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 正文 第1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1节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书名: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晋江20150805完结 文案 一个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上你你又不爱我的老套狗血故事。 他看烟花,齐云却在看他。顾微言似有所觉,转过头来,一眼便跌入齐云带笑的星眸。 他的眼睛比夜空还要浩瀚,眸中的光芒比这漫天的烟花还要璀璨,盛不住的温柔从里面溢出,将他密密的笼罩。 他看得那样深沉,那样专注,仿佛在用尽一生力气,唯求这一眼的永恒。 师徒年下,刻薄无情受,忠犬攻。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顾微言,齐云 ┃ 配角: ┃ 其它: ☆、情初动(一) 只是一座宁静的小村庄,村外有一条潺潺的小河,河边趴着数个泥猴子,都是七□□十的年纪。这年纪的男孩子,正是俗语中狗都嫌的年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此时却一改往日泼闹,俱是屏息凝神,严阵以待地盯着流动不息的小河。 稍时,便见河水“哗”地爆起,从河心朝天冲起一道身影,骁矫有力的一个翻身,带起水花无数。顿时引来岸边几个泥猴子的喝彩欢呼。那身影在欢欣鼓舞的笑闹声和欣羡的目光中稳稳地落了地。 “齐云哥!”几个孩子一窝蜂挤上前去,七嘴八舌笑闹开来,打破了刚才的寂静。 围在中间的那个男孩子大约十三、四岁,□□着上身,皮肤微深而健康,身材精健。面庞虽因年少而显青涩,亦可见一丝坚毅。此时微抿着唇,眼中却有些笑意。他的怀里,是一条一尺来长的大鱼,正拧着劲翻腾。 被称作“齐云”的少年随手抹了抹脸上的水,将鱼递给一旁拿着鱼篓子的孩子,接过了他们手里的衣服,随意穿上。 众孩子看他穿上衣服,目光中已有了一丝遗憾和不舍。有忍不住的,便说:“齐云哥,不玩了吗?你刚才那下子耍的真好看,你啥时候教咱们呀?” 齐云拍了拍他脑袋:“待你每天的马步扎实了再说罢……” 又有一旁的孩子嬉笑:“三子今儿偷懒没扎,昨天也偷了工夫……”话没说完,便引了一阵哄笑。 “谁说的!谁说的!我不正准备着扎嘛?你又不是我,你咋知道我偷懒?”三子涨红了脸,瞪着眼睛分辩,登时引来了又一阵哄笑。 “齐云哥……”有声音怯怯的响起。 齐云低头,看到衣角被一只小手拉住,矮个子的孩子仰头殷切又腼腆地说:“娘说你是善人,拿了药送给咱家,娘说知恩要图报的。你、你留下来吃饭吧。”说着,一双眼亮亮地盯着他看。 齐云抬头望了望天色,此时已是日薄西山,村子里也袅袅升起了炊烟。晚风吹来,暮色里弥漫着米稻香熟的味道,格外的平静安和。 齐云笑了,道:“不用了,和你娘说,别放在心上。师父还没吃饭,我得赶回去了。” 他话一说完,周身孩子都有些失落,这时,突然有孩子道:“齐云哥你别回去了!我爹娘说你师父是坏人,你别回去了,来村里住吧!”是那个叫三子的孩子。 他一说,众孩子都纷纷附和,拉着他。 “胡说!”齐云突然沉下脸来,呵斥了一声。他平时都是笑着的,话也好说,任他们闹着惯了,也没瞧见摆什么脸色。突然间拉下脸来,吓得一帮孩子都住了口,不敢多说一句。 齐云见孩子们都被吓住了,缓了脸色,伸手摸上先前拉着自己衣角的孩子的头,和声道:“师父不是坏人,方才齐云哥送来你家的药就是师父吩咐的。” “可是娘也说……”那孩子想要辩解,但一想到齐云哥的师父拿药给自己家,齐云哥都这么说了,那就是这样的,便不再多想。 齐云拿过鱼篓,犹豫了一下,提起了刚才那条大鱼,将鱼篓递给孩子们:“剩下的鱼你们自己分了。”说罢朝孩子们摆摆手,几个起落越过了河,朝山上走去。 齐云默念着心法,一边提步急奔,身影在山石和草木间微闪,片刻便不见了身形。路过半山腰,瞧见那或立或坐,或搀或扶的一片身影,不由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其实方才那些孩子说得没有错,师父,在世人的眼中,真的不是什么好人罢。 他不明白,师父明明可以救那些人的,为什么要用奇门遁甲之数将他们都拒之门外,不闻不问。偶尔有所施为,必定提出各种过分的要求,使那些求医的人痛苦抉择,生不如死。或倾家荡产,或妻离子散,或自残身体…… 师父,似乎格外乐于见到那些人痛不欲生的神情。 很小的时候,曾冲动地问过这个问题,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师父的笑,淡漠的,空濛的。从来没见过有人的微笑会让人全身冰冻,寸步难移。轻而柔的话从那淡色双唇吐出:“生不如死……那么,为什么不去死?” 那么优美动听的声音,却残酷到剥夺了自己思维的地步。 他被罚着在院内跪了三天三夜,直到昏了过去。 齐云又叹了口气,提了提自己的精神。上山的路他已走过无数次,自然是不会记错步子,一会儿便将山腰那些人抛到了身后,远远便望见了山上那几间青砖抱屋。 齐云提着鱼进了院子,暗想师父最近身体愈加不好,胃口也下降了不少,待会炖个鱼汤。正盘算着,眼前瞥见一身素白。 “师……”话未说完,顿觉得那白色的袖子拂来一阵风,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记耳光,他还没愣回神,另一边脸一痛,又是一记耳光。 齐云被打得倒退了两步,手里的鱼也掉到地上,兀自挣扎着。他被打懵了,有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是个病弱的男人,极其苍白的脸,极其浅淡的唇色,极其清瘦的身体,还有那因苍白到极致的脸色而显得极其乌黑的眼睛和头发。 他看着齐云的眼神是毫无感情的淡漠,只说了两个字: 跪下。 齐云便跪了下来,看到那片素白渐渐离开自己视野——他回了屋。 从头到尾,那人只对他说了两个字。 齐云知道自己私自拿药惹恼了那人,有些黯然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其实并不痛,那人没有内力,又病弱成那样,挥在自己脸上的耳光甚至只留了几丝浅淡的印子。但是他却觉得很痛。他低头,看着在地上勉力挣扎的鱼——那条他特地挑的最大的鱼,渐渐不动了。忽然觉得,那人离去前看自己的那一眼,便像看着自己面前那条不动的鱼。 那人素白的身影自从入屋后便不曾出现,他也就在屋前跪了整整一晚。渐渐月亮只在西天留下一弯浅痕,东边云蒸霞蔚。齐云忽然觉得头上一暖,一只大手覆在头顶。齐云抬头,看着身边颀长的身影:“洛叔叔。” 洛横舟悄声问道:“又犯了什么错?” 齐云垂头丧气道:“我没经师父同意,偷拿了他的药材去救人……”话音渐渐低去,带着一丝委屈。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罢了,平时再装的成熟稳重,遇到亲熟的人也不免软弱下来。 洛横舟将他扶起,拍了拍他肩膀,道:“你救人是善行,是义举,没有错。” 跪了一夜的腿早已麻木,稍微一动便是刺骨的疼。齐云素来硬气,只咬着牙强撑。洛横舟手下不停,将他腿上淤塞的血脉揉通,突然抬头,认真道:“你别怪你师父,他有他的苦。” 齐云点点头,道:“洛叔叔,我从来没怪过师父。” 洛横舟看着眼前这个孩子,眼睛晶亮有神,目光清明,微抿着的嘴角显现出一丝少年人不曾有的坚毅,知道他素来秉性良好,温和道:“你是个好孩子。你师父挨不了饿,去吧。” 齐云犹豫道:“师父他……” 洛横舟摸了摸鼻子,扬唇笑道:“你洛叔叔出马,你还不信么?” 面前这个俊朗的男子子,笑容里有着成熟男人的温暖包容,齐云点了点头,起身朝灶屋走去,洛横舟看着他仍有些一瘸一拐的背影,细想了一会。半晌举步进了屋,撩开里屋门帘,道:“言儿。” 作者有话要说: ☆、情初动(二) 白衣男子充耳不闻。洛横舟笑眯眯地走上前去,从包袱中掏出数个纸包,打开,是已经仔细切好的药草,俱是珍惜罕见的药材。顾微言看着眼前的药材,蓦地冷笑了一下。 洛横舟也不在意,自顾自坐下。瞧见顾微言放在桌上的手,白的几乎与衣袖同色,有着病态的孱弱,细瘦的指尖,指甲甚至微微泛青,不由得伸手覆上,要与他把脉。 顾微言将洛横舟的手甩开,没留一丝情面。洛横舟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道:“言儿,云儿擅自拿你的药去救人,违了你的的意,是他不对。但是难得他宅心仁厚,胸怀苍生。只是个孩子,你莫要对他太苛刻了。”他知道先前屋外与齐云那番话,顾微言肯定听了个七七八八。 顾微言冷冷道:“我自管教自个徒儿,与你何干?” 洛横舟温言道:“言儿,云儿没有错。你把过错都推到他身上,对他不公平。” “你说得对。”顾微言点点头。 洛横舟没想过他如此从善如流,倒一时给怔住了。他看着面前的男子掀唇扯了个冷笑:“这世道,对谁是公平的呢。” 洛横舟点点头,道:“有道理。言儿你还是这么通透。” 顾微言厌恶地扫了他一眼。 洛横舟倒了杯茶,吹了吹,慢悠悠道:“不过你总是放不下过去,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云儿是个好孩子,他敬你,爱你。你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比谁都希望你能好起来。你这样,会伤他的心。” 顾微言有了短暂的沉默,片刻后,突然笑了起来:“洛横舟,你同一个没有心的人谈伤心。一年多没见,你倒是越活越蠢了。”他看着洛横舟的眼里,没有笑意,只有讥诮和怜悯,仿佛真的对着一个白痴蠢儿。 洛横舟被堵地哑口无言,半晌道:“你真是……你非要把所有关心你的人逼走么?” 顾微言看着桌上那几包药材,越看越碍眼,忽然袖子一扫,将那些药材尽数挥到了地上。 洛横舟看着七零八落散了一地的药材,有些哀怨道:“言儿你生气归生气,干什么拿药材发泄,你脾气越来越差,据说女人到了一定年纪都有些莫名其妙,会乱发脾气的,莫非你也……” 齐云端着早饭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蹲着一个身影,正垂头丧气地叹着气。走近一瞧,正是洛横舟,头上还沾着茶叶沫子,一脸哀怨地看着齐云。 齐云点点头,道:“比上次强些。”说罢,进屋摆上早饭。洛横舟跟着进来,捧起一碗粥,故意吸溜吸溜,喝得大声:“云儿你的手艺越发好了,连这么普通的粥都能炖这么香。” 齐云知道洛横舟又开始发抽了,没理他。只坐着等。 洛横舟又道:“言儿,再不出来就没有了哟!” 屋内有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言儿?言儿?”洛横舟扬声叫道,慢慢隐了笑意。 “师父!”齐云起身向里屋跑去,洛横舟已抢先一步冲了进去。 顾微言倒在地上。 洛横舟将他抱起放到床上,一边轻拍他的脸唤他,一边摸过他身上,终于从他腰带处的暗袋里翻出了一个药瓶。 顾微言咬着唇,痛得睁不开眼,抓着袖子的手微微痉挛着。 洛横舟倒出了一粒药丸,捏着顾微言的下颌,迫使他张口,将药丸喂他吃了,齐云立刻端上水,洛横舟将水灌进顾微言嘴里。顾微言满脸都是冷汗,痛苦地蜷起身子。 “言儿?”洛横舟托起顾微言帮他顺气,见他仍是一脸痛苦,脸色越发青白,又连忙喂了他一粒,一连喂了三次,才见他恢复过来。 顾微言疲惫地合上眼,微微喘着气,半晌恢复了点力气,看着面前两个脑袋,缓缓开口道:“滚。” 两个人讪讪地从里屋出来,互相对望。 齐云道:“以往师父动怒,第二天就消气了。” “唔。” “刚才师父气得厉害。” 洛横舟摸了摸鼻子,道:“你师父到了一定年纪,情绪不稳,是正常的。” 齐云道:“洛叔叔。” “恩?” “你有没有发觉,你流血了。” …… 洛横舟一声惨嚎:“轻、轻点……”半褪了衣服,露出了一边的臂膀。齐云将浸血的绷带一圈圈解了,露出血肉模糊的臂膀。拿布巾将伤口擦洗干净,露出了狰狞的的口子,皮肉都被磨得有些糜烂了。显然没有好好包扎,又因刚才的折腾,碰到了伤处。 洛横舟不语,齐云也不说话,默默地将伤口重新敷药包扎好。 洛横舟拍了拍齐云,笑道:“多谢。” 齐云看着这个笑得爽朗的男人,忽然道:“洛叔叔,这个伤,是采药的时候弄的罢。” 洛横舟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 “为什么不告诉师父。” “为什么要告诉他?” 齐云说不出话来。告诉师父,对啊,告诉他又会有什么不同。齐云有些难过的低下头,又道:“洛叔叔,师父是不是恨我?” 洛横舟没有接话,等着他将话说下去。 “小时候有一次,我发烧昏迷了,醒过来的时候,师父掐着我的脖子……”齐云费了很大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叙述道,这件事显然给了他很大的伤痛和打击,让他至今说出来仍如此困难。 “师父从来不让我碰他,没有事的时候也不会多与我说话,甚至连一眼也不多看……”少年的眼眶有些红,但仍竭力抑制着,唯有说话的语调带着一丝颤抖。 黑暗的夜晚,奇异的安静。他被脖子上冰冷的触感惊醒,对上那双黑眸。那双从来淡漠的,没有什么光彩的眼睛里,涌动着冰冷的火焰,恨意丝丝缕缕,在眼中翻搅。他的手,桎梏住自己的脖子,一点一点的收紧。他困难地张大了嘴,想要出声,却发不出一点声息。耳朵里都是隆隆的声音,他在闷痛中失去知觉,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会被活活掐死。但是还是醒过来了,除了脖子上青紫的痕迹和火辣辣的疼痛,他几乎以为只是一个梦。 洛横舟道:“云儿,你恨师父么?” 齐云摇了摇头。 洛横舟眼神温和,道:“你只要记住,你是你师父养大的。” 齐云微微动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洛横舟在山上只住了三天,指点了一下齐云的功夫,又趁着顾微言昏睡的时候把了他的脉,便匆匆离开。齐云送他到思风崖,需走过一片茂密山林。彼时夏末秋初,叶色缤纷,流丽似锦。两人边走边聊,洛横舟只拣几件此次外出值得称道的趣事,听得齐云津津有味,心向往之。两人又说到顾微言的病情,齐云知道此次洛横舟匆忙离开,定是因为师父的缘故。果然,洛横舟道:“原先那药,已逐渐克制不了那毒了,需得另寻他法。你替洛叔叔好好照顾你师父,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齐云答应了,踟蹰了一下,问道:“洛叔叔,你同师父怎么认识的?” “认识么……”洛横舟挠了挠头,想了下,微微翘起了唇,面上浮现温暖的神色。转头看到齐云盯着自己,故作神秘道:“秘密。” 齐云黑线。 洛横舟突然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手指,道:“小云儿,咱们好久没比试比试,怎么样,老规矩?” 齐云素来不喜他那个轻浮称谓,沉下心来,只轻哼了声,算是应了。 洛横舟眯了眯眼,齐云只看到他眼中一抹狡诈的笑意,便发现面前已没了那人身影。洛横舟如天马脱羁,飞动间气势峥嵘,一改平素惫懒形态。一回头,齐云已随至而来。心下赞赏,嘴却打着哈哈:“小云儿,慢成这样,乌龟爬么?”脚间交错,快如风雨,竟比方才还要迅疾。 齐云咬了咬牙,将全身真气运至极限,竟也紧跟不辍。洛横舟有些吃惊,不想一年多不见,齐云提高恁快,又一想他素来用功刻苦,为人坚忍,又胸怀壮阔,多少欣慰了。须知学武之人,切忌偏狭携私,武学之境,讲究“静”,讲究“空”,静而后动,空纳万境。云儿性情简淡,为人沉稳内敛,加上心胸通脱豁达,最不易被条条框框羁绊。武学进度,必将一日千里。两人一前一 后,视萧疏万木于无物,一路疾行。 齐云欲再提真气,却见前面迅疾身影“倏”地停了下来,渺然落于一根枝桠上。这个动作干净利落,幸而齐云留了意,及时刹住身形。 他留意,是因着有先例。上一次,洛横舟也是这般突然收住身形,自己只一味全力追赶,被洛横舟“无意”伸出的一只脚拌得栽向前去,洛横舟嘲笑了一路,还凉凉道:“你道你是蛮牛么?一味横冲直撞。” 当然,自此便知武学之势,当如行云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 所以,齐云很干脆地止了。不仅止了,还随洛横舟敛了气息。 洛横舟低着头,看得很认真,很严肃。 齐云凑前往下一看,顿时无言。 让洛横舟看得如此认真,如此严肃的,居然是两头鹿的交媾。 …… 齐云很想问这有什么好看的。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又吞了回去。直觉告诉他,现在不要开口,指不定待会有什么天雷降下。 两头鹿犹不知自个被白白看了活春宫去,遵循着本能,兀自欢快地运动着。 洛横舟点点头,摸了摸下巴。轻手轻脚的走了开去。齐云默默跟着,内心抽搐不已。片刻后,洛横舟呼了口气:“据说,破坏别人在做那档子事,是要天打雷劈的。” 齐云淡定道:“是么?我只听说过破坏别人姻缘,会被天打雷劈。” 洛横舟疑惑道:“这样?原来我记错了。不过有了姻缘,不就为了那档子事么,没差了。” …… 洛横舟突然若有所思地盯着齐云,目光炽烈而真挚:“云儿,看了刚才的画面,你有什么想法么?” 齐云沉默片刻,道:“有什么想法?”他自小在山中长大,动物到了一定季节,均会为了繁衍而交配,对他来说,是自然之理,是司空见惯的,自然不会多想。 洛横舟又道:“云儿,你也十四了,是该有想法的年纪了。洛叔叔疏忽了,真是对不住……” 果然一道天雷,劈得齐云石化当场。半晌,低吼道:“我没有!” 洛横舟慈爱地看着他:“云儿不要害羞。” 齐云:“思风崖到了,洛叔叔您慢走不送。” 洛横舟有些遗憾地看着前路,想了想,转了话头:“云儿,小言托你照顾,大概很费心吧。” 齐云摇了摇头,神色却黯淡下去。 洛横舟抬手,将手拍了拍眼前这半大少年的肩而非抚摸他的头,这是男人对男人的安慰和嘱托。 “小言原不是这么刻薄的人。他很厌恶人,厌恶你也厌恶我,甚至厌恶自己。”洛横舟顿了顿,轻喟:“大概,这世上,他最厌恶的,便是人了吧。” “伤害他,欺骗他,抛弃他……” 洛横舟脸上一贯玩世不恭的笑容里,突然夹杂了一丝伤痛。 齐云沉默了许久,涩声道:“师父,原先,是怎样的?” 洛横舟想了又想,故作狡黠道:“不告诉你。” …… 洛横舟随意地朝齐云挥了挥手作别,以一贯惫懒疏狂的姿态融进晨光中,渐渐远去。 齐云站在思风崖的大石上,看着那道沧桑又不羁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里,久久没有动弹。 养他的是顾微言,然而教他的却是洛横舟。 洛横舟对他来说,是半个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洛横舟对顾微言的称呼是“小言”,有点无法直视,我的口味也变了,改成“言儿”了。 ☆、情初动(三) 齐云顺着来路回山顶,路过方才洛横舟与他伫足的地方,那两头鹿已不在了。回想起刚才那番抽风的论调,满头黑线地继续赶路。 眼前草丛微动,露了一块白毛。齐云手一拂,劲力便将草丛分开。仔细一看,有些莞尔,是一只兔子。手掌大小,怯怯地往更里面钻。齐云看它行动间不利索,蹲下,将不断朝前拱着的兔子拎了起来。兔子无力地扑腾了几下,便蔫了。 齐云想起了洛横舟临走前说的话,将兔子往怀里一揣,继续赶路。 进到院里,齐云道:“师父,我回来了。”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 这个时辰,大概在药室。齐云走近一间屋子,看到那人正坐着拣药,碧色的药草将他纤秀的手指衬得如玉一般。长发遮住那人侧面,只看到一则素淡的剪影,清空萧散。 齐云悄悄将兔子放进门内,用手托着兔子屁股往前送送。兔子蔫蔫的,勉力爬了几步,伏在地上成了个不会滚的球。齐云无法,只能听之任之,自去练武。 吃午饭的时候,齐云悄悄观察顾微言。顾微言面色无波,正眼也不瞧他一下。齐云踌躇道:“师父……” 顾微言冷淡地打断他:“食不语。” 齐云怏怏地住了嘴。直到饭吃完顾微言离去,两人都未再说一句话。 饭毕,顾微言回房小憩。齐云在药室门口探头探脑,顾微言不喜欢有人进入药室,这个“有人”,自然是指洛横舟与他。莫非,也包括所有动物?齐云寻找着那只倒霉的兔子,祈祷不是被师父当柴扔进煎药的炉子里了。目光一掠,看到一角的药萝内,兔子正趴在垫着的草药上,抖着两只双耳,精神十足地啃着青草,遂放了心,心里骤然有一块角落柔软起来。 洛横舟说:“言儿,其实心很软。” 兔子日渐康复,抖着雪团一般的身子,蜷在顾微言怀中。顾微言时常会坐在院子里的紫藤架子下,不看人,也不看景,眼睛茫然而没有光彩,仿佛透过虚空,在参透些什么。宽大的衣袖在榻边舒展开来,流云一般。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如今有了兔子作伴,稍稍多了分生气,微有兴致时,也会拿手指逗逗。 兔子蹭了蹭,睡得香甜。 齐云在一旁觑见,不知为何,竟隐隐有些羡慕那只兔子。自己对师父来说,比不上一只兔子,说出来,怕是没有人会相信罢。 兔子越发淘气,一改当初怯懦模样,胡天胡地起来,且好奇心极强,极喜往边边角角处磨蹭,不似兔子,倒像只老鼠。这天,又滚成了个泥球儿。等顾微言拣完药草,鞋子和下摆处早已沾满了泥印子。兔子被拎了起来,讨好地动了动耳朵,下一秒,被甩进了水里。于是兔子变成了落水的兔子。 齐云回来,看到兔子又蔫了,躲在素白的袖子下缩成一团。 顾微言洗净了鞋袜,赤着脚,躺在榻上睡得香熟。他很少睡在院中的榻上,大概因兔子折腾了一番,透支了体力,不知不觉睡着了。睡着的顾微言安然无害,没有淡漠的眼神,没有残酷的话,没有冰冷的气息,只像一个平常的病弱的书生。阳光透过枝叶,碎金一般落了他一身,落在他清素的面庞上,将冷峭的眉眼也变得柔和了。 齐云错不开眼,回神时才发觉自己的手伸着,再有一寸便将抚上顾微言的面颊。手像被毒蛇噬到般猛地收了回来,阴晴不定地盯着那熟睡的面庞,心跳如鼓。洛横舟打趣时的抽风言语便忽然从脑海中浮现,转头看见顾微言被风拂起的衣摆下,露出秀玉般的一段小腿,慌忙错开眼去,脸却有点红了。 眼见顾微言蜷了蜷身子,眉毛微蹙,齐云心神不宁地回房,拿了一件单衣,盖在顾微言身上,又细心地掖了掖衣角,没留神对上顾微言黑眸。齐云手一顿,低低道:“师父……”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顾微言起身,将齐云的单衣拂下,面无表情地穿上鞋袜,拢着袖子回了房,只留下少年一人怔怔地站在院中。兔子爬过去,蹭了蹭齐云的腿,似是安慰。 吃了晚饭,顾微言回房,兔子扑着跟了进去,稍时,被拎着耳朵扔了出来。被嫌弃的兔子可怜巴巴地盯着齐云。齐云叹了口气,将兔子拎回自己房间。小东西不敢再造次,安安静静地趴在齐云枕边。齐云躺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心里一会儿很空一会儿又很重。咬了咬牙,默念了两遍心法,将满头乱绪强压了下去。半梦半醒间,鼻端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似是顾微言身上的味道。齐云做了梦,梦中那人面目模糊,男女莫辨,同他相亲相缠。少年的第一次春梦,唯一清晰的是,那人有一双秀玉般美丽的腿。 齐云猛地喘了口气,惊醒过来,难以置信地发现腿间冰凉黏腻,汗水将薄薄的亵衣浸湿,凉沁沁地贴在身上。齐云拎过兔子,香味果然是从它身上发出,想必是成天腻着顾微言而染上的。 齐云冷静地下床,在院中冲了一桶凉水,换上干净的亵衣,将弄脏的衣裤清洗干净。做完了这些,天已灰蒙蒙地亮了。烧饭,外出采药,猎了两只山鸡,折了几枝白茶——将顾微言窗边的陶瓶换上新摘的白茶,练武。一切照旧。 第二年的初春,下了几场薄雪。齐云采药的时候走了险路,滑下山崖,凭着身手拽住了一根藤蔓,才救了一命。硬撑着走了回来,昏倒在院外。齐云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床上。屋子里烧着暖炉,身体被大力揉搓着,又热又痛。顾微言挽着袖子,将草药搓成团,正用力搓着他的胸口。 “师……父?”齐云昏昏沉沉,喃喃道。 有冰凉的指尖掠过自己的额头,然后托起自己的头,苦涩的药汁被灌进嘴里。齐云略微清醒了些,略略睁开眼,视线里是那人仍旧淡漠的脸,只是额角都是汗,微微喘着气。 齐云觉察自己□□身体,挣扎着要起来,胸膛被按住。顾微言淡淡道:“别动,你有些冻伤,又得了风寒。” 齐云抿着唇,微别过头,他确实使不上力。顾微言将他身上冻伤的地方依次用草药揉搓开来,又帮他擦干净身体,换上干净的亵衣,抽身要走。 袖子被抓住了,齐云的脸透着青白,显得暗涩。对于一向健康的他来说,是十分少见的。“师父……”他嚅嗫着,也许是因为身体的缘故,望向顾微言的眼中多了几分脆弱,隐约带了点渴求的味道。 顾微言眉毛一剔,齐云等待着他如常的冷淡话语,却未料到他居然坐了下来。依旧绷着脸,却将手放在被子上,轻轻拍了拍。这是他仅能做出的温柔的动作了。莫大的欣喜涌上心头,尽管睡意浓浓,齐云依旧睁着眼睛盯着顾微言不放。 师父的眉毛虽淡,但是形状姣美;师父的睫毛很长;师父的鼻子很秀丽;师父的眼睛……师父的眼睛下面有青色的痕迹,是……没睡好觉吗?大概一直在照顾自己。这样想着,齐云心里多了些不安和内疚。 恍然间手里的袖子被抽走了,齐云回过神,顾微言正皱着眉,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多了分不悦,冷声道:“闭眼,睡觉。”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齐云一连躺了几天,已渐渐恢复大半。饭毕,尝试着将荒殆了几日的武功一一拾起,刚运行了一周天的真气,忽然听到药室里陶器摔碎的声音。齐云一惊,飞奔到药室:“师父?” 顾微言倒在地上,药室里烟雾弥漫,地上翻了几只药萝。一只药萝正巧翻到在炉子上,烟雾正是草药焚烧传出来的。齐云再沉稳,此时也心胆俱裂,冲了进去,将顾微言拦腰抱了起来,摸上他腰间,却并未找到药瓶。一边搜寻,一边急道:“师父,你的药……” 话未说完,唇上一阵湿软。 原来是顾微言吻了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爱别离(一) 天气阴沉得可怕。厚重的乌云将天空压得极低,雪花如碎琼乱玉般下个不停,远远看去,白茫茫的一片,鸟兽绝迹。一座破落的土地庙,给雪色添上一抹灰色的斑驳痕迹。狂风怒号,风声中隐约夹杂着孩子的抽泣哽咽声。 “乖宝,小少爷,莫要哭……”土地庙的一角,蜷缩着两个人,一老一小。年纪大的那人面色灰败,半躺半靠着,身上胡乱搭着许多稻草,正挣扎着撑起身,只是勉强将头抬起,便急喘起来。 他身边蜷坐着一个小小孩童,眼睛哭得红肿,一边抽噎,一边将滑落的稻草拾起,堆在那人身上。看到老人痛苦地喘个不休,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伸出手,拍着老人的胸,上气不接下气地哭嚷:“姥姥……姥姥……” 老人好歹止住了急喘,目光慈爱而心疼地看着面前的孩子,低低道:“乖宝贝,莫哭啊……莫哭啊……姥姥怕是要去见你爹娘了……”她伸出手,想要抹去眼前孩子脸上的泪水,却无力抬起,最终只能握住自己胸口那只冰凉的小手。 “姥姥……呜呜……我、我想爹娘,也想惜言……”孩子哽咽着,将脸贴在老人手上,眼泪将老人的手打得湿透,“爹爹和娘亲,还有惜言,都去哪里了,他们不要我了吗?” 手上的泪水滚烫,老人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烫到了,皱着一张脸,浑浊的眼泪流入鬓边花白的头发,抖抖索索道:“傻言儿啊……他们不会不要你的,夫人和老爷那么疼你,怎么会不要你呢?惜言少爷和老爷夫人一处,他们、他们……”老人哭出声来,喑哑道:“他们都走了啊……” 造孽啊,顾家一脉,百年基业,侍奉过圣光祖皇帝,仁宗皇帝,神宗皇帝,历经三朝,荣宠满门,怎料到一夕之间,便家毁人亡。留下这么一个十岁不到的稚儿,以后如何是好? 老人老泪纵横。 面前的孩子正是被满门抄斩的顾家侥幸遗留下来的幺子顾微言。因为淘气赖着自个奶娘溜出了门,才没被抓着。他们已在这座破败的小庙里胆战心惊地躲了几天。现今恐怕满城都贴满了通缉令,到处是搜人的士兵。 “姥姥不哭,言儿也不哭了……”顾微言呜咽道,懂事地抹了抹老人脸上的泪水,细瘦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却努力止住了哭声,含着泪的眼睛黑白分明。 “言儿乖,姥姥年纪大,怕是陪不了你了,你那么乖,那么懂事,姥姥真舍不得啊……”老人的声音苍凉破败,含着无限的疼爱和遗憾,“姥姥要找你的爹娘去了,那边还有惜言少爷……”老人又急喘了几下,喃喃道,“下了黄泉,也有个去处了。” “姥姥,言儿也要去找他们,你带言儿一起走吧……”顾微言抽噎着,满怀希望看着老人。 那样天真的话,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啊。那双酷似夫人的眼睛,那么娇憨地盯着自己,老人颤抖着,竭力喘了口气:“言儿乖,现在还不能。姥姥有话要告诉你,你要牢牢记着……”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失望地暗了下去,但是很快又振作起来,乖巧地点了点头。 “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要记着,老爷是我看着长大的,一生清明,决计不会作出毒杀皇子那等大逆不道的事来,顾家是被人冤枉的。第一点就是你要记着自己的身份,要以顾家为荣。顾家作为御医世家,荣宠备至,最终也敌不过官场险诈,墙倒众人推,树倒猕猴散呵……第二点就是不管将来怎样,你都不能入朝为官,莫步了你爹的后尘。第三点,你爹娘生前同赵家交好,言儿,去找你赵叔叔和姑姑。念在多年情分上,求他们收留你……” 顾微言眼泪又流下来了:“姥姥,言儿乖啊……你别不要言儿……” 老人哆嗦着唇,缓缓道:“乖言儿……乖言儿……让姥姥再摸摸你的小脸……” 顾微言抽泣着,拿起老人辛苦了一辈子的手,将糊满了黑灰与眼泪的脸靠在上面,粗糙的手指磨得细嫩脸皮生疼,顾微言却惶然觉得快要失去些什么,因而更加用力地贴着这只带给他无数次温暖与快乐的手。 老人嘱咐完话,竭力提起的精神迅速消弭,微睁着眼万分不舍地盯着面前哭泣的孩子。 “乖言儿……莫哭啊……男儿有泪不轻弹……啊,姥姥哼歌儿给你听……” 顾微言紧紧抓着那只手,听着苍老声音哼着断断续续的童谣,那支他每晚睡觉前都会听的歌儿,曾无数次陪伴他欣然入睡,带给他甜蜜的美梦,如今染上死亡的破败气息,渐渐地,渐渐地低下去,最终消泯在冰冷呼啸的风声中,再也听不到了。 直到手心的温度完全退去,直到身边那具熟悉的身体变得僵硬而陌生,顾微言轻轻摇了摇那僵硬冰凉的手,呜咽道:“姥姥,姥……姥……” 回应他的不再是慈爱的笑脸,是死人僵硬凝滞的面庞,也没有那声含着浓浓疼惜的“乖宝言儿”,只有死寂的沉默。 低声呜咽蓦然变成了嚎啕的大哭:“姥姥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言儿乖啊,言儿听话,不要走!不要走!姥姥……呜呜……不要抛下言儿……” 以往只要佯装哭泣,哼唧几声,便会有温暖的怀抱,疼爱的哄慰,如今哪怕哭哑了嗓子,也再不会有人回应,原来,这就是离开,这就是,死亡。 纵使年幼,亦了然其中的荒凉。 顾微言蜷缩在尸体旁,将头搭在那早已不再起伏的胸膛上,抽泣着,沉沉闭上眼。 再醒来,便已到了一间干净的厢房。顾微言戒备地打量着周遭,极简单的一床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盖在身上的棉被松软厚实,还微带着一丝檀香。 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近,他连忙将头缩回被窝里,仔细听着外面动静。开门关门的声音。他等了许久,仍不见半点声息,便有些按捺不住,悄悄露出一双眼睛来,对上了个光脑壳。 那小和尚很是耐心,见他露出眼来,垂目温和有礼道:“小施主醒了?” 顾微言知道自己在一座庙里,同小和尚四目相对了一会儿,突然“啊”了一声,急急忙忙从床上跳下,被冻得打了个喷嚏,忙手忙脚乱地穿上旁边备着的衣服,推开门往外跑去。小和尚诧异地唤了一声:“小施主,寺内戒律森严,莫要乱跑!”急忙跟了上去。远远看到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和尚从长廊一头走来,忙上前行礼:“释源师兄。” 释源伸手拿住顾微言,淡淡地回了个礼。低头问道:“小施主有何急事?” 顾微言眼眶通红:“我要找姥姥。” 释源了然,带着顾微言走过几条长廊,穿过几个月洞门,引他进了一座偏殿,朝着殿里慈眉善目的老者尊敬道:“师父。” 老和尚已知顾微言来此目的,微微叹息道:“小施主,生死有法,各安天命。” 顾微言执着问道:“我姥姥呢?” 老和尚转身取来一只黑色的木盒。 顾微言抖着手接过,茫然道:“姥姥……在里面?”那么轻的一个木盒,轻的几乎没有重量,如何能承载一个人的一生?明明上一刻还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还会摸自己的脸,还会哼歌儿给自己听,如何便成了这小小木盒里一撮白灰? 顾微言抬头,老和尚悠悠念道:“人死灯灭,缘断如劫,境净空,忘形释……”青烟弥漫中,和尚慈悲的脸无悲无喜,淡漠得令人可恨。 他在寺中住了下来。这座寺地处临安郊外,叫圆融寺,寺内香火鼎盛,京中许多侯门大户都会定时来此捐香油钱,求平安。顾微言也曾跟随娘亲来过。他无法回京,便只能待在这里。 寺中的日子是一条缓缓流淌的河,不起半点涟漪。那些暮鼓晨钟,一声一声,将他从伤痛和恐慌中缓缓拉离。 作者有话要说: ☆、爱别离(二) 转眼已是冰雪消融,春上柳梢。三月三上巳,寺中又是人山人海。蜿蜒的山路上一顶小轿稳稳地前来,轿边跟着一个俏丽小婢,轿后若干精壮小厮。众人见得如此气派的排场,不由朝两边靠去,空出一条道来。小轿停在大门前,小婢撩起帘子,从里面缓缓走出一位美妇。 此人正是尚书府赵文涛的妻子——沈若璎。 门外早有迎客的僧人上前接待,将赵夫人引至殿前。沈若璎一一跪拜完殿内诸位佛祖,又吩咐随身小厮将香油钱捐赠了,诸事完毕,便觉得有些乏力。身边的小婢眼尖,上前扶住自家夫人,对一旁和尚道:“夫人体乏,还请小师父找一处僻静之所歇一歇。” 沈若璎每一次来捐赠的香油钱极其丰厚,礼佛完毕后惯常会在寺中吃完斋饭并听禅半日,所以寺中专门为她辟出一所禅房。引路的小和尚熟门熟路地将尚书府夫人带进禅房。 沈若璎将闲杂人都屏退了,室内只余贴身小婢采容。她撑着腰小心翼翼地靠坐在椅上,舒了一口气,面色虽然疲惫,但难掩眉间得色。 采容见夫人志得意满的神色,笑道:“夫人这下可安心了,老爷这几日成天牵挂着您,今早出门还嘱咐奴婢要好生看护呢。可见老爷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夫人。” “哼,他哪是关心我,不过是关心我这肚子里的种罢了。”沈若璎嘲道,手缓缓抚摸着腹部,眼中既恨又爱,半晌低头柔声道,“儿啊,你可要为娘争气,有了你,那几个贱人生出的杂种又有什么可惧。”她相貌端庄美丽,红唇吐露的话语却狠辣至极,毫无顾忌。 采容在一旁听得颇有些心惊,忙道:“夫人可别动气,喝点茶水润润喉吧。”她拎起茶壶,不禁“咦”了一声,恼道:“好糊涂的小和尚,竟忘了将茶水备上。”正气恼间,忽听门口有小童稚声道:“夫人,茶来了。” 采容忙将门打开,眼见送茶的是个孩童,低垂着头,只见漆黑的发顶,只当哪里来的俗家弟子,把孩童迎进屋内。 沈若璎看那孩童一步步走近,便觉着眼熟,正迷惑间,那孩童抬起头来,漆黑如墨的细密刘海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恰如那白水银里养着的两丸黑水银,此刻噙着泪花,小嘴抖了抖,无限委屈地喊道:“姑姑……” 沈若璎只觉得心口一震,颤声“啊”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前搂住那小小身躯。 采容在一旁花容失色,这孩童正是当前顾家仅余的幺子——顾微言。 沈若璎强自定下心神,搂着顾微言,问道:“言儿莫怕,有你姑姑在这儿,谁也伤不了你。告诉姑姑,你怎会在此?” 顾微言忍着泪,攀着沈若璎的臂膀,将这几个月的遭遇一一道来,说到姥姥已死,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来。 沈若璎沉吟片刻,定下心神,替顾微言擦了擦眼泪,道:“你既已无家可归,便随姑姑回府吧,姑父和姑姑定会好好护着你。” “夫人……”采容欲言又止,见着沈若璎的脸色,心中打了个突,到嘴的话语便给咽了下去。 沈若璎道:“不必多说,晴姐与我情同姐妹,她虽已去了,我必定会帮她好好照顾言儿,毕竟,姐妹一场。”话到最后,眸子雪亮,神色莫辨。 沈若璎假装身体不适,让府中小厮将轿子抬到禅房前,搂着顾微言一同进入轿子。 轿子摇摇晃晃,小小孩童刚经历一场大喜大忧,此刻仿佛饱经颠沛流离的小舟找到了避风的港湾,趴在沈若璎的身上,睡得沉沉,轿子落地的颠簸也没能唤醒他。沈若璎轻轻拍了拍顾微言的背,唤道:“言儿,醒醒,咱们到家了。” 顾微言纤长的睫毛抖了抖,还沉浸在美梦中,含糊地“唔”了声,带着浓浓的鼻音,仿佛撒娇的小猫。 沈若璎拎了拎他耳朵,笑道:“睡猫,快起来。” 顾微言这才勉强醒来,抬手揉了揉眼睛,朝沈若璎露出了一个灿烂笑脸,口齿不清地唤道:“姑姑……” 却没见对方回应,不由得放下手,朝沈若璎望去,见她脸色不是很好,便像个小大人一般,将手放到沈若璎额头,嘟喃道:“姑姑是不是生病了?”言行十分地稚嫩可爱。 沈若璎笑笑:“言儿长得可真像晴姐,长大了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孩子呢。况且又贴心又乖巧,也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好性子。”说罢,牵起他小手,下了轿。 轿子停在一间偏院前,顾微言任由沈若璎牵着手入内。院内一株合抱大的海棠树,几丛兰草,十分的幽静。沈若璎将顾微言带入屋内,柔声道:“言儿,外面不安全,姑姑把你藏在这里,千万别让别人看到你,也别跟别人讲话,知道吗?” 顾微言乖乖地点点头。 沈若璎又细细交待了一番吃穿方面的事项,眼见天色不早,便道:“言儿乖乖在这里,姑姑有事先走了。待会儿采容姑姑会送吃的来,你可不要乱跑,记住了吗?”说罢,举步要走,衣袖却被拽住。 顾微言眼里含着不舍的眼泪,孩童追寻温暖逃避孤独的本能,让他不由自主地抓住眼前的衣角。沈若璎将袖子轻轻抽出,安慰道:“言儿如果乖乖的,明天姑姑就来陪你。” 顾微言重重地点了点头,眼见着沈若璎迈出屋子,忍不住追上几步,却还牢牢记得她的嘱咐,不敢跑出院子。只踮着脚趴着院门,目送沈若璎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拐过月洞门,再也看不见为止。 良久,孩子才放下早已酸麻的脚跟,呆呆地站在院中。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采容将院门推开的时候,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冲撞着她的胸口,她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正蹲在海棠树下,垂着小脑袋,拿了根树杈掘蚂蚁玩,也不知道蹲着多久了,开门的“吱呀”声也没能惊动他。 “言儿,来吃好吃的。”采容将食盒举起,晃了晃。 孩子连忙转头,见到采容,眼睛一亮,大喊着“采容姑姑”连跑带扑地倒向她怀里,紧紧抱住她的腰。 采容笑道:“言儿乖不乖?” “乖的。”孩子连连点头。 “好,信你。快看,姑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采容将菜品糕点一样样拿出,“哇,虾丸酿豆腐、荷叶粉蒸鸭、菌菇炖乳鸽、干烧冬笋、松子烩豌豆,还有水晶芙蓉糕。言儿喜欢吗?” 孩子早已在桌前坐得端端正正,眼巴巴地看着采容布菜,闻言傻呵呵道:“喜欢。”许是饿得狠了,拣到碗里的菜很快就被吃得干干净净。 采容喜他乖巧模样,多待了片刻,不知不觉月上中天。她帮顾微言掖了掖被角,望着熟睡的孩童,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管怎样,危险和惊惧仿佛已远远离开了顾微言。赵府的日子是极其安静绵长的,而顾微言也逐渐适应这样没有生气的生活。他还太小,不懂得什么叫孤独,即使曾经那样的害怕,也无法抗衡这漫漫时光的强大力量,他所能做的,无非是逐渐去适应。院子中的花花草草,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他同它们打招呼,聊天,与每一朵凋谢的花告别,便并不觉得难过了,况且每隔一段日子,姑姑便会来看望他。 沈若璎的肚子越来越大,连带着走路都有些蹒跚,脸也开始浮肿起来。顾微言被告之,姑姑肚子里怀着小弟弟。他感到非常的好奇,有时候沈若璎心情好,会允许他用手去摸一摸,感受那个小生命。 顾家还在的时候,顾微言是最小的,他的哥哥顾惜言,待他极好。弟弟,在顾微言幼小的心里,是需要无微不至的疼爱的小生物。更何况,沈若璎是自己唯一的亲人了。有时候,他会柔柔抚着沈若璎的肚皮,催道:“弟弟,你快快长大,哥哥疼你呀……” 即使已习惯这样孤单的日子,他仍然会在下意识中表露出对亲情的渴望,往昔与哥哥惜言在一起玩耍的欢乐时光,在记忆深处是那般甜,他是如此期待这个弟弟的降临,渴望有一个陪伴。 作者有话要说: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2节 ☆、爱别离(三) 这天,顾微言正蹲在那棵大海棠树下看蚂蚁打架,突然听到“扑楞楞”的声音,转头一瞧,竟发现一只小麻雀落在不远处。那麻雀使劲扑腾几下,却只能原地打转,再飞不起来。顾微言一眼看去,便发觉那只麻雀一边翅膀折了。他试探着走近几步,见那麻雀在原地发抖,黑亮的小眼睛紧紧盯着自己,便挪到它身边,用手小心将麻雀捧起,担心道:“你痛不痛?”话未说完,便觉后脑勺一痛,不由得“啊”了一声。 转身望去,墙头不知什么时候趴着一个男孩,那男孩七、八岁的模样,一手扒着墙头,一手举着弹弓,竖着眉毛,瞪着眼睛,凶道:“你是谁?把我的小雀儿给我!” 顾微言摸了摸手中麻雀,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它受伤了。” 那男孩嗤笑一声:“那是老子厉害。你发什么呆,赶紧给我,老子一路追了大半个园子,累得要死。” 顾微言怔怔地站着,又看了看手中的麻雀,问道:“是你打伤麻雀的?” 墙头的男孩不耐烦道:“不打坏它翅膀,我怎么抓到它。”还要再说些什么,墙角传来女孩娇滴滴的声音:“云琛哥哥,我的雀儿呢?” 那男孩笑道:“阿妩不要急。”转头收起笑脸,横眉道,“喂,你是哪来的小奴才,赶紧把麻雀给我,小心我告诉爹娘,给你吃板子。” 乍一见同龄的孩童出现,顾微言心里还是十分欢喜的,但几番言语下来,便让他不怎么高兴了。 脾气一上来,绷起小脸,“蹬蹬蹬”跑回了屋子,将屋门一关,把那男孩的叫骂声都挡在了屋外,直把那个叫云琛的男孩气得跳脚。 顾家是杏林世家,从小耳濡目染,处理起麻雀的折翼对顾微言来说是很容易的。他将包扎好的麻雀放在床头,趴在一旁,用手摸着麻雀,喃喃问道:“还痛不痛?”小麻雀轻轻啄了啄他手指,便惹得他“咯咯”笑了起来。 这只偶然间闯入的麻雀,便成了孩子最可亲的朋友。每一顿饭,他都会把每样菜都留下一点,喂给麻雀吃。采容时常听到孩子稚气的话语:“你吃什么呢?桂花糕好香,吃不吃?”童言童语,十分可爱。 没过几天,麻雀已与孩子混熟,在地上蹦蹦哒哒啄着糕点。顾微言正喂得十分开心,忽听到院门外一阵喧哗。走出屋外,院门已被打开,涌进来好一群人。 “喂,小奴才,这几天看你过得不错嘛。”说话的正是几天前墙头的男孩。 顾微言看着他得意洋洋的面孔,不出声。 男孩又道:“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老子是尚书府的大少爷,上次你拿了阿妩的麻雀,害得她哭了半天,你说怎么办?” 原来他正是赵府大少爷,赵文涛唯一的儿子赵云琛。男孩显摆了一阵威风,见顾微言没反应,不仅有些气闷,绕着顾微言走了两圈,见他虽绷着小脸,但是唇红齿白,仔细看比自己的表妹阿妩还要可爱几分,不由地问道:“你是男是女?”说完,抬手去捏那软嫩脸庞。 顾微言倔脾气上来,抬手推开赵云琛的手:“麻雀才不是你的,也不是什么阿妩的。你把它弄伤了,你不是好人。” 那赵云琛被宠坏了,平时众人都哄着他顺着他,此次被三番两次驳了面子,少爷脾气也上来了,不由得举起拳头:“我不是好人,那你又是什么人?不过是个小奴才,敢骂你主子!看我不打你,看我不打你……” 顾微言只觉得眼前的人不讲道理极了,憋着一口气,和他扑到了一处。 少爷挨打,周围的家仆哪里能置身事外,一个个上来帮忙摁着顾微言。赵云琛踢了几脚,嘴里嚷道:“敢打我,敢打我……”眼睛一斜,便瞧见麻雀扑楞着翅膀扑了过来。心想:“来得正好。”一脚踹去,将麻雀踹得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 顾微言死死忍着赵云琛的拳脚,那几脚极重,痛得他站也站不住,却仍忍着没有出声。待看到赵云琛踢飞麻雀的那一幕,再也忍不住喊出声来:“不要——” 小小麻雀哪里经得起这么重的一脚,翎毛飞散,在地上颤抖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顾微言眼泪夺眶而出。小小的身体不知从哪里迸出的力量,一下子挣开了家仆的手,扑向赵云琛。 “你把麻雀还我!把麻雀还我!还我——”稚嫩的声音,仿佛带了血般的凄厉。 “啊——”赵云琛一声痛嚎,捂住眼睛,在地上打起滚来。吓傻的家仆连忙上前扶起少爷。不知道谁喊了一句:“不好了,少爷伤到眼睛了——” 喊声震起一群鸟儿,映衬着日暮残阳,格外的让人心惊。 今夜对赵府来说,注定是个不眠夜。 赵文涛刚回府,身上官服还没来得及脱掉,便被告之儿子和人打架伤到了眼睛,顿时大发雷霆。身侧是小妾余氏“嘤嘤”的泣声,另一边沈若璎端坐着,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肚子,一言不发。 “一群饭桶,两小儿打架,也能让少爷伤了眼睛,简直是混账!”赵文涛喝斥道。赵云琛是他唯一的儿子,虽然是庶出,平时也颇顽劣,但是自此眇了一目,将来大好前程必深受影响,做父亲的自然为儿子心痛。越想越气,将手头的青花瓷茶盏扫向堂下跪着的众人。带着劲力的茶盏将一位家奴砸得头破血流,那家奴惨哼了一声,便再不敢出声。其余众人只将头伏得更低。 余氏哭道:“老爷,你要为我儿做主啊!云琛这样幼小,就被那小贱人坏了眼睛,以后可怎么办?老爷定要将那奴才千刀万剐!” 赵文涛眼角抽搐,沉着嗓子问:“那奴才呢?” 一旁的沈若璎轻笑出声,她神色奇特,不紧不慢道:“老爷,怕是弄错了。伤了云琛的可不是什么奴才。” 她说完,门外便走入一人,正是沈若璎的贴身小婢采容,怀中正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伏在采容怀里,头发披散,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却听不见一丝儿声音。 余氏恨极,忍不住站起,对家奴喝道:“你们还等什么,还不把这可恨的奴才拉下去乱棍打死!可怜云琛还躺在床上……”说完又掩面嘤嘤哭泣。 眼见赵文涛要发话,沈若璎起身从采容手中搂过孩子,心痛道:“言儿伤着哪儿了,脸色这么差,身上还疼不疼。”说罢,用手撩起孩子刘海,仔细端详孩子面容。 赵文涛刚要出口的话就这么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脑海中刹那一片空白。而一旁的余氏见着老爷的神情,顿时也诧异地停了哭泣。 堂上一下子陷入死寂。突听妇人提高了声音道:“傻言儿,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喊人啊。” 孩子迷蒙着泪眼,低低喊道:“姑父……”这轻轻一声不啻为一道响雷,打入赵文涛脑际,让他瞬间找回自己的呼吸,不由自主喘了口粗气。他似乎还有些糊涂,不确定道:“言儿?” 顾微言没有再出声,大堂明亮的烛火照在他脸上,比烛火更烈的是众人的眼神,时而似火,时而如刀,让他难以承受,身上的伤没有经过及时的医治,也在折磨着他瘦小的身体。烛光、目光透过眼泪,渐渐扭曲起来,最后被终于黑暗吞没。 沈若璎冷眼瞧着赵文涛将孩子抱起,手忙脚乱地唤大夫。而一旁的余氏整个人都傻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眼看赵文涛就要离开,猛地惊醒过来,扑过去拽住赵文涛的袖子,尖声泣道:“老爷!老爷!为什么?云琛还躺在床上,你的儿子还躺在床上!为什么?为什么……”目光与赵文涛相触,瞬间被里面的阴鸷吓得噤声,脚一软,跌坐于地,眼睁睁地看着赵文涛离去。 沈若璎带着怜悯的笑,缓缓走到余氏身边:“妹妹,争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影子。”说罢,扶着腰袅袅地走出大堂,脸上的笑越发地深,自言自语道:“痛快。”眼角微热,用手一抹,才发觉掉了眼泪。 陆依晴,即使你死了,我沈若璎也逃不开你留下的阴影。 只不过是个流着你血脉的影子,也能让文涛疯魔,你厉害,你真厉害…… 作者有话要说: ☆、爱别离(四) “懒猪,睡猫,醒醒,醒醒。” 好亲切的声音,鼻子痒痒的,把脸埋被子里。 “哎,怎么这么能睡!这样你还睡得着么?”得意的声音,一阵热风争先恐后地朝耳朵里钻,他立刻打了个哆嗦。“唔嗯”支吾几声,揉揉眼睛,面前一张端润妍丽的脸,正歪着嘴角坏坏地笑。 “哥哥……”他立刻软软唤道,半睁着眼露出大大的笑容,手习惯地伸向前方。 “哎哎,黏人。” 脑袋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下一刻被拥入带着清香的怀抱。迷迷糊糊地坐在床边,乖乖抬手,头一点一点的。 “哎,怎么又睡了?这么大了衣服也不会穿,羞不羞。”一边嘀咕,一边整理好衣物。“好了,你再不醒就不带你出门玩儿。” 一听到玩儿,他立刻清醒了,扒住眼前男孩的脖子:“哥哥,带我,带我!” 男孩将他抱下地,牵着他的小手边走边说:“带你嘛,容易。不过今天爹爹要考我学问,要是答不上爹爹的问题,哥哥就不能出门了,到时候谁带你玩儿呢,是不是?”男孩对他露出狡黠的笑容。 他傻呵呵地“嗯”了一声。 一大一小两个小身影穿过长廊,来到花厅。 “言儿宝贝,晚上有没有乖乖睡觉。” “娘!”他松开哥哥的手,一头扑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美丽的女子将他搂住,将脸凑向他,让他亲了亲,满意地笑了起来,眼巴巴地瞧着自己的大儿子:“惜言宝贝~” 男孩有些难为情,喊了一声:“娘。”又朝一旁的中年男子行了个礼:“爹。” 父亲温醇的声音响起:“依晴,你这样教得言儿没大没小。” “谁说的!”少妇眼波一转,风情万种,“我自己的儿子,爱怎么教就怎么教。大儿子被你教得都不亲近我这个娘了,还是言儿乖巧可爱,懂得疼娘。” 他乐呵呵地转过身子,伸手:“爹爹。”随即被抱着坐在父亲腿上。 “你还不是一样享受。”女子拉过一旁大儿子,搂在怀里,笑睨自己丈夫。 男子笑道:“你总是有道理的。”眼里满满的都是宠爱。 啊,这场景竟如此熟悉,这样的日子,不正是他过惯了的日子吗,为何会觉得离自己好遥远?这样的安稳承平,幸福得让他忍不住落泪。 饭毕,哥哥要去书房,他抱住父亲:“爹爹,和哥哥一起。” “好,一起。”父亲笑道,抱起小儿子,牵着大儿子,去了书房。 他躲在父亲椅子后玩儿,将写了答案的纸一张张比划给哥哥看,看到哥哥时而皱眉时而挠头,故作为难又屡屡回答正确父亲的问题,也跟着傻乐。结果没留神,被父亲当场抓包。 他看看略露愠怒的父亲,再看看被罚留在家抄书而垂头丧气的哥哥,扁了扁嘴,抱着男孩哽咽道:“要哥哥,和哥哥一起……” “顾则宵,又欺负我儿子!”娘亲总是在这个时候出现,解救他和哥哥。而父亲呢,也总是无可奈何地不了了之。 画面一转,他坐在小吃摊上。豌豆卷儿、拔丝糖球,他吃得香甜。一旁的男孩挑眉嘲笑道:“奇怪,家里也没少你吃的,怎么还像个馋猫投胎。”说归说,手却把身前的零食推到了弟弟面前。 “爹,娘,吃……”他拿起拔丝糖球,转头寻找自己的爹娘,然而身边早已空空如也。转眼他便置身街头,刚才还晴空万里,如今却乌云满天。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面无表情。他不由地害怕起来,攥紧哥哥的手,四处奔走,却再难见到爹娘的身影。 一瞬间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哥哥将外衣脱下罩在他的头上,道:“言儿乖乖待在这里,哥哥去找爹娘。”说罢松开牵着手,朝远处奔去。 “哥哥!哥哥!”他边哭喊边努力去追,却怎么也追不上,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被前方的黑暗吞没。转眼,他便伶仃一人落在了无边的黑暗中。 四周什么都没有,黑暗像蛰伏的兽,随时会将他吞噬,他一通乱跑,内心的恐惧压得他喘不过去,头一偏,看到熟悉的脸,老人站在远处,慈祥地朝他招手。他几欲流下泪来,哽咽喊道:“姥姥!”不顾一切朝她扑去,忽然地底裂开一道巨大的缝,仿佛野兽狰狞的口,他一脚踏空,便掉了下去。 “啊!”惊叫出声,他猛然睁开眼,入目竟是暗沉沉的床帐,顾不得身上疼痛,连忙爬起。 “言儿,被梦魇着了吗?”幽幽的声音传来。姑姑沈若璎正坐在床头,守着他,见他满头大汗神情惊惧,拍了拍他:“再睡一会儿吧。” “姑姑,我没事。”顾微言重又躺下,将脸轻轻靠着沈若璎大着的肚子,感受着那小生命的温暖,怦怦乱跳的心在这柔和的暖意下渐渐平稳,他不禁将脸埋在女子身侧,模糊道:“只是梦到了爹娘哥哥和姥姥……”便再无声音。 沈若璎静静地坐着,感到身侧一阵灼热,衣服渐渐湿润,知是这孩子流的眼泪。这一刻,心中五味混杂,不由脱口而出道:“言儿想他们了?” 半晌,才觉那小脑袋轻轻点了点,听到混合着重重的鼻音的一声“嗯”。鬼使神差,着魔了一般问:“倘若让你去见他们,你可愿意?” 孩子脸上犹带着泪痕,闻言抬头有些迷惑地抬头望向沈若璎。 沈若璎将他刘海撩起,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又一点点用手指去描画他的眉眼。划过他弯弯眉毛潋滟双瞳,将他眼角犹带的泪花抹去,那七分天真中带着三分流丽的面容,像极了心底的那抹影子,手指不由地一颤。 “言儿想去见爹娘哥哥和姥姥么?”带着引诱的问话,散发罪恶的香。 孩子眼睛一亮,几乎是立即点头:“想!” 沈若璎忽觉肚子腹中胎儿一脚踢得一痛,瞬间回过神来,心猛地一抽,惊愕于心底某个恶毒的想法。眼瞧着顾微言天真稚气的神色,只觉得汗湿重背,一时再也无法面对,连忙支吾了几声,将顾微言再度哄睡。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寒潮刚过,已零星飘起了小雪。 一声婴儿啼哭,唤醒了朝阳,为赵府平添了一丝喜庆。沈若璎怀胎十月,产下了一名男婴。产婆将洗净的婴儿包在襁褓中,喜笑颜开道:“恭喜老爷,好标致的男娃。” 赵文涛喜获麟儿,一向刚硬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喜色,接过婴儿,用手逗弄了一番。弯下腰将婴儿递向一旁的男孩:“言儿,来看看弟弟。” 那男孩睁着一双漆黑明澈的眼眸,既好奇又欣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拨弄一下婴儿蜷着的柔嫩小手。小家伙正“唔嗯唔嗯”地哭,憋得红彤彤的小脸,眼睛紧紧闭着。顾微言又拿手指轻轻点了点婴儿的小鼻子,触碰上去极软极嫩,不敢用力,仿佛一不小心便会害他受伤。小家伙蹭了蹭脑袋,忽然将眼睛微微睁开,哭泣声渐渐停了,似是极爱这柔抚。 一旁的产婆笑道:“小少爷和言少爷有缘呢,一见着言少爷便不哭不闹。” 赵文涛听了,面露一丝笑意。面对生产过后虚弱的沈若璎,难得地柔声道:“辛苦你了。这几日你便安心躺在床上,把身体养好,其他杂事就交给下人去办,万不可再操心。” 沈若璎平日装束皆端庄华贵,此时黑发蓬乱,脸色苍白,别具脆弱的美感,眼中隐约带泪:“一点都不辛苦,这是若璎心甘情愿的。” 赵文涛闻言,神色越发温柔,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抚顺沈若璎鬓边乱发:“我知你心里苦,这孩子生出来,便是我赵府的嫡长子。你什么都不要想,只好好将养身体,往后日子还长着。” 沈若璎探手将婴儿抱入怀中,道:“老爷,这孩儿该叫什么什么名呢?” 赵文涛沉吟片刻,道:“云齐,赵云齐。” 顾微言趁着赵文涛和沈若璎喁喁细语,悄悄退出了房门。庭院已覆上一层薄雪,天空中雪愈发密了起来,风挟着雪沫卷入廊内,扑向孩子,将那房中的脉脉温情悉数卷走。 如果爹娘还在,也是那般的温情缱绻…… 每年寒冬,家中点起地龙,室内温暖如春。娘亲手巧,会布置一桌菜蔬肉食,桌上汤锅汤汁鼎沸,热气弥漫。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欢声笑语仍在耳边回响,如今却已阴阳相隔。 爹,娘,黄泉路上但愿走得不寂寞。 顾微言吸了吸鼻子,慢腾腾地朝自己院落走去,安慰自己至少还有栖身之所,姑父姑母待自己也是视如己出,又有何埋怨呢。然而即便如此,缺失的亲情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的,何况是寄人篱下。 一年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却足以让一个稚儿从天真蜕变得成熟。他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死亡无情的力量,尝到世态凉薄的滋味。 转过拐角,风雪都掩盖不了的尖利暴躁的号哭传入耳际,让他无颜面对。当日意气之争,夺人一目,现在想来,不是不后悔的。余氏自那日起,便得了病,不日便去了。赵云琛再狠,也才是一个稚龄儿童,如今亲娘逝去,便再也无人那般疼宠。 一样的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怨憎会(一) 又一年春来,满城杨柳飘絮,仿佛是一场下错了时节的雪。 春日慵懒,薄薄的阳光洒下一地的柔情,照得人昏昏欲睡。沈若璎春困,嫌儿子闹人,便将儿子交与奶娘看管。 门被轻轻推开,奶娘正一个劲地哄着小婴儿,小家伙不理不睬,使劲地扯着嗓子嚎,奶娘正愁,看见来人,不禁喜笑颜开:“言少爷,来得正好。小少爷一个劲地哭,可怎么是好?” “是吗?我抱来看看。”男孩熟练地接过孩子,亲了亲小家伙幼嫩的小脸,哄道:“弟弟,又不听话。乖哦,哥哥带你看花。”说罢轻轻颠着小婴儿,朝那暖阳中走去。 “哥哥带你照一照阳光,快快地长。”顾微言轻轻摇一摇婴儿,小家伙“嗯唔”一声,早已停了哭,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盯着顾微言猛瞧。 奶娘在一旁道:“小少爷最爱和言少爷玩儿,也不知怎的,你一来,他便不哭不闹。言少爷,你可要多来。” 顾微言并不言语,只嘴角微翘。庭中海棠花发,如点点胭脂,艳似明霞。树下一张竹榻,垫着柔软褥子。顾微言将奶包子似的婴儿放于榻上,自己趴在榻边,点点他的小鼻子,挠挠他的肉下巴。小家伙哼唧着手脚齐发,去捉顾微言的手,活脱脱地成了一只待烤的小乳猪,把顾微言逗得直笑。 不用奶娘多说,顾微言也会经常过来。他从这个幼小的生命中汲取到安定和慰藉,生死离别的痛在与婴儿的相依相伴中,逐渐淡去。眼前的这个生命是这样脆弱,需要人万分的呵护,望着自己的时候又是那样依赖和纯洁,让他不由自主地涌起对生的珍重,日子似乎不再那么了无生趣,而逐渐充实喧嚣起来。 赵文涛进入庭院,一眼便见着小小少年偎依着婴孩,二人睡得无知无觉,胭脂色的海棠花偶尔被风刮落,簌簌地落了孩子一身,衬得发丝如墨,肤如皓月。那嘴角一朵静默的微笑,竟让他不由得失了神。落红深处,依稀又闪现出那个百转千回中无数次出现的盈盈笑容,嘴角的梨涡像一个既调皮又甜蜜的邀请,微张的唇吐露出让他魂牵梦萦的呼唤:“文涛大哥……” 指尖的温度惊醒了赵文涛,他将手从顾微言颊边收回,眼见顾微言惊醒,见着自己,有些赧然地唤道:“姑父。” 手指不着痕迹地收拢在袖中,感到一丝寂凉,喉咙深处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不知是因为无法满足的手指还是幻想的破灭。他尽量用柔和的语气明知故问:“和云齐在这儿午休呢?” 顾微言局促地点点头,将眼光投向婴儿,见他不舒服地伸了伸小脑袋,忙伸手拍了拍。 姑父赵文涛平时对他很好,吃穿用度都会一一过问,甚至学业情况也很关心,俨然把他当作自己半个儿子来养,但顾微言却偏偏有些惧怕他。 此时婴儿伸腰踢腿开始哼唧起来,赵文涛将自己儿子抱起,叉着他的腋下任由他像个小青蛙般上下蹬着腿。小家伙玩了一会儿,开始扭头,伸着小手踢着小腿朝顾微言张开没牙的小嘴“啊啊”地喊着,黑亮亮的眼睛紧紧盯着顾微言。 赵云涛戏谑道:“云齐倒是黏你的很,连我这个爹都不要了。” 顾微言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伸手接过婴儿,肉乎乎的小婴儿软软地搭在自己身上,仿佛抱了朵胖棉花。 赵云涛也不多说,坐在一旁看顾微言逗儿子玩儿,倒是一幅和睦的景象。 沈若璎午睡刚起,本身带着点起床气,见着这番景象,当下脸色便有些不好。款款走到榻边,对赵文涛道:“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赵文涛道:“下人说你正在午睡,我想还是不要打扰罢。正巧见到云齐和言儿,便和言儿说说话。” 沈若璎嗔道:“你和儿子、言儿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倒是比和我这个妻子还要多,再这样,我可是要生气的。” 赵文涛一笑置之,不再接话,只是对顾微言说:“言儿今日吃了晚饭再回去?” 顾微言瞧见沈若璎的脸色,摇了摇头,道:“明早陈夫子要考侄儿学问,功课要紧,侄儿这就要回去用功了。”他说完,依依不舍地搂着婴儿一会儿,这才辞别姑父姑母。 顾微言一走,院子里便有些冷清起来。小婴儿静了片刻,仰着小脑袋开始哼唧,沈若璎不理赵文涛,抱着自己儿子摇了许久,婴儿才渐渐安稳下来。 赵文涛便觉着有些索然无味,儿子也看了,没什么事,便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办,你也别老站在院中,风吹久了,到底对身体不好。” 沈若璎正憋着一口气,此刻眼睛有些泛红,道:“言儿一走,你连话也不愿多说了么。” 赵文涛刚硬的脸瞬时有些阴沉,冷淡道:“是我最近对你太好了,什么话也敢乱说?”他本身就是个比较冷戾的人,近些日子沈若璎为他辛苦添了个儿子,还把顾微言给带了回来,对这位夫人倒是真多了几分和颜悦色,此刻受了沈若璎的冷落,又被她拿话刺中内心难言的情感,难免有些不快。 他抬脚刚要走,便被沈若璎慌忙拉住:“不是说要留下吃饭的么?我已吩咐厨子做你最爱吃的菜。”这会儿真是软语相求了。 当年的沈若璎性格刚烈,敢爱敢恨,如同一只桀骜不驯的凤凰,明艳、热烈,多年的深宅生活,竟也将她磨平了棱角,懂得委曲求全、忍气吞声。何况,她爱惨了眼前这个男人,心甘情愿地为他生儿育女,过着乏味无趣的宅院生活。 赵文涛也许想到了这一点,说道:“只是去处理一下公务,晚上会来与你一同用饭。”拍了拍沈若璎的手,便离开了院落。 沈若璎望着赵文涛的背影,眼中爱恨交织,当年她为了得到赵文涛,费尽心机,以为成了他的妻子,便能时时刻刻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爱意和关怀,从而真正爱上自己。谁知道如今连一顿晚饭,也像是施舍一般。 她抱紧怀中的婴儿,如今这孩子是自己唯一的希望。 果然,晚间赵文涛如约而来。沈若璎似乎为了弥补先前对他的冷落,殷勤备至。一家三口难得的其乐融融。 沈若璎举着儿子,笑道:“这两天小家伙总是流口水,乳母说要长牙了。” “是吗,我瞧瞧。”赵文涛凑上前掰开儿子小嘴,下面牙床上露着一点玉白色,不由露出一点笑意:“小东西真能长啊。” 沈若璎见赵文涛心情不错,顺势道:“今晚留下来吧,云齐好久见你一回,都要不认识你这个爹了。” 赵文涛一口应了。沈若璎心喜,又为赵文涛倒了一杯酒。 谈笑间,忽然有家奴慌慌张张地在门外道:“老爷、夫人,不好了。言少爷从假山上摔了下来,现在正在咯血!” “什么?”赵文涛立刻站了起来,急步向门外走去。 顾微言所居的偏院此时已是乱作一团。 赵文涛一路上问清楚原由,顾微言书读累了去平时常去的凉亭坐了一会,碰巧遇到了大儿子赵云琛,两人不知为何事发生争执,结果顾微言竟被赵云琛一把推下了凉亭。那凉亭修建在假山之上,顾微言一路滚落下去,身上到处是擦伤,最严重的是头顶和腰侧,一处磕破一条大口子,一处骨头被折断了。抬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把一干奴仆吓得六神无主。 赵文涛看到顾微言浑身裹满了绷带,没擦干净的血迹将一张小脸染得斑驳可怖,整个人虚弱地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不由暴怒,左右两个耳光将赵云琛当场扇晕了过去,当天便吩咐把赵云琛关回自己院落,再不许走出一步,随后又将一干奴仆责罚,原因是没有看好两位少爷。 沈若璎在一旁觑见赵文涛雷厉风行处置了众人,心中不免五味陈杂,赵文涛当真那般在意这个侄儿,连自己的亲身儿子也不手软。 照顾顾微言的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大夫,面对赵文涛夫妇的询问,直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言少爷此时气血两亏,恐怕是要大养一阵。这么大点的孩子,要忍受断骨之痛,实在是有些勉强。”老大夫叹息,言语之间十分不忍。 “可有什么减轻痛苦的药物?”赵文涛问。 “倒是有一些麻沸散,但是只能缓得片刻,也不能长期使用,毕竟对人体伤害很大。开头两天实在难熬的话,便给他喂稍许吧。”大夫开了药方。 作者有话要说: ☆、怨憎会(二) 采容推开虚掩着的屋门,一股浓郁的药渣子味道扑面而来,屋内的空气是沉郁的、凝滞的,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放缓呼吸,好一会儿才适应。怀中的孩子显然不能忍受这样的气息,开始抽嗒起来。 婴儿啼哭的声音在沉闷的房内显得格外响亮,原本打算悄悄进来的采容有一些慌乱。 “……齐、云齐……”床上传来虚弱的声音。 采容撩起床帐,眼睛有些红,将手中的小婴儿凑向床上的孩子,勉强笑道:“本想悄悄带他来看你一眼的,没吵到你吧?” 顾微言一动不动地躺着,紧紧盯着小婴儿,眼睛里多了一分神采,喃喃道:“弟弟……又长大了……” “是,现在都长了三颗小牙了。”采容去掰小家伙的下巴,让顾微言看。 “哭得……好凶……” “小家伙想你,每天都闹,眼睛都肿起来了,你要快快好起来,才能抱着小少爷玩。” “我也……想……弟弟……”顾微言难过地说,想伸手摸一摸小家伙柔软的头发,却只能轻微地动了动手指头,断裂的肋骨只需轻轻一动,便能痛得人冷汗淋漓,他现在只能像个活死人,整日躺在床上,默默地数着日子流逝。 一开始,麻沸散的药性逐渐消失后,他便从昏迷中被活活地痛醒。头上像被谁攥住了头发狠命地撕扯,从来没有经受过的剧痛让他想要嘶喊,然而这点宣泄的权利他都没办法拥有,断掉的肋骨不能经受一丁点的颤动,就连大声的哭泣都能让他痛不欲生。他被姑父赵文涛点了穴,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脑子里爆炸一般地嘶吼着痛苦,恨不得就此死去。 姑父给他喂麻沸散,或者点他睡穴,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帮他减轻痛苦,然而那如附骨之疽的暴烈痛楚无时无刻都在折磨着他,反复将他从昏迷中痛醒,又被活活痛晕过去,仿佛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绝望的刑罚。 那会儿,每一次陷入黑暗之前,他多想不再醒来。 采容知道顾微言有多想念婴儿,捏着婴儿的小手碰了碰顾微言的手,又把小家伙轻轻放在枕边。 小家伙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撅着小屁股“啊——哒——”地乱哼,将流了满下巴口水的脸去蹭顾微言的脸颊,泛着奶香味的软嫩小脸蛋亲昵地搭在顾微言肩窝。 “唉,小家伙果然还是黏你,谁抱着都哄不好。言儿你啊,赶紧要好起来。不然小少爷每天都哭得惨兮兮的,大伙看了都心疼。” 顾微言点了点头,眼巴巴地看着采容将婴儿抱了起来。“好了,待了太久了,咱们得走了,言儿乖,明天再来看你。” 采容不忍看孩子眼里的失落和渴求,故作高兴地拿起小少爷的手挥了挥,揣着沉重的心离开。 赵文涛踏进屋内,一眼便瞧见顾微言漆黑的眼睛盯着自己,心里不知怎么回事,竟生出一丝欣喜,不由得微笑道:“言儿想姑父了么?” 从采容带着弟弟离去,他便一直侧着脑袋盯着门口,如今见着赵文涛,才知道时间已不早了。 自从顾微言从假山上摔了下来,赵文涛每天傍晚结束公务后便会来探望他,有时候还会陪他吃个晚饭。姑父对他很是关心,但不知为何,顾微言对赵文涛的过分的关怀总带点抗拒。赵文涛疼爱侄子,甚至会帮他擦洗换药,每当这时,被姑父牢牢盯着,竟让他感到惧怕。 侧了一下午的脖子异常酸痛,顾微言不知如何回答姑父的问话,只将头往里动了动。赵文涛习惯了侄儿的沉默,不以为意,甚至颇为享受这样的宁静。 兴致勃勃地坐在床头,抚着顾微言的头顶。顾微言长了一头墨亮的好头发,一看就是从晴儿那边承来的,此刻衬着他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脸,越发显得可怜。 赵文涛累了一天,此刻倒是放松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侄儿的头发,不知不觉天便暗了下来。 下人询问晚饭在哪儿用,赵文涛漫不经心道:“就在这儿吧。做几个清淡一点的菜,给言少爷弄一碗紫米粥,补血。” 晚饭果然是在屋内用的,赵文涛也不嫌药味浓郁影响食欲。才吃完没多久,沈若璎就到了。 “果然是在这儿。”沈若璎心想,嘴角带着笑,询问道:“老爷也在,言儿身体好些了吗?” 沈若璎的到来打破了一室的宁静,也让顾微言松了口气,他瞧见姑母怀里抱着个奶包子似的小家伙,虽然没回话,眼睛却亮了起来。 沈若璎笑道:“是姑母不好,最近来得少了,怕打扰你养病,云齐也想你的紧。是不是呀云齐?”她揉了揉手中的孩子。就看到小家伙使劲伸了伸脑袋,黑葡萄似的眼睛盯着顾微言,开始伸手蹬腿起来。 顾微言腼腆地笑了,朝婴儿微微地招了招手,眼中十分渴盼。 赵文涛原本觉得婴儿吵闹打扰到顾微言,看到他面露欣喜,两颊泛着薄晕,神采与先前判若云泥,于是不再反对。 沈若璎又细细问过顾微言的身体情况,言语间带着殷殷的关切。赵文涛公务繁忙,欣赏了一会儿这家庭和乐的景象,便要去书房处理事务。沈若璎也不走,只笑道:“我许久没见言儿,还有许多话要同他说呢。”赵文涛也不勉强,只强调不要太晚,影响顾微言休息。 沈若璎抱着儿子,坐在床边又同顾微言说了一些体己话,话语温软,让顾微言十分感动。手里的小家伙不停地蹬着腿,肉嘟嘟的小脸一个劲地往顾微言那儿凑去,沈若璎几次将挣扎过度滑下去的婴儿往身上托,不由得叹道:“云齐真是喜欢你,连我这个做娘的都不若你与他亲。”这话说着有点落寞的意思在里头。 顾微言静静瞧着小家伙动弹,闻言薄红着脸诚恳道:“我也很喜欢弟弟……小小的……软软的……一起、很开心。” 沈若璎心里五味杂陈:“云齐喜欢你,你姑父也很是在意你……” 顾微言脸色难看了起来,只觉得身上痛意突然十分难忍,疼得他无法再接下沈若璎的话语。 沈若璎见了有些慌张:“刚刚还好些的,怎么突然间严重起来?”说着走出去喊人。 顾微言心里难受,身上的伤也疼得厉害,一时之间只能咬牙忍着。 不多时,沈若璎回来了,手中端着一碗药汁:“快把这药喝了,喝完就不那么难忍了。”说完托起顾微言的头,将药汁喂与他喝。 一碗苦涩的药汁下肚,不多时,果然觉得周身痛楚减轻许多。顾微言安慰道:“姑姑别担心,言儿不痛了。” “唉,你才这么大点,就受了这么多苦。是姑姑不好,没照顾好你。你爹娘泉下有知,一定会怪我的。”沈若璎眼睛红红的。 “不会的。是姑姑和姑父收留言儿,给了言儿一个遮风挡雨的家,让我吃饱穿暖,还有这么可爱的弟弟……”顾微言喘了口气,又道:“言儿很感激你们,以后一定会孝顺你们。爹娘在天之灵,一定也很感激你们……”他早已养成沉默寡言的性子,此时有感而发,竟说了许多话语,一口气下来,便有些气喘。 沈若璎见他疲倦已极,忙道:“好了好了,你呀,还是留着力气好好养病。”她帮顾微言掖好被子,微笑道:“我也不打扰你了,早点睡吧。”话说完,瞧见顾微言一脸失落,又道:“好啦,以后我每天都带云齐来陪你,可好?”这才把顾微言哄得定了心,施施然离开了。 转眼已是炎夏,屋外骄阳似火。顾微言的住处偏僻,周围翠竹交加,浓荫蔽日,暑气也不那么强烈,倒是个消暑的好处所。 经过几个月的将养,他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几个月,他便是泡在药罐头里度过的,整个人被苦涩的药汁和病痛折腾得瘦了一圈,然而竟都咬牙熬过来了。除了刚开始那会儿痛得实在受不了,只能挨着默默流泪,之后便再也没有出过声,乖巧得不像是个十岁的稚儿。采容很是怜惜他,只觉得这个孩子身世悲惨,命运多舛,却不吵不闹,乖巧懂事得令人心疼。因此经常会带一些糖果蜜饯之类的零嘴,让他在喝完药后去一去苦涩的药味。 沈若璎果然如先前所说的那般,每天都带着儿子来坐一会儿。有了姑母和弟弟的陪伴,也让顾微言觉得日子不再那么难熬。 这一日,因为身子已经大好,甚至能下床走动了,顾微言便与弟弟玩得十分尽兴。沈若璎一走,喝过药的顾微言便觉得有些困倦。他躺在靠窗的竹榻上,枕着清凉的竹风,耳边听着知了绵长的叫声,不知不觉便进入梦乡。梦中他只身处在一叶扁舟之上,十分自由自在,周围湖光山色赏心悦目。突然间便乌云盖顶,大雨如注,湖上波涛汹涌,将小舟顶得飘忽不定,忽然水声大作,湖底隆起一团乌黑怪物,睁着骇人的猩红双目盯着他,猛然扑来,扯裂了小舟,将他卷入湖底。这梦可怕至极,竟将顾微言骇醒。 他猛地睁开双眼,鼻息凌乱,冷汗淋漓。惊魂未定之时,便瞧见上方一团阴影,“啊”地惊叫出声。紧接着推拒的双手便被牢牢桎梏住。男人沉着嗓子道:“言儿莫怕,是我。” 然而赵文涛那双带着血丝的双眼,让他想起梦中那骇人的怪物,此刻赵文涛盯着他的眼神,便如同那怪物盯着猎物的眼神,让顾微言心生惧意。 赵文涛身上一股浓重的酒味,一手抓牢顾微言双手,一手撑在榻上,身子止不住地往下沉。他望着那张惊惧交加的面容,不由讪笑道:“不怕、不怕……姑父来看看你伤好得怎么样了……”他打了个酒嗝,味道浓重,让顾微言忍不住皱眉侧过头去。 赵文涛直勾勾地盯着那段白腻的脖颈,衬着墨亮发丝,只觉得热血上涌,生出了用唇去碰一碰的想法。 顾微言被这样的赵文涛吓坏了,屈起身体,使劲挣扎,慌乱唤道:“姑父、姑父!我是言儿!你醒一醒!”然而赵文涛身材高大、体魄强壮,双手如铁般强硬,顾微言的挣扎犹如蚍蜉撼树。 赵文涛咕哝道:“就是言儿你……来!让姑父看看……”不由分说掀起顾微言的衣摆。 顾微言午睡贪凉,就穿着一件单薄的亵衣,此刻被轻易地掀开衣摆,露出白润的肚皮。他从假山上滚落,腰背肚腹多有擦伤。此时血痂脱落,长出嫩红的新皮,衬着雪白的皮肤,无端有一种绮靡的艳色。赵文涛用手一寸寸摸过,手指停在胸膛上粉色那处,呼吸一窒,紧接着便粗喘起来,眼睛越发猩红。 这样的赵文涛是前所未见的可怕。那流连在自己身上的手指,并不属于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怀,而是一种他从没有体验过的热度和姿态。顾微言既惊怖又有说不出的恶寒,只觉被赵文涛摸过的地方万分别扭,一改往日的温顺,拼命挣动。 赵文涛痴迷地望着身下的顾微言。长久积累下来的、无处宣泄的隐秘渴望,借着酒劲,蒸腾成喧嚣的欲望。眼前人的面容既有记忆深处那人瑶林琼树般的清恬,又带了一丝少年人的青涩懵懂。 他一时之间有些疑惑,但又充斥着莫名的满足。只想好好地去感受、去占有。手不受控制地抚摸揉搓,那拼尽全力的挣扎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火上浇油的一个助兴。他将唇膜拜似的贴上顾微言毫无血色的双唇,被他偏头躲过。下落的唇便重重贴上了颈侧,迷醉地感受着那鲜活的气息。 男人带着酒味的气息将他包围,顾微言胃中一阵翻腾,再忍不住,浑身战栗,放开嗓子哭叫哀求起来,在他有限的生命里,除了家人的离去,便是此刻最似一个永远也不愿意做到的噩梦。他对赵文涛所做之事,有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恶心,面对着自己的姑父,第一次产生了仇恨的心情,朝着眼前那人的手腕,不顾一切地狠狠咬了下去。 赵文涛痛哼一声,手本能地一收,转眼已血流如注。见了血的男人狂躁起来,见身下之人意欲逃离,多年的求而不得一下子点燃了他汹涌的怒火。 顾微言痛叫一声,头发已被赵文涛一把攥住。赵文涛从身后牢牢按着他,痛苦而狂乱地喃喃道:“你又要逃……为什么要逃?为什么要逃!依晴……依晴,我哪点比不上他!你要这样对我?啊?” 他一口咬住身下单薄的肩膀,痛得顾微言嘶声哭喊:“疯子!疯子!滚开!” “对!我是疯子,哈哈,我是疯子……我是为你而疯的!”赵文涛一边粗暴地用手去撕扯顾微言的亵裤,一边笑道,“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太狠了,依晴!你拿自己的命换了我一辈子的痛苦!” 冷汗和眼泪将脸浸得湿透了,视线已模糊成一片,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刺地人眼睛疼,痛地他再也不想睁开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又相逢(一) 星夜。 暗沉沉的夜色下,一阵“咄咄”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稍时,便见黑暗中出现了一个策马疾驰的身影。 “八月初七,岱湖山庄有难,速来。”收到义兄严奕靖的飞鸽传书,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向岱湖山庄。严奕靖是他步入江湖以来结交的第一个好友,如果不是面临十分棘手的难题,他不会轻易地来向自己求助。 距他踏入江湖,已经六年过去了。 六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他也从初出茅庐的无名小辈,逐渐成为名震江湖的少年英侠。月光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经岁月打磨而愈加坚毅的五官、挺拔的身形。 几天几夜的疾驰,并没有让他露出颓态,反而整个人如入鞘的宝剑,锋芒内敛,让人觉得愈发深不可测。 他便这样停在了严奕靖面前。 严奕靖见到他,面色稍霁,勉强笑道:“好快的马,我原还担心你赶不过来。” 他点了点头,目光沉静,开门见山:“怎么回事?”来到岱湖山庄,才发现严奕靖并非只请了他一人,庄内侠士云集,甚至还请了武当、青城、少林等门派之人。 严奕靖苦笑着,正要将原由告诉他。 “齐云哥!”娇脆的声音打断了严奕靖的叙述。 二人停下脚步,只见眼前一位少女,长相甜美,只是眼眶红肿、面色哀戚,此刻见着齐云,星眸垂泪,伤心地扑上前来,呜咽道:“二叔好惨……呜呜,现在又轮到爹爹……你要帮我捉住那个坏蛋,呜呜……” 齐云不动声色地避开哭泣的少女,看着严奕靖。 严奕靖有些尴尬地接过少女,对她柔声道:“雪琪,你齐云哥一路奔波几天几夜,得先休息一下,然后才能来想办法。你先回房好好睡一下,你看你,老是掉眼泪,眼睛都肿起来了。” 此女正是严奕靖的表妹,岱湖山庄庄主耿修的女儿耿雪琪,她平时最最爱美,此刻听得表哥的话,果不其然用手遮住眼睛,十分羞窘在齐云面前露出自己惨淡的容貌。这几天,庄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实在是让她提心吊胆,已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齐云的到来,让她的心瞬间就放下许多。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渊渟岳峙一般,便让人感到一阵轻松,仿佛什么难题都能够迎刃而解。 耿雪琪在严奕靖的劝说下,眼波流连在齐云身上一阵,才依依不舍地回房。严奕靖望着耿雪琪的背影,有些戏谑地道:“我表妹从小眼高于顶,对你倒是青眼有加,你不考虑一下?” 齐云只淡淡道:“你有闲工夫操心此事,可见事情并非如你所说的那般严重。” 严奕靖便揉了揉眉头,无奈笑道:“果真还是开不得玩笑,咱们边走边说。”他一边将齐云领入客房,一边将这场祸事原由从头向义弟细细道来。 原来,几个月前岱湖山庄二庄主耿裕外出办事的时候带回一个少年。这个少年言行举止之间有些昏懵,俨然是一个痴儿,但长得却如皎月般动人。耿裕声称是半途见到少年遇险,被自己救下的。少年痴傻,连自己叫什么名字也问不出,便让耿裕顺道带回了山庄。耿家的老二有个难言的癖好,喜欢美丽的男孩子,岱湖山庄的人都知道。那少年被带回山庄,锦衣玉食地供着,不吵不闹,众人只当他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耿裕养着这个少年,先时十分宝贝,时间久了,便有些烦腻了。只因这少年美则美已,但神志昏懵,如同一个美丽却没有灵魂的娃娃。每天对着个痴傻的木头人,耿裕很快便觉得厌倦了。然而少年虽然痴傻,但并不是无心,他逐渐开始依赖耿裕,连着几天没见到耿裕,他便开始闹腾起来。这一闹腾,就把整个岱湖山庄折腾得鸡犬不宁。耿修本就恼怒自己弟弟行为不端,如今又弄回来一个疯子,把好好的山庄搞得不得安宁,放狠话告诫耿裕立刻处理掉这个麻烦。 耿裕挨了大哥好一阵怒火,心里正烦得很,又看到那傻子在眼前闹腾,直接将他一掌劈晕了,找来几个手下,烦躁道:“将他丢出庄外,别让他再出现在我面前!” 自己弟弟做的混账事,耿修知道,这傻子无亲无故,将他丢出庄外,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耿修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它过去了,谁知却为此惹下了泼天大祸。 十几天前一具尸体被摆在了岱湖山庄面前,正是耿裕之前带回的少年。整具尸体衣不蔽体,全身都是干涸的红白痕迹,□□撕裂严重,很容易让人想到死前遭受了何种惨无人道的虐待。接着耿裕外出便再也没有回来。 几天前,耿裕终于回来了,不过是躺着回来的。他全身溃烂,面目因极度痛苦而显得狰狞万分,显然是中了某种霸道的剧毒。见到耿修的时候,他已说不出话来,张阖的嘴发出无声的嘶吼,双目裂瞪,在床上度过几天痛不欲生的日子后,终于解脱了。 虽然耿裕已经为了他所做出的事情付出了代价,但是岱湖山庄的噩梦却没有结束。耿裕回来的时候衣襟处插着一张字条:“八月初七,岱湖山庄,血债血偿。” 齐云皱眉,眼神有点冷:“耿裕自作自受,并不值得同情。” 严奕靖苦笑道:“耿裕是我二叔,他做得再不对,我也不能如此诟病于他。况且当初二叔只是吩咐把那少年赶出岱湖山庄,并没有把事情做绝。只是那几个手下……”他顿了一顿,又道:“大叔叔后来把此事彻查清楚后,当场已经杖毙那几个手下。二叔也为自己的荒唐付出了代价,对方却要赶尽杀绝。那少年无辜,岱湖山庄上百条人命又是何其无辜!” 齐云缓缓点头,道:“理当如此。” 严奕靖揉了揉眉头,苦恼道:“我二叔武功修为在江湖中当属佼佼者,却遭此重创。对方行事狠厉,又扬言要血洗山庄,恐怕极难对付。”难怪庄中豪侠云集,原来都是耿修请来对付那人的。 “耿裕是中毒而死,可知中了何毒?” 严奕靖沉默了片刻,摇头道:“中此毒者,从全身最坚硬的骨骼开始渐渐软化,日日夜夜都受身体融化之痛,直到全身筋肉皮毛皆融化为一滩血肉为止。此毒实在是阴毒至极,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耿裕的惨状显然让岱湖山庄上下都十分畏惧,一时之间众人都胆战心惊,生怕也落到和他一样的下场。 “义弟可有什么办法?” 齐云沉思了片刻,道:“敌暗我明,静观其变。”等到对方暴露踪迹,也许可以一击及中。 严奕靖无奈道:“也只能如此了。” 岱湖山庄东临太湖,背倚青山,一年四季,风景如画。此时正值仲夏,清风徐徐,带着湖面微凉的水汽,扑面而来,让人暑气全消。 美人如玉,素手添香,衬着背后渺渺烟波,端的是一幅极美的画面。齐云却颇有些无奈地生受着。 “齐云哥,你尝尝这盘桂花糯米藕,好不好吃?”耿雪琪端着一盘甜点,淡褐色的藕片被切得纤薄匀称,上面裹着一层晶莹的蜜浆,点缀着金黄的桂花,甜香扑鼻,看上去十分可口,一看便是精心烹制出来的。 原本只是想寻个清净之处,所以找了这么个临水的亭台,却没想到被这丫头给找上了门。齐云只好委婉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并不嗜甜。” 耿雪琪垮了脸,可怜道:“啊?我特地做的,你尝一尝嘛。”她这失望的样子倒真有些可怜可爱,让齐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他把耿雪琪当作一个小妹妹,对她展露出来的留恋颇有些苦恼,但又不愿伤了她的心,只能不动声色地回避,希望这个情窦初开的丫头有一天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归宿。 齐云五官坚毅硬挺,性情如山般沉稳,又如水般豁朗通透,只会让人感到安全可靠,偶尔眼中带笑,便是一闪而逝的柔情,这种坚硬裹着柔软的气质让耿雪琪沉迷不已。她不由得靠近两步,仰慕之情明眼可见。 齐云透过她的眼睛,竟回忆起年少的自己,是否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那人。面对耿雪琪,便如同面对当时的自己,然后那时受到的厌恶和冷淡时隔多年,依旧不遗余力地刺痛他的心脏。 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愿直接拒绝耿雪琪的原因。 严奕靖的出现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他走近搭上齐云的肩,笑道:“找你半天了,庄里正摆宴席,你倒好,躲在这里。”他脸上挂着一贯的笑容,但是眉心却积攒着重重的忧虑。 齐云面色微肃,知道严奕靖的忧虑。今日已是八月初七,正是纸条上血债血偿之日! 严奕靖担忧表妹,便让耿雪琪跟着自己,三人往聚义厅走去。耿修在此时大摆宴席,不言而喻是希望籍群雄之力,擒拿那个猖狂的凶徒。 齐云挑了一个并不显眼的位置,冷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席上喧嚣热闹的背后,涌动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息。他知道,在座的每一个人,在谈笑风生的表象下,都紧绷着一根弦,包括耿修自己。 他们随时都会为了突然出现的凶徒一跃而起,刀锋相对。 凶徒会怎样出现,是混在人群中突然拔刀相向,或者是上天入地直取目标,还是从屋外杀出一条血路,节节逼近……无论用哪一种方式,等待他的都是天罗地网的埋伏。 齐云想了很多,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人是那般轻而易举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又相逢(二) 八月初七,聚义厅外的整个岱湖山庄寂如暗夜。 一瞬间虫鸣、人声俱静。齐云透过喧闹的大厅敏锐地感受到屋外那不同寻常的寂静,不由皱紧双眉。 屋外夜色浓重,只听得一阵漫不经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人的身影便渐渐从浓重的夜色中显现出来。他穿着一件素白的衣裳,长发垂腰,半挽着的发髻间斜插着一根竹枝,双手拢袖,犹如一个平凡文弱的书生,正在月下闲庭散步,随意地踩着步子向厅内走来。 他身形瘦削,覆着一层面纱,露出一双极黑极暗的眸子,此刻不带感情地扫向厅内众人,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心想:这目光冻得人剜心钻骨,便是雪峰之巅的寒冰也比不上。 他旁若无人地踏入厅内,众人只觉鼻端掠过一阵淡淡的冷香,骇然发现身体已经不能动弹。 耿修全身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面色青白,眼中透露出一丝恐惧,纵使布下天罗地网,此刻他却无法催动机关,只能看着来人一步步逼近。 那人淡淡道:“耿庄主,我来拿许下的东西。”他口中所谓的“东西”,自然便是岱湖山庄一百多条人命。 “那么,便从你开始吧。”他漫不经心道,伸出一只苍白的手,便要将纤长的手指触碰到耿修的面庞。耿修眼中映着那越来越近的手,便如看到催命的罗刹在向自己靠近,面色灰败,极度惊惧。 那濒死的绝望神情似乎取悦了那人,他“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堂堂岱湖山庄庄主,竟也如此畏死。”语调柔和,手却仍然抚向耿修。 手指正堪堪碰上耿修,斜刺里突然伸出一把剑鞘,挑向自己的手腕,耳边蓦然有人喝道:“且慢!” 这声音……那人眼神骤冷,稍稍一顿,便轻弹指甲,暗藏在指尖的毒便扑向耿修。齐云却更快一步,将沾湿的外袍脱下,微施巧劲,那被内力催动的外袍展开,倏忽间将药粉尽数纳于其上,药粉迅速溶化在袍上的茶水中。齐云将沾了毒药的衣服团成一团,远远地抛在一边。手中动作不停,将剑鞘刺向那人肩头。 这一剑如流星赶月,刹那间便要刺中那人。此人退无可退,呼息吐纳间竟似半点武功也无。只“豁”地将头抬起,冷冷直视着齐云。 被他那极其幽黑的眼睛直视,齐云心蓦然一颤,竟生不起伤他的心思。纵使剑未出鞘,也不愿让他生受这一击,招式未老便往斜上方挑去,把他蒙面的那层面纱给挑了下来。 面纱悠悠地飘落,那人的脸在灯火中一览无余。心中的猜想猝不及防地得到证实,齐云反而脑中一片空白,嘴唇嗫嚅一下,那两个字在喉咙口反复了几次,终于唤出了口:“师父……”语气中隐约带着苦涩。 六年未见,顾微言竟没有丝毫变化,那清素的装扮、倨傲的神情一如离开前的那般,他冷淡且不耐道:“走开,莫要妨碍我。”连说的话也一如既往的无情。 齐云却已不是当年的那个稚嫩少年,明知顾微言十分忌恨旁人左右自己,仍挡下他上前的身影,口中劝道:“师父,再大的仇,耿裕也已偿命,岱湖山庄上下一百条人命何错之有?你又何必赶尽杀绝。” 顾微言怒极反笑,嘲道:“耿裕算什么东西,一条贱命连我徒儿的一根手指都抵不上。耿修纵容下属,将我徒儿欺辱至死,我便要让他拿整个山庄的命来还我徒儿一个公道!”说罢不再客气,朝齐云扬手。 齐云紧抿着唇,眼中有些许失落,他竟已不再是顾微言唯一的徒弟,此时此刻,顾微言为了已故的小徒弟,与他拔刀相向,命运竟如此可笑。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3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3节 顾微言扬出的是麻痹全身的药粉,此药无孔不入,一经沾身便让人瞬间无力,不能动弹。齐云自小跟着他,又怎么分辨不出此药。他内功心法修炼到一定境界,护体真气便自行流转,将那些药粉全数弹开,这也是刚才他能不受那冷香的影响,及时阻止顾微言的原因。然而他也不敢贸然去触碰顾微言,只用剑鞘将他周身大穴都点上,一时之间堂上陷入僵局。 顾微言与六年前相比,性情更加的偏狭,行事更加狠厉,这让齐云十分头痛。然而他不能苛责自己的师父,只希望顾微言能平息怒火,手下留情。倘若真的在岱湖山庄大肆屠杀,江湖中人群起而攻,自此顾微言将再无宁日。在心中,他仍为顾微言想得更多。 然而,顾微言却并不领情。他冷冷瞪着齐云,脸上因愤怒而微染薄晕,咬牙道:“好极!你也与我作对。” 齐云心中一痛,面容却依然沉静:“但有我在,便不会允许你滥杀无辜。耿裕已死,小师弟大仇得报……”他将已故的少年称为师弟,俨然十分珍视这段师徒之情和养育之恩。 齐云看了一眼耿修、严奕靖、耿雪琪等人,又道:“你放过他们吧,一命偿一命,从此以后便两不相欠了。”他这么说便是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在里面,放过岱湖山庄,从此岱湖山庄也允诺不再找顾微言麻烦。 耿雪琪瘫软在一旁,几乎不敢相信齐云所言。当齐云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救下了父亲,她内心多么的激动和欣喜,然而之后发生的一切让她从茫然变成了恐惧。齐云并没有将贼人拿下,竟称呼他为“师父”,那把沾血无数、寒光凛冽的剑始终静静地躺在剑鞘中,不愿伤其一分一毫。她心系齐云,便时刻都关注着他,此刻他眼中盛着珍视和陌生的情愫,她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原来他并不是不会爱,而是早已心有所爱。 她心中极痛,待听到齐云那番话,眼泪便忍不住流了出来。死去的是自幼疼她的亲叔叔,纵然他多有荒唐,间接害死了那少年,但是经受这种痛苦的死法,她更无法忍受。在她心中,那贼人就是杀她亲人的仇敌。此刻齐云竟有两不相欠的意思,让她万分不能接受。她无法说话,双目恨恨地瞪视着那贼人,内心大喊:“不!我绝不答应!” 顾微言道:“把我穴道解开,不然今日以后,你我便是仇人!”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毫不留情,竟想要将多年的师徒情分一刀挥断。 “这么多年,你依然如此、如此……”齐云叹息,直直望向顾微言的眼睛:“师父,你怕我么?” 顾微言冷哼:“胡言乱语!” “否则,又为何对我一避再避,还迫不及待想要同我撇清关系。” 对方那双极认真执着的眼睛,顾微言竟觉得有些难以面对,这才发觉昔日的少年早已蜕变得陌生而成熟,那压低的嗓音中,带着不容置喙的沉沉压迫。他一向不喜别人干涉自己,尤其面对这样形同质问的话语,越发着恼,便闭住嘴巴不再理睬这混账徒弟。 他这副冷漠的样子,或许会让少年的齐云伤心,然而在现在的齐云看来,却能读懂这冷漠背后的羞恼。 只不过瞬息之间,场上局势一变再变,此刻竟僵持不下。众人期待的剿匪大会成了认亲大会,心中吐血之余,对这位少年英侠口中的师父不免好奇起来。 顾微言对众人投射在身的目光极为厌恶,若不是穴道被点,几乎便想将在场的众人一一毒瞎。他越怒,神情便越冷淡,此时面无表情,只在眼底漫延着丝丝恨意。这神情,太过熟悉。纵使多年未见,齐云仍忍不住有些心悸,不由得道:“师父……” 话未完,忽觉身侧一道极快的暗影掠过,带着细微的风声。齐云心中猛地一颤,抬手欲挡。然而先机已失,那劲头十足的暗箭擦过剑鞘,直直没入顾微言胸膛,在齐云收缩的瞳孔中,映衬出一蓬艳极了的血花。 耿修瘫坐在座椅上,右手松松地罩着扶手,扶手下,便是洞开的机簧,他露出自得的笑容,吃力道:“贼子得以伏诛,齐少侠功不可没。” 顾微言张口,咳出一口血,嘴边挂着一个颇为嘲讽的笑,眼底却真正空了。他闭上眼,似不愿再看齐云一眼,慢慢向后倒去。 齐云眼中仍残留着那抹血红,整个人被巨大的寒冷冻住,他不敢动,不能动,仿佛一动,僵冷的身体变会龟裂、破碎。然而等他回过神来,已下意识地接住顾微言倒下的身体。 他为了正义来到这里,可笑他一力维持的正义,又一次对最重要的人带来了伤害。剑起,随着耿修一道惨哼,那拨动机簧的手便连肩膀被整个卸下。 “我不杀你,因你命不该绝,但你伤我师父一箭,我便拿这只造恶的手向他赔罪。从此以后,两不相干。”扔下这句,他便抱起顾微言,再不留念,转身离开。 “齐云哥!”甜美的嗓音此刻已凄厉不堪,带着泣音,划破一室的寂静。耿雪琪双目圆瞠,死死地盯着齐云的背影。然而,从来和颜悦色的齐云哥,此刻只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直到融入茫茫夜色中,他都未曾回过一次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声问,是不是木有人看啊…… ☆、又相逢(三) 自十五岁踏入江湖,刀光剑影中踽踽独行,历经多少次险境,他都能够从容面对。然而此刻第一次让他心中有了恐惧。 “师父,撑着点。”射入顾微言胸口的箭镞因为劲足,插得极深,只留下短短一个箭尾。齐云尽量在不触碰伤口的情况将衣服撕开,却仍牵引到痛处,让昏迷中的顾微言痛哼出声。齐云吸了口气,拿起在火上反复炙烤的薄刃,快速地将伤口成十字型,复又捏住箭尾使力一拔,顾微言发出一声极痛楚的呻吟。齐云怕他咬伤自己,忙将手伸入顾微言口中,一手为伤口洒上金疮药。 被血和药粉糊住的伤口格外的可怖,齐云将伤口牢牢包扎好。这才感到左手木木地疼着,虎口处被顾微言咬出深深的印子,鲜血横流。然而他却放任伤口,仿佛这手上的痛能够将心中的痛盖去。 大概是很痛吧,陷入昏迷的顾微言微蹙着眉头,头上一直冒着细汗。半露着的胸膛格外单薄,没有人悉心地照顾,这些年来不知道是如何过来的。齐云握住他的手,将他一根根手指细细摩挲过,把每一根冰凉的手指都染上自己的温度。 齐云抱着顾微言稍憩了一会儿,轻轻抚了抚顾微言的脸,柔声道:“师父,忍着点。这地方不能久待,我们得赶紧出城,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好好养伤。” 这儿仍然是岱湖山庄的地盘,耿修丢了一只手臂,难保暗地里不会报复。眼看顾微言呼吸逐渐沉稳下来,齐云当机立断,决定连夜出城。他不放心放顾微言一个人,决定待出了城再伺机找寻合适的车马。遂脱下自己外衣,将顾微言密密裹住,仍抱着他,仗着自己轻功卓绝,一路踏草飞驰。 只不过一炷香的时候,他已将姑苏城远远甩在身后。此时天边微熹,路上已逐渐开始有人声了,都是趁早进城的生意人。齐云一边放缓脚步,一边寻找合适的车马工具。然而路上遇到的大多是挑着担子的小贩,偶尔遇到的都是残破的牛车,既走不快又颠簸得厉害,他是绝对不会让顾微言受这份罪的。当下紧了紧自己的怀抱,抿起坚毅的嘴角,欲再次施展轻功。 正当此时,晨光中隐隐传来辘辘的车马声,夹杂着马儿的响鼻。齐云心中一喜,寻声望去。只见一辆颇为高大宽敞的马车出现在晨光中。虽外表质朴简单,但单看那拉车的马儿通体乌黑,四蹄雪白,便知这是辆上好的马车。 那车渐渐驶近,速度也逐渐慢了下来。驱车的是个少年,嘴里叼着一根草,姿态随意不羁,他也看到了齐云,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光扫到他怀中的人,便眼中一亮。笑嘻嘻道:“兄台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他虽神情肆无忌惮,言语略显轻浮,但是引不起别人恶感。相反让齐云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 齐云颔首,诚恳道:“小兄弟,我……朋友病重,如今急需出城就医,可否借你马车一用?” 少年眉角一挑,似笑非笑道:“据我所知,这姑苏城中便有大把的名医,你们就医,不往城中去,反而往乡下地方跑,实在是奇哉怪哉。” 齐云不欲与他争辩,形势危急,只道声:“得罪。”便揉身向前,踏上车辕。 那少年也不废话,伸脚向齐云脚踝踢去。他看齐云双手抱着一人,故而也不使手上功夫。只使出脚上功夫,与齐云拆起招来。 这少年看似惫懒,出招却快如风雨,眨眼两人过了十几招,齐云绷着脸,瞅空一脚挑向少年腰间,将他整个人都挑飞了出去。撩开帘子,但见里面宽大干净,铺着软毡,上面还铺了一层凉席,这样既绵软又不显热。 齐云将顾微言放下,探了探他额头,微舒一口气。这才出了马车,但看少年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有些郁闷地走回来。齐云颇有些尴尬,只得道:“小兄弟,刚才得罪了。我们急着赶路,日后若有空闲,我再与你对招。” 说罢,将车头调转:“请问小兄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他日事了,齐云必当登门拜谢。” 少年眼中一亮:“你是齐云?”话音未落已翻身跃上马车,并肩坐在车辕,耸耸肩道:“我家离这儿远着呢。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带着我呗。” 齐云本想事了之后再登门归还马车,但看少年执着要跟着,便点一点头,当下一甩缰绳。马车背离姑苏城奔驰而去。 日头逐渐上升,官道上一辆马车飞快行驶,马蹄敲击地面扬起阵阵烟尘。驾车的是个身着黑衣的男子,他面色沉着,汗滴沿着坚毅的额角滴落,眼神却未曾有一丝松懈。突然,他左手拉缰,右手微动,“咔嚓”一声,半出鞘的剑身在阳光下闪出刺目的光芒。 站在前方不远处的,在昨天仍是他最好的兄弟——严奕靖。 严奕靖面色憔悴,显然这一夜遭逢突变,他也实不好受。见到昔日好友,不免面露苦笑:“没想到你我之间,也到这拔刀相向的地步。” 齐云沉默片刻,道:“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坚持。”说完从车上跃下,三尺青锋微垂,内力催动下发出轻微的嗡鸣。 严奕靖肃然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再客气了。”话音未落,手中长剑如贯日长虹,刺向齐云。他手中所执长剑既清且透,如一泓碧水,剑身刹那便缠上齐云手中那柄古拙的剑。两把剑上灌注两人的内力,相击之下铿然有声。 两人之前不止一次切磋过,严奕靖招式迅疾,招招见影,虚实相间,而齐云却大巧若拙,以不变应万变。两人缠斗良久,严奕靖渐觉手中之剑如春江入海,竟隐隐被对方牵制。齐云真气浩然如海波,青锋挟海天风雨而至,竟似狂澜压顶。 严奕靖心中一颤,竟躲也不躲。 齐云猝然收手,翻转剑身,然而剑脊带着奔突的剑气打在严奕靖身上,仍在他前胸撕开了一道口子。 齐云:“你……” 严奕靖摆摆手,将唇边溢出的血随手抹掉,笑道:“时隔半年,没想到你内力精进如斯。如今我不是你的对手,自然也阻不了你。”他神色委顿,笑容却一如既往的明朗,道:“严奕靖技不如人,你走吧。” 齐云颔首,淡淡道:“谢了。”手一扬,将一物扔与严奕靖。 严奕靖接过,是齐云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瓶,不由得微微一笑。 那少年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了一场好戏。此时见齐云有些倦怠,便自告奋勇当起了马夫。自他得知齐云姓名后,看向齐云的目光一直是亮闪闪的,如同孩童见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少年自称出门游历,家住临安,梦想是做一个和齐云一样的少年英侠。 少年话很多,齐云虽然喜静,却并不讨厌他。 “齐大哥,说来你我颇有缘,我名字中也有‘云’字,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所以看你特别亲切。”少年笑道,不一会儿已亲热地把齐云认作了大哥。 “我家老头子为我起名‘云深’,不知道翻得哪本破书,起了这么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名字。”少年存了一肚子怨气。 齐云道:“沧海云深,为人父母者总对孩儿寄予厚望,你不该这么说。”他从小失怙,自幼获得的亲情极为淡薄,因此对少年的言论不以为然。 人往往向往自己没有的东西,一如少年向往扬名立万,然而这赫赫的名声是多少次披荆斩棘累就的。平淡的日子未尝不是日子,平常人的幸福又何尝不是幸福呢。少年毕竟年轻,一颗心是飞扬的,始终向往着风雨江湖。 所谓人各有志,齐云也不多做置喙。少年虽言行随意,但从马车摆设来看对生活仍是讲究的。马车内设置了一排暗格,放了些许吃食。齐云见顾微言久不沾水,双唇已有些干燥起皮,便取来清水为他润了润唇,复又为他输了一道真气疗伤。从昨夜至今,他都没有好好喘口气,如今总算能够舒一口气了。齐云用目光细细扫过怀中的顾微言,仿佛想要将这散落空白的日子一一弥补过来,寻找到顾微言每一寸身上发生的变化。 赵云深来回扫了几眼,露出恍然的笑来。相遇至今,他看过刚毅冷然的齐云,感受过他对敌时爆发出的凛冽气息,此刻却第一次看到他如同猛兽收起尖锐爪牙,只露出最温柔的一面来面对他口中的这位朋友——恐怕不是普通的“朋友”吧。赵云深自出门闯荡,一路上就听过不少齐云的事迹,对这个年纪轻轻便声名远播的剑客充满了向往和崇敬。见到本人后又对他行事磊落的作风深感佩服。而今见他钟情一个男人,不但不觉得难以接受,反而越发觉得他是一个难得坦荡的性情中人。因此赶起马车来也是心甘情愿,乐在其中。 赵云深在齐云的指点下弃了官道,改走小路,小路虽然颠簸,但胜在隐蔽,直到真正摆脱了追兵,两人模样都见狼狈了。尤其是齐云,怕路途颠簸将顾微言的伤口震裂,一路护着,又连输了几道真气,整个人都困顿不堪,然而每一次赵云深回头,都能看到他岿然不动地坐在那儿,目光警醒而湛然。 他们沿着小路辗转北上,途经一个小镇,齐云当即决定安顿下来。顾微言中途醒来两次,但是极其虚弱,需要静养。 齐云原想和赵云深就此分别,但少年却执意要跟着。以他的话说就是“到哪里都一样。”赵云深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很快就租了一个小院子。这样既避免客栈里人来人往的麻烦,又方便照顾顾微言。 赵云深现在知道受伤的那个是齐云的师父,对他们的关系十分好奇。 “这么说,齐大哥十五岁之前都与你师父相依为命?” 齐云点点头。他话不多,寥寥几句交待了前因后果,更多的却不再透露。 赵云深在家中是脂粉堆里泡大的,临安偌大一个城,怎样的美人都见过,但是当他看到齐云怀中的顾微言时,还是一时之间不知道用什么笔墨来形容。顾微言长得不是极好看的,但是看到他就会让人想起指尖上那一片将要化去的雪,湖底那一钩沉沦的月。纵使冷到刺骨抑或明知虚幻荒芜,仍让人流连。他虽好奇,却懂得人情世故,不再多问。 他们所停留的镇子不大,方寸之地却也十分热闹,且兼民风淳朴,是个好去处。赵云深租下的院子靠近小镇边缘,清净的很。 齐云虽然与顾微言分离了6年,但与他相处时的细枝末节都不曾忘记。有时候习惯一件事很容易,然而忘却一个习惯却很难。骤然分离的那段日子,他时常会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应该干什么。这种空落落的感觉直到很久后才逐渐淡去,却不曾消失,在不经意间宣告它的存在。直到如今,心中空落的一角终又一次被填满。 作者有话要说: ☆、又相逢(四) “武学之势,或寄劲于婉,或寄实于虚,穷极变幻而适如意中所欲出。”青年手执竹枝,边款款而谈,边与赵云深对招。赵云深只觉得青年手中的细竹时而刚硬如铁时而柔韧如丝,一时间难以招架,忽觉手腕处一阵火辣辣的疼,手中长剑不由得脱手飞出,“唰”地一声插入地面,兀自颤动不休。 “剑道臻至化境,何时何地出剑只需心随意动,云深,你太拘泥于一招一式。”齐云手中竹枝轻弹剑身,那剑便从地上飞向赵云深。赵云深手一伸,将剑接住,嘴中来回嘀咕:“心随意动,心随意动……”眼中一亮,笑道:“是了,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时常听说武功达到天人之境,便是无招胜有招,可不就是心随意动么。” 齐云眼中微微带笑,夸道:“悟性不错。”说罢将竹枝轻轻一抛,那竹枝便像插入一块豆腐似的,悄无声息地插入地下半截。 此时月上柳梢,清风徐来,吹走白日的暑气。尤是如此,两人也汗湿重衣。 “哗啦”几声水响,两人同时惬意地呼出一口气。云深一边将瓢中冷水兜头灌上一边与齐云说说笑笑。月色下两道身影,一道矫健,另一道却还带着些少年人的纤细。齐云是标准的练武之人的身材,肌肉匀称流畅地附在肌理上,动弹间蕴含着勃发的力量。赵云深瞄了两眼齐云肩背,再看看自己的,忍不住捏了捏齐云肩头,“唉”了两声,油然升起一股男人之间的嫉妒之情。 两人这段日子情同兄弟,齐云早已习惯赵云深的种种言行,只觉好笑,不以为意。因此只是草草擦干身上水珠,套上了干净衣物,道:“我去看看炉上的药好了没。” “唉,又去见你那冰山师父么。” “什么冰山不冰山的,胡说八道。” 赵云深当头又灌下一瓢凉水,抹了把脸,“我有说错吗?你那位师父不仅是块冰,还是那雪山顶峰的千年寒冰。寻常的冰,再冷再硬也该被捂化了。可他呢,唉。” 齐云只道:“外物不可必。” 赵云深摇摇头:“你不仅是个武痴,还是个情痴,随你。” 炉子上的药已煮开,蒸腾的热气弥漫灶间,些微带着苦味。齐云端着药推门而入,屋内一豆烛火,晕黄的烛光将周遭照得迷迷蒙蒙的,也包括那人的脸。纵然神情冷淡,也被这烛光柔和了眉眼。 齐云侧身坐在床边:“师父,该吃药了。” 一听到“药”字,顾微言眉头便紧蹙,微撇过脸去,不知是厌恶这药还是厌恶这人。 齐云却不以为意,一手伸到顾微言颈下,搂着他肩膀,将他拦进怀中,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一手便端着药碗,好脾气地劝道:“你气虚体弱,伤好得本来就慢,再不吃药,受罪的还不是自己么。”说罢舀了一勺药,送到顾微言嘴边。 顾微言自醒来,便一直恹恹的,冷淡得很。他身体虚弱,一直以来仅仅吃些米粥汤药,浑身使不出力来,如今被困在自己徒儿怀中,如同个任人摆布的娃娃,这种感觉又是他深恶痛绝的,于是神色越发不愉。他这样子,让齐云看来,像一个堵着气的孩子。 顾微言做事从来都枉顾他人,只凭自己喜好,说到底,其实是个极端任性、自私的人。从前的齐云敬他、怕他,却也孺慕他、依恋他。只是年少时萌动的情愫既单纯又隐秘,成了他内心种下的一颗种子。如今早已长大成人的他依然敬他、爱他,却不再有怕,那深埋心中的炽热情感将种子催熟,生根发芽,早已在百转千回间长成参天大树。 齐云略一低头,便看到顾微言洁白秀气的耳朵,大概因为生气,耳根处泛着淡红。他有些无奈,只道:“你这么倔着,像个怕吃苦药的任性孩子,这么多年,倒是越长越回去了。”语气里有着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柔情和宠溺。 “只是,拿自己身体和别人赌气,除了让真正关心你的人伤心,你还能伤到谁。” 这话彷如一根烧红的针直直插入顾微言的心脏,热辣辣地痛,让他猛地挣动了一下。 他没有力气,是以这拼劲全力的一挣在齐云看来只如小猫似地动弹了一下,然而齐云仍然感受到他内心的痛苦。 “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你总是喜欢曲解别人话中的意思。”齐云收紧臂膀,颇有些无奈道,舀起一勺药汁,送至顾微言唇边:“想要发脾气,也得有力气。把药吃了,身体养好,随你怎么折腾。” 一席话,说得顾微言怒火中烧,两颊通红,偏偏半分反驳的余地也无,倘若仍然固执,倒像是不可理喻一般。他不理会唇边的汤匙,径自从齐云手中接过那碗药汁,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齐云见状,只将汤匙默默放回空了的碗中,端来温水、布巾。顾微言喜爱干净,无法忍受一天下来的潮湿黏腻,是以齐云都会很细心地帮他洁身。顾微言厌恶和人肢体接触,然而这个徒弟毕竟是自小养大,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够接近他身,也必然是齐云无虞。 齐云将他的亵衣拉开,轻薄柔软的衣料从肩头滑落,露出顾微言光洁的肩膀,背后两块薄薄的蝴蝶骨线条深刻优美,惹人垂怜。沾湿的布巾擦过肩颈,来到胸前,尽量避免那一处狰狞的伤口。伤口虽已收疤,粉色的新肉却无声地彰显着当初那一箭的厉害。每一次看到这伤口,齐云都会涌起难言的痛苦和后悔,是以,他越发小心地擦拭起来。他于此事也算是熟极而流,不一会儿便擦拭完毕,帮顾微言换上干净的亵衣,拥入怀中的身体洁净清新,齐云定力再高,仍不能避免地耳根发热。 他将顾微言小心地安置好,将帐中的蚊虫驱走,再为他点上一截驱蚊的香,这才将器具、衣服收拾好,掩上房门,对着满庭如霜的月光微舒一口气。 庭院另一边也传来轻声的叹息。赵云深坐着长凳,背靠围栏,一脚支在长凳上,一手拿着酒瓶,正对月自酌。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明月毕竟遥不可及,陪酒解闷,还是人来得实在。”赵云深灿然一笑,“来一口?”说罢将手中酒瓶抛向齐云。 齐云接住,一脚勾过另一条板凳坐下,仰头倒了一大口。这酒是当地居民自己酿造的土酒,酒色浑浊,口感粗糙,但是胜在劲足,入口辛辣,如一把火直烧入肚腑,齐云只觉得全身蒸出一层汗,被凉风一吹,说不出的舒爽。 赵云深只穿着亵衣,未干的头发散着,虽不修边幅,但笑容可亲,只让人觉得自然洒脱。但今晚却似乎藏着心事。 齐云将手中的酒瓶抛还给他:“对月伤怀,可不大像你。” 云深却问道:“齐大哥,顾大夫如今也醒了,你今后可有何打算,总不能一辈子就住在这儿吧。” 齐云淡淡道:“有何不可?”他历经漂泊,居无定所,心目当中仍把幼时和顾微言一起居住的那座竹屋当做真正的家。如今找到了师父,虽然住的房屋十分粗陋,却让他心安。对他来说,只要和顾微言在一起,住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即使在这偏远小镇隐居一生,他也甘之如饴。 云深望向那空中澄澈晶莹的月亮,叹息道:“又是一轮圆月啦。”他离家已过半年,一路上热闹不已,鲜少想家。如今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晚,忽然见到这样一轮明月,蓦地勾起了思乡情怀,是以露出了少有的沉静的一面,心里寻思着是否该回家了,然而他与齐云相见如故,若是就此分别,再见一面恐怕不那么容易了,心里颇有些不舍。 “不如这样,你和顾大夫随我回临川吧。临川城名医云集,顾大夫身上的毒说不定也有办法解掉。”云深邀请道。 齐云闻言,目光微沉。时隔六年,顾微言身上的奇毒仍然盘踞在他体内。不知道师父是用什么方法控制着这毒,然而他深深地记得当年顾微言毒发时那极痛苦的情状。半个月前,他又一次经历了这样情景。顾微言在昏迷中毒发,在自己怀中痛到痉挛,甚至因为神志不清抽泣出声。而自己除了一遍遍地安抚,竟什么事也做不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人极为郁卒。 顾微言医术精绝,却仍然解不了这毒,临川城内恐怕也无人能解罢。然而齐云心中却不愿放弃一丝希望,心中微动,道:“再过些时日,等师父身体好些了罢,我再带他去临川。” 云深笑道:“那就再等些时日。” 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将酒喝尽,见已月上中天,便各自回房。 齐云边盘算着怎么说服顾微言去临川,边推开房门。也不知云深有意还是无意,当初租下的院子只带了两间房屋。赵云深自己一间,那剩下的便给了齐云和顾微言。那时顾微言重伤昏迷,齐云彻夜照顾他,故而也未发现不妥。既至顾微言醒来,伤势未愈,久卧病床。齐云为他翻身、按摩,仍然与他同处一室,久而久之便已成自然。 如今他推门而入,原想着顾微言已然入睡,却听到极力压抑的呻吟,立时心中一凛,掠至床前,撩开帐子,映入眼帘的便是顾微言蜷缩痉挛的身体。齐云怕他伤口开裂,只得狠心按住他肩膀,一手将他紧握的手指掰开。顾微言手心已然染血,被迫手指松开,剧痛之下再度收紧,抓紧了齐云的手,齐云一声不响,任由顾微言的指尖深深刺入自己手掌。他虽将顾微言压制住,却仍感觉到身下的身体的颤抖。 顾微言显然是清醒的,死命地咬着唇,极力不想在自己徒弟面前露出痛苦脆弱的情状,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这极力忍耐的样子,让齐云更加的心痛。他忽觉后背处一阵暖流,渐渐熨烫过自己饱受折磨的五脏六腑,随着全身的经脉,将那痛楚逐渐驱散掉。耳边传来齐云低沉嗓音:“是否觉得好点?” 齐云见他身体松弛下来,细细地喘着气,面上痛苦神色逐渐淡去,遂放下心来,却仍不敢托大,真气依旧绵绵不绝地输入顾微言体内。 猛烈的痛楚让顾微言精疲力竭,此时他昏昏噩噩地躺在齐云身下,也许背后的大手为他驱散了毒发的痛苦,也许是齐云温暖的怀抱熨帖了他冷汗淋漓的身体,让他一时半会也生不出推开齐云的心思,只疲倦地闭上眼睛。 齐云绵长的呼吸声掩盖住了屋外那让人心悸的蝉鸣,温暖强壮的身体散发的味道也是熟悉的温暖踏实,为他围出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将蝉鸣引起的烦闷心悸全隔绝在外了。 托着后背的手突然间松了松,紧挨着脸颊的胸膛微微后移,顾微言竟打了个寒噤,不适地蹙眉,睁开了眼。 齐云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侧身隔着帐子将那一豆灯火弹灭,复又反身紧了紧怀抱,安慰似的拍了拍他后背,哑声道:“没事了,睡吧。” 我应该推开他的。顾微言昏昏沉沉地想着,然而终究抵不住这难得的舒适和汹汹袭来的困倦,缓缓沉入梦乡。 此时齐云内心却并不平静,顾微言毒发的频率比之六年前,高了不少,如今仅仅半个多月,便又让他经历了这心如刀绞的一刻。纵使他性格坚毅,悍不畏死,却偏偏在心底的一个角落,埋藏了恐惧的种子。 他不敢想将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顾微言汗湿的额发捋向耳后,久久凝视着顾微言的睡容,最后,只将唇轻轻印在他光洁的额头。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不得(一) 沈若璎嘶声道:“你还是忘不了她。”她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仿佛想要透过那层皮囊,将男人看穿看透。她眼眶红肿,面容惨烈,隐隐显出一丝疯狂的意味。 酒醒后的不适让赵文涛皱紧浓眉,沈若璎的声音格外的刺耳,让他头隐隐作痛。此时他只希望能呆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让自己的头脑好好清醒一番,便强忍不耐,冷淡道:“你先出去,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若是以往,沈若璎定是乖乖地回避,可此时她却杵在原地,呼吸逐渐粗重起来。她蓦地“咯咯”一笑,笑声中藏着数不尽的怨和恨。她跟了这个男人快要8年了,江湖儿女的快意恩仇全数为他遮掩起来,尽心尽力地扮演一个端庄贤淑的深宅贵妇,甚至为他生儿育女。在此之前,她仍然天真地觉得时间能够磨平一切,总有一天能在这个男人心中留下一席之地。然而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彻头彻尾地错了,她错得离谱,也错得不甘。她终是看清楚了眼前这人,赵文涛冷面冷心,自恃长情,然而却是真正的无情。一腔深情尽数空付流年,是多么的可悲可叹,可恨可恶。这极度的痛与恨中衍伸出荒唐与可笑,让沈若璎笑得越发大声。 赵文涛眉头皱得更紧,眼中已透出不悦,喝道:“你这是发的什么疯!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成了什么样子!” 沈若璎的笑声戛然而止,一字一句道:“你这个一家之主都不要脸了,我又何必在乎自己这张脸皮。” 赵文涛知她所指,平素刚硬果断的内心也难得充满郁气,不耐地斥道:“妇道人家,少搀和这事。” 沈若璎幽幽道:“依晴姐的儿子,怎么能与我无关呢!”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让赵文涛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 “陆依晴的滋味无缘尝到,好在留了这么一个儿子,不知这儿子的滋味如何?”沈若璎快意地问道。这话如同一把淬了毒的钢刀,直插赵文涛的心窝。“碦”地一声,那手中的茶碗便被捏成齑粉,他阴沉道:“闭嘴。” 沈若璎却觉得畅快无比,此刻她的内心燃烧着一把熊熊的火,这火烧得她五脏六腑痛苦不堪,她只想带着这把火将眼前的一切烧得干干净净,让所有人都在这把火中比她痛上百倍千倍。 “你有本事做出这丧尽天良的事,又何必怕别人戳你的痛处!太子的死,根本和顾则宵无关,要不是你嫁祸,顾家满门怎么会被抄斩?可笑你还想英雄救美,陆依晴到死都没正眼看你。她整颗心都放在顾则宵身上,就是自尽也要与他共赴黄泉。呵,那晚你抱着她的尸体,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赵文涛出手如电,一把攥住沈若璎的脖颈,截断了她尖刻无比的话语。沈若璎双颊涨得通红,舌头一点一点吐出来,可那双眼睛依旧睁得大大的,雪亮而疯狂的眼光仍紧紧盯着赵文涛。 赵文涛手一甩,沈若璎不住呛咳,涕泪齐下。她伏在地上,像一朵荼蘼之后凋零的花,凄艳到了极点。 赵文涛坐回椅子上,啮咬着牙槽,眼中闪现出阴鸷的光。撕开伪装的温顺外表,亮出爪牙的沈若璎,句句如刀,字字见血,他确实忘了,当年的沈若璎是一朵带着刺的蔷薇,美艳中藏着毒。 当年他亲眼目睹依晴嫁给顾则宵,毁天灭地的嫉恨与痛苦将他淹没。那一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只觉得生无可恋,直想醉死了事。糊里糊涂间,与沈若璎成就了好事。沈若璎美得张扬,如怒放的蔷薇,陆依晴却是那月色下清恬的白兰,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是以他明知沈若璎对自己有心,却仍不以为意。他原本就是一个冷硬如铁的人,认定了一个人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如今看着心爱的女人嫁作人妇,着实颓废了许久。沈若璎便在那段时间内陪伴在他身边,并奉上了全部的温柔。不久之后,他便娶沈若璎为妻。 他娶妻的那一天,顾则宵携妻而来,为他这个“好兄弟”送来祝福。是的,他们曾经是很好的兄弟,年少时时常相约而游。 孟春三月上祀节,那一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晚。泗水边的柳条才刚抽出嫩芽,奔腾的泗水带着未消融的冰块一径地流着。他这位仁厚的义弟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义无反顾地跳入寒冷的水流中,结果人没救成,却差点把小命给丢了。 赵文涛正欲施展轻功将他这义弟捞上来,却晚了一步。一道淡黄色的影子轻飘飘地落向水面,像一阵最和煦的春风,也像一场最朦胧的细雨,占据了赵文涛的视野。这惊鸿一瞥的身影只在水面上踩出一圈温柔的涟漪,便又飘回岸上,将冻得脸若白瓷,哆嗦不已的少年放了下来。 “则宵!”赵文涛上前,手中内力催生,帮助顾则宵将衣服烘干。那黄衣的女子对他抬头微笑,瞬时春光乍破,冰雪消融,让赵文涛一见倾心。然而顾则宵却什么也顾不上,将怀中紧抱着的孩童平放地上,取出随身携带的医囊,抢救起来。 赵文涛仍沉浸在女子的笑容中,那女子却已弯腰好奇地打量起顾则宵来。直到那昏迷的孩童转醒,“哇”地一声哭出来,顾则宵才松下一口气。送走了感恩戴德的孩子父母,三人这才相识起来。 初入江湖的陆依晴带着不谙世事的娇憨和纯真,在泗水边上认识了赵文涛和顾则宵,之后又带着自己的师妹沈若璎屡次和他们相遇,自此四人便逐渐熟悉起来。他们一起走过大江南北,看过壮丽山河,一起经历这段纵情欢歌的无忧年华。 陆依晴面容清恬,尤带纯真,但又是个极聪慧的女子,与她一起,永远不会觉得无趣。赵文涛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自此情根深种。 很久以后,当他们聊起那一次初见,赵文涛脑中便是那个轻如烟淡似雨的身影以及那恰似温柔的微微一笑。 而陆依晴每每便会笑顾则宵那时的狼狈样。顾则宵便在她的笑话声中局促起来,端雅清俊的脸上最终便挂上一个淡淡的无奈的笑。 多年以后,赵文涛才想到正如他对陆依晴一见钟情,陆依晴对顾则宵又何尝不是如此。 然而他却明白得太晚。 婚宴上,两人相携而至,犹如一对璧人。已为□□的陆依晴眼波中透着不曾有过的温柔,恰如一枝花期正浓的白兰,美得让人侧目。她与清癯的顾则宵形影不离,面容上是说不出的幸福美满。 洞房花烛夜,本是人生四喜之一,却让赵文涛尝到刻骨的绝望,当陆依晴面带笑容向他祝贺时,他已经冻得僵硬的心脏便瞬间化为齑粉。 此生都不愿再忆。 此后他便刻意与他俩疏远。顾则宵虽然不解,但他为人处世一直淡淡的,况且两人政见不合,便也欣然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顾家是杏林世家,历代都有子弟在太医院任职。顾则宵志在追求极致的医道,一直潜心钻研医术,年纪轻轻便已位列御医。他为人端方,处事淡然,懂得明哲保身之道,故而一直安然无恙。其时太子便十分欣赏喜爱这位医术精湛并且聪明剔透的年轻医师,时常让他为自己诊脉。 乾元二十三年,太子忽染恶疾,药石罔救,最终薨了。多方排查下,矛头便指向当时与太子接触过密的顾则宵。皇帝震怒之下,顾家满门抄斩。 乾元二十三年冬,朔风怒号,大雪纷扬。顾府门前羽林军罗列,密密麻麻的□□上寒光凛冽,赵文涛坐在马上,注视着被押解着走出的顾家母子。风雪中,陆依晴面容恬淡,刀剑之下仍旧保持着端然的风姿。她一步步走向赵文涛,仿佛一步步踩在他的心上。她似是细心打扮过,如平常出门一般,着一件白梅点缀的黄绸披肩,面对旧时好友,仍盈盈一笑,瞬时春光乍破,冰雪消融。 她柔声道:“多年不见,故人相见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可见世事无常……”轻烟一般的叹息瞬间被朔风吹散。 那一刻,赵文涛竟不知以何表情面对这张心心念念数年的面容,只得冷肃着脸,让手下将陆依晴母子押解上囚车。 陆依晴怀中的男孩紧紧偎依着母亲,端润妍丽的脸上有着酷似母亲的恬淡,一声也没出,只是乌黑澄澈的眼睛中仍带着细微的恐惧。陆依晴将男孩按入怀中,一手轻拍他背部,柔声安慰:“惜言不怕,娘带你去见父亲。” 囚车以粗布覆盖,在雪地中辘辘而行,拖出两道逶迤的车辙印子,不久便被风雪掩埋,再也瞧不出一丝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给我发牌子,自认为没有什么露骨的描写啊,哎 ☆、求不得(二) “文涛兄,依晴母子幸得你保全,知道他们过得很好,我也可安心赴死。”冰冷幽暗的囚室里,顾则宵面容瘦削萧索,淡淡道。 赵文涛沉默良久,才哑声道:“我对依晴……” 顾则宵摆手,长叹一声:“什么都别说了,我都明白,你必定会善待他们母子。只是依晴看似柔婉,心性却固执得很。这傻丫头若是知道我已不在人世,恐怕会做出什么傻事。请你务必要照顾好她。” 赵文涛心中一凛,自己那点心思,如此明显,沈若璎都能知道,聪明如顾则宵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一时顿感狼狈。 “顾某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此生只有两憾。其一便是文涛兄你,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我和依晴欠你良多,愧疚得很。其二,便是不能为妻儿挡这尘世风,遮这尘世雨。”顾则宵眼中温柔乍现,似是想起家中爱妻和两个稚儿。 “这些年,我在太医院任职,看透了宫中龃龉,越发小心行事,可惜仍逃不出皇权争斗。你我虽政见不合,日渐疏远,兄弟情义却还在。则宵只愿你照顾好他们母子,我便是在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了。” 赵文涛如鲠在喉,沉声道:“我答应你。” 黑暗中传来狱卒的提醒:“赵大人,时间已到,您看?” 顾则宵面露清淡微笑,将伤痕累累的身体靠上墙壁:“今日一别,你我便再无相见之期,大哥,珍重。” 赵文涛心中一颤,生出一丝悔意。这几年来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没有顾则宵,也许依晴不会这么决然地推开他,那么和依晴琴瑟和鸣的就是自己了。这个念头日日折磨着他,因此二皇子毒杀太子后把顾则宵当作替罪羔羊,他竟一时鬼迷心窍,没有阻止,终是酿成顾家满门大祸。 然而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赵文涛只得沉声不语,扭头跟随狱卒离开囚室。昏暗的走道里,隐隐约约听到顾则宵击节而歌的声音:“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骨现,落英深处数流年,百年江湖,不若一夜霜华尽……”那歌声越来越轻,最终被留在了身后,再听不见。 他将陆依晴母子秘密安置在城郊的别院,将顾则宵的死讯隐瞒下来。陆依晴信他能够救出自己的丈夫,对赵文涛的种种温情全不放心上,只一心一意等着顾则宵归来。然而时日一长,谎言终究被戳穿。得知丈夫已然身死的她当夜便饮毒自尽,追随丈夫而去。 赵文涛赶到的时候,她已在弥留之际。赵文涛将她搂在怀里,拼尽全力为她输送真气,眼眶赤红,一叠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陆依晴半闭着眼,染血的双唇微动:“文涛大哥,你不必……不必瞒我啦……则宵去了,我也不想独活于世……” “你还有儿子,还有我!你为什么这么傻!”赵文涛悲吼,“惜言才这么大,微言还未找到,你这个做娘的怎么能丢下他们!依晴,活下来!依晴……” “儿子……”陆依晴抽泣一声,嘴角带出更多血沫,“好舍不得……但是我更舍不得药呆子……他一个人,我怕、我怕晚了再也追不上他啦……文涛大哥,对不起。我没法再给你留一颗完整的心……我、我是个自私的人。药呆子,等、等我一起……”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骨现,落英深处数流年,百年江湖,不若一夜霜华尽……”是谁在唱这首歌,渺渺地回荡在耳边。衬着这暗淡寂冷的夜色,格外的凄凉。 赵文涛呆了许久,紧紧搂住怀中冰凉的身体,蓦地爆发出困兽似的嘶吼。 往事俱都一一浮现在眼前,赵文涛一时之间竟深感无力,不欲与沈若璎争执,只道:“我不想和你吵。”说罢便要出门。 沈若璎气道:“你这么急着去找那贱人的儿子么?”想到这个男人现在连看自己一眼都嫌碍事,却忙不迭地去找顾微言,心中气恨难平,突然冷笑道:“你要看便看罢,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我在他身上下了‘索命’,算来他日子也不会太长了……”话未说完,只觉得肩膀痛极。赵文涛双手牢牢地扣紧她肩膀,眼中露出不可置信:“你疯了!他是你侄子!” 沈若璎狂喊道:“我早就疯了!他不是我侄子,他是来抢我丈夫的贱人!走了一个大贱人,又来一个小贱人。顾家没一个好东西!” “解药拿来!”赵文涛吼道,在沈若璎身上到处摸索。 沈若璎面露古怪的神色,“咯咯”笑道:“晚了。他这几个月来日日都服用加了‘索命’的汤药,毒素早已渗入全身,无药可解。”说道“日日服用”时,她蓦地想到日日夜夜与顾微言相伴,想到他的乖巧,心中骤然发酸,眼泪夺眶而出,“呜呜”抽泣起来:“言儿,姑姑对不住你,你不要怪姑姑。”她时哭时笑,一会儿恨得咬牙切齿,一会儿又愧得哀哀哭泣,俨然有些疯狂。 屋内人声嘈杂,一时竟察觉不到屋外有人。 顾微言整个人都木了,看着那间传出怒吼与哀哭的屋子,仿佛看到了可怕至极的怪兽,脑中狂飙着一个念头,便是“逃”,远远地逃开这里,不想听,不想见。 那逃命的催促声震得他脑袋疼痛欲裂,然而双脚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半分力气。他像游魂一样晃荡着,不知过了多久,那嚎哭和怒吼都已再也听不见了,他才渐渐回过神来,蓦地弯下腰,紧紧揪着胸前的衣服,一时间痛得不能呼吸。 残忍的真相将他的心寸寸割裂,一年多来,他把赵文涛夫妇当成自己的亲人,对他们信任有加,甚至是感恩戴德。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惺惺作态害的自己家破人亡,一个口腹蜜剑欲置自己于死地。此时,他只想做一个瞎子、聋子,做猪、做狗,怎样都好,只要不做自己——一个可笑、可怜、可悲的顾微言! 他埋着头,良久才猛地抽了一口气,急速地喘息起来。忽觉腿上一沉,小孩儿稚嫩的嗓音响起:“蝈蝈……” 才学会走路的赵云齐趁着奶妈不注意,迈着两条小短腿,一摇一摆地出了院子,一眼见到了平时经常陪自己玩的小哥哥,顿时欢欢喜喜地扑了上去,挂在他腿上。他还不会说话,看到顾微言,只含糊地发出“蝈蝈”的音来唤他。 顾微言面无人色,眼神空洞,不由自主地将娃娃抱了起来。良久似想到了什么,脸因极度的痛苦扭曲起来,他将手放上赵云齐的脖子,喃喃道:“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为何投身在赵府,做这两个狗贼的儿子。”说罢慢慢收紧手指。 赵云齐却以为他又在和自己玩什么新游戏,肉嘟嘟的小手挠着顾微言的脸颊,“咯咯”开怀地笑着。 望着他纯净可爱的笑容,放在脖子上的手重若千斤,顾微言双手颤抖,眼泪缓缓地流出眼眶,引得赵云齐好奇地摸着。 他想起往日与云齐相伴的日子,他照料着这小婴孩,陪着他玩耍,看着他一点点从襁褓中长大,听到他第一次含糊不清地喊自己哥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让他再难下手。但是一想到那两个狗贼的种种恶行,滔天的恨怒便灭顶而来,让他不顾一切地想要让这两个狗贼也尝到痛苦的滋味。 “小少爷,你跑到哪里去了?”奶妈发现孩子丢了,赶紧寻了出来。 这焦急而小声的呼唤让顾微言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望着早已趴在他怀中熟睡的婴孩,迅速地离开了这个院子。他凭着记忆绕了片刻,便到了赵府的西北角,这里有一个遗弃的角门,破旧的木门被茂密的爬山虎遮得严严实实。顾微言一手托着孩子,一手奋力地拽拔那些繁密的藤叶,不久便看到那仅容一人进出的小洞。 木门年久失修,被蛀了好几处,不知是府中哪个下人偷偷开了个洞,顾微言在附近偏僻的小院住过,后来搬了出来,但他贪图这里安静,经常会在这儿待一会儿,便发现了这扇门。 此时他不再犹豫,低头钻出了门洞。他抱着孩子一阵乱跑,直跑得胸口闷痛,狂喘不休,这才缓下脚步,茫然地四顾,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街上空荡荡的,此时,整座城都在安眠。而他,却像一抹幽魂到处游荡。赵府已经被抛在身后,然而远远望去,仍然在鳞次栉比的屋檐中看到它飞起的一角,如盘踞在黑暗中的兽,多看一眼都觉得胆战心惊。 顾微言眼中干涩,咬紧牙关,抱着云齐,慢慢朝城外走去。他在城墙角下蜷着坐了一会儿,看到守城的士兵将城门打开,赶紧爬了起来顺着早起的人流出了城。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不得(三) 就这么走了许久,日头逐渐上来了,他也不知饥渴,依旧恍恍惚惚地走着。怀中的齐云却早已醒来,饿得号啕大哭。顾微言却只当做没听到,并不理会。 “小公子,小公子!”忽然袖子被人拉住了。顾微言回头,见是一位大婶,怀中也抱着一个孩子,关切地盯着他手上大哭的孩子。 “这娃儿是你弟弟吧,哭得这样厉害,莫不是饿了。” “饿了……”顾微言重复道,看到孩子粉嫩的小脸憋得通红,哭得一抽一抽起来,心中一痛,道:“我没有吃的。” 那大婶十分好心,将顾微言拉到路边的茶铺里,为孩子调了一碗米糊糊喂他喝下。也许是饿惨了,小家伙吃得格外急,一不小心又给呛到了,咳得眼泪汪汪,却仍然扒着碗不放,让那位大婶看得格外心疼。她瞧着顾微言木着的脸,对待孩子一副冷淡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不由得在喂食间隙打探道:“小公子,看你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怎么孤身一人带着娃儿在外面?这年头外头不怎么太平,你可得小心了。” 顾微言只是木然坐着,沉默不语,看孩子已经吃饱了,伸手去抱。大婶的手紧了紧,没想到怀中的孩子“咯咯”笑着张开双手,嘴里“蝈蝈、蝈蝈”地喊了起来,看样子确实与他十分亲热,心中一松,孩子便被顾微言抱去了。 顾微言低声道了谢,急匆匆地离开了。他沿着道路往前走去,累了便稍微停下歇一歇,就这么不知不觉走到了天黑,直走得步履蹒跚,摇摇欲坠,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在地上。迷迷糊糊间只觉得周身火烧火燎的,疼痛不已,可是却连动根手指头的力气也没有。孩子的哭声敲击着他的脑门,引来一阵阵的胀痛。他费力地将眼皮掀起一条缝,模糊地发现自己仍躺在路边,孩子趴在他身侧,似乎哭了许久,抽泣声里已经带着嘶哑。 顾微言又躺了一会儿,漠然地拨开孩子,挣扎着爬起来,靠上近处的一棵树,将头埋在膝上,蓦地发出一声抽泣,再也忍不住,痛哭起来。这哭声中包含了太多的恨与怨,太多的委屈和不甘,可是却只能通过汹汹的眼泪爆发出来,除此之外他便再也做不了什么。他直哭得昏天黑地,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前路艰难,实在没有勇气走下去。偌大一个旷野中,唯有一大一下两个渺小的身影,远远瞧去,凄凉无比。 “不能哭,不要哭……”他一边哽咽,一边用力擦掉泪水,可是泪水还是不由自主地涌出来,于是他一遍遍地去擦,嘴里大声喊道:“不要哭!不要哭!笨蛋……不要哭……”一连说了几十遍,才努力把眼泪水止住。 今夜,他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光,从此以后,他便是世上最没有资格流泪的人。 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谁值得他流泪了。 连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早已让他身体到了强弩之末,身上被赵文涛弄出的伤也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顾微言忍着疼痛,慢慢躺下。突然觉得心肺处一阵剧痛,不由得痛喊出声。紧接着这剧痛蔓延开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撕扯着五脏六腑,奇经八脉,连指尖都似针扎一般。疼的他脖颈上青茎爆出,全身冷汗淋漓,挣扎着翻了几个滚,喉咙却被什么堵着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突然喉头一松,“哇”地一声喷出一道淋漓的鲜血。 索命勾魂,没想到这么毒,这么痛。顾微言笑了起来,沈若璎,你竟恨我如斯地步。但是我也不会让你好受,骨肉分离的滋味也该让你尝尝啦。他眼珠费力地转向不远处的小身影,那孩子一动不动地趴着,抽泣声渐渐微弱下去。 真好,黄泉路上还有一个人陪着。他这样想着,慢慢地闭上了眼。 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人影驻足在顾微言身前,倾身探向他鼻端,自语道:“还算来得及。”将他一捞,单手抱起,反身欲走。走了几步,蓦地一停,低笑道:“还漏了只小猫。”说罢,将滚落在一旁的赵云齐也拎了起来。 月色照在那人脸上,依稀可见是一个青年,身材魁伟,身后背着一把厚重的长剑,他抱着两人,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小家伙,我刚给你换的干净裤子,尿得真是时候。”高大的青年一手提着尿湿的小裤子,一手搓了搓婴孩肉乎乎的小屁股,语带苦恼地挠头道:“裤子都洗掉了,这可如何是好……”看到那“罪魁祸首”正睁着大眼睛虎虎地盯着自己。不由得一笑:“那可怪不得我,你就光屁股吧。”他似是极爱笑,眼角过早带上了细微的笑纹,长相虽然颇为平淡,但却有一种磊落坦荡的气质,是个讨人喜欢的青年。 赵云齐被他放在床上,立刻翻身爬起来,撅着小屁股,想要往床下爬,被青年大手一抓,轻易地拎回了床上。如此反复,逗得孩子“咯咯”笑个不停,一大一小两人玩得兴高采烈。 玩累了,小家伙又记挂起一个人来,突然伸手,嘴里含糊地喊道:“蝈蝈、蝈蝈……”青年不禁有些头痛,挠头道:“小云儿乖啦,你蝈蝈心情不好,我们别去打扰他。” 然而孩子毕竟太小,并不能感受到青年的为难。他早已习惯先前每一天那个陪着自己玩耍的小哥哥,记住了他柔软又暖和的怀抱,连着好几天没有享受到,不由得急躁地大哭起来。 青年被哭声刺激一个头两个大,终于被打败了,叉起小家伙的胳肢窝,无奈道:“好了好了,带你去。是你自己要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的,到时候可别哭得更厉害。”说罢就这么叉着他拐进了另一间房间。 “咳,小家伙吵着要来找你。”面对那带着戒备的眼神,青年不由得双手往前一伸,将孩子递上前去。 顾微言面无表情地扫了两人一眼,眼光就转向了窗外。自从他醒了之后,便一直是这样的漠视的神情,不哭不笑,也不说话,仿佛编织了一个茧,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狠狠地把一切都拒之门外。 洛横舟一向带笑的眼睛此时也染上了无奈。顾家满门抄斩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事情早已尘埃落定。当他披星戴月,马不停蹄地赶到临川,站在顾府门前,迎接他的便是那萧索破败的残垣横亘。三年前,他同样站在这儿,那时的景是美景,花红柳绿;人也是故人,言笑晏晏。他对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姐说:“看到你过得这么好,我也放心了。”说着便微笑挥手,洒脱道别。 师姐清婉的话语在身后响起:“师弟,你也要好好的!明年的今天,我们会等你——”他听到了,翘起的嘴角便一直未曾放下。真好,在师姐心中,他永远都是那个可亲可爱的小师弟。 然而,他最终没有等到第二年的约定,等来的却是一个让人心惊的噩耗。他在临川徘徊了几个月,到处打探,终于打听到了顾家长子的下落,将他带离了赵府的别院。剩下的幺子,却怎么也找不到。所幸他不曾放弃,直到前不久,才找到了微言。 当时顾微言毒发,情况危急,洛横舟费了许久的功夫,才勉强把毒压制住,将他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其中的辛苦和凶险一言难尽。看到顾微言那沉默寡言,冷淡无情的样子,却也只是一笑而过,心中只为这个孩子感到惋惜。 这要经历了多少的痛苦,才将印象中那个性情柔和,乖巧可爱孩子变作如今这个水火不侵的模样。 洛横舟将齐云放在顾微言膝上,蹲下身,望向那一双如被冰封住的眼睛,微笑道:“孩子还是最亲你,吵着要找小哥哥,你抱一抱他罢。” 顾微言垂着头,不为所动。 洛横舟伸手去捉他放在身侧的手,感到他冰凉的手指猛地一颤,想要缩回去。洛横舟有哪会如他所愿,忙收紧自己的大手,将他细瘦的手指全拢在自己手心,仿佛想要让自己手心的温度传递到他手上、身上。 顾微言挣扎不开,终于忍不住低声道:“放开。”声音中有说不出的颤抖和惧怕。 洛横舟忙安慰道:“言儿不怕,我是洛叔叔。你以前最盼着我来,因为每一次我都会带你喜欢的礼物,竹蜻蜓,猴拉稀,还记得吗?” 仿佛点醒了那沉睡的记忆,挣扎力度变小了。洛横舟笑着道:“那一年你玩儿竹蜻蜓一跤摔到池塘里,结果人捞上来了,你没哭,那竹蜻蜓不知漂哪儿去了,告诉你找不着时,你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晚上还发起热来,害得洛叔叔和你一起挨了你娘好大的一顿骂。结果我走时,你还拉着我要我别忘了下次再给你带一只竹蜻蜓。” 洛横舟掏了掏衣袖,笑了:“忘了好多次,这次总算给记着了。”说罢将一只做工精巧的竹蜻蜓塞到了顾微言手中。见他抿着唇,垂着眼睛打量手中的竹蜻蜓。洛横舟忽然抱过孩子,一把将顾微言拉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求不得(四) 顾微言吃了一惊,身体往后一缩。却被洛横舟施了一个巧劲,身体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出了房门。 正是初夏时节,丽日融融,和风送香。一眼望去,那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藤萝,一簇一簇的芍药,一丛又一丛的木槿,挨挨挤挤,热热闹闹地开着,伴着如茵绿树,碧蓝天空,赏心悦目至极。 洛横舟道:“大好的天气,整天呆在房里,对身体也不好。”说罢将顾微言轻轻往前一推,“玩会儿?” 顾微言抓着竹蜻蜓,呆呆地站着。他才八九岁大,平常那么大的孩子,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玩游戏能玩出百种的花样来。但他幼小时突逢家变,又寄人篱下那么久,经历了诸般坎坷,早已褪去了孩童的纯真,也早已忘了游戏的滋味。 洛横舟只觉得心里又闷又重,脸上却仍带着笑:“发什么傻,这都不会玩了么?”走上前来,双手拢着顾微言的手,用力一搓,那竹蜻蜓便高高地飞了起来。两人都不由自主地仰头用目光去追逐那竹蜻蜓的身影。 齐云在一旁瞧见了,一边喊着:“飞飞……”一边迈着小短腿去追。 洛横舟便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阳光落在他眼角眉梢,一脸的爽朗与坦荡。 洛横舟硬是让顾微言在屋外待了许久,吹够了风,晒够了太阳,才领他回了房。顾微言虽没有如何走动,仍然被阳光炙出了一身的细汗。洛横舟见他额角带着薄汗,面色微红,比先前不知鲜活了多少倍,满意地为他夹了一筷子菜:“多吃一点,吃饱了明天才有力气上路。” 手中的筷子一顿,许久,顾微言又默默地吃了起来。洛横舟见状,将筷子一放,摸了摸鼻子道:“言儿身上的毒,只是暂时压制住了,咱们先回崖山,让师父他老人家帮你看一看,将这毒彻底清除掉,不好么?” “没用的。”半晌,顾微言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总是会有办法的。”洛横舟认真道,“要是连你自己都放弃了,还有谁能救你呢。”说着他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况且,崖山上还有一个你想见的不得了的人呢!” 顾微言抬头仔细地打量着洛横舟,眼神中是满满地警惕。 洛横舟哈哈大笑道:“好了,不瞒你了!惜言还在崖山上日夜盼着你呢!” 顾微言蓦地睁大眼睛,嘴唇微颤,许久才迟疑地呼出这个梦中呼唤过无数次地称谓:“哥……哥?” “他不是……他不是……”顾微言颤声道,眼睛紧紧盯着洛横舟,仿佛要在他脸上寻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洛横舟笑道:“洛叔叔什么时候骗过你。你洛叔叔本事大,把你们哥俩都找到了。”神情颇为得意。 顾微言仿佛置身于梦中,惜言,他的哥哥,竟没有死。他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和他至亲的血亲在等着他。不会有欺骗,不会有伤害,他的——哥哥。这个消息仿佛是一块石子,在他冰封的内心击打出一圈涟漪。他冷淡的脸色上终于流露出一丝动容。 一晃半个月有余,洛横舟怕顾微言体内的毒再度复发,一路上加快脚程。但毕竟带着两个孩子,仍花费了这许多时日,才到达四川境内。古语有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盖因巴蜀地区群山峻岭巍峨高耸,山路崎岖,路上又多蛇虫。 放眼望去,群山参差,如层峦叠嶂,又如怒海巨浪,一条细长小道蜿蜒在群峰之间,时连时断,时隐时现,让人望之凛然生畏。 洛横舟却面露明朗笑意,道:“过了腾蛇岭、燕子峰,就能回家啦。” 顾微言始知洛横舟口中的“崖山”便是这绵延千里的巨大山脉。 山路崎岖,犹如天梯,寻常车马难以再向前一步。洛横舟与车夫结算了车资,将装着琳琅满目小玩意儿的包裹朝身后一背,又拎起孩子往顾微言怀中一塞:“抱好了。”并不给顾微言反抗的机会,一把便将他连人带孩子地抱了起来,把顾微言吓了一跳。 “干什么?放我下来!”顾微言极为别扭,不由得挣扎起来。洛横舟身形高大,身材矫健,虽背负的包裹,又抱着两个孩子,仍然显得极为轻松,只当怀里抱着一只炸了毛不住扑腾的小猫。拍了拍他后背,满不在乎道:“别闹。靠你两条细腿,要走到猴年马月才能到家。你不想早点见到你哥哥了?” 此话一出,挣扎果然变小。洛横舟听着耳边呼吸声逐渐变缓,心中感受着孩子逐渐变得乖顺,不由得有些莞尔。 他走南闯北惯了,见到各地的风土人物都能说的上一二,又晓得许多有趣的事儿,这些天带着这孩子一路向西,便将这些一股脑儿地讲与这孩子听。起先,顾微言只是冷眼旁观,有时候又嫌他烦,便当做没有听到,只管自己发着呆。洛横舟为他买了许多的小玩意儿,他却碰也不碰一下,只冷眼看着。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洛横舟怕日头大,两个孩子撑不住,便雇了一辆马车。三人同坐在马车内,洛横舟说得口干舌燥,见小的那个呼呼大睡,大的那个将头侧向窗外,跟什么也没听到似的,终于闭上了嘴。转眼又从包裹里翻出一个鲁班锁,笑嘻嘻道:“言儿乖,看洛叔叔给你变戏法。”三下五除二将鲁班锁拆得一干二净,双手捧着一堆的木头部件,终于傻眼了。 高大成熟的男人伸颈伏腰,屏息凝视,拿惯了重剑的粗大手指捏着一块块小木头,神情举止格外滑稽。拼了半天也没拼出个子丑寅卯来,呼吸逐渐转粗,愤而一摔,怒道:“什么破玩意儿!” 但见一只细瘦白皙的手将洒落的木头一个个捡了起来。食指翻飞,如穿花蝶舞,不一会儿,那些散落的木头都被巧妙地穿插固定,复又变成原先那般精致了。 洛横舟眼睛都快掉出来了,托着那只鲁班锁称赞不休。 顾微言忍不住道:“好烦。”总算把洛横舟的嘴堵着了。他将脸转向窗外,嘴角泛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浅笑。却不知身后的洛横舟轻轻地舒了口气。 自那天起,顾微言虽然仍旧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洛横舟却能感到他身上那冰冷绝望的气息逐渐淡去,紧闭的心扉仿佛正慢慢打开,笨拙地感受着外界鲜活的气息。花的香,风的柔,鸟鸣的清脆,人声的欢愉,都慢慢地映入他的眼中。这只拼命竖起全身尖刺徒劳抵抗着一切的可怜刺猬,终于能慢慢卸掉防御的尖刺,开始试着接受他。 洛横舟手一收,将顾微言往上托了托,展眉笑道:“抱紧了。”顾微言正惊讶于他一脸明朗的笑意,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仰去,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搂紧洛横舟的脖子。洛横舟带着他拾级而上,不消半日便翻过了一座山头。崖山山脉绵亘数千里,放眼望去,群峦叠翠,无边无垠。起初还有下脚的地方,深入崖山之后,石阶便再没有了。洛横舟却对这儿熟悉得很,走得轻松自然,一路指点着山山水水。 “虬龙潭到了,离家也不远了。”洛横舟指着不远处,笑道,“咱们先在潭边休息一会儿,尽量在日落之前回师门,还能赶上一顿饭。” 说着身子一转,踏上一道蜿蜒小径,行了数十步,果不其然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又走了几步,便感到了清冽的水汽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不大的水潭,有绿萝葳蕤攀岩而下,垂在潭面,随着岩上几道素练般的水流微微舞动,潭边又有几簇幽兰,临水照花,顾影自怜,说不尽的清幽。 洛横舟将两个孩子放下来,随手摘来两片阔叶,大步走到潭边,将叶子洗净,盛了干净的水递于顾微言,自己大马金刀地在潭边一坐,用手掬起清水饱饮了几口,又撩起潭水囫囵洗了个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指着虬龙潭笑道:“这潭水看着不大,却深得很。你洛叔叔小时候贪玩,偷偷来这里凫水,差点有去无回,幸好碰到师姐,就是你娘。你娘那会儿却可恶得很,心里记挂着我上次偷偷下山没有带她的事,站在潭边看够了笑话,谈够了条件,才将我捞上来。哪知上来我还没喘匀气,就挨了她两个大耳瓜子,骂我下流。凫水哪还会穿着衣服,当然是光着身子,可怜我没被这深潭淹死,差点没被她两个耳刮子打死。”说道这里,洛横舟的脸上尤有委屈的神色。 顾微言默默地撇过头去,盯着一簇兰草,听着洛横舟絮絮叨叨地说着年少时在这山中发生的诸多趣事,其中有他和众多师兄弟,也有他与娘之间的种种琐事。 洛横舟又笑道:“过了虬龙潭就是明月崖,苍梧派就在明月崖上。每到夜晚,崖上便能看到数不清的星星,明亮的月亮当空挂着,好像伸手就能碰到,美得很。你娘那会儿最喜欢在明月崖上看月亮,经常念叨什么‘星星没颜色,月亮当空挂’……” “‘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悬’。” “是,你洛叔叔是粗人,不晓得这些,不过你像你娘,一定会喜欢上这里。”洛横舟不以为意地笑道,舒展了一下身体,弯腰伸手:“时候不早了,来,我们得抓紧时间。” 顾微言抱着齐云,犹豫了一下,终于搂上了洛横舟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抱了起来。 天色渐晚,山路更加难走,密林深处不时传来野兽的低吼。然而怀中两个孩子却抵挡不住连日跋涉的疲倦,俱已沉入梦乡。顾微言一只手仍搂着洛横舟的脖子,牢牢地抓住他后领的衣服,埋在他的颈边,竟睡得十分香甜。 到底是个孩子。洛横舟低头瞄了眼闭目沉睡的顾微言,那微微抿起的嘴角,带着一丝熟悉的倔强,眼前浮现出记忆中那张白兰一般纯净的脸。 师姐,孩子我会代你照顾好,九泉之下,你便可安心了。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骨现,你仍然是一贯的任性……徒留我,落英深处数流年。 第3节 恋耽美 正文 第4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4节 作者有话要说: ☆、诉衷情(一) 对于赵云深的诚意相邀,齐云有心答应,但一来顾微言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不宜长途跋涉,二来此时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也不适合出行。两人商量后,决定秋后动身。 赵云深笑道:“若在中秋节前到家,也能凑一桌团圆宴。” 齐云点头道:“你一别经年,为人子者,也当适时尽尽孝心。” 赵云深挠了挠头,认真道:“齐大哥,你我相见如故,一如兄弟,我的父母,便也是你的父母。” 齐云拍了拍赵云深的肩膀,微露笑意道:“好兄弟。”面对赵云深的一片赤诚,他亦十分感动。只是师父那里…… 顾微言已然可以起来走动,然而却终日不愿出房门一步。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外面的一切都表示出毫不关心,简直比以前还要封闭。齐云原本话不多,有心和他聊两句,往往起了个头,就被他用“闭嘴”或者是“我不想再听了”这样冷淡的话打断,要是提到云深,他的表情就更是满满的厌恶。 他仿佛是带着仇恨而活着。 自齐云有记忆时,便是和顾微言两人相依为命。对于师父的过去,他无从得知。即使去问洛横舟,他也不会告诉自己。这满身的伤痛和一颗仇恨的心经过岁月的积累,不但没有消减半分,反而沉淀得越发刻骨。 如果可以,齐云很想用自己的双手为他撑起一片没有仇恨,没有伤痛的天空,然而顾微言拒绝地如此干脆,把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云深说得没错,顾微言就是块雪山顶峰的千年寒冰。 然而,他却心甘情愿将这块坚冰捂在心尖。 不再多想,齐云进屋。果不其然,那人倚着窗户,连头发丝儿也没动一下。 齐云试探道:“师父,外面还算凉爽,出门吹吹风吧,总比整日呆在屋内舒服。” 又是料想中的安静。齐云无奈道:“既如此,云儿得罪了。”说罢他大步走去,一手揽着顾微言背部,一手穿过他膝弯,将整个人抱了起来。 顾微言似有些惊到,一把攥住齐云的衣襟,随之怒斥道:“放我下来!” 赵云深正坐在廊下翘着腿打瞌睡,猛听得一声巴掌着肉的声音,打了个哆嗦,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默默数了个数。 房门被猛地推开,齐云面不改色地将顾微言放到树下的竹榻上。顾微言满面怒容,挣扎着起身,却被齐云一掌按了下去,再动不得半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顾微言忍无可忍,骂道:“有病!”说罢转过头,怒气冲冲地躺着,不再挣扎。 齐云眼神一黯,默然片刻,坐在榻边:“大夫说,你气血两亏,且积郁在身,总是呆在屋子里,对身体没有好处。” 顾微言嘲道:“庸医之嘱,不听也罢。” 赵云深忍无可忍,说道:“你身上的伤也是这位庸医治好的,你既没有一点感恩之心,也不必如此口出恶言吧。” 顾微言冷笑道:“水团花止血生肌,需配合车前草,才能起到良好的效果,那江湖术士配了付半吊子的药,另我拖延至今,如何不是庸医。” 赵云深冷冷道:“你自负医术无人能及,却解不了自己身上的毒,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云深!”齐云喝道。 赵云深自知失言,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和愧意。他本不是一个言语刻薄的人,奈何这段日子来,看够了顾微言偏狭自私的言行,当初的那点好感早已消失殆尽,心里尽是对齐云的不平,便一时口快,想要为齐云出一口气。他望着齐云沉沉的面色,烦躁地将话甩了出去:“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也不管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说罢,直直地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云深的话,别放在心上。”齐云顿了顿道,道:“据说临川有好几个医术精湛的大夫,我正想和你说,立秋之后,你的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咱们去临川试一试。也许你身上的毒可以解……” “不需要。” “纵使你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任,也该想想那些关心你的人。” 沉默片刻。 “为什么是临川?”那一个噩梦开始的地方。 齐云不明就里,又重复了一遍:“临川城里有好几个医术很好的大夫,也许可以解你身上的毒。” “不是因为这个。”顾微言冷冷道,“是因为赵云深住在临川。” 齐云点头道:“云深确实家在临川,但是这与我们并无多大的关系。我只在乎你身上的毒能不能治好。” “只在乎?”顾微言嘴角微微翘起,嘲道:“我和你早已没有师徒情分,何必再在这里上演师徒情深的戏码。” 令人窒息般的沉默。 “是,我和你师徒缘分已尽。”齐云缓缓道,“但是谁又说你我之间,只能有师徒之情。” 顾微言心中一凛,想要起身,却发现早已被压制得动惮不得。 齐云俯身,直到两人面对面离得极近,才一字一句道:“师父,你似乎并不明白,我并没有只把你当作‘师父’。”他将手穿过已然惊愕的男人颈后,托住他的头,用清晰而不容拒绝的声音道,“你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人。” 顾微言浑身一僵,蓦然低喝道:“你开什么玩笑,你……”唇上一热,熟悉的气息笼罩下来,将他未出口的话全部堵回了自己的喉咙。他极力将头后仰,想要避开这个荒谬的吻,却被齐云托着后脑,无处可逃。 顾微言言辞刻薄冰冷,唇舌却是一如记忆中的那般温热柔软,让人沉沦。齐云追逐着他极力躲避的舌头,吻得既深且重,仿佛是要用行动来让顾微言明白,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两人衣裳单薄,彼此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裳互相传递。齐云体魄强健,体温也比常人来得高一些,此时熨烫着顾微言,鼻息间满是侵略性强的男子气味,让他既羞愤又觉得荒唐得难以置信。 他过了二十多年清心寡欲的生活,对这样的事,既抗拒又无力招架,此刻的挣扎,对齐云来说是带着毒的勾子,将他勾往万劫不复之地,却也勾向那个一生向往的境地。两人唇分,彼此都有些气喘。躺在身下的顾微言一脸怒容,然而带汗的额角和微红的脸颊仍然让齐云见之心动。 “抱歉,师父,我不想吓到你。”待两人呼吸都平顺下来,齐云低声道,“但是如果不说出来,我一辈子都是你一个无足轻重的徒弟。我,不愿意。” 顾微言简直惊呆了,难以理解齐云能用如此坦荡的语气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眼前的青年早已不再是记忆中臣服的样子,仿佛是驯服已久的野兽突然亮起的尖锐的爪牙,露出令人战栗的侵略气息。努力克制着颤抖,顾微言冷冷道:“你疯了。”说完一把推开齐云,坐起身来。 齐云松开手,任由顾微言离开。顾微言远去的背影和六年前何其相似,一样的冷漠和决绝。然而顾微言不明白,他却清楚地知道,他不再是过去那个无能为力的少年。 顾微言是一只刺猬,拼尽全力竖起尖刺来抵挡周围的一切,逼得越紧,他便蜷缩得越厉害,甚至不惜刺伤自己,也不愿意受到外界的一丁点伤害。齐云深知这一点,故而自那天后,小心地收起咄咄逼人的气势,依然是顾微言那个沉稳、可靠的徒弟。 面对顾微言的警惕和抗拒,齐云面不改色,和往常一样照顾着他,也不再提要带他去临川,仿佛那天的所作所为都是一个荒诞的梦。时间一长,让顾微言也不由得疑惑起来,究竟那天的事是真实发生的,还是脑中一个不切实际的幻象。 作者有话要说:  之后可能会涉及到一些医药学的知识,小春并非医学专科出身,许多草药也是杜撰,希望各位读者包容,谢谢。 ☆、诉衷情(二) 手中懒懒握着的半卷书已经许久没有翻页,耳边凿木的声音连成一首节奏单调却又连绵悠长的曲子,让人思绪随着刨花的清香飘飞,眼神无意识地游弋在那矫健的身躯上。 干着活的青年格外地专心致志,聚精会神地盯着手中的榫头,用凿子进行最后的修改,汗水顺着坚毅的额角滑落而不自知。斑驳的阳光落在他赤裸的脊背上,反射出蜜一般的光泽,随着手臂的拉伸,肌肉张弛,蕴含着动人节奏。最后一根榫头拼接成功,青年舒了口气,满不在乎地拿起一侧的布巾囫囵地擦了把脸,这才感受到身后若有实质的目光,转过头去,露出了一个明朗的微笑。 却见顾微言倏然将目光移开,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的书,留给青年一个清素的侧影。手中的书是青年在小镇中的书局中淘来的,十分粗糙,却能让他在闲极无聊时能够消磨时光。自从赵云深走后,青年便一力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任。齐云知道顾微言素来不喜欢受人好处,故而婉言谢绝了云深的好意。他闯荡江湖多年,学会了许多糊口的手艺,这木工活便是其中的一项。之所以选择这活,一是因为小镇中会这门手艺的人极少,不担心找不到下家,二是不用每天出门,对家里也有个照应。两人的生活便靠他的这点微薄的工钱维持起来。 将身上的木屑拍了拍,齐云看了看天色,略带自责道:“一干起活来,便忘了时间。可是饿了?”他看着顾微言没有表情的脸,复又不在意地接下去道:“天气热,这两天见你没什么胃口,绿豆粥清热解暑,今晚就喝这个吧。”说完,收拾了一下手头的工具,正准备做饭,院外就传来了一个清亮亮的声音。 “齐大哥,齐大哥,在吗?”院门被吱呀一声推了开来,探进来一个脑袋,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头。 齐云微微招手道:“阿桢,你来得正好,这套箱匣我刚做完,你看看是否合心意。” 那丫头猛见着赤着上身的齐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听了这话,面露雀跃之色,一下子蹦跶进来:“这么快就做好了?齐大哥你真行!”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摸着那箱匣,看到上面雕着的芙蓉喜鹊样的图案,笑得合不拢嘴:“这雀儿雕得真好看,齐大哥的手真巧呵!”阿桢将齐云好一通夸赞后,突然想起手中的篮子,将篮子递给了齐云:“齐大哥,娘叫我给你的。”是一篮子白润润的鸡蛋。 齐云接过,和缓道:“替我谢谢你娘。” 阿桢红着脸道:“邻里之间还客气什么,你也帮了咱们大家不少忙。”她扫了一眼还未收拾净的庭院,试探道:“齐大哥,我看你们灶头也没生火,饭还没吃罢,要不上我们家吃去。”她虽用的是“你们”,眼睛却不敢看一旁的顾微言,只牢牢地盯着齐云,话语中隐隐有期盼的意思。 顾微言冷冷地看着,不发一言。齐云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婉言谢绝了阿桢的好意,将她送出了门。 “可惜一片拳拳盛意,何必辜负。”这生硬略带嘲讽的语气一出口,两人都有些愣住了。顾微言抿着唇,将书往竹塌上一放,颇有些心烦意乱,但这烦乱究竟出自何处,却又难以说明。这么多年来,他痛过、爱过、也恨过,怨过,最终爱恨情仇都沉冷了,人也逐渐麻木。他学会冷眼旁观,一颗心早已平静无波,何曾如这样乱过。 一时两人都不再言语。 齐云定了定神,努力忽视顾微言莫名其妙的刻薄言语,神色如常地将院子收拾干净,进屋做饭。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顾微言只喝了小半碗粥,便将碗筷搁下。 “师父……”刚想劝顾微言再多盛一碗,话未说完,门外便响起了急风骤雨般的敲门声,夹杂了口齿不清的哭喊。 “齐大哥!齐大哥!救命……快救救我爹!救救我爹……呜呜……” 齐云一惊,连忙把门打开,阿桢一把抓住齐云胸口的衣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齐云握住她两肩,拍了拍她的背,沉稳道:“别急,你爹怎么了?” “我爹,我爹突然咯血了,止也止不住……呜呜,我娘让我喊人……呜呜。”一席话说得颠三倒四。齐云勉强听明白了,阿桢的爹突然咯血,娘儿俩想把他送去镇上的大夫家,一时之间找不到人,想到了住在近处的齐云,便来找他帮忙。 齐云安慰道:“别急,我们立刻去。” 阿桢呜咽着点点头,跟上齐云,哪知刚一迈步,便大叫一声,一下子坐倒下来。原来刚才黑灯瞎火,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中途崴到了脚。她担心爹,硬撑着一拐一拐地赶到齐云家。此时脚踝火烧火燎,一动便钻心地疼,泪水与冷汗齐刷刷地流了下来。 “上来!”齐云蹲下,拽住阿桢的手臂,将她拉上自己的背,刚要走,顿了顿,回头望了站在一旁的顾微言一眼,嘱咐道:“师父,你在家等我。”说完,大步跨向夜色中去。 阿桢伏在齐云背上,止不住地抽噎,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齐云的肩头。齐云边走边安慰她。 两人来到阿桢家,便听到屋内传来阵阵哀哭。阿桢的爹躺在床上,身下已染了一滩的血,口鼻中仍然不停地冒着血泡。一旁的妇人除了不停地擦去他口角流出的血,只剩下痛哭。眼见着齐云和阿桢回来,哭着道:“赶紧送镇上去!” 齐云放下阿桢,上前查看,但见阿桢的爹面色青白,显然是失血过多,伸手从胸口细细往下摸,心中一动,问道:“俞大叔吐血前,有没有摔过?” 阿桢娘哭着点头道:“有过,今天下午我让他把晒在院中的稻谷搬进来,他摔在了门槛上,起来后就说胸口疼得厉害。我见他虽然嘴上喊痛,但照样跟个没事的人似的干活,也没放在心上。哪只到了晚饭的当口就咯血咯个没完,这是咋回事哦!” 齐云点点头,道:“他这个样子恐怕不能随便搬动,我去镇上把大夫请来。” “大夫找来,给他收尸么。”冷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齐云循声望去,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一手执着油灯,一手揽着袖口,立在明灭的烛光中,满目的讥诮。 “师父……”齐云直起身,困惑地望着他跨进屋来,突然间醒悟过来,眼如星辰,温柔地注视着顾微言。 顾微言冷冷哼了一声,满脸的不耐,眼睛盯着躺在床上的男人,道:“衣服扒了。”阿桢和妇人都有些怔住,一时收住了哭声。齐云心中明了,迅速而小心翼翼地将男人的衣服脱了下来,露出干瘦赤裸的胸膛。 顾微言将袖子揽至手肘,伸出五指,凝神在胸膛处细细地摸索了片刻,嫌恶道:“三旬出头的人,骨头堪比枯枝,饭都吃到狗身上了么。” 一言既出,引得周围之人既悲且愤。 齐云尴尬地咳了声,问道:“师父,俞大叔的伤还有救么?” 顾微言冷冷道:“倘若去镇上请那个庸医来,回来尸体也该凉透了。”那妇人一听,立刻号啕大哭起来。 “哭什么,人还没死透呢。”顾微言皱起眉,“去烧一盆热水,拿一瓶烈酒,准备一叠干净的布巾。”说完从袖中拿出一个布囊。 “大夫,孩子他爹是不是还有救?”妇人一把攥住顾微言的袖子。顾微言皱眉,将袖子从妇人手中抽开。 齐云连忙扶起阿桢的娘,安慰道:“俞大婶、阿桢,莫慌,我师父医术很高明,一定会保住俞大叔的性命的,现在你们只要照我师父说的做,把他要的东西都准备好。” “把他四肢绑住。” “把他嘴巴塞住。” “将油灯拿来。” 一道又一道不带感情的命令下下来,齐云迅速地一一照办。顾微言将布囊打开,素手抽出一根根银针,下手果决,逐一插在男人的身上,让他陷入了深度的昏迷。这才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正是他随身携带的“美人眸。” “美人眸”形如柳叶,薄如冰片,切金断玉,锋利之极,是顾微言的防身武器。此时刀已出鞘,寒光冷冽。顾微言用烈酒洗过双手,又将刀身放于酒中浸泡,再放在火上炙烤,直到刀身微红,这刀便划上了男人的胸膛…… 阿桢母女在门外,听到男人撕心裂肺的惨叫,惶惶然地痛哭起来,却不敢推门而入。屋内除了男人的嚎叫,再无半点动静,渐渐的,连哼叫声都没了。母女俩相搀着,不住地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俞大婶和阿桢见着血葫芦似的两人,登时吓住了。齐云宽慰道:“俞大叔胸肋骨骨折,挫伤了脏腑,现下已经将骨头固定住,也止住了血。只要挨过这两天,便没有事了。” 俞大婶听闻,登时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哭了起来。阿桢忍着痛一瘸一拐地踏入房内,顾不得满屋子的狼藉,趴到床前唤着:“爹,爹。” 齐云走上前,拍了拍阿桢的背:“你爹暂时醒不了。你和你娘一夜未睡,也该休息下了,不然哪来的精力照顾你爹呢。”话说完,便蹲下身,握住了阿桢的脚踝,帮她把错位了骨头回复原位。 齐云又嘱咐了一番如何照顾的话语,见顾微言已不耐地走远,连忙与阿桢母女告别。 两人沿着河岸慢慢地往回走,初秋的风带着熟透的稻谷香吹来,偶尔从远处传来鸡鸣与狗吠,小镇逐渐从睡梦中苏醒。 虽然劳累了一夜,但齐云却没有一点疲惫之感,心中反而有一丝说不出的高兴。他确实没有想到,顾微言会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出手相救。也许他的师父心中仍留有善良的一面。 “师父,今天的事,多谢你。” 顾微言却并不领情,黑漆漆的眼珠注视着齐云,薄唇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谢我什么?” 齐云微愣,讷讷道:“俞大叔得以相救,阿桢也不会受到失去亲人的痛楚……” “我有说过他一定能活下来么。”顾微言停下脚步,“开膛破肚,多少人能熬过这一关。”他眸色黯沉,隐约带着恶意,“不过也对,给人以希望然后再亲手打破,看到那张脸由喜极而泣到绝望,也格外的有趣。”说完,便不再理会愣在当场的齐云,径自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诉衷情(三) 身上的血腥味浓重至极,闻之欲呕,手指颤抖地扯下腰间的丝绦。顾微言强忍着不适,将染了血的衣服脱下,拿起水瓢,开始清洗自己的身体。手指仍留有鲜血黏腻的触感,挥之不去的恶心感觉。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整整一夜全神贯注的操劳,早已到了极限,令人厌恶的熟悉疼痛又从骨子里泛了上来。 明明使出了浑身解数将垂死的病了救治回来,却宁愿用恶毒的话将青年脸上明朗的笑悉数抹去。不想让任何人因为自己感到快乐,也不想承认自己一时的心软。 只因,心太累。 “我到底,在期待什么……”如果没有期待,也就没有伤害,如果不再信任,便不会有痛楚,不是吗?浑身叫嚣的疼痛便是最好的证明。水波摇曳,倒映其中的那张脸,眼神又再一次沉冷下来。眼角沾上的那一滴鲜血,像极了一滴欲流未流的泪。 也只是“像”而已。 眼泪的滋味,他早已忘却,也不想再一次尝到。 他无声地翘起嘴角,伸手将那滴鲜血抹去。 当熟悉的剧痛袭来的时候,他的脑中只留下四个字。 自作自受。 推开院门,庭院里静悄悄,听不到“咄咄”的凿木声,也看不到那个清瘦的侧影。她很小心地穿过庭院,将房门推开。 “齐大哥,我娘让我给你们带饭来了。”阿桢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内,看着那一坐一卧两个仿佛凝固了似的身影,有些难过地问道,“顾大夫还没醒吗?” 齐云揉了揉眉头,勉强笑道:“嗯,阿桢,麻烦你和俞大婶了。” 阿桢吓了一跳,印象中的齐大哥做什么事都带着游刃有余的笃定,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形容憔悴,忧心忡忡。 有心安慰,却说不出什么来,最后只得将饭菜递上前去:“齐大哥,顾大夫是好人,吉人自有天相,你先吃点饭菜吧,这样才有精神照顾病人。” “我想再看一会儿,你把饭菜放这儿吧。” “那,我就放桌子上了,齐大哥一定要记得吃啊!”阿桢看着齐云头也不回的背影,心中既酸涩又难过,把饭菜放在桌上,又轻轻地出去了。 “咋样?顾大夫醒了吗?”俞大婶见自个闺女无精打采地进屋,急忙问道,看到她脸色,忧心道:“还没醒?咋个还没醒呢?” 阿桢摇摇头:“齐大哥以前提到过,顾大夫身体很不好,不能累到。”那晚,救治完自家老爹后,顾大夫就病倒了,虽然齐大哥什么都没说,但是阿桢母女俩心里都清楚,要不是为了救自己家的那位,顾大夫就不会病得这么严重。后来请来的那位大夫诊断过后,指着男人胸口的那道刀疤,直言道:“肋骨骨折,肺腑挫伤,寻常大夫定是束手无策,之前这位下手果决,胆大心细,采用此等剑走偏锋的方法,医术之高超,钱某人自愧不如。”继而大赞顾大夫“活死人,肉白骨”,医术卓绝,当世无双。 阿桢的爹在悉心照顾下已经转醒,然而顾大夫却直到如今都没有好转的迹象。阿桢母女俩既感激又愧疚,因而在平时生活的边边角角能帮衬就帮衬着,聊表谢意。 电光逶迤,划破天际。 下雨了。 这场迟到的秋雨,下得如此默然。雨水敲击在檐上,滴滴答答,像是流不尽的眼泪。 屋内没有点灯,黯淡的天光下,依稀可见一坐一卧两个身影,仿佛两座石像,久久未动。 满室的凄然。 那坐着的身影突然动了一下,慢慢向下俯去。 手指虚划,将身下那张脸容牢牢记在脑海里,刻在心上。每一根睫毛的弧度,眉目张扬的方向,唇角显露的倔强姿态,一点一滴,都悉心珍藏。 在这个世上,再也找不到另一个人能这样牵动他的心弦。 如果他没了,如果顾微言没了…… 不敢想,不能想。 为他生,为他死,怎样都可以,只求他睁开眼。 厌恶的眼神,刻薄的话语,怎样都好,只求他睁开眼睛。 “师父,再不睁开眼睛,我要亲你了……”眼睛对着眼睛,唇对着唇,轻轻地,吐露话语。屏住呼吸,期待着。 回应他的只有一室寂静。 垂下双眼,将唇轻轻地贴上那冰冷的唇,如露珠轻吻花瓣。 “师父,睁开眼睛……” “等你醒来,我带你回崖山……” “从此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再不会让你操一点心……” “师父,别离开我……” 院外“哐当”一声巨响。齐云起身,屋门猛地被推开,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洛叔叔!” 来人正是阔别已久的洛横舟。他草草脱下蓑衣,一张脸须发纠结,风尘仆仆,显然是连日奔波,来不及做任何修饰。双目扫视了一下屋内,脸瞬间铁青。洛横舟抢上前去,双唇颤抖,连声唤道:“言儿!言儿!”似想到了什么,连忙从腰间掏出了一个药瓶,将瓶中丹药尽数喂与顾微言。 抹了一把脸,洛横舟为顾微言把起脉来,浓眉渐渐皱起:“六年前,他体内的毒已经逐渐克制不住了,如今毒素流入心脉,需得尽快找到解毒之法,否则……”剩下的话难以出口,只剩下沉沉的叹息。 齐云心如刀绞,颤声道:“是我的错,没有照顾好他。” “云儿。” “如果我没有拦住他,他也不会受伤,如果我没有带他来这儿,他也不会累到……” 洛横舟看到齐云眼神狂乱,心中一惊,喝道:“云儿,休得胡说!” 眼前这张年轻的脸庞上布满了悔恨和痛楚,倘若无人开导,也许这悔恨一辈子都无法消除。洛横舟大力拍了拍齐云的肩膀,沉声道:“人各有命,你已做得够好了。现在不是悔恨的时候,当务之急,是为他找到续命的办法。你可知言儿中的是何毒?” “是……索命。” “不错,索命勾魂,黄泉难渡。你又可知这毒来自哪里?” 洛横舟注视着齐云,一字一句道:“来自崖山,苍梧派。” 齐云身子一僵,涩声道:“为什么?” 洛横舟缓缓道:“这要追溯到苍梧派成立的渊源。苍梧派来源于东海曼陀罗教。” “曼陀罗教……”齐云皱眉,“江湖传言是一个邪教,教中之人皆为化外蛮夷,擅长蛊毒、暗器。” “百年前,有一对孪生兄弟,他们一个擅蛊毒,被称为“索命鬼”,只因他蛊毒之术出神入化,被他盯上的人,无一能够逃脱他的毒手,另一个却恰恰相反,被人称为“阎王愁”,只因他歧黄之术臻至化境,俗话说“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而他却能在阎王手里把人抢回来,使得阎王也要发愁。曼陀罗教在这对兄弟的带领下,异军突起,声势浩大,甚至曾一度入主中原。兄弟二人武功同出一脉,然而所修行的心法却一个至阴一个至阳,不知是否与修行心法有关,“索命鬼”性子偏狭,行事狠厉,而“阎王愁”却性情温和,颇有怜悯之心。兄弟二人长此以往,必然观念不和,嫌隙渐生,最终导致兄弟决裂。曼陀罗以燎原之势席卷中原武林,在江湖上掀起无数血雨腥风,武林中人人自危,终于集结所有正道人士进行讨伐,此时曼陀罗教内乱陡生,兄弟二人两败俱伤,“阎王愁”愤而叛教,带领剩下的教众远涉中原,在崖山成立了苍梧派,隐居下来。“阎王愁”一走,曼陀罗教自然分崩离析,“索命鬼”在中原武林的步步紧逼之下,带领余众退回了龙蛇岛,曼陀罗教元气大伤,自此一蹶不振,日渐式微。苍梧派的祖师爷,便是“阎王愁”谷之梵,他当初叛离曼陀罗教时,将教中一本记载蛊毒的秘籍也一并带走,书中有一味毒名为“索命”,是“索命鬼”谷之卿所研制,谷之梵终其一生也没能研制出解药。他深知这本秘籍如果被居心不良之人得到,并定又会引起一场血雨腥风,故而一直藏于我派禁地,也不单单以医术授人,而是以“僻水剑法”作为本派的镇派武学。掌门之位传到我师父时,苍梧派早已隐于江湖,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听了洛横舟的话,齐云沉吟道:“洛叔叔的意思,是‘索命’既然是谷之卿研制,也许曼陀罗教会有‘索命’的解药。” “不错。”洛横舟赞许地点点头,“传闻中龙蛇岛上奇花异草无数,有一种植物名叫‘八斋果’,可解百毒,若拿它制作‘索命’的解药,再好不过。只是想要上龙蛇岛,并不容易。” 齐云看了一眼仍然躺着,毫无知觉的顾微言,沉声道:“哪怕是在天涯海角,我也要去试一试。” 洛横舟叹道:“傻小子。”说罢从袖中套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后,是一张羊皮纸,上面细细描绘着前去龙蛇岛的路线。 这张羊皮纸便是洛横舟擅闯禁地偷取出来的,当初沈若璎偷了禁地秘籍,研制出了“索命”下在顾微言身上,洛横舟天南地北为他寻找解药,却一无所获。最终灵机一动,冒着逐出师门的风险夜探禁地,发现了这份地图和谷之梵的墓,墓碑上刻着苍梧派和东海曼陀罗教的渊源,因此洛横舟作出了如下推断。 两人一起将路线研究了一番,龙蛇岛却不仅仅是一个岛,分为內岛和外岛,外岛驻扎着大量教众,埋伏着数不清的陷阱,防守森严。要上真正的龙蛇岛,必先经过外岛。此外龙蛇岛所在的海域分布着大量暗礁,常年有飓风,如果不是对这片海域极其熟悉,恐怕连龙蛇岛的影子都没看到就尸骨无存了。故而洛横舟会说“要上龙蛇岛,并不容易”。 两人既已下定决心,便不再耽搁。齐云收拾包袱,洛横舟则准备车马、干粮等一些长途跋涉必需的物品。 齐云虽与顾微言在此地住了小半年,东西却不多,不一会儿便收拾完了。坐着等了一会儿,便听到外面有动静,原来是洛横舟牵着两匹马来了,马后拉着一辆车,厚厚的油毡盖住了车顶,这样下雨天也能赶路。 洛横舟马不停蹄赶来,早已疲惫不堪,因此齐云接过马鞭,正准备催马向前,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喊声:“齐大哥!”原来是阿桢。 这丫头不放心,又来看看他们。她看看马车,又看看齐云,眼中有惊讶,有伤心,也有了然。走上前来,不舍道:“齐大哥和顾大夫要走了吗?” 齐云应了一声。 “是为了要给顾大夫治病吗?” 齐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是啊。” “那……”阿桢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还回来吗?” 齐云不语。 阿桢面露失望,眼圈渐渐红了。少女懵懂的情感中,把齐云当作一个美好的念想,隐秘的情愫正如一朵在暗夜开放的花,无人得知,却独自绽放幽香。 齐云沉默片刻,只道:“好好照顾你爹。” 阿桢点了点头,忽然像想到了什么,急忙道:“齐大哥,你等一下。”转身往回跑,刚跑了两步,又回头喊道:“齐大哥,等我回来!” 不一会儿,雨中便出现了一个红底碎花的影子。那身影越来越清晰,是阿桢。她一手搂着一个油纸包,一手护在上面,满身满脸都是雨水。 她一口气跑到车前,说不出话来,只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将手中护着的油纸包递给了齐云。 入手沉甸甸的。 阿桢猛地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道:“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都是我娘做的肉干……还有面饼,你们带着路上吃吧。” 她见齐云有些犹豫,忙道:“就当作、当作救了我爹的谢礼。” 齐云叹了口气,将油纸包收好,沉沉道:“那就……多谢了。” 阿桢咧开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挥手作别:“齐大哥,你快上路吧,我和娘都会求佛祖保佑顾大夫早日病好。” 齐云回以一个浅淡的笑容,道:“阿桢,再见。”说完举起马鞭当空一挥,马儿嘶鸣着撒开蹄子小跑向前,很快将这座暂时带给他们宁静安谧生活的小镇抛在了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难相依(一) 苍梧派虽然自成一派,但规模并不大。快上崖顶时,便看到一座大殿,穿过大殿,又见数十个台阶,走过这些台阶,才真正上了明月崖。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座气势宏伟的主殿,派中的弟子此时便全数集中在殿中修晚课。 洛横舟不忍吵醒两个孩子,便抱着他们俩进入殿中。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衣襟当风的老者。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神态亲切祥和,便是苍梧派现任的掌门杨一帆。此次洛横舟下山寻找顾微言,也是经他授意。 “师父。”洛横舟脸露笑容。 老者微微点头,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孩子,手抚银须,道:“这便是顾家另一个孩子?那这一个是?”他的目光停留在较小的那个孩子身上。 洛横舟犹豫了一下,道:“是赵家的孩子。” 当日他顺手救下这个孩子,见他与顾微言十分亲熟,然而顾微言却对他十分冷淡,便觉得十分奇怪。多方打探下,才知道这个孩子是沈若璎与赵文涛的儿子,赵云齐。但是顾微言却极力否认,固执地为他起了另一个名字“齐云”。洛横舟也曾想过把孩子还回去,但是一来顾微言恨极了赵文涛夫妇,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更别说会放手将孩子还回去,二来顾微言身中剧毒,需要尽快回门派救治,索性将这孩子一起带来了。 杨一帆目光中有了然的神色,便对洛横舟道:“你且将这两个孩子安置好,我与你有话要说。” 顾微言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的。 苍梧派主殿在明月崖,而弟子的居所皆在观澜峰。 顾微言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简陋的屋子,屋中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柜。齐云在身边伸着小胳膊小腿,睡得正香。 顾微言推开门,看见自己正站在一个极大的庭院里,庭院四周都是一间间模样相同的屋子。此时晨光微曦,庭院里十分喧嚣,各级弟子都在忙碌地洗漱。 有弟子发现了他,便笑着喊道:“这不是洛师兄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吗?” 刹那间,便有许多弟子围了上来。 “喂,小鬼,你叫什么名字?”其中有一个少年问道。 少年脸上兴致勃勃的探究神色让顾微言浑身戒备,他绷着脸,不吱一声,只垂着眼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咦,难不成洛师兄带回来的是个哑巴?”少年挑眉道,“不会讲话吗?”伸出手想要去摸他红艳艳的双唇。 顾微言吓了一跳,“啪”地拍开了少年的手,抬起头狠狠瞪了少年一眼。 在同伴的哄笑声中,那少年脸涨得通红,自觉十分没有面子,冷哼一声,再一次伸出手来。这一次他牢牢地捏住了顾微言的两颊。 他这一次出手便带着几分内力,任凭顾微言如何使劲也掰不开他的手。少年心满意足地看着勉力挣扎的孩子,扬声笑道:“这下逃不掉了,叫你打我的手!”言语间满满的志得意满。 忽然斜下里伸出一只手来,三指搭上少年的手腕,轻巧一扭。那少年大叫一声,顿觉酸软,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开来。 “毕辛,欺负一个半大的孩子,好生威风。” “洛……师兄。”那名叫毕辛的少年捂着受伤的手,面露愤懑之色,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我并未做什么,只是与他玩耍罢了。” 洛横舟拉过顾微言,见他白嫩的脸颊上几道红红的指印,怒极反笑:“那我也与你玩一玩。”说完出手迅猛,“啪”地甩了毕辛一个巴掌,毕辛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通红掌印。 “你……”毕辛捂住自己的脸,一时难以置信,紧接着大喘了几口气,脸色通红,怒道:“洛横舟,我敬你是师兄,可你却欺人太甚!你欺压同门,以武犯禁,看我不告诉师父!” 洛横舟漠然道:“是非曲直,师父他老人家自有明断,横舟在此恭候。” 毕辛狠狠瞪了一眼,怒气冲冲地推开众人离去。 洛横舟扫视了一眼众人:“诸位实在是悠闲至极,难道实在是无事可干了吗?” 那些弟子们听闻都一哄而散。 洛横舟摇了摇头,将顾微言拉回屋子。他昨天与掌门彻夜相谈,因此满脸疲惫之色,眼见顾微言双颊红肿,不由得强打起精神,翻箱倒柜地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盒祛瘀消肿的药膏。 他让顾微言坐在床上,弯下腰来,手指挖出一块药膏,粗手粗脚地往那红肿处涂抹。他常年习武,因此手上结出厚厚的一层老茧,格外粗糙,有时候不注意力气大些,蹭得那伤处火辣辣的痛,但是顾微言却不出一声,乖乖地仰着脸,让他涂抹。 洛横舟边涂边道:“刚才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叫毕辛,仗着父亲与掌门师父交好,目中无人,且自以为是,还特别记仇,你以后注意了,离他远点。” 顾微言点了点头。 洛横舟欲言又止,脸上神情一改往日的明朗,浓黑的眉毛不由自主得皱得紧紧的。他拍了拍顾微言的脑袋,在他不解的目光中,轻轻叹了口气。 顾微言抬起眼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洛横舟一番,突然开口道:“我哥哥在哪里?” 洛横舟张了张嘴,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哄慰道:“言儿,肚子饿吗?先喂饱肚子再找你哥去。” 顾微言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洛横舟一手抄起刚醒来的的齐云,一手牵着顾微言,将他带到了饭堂。 时间已经不早,此时派中的弟子大多已用完早饭,上早课去了,饭堂里寥寥落落只有数人,见到他们,都笑着打了招呼。洛横舟端来了清粥小菜,两人默默地吃完早饭,又将齐云喂饱。 顾微言忍不住又问道:“我可以去找哥哥了吗?” 洛横舟却道:“不急,洛叔叔再带你逛逛崖山。”说完便去牵他的手,谁知却没有牵动。 顾微言仍坐在桌边,固执地盯着洛横舟:“我要见我哥。” 洛横舟眼见他神色十分倔强,不由得垮下脸来。他又坐回了椅子上,揉了揉眉心,试探着问道:“言儿,如果,你和洛叔叔一起生活,愿意吗?” 顾微言有些迷惑地看了一眼洛横舟,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生硬地回答:“我想和惜言在一起生活。”他看着洛横舟的眼神逐渐转凉,冷冷问道:“你骗我,惜言根本就不在崖山,对不对?” 这冷冰冰的戒备眼神已经好久不曾出现在顾微言眼中,此时投射到自己身上,竟让洛横舟心情格外沉重。洛横舟捉住顾微言的手,温和地说道:“洛叔叔从来没有骗过你,你哥哥惜言的确被我亲自带回了崖山。只是……” 顾微言直起身体,紧紧地盯着洛横舟,握紧的双手有掩饰不了的紧张。 洛横舟只觉得头痛不已,昨夜与掌门交谈过后,他便对这孩子产生了愧疚,不知道如何开口告诉他惜言的去向。 当初他给了这个孩子一个承若,许他一个亲人团聚的美好生活,藉此敲开了他冰封的内心。此刻如何让他亲口告诉这个孩子,他的哥哥早已不在崖山,并且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和他想见。 说出口,便是一个残酷的伤害。 然而,却不得不说。 洛横舟握了握那双冰凉的小手,边想着措辞,边慢慢说道:“昨天,师父与我相谈了一夜,我才知道惜言现在确实已不在苍梧派了。” 顾微言双唇微颤,半晌问道:“我哥哥在哪里?” “惜言被我带回崖山后,大概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情绪一直不太好。”洛横舟顿了顿,艰难道,“大概在我下山后一个月左右,师父的至交慧明方丈前来拜访,见到了惜言,说这个孩子有慧根,留在红尘中却是浮沉于苦海中,于是大发善心将他带走了。” “骗人!”顾微言蓦地喊出声来。他平时一直乖巧安静的,此时蓦然出声,让人又惊又怜,只因这嗓音里带了浓浓的凄惶。 “我哥哥一定不是自愿走的,他不可能抛下我!” 握住的小手紧紧地握成拳头,那脸上惶然的神情让洛横舟不忍直视。 “言儿,慧明大师不会强迫别人,你哥哥一定是自愿的。”洛横舟挠了挠头,无不烦恼地劝道。 顾微言闭紧嘴巴,突然跳下了凳子,径直向门口走去。 “言儿。”洛横舟惊讶地喊道,连忙追上前去,手搭上顾微言的肩膀,问道:“你要去哪里?” 顾微言仰起脸,小小的脸上满是伤心的神色,眼角通红。他伸手攥住洛横舟的袖子,央求道:“洛叔叔,我哥哥一定不会抛下我的,你带我去找哥哥!” 洛横舟为难地站着,禁不住顾微言的再三恳求,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叹气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但是你要答应我,倘若惜言不愿意回来,你还是要乖乖跟着洛叔叔回明月崖,不许想不开。” 顾微言握住袖子的手紧了一紧,咬牙点了点头。 洛横舟又道:“此事还需向掌门师父报备一声,云儿也要寻个可靠的人照顾,你且先在这儿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难相依(二) 顾微言松开手,目送着洛横舟高大的身影远去,只觉得浑身发寒,他固然不相信从小疼爱他的哥哥会抛下自己,遁入空门,可是洛横舟性情磊落,也不至于骗他。两年来他孓然一身,每时每刻都在渴望着亲情。他已经什么都失去了,倘若连惜言都不要他了……顾微言发起抖来,只觉得整颗心都缩成了一团,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他将头紧紧埋在膝上,低低唤道:“哥哥……”许久许久,唇间模糊地传来一句“别抛下我……”这声音实在是太轻太轻了,转眼飘逝在风中。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一暖,原来是洛横舟回来了,将他发抖的小身体搂住。顾微言没动,洛横舟也不说话,只是不住地拍着他的后背。他的双手干燥而温暖,怀抱带着习武之人健康阳刚的气味,让顾微言慢慢地平稳下来。 顾微言将头一点一点地抬起。洛横舟正紧张地盯着他看,见他眼角虽然通红,但是脸上却是干燥的,不由得舒了口气,牵起顾微言的小手,说道:“明慧大师住在灵岩寺,离咱们苍梧派却也不算太远,大约一天的脚程,走吧。” 顾微言任由他牵着,下了明月崖。山路实在是难走,洛横舟如同之前入山一样,将顾微言抱在怀中。因为实在是想要快点见到惜言,顾微言没有犹豫。 两人在深山中迤逦前进了半日,停在一棵大树下休息,吃了点东西。洛横舟坐在石头上,眼睛透过层层的绿叶看向虚空。“言儿啊,这么固执地想要找哥哥,为什么呢?洛叔叔待你不好吗?” 风吹过,叶子轻轻摇摆,便有微弱的阳光在他脸上跳跃,落在他浅棕色的瞳仁中,微微泛着青色胡茬的下巴上,显得既温情又可靠。洛横舟从小就是孤儿,被杨一帆带回苍梧派抚养长大,性情是出了名的随意不羁。他十六岁下山,早已习惯了孤独与漂泊的滋味,对这小小孩子的执着,到底不能感同身受。 顾微言规规矩矩地坐着,双手抓着一个馒头,生硬道:“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洛横舟追问道。 顾微言想了想,慢慢道:“哥哥是家人。” “洛叔叔也可以做你的家人,给你一个家。” 顾微言绷着小脸,过了好半天,才说道:“你给不起。” 这小鬼!洛横舟颇受打击,挥了挥手手道:“随便你,到时候不要哭鼻子。咱们接着走吧。” 顾微言默默地将干粮收拾好。洛横舟见他手中的馒头几乎未动,只留了两个浅浅的牙印子,知道他心中忐忑,实在是没有心思吃东西。洛横舟自知嘴拙,有心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摸了摸顾微言的脑袋,道:“无论如何,洛叔叔总是与你在一起的。” 翻过一座高山,隐隐看到半山腰上葱茏的山林中露出一角黄墙黑瓦,脚下也出现了一条泥路——因常有人走,便逐渐踩出了一条路来。 这山脚至半山腰的灵岩寺,铺设了一层又一层的台阶,向上望去,蜿蜒曲折,隐没在茂密深林中。远远的,便听到寺中传来一声又一声悠渺的钟声,在山谷中回荡,衬着天边的残阳,格外的安详。 走得近了,那寺庙的样子也越来越清晰。土黄色的外墙,毫不起眼的黑色门楣,门口两个小和尚穿着朴素的僧衣,朝他们双手合十施了一礼,神色举止平静无波,是出家人那种无悲无喜的姿态。 洛横舟还了一礼,恭恭敬敬道:“晚辈苍梧派洛横舟,前来拜见慧明方丈。” 便有一小僧引着他们前去大殿。 这大殿也不若圆融寺那般金碧辉煌,殿中的金佛与两侧的经幡都泛出岁月的色泽。那烟雾中的老和尚,双目轻阖,袅袅的诵经声从他干枯的唇中缓缓地流淌出来。 洛横舟用比之前更加恭敬的声音请求道:“慧明方丈,晚辈苍梧派洛横舟,此次前来,是为了见一个叫顾惜言的孩子。” 那老和尚岿然不动,洛横舟和顾微言两人只得在一旁静静等候。 那诵经的唇忽地停住,老和尚睁开双目,眼中是岁月沉逝的痕迹。“老去万缘皆尽,那管人是人非,尔等皆从来处来,自当从去处去。” 洛横舟一愣,身旁的顾微言本就等得不耐,听得此话,心中早已涌起一股难言的愤怒,忿然道:“和尚,我不想听你多费口舌,我要见惜言。” 慧明摇头劝道:“本寺从来没有惜言,小施主何必执意要见,执着是苦,执着是苦。” 这话却如一根尖利的刺,刺痛了顾微言,他冷笑道:“和尚,你处处劝人放下心中执念,因你心无所恃,无悲无喜,便想要人人像你一样。但我家破人亡,身负血海深仇,苟延残喘于世,又如何做到无心无意、无悲无喜。佛祖仁慈,你却阻我家人团聚,你修的什么禅,渡旳什么人!” 洛横舟低喝道:“言儿,莫要胡言乱语!” 慧明却道:“无妨。“他双目精光乍现,向顾微言扫来。这目光如针如电,密密地罩着这幼童。 顾微言顿觉冷汗层层,胸闷似痛,挣扎着抬头,与慧明目光相接,一眨也不眨。 慧明叹息道:“既然你执意如此,罢了,罢了。小施主,请听老衲一句逆耳忠言,你眉间带煞,倘若执念太深,背负太重,一辈子受累牵连。需得谨记‘放下’二字。” 顾微言却神色冷漠,只冷冷道:“和尚,废话少说,让我去见他。” 那和尚十分无奈,唤了一位小僧,道:“把性空唤来,你只说有两位故人想要见他。” 那小僧去了不久,便匆匆赶回来,道:“师父,性空说他亲缘尽断,早已脱离红尘苦海,哪里又有什么故人呢!” 此言一出,顾微言如同浑身浇了一桶冰水,从头冻到了脚。顾微言见他双颊血色褪尽,浑身瑟瑟发抖,连忙将他揽住。 顾微言倚着洛横舟,颤声道:“我不相信,我是她唯一的弟弟,他怎么可能不想见我,定是你们耍的花招,你带我去见他!”他挣脱出洛横舟的怀抱,便想要走往后院。 那小僧拦之不及,忙唤道:“施主,留步!”三两步追上,拿手扣住顾微言。 顾微言怒道:“放开我!”拳打脚踢地挣扎起来。 “妙海,休得无礼,你便带这位小施主去见性空吧。”老和尚说完,转过头来看着想要跟上前去的洛横舟,道:“种如是因,得如是果,你且让他自去。”洛横舟听闻,只得收回脚步。 那小僧将顾微言引至一间厢房前,双手合十道:“施主所见之人便在里面,但见与不见,皆在一念之间,切勿强求。”说完便离去。 第4节 恋耽美 正文 第5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5节 顾微言极厌恶这些话,不作理会,踮脚敲了敲房门,小声唤道:“哥哥,我是言儿,你见见我好不好……”话到尽头,尾音微颤,带着极大的委屈。 然而房内却无人应答。 顾微言急地一连唤了好几声,带着哭腔问:“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言儿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别丢下我!” 那房内好久才传来一声轻轻地叹息。顾微言听着那熟悉的声音,鼻子发酸,多年来所受的苦楚全部涌上心头,胸口钝痛得无法承受,他多想拥抱住惜言,在他熟悉的怀抱里,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所受的委屈,想让惜言用手抚去他身上的痛,用言语化去他心中的伤。然而面前这薄薄的一扇门,却无情地将他与惜言相隔。 “哥哥,言儿很想你,你为什么不见我?” “罢了,你……进来吧。” 顾微言欣喜若狂,连忙应声,推门而入。瞧见那个清瘦的熟悉身影,顾微言忍不住大喊:“哥哥!”便欲向前,想要像幼时一样扑入他怀中。待看清他那装扮,顿时止住了脚步,双目圆睁,脑中轰然作响。 那张脸以不似幼时那般圆润,却仍然带着熟悉的端丽秀朗,正是他的哥哥顾惜言。然而那眉眼间全然没有疼爱的神色,幼时狡黠生动的神情也全然寻找不到,一板一眼,淡漠得可怕。他站在那儿,一头黑发早已一点不剩,低眉垂目,被他看着,便如寺中那些毫无人气的泥塑佛像盯着。 顾微言双唇颤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之人,仿佛想要透过他的外表寻找些什么。 他试探着走上前去,抓住那人衣袖,仰起脸哀哀唤道:“哥哥……”声音如被抛弃的小兽无助的哀鸣。 顾惜言任他抓住自己的袖子,目光没有丝毫的变化:“施主,贫僧法号‘性空’,并非你的哥哥。” “不,你是我的哥哥。你叫顾微言,是当朝杏林圣手顾则宵的儿子!”顾微言再忍不住,伤心欲绝地喊道,“你为什么要做和尚?为什么要忘记这些?为什么不要我?” 性空摇摇头:“我早已经投入空门,亲缘断尽,不想再与红尘牵连。爱别离、怨憎会,不过满眼虚花,一片空幻……” “住嘴!”顾微言恨声道,“定是那老和尚给你灌的迷魂汤,你想做无忧无喜,无爱无怨的和尚,那你为什么要见我?” 性空叹息道:“我不见你,便是没有完全放下,我若完全放下,见你又有何妨。” 顾微言松开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猛然间发现收到一个地雷,感天动地,受宠若惊,谢谢你好姑娘! 默默写文的伤不起,朋友们都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小春很久没来,已经把我忘掉了啊…… 好怀念之前热热闹闹的时候,还是我写得真的很差啊tt ☆、难相依(三) 眼前之人,确实是他的哥哥,却也,不是他哥哥。 他的哥哥不会用这么无情地目光看他,更不会说出这么冷冰冰的话语。 顾微言点头:“好,从今天起,我便当顾惜言死了。你要做性空,便做吧!顾家的血海深仇便由我来背。顾家一百三十多条人命、爹娘的冤屈、我身上的毒从此便与你毫无关系了!赵文涛和沈若璎两条狗命也由我来取吧!你便只管修你的禅,成你的佛!” 性空脸色骤然泛白,喃喃道:“毒……你中毒了,娘也中毒了……”眼神渐渐发直。 顾微言瞧见他神色不对,扑上去抱住他,慌乱道:“哥哥,你怎么了?”便见性空面孔痛苦地扭曲起来,嘴里发出“啊……啊……”的惨呼,他仿佛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将头朝墙上一下下地磕起来,不一会儿额头便血肉模糊了。 顾微言惊骇欲绝,抱紧性空,不住地唤他。 房内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寺内的僧人。有两个僧人将性空牢牢按住,对着随后赶来的慧明道:“方丈,性空又犯病了。” 慧明叹道:“痴儿,静心守志,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你还有什么放不开,放不下。”说罢在他耳边念起了心经。那声音嗡然,如潮水一般,带着涤静心灵的魔力,在房内盘旋。 直念了三遍,性空的挣扎才减小。他汗湿重衣,喘着粗气,眼神却还是有些木然。 而一旁的顾微言早已惊呆,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木然问道:“他怎么了?” 慧明将他请出门外,说道:“小施主,老衲早就说过,凡是莫执着、莫强求。性空皈依我佛,忘却悲苦,是一桩功德无量的事,对你来说,也未必是一桩坏事。” 顾微言不发一言,转身便走。 洛横舟正等得焦急,想着是否要去后院看一看,就看到那小小的身影从大殿后面走了过来。洛横舟高高兴兴地喊了一声:“言儿。” 顾微言垂着头,失魂落魄地走到他跟前。 “言儿?”洛横舟小声唤道。 “洛叔叔,言儿从今日起,便再没有亲人了。”顾微言凄然道,有红色的液体从他的嘴角溢出,刺痛了洛横舟的眼。 夜色深沉,笼罩着山林,偶尔传来几声枭叫,惊起数点寒鸦。密林深处,却有一个迅疾的身影,有低低的话语传来:“言儿,撑住。回了明月崖,就没事了。” 他怀中抱着一个瘦弱的孩子,将头靠在他的颈窝处,双眼倦倦地睁着,低声道:“洛叔叔,我好痛。” 洛横舟连忙拍了拍他的背,柔声哄道:“不痛,不痛。忍一忍,便过去了。你洛叔叔小时候贪玩,从山上滚下来摔断了脚,忍一忍,也过去了,现在还是活蹦乱跳的。” 顾微言隔了许久,轻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萧索。 洛横舟叹了口气,道:“言儿,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从今以后,洛叔叔便是你的亲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离开你。你争气点,啊?” 顾微言又若有若无地应了声,疲倦地闭上眼睛。 从灵岩寺下来已近半日,虽然服了慧明大师赠的清心丸,症状有所减轻,但到底是治标不治本。言儿不愿意再待在寺中,洛横舟也不想让他触景伤情,决定连夜赶回苍梧派。 那一夜,洛横舟与掌门师父彻夜长谈,除了谈及被慧明带走的惜言,便是商讨如何解“索命”这种毒药。 当时杨一帆拿出了一本《药王诀》,沉声道:“这本药经是本派祖师爷所著,书中记载了上千种药物之间相生相克的属性,对各类毒药的解法都有详细的记录。顾微言所中的‘索命’书中也有记载,但是似乎并没有研制出解药。” 洛横舟接过书,翻到《毒解索命》那一章,所占篇幅极长,其中详细记载了谷之梵做的种种尝试,但都是以失败告终。谷之梵最后写道:他为了研制出“索命”的解药,花费了十数年,尝试了近百种方法,所用的草药不计其数,但终其一生都没能真正研制成功,实在是人生憾事。但在尝试过程中发现用七叶莲做药引便可缓解此毒,龙胆草汁每日沐浴可抑制毒发,虽不能解此毒,延人性命尚可,但切忌性躁、身累。 顾微言满怀希望而来,却伤心欲绝而归,目睹亲生哥哥的现状,心情激愤,满怀抑郁,又一次促使了毒发。 洛横舟带着顾微言一口气未歇,当夜疾行了三十多里,将他带回了明月崖。他自从回来后便没有休息过,先是与掌门彻夜相谈,再带着顾微言去了灵岩寺,当日又带着顾微言回到明月崖,整整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撑到最后已是强弩之末。 当他将顾微言交与杨一帆手中后,双手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早已经僵硬疼痛不堪。 仿佛置身于一片火海中,烈火舔舐着身体,带来火辣痛楚,周身都是咕嘟作响的岩浆,压迫得人胸口闷痛。想要挣扎,想要呐喊,最终却化成一声压抑的呻吟。 “看样子是要醒了。”有苍老粗粝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片蒸腾水汽。想要动弹,却感到周身异样。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正浸在热烫的水里。 “横舟,这娃儿醒了,这下你可以放下心来了。” “张师叔医术高得很,言儿交给你,我最放心不过。”是洛横舟爽朗的声音。 “臭小子,现在想起恭维我来了,当初是谁急赤白脸的,一副担心得要命的样子。”那苍老的声音打趣道。 “随您怎么说,您的大恩大德横舟记在心里了。我先看看言儿去。” 声音越来越近,氤氲水汽中,有两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其中一个弯下腰来,正是那张熟悉的英朗脸庞,此时正笑吟吟地注视着自己。浅褐色的眼中是满满的关心,眼角笑纹微露,十分可亲。那人伸出一只手,朝自己额头轻弹了一下:“总算醒了。” 顾微言低声唤道:“洛叔叔。”想要起身,看到一边陌生的身影,僵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往水里缩了缩。 洛横舟误会他怕生,连忙道:“言儿不怕。这是张师叔,你身上的毒便是他解的。” 洛横舟所指之人是苍梧派丹宗的宗主张翰。苍梧派分剑宗和丹宗两派,剑宗修习镇派武学“碧水剑法”,门派中大多数弟子都属剑宗,而丹宗则精研医术,可惜自谷之卿建派以来,丹宗一向人脉单薄,传到张翰这一代,早已门庭寥落。 这张翰有一把苍老粗粝的嗓子,听者都以为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然而见了真人却发现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身材敦实,须发皆黑,面容微胖,两道长眉挂下,衬着他的细长眼,酒糟鼻,格外的惹人好笑。 “小子,话可不能随便说,他身上的毒我可没解掉,也解不了。”张翰哼了一声,插嘴道。 “张师叔!”洛横舟尴尬地制止道。 张翰两道长眉一跳,眼睛向上一翻,嘟囔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老老实实告诉他,也好让他有个准备。” 洛横舟深知张师叔的怪脾气,只好作罢。转头试探着道:“言儿,没有关系。洛叔叔一定会想办法帮你解毒的。” 顾微言却是一脸漠然,之前所经历的那一场早已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此时听到这关乎自己生死的话,也不能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张翰搔了搔自己的长眉,奇道:“这娃儿倒是有点意思,听到这话不哭也不闹,老夫这些年阅人无数,但凡这样的人,不是情太绝,便是心太硬,有趣有趣!”他转头对洛横舟道:“他老子顾则宵被称为杏林圣手,医术高超,世所罕见,儿子恐怕也不差,横舟,这娃儿送给我吧。” 洛横舟听闻,大喜。 丹宗传到张翰这一代,所剩门人早已无多,不知是因为他脾气古怪,言行刻薄导致苍梧派弟子们望而生畏,还是因为门人寥落造就了他这般孤僻难处的性情,此中纠葛早已不能明辨。但是他一手出神入化的回春之术却是众人皆知的。此人还有一癖,便是极其护短,倘若把顾微言交与他,必将视如己出,竭尽全力为他研制解药。 岂料顾微言却极其抗拒:“不必了。” 张翰听闻一下子跳起来,面色通红,手指着顾微言,怒道:“小娃儿不识好歹,拜在我丹宗门下有什么不好,莫不是又看上杨一帆那老东西的破剑谱!” 洛横舟连忙道:“张师叔息怒!您一代医宗,何必和我师父一介武夫计较!”此言一出,张翰立刻眉开眼笑道:“不错,老东西一把破剑耍得再威风,说到底还是伤人之剑,而我手持救人之术,理应胜他半筹,我又何必与这老匹夫计较!” 洛横舟点头,十分诚恳道:“理当如此。” 趁机道:“张师叔,言儿刚醒来,恐怕还未清醒,您先让我与他谈一谈。” 张翰痛快道:“早说!”一手捋着长眉,志得意满地出了门。 洛横舟将挂在桶边的宽大布巾展开,弯腰将顾微言从水中抱起,像包蚕蛹似的将他裹了个结结实实。抬头望着顾微言小脸道:“张师叔虽然脾气不好,但是医术高超,又极其护短,他若收你为徒,必然竭尽全力为你解毒。你体内毒素未清,暂时无法离开这儿,何不答应了他。” 顾微言低头不语,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遮住眼底情绪。 洛横舟微微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若实在不愿,我再求一求张师叔……” “你呢?” 洛横舟一愣,看到怀中的孩子抬起眼帘,低着头与自己注视,漆黑明眸紧紧地盯着自己。脑中有片刻的模糊,忽然心中一动,洛横舟低声笑道:“自然是与你一起。” 顾微言点点头,淡淡道:“那便留下吧。”言下之意,便是答应了。 洛横舟微笑道:“凌云峰虽没有明月崖那般热闹,但是这儿风景优美,格外安静,也许你更喜欢。”他将顾微言放到床上,帮他穿上干净的衣裳鞋袜。 顾微言随着洛横舟出了屋子,屋外是一条长廊,长廊一端向外延伸,直伸入一片荷塘。彼时正是初夏,荷叶田田,莲风送香。三五间房屋错落有致地坐落在荷塘四周,屋后则是一片高大茂密的竹林,翠林叠嶂,如层层碧浪,将竹屋与荷塘都拥在怀中。正如洛横舟所说,此处山明水秀,风软云闲,是个优美静谧的好去处。 长廊边有一个少年正坐着拣药草,听闻身后的动静,便转过头来朝着两人露出一个笑来招呼道:“洛师兄,言儿。“笑容衬着柔和的面容,格外温暖。 洛横舟点点头应了一声,对顾微言道:“他是张师叔的徒儿梓青,以后便是你师兄了。” 顾微言淡淡地打量了梓青一眼,便将目光移了开去。 梓青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师父他老人家在药庐,恐怕此时情绪不佳,你们可要多加小 心。” 洛横舟了然,抱拳笑道:“多谢梓青提醒。” 梓青笑着摆手:“去吧。” 洛横舟与顾微言沿着长廊向药庐走去,阵阵清风拂过,屋檐下竹筒所制的风铃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洛横舟见顾微言抬头去看那风铃,道:“这风铃一看便是梓青的手笔,张师叔为人不拘一格,粗鲁直白,却收到一个心灵手巧的好徒弟。你若喜欢,让梓青为你做一个。” 顾微言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作者有话要说: ☆、难相依(四) 不一会儿,药庐便到了。 人未走近,便听到屋内一片“乒呤乓啷”的混乱声响。 洛横舟叹气道:“难怪梓青说张师叔情绪不佳,张师叔一旦遇到久攻不克的难事,性情便异常可怕。要不,我们等他老人家平息后再找他?” 两人对视。 洛横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推门而入。 屋内烟雾缭绕,桌上地下一片狼藉。张翰敦实的身子趴在桌上,细长眼瞪成小一号的铜铃,酒糟鼻益发油光红润,发髻凌乱,长眉怒扬,活脱脱一座凶神。 “子夜采集的龙舌香四钱七分,未经霜的金钱草二钱三分,无根水四碗,文火煮沸,不对、不对,味道不对。哪里出了问题……”张翰目不转睛地地盯着手中的药渣子,满目狰狞。 “张师叔。”洛横舟试探道。 “做什么?”张翰粗着喉咙,十分不耐。 “您方才说收言儿为徒……” “老子现在心情不好,滚蛋滚蛋!” 洛横舟被斥得灰头土脸,低头悄悄道:“张师叔正在气头上,咱们乖觉点,先撤。” 顾微言看了一眼洛横舟,突然开口:“老疯子,药煎不出来便拿旁人出气么。” 洛横舟大惊失色。张翰恼羞成怒。 张翰跳将起来,喝道:“你懂个屁!” 顾微言冷冷道:“我自然懂得不多,但家父曾经说过,煎好一味药极是不易。不但与药材、用水、火候、炭火、时间、器皿等息息相关,还需照顾到手法。如藿香易发散,需盖紧壶盖,而杏仁有毒,则需敞开熬……个中细微之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药煎不出来,不反思自身不到之处,反而把气撒到别人身上,羞也要羞死人。” 张翰如被一道惊雷劈中,将顾微言方才的话来来回回念叨,突然喜上眉梢,眉开眼笑道:“昔年祖师爷熬制这味药时,身处困境,周遭只有一只豁口的瓦罐,故而煮出的药味道浅淡,而我用小口的药壶,虽未封口,但是药味不易发散,故而味浓。”他越说越兴奋,简直称得上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一叠声叫道:“乖徒儿,好徒儿,聪明伶俐,聪明伶俐!” 顾微言原想嘲讽这老疯子一番,未想到阴差阳错,助他解惑,望着张翰笑得满面花开,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一份迷茫和哀愁,忆起旧人旧事,顿时胸闷如堵,不想多费口舌,转身出了药庐。 方才那一番话,让他不由得想起年幼时光。爹将他抱在怀中,指着面前的炉子,温言细数煎药之法。爹的怀抱既温暖又舒适,话语既柔和又动听,笑容既温柔又慈爱。 倘若时间能够停留,他希望永远驻足在那一刻。 “言儿,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又不舒服?” 顾微言摇了摇头,手抓着胸口的衣服,让隐隐作痛的胸口渐渐平复。他抬头,注视着这个正弯腰,一脸紧张地注视着自己的高大青年。不由得伸出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青年的味道干净,充满了勃发的热度,将他冰冷的内心逐渐捂热。顾微言留恋地将脸埋在洛横舟颈侧,嘟囔道:“洛叔叔,抱抱我。” 洛横舟笑容明朗,光风霁月,一把将他抱起来,一向飞扬的眼眸浮现出满满的温情。 时光飞逝,流年偷换。又一年春来花发。 顾微言已在凌云峰待了半年有余,这半年多来,他都跟着张翰从最基础的识别草药开始,慢慢修习医术。顾微言幼时耳目濡染,且天分极高,不仅在这大半年里博览群书,更能另辟蹊径,提出新颖的想法,医术修为日进千里。张翰对这个聪明的小徒弟极为满意,更是毫无保留地将一身医术倾囊相授。 洛横舟虽然答应顾微言留下,但他毕竟是剑宗门下的弟子,每日的早课与晚课都不可缺席,因此一日中有大半时光都待在明月崖。相较之下,顾微言与张翰、梓青待在一起的时间更多。张翰虽然脾气暴躁,但对他极为爱护,而梓青性情柔和,对他也是照顾有加,是以洛横舟十分放心。 正是雨水时节,小雨缠绵,牵牵连连地下个不停。梓青靠在廊边,托腮看着满天小雨无声无息地落在水面,漾起细小的涟漪。听到身后木屐敲击地面的声音,柔声道:“来了?” 默然片刻,一个清越如玉石相击的声音淡淡应了一声。木屐声渐渐近了,从梓青身侧路过,纤长单薄的身影停驻在廊边。少年先蹲下身,揽起衣袖,露出琼枝般的胳膊,伸入水中的手势如同一朵动生动色的花。 如同往常一般,清洗干净双手,随意地拣了个地方坐下。梓青为他端来一杯热茶,忍了又忍,终于开口道:“言儿,到里边去,外面下着雨,你不能受寒。” 顾微言依旧未动,淡漠道:“无妨。”满目盈眉的秀色,一张脸却冷凉如雪。梓青无奈,一瘸一拐地回到原处坐下。顾微言与他们日夜相处,然而半年多来一直神情淡漠,不曾真正开怀过。梓青把他当作弟弟看待,却始终没有得到过他的亲近,为此颇为无奈苦恼。然而梓青不知道,顾微言自家破人亡后,几番辗转,无一处安宁。往事伤他太深,他已经无法毫无顾忌地敞开心扉,安然处之了。 顾微言每日都会花三个时辰左右随张翰学习医术,回来后便到池边把手清洗干净,然后拣一块地方坐下发呆,什么也不想,什么话也不说,看落花临水,看燕子低徊,侧脸有着清冷孤俏的线条,背影身姿犹如一只遗世独立的羽鹤。 顾微言专心致志地发呆,梓青则看着顾微言发呆,两人一时都不说话。 苍灰色的矫健身影逐渐走近,梓青回过神来,招呼:“洛师兄。” 顾微言未及回首,便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洛横舟将他拦腰抱起来,径自走到屋内,让他坐在凳子上,找来一块干布巾,为顾微言擦起脸来。 顾微言任由他忙活,忍不住问道:“今天为何早回?” 洛横舟将他脸擦干,倒了杯茶一口气喝光,这才坐下,道:“今日向师父告了个假,为何早回,看来你是彻底忘了。”他看着顾微言惊疑不定的脸,笑道:“言儿,今天是你生辰啊。” 顾微言呆了一呆,看着洛横舟从袖中掏出一把精巧匕首。刀鞘由鲨鱼皮制成,轻薄短小,握在手中几乎没有重量。 洛横舟挠挠头,将匕首递给顾微言:“我也不知送什么东西,这把匕首唤作‘美人眸’,是你娘当年所得的第一把武器,因缘巧合被我收留,便送于你罢。” 顾微言接过匕首,双手微一使力,“嗑碴”一声轻响,刀刃出鞘,似月华倾泻,流光浮动,如美人凝眸。 洛横舟道:“这匕首挂在身上作配饰,挺好看的,还可用来防身。” 顾微言面无表情,只轻轻地抚摸着匕首。 洛横舟局促起来,忍不住道:“不喜欢这个礼物?” 顾微言依旧面无表情:“喜欢。”说完,嘴角微勾,露出一个极为浅淡的笑来,将匕首放在袖中。 自从来了崖山,顾微言从来没有露出这么纯粹的笑来,这微笑,如同春夜最清浅的梦,带着让人恍惚和沉醉的秀色,竟让洛横舟看得呆了一呆。 然而他却不知道,这看似平常的庆贺生辰,对于命运多舛的顾微言来说,是多么温暖和珍贵。被人记挂、珍视的滋味,是春日融融的暖阳,是天边那一抹初绽的云霞,亦是划破冰冷黑暗的流光。 顾微言眼神微茫,然而手却紧紧抓住了那把匕首。 那一夜,洛横舟说:“言儿,从今以后,洛叔叔便是你的亲人。” 从此一言践之,不离不弃。 顾微言冷面冷心,却也只愿意相信一个人。 晚饭自然是长寿面,雪白的面条,热气腾腾的汤汁,面上窝着两只黄澄澄的荷包蛋。面条是梓青亲手做的,缠在竹筷间,长得似没有尽头,如绵绵不断的祝福。 张翰从袖中掏出一个事物,随意丢在顾微言面前,淡淡道:“既是生辰,为师也没有什么好东西,这双手套收着吧。” 梓青笑道:“师父好大的手笔,这冰蚕寒丝套若算不上珍贵,世上恐怕没有更珍贵的礼物啦。” 这冰蚕寒丝织就的手套,是昔年谷之梵所用,隔绝冷热,百毒不侵,调医弄药极是方便。然而张翰便是轻描淡写,一丝儿不放在心上,冷面孔怪脾气下,对顾微言是全然的爱护。 梓青笑了,将一只古朴可爱的兔子木雕放到顾微言手中:“我并没有什么贵重的礼物,这木雕却是亲手所制,希望你会喜欢。”顾微言属兔,手中的兔子竖着长耳朵,瞧着绒球似的小尾巴,抱着一根大萝卜,憨态可掬,甚是可爱,上面刻着“贺言儿十二岁生辰。” 顾微言将这些东西放于枕边,临睡前摸了又摸,又将那把匕首抓在手中,缓缓沉入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定风波(一) 天气已然入秋,却仍然燥热无比。 惠州城外的官道上,茶水铺子生意极好。往来的行脚商人,英雄侠客禁不住头顶白花花的烈阳,看到这么一个遮阳的去处,纷纷进来,叫上一壶凉茶,避一避这恼人的烈日。 人一多,话便多了起来。商人谈着生意经,江湖人论着江湖事,端的热闹无比。 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停在了铺子外。那赶车的青年眉目英挺,面容沉毅,利落地翻身下车,将马拴于一旁的树上,车上随后下来两人。 这三人一个手持长剑,举步卓然有度,一个背负重剑,身形矫健,最后一个却是病弱清瘦的书生模样,眼神如冰,眉间带煞。 这三人进了茶铺,点了一壶茶。手执长剑的青年扬声问道:“老丈,到潮州可有什么快捷的道路么?”声音如金石相击。 茶水铺的老板年逾六十,鹤发鸡皮,闻言热心回道:“少侠,从惠州到潮州需得绕道明州,少说也得走七八天。” 青年与那背负重剑的男人对视了一眼,男人苦笑道:“我从前去潮州,取道括苍山,也不过三四天的光景,只是山路难走,言儿……”他目光转向一旁冷冰冰的书生,眼中隐约可见担心。然而被注视的男子漫不经心地喝着茶水,垂下的眼睫表露出漠不关心的姿态,不曾理会他半分。 那老丈连忙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少侠,听小老儿一句,宁可多费些光景,也别贪图那几日的时间。” 青年人问道:“为何不能走括苍山?” 旁边几位茶客插嘴道:“年轻人是从外地来的罢,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这些时日,括苍山中突然出现了一群山贼,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因此过往的行人都远远避开了括苍山。” 一时间茶水铺子里纷纷议论起来。 有同样外地的商客问道:“官府也不管吗?” 便有知情人道:“这帮山贼是从河南一带逃窜过来的流寇,干得是刀口舔血的营生,端的凶恶无比,又极为狡诈,官府几次围剿都损失惨重,两相对峙,已从今春胶着至今,早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众人皆摇头叹息。 那老丈也叹道:“江湖上倒有一些仗义侠客,听闻后想要为民除害的。可惜,都是有去无回。那前几日上山去的那几位少侠,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正说着,远处烟尘滚滚,马蹄声声,十几匹壮硕马儿从烟尘中显出影来。马上之人皆身着黄衣,训练有素地在茶水铺子前停了下来。为首的一人满面虬须,虎目阔唇,坐于马上,问道:“老人家,可曾见到过一对男女,男的二十多岁,容貌俊秀,头戴紫云冠,身着杏色绸衣,脚踏鹿皮靴。女的十七八岁,鹅蛋脸大眼睛,浅碧色衣裙,嫩黄点翠的鞋子,手执一根鞭子?”他声音隆隆,将两人容貌穿着描绘得十分细微,神态十分焦虑。 那茶馆里端坐着的青年人随即微微侧头,将面容向另一边隐去,神色却专注起来。 岱湖山庄十六轻骑尽数出动,“白云飞渡”铁中亘亲自出马,口中所问之人分明是严奕靖和耿雪琪。 老丈哆嗦道:“这位大侠,小老儿确实见得……” 铁中亘一身外练功夫,肌肉虬结,面容凶悍,急忙问道:“你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老丈忙道:“三天前,这两位少侠便入了括苍山,说是要去为民除害……” 铁中亘浑身一震,低声自语:“果然。” 他身后一名随从驱马上前,忧心忡忡道:“铁堂主,大小姐和严公子恐怕已被贼人所擒,故而与我们失去了联络。事不宜迟,我们这就上山吧。” 铁中亘点点头:“你说的极是。”说罢一扬手,十六轻骑策马飞驰,转瞬间走得干干净净。 青年男子凝眉,抬头道:“岱湖山庄十六轻骑都来了,恐怕此事麻烦得很,严奕靖毕竟是我义兄……” 另一人道:“走括苍山却是比绕道明州节省许多时间,既如此,我们便走山路罢。云儿你带言儿先走一步,洛叔叔帮你把人救出来。 这对话的两人便是齐云和洛横舟,而一旁的默不作声的书生自然是顾微言。 齐云摇头,沉声道:“此事极险,还是我去罢。” 洛横舟笑道:“我只说两点,说完后你若还是坚持要去,那便依你。其一括苍山地势险峻,我比较熟悉,到时好脱身,其二——”他意味深长地瞅了齐云一眼,继续道:“我与岱湖山庄素来没有瓜葛,不易惹出是非。” 齐云坐得笔直,闻言思索片刻,颔首:“既如此,洛叔叔万事小心。”说完后转头注视着顾微言:“师父?”似是征询他的意见。 顾微言将茶杯往桌上一搁,没好气道:“既已商量妥当,又何必再来问我。”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齐云和洛横舟两相对望,都面露无奈之色。 那一次顾微言剧毒复发,整整昏睡了十天,醒来后已是身在马车内,对于这两人的自作主张既愤怒又无奈,当下再没给这两人好脸色看,尤其是面对洛横舟,面色更是冻得像十二月里的石头。 齐云道:“看来师父气还没消。” 洛横舟心说你师父一看到我就来气,有我在恐怕这辈子气都消不了啦。面上却是笑意吟吟:“你师父天生的小心眼,别理他。” 括苍山虽不大,但是山势险峻,林木茂盛,山路百转千回,故而难以行走。洛横舟披荆斩棘走在前面,齐云和顾微言跟在后面,山里寂静极了,只闻鸟啼,不见人影。 洛横舟忽然回头,做了一个蹲下的手势。茂密的草丛遮住了他们三人的身影,洛横舟悄声道:“前面有人影,恐怕是巡山的山贼。” 齐云凝神静听,果然有“窸窣”的动静,紧接着一个大嗓门响了起来:“他娘的,入秋了,贼老天还这般热!” 另一个尖嗓门道:“可不是,胡二哥,再忍忍,半个时辰后下一班兄弟就该来了。” 大嗓门唾了一口:“自入秋后,城里发了戒严令,括苍山里连个鸟影都见不到,日子他娘的越来越难熬了,还巡个屁山。” 尖嗓门嘿嘿笑道:“前几日不还有‘货’送上门吗?那小娘皮生得细皮嫩肉,又美又辣,俏眼一瞪,勾死个人呐……” 大嗓门冷笑道:“你懂个屁!这小娘皮是岱湖山庄的人,另一个是严家的小子,都不是好相与的货色。大当家这几日正在琢磨到底拿他俩怎么办。” 尖嗓门不解道:“自然是叫他们拿真金白银来赎……”话未说完,“啪”的一声,尖嗓门痛喊起来。 大嗓门道:“蠢东西,咱们干的是刀口上吃饭的营生,最好的‘货’便是商贾,钱多惜命胆子小,这最难缠的一是官府,二是江湖中人,前者人多势大,后者悍不畏死,你往岱湖山庄和严家去要银子,只怕惹得一身骚。” 那尖嗓门愣了愣道:“那……把他们都放了?” “放了?”大嗓门阴森森地笑了一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人不知鬼不觉,什么也没发生过。” 尖嗓门也嘿嘿笑了起来,谄媚道:“胡二哥英明……”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 洛横舟皱眉道:“看来铁中亘还没与这伙山贼照上面,我先想个法子混进去。云儿,你带着言儿先走,五天后,我们在潮州城的云来客栈见面。”他注视着齐云,叮嘱道:“保护好言儿。”说罢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顾微言:“言儿……”他似是有什么话要说,嘴巴张合了几次,最终叹了口气,笑道:“我先去引开他们,你们伺机行事。”说罢箭一般冲了出去。 远远听到喝声:“什么人?”林子里忽然响起了尖锐的哨声,一时间人声嘈杂,都向洛横舟惹出动静的地方聚过去。 不久后,这一片密林便恢复了宁静。 齐云执一枚石子,携着劲力掷出,制造出动静,确定周围已经没有人后,这才低声道:“师父,走吧。”转过头去,发现顾微言嘴角抿着,面色极为难看。不由心惊,捉过顾微言手腕道:“脸色这么难看,可是身体又不舒服了?”然而指下脉搏平稳,并无大恙。 顾微言收回手,衣袖垂下遮住雪白的手腕,淡淡道:“走吧。”神色已然回复平静。 齐云细细思索,已知他心中所想,安慰道:“洛叔叔武功高强,颇有急智,一定不会有事。” 顾微言冷笑道:“他是生是死关我何事。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人,我厌烦得很。” 齐云笑了笑,道:“不提就不提罢。” 顾微言冷哼了一声,甩袖朝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潮州、惠州、括苍山神马的,我乱来的,架空,架空…… ☆、定风波(二) 两人在林中行了半日,躲过了几波巡山的山贼。转眼便金乌西坠,林中渐渐昏暗。 齐云耳力极佳,听到附近有潺潺水声,循声而去,找到了一条溪流。 当下拾柴生火,捉鱼摘果,拾掇出一顿晚饭来。两人吃晚饭,顾微言缓缓走到溪边,将双手清洗干净,又掬起一捧水洁面,最后犹豫了一下,终于坐在溪边的青石上,除了鞋袜,露出赤足。 顾微言洁癖极为严重,平日里日日洁身,如今在密林里行了大半日,草屑尘埃并着汗水让他实在忍无可忍,只得将就着清洗一番。 卷起裤脚,露出的小腿线条柔和流畅,精致的脚踝连着一双琼脂堆雪般的赤足,浸在水中,如同莹润的玉雕。顾微言清洗干净,赤足坐在青石上,微垂的眼睫交剪出一片沉默的灰影。 齐云默默坐在顾微言身侧,一个极目远眺,一个垂目沉思,夕阳下两道身影,一个高大矫健,一个清素如简,长长地投在身后,像极了那一年的似雪杨花。 顾微言活得无欲无求,光发呆便能坐上那么一整天,然而即使是发呆,都是一幅美到极致的画儿,而齐云却愿意做这画里最平淡朴实的背景,悄无声息地陪着他一生一世。 他不会说,却会做。便是顾微言不信,也要用一世的时间让他不得不信。 然而这一世的时间何其难求。 想起来便是一阵挖骨剖心的难受。 天渐渐黑了,山里夜露寒凉,齐云将火堆拨了拨,悄悄把外衣脱下来盖在顾微言身上,为他掖了掖衣角。顾微言蜷着身子睡得安稳,纵然睡着,依旧是长眉微蹙,嘴角微抿的倔强样子,仿佛是受到委屈的孩子,一味地摆出抗拒的姿态。 山野寂静,齐云却耳聪目明,上一秒他的手指还留恋在顾微言身上,下一秒便出手如电挥灭了篝火,神色肃然。 轻且快速地将顾微言唤醒。 尚在懵懂中的顾微言只觉得身子一轻,人便已坐在了树上。齐云将他揽在怀中,稳稳当当地藏在树上,手指轻轻抵着顾微言微凉的唇瓣,在他耳畔轻声道:“嘘,有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热烫的唇瓣划过耳畔,压低的声线带着麻痒的热意顺着耳道涌入,激得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齐云眼中微笑一闪而逝,已然面色沉毅,专注地听着树下的动静。听脚步声大约有七八人,两三人手中举着的火把将周围照得一览无余。 “他娘的,来晚了!”一个粗嗓门狠狠啐了一口。 “二当家,这地儿还是热着的,黑灯瞎火的,人肯定走不远。” “搜!”切金断玉,当机立断。 齐云面色无波,心中却有些惊讶,这一群山贼人数看来不在少数,夜晚还能抽调人数前来寻人,不知洛叔叔那边情况如何。 那二当家并没有离去,携带着两个喽啰,正站在树下。他的呼吸吐纳沉稳悠长,声音气足神完,恐怕武功不低。 齐云原想着避上一避,岂料等了一炷香,树下那三人丝毫没有要走的样子。顾微言毫无内力,呼吸沉滞,却容易被发现。 暗夜中顾微言一双眼眸如最纯粹的黑色宝石,泛着冷毅的光彩,睫毛是倦了蝶,带着香的栖息。齐云心中叹息,将手轻轻盖上顾微言的眼睛,感觉到他睫毛强抑惊慌微颤,心底一阵柔软。 “师父,闭上眼,不要看。” 顾微言是雪山顶峰最皆白晶莹的一捧雪,浩然夜空中最皎洁澄澈的一缕星辉。合该不染半点尘埃,就是一双眼,也不该看到任何肮脏的血腥。 “什么人?”顾微言只听到树下一阵惊吼,身后已然空了,眼皮上却仍残留着手指的温度。 借由落下的冲力,如流星赶月,长庚出鞘,便是一道锋锐无匹的剑影。两兵相击,铿然有声,声无绝断,直至三十二下,戛然而止。 面前的男人手执一柄阔口长刀 ,吐息沉稳而不乱,鹰隼一般地利目狠狠盯着面前的青年,眼睛扫过齐云手中的古拙长剑,冷冷道:“长庚剑,你是齐云?”声音无一丝惊慌,反而透着血腥的兴奋。 齐云面容沉静,然而双目却似被点亮了一般,湛然有神,道:“正是,请教阁下高姓大名。”甫一交手,便觉这男人真气丰沛,一把宽背阔口的长刀气势钧天,草寇中竟有此等刀法精湛者,实在是让人既吃惊又心生喜悦,内心仿佛有一把火轰然点起,强者相对的兴奋感呼之欲出。 那男人冷冷吐出三个字:“孟钧扬。” 此名一出,让齐云瞳孔为之收缩:“河北孟家的孟钧扬。” 孟钧扬怆然大笑:“河北早已没有孟家,却只剩下一个孟钧扬!” 河北孟家,以一路大开大合,刚猛至极的开阳刀法闻名天下,尤其是孟家三少孟钧扬,刀法卓然,隐隐有宗师气象。然而盛极必衰,孟家在年前惨遭灭门,只留下这一个后人,未想到竟然落草为寇,做起了烧杀抢掠的勾当。 世事之无常,命运之滑稽,可见一斑。 齐云却不多废话,利落点头,手中长庚稳稳指向孟钧扬:“此一战,生死不论。” 孟钧扬切齿而笑:“好一个生死不论,且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说罢长刀微震,发出铿锵鸣声,显然是内力灌注其上,整把刀如雪,如光,如电,亦如万钧雷霆当头劈向齐云。 齐云执剑相对,真气浩瀚如海波翻涌,每一剑都至简、至拙、至稳,干脆利落毫无多余的动作,将孟钧扬的刀一一接住,使之不能再进半分。 孟钧扬双目圆睁,狂喝一声,刀锋如一把匹练划开空气,奔突的刀气激起一蓬鲜血。两人倏然分开。齐云肩胛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鲜血淋漓顺着剑身滑落。脸上竟是痛快已极的神色,体内真气灏然流转,长庚剑苍然吟响,剑未到而气已吞。 孟钧扬忙举刀相迎,却被震得连退两步,手臂青筋暴起,隐隐做抖。 齐云揉身上前,剑势连绵如春江水涨,层层浪涌转瞬变至海天风雨。只听“哐呛”一声孟钧扬长刀已折,刀头直直插入一侧树干,兀自震动不休。孟钧扬只觉胸口一凉,不敢相信地低头,长剑已然入胸。 齐云将剑抽出,孟钧扬的血泼墨似地迅速染透了胸口的衣襟,终是不敢置信地沉沉倒下。 鲜血泼洒,残肢满地,齐云将剑归鞘,神色已从凛然转复平顺,按住鲜血淋漓的伤口,草草地裹了一下。 这才将顾微言带了下来,低声道:“抱歉,师父,看来得马上离开这里。” 顾微言面色苍白,眉毛微蹙,目光从齐云脸上扫过,停在他肩头渗血的部位,却轻轻将目光撇开,薄唇抿着应了一声。 齐云不由得微露苦笑。 两人在夜色中迤逦前进了半个时辰,忽然看到前方火光闪烁,隐隐有刀剑兵刃打斗的声音。 忽有一道碧色身影腾空跃来,步履仓皇间与齐云照了个对面。 “齐云哥!”清脆的声音带着惊喜,转而看到身后的顾微言,面色一沉,“是你!” 手中长鞭乍然作响,已携着风声抽来。 齐云长剑挑开长鞭,沉声道:“雪琪,住手!” 耿雪琪柳眉倒竖,恨恨盯着顾微言,厉声道:“断臂之恨,夺命之仇,今日一并还来吧!”手中长鞭一震,使了一招“千里复还”,直取顾微言喉咙。 斜下里忽伸出一只手来,两指稳稳夹住了鞭稍。 耿雪琪忽觉手上一痛,不由得松开手去,鞭子已被齐云夺取。齐云长剑翻转一剑解决了追至跟前的山贼。 眼睛一扫,已然看清场上局势。穿着杏色衣袍的赫然便是许久未见的严奕靖,在铁中亘等人的协助下奋力突围。 洛横舟重剑横扫,击退了一波敌人,看到了齐云,喝道:“云儿带着言儿和耿小姐先走!” 耿雪琪焦急喊道:“表哥!”正欲上前,忽觉胳膊一紧,耳畔听到齐云当机立断的一声:“走!”已身不由己,被带着离去。 齐云带着顾微言和耿雪琪两人,一路疾奔。耿雪琪频频回头,看到严奕靖等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厮杀声也渐渐模糊开去,终于擦干了眼泪。她轻功不如齐云,好在被齐云带着,勉强跟上。 此时天边隐隐泛出了鱼肚白,耿雪琪听着齐云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定睛一瞧,不由得喊道:“齐云哥,你受伤了!” 血水渗出,早已染红了半个臂膀。齐云面色泛白,越发显得双目黢黑,动了动苍白的唇:“不碍事。”脚下却一个踉跄。 耿雪琪刚擦干的眼泪又不由得涌了出来,六神无主道:“这可如何是好?”她从小在庄中长大,饱受众人呵护,头一次遇到如此艰险的时刻,顿时慌乱起来。 齐云强撑着,哑声道:“雪琪别慌,先找个地方歇一会儿。”勉强抬腿走了几步,身子一晃,倒了下去。他肩膀受伤,带着两人疾奔半夜,失血严重,早已到了强弩之末。 耿雪琪抱着齐云,一叠声喊道:“齐云哥!齐云哥!”齐云却紧闭着眼,再没有半分回应。 斜下里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纤瘦的指尖在齐云鼻下探了探,淡淡的声音响起:“人还没死。” “你!”耿雪琪气极,看着顾微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恨不得拿起鞭子抽他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顾微言却不看她,从自己衣服上撕下干净的布条,给齐云重新包扎好伤口,架着他起来。 齐云身材颀长,浑身都是紧实的肌肉,重量着实不轻,顾微言勉强架着他站直,看耿雪琪仍呆在那里,不由喝道:“来帮忙。” 他声音素来冷清,此时一喝,便如一瓢雪水当头灌下,耿雪琪咬了咬牙,上前扶住齐云,两个人带着昏迷的齐云又走了许久。秋阳斑驳,空谷幽寂,不一会儿便听到隆隆的水声,到了一个深潭边。 两人将齐云放在潭边的青石上,喘了好一阵粗气。 顾微言细细地喘着气,额头汗如浆出,脸白得如一捧雪,比之昏迷的齐云,有过之而不及。 耿雪琪冷冷打量着顾微言,脸上露出又恨又妒的神色,“嚯”地站了起来,袖中的匕首抵在顾微言的脖子上。 顾微言被迫抬起下颌,同样冷冷地注视着耿雪琪。 “你杀了我二叔,害得我爹失去一只手,现在该是和你算账的时候了。” “他们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耿雪琪恨极了顾微言这种轻描淡写的冷漠样子,心中大怒,手一紧,薄刃便划出了一道细痕,血珠子密密地冒了出来,转瞬连成了一道血线,衬着瓷白的肌肤,显得格外艳丽。 “你杀不了我。”顾微言眼帘微抬,目光扫过一旁的齐云:“他肩膀严重撕裂,血流不止,杀了我,他也活不了。” 耿雪琪心中一颤,望向一旁面色苍白的齐云,不由得一阵气苦,恨声道:“我且留着你一条命,此事没完,我便永远不会放过你!” 顾微言满眼的厌烦,只道:“随你。”倏然起身,径自走向潭边,拔了几株止血草,捣烂了敷在齐云伤口上。 过了半日,齐云微微转醒,哑声道:“水……”耿雪琪搂着齐云,听闻后连忙用叶子盛了潭水喂与他喝,柔声道:“齐云哥,好些了吗?” 齐云含糊应了一声,又道:“师父……” 耿雪琪满腔的喜悦像是被一桶雪水泼了个干干净净,咬着牙不出声。 第5节 恋耽美 正文 第6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6节 齐云勉力转过脑袋,搜寻着顾微言的身影。 脸颊忽然被微凉的指尖轻轻按住,“别动。” 闻得这熟悉的嗓音,齐云放下心来,又模模糊糊地昏睡过去。 昏迷中的齐云眉峰峻挺,嘴角带出坚毅的弧线,整张脸是刀削斧凿般的深刻硬朗,偏生长着一双狭长凤目,闭目时的眼线深刻冷厉,然而当他睁开眼睛,眼中盛满温情时,又是那样的让人沉溺,仿佛满天的繁星都落入他眼中。 耿雪琪盯着齐云的脸不语,将搂着他身体的手又紧了紧,眼中是既温柔又伤心的神色。那一年柳絮纷飞,花开满城。第一次相见,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遇到随着严奕靖前来的少年,静默在一旁,仿佛是一把入了鞘的剑,锋锐内藏,又如高山上的孤松,寥落萧索。 后院场上,他与严奕靖切磋剑法。剑出鞘的那一刹那,整个人锋芒毕露,剑光如雪,繁华满空,然而每一招便是一场幻灭,即至长剑归鞘,便是繁华转头已成空的凋零。 多年以后,午夜梦回,她仍能在深深浅浅的斑驳回忆中拾起这一幕,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二八年华,情窦初开,恍然间醒悟,自此情根深种,一发不可收拾。偶尔小女儿心思起了,会想着日后若有机会,定将用自己的点滴温柔抚去他眉间的萧索,让那双深邃的凤目中绽出最璀璨的华彩。 然而点亮那双眼睛的,却是一个男人。 竟然是一个男人。偏生又是如此自私、刻薄、冷血! 聚义厅内,他喊那人“师父”,眼中柔情万千,如华星朗月骤然落入眼中。 她果然没有猜错,那双眼中若是盈满温情,该是多么醉人,多么让人沉溺,却偏偏对着的不是她。 不是她。 一念间已心字成灰。 然而仍然不甘心,不愿放手,央求表哥带着自己偷偷出来找他,只希望能追随他的脚步,偷偷幻想着若能陪着他常常久久地在一起,是否能得到他一丝柔情。 “齐云哥……”一声饱含着苦涩与希冀的叹息从唇边溢出。 顾微言将手指从齐云脸上收回,顿了顿,漠然地坐在一旁。 作者有话要说: ☆、定风波(三) 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天一夜,齐云身体素来强健,体内真气流转,使得他肩膀的伤口比之常人更快地愈合。 他睁开涩然的眼睛,试图撑起身体,动静惊动了一旁的耿雪琪。耿雪琪惊喜万分:“齐云哥,你总算醒了。”把他扶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齐云见到自己伤口被包扎妥当,隐隐传来清凉的药味,眼神微暖,视线一扫,便见不远处一剪素白的背影,闭了闭眼,再睁开是眼中已是湛然,径自坐直,哑声道:“雪琪,辛苦你了。” 耿雪琪抿嘴一笑,关切道:“你饿不饿,渴不渴?”说罢将摆在一旁的叶子掀开,是几条烤好的鱼与几颗浆果。 齐云颔首,接过食物,囫囵填饱了肚子,问道:“我睡了多久?” 耿雪琪道:“一天一夜啦,你睡了那么久,我真怕、真怕……”说着眼眶已红了起来。 齐云心中叹息,不由得拍了拍这小丫头的脑袋,温言道:“雪琪不怕。”他脸上犹有重伤未愈的憔悴,但面色沉着,眼神坚毅,让耿雪琪真正放下心来,只觉得他安全可靠,刹那间便无惧无恐。 齐云盘腿运行了一周天的真气,当下觉得精神充沛不少,心下计较,道:“此地不宜久留,出了括苍山,才能真正无虞。”说罢便起身,身形挺拔如孤竹苍松,走向那一个萧疏背影。 双目汇聚,顾微言面色如雪,眸光清空萧散,淡淡道:“看来你已大好。” 齐云目光温暖:“多亏师父……妙手回春。” 顾微言不置可否,淡淡应了一声。 齐云目光一凝,手指抚上顾微言的脖颈:“你受伤了?”那里一道结了痂的细痕,布在雪玉一般的肌肤上,更衬得殷红赤血。 顾微言似笑非笑。他神情一向寡淡,此时眼中虽然只带着一丝讥笑,却陡然有极尽春晓之色。 齐云转眼便已了然,眸光一沉,片刻后无可奈何道:“你又何必与一个小姑娘一般见识。” 顾微言不理会他,神色已然回复平淡无波的冰雪之态,起身敛衽。 耿雪琪将东西收拾好,上前催促道:“齐云哥,走吧!”但见齐云目光冷然地注视着自己,心中一跳,头皮发麻,不由得停驻当场。她喜欢齐云,喜欢他冷毅心性下的宽容,萧瑟眉目间的温情,但面对他这样冷酷的神色,沉沉的压迫,只觉得怵然。 那让人心中透寒的目光只一瞬便消逝,再定睛一瞧,那双狭长凤目中浮着淡淡的无奈,让人觉得方才种种似做了一场梦,然而背脊的冷汗却已然淌下。耳边响起沉沉的嗓音:“雪琪,不许任性。” 耿雪琪看了看齐云,又看了看顾微言,已然明白,如同吞了黄连般心中发苦,舌根发涩,胸口起伏了半晌,才气息急促道:“我没有。我……” 泪珠盈在眼眶,却不想再说下去。她心中明白,齐云当她是一个任性的小丫头,然而他又怎能明白自己眼见亲人受到伤害时的痛苦忿恨,更可笑的是自己父亲一只手臂便是眼前之人亲自斩下。他对齐云没有恨,却有怨,怨他的无情,怨他的决绝。明明怨得厉害,却也更爱。爱与怨如丝如缕,编织如茧,她的心便是那茧中的蝶,饱受煎熬。 而她对顾微言却恨得厉害。倘若不是他,二叔有怎么会死得这般凄惨,爹又怎么会失去一只手臂,齐云哥又怎么会离她越来越远。这个男人明明心如铁石,自私刻薄,又怎么配的上齐云哥的一腔深情。 她心中既恨且妒,却不明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齐云之如她,又何尝不是顾微言之如齐云。 耿雪琪咬住唇,强压住内心酸楚,愤愤地走在后头。 齐云深知她心中愤懑,知道三言两语劝不了她,不由得摇摇头,任由她去了。 他们三人在山中又盘桓了一日有余,终于出了括苍山。一路上倒是没有遇上半个人影,太太平平地下了山,走上了官道。 潮州城濒海,城内城中景物虽不若江南精巧绮绣,也不似北方雄浑大气,但自有一番热闹活泼自由自在的风情。城内景象繁荣,贩夫走卒的高声喝卖,如织人流的大声交谈,交织成一曲欢快活泼、生活气息浓厚的曲子。 云来客栈是潮州最大的客栈,位于城中心,远远看去,便瞧见客栈高高的檐角。 此时已是中午十分,前来吃饭的人络绎不绝,可见生意兴隆。店小二忙着招呼前来的客人,眼见门外人影一闪,当先便已踏入一位客人,连忙笑容满面地招呼上去:“客官,打尖还是吃饭?” 那客人穿着一袭碧衣,是一个容貌甜美的姑娘,闻言脆生生道:“先吃饭,再要三间客房。” 她身后跟着两位男子,一人身着苍黑色的窄袖衣服,身形如悬崖边峻挺孤松,干脆利落,腰悬一把乌黑古拙的剑,手搭在剑上,另一位却穿着素白的宽袖长袍,颜面却比那素白的长袍还要白上三分,神情寡淡,眉间带煞。 这三人眼瞧着都不似好相与的,小二连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笑道:“好嘞,客官这边请。” 三人已落座,那碧衣少女已等候不及,抢先道:“把你们这的招牌菜每个各上一样。”这少女便是耿雪琪。他们三人一连几天忙于奔波,荒郊野岭只得猎些鸟兽,采些浆果草草果腹,耿雪琪从小穿得精致,吃得精细,哪里受到过这等苦,因此一入客栈便先将委屈了几日的肚子填饱。 那黑衣男子突然开口,话音却是温和的:“伙计,来两三份清淡的素菜。”那小二连连答应,不一会儿便置办出一桌的好菜。 耿雪琪迫不及待地吃了几口饭菜,顿觉美味无比,兴高采烈地夹了一只鸡腿放到齐云碗中:“齐云哥,这客栈的饭菜味道不错,你尝一尝。” 齐云接过雪琪递来的鸡腿,道了一声谢,却将那碗放置一旁,将几盘味道清淡的菜移到了顾微言面前,为他夹了一筷清炒虾仁:“这虾仁清炒,不显油腻,多吃一些。”又为他舀了小半碗菜花汤。 顾微言面无表情,吃得理所当然。两个人一人布菜,一人淡然食之,自自然然,熟练已极,显然是不知道做过多少回了。 耿雪琪一瞬间便觉得嘴中的菜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心中气苦,只得将气发在那些菜上,几盘菜被她挑得七零八落,尸横遍野。 夜已深,凉如水。 晚风带着海潮湿润的气息拂过,寂静的夜晚,偶尔能听到秋虫的低语。 手抬起,想要敲门,却又怕打扰了那人。他做事一向坚定果决,然而此时却犹豫起来。踟蹰了半晌,终是下定决心,准备离去,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那张冷若霜雪的脸便骤然出现在眼前,眉间带着一丝倦意。 “师父。”齐云有些吃惊,眼睛扫过屋内,一片黑暗——确实是早已熄了灯。 顾微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道:“进来。”转身进了屋内。 齐云随他进了屋,顾微言已点亮了油灯,屋内顿时充满了暖融融的亮光。 “脱衣服。”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声音似冰雪如寒泉,既冷且清。 齐云有些怔忪,一时间不知如何动作,却见顾微言眉尖微蹙,眼神中已透着些不耐烦,又重复了一遍:“脱。”手中已拿着一瓶药粉。 齐云始知他在房内待了一个下午,原来是在磨制药粉,心中骤然一暖,连忙褪了半身衣物,露出了坚实精健的上半身。肩膀上的包扎在洗沐当中已经松散开来,沾了水洇出些许血丝。 顾微言将松散开来的布条解下,他指尖微凉,如沁凉的软玉,触上齐云滚烫的肌肤,仿佛要融化一般。齐云静静感受着那细微的清浅呼吸,落在肩颈的触感,有一种温柔的错觉。 顾微言拿一块干净的软巾将溢出的血丝擦拭干净,露出狰狞的伤口,手一翻瓶中药粉撒在伤口上,敷了厚厚一层。这药粉中带着冰片硫磺等物,有助于减缓炎症,愈合伤口,然而这么直接撒在口子上,却剧痛异常。 齐云闷哼一声,身上肌肤绷紧,渗出一层细汗,密密地布在肩脊胸腹,半晌轻舒一口气,才适应了这猛烈的药。 顾微言一向沉默寡言,冷心冷面,别人的痛苦在他心中激不起半点涟漪,此时也只是静待齐云适应,才为他又重新包扎了伤口。 伤口在药物的作用下感受到了一丝清凉,齐云将亵衣、內袍、外衫逐一穿上,见顾微言神色倦怠,不由得关切道:“师父可是累了?这两天异常辛劳,还是早些休息罢。”说罢便要起身。 顾微言垂下眸,若有所思道:“耿雪琪……” 齐云眉毛微敛,道:“师父,她只是一个任性的小姑娘。” 顾微言倒了杯茶,慢慢饮了一口,抬头打量了齐云一番,他鲜少用如此专注的目光看过齐云,见齐云肃容,轻哼了一声:“你倒是紧张她。” 齐云见他如此说,神情微松,知他不会为难耿雪琪,沉默了半晌,道:“我只当她是妹妹。” 顾微言漠然道:“真是可惜。”语气平淡,看不出什么神色。 齐云颔首:“确实可惜了,可惜我心中早有一人长驻。”狭长凤目隐约带笑,伸手握住那只纤瘦苍白的手。 不知是因为夜色太过温柔,还是因为秋夜寂凉,而齐云手心的温度正好熨帖了他的双手,他竟没有推开。 也曾横眉冷对,怒目而斥,却完全无法把这人推开。洛横舟曾经说齐云心性坚韧,性情豁达,于武学上日进千里,然而情之一字,委实太过莫测,又哪是一厢情愿便能如愿。 何为情,何为爱。 十二年前那场滂沱大雨,将他心中仅存的那一簇的微弱火焰尽数浇熄。 从此心如磐石,弃情绝爱,如今又如何能轻而易举重拾情爱。 太重。太累。太痛。 只是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带了一丝极淡的惑然,睫毛微颤,黑瞿石一般的眼中显出茫然,这神情太过少见,让一旁的青年也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只是抓住他的双手紧了一紧。 顾微言低头瞧着那两双握在一起的双手,眼前浮现的却是当初那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扑进自己怀中时那个那一双圆润白胖的小手,曾几何时,已然长得劲瘦有力,指腹是粗糙的剑茧,手心有着炽热的温度,可以将他的双手牢牢地握住。 “你又是……何必……”轻叹一声。 青年一瞬间的心停止了跳动,相逢以来,顾微言何曾用过这么和缓的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和颜悦色的态度面对自己,那一刻他从顾微言的眼中发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倦怠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定风波(四) 顾微言确实是有些累了。这些年他身边似乎总有一个又一个人出现,却都不长久,总是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又一个个那么突然地消失,梓青、师父、洛横舟,甚至是自己收的傻徒儿,到最后停下身来看一看,身边似乎也没有一个人真正陪着他到最后。眼前的青年,却比自己更加固执,为什么要在自己耳边许下诺言呢,明明自己都不想要。明明自己都不抱有期望,为什么这个青年有这么大的勇气和信念,信誓旦旦地想要给自己一个未来。甚至不惜跨过六年的时光,守在自己身边。 或许只是年少轻狂罢。少年人有太多的热情可以肆意挥霍,然而这世上又有什么东西可以长久永驻? 人心,才是最善变的东西啊! 青年双目灼灼地盯着他,炽热的视线让顾微言从短暂的不易觉察的伤感中回过神来。顾微言将手挣开,忽视对方双目中那明显的失落,淡淡道:“回去吧。” 齐云应了一声,慢慢地推开门走了出去,回头望向顾微言,他清瘦的身影在夜色中愈显清减,单薄的肩膀似乎随时都会崩塌。齐云很想上去抱一抱他,让他的头可以在自己肩头靠一靠,让他不要再露出那样的神情。 “师父。”齐云柔声道,“龙蛇岛回来后,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顾微言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龙蛇岛上是生是死,尚未清楚,又有什么样的打算?顾微言眼神一暗,瞳间闪过一道隐晦的冷光,多年来颠沛流离,朝不保夕,之所以拖着病体支撑着,确有一桩大事未了。 他看向齐云,眼中神色奇异,不若之前那般冷淡厌恶,甚至可以称得上有一丝热切,哪怕是极淡的一丝,也让齐云感受到。 他眸光中神采骤亮,如星辰点亮浩瀚夜空,嘴角带出一丝笑来:“我先前游历时,路过江南一座小镇,小桥流水,芦花荡雪,景色很美,民风也很淳朴。我当时就想,如果师父也能去看一看……” 他脸颊有些泛红,那样的神情,如同莽撞的少年极力想要讨好心上人一般。大抵喜欢一个人便是如此,吃到好吃的,便想要对方也能够尝一尝,看到好看的,便希望对方也能看一看,更会一遍一遍幻想将来有他的日子。 然而此时的两人并不能明白,少年的情怀纵使炽热如岩浆,澎湃如激流,热烈到让人感到荒唐和虚幻,那也是完完全全、真真切切的一片真心。 当顾微言明白这一点的时候,已是白云苍狗。 此时,他只是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他们三人暂时盘桓在潮州,齐云联系好了出海的船只。每天上午都会去外面打探消息,希望能够收到洛横舟一行人的行踪。耿雪琪自然不肯留在客栈,非要跟着齐云一起出去。两人在潮州城内外打转了三日,一直留意着从惠州来的消息。耿雪琪到底年纪小,又是女孩,虽挂心兄长,路过集市,不免被那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夺去了注意。 惠州沿海,许多小玩意儿都带着当地特色,是他们没有见过的。耿雪琪停在一个小摊前,爱不释手地捡起几支珠钗:“这钗饰好生漂亮!”她从小穿金戴银,头上珠钗莫不是难得一见的珍品,若论起漂亮,她手中的那几支也未见得有多美,却胜在别具一格,钗头是一枚小巧润洁的贝壳,缀着当地盛产的珍珠,既朴拙又充满了趣味,倒让见惯了金钗银饰的小姑娘眼前一亮。齐云见她挑得兴起,也不催她,在一旁默默等着。 这小摊子在潮州随处可见,大抵卖一些海螺、贝壳等做成的小玩意儿。齐云眼睛随意地扫过摊子,忽然看到一只小巧精致的海螺,上面闪着一层晶莹的釉色,说不出的别致可爱。那小摊贩见面前的青年人多看了两眼那海螺,不由得笑道:“小伙子,买一个吧,送给喜欢的姑娘,那姑娘收到了,铁定欢喜。”潮州素来有海螺定情的习俗,那小贩看齐云长得英俊,又兼带着一个漂亮姑娘,故意道,说着还眨了眨眼睛。 耿雪琪脸颊瞬间绯红,低着头不说话。齐云摇着头笑了笑,道:“老丈,这是我妹子。”仍将那只海螺收入怀中,连着耿雪琪挑的珠钗,一并付了钱。 耿雪琪脸上的绯红立刻散去,眼角却有些红,低着头默默地跟在齐云身后。 两人一路回到客栈,齐云刚踏入客栈大门,肩上忽然一重,顿时肩膀一抖伸手抓住那人手腕,却听得熟悉的声音呼道:“兔崽子下手这么重!” 这声音沧桑粗粝,正是洛横舟。 “洛叔叔!”齐云高兴道,见洛横舟面色古怪,按着手腕处,不由收起笑容:“你受伤了。” 洛横舟轻舒一口气,不在意道:“无妨,一点小伤,倒是你们,没有事吧?” 话音未落,听得耿雪琪欢呼一声:“表哥!”一头扎到洛横舟身后,亲热地挽起严奕靖的手臂:“太好了,你们都没有事。”严奕靖因为打斗和奔波,颇有些狼狈,但看上去安然无恙。 耿雪琪朝后面望了望,问道:“铁伯伯他们呢?” 严奕靖道:“他们没事,有几个弟兄受了点伤,还在后面,我们怕你们担心,先行了一步。” 几人边聊边往里走,洛横舟问道:“言儿呢?” 齐云回道:“师父这几天都留在客栈,不怎么出去。”洛横舟了解顾微言的性子,点了点头。又听齐云道:“师父一直在磨制金疮药粉,洛叔叔,你受的伤还是让师父看一看吧。” 洛横舟闻言,用手摸了摸鼻子,讪笑道:“还是算了。言儿又要嘲我皮糙肉厚。”说罢又同严奕靖要了两间客房,休息去了。 顾微言喜欢安静,故而这几天都待在房里,齐云受伤后敷的药粉,都是他亲手磨制的,效果比一般的金疮药好上几倍,敷上伤口却比之一般药粉更加刺痛。齐云觉得这也像师父的性子,易伤人,但是对人的好埋在心里,不轻易显露出来。 身上的伤口已然结痂,开始收疤。齐云将衣衫穿齐整,像往常一样不急着离开,默默地注视着顾微言洗手的背影。顾微言虽然依旧颇为冷淡,却也没有横眉冷对让他出去。 齐云为顾微言斟了一杯茶,等他收拾完手头的药物器具,茶冷热正好,顾微言啜了一口,缓解了一通忙活后唇舌的干渴,见自己徒儿一劲儿注视着自己,倏然不悦道:“缘何这样看着我?” 齐云手指摩挲着一物,将手掌摊开,掌心正躺着那只他一眼相中的海螺,精致的外形,光洁的釉色。齐云将手中的海螺递与顾微言:“先前路过集市,见这海螺有趣,便买了下来。卖海螺的老丈说,海螺里有大海的声音,倒是从来没有见识过得新奇。” 他见顾微言成天将自己关在房里,看到这有趣新奇地东西便也想让顾微言能看到,这模样,倒真像年轻的小伙子取悦爱慕之人。 顾微言接过海螺,将海螺摩挲了一番,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问道:“洛横舟来了?” 齐云点点头,道:“现下正在房中休息,他们一路走得不易,我见洛叔叔手上受了伤……” 顾微言冷哼了一声,不接他的话。 齐云尴尬地住了嘴,顾微言一直不待见洛横舟,他是知道的。正懊恼自己惹了师父不快,眼前划过一道白色弧线,下意识地伸手一接,却是一只长颈白瓷药瓶,心下一喜,嘴角不由得翘起:“师父。” 顾微言板着一张脸,冷冷淡淡道:“洛横舟皮糙肉厚,这点伤,大概也死不了吧。” 还真被洛叔叔说中了,师父这张嘴遇上他必然说不出什么好话。齐云有些忍俊不禁,想了想回道:“应该死不了。” 顾微言哼了一声。 洛横舟虽然受了伤,但并没有闲着,正在盘点出海必需的一系列事物,齐云推门进来,将药瓶递给了洛横舟:“洛叔叔,师父给你的药。” 洛横舟面露惊讶之色,片刻后面上浮出一个神色复杂的笑来,叹道:“言儿啊……”一时之间似是呆怔住了,摩挲着手中的药瓶,思绪已渐渐飞远。 作者有话要说: ☆、伤别离(一) 顾微言来崖山的第三年,苍梧派迎来了五年一次的门派祭礼。所有门派的弟子都要上明月崖参加祭典,就连凌云峰也不例外。 张翰醉心医术,尤其又收了一个可心的弟子,恨不得把一身的医术倾囊相授,很少再出过凌云峰了,带着顾微言和梓青上了明月崖后,嘱咐顾微言多照顾梓青,便入了正殿。 梓青腿脚不便,只能慢慢行走,顾微言便跟着他,放缓了步子,同他一起逛了逛。他来这里三年,到明月崖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相比凌云峰,明月崖更显奇峻,巍峨壮阔的正殿,俯览众山的气魄都与凌云峰有着天壤之别。 崖山到处都是剑宗门下的弟子,因此显得顾微言和梓青两人格格不入。梓青一瘸一拐的样子,便格外引人注目。 “诶?我看是谁一瘸一拐的,原来是你这瘸子。”戏谑的声音响起。丹宗和剑宗向来不对付,往上细数几代,俱都掐得难分难舍。到了张翰这一代,丹宗凋零,但双方积怨已久,现下更是倍受剑宗的歧视。 说话的人顾微言认识,刚来明月崖便受到过他的欺负,用洛横舟的话来说,就是个说话做事极其讨人厌的家伙。 梓青性格温和,不喜欢起争执,低声道:“言儿,走吧。”垂着头避过毕辛,慢慢向前走去。 然而他有心避让,对方却并不领情。横空里突然出现的脚,让梓青慌了一下,常人发现尚能躲避,但他不良于行,来不及反应,便被重重绊倒在地上。那狼狈的姿势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顾微言上前扶起梓青,板着脸冷冷地瞪着毕辛,手握得紧紧的。梓青慌忙拉住小师弟,劝道:“算了,我没事。” 毕辛面露不爽,挑了挑眉道:“哑巴也在。” 他左右望了一下众位同门,笑嘻嘻道:“凌云峰倒挺有意思的,一个哑巴,一个瘸子,丹宗门下怎么尽收些残废。” “哈哈哈。”众人都笑了起来。 梓青唇色苍白,抖了几下,没有说话。 “多谢毕辛师兄,今天可算是让我见识到什么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少年清凌凌的声音突然响起,冷冷淡淡的,却清晰可闻。 顾微言轻蔑地扫视了一下众人,淡淡道:“苍梧派百年大派,剑宗门下鼎盛,竟收了一群不会说人话的狗。” 梓青一口气噎住,呆呆地看着顾微言,这才发现自家的小师弟平时冷冷淡淡,不多言多语,开起口来竟是这般让人跳脚的话。 果然周围众人群情激奋,毕辛首当其冲,脸色通红,怒道:“你说什么!” “梓青师兄,你听到这条狗在乱吠什么?” 梓青连连摇头,半晌觉得不对又点点头,最后僵在那边一动不动。 “你竟敢侮辱我……”毕辛“刷”地抽出佩剑,他身为剑宗的二师兄,地位超然,倍受尊敬,着实没有收到过这样的讥讽,一时双目充血,忿然至极,举剑刺来。 “言儿小心!”梓青一惊,来不及多想,便将顾微言护在身后。 “二师兄,别!”众人大惊,有人手疾眼快用剑架开毕辛的剑,然而剑尖仍不可避免划过梓青手臂,留下了一道伤口。 周围的师弟们纷纷劝阻道:“二师兄,明月崖不允许私下斗殴,别冲动。” 毕辛收剑,看到梓青的袖子被血洇湿了一块,心虚了一下,恼怒道:“你不会躲开么!” 梓青温和道:“毕辛师兄与我切磋,不小心误伤了我,这点小伤并无大碍。” 他这样说,给了毕辛一个台阶,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便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讪讪地各自散了。 梓青手臂上的伤口不深,顾微言冷着脸帮他包扎,最后重重地打了个结,梓青轻声吸了口气:“疼。” 顾微言忍了忍,没忍住:“现在知道疼了,刚才怎么不说?”他竖着眉毛,瞪着眼,脸上没有平时那般的冷淡神色,却多了几分鲜活的颜色。 梓青脸色泛着白,却抿着嘴角笑了:“言儿这个样子,好可爱。” 顾微言脸一沉,不搭理他,半晌别扭道:“他那一剑,根本伤不到我,谁要你好心。” 梓青柔声道:“这大概就是关心则乱罢。”说罢叹了口气。 顾微言的眼底闪过一丝奇异的色彩,怔怔的望着前方不说话,目光柔和了许多。梓青的温柔是最不能抗拒的细流,轻轻地流淌过顾微言的心田。 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还要逞强挡在他面前,真是个笨蛋!顾微言心想。不过他也不会让梓青白受欺负。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凌摆布没有丝毫反击能力的顾微言了。避让和后退只会让自己受到更大的伤害,想要不受伤,那便迎头痛击罢。 毕辛回到房间,只觉得背上起了一股痒意,不由得挠了挠,但是这股痒意却没有停歇,反而越加强烈,不一会儿浑身上下都泛起了剧烈的痒意,身上像爬满了小虫子,直往他骨头缝里钻。毕辛越抓越大力,身上抓出了道道血痕,直到最后哀嚎着在地上直打滚。 房内的动静引来了外面的同门,见到二师兄在地上惨嚎着翻滚,眼泪鼻涕和血污沾了满身,吓得大叫起来。有人伸手去扶毕辛,触碰到他的身体,不一会儿碰到的地方便也涌起了难熬的剧烈痒意,顿时一屋子的鬼哭狼嚎。 张翰正和掌门杨一帆主事,听到了来人的报告,顿时眼皮一跳,这症状,怎么像是前一阶段臭小子配制出的名为“钻心”的毒。中了这毒,便是钻心刻骨的痒,也不会立刻要人命,只是若不及时治疗,可是全身上下留不了一块好皮——非得挠烂了不可。 这混小子! 毕辛浑身痒痛,身上已是鲜血淋漓,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便被一人拎起扔进了浴桶,冰冷的水刺激着身上的伤,一阵刺痛,痒意却压制住了。 他抽搐着缩成一团,使劲睁开眼睛,丹宗的宗主冷着脸抖着胡子,又将他从水中拎出来,甩进另一只浴桶,一连三次,那彻骨的痒意才算退去。 张翰提笔“刷刷”写了一张药方,道:“研磨成粉,涂于患处,可以防止溃烂,养伤期间,别再触碰伤口。 毕辛浑身皮开肉绽,呼吸声中都带着泣音,蜷缩在地,不时地抖动一下,哪里还有往日威风的样子,众人的眼光都不忍放在他身上。 杨一帆坐着没出声,张翰也没出声。 半晌杨一帆缓缓道:“师弟,你能解此毒,想必知道这是什么毒了。” “这……并不是毒……”张翰斟酌道,“只是一种致痒的粉,对人体没有危害。” “师弟,毕辛的这样子众人有目共睹,如何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危害。”杨一帆目光沉了下来,压得众人心头一跳。 “毕辛怎会中了这东西?”他望向张翰,目光如炬。 张翰胡子抖了抖,没说话。 杨一帆询问了一些弟子,得知了之前发生的事,闭目想了想,道:“请丹宗宗主的两位徒弟前来。” 梓青慢慢地进了房间,看到满屋子的人,有些愕然,在扫过床上的毕辛,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煞白起来。 顾微言跟在他身后,一身白衣,板着张脸没有半点表情,连望也没望毕辛一眼。 张翰看到大徒儿手臂上的伤,胡子和长眉都激烈地抖动起来:“梓青,你手臂上的伤便是那小王八羔子伤的么!” 他一向护短,纵然知道毕辛受伤,事态严重,却仍然止不住地激愤起来。 杨一帆抚了抚银须,慢慢道:“毕辛的伤可是你二人所为?” 梓青垂着头颤声道:“是我。” “你为什么要下毒?” “毕辛出言辱我,争执的时候划伤了我,我便……我便忍不住想让他吃一点苦头……” 张翰跳了起来:“梓青一向不喜欢和人起事端,定是那小王八羔子欺人太甚!” 杨一帆沉声道:“师弟,苍梧派门规,不允许派中弟子伤害同门,毕辛伤了梓青,有戒律堂惩戒,不该受到私下的报复。” 张翰不爽地喊道:“毕辛惹是生非,辱我丹宗,伤我徒儿,这事没完!” “毕辛有错在先,然冲突再大,也不该受到这样严重惩罚。” 张翰气得吹胡子瞪眼,拿杨一帆没辙。 “昔年祖师爷脱离曼陀罗教,创立苍梧派,深知人心不齐带来的后果,因此特意立下门规,不允许门中弟子私下斗殴,若是伤及他人,必定严惩。” 张翰铁青着脸,半晌冷笑道:“丹宗和剑宗这些年来,斗得还少么。” 杨一帆静了静,淡淡道:“师弟,莫忘了你当年的初衷。” 张翰一震,当年与师兄杨一帆相约发扬一同将丹宗和剑宗发扬光大的誓约似乎还在眼前,当下闭了口。 “伤及同门,便要受十下杖刑,面壁思过七日。”杨一帆看向梓青。 梓青正要应声。 身侧一袭白衣踏了出来,声音淡淡的:“关梓青什么事,毒是我下的。”一脸的满不在乎。 作者有话要说: ☆、伤别离(二) 顾微言一袭白衣踏了出来,声音淡淡的:“关梓青什么事,毒是我下的。”一脸的满不在乎。 杨一帆抚须道:“还算有些担当。”目光收缩,如针般刺向顾微言,“那么你便承认伤了毕辛?” “言儿……”梓青慌乱地看向顾微言。 顾微言冷笑了一下,不说话。 “你为何要下重手?” “哪有什么原因,他让我不痛快,我便让他加倍的不痛快。”顾微言勾起嘴角,垂下了眼。 声音虽轻,却极冷,好似一捧冰水,浇到众人了心上。 杨一帆不由得挺直了背,凝起眼神注视着面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 半晌长叹一口气:“那便行刑罢。” “师父……”洛横舟恳求道,“言儿不通人情世故,故意说的气话,他身体病弱,禁不住十下杖刑,请您从轻处理。” 他还要再请求,杨一帆猛地将如电的目光扫来,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十下重重的板子挨了下来,衣摆上早已渗出了血迹,顾微言咬着牙关,虚弱地半睁着眼,额上浮出了一层虚汗。 洛横舟冲上去,将他小心地抱了起来。 顾微言没出声,将脸贴在洛横舟胸口,浑身颤抖起来。 洛横舟不敢再动,等他这阵疼劲过去了,不再颤抖,才直起身,满脸心疼的神色。 张翰狠狠地“哼”了一下:“杨老头,我好不容易收个有前途的徒儿,被你打得半条命也没了。这七天的思过,总得等人身体好了再罚罢。万一命没了,你拿什么来赔!”眉毛胡子俱都翘起。 杨一帆疲倦道:“也罢。先养好伤罢。” 张翰气得要命,一路“老匹夫”“老东西”地将杨一帆骂了个遍,最后总结道:“剑宗没一个好东西!” 去了一趟明月崖,大徒弟受了剑伤,小徒弟半条命都丢了。 洛横舟苦笑了一下:“师叔。”好歹他也是剑宗弟子。 张翰斜了一眼洛横舟,搔了搔眉毛,道:“剑宗弟子中,也就你小子有情有义,唉。” 上了凌云峰,洛横舟让顾微言俯卧在床上,免不了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疼,顾微言埋着脸,让人看不出他的神色,也没让人听到半分□□,只是单薄的身体又抖了好一会儿。 梓青挽袖净了手,道:“我来。” 洛横舟想要抽身,顾微言却拽住了他的手:“别走。” “不走,不走。”洛横舟空着的一只手忙轻轻拍了拍顾微言的肩背。 梓青利落地剪开凝了血的下裳,一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梓青的心抖了抖,柔声道:“言儿,忍一忍。” 清洗、上药、包扎。用了最快的速度完成,却还是免不了受一番苦楚。洛横舟点了他的穴道,让他好好睡一觉。 屋外,张翰和齐云大眼瞪小眼。齐云已是七岁幼童,看到顾微言满身是血地抱了进去,吓得心惊胆战,张翰怕他添乱,没让他进去。此时他眼眶中挂着两泡泪,踮脚巴拉着房门。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他小声喊了一声:“师父。”转过头看了张翰一眼。 张翰搔了搔眉毛,一巴掌糊上齐云的脑门,揉了揉,道:“你师父没事儿,乖乖等着。” 门打开了,梓青将带血的布料带了出来,齐云喊了他一声,问:“我可以进去看师父吗?” 他很懂事,小大人的样子背着手眼巴巴地盯着梓青,梓青笑了笑,道:“声音轻轻的,别吵到他。” 齐云双眼一亮,点点头,轻手轻脚的进了屋,轻声和洛横舟打了招呼。 洛横舟招手,搂住了他,齐云趴在床边很安静,目不转睛地观察了顾微言许久,才确定他没事,将头磕在洛横舟腿上,问他:“师父受伤了么。” “是的。” “严重吗?” 洛横舟感受到了孩子的不安,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不会有事的。” 齐云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很依赖顾微言,哪怕顾微言平时对他不理不睬的,这种依赖是从襁褓中便形成的一种亲近和喜爱。 “云儿,你喜欢师父吗?” 齐云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便点了点头,眼睛里亮晶晶的。 洛横舟琥珀色的瞳孔里闪烁过一抹笑意:“那便快快地长大,以后洛叔叔不在的日子里,你来保护师父。” 洛横舟望向睡着的顾微言,叹气道:“我没想到他的性子这般偏狭,缺爱的小孩。” 小小的齐云不是很明白洛叔叔说的这些话,然而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顾微言醒来已是第二天,张翰罕见地没有泡在他的药庐里,而是围着他的床转来转去,念念叨叨。 “该!出手不分轻重,活该受些皮肉之苦!” “任性妄为,说话尖刻,罚得重些也好长些记性!” “你说你教训他也就算了,把自己搭进去算是怎么回事?” 顾微言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好吵。” 张翰气急败坏,一脸恨铁不成钢:“嫌吵,还嫌吵。我到老好不容易收了一个有灵气的徒弟,还得三天两头担惊受怕着。唉……”一口气叹得心肝直颤,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顾微言没说话,眉头却展了开来,半晌硬邦邦道:“下次不会了。” 张翰眉毛动了动,道:“言儿,医者仁心,你的心决定着将来医道的路能走多远,心胸开阔,心怀苍生,方是正道。” 自古医毒不分家,张翰在教授顾微言医术的同时,也会涉及到一些毒术,他感觉到顾微言在钻研毒术方面投入了更多的精力,心中总觉不妥。再加上小徒弟性子着实冷硬,做事情有时候透着一股狠劲和邪气,是以忍不住劝道。 医者仁心。 顾微言眼神放空。 “言儿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想要成为像爹一样的医者,让所有人都能像尊敬爹一样尊敬我。” “呵……傻儿子!” “言儿,医者仁心,是说为医的人要心系天下,怀着一颗仁慈的心帮助了别人,别人自然也会尊重你。” 医者仁心…… 好一个医者仁心呐! 爹,你心系天下,然而天下人负你,难道这就是你所追求的医道、仁道吗? 受害者魂无所依,害人者却能高歌无忧。 若是这样的仁心,不要也罢! 心中一痛,眼神转冷,顾微言闭上了眼,将眼中的冷意狠狠压制下去。 张翰见他闭上眼,不愿意再听下去,叹了口气。 顾微言在凌云峰养了半个多月的伤,才堪堪能走,紧接着便被押上了思过崖。等到事了,已快过去一个月了。 张翰和大徒弟梓青正在把拣好洗净的药材分门别类地晾晒,洛横舟推院门而入。 齐云独自坐在一旁玩儿,见到洛横舟,立刻喊了声:“洛叔叔!”朝他扑过去。洛横舟将他一把抱起,让他坐在自己手臂上,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咧嘴笑道:“几日不见,臭小子又重了些!” 齐云腼腆地抿了抿嘴,抱着洛横舟的脖子没出声,水亮的圆眼弯成了月牙。 洛横舟见另外两人忙着,连忙将齐云放下,递给他一只竹哨,示意他自己玩儿。撩起两边袖子,帮张翰和梓青把铺好了药材的笸箩放在架子上。 张翰停了手,指挥着洛横舟把笸箩放在指定的架子上,意有所指:“小子,这么早。” 洛横舟笑道:“早点去,早点回。”七天时间已到,等了良久,终于可以把人接回来了。 不过苍梧派的禁闭时间必须得足,早一时半刻都不行,洛横舟起得早,路过凌云峰,便先来看看。 “也不知言儿如何……”梓青脸上露出了担忧神色。 张翰哼了一声:“有吃有喝,总归饿不死。” 思过崖上专门有人送饭,每日一顿,不过是些馒头凉水——既然是受罚,自然不会让你酒足饭饱,舒舒服服的了。 梓青想了想,道:“洛师兄你且先去将言儿接回来,我这就去做一桌饭菜。” 洛横舟点点头:“麻烦梓青了。”正要出门,院门却被“砰”地一声被推开了。 众人望向院门处,一个青年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喊道:“张师叔,洛师兄!” 洛横舟见他浑身是汗,赤红的脸上一片焦急,问:“何事?” “山下有强盗抢劫村庄,伤了二十多个村民,还抓了人质。掌门让我请你和张师叔立刻带人下山援救村民。” 洛横舟只是稍稍一愣,便应道:“好,我马上动身。”似想起了什么,吩咐了青年几句话。张翰也迅速地抓起了药箱,催促道:“走吧。”此刻情况紧急,两人急匆匆地离开了。 山下的几个村庄都庇护在苍梧派门下,若有什么事,都会来向苍梧派求助。张翰偶尔也会下山义诊,梓青早已习惯了,一个人把所有的药都晒好,又入厨房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 接下来和以往一样,把之前晒好的药材再分门别类地收好,耳朵还注意着屋外,等着顾微言回来。 做着做着,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有些怔怔地看着一个抽屉——龙胆草已经没有。 顾微言身中剧毒,抑制体内毒素蔓延的解药,其中就有一味龙胆草。药龙胆草喜阴,只能长在寒凉刺骨的水边,凌云峰上长不了。整座崖山,只有清风崖下的深涧边才有。 梓青曾经同张翰去采过,有时也和顾微言去,更多的时候,都是洛横舟去采的,因为那边地势险恶,他腿脚不便,不太能去。只是,师父和洛师兄这一去,不知几日才能回来,云儿又太小。 梓青想了想,还是入屋背起了药囊。 作者有话要说: 第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7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7节 ☆、伤别离(三) 齐云睁着圆圆的眼睛站在门外看他,梓青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嘱咐:“云儿乖乖等你师父回来,师叔出去一趟。” “师叔,去哪儿?”齐云咬着手指问。 梓青温柔地笑了笑:“去采给言儿师父治病的药。你乖,帮梓青师叔看一会儿家,师叔马上回来。” 齐云点点头,跟着梓青出了院门。梓青朝他笑着摆了摆手,让他进去,转身慢慢下了山。 思过崖。 七日的时间已到,顾微言起身,拍了拍衣摆,面无表情地越过前来释放他的守山弟子,独自一人走下山道。 “师弟。”远远的山道下奔来一人。 顾微言扫了一眼,并不认识他。 “抱歉,我来晚了,洛师兄让我代他来接你下山。”来人抹了抹汗,喘着粗气道。 顾微言眉毛轻轻扬起,问他:“他人呢?” 那人忙把之前洛横舟和张翰匆忙下山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顾微言淡淡“嗯”了一声,便不再说什么,慢慢地走着。 那人看了他一眼,心里怵得慌,那一天毕辛的惨样还留在他心头。他不敢看这少年,也不敢多说什么,生怕得罪了他,一路无言地将他送至凌云峰,便又急匆匆地告辞了。 顾微言进了院子,里面静静的。 “师父!”齐云向他奔来,眼睛亮亮的,想念全写在了脸上。离顾微言还有些距离,他就停了下来,只是背着手腼腆又渴望地望着顾微言。 在顾微言面前,他从来不会像对着洛横舟一样毫无顾忌地扑向他怀里。顾微言的冰冷便是一堵高不可攀的墙,毫不留情地将他挡在了外面。 顾微言蹙了蹙眉,撇开了目光,没有理会他,径自进了院子,梓青也不在吗? 进了屋,饭桌上一桌的饭菜,全都用碗盖着,还带着余温。顾微言神色柔和了许多,在桌边坐了下来。 齐云瘪着嘴,心里头好委屈,低下头揉了揉眼睛,离得顾微言远远地站着。 顾微言等了良久,一桌的饭菜都尽数冷了,仍不见梓青的身影,他转过头,冷冷问道:“梓青人呢?” 齐云吓了一跳,乖乖回道:“师叔去采药了。” 顾微言纤长的眉毛慢慢地拧了起来,追问:“采的什么药?” 齐云哪里知道,将听来的话学说给顾微言听:“师叔说,去采能治师父病的药。” 顾微言倏然起身,手指蜷紧,快步向外走去。 “师父……”齐云下意识跟了上去。 顾微言呵斥道:“滚一边去,别跟着我!” 齐云倔强地抿着唇,眼泪在眼眶里转悠,忍着没滚出来,也不敢再跟着他,看着他白衣黑发逐渐消失在自己视野中。 清风崖下地势险恶,及膝深的野草茂密繁盛,顾微言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涧边,泥石松散,涧水拍打水畔,激起的冰凉的水花将他的鞋子都溅湿了。 顾微言没顾得上,一路喊着梓青的名字,语气到了后来都有些发狠了。声音一下一下地回荡在崖下,孤单薄弱地让人心寒。 顾微言半个字倏忽间卡在了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一时间周围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已听闻不见。 梓青浑身湿透地躺在涧边,半边身子仍浸在水中,苍白的脸上,眼睫温顺地垂着,一如平时的温柔神情。 顾微言呆呆地站着,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动不了分毫。风声凛冽穿过山涧,吹空了他整个身体。空荡荡的身躯,再感觉不到心跳声。 他想抬腿,却感觉不到腿,想要喊那人的名字,耳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才木木地走上前去。他走得很慢,也很稳,视线也不再摇晃,稳稳地落在面前的躯体上。他看的很仔细,察看他脸部的每一处细节,想要证明他只是睡着了。 “梓青,起来。”他冷淡道,紧紧盯着那人白纸一样的脸。 “我让你起来,听到了没!” “你再不睁眼,休想让我再同你说一句话!” 顾微言咬牙,眼眶胀痛,呼吸急促。 风吹过,梓青长而柔软的睫毛微微抖动,似乎将要睁开眼睛,顾微言屏住呼吸,等了许久,终于确信他再也等不到那人睁眼了。 又一个爱他的人离开了。 顾微言眸光转为冷峻,缓缓地打量四周。 药囊安静地落在一边,四下里散落着龙胆草,有些已被踩踏得看不出原来的形色。涧边的泥石上尽是凌乱的足迹。他站着用目光仔仔细细地搜寻了许久,望着那一堆模糊的足印想了很久,弯下腰一处处翻查。动作一顿,被踩踏得东倒西歪的草丛中露出一角黄色。他将那块小木牌握在手里,紧紧捏住。 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醒,将散落的龙胆草收拾好,放入药囊。再弯下腰把梓青的身躯拉了上来,半扶半背着。梓青是个极爱干净的人,纵然死了,也不该就这样躺在污泥里。他的身躯冰冷却依然柔软,毫无生气的头颅柔顺地垂靠在顾微言的颈边,湿漉漉的长发一晃一晃的。 顾微言没有丝毫犹豫,将他的身躯带回了凌云峰。 齐云等了许久,都不见师父和师叔回来,坐在小凳子上,含着委屈等啊等,竟睡着了。院子的响动将他惊醒,他看到师父背着师叔进了屋子,小脸上顿时满是惊惶,紧紧地跟了上去,小声地喊:“师叔,师叔……” 梓青没有生气的脸上覆盖着灰败的色泽,死亡的气息将幼小的孩童吓退了一步。生命失去的恐惧感油然而生,齐云害怕而小心翼翼地喊着梓青,“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顾微言又怎会安慰他,甩袖将他赶出了屋子:“闭嘴。” 齐云又惊又怕,更多的是对失去亲人的伤心,缩在屋外嚎啕大哭。顾微言帮梓青擦净并换好了衣服,坐在床边,只觉得有一股冷意爬上了全身,双手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双臂。齐云的哭声刺激着他的耳膜。 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冰冷刺骨的隆冬。年幼的他缩在残破的土地庙中,无能为力地守候着一个生命的消逝,从此孤身一人,风雪永驻。 黑夜沉沉地笼罩,万物一片静籁。漆黑的夜色中,忽然有一点灯光摇曳,忽明忽暗,由远及近。细碎而轻微的脚步声带着迟疑和谨慎,一点一点慢慢地接近。 黑色的人影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又弯下腰四处察看。 “在找什么?”墨染一般浓郁的夜色中,忽然传来一道语声。那声音淡淡的,没有丝毫起伏,却让人头皮发麻。 “谁,是谁?”来人慌乱后退,将灯笼向前照去。 阴影中逐渐浮出了一个人,苍白的衣服,苍白的脸,冷凉的目光注视着他,眉目间是浓浓的煞意。 这鬼魅一样的人将提灯之人吓得毛发尽竖,双脚发软。 白衣人伸手,指尖垂下一块木牌:“你是在找这个?” 那人见事情败露,又认出了白衣人,倒是不想跑了。这木牌是每一个苍梧派弟子都会悬挂于腰侧的铭牌,他竟一时疏忽遗落在了此处。 “顾微言,你想怎样?”那人站定脚步,一手摸向腰侧的佩剑,一边色厉内荏地喝道。 顾微言缓缓走上前来,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来人:“我只想知道,是谁害死了梓青。你,或是……另有其人。” “我不知道!”那人喊道,利剑出鞘,慌乱地指向步步靠近的少年,“你、你别过来!区区一个铭牌,又不能说明什么,我不过是前两天路过思风崖时落下的,你休想冤枉人!” 顾微言嘴角抿成一道冷厉的弧线,想了想,轻声道:“既然这样,那便先让你为梓青偿命吧。” “顾微言你敢!没有确切的证据你便想要滥杀无辜……” 顾微言眉头不耐烦地皱了起来。 那人忙道:“不信,你便把我交于明月崖戒律堂查明真相……” 顾微言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永熙师兄,你打的一手好算盘。”此人交于戒律堂,无论是否证明他的清白,这条命便丢不了。 永熙见顾微言手无寸铁,咬牙暗想:区区一个弄药弟子,难道还怕他不成,只要不近他身便可。嘴上道:“顾师弟,苍梧派可是最忌讳同门相斗的,我怎么会去害魏梓青呢,你好好想一想,他的事真的与我无关……” 眼神一暗,手中的剑忽然向前刺去,剑尖刺破胸膛,殷红的血液刹那间洇出。永熙心中大喜,想要再使力刺得深些,他却没有注意到,顾微言不躲不闪,任他的剑刺入胸膛。 忽然,永熙觉得手一麻,失去了感觉,剑从手中滑落,无声地掉落在草丛间。紧接着,他发现双脚也失去了控制,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永熙心中恐惧遽深,哆嗦着唤道:“顾师弟、顾师弟……”马上他便连话也说不清楚,舌头都开始发麻了。 顾微言蹲了下来,与永熙平视。他的胸口还在流着血,但他并不在意,只是冷冷地盯着永熙的眼:“千里香散入空气,只须吸入一点,会让你全身发麻,失去知觉,再过几个时辰,从你的内脏开始,变会一点一点硬化,直到硬成一尊石像。” 他说得很慢,很平淡,如在陈述一个客观的事实,却顿时让永熙吓得肝胆俱裂,他毫不犹豫地相信顾微言已经动了杀心。连忙困难地动着舌头,拼命道:“饶了我……饶了我……”因为舌头不灵活,说出的话尤其古怪。 “趁着舌头还能动,把知道的都说了吧。”顾微言垂下眼睫,“人是你杀的么?” 永熙拼命摇头:“不、不是我,我没有推他,没有……”眼泪和冷汗在脸上糊成一片。 “是谁?” “我们、我们只是和他开个玩笑……没有想到他不会游泳……” “是谁?” “是、是荣臻……是他推的,是他……顾师弟饶了我……” 顾微言凑近,轻声道:“还有谁,一个不落地说出来,我便给你解药。”手掌摊开,红色的药丸放在永熙面前。 “我说、我说……还有毕辛。我们没有想过要害梓青,不是有意的……顾师弟救、救……” 清风崖下,几人见到了孤身一人的魏梓青。想起了门派祭礼上自己受的罪,毕辛心中早已憋着一股气,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又怎么会放过梓青。几人上前“瘸子、残废”地戏弄了梓青一番,失手将他推入涧水中。梓青腿脚不便,不会游泳,他们几人本想好好让他吃点苦头,再将他拉上岸来。谁知水浪湍急,人一下子没顶推离岸边。等他们意识到不好,再下水去捞,救上来时哪里还有一丝生气。几人一下子慌了,相互埋怨起来。毕辛喝止了他们,确定了没人看见,将周遭明显的痕迹抹去,连忙离开了。谁知匆忙间,永熙的铭牌掉落草丛。等到他发现的时候,已经回到了明月崖。他心中有鬼,自然慌乱起来,一下安慰自己不一定是掉落在清风崖下,一下子又想到若是真掉落在那儿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办。最后咬咬牙,一路向清风崖找去。谁知顾微言早已在此守株待兔多时。 顾微言起身,垂目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 永熙嘶声道:“我都说了……饶、饶我……”他眼珠困难地向上翻,看到顾微言注视着的神色,一下子噤了声。那是打量死物的目光,不带有一丝的感情。 顾微言是在用看一个死人的目光看他。 永熙懂了他的意思,喉咙里发出短暂的“嗬嗬”声,很快他连这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眼珠定定的盯着面前那张秀雅端润的脸。他此时才明白顾微言是一个怎样的人,然而明白的太晚了。 顾微言指尖轻轻一拈,药丸顿时称为红色的粉末,飞入风中,他揉搓着拇指和中指,眉目间凝着铁一般冷硬煞意:“毕辛、荣臻……” 作者有话要说: ☆、伤别离(四) 当洛横舟和张翰得知消息匆匆赶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太迟。 明月崖的大殿中央,是四具蒙着白布的尸体,满殿静默。 张翰掀起其中一具身上的白布,只一眼便转过了身,嘶哑道:“他人呢?” 杨一凡负着手,长叹:“戒律堂关着。” 张翰二话不说,去了戒律堂,洛横舟紧跟而至。 沉重的门缓缓打开,阴暗的堂内,顾微言一身羽白色的衣服,端正地坐着,静得像一则剪影。他闻声抬头,一眼便瞧见了师父张翰和身后的洛横舟。 眉间一颤,闭紧了嘴没说话,此时说任何话已是多余。 张翰额间皱纹深刻,忍耐着问:“人是你杀的?” “……” “为什么?” 沉默了良久,顾微言道:“他们杀了梓青。” 听得这个名字,张翰说不出话来,嘴角止不住地颤动,眼中深重的悲痛抑制不住。 “纵然那几人有罪,苍梧派也会为梓青讨回公道,你为什么要用这么狠毒的手法去报复!” “我教你医术是为了让你救人,不是为了杀人!” 面对张翰的暴跳如雷的质问,顾微言不回一言,眉目间一片倔强。 张翰脾气暴躁,发了好大一通火,看见顾微言冷淡的神色,突然间满腔怒火都如被一盆冷水浇灭了似的消弭无踪。 他看着顾微言,声音嘶哑而苍老:“当年老夫便知你冷面冷心,一身煞气,有违医道。只怪我舍不得如此难得的资质,一意孤行收你为徒,终是酿此大祸。从今以后,我便当作没收过你这个徒弟。” 此言一出,洛横舟失声道:“师叔!” 顾微言脸上一片雪白,双唇抖动,发不出声音。 “师叔,言儿与梓青情同兄弟,一时报仇心切,手段难免过激。他也会为自己不理智的行为承担后果。他视你如父,还请你消气,收回……” “洛小子!”张翰喝断了他的话,缓缓道,“莫让感情蒙蔽心中的是非曲直。” 洛横舟如遭电殛,顿在当场。 张翰走了。 洛横舟与顾微言相视无言,良久,洛横舟才叹气道:“言儿,你太任性了。”他一向爱笑,眸光亲切,如今板起脸来,竟也是冷肃异常。 江湖中人,谁的手上不沾上一点血?是敌是友,是好是坏,仅仅只是立场不同。江湖,本没有绝对的是非曲直。然而罔顾门规,残杀同门,确实是缺乏道义。 顾微言睁大眼睛看他:“洛叔叔,你是不是也觉得言儿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洛横舟不出声。 顾微言垂目,睫毛簌簌抖动:“我懂了。” 洛横舟心里瞬间钝痛。顾家灭门,近十年来颠沛流离,遭受这世上最为丑恶的背叛,他又怎么会轻易地把眼前的孩子想象成纯白不解世事的天真少年。所以对待顾微言种种过激的手段,他才会格外宽容。 门被再一次打开,掌门杨一凡和众位长老踏入堂内。外面的斜阳照射进来,照亮了终年阴暗的戒律堂。 戒律长老沉声道:“顾微言,你身为苍梧派弟子,为一己私念残杀同门,你可知罪?” 顾微言轻蔑地笑笑:“何为一己私念?毕辛因心中不忿杀害梓青,难道不是一己私念?” “强词夺理。毕辛几人误杀魏梓青,自有门规处置,又哪里容得下你私下报复?何况人已死,多说无益。” “人死了便不再追究么,梓青何辜!”顾微言勾唇冷笑,“我不过是以恶制恶!” “一派胡言,戒律堂中思过,看来并未反省。你触犯门规,杀害同门,如此狠毒,实该杖毙,来人——” “师父!”洛横舟唤道,缓缓走到杨一凡面前,跪下。 杨一凡慈爱地看着洛横舟:“横舟,你想说什么?” 洛横舟喉结滚动,半晌低沉道:“师父,言儿自幼丧亲,受到许多苦楚,是以性情如此偏激。是我把他带上崖山,今日犯下大罪,我也难逃其咎,横舟甘愿同他一起受罚。” 杨一凡看着面前恭敬垂首的徒弟,没有说话。 洛横舟又道:“请师父看在已逝的师姐的情分上,手下留情。”深深叩首。 杨一凡目光遽痛,闭目长叹道:“横舟,你、哎……” 洛横舟双手扣住地面,骨节发白,却一动不动。 杨一凡挥了挥手:“你师叔和你都为他求情,既如此,便留得他一命吧……” 洛横舟面露欣喜,杨一凡又道:“只是,即日起,顾微言便再不是苍梧派的子弟了。” “师父……”洛横舟一怔,面对杨一凡斩钉截铁不容置喙的神色,眼中涩然。 作者有话要说: ☆、镜中花(一) “洛叔叔?”齐云的声音唤回了洛横舟的思绪,“在想什么?” 洛横舟笑着摇摇头,转移了话题:“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齐云点点头。 洛横舟起身,站在窗前,海风拂面,带着咸腥湿润的气息:“我待会有事出去一下,你们在客栈等我消息。” 洛横舟出去了半日,直到傍晚才回来。他们几人正在吃饭,齐云连忙招呼洛横舟坐下。 洛横舟也不多说,埋头扒完一碗饭,将碗筷放下,扫视了一下众人,道:“明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 齐云看向严奕靖和耿雪琪:“奕靖,这次出海生死未知,我不便连累你们,你和雪琪就别去了。” 严奕靖面露愧色:“齐云,实在是惭愧,我必须要把雪琪安全送回岱湖山庄。” 耿雪琪“砰”地一声把碗放下,气道:“不,我也要和齐大哥出海!” 严奕靖一个头两个大:“雪琪,别添乱。” 耿雪琪咬着唇,眉毛拧得紧紧的:“你们都觉得我是累赘,是也不是?” 严奕靖道:“胡说什么?你一个身娇体弱的大小姐,万一出了点事,伯父伯母会有多担心!” 耿雪琪不理他,转过头看着齐云:“齐大哥,你带上我吧,我保证不添乱。” 齐云面露难色:“雪琪……” 耿雪琪眼中渐渐聚起一团水雾,忽然将筷子一摔,转头跑了出去。 严奕靖忙起身:“雪琪!” 齐云搭住了他的肩膀:“我去。” 严奕靖看着齐云追出了客栈,心事重重地坐了下来。 洛横舟在一旁看了一场好戏,摸了摸下巴,安慰道:“严家小子,让云儿去吧。有些话,总是要说开了好。” 齐云追着耿雪琪去了海边。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沙滩上,将耿雪琪的身影勾出一道朦胧的线。 “雪琪。”齐云上前,“龙蛇岛上危险重重,你和奕靖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听齐大哥的话,和你哥哥回去罢。” “既然那么危险,你们又为什么非要去……” “雪琪!”齐云沉声喝止了她。 耿雪琪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对不起,齐大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救你师父。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 齐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和她商量:“傻丫头,离合是常事,只有小孩子才会吵着不愿分开。齐大哥答应你,龙蛇岛上的事情完了便会来看你。” 她哭得伤心:“你什么都不明白,哪有那么多的以后。”转过头,一双眼睛哭得肿成桃子,“齐大哥,我总感觉这次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雪琪,这世上总有些事是明知不能为而为之的。” “我很喜欢齐大哥,不希望你遇到危险,但是我知道你不会改变决定。”耿雪琪抽噎着,索性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齐大哥,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雪琪,一个人的心很小,容不下第二个人。” 耿雪琪心中骤然明白,望向齐云,双目中溢满的温柔中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她知道这个身影不是她,也将永远不会是她。 少女情窦初开的爱恋,如早春的枝头的花,还未完全绽放,已在料峭春寒中默默凋谢。 海浪拍打着岸边,如同一支永不停息的歌,夕阳下山,不一会儿已是繁星满天。 齐云陪她坐在礁石上,等她想通。耿雪琪擦干眼泪,低声说:“我会跟着表哥回去,齐大哥也要努力活着。” 齐云点点头,拍了拍她肩:“回去吧,别让奕靖担心。” 第二天大早,齐云三人便登上了出海的船。严奕靖和耿雪琪站在岸边送行:“一路保重,等你回来!” 齐云向他们挥了挥手。 洛横舟昨日花了半天时间,联系了一艘商船,会路过龙蛇岛附近的海域。与他们商定先带他们一程,到了那片海域下船,不若仅靠一叶扁舟,恐怕未看到岛的影子就会葬身大海。 商船在海上航行了几日,这一天原本风和日丽,忽然间风大了起来,云层也迅速变厚。船主连忙通知了齐云他们:“龙蛇岛的海域到了。” 商船颠簸得厉害,船主不敢再向前行驶,道:“这片海域气候奇特,多有暗礁,往来船只从来不敢进入,我们只能送到这儿。” 洛横舟向他道了谢,与齐云和顾微言上了事先准备好的小船。一离开大船,三人就感到风浪骤大。船身在波涛中时隐时现,时而抛上浪尖,时而滑落浪底。三人全身湿透,险些被掀下船来。 洛横舟手持木桨,真气灌注双脚,稳稳站在船头,吼道:“云儿,照顾好你师父!”极力稳住摇晃的船身。 齐云一手将顾微言揽住,一手牢牢抓紧了船舷,大声问道:“师父,没事吧?” “无妨。”顾微言伸手扶住了齐云,湿透的黑发紧紧贴着苍白的脸,纤长的睫毛上凝满了水雾。 洛横舟撑着船在风浪里艰难地前进,一个巨浪打来,他面色一变:“糟了!” 船身剧震,撞上了身下的暗礁,强烈的撞击把三人直接甩了出去。洛横舟一个翻身,大喝一声,手中木桨激起几丈高的水花,借着力又回到了船上,四下望去,尽是茫茫水浪,哪里还有齐云和顾微言的影子。 齐云和顾微言被甩下船去,齐云一个翻身将顾微言牢牢护住,撞上了水下的暗礁,背部刹那间剧痛。他咬着牙,尽量顺着水流游动。 齐云深谙水性,但他带着一个人,又是在变幻莫测的大海中,一时只能抱着顾微言在海浪中沉浮。 身下暗礁遍布,他知道应是接近龙蛇岛的外岛了,背部的痛已经发麻,他渐渐失了力气,身子不由自主地下沉,暗道:“糟糕……”想要用力,手却不受控制地发抖。 “师父……你、你自己上去……”齐云眼皮沉重,迷迷糊糊地望向远处的岛影,“我……没有力气……” “闭嘴。”顾微言喘息着,伸手环过齐云腋下,带着他向龙蛇岛游去。 顾微言模模糊糊地醒来,看到躺在一边的齐云,试了试他的呼吸,发现他只是昏迷,松了口气。环顾四周,岛上一片荒凉,并没有见半个人影。 顾微言察看了一下齐云身上的伤口,发现他的背部被礁石划开了一道口子,早已被泡得发白,整个人因失血过多,皮肤泛着青白。 摸摸袖中,药还在,顾微言抿了抿唇,蹲下了身。 齐云醒来,艰难地翻身坐起,背后一阵抽痛。他低头,看到身上已经被包扎好了。他坐在一课树下,那叶子甚是奇特,十分巨大,将炎炎烈日遮挡住。齐云一时有些怔住,还未从暴风骤雨、惊涛骇浪中回过神来。 “醒了?”顾微言的声音传来,让他回神。顾微言递来一块浸了水的布料:“擦一擦。” 齐云浑身都是汗,擦了一把脸,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这是哪里?” 顾微言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龙蛇岛。我们被海浪冲了上来。” “洛叔叔呢?” 顾微言没有回他。方才的那场风浪使洛横舟和他俩失去了联系。 齐云扶着树干站了起来,眺望四周,远处的海面上一层厚重的乌云,隐约可见波浪滔天,然而越靠近海岛,风浪却越小,这一层暴风雨将龙蛇岛保护了起来,不会让外人轻易进入。岛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石头,植被稀少,偶有几棵这样的阔叶树。 “这座岛上没有人。”顾微言道。他刚才去找水源,上了不远处一座高坡,并没有发现人烟。 “也许是当年曼陀罗教分裂,人数减少,所以就弃了这座外岛。”齐云猜测,穿上了衣服,“我们得想办法去内岛。” 顾微言不置一词,跟在了他后面。 两人朝岛中心走去,渐渐的植物茂密了起来。甚至可见潺潺的溪流,听到清脆的鸟鸣。两人在溪边休息,吃了点浆果和鸟肉。齐云拿出地图,看着上面的标记,道:“我们现在正在接近岛中心,大概在这里,再往里走半日,就到了外岛的边缘。” 他看了看天色,和顾微言商量:“师父,我们先在这里休息一晚罢。” 顾微言一脸疲倦地点点头。两人在周围洒上驱虫的药粉,顾微言采来几片宽大的阔叶,铺在了地上,和齐云和衣而卧。 两人休息了一晚,顾微言见他脸上还是没有多少血色,便道:“再等等吧。” 齐云摇摇头,他担心时间久了会有什么变故,因此强作精神,朝顾微言安慰地笑笑:“没事,别担心。” 顾微言顿了顿,没有应声,向前走去。 两人走了半日,眼见密林逐渐稀疏,正午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了下来,晕出五彩的光晕。顾微言抬头望着那阳光,突然脸色变了,捂住了口鼻:“闭气。” 齐云觉得皮肤上起了一丝痒意,脑中有些昏沉。顾微言已拿出一颗药丸塞入他嘴中,微凉的指尖划过他的嘴唇,顿时一股清凉之气冲散了昏沉。 顾微言又取了一颗辟毒丹含着,观察四周。不知何时,起了淡红色的雾气。那阳光在这淡红色的雾气折射下,变换着斑斓的色彩,犹如一个五彩的梦境。 顾微言脸色阴沉,差点就中了这桃花瘴。 辟毒丹的药性不能持久,齐云携着顾微言加快了步伐。四周的雾气越来越浓,周围的景物逐渐被遮挡住,眼睛和皮肤逐渐刺痒起来。 顾微言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滑了下去,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齐云伏下身:“师父,抓牢我。” 有风从底下吹上来,将红色的瘴气吹得稀薄了些,他们这才发现竟在一个悬崖边。这是一个环状的山谷,桃花瘴便是从这山谷中蒸腾而上,散入四周的密林。 顾微言抬头,看到齐云手臂上青筋暴起,额头上冷汗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崖边碎石崩落,掉入深不见底的崖下,听不到半点响声。 齐云另一只手紧紧抠住崖上的石头,努力挤出一句话:“另一只手,也给我。” 顾微言静静地注视着青年,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的脸。青年眉峰俊挺,眼眸深邃专注,薄唇抿出一个坚毅的弧度,是多年生活打磨出的硬朗可靠的模样。难怪耿家的女孩儿这样喜欢他。 齐云咬牙道:“师父,你还想什么,快抓住我啊!”抓住顾微言的手抖动的厉害,血顺着手臂蜿蜒,滴在顾微言脸上,开出一朵血花。 顾微言愣了愣,知道齐云身后的伤口崩裂了。 齐云感到痛,背部像要裂开了一样痛。但他不敢松手,只要他松了手,接下来的后果他相都不能想。是以他只能埋头拼命地抓紧,再抓紧。 顾微言眨了眨眼,齐云的血滴到他的眼角,腥甜的气息充斥了呼吸间,他看了看齐云,对他说:“松手吧。” 作者有话要说: ☆、镜中花(二) 顾微言眨了眨眼,齐云的血滴到他的眼角,腥甜的气息充斥了呼吸间,他看了看齐云,对他说:“松手吧。” 齐云没回他,试着想把他往上拉,然而一动便有细碎的石块崩落,另一只手下的石头隐隐也有些松动。他不敢再动,满脑子都是怎么把顾微言拉上来。 “不放手,我们两个都要掉下去。”顾微言顿了顿,“你松手,还能活着回去……” “你给我闭嘴!”齐云忍无可忍,吼了起来,他望着顾微言,眼眶中浮出眼泪,“师父,我找了你六年。”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抓住了你,你却对我说放手。 你有没有心? 顾微言闭了闭眼,齐云滚烫的泪滴在了他的唇上,既苦又涩,烫得他战栗。他心中忽然有一块地方柔软起来。小桥流水,芦花荡雪,他想有机会还是可以看一看的。终于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齐云。 齐云另一只手硬生生在石上抓出带血的痕迹,另一只手抖得厉害,大喝一声,拼劲全力向上拽,顾微言一只手已经攀上了崖边,骤然一停,背后冒出细密的冷汗。 离齐云不到半尺的,不知何时游来一条色彩斑斓的蛇,蛇头翘起,一动不动地盯着两人。顾微言只看一眼便知道这是一条剧毒的蛇,若是咬上一口…… 齐云也发现了,他趴在地上,无法动弹,只能竭力保持不动,一时间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两人一蛇保持着诡异的寂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齐云脸色发白,鲜血已经把他垂下的那只手臂染红,粘稠的血液结成块。毒蛇慢悠悠地从树枝上滑下来,一点一点接近两人。 这个距离,倘若齐云能动,瞬息之下,尚可全身而退。 顾微言想了又想,很是平静地松开了一只手,去掰齐云的手。齐云瞪视着顾微言,泛白的双唇一个劲地抖。 顾微言看到他眼里的祈求,狠狠心,不再看着他,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 指尖滑落,齐云手指徒劳地抓握,只抓到满指清风。 顾微言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轻松的时刻,他闭着眼,舒展双臂,任凛冽的风从身侧呼啸而过。他想,倘若把这个作为人生的结尾,也是很不错的。 然而腰间一紧,一个人已经牢牢地抱住了他。他还未睁开眼,便“砰”地一声掉入水中。悬崖之下,竟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湖泊,被桃花瘴遮掩着。 两人筋疲力尽地爬上了岸边,瘫软在地。齐云面色铁青地望着顾微言,张了张唇,似要说什么。顾微言等着他的怒火,谁知他向后一倒,昏厥了过去。 齐云缓缓睁开眼,他浑身酸痛,周身火烧火燎,眼睛已烧得发红,迷迷糊糊望去,一片红彤彤的迷蒙。 他身上中了桃花瘴,背上的伤再次裂开,严重失血,又从高空掉入湖中,几番折腾下来,去了半条命,幸而体内真气浑厚,护住了他心脉。 冰凉的水流入嘴中,他像沙漠中干渴到极点的旅人,拼命吸吮着,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气,气息滚烫。他实在是没有力气,眼睛又慢慢闭上。 顾微言从湖边回来,齐云已经醒了,只是精神不太好,昏昏沉沉地靠在石头上。他将新采来的草药放下,伸手摸了摸齐云的额头,还是有些烧。 齐云唇色发白,脸上却有些红,眼睛无神地半睁着。顾微言起身,手被抓住了,齐云手心滚烫,他声音嘶哑:“别走……” 顾微言抿着唇想甩开他的手,但是看到那双满是伤痕,结满了血痂的手,不由自主地顿住了,好半天,才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我不走,你需要药治伤。” 齐云睁着无神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顾微言指了指一边的草药。齐云又看了看他,确定他没有骗自己,才迟疑着放了手。 药物相生相克,顾微言这几天沿着湖边仔细寻找,果不其然找到了可以解桃花瘴的草药,当下采了一些回来。研磨成汁,一半涂抹在齐云身上,一半喂他喝了下去。 齐云时而昏睡时而醒来,几天以后,才逐渐清醒。他身上还是有些烫,然而精神好上许多,强撑着坐了起来。低头一看,便有些尴尬——他浑身□□,除了肩背处的包扎,不着片缕。 顾微言为了上药方便,干脆就脱光了他的衣服。他自己倒是和衣仰卧在一旁,睡得正香甜。 齐云不想吵醒他,独自披上衣服,靠坐在身后的石壁上。眼见面前的火堆将要熄灭,往里加了一根树枝。他们在一个山洞中,外面正是夜半,朦胧的光透了进来。 他们在这座岛上已经呆了几天了,还没有见到八斋果的影子;这八斋果不知能否彻底解了师父身上毒;和洛叔叔分开后,就彻底失去了联系,不知道他如今怎样…… 思绪万千,齐云揉了揉眉头,心道:多想无益,还是先将八斋果找到罢。当下摸出了地图,就着些微的火光察看内岛的地形。八斋果是曼陀罗教的圣果,洛叔叔提过,种在圣坛内。齐云指尖在地图上摸索,划出一道行进的路线。 一抬头,却见顾微言已经醒来,正看着他。火光跳动,将他脸颊染上一层柔丽的光,平素冷厉素淡的面容显得柔和了许多。他眼眸被火光照亮,闪烁着奇异的色彩。 “我吵醒了你吗?”齐云问。 顾微言微微摇头,走上前来,倾身去探齐云的额头,他身上淡淡的冷香拂面而来,微凉的手搭在自己额头,指尖柔软,齐云觉得身上有些燥热,仰头避开了顾微言的手。 顾微言垂头看他,忽然问道:“我问你,那天你为什么要跟着跳下来?” 齐云注视着顾微言,微微苦笑了一下:“我为什么要跳下来,我以为你明白的。” 顾微言不语,良久忽然道:“你喜欢我?”他问这一句,言语之间全无半点遮掩的暧昧,眸光清湛,如在说一件于己无关的事。 齐云冷不丁被他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师父?” 顾微言垂下了眼睫:“不喜欢吗?”抽身欲走。 齐云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 “喜欢。” 顾微言回头望向他,齐云的定定地注视着顾微言,顿了顿,仿佛怕顾微言没有听明白,又重复了一遍:“很喜欢。” 青年斩钉截铁的话语让他有瞬间的迷茫,双眼有片刻的失神。 喜欢……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已经无从体会了。很多年前似乎触手可及过。那一夜,他尝试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也许有那么一点期待和欣喜,最终却再一次尝到被丢弃的滋味。从此他告诉自己,不要再付出任何的感情。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不计回报地长久地对一个人好,唯有自己才能好好爱惜自己。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青年能够这么信誓旦旦地说喜欢。 难道他不知道吗,斩钉截铁的承诺,一再地强调,是会让人信以为真的。 青年的眼底深处藏着一簇珍而重之的火苗,如同那天悬崖上掉落的泪,烫得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双臂一紧,已经被青年抓住。 “你又要逃吗?”齐云一直盯着顾微言,那双黑眸中闪过的迷茫、脆弱,甚至是刹那间的松动,都没有逃开他的眼睛,眼看着顾微言又要逃避,齐云忍无可忍,将他牢牢抓住。 顾微言黑眸中的迷蒙已消失不见,重又恢复平时的冰冷淡漠,冷冷低斥道:“放开。”挣动了一下,却没有挣开。 齐云紧抿着唇,鼻息渐粗,眸中火光愈烈,几乎是有些恶狠狠地盯着顾微言的眼睛,低吼道:“不放!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轻易地逃开……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凑近顾微言,眼眶烧得通红,一字一句地问:“你敢说你根本不在乎我?如果你没有一点在乎我,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救我?为什么悬崖边宁愿自己掉下去也不愿我拉着你?” 顾微言扭过头,双唇轻颤,良久,仍然道:“放开。” 齐云低低笑了两声,声音嘶哑,哽在喉间:“好。我要你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你一点也不在乎我,不愿意再看见我……”他喘了一下,喉咙动了动,接着道,“离开龙蛇岛后,我会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他慢慢松开了顾微言的双臂,想要露出一个微笑,脸上的神情却比哭还要难看。 “师父,你相信人拥有很久远的记忆吗?” “小时候,你总是冷漠以对,哪怕是一个微笑也吝啬给予。我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于是我总是一再地努力,想要做得更好,总是想着也许自己再努力一些,你便会喜欢我。” “因为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原本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在很久很久之前,我似乎曾感受到过你的温柔,眷恋过你的关怀。我好像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与身俱来地相信依赖着他。这个人好像是你,你们有着相似的气息;又好像不是你,他没有你这样的冰冷,他的怀抱很温暖柔软……” “我有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执着些什么……到底是想要重拾过去,还是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别再说了!”顾微言打断他。 齐云顿时住了嘴,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眼中的火苗熄灭,洞穴内是死一样的寂静。 良久,顾微言的声音才淡淡地响起。 “我不相信……”半生颠沛流离,风雨凄苦,情爱于他便是水中月,镜中花。美则美矣,却太过虚幻,一碰就碎。 他不相信。 不愿信,也不敢信。 作者有话要说: ☆、镜中花(三) 齐云嘴里发苦:“六年的追寻、以身殉崖还不能使你信任于我,那我到底该怎么做,你告诉我。” “也曾向往过江南水秀山青,芦花胜雪。”顾微言垂目,似陷入了沉思。那一年他下了崖山,举目四望,不知何处是归乡。一路渐行渐远,下意识地向南走去。 他的娘亲便来自于江南的一座小镇,举手投足就有水乡的婉约秀致。她还会哼唱故乡的歌谣,吴侬软语的江南小调里有青石路,杏花桥。有水村山郭酒旗风,也有春风不解江南雨。娘亲常常说等爹空闲下来,一家四口择一日随她回故乡看看,等了一年又一年,最终没能如愿。 第7节 恋耽美 正文 第8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8节 齐云不明白顾微言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些,他只是沉默地听着。 “你说的那座小镇,龙蛇岛事了,无论结果如何,便去看一看吧。” 齐云一怔,语出突然,他竟有些不敢相信,猛然抬头望向顾微言:“师父” “我也累了,不想再折腾了。你若愿意跟着,便跟着吧。”他语气虽一如既往的淡,话中的意思却不啻为一道惊雷,让齐云惊住,随后涌上来的是柳暗花明的狂喜。 “只有一件事,唯我穷尽一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 顾微言肌肤胜雪,一双黑眸霍然抬起,如嵌在冰雪中的黑曜石,越发显得冷凉幽暗。 “云儿,你可愿助我了却此事?” “此事一了,便再无羁绊,天涯海角,相伴而行,也未尝不可。” 齐云如坠梦中,郑重点头:“你说。” “我出生在当朝杏林顾家……”顾微言清凉如水的声音缓缓流淌在这个寂静的山洞中。 “父亲是当朝杏林顾则宵。我六岁那年,父亲因为毒害太子的罪名入狱,紧接着顾家满门抄斩……” 齐云有些愣怔,顾微言从未同他说过这些,就连洛横舟也从来不提这些事,他从来不知,原来师父出生名门。 顾微言一点一点讲着那些如鲠在喉的过去,那些黑暗的、颓败的过去,那些如同他体内入骨的毒一般让他身陷泥淖夜不能寐的往事,每个字都是撕开了血痂,露出的鲜血淋漓的伤口。他的调子几近平稳,讲到那一夜他得知顾家灭门的真相,身中剧毒仓惶出逃,语气仍是极为平静,只是双手却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齐云双拳紧握,全身紧绷。他踏入江湖这些年,历经多少血雨腥风,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崖山上不知世事的少年,然后顾微言的叙述依然让他震惊。期间丑恶的欲望,种种卑劣的手段简直让人心惊。 那个在无边暗夜中怆然独行,举目四望无一人可依,号啕大哭流尽毕生眼泪的孩童,映入双瞳,也映入他的心底。 顾微言骤然一暖,已被拥入一个怀抱,他紧贴在齐云宽厚的胸前,冰凉轻颤的身体似被他温暖的体温熨贴。 齐云语无伦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对不起,师父……我、我不知……让你想起这些……”他将顾微言拥得紧紧的,仿佛想要凭借这样的一个动作为顾微言驱走心中的严寒和阴霾。 “想起?不,这些事牢牢刻在我的脑中,流在我的血液里,无一日能忘。”顾微言轻声道,“我每时每刻都想着如何手刃仇人,哪怕为此付出我的命。” 齐云双臂一紧,声音低沉:“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顾微言闭上眼,问他:“那你可愿为我报仇?” “好。”齐云轻轻用唇碰了碰顾微言的额头,“龙蛇岛事了,我便帮你报仇。” 顾微言呼吸一窒,心中有个声音却在大喊:“他答应了!他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二十载恩怨,终将清算得干干净净,血海深仇,终能报复得彻彻底底! 还有什么能比死于自己亲生爱子的刀下更让人解恨呢! 那两个狗贼临死前的样子,光凭想象便觉得大快人心。他痛苦难安了半生,终能期待一个宁日。 他想的太过投入,竟没有避开齐云的亲吻。 齐云只觉得向他吐露了过去的师父和之前有了些微的不同,从未有这般柔顺。他抚着顾微言单薄的肩背,声音里带着一丝欣悦:“等到所有事情了却,我便和你远走高飞,到时你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去江南或者回崖山都行……” 青年眼神清澈,含着热切的光,面上充满兴致勃勃的希冀,顾微言撇开眼,心中忽如其来一丝惶然,然而只一瞬,这一点莫名的惶然便掩盖在滔天的仇恨中了。 两人在洞穴中又休息了一日,齐云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他身强体壮,内力深厚精纯,是以恢复得较快。他不愿意再浪费时间,因此立刻准备动身。 八斋果生长在阴湿地方,洛横舟根据崖山禁地内的碑文得知,龙蛇岛上只有一株八斋果,就生长在内岛的祭坛上。 齐云养伤的这几日已经把那卷薄薄的地图翻来覆去研究了遍,此时对岛上的地形也了解了大概。他沿着之前确定的路线前进,沿途有一些陷阱被他一一破除了。这些陷阱并不像是近期布置的,有一些半隐半露,已腐蚀了大半。 两人惊疑不定,一路行来,无论是外岛还是内岛,都未见一人。当年谷之卿率领余下的曼陀罗教众回到龙蛇岛,这些教众的后人都到哪里去了? 越接近神殿,景色越是荒凉颓败。随处可见坍塌的石柱和石壁,上面长满了青苔杂草,不知已荒僻多少年月了。 齐云登上其中的一处高台,举目四望,发现下方一个陡坡,陡坡下是一处宽大开阔之地,地面已被侵蚀得坑坑洼洼,到处是一洼洼的积水。尽头便是巍峨的神殿大门,巨大的石柱拦腰折断,断裂处的尖角矗立,无言地指向天空。坍圮的神殿深处露出高高的祭坛一角。 齐云利落地跳下高台,朝顾微言伸出手去:“师父,我已望见祭坛,随我来。” 顾微言犹豫了一瞬,将手放到齐云手中,齐云笑了起来,炽热的大手紧紧握住顾微言微凉的手,携着他小心地下了陡坡。 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旷地上空,踩过水洼时“哗哗”的声音显得格外空荡响亮,偌大的地方,似乎只有他们两人。齐云的手一只没有松开,顾微言挣了挣,没有挣动,只好无奈地随他去了。 进了神殿,才发觉当年的曼陀罗教有多繁盛,殿内的石柱高大巍峨,直指苍穹,抬头望去,神殿顶高得不可思议,上面依稀还雕刻着图案。齐云没有心思观察,谨慎地扫视着四周,确定安全后拉着顾微言向深处的祭坛走去。 走了半盏茶的时间,齐云脚步一顿。他们已经接近祭坛,然而前面是一个碧幽的水潭,祭坛正处在水潭中心。潭面平静如镜,没有任何渡水的工具,但以齐云的轻功,凌空可以越过去。 “师父,你在潭边等我。” 顾微言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加了句:“小心。” 齐云惊讶地看了眼顾微言,弯唇勾起一个欣然的笑意,握着顾微言的手紧了紧,才松开,脚下用力,凌空腾起,身子轻盈如鸿鹄。行至半空,落于潭面,借着水的浮力再次跃起,水面不起半点水花,只漾开一圈圈的涟漪。齐云落在祭坛上,回过头望向顾微言,他一身白衣映着碧潭幽波,如临水照花,静谧美好。 齐云心中一漾,连忙收回目光,四下搜寻,目光落在祭坛中心一株植物上,叶子片片舒展如碧翠的羽毛,中间抽出的茎的顶端,接着一簇火红如珊瑚的果实,细细数一数,果然有八颗。齐云的心狂跳起来,暗道:“是这一株了。拿到这株八斋果,师父身上的毒……”屏息将那株植物上头的那簇果实摘了下来。 还未把八斋果收好,祭坛忽然轻微震动起来,原本平静无波的潭面忽然像沸腾了似的,晃动得越来越厉害。 顾微言一直注视着潭面,一路行来太过顺利,让他心中不安,齐云刚摘下八斋果,水波便起,幽暗的水底似有一道黑影在动。 那黑影越来越靠近水面,也越来越大,顾微言待看清了,神色倏然剧变,朝齐云喊道:“小心身后!” 齐云听得顾微言的提醒,已觉脑后腥风阵阵,连忙回头,一道黑影如闪电般当头劈来,他瞳孔收缩,下意识地朝后翻去。“砰”的一声,他刚才所站的地方泥土石屑溅起,已被抽出一道又粗又深的凹痕。 齐云定睛一看,竟是一条巨粗无比的黑蛇,方才那道如电般的黑影便是它的尾巴。这条蛇不知在此多少年月了,身粗如水桶,半截身体浸在水中,不知有多长,上面覆盖着坚硬的黑色鳞片,此时它竖起上身,垂着三角形的头,比拳头还要大的蛇眼冷冷地注视着这个打扰了它沉睡的侵入者。它的头顶两侧竟生有两个鼓包,像两个角,乍一看就像传说中的蛟。 作者有话要说: ☆、镜中花(四) 齐云在它的注视下,不敢轻举妄动,与它无言地对峙着,冷汗逐渐浸湿了衣服。那蛇猩红的蛇信悠悠地伸缩舞动,黄色眼珠如同冰冷的琉璃,中间的瞳孔缓缓地变细,头微微向后缩。 齐云双拳暗暗握紧,手心里都是汗,他等待着…… 忽然,齐云的瞳孔剧烈收缩,浑身肌肉贲起,凌空而起。那巨蛇一口咬空,甩头摆尾,迅速地回过头向空中的齐云窜去。 齐云暗骂一声,长庚出鞘,墨染的剑身倏然亮起一道华光,向张着血盆大口的蛇头劈去。 那巨蛇虽然身体庞大,却格外灵活,头一偏,便避过齐云的剑,脖子一扭,侧头再次向他袭去。 一时危险陡生,倘若齐云避之不及,便会被巨蛇一口吞下。顾微言纵使冷面冷心,心也不由得悬起。 “云儿。”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 齐云去势已老,眼看将要被吞入蛇口,腰身一拧,硬是生生拔高了两丈,落在了蛇头,将长庚剑狠狠往下插去,然而这巨蛇不知经历了多少年岁,蜕过多少次皮,这鳞片坚硬如铁,锋利的剑只陷入几寸,便不能再向下一分。 血液从伤口处汩汩冒出,巨蛇吃痛,狂嘶一声,蛇尾乱甩,腥风怒号,地面颤抖,泥石纷飞,顾微言后退了几步,仍被激起的几丈高的水花溅了满身。 齐云被甩入水中,一下子没顶。那巨蛇闪电般地滑入水中。它生于水中,入水后自然游刃有余。顾微言只看到巨大的黑影在水底时隐时现,一向淡漠的脸上罕见地有了紧张地神色,抿唇紧紧注视着水下。 片刻后一道水柱窜起,齐云浑身湿透从水中暴起,大喝一声,长庚锋锐无匹的剑气似能将整个潭面划为两半,这地动山摇的一式拦腰砍向巨蛇,将它打入水底。 齐云踉跄着落在潭边,直喘粗气,他一手持剑撑着地,一手伸入腰间胡乱摸索,找出了八斋果,塞到顾微言怀内,喘息着道:“师父你先走,我、云儿一会儿就跟上……” 顾微言抓着八斋果,没动。 齐云看着潭面,擦了擦嘴角的血。那孽畜被他打出了凶性,方才一击穷尽他之力,也未必能伤它多少,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不能将顾微言留在这里。 他转头,看顾微言仍站在原地,不由得推了他一把:“快走啊!”他见顾微言白着脸,漆黑的眸子望着自己,语气柔了下来:“听话,我挡上一挡这家伙,待会就来找你……” 他话未说完,那巨蛇已恢复过来,气势汹汹地嘶声扑来。齐云手中用力,将顾微言向后送了数丈,转过头迎向了巨蛇。 身后碎石簌簌掉落,野兽的嘶吼和刀剑声隐隐传来,顾微言快步向外走去。 这是你的选择。他心中想。 这是你的选择,与我无关。顾微言握紧手中的八斋果,狠狠地想。 然而齐云最后望向他的那一眼却一直在他眼前晃动,他面色苍白,唇边带血,眼神中却全是温柔。 全心全意,无所遮蔽。 地面剧烈晃动,顾微言趔趄了一下,摔倒在地。身后的打斗声已经听不见了,顾微言怔怔地坐着,良久突然回过神来。 咬了咬牙,回身向祭坛跑去。 倘若他死了,自己这个绝佳的报复方法岂不是付诸东流?所以,齐云不能死。 顾微言跑回潭边,巨蛇正死死地卷着一人,他定睛一看,正是齐云。 齐云面色紫胀,额角青筋贲起,使力支撑着。那巨蛇水桶般粗,能轻易绞碎一棵与它同粗的巨树,甚至岩石也能绞碎,何况是区区人体。它一寸寸收紧,齐云仰首,面露痛苦。顾微言甚至能听到骨骼挤压行将断裂的“嘎吱”声。 当下不再犹豫,手中驱蛇的药粉尽数向巨蛇扬去。他擅长制药,做出的这种驱除蛇虫的药自然药性十足强烈,纵使那蛇十分巨大,也受不了这等滋味。当下扭动着想要下水。 顾微言又岂会如它所愿,藏在袖间的短匕出手,薄如蝉翼锋利无比的美人眸闪过一道寒光,顾微言手起刀落,已撬开一片蛇鳞,刀锋一转便将蛇鳞挖下。那巨蛇鳞片虽然坚硬巨大,但之间有缝隙,顾微言的美人眸轻而易举便顺着鳞片缝隙插了进去,他何等手速,瞬息之间已剖下数片鳞片,刀锋乱划将巨蛇划得鲜血淋漓。 巨蛇吃痛,狂嘶着在地上打滚,蛇尾乱甩,想要将顾微言甩下。顾微言一手紧紧攥着一片蛇鳞,一刀深深插入巨蛇体内,硬是没有松手。那巨蛇一动,短匕就在体内划动,痛得它紧缩一下,蓦然一松。 齐云得空,抽身出来,吐出一口血,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顾微言手一滑,被锋利的鳞片割出了一道伤口,巨蛇腰身一拱将他甩脱出去,蛇眼中闪着暴怒的猩红色泽,朝顾微言游去。 齐云骇极,哑声嘶喊:“师父——”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全身都不受控制,徒劳地在地上挣动,一双眼紧盯着顾微言处,嘶声力竭地喊:“跑啊——” 顾微言浑身疼痛,他依稀听得齐云在对他喊什么,然而眼前模糊,熟悉的剧痛席卷全身,痛得他蜷了起来。 他毒发了。 顾微言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动不了分毫。 眼看巨蛇露出獠牙向他咬去,齐云绝望地嘶吼一声。 斜刺里忽然一道人影闪过,一脚踹向蛇头,将巨蛇踹得翻了个身。那人身形高大,面容硬朗,背上背着厚重的长剑。 “洛叔叔……”齐云嘴角溢出呼唤,脸上绝望的神情来不及收回,如同一匹痛失至亲至爱的狼。 洛横舟将顾微言抱起,朝齐云安慰地点点头:“云儿可有事?” 齐云勉力摇摇头,全身顿时松懈下来,闭着眼大口喘气。 “洛横舟,谁准你伤了我的黑龙!”一人娇声喝道。 洛横舟尴尬地笑了两声:“情急之下,出手不知分寸,还请教主见谅。” “哼,我好心带你来,你这莽人上来就是两脚,我跟你没完!”那是一个女孩儿娇娇的声音。 洛叔叔喊她“教主”,齐云眼神转动,看向声音主人。 那是一个小女孩,十岁左右的年纪,矮矮的小个子,一手指着洛横舟,一手拿着一只笛子似的乐器,插在腰间,脸颊气得鼓鼓的。他心中惊异:难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女孩儿便是曼陀罗教的教主? 他还未想明白,那巨蛇卷土重来,狂躁无比地冲向洛横舟,齐云忍不住道:“洛叔叔小心!” 洛横舟脚下生风躲了开去,脸上露出苦笑:“教主,你看……” 那女孩哼了一声,将“笛子”放在唇边,吹出一段乐曲,曲调奇异,呜呜咽咽,让人说不上动听或是难听。 那巨蛇原先狂性大发,听得这诡异的曲子,不忿地用尾巴拍打着地面,颈上鳞片几度竖起张开,那女孩儿眼神一凛,曲调越发低沉幽咽,眼神紧紧盯着巨蛇双眼,巨蛇鳞片渐渐闭合,慢慢温顺下来,高傲的蛇头伏下。 女孩儿上前打量了巨蛇一番,大怒,上前对着洛横舟就是两脚,靴子头部上的绒球儿抖了抖:“我道黑龙今日怎会这般难驯,看你这两个朋友做的好事!” 她气坏了,黑龙是圣教的守护神,如今身上伤痕累累,还有一处鳞片翻飞,血肉模糊,叫人心疼得要命。她想着,尤不解气,又狠狠踩了洛横舟两脚。 洛横舟不避不闪,硬是承受了这两下,讨好地笑了笑:“教主别动气,我那两位朋友不知黑龙乃是贵教神兽,多有冒犯。你看他们也伤得不清,咱们之前的约定还算数吗?” 女孩瞅了瞅他怀中的顾微言,挑眉道:“你说的就是他?” 洛横舟点头:“是。” 女孩转了转手中的虫笛:“回去再说罢。”转头看向一边的齐云,又问道:“这人还能走吗?” 齐云体内真气流转,调息了片刻,点头道:“多谢教主关心,没有大碍。” 女孩撇过头,语带不屑:“我可不是关心你,你走不了还得让人来接你,麻烦。” 她将黑龙送入水中,眼见巨蛇再次沉入水底,才转身朝外走去。 洛横舟见齐云气息沉滞,显然受伤不轻,低声问他:“云儿,伤势可有大碍?” 齐云摇头,勉强露出一个笑,眼睛看向昏迷的顾微言,道:“救治师父要紧。” “还在嘀咕什么?快走啦,洛莽人!”女孩不耐烦地娇喝声传来,“你等得,你怀里的人可等不得!”切,还以为是个什么样的人,让这莽人这么记挂心头,没想到居然是个男人。 洛横舟看出齐云脸上的疑惑,匆匆道:“这几日的事我自会同你说,我们先同她回去。” 齐云按下心中的疑惑,跟着洛横舟和那位教主穿过神殿一侧,走上一条陌生的小道。那位教主对此间道路极为熟悉,带着身后两人熟稔地穿梭在坍圮的遗迹中,七拐八拐走了不多时,便入了一个村子。 作者有话要说: ☆、镜中花(五) 说是村子却也不尽然,木制结构的房屋依山而建,沿着山壁,层层叠叠,最高处是一座明显比底下房屋更加巍峨的石砖建筑。 屋外所见的人较少,见到女孩,无不面露敬畏害怕神色,深深低下头去向她行礼。女孩儿面色未变,似已极为习惯这种敬而远之的害怕,也并不回应那些行礼之人。她带着两人走在前面,走到一条石阶下,忽然停下了脚步,小靴子轻轻磕了磕地面,细细的眉毛皱起来,嘟囔:“脚酸了……”转头看向洛横舟,眼睛在他怀中的顾微言身上转了一圈,鼻子里哼了哼,斜眼看向洛横舟。 洛横舟苦笑了一下,转过头去看向齐云:“云儿,你可抱得动言儿?” 齐云虽然受伤,但一路上体内真气流转,力气多少回来了些,抱一个清瘦的人还是没有问题的,闻言,有些愣愣地“嗯”了一声,眼看洛横舟将顾微言送来,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疑惑地望向洛横舟。 顾微言摸了摸鼻子,回了他一个“莫多问”的眼神,向女孩走去,蹲下身将她抱了起来。女孩儿趴在他身上,小脸磕在洛横舟肩头,正对着齐云错愕的脸,嘴角翘起,朝齐云做了个得意洋洋的鬼脸。 齐云一头黑线,完全不知这两人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又低头看了看昏迷中仍蹙着眉头轻颤的顾微言,脸上露出疼惜的神色,轻轻亲了亲顾微言的额头,低声道:“师父,你撑着啊……” 那女孩儿脸靠着洛横舟的肩,看到了这一幕,眼珠子转了转,似是明白了什么,露出一个狡黠而兴奋的笑。 洛横舟抱着女孩爬上了最高处的那座巍峨建筑,殿门口两个守卫见到了女孩,连忙深深弯下腰行礼:“教主。”女孩也没有应,催着洛横舟进去。 那两位守卫弯着身子不动都不动,齐云跟着洛横舟走在后面,望着那两个黑黑的后脑勺,心中诧异于这位小教主的威严之盛。直到女孩儿走过一段距离,那两人才直起了腰,脸上是一种紧张后松了口气的神色。 齐云回头跟上了洛横舟,没看到那殿门外的石柱上垂下一截蛇影。 “到了。”那小教主在一间屋外停住,拍了拍洛横舟的肩,洛横舟弯腰将她放下。她示意齐云将顾微言放在床上,扬了扬下巴,毫不客气地对两人道:“我要检查他身体情况,你们俩给我出去。” 齐云担心顾微言,请求道:“可否让我在一旁候着,绝不会打扰到教主。”这女孩面容天真可爱,神情却绝非年幼孩子所有,隐隐透着一点邪气。一路行来,教众对她畏惧甚重,那绝不是对一个教主的敬畏,而是真正的害怕。 女孩儿斜着眼打量了齐云一番,冷笑道:“怎么,偷摘我教圣果,打伤我教圣兽,如今还要同我讨价还价起来。本教主心情不好,可是会治死人的。” 齐云面色一沉,但想到她所言俱实,没有说话,只是仍站着不动。 女孩掀唇冷笑,伸出手指,她十个指尖俱黑,食指指甲尤其长,当着齐云的面拉开顾微言的衣襟,伸向他心口。 只听得“刺啦”一声,如锦缎撕裂,顾微言心口处薄薄的皮肤上便出现一条又深又长的口子,黑色的血霎时流了出来。那食指却尤未满足,深入伤口搅了搅。顾微言痛吟一声,脸上满是痛苦,浑身颤抖得越发厉害。 齐云又惊又怒,上前喝道:“住手!” 女孩充耳不闻,在伤口处抠挖起来。 齐云伸手想要制止,被洛横舟一把抓住。 “云儿,别冲动!”他拉着齐云出门,转过头对女孩道,“教主,莫忘了我们的约定。” 那女孩哼了哼,将食指从伤口处收回,似笑非笑地瞟了洛横舟一眼:“你放心,本教主说过的话自然算数。”她咧嘴微笑,十指带血,哪里还有天真孩童的样子。 洛横舟将门掩上。一阵“嘶嘶”声传来,齐云浑身紧绷,长庚出鞘,被洛横舟一把按住:“别动,没有事的。”两人注视着墙上那条细长的小蛇。它悠然自得地沿着墙壁游下来,离两人不远的墙角处团了起来,黑眼珠泛着冷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俩。 齐云问:“这是怎么回事?”那日三人在海上分散后,洛叔叔到底遇到了什么?他为何会同曼陀罗教的教主在一起,又为什么对她言听计从?他们之间的约定是什么?齐云迫切地想要知道。 洛横舟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两声:“那日我随风浪上了龙蛇岛,同你们失去了联系。我正打算找你们,半路遇上了她……” “她当时正被手下的人追杀,我救了她,她答应帮我们解言儿身上的毒。” 洛横舟将那几日的情形简单地向齐云交代了一番,齐云总觉得洛横舟还将一些事隐瞒了他。然而洛横舟不愿意说,他也就不问了。 门打开了,谷之瑶娇甜的声音传了出来:“你们俩进来。” 齐云和洛横舟对视了一眼,快步走了进去。一进去,齐云就向顾微言望去,他衣襟仍然散着,心口处的皮肤薄绸一般,却不见半点伤痕,不由吃了一惊,惊疑不定地看向谷之瑶。 谷之瑶冷笑道:“你这是什么眼神。”她嘴角还残留着一点黑色血迹,这个笑显得有些狰狞。 洛横舟咳了咳,问道:“教主,言儿的毒能解吗?” 谷之瑶撇了撇嘴,没好气道:“毒素攻心,你们拿个快死的人来给我,还指望我救他?”她方才尝了一口那人的心头血,呸,苦的要命。 齐云下颌绷紧,半晌困难地问道:“不是、不是还有八斋果吗?能解世上所有的毒……” 谷之瑶手指微点,黑色的指甲闪着光:“话是这么说没错,倘若能早上几年,未必不能解。但是他现在全身的血液中都是毒。你没看到吗?他的血都成黑色了。八斋果也救不了他的命啊。” 一言既出,满室寂静。 谷之瑶望向站着的两人,看到他俩的神情,不由觉得好笑,忍不住“嘻”地笑了起来:“想要救他的命,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她眼珠转了转,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来。 齐云眼前一亮,急忙道:“教主请说,只要能救他,怎样都可以!” “真的么?”谷之瑶可爱地歪着头,腿儿晃着,脚上的那小绒球也跟着一晃一晃,“倘若要你的命呢?” “谷之瑶!”洛横舟皱眉喝道,以往总是带笑的脸上布着寒霜,这姑娘年纪虽小,但是善于玩弄人心,平常小事他管不着,唯有此事,关乎言儿和云儿,他听不得谷之瑶这般玩笑口气。 谷之瑶的脸也沉了下来,冲着洛横舟喊:“你凶什么凶!”嘴一瘪,满脸的委屈,扭过头去不再理睬他们俩。这家伙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好说话的很,谁知也有这么凶的时候,是这两个人对他来说比较重要吗?要不,干脆把这两个人都治死算了。她气呼呼地想着。 “洛叔叔……”齐云恳求地看了一眼洛横舟,转过头向赌气的谷之瑶道,“谷教主别生气,倘若能治好师父的病,我……” 他闭了闭眼,暗自深吸一口气,接着道:“齐云这条命,便是给教主也无憾。” “云儿!”洛横舟震惊万分,看着眼前的青年。顾微言与齐云都是他看着长大的,纵使他对顾微言有更深的愧疚和更多的照顾,对齐云的关爱也照样不算少。他教齐云武艺,教他做人,看着他从懵懂无知的幼儿逐渐长成坚韧挺拔的青年,如同一个真正的父亲。怎可能因为其中一人的性命而夺去另一个人的生命。 齐云涩然道:“我答应过他,会护他周全。” 洛横舟沉着脸不语,走到了谷之瑶面前,弯下腰用认输般的语气道:“瑶瑶,我不该凶你,别再开玩笑了,言儿的毒你可以解的,是不是?” 谷之瑶听得他那声“瑶瑶”,嘴角翘了翘,嘟囔道:“我可没有开玩笑。”她转过头撇了撇嘴道:“他一身的毒血,放光了人也活不成了。唯有把他体内的毒转移到另一个人体内,才可能有救。你说,这另一个人找谁?”她侧头反问洛横舟。 洛横舟沉默了。 齐云淡淡道:“洛叔叔,别再烦恼了,我心意已决。他还有许多事情没完成,许多遗憾待填补,而我,失去了他,便是真正的无牵无挂。” 洛横舟苦笑:“言儿那人,不轻易动情,看似绝情,却最深情,洛叔叔最清楚不过了。你用自己的命换他的,怎么不想想他一个人活在世上是什么滋味。我只愿你们俩都好好的。” “洛叔叔,你会照顾好师父的,是吗?”齐云抬头恳求,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洛横舟,几近固执地想要得到一个承若。顾微言和洛横舟之间的过往,他不是一点都不知道。那一个雨夜,洛横舟忽然离开,师父失魂落魄回来,自此洛叔叔难得来一次,师父待他的态度却越发冷淡厌恶。 “有你照顾,我想师父也会过得很好。”齐云已经分不清说这话时自己是什么心情,难以言说的痛与涩。 洛横舟叹气,烦躁地挠了挠头。 齐云问谷之瑶:“毒转移到我身上,会立刻就毒发身亡吗?” 谷之瑶撑着下巴懒懒道:“那倒不会,看盛着这毒的人身体怎样罢。倘若身强体健,真气浑厚,两三月也还撑得。” 齐云舒了口气:“那也够了。” 他转头看向洛横舟,笑道:“洛叔叔,无需自责,这是我做的选择,并没有什么遗憾。”又问谷之瑶:“谷教主,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谷之瑶道:“自然是越快越好。” “好。”齐云点点头,那便开始吧。 “把毒素转移的过程十分危险,倘若出了一点纰漏,两人就都活不成了。所以,你还是一起躺着吧。”谷之瑶转动着手中的虫笛,虫笛中射出一支细微的银针,刺入齐云体内。 作者有话要说: ☆、镜中花(六) 谷之瑶不开心,很不开心。她瞪着洛横舟:“洛莽人,你该不是故意的罢?” 洛横舟干笑了两声,循循善诱道:“我这么做也不算违约。你让我终生留在龙蛇岛陪着你,我发誓但凡我有命在,绝不出龙蛇岛一步。” 谷之瑶气得不行:“我要一个半死不活的人陪着干什么。”这洛横舟看着莽莽撞撞,大大咧咧,却没想到是个奸诈之徒,给她做了个套子。 洛横舟故作惊讶:“可是我们当初的约定上并没有这一条啊?” 谷之瑶气得直跺脚:“奸诈!奸诈!”她恨声道:“‘索命’之毒,痛如索命,你要尝这滋味,我便依你,到时可不要后悔!” 洛横舟爽朗一笑:“我这一生坦荡无畏,从不知什么叫后悔。”笑容明朗如艳阳。 谷之瑶生了会儿闷气,忽然又想开了。罢了,这三人的感情纠葛看着也蛮有趣的,当另外两人得知真相后,不知又会露出什么样的神色,带着怎样的心情活下去呢?她什么都不怕,就怕无聊。如今自己一手便能操纵几个人的人生,感觉也很有意思啊。 “好吧,那我便把你的命收了。”她对着洛横舟咧嘴笑了一下,笑得格外邪恶。 顾微言睁开酸涩的眼,眼神迷离。 “醒了?”女孩娇如黄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一向警觉,涣散的眼神迅速聚拢,人已清醒,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侧头看向一旁。 女孩儿翘着腿坐在一边的椅子上,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自己。顾微言不喜她的眼神,秀气的眉毛蹙了起来,回以冷淡的目光。 啧啧。谷之瑶咂了砸嘴,闭上眼看不出来,一睁眼整个儿便是一座冰山,不过也真是座漂亮的冰山呢! “喂,我救了你,你就不说些什么吗?”她趾高气昂,如同一只得意洋洋的小公鸡。 顾微言看着她,薄唇轻吐,声线低柔,只有两字:“报酬?” 谷之瑶手中虫笛一转,笑得心满意足:“报酬嘛,我已收了。” 顾微言瞥了她一眼,小姑娘笑得不怀好意,乍一看便知道绝非良善之辈,也绝不会这么轻易地出手救了自己。 他脸色一沉,目光似冰:“他们两人呢?” 谷之瑶从没见过有谁敢在她面前摆这么久的冰山脸,此人从醒来开始就没给自己好脸色,顿时不爽,喊道:“我救了你耶,你都没有一点感谢之情吗?” 顾微言冷冷道:“既已收了报酬,便是银货两讫,多余的要求就别多妄想了。”这报酬指不定是什么可恶的条件。 他看了看面前气鼓鼓,满脸不爽的小姑娘,嘴角微勾,忽然露出了一个浅笑来。如玉的面容,倏然绽放的清浅的微笑,犹如一场不期而至的花与月的邂逅,一个突如其来的目眩神迷的梦。 谷之瑶跌入其中,直到脖子一痛,才回过神来,赫然发现,顾微言的手指已搭上了自己的脖子。纤瘦的指尖刺入脖子上娇嫩的皮肤,带着一点冷意的痛。顾微言身上的冷香将自己包围。 “小教主,别乱动,你应该知道,我这指甲刺破了你的皮肤,你便没有活路了。”如此动听的声音,说着这么可恶的威胁! 谷之瑶当然知道,调医弄毒之人,身上无处不藏毒,顾微言这么说,指尖内必是藏了什么剧毒。但从来都是谷之瑶欺负别人,没有人能欺负她!她眼神扫过四周,只听到“嘶嘶”的声音渐近,不知从什么地方游来几条毒蛇,吐着信子朝顾微言游去。 顾微言看也不看,推着谷之瑶道:“带我去见齐云和洛横舟。” 那几条蛇向顾微言窜去,还未碰到顾微言的衣角,便瘫软下来,软绵绵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顾微言眉毛动也没动,冷声道:“没想到你还能操纵蛇,不过我身上带着避蛇香,你还是少费些功夫罢。” 谷之瑶欲哭无泪,这个人怎么这么凶这么毒。 谷之瑶气他不讲道理,顾微言指尖向内一送,便由不得她耍性子。这家伙眉间带煞,一看就是不好相与的。她被迫带着顾微言向门外走去。 手刚碰上门,手心骤然一空,门已被大力打开。齐云喘着气站在门外,愣愣地看着门内的那个人。 眸光相对,一时竟无言。 齐云目光梭巡在顾微言面上:“师父,你、你好了……” 一股大力涌来,猝不及防跌入一个怀抱。这个怀抱他并不陌生,北方小镇、湖畔洞穴,他都曾这样拥抱过他,只是从未有一次这般紧,这般眷恋。 顾微言想要挣扎,齐云大手压着他的后脑,喃喃道:“别动……让我抱一会儿。”声音沉沉的,莫名揪动人心。 顾微言停止了动作,疑惑道:“怎么了?” 齐云将头埋在他肩颈处,感受他的温度,闭上了眼睛:“没事,只是……太过高兴……” 谷之瑶捂着脖子,在一旁悻悻地“哼”了一声。齐云松开顾微言,向她道谢。 “无需谢我,反正我也要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洛横舟呢?”顾微言问。 “他有事先走了。”谷之瑶淡淡道,示意身后的仆人递上了一封信。纸上寥寥几句话: “云儿,洛叔叔有要事先行离开。我已嘱托谷教主送你们出海,回去后好好照顾言儿。” “是洛叔叔的笔迹。”齐云看向谷之瑶,“洛叔叔说过有什么要事吗?” 谷之瑶不耐烦道:“我怎么知道!” 洛横舟确实经常这样,不发一言而来,匆匆而去。 谷之瑶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齐云二人,催道:“你们两个人醒了就赶紧从我岛上离开!” 阳光和煦,海鸥低鸣。广袤无边的大海上,一艘帆船逐渐远去,消失在海天交接处。徐徐的海风扬起衣摆,男人高大的身影沐浴在旭光中。 “他们走了哦。现在,你是我的了!”女孩抬头,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 洛横舟望向远方,浅棕色的瞳仁平静如水,一身磊落气息。 谷之瑶玩着手中的虫笛,问他:“真不告诉他们?” 洛横舟眼角笑纹加深:“不说了,免得他们心中难安。”叹息了一声:“我欠言儿一个承诺。他一生离苦,惟愿此生再无忧无怖,一世安稳。” 谷之瑶不懂他话中的深意,脚尖无聊地踢了踢前面的小石头,随口问道:“什么承诺?” 洛横舟久久没有回她,谷之瑶抬头,男人不加修饰的额发被海风吹得凌乱,面容刚毅沧桑,一双眼睛失神地看着苍茫大海,已陷入回忆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 ☆、忆往昔 那一年,洛横舟背着顾微言离开了栖身了整整三年的崖山。 顾微言伏在洛横舟背上,气息微弱,受罚后的身体简单匆忙地治疗后,便立刻被逐出了苍梧派。 “对不起……”他的道歉飘在洛横舟耳边,轻得几乎听不见。 “该说对不起的是洛叔叔……”洛横舟背着顾微言走在漫长的山道上,眼眶涨涩,三年前他抱着还是孩子的顾微言走在一样的山道上,承诺会给他一个安身之所,再无流离之苦,七年后却仓皇被驱。 他带着顾微言在崖山下的小镇上住下,顾微言身上带伤,受不住颠簸,洛横舟也不打算带他离开这里。 他回了一趟苍梧派,去找张翰。张翰独自坐在屋内,他一生就收了两个徒弟,一个身死,另一个被逐出师门。老来身边无一人陪伴,偌大的凌云峰自此空荡寂寥,再无生气。 洛横舟站在门外,张翰的声音传来,苍老粗粝。他让洛横舟把齐云带走,孩子整日牵挂师父,不愿意留在凌云峰。停了良久,又告诉洛横舟思风崖上有他当年为了采药而搭建的屋子,不在苍梧派的范围内,可以安顿下来。至于顾微言,他不愿意再相见了。 洛横舟带着齐云告辞,张翰没有应他,良久,才传来一声叹息。 洛横舟牵着齐云的小手下山。齐云问他:“洛叔叔,我们是去找师父么?” “是的,从今以后,就是我们三个一起生活了。”洛横舟摸摸他的脑袋,这样告诉他。 齐云小脑袋思考了一会,懂事地点点头,没有多问。 洛横舟喜欢齐云这个孩子,望向孩子漆黑而明亮的眼睛,问他:“云儿会不会讨厌师父?” 齐云摇摇头:“不会。” “你师父他,小时候吃了许多苦,所以性子冷淡,不太好相处。但是,他其实不是有意的,对待喜欢的人,也会笨拙地对他好。” 齐云明白。师父对待师祖爷爷和梓青师叔就很温柔,哪怕嘴上冷淡,有时候说的话常让师祖爷爷气得跳脚,却会在夜深人静帮助师祖爷爷整理典籍、药材,也会为梓青师叔研制缓解腿疾的药……哪怕是对他,也曾有过那么一丝温情。生辰时也为他煮过面,摔了痛了,也曾为他包扎过。 他只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让师父不够喜欢他。 “洛叔叔,师父小时候是不是被坏人欺负?” 洛横舟面色古怪,不知该如何告诉这个孩子,良久模糊地应了一声。 “洛叔叔,你教我武功吧!” “云儿为什么想要学武?” “这样就可以不让师父被坏人欺负啦!只要我保护好师父,他一定会喜欢云儿,也会对云儿好!” 洛横舟笑了,将齐云一把举了起来,朗声道:“好!由你保护师父,洛叔叔就放心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映着斜阳,逐渐在山道上远去。 洛横舟带着顾微言和齐云在思风崖住下了。他修缮了原先破败的屋子,又新添了两间瓦房,围了一个院子,一个家的模样便逐渐出来了。 顾微言从洛横舟口中得知了张翰的意思,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没有哭,脸上的神情却比哭还要难过。 洛横舟去握他的手:“没有关系,洛叔叔和云儿会陪着你。” 顾微言将脸埋在洛横舟胸前,涩然地闭上眼,他总是这样,留不住对他的好的人。到头来,依然是伶仃一人。 “洛叔叔,别离开我,我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少年紧紧地揪住他胸前的衣服,洛横舟知道,他有多害怕,对自己的依赖就有多深。 于是他郑重地应下了。 只是他没有意识到,这份依赖里隐藏着少年怎样的一份情感。 林花谢了春红,又一年匆匆来临。洛横舟教齐云习武,顾微言钻研医学,日子便那么一天天过去了,只是那一份变了味道的情感随着时间慢慢发酵,谁也无法预料,谁也无法控制。 洛横舟对顾微言太好,这是一种竭尽所能的付出,这种付出介于长辈与情人之间,已然模糊了界限,到头来连洛横舟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以一种什么心态在对待顾微言。 他很喜欢顾微言,却又透过他寻找着记忆深处的影子,过去与现在,回忆与现实,模糊了他的心,一切都变得不受控制。 那一个祭夜,他喝了酒,又梦到了陆依晴,依稀是她少女时期的样子,嘴角的梨涡盛满了甜蜜与天真。他想告诉她,让她放心,自己会把言儿好好地带大,还想告诉她,他……很想念她……鬼使神差,吻上了她的唇。 真实的触感让他陡然间从醉梦中清醒,身下是顾微言瘦弱单薄的身体,他的瞳中盈满水雾,是一种羞涩的憧憬。 洛横舟如遭电殛,僵硬地放开了他。他侧坐在床沿,头痛欲裂,语无伦次地向顾微言解释道歉。 顾微言坐在床头,泛红的脸颊逐渐褪尽血色,漆黑的头发垂在脸侧,掩住了他的神色。年幼时那段黑暗丑陋的经历让他极其厌恶与人身体接触,唯有洛横舟。他沉溺于洛横舟的温暖的怀抱,沉溺于他明朗的眉眼,沉溺于他每一个爽朗坦荡的笑,每一句简单醇厚的问候。对外界的抗拒和疏离让他越来越无法抗拒这个温暖的来源,倘若用这样一种方法可以留住这一份温暖,他完全无法拒绝。 然而洛横舟跟他说,他弄错了。 跟他说对不起。 顾微言有些茫然,洛横舟弄错了,弄错谁了?为什么要跟他说对不起? 他呆呆地坐着,眼神茫然无措,犹如舒展开来的一只刺猬,纵使有万千根刺防备,却傻乎乎地向人露出柔软肚子。 洛横舟没有想到,自己竟成了这只傻刺猬毫无防备时射向他肚子的一枝利箭。 顾微言想明白了:“你对我好,就是因为我娘?” 洛横舟脸埋入粗糙的手掌中:“不、不全是,我也很喜欢言儿,想要照顾你……”他说不下去,也不敢看顾微言。 人的感情从来也不是那样简单纯粹的,丝丝缕缕分得那般清楚透彻。洛横舟一个五大三粗的武人,从来都没想过要去分清楚。猝不及防之下,只觉得深深的羞愧。 哪知顾微言揉了揉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对洛横舟说:“没有关系。不管是因为谁,也没有关系。”他渴望这一份温暖和关怀,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只要洛横舟仍然对他好,只要仍然能在一起,他都能接受。 哪怕他仍然做自己的洛叔叔。 少年人傻得可怜可爱,他以为感情能收放自如,踏出去了还能再收回来。 然而朝夕相对,又怎么能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洛横舟无法坦然地面对彼此,一想到自己下意识地在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身上找另一个人的影子,就觉得罪恶感顿生。两人被这样一种怪异而难解的感情折磨得心力交瘁。 终于在一个雨夜,洛横舟悄悄地离开了。 顾微言望着黢黑的夜空,这样一个没有星月的暗夜,那人的身影消失得彻彻底底。 连最后一个爱他的人都离开了。 他听到自己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他的心死了。 从此,他成了一个没有心的人。 洛横舟离开的第三年,顾微言医术超绝的盛名渐渐被传开,向他求医的人日益渐盛。同他造诣极高的医术一同盛传的,是他的自私刻薄、冷酷无情。 他们从来不曾想过,命运有时候会残忍到什么地步,又会如何残忍地改变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眉间雪(一) 今年南方的雪来得特别早,还没进入腊月,天上已经稀稀落落飘起了雪花。轻柔的雪如玉蝶蹁跹,随着风打着旋飘落,不多时,地上便积起了稀薄的雪色。 一辆马车从官道上慢悠悠地驶来,天寒地冻,拉车的马粗大的鼻孔中直冒白雾,驾驶着车的青年,一身青灰色的冬衣,勾勒出矫健的身形,他头上戴着斗笠,压得极地,乍一看去,只能看到俊挺的鼻梁,刚毅的下巴。 那辆马车一路小跑,逐渐慢下来,最终在一处小城镇中停了下来。青年将马系在了客栈门前,从马车里接出一个人。那人头戴帷帽,身形单薄,望不见他什么模样,唯有从青年同他模糊的交谈声中,听到青年唤他“师父”。 戴着帷帽的那人微微点了头,青年脸上便露出了一个微笑,拉着他进入了客栈。 顾微言推开房间的窗户,一片白墙黛瓦,瓦楞上积着几点薄雪,直至远方变成一道浅浅的烟灰色。江南的小镇,哪怕是冬日,依然秀气而干净,如一尊剔透的青花瓷,一幅细致的水墨画。 第8节 恋耽美 正文 第9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9节 齐云从后面拥住了他,同他一起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风景。这个时候,北方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他们北上临川,途经这座江南小镇,突然有了暂住一段日子的念头。 齐云不愿意在寒冷的冬天再带着顾微言奔波,更多的是他想好好地度过这最后的一点时间,就像是他想象中的那样,他与他,简单而平和,承平而安宁。 顾微言难得的没有表示异议,他似乎也与齐云一样,不约而同地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注定是一场鲜血淋漓的伤害,便让这伤害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罢! 齐云租下了小镇边缘的一个小院落。这座院落远离热闹的小镇中心,独自安静地守着一条潺潺的河。 他们两个和普通的百姓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流连在街头巷角,河畔桥头,日子静谧安宁得像是一场永远也不愿醒来的梦。 除夕夜,齐云置办了一桌火锅。红泥小火垆,绿蚁新醅酒,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透过鼎沸的火炉,氤氲的白雾,他依稀看到了爹娘和哥哥的笑颜,也看到了师父和梓青,还看到了……洛横舟……这些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从记忆深处一一浮现,最后终于散去,面对他的,是青年含笑的俊朗眉眼。 齐云拉他出了门,除夕的夜晚,一场大雪刚停,空气清新洁净如被洗过。他们沿着街边走着,两边都挂着成串的红灯笼,将四周映得红彤彤、暖洋洋的。有穿得厚实的顽皮孩子奔前跑后,家家户户敞着门,欢声笑语充满了这座小镇。 齐云侧头去看顾微言,他正一错不错地注视着那几个奔跑打闹的孩子,灯笼柔和的光芒,将他脸侧映出一点柔粉,双眸也是亮晶晶的。 那两个追赶着的孩子,换了衣着装束,成了他记忆中的样子。 “哥哥、哥哥……等等我!” “笨言儿……快一些!”耳畔似乎还能听到两人的清脆的喊声。 手心一暖,回过神来。 “师父快看,我们……”齐云指向前方,轰隆的声响盖住了他的声音,炮竹和焰火齐鸣。齐云抓紧他的手,拉着他向前跑去。人潮涌动,齐云护着他登上了桥头,一眼望去全无遮拦,烟花映水,虚实交错,说不出的绚烂美丽。 他看烟花,齐云却在看他。顾微言似有所觉,转过头来,一眼便跌入齐云带笑的星眸。 他的眼睛比夜空还要浩瀚,眸中的光芒比这漫天的烟花还要璀璨,盛不住的温柔从里面溢出,将他密密的笼罩。 他看得那样深沉,那样专注,仿佛在用尽一生力气,唯求这一眼的永恒。 那是连灵魂都要战栗的一个注视,顾微言愣愣地,竟然没有躲开。 齐云的头慢慢地低下来,两人呼吸交错,他的呼吸间还有浓醇的酒意,让人熏然欲醉。 鼻尖相触,唇与唇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线,他却停了。 齐云低醇的声音从唇间溢出:“师父,我想吻你……” 他郑重其事地告之,那一声“师父”喊得顾微言指尖发麻,脸上无法控制地泛起红潮,不由自主向后仰,想要逃离。 “别逃……”齐云大手托住顾微言的后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窘迫到快要气恼的脸,心中好笑。目光下垂,盯着那轻颤着的淡色双唇,眸光转深,吻了上去。 唇瓣轻触,像是打了一个友好的招呼,再三流连,最后密密地印了上去。顾微言的唇同他的人一样,带着微微的凉意,然而柔软得不可思议。 齐云吻过他几次,有过小心翼翼,也有过凶狠霸道,却从来没有这样的缱绻,是真心相待的赤诚,是怜惜和珍重,顾微言全都感受到了,他甚至还从中感受到一丝不易觉察的不舍与伤惘。 这样厚重如潮水一样的感情冲刷着他的心脏,竟让他无法推开眼前这个人,顾微言闭上了眼。 在炮竹的轰鸣中,在人们的欢呼中,在这个除旧迎新的时刻,他们相拥在桥头,一刹那便是一生一世。 待人潮散尽,两人才牵着手慢慢往住处踱回去。一人拿着一枝俗称“狗尾巴”的焰火,就像持着一朵倾尽全力怒放的花。 顾微言抿着唇,轻轻地抖动,那焰火便开得愈盛,齐云见状用自己手中的焰火去凑他的,敲了敲那朵花。顾微言嫌他烦,手一转躲了开去,齐云追了上来,顾微言再躲。 两个人小孩儿一样,玩着你追我逃的幼稚游戏。焰火棒在黑夜里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齐云手中的焰火棒“嗤”地一声熄灭了,他懊恼地甩了甩棒子。 顾微言看到他露出孩子一样的神情,再忍不住,嘴角扬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齐云见过他冷冷的笑、讥诮的笑、不屑的笑……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个发自肺腑的微笑,让他想到了深藏在海底的蚌悄悄打开蚌壳,那呵护备至的明珠刹那间绽放出的美丽辉光。 齐云声音低哑:“师父,你笑得真好看……” 顾微言脸有些热,撇开眼,看到前面那座熟悉的院落,加快了步子:“到家了。” 他刚迈进屋内,还没走两步呢,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腰间一紧,他已经被揽入那个熟悉的怀抱。 炽热的吻便落在他的颊边,颈边,烫得他忍不住战栗。 他挣动了一下,齐云停了下来,贴着他的耳朵问他:“讨厌么?” 他垂着眼睛,抿紧了唇,不知道是否该推开他。 齐云不依不饶,又问他:“讨厌我碰你?” 他见顾微言傻乎乎地呆在那里,几乎可以想象出他内心的挣扎。然而他等得太久了,原以为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去等,可他现在再等不起。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珍贵,再不能随意挥霍。 “不推开我,便是不拒绝的意思?”齐云低低的笑声在耳边响起,伸手去解他腰间的丝绦,手指触到一样东西。齐云拿上来一看,是他送他的海螺,被他系在了腰侧,齐云亲了亲那只海螺,低声道:“师父,我真高兴……”高兴能这样被你放在心上。 齐云将顾微言压在身下,宽肩细腰,遮住顾微言的视线。他肌肉紧实,每一块都蕴含着力量,动作间拉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顾微言感到齐云的气息将他笼罩,他轻声在他耳边唤他。 他喊他“师父”。 这个称呼让他在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让他浑身发烫颤抖。 顾微言看着他身上的这个青年。目光从他飞扬俊挺的墨眉流连过他高挺的鼻梁,坚毅的下巴,最后再回到他的眼睛。 齐云专注地看着他,眼神中却有一种孤狼般的决绝。 眼皮上一重,濡湿的感觉传来,是齐云在亲吻他的眼睫,让他不由得闭上了眼。他吻得轻柔,动作却越来越重,甚至带了一点凶狠的味道。 他遮住顾微言的眼,不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纵然相拥相吻,他仍然觉得不够,想要多一点,再多一点,近一点,再近一点。 心里明白,拥的再紧,吻得再深,却最终无法留住他,他注定会失去他。 幸福与绝望,欢悦与痛苦,撕扯着齐云的内心,化作无法停下的动作。 倘若这样做是一种自私,那且让他自私一回,把这样一个夜晚印刻在顾微言脑海中,让他永远无法忘怀。 哪怕他离开。 潮水般的欲望消退,顾微言累极而睡,眼角还带着一点绯红,唇色鲜妍。齐云贪婪地注视着他的睡脸,目光一遍又一遍描摹他秀美的眉眼。 这便是真正的秀骨天成,眉目风流,美得让人心醉。 作者有话要说: ☆、眉间雪(二) 时间静悄悄地走。在袅袅的炊烟中,在朝霞与夕影中,在夜深清脆的梆子声中,以它一贯的姿态向前踱着。 春天的时候,门外池塘边大片芦苇冒出青嫩嫩的叶尖,仿佛是一夜之间,千顷青碧,空气中满是芦叶混着池塘绿水的清香。 茂密的芦苇丛仿佛是天然的绿色屏障,微风吹过,沙沙声响,摇摆的芦苇丛中忽然露出一叶扁舟,漾出点点涟漪。 顾微言乌黑的长发散落开来,发梢沿着船舷浸入水中,半遮的面容,双眼迷离,微微喘着气。 齐云去吻他的发丝、额头、鼻尖,顾微言浑身瘫软,微微避开他粘人的唇,轻轻瞪了齐云一眼。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竟然陪着这人在这里疯。 齐云笑得特别心满意足,将他一把搂住,两人躺在船上,透过芦苇丛,望着早春像上了蓝釉的薄瓷一般天空。 “到了秋天,这里的芦苇就会开花,白的、柔粉的、淡紫的芦花,随着风飘啊飘,就像一场不会化也不冷的雪……” 顾微言“嗯”了一声。 “真想和你一起看一看。” 静谧的午后,青年眼角眉梢仿佛带了一丝惆怅。 顾微言不由自主道:“可以留到入秋。”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他这是在不舍么……双手慢慢握紧,他怎么可以不舍…… 齐云却没有应,沉默良久,忽然道:“过两天,我准备去临川。”算算日子,是时候了。 顾微言身体一僵,不知如何回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光湛然沉静,应道:“好,我与你同去。” 两天后,齐云便准备好了去临川的行李。他们当初租下这里,所带的行李就不多,不消半日,屋子就已收拾干净。 顾微言原以为他们该走得干净利落,可是环顾屋内,到处是他们生活过的痕迹。屋顶上有齐云修补过的痕迹,墙上贴着年画,床头上摆着齐云给他买的小玩意儿,窗台上是凋谢了还未来得及换下的蜡梅,屋外的梁上挂着两条腊肉…… 齐云回来,顾微言问他:“租赁的房资已结清了吗?” 齐云只说他无需操心,同他一起最后看了这屋子一眼,扬手甩起了马鞭,马儿长嘶一声,撒开四蹄,拉着马车向北方而去。 时隔整整二十年,他终是回到了这里。刻着“临川“二字的城墙不曾变过半分,沉默地矗立在斜阳中。它可曾记得多年前,一个幼童走投无路,从它脚下仓皇出逃? 顾微言驻足城外,一阵恍惚。 “师父?”齐云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青年牵着马,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关切。 这样一张脸,在得知真相的时刻会染上怎样的仇恨之色?刹那间,顾微言竟觉得不能想象,呼吸一下子乱了。他近乎狼狈地偏过头,躲过青年关切的眼神。 踏出这一步,一切便不能回头,等待了二十年的血海深仇便可以一朝得报。痛失双亲、身中剧毒、颠沛流离,种种痛苦都能借青年之手有个了解!原该畅快,可是为何心中总挥之不去一份苦涩和惶恐。 “别怕。”肩上一暖,不由自主跟着青年向城内走去。 知是青年误会了自己,顾微言却无法言语,强自镇定心神,与青年一同踏入城内。 热闹非凡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临川城内的街景熟悉又陌生。“平安客栈”红底黑字的幡子却依然在老地方招摇。只是比起许多年前,客栈已扩大了一倍有余。 客栈一楼兼做酒楼生意,顾微言与齐云放置好行李,便下了楼来。走到楼梯口,就听到一阵吵闹。顾微言皱了皱眉。 “你是什么东西!老子爱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呃……”醉醺醺的声音,紧接着桌子被掀翻,碗筷杯盏砸在地上的嘈杂声响,一些不愿惹事的人都纷纷惊呼着躲了开去。 “老子心情不好……你们、你们别来惹我……” 顾微言下楼,那醉酒之人步履踉跄地从扑倒在楼梯下。他勉强抬眼,看到前面白色的衣摆,嘿嘿笑了两声,眯起一双醉眼,望向楼梯上的人。 顾微言一怔,那醉鬼其中的一只眼睛上带着一个眼罩,竟是瞎了一只眼。他瞧见顾微言,醉眼朦胧地盯着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呃……来、来陪老子喝酒……”一双手挥舞着想要拉顾微言。 顾微言面无表情,手中的软骨散正要洒出,一旁的齐云已上前捏住了对方手腕,淡淡道:“兄台,你喝醉了。”他语气温和,动作却不怎么客气,将对方一送,那人踉跄着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一条板凳上。 那人甩了甩头,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大骂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知道你爷爷我是谁吗?”挥着手扑了上来。 齐云半声没吭,只出了一只手,挡住那人的手,扳过他的肩膀一使力,那人原地转了半圈,被齐云一推,又趴回原来的地方。 他没把一个醉鬼当回事,出手不带半分内力。那人却还不罢休,又一次冲了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撩拨顾微言。 齐云眼神一冷,一把将他摁在桌上,长庚“刷”地亮出半截,剑柄顶在对方喉咙处。 那醉鬼张大嘴说不出话来,一双手拼命抓挠剑柄,一只独眼开始翻白。 那客栈老板怕在自己店里闹出人命,连忙上前劝道:“少侠息怒,这个人惹不得,惹不得呀!” 齐云没松手,神情冷硬。 客栈老板急得直冒汗:“少侠,这人是咱们临安城尚书府的大少爷,等闲之人惹不起他,您行行好,放他一马罢!我这小店可不敢摊上人命官司!”他连连作揖。 “他是赵文涛的儿子?”齐云冷声问。 客栈老板连连点头。 哪知那位大侠闻言脸沉了下来:“鱼肉百姓,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剑柄又向喉咙顶了一顶。 “少侠、少侠……”客栈老板简直快哭出来了。 “云儿。”顾微言淡淡道,“放了他罢。” 齐云一顿,将剑收了回去。 赵云琛捂住喉咙惊天动地又咳又吐,溢满了泪的眼中又出现那素白的衣角。 “赵云琛,一别经年,没想到你却……如此潦倒……”淡淡的声音飘来。 他抬起头,仅剩下的那只眼中打量面前那人冷淡的男人,眼中满是惊疑。 “也对,阔别二十年,故人相见也该不相识了……”顾微言垂目凝视着对方,语声中带着凉意,听不出什么感情。 双目相对,赵云琛的神情转为狐疑,那双眼多么熟悉,和记忆中的那双眼睛逐渐重合,纵使容貌更改,然那双眼睛却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只是眸光更加暗沉冰冷。 “你、你……”他的神情由狐疑转为震惊,蓦然大叫一声,像是见到了什么吓人的东西,一下子弹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店。 客栈老板对顾微言充满了感激,忙堆着笑招呼顾微言和齐云入座,一面又吩咐店小二收拾满地狼藉。 奈何顾微言没有一点食欲,瞥了一眼赵云琛刚才待过的地方,厌恶地转过头去,头也不回地跨出店去。 两人找了另一家饭馆。齐云见顾微言兴致不高,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为他夹了几箸菜,笑话他:“你这样吃饭,倘若没人管着你,岂不是要饿死。” 顾微言看着饭碗内的菜,不知在想什么,半晌突然道:“待会儿,我想走走,一个人。” 齐云举着筷子的手一顿,点头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眉间雪(三) 客栈内,齐云一身劲装,望向黑沉沉的夜空,闭了闭目。再睁眼时,脸色整肃。他轻轻穿过窗户,如一只灵巧的猎豹跃上了屋顶。万籁俱寂,整座临安城陷入熟睡。此起彼伏的屋顶成了最好的道路。 傍晚时分他已去尚书府踩过点,靠近皇城的那条大道边,位置醒目得很。他轻轻冷哼一声,没入无边的黑暗中。 尚书府内,年逾五十的赵文涛还未入眠,他待在书房,手边一本书,半天却没翻一页。大儿子自从毁了一只眼睛后绝了仕途,再不成器,整日流连花丛、斗鸡走狗,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沈若璎乐得他成这个样子,向来不管他。然而作为父亲,总是不愿意儿子这般堕落下去。 今天傍晚,以前总是半夜才醉醺醺地回来的大儿子罕见地回来了,却是满脸惊悸。他醉得不清,口齿不清地喊着“他回来了。” 从他的嘴里喊出的那个名字,便如同隐藏在心底的一根刺突然被搅动,是悚然震惊的痛。这令整个赵府讳莫如深的名字,在毫无防备下又一次被提了起来。 整整二十年未见,却不知他过得如何?赵文涛的思绪不由得飘远。 “老爷。”一个小厮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平常时候,赵文涛在书房不喜人打扰。 “什么事?” “是……夫人,她、她……小的们劝不住她……”小厮说得隐晦。 赵文涛的眉毛不由得紧紧皱了起来。自从云齐丢失后,他们夫妻两人都十分悲痛,感情倒是比之前融洽了一些。只是有了云深之后,两人感情逐渐变淡,这几年已经分房睡了。 沈若璎性子偏激他是知道的,当下便按耐住心中不耐,随着小厮去了沈若璎的住处。 踏入房内,果然是一地狼藉,满室奴仆婢女都跪在一边瑟瑟发抖。 赵文涛沉声道:“你们都出去。”那些仆人得了他的话,全都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赵文涛将门关上,问她:“你又有什么事?” 沈若璎也已年逾四十,依稀能在脸上找到曾经美艳的影子,只是长期的暴躁和不顺意之下,眼梢嘴角几道深重而刻薄的纹路,使整个人看上去老上许多。 她吊起眼睛斜睨着这个男人,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明知故问。我问你,这个贱人来了,你准备怎么办?” 赵文涛揉搓着手指,半晌没有言语。 沈若璎气道:“这个贱人不知道走了什么运气,‘索命’这么毒的药竟也要不了他的命,现下他又回来了,明明白白是来报仇……” “住口!”沈若璎一口一个‘贱人’,喊得赵文涛烦闷不已,看着面前这个颜色俱失,神情激动的女人,他不想再看一眼,“当初要不是你下毒手,何至于此!” “我这么做还不是你逼的!”沈若璎倏然站起,尖声喊道,“是你鬼迷了心窍,管不住身上那块肉……” 堂堂一个贵妇,口出如此秽语,比之市井泼妇还不如。赵文涛难堪地闭上眼,将心中郁气按耐下去。 沈若璎喘着气,见到赵文涛强忍怒气的脸,满腔戾气消下去,眼泪忍不住掉了出来:“无论如何,总要抓到他问个明白,我可怜的云齐究竟如何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她呵护备至的那个孩子,就这样突然没了。她还记得他那软嫩的可爱脸蛋,挥舞着手臂喊她“娘”的样子。 那一晚后,她与赵文涛疯了似的到处寻找,然而顾微言和她的孩子却如人间蒸发了一样,寻不到一点踪影。顾微言将她儿子带走,得知真相的他必定不会善待自己的孩子,云齐在他手上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折磨。 她的丈夫不爱她,她的孩子离开了她,一时间她的天塌了,她的人生失了颜色。那样焦心煎熬的日子,再一次想起都是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折磨。 赵文涛揉了揉眉头,沉声道:“他既然在云琛面前袒露自己的身份,便是借云琛之口告诉我们他来了。想必也不会就这么离开。明天我便派人出去找他……” 他话音未落,只听到一人冷冷道:“不必这么麻烦。”两人顿时大惊。 一个人影破门而入,乌黑的剑身上划过一道冷光。 那年轻男子蒙着面,只露出一双冷到极点的凤目,眉峰英挺如墨染。 赵文涛一声“言儿”唤出,才发现此人身形高挑矫健,眉目神情锐利,不似他以为的那个人。 那人转过头,问:“你是赵文涛,她是沈若璎?” 赵文涛沉声道:“正是,你三更半夜,持剑擅闯尚书府,意欲何为?” 那青年却懒得回答他,只道:“都在这儿了。”目光森然,手中的剑寒光乍现,一剑向赵文涛刺去。 赵文涛虽为尚书,一身功夫却不俗,看到这人确定他们身份后二话没说便拔刀相向,当下翻身急退。心念直转:“是否是言儿让你来的?” 齐云冷冷道:“你不配喊他的名字。”剑光似雪,笼罩赵文涛。 赵文涛与他瞬息间过了十几招,发觉这青年内力浑厚,武艺高超,不禁背后发寒,嗤啦一声,手臂上已经被刺了一剑,顿时血如泉涌。 沈若璎闻言,当下取了墙上挂着的鞭子,厉喝道:“顾微言那个贱人在什么地方?”加入战局。 这两人面目可憎,齐云不屑与他们费口舌,浩然剑气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雄浑苍劲的剑势,如若破竹。只听赵文涛闷哼一声,胸膛已是被他一剑刺穿。齐云抽剑,乌黑的长庚饮足了鲜血,隐隐显出红色血光。 赵文涛倒在地上,鲜血洒了一地。 “涛哥!”沈若璎嘶声喊道,她痛恨这个男人,恨他的无情,恨他的冷漠,然而当她看到赵文涛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心中的恨与爱却再难分清。 她咬牙,手中长鞭将剑身牢牢卷住。 齐云稳稳地站着,剑身震颤,将长鞭一寸寸绞碎,沈若璎向他扑去,被他一脚踹翻在地,顿时咳出一口血来。 青年一步步走向沈若璎,他低垂着眉眼,冷淡地盯着面前的妇人,手中的剑尖抵上了她纤细的脖子。 只要往前一送,便能果结掉她的性命。自此以后,他便可带着师父远走高飞,再不问世事,余下的日子,多活一天便是上天对他的眷顾。 他不该在此刻犹豫,师父还在等着他。 他的时间不多了! 然而,剑尖不易觉察地颤动,他,到底在犹豫什么。 沈若璎躺在地上,被剑尖迫地抬着头,目光在青年面上逡巡。青年的眉峰处略粗,拖出的眉梢微扬,显得英气勃发,低垂着的眼,眼梢是一道流丽的弧度,长长的。 这样的眉目,这样的眉目……那般熟悉。 她浑身剧颤,一个不敢置信的疯狂念头突然出现。她伸手抓住青年的剑,不顾双手被划出深深的伤口,语无伦次道:“是你吗?是你吗……” 就在此时,一个少年愤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放开我娘!” 齐云侧身避让少年的剑锋,与那人一照面,顿时一怔。少年手中的剑横向平砍过来,因他这一分神,竟没有完全避过,蒙面的黑布被剑尖挑飞。 齐云偏过头,慢慢地转过脸来,同少年四目相对。 “齐云哥……”少年眼中愤怒的血色还未消散,然而再度涌起的是强烈的震惊,他环顾四周,看着躺在血泊中的双亲,僵硬地望回齐云,拿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是你……” 同样震惊的还有齐云,眼中闪过一丝迷惑。 赵文涛、赵云深…… 他张唇,艰难道:“你是赵文涛的儿子……” 一旁的沈若璎喊道:“云深,你方才喊他什么?”她挣扎着爬起来,捏住小儿子的双臂,死死地盯着小儿子:“你方才喊他齐云,是不是、是不是?” 赵云深看着面前发髻散乱歇斯底里的母亲,又望向站在一旁的齐云,喉咙像是被卡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 “云齐、齐云,哈、哈哈……”沈若璎笑了出来,眼泪混着血沾了满脸,喃喃道:“是了,是这样……这贱人必然想出了这方法来报复我们……顾微言,你好狠毒的心!”最后一句,咬牙切齿,是恨不能剥皮啖肉的痛恨。 齐云浑身一震,只觉得心中发寒,他握紧手中的剑,上前一把拽住沈若璎,喝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休想诋毁我师父!” 沈若璎任他拽住,目光地来回打量齐云的面容,语气变得又轻又柔:“我自己生出的孩子,我怎么会不认识。我还记得,我儿的肩膀后面还有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她的目光落在齐云的肩头,炽热得像要烧穿那层薄薄的布料。 齐云如烫了手般松了开来。 “娘,你在胡说什么呀……我哥不是早就去世了吗?”赵云深颤声道。他与齐云曾同住过一段时日,他们一起练剑,一起趁着月色洗澡,齐云肩膀后面的胎记他自然是见过的。他也知道自己曾经应该有个大哥,却在自己出生之前便去世了,倘若活着的话,不过比自己虚长两三岁。 “云深,你大哥没有死,当年顾微言逃出临安,云齐也一同失踪了,必定是他为了报复我们把云齐带走。他把我们的孩子一手养大,再让他回过头来替他报仇,让我们骨肉相残,好毒的手段!” 仿佛是被一道雷狠狠地劈中,劈得他呆在了原地,他望向沈若璎扭曲的脸、望向赵云深仇恨的眼、望向倒在血泊中的赵文涛,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似在说些什么,然而他耳边只有隆隆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 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齐云痛吼一声,逃离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眉间雪(四) 朱雀后街上有一处民宅,原先曾是先皇时期声名远播的首席御医的府邸,后来因为卷入皇权斗争失了势,一夕之间落败。府邸荒废了好些年,后来便由一位做生意的富商买了下来,粗略修整了一番。富商嫌后花园太大难以打理,缩小了规模。因此便有半个花园一年年荒废下来,现如今野草丛生,满目荒凉。 顾微言驻足,他一路慢踱,脚步像是有自己的意识,竟带他来到了这里。这里原本便远离闹市,现在夜色沉沉,更是没有人烟。然而他却觉得很好很好,内心充满了奇异的宁静。 他在荒草丛中凭着印象慢慢前进,打量着这里的一草一木。自那一天离开这个家,他再也没有回来看过一眼,此时却仍然能记清楚那些条小路。这一条曲径,是他父亲亲自带人铺就的,用的是碗口粗大的木桩,因为娘喜欢这边的芙蓉花;那一块被野草覆盖的草地,曾被木栅栏圈过,里面养过他的兔子和哥哥的小鸡;那一座坍圮的亭子,曾坐着娘,那一天他趴在娘身上撒娇要出去玩儿,还被娘好一阵取笑…… 他原以为这些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从记忆深处撷取出来,却还是那般历历在目,颜色鲜艳仿佛就发生正在昨日。 原来,他从来也不曾真正忘怀。 刹那间,荒草迅速消退,花木抽枝、碎石飞回原处,湖水转为曾经的清澈漾起涟漪,清脆的鸟鸣和孩子的欢笑时远时近…… 湖畔的亭子矗立起来,里面坐着一人,仿佛一切回到旧日。 顾微言一阵迷糊,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他环顾四周,喜悦刹那间盈满心怀,透过模糊的眼睛,他看到那个人影动了。 “言儿?”是男人粗糙的声音。 顾微言一怔,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人,四周依然是荒凉凄恻的破败的景象。 “洛……你怎么在这里?”顾微言定了定心神,冷下语气问他。 洛横舟坐靠在亭柱上,朗声笑道:“路过临川,来这里看看,却不想遇到你。你应该是多年没有回来看过了罢……咳咳……”他咳了几声,不由皱了皱眉,仰头灌了一大口酒。 顾微言问他:“你要事办完了?” 洛横舟不以为意地应了声“恩”,他眉目疏狂,不修边幅,懒洋洋倚靠在一边,和平时那副惫懒的模样没有什么区别。 顾微言却觉得有点怪异,他原本不想搭理这人,看他断断续续地咳着,不由看了洛横舟一眼。 洛横舟又仰头灌了一口酒,随意抹了抹嘴巴:“你来了临川,云儿想必也一起跟来了。” 顾微言不置可否。 洛横舟接着道:“这里早就没有什么至亲之人,时隔二十年你带着云儿回来……言儿,那些事你还是放不下吗?” 顾微言眼神转冷,硬邦邦道:“不要你管。” 洛横舟苦笑:“我连劝你的话也不好说了吗?好歹洛叔叔也是从小把你……” “住口!”顾微言打断他,他瞪着洛横舟,眼眶微微泛红,“你有什么资格再来管我,那一天你头也不回地走掉,我便和你再没有关系!” 洛横舟抵住额头低低笑了起来:“言儿,你这个样子就像一个任性的小孩,耍着小孩子脾气。” 顾微言气极,闭紧嘴巴不理他。 “云儿照顾你,他对你不好吗?” 顾微言一怔,齐云待他怎能说不好,他对他很好,很好……江南小镇,湖畔桥头每一幕都是一场声色幻美的梦。美得让他原先坚定的心动摇、犹豫、挣扎。 “言儿啊,这个世上没有比齐云待你更好的人了,也没有人能再像他一样给你这么纯粹的感情,无论你想要做什么,在这之前先想好这一点。” 顾微言浑身一震,心中有个声音大喊:“别听这个家伙胡说八道!”但是内心深处他明白,洛横舟说的是对的。 洛横舟似还要再说什么,眉头忽然一皱,浑身紧绷,捏住酒瓶的手抖动起来,借着月光,顾微言看到他脸上满是汗水。 “你……”顾微言细细打量他的脸,见他脸色很是苍白,整个人瘦了不少。 在他印象中,这个人粗糙强悍,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虚弱的样子。顾微言忍不住上前:“你……受伤了?” “一点小伤。”洛横舟笑着回他,“不碍事。”话未完又是一阵咳嗽。 顾微言有些狐疑,他这样子,实在是不像什么小伤,皱了皱眉,上前就要去替他把脉。 洛横舟将手一挥:“好了好了,真是一点小伤,你看我能动能说,还能喝酒……”他神色轻松,藏在暗中的手使力,轻轻一声,酒瓶已被捏碎。 顾微言点了点头,淡淡道:“随你。”望了望月色,又道:“我走了。”转身离开。 洛横舟面带微笑地看着他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小道后,身子蓦然一松,低低地□□起来,摇头苦笑。“索命”勾魂,谷之瑶没有说错,这毒确实厉害,难为言儿能从小忍到大。 第一次毒发时,纵使他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也忍不住□□打颤,如今是第二次,再有一次……罢了罢了,大丈夫生死无惧,何况他也无所牵挂。 洛横舟想要起身,却发现动弹不了,一时有些惊讶。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洛横舟苦笑:“你怎么又回来了。” 顾微言冷着一张脸,俯身搭上洛横舟的手腕。 洛横舟心念一转,方才知道中了计,顾微言下药的手段出神入化,防不胜防。他刚才说自己要离开,趁自己没有防备时早已下了无色无味、使人手脚无力的药。心中苦笑,却拿他无法。 顾微言的指尖微凉,洛横舟的皮肤更凉,他的手指一僵,压在洛横舟腕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片刻后他霍然抬头,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洛横舟的脉象,他熟悉至极。怎么能不熟悉,这伴随了他半生的脉象,他比谁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怎么会……你怎么会中了这毒?!”顾微言震惊万分,一把将洛横舟拽到身前。 “言儿你轻些,我现在受不了这么大的力……”既然已被知晓,他也不必再做掩饰,轻咳着道。 顾微言自然知道此时他有多痛苦,忙放缓了力道让他靠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顾微言失了平静。 洛横舟嘴角露出一抹微笑:“言儿你,这样,倒是比平常可爱一些。” “你闭嘴!你知不知道这个毒有多厉害!”顾微言发火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道,“我和云儿再带你去龙蛇岛,谷之瑶既然能解了我的毒,也一定可以解你身上的毒。”他想要去扶洛横舟:“你给我一定撑住……” 洛横舟微微摇头:“没有用了,这毒原先便是在你身上的。” 顾微言顿住,良久颤声问:“你说什么……” 洛横舟笑了:“这毒是解不掉的,只能将毒从一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人身上,且只能转一次,所以你就别再浪费力气了。” 顾微言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洛横舟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这毒原本是要转到齐云身上的,我想这不行啊,这臭小子走了,谁来照顾你啊。反正我一把年纪了,活一天是一天,也没什么牵挂……” 他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低低笑了起来,笑得有些无赖:“齐云这臭小子到现在还以为毒在他身上呢!” 顾微言早已站立不稳,洛横舟的话让他脑中晕眩,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把他话中的意思弄明白。 “你们……谁让你们这样!”顾微言忽然低吼,狠狠瞪视着洛横舟,曾以为干涸了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谁让你们这么做……”眼泪倏然掉落,灼痛了洛横舟的手。 “别哭,言儿,别哭……”洛横舟手忙脚乱地将他抱住,叹了口气,“洛叔叔最希望的,便是看到你能摆脱过去,快快乐乐地过后半辈子。” 顾微言拼命摇头。 洛横舟原先还有些惆怅,看到顾微言这幅模样,那点惆怅早就散了,他粗鲁地抹去顾微言的眼泪:“我知道你这次来临川要做什么,原先若劝你,你肯定不会听。但此时,你再听洛叔叔一句。你执意报仇,因他们害得你尝尽离苦,可是报完仇,又剩下什么呢……云儿知道真相,会怎么想,又该如何自处?” 洛横舟深深叹息:“言儿啊,当局者迷。云儿一直以为自己中了毒,活不过三个多月。你想过这些时日他是带着什么心情与你一起吗?” 顾微言心中剧震,呆呆地望向洛横舟。 洛横舟见他像是呆了似的,只有眼泪不断地溢出眼眶,染湿了他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叹了口气,重重按在他的肩上:“人心都是肉长的,云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现在有多爱你,知道真相后就有多恨你。你舍得他吗?” 那一个“恨”字如一根针,直刺入顾微言心脏,刺得他一哆嗦。他舍得齐云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青年就一直在自己身后,每一次转身,都能看到他的身影,每一次回眸,必然有一双赤诚的眼睛稳稳地接着他的目光。从什么时候起,青年已在他的生命中刻下丝丝缕缕的痕迹。 他舍得这个人离开吗?双手慢慢握紧,脸上闪过无措和慌乱。这些念头不是没有闪现过,在来临川的路上,他无数次地想过,然而从来没有一次像这一次一样,被洛横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剖开。 “别为了过去的事,毁了今后的幸福。”洛横舟粗糙的大手抚过顾微言头顶,仿佛他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倔强地孩子,“和云儿一起远走高飞,远离是非。你要过得幸福,才不辜负洛叔叔的选择。” 顾微言心中一痛,哽咽:“洛叔叔……” 洛横舟手一颤,这一声“洛叔叔”他已阔别了整整八年。自那一夜他离开思风崖,他与顾微言之间已是万丈深渊,再难回到过去。此时听得,刚硬如他,也不免心中震颤,眼眶湿润。 洛横舟哈哈一笑,心中郁气尽散,一时只觉再无遗憾,身心俱轻,将顾微言轻轻推了推:“去吧,找到他,告诉他,你愿意和他一起离开。”他起身,脚步虽然虚浮,然而依然高大,如城墙般安全可靠。该做的事都做了,牵挂的事也了解了,洛横舟只面带轻松微笑,随意朝顾微言挥了挥手。 顾微言忍住悲痛,上前跟了一步:“洛叔叔,你要去哪里?” 洛横舟笑道:“只想找故人再好好说上几句话,你去吧,莫再来找我……”他晃着身子,慢悠悠地走远,星光为他疏狂惫懒的身影镀上温柔的银边。一如那一年,他抱着小小的顾微言行走在崖山幽寂古道。他说:“言儿,从此洛叔叔就是你的亲人。”自此倾尽一生所有,无怨亦无悔。 透过模糊的眼泪,顾微言依稀看见小小孩童埋首在那人怀中,夜色静谧,将那道为他遮蔽半生风雨的身影渐渐吞没。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倒计时 ☆、眉间雪(五) “言儿,你要过得幸福,才不辜负洛叔叔的选择……”洛横舟的话突然出现在脑中,顾微言眼中迷茫伤感的神色逐渐散去,眼神坚定起来。 也许,我也可以的……我也可以抓住幸福。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慢慢握紧。是时候做一个了断,彻底告别过去,抛弃这一身沉重的仇恨,他也可以拥有的,那原本可望而不可即的承平安稳,从容静好。 快步走在街上,最终再忍不住,拔腿奔向客栈,这一刻,他迫不及待地希望齐云出现在他眼前,他可以上前,再无任何阴霾和计算地拥抱他。 完完全全的,真情实意的一个拥抱。 “云儿!”气喘吁吁地推开客栈里的房门,房内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唯有一道月光透过打开的窗户,沉默地洒在床头。 顾微言从未这样失态地拔腿狂奔过,此时满脸是汗,脸颊泛红,一只手捂住胸口喘个不停。 他打量了一下房内,脸上有些疑惑。齐云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么? 他坐下静静等了一会儿,觉得心跳仍然有些紊乱,面对齐云该说些什么,已在心中想过无数遍,然而平素镇静如他,此时居然有些紧张,微颤的手指紧紧握了起来。他不由暗自苦笑了一下,这便是关心则乱么。 深吸了一口气,又等了一会儿,顾微言忍不住站了起来,齐云仍然没有回来,他们在一起这几个月,他从来没有这么晚归过。 忍不住将手扶上门,他为自己这种迫切的想见到齐云的心情而感到诧异,不过几个时辰没有见到他,却从来没有这般想念,定了定神,正要出门去寻,门却被人从外面打开。 来人正是齐云。 顾微言一时竟忘了言语,面露一个淡淡的微笑:“云儿,我正有话要与你说。”他眸光清亮,面色微红,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齐云的脸隐藏在门后的阴影中,一手撑着门,浑身酒意,闻言冷冷轻呵:“正巧,我也有话要问你。” 顾微言面颊发热,闻言微微垂下眼睫:“那你先说罢。”等了半晌却不见齐云发问,不由狐疑地问道:“云儿?” 黑暗中,齐云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自己的语气,嗓音嘶哑道:“我究竟是谁?”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然而顾微言一瞬间便明白他的话中的意思,霍然抬起头来看向齐云,脸上血色顿时褪得干干净净。 齐云慢慢道:“我原来的名字叫赵云齐,亲生父亲是赵文涛,母亲是沈若璎……我根本不是你捡来的,我是被你从赵府故意带走的,是不是?” “你将我抚养大,只是为了将我培养成你的复仇工具,让我为你手刃仇人。” “你恨极了他们,所以想让他们死在亲生儿子手上,才能泄你心头之恨……” 他一句一句说得很慢,随着话语,踉跄着向顾微言走近,隐藏在黑暗中的面容一寸寸显露,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憔悴和灰败,唯有那双眼眸,灼灼地盯着顾微言。 顾微言双唇颤抖,却说不出话,齐云身上散发的狂暴气息让他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青年从来都是温顺的,突如其来的择人欲噬的低气压简直让人心惊胆战。 “你为什么不回答?”齐云一步步逼近顾微言,星眸亮的吓人,顾微言望向其中,被那里面翻天覆地的痛楚和强烈恨意怔住。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因为你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时候你那样冷漠,那么厌恶我,因为我是仇人之子,你那么恨他们,怎么会对我好……”齐云自嘲地笑了起来,“可笑我还一直为此难过,我以为我做得不够好,拼命努力想换来你的一点温情,呵……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然而眼中却泛出一点泪光,世上最苦的黄连也比不上他现在的这个笑。他身上还依然穿着那身黑色劲装,上面尽是斑驳血迹。 顾微言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半晌挤出一句:“你去找他们了……” “是,我去找他们了……我亲手将我亲生父亲刺了个对穿,你满意了吗!”齐云蓦然低吼,一把将顾微言双肩握住,他的手上凝固着鲜血,在顾微言白色的衣服上印出刺目的血印,刺鼻浓烈的血腥味让人作呕。 顾微言脸色发白,被齐云握住的地方痛得厉害,但他没有挣脱,颤声道:“云儿,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我并没有想……” “你没有想,龙蛇岛上你口口声声让我帮你报仇,你说事成之后便和我远走天涯,你敢说你没有想!” “我不过是你手中一枚复仇的棋子……” 齐云双目赤红,胸口起伏,将顾微言狠狠摁在窗边,月光落在那人面容上,秀美的眉目,曾经让他魂牵梦萦,他为了这个人连命都不要,然而换来的却是一场彻头彻尾、丑陋无比的欺骗。 他将真心付出,却遭到最□□裸的算计。 曾经有多爱,现在便有多恨。 第9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0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10节 胸中似有一把火在熊熊燃烧,想要冲破胸膛,想要焚烧这一切,可笑的自己,可恨的他!烧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涌动的恨意和痛楚因为酒意的催发,将他逼得犹如困兽。 “并非你想的那般……”顾微言伸手握住齐云紧绷的手臂,“是……我是曾经这样想过,但是……我已打算放下这一切,我……我只想和你一起离开……”他神色慌乱,再没有原先的那般从容镇定,结结巴巴道。 “放下这一切……”青年神色奇异,突兀地笑了一笑,嘲道,“你骗了我这么多年,现在让我相信你……” “我还敢相信你吗?” 袖中刀滑出,轻轻割开白色的衣料,单薄白皙的胸膛露出来。 冰冷的刀在肌肤上划动,激起阵阵战栗。 “真想剖开这幅胸膛,看看你到底有没有心。” 顾微言双手慢慢松开,湿润的眼眸中映着那对冰冷的星目,冷意逐渐在心中蔓延。 “你想……杀了我……” “是,我恨不能杀了你……”短匕划过一道雪影,顾微言瞳孔收缩,然而“噗”的一声,短匕却没入他身侧的窗棱。 我恨不能杀了你,然而十几年的守护已成习惯,又如何能下的了手!直到如斯地步,心中痛不欲生,手中短匕却依然刺不下去。刀锋划过身侧,腰间一松,挂在身侧的海螺掉落地面。 顾微言撑起身子伸手要去捡,却被齐云狠狠摁下,下身剧痛,齐云强行进入了他体内。 顾微言一瞬间痛得失了色,呜咽了一声。床事上向来的温柔的齐云,从来没有让他觉得不适过,此刻将他全数的温柔收起后,竟成了伤他的武器。 齐云的目光是冷的,怀抱也是冷硬的,就连相连处也是冷的,那一份孤绝的冷意冻得顾微言全身哆嗦。 齐云注视着身下人痛楚的面容,捏紧他的下巴,凑近道:“你也会痛吗,再痛,却痛不过我……”还有什么比倾尽所有付出之后,才发现一切都是欺骗来得让人心痛。 江南小镇、芦苇丛中的点点温情,曾被他放在心中珍视的那些,都成了无情嘲笑他的把柄,在告诉他是多么可悲。 “师父,我从来不知你这般厉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玩弄感情,出卖身体。”齐云的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鄙夷。 这利箭一样的目光将顾微言彻彻底底的洞穿,将他全身血液凝结。在齐云的眼神中,他似是卑微的尘埃。顾微言像烫到了一样避开这个目光,狼狈地挣扎,心中遽痛,痛得他忍不住想要蜷起身子。 他受不了齐云的眼神。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眼神也能杀人。 他以为自己可以再次活过来,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拥有一份安稳的幸福。这个眼神却摧枯拉朽般地将他所构筑的种种撕扯得七零八落。 他沉寂已久的心脏刚开始有微弱的跳动,却已被这个眼神完完全全地杀死。 眼中的光芒遽然淡去。 这荒谬的命运兜来转去,只差一瞬,他以为自己可以幸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却还嫌不够残忍似的,将他推入深渊更深处。 伸手握住短匕,刀尖对上齐云胸膛:“放开我。” 齐云不进反退,两人同时闷哼一声,刀尖如划开一匹绸缎,无声地没入齐云胸膛,鲜血蜿蜒着流到顾微言拿刀的手上,血色在眼中洇开来。 “你大可以找准了再插……”齐云一手覆上顾微言拿刀的手,轻轻滑动,“对准心脏,一刀毙命。反正……”反正我也时日无多。 他闭上嘴,狠狠挺动,任由匕首深入,辛辣的痛意和快意直冲脑门。 “言儿啊,当局者迷。云儿一直以为自己中了毒,活不过三个多月。你想过这些时日他是带着什么心情与你一起吗?” 洛横舟的声音骤然在脑中响起,顾微言悚然一震,慌忙将匕首抽出,泛着血色的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顾微言痛楚地闭上眼。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元气大伤 ☆、眉间雪(六) 齐云睁开眼,宿醉后的头痛让他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强烈的阳光让干涩的眼睛不适地眯了起来。撑起身子,摇了摇昏昏沉沉的头,手指碰到身侧东倒西歪的酒坛。一只一只摇晃过去,恰有一只酒坛内尚有半坛酒。 他毫不犹豫朝嘴里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味直冲脑门,他长舒一口气,复又重重地躺下,抬手遮住眼睛,想要重新进入黑暗中。 此时,却有人不让他这么做。 “死了吗?”女孩儿的声音突然响起,一只穿了短靴的脚毫不客气地踢了踢他。 齐云皱眉,不愿意理她。 “唔,臭死了~醒一醒,臭酒鬼!”女孩儿嫌弃地捏起鼻子,加大力气对着躺在地上,烂醉如泥的青年又踢又踩。 “滚……”齐云动了动唇,从喉中干哑地挤出含糊地一个字。 女孩儿愣了愣,掏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敢对她说这个字。当下怒极反笑:“我偏不滚。” 举起手中的虫笛,尖锐凄厉的笛音从女孩唇边流出,争先恐后地钻入齐云耳内,撕扯着他脑后的神经。 剧痛让青年忍不住□□出声,忍无可忍地坐了起来,抬头看到面前转着虫笛的女孩,难受地揉额角:“是你。” 谷之瑶背着手,弯下腰,打量着青年乱糟糟的面容,皱起眉头扇了扇那浓重的酒意,奇怪道:“一段时间不到,你怎么是这幅脏兮兮的样子?我以为洛莽人已是够不讲究了,谁想还有个青出于蓝的。” 听到“洛横舟”的名字,齐云冷硬漠然的神情忽然有所松动,他踉跄着走到溪边,拘起一捧溪水,洗了洗脸,水面上映出一个须发纠结,神情萧索憔悴的人脸,连他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自从那一天醒来后,顾微言就已不知所踪。 屋内的狼藉昭示着昨晚发生的一切。齐云瞥见下裳上的血迹,心中震颤,他到底是伤了他,那个曾经被他护在手心,如珠如宝对待的人。 那个他从来不舍得让他难过的人。 下意识地想要出门寻他,脚下踩过一样东西。齐云移开脚,那只小巧的釉彩海螺已被踩碎半边。 默默拾起破碎的海螺,他终是没有再迈出步子。他与顾微言的关系,便如这只海螺,破碎不堪。 他恨顾微言,恨他工于心计,恨他的自私无情,而顾微言向来便是睚眦必报,冷心冷意之人。没有在睡梦中当场下药毒杀了他,大概是他最后剩的一点仁慈。纵使再见面,也是相互憎厌,又有什么意义。 他重重地坐下,扬起手中的海螺,几次想要丢掉,却下不了手,最终却将它收入怀中,面前闪过杏花桥头那一张笑靥。刹那间,心痛如绞。 沈若璎带人来找他,从她口中得知赵文涛身受重伤,却并未丢失性命。她再三劝说自己和她回赵府。 他拒绝了。 沈赵两人对他有生养之恩,却无生养之情,他不愿回去面对赵云深仇恨的目光,更不能原谅沈赵两人的所作所为。 临川的一切都让他避之不及,他毫不犹疑地离开,一路游荡。天为盖,地为庐,沉浸在酒精为他构筑的安宁之中。 齐云抹了抹脸上的水珠,问她:“你见到洛叔叔了?他还好吗?” “洛莽人?”谷之瑶笑吟吟地,“他已经死啦!” 霎时的沉寂,齐云抬起头望向谷之瑶,良久才道:“你在开什么玩笑……” “你不信我?”谷之瑶睁大眼睛,叹了口气,“虽然我很喜欢开玩笑,但也不会拿个死人开玩笑。喏~”她竖起手,纤细的小手指上戴着一枚骨戒,亮给齐云看。 “这是拿他指骨做的,好看吧?他说等他死后,尸身随我处置。那么大的块头,我怎么搬得动,啧啧。” 齐云简直难以置信。那个在他记忆中高大可靠,坚实如城墙一般的男人,怎么会、怎么可能! 不,绝不可能! 他一把拽住谷之瑶,死死盯住她:“你又在想什么花招?你来中原究竟所为何事?洛叔叔呢?他是不是在你手上!说啊!” 谷之瑶眉毛打成一个结,娇声喝道:“放开我!”手中虫笛中射出一道极影,齐云只觉得手背一痛,瞬间失了力气。 “我真是吃饱了撑的帮洛莽人传什么遗言!”谷之瑶揉了揉泛红的手腕,恶狠狠道,眉目中一片阴森煞气。 她一脚踹向齐云:“‘索命’转移到另一人体内,大概三个月便会三次毒发身亡,哪怕身体再强健,也绝不超过四个月。你难道不曾怀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毒发现象?” 他怎会没有怀疑……齐云蓦然一震,全身失了力气,艰难道:“是……洛叔叔……” “他把毒移到了自己身上。”谷之瑶冷冷道。 “他什么时候走的……” “前两天,你放心,他走得没有太过痛苦。” 齐云不再讲话,低低垂着头。 谷之瑶等了半晌,见他只是沉默,拿虫笛戳了戳他:“也不必难过,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死得心甘情愿。”她想了想,把那句“中原人就是矫情”给咽了下去。在他们曼陀罗教看来,死亡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而已,故而并不悲伤。 她见齐云不理睬自己,悻悻地起身踢了踢脚下的草,左右张望了一下:“冰山脸怎么不在?”她还记得龙蛇岛上青年那一刻都不愿离开冰山脸的模样,自觉有趣,此时见到他形单影只,不由好奇起来。 齐云身体一僵,绷紧了下巴。 谷之瑶笑嘻嘻道:“你与他不是形影不离的吗?” 齐云手指倏然握紧,沉默了片刻,终是冷淡道:“别再提他。” “咦,吵架了?”谷之瑶抚掌而笑,“有意思、有意思。当日情深意厚犹在眼前,如今分道扬镳形同陌路。情啊爱啊什么的,果真一场儿戏!”她向来不吝于火上浇油,伤口撒盐,此时戏谑而轻飘的语气顿时挑起齐云内心深处的怒火。 “你懂什么!”他低吼,如同穷途末路的野兽。 谷之瑶那副置身事外的兴味盎然,实在太招人厌,偏生她还不自觉,连连冷笑道:“我自然不懂,也不屑懂。情爱纠缠,不过人心。人心善变,你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转动着手指上的骨戒,继续道:“洛莽人千算万算,也想不到是这样的结局,不知黄泉下,他是何感想。”垂下双眸,罕见地没有再奚落对方。 “洛叔叔……”齐云心中苦涩,脸埋入双手中。 谷之瑶突然觉得好没意思,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道:“洛横舟给你的信,你拿去吧!”她定是脑子发抽,才会应下这跑腿任务。 齐云抬起头来,信封上寥寥几个字,潦草得几乎辨不出来,然而这狂放的笔锋确实是洛横舟所有。他定定地注视着这封信,良久才接过来。 微颤的手指打开里面的信纸,仅寥寥几句话: “云儿,言儿已听我劝愿意放下一切同你归去,倘若已对你和盘托出,此时必然与你牧马南山,无限自在。你心胸豁达,定能理解他,望珍待之,免他流离之苦。” “那天,我找到他时,他正靠在一座墓碑旁,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大概在说你和冰山脸小时候的一些事吧!”谷之瑶在齐云身边坐下来,望着面前的溪流出神。 “他那是时候已是第三次毒发,弥留之际,我问他有什么事未了,他说年纪大了,忘性大,忘了叮嘱你一些事。他那时大概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放心不下,央我来找你。” “他说顾微言看似无情,实则最怕伤情,他愿意放下一切仇恨,已是对你格外深情,让你一定要善待他。” “好了,他让我带的信我也带到了,让我带的话我亦不负所托。”谷之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撇撇嘴,“我也懒得再多说,你看着办吧!”中原虽大,看多了也不过如此,她也是时候回龙蛇岛了。 回头再看一眼,青年肩头耸动,明明艳阳当头,却尤其让人觉得一片凄怆。 作者有话要说: ☆、眉间雪(七) 芦花镇上有一个顾大夫,用隔壁铁生哥哥的话来说,是个怪人。这个顾大夫,长得真是好看,可惜总是冷冷淡淡的,对人不笑也不多话,但他的医术比起村里的孙郎中好很多呢。不管得了什么病,他都能轻轻巧巧地帮你治好,有钱的收钱,没钱的拿上一条腊肉或是一小篮鸡蛋都行。 比如此时,他正挽袖将熬好晾凉的枇杷膏盛入罐子中。枇杷她也常吃,这里家家户户谁没有几株枇杷树呢,但是平平常常的枇杷被这人熬成枇杷膏后就能止咳。她上次受凉,咳了许久不见好,顾大夫送了他们家一罐枇杷膏,吃上去甜甜的凉凉的,她的病就好了。 她歪着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白皙的手将一块块凝固的枇杷膏盛入罐子,含着手指的嘴里口水不由得多了起来。 那个长得很好看的顾大夫抬头看到了她,她不由得缩了回去,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妞儿。”顾大夫朝她轻轻招手,他的声音柔柔的,像是清凌凌的溪水。 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慢吞吞地蹭进院子。案子上摆了好几罐已封好的罐子,还有小半碗枇杷膏。 “喜欢吃?”顾大夫为她拿来一个勺子。 她舀了半勺,小心翼翼地尝了尝甜味,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对于缺少零嘴的乡下孩子,糖也是一种奢侈的零食,这小半碗枇杷膏自然是当作无上的美味。 这个顾大夫,也没有别人说的那么难亲近。吃着枇杷膏,妞儿模模糊糊地想。 去的次数多了,她便和顾大夫亲熟起来,有事没事常常跑到他家去。 “顾叔叔……”她嘴里含着这人做的粽叶糖,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双手撑着鼓鼓的腮帮子,看着这人忙碌。 “嗯?” “今天跟来你家的那个叔叔是谁啊?” 忙碌着的动作忽然一顿。 妞儿等了等,歪着脑袋疑惑地看向顾大夫,他重又忙起来,淡淡道:“问这个做什么?” “嗯~”妞儿努力地咽下嘴里的糖,有些担忧道,“这个叔叔好凶。” 这话从何说起,顾大夫眉头一剔,看向妞儿。 “因为他带了一把好长的刀。”这傻妞儿不认识剑,看到那青年身材高大矫健,佩着一把长剑,全身上下都是武人的江湖气息,便觉得害怕。再瞧见他看向顾大夫的眼睛,像是要活吞了他一般,小小孩子心头便直觉自己心爱的顾叔叔要遭殃,立刻将人挡在身前不许靠近一步。 “妞儿这是在担心顾叔叔?”顾大夫眉毛舒展,轻轻挠了挠女孩儿头顶,“别怕,只是顾叔叔的一个故人。” 这个顾叔叔的故人,用隔壁铁生哥哥的话来说,也是个怪人。他身上带了好些盘缠,据当时在场的铁生哥哥来讲,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这些银子足够去镇中心买下一个稍大宅子了,他却只要胖海家的屋子。 胖海家的屋子是全村中最破的,简直难以理解。胖婶攥着那包银子,笑得牙不见眼,他们家这下是走了运了。铁生哥酸溜溜说早知道这怪人喜欢最破的屋子,农闲时他家就不翻修了。 胖海家的屋子就在顾叔叔家旁边,好么,这下两人算是倚在一处儿住了。 妞儿不只一次看到顾叔叔外出的时候,那个故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这个情景她熟悉。她一出门,家里养的阿黄也是这样,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跟得紧紧的。原来这个故人是顾叔叔的保镖啊。 妞儿恍然大悟,放心地点点头,觉得这人也不算是个坏人。 不过顾大夫对这位故人却爱理不理的,就当身后没这个人一样,好几次她偷偷看到这个人守着顾大夫,两人一对眼,这人眼睛一亮,就像小黄看到了肉骨头似的,顾大夫面无表情地移开眼神,这人就变成了被抢走肉骨头的小黄。哎,真够可怜的。 顾大夫明明对其他人都很温柔啊。妞儿迈过顾大夫家的院门,充满同情心地望了那人一眼。 “妞儿。”那人朝她招招手。 “齐叔叔。”妞儿脆生生地喊了一声,这个怪人,啊不,齐叔叔,原来是一个木匠,手艺还挺好的,她家断了脚的椅子被齐叔叔修得稳稳当当的。齐叔叔也很喜欢孩子,每次看到他们都会给他们吃好吃的。 妞儿接过齐叔叔给她的小鱼干,吃了两根,问他:“齐叔叔,你又要我送什么东西吗?” 顾大夫不让齐叔叔进院子,所以他经常会拿一些吃的用的,让自己带给顾大夫,就说是村里的人感谢他治病救人的谢礼。 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而且妞儿也觉得顾大夫过得很清苦,这不是坏事,于是欢欢喜喜地帮齐叔叔跑腿。 齐叔叔把两条鱼递给妞儿,摸了摸妞儿毛茸茸的脑袋,长叹了一声。他默默坐着的样子,让妞儿无端地感到一点忧愁。她幼小的心灵并不能明白这种莫名的忧愁,迈开的步子又停了下来,坐在齐叔叔的身边。 “齐叔叔,你为什么叹气?”她歪着脑袋问,“你和顾叔叔吵架了吗?”要不然,怎么顾叔叔都不理睬这个故人呢?一定是生气了,铁生哥哥把她惹哭,她生气后也不爱理睬他。 齐叔叔苦笑一下:“大概是吧。” 妞儿同情地说:“顾叔叔一定很生气。”不然怎么会这么多天都不理齐叔叔呢。 她安慰道:“不要紧的,我每次生铁生哥哥的气,过不了多久就消气了。要不,你哄哄顾叔叔呗!” 齐叔叔一怔,忽然问她:“妞儿,前两天你娘找顾大夫……顾大夫怎么说?” 妞儿的娘有一张三寸不烂之舌,极其热衷给人牵线搭桥,俗称做媒。顾大夫人长得好看,医术又好,无疑是她的重点关注对象。 妞儿想了想,摇摇头道:“顾叔叔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笑。” 齐叔叔一下子直起身,追问道:“师……顾大夫没有再说什么吗?” 他神色紧张,妞儿咬着指头:“后来、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扯到我爹的病,我娘一听,就赶紧记下了顾叔叔说的话。” “就这样?” “嗯,就这样。”娘回家后,一拍大腿,说把正事给忘了,还说要找时间再去顾大夫家呢。 齐叔叔的眉毛忽然舒展开来,脸上就像乌云尽散,他拍了拍妞儿的头:“去吧,你把这两条鱼给顾叔叔送去。” 妞儿提着两条鱼进了顾大夫家的院子,顾大夫正在屋内挑拣晒干的草药,看到她手里的鱼,嘴角微微带笑:“这次又是谁家送来的?” 妞儿想到坐在外面的身影,转了转眼珠,心里有了主意,脆生生道:“这是齐叔叔送的。” 顾大夫动作一顿,好看的眼睛望向妞儿:“哪个齐叔叔?” “就是隔壁的齐叔叔。”想了想,又加了一句。“顾叔叔的故人。” 顾大夫站在那儿,好久没说话。 妞儿赶忙道:“不只这次,之前的腊肠、肉干、鸡蛋,还有我娘做的衣裳,还有好多好多,都是齐叔叔送给顾叔叔的。” 她看着顾大夫不辨喜怒的脸,怯怯地问道:“齐叔叔说他已经知道错啦,顾叔叔你还生齐叔叔的气吗?” 顾大夫静了许久,才淡淡笑了:“顾叔叔没有生他的气。” 妞儿高兴起来,这就对啦。她一生气,铁生哥哥就用陀螺、小泥人、花生糖哄她,她就消气了嘛。 秋天的时候,芦花镇上的芦花开了,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不冷的大雪。妞儿看到顾大夫一个人站在河边看了许久,后来齐叔叔也站在他的身旁。 两人并肩站在如雪的芦花下,像一幅画儿一样。 妞儿想:真美。 ——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接下来大概还有谷之瑶的一篇番外。 再次拾起这文,没有想过会冷成这样,不过还好,我足够爱它,有足够的勇气自娱自乐地写下来。也感谢那些留下过足迹的朋友,一个点击,一个留言都给我莫大的信心,唯一的遗憾,没有捕获到属于我的小天使。新的文,也希望大家多多支持。 ☆、番外 蛇女心(上) 洛横舟随风浪颠簸了大半日,早已疲惫不堪,但想到行踪不明的两人,只得强忍疲倦,一边朝内岛前进,一边打探他们的行踪。他相信齐云必能护言儿周全,实在无法,他便在祭坛边等他们。 正思索着,他忽然见到前方隐隐有个人影躺着,郁郁葱葱的草丛中露出一点衣角。他刚要上前,脚步一顿,看到那人身上竟爬着一条手臂粗的蛇。心下一惊,这人似乎是被蛇咬了。 他身上带着顾微言配制的驱蛇解毒的药,当下毫不犹豫,运用内里将驱蛇药粉洒向那人身上,那条蛇果然仓皇游走。洛横舟上前,惊讶地发现这是一个小女孩儿。 她仰面躺在草丛中,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洛横舟。 洛横舟蹲下身来,问她:“你没事吧?被蛇咬伤了吗?” 女孩一动不动,也没有回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能动,眨了眨。 洛横舟掏出了解蛇毒的药丸,塞入女孩口中:“你不能说话,也不能动?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会躺在这边?”药丸入口,女孩紧紧地皱起了眉毛,瞪向洛横舟。 洛横舟讪笑:“这药是有点苦。”正说着,手上一凉,水珠溅落,下起雨来。这座岛上气候变幻莫测,时晴时雨。洛横舟望了望四周,对女孩说:“我送你回家。”伸手将女孩小小的身子抱了起来,那女孩浑身无力地伏在他肩上,眯起眼,琉璃瞳内闪过一道诡谲的目光。 洛横舟却一无所知,他想得简单,总不能让一个女娃娃躺在草地上淋雨,便想先找个地方避避雨。 这世上还真有不怕死的人。女孩儿心想,罢了,这胸膛还是蛮舒服的。 她的罗蛇心经每突破一重,都会如同蛇蜕皮一般,进入一段休眠期,那几日功力尽失,连一只蚂蚁都难以捏死,只能任人宰割。她知道底下已有不少人不满她的统治,谁让她拥有蛇眼呢。 这座岛上到处遍布着蛇,凡是蛇所见的,她都能借助蛇眼看到。这与身俱来的能力,曾让他的父亲——上一代的曼陀罗教的教主大为高兴,认为圣教复兴指日可待。可惜这样的兴奋和喜悦没有持续多久。 当一个人毫无隐私,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无所遮蔽时,便如光着身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谁都无法忍受。人嘛,总有些阴暗的念头,背地里说个坏话,做个缺德事,人之常情,但想到这些事全被一双眼睛注视着,怎能不让人又害怕又忿恨。幼时的她还不懂得如何控制这种能力,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众人敬畏她的能力,却更加害怕,就连她的父亲,也逐渐疏远她。 上天给了她得天独厚的能力,也剥夺了她身为正常人的权利,十岁之后,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再也不会长大,于是,她也真正成为人们眼中的怪物。 切,谁管他们。女孩儿对此翻了个白眼。左右已经遭人厌恶,索性让他们更害怕,害怕到想起她来就只有深深的害怕! 那些蛇无孔不入,黑豆一样的眼珠子泛着冷光,监视着岛上教众的一举一动,她站在高处,睥睨众人,手心握住一帮教众的生杀予夺,除了畅快,仍是畅快! 然而畅快之余,她也觉得有一种奇怪的空虚,人人和她说话都像是隔着一层纱,他们敬畏她、惧怕她,相反却愈发地恭维她、赞颂她。他们说的话、做的事总是千方百计地遮遮掩掩,每个人都在比着谁更虚伪。渐渐的,她就感到了厌倦。当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这世上便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到有趣。复兴圣教?切,谁有兴趣谁干,她懒得很,懒到连踏出这座岛一步都不愿。 她积威甚重,与之而来教众压抑的恐惧与怨怒也越来越重。终于,当她罗蛇心经突破第九层时,她底下的人反了。 她虽然知道那几个护法有一直反意,暗中在筹划着,她连他们筹划到哪一步都知道,不戳破只是因为无聊,想看看他们到底能走到哪一步。没想到这伙人这么迫不及待,她功力还没散尽呢。 在那些蛇类朋友的帮助下,她逃了出来,可惜逃到一半的时候,便因为功力散尽倒在草丛中。追兵很快会追来,她眯着眼睛正在想对策时,一个男人出现了。 这个男人面容沧桑,一身狼狈,却有一双明亮温暖的浅棕色眼眸。他的穿着打扮并不像本地人,大概是漂流至此的中土人。 他见到自己,神情坦荡无畏,眼中无一点畏缩惧怕,竟把她当作一个被蛇咬伤的小姑娘,真有意思。 洛横舟带着女孩在林间穿行,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声。他隐蔽在一棵树后,发现是一队人马,都是男子,手中拿着竹矛和弓箭,似在搜寻什么。为首的是个头戴银饰、身穿紫色褂子的高大男人,手中握着刀,厉声道:“仔细地搜,她功力尽失,一定走不远。” 洛横舟心中一跳:莫不是言儿和云儿也已到了岛上,正遭到追捕?不管怎样,他都算是闯入这座岛的外人,还是先不要引起注意才好。这样想着,他朝相反的方向掠去。 洛横舟带着女孩儿躲开了几波搜寻的人马,最终找到了一个山洞暂时避雨。那女孩一路上乖乖地窝在他怀中,没有动弹也不说话。他搜集了一些干树枝,生了火,又在近处猎了几只鸟,采了一些浆果,拿叶子收集了一些雨水,拾掇出一顿粗糙的饭食。 女孩儿靠在火堆旁,安静地看着他忙活。 洛横舟拿起烤熟的鸟肉,看到那女孩一动不动地靠在那儿看着自己,模样怪可怜的,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肉递给她:“吃?” 那女孩看看肉,又看看洛横舟,没伸手,洛横舟这才想起一路走来她不动也不说话,伸出手探了探她的脉搏:“你是生了什么病,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她身上无一丝真气,是个普通孩子,不知得了什么病,浑身软绵绵的。 洛横舟无法,将鸟肉撕成一条条的,放在她唇边:“能进食吗?” 那女孩微微张唇,吃进了他喂至的肉丝。见她能吃东西,洛横舟放了一半心,一点一点将两只鸟撕成细细的丝,喂于女孩吃完,又喂她吃了几颗浆果,喝了点水,帮她把唇边擦干净,这才将剩下的凉了的食物囫囵吃了。 他将顾微言和齐云一手带大,照顾起孩子来熟稔妥帖,他自己没当回事,却没发现女孩用奇异的眼神看着他。 这女孩不能讲话,也不知道听得到声音不。洛横舟一个闯岛的外人,更不方便多透露什么,因此两人并无交流。 外面雨声滴答,滴得人心烦。洛横舟挂念不知行踪的顾微言和齐云,几次出洞打探情况,却什么也没有打探到,倒是差点碰到几波搜寻的人马。这伙人不知在搜寻什么重要东西,阵势颇大,哪怕雨下得那般大也没有停下。 大雨连下了两天,洛横舟与那女孩躲了两天雨,他想打听出女孩住在哪里,好送她回去。但是不知这女孩是听不到还是听不懂,并不回应他。饶是如此,洛横舟也对她多有照顾,食物短缺的情况下总是先让女孩吃好了,他才把剩下的扫光。他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让一个小孩子挨饿。 一夜醒来,外面的雨已经渐渐小了,空气中只是飘着细细的雨丝。洛横舟,出了山洞,敏锐的听觉便感受到了不远处有人马。 凝神侧耳,便听到一个声音骂骂咧咧道:“动作都他妈快一点,这都几天了!再几天,等那妖女功力恢复,嫌自己命太长吗?” 另一人咒骂了一声:“这鬼天气!大雨把她的行迹都冲刷掉了,不然早该找到了。” 忽然有人惊呼了一声:“蛇!有蛇!” “哪里?” 队伍一阵慌乱,乒呤乓啷声音响起。 “莫慌!只是普通的蛇!那蛊虫笛现下在我们手上,妖女驱不了蛇群,现在功力尽失,连蚂蚁都捏不死,大家不要怕!” 这声音一出,队伍顿时稳定下来。 “前面有个山洞,那妖女说不定就躲在山洞中!” 洛横舟心下一惊,知道这个山洞不一会儿就会被搜到,不管对方是何目的,他还不想过早暴露自己。说到底,他来岛上目的也不单纯。 几乎是心下念转,他就要转身离开,回望了一眼山洞,脚步一顿。那女孩还在山洞中,他一走,便没有人管她了。这伙人看着不像是好相与的,万一为难一个孩子…… 心念至此,几乎是一瞬,他闪身扑入山洞中,那女孩正侧卧着酣睡,身上盖着洛横舟的外袍。 “醒醒!”他轻轻拍了拍女孩,见她迷蒙地睁开眼,琉璃瞳内全是懵懂水光。 洛横舟来不及与她多话,就着那外袍将她一裹,抱在怀中,正要出山洞,便听到洞口传来人声。 他的心一沉,没想到这伙人来得这么快,转眼间就到了洞口。他不知道这些人没日没夜搜了三天,早已心急如焚,看到这能藏人的山洞,自然赶得飞快。 此时出去定被堵个正着,洛横舟抱着女孩儿轻轻后退,藏在拐弯处的阴影里,寻思着对策。那女孩已经清醒,头靠在洛横舟颈窝,眯着眼睛,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这里有火堆,看来是有人呆过!” “给我搜!” 眼看着搜寻的人越来越近,洛横舟身子越来越紧绷,想着出其不备闯出去该有多少胜算。他脚一动,正要强行闯出,耳垂一冷,女孩冰冷柔软的唇碰上了他的耳朵,娇甜空灵的嗓音捻成一根细细的线,吹进他的耳朵:“你右手边有一块突出的石头,按下去。” 几乎是话音刚落,洛横舟就按了下去,两人立时向后倒去,等洛横舟稳住身形,已是在另一个洞中。他沿着山洞走了一阵,终于看到了一线光亮,快步朝着光亮走去,不一会儿眼前一亮,满目翠色。他们入了另一处林子。 一路上那女孩再没出声,只是把头靠在洛横舟肩头,闭上了眼睛。洛横舟也没问她,直至出了山洞,他才停了步子,沉声问道:“你会说话?” “你既然会说话,为什么装哑巴?那群人是不是来找你的?你怎么知道这山洞有另一个出口?” 他一连问了许多问题,那女孩不耐地睁开眼睛,轻斥道:“闭嘴,好吵。” 洛横舟一怔,她这一声轻斥,像极了幼时的顾微言,却不知言儿和云儿怎样了。 他将女孩放下,盯着她道:“我既然救了你,你是不是该坦诚一点?” 骤然离了洛横舟温暖的怀抱,女孩打了个冷颤,不适地皱了皱眉。她自幼练习罗蛇心经,身体血液也同蛇一样冷冰冰的,因此十分畏寒,洛横舟身上的暖融融的,她十分喜欢。 洛横舟见她不语,又道:“不说也没关系,我便不掺和在你们之间了,这就告辞。”直起了身。 女孩脸色一变,此时她手脚无力,要是遇到那帮蠢蛋……当下笑了:“我也没说不告诉你呀!你这般莽莽撞撞的,说走就走,你知道怎么出这片林子嘛?” 洛横舟望着女孩笑吟吟的脸,没说话。 女孩琉璃瞳转了转,看了看天,笑道:“太阳一出来,这地下就会蒸腾出毒性极强的桃花瘴,若是没了我,任你武功再好,也避不过这瘴气。” 洛横舟心中一动,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嘛……”女孩笑得天真无邪,“是这龙蛇岛的岛主,曼陀罗教主,谷之瑶。” 洛横舟一惊,打量着这个个子小小的女孩,有些怀疑。曼陀罗教的教主竟然是个小女孩? 谷之瑶看着他的神情便知他心中所想,不由冷笑一声:“看人拘泥于声色表象,未免太过目光短浅!” 她说这话时孩童天真尽褪,神情冷厉,不由得让人信服。 洛横舟犹疑道:“既然是龙蛇岛岛主,又是教主,为何那帮人……”听闻他们的言行,并未含善意,倒像是急于把这位教主抓住。 谷之瑶面露不屑:“无论在什么地方,总不缺这种玩弄权术、贪婪成性的蠢蛋!” 洛横舟点点头,明白她是被底下人反了。 “倒是你……”谷之瑶笑吟吟地盯着洛横舟,“中原人,你悄无声息地闯入龙蛇岛,为了什么?” 洛横舟老脸一红,讪讪地笑了一下。他总不能说自己是来觊觎人家的圣果。 谷之瑶见他踟蹰,斜睨了他一眼,懒洋洋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圣教百年前就隐没龙蛇岛,与中原断了联系。外人闯入岛上,不外乎是为了教内珍藏的医药典籍或者八斋圣果。你是为的哪一个?” 洛横舟摸了摸鼻子,苦笑道:“教主英明,我来岛上便是想求圣教的八斋果,用以救人。”这小姑娘年纪不大,想问题却很老辣通透。 谷之瑶早已活成一个老妖精,她琉璃瞳微转,眼中闪过一道光:“想要八斋果,也不是不可,不过……” 洛横舟目露惊喜,忙道:“请说。” “我这里有一桩买卖,你做是不做?” 洛横舟毫无犹豫道:“只要不违背人情道义。” 谷之瑶哼笑了一声:“答应得倒挺快,也有些小聪明。” 洛横舟摸了摸鼻子。 谷之瑶慢悠悠道:“你也看到了,我底下的人反了。这两天我功力尽散,你先带着我开追杀,届时帮我抢回我的虫笛,助我平了叛乱,我便将八斋圣果双手奉上,如何?” 这教主本该是她的位子,这请求十分合理,洛横舟脸上露出喜色,点头应允。当下道:“谷教主,接下来该如何走?” 呵,答应地这么快,将来可不要后悔才好! “现在嘛……”谷之瑶笑吟吟地看着洛横舟,“我累了,也冷了,你抱我。” 她现在还十分虚弱,洛横舟了然,当下抱起了她。谷之瑶冰凉的手在洛横舟怀中暖着,惬意地眯着眼,慢悠悠道:“至于你是谁,要八斋果做什么,这一路上慢慢交代罢……” 有了谷之瑶的指引,在林间穿行果然快捷许多。她对这座岛上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似十分熟悉,洛横舟问起她,她便眨眨眼睛笑道:“因为我有许多‘眼睛’啊!” 洛横舟只当她说笑话,并没有放到心里去。 他在谷之瑶的指引下进入了内岛,不多时,便发现空气中蒸腾起一丝丝粉红色的烟雾,当下心中一紧,这恐怕就是谷之瑶所说的桃花瘴了。谷之瑶摆摆手,漫不经心道:“无妨,你抱着我就行。” 这桃花瘴丝丝缕缕逐渐将两人包裹,越来越浓,最后竟成了红色的浓雾,但洛横舟没有觉得丝毫不适。谷之瑶说这桃花瘴笼罩着龙蛇岛,就像一个天然的屏障保护着整座岛屿,防止外人进入。而岛上的人从出生开始的就用驱除桃花瘴的药材洗澡,不惧这毒瘴。 洛横舟闻见她身上确实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想来他受这股香味庇护,也化解了吸入体内的毒瘴。 却不知言儿和云儿是否可以安然无恙。 谷之瑶觉察到他心不在焉,侧头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那两位朋友不知是否流落到岛上,若是遇到这剧毒无比的桃花瘴,不知能否安然无恙。” 谷之瑶眯着眼哼了哼,心中无来由有些不爽。她一路上已经从洛横舟口中把来由听了个七七八八,对他口中那位三句不离口的“言儿”烦腻得很,当下道:“你不是说你那‘言儿’医术高超么,总不至于连颗避毒丹也做不出来罢!” 未等洛横舟点头,眯眼又道:“不过这桃花瘴是龙蛇岛独有的剧毒瘴气,说不定还真避不开。喂,洛横舟,我只管给你八斋果,要是他中了这桃花瘴死了,可就不关我的事!” 洛横舟一路上早就领教了她喜怒无常、口无遮拦的性子,闻言只好微微苦笑:“若真是如此,还请谷教主援手救治。” 谷之瑶摇头:“不好。” “怎的不好?” 她认真道:“你帮我夺回教主之位,我予你八斋果,这是一回事。你要让我再救你朋友,这又是一回事,你拿什么跟我换?”她较真的样子,倒真像一个天真孩童。 但洛横舟知道,她的天真只是浮于表面的样子,内心深不可测,当下苦笑道:“教主想要我拿什么和你换?” 谷之瑶来了兴致,道:“拿你跟我换。” 洛横舟怔了怔,笑道:“谷教主莫开玩笑。” 谷之瑶哼了哼,却没有再多说。 她暗地里确实存了这么个心思,她活了几十年,从来没见一个人不怕她,不仅不怕她,还很细心的照顾她。作为一教之主,自然有数不清的奴仆婢女伺候她,也有无数的下属教众供她差遣,然而是出于畏惧不得不做,还是心甘情愿顺手为之,两者之间的天壤之别她感受得清清楚楚。这家伙的怀抱也很温暖舒服,弄回家当一个人肉坐骑也很不错啊。 谷之瑶瞟了一眼洛横舟毫无所觉的侧脸,微微眯着眼,嘴角勾出了一个笑。 越往内岛走,搜捕的人马越密集,他们两人千方百计躲过了几波搜查。正舒一口气,一时不察差点被发现了行踪,洛横舟带着谷之瑶潜入了河底,才堪堪躲开。 他们顺着水流往下游漂了段距离,直到听不到人声,才浮出水面。 谷之瑶冷笑:“这帮蠢蛋狗鼻子还挺灵的嘛,干脆做狗得了。” 洛横舟抱着她靠在岸边,正要上岸,忽然听到黑夜里传来一阵飘飘悠悠、诡异凄厉的笛声。 这声音太过凄厉,如魔音穿耳,让人后脑刺痛。谷之瑶神色一变,低声咬牙道:“好极!抢了我的虫笛,拿来对付我。”当下催着洛横舟隐入岸边的水草丛中。洛横舟默默运行真气,抵抗着这刺耳的笛声。 不多时便听得一个温柔的声音唤道:“瑶姐姐,涵儿知道你在这里,这么久没找到你,涵儿好生担心,你快出来吧。” 谷之瑶心念直转,连连冷笑:“我说这帮狗东西怎么反得这么急,原来仗着有人撑腰,谷之涵这个贱人,倒是会装腔作势,却是被你给骗了。” 她与洛横舟躲在水草下,一声不吭,任由那女子在岸边远远近近地呼唤。 有人道:“尊主,那妖女怕是早已逃脱,我们再往下游搜罢。” 那温柔女子轻轻笑了笑,柔柔道:“我这位姐姐向来狡猾得很,常常出人意料,这虫笛中的蛊影虫最爱她身上的香味,它飞来这儿,说明她便躲在这处。” 温柔女子轻唤道:“瑶姐姐,别再躲了,你再不出来,涵儿就要请帮手了。”那声音赫然就在两人头顶。 洛横舟和谷之瑶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屏住了心神,岿然不动,唯有冷汗从额头滑落。 “既如此,你可别怪我……”那女子叹息一声,又一次吹奏起虫笛,那凄厉的声音响起,黑暗中出现了“沙沙”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爬行,水面上逐渐漾起了水波。 洛横舟浑身一紧,心中剧跳,水中有什么东西穿梭,搅出阵阵水声。一时不防手背被滑腻之物蹭到,顿时汗毛竖起。但他毕竟是久经风雨,肌肉绷紧,硬是一动不动。那些东西游得近了,定睛一瞧,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赫然是无数条蛇! 那女子以虫笛驱蛇,似要将谷之瑶逼出来。 谷之瑶目露不屑冷笑,谷之涵这蠢货,只知道虫笛可驱蛇,却不知道她谷之瑶本身便精通蛇语,是最好的驱蛇者,她当下嘬唇,舌尖发出轻嘶。一条蛇慢悠悠地卷上谷之瑶脖颈,蛇头微微后缩。 “小心!”洛横舟眼看着它闪电般袭向谷之瑶,再忍不住,手指如电夹住蛇的七寸,将它击毙。 这一下再也掩不了身形了。 岸上嘈杂之声涌来:“在这里!” 谷之瑶气得直吐血,娇声斥道:“你害死我了,还不快逃!”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 蛇女心(下) 谷之瑶气得直吐血,娇声斥道:“你害死我了,还不快逃!” 洛横舟不敢托大,连忙带着谷之瑶潜入水底,离弦的箭般向河流深处游去。他与谷之瑶顺着水流辗转了半夜,直到天色将曙,才从河中湿淋淋地爬上岸边。 水中不比岸上自由,洛横舟折腾了大半夜,疲累已极,躺在岸边喘着粗气,半天不能动弹。谷之瑶趴在他怀中,半晌没有言语。待稍稍恢复了力气,勃然大怒,伸出手给了洛横舟两个清脆的大耳刮子:“若不是你莽撞出手,咱俩也不必这么狼狈。你叫什么洛横舟,干脆叫洛莽人算了!” 洛横舟带着她没命地奔逃,末了没听到半句谢言,反倒受了两记耳光,当下再好的脾气也有些动怒:“那条蛇眼看咬伤你脖子,我若不出手,你便要没命了。” 谷之瑶眉毛一挑,歪头问:“你担心我?” 洛横舟浓眉皱着,决定不想理这个喜怒无常的小妖女。 谷之瑶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改怒容,重又变得笑吟吟的,伸出小手摸了摸洛横舟脸颊:“疼吗?” 洛横舟不知这小教主脑子里想些什么,喉咙动了动,没出声。疼倒是不疼,他皮糙肉厚,谷之瑶浑身无力,那两下其实也不痛不痒的。 谷之瑶笑了几声,软下声音道:“那条蛇,我是故意的,你且看着。”她嘬起红艳艳的唇,舌尖又发出了“嘶嘶”声,不一会儿游来几条花斑蛇。 第1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1节 师徒 作者:春落花还在 第11节 那些蛇似能听懂谷之瑶舌尖的嘶声,绕着她的胳膊缓缓游动,而谷之瑶一脸轻松,逗弄着这些蛇,目中露出喜爱神色。 “我从小就能御蛇,并不惧蛇毒。” 洛横舟想到当初见她时她身上横卧的那条黑蛇,自己却还以为她被蛇咬到中了毒,不禁扶额。 那些蛇与谷之瑶亲昵了一番,突然张开利齿,咬在了谷之瑶之间,瞬时鲜红的血珠渗了出来。那条蛇嘬吮了谷之瑶的鲜血,蛇牙染上血色,轻嘶两声,缓缓地游开了,谷之瑶如法炮制又喂了几条蛇。 洛横舟大惑不解:“这是在做什么?” 谷之瑶琉璃瞳内闪过精光,笑道:“谷之涵想要凭借蛊影虫找到我,咱们就来个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那些蛇身上带着谷之瑶的强烈味道,自然会吸引蛊影虫。谷之瑶指引着洛横舟去了一处山洞。 这座岛上山洞极多,若非有她指路,恐怕会迷失。谷之瑶淡淡解释:“这些年龙蛇岛地势多有变动,外岛上升,内岛下沉,久而久之,便成了现在这模样。大概再过几十年,内岛就会全部沉入海底吧。” 她说起这些话来神色没有丝毫变动,似是漠不关心。 “这些山洞,原先不过是在海下受海水侵蚀的溶洞,进了里面,想出来就难了。”她指尖轻点唇边,笑得天真无邪。 两人蛰伏在其中,不消片刻,便听得阵阵人声传来。洛横舟暗道:来得好快,原来他们一路都跟着,并未彻底脱离。 谷之涵一伙手中有蛊影虫,一路追踪着谷之瑶的身上断断续续的味道,直至山洞外。 “尊上,她进了洞群,这里面极易迷路,还是慎入。” “怕什么!”谷之涵轻斥,“她入得,我们怎么就入不得!咱们这么多人,怕她一个功力散尽,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不成。” “可是这洞群岔路极多,环环相连,万一出不来了……” “她就是冲着这点才躲入里面,你让大伙儿在路上做上记号不就行了。右护法,多宝塔内的《毒经》你不想要了吗?那钥匙可还在谷之瑶身上。” “尊主说的是,我这便叫人准备入洞。” “我同你们一起进去。” 谷之瑶和洛横舟都听了个正着,她冷笑连连,心里已经想好一百种炮制谷之涵的方法。 洛横舟看着谷之瑶孩童一样的脸,这样一个小姑娘遭到众叛亲离,竟然还得靠自己这个外人夺回自己的位子,不免为她感到不值和伤感。伸手轻轻拍抚谷之瑶背部,似是无声的安慰。 谷之瑶身子一僵,片刻后软软趴在洛横舟肩头,似笑非笑地说:“待会我把谷之涵引来,你出其不备制住她。她这个人,离了手下,便没什么本事。” 蛊影虫被蛇身上谷之瑶的味道吸引,飞得极快,谷之涵连忙提步跟上,洞内漆黑一片,为了看到蛊影虫,他们打着火把,火光慢慢地照亮洛横舟两人所处的那个山洞。 这些山洞一个连一个,有的宽阔,有的却十分狭长,那带着谷之瑶血味的蛇在里面七绕八绕,不一会儿乌泱泱的大部队就被分割四散。 谷之涵眼看着蛊影虫飞入一个山洞,闪身进去,看到蛊影虫围着一条蛇飞舞,心中一跳,心知中计,大喊道:“来人!来……”喉间一凉,已是被一把刀抵住了。 洛横舟慢慢地从阴影中出来,怀中坐着一个言笑晏晏的小女孩,不是谷之瑶是谁! 谷之涵惊怒交加:“妖女,你暗算我!” 谷之瑶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似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笑够了才慢条斯理道:“好妹妹,这话怎么说的,昨夜我听你说担心我,这不就想和你说上几句话嘛。” 谷之涵声音传出,不一会儿她身后的手下都入了洞,看到尊主被压制了着,不敢上前。 洛横舟有些惊讶,他刀下的女子唤谷之瑶“姐姐”,他原以为也是个不大的女孩,却是一个妙龄女子。 那女子头梳宫髻,面容温婉似水,有一双和谷之瑶一样的琉璃瞳,只是眼神不够友好,狠狠瞪着洛横舟:“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忘了龙蛇岛历代的规矩,不能让外人入岛,你竟让他插手圣教的事。” 谷之瑶嗤之以鼻:“规矩是什么东西!”她瞳中射出冷光,斩钉截铁道:“我谷之瑶就是规矩。” 谷之涵咬牙道:“你任性妄为,罔顾法纪,如何让历代先祖安心。” 谷之瑶哼笑道:“这些老棺材还是老老实实在地下躺着吧,地上的事,就甭操心了。我不仅让外人入岛,我还要把本教的八斋果给他呢!” 谷之涵一改温柔,尖声道:“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谷之瑶笑得没心没肺,“本教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尊主来决定。” 谷之涵简直不敢相信,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行事向来怪诞,丝毫不忌惮那些被教众奉为金科玉律的规定,她说要拿圣果送人,说不得便真做了,当下颤声道:“你不能这样,倘若父亲泉下有知……” “我管他去死!”谷之瑶冷漠打断,朝谷之涵抬了抬下巴,道:“把蛊虫笛还来。” 谷之涵攥紧手中的虫笛,咬牙不动。 谷之瑶望向洛横舟,洛横舟讪笑了一下,手中的刀往谷之涵颈上一压,寒气激得她一张脸煞白。 “谷尊主,得罪。”若非情况特殊,他也不愿得罪龙蛇岛上任意一位,不过帮了谷之瑶能拿到八斋果,若是帮了谷之涵,恐怕就没这个好运了。 谷之涵顿了顿,终是不情不愿地将虫笛抛出,谷之瑶接住,把玩了一下,志得意满地笑道:“该说的都说了,洛莽人,送她下黄泉罢。” 洛横舟一愣,迟疑道:“谷教主……” 谷之涵闻言立刻惊白了脸:“谷之瑶,你、你不能这么对我!” “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些晚了。”谷之瑶哼笑。 谷之涵看她脸上带笑,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这才慌乱起来:“不、你不能这样……”她顿时换了一种语气:“瑶姐姐,我、妹妹不懂事,是和你闹着玩的,你饶了我……”说着说着,眼里聚起泪水。 她身后的随从喝道:“妖女,尊主乃是你亲生妹妹,你也下得去手,忒心狠手辣!” “我道哪来的狗乱吠,原来是右护法你,哦不对,说你是狗也辱没了狗,你哪有狗的衷心……”一席话骂得右护法脸色青红。 “洛莽人,动手!” 洛横舟握刀的手一紧,却没有砍下去,沉声道:“抱歉,谷教主,我虽答应你抢回虫笛,夺回教主之位,但没有答应你杀了你妹妹。” 谷之瑶气极,娇喝道:“你……”话没说完,余光看到谷之涵的手微动,当下喝道:“危险!”从洛横舟怀中翻身而出,虫笛挥舞,只听“咄咄”几声,二十四枚骨钉全数击飞,谷之瑶眼光微暗,虫笛一甩,细如牛毛的毒针尽数射向谷之涵。 谷之涵连话也没说便软到在地,当下咽了气。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快到众人还没看清这一切。 右护法痛呼一声:“尊主!”朝谷之瑶扑来,却被洛横舟横刀拦下,当下打斗起来。洛横舟以一对十,打得颇为吃力。 谷之瑶笑吟吟地站在一旁,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待打斗声将其他人吸引来,她才步入战局,拉着洛横舟道:“随我走。” 她带着洛横舟在洞内来去自如,不一会儿就甩下了众人,出了洞群。她站在洞口,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机关,顿时洞内传来隆隆的声音,似是有巨石降落。 洛横舟站在一旁,半晌没有出声,脸上不知什么神色。他身上因方才的战斗受了伤,洇出几处血迹。 谷之瑶慢悠悠道:“放心,我不过堵住了几处出口,要是有足够的运气,还是能捡回一条命的。” 洛横舟知道她虽这么说,但是真能从里面全身而退的恐怕没有几人,当下也不知如何回她,叹了口气,面露惆怅。 谷之瑶生气起来:“你觉得我心狠?你可知方才要不是我多有提防,就在你把刀放下那刻,我们俩就会丧命在谷之涵手上!” “倘若让他们出了这洞群,人心动荡,难保不会再反一次。下次我若功力尽失一动不动躺着,谁再来帮我?斩草才能除根,妇人之仁只会害了自己!” 她气鼓鼓地踢了一下洛横舟,独自坐在一块石头上生闷气。 洛横舟知道她说的不错,谷之涵是她妹妹,行事也没有留下丝毫余地,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确实不该那自己的那一套去衡量谷之瑶的所作所为。洛横舟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你可以行走了?” 谷之瑶哼了哼。 “那……我们这就回教内?” 谷之瑶又哼了哼,没动。 洛横舟弯下腰来,露出一点笑来:“怎么了,还生气?” 谷之瑶伸出手,哼哼道:“我走不动,你抱我。” 洛横舟无奈地笑笑,将她抱了起来。 谷之涵和右护法的人马绝大部分都陷落在洞群中,余下的那些不足为惧,路横舟带着谷之瑶一路杀回了曼陀罗教,及至谷之瑶坐上了教主之位。教内还有部分人效忠于她,她用极高的效率血洗叛众,收拢人心,赏罚分明。 洛横舟待她坐稳教主的位置,当下不再等待,直言道:“谷教主,八斋果可否给在下了?” 谷之瑶笑道:“当然可以,不过洛莽人,哪怕拿到了八斋果,你的朋友也未必能解了他身上的毒。” 洛横舟一怔,追问道:“怎么说?” 谷之瑶坐在椅子上,晃着腿,漫不经心道:“你先前和我说,你的朋友中了一种名为‘索命’的毒,这种毒附在血液中,逐渐侵蚀五脏六腑,他幼时所中,至今已经快二十载,若非用了各种各样的方式延命,怕是早就撑不下去了。恐怕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你确定他还有时间研究解药,解去身上的毒?” 洛横舟沉声道:“你说的不错……”言儿的身体已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他比谁都清楚。 “恐怕他已挨不过最后一次毒发,届时拿到八斋果又有什么用。” 洛横舟道:“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谷之瑶伸出小手抚上洛横舟的脸,笑道:“倘若我说我能救他呢?” 洛横舟眼前一亮:“当真?” 谷之瑶面露骄色:“多宝塔内医书毒经无数,若论起医术恐怕中原也无几人能超越我。况且你口中所说的‘索命’症状,和岛上的一种毒颇为相像,研制解药便交给我。” 洛横舟感激道:“谷教主若能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今后但凡有求,我一定相助。” “不需要今后。”谷之瑶琉璃瞳晶亮,“作为条件,你便留下来陪我,可好?” 洛横舟微怔:“留下来……” “对啊,倘若我治好了你朋友的病,你便留下来陪我,再不离开龙蛇岛。”她观察着洛横舟神色,又补充道,“倘若我治不好,那你便可同他们离开,我把八斋果双手奉上,绝不阻拦。怎样?” 洛横舟沉默了良久,谷之瑶也不催他,只笑吟吟地望着他,待他想明白。 如此半晌,洛横舟长舒一口气,终是点了点头,道:“也好,倘若言儿一身毒无法解掉,我也……无面目再回去。”语气中满是怅然。 明明这是一个合她心意的交易,却为何心中不是滋味,谷之瑶活了几十年,第一次尝到如此滋味,心中烦闷,嘴上便不再客气:“若是伴我身边,那就得什么都听我的,再不能说一个‘不’字!” “这……”洛横舟迟疑。 谷之瑶哼道:“自然不违背你的道义和人情。” 洛横舟点点头。 谷之瑶又道:“自然要在岛上常住,你也别‘教主教主’地喊,比如可以喊我——”她眼珠转了转,笑道,“瑶瑶。” 她还要再说,一条黑蛇游入,忽然面色陡变,拍着洛横舟道:“快!带我去祭坛!” 来不及多说,两人赶至祭坛,洛横舟一眼便看到一条巨大的黑蟒袭向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当下心头一滞,不及多想飞身扑向前去踹开了巨蟒。 原来这个人就是洛横舟口中的“言儿”,谷之瑶好奇地看了两眼,让她想起了朦胧月色下,崖山的月见草。瞅了一眼洛横舟,再瞅一眼,这莽人眼神什么时候这么温柔了。 谷之瑶不爽了,哼了声:“我累了。”盯着洛横舟不放。 洛横舟眨了眨眼睛,讪讪一笑,将顾微言交与身后的青年,把面前鼓着腮帮的小女孩抱了起来。 谷之瑶心想:“这才对嘛,哼!”朝身后的青年做了个鬼脸,紧了紧自己抱着洛横舟的手。不过这青年看这个“言儿”的眼神,值得研究。 果不其然,顾微言身上的毒早已病入膏肓,人都这样了,还拿劳什子八斋果!谷之瑶当下决定帮他换血移毒,无论何种无解的剧毒,都能用这种方法保住性命,当日她在洛横舟面前夸下海口不是没有依据的。 但是她想都想不到洛横舟会去做这个盛毒的容器,这家伙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啊!谷之瑶不开心了,可说到底她并不能阻止洛横舟做这个选择。罢了罢了,这些弯弯绕绕、纷纷扰扰的人情游戏,她懒得理会,也绝不会陷入其中,随他们去罢! 她只需当一个旁观者。 盛了毒的洛横舟果然十分虚弱,顾微言都能起来,行动自如了,他依然只能躺在床上,还打肿了脸充胖子不愿告诉那两人,直到这两人离岛,他都没有出现。 谷之瑶问他后悔吗?他却说大丈夫一生坦荡,虽有遗憾,绝不后悔。 绝不后悔么?谷之瑶想了想,心情莫名变好。 中了毒的洛横舟再没有原来好使了,哎。这么大个男人,迅速消瘦下去,身上冷冰冰的,再也不暖和了,谷之瑶让他抱一会儿,走不了多久就气喘吁吁的。 谷之瑶无语望天,常说的话就是:“我怎么做了这么个亏本买卖。” 洛横舟就好脾气的笑了,安慰道:“好歹能陪你聊聊天。”他一笑起来,浅棕色的眸子中总是洋溢着暖意。谷之瑶被他目光笼罩着,想想也是,便不再计较。 洛横舟给她讲了自己的许多趣事,有幼年在崖山的,有闯荡江湖时的,也有和那两个人之间的,她听着听着,也承认这个“言儿”小时候挺可爱的。 “是吧!”洛横舟笑了,笑着笑着,嘴里就吐出了血,这是第二次毒发。倘若再有第三次,他的日子就到尽头了。这些她都没有瞒着洛横舟,她不喜欢别人瞒她,自然也不喜欢瞒着别人。 洛横舟脸色很是平静,不过去海边坐着的时间比以前多了起来,常常望着海天交界处,久久不语。 谷之瑶问他可是想回中原,他黯然道:“只怕要错过故人祭日。” 谷之瑶这辈子没出过龙蛇岛,对中原也不感兴趣,这一刻突然很想看看洛横舟口中的中原是什么样的。她不以为然道:“那就回去吧。” 在洛横舟惊讶地目光中,他们一起出了海,去了中原。分开之前,她问洛横舟有什么要她做的? 洛横舟想了想,笑道:“记得给我收尸。”切,没情趣的老男人。 一个多月后,她凭着寄宿在洛横舟体内的蛊虫找到了他,他靠着一块墓碑,睁着朦胧的眼睛对自己笑,淡淡道:“来了。” “嗯。”谷之瑶也淡淡地应了一声,看到他眉间发黑,嘴角都是黑色的血迹,“唉”了一声,嘟囔道:“我来得早了点。”屈膝坐在那人边上。 洛横舟展眉笑:“不早,正要有件事拜托你。”慢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这封信,拜托你交给云儿,我怕……”他黯然叹息,“总是觉只要言儿放下一切就行,却忘了……这几日越发心中不宁,你找到他,便对他说言儿看似无情,实则最怕伤情,他愿意放下一切仇恨,便已对云儿他情根深种,你让云儿一定要善待言儿。” 洛横舟又道:“我答应你终生陪着你,不离龙蛇岛,却最终食言,我走后,身体随你处置罢。我知道你不做亏本买卖,却只得做这折价处理。” 谷之瑶翻了个白眼:“‘死’当头,还有空说笑话。” 接过信封,忽然问他:“你这辈子总是为了别人奔波,连到死还在为别人考虑,你有没有一次为自己而活?” 洛横舟却答得磊落坦荡:“我遵从自己内心而活,便是为自己而活。” 他来了兴致,微笑道:“瑶瑶,上次教你的那首歌,你唱与我听罢。” 谷之瑶嘟囔:“要求真多呵。”却还是轻轻哼了起来。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骨现,落英深处数流年,百年江湖,不若一夜霜华尽……” 他靠着冰冷墓碑,在歌声中,渐渐闭上眼睛,朦胧中,依稀看到女子袅袅地回头,露出一张白兰一样纯净的脸,转眼间,却又变成少年清浅的笑靥。 他一生遵从自己内心而活,临到最后,却仍然没有分清占据在自己心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谷之瑶坐了许久,直到身侧的那人全身冷透了,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毫不客气地说道:“你说要把身体给我,那我就不客气了。”轻轻吹动虫笛,寄宿在洛横舟身体里的蛊虫噬动,不消片刻,血肉殆尽,只余一架洁白枯骨。 谷之瑶蹲下身,比划了半天,终是掰下了那人左手的小手指,把剩余的骨架埋在了墓碑的边上。 她弯腰看了一下墓碑,上面镌刻着“陆依晴之墓”五字。 谷之瑶摩挲着掌中的指骨,仲夏之夜,她却恍然觉得有些凉了。 这世上有诸多烦恼事,唯有情之一字,伤人最深,莫多情,情伤己。 凡尘虽纷繁,却易迷人眼,幸好她是谷之瑶,那个不屑情爱,无欲无求的谷之瑶。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蛮喜欢谷之瑶的。 这文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 耽美分享平台腐书网 fubook 第11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