,只有这样……” 宝龄望着骆氏,骆氏已经方寸大乱,半响,宝龄缓缓地摇摇头:“他若是肯明白的告诉我们,为什么连一张纸条都没有?他将东西放在那么隐蔽的地方,或许我们一辈子都不知道,就算找到了,也会像是现在这样,诸多猜测。他难道没有想到吗?” 这个想法,方才在宝龄脑海中也曾冒出来过。 其实,此刻最简单的方法便是问问阮素臣,问个清楚再做决定。然而,倘若纸包不是阮素臣放的,那么一切都是枉然,就算是阮素臣放的,聪明如他,又怎会没有料到她们看到纸包会产生犹豫和疑问?不可能什么都不交代清楚,然而,他却要将纸包放在铜镜的夹层里。 这算什么?一个赌局?赌她们能不能看到?赌她们相不相信他? 他这样做,唯一的理由是:他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都不写,如同那封信上空无一字一般。所以,哪怕问了,也不会有结果。 骆氏颓然的坐下,目光怔怔的望着那黄纸包,空洞一片。 宝龄忽然有种荒唐的感觉:此刻赌的不是纸包里的究竟是什么,而是人性;此刻猜测的,不是纸包里是不是她们想要的东西,而是,阮素臣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爱与恨不过一线间,恶意与善意、怪罪于宽恕亦是。倘若,阮素臣心中已决定放开那一切的恩怨情仇,放开对她的执着,那么,黄纸包里便应当是她们想要的东西;然而,倘若他并没有那样,并且在恨意、嫉妒里越陷越深,那么,等待她们的将会是毁灭性的结果。 毒药,还是解药? 屋子里的气氛仿佛凝结的冰,谁也没有说话,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良久良久,宝龄打破了这份死一般的静谧:“我相信他。” 骆氏蓦地抬起头,眼前的少女声音缓慢却坚定,一个字一个字地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那是解药,所以——走吧。” “不!”骆氏喊道,“倘若不是,那么颜儿……” “我知道就算我相信,也是赌。”宝龄慢慢地吐了口气,“可是,如果这真的是解药,解药就在眼前,我们还要让他无止尽的沉睡下去,就为了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得到的答案。” 倘若是解药,阮素臣便没有违背自己的原则,没有毁约,然而,他不会说,难道,她们就要这样无止尽的等待下去? 或许对她们来说,时间也只不过一天一天的过去而已,但对于邵九呢?那是暗无天日的,失去了灵魂的每一日啊。 骆氏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宝龄眉目柔和下来,轻声道:“我相信,他已经回到了那个原来的他。” 方才,她也曾怀疑过此刻的阮素臣心中究竟是天使还是恶魔,但,平静下来,她愿意相信,他已经控制住了心中的那个魔鬼。 因为,他已经拿去了顾宝龄的手札,他已经很清楚,她不是顾宝龄,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剩下的,仇恨、嫉妒、各种纠缠的情绪,便要他自己去整理。 既然是赌人性,便赌一赌吧赌阮素臣已经放下,愿意——成全他们。 宝龄手中紧紧的攥药包,走出屋去。 随着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了,屋内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床榻上沉睡的少年,时光与岁月在他身上宛如静止了,爱恨情仇都已不复存在。 他只是安静地沉睡着,日复一日,不死亡,亦不醒来,像是童话城堡中那个吃了毒苹果的公主。 宝龄慢慢走到床前,一眨不眨的凝视着邵九:“你会愿意试一试的对不对?你也不愿这样永远睡下去对不对?” 她的声音很低很低,如同梦呓一般,当然,她等不到任何回答。 那么,我们努力一下吧!不指望着邵九多久,她深吸一口气,唇角微微翘起来,将手中的纸包慢慢展开,左手轻轻揽住少年柔玉般的脖颈,右手将那些白色的粉末一点点地倒进他的嘴里。 她的心和手都在颤抖,但他的动作却没有一丝迟疑,直到听到骆氏在门口失声惊叫,一整包的粉末已经全部融化在了邵九的嘴中。 贰佰捌拾贰、此时无声胜有声(一) 整个屋子静谧无声,只听得见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犹如巨大的天空被什么遮盖,灰暗一片。 屋子里的两个人,一眨不眨地盯着床榻上的少年。 不知已经过多久,或许,并不久,只是,宝龄却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紧紧地盯着邵九的脸,仿佛生怕错过他一点点的动静。 “为什么……”为什么药全部吃下去了,却没有一点反应?骆氏茫然地喃喃。 宝龄没有说话,她瞪着眼,身体僵直,过了半响,她轻声道:“他在动,他的手指在动……” 骆氏眼睛蓦地一亮,目光顿时朝邵九的手指望去,顿时,她有些语无伦次:“是……在动……” 修长的、谷歌匀称的手指在宝龄手心中轻微地颤动,虽然是很小很小的动作,却足以让宝龄欣喜若狂。 她屏住呼吸着下一刻的奇迹。她的手与邵九紧紧相握,她的目光覆盖在他身上,片刻都舍不得离开。然后,她看见他的身体亦轻微地晃动了一下,紧接着,是下颔,再是眉毛,最后,浓密如蝶翼的睫毛轻柔地抖动了一下,缓缓地睁开。 陡然间,宝龄看到了那双每时每刻都刻在心底的眼眸。深邃的黑,如同无穷无尽浩瀚宇宙中最神秘的土地、又如世间具有魔力的最瑰丽的宝石,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将她深深地卷入进去。 好像是长久被埋藏在泥土里,初次沐浴朝露而绽放的花朵,那原本惊心动魄的眼眸里笼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更显的迷离而妖冶。 她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恨不得溺死在那深不见底的波泽中,不愿醒来。 如同做了一场绵长的梦,邵九睁开眼,他轻轻地舒展了一下四肢,感觉到寒冷的空气。 还没到春天么?难道自己只沉睡了几日而已? 但不一会儿,他便了然,心底苦笑一下:不,是另一个冬天了。距离他沉睡,恐怕已是整整一年了吧?——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充斥进喉头的气息那么清冽刺骨,然而,他却仿佛眷恋无比,贪婪地吮吸着。 呼吸,他从来没想到过,从指尖到身体的每一寸,能感受到呼吸是那么美好的一件事。 屋子里谁也没有说话,仿佛都怕只要一出声便会打破眼前的一切。 邵九轻轻地对上眼前女子的眼睛,那双眼睛,是他所熟悉的,仿佛在睡梦中,都能感受到一般,无时无刻不停留在他身边。 四目相对,两人仿佛要将彼此的身影深深地隽刻在骨血深处,片刻,邵九翘起唇角,微微一笑:“你好么?” 大约由于一直处于沉睡、身体机能缓慢的过程中,很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的沙哑,然而对于宝龄来说,这无疑是世间上最美好的声音,犹如天籁。 她的心在猛烈地跳动,每一下都像要跳出心房,她的身体在颤抖,控制不住,亦不想要去控制,此刻她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凝视着他,她张了张嘴,却只是说:“你醒了。” 她的声音亦是沙哑的,与心中的剧烈起伏截然不同的是,她的语气格外的平静,平静得就像邵九是昨夜睡去,清晨醒来一般。 邵九望着宝龄,眼底亦没有惊讶,只是轻轻一笑,道:“好像在下雨。” “是啊,下了好几天了。”宝龄回答。 两人的对话与此刻的场景根本不符合,一切却又自然而默契。 邵九慢慢地支起身子,让自己坐起来,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宝龄,做完这一切,他轻舒一口气:“是第二年的冬天了吧?” 宝龄一怔,才反应过来邵九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本是极力地克制着心中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听到这句话,却仿佛一下子被带回了现实,这一年的漫长、寂寞、孤独、难熬……忽然间挤满了脑海,那澎湃的情感终于失控,她望着他,眼底满含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激动、心酸、怨怼、控诉……” “是啊,整整一年了,你还准备睡到什么时候?” 邵九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 他这副样子,让宝龄更为懊恼。心底分明知道他是情非得已,知道这一次他不是故意的,知道……那一切,都是因为她。然而,她就是无法控制心中的怨怼,而更多的,也是对自己的恼怒,为什么,为什么解药分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在她得到铜镜的同时,便已经获得了解药,却直到现在才发现。 “你为什么不说话?”她死死地盯着他:“是睡傻了么?睡得很香吧?可是,你知不知道,这一年来,我……” “你怎么?”邵九微笑着望着她,终于道。 “我……”宝龄深吸了一口气,“我担心你永远不会醒来,担心再也看不到你,担心……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要怎么办……” 一口气将压抑在心底的情感全部吐露出来,宝龄竟觉得无比得舒畅。 整整的一年啊,多少担心,多少难过,多么地……寂寞。他可知道?他知道么? 她本是平静的,然而一瞬间的情绪迸发出来,将所有刻意的东西全部卸去,一股酸涩直冲喉头,原本只是微微发红的眼睛,这一刻,慢慢地蓄满了泪水,她一动不动,努力地睁开眼睛,瞪着邵九,其中隐含的各种情感自然地流露出来,没有任何遮掩,纯粹而真实。 望着她咬着唇、努力忍住泪水,不让泪水滑落而死命地望着他的模样,好像一个迷路的孩子,那么无措却又倔强。一瞬间,邵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咬了一下,心疼又充满了另一种陌生的感觉,他的笑容轻轻地隐去,深凝的眼眸却如同春水般化开,柔和得流转:“对不起。” 宝龄本来有满肚子的话想要说,却被邵九的三个字弄懵了,呐呐无语。 “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只想到自己。”他轻柔地看着她,一字一字地道。 自私么?对,他是世间最自私的一个人,他从来只想到自己,她从来便是这样认为的,直到不久之前,她才知道……倘若不是为了她…… 宝龄怔怔地看着他,良久才出声:“为什么要那么做?” 明白了宝龄问题的具体涵义,邵九眼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异样,下一秒,却露出惯有的笑容,那么随意而轻慢:“你知道我,一切都凭喜好而为,没什么为什么。或许,是我突然失去了兴趣,如此而已。” 江山、信念,抬手间松开,他说的那么漫不经心,宝龄心头却漫过无数复杂的情绪。突然失去了兴趣?这十几年来卧薪尝胆、甚至不顾惜性命苦心经营的那一切,怎么可能只是兴趣? 那是他毕生的使命啊! 然而,宝龄却不知道如何反驳他,有一瞬间,她想:“倘若这样能让他好过些,就让他这么说吧,又有何妨?”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住在这里?” 为何选择这里?从一开始,宝龄便认为这里并不是一个十分安全地适合“沉睡”的地方。 邵九眨了眨眼:“因为——这十几年来,我从未真心浏览过一个地方,这里——算是唯一一个吧。” 这一次,他没有说谎。 这十几年来,他很少长时间地停留在某一个地方,没一个地方对他来说,都是必须要去,或者对计划有意义的。他没有时间游玩,更没有心情将时间浪费在观赏风景上。 而那一日,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日,却恐怕是他唯一一次放下警惕心,没有算计,不看从前,不想以后,只是纯粹地沉浸在那静谧而恬淡的时光中了。 所以,在他感受到身体快要失去知觉时,来到了这里,准备好了简单的屋子,再静静地躺下来,说起来,这十几年来,当他静静躺下来,闭上眼的那一刻,心灵竟是最安静的。 然而,选择这里作为“沉睡”的地点,只是因为如此么?不,还因为……一个更为深刻的理由。 邵九抬起眼,看着宝龄,漆黑的眼眸中有万千的话语在流转,他却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他不会告诉她,绝不会说。他之所以选择这里,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在他的心底深处,竟希望有一天,她能回忆起这个地方,再回到这个地方,甚至——找到他。 这是他深深隐藏在心底的,不愿为人所道的想法,只是,真好,她真的来了。当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容颜时,一颗心竟从未有过的安定了。 被他这样的眼神专注地看着,宝龄觉得整颗心都要飞扬起来,心底有一个角落,仿佛混乱一片,却又仿佛瞬间明白了什么,她的心渐渐被酸涩缩填满,阵阵的酸楚中,却又有一种微甜的东西,混杂在一起,五味杂陈。 她伸出手,慢慢地抚摸他的脸颊,他的皮肤是光洁温热的,他的呼吸是匀称鲜活的,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是睁开的,那么真实地看着她。 是啊,他醒过来了,不是幻觉,是真实的。只要他好好的,很多事,他不愿说出口就不说吧,何必要强求呢?她已经知道了,这样就好。 她慢慢地靠近他,闭上眼,他的身体如同有魔力一般,吸引着她的靠近,无休止地想要获取他的体温,想要抱着他,想要证明他就在身边,想要证明……他是她的。 她吻上了他的唇。 贰佰捌拾叁、此时无声胜有声(二) 夜已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雨渐止,积聚在瓦片上的雨水,慢慢滚落到窗前的池塘中,发出单调寂寥的声音。深邃的苍穹中,点点孤寒的星子若隐若现,清冷的月光透过厚重的云层照射下来,在南京府荣华书殿院落前的青石板路上,投下一小簇白色的光影。 年轻的大帅伫立在窗前,白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又长又细,恍若走神间便会消失一般。身后人的声音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 ——铜镜里的东西已被取了出来,人,醒了。 直到身后的人退出屋子,掩上门,将屋外最后一丝光亮淹没在黑暗中,阮素臣依旧维持着一个姿势,一动未动。 良久良久,他转过身,一阵风吹过,桌上的凌乱的纸张如蝴蝶般飘洒,他蹲下身,捡起来,凝视着纸上的字迹,轻轻地,露出一丝飘忽的笑容。 “宝龄,这样,你可是不会在怪我……” 梦呓般的声音在空旷的南京府里飘得很远很远…… 而在南京的另一处,却是另一番光景。 唇与唇相接的瞬间,屋里的温度陡然间升高。柔软的触感让人舍不得离开,但当宝龄想抛开一切杂念,不顾一切地更近一些时,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逃一般地弹开了身体,她想起一件“可怕”的事。 骆氏! 从邵九服下药开始,骆氏与她一直是在一起的,包括方才邵九微微有动静了的时候。 完了,从邵九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她完全处在一种飘忽的幻境中,根本忘了周围一切的存在,甚至忘了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她居然当着骆氏的面……做这样的事! 她僵直地转过身,却怔住了。 屋子里的门紧紧地关闭着,除了她与邵九,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人? 骆氏呢?她茫然地望着邵九有些语无伦次:“你……她……” 邵九好笑地看着她,半响,轻声道:“出去了,在我睁开眼之后,便出去了。” 出去了? 宝龄愣了愣,长长地吐了口气,方才的惊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窘迫。睫毛微微低垂着颤动,她再度低下头,不敢与“被强吻者”目光接触。 她原本苍白的脸色此刻如同擦了胭脂一般,晕红一片,慢慢地延伸到耳垂,她低着头,几丝细细的发丝不听话地散落在额前,让人看不清她的脸。 邵九眉头微微一蹙,仿佛下意识地伸出手,撩开那些遮挡人视线的罪魁祸首,才满足地撩起唇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他没有松开手,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手指好像不经意地把玩着她的头发。 发丝在手里带来微麻的感觉,柔软而芳香,那种感觉让他想起不久之前,不,应该有一年之久了吧?但对沉睡的他来说,仿佛不过几日前的事——那片素白的雪地里,他微微弯着身子,用手指将她的发丝一根根地梳理。 彼时他的心是宁静的,既然决定了的事,他便从不后悔。然而,亦是复杂的。分明应该是了无牵挂的心,却在那一刻生出一丝淡淡的异样,好像是——怅然。 只要松开手,便不知何时再见。她会不会就此忘却?生平第一次,他有了不自信与害怕的时候,患得患失的感觉让他忍不住近乎贪婪地看着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牵着她的手,并着肩,在这片无人打搅的雪地里走下去,纵然他很清楚,不可能永无止尽地走下去,但——多一秒也好,哪怕只多一秒,这样的安详静谧,是他从未有过的渴求。 邵九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然而宝龄却被他的沉默不语与奇怪的动作弄得有些无措,却又不敢抬头。 他在想什么?一定是在笑她方才的举动吧? 她恨不得掐死自己,居然那么——不矜持! 就算很多事,她心中已有了答案,就算方才那一刻多么情不自禁,但她也该等他先做点什么吧?而不是,如同刚才那般,像只小狗似的,那么笨拙地扑上去…… 她后悔死了! 而且,此刻他不说话,手却绕着她的发丝,她不敢动,他指尖的肌肤却似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脸颊,带来痒痒的触感,深吸一口气,她决定抬起头,却听他忽然开了口。 “所有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他口中的“所有的事”不过只是一些不足为道的小事罢了。 方才屋子里暧昧的气氛一下子消失,宝龄垂着头,赌气般的道:“如果你说的是,你与阮素臣之间的约定,那么,我知道了。” 他望着她,随即轻轻地一笑:“有什么想问的,问吧。” 有什么想问的?关于那场恩怨,关于阮顾两家,关于今后要怎么办,他会怎么做……这些问题曾经在她脑海里萦绕了许久许久,几乎每一个都是她想问的。然而,却又都不是。这一刻,她居然只想知道一个问题。 她侧过脸,如同偷看一般瞄着他,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小声道:“问了你也不会说。” 那么多的事,其实,她想知道的,只有一件啊。她原本以为自己够洒脱,在不能够的时候可以决绝地放手,在他苏醒之后,她更想过,只要他好好的活着,只要,自己心里是明白他的想法的,那么,他说不说又何妨呢? 然而,她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吧?明知流水有心落花无意也就算了,但窥探到一点点小小的意味之后,却还是忍不住想要一个确定。 她曾笑过大学里恋爱的那些姐妹为了一句承诺、一个肯定的答复而锲而不舍。原来轮到自己时,也好不了多少。 天下的女子,没有不喜欢承诺的吧?哪怕知道只是这一刻,也是甘之若饴的。不喜欢、无所谓,只是因为说承诺的人,不是心中的那个人。 只是,看他方才的样子,看来,是没有希望了。这样骄傲的少年,纵然心底有再大的波动,他也可以平淡若素地压制,化为无形,所以,他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吧? 她的声音很轻,更像是喃喃自语,邵九微微一怔,一时间仿佛有些迷惑,但很快,却似乎想到了什么,漆黑的眼眸深处宛如宝石般光泽流转,像是清晨笼罩着湿润雾气的春水,浅浅荡开波纹:“你只想知道这个问题?” 出乎预料之外,他以为她会在意他与阮素臣今后的关系,会在意之前所发生的一切的细节,然而,她想知道的竟是…… 宝龄的心飞快地跳动了一下,下一秒,她盯着他道:“是。” 听到她好不容易才下了决定的回答,邵九轻轻地笑了,笑纹慢慢从唇角到达眼底,带着一丝狭促与玩味,漫不经心地凑近她的耳朵道:“可是,我还想做一件事。” 耳边传来的呼吸痒痒的,烫烫的,让宝龄忍不住缩紧了身子:“什么……” 她的话还未说完,下一刻,邵九的手已勾过宝龄的脖子,修长的手指仿佛弹琴般在她脖颈上轻轻地上下轻揉,然后,另一只手勾起她的下颔,覆盖住了她的唇。 “就是……你方才未做完的事……” 唇边撩起一抹笑意,他的声音微微的沙哑,柔软的唇带着一种独有的微凉气息,将宝龄淹没。 又被戏弄了! 这事宝龄头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然而,她还来不及愤怒,整个身体便如同漂浮在了空中一般,整个心都仿佛不属于自己,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唇齿间的纠缠、摩挲、探寻,仿佛一场角力赛,彼此用自己的方式,想要深入到对方的内心中去。 邵九的吻冰冷而热烈,羽毛一般地撩开她的舌尖,微闭着眼,专注而温柔。 仿佛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所吸引,宝龄笨拙而生涩地回应着,唇与唇不断地碾磨,每触碰一次,都是缓慢而温柔到极致的折磨,叫人无法呼吸,却又忍不住想要出声,叫人彻底地疯狂。 在极端的虚弱与无力下,宝龄感觉到那双手,慢慢地从脖颈移动到锁骨,仿佛轻轻地一拉,肩上的肌肤顿时感觉到一种无边的寒意与滚烫混杂的温度,没有他的手触摸的肌肤是冰寒的,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然而他的手所到之处,却犹如点燃了火苗,熊熊地燃烧。 那双手还在四处点火…… 宝龄却有些经受不住了,她仅剩的一点理智让她开口:“邵九……” 声音却如同小猫般的呻吟,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窘迫得无地自容。 与她咫尺之间的少年,微微睁开眼,如无边无尽的深渊一般的眼眸里,闪动着雾气一般迷离的是润光泽,温柔的笑意流转,鼻音般的声音轻声道:“傻瓜,有没有人告诉过你,这个时候,是不应该开口的……” 什么?宝龄浑浑噩噩地紧绷着身体,唇再一次被覆盖住。 这一次,宝龄没有再挣扎,他的吻细腻而温暖,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她渐渐地平静下来,脸颊挨着脸颊,身体紧紧地依偎,每一件事,都让她深刻地感觉到,他内心流露出来的情感。 他竟用这种方式作为了对她的回答。 这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少年。 往事一幕幕闪过脑海,如同缓慢的黑白电影,以为要失去他时的绝望,他醒来时的狂喜,失而复得的珍宝,世间再也没有相同的东西。 真好,她没有失去。他从不曾离开。 贰佰捌拾肆、初夜 现在是在做什么?下一步又应该怎么做?宝龄脑袋里空白一片,混乱的思绪在灼热的空气中仿佛飘去了另一个世界,她只是闭着眼,如同迷路的孩子乱走乱撞一般在邵九的身上一路亲吻下去。 细细的吻羞涩轻柔地落下,邵九漆黑的眼眸宛如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泽,呼吸亦有了些许急促之意,下一刻,他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又轻巧地从宝龄松开的领口探入,由脖颈、锁骨,慢慢地往下……指尖仿佛极为随意地一挑,宝龄顿时感到胸口一阵寒意,肌肤在裸露的空气中,颤栗起来,一股火焰在四处乱窜,烧毁理智与残存的知觉,她慌乱地半睁开眼,便看到邵九正静静地看着她,眼眸中含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随后,他双手环抱住她几乎没有遮盖的身体,轻轻一扯,她便整个倒在他怀里,他低下头,埋在她的胸前,轻轻的蹭着。 “嗯——”仿佛一阵电流席卷全身,忽地,婉转低哑的呻吟声从宝龄喉头发出,像是眸中小动物无助的叫鸣,她脊背陡然间僵硬,视线所及之处,雪白的肌肤与邵九乌黑的发丝交缠,黑与白暧昧地跃动,斑驳的光影下是极致的诱惑。她虽看不到,但却能感觉到来自于身体内那股强烈而陌生的渴求,不觉又羞又窘,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屋外的白梅香无声无息地飘起来,屋内暗香萦绕,宝龄想要伸手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身子猛地一晃,竟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耳边又响起一丝极为细微、暗哑的呻吟声,宝龄以为是自己,正懊恼之时,却反应过来不是的。 突然失去平衡让她心头一惊,才发现自己竟整个人骑在了邵九身上,脸颊贴着脸颊、胸口贴着胸口,每一寸肌肤都紧密地契合,眼睛凝视彼此眼眸的深处,宝龄看到了邵九微微地颦了颦眉,眉间仿佛有一丝痛楚之色。 怎么了?难道一不小心压到他某处伤口了? 宝龄这样想着,心头的那把火立刻转变成了担忧,呐呐地道:“哪里不舒服么?” 邵九凝视着宝龄,他的眼睛如同被蜜泽浸染过的宝石,湿润而明亮,他没有说话。 到底怎么了?宝龄支起身子想要改变这个让邵九“不舒服”的姿势,身体一动,却发现邵九的神情变得更为古怪。 他的唇鲜红湿润,微微地翘起,一把拉住她,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强硬,那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喉结轻轻地滑动。 看着宝龄红着脸颊,半坐在自己身上,用询问而担忧的目光望着他,邵九微微颦着眉,深深呼吸,不知好气还是好笑,心头却又充满了温柔的怜惜,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慢慢的牵引着,最后,停留在一个地方。 宝龄茫然地任由邵九做着这一切,当手被他的手轻轻地按放在某一处时,手心传来的异样感与灼热温度让她心狂跳起来,蓦然间发现一件让她脑子瞬间空白一片的事;方才因为一不小心整个从他身上跌落下来,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两人紧密的呼吸间,而忘了另一个地方。 此刻,她的手所在的这个地方亦是紧密地贴合在一起,灼热的温度不断地升高,而因为她刚才无意识地扭动、挣扎,她感觉到这个地方正发生着奇妙的变化。 仿佛有什么温热而强硬的东西,正一点点的地舒展,要破土而出。 那个地方……那是…… 手如同触电一般弹了回来,轰地一声,一股燥热的气流充满宝龄全身,她几乎要忍不住哭出来。天哪,这是个什么姿势啊! 因为平野到来之后,命人将所有的屋子都整修了一番,装上了冬日必备的火炉,所以宝龄此刻穿得并不多,而邵九,之前一直处于沉睡中,虽然盖着厚厚的被子,却亦只穿了一件里衣。 此刻,透过几层薄薄的布料,几乎能感觉到彼此肌肤的温度,那紧密相接触的地方仿佛着火一般地燃烧,宝龄恨不得找个洞躲进去,她想要跪坐起来,浑身的力气却仿佛被抽干,软绵绵地动弹不得。想到方才的情况,她亦不敢动,就这么坐在邵九的身上,因为这种奇怪的姿势的局限性而手足无措。 头顶传来一声暗哑的低笑声,下一秒,邵九弯起脚,如同手指一般洁净修长的脚趾夹起什么,轻轻地一勾,宝龄腰间的腰带便随即松开了,这下,她更为窘迫,根本不敢去看他,却又忍不住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里充满了求饶的意味。 额头上已缀满了一层细细的汗珠,从脸颊到腰间白皙的皮肤犹如泛着诱人的红晕,如熟透的苹果一般,羞涩而无助,这样的宝龄,让邵九的心竟也轻轻地一动,荡起柔情的波纹,只是……下一秒,他却微微一笑,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是在说:怎么,方才是你挑起的,此刻却想逃了? “邵九……”宝龄几乎忍不住开口讨饶。 邵九心底叹息一声,慢慢的坐起来,轻柔地托起她的身子,翻了个身,将她覆盖住,眨了眨眼,将眼底的异样掩去,在她耳边轻声道:“这样,或许会好些。” 什么……这样? 什么好些? 宝龄此刻脑子里像被塞了一团浆糊,根本无法正常思考,两人交换了位置,仿佛找到了依靠一般,宝龄立刻紧紧地抓住床沿,心微微松了,不再如方才那般紧张到完全失去方向。但这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很快发现,邵九的手正慢慢地滑下去,轻轻地打开她僵硬的双腿,犹如探寻幽密一般地,带着微凉的气息,攻城略地。 呼吸又急促起来,宝龄下意识地弓起身子,忽地,仿佛有什么根本不属于她的东西,占据了她的身体。 意识到那是什么,顿时,宝龄再也止不住地“啊”了一声,浑身战栗。 邵九仿佛怔了怔,停下来动作,当他发现宝龄神情并没有痛楚,只是茫然而急促的呼吸时,他微微地闭上眼,吻上她的唇,身体轻轻的朝前挺去。 这一刻,身体与灵魂最紧密地契合在一起,下身某一处传来的疼痛与陌生的充满感让宝龄一瞬间陡然呆住。然而,邵九的吻却轻柔如同安抚,让她紧张、无措的心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她如同漂浮在空中,眼前白蒙蒙的一片;又如同坠入了深海,被一波又一波的巨浪推挤,每一波都让她颤抖不已,整个灵魂都在燃烧。 不知何时,她松开了紧紧拽着床单的手,放在邵九的肩头,随着那一波又一波的巨浪,指甲死死地掐进他的皮肤里,克制不住地微微支起身子,散乱的头发在他白皙的肌肤间晃动,宛如白雪里怒放的一朵黑色的花朵,凌乱、缭绕。 “邵九……”快到达某个时刻时,她梦呓般地呼唤。 “嗯?”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眸如一个巨大的漩涡,弥漫着柔情蜜意,弯下身,紧紧将她抱住,埋首在她锁骨间,一同到达那个世界的彼岸……空洞的心仿佛被彻底地填满,不留一丝空隙。 火炉里的火星子闪出蓝绿色的光芒,窗外是寒风凛冽,屋内却是一室春光…… …… 细碎的阳光透过窗格子洒在床前,宝龄动了动身体,半眯着眼,刚想坐起来,由四肢传来的酸涩与某一处传来的隐秘的疼痛感让她忽然回想起昨夜那疯狂的一幕,蓦地缩回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如同一只鸵鸟。 床畔还留着某个人的体温,幸好,人却不在。宝龄这才微微的松了口气,重新露出半张脸,长长地呼吸了一口略微清冽的空气,怔怔地一动不动。 与其说她在想什么,更不如说她是在发呆,昨夜发生的事实在太过于不真实,让她此刻还犹如在梦中一般。 她与邵九……他们之间…… 她感受着身体不同于以往的感觉,那是最诚实的证据,不会说谎。 是真的。 在一夜之间,她不再是女孩,而是——女人。 一种微妙的失落感却又夹杂着说不上来的甜蜜,充斥了她的内心,她双眼出神地望着天花板,直到一阵开门声打破这份寂静。 招娣探了半个身体进来:“大小姐,您醒了么?” 她顿时清醒,清了清嗓子道:“刚醒,准备洗澡了。” 该死,她在说什么?大清早的说什么洗澡?? 宝龄恨不得隔断自己的舌头,沉浸在自己口误的懊恼中,浑然没有发现招提几乎要笑出声来,然后死命地收敛表情,咳嗽一声“那奴婢近来为您更衣。”说罢便要进来。 “等一下!”宝龄大叫一声,见招娣愕然地看着自己,才尴尬地道,“那什么……这些日子我一个人也习惯了,让我自己来吧。” 招娣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那奴婢先出去了。” “招娣!”宝龄连忙道,“把门带上。” 招娣应了一声,转身关门,正待宝龄要大大地松一口气时,招娣忽然像变魔法般又探进了身子来。 这一回,她再也憋不住笑意,脸上带着一丝暧昧的,狭促的神情,眨了眨眼,轻声道:“对了,小姐,忘了说一声,沐浴的水准备好了。”不等宝龄回应,招娣一鼓作气地接着道:“还有,方才九爷交代了——等小姐起床后,让奴婢将床上的床单拿去洗了!” 贰佰捌拾伍、很好很好 说罢,招 宝贵双全第86部分阅读 欲望文 宝贵双全第87部分阅读 宝贵双全 作者:肉书屋 宝贵双全第87部分阅读 娣一溜烟地缩回了身子,砰地关上门,忍不住露出得逞的笑容。 从昨夜隔壁屋子里不寻常的动静,招娣已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一大早便去找大小姐,谁知大小姐并不在自己屋里,她走到这间屋子,却错愕地发现沉睡了一年之久的邵九走了出来,朝她微微一笑,吩咐她做一些事。 有那么一刻,她看着他的笑有些怔忡,那笑容竟比那院子里的白梅还要清雅几分,对于邵九吩咐的事,她还有些困惑,但很快,她便不觉红了脸,心中暗暗地喜悦,脸红是因为想到了某些无法说出口的事,作为一个女子,难免羞怯,而喜悦却是为小姐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衷心地高兴。 “喂,你傻笑什么?”忽地,一人的声音打算了招娣的遐思。她抬起头,便看到平野站在自己面前。 对于这个脸臭臭的少年,招娣一向没有好感,正要白他一眼走开,无意中瞥见他的脸,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平野原本还算周正的脸上此刻黑漆漆的一片,喘着粗气,仿佛一肚子的不满意:“喂,你知不知道公子为何一大早要洗澡?还要那么热水?” 平野一大早得知邵九醒了,狂喜万分,却还未说上一句话,便被吩咐去山下挑水,生火,烧热水。 “我怎么知道,那是你主子,又不是我主子。”原来如此。招娣一愣,随即心中暗笑,嘴边却又不饶人地回了一句,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了,“你还是管管你自己吧,大花猫!” “什么?”平野怔怔地看着招娣转身轻快而去,不觉怔住。 什么花猫? 下一秒,他有些怔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见到手指上黑乎乎的一片煤灰,才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看着一蹦一跳的招娣,心头忽地荡起一丝说不清的感觉,半响才低声道:“哼,疯丫头,看我以后收拾你!” 而一门之隔,屋子里的宝龄却完全不知道屋外发生的一切,她脑子里全是方才招娣说的话。 沐浴?床单? 宝龄愣愣地坐着,忽然蓦地坐起来,挪开身子,朝床单上望去,顿时,脸如同火烧一般。 方才她还回想着昨夜的那一幕究竟是梦是真,然而,眼前已无需怀疑。 雪白的床单中央,静静地绽开着一朵红梅,妖娆而醒目,提醒着她昨夜不是梦。 邵九吩咐招娣做那些事,也是因为…… 羞涩,窘迫……各种复杂的情绪席卷而来,最后,她伸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一朵红梅,带着小心翼翼地心情又缩了回去。 不是烈士的牺牲,不是残酷的厮杀,那抹刺目的红所代表的,是另一种含义——一个少女的蜕变。 良久良久,她轻吐一口气,坐起来。 与此同时,平野走出院子,直到看到院落外那抹熟悉的身影,他才轻轻地舒了口气,停了下来。 站在白梅树下的少年,微风吹起他的衣袂,虽然只是背对着,但平野依然能感受到那种从容悠然的气度,他眼眶一热,唤道:“公子……” 邵九转过身,瞥了平野一眼,慢悠悠地笑了笑:“怎么这副表情?” 平野缩了缩鼻子,他承认自己没用,分明沉睡了一年,之前还生死未卜的人是公子,但反而是自己看起来更为不镇定,乱了方寸,他心中有些恨自己不争气,闷闷地道:“公子睡了一年之久,不知道平野有多担心。” 接着,他将这一年来所发生的点点滴滴都向邵九做了详细的汇报,自然包括南京府那边的动静,与整个华夏如今的形式。说道华夏如今风调雨顺,他不免有些不甘与失落。 然而邵九听来,却仿佛没有一丝异样,神情平淡而宁请。只有每当平野提及宝龄时,他漆黑深邃的眼睛里,才会有一丝柔和的笑意。 最后,邵九叹息一声:“平野,看来我教你的,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从平野跟着他开始,他便很了解平野的性子容易冲动,所以一直教导他,遇事要冷静,一旦遇到变故,最先要做的,便是想解决地方法,而不是无谓的担心与焦虑,倘若一时无法解决,那么,更不需要这些情感,因为这些情感敢对事情根本无用,还会扰乱一个人的原本冷静的思维。 并且,当一件事已做了最终的决定后,无论事情如何发展,都不要有任何的后悔与不甘。因为那本是自己选择的路。 看来,这么多年,他是白费力气了。 平野一惊,委屈地抬头看着邵九,却发现烧酒语气虽然有些可惜,但神情间并无一丝责怪之意,眼眸柔和,轻笑着望着他。 一时,平野怔了怔,随即心头涌上一股暖流,从邵九将他带回去的那一天起,他心中便充满了对邵九的崇拜之情,将他当作一个高不可攀的目标。这些年的相处,他早已将邵九当作了不可或缺的亲人,他知道邵九对他、对陆离亦是如此,然而,邵九本性冷静,纵然心里这么想,亦不会流露半分。 但此刻,平野却发现公子有些不一样了,深不见底的眼眸依然动人心魄,却多了一丝沉淀的柔和,整个人散发一种恬静之意。 就像方才,平野在汇报一年来所发生的事情时,若是之前,邵九的眼眸定会如星辰般明亮,那便代表,纵然他表面悠然闲暇,实则内心却在思考,或许当说完之时,他已经有了下一步的决定。然而方才,他没只是淡笑着听,散漫的甚至有一丝慵懒,仿佛那已是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公子,难道真的已经决定不再过问南京府的事?”平野忍不住道,“就连北地军也……” 就连北地军的去向也不理会了么? 话一出口,平野便有些后悔,但当他朝邵九看去时,却发现邵九并没有任何神情的变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株绽放的白梅,仿佛出了神。 良久良久,平野看到邵九转过身,素白的衣衫掠过枝桠,几瓣雪花的花瓣自他宽大的衣袖中缓缓落下,他目光静谧地望着平野,微笑着道:“丢失一颗钉子,坏了一只蹄铁,坏了一只蹄铁,折了一匹战马,折了一匹战马,伤了一位骑士,伤了一位骑士,输了一场战斗……输了一场战斗,亡了一个国家。” 这似乎是一则什么典故,平野微微皱眉,有些茫然。 见他一脸不解,邵九笑了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平野,我虽之睡了一年,但错失的,又何止只是时间?” 这一年来,他虽一直处于没有任何知觉的情况下,但在那之前,他便考虑过了之后的各种可能性,而平野所说的便是其中最有可能发生的事。 阮素臣用这一年的时间,将华夏管理得有声有色,比阮克在位时更为受百姓拥戴,甚至连北地军与北地的百姓,如今也对他转变了看法。 而阮系军中,阮素臣用马副官稳定军心,同时拉拢比较有实力的派系,拧成一股力量,奖罚分明,士气如虹,力量已是越来越壮大。 此刻的阮家皇朝,正处于最为鼎盛的时期,无坚不摧。 虽则只有一年的时光,很多事,却发生了质的变化,时机一失——便不再来。 心底便没有一点的波澜么?并不是如此。只是,却也没有预料中那般失落。好像有另一种东西,填满了那巨大的缺憾,不再空空洞洞。 渐渐的,邵九黑眸之中,微微地泛起意思奇异的涟漪:“何况,现在这般,亦不错,不是么……” 至少,他亦是看到了父亲一直所期盼的南北大同、天下归一的太平盛世,至于谁做君王,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十几年来,每时每刻都如同一根绷紧的弦,忽然间那根弦断了,仿佛再也不可弹出美妙的音符,世人为之惋惜,然而,或许,对于琴也来,亦是一种解脱? 清醒了太久,也沉睡了一年之久,此刻,似乎,应该做些别的事了。从没有一颗,如此刻这般,他如同找回了真正的自己。 邵九忽然想起某一日,亦是在这片山下对岸的那片樱花洲上,有人曾说过一句话,嘴角不觉泛起淡淡的笑容。 “有人说,若一直为追寻某一处固定的风景而投入全部的一切,便会错失更美好的风景。或许,真是如此呢。” 一直想要得到的这片天下,他又何曾真正的踏遍每一寸土地? 微微一笑,邵九转过身,悠然地朝石阶下走去,“平野,来年江南桃花盛开之时,漠北该是另一番风景吧?” 只留下平野呆呆地怔住。 …… 宝龄走出屋子,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逛着,不知不觉走下石阶,来到那块昔日与邵九来过的山间平地上,很快她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闲暇地卧在石凳上,从容而宁静。 昨日的一幕顿时浮现在脑海,宝龄急速地转身,下意识地便想要逃开,却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宝龄愣住,深吸一口气转过身,便看到那双梦里出现过千万次的眼睛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我……随便走走,就要回去了。”宝龄胡乱找了个借口,想要溜走。 昨夜的一切恍如一场梦,虽然即使醒来之后,她也不后悔曾经做过的那一切,但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只要想着昨天那样亲密的举动,便几乎不敢去看他。 贰佰捌拾陆、宝贵双全 望着宝龄低垂的眼睛与布满红霞的脸颊,邵九扬起嘴角,几丝柔情。几丝怜惜,轻轻一拉,自然地将她拉到身边,用双手将她固定在自己的范围之内,微笑着望着她:“我也是随便走走,那么,我们便一道随便走走吧。” 深冬的山间寂静无声,只有两个人的靴子踩在枯叶上的声音。 良久良久,宝龄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气氛,不觉道:“三夫人呢?” 自从昨天,那什么什么之后,她便没有见到过骆氏,此刻实在找不到话题,便想起来问。 邵九淡淡道:“走了。” “走了?”这倒让宝龄有些惊讶,抬起头看着邵九,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见过了?” 邵九点点头:“临走之前见过。” 宝龄不觉叹息一声:“其实,这一年来,她一直留在这里,我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担心你。” 倘若骆氏并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好母亲,但至少,她对邵九的那份心,是真的。不仅仅只是愧疚,而是一个母亲深邃的爱,否则,她之前亦不用如此为难。 良久,邵九苦笑一声,“有些事,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改变的,不是么?” 若说曾经对骆氏是怨是恨,那么此刻,已经没有了,只是,他寂寞了十几年,从来都是一个人,让他如同孩提时一般地对待骆氏,确实无法做到。至少,暂时不可能吧? 宝龄怔了怔,很快明白了他的一丝,心头掠过一丝柔意,轻声道:“慢慢来吧。” 邵九望着她,忽而淡淡一笑:“她临走前,留了一样东西给你。” 啊?宝龄一愣,骆氏留了东西给她? “是那面铜镜。” 骆氏将铜镜留给了她? 这面铜镜说起来的确是落实的东西,之前宝龄也真实地感觉到,骆氏对那面铜镜的珍惜之意,况且,反正那面铜镜对她来没什么意义了,所以她还给了骆氏, 没想到骆氏居然…… 可是,骆氏为何要将铜镜留给她?她不解地看着邵九,见邵九眼底流转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那面古旧的铜镜上,刻着“富贵双全”四个字,正是由于那四个字,宝龄才找到了解药,说起来,这四个字对她来说有巨大的意义。 富贵双全、白首偕老,富贵双全,白首…… 忽然,她蓦地抬起头,漆黑的眼睛如同宝石般闪耀,不可置信地望着邵九。 邵九含着笑,静静地凝睇着她,眨了眨眼:“这面镜子,是昔年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他曾说,等百年之后,便将铜镜送给我的……” “别说了!”宝龄喘着气打断道。 怎么办?心跳的厉害。突入而来的巨大冲击让她根本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邵九没有再说话,只是微笑着将她揽入怀中,过了许久,才道:“走吧,回去收拾一下行李。” 宝龄正埋首在他胸前,闭着眼,呼吸着他独有的气息,此刻不觉道:“收拾行李做什么?” “北地的雪、大漠的草原……去漠北好不好?”邵九没有回答,只是笑着问道。 宝龄惊讶地抬起头,随后,她忽然想起自己曾说过,想要看看北地的雪,大漠的草原,之后,她见过了北地的雪,在那片雪地里留下了一段难以忘怀的回忆……没想到,邵九居然一直记得。 往昔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一股酸涩之意直逼喉头,她只觉得微微眩晕,瞪着他:“你怎么知道我会跟你走?” 邵九微微一笑,从容沉静:“倘若你要离开,一年前便早已这么做了。” 宝龄噎住,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我见你在这荒山上,怕你尸骨无存,所以好心照顾你,现在你醒了,我为什么还要……” 邵九嘴边带着调侃的笑意,语气更是轻慢:“所以,你已经错失了机会,现在,我醒了,你恐怕走不了了。” “你……”宝龄气极,正要说什么,抬头却看到他的黑眸中所含着的温柔情意,一时凝住。 她颓然地认输。 只要面对这个少年,她就永远没有胜算,除了那一次。 想到那一次,她抬起头,斟酌了半响才决定说出来:“邵九……” 她想到跟他走,想要和他在一起,便不想再有所隐瞒,纵然他知道了真相会生气,也要说出来。 “嗯?” “其实那一次,我并没有喝下那盏茶。” 良久,没有声音。 宝龄以为自己说得不够仔细,心想反正决定说出来了便说清楚吧,忽然听到邵九道:“我知道。” “什么?”这下,宝龄彻底怔住了。 他知道?他知道什么?知道她其实…… 邵九微微一笑,脸上并无任何异样的神情,缓缓道:“我知道你并未中毒。” 宝龄盯着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昨夜……” “昨夜?”宝龄一惊。 邵九却笑得很悠闲:“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昔年的鬼手是个想法极为古怪的人,他爱毒成痴,以让天下所有人中过他的毒为傲,但要知道,既然中毒,便会有解毒的方法,所以,他为了让那些解毒的人也记住曾中过他的毒,便在解药中弄了些玄机……” 但凡中过鬼手之毒,又解了毒的人,身上,便会留下一枚弯月形的印记。 “我的身上,便有两个那样的印记。”邵九慢慢道,“而昨夜……”他似有意无意地顿了顿才道,“我却没有看到你身上的印记,所以才知道,你其实并没有中毒。” 这的确不可思议,但很快,他却了然了。 有没有和那盏茶,宝龄不会不清楚,而她当时亦是默认了的,在给她服下解药后,他蹭为她把过脉,正是一切正常。既然如此,为何会没有印记? 只有一个原因,她是知道的,知道自己并没有中毒,所以,并没有喝下解药。 宝龄愕然地张大了嘴,还有这种事? 昨夜……昨夜那样的“坦诚相见”,彼此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呈现在眼前,铭刻在心底,只是,彼时她实在浑浑噩噩,又羞于盯着邵九看,何况他身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伤疤,纵然见了那些印记,她也不会在意。而邵九,邵九自然知道了她身上根本没有什么印记……宝龄窘迫地想找个洞钻进去! “我……”该说些什么呢? 该说自己当时是没有帮啊,为了让他与阮素臣不互相残杀,才决定那样做,还是……将心底最隐秘的那个想法说出来?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想看看,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有没有一点分量? 她正踌躇间,却见邵九微微一笑:“罢了,我骗过你许多次,你亦骗了我一次,这般,也算扯平了。” 诚然,当他发现她并没有中毒时,心头的情绪很是复杂,但渐渐的,却又释怀了。此刻如此轻描淡写,并非有意,而是真心。 过去的事,追求又有何用呢? 而且,或许,他还要谢谢她,若非她的谎言,他大概不知要何时才能看清自己的心,面对自己的感情,并且,更不会有机会知道,其实一直以来所追寻的东西,竟是可以轻易放下的,而另一些他从来或许不以为意的东西,到最后,却是一生都舍不开。 宝龄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千言万语,忽都哽在喉头。 他欺骗她许多次,害得她“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甚至,就连她的身份,他亦一直瞒着她。 然而,最后,她也总算扳回了一局。 这一局,只因她唯一一次的欺瞒,他放了天下,放弃了自己一生最执着的东西。 究竟……是谁欠谁多一些? 她努力地去思考,想要找出一个答案,最后,却忽地笑了。 谁输谁赢,又有什么重要呢?爱情里本来就没有输赢。 重要的是,他还在,此刻就在她身边。这便足够了。 她望着他,心头如水一般的被溢满,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漠北——冷不冷?” …… 第二天清晨,宝龄与邵九便下了山,登上了回城的船。 昨夜一回到屋子里,她便简单地将要离开的想法告诉了招娣,想起招娣当时哭得梨花带雨、恋恋不舍的样子,她心中直到此刻还是有些不忍心,毕竟两人相处了那么久,从故宅都外头的风风雨雨。其实宝龄可以带走招娣,可是,算起来,招娣也早已过了这个时代一般女子出嫁的年龄了,倘若一直留着她,说不定便真的耽搁了她。招娣不能一辈子跟着她,也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一念至此,宝龄忽然想起因为怕招娣一时找不到住处,所以她让招娣暂且留在山上,等自己离开时再离开,并且让邵九转告平野,好生照顾招娣。 那个时候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招娣瞪了一眼平野,小声道:“谁要他照顾,花猫”,而平野则神情古怪地出乎意料的没有反驳。 宝龄不知道“花猫”是来自于什么典故,但看两人的互动,仿佛抓到了什么隐秘的东西,不觉微微一笑。 或许,等他们离开后,这件山间小屋里,会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发生吧? 此刻,宝龄站在船头,望着一波浩淼的湖水,船夫转过头,朝她会心一笑:“姑娘,没事了吧?” 船夫还是那个船夫,本以为只是一程的缘分,却未料到竟会如此巧合。 想到一年前,同样是这只小船上,彼时的心情,却截然不同,宝龄心头说不出的感概,良久,才微微一笑:“没事了。” 是啊,没事了。兜兜转转,风风雨雨,最终,还是得以与那个人同坐在一只小船上,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呢? “在说什么?”不知何时,邵九来到她身后,为她披上搁在船舱里的斗篷。 她望了一眼船夫,船夫爽朗地笑一声,转过头去,她朝邵九眨眨眼:“没说什么。” 绚丽的流光在邵九眼底请转,如同世间最华美的宝石,他笑一笑,牵起她的手,并肩站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天之间:“快到岸了。” 曾经,宝龄是那么害怕听到这三个字,然而此刻,她却只是柔柔地一笑:“是啊,快到岸了。” 这一路山水,终于不会再因为到岸而搁浅,他们的彼岸,是属于两个人的,再也不会只身孤影。 “上了岸,是先投宿,休息一会,还是立刻出发?” “随便。” “随便是什么?” “就是随便啊……对了,你送我的那支竹萧,我根本不会吹,你教我好不好?” “好。” “上次你烧烤的那东西,很好吃,以后再做好不好?” “好。” …… 牵着手,一直走下去。 只要是两个人在一起,做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涯海角,哪里都是好的。 富贵双全、白头偕老。 执子之手,永不相弃。 番外——成全 我叫陆寿眉。 我出生在一个安静美丽的小山村,山村总共亦不过十几户人家,我上有父母,另有一个哥哥,唤作寿林,只比我大一岁。我们一家四口如同村庄里的其他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岁不富庶,却依旧生活的平淡而充实。 我原本以为,我会同这里的每一个女孩一样,安静的长大,随后,找一户通村的人家嫁了,世世代代,在这个村庄里扎根——直到,那一天的降临。 那一天,改变了我的一生。 那其实不过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日子,如同往常那般,我跟着爹娘上山砍柴。去地里忙活了一整天之后,回到那间狭小却温暖的小屋里,上床睡觉。半夜,我却被一阵心惊肉跳的喧杂声吵醒。 我站起来,朝屋外望去,浑身冻结成冰——平日村庄静静的夜被一片火光照的犹如白昼,十多个梦这面的大汉到处放火、抢东西,男人凄惨的叫声,妇人无助的哀鸣与小孩刺耳的哭闹声夹杂在一起。 然后,我看到那群凶神恶煞的、手里举着大刀的人远远地朝我们的小屋走来 彼时我们不过是十多岁,被眼前的这一幕吓得不知所措,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是,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我回头一看,是爹和娘。 娘的脸已是惨白一片,而爹亦是一脸凝重,他们身旁的是与我一样,刚从梦中惊醒却还昏昏噩噩的哥哥。 爹娘将我和哥哥飞快的塞进了院子里平日存放杂物的大水缸中,这水缸虽大,但却亦不过只能容纳两个孩子的体积,爹娘无法同时多进来,我拉着娘的手,哭着不让她走,娘流着泪让我快些躲好,说他们也会躲起来的。并嘱咐哥哥:“阿林,你一定要照顾好妹妹!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你们都不准出来!记住!”然后,飞快地跟着爹爹出去了。 漆黑的水缸里,只剩我与哥哥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簌簌发抖。 就在那个时候,我们猛然听到了两声熟悉却陌生的声音,说是熟悉,是因为那声音从我们出生开始,便一直在身边,不曾离去;说是陌生,是因为那是我们从未听过的声音——那么恐怖、那么凄惨。 一瞬间,我与哥哥对视一眼,心像是撕裂一般,同时站起来,然而我们那个时候还小,纵然站起来,也不过只能露出眼睛罢了。 随后看到的那一幕,我想,我与哥哥,无论是谁,都终生无法忘记。而那一幕,在此后的岁月中,亦不时地出现在我的噩梦里,不断的鞭策我,我要坚强、要活下去,要报仇! 一片刺目的火光中,爹与娘双双到与血泊中,直到那一刻,两人的手还紧紧的牵在一起。 我浑身发抖,想发狂的呼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而哥哥哥哥的脸色变得极为可怕,他的拳头咯咯的发响,下一秒,他竟想跳出水缸。 那一刻,根本不容得我多想,我紧紧地拉住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拉进水缸。 “你!”哥哥怒视着我,他的眼神犹如暴怒的小兽一般可怕,“让我出去!我跟他们拼了!” 我没有放手,纵然我心里跟他一样,恨不得亲手用刀捅进那几个杀死我的父母的人的胸膛,但我却只是死命的抓住哥哥:“不!” “为什么!”哥哥几乎是低吼。 我瞪着血红的眼睛望着他:“难道你忘记了爹娘说的话?” “爹娘是为了保护我们才”苍白的唇被我咬出了鲜血,我的泪水疯狂的留下来:“我只有你了,哥哥,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若是有事,我怎么办” 哥哥陡然瘫软下来,狂怒的眼神转变为刻骨的悲哀。 接下来,我已经忘记了我们是在水缸里呆了多久,只记得整个人犹如死去一般,在那黑暗的中,绝望者。 知道四周再也听不到一点响动,我们才爬出去。两人同时狂奔到爹娘的尸体旁边,哭了整整一夜。那个时候,忽然听到脚步声,我们两人如惊弓之鸟一般弹跳起来,去如发现,朝我们走过来的是同村的平野。 平野与我们差不多一般大,平日来常与我们家玩耍,只是,此刻的他犹如失去了魂魄一般,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的爹娘也死了,他也是被爹娘藏在了某处,才逃过一劫。 不只是如此,当我们走出了屋子的时候,才发现,那个昔日宁静祥和的小村庄已经面目全非,到处是尸体与烧毁的房屋满目疮痍。 我们用了一天的时间,在村子里的小树林里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将那些亲人、邻里好生埋葬。 然后,漫无目的的走出了村子。 我们不能呆在这里了,这村子,什么都没有剩下,再也不是那个温馨的家园。然而,我们又该去哪里呢? 我们三个人,从小到大,除了跟着父母去田里下地干活、去山上砍柴,根本不曾区别的地方,我们要如何生活下去? 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走着,我们又饿又冷,不知不觉的来到了一条小河边上,河里水流湍急,平野忽然哭丧着脸,用一种颤抖的声音道:“不如不如我们跳下去吧跳下去,就能跟爹娘相见了” 一时间,心中的悲痛如潮水般涌来,我们望着激流涌动的水花,心头一片凄凉。 那个时候,当我狠命的拉住哥哥,不让他出去的时候,只是下意识的行为,爹娘死了,死的那么惨,我不能让我唯一的哥哥再去送命。 然而,当我们走出时,看到那如同地狱一般的情景、当看到昔日的家园再也不复存在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死了,以后要怎么办?未来该怎么办? 那一刻,我竟有了随着平野,与他们一同跳下去的想法。 直到后来,我想起来,亦觉得,倘若彼时他没有出现,我们三个人,便真的会这么跳下去了吧? 只是,这个世间从来没有倘若。 我遇到了那个人。 其实,我、哥哥、平野,我们是三个人一同遇到他的。我说我遇到了他,是因为,对于我来说,那个人,是不同的。 从我懂事开始,村子里有人出嫁的时候,我便喜欢趴在窗口看着新娘子坐在花轿上走过,并在心里一直以为,许多年之后的我,亦会同他们一样,坐在那顶朴素的花轿里,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然而,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事,改变只需要一瞬间,或许在你以往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担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你便知道,他就是那个人。 第一眼,我便知道,他就是那个人。 “倘若就这么死了,那么,便永远输了。” 我永远无法忘怀,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的声音那么轻柔,去带着一种无法让人忽视的魔力,一个字一个字的钻进我的耳中。我想,哥哥与平野也是一样,我们同时被这个声音弄得怔住。 当我转过身时,便看到了他——那个在往后岁月中,让我再也无法从心底抹去的少年。 彼时是初春,天却还有些凉意。马车停在桥上,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单衣,从马车里探身出来。修长的手撩着帘子,柳丝般温柔地扶起她的发,他眼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竟让那桃花都失了颜色。 ——倘若就这么死了,那么,便永远输了。 这句话,平静地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让我忽然奇迹般的冷静下来。 他走下马车,秋风卷起他的衣袂,他如同踏在云端的一片雪,那么悠闲而闲暇,他伸出手,手里是三个馒头,他便这么一动不动地放在了我们跟前。 许多年后,我在会想起那一刻,仿佛是一种宿命的安排,无可避免。 我、哥哥、平野,跟着他离开了那条小河,放弃了轻生的念头,以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从此往后,我开始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还记得第一次练武时,浑身是伤,我还记得第一次拿枪时,紧张的双手颤抖直到,我已经能稳稳地握住,甚至,毫不犹豫的射入某个不认识的人的胸膛中。 我的表情越是冷漠,我的心越来越坚硬,但只有我知道,这一切,是付出了多少代价才得到的。 直到那一天,我们三个人亲手将仇人击毙,我多年来压抑的情感才得以爆发,我躲在树林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然后,我耳边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我抬起头看去,竟是他。他坐在树下,放下笛子,看着我,淡淡道:“只允许自己哭一次。” “什么?”我错愕的脱口道。 “从此之后,将所有的心事都收起来,只做有价值的事。”他晓得依旧清雅弱水,眉目秀丽无双,眼底却是料峭的冰封,“眼泪,没有任何作用。” 那一刻,我没有说话,竟也忘记了哭泣,只是怔怔的望着他,心底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再慢慢发芽 什么才是有价值的事?什么才是值得? 大仇已报,我已再无遗憾。剩下的时光,我只想做一件事,一直是为了一件事而活着,那边是——帮他做一切的事情,完成他的心愿。 于是,我决定去顾府。 从我离家开始的那天,便再也没有穿过女子美丽的衣裳,一身黑衣,便是我永远的装扮。我从不以为意,我不需要那些,一个出没早黑夜中的,手中握着的不是胭脂水粉、不是针线而是冰冷的枪支的女子,怎么会需要哪些? 但,当我看到他为我准备的,那一柜子的衣服时,我还是凝住了。 手指触碰到那如丝般的丝缎时,我如同着魔一般,将那袭火红的旗袍,穿在了身上,来到了镜子前。 镜子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我一时间竟忘记了呼吸原来,我亦是渴望美丽的,只是,那些美丽,只想绽放给一个人看。 女为悦己者容。 然而,那个人不会看到,除了拾巧偶尔撞到,发出惊讶的呼声,亦没有一个人看到。 从此之后,我将变作另一个人。穿着华丽的衣裳,过着富贵的生活的另一个人。 我有些自嘲,然而,却又同时带着欣慰。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只要想到这一点,我便再无遗憾,决不会退缩。 失去原本的容颜,我不在乎;突然而来的富贵荣华,我亦不在乎。 我可以不要如玉容颜,富贵荣华,只要她回眸时,对我轻轻一笑。 足矣。 每一天,我坐在那个小院子里,望着天空,其实我看的并不是天空,而是那天空中的风筝。 ——只要你放风筝,我便会出现。 漫长的光阴中,那短暂的相聚,纵然只是我将顾家琐碎的小事细细的告诉他,他静静的听,亦是我最珍惜的时光。那只风筝,明知不过是传递消息的工具,我确视若珍宝。 后来,我提出要胡闹一下,离家出走,找个什么人刺激一下阮素臣,说不定阮素臣便会立刻向我提亲。 他听了之后,思考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可以试试。” 她不知道,等他走了,我一直留在那树林里。我根本不想刺激阮素臣——那个与我一般可怜的男子,我只想要一点点他的在意,哪怕一点点,便足够。 可惜,无论我如何胡闹,与连生、阮素臣又怎样的纠葛,他都是静静的冷眼看着,微微地笑着,他不曾在意,从来,便不曾在意。 我终于明白了: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不曾走进他的心中,哪怕一点点,都不曾有过。 我终于找到了那样东西,那陈旧的、沉淀着岁月印记的虎符。那一刻,我亦做了一个决定。 我将东西与风筝放在了一块,写了一张纸条放在我们通信的老槐树树洞里,然后,静静的等待命运之手,将我带离。 倘若不是他,或许早早许多年前,我便死了,是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是他让我为父母报了仇,不再遗憾,是他——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亦尝到了爱而不得的痛心。 我想,等我死后,顾府应该是一片大乱吧。顾老爷会不会追究女儿的突然死亡,让他们互相猜忌,不是最好的方法吗? 这是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 成全。 +成全你,我感觉直觉正在消失,然后,突然地,却又仿佛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侵入了我的身体。 然而,我已无心去想,就这么沉睡下去,沉睡下去回到,与他初遇的那一日。 那一日,小桥相遇,柳丝正长,桃花正艳。白衣少年郎伸出手,等我轻轻地握住 【完结】 宝贵双全第87部分阅读 欲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