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馐录》 正文 第 1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 章 《珍馐录》作者:温翡烟儿 文案: 我霍徵活了一世,见到了许多光怪陆离又节操尽碎的事: 我以为能顺顺当当娶进门的夫人,居然变成了心头的朱砂痣; 我以为喜欢王爷的义妹,居然想(哔——)了我; 我以为薄情寡性的表姐夫,居然真爱我朱砂的前未婚夫; 我以为我那个儿子老实木讷,暗地里居然和我朱砂的儿子联起手想弄死我 不过我还是很欣慰,至少我每一章都在花!式!吃! 煎炒炸煮,酸甜苦辣,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吃不到! 食用指南: 1、本文为架空,但架构基本仿唐,口语称呼、服饰、社会风俗、官职基本都是查的唐代的资料。如有错误,欢迎指正。 但有的地方比如诗词、器物和食物会出现挪用后面的朝代。尤其是食物,因为现在中餐最常用的炒菜的方式,就是宋朝之后才出现的,不挪用实在是觉得没什么好吃的呀。 2、本文是个大倒叙,回忆部分是按照顺序走的,偶尔又会跳回现实,为了方便大家看,回忆部分的分割线是“=====”的,正常场景转换的分割线是“————”的,请大家注意!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青梅竹马 美食 搜索关键字:主角:霍徵 ┃ 配角:谢凌波,韩谨,谢娉婷,楚烨,楚煊 ┃ 其它: 第1章 烧尾宴 “小郎君拜吏部郎中,上烧尾,食账拟定,请娘子过目。”管家霍礼拿着一份精致的食账过来,递给我身边的娉婷。 这吏部郎中一职乃是正五品的肥差,自前任郎中升迁后,这位子便已空缺三月余,朝中不少大佬都挖空了心思想举荐自己的人去,谁知竟让一个新科进士得了便宜。按照我朝的惯例,新科举子,哪怕是高中了状元也只会先做个六七品的小官。以探花之身便夺得五品官位的,只怕除了我霍徵的儿子霍显,大郦朝再找不出第二人。 娉婷仍端正地跪坐在旁,悠然地吹了吹碗中冰糖雪乳面上的浮沫,轻呷了一口,方轻笑道:“这可是堂堂沛国公亲自拟定的食账,又是往宫里送的,你们底下人还不肯用心操持?却要我看什么?” 霍礼有些尴尬,只赔着笑,却求助似的向我望来一眼。 “罢了,既然是旭轮的烧尾宴,便拿来我瞧瞧吧。”我接过霍礼递来的食账,漫不经心地翻看起来。 诚如娉婷所言,这食账本就是我亲自拟的,自然是烂熟于心的,而底下人更不敢阳奉阴违私自修改,倒没什么可看。 恰在这时,娉婷将那一碗雪乳墩在桌上,轻笑一声,“郎君这么上心,只怕不是为了显儿中探花,而是因为……这吃食是要送给至尊的,哪怕至尊一筷子也不动,郎君也要挑他最喜欢的送了去。” “旭轮是我儿,中了探花我如何不高兴?”自从当年为争一时之气而在新婚之夜弃她于不顾后我便料到她会对我心存怨气,却不料都过去将近二十年了,她与我说起话来,还仍旧这样夹枪带棒,仿佛我与她之间,曾经半点情分也是没有的。 “原来沛国公的高兴,就是在儿子邀请同僚同科的烧尾宴上称病不出啊。”娉婷嗤笑一声,“骤然得了高位,本就遭人妒忌,偏偏他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阿耶又不肯出面震慑,果然是恨不得他日后被生吞活剥了去吗?” 吏部郎中这位置,是至尊给的,不是我去求来的,甚至也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给的,全然是因为陛下真心看重旭轮。若是连区区吏部郎中的位置都坐不稳,那他也枉费了我半世的栽培与至尊的信赖。只是这话我曾与娉婷解释过,她却只作不懂。 我不想与她争执,只与霍礼道:“准备得如何了?” “回阿郎,已然备好,只待阿郎与娘子过目后便可着人送进宫了。” “那好,且领我去瞧瞧。”说罢,也不理会一旁娉婷的神色,便先迈步往庖房去了。 ————————————————————— 槐叶冷淘、婆罗门轻高面、紫藤糕、天花饆饠、麒麟鲈鱼、姜辣羹、诗礼杏仁、翰林鸡、东坡肉、笋绘菊红、红羊枝杖、升平炙、人士子是正眼也懒得瞧我的吧。既然他们本就瞧不上我,我自然也懒得与他们周旋。 “听旭轮说霍公病了……都快响闭门鼓了,霍公还要外出?”讲话的是大司空王谨。此人以年过半百,又是曾经鼎盛南北朝的门阀琅琊王氏的传人,论出身与资历都要比我强,与我又并无深交,却还敬我为公,着实让人牙酸。 “劳王公挂心,只是偶感风寒罢了。某出身行伍,当年远征突厥也无事,哪里这么孱弱?”我瞧着他那一副紧张的样子便忍不住冷笑。莫说我这国公的爵位与太尉的官位泰半都是靠军功换的,就是我朝的文士也多尚武,耍得了笔杆子也舞得了刀剑,倒是他这崇尚文弱颓唐的魏晋遗风之人大惊小怪。 见他面色一赧,我也不想继续揶揄,只是道:“唐公公方才来传至尊的口谕,要某即刻进宫去,某也不敢因病推脱。本不想扫了诸公雅兴,没想到还是搅扰了。” “国公这是哪里话……” 又是一阵恭维之声。我连忙摆手,“时辰不早了,诸位还是快些入席吧。旭轮,照顾好诸公。若是不能使诸公尽兴,便是你的不是。” “谨遵父亲之命,孩儿省得了。”旭轮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一礼。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2 章 大约是在外征战的时间长了,只是觉得一个恍惚之间,旭轮便从一个须得人抱在怀里哄的小肉团子长成了个修长挺拔、温文尔雅的好男儿,再有半年的时间都该加冠了。只是这孩子从小与我就生分,性子也与我相左,一直以来都对我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远比我当年见到识字师傅还要躲得远。 今天是他的好日子,我也不想在众人面前训斥他,只向其余人随意拱了拱手,甩袖往花厅走去。 “阿耶!”还没走出两步,旭轮忽然在身后喊了我一声。 一直以来,旭轮总是一板一眼地叫我父亲,从不肯如旁人一般亲昵地称“阿耶”或“耶耶”,小时候便不肯,长大了更如是。却不知他这是怎么了,竟又忽然叫出口来。 我回头去看他,只觉得他的神色有些奇怪,仿佛在隐忍什么,眼眶都有些红了,燕翅浓眉微微皱了,一瞬不瞬地看着我。见我疑惑地看着他,才掩饰了自己的失态,又向我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晚上风凉,还望父亲大人千万保重身体。”一礼毕,则又恢复了平日的疏离,连口里的称呼也变作了“父亲大人”。 也不知是何处不妥,只当是孩儿越发稳重,便胡乱应了,向花厅走去。 唐国忠本来是安坐在案旁饮着用井水湃过的蔗浆,见我进去,忙放下碗,起身施礼,“奴婢见过沛国公。” “唐公公何须多礼。”我虚扶一把,“这么晚还劳公公跑一趟,不知至尊有何要事?” “这奴婢便不知了。”唐国忠赔笑,“不过打扰沛国公陪着霍郎中用烧尾宴了……” “无妨,正好替犬子向至尊上烧尾……至尊还未用膳吧?” “至尊知道今日霍郎中烧尾宴,只是不便出宫,却等着呢。” “如此甚好,可别让至尊久等了。” “那……沛国公请吧。” 第2章 樱桃煎 太极宫,紫微殿。 至尊与先帝一般,但凡是召见臣工,便一定是在紫微殿里。而这紫微殿里来得最多的臣子,若我霍徵认第二,便无人敢认第一,自先帝在时便是如此,在当朝自然也无人敢和我比肩。 只是这紫微殿里,再无一个素净如莲的女子,会捧着一盏精致而可口的吃食,与我道一声“小霍将军且先垫垫肚子吧”。 我进殿之时,至尊正在把玩一只琉璃盏,十分入神,连我进来也不曾发觉。至尊素日上朝议政之时都是意气风发而不怒自威的,虽年方弱冠,却总能逼得一干混油了的老狐狸不敢与之对视,倒是深得先帝真传。不过至尊低眉的样子,真是神似他的母亲,沉静而内敛,带着旁人轻易不能觉察的温柔。 “臣霍徵见过至尊。”在下手站好,我向至尊行礼。 至尊微微一惊,又立刻收敛了神色,连声道:“霍公快免礼。这么晚还召霍公来,实在……” “今日犬子烧尾宴,臣也正好替犬子呈给至尊。” “有劳霍公。长安名厨不少,唯有霍公府上的厨子做饭最像母亲,倒让朕十分怀念。唐国忠,还不快呈上来。”至尊吩咐完唐国忠,又向我道:“霍公也未用膳吧?可介意随朕一起?” 我与旭轮在一起用饭的时间实在是少得可怜,加起来大约还真的不如与至尊一处的多。至尊只比旭轮大了一岁,即时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也真是将至尊当做子侄来疼爱的。“蒙至尊抬爱,臣求之不得。” 趁着宫人给我布食案,至尊已将唐国忠呈上的食账大致翻阅一遍,点头道:“都是从前母亲最擅长的,也是朕最爱吃的,旁人做不了,霍公真是有心了。” “不及端惠太后十之一二。”那个人,有天下最灵巧的手,也有天下最细巧的心思,琢磨出的吃食俱是独一无二的美味。自她仙去,便再也没人能复制那些美味了。 至尊并未接话,只是忽地道:“霍公送朕这一桌美味,朕拿不出这么多,却也要回礼,聊表心意。” 我还未及辞,至尊便示意唐国忠捧着他先前把玩过的琉璃盏放到我的案上。我仔细一瞧,原是一碗乳酪,上面还浇了红艳艳的果齑。 “朕记得母亲曾经说过,霍公最爱吃樱桃。可惜昨日樱桃宴霍公病了未能成行,独留给霍公那份也无人敢碰。都是挑的最好的樱桃,赏了旁人朕也舍不得,可就这么一盏樱桃,特意端到沛国公府上朕也觉得寒酸,便着人去了核,加了糖渍,再上砂锅用文火细细熬成樱桃煎,用模具压制后收藏起来的。今日拿来拌乳酪前,还和了蜜。霍公且尝尝,好是不好。”至尊半眯了眼,轻轻地说着。 这繁复的手法,寻常人是不爱用的。除了端惠太后谢氏,也没人想得出这样琐碎却精妙的法子去保存那些易腐的樱桃。 似乎所有人都以为我独爱樱桃,可在端惠太后还在世之时,我对樱桃也并无什么特殊的感觉。仔细想想,大约真是因为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因为一盏樱桃吧。 =============================================================================== 那是神熙元年,也便是先帝即位的第二年四月,科举刚刚放榜,先帝便下令在曲江池举办樱桃宴,宴请中榜的新科举子、朝廷重臣并一些皇亲国戚。 当年我也才如旭轮一样的年纪,却因为随先师出征平定高句丽叛乱而有了宣威将军的虚衔,又因孝慈皇后、也便是先帝的元后是我的表姐而皇后的生母卢氏是我的嫡亲姨母,我也能有幸列席。 我一向对宫宴是不太喜欢的,虽父母早亡又承姨夫姨母抚养却与姨夫又不很亲近,素日的宫宴定然都是到时辰了才会入宫。不过那段时日一直未曾进宫看望表姐,才不得已去得早些应了个卯。敷衍完离开椒房殿,离开宴却还有大半个时辰,我又懒得去应付那些达官贵人,便在曲江池边信步游览。不为赏春,只因师父有嘱托还须完成。 神熙元年的时候,师父还健在。 前几日我去安国公府看望过师父,他因着前几日族弟被下令斩首、家眷没入掖庭为奴而显得精神十分憔悴。 我在八岁的时候拜了当时还只是云麾将军的谢竣为师,随他学习兵法与武功。 师父出身陈郡谢氏,谢氏在当朝已然没落,却也是绵延数百年的名门望族,子弟众多,能人辈出。师父的族弟便是剑南节度使谢翊。那位谢公出身旁支,原本与师父并不相熟,但到底是同族,何况谢公获罪是因领兵讨伐南诏时监军懈怠导致粮草供给中断而导致我朝两万兵马全军覆没,虽有战败之过却罪不至死,师父也不忍他们一家遭此劫难,故几番上书求情。 只是先帝当时最倚重的乃是我出身清河崔氏的姨夫崔槐,为着新旧门阀之争,也是为着权柄之争,姨夫常与师父过不去,而师父为人有些强势,先帝也甚是不喜,于是师父的多封奏折便留中不发,谢翊与夫人韩氏最终被斩,其女虽在谢翊的安排下早送出藏匿,但因人举发而最终仍旧押往掖庭。 师父伤心之下,仍希望将没入掖庭的谢氏救出来,便吩咐我在入宫时暗暗打听谢氏的消息。 四月的蔷薇开得是极好的,一丛丛深绯浅粉错落有致,幽香袭人。 只是这愉悦的心情并没持续多久,便被不远处那一丛花后传来的异动给搅扰了。 啪——啪—— 沉重的钝击夹杂着压抑的□□,即使我见得不多,也隐约能听出那是有人在行杖刑。 “啧啧,二十杖还未见红,是谢娘子身板太好?还是……二位中官手下留情了?这谢凌波可是独孤尚食亲口下令责罚的人,中官若不肯好生用刑,怕是尚食那里过不去吧?”果然,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从那边传过来,坐实了我的猜想。只是这受刑的似乎是个女子,已经挨了二十杖,听那口气却还有许多没打,也不知是犯了怎样的打错才惹了如此重罚。 我自幼就是习武的,若想不被人发觉简直易如反掌,何况只是几个孱弱的女子与太监。于是我悄然凑过去,躲在一丛蔷薇后,透过花叶的缝隙向那边瞧去。 只见一个梳双螺髻、身着牙白衣裳银红裙子、作宫人打扮的女子趾高气昂地站在那里,旁边两个品级不高的中监执刑杖用力杖责着一个趴在刑凳上的女子。那受刑的女子仅着中衣,身形十分纤瘦,一头墨缎似的长发凌乱地散开,遮去脸庞。那刑杖很粗,掌刑太监因着那宫人的一番话也不敢手下留情,打在身上应当是痛彻心扉的。每一杖落下,那受刑的女子便会瑟缩一下,扣在刑凳上的手指也会在刑凳上留下一道抓痕,偏偏她却不肯呼号出声,倒是十分倔强。 她越是隐忍,那掌刑太监便越发下了狠手,终于,实在没忍住,那女子口中逸出一丝掩饰不住的□□。 偏那宫人耳尖,没错过这几不可闻的□□。她心满意足地一笑,弯腰抬起谢凌波苍白的脸,悠然道:“谢凌波你害我挨一顿板子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别以为你攀了高枝离了掖庭就了不得 了,今日你不照样落在我手上?”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3 章 原来这受刑的女子叫做谢凌波。这谢……却不知是不是陈郡谢。 那谢凌波微微别过脸,却是连眼神也懒得给那女子。她这一侧脸,却是转向我这里。乱发微微分开,露出一张苍白却清秀的脸来。憔悴致斯,狼狈致斯,谢凌波也未露出一丝软弱,只是用扁贝似的齿紧紧咬着失色的唇,咬出一道极深的血痕。 那宫人却受不得这样的轻视,气急败坏地道:“打!狠狠地打!我确要看你能撑到几时。” 以前从不管闲事的,只是那时也不知为何便心生不忍,还不待自己想明白,脚下便已然走出去,厉声道:“住手!这是在做什么?” 这一喝不自觉地便带上杀气,久居深宫之人哪里受得住?行刑的中监当下就停下手,与那宫人一道战战兢兢地瞧过来。 那宫人偷偷打量我半晌,忽地花容失色,双腿一软险些跪下,“霍……霍将军?” 我也不想计较她的失礼,更不想理会她,只望着谢凌波,又问了一遍:“这是在做什么?” “回、回将军的话……婢子、婢子是掖庭局的……奉了独、独孤尚食的令……监刑。”那宫人红了一张脸,说话也期期艾艾地,全然不见方才嚣张跋扈之态。这等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女子,虽生得还不错,却委实让我厌恶。也不知那位谢氏是怎样一个女子,如若也是这般,却叫我如何与她商讨离宫之事呢? “独孤尚食?”我大约明白了,原来是尚食局的宫人。今日樱桃宴,尚食局应当是忙得人仰马翻的,出些岔子是难免的,却不知道究竟是犯了怎样的错,才会用这几乎要与军杖一般粗细的枣木棍子杖责。“要杖责多少?” “五……五十……”那宫人答。 我有些惊讶,“什么时候曲江池也成了行刑的地方?” “回将军……这贱婢,委实惹恼了独孤尚食……”那宫人一急,连自己也骂了进去。 “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竟要杖责五十?” 那宫人正要回话,谢凌波却忽地开口,“回将军的话,婢子、婢子砸碎了宴饮要用的甜白釉碗盏……”说话气若游丝,却是十分淡然。 打碎了甜白釉……“哈,真是好大的罪过!五十杖下去,便是我也要去了半条命,何况一名小女子。按律,烧杀抢掠等大罪当死,却不知宫里的死罪定的这样容易。改日还真应该去向皇后殿下好生请教请教了。”我忍不住冷笑一声。 面上闪过一丝慌乱,那宫人却犹自嘴硬,“将军冤枉!这甜白釉乃是贡品,今年统共就只有二十个。再则,这甜白釉是用来盛乳酪浇樱桃的……今日至尊赐新科进士樱桃宴,若是无器皿可以使用……” “甜白釉盛乳酪樱桃?”光是想想便食欲全无,“这是谁的主意?” 似乎是不意我这样问了句话,那宫人愣了愣,才小心翼翼地道:“是……是婢子的主意……”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甜白釉本就细白滑腻如脂如酥,再用来盛酥酪,一碗浑然一色,即便放上樱桃也索然无味。你却不知道从前樱桃宴用的都是水晶杯或是琉璃盏么?” 显然那宫人是不知道的,闻言怔了片刻,旋即又羞得满面通红。 见她出神,我又顺势问了一句:“那么杖责五十也是你的主意?” “是……”这话脱口而出,发现自己说错话的时候已是来不及,那模样一见便是悔得恨不能将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于是我睨她一眼,冷哼道:“那这五十杖还要继续打完?” 她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 我略略勾起唇角,慢条斯理地道:“我最讨厌自作聪明又爱狐假虎威的人,若是平日你撞在我手里,少不得要好生收拾一番。可谁让今日樱桃宴的主角、新科状元韩书毓是个出了名的翩翩君子呢?樱桃惹出来的官司够多了,也就且住吧。权当卖他个面子……快滚吧!” “多谢将军!”她与那两个行刑的小宦官松了一口气,行过礼后便一溜烟地跑开了。 然而听到“韩谨”二字后,谢凌波便如被抽去了魂魄一般,伏在刑凳上一动不动,连我盯着她看了许久也不曾察觉。 我只当以为她伤势过重无法起身,便上前将她扶了起来,然后拾起一旁的外衫给她披上。 单薄的身子因为伤重而站立不稳,长发凌乱地覆在面上,我忍不住伸手想替她拂开。谢凌波却倏尔后退一步,急问道:“将军说的那位韩……状元,名讳可是勤谨之谨、表字书毓的?” 抬起的手在空中僵了僵,我尴尬片刻,到底置之一笑,“正是。” 谢凌波怔了许久,也不顾自己形容狼狈,强撑着向我郑重施了一礼,“婢子多谢将军。”然后转身就走。 “还要回尚食局?”看她反应,我本想问她是不是要去寻韩谨,然而话到嘴边却是一句不相干的。 “婢子就算想去,只怕尚食也恐奴婢砸了什么水晶杯琉璃盏的,那可比甜白釉贵重多了。”谢凌波无奈一笑,“何况其实尚食一向宽厚,挨了打还是准许回去养伤的。” 我思忖片刻,道:“至尊近来都在大明宫,想来尚食局的人也跟着迁过去了。你要回去这一路可不近……” “劳将军垂询,婢子能走回去。”她似乎是心神大乱,以致也忘记了向我再行个礼,只是蹒跚往前走去。 “我听你言谈,倒是个稳重之人,怎会失手砸了甜白釉?”我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 谢凌波站定不动,久久不发一言。待我等得耐心快要告罄之时,忽见她单薄的身子忽地轻轻颤抖起来。然后,她那些沙哑的声音响起:“今日……是先考先妣的头七……”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父母的头七?这听她的口音并非长安人士,甚至都不是北边人,若真是父母离世的消息传来,少说也有十天半月了,她怎么知道得这样快?再说自己于她即便不说是救命之恩,但怎么也是解了她眼下的困局了,怎么道谢也不曾有一声便径自去了? 我好笑地摇摇头——罢了,宫宴快开始了,若是去的迟了,只怕姨丈与表姐又要揪着我一顿好说了,就算不惧他们说道甚至也不会放在心上,但絮絮叨叨的到底让人心烦,权当自己随手管了件闲事吧。将那些抛在脑后,旋即我便开始犯难——只是师父的嘱托,究竟要怎么才能完成呢? 第3章 重阳糕 “霍公,这樱桃煎的滋味……” 恍惚间,我听见至尊在叫我,连忙回了句“好”,并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一般,又舀了两大匙送进口中。其实我忽地忆起旧事,一时思绪激荡,几乎都尝不出吃在口中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至尊却仿佛松了口气一般,笑道:“霍公喜欢就好。朕也来尝尝旭轮的烧尾宴吧。咦……这紫藤糕是什么?唐国忠,快指给朕瞧瞧。” 唐国忠寻到了那盛着淡紫色精致点心的盘子,双手捧了走到至尊面前,请他过目。 “这点心倒是好看得很,以前从未见过啊。唐国忠,放下吧。”至尊面露新奇之色,“霍公,这莫不是府上的厨子新得的菜式?” 我瞧着那紫藤糕怔了一怔,才低声道:“回至尊,这主意不是新想的,原是拾了端惠太后的牙慧。” “母亲?”至尊脸色一僵,却又极力放缓,“朕怎么不知道母亲几时做过这么一种点心呢?” 至尊当然是不知道了,就我所知的,在入了长安之后,端惠太后谢氏便只做过一次那东西,亦不是特意为我,我只是顺便而已。后来她再不想见着那人,自然也不会再做了。我强笑道:“端惠太后当年还在尚食局司膳司之时,做过一次自创的重阳糕,臣有幸尝过,觉得十分美味,便问过太后。至尊不曾见太后做过,想是因为宫中年节自有膳房准备吃食,不必劳动太后罢了。只是眼下不应景,亦没有菊花可用,唯院中贱内所植的紫藤开得繁,便着人摘些入食。臣只是听闻紫藤可食,从前却未试过,这倒是第一遭。若是这紫藤糕口味不佳……还请至尊责罚。” 至尊却是一笑,“霍公这是用朕在‘试毒’呢!也罢,朕就先尝一口。” 虽说从前并未试过,但毕竟是要送进宫的东西,怎敢做出来之后不着人尝过便直接抬了来呢?这样说不过是想至尊不在想着端惠太后罢了。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4 章 “唔,这糕点入口即化,甜味适中,又有一股清香,很是不俗。霍公,这是怎么做的?好教唐国忠记下,以后时常做来。”至尊连着尝过两个,本欲再夹第三个,但仍旧记着祖训,不敢轻易流露好恶,到底放了著。 “碾粳米与粟米加蔗浆做粉做成金银二色,和面是用的煮了白菊的水,做成花朵状,上面银白下面金黄,再蒸熟了。待晾凉后,果脯一概不要,只裹了薄薄一层蜜,在花心放一粒茱萸作点缀,以求不破坏菊花的清香。”这话我只听过一次,却没想到过了二十年仍记得一字不差。 至尊愣了愣,方道:“这是……母亲的重阳糕?” “是……” 沉默片刻,至尊忽道:“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这糕点果然应景得很。不过朕记得母亲于诗文一道上并不喜爱,竟还知道化用这句诗?” “是韩书毓教太后的。”我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称呼,到底还是称呼名字。 果然,至尊又是略略变了脸色,有些阴沉,“韩书毓?太子少师韩谨韩书毓?” “正是。”若说起我此生最恨之人,除却逆王楚煊,便只有这从前的太子少师韩书毓了。不过他到底是死在了我手上,多年之后再提起来,感觉却也是十分微妙的。 “母亲与少……是旧识?”至尊的脸色更加难看。 我却有些发怔,“太后之母韩氏,与韩书毓之父乃是亲兄妹。从前太后的父亲谢敦和公还任剑南节度使之时,韩公便是全依仗这位妹夫的提携,做了蜀县县令,一直比邻而居。太后与韩书毓还是一起长大……”话说一半却忽然明白了为何韩谨作为太子少师而凌波与他都未曾向至尊提起过此事,凌波是不愿,韩谨是因为没脸罢了。 至尊面露疑色,“既如此,为何母亲与韩公都未提起过?先帝也不曾提。” “陛下可知,端惠太后是因何没入掖庭的?” 至尊迟疑片刻,“先帝受奸人蒙蔽,以为外祖贻误军机,盛怒之下便下令将外祖斩首示众并其余女眷没入掖庭。这是天下皆知的。只是后来先帝也为外祖翻案了,也除了母亲的奴籍。” “至尊容禀,先师谢靖武公与敦和公乃是同族兄弟。敦和公蒙难之时先师亦设法搭救,奈何圣心不可回转,实在无可奈何。不过敦和公在生前曾安排人手,护送端惠太后逃往玉门关外。可最后端惠太后却是在长安被发现并押入宫中的。那时臣受先师所托,一定要设法搭救太后出宫,却是几经周折才打听到下落。” “哦?既是送往玉门关外,为何会在长安被发现?” 我顿了一顿,“敦和公获罪,是神熙元年年初,而韩书毓之父老韩公,却是成安二十九年十月升为京兆县令。韩书毓也是神熙元年的文科状元。” “霍公的意思……是韩公……向父亲透露了母亲的行踪,才换来了状元之位?” “臣不敢这么说。毕竟先帝恨的是贻误军机的敦和公,斩了敦和公,先帝气消了,对端惠太后的下落便没有这样在意。再者,臣虽不通诗文,却也知道天下文士皆以韩书毓为首,足见此人学识出众,是做不得假的。只是端惠太后与韩书毓自小就亲厚,比起远走西域,当然更愿意投奔韩家。而从前先帝如何倚重韩书毓至尊也是见过的,或许韩书毓没有这个意思,但老韩公……” 至尊的神色几经变换,显然是信了大半,一双保养得宜的手却是紧紧攥住了银筷,指节有些泛青。“霍公此话……有何凭据?” 有何凭据?亲耳所闻算不算? =============================================================================== 探听谢氏的消息已有五月,却始终没有音信。毕竟我那时不曾见过那谢氏,不知她是何模样,连闺名也无从知晓,无法辨认。何况我与皇后也不亲厚,极少会进宫探望,就更别提出言打听了。 只是无意间知道了今科状元、官至大理寺正的韩谨,与那谢氏又亲厚,应当可以从他处打探消息。 然而私救罪女出宫毕竟也是杀头的重罪,寻常人是不敢冒这个险的,自然不能贸然与他开口,少不得也要先混熟络了才好打听。我在军中与上下军士打成一片只消片刻,毕竟都是沙场上摸爬滚打的铁血男儿,向来以武服人。文人却不同了,说话弯弯绕绕,要与他们攀交情着实也费工夫。 不过说来也巧,那时我的宣威将军虽是个虚衔,却在采又十分过人,却不是个只知读书的醋大,审案的本事也是不俗,做事又极为认真,难怪先帝会如此爱重他。我与他一聊便是许久,很快就到了晚膳十分。宫中是会给值宿的官员送饭食的,也就是在那时,我尝到了凌波做的重阳糕。 后来我听凌波讲过,她的舅母,也便是韩谨的母亲,厨艺十分有限,每年所做出的重阳糕都甜得发腻,难以下咽。她十二岁那年,韩谨偶然与她讲起《过故人庄》的诗文来,一向就爱研究吃食的她才突发奇想做出了那样的重阳糕。韩谨中状元并累迁至大理寺正之事阖宫皆知,而凌波这重阳糕的做法又委实特别,韩谨自然是一尝就能尝出来的。那时候的凌波只以为韩谨并不知她在掖庭何处,得了她的下落,便会想方设法搭救她出去的。 我当即就问了那送饭食来的典膳贺兰昭这糕点的做法,只是贺兰昭两只眼睛一颗心全落在了韩谨身上,只敷衍我道是她手下的一个掌膳所做,自己并不知道。本想请那位掌膳前来,韩谨却变了脸色,忽道他又有新发现,说是据朱雀大街那临街的住户讲,于嵺之子出事那日,曾与大长公主府的一个奴仆发生争执,两人先动起手来,那弟兄是后头才去的。 当时一心为弟兄脱罪,便一下子将重阳糕的事抛在脑后,与韩谨一边用膳一边分析许久,猜测是因大长公主府的奴仆恃主行凶而于嵺之子上前阻止,而后大打出手,却因于嵺之子身体孱弱处了劣势,而我那弟兄又是个嫉恶如仇的,见势不好上去相帮,混乱之下那奴仆将于嵺之子打死却赖在我弟兄身上。 一直谈到闭门鼓开始敲响,我才匆匆忙忙辞了韩谨要出宫回府。 只是我自幼习武,耳力比常人灵敏许多,而韩谨心神激荡之下也全然没想着要避讳于我,刚刚转出门,便听他急切问道:“贺兰典膳,做这重阳糕的那掌膳……是否姓谢?” “正是……韩郎如何知道?”贺兰昭有些惊讶。 韩谨却没有回答她,又问:“是……谢凌波吧?” “韩郎莫不是认识阿凌?”即使看不见,听着声音我也能猜到贺兰昭那泫然欲泣的神情。 韩谨却没有理会她,声音有些涩然,“七巧……也就是谢娘子,她是我的表妹。” 虽然我不读圣贤书,却也没有听人壁角的习惯。只是“表妹”二字对于我来说太过重要,乍听这二字,便挪不动脚了。原来那谢氏名叫谢凌波……只是这名字好生耳熟啊! “原来韩郎……就是阿凌时时挂在嘴上的……表兄。”贺兰昭这话说得十分艰难,“韩郎是否要与阿凌……见上一见?” “不!”韩谨素来说话不紧不慢,这一声却是拔高了声调疾呼。大约是吓到了贺兰昭,韩谨才又解释,“是我不好……是我没脸见她!贺兰典膳……某求你一事,请你千万答应!” 出卖?他如何能出卖谢凌波?我当时还未想明白。 “韩郎这是说哪里的话?你有吩咐,婢子万万不会辞的!”贺兰昭受宠若惊。 “还请贺兰典膳……若七巧问起我是否尝了点心、说了什么,你便告诉她……我与小霍将军在议事,晚膳都是胡乱用的,并未说什么……” 贺兰昭似乎是迟疑了一阵,才轻轻说了一句“诺”。 听着里面的动静是贺兰昭指挥几个尚食局的宫人收拾了器具要出来了,我这才想起要赶在坊门关闭之前回府一事,便加快脚步离宫去。 得知人在尚食局司膳司做掌膳,也就方便寻找了,不急在这一时。 第4章 姜辣羹 不过知道谢氏凌波在尚食局也无用,因为那时委实忙,为了查出真相,也就顾不得找人的事了。但却又在无意间得知了韩谨出卖谢凌波的内情。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5 章 因我那弟兄王勇的确是被冤枉的,打死人的也真是大长公主府的人,不过他并不是公主府的家奴,而是公主最宠爱的面首,姓方名世杰,家世并不如何出众,虽说是右屯卫的羽林军却又因武艺不精而总不得升迁,若不是得了大长公主青眼只怕一世也不会出头。大约是从前不得志,压抑得狠了,才会这样飞扬跋扈。 案子的文书由韩谨写好了呈上去,又过去了大半月也不见先帝批复。 刑狱诉讼本不是我管辖,自然不好直接去找先帝相问,只有在同姨夫一道去看望表姐之时才想着旁敲侧击。 “皇后殿下,至尊最近……很忙么?”虽然位高权重,但内宫也不是随便进的,表姐见到姨夫很是开心,当下留了饭,还再三要我也一道留下。可我没什么胃口,趁着菜还没布齐,便先开口问了。 表姐有些疑惑,“大家近来批折子一如寻常,也不见特别忙。阿耶,最近朝中有什么大事?” 姨夫思忖片刻,当是猜出我所问为何,眼也不抬,“并无大事。即便有些琐事却也不需要至尊烦心,要不然,养着门下省那起子人都是吃白饭的不成?” 或许是也想明白了,表姐忽地肃容道:“阿徵,你问的是方世杰的事吧?这事大家与我提过,若是你说起,叫我千万回了。” “至尊特意嘱咐?”饭也顾不上吃,我又惊又气。 表姐叹了口气,“大长公主到底是大家的亲姑姑,大家如何能与她为难?” “可……” “好了,食不言寝不语,堂堂皇后与宣威将军,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我还想问,姨夫却忽地出声喝止。 不得已,我只好闭嘴,食不知味地火速吃了饭,然后告辞出了椒房殿。 “阿徵!”想不到姨夫也这么快告辞,还叫住了我,“方世杰一案,到此为止,莫要再多管闲事。也莫要再与那个韩谨亲近,虽然现在至尊十分宠他,可到底没什么根底,有朝一日陛下厌弃了他,也极可能迁怒于你。” 我与韩谨本就不亲近,有交集也是为了谢凌波,何况至尊厌弃他与我什么相干,本来我也不指望能得圣心。不过……“姨夫此言差矣,那王勇是我骁骑营的人,白白被人推出去顶罪,哪能不管?王法何在?公道何在?” “大长公主可是至尊的亲姑姑,至尊都要敬着几分,你不过是个从四品的官衔,何德何能敢与皇亲国戚为难!”姨夫铁青了脸色。 若论皇亲国戚,我难道不是?“姨夫可是清河崔氏的家主,五姓七望之首,天子尚且不曾放在眼里,何况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大长公主?至尊可是那徇私枉法的昏君么?”我冷笑。 为了王勇之事,我已然动用了能用的所有关系。不过其他人加起来也比不上姨夫一半的权势。我许久不曾与姨夫好好说话,但好歹为了王勇求了一求,不料姨夫断然拒绝。然而姨夫又不是仗势欺人的,曾经太原王氏家的小儿子□□了一个卖唱的女子而致使其自尽,那女子的老父拦了姨夫的轿子告状,姨夫可是半点没推脱,不惜与太原王氏交恶,惩办了那无恶不作的小子。如今不过是大长公主的面首,就百般推脱了。 日前想着再去求一回,不过未及通报,还没走进书房,便听到了里面毫不遮掩的争执声。 “不就是一个面首,没出身没背景,大长公主怎就这么看重?”这是姨夫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大长公主也在里面。 “我2就是瞧得起那方世杰,碍了谯国公什么事?”大长公主我几乎没见过,即便有几面也只是远远地瞧个模样,依稀记得是个保养得宜的美人,看着也十分端庄,却不料如此蛮不讲理。 “可方世杰杀了人,依律当斩,大长公主为何要一意包庇?” “为什么?难道谯国公不知道吗?杀了方世杰,我再去哪里寻一个与国公生得如此相似、却又对我百依百顺的小郎君来?” 与姨夫生得相似?不只是我,怕是里面的姨夫都愣了,许久不曾说话。半晌,姨夫重重叹了口气,“这是何苦?” “何苦?谯国公,你自是又娶了范阳卢氏的大小姐,与她两情缱绻夫妻恩爱,却以为天下人皆如 你一般如此薄情寡性么?”大长公主拔高了音调,厉声质问。 “阿昭……”姨夫与大长公主果然有旧,若不然怎么连闺名也喊出来了,“是我对不住你……可杀人偿命……事后我再送你十个美少年,如何?” “谯国公以为如何呢?啊,既然这样讲,谯国公当然觉得这个主意是极好的。”大长公主笑起来,“崔槐,你是在求我吗?” 姨夫一向高傲得很,当然说不出求字来。 “你堂堂清河崔氏家主竟然也会求我?也不知是谁当年嫌弃我们楚家有胡人血统、即便当了皇帝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连娶我过门也不愿意,如今竟然为了一个没权没势的人来求我?还求着我剜去我心尖上的肉……我凭什么答应你?”大长公主的语气似乎开始变得疯狂。 “阿昭……” “你既要了我的身子,又……最后却因我不是五姓女而迎娶了卢氏女,害我不得不匆匆嫁到韦家。韦家不如你们五姓,却也是关中大族,若不是急于求取权势,也不会把我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放在眼里,更别说我并非完璧!韦恒又不是什么贤德之辈,文不成武不就,整日就知道与那些歌姬舞女厮混,半点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好不容易盼死了他,可以自己开府,养一两个可心的人,谯国公,你却一心要他死!我不许!崔槐,你记好了,这是你欠我的!你欠了我二十多年,也该偿还了吧!”大长公主的声音拔得越来越高,就仿佛心中的一团火开始熊熊燃烧,终于再也包不住,要将她和她身边的所有人都一起焚烧殆尽。 “阿昭,对不起你的是我,可那王勇无辜,何况阿徵……日日追着我翻案……” “谯国公权倾朝野,怎么,竟连外甥也弹压不住吗?”大长公主嗤笑一声,“好歹……我也是大家的嫡亲姑姑,若是你真敢动方世杰,呵,那你就试试吧。” 从一开始姨夫一句重话没敢和大长公主说开始,我就知道姨夫终究是不会答应帮我的。想来他是后悔得狠了,一心想着补偿吧。是啊,王勇不过是个穷小子,父亲早亡,母亲重病在床,死了他一个怎么不强过得罪大长公主。 只是那天我走得快,又没惊动任何人,姨夫并不知道他已然露底,只是板着脸训我,“不该你管的是就不要插手!素日与郢王走得近就已经惹得至尊很不满了,现在又要与大长公主过不去,你是不是想惹得至尊不顾情面斩了你才消停?” 一提起郢王,我心里的火气便更大。在那时候,我一直认为高宗在世是郢王楚煊便已被立为太子,而先帝楚烨只是区区一个临淄王,而就是在娶了表姐、得到姨夫支持之后先帝才渐渐升作魏王,高宗也废了楚煊的太子之位改封郢王。高宗驾崩前似有重立太子之意,只是在某日宣召魏王进宫后忽然驾崩,而姨夫则捧出了礼魏王为帝的遗诏,先帝这才做了皇帝。只是遗诏究竟是不是这样写的,旁人也不知道了。我深疑那是姨夫与先帝矫诏篡位,故而在那之后一直在疏远他们而亲近郢王。只是因为从前郢王还是太子的时候便与我一道征讨过高句丽,有袍泽之谊,姨夫与先帝又深知我实是个性情中人,才并未怀疑我有什么异心。 “姨夫放心,即便惹怒了至尊,也不会牵连崔家。”说完我便大步走了。我从来不是个懂礼数的人,从前不高兴了便扭头就走的事也做了不少,不差这一回。 只是这一走我却不是出宫,而是去了紫微殿,听说先帝在那里批折子。 “小霍将军来了。”先帝的太监总管是徐安泰,岁数有些大了,真是老成了精,“大家在里面批折子呢,一时半会可能抽不出空来。” 先帝与表姐的感情并不好,因为姨夫的缘故,总觉得受制于人。可表姐都得了吩咐,徐安泰这里自然是不会少的。先帝是真不想见我。 “无妨,劳徐公公通传一声,我在这里等至尊忙完。”我压抑着脾气。 徐安泰看我一眼,讥讽之意显而易见,“那好,奴婢就替将军通传一声。至于大家见是不见,就不是奴婢能做主的了。” 我客客气气地道:“有劳公公。” 其实我生来听力就要比常人灵敏许多,又从小练武,许多细小的响动我都能听见。紫微殿的墙其实很厚,我站在阶下,离屋里也甚远,但先帝与徐安泰的对话依旧传入了耳中。徐安泰只说了句“小霍将军来了”,先帝便冷嗤一声,“那便让他等着吧,朕不会见他的。” 我在殿外站了近两个时辰,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徐安泰劝我几次也只当没听见。那日天色一直不好,阴沉沉的,直到傍晚时分,一场雨终于落了下来。 都已经深秋十月,雨自然是冰冷入骨的,徐安泰撑了伞出来,急道:“将军,您这是何苦呢?大家不会见的,还是回去吧。这个时候淋雨可不是玩的,要是有个好歹,皇后可要心疼了。” 可我不能走,刑部已经判了下来,斩立决,行刑之期还有三日,再不求得赦免的旨意,王勇便没命了。于是我抹了把面上的雨水,一撩衣摆,在殿前跪下,大声道:“臣……左翊卫中郎将霍徵,求见至尊!” “既然愿意跪,那就跪着吧!”先帝也有些怒了。 而后便是一阵沉默,连搭理我的人也没了,入耳的只有雨落在青砖上的声音。我独自跪在雨中,浑浑噩噩,也不知过了多久。征战久了,身上难免有旧伤,御医嘱咐了切忌阴冷,此刻也顾不得了。地上的湿意与寒意顺着膝盖、沿着骨头缝爬上来,简直要将人冻住。我却只能咬牙,告诉自己,不能放弃,王勇还指着我去救。 那时的自己倒真是重情重义,为了袍泽兄弟都敢去忤逆先帝与姨夫。谁知道我最后还能做出弑君弑亲弑友的事来?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6 章 许久之后,一把雨伞遮在我头上,我也是过了许久才感觉到似乎没再被雨水打到,迟缓地抬头去看,便见了那穿着浅绯袍服的人,却因雨水糊了眼而一时没辨清那是谁。直到他开口叫我,我才知道那是韩谨。 “听说将军跪了许久,某赶快来了。将军快回去吧,小心落了病根。剩下的事,交给某吧。”韩谨的关切倒是很真诚。 我却固执地摇头,“不,至尊不赦免王勇,我绝不走。” “将军……” “韩郎来了?大家请您进去呢,您是读书人,不敢淋雨,仔细大家心疼。”果然是深受圣宠的,等闲中官见了朝臣必是以官职或爵位相称,这倒好,徐安泰都直接叫韩郎了。 韩谨有些窘迫,却不敢违抗圣意,只是朝我担忧地忘了一眼,便跟着徐安泰进了殿。 “微臣韩谨,见过至尊……唔……” “冒雨赶来作甚,手都冻成了这样,朕给你捂捂。” “至尊……嗯……小霍将军还在外面……” “怕什么,他离得远……” 我并没有听壁角的习惯,只是这声音入耳来实在躲不掉。一阵濡湿的缠绵之声传来,我那时虽未娶亲,但也是曾被军中几个混小子带去过烟花巷见识过,哪里不知道里面是在干什么,当即便是一愣——难怪姨夫说起韩谨颇得圣宠之时那样不屑,原来是这样宠的。只是韩谨看起来不带一丝媚态,在朝中也从没什么恃宠而骄的传闻,倒是能干踏实的美名更盛,或许是圣命难违。 又是许久之后,先帝喘息稍定,问道:“说吧,赶来做什么?” “和……小霍将军所求一样……”混合在窸窸窣窣的收拾衣物声音中的,是韩谨小心翼翼的回答。 先帝顿了顿,“哦?朕竟不知,阿谨几时与伯英这样要好了,巴巴赶来给他求情。” 伯英是我的表字,亲近的人是不会叫的。先帝这样一叫,亲疏立见。 韩谨立刻诚惶诚恐地道:“至尊明鉴,臣与小霍将军……只是那王勇杀人一案确有隐情,杀人者 本就是方世杰,不可冤枉好人。” “那么阿谨是要朕与姑母为难了?”先帝似笑非笑地说着。 “臣不敢……只是公道如此……” “公道?好,朕竟忘了,阿谨是读正经圣贤书的人,求的可不就是个是非公道么?” “至尊……应允了?” “阿谨都开口了,朕要是再包庇真凶,岂不是昏庸至极?” “那小霍将军……” “且让他跪着,也长长记性,看下次敢不敢这么莽撞。”先帝冷哼一声,“也做给姑母看看,不是因为伯英苦求,而是事实如此,众人参奏,朕不得不秉公办事。” “至尊圣明……啊!” “哈,在阿谨面前,朕不仅是个昏君,还是个好色之徒。”先帝低声笑道,“先前为了状元之位、为了你阿耶的京兆县令之位,你都卖了你那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表妹,忍心让内卫去你家将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人抓入掖庭。如今朕许了你一条人命,你说,怎么报答朕呢?” 韩谨没有说话,或许是因为屈辱。 后来我与韩谨和凌波都熟络之后,知道韩谨从小就是个正人君子,而他爹娘最是贪得无厌的,因为知道儿子有些才华,便生出许多不安分,比如为家里谋求权利与富贵。韩谨对凌波怎样深情我是见识过了,若不是逼不得已,也不会说出凌波藏身他家。何况堂堂七尺昂藏,谁甘愿雌伏他人身下呢? 只是当时我十分震惊亦十分不屑,原来谢凌波明明都逃出生天了却又被抓入宫中是因为他的出卖。谢凌波何罪之有,先帝本已不计较了,又把这事翻了出来。韩谨也是,为了状元之位,竟出卖女子,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上。 “怎么?你后悔了?”至尊的声音有些愠怒。 “臣不敢……”韩谨连忙请罪,“至尊说,要怎么报偿?” “那就……肉|偿吧!” 又是一阵□□,听得我头昏脑涨。只是先帝没开口,我也不能起来。 好在没过许久,就来了个宫人,撑了一把油纸伞,提着食盒,“小霍将军,婢子是皇后殿下遣来的。皇后怕您着凉,命婢子为将军送伤寒药与姜辣羹驱寒。” 我打量她几眼,并不是我熟识的宫人,但她那清冷的眉目却又莫名有些熟悉,“你……是椒房殿的?叫什么名字?” “婢子谢凌波,不是椒房殿的宫人。” 谢凌波?!我一下子激动起来,却又有所顾忌不敢直言,只能问,“你在尚食局司膳司当差?” 谢凌波愣了一愣,“回将军,婢子是司药司的掌药。” 我那时糊涂了,竟不记得宫人时常四处调动,只觉得那就是个重名的不相干的人。心里还有一丝庆幸,听先帝那意思,韩谨与谢凌波是互生情愫的,若是真的谢凌波在这里,听见韩谨出卖了她,又听见韩谨承欢于龙床之上,只怕是要伤心得肝肠寸断了吧。 “将军,姜辣羹要凉了,请趁热喝了吧。”谢凌波一手撑伞,一手打开食盒,将那一碗金黄喷香 的鱼羹送到我面前。 我也是冻得狠了,接过来喝了一口,一股鲜香混着一股强烈的辣味在口中炸开,很快就流窜到四肢百骸,身子便一下子暖和起来。这姜辣羹实在香,只是宫里也没见人这么做过。 “是皇后命人做的?” “回将军,药是皇后命人备的,姜辣羹却是婢子自作主张做来的。”谢凌波不卑不亢地道,“将军许久没吃东西,陡然间吃进油腻的大菜的只怕会伤胃,不如先喝点羹汤缓一缓。姜也是驱寒的,辅以这药,倒是相得益彰。” “多谢娘子。”我倒是很感动,“娘子为何……” 谢凌波的眼神黯了一黯,颊边却掠过一丝绯红,“将军曾经救过婢子,让婢子免于被杖死的结局。” 我仔细想了一想,原来是她,“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婢子替将军做鱼羹,也不过举手之劳。”谢凌波淡淡一笑。 只是我当时怎么也没想到,若是当时我没有多管那一趟闲事,而凌波也没有想着要回报,只怕后面的所有事都会变一个样子。 第5章 金银夹花平截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7 章 王勇的案子,先帝到底是改判了。只是大长公主因此发了大脾气,而大长公主之子、左翊卫将军也便是我的顶头上司韦之遥则是因为此事而常与我使绊子。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不过那日表姐遣人送伤寒汤的情谊,却是不能忽视的。 虽然姨夫一心醉心权势,表姐从小养在高门现在又贵为皇后,但她倒是没养成名门望族的子女常有的傲气,不管是对谁都十分和气十分友善。而我这表姐模样仅是清秀,虽然从小也学习诗礼舞乐但没什么才气,女工听姨母说也是勉强,可以说除了脾气好些便再没长处,若不是因为姨夫,是断然做不了皇后的。除了姨夫的关系,至尊也因为表姐不能陪他吟诗作赋更不能陪她骑马射箭而一直对她淡淡的。表姐十分明白自己的处境,做皇后实在做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那日为了我这个从小就不听话的弟弟,表姐竟然敢在至尊的气头上遣人来给我送东西,我倒是十分感动,那段时间去看望她的时间也便多些了。毕竟先帝有过特许,皇后的家人是可以随意入宫探望的,我也算她的家人。 表姐自小体弱,又因常年忧思,召见御医与司药司的人很是勤快,我去的那些日子还能时常碰见来送药的谢凌波。 后来听她讲过,她父亲敦和公从小就教她读书写字,不过她却不喜欢诗词歌赋,而是喜欢看那些传奇杂记,且专挑那些关于吃食的看,一有空就捣鼓着做,所以她常能做出些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菜式来。表姐吃着药当然胃口不好,谢凌波便常带着她做的蜜饯和点心来给表姐调和胃口,我也因此有了口福。 那一日,我又在不当值之时去了椒房殿。 其实送药的恩情也不过如此,从前我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从那之后起,我就时时放在心上,为自己频频去椒房殿找了个借口,连寻那谢氏的念头都淡了。我与表姐从来都说不上几句话,只是去椒房殿便刻意见着凌波。我与她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与表姐说话便觉得十分舒坦。 我去的时候凌波已然在了,但不止是她,连司药、司膳与尚食都到了,听椒房殿的宫人说,表姐几日前喝了膳房送来的板栗肚子鸡汤便一直犯恶心,只疑心是尚食局的菜做坏了,着司药司调理许久也没见起色,反倒是吃了司膳司送来开胃的山楂糕后便有些腹痛,着太医来看过才知竟是有了身孕,只因山楂活血化瘀,不利孕妇,险些动了胎气。表姐恼司药司有许多经验丰富的老宫人与医婆却并未发现端倪,而司膳司又只顾开胃却不顾实情,才降罪两司,连尚食也要跟着受罚。 表姐这样罚其实有些不讲理,毕竟司药司的宫人与医婆自然比不上御医医术精湛,而表姐又是初次有孕,身体也一向弱,没诊出来也实属正常。司膳司则更是半点干系也不沾。只是我知道表姐一直不得宠又身居高位,太希望自己怀有龙嗣,才会格外紧张。至于先帝,他对表姐大多时候都是不管不问的,听闻中宫有孕也只是看过一眼就走,对于表姐处罚宫人之事不置可否,我也不能求情。 但凌波专司椒房殿的汤药,被罚得也格外狠,一气就罚了半年的俸,还免了她掌药一职。 好不容易折腾完了,表姐疲惫地让其他人都散了,我也趁机告辞,一出殿便见到了远远缀在一行宫人最后的凌波。 “谢娘子。”鬼使神差地,我出声叫她。 “小霍将军?”她有些吃惊地回身看我,“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她低着头,情绪很是低落,使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与我说那是她父母头七的样子。被罚俸 又被降位,的确是令人难过得很,但也不至于此……我低声道:“皇后太过在意自己的身孕,一时气急了才……待过几日皇后气消了,我会求她替娘子恢复掌药之职。” “婢子多谢将军好意。”她听了神色也依旧恹恹的,眼底隐隐泛着水光,“皇后殿下本就是初次有孕,这一胎又是嫡长子,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婢子明白。” 其实凌波本不是在乎权位之人,后来我才知道她那时如此委屈如此低落,只是因为莫名被调到司药司已然没有去给值宿的臣工送饭的机会,被降为普通宫人则更不敢随意走动,她一心一意希望找到韩谨而求他救自己出去,而这最后一丝希望都被掐灭,她当然伤怀。 我想了想,又道:“虽然皇后免了娘子掌药之位,但也知道娘子做事最是细致周到,也仍旧让年资负责椒房殿的汤药……某还请娘子这些时日多费心思照顾皇后……” “此乃婢子本职,将军放心。”凌波向我施了一礼,“但婢子有一事求将军。” “娘子请说。”一直以来觉得凌波都是淡淡的,宠辱不惊,我也很好奇她究竟求的什么。 “婢子恳请将军,若有机会向皇后殿下美言,将婢子调往司膳司。” 司膳司?那个“谢凌波”所在之所?不论她为何想调往司膳司,可若是她去了,应当更方便我打听消息。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道:“这是小事,若是有时机,某一定与皇后提。” “婢子多谢将军。” 那次提过之后,我又去了两次椒房殿。只是时间不凑巧,没能碰上谢凌波,我也不好骤然说起,没的惹人生疑。 再见到谢凌波,已然是十一月中。 长安虽不如关外“八月即飞雪”,但到了这时候,已经时常下雪了,天气冷得厉害。我怕寒气冻着表姐,特意在偏殿熏得暖和了才进去。这一进去便遇到谢凌波因雪送药迟了、司膳司恰好送膳早了。 那送膳的宫人有些眼熟,我大概是见过,只是一时没想起来究竟是谁。而谢凌波似乎与她相熟,偶尔说几句话语气都十分轻松。 那宫人只耽了一会便向表姐请辞说是还有别宫的膳要送而离去,谢凌波却是每次都要等着表姐喝完安胎药才走的。不过怕药味败了食欲,谢凌波便请表姐用完膳再喝药。 那食盒打开,别的也就罢了,只是一盘金银夹花平截放得有些蹊跷。 谢凌波只瞧了一眼就变了脸色,“皇后快别动,让人撤了这一盘吧。” “哦?这金银夹花平截有不妥?”表姐十分紧张。 “禀皇后,这金银夹花平截乃是用蟹黄与蟹肉做成的。而这蟹肉虽鲜,却是寒凉之物,又有活血祛瘀之功,对孕妇不利,尤其是蟹脚,多食极易滑胎。” “此话当真?”表姐当真是骇得脸都白了。 谢凌波跪地行礼,“皇后刚刚诊出有身孕之时,裴司药便给了婢子一份单子,上书孕妇宜食与忌食之物,婢子天天背诵,不会有错。” “你说,究竟有哪些东西不宜食?” “奴会不可食,易导致孕妇出血滑胎;螃蟹不可食;甲鱼不可食,其理同螃蟹;薏米不可食,易导致宫缩而滑胎;五行草不可食,理同薏米;木耳不可食,因其活血化瘀;杏子不可食,其性大热伤胎气;杏仁不可食,有毒,会使胎儿窒息;红花不可食,理同薏米;此外夹竹桃不可碰、麝香不可碰;木瓜、荔枝、柿子、人参、蜜柚、桂皮、胡椒、茴香、花椒等物都要少碰。” 谢凌波说得头头是道,但表姐却是听一句脸色便白上一分。 我隐约觉得不妙,“皇后……” “阿环……我这里的膳食,是否有人专门准备?”表姐忽然扬声叫她的贴身侍女。 那叫阿环的宫人想了想,道:“禀皇后,椒房殿的吃食,都是典膳贺兰昭亲自准备,没有旁人插手的。” “当真?” “当真,婢子因皇后有孕,特意问过独孤尚食的。” 我想起来了,方才那宫人似乎就叫贺兰昭,从前在韩谨处见过的。 “来人!将那贺兰昭……” “皇后息怒!”谢凌波却是连忙叩头,“婢子在尚食局与贺兰典膳交好,深知她的为人,贺兰典膳绝不会有意谋害皇嗣。”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凭什么担保?”一向温和的表姐竟有些疾言厉色。 谢凌波仍旧不卑不亢,“若不是裴司药命婢子记,婢子也不知道这些是不可食的,尤其是薏米、杏仁、木耳于常人来说都算得是补品。何况……尚食局的宫人都没嫁人……更不知有了身孕的忌讳。” 她这话说得十分在理。何况表姐又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也不打算再找来贺兰昭问罪。不过依旧有些心有余悸,表姐与阿环道:“去告诉独孤尚食,从今日起,椒房殿的吃食不要贺兰昭负责,换个仔细的人来。” 我想起凌波前些时候求我的事,便接道:“皇后觉得谢娘子如何?” 凌波有些惊讶,向我投来感激一瞥。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8 章 表姐认真想了想,“阿徵这提议倒是很好,阿谢一向仔细我是知道的,又很会做些可口的点心。让阿谢来照顾我的吃食再好没有的。阿谢本来是司药司的掌药,被罚俸又被降职也已经够了…… 阿环,你传话司膳司,就说命阿谢调到司膳司,为正八品掌膳。” “婢子谢皇后!”凌波又惊又喜,连忙叩头。 等表姐吃了午膳喝了药又折腾许久,我与凌波才一道出了椒房殿。那盘金银夹花平截表姐不能食,自然给了我。直到走到外面,我还拿着两个慢慢吃着。 “婢子谢将军美言。”凌波还要与我道谢。 “谢娘子不必客气了,某早就答应过的。”我摆手,“只是皇后还是要拜托娘子照料了。” “这个婢子也是答应过的,将军不必担心。” “皇后的吃食本就该仔细,何况皇后眼下有孕,更当小心,至尊还多配了四个试食太监与四名老嬷嬷,这么多人,总该有人知道螃蟹是不能送进来的。可这蟹卷子却仍旧送到皇后面前,摆明是有恃无恐,若不是至尊点头,哪个敢如此疏忽?谢娘子却一语道破了,只怕……”我不由望了她一眼,“娘子可要小心啊。” 凌波愣了一下,不由失笑,“多谢将军好意。只是无论如何,孩儿何辜?皇后的孩儿,更是至尊的孩儿,更是嫡子。虎毒尚且不食子,至尊不会如此绝情。” 怎么不会,这可是天家,父子相争兄弟阋墙还少了吗? 见我捏着半个快要冷透的金银夹花平截不语,凌波便问:“将军可是觉得不足?婢子这就去司膳司再讨点?” “不必了,这蟹肉干巴巴的,并不肥美,蟹黄也几乎没有,本就不美味何必再讨?” “十一月本就不是吃蟹的时节,要中秋的螃蟹才好呢。”凌波轻笑。我认识她以来便极少见她笑,这一笑仿佛冰雪始解桃李初绽,甚是动人。 只是我却被她那句话吸引……十一月本就不是吃蟹的时节……别说蟹肉并不好,只怕活蟹都难找,司膳司怎么会想起做这道菜来的? 是了……那贺兰昭似乎恋慕韩谨得很……韩谨又与先帝是那样的关系…… 若是先帝想除去表姐腹中的孩儿以绝后患,定然也不会自己动手。先帝的嫔妃一向都少,敢动皇后、得罪崔家的一个都没有,也不敢假手于后妃,至于心腹宫人也犯不着这样来牺牲。而韩谨不同,他也算是新贵,暗地又是先帝的娈宠,一切兴衰荣辱都系在先帝身上,先帝若让他做什么自然是肝脑涂地也要做到,何况他的身份又不惹人怀疑。韩谨再诱钟情于他的贺兰昭为他做事…… 想着想着,我忽然吓出一身冷汗。 “将军怎么了?”凌波高声叫我。 “无妨……”我无奈一笑,“皇后的事,娘子尽力就好。但若有性命之虞,娘子千万要自保。” 不怕旁人起了歪心,就怕这件事背后的人是皇帝,那表姐腹中的孩子是多半是保不住的。 这样一个连发妻与骨肉都不放过的皇帝,当真是薄情寡性而心狠手辣,不过到底是他与姨夫手段高,最后谋得了皇位。若……这皇位给了楚煊,他是定不会做出这等残忍的事来的吧? 第6章 东坡肉 神熙元年十一月二十,靺鞨1作乱,边关告急。 战报传到长安,已是五日后,先帝闻言大怒,急忙点了兵马,势要给靺鞨人一点厉害。最适合的将帅人选本来是师父谢竣,只是师父一直没病愈,天气冷了更是虚弱,实在不宜北上。为了此事,先帝那段时日总是召我与几名年富力强的武将去紫微殿议事。 又是闻召前去,不过紫微殿里还有臣工在与先帝议事,而我那时又没有得罪先帝,徐安泰便请我到偏殿去歇息一会。 这一歇便是大半上午,一直等到都快到午食2的时候,里面也没出来人。只是今天来紫微殿送午食……竟然是谢凌波! “小霍将军还在等呢?听徐公公说至尊一时半会与韦将军说不完,见不了将军,所以特命司膳司多备了些吃食。将军不如先用午食吧。”时日久了,我与谢凌波也是十分熟悉了,开口都不必客套了。 “怎么今日没去皇后那里?”见到她虽然高兴,却也没忘了她现在是专司椒房殿饮食的掌膳。 谢凌波抿嘴一笑,“皇后有身子自然饿不得,早已送去了。只是今日贺兰染了风寒,没来当值,我便一道负责紫微殿了。听说今天将军在,便给将军带些喜欢的。小霍将军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吧。”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布菜。 一碗粳米,一份上汤菘3,却还有一只小砂锅。砂锅上盖着一个小碟子,还没揭开就闻到一股浓厚馥郁的香气,肉香中混合着酒香。 “好香!谢娘子果然厉害,知道某无肉不欢。”我不由得食指大动,掀了盘子。 砂锅里一小块一小块的肉如同麻将4一般码得整整齐齐,鲜红透亮,色如玛瑙。夹一块送进嘴里,只觉得软而不烂,肥而不腻,酒香肉香融为一体,甜咸适宜,酱汁浓厚,实在是美味。 “这叫什么名头?”连着吃下好几块,我才顾得上说话。 大约是我方才太过失态,谢凌波一直笑得眉眼弯弯,“这叫东坡肉。” “东坡肉?是那苏子瞻所创的东坡肉?”这道菜名气大,只是在长安见得少,一是许多人不食肥腻,二是这菜本是江浙口味的,长安的许多贵人不爱甜。 “正是。所谓‘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不过加上东坡先生最爱的酒味道会更好,特别是用绍兴的黄酒,放在锅子里好生与肉一起焖上许久,更是美味。”谢凌波越说却是神色越黯然。 我当时并未注意,只是问:“谢娘子是江浙人?” “婢子……是眉山人。”谢凌波摇头,“只是从前家里有兄弟外出游学,去到江浙之时替我找回了菜谱来。” 眉山……师父说过,虽然那位谢翊谢公是旁支子弟,自高祖一代就搬离陈郡,却也是定居在歙州一带,直到谢公升任蜀州长史时才迁往剑南,并在当地娶妻生子。但若是谢凌波当真算起祖籍来,即便不说陈郡也应当数歙州。 “对了谢娘子,司膳司可有一个与你同名的宫人?” “与婢子同名?不曾啊。”凌波有些愣了,“将军可是觉得婢子这名字……俗气得随处可见?” “某并不是这意思……”我亦深觉“凌波”二字并不是一般人家给女儿取名时会用的,毕竟这样的名字也不是谁都当得起的。“只是……听人提起过司膳司的一名宫人也叫这名字,却似乎不是谢娘子,才有此一问。” 凌波低眉想了想,“现在司膳司并没有与婢子同名的宫人。或许是婢子进宫时间短,那宫人从前在司膳司现在却又调任其他地方,婢子并未与那宫人见过。将军是想寻她么?婢子替将军打听一下吧。” “有劳谢娘子了。”十一月的天气了,稍有不慎吃食就冷了,即便紫微殿有地龙也缓解不了多少,我赶紧吃了两口东西,也不顾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只胡乱抹了抹嘴,便问凌波,“谢娘子……你想出宫么?” “出宫?”凌波一怔,愣愣地反问。 我深吸一口气,讲出自己已然酝酿许久的想法,“谢娘子不知有没有听到风声,靺鞨犯边,至尊要遣将北上领兵与之一战。某是一定会出征的,不管为正为副,得胜归来至尊都是一定有赏的。倘若……某不要至尊的赏,只求至尊满足某的一个心愿……” 也不知凌波是不是猜到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虽然并未经历过情爱之事,但我并不是傻子。我喜欢凌波,虽然没经历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也没有出生入死过,相识时间也并不长,但与她在一起我就感到十分松快,什么话都愿意与她讲,就如同楚煊与娉婷在一处那样,这便是喜欢了,简简单单的喜欢。 “谢娘子……凌波……”第一次叫她名字,饶是我脸皮厚,也忍不住有些羞赧,“若是某向至尊请求带你出宫回府,你……是否愿意?” 凌波退了一步,有些大惊失色。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9 章 我想了想,似乎是我话未说清,连忙解释,“别误会,某不是要你继续到府上做厨娘……而是,是……某想娶你为妻……”不论她是不是因罪没入掖庭,但好歹也是皇后亲封八品掌膳,即便是姨夫也不能说什么。何况我母亲作为范阳卢氏的嫡女,却执意嫁给我那出身不高又没有官爵傍身的父亲,虽然父亲早早病逝母亲伤心过度也一并去了,但我很羡慕他们之间的感情——何必一定娶个门当户对的呢? “将军……婢子不愿意……”我以为凌波是能答应的,没想到她拒绝得这样干脆,一点迟疑都没有。 这次愣神的轮到我了,凌波连忙屈膝跪下,“将军恕罪,只是有几句话,婢子一定要讲!” “你讲。”若说没有生气是不能的,毕竟我霍徵不是什么绝世美男子,但从小到大一直不缺贴上来的姑娘,向来都是我拒绝旁人,这是第一次被人拒。只是我定然不能朝凌波发火的,也就只好咬着牙说话了。 “将军知道婢子因何入宫吗?知道先考先妣是谁、生前如何么?将军知道婢子在入宫之前的事吗?”凌波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这倒真把我问住了,因为我的确不知道。 凌波偷偷觑了我一眼,见我没有发怒,才道:“将军如今虽只官至四品,但来日方长,即便不是一定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但至少要家世清白,知根知底,否则……将军以后要闹着休妻么?再则……国舅也不会同意将军娶一个宫人为妻的。” 若是成了夫妻,那我自会了解凌波的家世,这时候讲这样的话……“这不是你的真心话,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实话。” “婢子所言句句属实。” 我定定地看了她片刻,苦笑道:“谢娘子,你就这样讨厌某?连实话都不愿意说一句?” 凌波咬了咬下唇,终于道:“婢子……心有所属,承蒙将军错爱。” “入宫之前?” “是……是婢子表哥。”凌波看了我一眼,又继续道:“婢子与表哥约好,待婢子出宫……就成亲的。” 好得很,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了。我冷笑一声,有些口不择言,“谢娘子今年才入宫,若能熬到出宫还须五年。也不知这五年里那位郎君家里会不会逼着他去成亲。再说……谢娘子难道以为,因罪没入掖庭的宫人这辈子还有放出宫的机会?” 她本来就生得极白,这一下子更是被我的一番话刺激得一张小脸褪去了所有血色。 我知道自己话说重了,正不知讲什么来补救,那边徐安泰却忽然窜进来,“小霍将军可用完饭了?大家正等你呢。” 皇帝有召自然不敢耽搁,于是我只好不再看谢凌波,向徐安泰道:“徐公公先请吧。”说完就跟着他去了正殿。 —————————————————————————————————————————— 最后先帝拟定的,是由韦之遥挂帅我为副。虽然韦之遥平日里总会莫名在一些细枝末节上与我过不去,但大事上还是明白的,加上此人虽然是大长公主之子,但还是有几分才干,我才勉强愿意给他做副手。 靺鞨作乱于我大郦来说只是疥癣之患,十万大军刚出关那边就已萌生退意,一场仗打下来还不足一月,实在是我生平打过的最容易的一仗。神熙元年十一月二十五出征,回来的时候却才是神熙二年元月廿八,不过到底是错过了新年。 我们回来的当日先帝便大悦,下令在宫中设宴接风。 席间,先帝问我:“伯英啊,你一向勇武,为何此次出征,却不见半点功绩?” 虽说这次战役着实容易,但也不代表我就没杀过敌。战功的奏疏都是长史在写,而那长史对韦之遥要熟络许多…… 我还未开口辩解,先帝便已移开目光,朝韦之遥笑道:“还是致远厉害,斩敌一百,生擒敌方两员大将斩杀三人。不愧是姑姑的儿子,姑姑教导有方啊。” 靺鞨此次南下一共七名高阶将领,逃回去两人,我杀三人擒一人,最后一人虽不记得是何人所擒,但如何我做的事都成了韦之遥的?看着诸朝臣一片祝贺之声,我想是先帝为了讨好大长公主所以才加功于韦之遥,却没想到韦之遥虽面露羞赧之色但并没有说一句话来反驳。从前只以为他是因为母亲之顾才总与我为难,没想到……他还是这样一个贪功的小人。 实在是不想看到一众朝臣对韦之遥吹嘘逢迎的丑态,我便借口更衣溜了出去。 正月的天气格外冷,喝酒发了一身汗,但经风一吹冻得厉害,我想就近寻个房檐避避风,没料到还未走过去,就听到有人在讲话。 本来不喜听人墙角,奈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而这讲话的两人还是我熟识的,我一个好奇便站住了。 “原来你如今在司膳司……可有受委屈?”这个声音温和而深情,是韩谨的。 另一个却是凌波的,“表哥如今才知道吗?九月我送你重阳糕,年前又特意为你准备东坡肉,知道你不爱吃肥腻的,还特意给你选的瘦肉,还有暗香汤、仙人脔,这些都是你替我找到的菜谱,难道你不记得了?” 东坡肉?忽然想起我在紫微殿等候先帝召见那日似乎就是韩谨值宿的时候,那东坡肉虽然做得入口即化但大多都是肥肉与肉皮,是挑剩下的,想来也不是为我特意做的,可笑我还自作多情地以为是凌波知我爱吃肉……也对,据说用黄酒炖煮需要近两个时辰,而先帝传话备饭不过小半个时辰,特意去做哪里有这功夫? 听这话,原来韩谨就是凌波那约好出宫后同她成亲的表哥,只是……韩谨的表妹,岂不是谢公之女? “我……”韩谨似乎有些窘迫,“那滋味的确熟悉得很,只是不敢相询,毕竟宫里人多口杂 的……” “也不曾想过到司膳司来瞧一瞧?” “有想过……只是有几个月的菜式,并不是你做的,我是在不敢确定……七巧,我知道你在宫里受委屈了,只是你乃是宫人我是外臣,我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私自入内闱本就是大罪,私会宫人更是罪加一等,我实在不敢给家里……” 凌波没有说话,也不知是什么神情。 “七巧你信我,若是有机会能求得至尊恩典,我会求至尊放你出宫的!” “什么时候才能……” “七巧你听我说,我现在不过是个从五品下的大理寺正,在朝中没什么根基,人微言轻,不敢向至尊提请索要宫人,否则会被那些兰台5官员弹劾。何况姑父这事过去并没有多久,只怕一提便会有许多人抓住不放的。” “所以说来说去,表哥不想救我出宫?” “我并没有这样讲过!”韩谨有些急了,“这些日子父亲母亲在家里挂念你得很,母亲还对当日内卫将你带走却无力阻止之事深感自责,嘱咐我一定要设法搭救你!七巧,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将你带出去的!相信我!我几时骗过你了?” 凌波沉默片刻,方幽幽地道:“我相信你。你虽然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但在朝廷毫无根底,还是逆臣的亲眷,自然要万分小心。这些日子在大理寺如何?有没有人与你为难?” 韩谨苦笑,“同僚自然不会无事与我过不去。只是大理寺经手的都是大案要案疑案悬案,破案不易倒在其次,只是动辄便牵涉朝中权贵,谁都不敢得罪,还要琢磨着如何与人交代才能两边不得罪……” 几个月前,为了区区一个左翊卫小军士,韩谨还愿意与我一道上下折腾只为求一个公道,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来了……为官不易不是因为真相难求,而是权贵不好得罪。韩谨才入朝多久,也学了这副腔调。不过如今的至尊所求的,不过是与我姨夫夺权,其余之事无暇他顾,才会带的一朝的官员不思处理庶务只知争权夺利。若是当皇帝的不是他……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景象。 “好,那我便等你。”又是短暂的沉默后,凌波再说话之时声音平静不少。“我眼下是负责椒房殿的饮食,值宿的外臣那里我不能送。不过负责外臣饮食的贺兰典膳与我十分亲密,若是你有什么想吃的,在午膳的时候告诉她,我晚上做给你。” “谢谢你,七巧……” “你我之间还须言谢么?” 后面的话我已不想再听,青梅竹马久别重逢,总不能说出一些我爱听的来。 只是,谢凌波原来就是师父再三催促我相救之人,她却并不信我,只信那个将她“卖”进宫中之人。我却要想想,这人到底还救不救。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0 章 第7章 玉兰片(上) 神熙二年,二月初二,先帝寿诞。 先帝寿诞这日恰好又是花朝节,而花朝节民间也作挑菜节,故而先帝寿诞之时还会在宫中举行挑菜宴1,邀皇亲国戚与品级较高的朝臣并家眷一道入宫。 师父的旧疾发作得愈发厉害,过了一个冬天都没有好转,先帝的寿诞他是告假不去了,我便趁着上午休沐去了安国公府府看望他。正事讲完,我想起凌波的事,想了想,到底还是告诉师父了。 “师父,徒儿在宫里见到谢氏了。其实那谢氏徒儿一直都认识,只是她似乎不愿别人得知她的身份,若非阴差阳错,徒儿也不知她身在何处。谢氏只一心想着她的表兄韩书毓救她出去。但之前徒儿听闻,谢氏被内卫带进宫,本就是因韩家告密……师父,救是不救?” “从前阿翊来信,韩家与他家比邻而居,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如何不比我这素未谋面的伯父来得亲近些?”师父苦笑,“韩家出手相护就罢了,只是如你所说,韩家既然选择告密,便是不会救她了。虽说阿翊出身旁支,但在调任剑南前曾在长安做官许久,算是谢氏旁支中与我最亲近的弟兄。这孩子是阿翊的唯一骨血,自然是要救。你便与她实话实说,我信阿翊不会把女儿教得是非不分的。” 我答应了师父,又坐了片刻,才告辞离去。 出门前,娉婷叫我:“阿兄慢行一步。”师父于我名为师徒,却待我如同亲子,是以作为师父独女的娉婷自然与我兄妹相称。 “一娘2还有什么事吗?” 娉婷忸怩了一下,仿佛花色上脸一般,“至尊……最近又为难六郎了?” 这个六郎自然是说的楚煊。楚煊行六,自然该叫六郎。只是按照他的身份,敢这么叫的人,似乎 也只有娉婷了。 从前我还爱逗她,只是被凌波拒后不知为何一直都心绪不佳,听她问情郎之事自然有些不乐意,只是淡淡道:“至尊近来直忙着与谯国公明争暗斗,哪里还记得有个郢王等着他去为难?” 娉婷没有再问,神色却并不是很好。 我也知道自己话没说好,连忙道:“只是至尊不为难他,他也要万分小心。至尊派他主理刑部,一堆焦头烂额的事,若是掉以轻心就会被乌台那帮人弹劾。再说……师父并不是很喜欢他,更不愿意你见他,难道你让他天天跑着来找讨嫌么?待过几日清闲些,我让他邀你去赏桃花如何?” “阿兄可一定要记得啊!”娉婷咬着下唇,认真嘱咐我。 “我省得,答应一娘的事,我什么时候忘记过了?” 其实忘记过许多次,只是师父虽然教娉婷诗书武艺,却实在把她保护得太好,单纯得如同白纸一般,如若不然,也不会被我一骗一个准了。 —————————————————————————————————————————— 看着时间差不多,我便换了礼服入宫。先自然是去椒房殿,却刚好见了姨夫与姨母一道,正过问表姐的胎像。 姨母还罢了,毕竟是亲生母亲,对表姐的身子也关注些,还嘱咐了一些饮食禁忌。姨夫则是听闻胎像稳固,便开始过问先帝在她有孕期间来过椒房殿几次、来过后宫几次、每次分别去了哪里。我进去之时,表姐看我的神色颇为尴尬。 不过也好歹我来了,姨夫也不好多问,才收了话。然这样一来,一屋子的人竟无话可说,只好聊起时气来。 几个月不见凌波,自然也没来过椒房殿。但数月前我就听她说过,表姐本就身子不好,有孕期间又一直思虑过重,长此以往对自己和孩子都不好。可姨夫姨母好不容易来一次,非但不宽慰,倒还总是说些让表姐担心的话。但我作为晚辈,且是一个不太亲近的晚辈,也不敢去劝。 待到时间差不多了,表姐也该更衣入席,我这才连忙告了罪,自己先溜了。 还未开宴,而这挑菜宴又在御花园里,先到了的人就在园中休憩。我信步在园中走着,只见几棵玉兰树已然陆陆续续地开花了,青白成片,乍一看仿佛未融化的白雪一般,甚是好看。 “伯英,许久不见了。”我正在看花,却有人喊我。转身一看,原来是楚煊。 “大王3。”我同他打了个招呼。 楚煊笑道:“伯英月前征讨靺鞨得胜归来,小王还未向你道喜呢。” “大王说笑了,不过是无功无过地去关外游一圈,没什么可值得恭喜的。” “伯英的本事小王还是知道的,那韦致远也是略知一二的,若说那些靺鞨主帅都是他拿下的,小王不信。” “不过至尊信了。”他信不信其实没用,何况我也不在乎。 “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却被旁人强占了去,伯英,你不生气吗?” “换做旁的自然会的,只是这个,某并不在意。” “伯英,别怪小王没提醒你,这种事,有一便会有二,今日只是几个战俘,明日,就是你的前途你的地位,你还能毫不在意吗?” 老实说,我并不是十分在意,只在如今的位置上便有许多人虎视眈眈,再往上升,不知多少人想把我生吞活剥了。看看楚煊和先帝楚烨就知道,越是身在高位,便越是孤独,连手足兄弟都要算计。我不想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怪物。 “多谢大王提醒,某知道了。”顿了一顿,我想起下午娉婷同我说的话,便道:“若是大王近来有闲暇,还请抽空去看看娉婷。她今日同某问起大王,某与她说大王近来分身乏术,过几日闲了会邀她出去赏花的。” 楚煊愣了愣,不意我忽然说起此事,然后才笑道:“多谢伯英,小王记得了。” 我想了想,竟与他再没别的可说。曾近亲如手足的袍泽兄弟,如今也不知为何越发生疏。所幸有宫人来传话开宴了,我才舒了口气。 寿诞的菜色基本都是那几样,从高宗到先帝就几乎没变过,唯一不同的就是时令的小菜。 只是今年的时令小菜格外不同,一盘子金黄的卷子,咬下去有花椒的麻辣混合着一股不知名的清香,也不知炸的是什么东西。 先帝也觉得十分好吃,还特意召见了做菜的人,不出我所料,果然是凌波。 凌波远远地跪在阶下,只听先帝问道:“这菜是你做的?炸的什么东西?” “回大家,这是御花园里新开的玉兰花。将花瓣摘下来洗净,包上调好味的肉糜,裹上薄薄一层蛋面糊,撒上椒盐,再下锅炸至金黄即可。”凌波一向都是落落大方的,第一次在皇帝面前回话也不见胆怯。只是我不经意望见坐在左边文官席的韩谨,脸色却有些难看。 先帝点了点头,“不错,心思奇巧,手艺也很好,留下来一起参加挑菜吧,若是准了,有双倍赏。” “婢子谢过大家。”挑菜一般都是皇亲国戚与达官贵人参加,偶尔有宦官与宫人参与,也是在各位主子面前得脸的。不能不说凌波骤然得了一项殊荣,但她却依旧不见欣喜。 酒过三巡,内苑便呈上了早已备好的朱绿花斛。这花斛前系着一卷小帛卷,上面写着菜名或花名。花斛上则放着生菜、荠花诸品,并在上面蒙了一层红布。另有宫人捧着玉盘,上面同样放着写了类目、用红线系好的罗帛卷,从先帝至后妃再至赴宴诸人,每人自选一个。再由第一人抽取酒筹,被抽中的人开始挑菜,挑中后报出菜名,并饮酒一杯,念一句与之相关的诗文,倘若有一样做不到便要受罚。而手持上一个被挑中菜名帛卷之人则会得到赏赐,并称为下一个抽签之人。 玉盘到了我手上,那帛卷已被选去大半,我便随手捡了一个,却是写了个“薤4”字。 刻好字的玉牌也已然呈上,这第一签自然是由寿星来抽。先帝笑着接过签筒,随手抽了一支,旋即笑道:“朕今日运气好,头一遭却是抽到自己了。”一旁的徐安泰接过签念道:“位高者挑。”若论位高,自然莫如皇帝。 先帝眯眼看了看眼前的花斛,用那象牙长箸挑了一只花斛夹到面前。送花斛的宫人掀开红布看了一眼,又看了先帝的帛卷,低声道:“大家,这是葵,和大家的帛卷是一样的,还是重新挑一样吧。” “还真是巧了。也怪朕,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先帝哈哈一笑,又挑了一样,仔细看了许久,方道:“这是……颇棱5?”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1 章 宫人取下花斛上系的帛卷,展开给众人看,“大家猜对了,是颇棱。” 于是先帝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仔细想了想,懊恼道:“糟了,竟是一句都想不起来……罢了,朕认罚吧。” 众人哈哈一笑,道:“不知至尊要选哪一项?” 先帝看了一眼一旁的“刑具”,拧眉道:“给朕取一杯凉水来吧。” 徐安泰连忙端上水去,至尊一饮而尽,皱眉道:“当真是心肺都冻上了。哎……颇棱的帛卷却是 在谁手上?” “是婢子。”却是凌波将手中的帛卷展开,给内苑宫人验过。 先帝大笑,“这位娘子的运气实在是好。朕说话算话,就将骠国6进贡的那一对翡翠镯子赏你吧。” “婢子谢大家。”凌波平静地谢恩,然后接过递来的签筒,拈了一根,念道:“有孕者挑。” 当时有孕的,唯有皇后一人。于是表姐接了箸挑菜,掀开布一看是一朵碗口大的红花,不假思索地道:“这是牡丹,绮琉璃。” “皇后说对了。” 先帝有些惊讶,“想不到皇后在花草一道上竟然有些研究。” 表姐垂眸,“妾并不识得多少花木,只是大家第一次见到妾时,便送了妾一朵绮琉璃,还替妾簪到了发髻上。妾特意向花农问过,便记得了……”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皇后倒是记得清楚。”先帝淡淡说了一句,看不出喜怒,然后看向远处,道:“该皇后念诗了。” 表姐神色黯了黯,复又曼声吟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然后举杯,却是有些为难。 先帝淡淡扫了她一眼,才道:“罢了,皇后有孕,这一杯,朕代为饮了。” “妾谢过大家……”表姐有些受宠若惊,还想说些什么,先帝却是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然后不再看她,只是道:“皇后都说上来了,赏真珠一斛。谁手上是绮琉璃的?” 这次却是个大臣,得了一对犀角杯,又抽中了另一名武将,那武将挑的是葵却又认不出,被罚跳了剑舞,然后由抽了葵的一名宦官继续抽签。 第8章 玉兰片(下) 来来回回玩了许多次,被罚的多,一次全说上的实在少。只是转来转去,都与我半点关系都没有。表姐有些乏了,先帝便遣人送她先回椒房殿。没过多久,先帝也起身说要去更衣,命剩下的人继续玩。 待先帝走后,我才趁机溜出去透气。 只是一不留神,便走到了荷风榭附近。这荷风榭临太液池而建,本是夏日赏荷的好地方,渐渐地却做了皇帝临幸偶然看上的宫人之所,寻常人都会绕道走。真是喝昏头了,才会走到这地方。 不巧,目下果然有人在里面。 “至尊,微臣不想要金银珠宝的赏赐,但求至尊答应微臣一个请求……”唔,又是先帝与韩谨。最近遇到韩谨的次数还真多。 我逃席之时,恰好被抽中的是韩谨。他运气倒好,抽中的是韭菜,既好认又好联诗,只是先帝不在,不好赏赐,于是徐安泰便说先记下,待先帝回来再一并行赏。不曾想,这便私底下赏了。 “哦?阿谨想要什么?”先帝饶有兴致地问。 “臣……请求至尊……将那做炸玉兰片的宫人赐给微臣……”韩谨声如蚊吟。 安静了片刻,仿佛空气都凝固,先帝冷声一笑,“怎么,阿谨看上了朕的宫人?” “臣……家母一直嫌弃家中庖厨做不出好菜,臣只想……” “韩谨,说实话!” “至尊恕罪!那宫人……是臣的表妹,也就是剑南节度使谢翊之女……” “哦,原来是阿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妹……早知道朕就该叫她近前来,看看她长得究竟是何模样。” “至尊……啊!求至尊……唔……求至尊放、放过七巧……啊!” 这大约,又是在非礼勿闻了。看样子韩谨的请求是不会被答应的,我也没什么好担心,还是远远避开得好。 但从来都是怕什么就一定会来什么,我刚走了几步,就看到谢凌波迎面而来。她看清是我后,神色十分尴尬。想来我的也并不会好到哪去。 踟蹰片刻,她到底是走上前,向我端正行了一礼,“婢子见过将军。”语气神色都十分疏离,不复从前在椒房殿时的样子。 我只觉得心头憋闷得很,一句话便脱口而出,“谢娘子,你现在……还想不想出宫?” “将军说什么?”凌波下意识退了一步。 这话倒是说得不妥了。我逼着自己冷静思忖片刻,复又问道:“谢娘子与我说句实话,你所等的那个带你出宫的人,就是大理寺少卿韩谨韩书毓吧?”韩谨升迁极快,一年都不到,就已经升任大理寺少卿了。 她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将军何出此言?” “谢娘子瞒着某还真是瞒得好生辛苦。谢娘子生父乃是剑南节度使谢翊谢公吧?谢公去岁因罪斩首,女眷没入掖庭。而那韩少卿,便与你是姑舅姊妹吧?谢家与韩家比邻而居十数年,你们又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关系定然很好。只可惜了谢娘子,韩少卿……是不会带你走了。” “将军为何要查婢子身世?”凌波有些愠怒。 她应该是想到许多龌龊的结果。可我霍徵是什么人,怎么会稀罕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去威胁一个求而不得的女子?我嗤笑一声,“或许谢娘子不知道,某自小就拜了安国公谢竣为师。”无需我查,师父就与我说起过。 凌波的脸色缓了缓,依旧有些冷,“此乃婢子家事,不劳将军费心。” “谢娘子,你想过没有,若是至尊真的要抓你进宫,不待你逃进长安,便是还未出剑南,就会有内卫出手了。”我也不想在这里讨她嫌,但师父有命也不得不从,“谢娘子在韩家躲得好好的,怎么就忽然被发现了?哦,大概娘子不知道,在你被抓不久,韩少卿的父亲便又官升一级了……” “将军此言纯属揣测罢了……” 她就这么信韩谨?我冷笑一声,“某有法子让娘子相信。” 凌波看着我,将信将疑。 “娘子只管跟着我走便是了。不过你要保证不能出声、不能闹出任何动静。否则……你我都难逃一死。” 大约世上再不会有另一个男子,会带着自己心仪的女子去听壁脚,听得还是那女子钟情的男子与另一个男子的非礼之事,而她的情郎还是雌伏人下的那个。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2 章 借着月光,我能看到凌波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又羞又恼又惊又气地瞪我,要拂袖而去。 我却知道今次至尊绝不会轻易放过韩谨,死死拉着凌波的袖子,以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只求能快些结束。 “至……至尊……微臣,还要……啊!还要回席上……求、求至尊……恕罪……”韩谨断断续续的求饶声传来,凌波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先帝的声音却还是好整以暇的,“恕罪?哦,那阿谨倒是说说,要朕恕你何罪?” “臣……不该……不该向至尊……呃……要宫里的人……” “朕有这样小气?倘若真是有朝廷肱骨之臣瞧上了朕的宫人,朕倒是欢喜得很。阿谨,你这样诋毁朕,朕可真是伤心。” “臣知错了……” “阿谨,你并不知错。这样毫无诚意的请罪,朕不稀罕。” “求……求至尊明示……” “阿谨,朕讨厌出尔反尔的人,更讨厌得陇望蜀之人,明白吗?” “臣、臣明、明白……” “不,你不明白。”至尊顿了一顿,方道:“阿谨,你的才学的确出众,但你要知道,长安从来不缺青年才俊,而朕的科举也不是只取某一种才子的。当日你既然为求父亲的仕途与自己的前程而答应朕做朕的人,那你就该好生听朕的话,不要动不该有的心思。” “臣明白。” “而你既遵从父命,亲手将谢氏送进宫来,就该明白今生你与她该一刀两断了。怎么,如今你得了好处,还想将她要回去,世上竟有这样的好事。你要将朕置于何地?” “臣……” “朕从前与四皇弟争夺皇位之时,遭了太多暗算,也害过太多人,从来不肯轻易相信谁。谯国公扶朕上位,条件就是立他女儿为后,朕不敢亲近皇后。宫里的其他嫔妃朕也不敢亲近,不过是各方势力的缩影罢了。你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让朕愿意相信、愿意亲近的人。可你的心里,却只有你的表妹谢氏罢了。阿谨,你究竟要将朕置于何地?” “臣……明白……” 后面的话已不必再听下去。虽然这些话断断续续,但凌波应当是听明白怎么回事的。我见她脸色越发惨白,便拽着她离开了荷风榭,免得闹出乱子。 直到走出很远,她才忽然甩开我,猛地抱着肩蹲了下去,将头埋在臂弯中。我看不见她的神情,但能看见她的身子在有节奏地颤抖,想来是哭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直直站在原地,希望她快些平复。 停下的地方两旁正种了玉兰树,眼下开得热闹。但夜里风冷,一阵风过便会带下几片花瓣来,和着一股辛香,仿佛雪一样地飘落。 凌波的肩头沾了几片,我想伸手替她拿掉,这时她却忽然抬起头来,站直身子,郑重向我施了一礼,“婢子多谢将军。” “谢娘子……” “婢子从前有眼无珠识人不明,错怪了将军,还请将军大人大量,不与婢子计较。” “谢娘子还愿意出宫吗?”她的话我无法回答,只好转移话题,“师父近日病了,越发想见娘子一面,再三叮嘱某一定要将娘子好生带出宫去。” “只是过了今日,大家已知我是谁,不会再轻易饶过了。” “若是娘子愿意,某一定会竭尽全力相助。” “婢子,不想连累将军。”凌波只是微微提了提唇角,笑得十分嘲讽,“本来就该到掖庭来的,却妄想逃,没有逃得过,便只好认命了,哪里敢劳动他人?将军也出来许久了吧?还是快些回去吧,若是等下有人找起来,反倒不好解释了。将军,婢子先告辞了。” “谢娘子!”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我忽而坚定了信念,“什么时候想出宫了,千万告诉某,某会助你的。” 她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散在风中,“婢子多谢将军了。” 第9章 平安生结脯 二月晦1,南诏发兵攻打岭南,先帝震怒,遣兵迎战,依旧是韦之遥为正我为副。 岭南多深山密林,又湿热多雨,极易滋生瘴气。作战的兵士大多是北方来的,不曾见识过瘴气的厉害,一开始便掉以轻心,吃了几场败仗。而天气又日渐暖和,青草瘴来势汹汹,不少人因此病倒,这让本就有些低落的士气一下子掉到谷底。 若说我不急,必是假的。可我又知道此事急不得,毕竟军中药材本就急缺,而林间溪水也多染瘴毒,连生计都难以维持,更别说整顿三军回击南诏。 但也不知韦之遥是作何想,一定要一鼓作气一路快攻,就算人困马乏士气低迷也不管不顾。我劝他等待一个大风天,瘴气被吹得淡些再徐徐图之,但韦之遥不听,用主帅的身份压人,一路追着南诏残部深入密林。 终于有一日,林中起了大雾,瘴气来得也猛,整个林中几乎不能视物,南诏趁机袭营,将我军冲得七零八落。我勉强逃出,却在溪边发现了不省人事的韦之遥。 如果就韦之遥这人来讲,我是绝不想救他的。可他是京兆韦氏的嫡长孙,生母还是先帝的亲姑姑,与我一同出征,哪怕是因他之故战败受罚的也只会是我,更别提见死不救了。 我带着韦之遥避入一个背风的山洞,点了点身上带出来的器物用品,在洞口放了一排铁钉,出去找了些柴火又用铜壶打了无毒的溪水,才回来生火煮了一壶苍术水,用竹筒做杯,给韦之遥连灌两杯,他才悠悠转醒。 眼神逐渐清明后,韦之遥神色古怪地看我几眼,脱口问:“这是何处?我怎么会在这?其他人呢?” “韦将军莫不是糊涂了?早上被南诏袭营,将军这就不记得了?”我实在没什么好声气可用来回应他。 “既如此,为何逃走?”韦之遥有些动怒。 “将军,若是不逃,只怕你我就要埋骨岭南了。或许将军不惧生死,可我霍某人却还想多活几日,既不想被南蛮子困死,也不想被至尊下令赐死。” 韦之遥沉默片刻,忽然挣扎着站起身来,“眼下你我都没事了,该回去找我们的部下了。” “将军是还想在瘴气中倒一次?末将身上的苍术可是不多了,不够再煮一壶药汁了。” 韦之遥犹豫半晌,倒也没再说走,只是颇为烦躁地道:“难道我们就要在这山洞里坐以待毙?” “若是等大风把瘴气吹散再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实在懒得与他争辩。韦之遥并不蠢,也不是对领兵作战一无所知,只是不知为何,一向都急功近利的,实在让人讨厌。 韦之遥颓然坐下,不甘心地问:“那……依霍将军所见,什么时候能起风?” 我找了块干燥的地方坐下,冷笑,“末将领的是左翊卫的职,又不是司天台2的人,哪里知道。将军还是静观其变吧。” 待韦之遥静下来,我也开始闭目养神,毕竟这几日被折腾得不轻,都没睡过一次好觉。 不过片刻,我忽地听到“咕”的一声,连忙睁眼查看,却见韦之遥神色尴尬地看向别处,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南诏清晨来袭营,还未来得及准备晨炊,到现在两三个时辰了,也该折腾饿了。 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包递给韦之遥,我也不嘲笑他,“将军不嫌弃的话,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末将歇息片刻便去找找有无野味可食。”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3 章 “多谢……”韦之遥脸上暗暗起了红晕,却也不推辞,拆开布包,取出一块肉脯,仔细看了看, 忽自嘲一笑,“到底是崔公的外甥,出门打仗带的粮食都是平安生结脯。这样精致的东西,我也只在陛下赐宴时才见过。” 这话有些酸溜溜的,我很不爱听。不过是一包肉脯,与我姨夫有何关系?我轻嗤一声,“若是将军喜欢,末将便全都赠与将军。” “再精致也不过是肉脯,不需霍将军割爱。”韦之遥选出几块,仍将剩下的包好,递还与我。 他说得没错,其实我并不想割爱。 倒不是这肉脯打成平安结的模样所以我多舍不得,而是因为……这包肉脯,是三月初六那日我进宫拜别皇后之时,谢凌波赠我的。 那时我已许久没见过她,只当她不愿出宫,也不想再厚颜无耻地缠着她。那天辞过皇后,我却在椒房殿外看她一直徘徊不去,似在等候谁。 并不曾想到那人竟然是我,只淡淡撇了一眼便要离去。她却追了上来,连声道:“将军请留步!” “谢娘子……叫某……有何贵干?”说不意外不紧张是假的,我却只能装作不动声色。 她托着一只沉甸甸的布包,递到我面前,“听宫人说将军要赴岭南作战,婢子特做了些肉脯,愿以备不时之需。” 我拆开看了看,只见那肉脯并不是切成片状的,也不是白惨惨一块只用重盐腌制过的,而是用粗细厚薄适中的肉条,盘成图案,又精心调了佐料腌制风干成的。我虽然在军中多年,已习惯了难以下咽的伙食,但因我生性就喜爱美食,能得这一袋肉脯我也不想拒绝,何况还是她亲手做的。 见我沉吟不语,谢凌波忙道:“婢子特意打成平安结的样子,祝愿将军能平安归来。” “谢娘子有心了,霍某感激不尽。” “霍将军太客气了,是婢子该感激将军。只是这一包肉脯不成敬意,将军日后若有需要婢子的地方,请将军一定告诉婢子,婢子在所不辞。”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轻笑,“谢娘子言重了,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诚然谢凌波送我平安生结脯只是为了报我从前之恩,但我却很是珍惜,贴身存放,也舍不得吃。眼下再找不到别的食物只能分些给韦之遥,却并不想全都送给他。 休息一阵,我起身道:“将军先在此歇息,末将出去找些吃的。” “无弓无箭,能找到什么?”韦之遥有些惊诧。 我笑:“方才末将出去打水之时,见水中有鱼,可捕之;溪边有腐木一棵,上生白蕈,可采之;洞外不远有些野菜,可摘之。” 韦之遥愣了愣,也站起来,“我与霍将军一道去吧。” 我是没想到韦之遥也愿与我一道去的。只是虽他官阶比我高,又是我的主帅,但我也没必要如奴如婢一般去侍奉他。 不过韦之遥即便与我一道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叉鱼他不会,辨认蕈菌他不会,找野菜他仍是不会的,还是要我去做。最终做成一壶薄荷清鱼汤并烤出两条塞了蕈菌的鱼也同样是由我一人完成的。 “霍将军实在是厉害。”韦之遥有些羞愧。 倒不是我能干,而是我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且从小跟师父行军,许多军中叔伯教我不少。“将军谬赞,末将这些本事,不及师父之一二。” “尊师是……” “安国公。”师父与姨夫政见不合是尽人皆知的,所以师父不愿我将此事到处宣扬,但也不禁止我有必要之时告知他人。 韦之遥面色一白,捏着盛汤的竹筒出神。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他却忽然道:“将军真是好福气,母家是范阳卢氏,姨夫是 清河崔氏当家人,表姐是当今皇后,还能得出身陈郡谢氏的安国公为师……” “将军错了。”我冷冷地打断他,“我父霍陵,只是个出身小门小户的读书人。” “若是父亲再出身名门望族,岂不是天下好处都让霍将军占尽了?” “将军何须羡慕末将?将军是京兆韦氏的嫡长孙,叔父官至吏部尚书,母亲更是至尊的嫡亲姑姑熙宁大长公主,将军与至尊以兄弟相称,将军还有何不足?” “京兆韦氏嫡长孙?哈哈,霍将军可知道,我是母亲嫁到韦家后不足七月所生?” “末将不知。” 韦之遥忽地冷笑一声,“此等秘事,当然不敢随意宣扬,族中也仅有几位长辈知晓。只是霍将军我问你,可有听说过不足七月的婴孩得以存活的?” “是将军福泽深厚。”我自顾自地喝着鱼汤,对他所言秘辛并无兴趣。 韦之遥越说越激动,“那你可曾听过不足七月的婴孩生下来一看便是足月的?” “不曾。”我眼也不抬,“将军莫怪,末将至今尚未婚娶,更不曾有子嗣,于此事上可谓一无所知。” 韦之遥不知是不是被我的态度激怒,忽地拔高了声调,“我不是韦家的孩子!是母亲在嫁到韦家之前便怀上的!霍徵,你明白吗?” 忽然忆起那日听到大长公主与姨夫的话……原来大长公主急着嫁到京兆韦氏,是因为珠胎暗结了?我不知道说什么,索性闭口不言。 那厢韦之遥却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一股脑地倾吐出来,“京兆韦氏虽然比不上五姓七望的名声,但也是关中大姓,难道就不要脸面了?母亲是大长公主,是先帝的亲姐姐、至尊的亲姑姑,韦家不敢同她为难,却并不会对我有什么好脸色!而母亲……大约她也是恨透了我的生父,对我也十分不喜。父亲……韦公过世早母亲在没有其他孩子,对韦家族中的兄弟姐妹也不过尔尔,却待至尊比待我更加亲厚!” 我依旧没有说话。这是他的家事,我无权置喙,甚至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给我听。 “霍将军,你是崔公夫人的外甥,崔公便待你如此上心,虽然严厉,却时时处处为你着想、替你谋划……” 韦之遥这话其实我不敢苟同。姨夫的确是在我最初入仕之时上上下下打点替我谋了职位让我比同时入伍的弟兄升迁快了许多,只是我并不想,我想靠自己去夺而不是靠着外戚的裙带关系。近些日子,姨夫还催着姨母替我相看高门贵女以期为我娶过门,我亦不愿,不愿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莫名捆绑在一起然后了此余生。姨夫觉得是为了我,其实何尝不是满足了他自己的私念呢?给我的都是他觉得好的,却从不是我想要的。但我不是韦之遥,我不会与他说。 “霍将军,你只是崔公的外甥,他便为你如此。可作为亲子……” “你知道了?”我很是震惊。 “当然知道了,不小心在母亲房中发现不曾毁掉的旧书信,落款便是崔公的。除了崔公,再无别人的。”韦之遥苦笑。 “此事可还有旁人知道?” “母亲没说。我哪里敢?” 看来他还是知道的。既然韦家当年不曾追究,那便是永远都不会追究大长公主。私通之事到底不光彩,何况是与公主私通还始乱终弃,于清河崔家这样望族来说更是容忍不得。姨夫再怎样权倾朝野,也须得注意颜面与风评,当然不会承认此事,更不会认下韦之遥。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4 章 “将军,至尊对你很是赏识,何愁没有出人头地的一日?”我想他忽然与我说起这些,大约是因无人扶持而仕途不顺了。 韦之遥狠狠瞪我一眼,“至尊赏识?至尊若不是看在母亲的面上,会对我高看一眼?有你霍徵在,世人哪里还看得到别的武将?” “将军,霍某人哪有这样厉害?”我冷笑。 “可我从来听到的话,都是霍将军如何如何骁勇、霍将军如何如何善战!霍徵,平心而论,难道我韦某人比你差许多吗?” “霍某不敢。” 我说了什么,或许在韦之遥看来并不重要,因为,他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愤怒的世界里。韦之遥忽然把手上的竹筒一掷,起身就往洞外走去。 “将军要去哪里?”我大惊。 韦之遥头也不回,只是拔出腰间的佩剑,“杀敌!” 他急着建功立业不假,但就这样出去,只是会送命罢了。我连忙上前去拉住他,“将军稍安勿躁,目下瘴气未散,敌情不明,贸然行动只会把自己置于险境,还请将军千万不要妄动。” “霍将军怕死?我韦某人不怕!”韦之遥狠狠把我甩开。 气性上来,我也不顾三月的天尚有些凉,索性把戎服扒开,“霍某人怕死?将军知不知道,末将胸前这条疤,是第一次随师父出征突厥之时被长刀砍的;肩头这个,是二征突厥的时候被突厥左贤王射中的;后背这个,是受封校尉前随军征讨扬州叛乱时斩杀贼手曹永平时被他临死反击所刺的一剑……哪次上战场不是死里逃生的?将军觉得末将怕死?” 韦之遥闻言冷笑,“霍将军有人帮扶,又有吉星高照,仕途如何不光明?可我韦某人不能啊。” 我思忖半晌,只能想到韦之遥如此着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便问道:“末将斗胆请问将军,如此急着平叛,是为了什么?” “霍将军难道不想归乡?” “末将也想,但绝不敢为了归乡而弄险。” “再有几日就是寒食,就算立时启程回长安,赶到也是下旬……”韦之遥面露惶急之色。 这却让我越发地不解,“下旬又如何?将军是急着了却什么事?” 韦之遥面露尴尬之色,到底还是解释道:“陇西李氏庶长子要娶河东薛氏嫡四女了,婚期定在五月初十。” “将军是要赶去贺婚?” “抢亲!”韦之遥脱口而出,旋即意识到自己讲错话,才讪讪地道:“去年曲江池畔送花神3,我见到了景珠,很是……倾心。本想托叔父代为提亲,但叔父嫌弃薛氏不够显贵故不曾答应;托母亲探听口信,却听说陇西李家长公子建已有意向薛家提亲。那位李公子虽然是庶出,又是续弦,但到底是陇西李家的长子,又官拜正三品中书侍郎,本来岁数也不太大,薛家更属意他。我韦家本就比不得李家,何况……” “所以将军不顾性命也要尽快平定南诏,通过至尊加官进爵以期薛家回心转意?”我深觉韦之遥的想法有些好笑。 韦之遥握了握拳,“除此之外,无路可走。” 我耐着性子向他解释,“将军,婚期已定,六礼全了五礼,李郎君又无过错,薛家凭什么退婚?即便强退,那无疑是狠狠得罪李家……在陇西李氏与京兆韦氏之间,将军以为薛家会选择谁?” 癫狂之色渐渐占据了韦之遥的整张脸,他咬牙道:“若不试试,就真的半点机会都没了。霍徵,你难道就不曾有过那种宁愿拼尽一切也要护住的心爱女子?” 一瞬间我想到了凌波,但又无奈——她心里装的,可是韩谨。再者说,若是有朝一日,要在家族、师父、郢王与凌波之间做个抉择……结果怎样,我真的不知道。 “霍将军惜命,那便在此等候,某这便出去迎敌!” “韦之遥你站住!”我第一次当面叫他名字,还是吼出来的,“单凭你一人,能灭数万南诏士兵?敌众我寡已是不利,天时地利却还一样没有,你凭什么退敌?一头撞出去只会送死!你死了倒是万事不知了,你可想过至尊与长公主会怎么处置我们底下人?有勇无谋,莽夫而已,难怪薛家不喜。” “你!” “末将哪句话讲错了?” 韦之遥气得双目通红,瞪着我的模样可谓睚眦欲裂,但到底没发作,只是恨声道:“三日!我只等三日!若是三日之后还无进展,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虽然他说的只有三日,但好歹不急着一个劲往外冲了,我松了口气,拱手行礼,“末将……多谢将军。” —————————————————————————————————————————— 不知是不是老天助我,韦之遥与我说三日,在第二日傍晚便有残部来寻,将我二人迎了回去。 但老天肯定是不帮着韦之遥的,在商议着撤出密林后再从长计议的路途上,竟让我们发现那片灌木背后正好行过一对南诏军士。 我心道不好,轻声招呼左右按住韦之遥将他带走,却是低估了绝境之人所有的孤勇,韦之遥甩开左右,拔出佩剑便拨开灌木向那一队军士冲了过去。我连忙招呼众人追去相助,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南诏人生于南疆,而南疆湿热多林泽,滋生许多毒虫毒草,南诏人从小便与之为伍,个中不乏用毒好手,而南疆的军士所配武器,更是用□□淬炼过。发现有异动,那边的军士便齐齐弯弓搭箭,朝着灌木丛射来,我部一时不防,瞬间便有好些人中箭,韦之遥也赫然在其中。 我连忙让众人严防死守,切不可让自己中箭,一面分开树木冲了出去,看服色辨认出一名官阶最高者,一剑斩杀了。 南诏军士见统领骤然被杀,而我方的军士又数倍于己,心生惧意,战力即刻下降,我喝令众人围住剿灭,免得行踪泄露,这才来得及去看顾韦之遥。 他胁下中了一箭,但伤口流血乌黑,一见便是有剧毒,更可怕的是,从近日交战的经验来看,我辨出那箭上涂抹的汁液气味,竟是有“见血封喉”之称的箭毒木! 大约是看我神色太过惊恐,韦之遥不悦地喊:“霍徵!我以主帅的身份命令你,不必管我!杀敌去!不过是一箭而已,我没有这么娇气!”这毒物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一层黑气便蔓延至他的脖颈处。 我叹气道:“将军,末将即便想管,也无能为力……将军只怕自己也感受到了,你命在顷刻,有什么话就尽管说了,末将一定帮将军转达。” “胡言乱语!”韦之遥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怒吼一声,却呕出一口血来。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心下却在盘算——韦之遥就在我眼皮底下死了,回长安后确要如何交代? 韦之遥粗喘几声,到底还是认清了现实,示意我附耳过去。 我凑到他耳边,想听清他在说什么,却被他一把拽住衣领,恶狠狠地道:“那个校尉……是、是我斩杀的!” “是,将军神勇,末将敬佩。”将死之人,与他计较做什么,横竖他闭眼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多送他一些身后之名又何妨? “霍徵你记好了,这几句话,一定要告诉韦家人、告诉母亲——我韦致远,本是京兆韦氏的嫡长孙、熙宁大长公主之子,本该是金尊玉贵、养尊处优……却被他们逼得、逼得……不得不靠着自己去挣功名、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不能娶进门,最后……最后落得横死异乡的下场,我不甘心!我、我恨他们!恨毒了他们!” “末将……明白。”看着他的气息逐渐微弱下去,我随口答应了一声。但这话却是断不能传的,除非我想与韦家结仇、想与大长公主仇上加仇。 韦之遥死了,死在我的眼皮底下。 即便不会随意给我编派一个渎职之罪,但难保大长公主与韦家不会为难我。出长安之时听说姨夫与韦尚书近日闹得不痛快,我虽不姓崔却从来被人视作崔家嫡系,难保韦尚书不会借此事发挥来打压姨夫……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5 章 那边有一个南诏军士见我这里忽然生变,觑准机会便挥着长刀向我劈来。 我本是可以躲过的,却忽地心念一动,迅速转身用背迎向他。在感到一阵冰凉与锋利之后,我的整个脊背便如同断裂开一般地剧痛起来。 “霍将军!”有高阶军官连忙赶来扶我。 “记住!是我为保护韦将军所以替他挡了一刀!而后韦将军大意,不慎中箭身亡,明白吗?!” 见那军官接连点头,我才松了一口气,无边黑暗霎时铺天盖地袭来,直把我裹得人事不知。 我知道那南诏兵的刀上有毒,只是……烈性不足箭毒木的百分之一二罢了。 第10章 玉露团(上) 韦之遥死了,消息是瞒不住的,我只能派几名亲兵将他的遗骨并我的请罪表一道送回长安。但我不愿回去,此时先帝与大长公主正在气头上,这一去岂不是正好成了靶子?何况南诏未平,主将不在,副将不敢擅离职守。 好在先帝并未降罪于我,给了韦之遥许多身后哀荣的同时,也下旨让我好生杀敌,并遣了御医带着伤药前来。 磨了三个多月,总算是歼灭了南诏残部,我才敢搬师回朝。回到长安之时已是绉绉的,婢子看不明白的,便是……少卿帮忙参详的。少卿从前在外游学,得了写新的食谱,也会给婢子带回来。” “哦,那这样讲,果然是情谊非同一般。那某带谢娘子去听了那些话……谢娘子岂不是伤心得肝肠寸断了?” 凌波愣了愣,小心地觑了我的神色,方道:“先父在世时,曾教育婢子:不仅持身要正,且不能与那些心术不正之人结交,若是身边亲故如此,则不惜要大义灭亲。韩少卿既然能做出这样的事,便迟早是要被婢子发现的。长痛不如短痛,婢子倒是要多谢将军了。” 我还想说什么,只是一抬眼便见前头已是值房,多少话都只能咽下,只是道:“某先进去了。还请谢娘子在外稍等。” “婢子多谢将军。” ——————————————————————————————————————————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6 章 值房的一些官员在快要响闭门鼓之前还看到我显得十分惊讶,却没谁前来阻拦,我轻而易举地就找进了韩谨的屋子。 他看到我十分惊讶,“霍将军?这个时辰前来,有何贵干?” 我看到他便想起凌波方才对我说的话,心道是这样好的一个女子,讲一腔深情都倾注在他身上,他不领情就罢了,还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转手就出卖了那个女子,委实是可气。于是我也没什么好声气,只是扬了扬手上的食盒,“也没什么事,不过……是与少卿叙旧罢了。某还带了些点心来,韩少卿不会嫌弃吧?” 尽管我曾找他商量过案子,但从那之后便再无交集,细数起来,也没什么旧可叙。但韩谨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也只好赔笑道:“小可哪敢嫌弃?霍将军请坐吧。只是这里没有好酒可招待。” “韩少卿要当值,待会某也要去骁骑营看一看,酒便免了。”我将那食盒放在岸上,当着韩谨的面揭开,暗暗观察他的神色。 果然,韩谨的神色微微一变,“这……这是……” 我浑不在意地一笑,“方才从皇后处看了小皇子过来,正赶上皇后用膳。因看桌上点心做得精致,问了几句,皇后便指了专司她饮食的掌膳又做了一份。莫不是韩少卿不喜欢?” “能专司皇后的饮食,自然手艺不凡,小可怎会嫌弃?只是没有见过,故有些惊讶罢了。”韩谨强笑。 我且看他故作镇定,只拿起一只玉露团咬了一口,满口辛辣,却不知韩谨怎生喜欢这样的。但面上却还要不动声色的,“据那掌膳说,这叫玉露团。倒不是她自己所创,而是她入宫前同兄长一道参详出的。” 韩谨捏着玉露团欲咬却又是在咬不下去,挣扎半晌,问道:“那掌膳可是……” “姓谢,据说是因罪没入掖庭的。” “真是……可惜了。”韩谨的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我听。说完便把手上快要捏化的玉露团送入口中,未如何咀嚼便囫囵吞了下去,仿佛是上面御赐的□□,仰头闭眼也要吞进去。 我暗自冷笑一声,又道:“韩少卿,其实某此来,还有一事相问。” “将军请讲。”韩谨大约意识到我并不是心血来潮跑去找他,定然是要和他说什么的,接话的时候都有些战战兢兢。 “是这样,某有位朋友,父亲得罪仇家横死,因怕累及自己,便去了指腹为婚的女子家避祸。那女子家人听说仇家正四处搜寻他的下落,且有重金酬谢,便偷偷告诉了仇家他的下落……不仅如此,那女子眼下又定了一门亲事,听说夫家倒是有头有脸的……” “霍将军!”韩谨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也顾不得读书人的斯文礼节,忽然出声把我打断,“将军……认识七巧吧?” “自然认识,她照顾皇后身孕这么久,某怎么也碰见过几回。” “将军怎么知道这些事?”韩谨惊恐地看着我。 “难道韩少卿没听过一句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冷笑,“啊,这话太俗,韩少卿是读书人,自然不会听过。那就换个说法,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总知道吧?” “七巧知道吗?”韩谨急切地问。 “似乎韩少卿还不够了解谢娘子啊,难为你们从小是一处长大的。”我忽然对韩谨感到前所未有的厌恶,“有的东西,是你与她一起研究出来的,便是只属于你们二人之间的秘密。这些东西,旁人是看都别想看到的。她做出玉露团来,你说是什么意思呢?” 韩谨低头想了一想,大概是想通了其中的关窍,狠狠瞪我一眼,“不知霍将军为何要告诉她?” “难道要等你骗她一辈子吗?”我怒视回去,“某还以为韩少卿是坦荡君子,却不料……哼,竟是个阴险卑鄙的小人!出卖一个弱女子便罢了,却还想永远骗着人家。韩少卿,难道你以为你与长孙娘子的婚事,宫里的人就不知道了吗?” “七巧想干什么?”韩谨大惊失色,“虽说至尊没有下旨追究,但她终归是罪臣之后,没入掖庭也是罪有应得。现在她是带罪之身……真要闹起来,我到不会怎样,她却连性命都难保!” “韩少卿是在担心自己呢,还是在担心谢娘子?”我嗤笑,“谢娘子想做什么,某也不知道。不如亲自去问?” “七巧她……” “谢娘子现在就在外间,等着韩少卿现身一见。见是不见……韩少卿,这就悉听尊便了。” 韩谨霍然起身,也顾不上我后面的话在说什么,不顾形象地夺门而出,跌跌撞撞地扑了出去。 想想他方才说的也对,凌波仍旧是带罪之身,把此事宣扬出去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对韩谨来说也只是有损名声。不过先帝那样着紧他,当然会把此事压下去。他此事这样着急,大约是怕凌波吃亏。算他还有些良心。 第11章 玉露团(下) 我慢慢踱步出去,见韩谨拉着凌波就要找地方说话去,也便放心了些,准备悄悄退走。不料凌波倒是眼尖,发现我的行迹后便连忙出声:“霍将军慢些走,劳烦留下做个见证可好?” 韩谨有些惊讶,连忙对着她摇头,凌波却毫不示弱,一再坚持。见状,我和韩谨都不得不依了她,寻了处僻静的树荫说话。 “七巧……” “你别叫我,听我问你便是。”我还从未见过一向温和的凌波这样疾言厉色的模样,“透露我的行踪,是舅舅的主意,还是……” “是我……”韩谨咬牙。 凌波忖了忖,凄然一笑,“你不用瞒我,不说我也知道。我的舅舅,我一向知道。只是我却没料到,你竟和大家有联系。” 韩谨脸色大变,五色交错十分精彩。半晌,才期期艾艾地道:“我……来长安应试之时……曾参加过同科士子的一次聚会……我,我在会上,画了幅画……有个穿紫衣的文士……我也不知道那就是至尊……他似乎很是欣赏我的字画,还特意拿了扇子……让我题字……我,我只当那是普通文士……觉得,觉得……此人可以结交……” “哈,真是好运道,难怪年纪轻轻就得了状元之位。”凌波微微一哂。 “不是!”韩谨连忙辩驳,“后来我得知那是至尊……还求他万万不要舞弊……只是至尊偶然找到我家,父亲后来不知怎的知道了,便想让我替他谋……我其实不愿……只是……只是后来……木已成舟,我也不能怎样了。” 原来韩谨也是被他父亲出卖了?到真是可怜。若有机会能让我见到他父亲,丙丁不会给他好脸色的,为了荣华富贵,出卖外甥女也便罢了,竟然让亲生儿子堂堂七尺昂藏雌伏人下……但韩谨也委实可恨,他被出卖了,便也要出卖旁人来垫背么? 我这厢恨得牙痒,凌波却浑似并未听懂一般,只是冷笑,“大家如何能知道我藏在你家?总不能是你或者舅舅白眉赤眼地提起吧?” “那日……至尊又要到我家,我不敢让他去,怕他看见你……你和姑父眉眼十分相像,我怕他看破。可至尊手下养的暗探并不是摆设,他得知真想之后便大怒,与父亲母亲道,若是不将你交出去……” 我听他这意思,先帝此举……大约是吃醋吧。我不曾想过先帝对韩谨是动了真心的,毕竟他一向对我表姐那样,连敬爱都不曾有过几分,对待发妻尚且如此的人大约是冷心冷性的,却不料他会对一个男子……但若是作此想,才能说得通他为何几次三番不顾身份去了韩谨家,还会一见他青梅竹马的女子在府才会当即让他把人交出来。想来上次与凌波一道偷听的时候,先帝有些恼怒,也是为此吧。 凌波愣了愣,似在分辨此话真假。半晌后,她才道:“大家迫你,舅舅逼你,这不假,可你就这样把我交出去了,韩谨,你还真是胆怯懦弱啊。” “我……” 但凌波没给他辩解的机会,又继续道:“你明知我在宫中,我几次三番试探你,你不是故作不懂就是避而不见,既然做出来了,心虚什么?我问你的时候,你老实告诉我也就罢了,何故撒谎骗我?你既然把我卖了,便是打定主意要放弃我了,是也不是?” “七巧你听我说……我不曾……” “如若不然,我在宫里自生自灭一年,你也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不必说,我知道了。”凌波淡然一笑。 韩谨急得满脸通红,“七巧你信我!给我些时日,我一定救你出去的!” “不必了。”凌波笑得十分释然,“你都要成家了,如何救我?又如何安置我?我不觉得你能一边同大家斡旋一边稳住你的新婚夫人。”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7 章 一听凌波说起长孙氏,韩谨的面上的血色又倏尔退去,变得苍白如纸,“不,不会的,公孙娘子 我见过,她很是贤惠大度……” 凌波闻言不怒反笑,“所以你还想着坐享齐人之福?” “我没有……” “你都在大家那里承过宠了,竟然还想着成亲,真是……可笑。”凌波的话语忽然变得犀利,“韩谨,在见你之前我变告诉自己,若是今日你能对我道句歉,那我就原谅你了。可惜没有,你一句都没有,始终都在给自己辩解。你不要不承认,其实你从小就懦弱。你恨舅舅和舅母,恨他们贪婪,恨他们市侩,恨他们想掌控你,可是你没有反抗,也不敢反抗。对于大家也是,大家还放你入朝为官且平步青云,没有把你绑在身边,不管是为你的名声还是你真心想要成家他竟统一你娶妻并亲自下旨赐婚,便意味着他爱惜你,惜才也罢,单纯为你这个人也罢,他不会伤害你,不愿让你难过。当初你若是拒绝他,他也不会将你如何。可你也没有,你不敢……韩谨,我问你,你在怕什么?” 韩谨愣了,大约是没料到凌波会这么跟他说出一番话来,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虽然你我之间没有三媒六聘,也并不是夫妻,但你我两家都心知肚明,你我是指腹为婚的。我家没有悔婚,你家也不曾提出过解除婚约,转眼你就要迎娶长孙家的娘子过门。我家衰落了,我也成了戴罪的宫人,你悔婚了,我不怪你。但韩谨你记好了,这是你自己选的,从今往后,你我之间一刀两断,我没有舅舅,没有舅母,也没有表哥。你做你的大理寺少卿,我做我的掌膳,即便是见面,也只当从来不认识。霍将军,还请当个见证。”凌波说得十分平静,嘴角还浅浅地扬起一个弧度 “不!七巧!我不要……”韩谨神色惶急,连连呼喝。 “都是你选的,你却同我讲不要?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凌波的笑意有些冷了,“我现在只当你身不由己,你再说下去……别逼我恨你。” 似乎是打击过大,又似乎是从未想过有这一日,韩谨几乎是听不进凌波在说什么了,只顾翻来覆去地念“七巧,不要”。 凌波也不欲再同他多说,只是将手中的食盒塞到了他手上,“这里是鸳鸯糕,便是你所想的那个法子做的,一半是红豆,一半是绿豆。你成婚的时候我当然是去不了了,就当提前送上贺礼了。”说着又转向我道:“霍将军,实在是劳烦您了,婢子感激不尽。天色也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不顾韩谨还站在原地发楞,凌波便转身走了。只是走出两步,她又转回来,与他道:“你曾多次问我为什么别的都可以做,独独这点心我却不肯尝试。我只是想,等你我成婚的时候再做给你。 现在……却没这必要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我不放心,跟在她后面走了一阵,见再无旁人,才道:“谢娘子,此处没旁人,若是心里难受……便哭出来吧,某只当没看见。” 凌波一步不停,声音倒是很平静,“多谢将军,婢子无事。” “某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婢子真的无事。”凌波转回身来认真看着我,“其实之前婢子就一直在猜,按照婢子对表哥与舅舅一家的了解,他们多半是如此做了,只是没有亲耳听到,不愿相信罢了。那日听见他与大家说话,婢子就知道了,过了三月,也早就信了。今日执意一见,只不过是借着他要成亲的这个由头把话说开了,让我自己死心也让他死心。这事,总归是要有个了断的。只是辛苦将军一趟,婢子委实过意不去。” 我连忙摆手,“谢我作甚?不过传个话罢了。只是谢娘子,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婢子还能有何打算?都是宫人,就算百般算计,能怎样呢?”凌波自嘲一笑。 我暗暗问了自己内心,竟是心念未改,于是鼓起勇气道:“先前某说的话,一直都作数的。如果 谢娘子想出宫,某一定倾力相助。” 那扁贝似的玉齿轻咬樱唇,半晌,她才道:“多谢将军好意,只是婢子不敢承受。” “为何?”我想了想,连忙解释,“若是谢娘子不愿意,某也不会强求娘子去某府上。师父安国公谢竣一直等着某带娘子前去一见,师父也是娘子的亲族叔伯,也定然会收留娘子。” 凌波摇头道,“可婢子不愿利用将军。” 我失笑,“谈何利用?分明是某心甘情愿。娘子不必觉得对不起某,某……钟情于娘子愿意为娘子做任何事,这是某自愿的,与娘子无关。” 绞了片刻衣带,凌波才道:“婢子始终于心不安。若是婢子对将军一丝……情愫也无,就这样让将军冒着莫大风险助婢子出宫,未免太过无情无义,全然是利用了将军的一片真心,婢子不能。可偏偏……也不尽如此……” “什么?”我只疑心自己听错了。 一丝红晕慢慢爬上她雪白的脸颊,螓首越发埋得低,像是给自己鼓了很大的劲,凌波才道:“将军第一次问婢子的时候,婢子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因为那时还念着与韩少卿的旧情与婚约,只觉得今生非他不嫁,旁人自是能想的。可这事不能想……因为仔细一想,便知道其实并不是婢子以为那样。将军于婢子有救命之恩,平日待婢子又好……婢子不是木头……” 因为我救过她,因为我对她好,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我又觉得有些好笑,假如那天在曲江宴上救她的是旁人,而那人也待她不错,她是不是也该动心了呢? 大约我的神色表现得有些明显,凌波看后微微一愣,又忙解释道:“婢子说错话了……婢子只是觉得,将军实在是个好人,可以为了自己的袍泽兄弟而得罪长公主,又是真心实意关心皇后的,还能征善战……若是换了旁人……从前在剑南,父亲麾下也有许多善战的副将,人也不错,但婢子并不曾……” “谢娘子是说,你发现你对某有些情意,只因某是霍徵?” “是。”凌波只露给我一个头顶心,声如蚊呐,却十分坚定。 我又喜又疑,“既如此,某想接你出宫,为何不愿?” “婢子不想让将军觉得自己受到利用,更不想让将军以为婢子蓄谋已久。”凌波看了我一眼,又道,“但婢子知道将军不会这么想,只是自己心里不好过。” 不想利用我,但离宫有定要我帮忙,这岂非是个死局?我哭笑不得,“那凌波你自己说,却要怎样呢?” “今日一定要见他,只是想把话说明白,给一个了断。至于与将军的事情,婢子本想容后再议的。可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把话说开了。”凌波微微蹙眉,“婢子本不想的。” “你的意思,是本来要想明白之后再与我开口?” 凌波想了想,答道:“是。” 忽然心情又好起来,我笑道:“既然是这样,那某不逼你,待你好生想几日,只要你过了心里那道坎,再与某说也不迟。何况离宫之事牵涉甚广,并不是能说走便走的,某也要先筹划一番。” 话都说到这份上,凌波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对着我认认真真行了个大礼,“如此,婢子多谢将军。” —————————————————————————————————————————— 神熙二年九月初二,宫中膳房忽然走水。经禁卫军一番施救,火势并未烧得太大,仅烧了膳房并几间偏殿。司膳司的宫人并无人重伤,只是据两名普通宫娥交代,掌膳谢氏在火起时将她二人推出,自己被困火中不得出。待大火扑灭后,遍寻不得谢氏踪迹,生不见人,死亦不见尸。但宫中每年失踪宫人不知凡几,也便不了了之,仅皇后崔氏为此神伤良久。 第12章 梅花汤饼(上) “如此,母后竟是被霍公偷偷接出宫过?”至尊听到此处,有些惊讶。 我点头承认了。 至尊却又有些疑惑,“既然霍公说靖武公是将母后视作自家子侄的,也不会把她往宫里送吧?听说父皇生前有些忌惮靖武公,即便他愿意送,父皇怎么愿意呢?” “回至尊,先师是神熙三年十月逝世的,端惠太后……却是神熙四年元月才入宫。”我尽量让自己说得平静。 “那是谢家容不下母后?这也不能,靖武公连崔景懿公都不怕,难道会怕韩……韩书毓?” 我略想了想,才道:“至尊曾经见过拙荆吧?至尊以为,拙荆的样貌,较端惠太后如何?”娉婷与凌波不是亲姐妹,甚至父亲都不是亲兄弟,但到底是同族,她们二人其实生得还是非常相似的。 至尊何等聪明,只一想,便惊道:“莫不是先帝想要霍夫人进宫?”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8 章 “是。”我苦笑,“先帝虽有些忌惮先师,可到底人都去了,谢家也没落得差不多了。先师虽为人强势些,但一心为国,先帝也是知道的。所以先帝不但亲自为先师住持丧仪,还想过把拙荆接进宫照料。” “想必是霍夫人不愿意进宫吧?”至尊轻笑一声,“方才霍公不是说……霍夫人钟情的,是那逆王楚煊呢?” 每每提及此事,都仿佛又往我心上扎了一根刺,但我不仅不能表现出来,还只能跪下认错:“是臣混蛋!” 至尊大惊,要亲自上前来扶,但唐国忠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早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将我扶起。至尊忙问:“霍公这是作甚?” “回禀至尊,此事怪臣,是因为臣太过鲁莽又一意孤行,这才……” =============================================================================== 我把凌波偷偷带出宫,却不方便安置在自己府中,一来是怕人说闲话,二来师父也不会同意,放在谢府却是刚好。听说凌波肖父,师父见着她着实伤感了一阵,而后便把她当亲生女儿来疼爱。 娉婷虽然有些刁蛮任性,但总归是独生的,孤零零一人在谢府也无意思,那时候先帝已寻了个由头,将郢王贬为安平郡王1并打发之藩2去了,娉婷更没什么念想,正好凌波来了可作伴。我也只有在节庆之时才能领着凌波出去游玩。 十一月十八日,雪后初霁,皇长子百日,先帝为其取名为“辕”,并大赦天下,还在上林苑中举行马球赛。 表姐自从生产之后身子便一直不大好,姨夫没怎么过问,姨母偶尔熬了汤药送进宫也无济于事。皇后不宜出行,皇长子不能见风,先帝却要在这时候举行马球赛,与一帮外人闹在一处,大约表姐是十分伤心的。 我也不知怎样能安慰她,在百日宴早上去向她问安后坐着多听她说了几句话,却又不能一直坐着,也只能告辞离去。 天气一冷师父的旧疾便发作得十分厉害,不巧娉婷也染了风寒,俱不能去上林苑。但我不能逃,作为当朝数一数二的武将却不去参加马球赛,也不知要被人背地里说些什么。我一个人烦闷得很,便邀了凌波一同去。但她却不能这样大大方方地进去,只能换了一身小翻领胡服、蹬一双鹿皮小靴、将一头青丝束成个圆髻裹进幞头里扮作我的随从去。 长安城里的公子哥都尚武,但也只会些花拳绣腿,和他们打马球我实在赢得容易。欺负他们没意思,我也不想冷落凌波,便扔了杆子带着她四处逛去了。 十一月中了,雪已下过几轮,上林苑的梅花早开了,红红白白掩映雪中,幽香浮动,人在其中走动,倒是十分舒坦。 “阿徵,你可有布袋?”走着走着,凌波忽然问我。出宫也几个月了,她不再是宫婢,而是我师父的侄女,自然与我亲近多了。她当然不能如娉婷那样叫我阿兄,便叫我乳名了。 我有些疑惑,“要那东西作甚?” “这梅花开得好,我想摘些回去。”一面说着,她就已经伸手折了一枝,凑在鼻端深深一嗅。 “采梅花做什么?难道是要做香粉?”对女孩家的那些东西我不精通,但总归听说过,只是长安也并没有哪家铺子的胭脂香料是梅花做的啊。毕竟梅花的香气太过清幽,贵女命妇都不喜欢。 凌波嫣然一笑,“谁说是做香粉?阿徵,做给你吃你要不要?” “你做什么我都爱吃。只是这梅花……竟还能吃?”我知道她稀奇古怪的想法很多,但这次还是把我吓了一跳。 凌波看我一眼,似有些失望,还是耐心解释道:“如何不能?多少人还喜欢取梅花蕊中雪存起来煎茶吃呢。既然梅蕊中的雪水都格外香些,梅花自然也是能吃的。我曾经就做过梅花汤饼:取梅蕾与檀香浸水,然后加捣烂的花瓣和面,用模子压出梅花的形状,用清鸡汤煮滚。这一碗下去,当真是香。” 曾经她如何做的,又是与谁做的,我心知肚明,却不能说破,只是道:“听听就香,说得我都饿了。” “便知道折腾半晌会饿的,我临出来之时做了几个独下馒头3。离晚膳时辰尚早,先垫垫吧。包馒头的布巾子也正好用来包梅花。”凌波从随身的大荷包里摸出独下馒头递给我。 她这独下馒头做得精致,只有半个拳头大小,想来也只是为当点心。我三两口吃了几个馒头,却还是有些迟疑,“师父院里似乎就有梅花,何必要从上林苑里摘?” “这你有所不知,用来做梅花汤饼必得白梅,而白梅之中最矜贵的当属绿萼。旁人种绿萼只种一小盆来赏玩,我倒不好意思去摘。但这上林苑里……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到比上林苑更多的绿萼梅。”不做宫人便不必小心翼翼的,凌波好歹是被一方节度使千宠万爱着长大的,近日又有师父疼爱,便有了些小性子。不过这小性子倒是十分可爱。 我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去折梅花。那些生得高却又开得好的花自然还是要我爬树去摘,凌波就在下面等着。花枝晃动时,碎雪与残花落在她肩头与发丝上,她也不曾躲上一躲。 “再多就放不下了,这些也该够了吧。”我看着她手里的布包,只怕再装就会把花蕾挤坏,连忙提醒。 凌波大致数了数花蕾,笑着装模作样地摇头道:“每客止二百余花,可想一食亦不忘梅。4只是尝个新鲜,也差不多了,走吧。” 我却拉住她,“等等,头上身上都是花,要走哪里去?” 凌波自己伸手一摸,便笑了起来,“险些忘了偷香是要留痕的,可不能让旁人看见了。”说着便伸手拍打身上的落花。 那些落在幞头褶子里的花瓣她看不到,只好我动手帮她清理。她的身量只到我嘴唇的位置,恰好能陷进我怀里,我只要略一动,便能吻上她的额头。 我心下这样想,便真的蜻蜓点水般在她额上一吻。听说巴蜀的水土格外养人这话是不错的,凌波 生的白,肌肤又细滑,素日都不需用铅粉,方才那一下,就仿佛是碰到了一颗剥了壳的熟鸡蛋。 见凌波没有躲,我便想再轻轻啄上一啄。 但这时,忽然有煞风景的声音传来:“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小霍将军啊。刚才在球场上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原来却是在这里。风景不错,小霍将军真是好兴致啊。” 凌波一惊,连忙躲到我身后。我密密实实地将她挡起来,才有功夫去看与我说话的是谁。 这一行倒是来了三个人,我都认得的。左边紫裘金冠的是定北侯家的小公子柳裕,右边琥珀色胡服的是陈国公家的庶三子唐曜,说话那个是站在当中的裴少华,出身河东裴氏,父亲是银青光禄大夫,母亲是临淄王家的一个乡主;一身银红的圆领袍往他身上一穿,活像个四处乱滚的大灯笼。这三人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平素欺男霸女之事干的不少,方才与我交手之时我也并没有很客气,直将他们三人打得落花流水。 我没好气的地哼了一声,“三位公子找某作甚?还想被收拾么?” “我等自然没有小霍将军那样的好身手,不敢相争。”裴少华掸了掸衣摆,“只是没想到,小霍将军不光马球打得好,品味……也很是奇特啊。” “什么意思?”这话当然不是什么好话。 柳裕上前一步笑道:“听闻小霍将军一向洁身自好品行端正,却想不到,真是什么人都敢往外带。小霍将军莫不是忘了,今天是你小外甥的百日,你这样大摇大摆地带着人到处跑,还这样行为不端……真不怕气死谯国公?” “我霍某人带着小厮出行有何不妥?也劳几位郎君过问?”我的语气十分不客气,只想抬脚走人。 唐曜却上前一步,道:“想不到小霍将军出身行伍,却喜欢这样清秀的小厮。” 我挪了挪身子,挡住他那色迷迷的目光,沉声道:“那唐小郎君以为,霍某身边的小厮该是什么样的呢?小厮长得清秀还有错了?难不成还要把脸划花了带着一脸疤出来见人?” 裴少华只是掸着袖子道:“小霍将军,你把这眉清目秀身材娇小肌肤胜雪长得比偎红馆的……咳,还俊的小厮带到谯国公跟前去走一遭,你说谯国公信不信?” 虽然拼命扮作男子,但凌波的骨相十分秀气,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子,何况她身份特殊,我是自然不敢的。见我不语,唐曜更得意,打着胆子上前道:“小霍将军,这样好的小郎君哪里找的?走到这儿都带着,定是有几分本事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哥几个……还真想见识见识……” “嘴巴放干净点!”听他们越说越不成样子,我便怒声呵斥。 裴少华嬉皮笑脸地道:“好好好,那就不说话,直接……上手如何?”说着就要伸手把我身后的凌波拉出来。 若是这时候还能忍下去,我便不叫霍徵。一拳头挥过去,裴少华踉跄着后退了五六步,眼圈更是霎时便肿了起来。 他愣了半天,忽然杀猪似的叫了起来:“霍伯英!你、你竟敢打我!”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9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9 章 这几年被姨夫管烦了,脾气也收敛了些,放在前几年,我打过的架哪里就少了。我双掌一分,将欲上前来帮忙的柳裕和唐曜推开,冷笑道:“打你们还须得想么?只怕你们家里还会拍手叫好吧!” “霍伯英!你就不怕谯国公知道?” 我心里一阵烦恶,厉声道:“少拿姨夫压我!你们几个都是要做阿耶的人了,处处拈花惹草惹是生非也就罢了,打架打不过难道还只会背后诬告么?” 柳裕似是悟到什么一般,高声道:“说起来霍伯英你与我同岁吧,却是至今未娶。我道是为什么,难怪……” “你再胡噙一句试试!” “做得出来还怕人说?”裴少华忽地得意起来,“走走走,还偏要谯国公知道!最好让全长安的 贵女都知道!让她们看看她们魂牵梦萦的小霍将军,究竟是怎么个肮脏的货色!” 从前我与他们没什么交集也没什么过节,真要论起来也不过是今日在马球场上不曾留情罢了,也不知他们为何如此与我过不去。难道真是因为求欢不成所以格外生气?我不怕旁人说什么,只是怕凌波受不住,更怕事情闹大了被人察觉凌波的身份。于是我低声与凌波说让她推开,然后上前对着那三人一人狠狠砸了一拳。 “住手!快住手!”凌波急得高呼。 “哟,还真是个娘娘腔!”唐曜龇牙咧嘴,“霍伯英,你为了这么个人要与我们三个动手?” 我折了一枝梅当做兵器,反手往他腰上一抽,用的手劲大约够他在床上趴几个月了,“我倒是不屑跟你几位动手,可你们嘴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小爷不爱听!打都打了,还能收回去吗?有能耐的,你们就打回来;没能耐的,你们且去告诉家里告诉我姨夫,看看到底是你们丢人还是我丢人!” “我们三个人,难道还叫他霍徵一个军汉5给打怕了?”裴少华捂着脸怒喝,“打!把他个小杂种打趴下!” 在长安城里,打架我就不曾怕过任何人。别说他们这些不会拳脚的,就是在军中操练过招我也极少有敌手,毕竟师父不是白教的。三两下,我就把这三人打得趴在地上直哼哼。 “走。”我不想理会他们,拉着凌波就走。 “就这样把他们打了……”凌波十分担忧。 我捏了捏她的手,“自然不是白打的。现在我去找至尊请罪认错,免得被他们三个反告一状。” “去……去找至尊?”凌波一下子站住,显然是吓到了。 我亦停下脚步,握住她的双肩,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放心,至尊不会为难你,一切有我挡着,你不信我吗?” 她犹豫了片刻,才坚定地点头,“我信。” 第13章 梅花汤饼(下) 我寻到先帝的时候,他带着个品级不高的后妃正在听雪亭里观棋。下棋的人一个是韩谨,一个是与他同年的探花、永平县主的独子杜修文。他二人身后,各自站着自己的夫人。 凌波看到韩谨与他的夫人长孙氏之时,只微微愣了一下,须臾便回复了平静。 倒是韩谨,听说自从他成亲的前几日就开始病,眼下看来也没好利索。十一月倒没有那么冷,韩谨不光穿上了大氅,还已经披上狐裘。那狐裘洁白无瑕没有一点杂色,但韩谨的脸色却比这狐裘还白,唇色也是淡淡的,可见病的不轻。他只是随意转过来看了我一眼,却在看到我身后的凌波时,执棋的手一抖,一粒白子便摔错了地方。 先帝见他失态,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杜修文也有些不解。 他身后的长孙氏却镇定一笑,“郎君可是觉得冷?妾与你寻个手炉来吧。” 韩谨掩饰地一笑,“并不曾冷,不劳夫人了。”然后又向先帝与杜修文解释道:“病久了浑身没力气,连棋子也拿不稳了,让至尊与杜兄见笑了。” “下棋着实耗神,今日厮杀良久,不如暂时封盘改日再来,长儒,你意下如何?”先帝问杜修文。 杜修文自然不会反驳,当下便笑,“韩兄既然身体不适,勉强下着也没意思,得空再继续吧。” 先帝这才转向我,问道:“伯英啊,你不在马球场上待着,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干脆利落地跪地行礼,“臣有罪,请陛下重重责罚!” 在场的人俱是一愣,还是先帝先笑起来,“朕记得,伯英许多年不曾闯祸了吧?怎么,今日兴致来了?” “微臣莽撞了。”我仍然伏地不起。 先帝吃了口那美人细细剔了核的枣,漫不经心地道:“你做了什么值得这样?既然是来认错的,就别不肯直说。朕让韩卿与杜卿先回避?” “不必让二位回避,一同做个见证。”我直起身子,朗声道:“微臣方才打了人,请至尊降罪!” 先帝的笑容一凝,语气也冷了几分,“谁?” “裴家的裴少华,陈国公家的唐曜还有定北侯家的柳裕。”我老实地回答。 听了这三个名字,在场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松,那意思很明显——这几个都是该打的人,打了就打了吧。但至尊到底还是问道:“伯英与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交集吧,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打?” “臣方才带着小厮在上林苑里闲逛,遇到这三位小郎君。臣的小厮生得……有些秀气,他们三人就上前来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还想动手调戏。臣一时忍不住,便出手打了了他们。请陛下降罪。”我故意说得干巴巴的,不加任何的细节。 “这几个混小子也太不像话了,在上林苑里就敢这样胡来!”先帝冷哼,“去,把他们找来,朕有话问。” 不过还没等着人去找,他们三个便自己找上门来。三人伤得都不轻,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来了,大声嚎哭:“至尊!请至尊做主!霍伯英这厮,要反了天了!” “反了天了?大胆霍伯英,你是要举兵造反吗?” 至尊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臣对大郦对至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如有异心,立刻天打五雷轰!”我冷声道。 那三人才看到我与凌波,噎了一噎,裴少华还是梗着脖子大叫:“好你个霍徵!竟敢恶人先告状!” 先帝冷笑一声,“恶人?好,你们说说,伯英做了什么恶?” “霍徵他动手打人!若是至尊不信,且看我三人身上的伤痕。”唐曜指着裴少华乌青的眼圈道。 先帝示意美人继续剥枣子,好整以暇地道:“那他为什么打人?” 裴少华与唐曜无话可说,都一副心虚的模样。柳裕眼珠一转,连声道:“臣不过是瞧着霍伯英带着个小倌公然出入上林苑,实在是有伤风化不成体统,这才好言劝解,谁承想……” 此话一出,韩谨与杜修文都不约而同地掩袖轻咳一声,二位夫人也微微撇嘴。若论有伤风化不成体统,论谁也不会比他三人更甚。 我却还是认真地道:“启禀至尊,这是臣府里正经的小厮,不是什么小倌。还望至尊明鉴。” “你说不是便不是吗?霍徵,你好歹拿出他的卖身契来!”柳裕嘴硬道。 第 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0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20 章 若是在旁人身上,此事大约不值一哂,我家的小厮岂能随意让你颠倒黑白?不就是证据吗?给你便是。但我的确不能拿出卖身契……我想了想,便道:“这孩子是我捡回来的,没什么卖身契。” “捡回来的?拿不出卖身契随你怎么说!”唐曜也来了精神。 “这孩子到长安来寻亲,遍寻未果,孤身一人又无处可去,我看他可怜就带回府中做了小厮,有何不妥?至于卖身契某还是不屑于给他签的,收留一段时日,万一他要是有去处了,我仍放他 走。”我将凌波的身世三分真七分假地一讲,果然,就见着韩谨暗暗攥起了拳。 裴少华冷哼,“来历不明的人也敢往上林苑里带?万一他是刺客……霍徵你就是同党!” “够了!”先帝终于听不下去,拍案低喝一声,“你们说伯英带来的是个有伤风化的人,却拿不出证据,现在又要攀扯他谋逆……” “臣等不是攀扯,只是一心为至尊的安危着想啊!”柳裕连忙解释。 先帝拈了枣肉慢慢吃着,漫不经心地道:“为了朕的安危?那你们倒是说说,若是真的有人图谋不轨,站出来护驾的是你们呢……还是霍徵?” 三人都是一滞,也不知说什么来反驳。 先帝这才嫌恶地挥手道:“自己惹是生非还想倒打一耙,以为朕这般昏聩?赶紧自己老老实实地回去,朕还可以给你们求个情。还不赶紧走?” “臣……” “知道按大郦律,诬告怎么判吗?”先帝看了杜修文一眼又看了韩谨一眼,“长儒是翰林院的大约不知,韩卿,你是大理寺的,与刑部打交道也不少,你且说说怎么判。” 韩谨定了定神,才道:“回至尊,按大郦律法,诬告者流徙三百里。不过三位公子告的是小霍将军谋反,一旦坐实后果不堪设想,须得流徙五百里并罚黄金五百两。” 三人一听便吓白了脸,连连叩头告罪。先帝哼了一声,赶紧打发他们走了。 “罢了,被他们一闹,什么性质都没了。阿妩,还是随朕回马球场吧。”先帝搂着美人站起身来欲走,只是我们躬身送他走出一段,他忽然回身与我道:“伯英,你身边但凡有位夫人,不拘正 侧,也不会又这起子人敢上前来胡说八道。” 在场之人都愣了一愣,我却不得不谢恩,“臣明白,多谢至尊。” “这事迟早得闹出去,你好生想想怎么跟你姨夫交代吧!”先帝搂着美人走远了。 先帝走后,杜修文也携着夫人去了,韩谨看了我与凌波一眼,还没说出什么,长孙氏便道:“郎君与霍将军先去吧,妾留下来收拾片刻。” 韩谨求之不得,巴巴地去看凌波的脸色。 我见她并无什么不快,才同意与韩谨一道走。 离听雪亭很远了,韩谨才急切地扑过来,扳着凌波的双肩,双目赤红地问:“七巧,是你吗?你没有死!” 凌波拂开他的手,淡淡地道:“是我,没死,让阿徵救出去了,有劳韩少卿惦念了。” “你怎么与……与霍将军在一处?”韩谨应当不是不明白,却不可置信。 “我是谢家的女儿,当然住在谢家。”凌波退开一步,“伯父病重不宜出行,托弟子带我出来走走。” 韩谨明白过来,又问道:“你……过的好不好?霍将军他……” 凌波轻哂,“还能比宫里更不好?韩少卿,那日我与你说了,我们……连亲戚关系也断了,你哪里问得着我好不好?倒是我看着韩少卿,似乎最近不大好啊。才新婚,就如此憔悴,不该啊。” “我……”韩谨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凌波一眼,似鼓起勇气一般,道:“七巧,我一点都不好!自从把你送入宫,我便一直悔恨自责,多少次想问大家把你要回来,却又不敢开口,至尊是要生气的。我总想有一日,大家……把我看得淡了,不愿再理会我的时候,权当求个恩典……可阿耶阿娘又日日催着我快快娶亲为家里添丁,我若说出一个不字,阿娘便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不得不从。长孙家是本朝新贵没什么根底,却也瞧不上我韩家,阿耶求了几次也不曾答应。我想不答应也好,我只想娶一个你罢了。但此事不知为何被大家知道了,大家发了很大的脾气,问我……问我是不是为了高官厚禄什么都能出卖。我想借此机会与大家说明白也好,皇后出身崔家,谯国公与皇后虽然不说什么,但大家宠幸臣下这样的事到底污人清听,不能让此事成为大家的把柄。而我也是男儿,要为家里添丁添子开枝散叶,总不能雌伏人下一辈子……我求了大家给我指婚,长孙家才松口将阿柔许配给我。我这身子不争气,成亲之前便病倒了,拖到现在成了这个样子。现在家里日日问子嗣之事,大家心中有气对我许多怨怼,阿柔我素日里又与她说不上几句话……我最近日日都能想起,从前与你在剑南那些事……” “韩少卿,你这些话说与我,又能如何呢?”不料凌波忽地清凌凌地说出一句。不但是韩谨,我 都有些愣了。 凌波望着他浅浅一笑,却不带一点温度,“许多人都羡慕韩少卿,年纪轻轻便中了状元,得了至尊的青眼,从此平步青云;家世不好,却能娶到长孙家的长女……你却还想怎样呢家中之事永远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好不好都是自己的。你既然已经这样选了,即便不愿意也已经选了,还与旁人抱怨什么呢?” “我……” 凌波又道:“是不是不甘心?不甘心又有何用?我不信你在决定之前没有料到会有如今这一日。你没有争,接受了舅舅与舅母的安排,又诚心与至尊断了,那便只能一路走下去,再不能回头。韩谨,若是你再见着我,能若无其事地点头招呼,我倒是也愿意继续叫你表哥。你如今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就会对你厌恶至极。” 韩谨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不忍睹,接连后退几步,忽地凄然一笑,“是,谢娘子说得是,是韩某……孟浪了。” 看他失魂落魄地离去,凌波忽地问我:“阿徵,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冷血无情了?” “为什么这么讲?” “上一次,我与他说那些决绝的话你就在旁,这才三个月,我说这些话,又是你在。到底是一起长大的,从前那么要好,是我曾经以为一定会嫁的人,却能讲出这些话来……” 我笑,“凌波何出此言?上次你便同我说了,你早就知道,只是一那时有了机会告诉他罢了。再说,过了三个月,他自己已然娶妻,却还与你诉苦……你说的很对,都是他自己选的,也没什么好怨的。你做得很好。” “当真?” “我为何要骗你?”我看她的样子有些紧张,不由得失笑,“虽然你是谢家的小娘子,但霍某也不是没人要的,也不至为了哄你开心而撒谎,既然我这样讲,便是真心的。” 这话说得并不好,仿佛在炫耀一般,但凌波也没生气,只是道:“如此便好。既然至尊都说让你去找谯国公请罪了,想来晚宴也是不必去了,不如先回去,我做梅花汤饼给你吃。” 只是回师父那里的路上也不顺遂,没走几步,却又遇到长孙柔。 她仿佛是故意等在那里一般,与我行了礼,便向凌波道:“这位……便是表妹吧?” 凌波微微蹙眉,似乎不喜欢她那般自来熟,“这样的表亲,妾实在高攀不起,还请夫人不要随意称呼。” 长孙柔却也不曾生气,只是微微一笑,“听郎君讲,我大约是比你长一岁的,便觍颜叫一声妹妹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瞧瞧让郎君放在心上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今日一见,果然不俗。” 听她如此说,我都有些不悦,“夫人见也见了,还有何见教?” “将军不必这样,妾没有恶意。只是自己的夫君总是对别的念念不忘,总会生出些好奇,见过了也就罢了。毕竟也不怕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妾并不在乎郎君的心里是不是记挂着旁人。”长孙柔淡定自若,望我一眼,又补充道,“谢家妹子有将军,也是再好不过,想来将军是不会让她被至尊为难的吧?” 我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凌波也问道:“夫人究竟想说什么?” “方才不小心听到妹子与郎君说的话,想来是知道他与至尊的那些事了。为着郎君要成亲之事,至尊暗地里没少折腾长孙家,若不是郎君亲口告诉我,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眼下妹子在将军的护翼下,又对他讲了那样的话,郎君该不会生出别的心思来了,要不……至尊该为难妹子了。只是以防万一,到底还是应当提醒一句的。”长孙柔大大方方地道。 “长孙家……知道吗?” 第 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1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21 章 长孙柔摇头,“家里不知道。知道又如何呢?毕竟至尊已经亲口下过旨了,韩家又没什么错处,如何退婚?长孙家还不会为了一个庶女自毁名声的。” “夫人……如何愿意受这样的委屈……”凌波有些惊讶。 “不是为了郎君。”长孙柔轻描淡写地说着,“郎君其实是个好人,但到底是个书生,我们长孙家是武将出身,我从小舞刀弄剑比读书多。他与我讲诗赋我不懂,我领着他习武……他也不会。何况公公婆婆如何,或许妹子比我更清楚。” 听凌波说了几次,想想也不是好相与的。我不由有些惋惜,“长孙娘子真是受委屈了。若是不顺心,日后可以和离的。本朝民风开放,想来以长孙家的地位和娘子的人品,愿意迎娶的青年才俊不在少数。” 长孙柔苦笑,“将军说笑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即便是我提,婆家与娘家也不会同意的。何况和离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家里为了脸面也不会再让我回去的。啊,今日来不是为了说这些不相干的,只是想看妹子一眼。既然霍将军待妹子这样好,那也轮不到我操心了。妹子,若是日后无事,可愿与我多说说话?” “若是长孙姐姐方便,还请到安国公府来。毕竟……我实在不方便四处抛头露面的。”想来凌波 也喜欢长孙柔这样的性子,不然也不会这么快便姐妹相称了。 “只要妹子不嫌我烦,我一定上门来叨扰。”长孙柔面上的笑意倒是发自真心,“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妹子也小心些,别露了行迹。” 待她走远了,凌波才叹道:“我从未想过,会有一日竟觉得韩书毓……这样可恨!” 我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握着她的双肩,轻轻一捏,“好在,我救你逃脱魔掌了。” 凌波就势往我怀里一靠,半晌,才闷闷地道:“只是……可惜长孙姐姐了。” 第14章 偃月馄饨(上) 裴少华等三人被先帝一顿教训后,也不敢去找姨夫告状,他们三家人亦没有多说什么,直道是三人出言十分难听,才惹得我动气。 但姨夫仍旧是知道了这件事,许久不曾到我府上来的他带着姨母一道过来,先是将我狠狠斥责一顿,由列了许多他们中意的女子。我听得头疼,只说婚姻大事须得父母之命,不劳他们操心。这下不单是姨夫,姨母也气得倒仰,还是耐着性子与我说我母亲临终前将我托付给他们夫妇,何况我又是他们跟前长大的,理应由他们做主。我知道这话不错,但我实在不愿意接受一个姨夫硬塞过来的与他仕途有关的女子,便道是我师父尚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是真的要拿主意也该是师父说了算。二老气得险些丢了涵养指着鼻子骂我忘恩负义,双双拂袖而去。 姨夫姨母知道了,也就意味着表姐也知道了。几日之后,宫里出来人,道是皇后召我进宫叙话。 我实在不想去,但又不得不去。 表姐生产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天气越发冷了,更是添了落发的毛病。 小时候我见过姨夫府上的丫鬟替她洗发,那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就仿佛一匹油光水滑的墨缎,洗要许久,晾干更久。就算梳灵蛇髻、缕鹿髻这样的大髻,表姐也不需添多少义髻就能梳得十分饱满。眼下只能绾一绾回心髻、堕马髻这样的低髻遮一遮渐渐光秃的额头。 自从当了皇后,表姐一年四季都爱簪牡丹,值花季便簪鲜花,不是花季也会簪绢花或是玉石做的牡丹步摇。眼下因为梳不出相称的高髻,也只能随意簪几只长簪装饰。 我知道表姐的处境不大好,也便打定主意一定不能与她顶撞。 “阿徵,你坐……我叫人做了你喜欢的偃月馄饨1,冬菇2馅的,你尝尝好不好。”表姐看我许久,开口到底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些日子我隔三差五就去师父处,时常吃凌波精心准备的东西,实在是把嘴毒养刁了,宫里的东西也不放在眼里。我应付着吃了几个,便道:“皇后召臣来,想来也不是为了吃东西的吧?有什 么话,不妨就说了吧。” 表姐有一瞬的尴尬,还是斟酌着道:“阿徵今年……二十五了吧?” “是,臣属虎,今年虚岁二十五。”我恭敬地道。 “寻常人家的男子,这个岁数……大家只比你大两岁,可我都嫁给大家五年了。”表姐似有些不好意思,“你却还没成亲,连找个姑娘定亲也不曾。” 我淡淡一笑,“莫不是皇后有什么好的人选?” 表姐又是着急又是委屈,“我听说父亲母亲日前道你府上说起此事,闹得不欢而散,如若不然母亲也不会让我跟你提。我知道你从小就主意大,父亲看中的又是那些高门贵族的女孩子,你不喜欢也就罢了,可你总该有中意的吧?” “至尊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敢明着问大家,可听那日在场的徐宝林3说,大家也是想让你成家的,既然都说了不管正侧,想必是不拘你看上谁家女儿的。” 我思忖片刻,才道:“臣确实有中意的女子了。” “是谁家的?我这就替你参看参看。”表姐松了口气。 若我说出凌波来,只怕不仅姨夫要暴跳如雷,表姐也不会同意的,于是摇头道:“多谢皇后好意了,谯国公是绝不会同意的。” “谁家的女子能让父亲这样的?”表姐想了想,问道:“莫不是……安国公的独女?” 从小我就喜欢往师父那里跑,而娉婷比我又小不了几岁,还当真算是青梅竹马,旁人误会什么也算是情有可原。只是娉婷么……说是天真浪漫也好,刁蛮任性也未尝不可,又一门心思挂着楚煊,我便是娶谁也不会是她的。我失笑道:“谯国公与师父不睦是真,可要是结了姻亲说不定还能缓一缓,谯国公未必会咬死不同意,臣自然说的不是她。” 秀眉微微一蹙,表姐又道:“让父亲这样不愿意,莫不是身份低微吧?你素来不会去那些不光彩的地方,不会是歌姬舞女;你去的最多的地方……莫不是哪位宫人?” 凌波从前可不是宫里的掌膳么?这样说也没错。 只是我不能告诉她,便道:“皇后别猜了,臣是不会说的。” “究竟为何不能说?”表姐有些急,“不是我要催你,阿徵,你年纪到了,却迟迟不成家,总要有个理由吧?” “臣说了,臣已经有了中意的女子,只是眼下的确不方便说。过些时日若臣有了什么功勋,臣自然会借机会向至尊求个恩典的,皇后不必担心。” 表姐见从我这里实在是问不出什么,只能叹气道:“罢了罢了,你不愿同我这个做阿姊的讲我也不能勉强。你自己心里有数便好。” “到时候……希望皇后可以帮臣说两句话。” “这你放心,只要不是上不得台面的人,不管大家听不听,我都会劝他的。”表姐苦笑,“到底是与你相伴一生的人,好不好只有你自己知道,旁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只要你自己认定了,那便去争取吧。” 这话让我想到她与先帝。当初姨夫不是那么中意先帝的,是表姐自己一心喜欢,姨夫才将他扶上皇位。现在却发现自己当初执意要嫁的夫君对自己不过尔尔,也不知表姐有没有后悔过。 “臣……多谢皇后。”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郑重地道谢。 —————————————————————————————————————————— 表姐松口答应帮我之后,我也实在不知与她说什么,何况那时的椒房殿也没有凌波在,我没有留下的理由与欲望,便很快告辞去了,只是一心等一个开口向先帝陈情的机会。 只是一阵还算平静,没仗可打,而我一个戍卫宫禁的武将,不遇到皇宫进刺客的乱子也就没法靠别的法子立功,只能静待。 这一等,就等到了神熙三年的元宵节。 在元宵这日,长安城会举办花灯会,几乎所有人都会在这一日上街去观灯,而其中最多的,莫过青年男女,尤其是未婚的青年男女。由元宵观灯牵出的姻缘,我听过的就有十几起。 第 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2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22 章 冬至的时候,先帝便把不得不楚煊召回来祭祖,眼下还没离开,自然是要带着娉婷出去的,只是娉婷去的时候师父脸色不是很好看。既然娉婷都去了,我自然是要接凌波一道去玩的。师父身体不好不想出门,凌波怕他一个人在府里闷着不快活,便组织全府当值的下人一道包偃月馄饨,一边包一边煮着吃,还特许了饮酒,可以行酒令,师父看着有趣也就参与进去了。我去的时候,凌波正一边十指如飞地捏着皮子三两下包出一个圆滚滚的馄饨,一边替两个拇战4的护院分辨方才两人各自喊了什么。 “呀,霍郎君来了,可是要接二娘出去看灯的?”有眼尖的护院见着我便大声打趣。 师父将凌波视作亲女,底下人叫的时候也便将她与娉婷一同排行。她比娉婷小几个月,自然行二,大家都叫她二娘。 凌波见了我,脸上微微一红,却也大大方方地道:“且等一等,我先把这几个包完。对了阿徵,要不要带几个出去吃?虽然外面也有卖的,到底怕不干净。” “二娘哪里是怕不干净?只是不愿意让我们霍郎君尝别人的手艺吧?”一个丫鬟笑道。师父虽然出身世家,府上规矩却没那么大,只要不是恶奴欺主这样的事,私下开玩笑倒也是无妨的。 “胡说什么呢!”凌波嗔她一眼,其余的人都大笑起来。凌波只好不理他们,问我,“阿徵,你喜欢什么馅的?眼下蒸或是煎来不及,只好煮了。煮完用崧叶子包起来,倒也不怕粘一块去。” “哦?有什么馅子的?”我拿起一只偃月馄饨把玩。这偃月馄饨包得仿佛白生生的月牙一般,封口的褶子疏密有致整整齐齐,很是可爱。 我不过是随口一问,凌波却仔细看了一圈,才道:“有三鲜的、冬菇的、羊肉的、鱼肉的、蛋花的,还有用菹5和了猪肉沫的……” “且住且住!再报下去,肚子里的馋虫都要造反了。我一向不大挑,随意看着捡一些便是了。” 师父一早就坐在一旁看着,此刻趁着凌波捡馄饨去了,忍不住大笑:“凌波丫头好不容易准备这么多馅料,你小子倒是根本不在乎,实在是暴殄天物对牛弹琴。” “师父知道的,徒儿一向好养活。”我笑道。 “嗯,好养活便是,给凌波丫头省了不少事。”师父捋着胡子道。 这一番话又惹得满院的人大笑。我地捡了一食盒的馄饨,煮也不煮了,便向师父道:“伯父,我们……就出去了。” 师父也不拦,只是对我道:“今日天气还好,不曾下雪,但也冷得紧,你小子皮糙肉厚不怕冷,却别把我的宝贝侄女冻着!街上人多挤得很,你可看着点,别把凌波挤着。要是出了半点差池,就回来领一顿鞭子吧!” 我牵了凌波,替她理了理衣襟,才向师父道:“师父放心,即便不吩咐,徒儿也会照顾好她的。”然后在一片嬉笑声中,才拉着她出了门。 第15章 偃月馄饨(下) 长安一年到头总在宵禁,只要闭门鼓一响,白日里再繁华的东坊西市都会安静下来。除了少数几天皇帝下旨特许解禁,也就只有元宵这一日是不会宵禁了。 因此元宵夜总是格外热闹。除了京兆尹会出钱置办彩灯彩绢来悬挂装点,各位皇亲国戚也会出些银钱来帮忙布置。毕竟在这一日大家都是要上街的,街上看着越漂亮自然大家心里便越舒坦。 数以万计的彩灯悬在头顶,形态各异,五光十色,照得整座长安城恍如白昼。朱雀大街上也挤满了出来游玩的宝马雕车,可谓水泄不通。我与凌波都是徒步走出来的,还拎着食盒,生怕挤坏了,我便领着她舍了离家较近又更加扰闹的永兴坊与崇仁坊,去了西市。谁知西市的有人也不少——靠近宫城的都是皇亲贵戚与达官贵人,西市这边则是百姓与胡商居多。 西市的大多数铺子仍旧是关了的,毕竟商户也要出来赏灯,何况如古玩、兵器一类的商铺在元宵生意并不好。但街面上还是有许多小摊小贩的,卖的东西也是琳琅满目,虽不值什么钱,但看着十分应景。卖花灯的、卖点心的、卖烟花的、卖小首饰与胭脂水粉的货摊生意尤其好。这些东西本来做得并不精致,宫里的好东西见多了我是瞧不上眼的,然我到现下也不曾送过什么东西给凌波,也不得不买点什么。 花灯不好,她本就提着食盒,手上没有余隙,也怕那花灯不经挤,拿不回去便坏了;点心自然不做考虑;鲜花不好,本来大正月里就没什么好看的花,戴在头上没几天也就枯了;胭脂水粉也不好,本来凌波生得好,不需要什么妆饰,何况我还听宫人说起过,这些东西若是制得不好还会伤脸的…… 我看了看凌波今日所穿的衣裳,身着银红绫的夹衫子,下穿石榴红与胭脂色的间色裙,外罩杏黄半臂,身披碧色帔子,颜色十分鲜艳;头上绾着惊鹄髻6,却没戴什么饰物。 外间卖的一种叫“黄金缕”的饰物,是用金色丝绦做成的流苏饰物,有的女子买上些许插在发髻上,那金线随着她们走动而明灭不定,十分好看。且那颜色也是很配凌波今天的衣裙的。于是我趁凌波快几步走在前面,去边上的小摊上飞快地挑了几支做工精致的,虚扣在手心,赶紧追了上去。 趁着她在看挂在树上的一盏兔子灯,我便拿好一支,戴在她髻边。 凌波一惊,连忙回头来看,见是我才松了口气,伸手去摸头上,问我:“你往我头上放了什么东西?” 我拿起手上剩余的黄金缕在她眼前一晃,“这个东西,还喜欢吗?” 凌波见状一笑,“原来是黄金缕啊。什么时候去买的?我竟没觉察到。” “就在方才啊。怎么样,本将军的身手够快吧?” “是是是,我们堂堂霍将军,竟然在这些事上比手快了,好出息呢。”凌波不由得失笑。 我仔细瞧了瞧方才匆忙替她戴上那一支,插得有些斜了,便伸手扶了扶,问她:“剩下的,可还要我替你簪上么?” “大街上没镜子我也瞧不见,虽然霍将军簪得歪了些,妾也是不嫌的。有劳了。”凌波莞尔一笑,眸中带着些许狡黠的神采。 我有些无奈,只好道:“一回生二回熟,再有下次,一定好多了。” 凌波静静地站在街边,由着我给她带黄金缕。我实在不知道女孩子们戴饰物有些什么讲究,在我见过的女子中,大都是身份尊贵的,喜欢把那些华丽的饰物簪得满头都是。但我明白凌波定然是不喜欢这样的。我看了看她头上戴着的珠花,因为惊鹄髻是双髻,她便一边戴了一朵,既然这样,那我一边一支地往上插总没错,好在我一向喜欢双数的,买了十支黄金缕。我比着那一对珠花的位置,贴着那附近,一边一支地往上戴,还要思虑着不能显得太密集,每插一支都要思虑半晌。 忽然我抬头看见街对面也有另外一名男子也在给身边的女子戴绢花,那女子作了妇人打扮,显然是他的妻子。那名男子戴得格外认真,一朵绢花在云鬓边比了又比,却始终没定好放在哪里。女子开口说了句什么,那男子面上微微一红,却没有半点不耐,仍旧细细地挑着合意的位置。最后终于定好了一个,那男子拧了许久的眉头才骤然松开,仿佛怕是扎到女子一般,小心翼翼地把绢花戴好。他又细细看了片刻,才松了一口气,忽然又感到仿佛有人在看他,抬头看到了这边的我,又看到我身边的凌波,不由得与我相视一笑。 “小霍将军不是身手很快的么?怎么还没好?”凌波似笑非笑地道。 “别动,要是不想太丑就让我仔细想想!”我似乎是恼羞成怒,手上的动作也不由得加快了,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再怎么插,也只能这样了。 凌波感到似乎是戴好了,抬手摸了摸,不由得失笑。 “你笑什么?” “我笑我自己,好像顶着一脑袋草的兔子。”凌波笑得眉眼弯弯。 我退开一步仔细一看,倒还真的有些像,不由得也想笑,可又不敢,只好道:“你今日……梳的是惊鹄髻,却……只能这样了。” “这么说,却是怨我了。”凌波笑笑,却也没在意,只是指着一旁的担子道:“可不管怎么说,也是你将我打扮成这样的,仍旧是要罚你的。那边又卖酥糖的,忽然馋了,我又不太会做糖,罚你去给我买一包。” “好。” “站住,跑这么快做什么?”凌波连忙拉我,“我不喜欢胡麻7的,吃得一嘴都是渣。要花生的,如果有花生乳酪8的更好,杏仁、松子或是蒲桃9的也不错。” 以往都是凌波做什么吃什么,也没见她特别偏爱甜食,想不到她竟喜欢吃酥糖。我一一记下她说 的,挤到那买酥糖的摊子前,将她说的那几样依次买了几块,又见摊子上还有牛乳糖,也一并顺手买了不少。 凌波见我回去之后,有些惊讶,“怎么买了这么一大包?难不成小霍将军忽然爱吃糖了?” 我失笑,“你别说,小时候看着人家家里的小孩子有糖吃,我也想要,奈何耶耶官卑位低,却总买不起,阿娘千金贵体自然也是不会做的,所以真是馋糖馋得紧。后来去了姨夫府上……连表姐他都不给多吃糖,何况是我?师父更不许了,说是男子汉喜欢什么不好,非得喜欢那些小女子的东西。现在我自己开府了,也有了俸禄可以随便买东西,但也总不好意思去买糖的,怕被人家笑话。” 凌波闻言,也不说话,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我。那双仿佛秋水凝成的眼睛里星星点点地映着灯火,自然也映出一个呆愣愣的我。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不由得耳根子发烫,“好吧,莫不是你也想笑话我吧?那你就痛痛快快地笑吧,笑完别告诉旁人就是了,连师父都不知道的。” 她却没有笑,只是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喜欢吃什么糖?我为你去学吧,你想吃的时候我尽做给你吃,多少都可以的。” 第 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3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23 章 我只觉得心底一暖,想想便是无限憧憬,不由得傻乎乎地笑起来,“好啊,我可是最喜欢吃牛乳糖的,酥酪的也不错,要是糖里面裹着杏仁碎、花生碎、栗子碎或是各种蜜饯切的丁子……”只是说说便垂涎三尺。 “快来听听,威风凛凛的小霍将军霍徵……竟然如同一个垂髫小儿一般喜欢吃牛乳糖!说出去可真是要笑死人了!”凌波笑倒。 “那又怎样?谢娘子已经答应以后为某做糖吃,可不要反悔啊!” “是,妾虽只是一介小女子,也断不会食言而肥……” “哎呀!要放烟花10了!”正当我和凌波还在互相打趣的时候,远处却传来一声惊叫,接着人群便骚动起来,纷纷朝声音来处挤去。 元宵夜是有放鞭炮的习俗,寓意除祟。不过烟花制作繁琐又价格昂贵,能放的起的人非富即贵。 寻常人放不起,就格外喜欢去看,不一会,小半条街的人都聚了过去。 “要去看看吗?”我问凌波。 “自然是想的。”凌波的眼底写满憧憬,“可是现在……只怕挤不进去了吧?” 我笑,“这又有何难?咱们去找一处酒家,寻个靠窗的位置,一来,把提了半夜的偃月馄饨吃了,二来也顺便看烟花了。” 凌波似是这才想起原来我们还带了偃月馄饨出门,连忙点头道:“好!” 第16章 乳酿鱼(上) 西市最出名的酒肆当属和丰楼1。这里不光装潢地段好,吃食新鲜可口,且设有围屏,可以互相隔离,以供不方便透露身份的人用餐。 我霍徵虽然没什么见不得人之处,但凌波却是不方便透光的,万一不当心遇到同僚下属或者别的显贵,在街上还可以用人多看错了搪塞过去,在酒肆里却是躲不掉的,万一闹起来,谁都不好看。 “客官几位?”我刚迈入和丰楼,便有博士2前来询问。 我朝他比了个“二”。 他又问道:“是要堂坐还是……” “楼上找个有围屏的位置,要靠窗的。”我递给他一块碎银子。 博士接了银子,喜得眉开眼笑,两声道:“二位快楼上请。不瞒二位,这有围屏的雅座啊,可就剩下两个了,恰好都靠窗的。” 我带着凌波去瞧了瞧,惊喜地发现这两个雅座竟然位置不错,正对着主街。由于主街宽阔,两面又是墙,不怕走水,因此许多放烟花的人都喜欢聚集在主街上。看样子我们倒是挑了个看烟花的好地方。 两个雅座是相邻的,我就随便挑了一个坐下,将提了半晚上的食盒递给那博士,“替我们把这偃月馄饨煮一煮,连汤一道端上来吧。” 那博士却有些变了脸色,“客官……还要些别的东西吗?” “自然是要的,把你们这里的好菜都报一报。”凌波自然地接口,还冲我眨眼。 我这才醒悟过来,这酒肆经营也不容易,总是要靠着卖酒食才能维持。凌波在这儿,我是不能喝 酒的了,还自己带了吃的来,这算怎么回事?难怪他要生气。 博士这才面色稍霁,打量了一眼我二人的服色,殷勤地道:“二位想吃些什么呀?逛了这么许久的等会渴了吧?小店的庖厨新研制出的杏仁浆子与胡桃浆子很是不错,热热的一碗,既解渴又解馋。” “杏仁浆子?那是什么?”凌波一听吃的便十分感兴趣。 博士一听她相询,便更起劲了,“不瞒这位娘子,咱们这里的杏仁浆子,就是把上好的杏仁如同磨豆浆一般研磨,再用细纱滤去渣滓,然后把浆水掺进鲜牛乳里,加上蔗糖熬煮成的。” 彼时蔗糖的制作技术方从天竺传来不久,别说是民间,就是宫里也没多少人掌握,所以要制出上好的蔗糖十分不易,想来这杏仁浆子的价钱很是不菲。不过若是凌波喜欢,我倒也不在乎。 不过凌波当然比我跟明白蔗糖难得,当下笑笑,“不必了,我们都不喜甜食。你们这儿,有什么羹汤吗?要新鲜的。” 一丝失望从那博士的面上划过,但他还是打着精神应付:“娘子喜欢吃鱼吗?我们这里的乳酿鱼也不错的。” “这时节,难道是用腌鱼做的?”凌波的柳眉微微蹙起。 博士一脸嫌弃地道:“这位娘子说的哪里话?腌鱼怎么能用来做乳酿鱼?那多败味!我们这里可是用的新鲜的鲈鱼,早上刚刚去城外的河边破了冰捕的几条。这时节的鱼,肥着呢!” “那好,就要一份乳酿鱼。”凌波托腮浅笑,“我们自己带了偃月馄饨,其他的米面也就不必点了,再来一小份暖寒花酿驴蒸3,一小份光明虾炙4,一小份醋芹。阿徵,你说好不好?”最后一句话却是问我的。 我虽然极好美食,但也不怎么挑剔,当下点头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这位娘子真是好眼力、好福气!二位稍等,菜马上就来。”那博士赞了一句,提着食盒便去了。 我这才问道:“凌波,那乳酿鱼是什么东西?别是用奶汁烧的鱼吧?那……可真是够腥的!” 凌波微微一愣,一双杏眼睁了睁,“这不是你们长安名菜吗?你竟不知道?” “不知啊。”我有些茫然,想了想,有解释道:“从前姨母不太喜欢吃鱼,师父对吃食又不太讲究,后来我自己开府又没请到什么像样的厨子,自然是不知道的。” 凌波眉心微蹙,妙目在我身上转了一转,方耐心解释道:“乳酿鱼又叫奶汤锅子鱼,却决计不是用牛乳羊乳做的。乳酿鱼同仙人脔一样,只是取汤色纯白如奶汁一样才以‘乳’命名。其实那乳汁是用鸡骨、猪肘、火腿、海米、干贝等煨成白色的浓汤。做乳酿鱼则是将鱼去鳞拆骨改花腌渍之后,用添了冬菇、笋丁、豆腐、姜片的乳汁熬煮。吃的时候还要准备姜醋碟子,将里面的鱼片夹出来蘸着吃。” 大概真是因为见识了凌波非凡的厨艺,故而每次她与我形容菜式的时候我便馋得厉害。 我也不知自己是什么神情,但想来颇为失态,凌波见了只是笑,“这就望梅止渴了?真是好生容易满足。” “怪只怪谢娘子讲得太过生动。” “不过是奶汁锅子鱼,何至于此?改日真该让你去我们剑南看看,巴蜀人才是真的会吃。” “哦?” “巴蜀人不光什么都能做着吃,还能调制出各种美味。巴蜀人好吃辣,光这一样便能做出许多别的地方吃不到的美食了。” “吃辣?”我有些不信,“凌波你喝过酒吗?那味道……方道菜里……” 凌波嫣然一笑,“拿酒做菜怎的?东坡肉可不就是黄酒烧的最好?腌鱼也是要酒的。何况……你还记得曾经我给你送过一份姜辣羹吗?” 这个我自然是记得的,那时第一次窥破先帝与韩谨的秘密,又惊又奇;何况我很少一次罚跪这么久的,当然是印象颇深。当然,那一碗姜辣羹也委实是十分鲜美。 “姜辣羹可不就是一道辣菜,霍将军不也吃得这么开心?”凌波微微扬了精巧的下巴,有些骄傲的模样,“何况巴蜀人做辣菜会运用各种食材,姜只是其中之一,葱、蒜、芥菜、茱萸、藠头、胡椒、藤椒什么的都会用。” 第 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4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24 章 她还待说,忽听一声炸响,接着便是许多人的欢呼与惊叫,我只觉得眼前亮了一亮,便想起本来我们来这儿是为了寻个地方看烟花的,便走到窗边将半掩的窗户推开,“凌波你看,烟花终于放起来了!” 凌波听到动静也凑了过来,恰好这时又有一枚烟花升上天,炸开一片红色,她欣喜地道:“呀,真漂亮!可是比剑南的烟花大多了!我以前都没放过这么大的……竟还能放出绿色的来?还有黄色的!” 在没入掖庭之前,凌波也是一方节度使的掌上明珠,家底十分殷实,能放得起烟花也不足为奇。 只是我不由得有些惊讶,“你是女孩子……竟然也放烟花?” “我为何不能?阿娘都没拦着我。”凌波似是有些不悦。 我连忙解释,“不不不,我只是想问,你不怕吗?” “我小时候胆子可大了,敢上树捉鸟敢下河摸鱼,就差去营中学武了,阿耶不但没说我,还几次三番地怂恿我去。只是阿娘怕我长大了太不成样子,才给按了下来,逼着我学了女工和厨艺,琴棋书画也是想让我学的,不过我实在是不喜欢,最后也就罢了。”难得凌波提起她逝去的父母没有黯然神伤而是一副怀念又开心的模样,我也没打断她,只是听她回忆,“那时候我和一些副将家的孩子经常一处玩,他们家的姑娘都不敢放烟花,有的小子都不敢,唯有表哥最好玩,明明怕的要死,却还硬着头皮陪我去……” 说到后面,声音低了下去,凌波小心翼翼地觑我的神色。 只是我也并不很介意,笑道:“若是遇到我,不光是要去,还要比比谁放得多呢。但姨夫从前放是放,却不让多放,说是去晦气意思到了就够了,这东西一个这么贵,就炸那一下子便没了,实在是浪费钱财。” “是,烟花虽美,到底是不长久的……”凌波的神色一下便落寞了。 我意识到自己话说坏了,连忙补充道:“你若是喜欢,我便年年陪你放啊。若是我俸禄没这么多买不起那么多……那我就年年陪你来看。” 正说着,外面的动静却歇了。原来是我们只顾着说话,那头的烟花已经放完了。街上驻足观看的行人都发出一阵意犹未尽的喟叹。 一时有些尴尬,我也不知说什么来缓缓。恰好这时,先前那博士端着个盘子近前来,笑嘻嘻地道:“二位,你们带来的偃月馄饨先煮好了,几样荤菜还要等等,先垫垫肚子吧。” 晚间我是直接去找凌波的,不似她在府里先吃了些东西,闻到那偃月馄饨的香气,我的肚子便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 那博士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十分辛苦。倒是凌波,干脆笑出声来,“好了好了,先放着吧。剩下的菜劳烦催一催,我只怕这位郎君饿得撑不住呢。”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博士亦笑,只是不敢太放肆。 凌波在我哀怨又无奈的注视下,拿起汤匙慢悠悠地捞了捞碗里的馄饨,笑眯眯地道:“府上的人都爱吃鱼肉馅的,包了那么许多都吃净了,便没带多少。不过也好,一会还有乳酿鱼。阿徵想吃三鲜的还是羊肉的呢?” “三鲜的。羊肉的太常见,都吃絮了。”我想也不想地答。 本以为凌波是要给我舀到碗里,但她仔细找了个三鲜馅的馄饨,用汤匙舀了送到我跟前,却不放进碗里,而是直直递到我面前,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脑子里仿佛有什么炸开,一时呆住了。 但这里四下设了围屏,旁人都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凌波也就没了顾忌,仍旧笑道:“张嘴呀,不是饿了吗?” 被她的笑容所惑,我闻言便张嘴,直到嘴里进来一个还有些发烫的东西才回神。 东西都喂到口中了,我下意识地咬下去,一股极鲜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安国公府也是不缺银钱的,从前宫里赏下来的好东西也不少,但师父不上心,府里也没什么好厨子,那些好东西也就收捡起来了。不过凌波去了之后,便自觉接管了厨房,那些存了许久的东西也被她翻捡出来变着花样吃了,不久前我就见过她用天麻杜仲给师父炖鸡汤,一点药腥味也尝不出来。这次她包三鲜饺子,用的是干海参、干贝与干虾,也不知她是怎么做的,竟是一点都吃不出被放过许久的味道。 “怎样,霍将军可还满意?”白净的柔荑托着桃腮,凌波笑吟吟地看着我。 我认真看了看她的手,却道:“改日我定要去那天香铺子,给你好生挑几盒香膏子擦手。这样巧的一双手,可不能被弄糙了。凌波,你喜欢什么香的?”天香铺子是长安有名的胭脂铺,据说宫里的嫔妃有时还要托人去那儿买些时新的款来用。 凌波愣了一愣,脸上泛起一层薄红,“怎的忽然想到这个?哪有这么矜贵?” 谢家的女儿,怎么就不矜贵了?我刚要说话,先头那博士却又来了,一脸喜气地道:“暖寒花酿驴蒸、光明虾炙、醋芹、乳酿鱼,客官,菜齐了,请慢用。” 被他这么一打断,方才的话也说不下去了,我便拿了一只碗,盛好鱼放到凌波面前,“逛了这么久,也渴了吧?先喝碗汤,也暖暖身子。” 才出锅的鱼汤自然是烫的,还冒着氤氲的白汽。凌波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啜着,热气熏得她的鼻头有些微红,竟是说不出的可爱。 第17章 乳酿鱼(下) 我夹了一块鱼片蘸姜醋吃了,觉着真是十分鲜美。刚要与她说什么,博士的声音又在外间响起,却不是对我们说的,“二位里边请,这可是最后一个有围屏的雅座了。二位吃点什么?” “要暖和的新鲜的。”那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我却愣住了。 凌波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我忙用口型与她说了句“至尊”。虽说元宵节宫里有不少偷溜出来玩的宫人不少,但皇帝出宫与民同乐还是溜到人多口杂的西市……我真是头一回听说。博士说有两 人,那另一人是谁?总不至……是表姐吧? “乳酿鱼客官吃么?早上才去城外破冰捞的活鱼,今日都卖得差不多了,就剩最后一条了。” “阿谨,吃鱼吗?”先帝亲切地问了一声。 这下凌波的脸色都变得十分古怪。阿谨,能让先帝这样叫的,除了韩谨,还能有谁?只是这过元宵,他们两个偷偷跑了出来,两边有事怎么交代的? “至……郎君若是喜欢便点上一份吧。”虽然看不见神情,但韩谨的语气中透露出的无奈与疲惫却是不容错识的。 那边先帝便道:“就一个乳酿鱼吧,夜里吃多了容易积食。有什么好酒?” “某……不胜酒力,只怕不能陪郎君尽兴了。”韩谨飞快地说着。 沉默片刻,先帝方悻悻地道:“罢了罢了,就要个鱼锅子,快着些。” 博士依言去了,边上又归于寂静,在这四下充斥着丝竹轻唱与划拳行令之声的酒肆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半晌,先帝才私事有些不耐烦,“和我一块待着,就这么让你不舒服?” 先帝没有称“朕”而是说的“我”,可见在韩谨面前是半点都不拘束的。 “臣不敢……”韩谨却是硬邦邦地回答。 看样子韩谨是在与先帝闹别扭的,这等尴尬事却又让我们撞上了。说来也是奇,我与凌波私底下在一块时,常能撞上他二人的阴私。 “不敢?”先帝冷笑着重复了一遍,“那就是说,其实你心里还是觉得和朕待在一处恶心了。” “不是……” “朕都已经下旨给你赐婚了,还给你父亲的位置又升了一升,你还待如何?”先帝似是有些动了火气。 凌波不敢说话,只是以眼神示意我是不是要悄悄结账离开。但我看了一眼这一桌子才端上来的热腾腾的饭菜,便轻轻摇头,让她尽管安坐就是。我们好好出来吃饭,不小心才遇到了他们,这一走倒是显得心虚了。 韩谨惶恐道:“臣替父亲谢至尊大恩。若是至尊觉得父亲不该升迁……便降下来吧。” 第 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5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25 章 “韩毓,你道是朕金口玉言的调令说改便改了?官员升迁贬斥是儿戏吗?朕与三省还有御史台的人吵了多少次,他们才松口让你父升了半级,现在朕又要降……他们会答应吗?”先帝压低了嗓子喝道。 “臣……知错。” “臣不敢臣不是臣知错!还能不能说点别的?”先帝蓦地拔高了声音,若不是酒肆本就嘈杂,只怕这一声是要引得许多人来围观的。顿了一顿,先帝仿佛情绪平复了一些,又道:“宫里宫外多少女人都盼着朕的垂青,偏偏你……偏偏是你韩书毓,恩宠不在乎,朕把一颗真心都放到你跟前了你也不在乎。” 韩谨有些慌了,“至尊慎言!自古为君者,本就不该钟情一人,应当是泽被后宫的。何况臣……臣是个男子……求至尊放过臣!” 先帝默了默,忽地冷笑,“放过你?哈哈,好一个放过你!韩书毓,你讲不讲理?此事难道不是讲的你情我愿么?最初你不点头同意,难道朕还能用强不成?现在你却说让朕放过你?” 那头一片死寂,韩谨没有说话。 “朕不管你为什么才答应了,但你的确是应了朕。你现在,说反悔就想反悔了?你把朕当什么了?” 韩谨依旧不说话。 似是被他这态度惹恼,先帝的语气越发冷静,说出的话却越发不客气,“你应了朕,又把你表妹送进宫里,朕给你父亲升了官,又如你所愿将你送进大理寺。怎么,现在你表妹没了,就可以不作数了?打的真是好主意,你们反口不认了,朕还不能随意贬谪你们父子!” 饶是已经不在意韩谨,凌波听到这样的话,也不由得面色一白,不自在地看向远处。我只能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以示安慰。 “臣……臣并不是为了官爵才……” 先帝怒意更胜,“你还好意思讲!当初你同朕说什么了?朕是靠着崔家的帮扶才得以登位,日后必定要倚重崔家,还会处处受他们掣肘。你说外戚专权迟早会惹出大乱,你愿意陪朕一道好生遏制士族豪门坐大好生肃整朝堂。现在呢?你自己娶了新贵家的女子,还不愿再理会朕了。韩书毓,你这人,反复无常啊。” “年少无知说的话,还请陛下……不要当真。” “哪句话是年少无知?难道现在崔氏没有把控朝堂么?皇长子才多大?半岁都不到!现在就有一帮崔家的拥虿上书让朕立太子。怎么,是生怕朕活太长么?” 立太子之事我是知道的。倒不是姨夫亲自上书提的,也不是崔家人所请,不过是一些巴结姨夫没巴结上的官员除了个馊主意,想讨姨夫欢心便联名上书请立皇长子为太子。先帝将折子留中不发,在朝上亦不曾说什么,不过听表姐说,他在宫里是发了很大的脾气,险些将表姐都骂了。 “至尊,从前臣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只要臣入了仕途,只要不贪赃枉法便可平步青云,终有一日 可以与那些簪缨世家想抗衡。可臣想错了,要想升迁谈何容易?何况臣最初入仕,其实并不想参与那些明争暗斗。百官都沉迷于争权夺利,还有谁来处理庶务?现在臣不过区区一个大理寺少卿,头上大理寺卿崔轶只是崔家旁系子弟,臣便不能左右他决定的事。谯国公贵为左相,领着门下侍中的职,臣何德何能可以与他想抗衡?至尊想想安国公。安国公深得先帝倚重,是先帝的托孤之臣,有是骠骑大将军,手握重兵,还出身陈郡谢氏,若说尊贵也比得上谯国公了吧。可那又如何?如今安国公常年卧病,连上朝都少,偶尔提一句什么,不照样被谯国公给驳回去了?至尊,臣真的做不到,还请至尊放过臣。”沉默了许久的韩谨,忽然就说出了一大段话。 这话倒也不尽然,毕竟师父虽然最近身子不大好,但也不是什么重病,只是偶尔告假,说常年卧病实属危言耸听。但不得不说,师父有时提出的意见有损姨夫及崔家、卢家的利益,便无一例外的都被驳回了。以师父之尊都拧不过姨夫,更遑论他人。 我与先帝从前私交并不很深,但也是知道他的性子的。虽然从前没那么得宠,但先帝一向是强势的,最是不喜有人威胁到他的权位。他忌惮师父,不单是为了师父最初一心一意地辅佐郢王楚煊,也是因为师父虽然正直但同样强势,先帝受不了。眼下姨夫与崔卢两家可谓权倾朝野,他自然是容不得的。但朝中再无其他人可与之抗衡,他又不得不忍。 “韩书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朕给了你们一门如此殊荣,你便是这样对朕的么?”先帝大约已是怒形于色了。 韩谨轻声道:“至尊,臣德行有亏,不是个好人,就更做不了一个好官。至尊想要的,臣给不了。” 他们这一桌的乳酿鱼上得格外慢。博士上来送鱼,他们二人才不得不停止争执。韩谨却在此时接了一句,“阿柔染了风寒,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郎君,少陪了。”一阵窸窣之声响起,想来是他起身欲走了。 “站住!”先帝哪里能让他这样说走就走,“将这锅子装一装,给这位郎君带回去。尊夫人喝了,也能暖暖身子。” 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韩谨才终于说道:“谢过……郎君。” 折腾了一阵,那边终于长久地没了动静,想来是韩谨与先帝都离去了。我这才看了看一桌子快要冷掉的菜,有些尴尬地看了看凌波。 “好在这锅子鱼是带了小炭盆的,冷不掉。”凌波扬了扬唇角,笑容倒是无懈可击,但一见便知不是发自真心的,却不知她究竟在想什么。不过既然她不说什么,又是在外间,那我也就不问了。 我夹了一片鱼给她,道:“嗯,快些吃吧,也是时候回去了。” 也不知她吃着这乳酿鱼怎样,反正在我尝起来,真真是,索然无味。 第18章 贵妃红(上) 神熙三年,天气格外冷。 往年的酿月1早该雪停了,花木也该复苏。但那年不然,都到月中了,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下个不休。寒冷的时气使得许多人都染了风寒,姨夫大病一场,师父也不大好,腿上旧伤反复发作几乎下不来床,凌波与娉婷也是轮流卧病,整座长安城里仿佛四处都飘荡着药味。 皇长子楚辖自十,坊间还偶能看见他的书画作。他之所以能在军中认识我,只因先帝做皇子与他相争时便有些军功在身,他恐自己不及,自请道军中历练。当时我跟着师父出征,他便来了我们军中,因为没有哪里会比安国公坐镇的队伍更安全。不过来了军中他也不会上阵,只是负责军中的钱粮,毕竟处理庶务是做惯了的。 楚煊并不会打仗,先帝却封他做了主帅。我手下的兵我最清楚,一个个都傲气得很,只服那些有能耐的人,别的就算是天皇老子都不放在眼里。我可以下令让他们好好听话,但本来楚煊也不会下令,底下人也只会口服心不服。我倒不是觉得如此便不能打胜仗,只是兵将之间如此别扭……先帝倒真是惯会想法子让他难受啊。 一想到此我就有些头疼,好不容易摆脱一下朝便拉着我痛尘此战关键许胜不许败的姨夫,我快步往安国公府走去,准备好生去问问师父。 刚走到府院外,却听到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不有让我有些惊讶。 师父作为武将,这府里的下人多半也比文官府上要豪放些,这整座府里会吹笛的也只有娉婷一人了。 虽然娉婷脾气骄纵些,但师父还是对她严加管教的,从小便请了名师教导。娉婷亦不擅长诗文书画,棋下得尚可,却精通音律,不论是金石还是丝竹,她都会一些,最擅长的却是那能把人眼都看晕的五十弦箜篌。 只是今日这断断续续、气息不足甚至有些走调的笛声,怎么听也有失水准啊。 我快步进府,准备去后院一探究竟之时,后头又传出一阵流畅婉转的笛声,细细一听,却是《折柳》。这才是娉婷素日的风采,也不知先前的是怎么了。 我走到后院,又听道那断断续续的笛声响起,一扭头便见了几人坐在廊下,而吹笛的人却是凌波。 “噗”的一声,凌波又吹破一个音,不由得有些懊恼,“真是好难!” 第 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6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26 章 她旁边坐着的是娉婷。娉婷手里亦握着一支玉笛,笑道:“已经很好了,我最初学的时候,课时小半月都吹不响的。” “怎么,凌波要学笛子?”我出声问道。 廊下的几人这才发现我,丫鬟仆妇赶着问好。等一阵乱过了,凌波才道:“是啊,在家也没别的事,学点东西打发时间。阿姊说笛子不难,我却总也学不好。” 我看向娉婷,“学哪支曲子不好,怎么挑了这么一首学?” “阿兄这可冤枉我了,并非是我一定要挑这首,而是《折柳》比较简单,适合作入门用。难道有什么问题么?”娉婷一脸不服。 我看了她俩一眼,轻轻叹气,“没什么不好……倒是很应景了。” “应什么景?” “今日至尊颁旨,命我北上迎击突厥,是为副帅;另为安平郡王加亲王衔,封号‘宁’,封地冀北,为主帅,三日后出征。” 娉婷一下子变了颜色,急道:“这怎么可能?六郎不懂带兵打仗,至尊还让他当主帅……”凌波虽没有说话,也是一脸担忧。 我无奈地摊手,“此事说来太麻烦,一时半会说不明白,我一会再讲。师父今日怎样?” “今日精神还不错。已经吃过药了,现在书房。”凌波淡淡地道。 “我先去找过师父再来。若是一会宁王来,娉婷你先拖住他,有的话,不方便让他听见。” 娉婷抿了抿樱唇,还是道:“你放心去吧,我会的。” —————————————————————————————————————————— 师父坐在书房里,却是在擦拭自己曾经的佩剑。到底是宝剑,许久不曾用了,也不见生出半点锈迹。 “师父,今日感觉身子如何?” 他见我进去,才收了剑,叹道:“老了,也成废物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 “师父说哪里话?师父分明正直壮年,说什么老不老的?今年秋猎,弟子还想再看您百步穿杨的风采呢。” “就你会说话哄我。”师父笑骂,“怎么是秋猎?那么长的时间,你这小猴崽要往哪里去?” 我默了默,“不瞒师父,前几日弟子自请北上迎击突厥,三日后便要出征了。” 师父并不惊讶,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现在朝里的武将,老的如定国公、靖远侯、镇北侯,都跟我的境况差不多,病痛缠身,别说打仗,连马都骑不稳当。年轻一辈的,也就你还顶得住事,该请。” “只是师父……至尊下旨,命宁王为主帅……”我见师父一脸以后,有解释道:“至尊说安平郡王封地在冀,而突厥马上就要闯到冀北,他理应坐镇前线,便封为宁王,统帅三军。” “简直胡闹!”师父闻言低斥。 我无奈地道:“圣旨已下,百官都听着,亦有反对的,但都没用了。” 师父仍旧有些生气,“帝位都已稳固了,朝里还有崔家有待收拾,成日里怎么就琢磨着折腾兄弟?打仗岂是儿戏?” “有弟子在……” “你说了又不算,在有何用?”师父白了我一眼。 我小心翼翼地道:“不会吧?此仗一看便是许胜不许败,宁王既然不会打仗,多少也会听我几句。” 师父抬手便在我头上敲了一记,“做军师的有几个又是会打仗的?” “所以才会有纸上谈兵之说啊。”我揉着额头,“都这么大了,做什么老是敲头啊?” 师父冷哼一声,倒也没再动手,只是耐心地道:“若宁王只是个普通军师便罢了,出了馊主意你大可不听,可他是主帅,又是亲王,你敢驳他吗?依照你的牛脾气,只怕不光是驳,只怕一急起来还会与他吵吧?你还是在长安待久了的,那些军中莽汉更会如此。你且让宁王怎么想?从前他就最忌讳别人瞧不上他,目下这般处境,只怕更甚。再说其他朝臣又会怎么看?说你霍徵木屋尊尚自由散漫狂妄自大不听调遣?说你想要造反?” “没那么严重吧?我又不是第一次当副将,从前不也好好的吗?”我小声地嘟囔。 “从前你的主帅是不知兵事的文人?”看师父那神情,恨不能给我一巴掌,“突厥人多难对付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这时候还闹这样的事,范阳不想要了么?” “那依师父之见……弟子该如何?” 师父想了想,叹道:“难!” 我却是不服,“如何难?” “你呀,最好这几日多去拜拜菩萨,祈祷那位宁王在对战突厥人之时没有任何想法,或是想出的法子都是妙招吧。” 我忍不住道:“师父,宁王是固执了些,但不至听不进任何话吧?弟子好生与他商讨,陈清利害,他也能听进去吧?毕竟这仗不胜,先帝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 师父恨铁不成钢地瞪我一眼,怒道:“我看你见着谁一点点大的毛病都能觉着比天还大,怎么对宁王就看不见?他那是固执了些么?” 仔细回忆了片刻从前与宁王打交道的点滴,我有些疑惑,“是啊。” 看师父的神色,似乎是又想敲我,我连忙躲远了些。师父才恨恨地道:“我问你,当时先帝如何宠爱宁王你没看到吗?你的好姨丈放着堂堂太子不帮,怎么就一定要去帮一个不得势的皇子?你以为一国太子还真是说废就废的?你姨丈构陷太子的计策也并不怎么高明,不过是看准了先帝本有此意才奏效。我不许一娘与他过从甚密,并不是怕至尊会怪罪,只是此人真的并非良人。” 从前师父并未与我说起过这些事,第一次听到未免有些惊讶,“先帝……本有废太子之意?宁王究竟怎么了?” “宁王乃是先皇后的嫡子,立为太子是因名正言顺。先帝从前对宁王管教倒也算严厉,所以宁王协助理政之时才会时有佳绩。只是先帝宠他宠得也有些过分,他自己身份又高,才会养成骄矜自傲的性子。宁王聪明,还知道掩饰自己的本性不叫旁人知道,所以外人看他倒是个谦逊能干的,唯有极少的时候,才会表现出目中无人、刚愎自用的一面。” “当真?”我当时职位低,极少有机会与太子接触,与楚煊有些深交便是在军中。可我那时分明觉得此人脾气温和为人谦逊,一点都没有太子的架子的。难道……是因为我与他没什么利益纠葛,所以他才懒得与我计较? 师父还待说什么,外头却有人敲门。然后说话的是管家,“郎君,宁王登门拜访,现在花厅由一娘陪着。郎君见是不见?” “请进来。”师父一听是与娉婷在一处,忙不迭地打发我走,“你先回去,改日再来,别叫他看见。好歹他还对我有几分尊重,我且试试能不能劝一劝。” “师父……弟子还有一事……” “快点讲!” “若是此仗胜了,弟子要与至尊要个恩典,请求他重查剑南节度使的案子,赦凌波无罪。到时候……弟子上门求亲,师父一定要答应啊!” 师父愣了一愣,远远听到有脚步声传来,忙对我道:“要是到时候没看到你小子来,我定是要提着马鞭到你府上去打你的!快走快走!” 第 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7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27 章 第19章 贵妃红(下) 出征定在三月十一的辰时。 那日我寅时便起身收拾,踌躇半晌,到底在卯时二刻之时趁着夜色摸到师父府上,悄悄翻进院墙,轻车熟路地找到凌波的房间。 凌波一般卯时起身,我进屋的时候,她却没在房里。 怕惊动了其他人,我不敢出去四下寻找,只能在屋里坐着等,还在暗想她究竟会去何处。 我还正想着,房门一开,一个窈窕的身影走进来,手上拿了个大托盘,却正是凌波。 见屋里多了个黑漆漆的人影,凌波倒也不惊慌,似乎早就料到是我,轻声道:“怎么这么早就跑过来了?一路上长途跋涉也不多睡会?” “走之前当然要见你一面才安心啊。”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笑得有些傻,“你这么早去干什么了?” 凌波将托盘放在案上,又找了许多干净的厚宣纸来,将托盘里的东西整齐地码在纸上包好,“还 不是怕你一路辛苦饥一顿饱一顿的,就给你做了点干粮好让你带着吃。本来想给你送过去的,谁知道你自己就来了。” “凌波真是贤惠!”我满心欢喜,凑过去道:“做了什么?” 凌波捡起盘里的一个递给我,“贵妃红2。” 我借着微弱的天光看了看她递过来的东西,却是一块酥饼,不过酥皮染作红色。新奇倒是新奇,只是这名字……“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 “今年天冷,梅花都谢得晚些,前些日子院子里的红梅开了最后一茬,我趁着花谢之前摘了不少,揉成红汁子,与娉婷姐姐一道做了些胭脂,剩下的就用来揉面做点心了。这花汁子的颜色十分好看,竟是妃红色的,便给它起名叫‘贵妃红’了。怎么,叫不得么?” “叫酥红、红酥、红酥饼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定要叫贵妃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贵妃做的呢!”我胡乱开着玩笑,谁知……竟一语成谶。 凌波作势要打我,“胡说祝词一大□□下来,城楼上的许多官员都面露疲惫之色,我见许多军士也面露不耐。然而无法,先帝太过看重此战,谁也敷衍不得。 好不容易先帝率百官离去,大军开拔,行出几射之地,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笛声,我与楚煊同时回头去看,只见凌波与娉婷站在城楼上,各执一管竹笛,吹奏着凄清幽婉的曲调。 不过才三日,凌波的笛子便吹得这样好了。 再是不舍,终究是要走的。我回头远远望着凌波,只见她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我也只好狠了狠心,回身取出马鞭,在马臀上一抽,呵斥一声,疾行而去。 见我策马领先,其他军士也加快了行进速度,楚煊也回转身子,驱马跑到了我前方去了。 笛声在身后渐渐淡了,飘飘忽忽,只能偶尔听到几个强音,却再也辨不出,那是一阙《折柳》。 第20章 红羊枝杖 “诸位将军,突厥人又将兴兵攻城,各位以为该如何是好?” “末将以为,五千人守东门五千人守西门,剩下的人全都到北城门镇守。就他们那点人,咱们五万大军吓都能吓死他。” “末将以为,城上备滚石热油,一旦突厥人爬墙就往下倾,保证他们不敢再来。” 第 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8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28 章 “回禀宁王,末将以为各城门之前应当多布置些绊马绳、铁蒺藜之类的东西,管叫他们突厥骑兵也没有用武之地。” “如此甚好。李都督,你意下如何?” “但凭宁王定夺。” “那……霍将军呢?” 帐中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我不好再神游,连忙整了整精神,随口回答:“大王所言甚是。” 宁王轻咳一声道:“小王还什么都没讲呢。这样吧,方才几位将军所言都不错,但东西两侧城门也不可掉以轻心,五千人太过托大,还是各自领一万去吧。东城门一万西城门一万,剩下三万北门迎战。城上储备滚石与热油,箭矢要足。趁夜……便将几处门外的绊马绳铁蒺藜布置好,几个侧门也要布。”楚煊侃侃而谈,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大王英明!”众人齐声道。 “还有什么大事么?若没有,便散了吧。”楚煊淡淡一笑。 范阳节度使李卓李冠英当先起身离去,其他人紧随其后,我略坐了坐,看着楚煊欲言又止片刻,到底也打起帘子,走了出去。 “面似男儿,心如妇人!整日就知道守守守!难道他以为把檀州守牢了,那帮北蛮子就会自己退回去吗?”豪放的嗓音一听便是李冠英。 边上有他的亲兵劝道:“都督少说两句,这还是在……帐外呢!” 李冠英到底弱了声气,仍道:“难道我说错了?” 那个亲兵没敢说话,只是我路过的时候才低声说了一句,“都督并没说错。只是,主帅的话,谁敢不听?” 他连忙回头看究竟是谁在同他说话,一见是我,却立刻冷哼一声,负手快步走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但只得忍了。毕竟李冠英与师父差不多岁数,虽说出身并不很高,但是从大头兵慢慢被提作范阳节度使,可谓身经百战,在这一带也十分具有威望,不能轻易得罪。 不过方才李冠英所说的,却也正是我所想的——难道死守檀州,突厥人就会自行退走么?这话拿去问三岁小儿都知道答案。 到檀州小半月了,楚煊从未下过一次反击的指令,永远都是在守城、守城。听闻我们带了五万人马前来迎敌,李冠英喜得亲自来迎。除却各关隘必须的守备,他所辖九万军马便带来檀州四万,可见其杀敌的决心。只是楚煊偏不迎战,倒叫李冠英一腔热忱渐渐熄灭。人都来了,也没有再离开的道理,李冠英在此待得窝囊,骂上几句都是家常便饭了。 楚煊的所作所为全然超出我的预料了,我以为他只是会犯纸上谈兵的毛病,再严重些也就是不听劝告一意孤行,他武艺低微又不会上战场,大不了对敌之时我再根据情况重新下令便是。谁知他竟紧闭城门半月不曾迎敌,并且看这架势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打算开城……那这打的是什么仗? 我曾私下与他说过几次,他都是温温和和地将我驳了,“突厥遭灾,牛羊马匹冻死无数,实在是活不下去,才南下到我大郦来抢掠,这一路凭的就是一股孤勇,若我们与他们硬碰硬,即便是赢了,也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且让他们在城下叫嚣,我们只管守住城门,不让他们打进来,但也绝不理会他们,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这话乍听来是不假,只是一连半月不开城迎战,也不知挫的是突厥的锐气,还是我们自己的锐气。 “午饭好了,开饭了开饭了啊!”远远地一阵锣响,有大嗓门的兵丁叫嚷起来。 整天窝在城里又不活动筋骨,哪里有什么胃口吃饭?只是凌波给我带着的酥饼一早就吃光了,若是午饭不吃,下午真饿起来来没什么能垫肚子,也不得不去胡乱应付一顿。 一想到凌波,顿时心情更糟——还说得胜之后便替她一家翻案再迎娶她,眼下这样,连仗都不曾 打,更别说何时能胜了。 还没走近去,隔着人堆我都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腥膻油腻之气,只略略一想,便深觉不妥,忍不住拨开人群大步往里走。 “霍将军来了?将军莫慌,属下留了两条大羊腿专门给将军,管够!”人还没走去,便听到有人嬉皮笑脸地叫我。我抬头一看,叫我那人是秦仪,李冠英的副手。只是就我这几日与他接触看来,此人贪生怕死油嘴滑舌,净会给楚煊溜须拍马,没的让我不喜。 我皱着眉盯着他递来的烤羊腿看了半晌,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红羊枝杖1啊!”秦仪有些莫名其妙,片刻后又赔笑道:“啊,定是军中的伙夫做得太过难看 将军瞧不出来了。不过将军也别怪罪,冀北的伙夫,自然是比不得长安的名厨,不能做出花来,但味道是不差的……” “哪里来的羊?”他喋喋不休说得我头疼,我连忙出声打断。 秦仪被我问得愣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话,哪里来的羊?”我拔高声音。 漫说是他,周围许多人都被我吼得一怔。片刻后,秦仪才期期艾艾地道:“听伙夫说……是,是猎来的……” “哪个狗崽子去猎来的?”我身后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咆哮,震得我耳朵都“嗡”地一响。说话这样大声的,不必想,定是李冠英无疑。这几个人犯到他手里,只怕下场更惨。 眼见李冠英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一双圆眼瞪得仿佛铜铃大,周围的人都大气不敢出,谁还会 出声答话?我连忙道:“去把伙夫叫来,我有话问他。” 早有几人见着情势不对拔腿欲逃,一听这话,便纷纷自高奋勇,忙不迭地跑了。 李冠英瞪我一眼,很是不屑,我却不得不耐着性子解释,“李都督,稍安勿躁,此事还是要慢慢问才能问清楚的。” 他哼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不多时,那伙夫便被带来了。听闻我与李冠英要见他,他吓得不轻,走来的时候都是哆哆嗦嗦的。 李冠英很是看不惯,瞪他一眼便要吼。 我连忙拉了他一把,抢先道:“叫你过来不是要为难你,只是有事要问,你要是老实回答便没你的事。如果敢撒谎或者隐瞒……” “小人不敢,绝不敢!” 我指着那几只还没被分食的红羊枝杖道:“今日的午饭是你做的吧,那这几只羊是你烤的?” 伙夫想了想,小声道:“是小人烤的……莫不是,这羊……烤坏了?” “谁给你的羊?”李冠英忍不住吼道。 伙夫吓得瑟缩了一下,到底不敢隐瞒,连忙道:“是……是秦将军手下的几个清夷军2送来的! 看样子……官阶不高,应该是普通的军士。” “你还认得那几人吗?”我问。 “记得记得!”伙夫点头如捣蒜。 第 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9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29 章 不等我说话,李冠英便已高声道:“命清夷军所有没有军阶的军士立刻去校场集合!所有十夫长也去,把人看好了,少一个老子就找十夫长!” “是!”这一嗓子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坏了,连忙应了一声,四下逃散。 —————————————————————————————————————————— 一炷香后,校场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场上整整齐齐站着的,是八百清夷军普通军士,外边围着的,却有不少是不巡营不站岗不放哨的军士。 李冠英站在高台上,脚边堆着并未分食却已然冷却的红羊枝杖。他的浓眉紧紧拧起,眉心压出一道深深的印记。扫视台下半晌,李冠英才高声道:“今日是谁出去猎羊了?自己站出来!” 队伍骚动一阵,到底站出来五个人。 “只有这几个么?都互相指认一下,如有包庇被发现的,好生掂量一下下场!”我一看那站出来的五人体格瘦弱目光躲闪,便知是被推出来顶罪的,不自觉地便代替李冠英发话了。 又是一阵犹豫,陆陆续续走出来七人。 “没有了?” “没有了!”其中一人高声回答,神色颇为不屑。 李冠英冷哼一声,怒道:“很好!你们几个狗东西,自己去领一百军杖!杖完每人拿五两银子到 我这里。” 此言一出,不单是那十二人,便是周围看热闹的人都不由得纷纷倒吸一口冷气——一百军杖可不是闹着玩的,哪怕是身强力壮武艺高强的人挨一套也会丢半条命。何况军士的俸禄本来就少,五两银子或许是他们好几年的积蓄,李冠英说罚便罚,实在是狠。 先前答我话的那人此时昂起头来,大声道:“敢问都督,末将等所犯何罪?为何要领罚?” “出去行猎,请假了吗?擅离职守,该不该罚?”军中告假并没有出去行猎一条,他们多半是没有的,即便是有,也只会另找理由,此时一旦说出来便是告假撒谎,依然会受罚。 那人噎了一噎,到底还是壮着胆子道:“就算末将等擅离职守,却也不该罚一百杖。为何还要上交五两银子?” 眼看李冠英就要冲下台去踹他一脚,我连忙拉住,插口道:“你们去哪里猎的羊?” “自然是山上!” “放屁!山上的雪还没化,哪里会有这么多野物出来乱窜?你再跟老子讲讲哪座山上有羊?”李冠英破口大骂。 那人愣了一愣,到底还是嘴硬,“末将……这么多人一起进山,又都是会功夫的,猎到这么多,不足为奇!” 我实在不能忍,呵斥道:“这样肉实的小羊羔,是会自己长在山上还会在雪地里跑的吗?莫不是你觉得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连羊也不认得了!” 见他没再说话,我接道:“这种羊一看便是别人家里养的,也不是为了吃肉,只是为了养出一身好毛,到秋日收下来或做皮裘或拿去换银钱的。这羊还这么小你们便忍心射杀了,是要害得多少人家断了生路?” “亏你们还是清夷军,记得清夷军是何意吗?本该清剿蛮夷射杀外敌的箭矢,用来对准自己治下百姓家的牲畜,狗东西真是好大的出息!”李冠英越说越生气,“一百大板实在是便宜你们了!你们这样的军中败类,就该逐出清夷军!” “李都督怎的如此气恼?快消消气,把自己气坏了就不好了。”一个温和中还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响起,原来是楚煊闻讯来了。 这下满场的人都赶着给他行礼,“见过大王。” 楚煊一挥手,示意众人免礼,却向着我道:“伯英你也是,李都督一时气恼也不劝一劝。” “末将以为李都督说得不错。”我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反驳他的话。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楚煊的脸色微微一变,却仍旧笑道:“哦?竟有这样严重?这十二人虽擅离职守去行猎,但也未造成什么伤亡损失,反倒是一心为了军中改善伙食,罚这么重只怕是要寒了人心吧?” 他这话一出,清夷军中便立刻有人窃窃私语,我倒听见不少人是表示认同的。 但李冠英却并不买账,想来也是气急,一点面子都不给,当下怒道:“清夷军来檀州是干什么的?是来打突厥的!不是来吃羊不是来行猎的!若是贪图安逸贪生怕死,那还不如趁早滚蛋,白白拿着俸禄吃着军粮还占了位置!” 这一番话说得是十分不客气,且大家都能听出李冠英就是故意的,他对楚煊不满已久,终于借机发出一股火来了。 所有人都脸色大变,为李冠英暗中捏了一把汗。 我都准备开口劝说了,楚煊却是淡淡一笑,“李将军此言差矣!突厥的确要打,却还要看怎样打。眼下突厥一路劫掠而来补给正足,又未遇到什么阻拦而时期高涨,实在不宜与他们正面相抗。待突厥攻城久攻不下,自然会乱了阵脚,那时候再打不迟。既然眼下无仗可打,底下的军士去行猎锻炼身手也无有不可啊。” “放你娘的狗屁!”李冠英勃然大怒,不管不顾地骂了起来,“别以为你是宁王你是主帅就能一手遮天!你贪生怕死,我李卓不怕!你就在这檀州城安安生生地窝着吧,突厥人……自有我李卓去杀!”说罢,便转身走了。 “李都督慢些走!”我连忙要追。 “伯英!”楚煊却忽然叫住我,“李都督气昏头了,你好好劝劝他。同他讲,方才他说的那些话,小王不会放在心上,请他放心。” 我忽然觉得一阵恶心,一个字也不想理他,只是扭头朝着李冠英离开的方向快步跑了过去。 第21章 粟面炊饼(上) 我追到李冠英的时候,他正抓着几个百夫长训话,让他们集结人马,竟是要立时出战的架势。 “李都督慢来!”我连忙上去阻止,“李都督是要出城迎战?万万不可!” 李冠英闻声斜了我一眼,冷声道:“李某自己便去了,没让霍将军跟着。霍将军自便就是。” 见他就要翻身上马,我连忙伸手拽住他的缰绳,连声道:“李都督且慢!末将并非贪生怕死!只是您眼下急着出城,能召集多少人马?探到突厥在何处安营了吗?我军什么人装备如何阵型如何?难道真是冲出去一顿乱砍?” 明显能感觉到李冠英拉马的力道松了不少,我又趁势道:“最关键的问题是,就这样走了,万一追着突厥跑远了,粮草补给怎么办?” 李冠英扭头打量我几眼,忽然照我肩上大力一拍,“老兵1我一时急糊涂了,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不要见怪啊。” 想来这位李都督也是性情中人,不过他能这样爽快认错,倒比楚煊面上和气却绝不悔改要强多了。我连忙摆手,“都督也是忧心我大郦江山,伯英怎敢怪罪?若说想出城杀敌,伯英也想,恨不能立刻拍马迎战。只是都督你想,你我并不是孤身一人,杀一个不亏,杀两个是赚,手下还有那么多军士,不能让他们白白送死不是?” “那小霍将军有什么高见?”李冠英瞧着我,倒真是认真询问的语气。 我看了一眼旁边还在慌乱着集合的军士,说道:“此处人多口杂讲不明白,都督还是命他们先散了,我们回帐里去聊。” 李冠英略想了想,到底还是高声对手下人道:“都先散了,先回去歇息!等会有你们打仗的时候。” —————————————————————————————————————————— 我在李冠英的大帐里坐了两个多时辰,才商议好计策。而李广英最初与我说话之时硬邦邦的,到后来却已是多有赞赏了,看的出来他对我还是比较认可的。 第 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0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30 章 “哈哈,伯英果然足智多谋,不愧是谢将军的弟子。”他爽朗大笑。 谢将军?我仔细想了想,他说的谢将军大约是指师父。只是师父当将军都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加封太子少保都有些年头了。能叫出这个旧称的……莫不是他与师父是旧识?“李都督什么时候结实师父的?” “哎呀呀,说漏嘴了说漏嘴了!”李冠英一拍脑袋,有些懊恼的样子,“老兵我当年一入伍就是在谢将军的帐下。谢将军自然不会从大头兵做起,一来就有些官阶,许多人都不服气……嗯,这些人里面也有我。不过谢将军不光是武艺过人,带兵打仗更是十分厉害,几天下来就让我们一帮人是不得不服。在幽州这么多年不曾见过谢将军,但想想他当年的风采,仍不由得心驰神往啊。” “原来如此,伯英失敬了。”我冲他抱拳。 李冠英谈性不减,也不理会我说了什么,只是道:“在你们来檀州前,谢将军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你要随军来檀州,还说你性格冲动,怕你与突厥打起来就不管不顾不要命,让我必要时劝一劝拦一拦。我瞧那宁王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横竖就是不出兵,你一句反驳的也没有,也跟着不出兵,还拦着我不让我乱来。当时我就想,谢将军怎么收了这么个窝囊废似的弟子。想不到你心里还是有计较的,谢将军好眼光。” 我连忙摆手,“李都督过奖。我何尝不想早日打退突厥早日回朝?只是宁王到底是至尊亲自下令 委任的主帅,军令大过天,怎么好公然与他反着来?哪怕心里急得仿佛五六只爪子在胡乱抓挠,也无法呀。” 李冠英大笑:“有这么急?急着回长安干什么?看媳妇?” 他这样一说让我忽地想到凌波,也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道:“伯英尚未娶亲,只是急着回去提亲……” “哟,谁家的姑娘把你勾得这么魂不守舍?”李冠英揶揄道。 “是师父的侄女,前剑南节度使谢翊之女。”饶是这帐中就我二人,我仍旧压低了声音。凌波身份敏感,不敢让其他人听见。 李冠英的脸色也僵了僵,叹道:“我虽然与他同为节度使,却没见过。不过听人说这位谢都督也很能干,为人又清正,和谢将军虽然只是远房堂兄弟,但品行才干却是一般无二的。听说他是因为纵容手下渎职怠工贪赃枉法导致大军缺了粮草补给战败,我是怎么都不信的,谢将军岂会犯这种错?” “谁说不是呢?”不过撺掇着先帝治罪的,却是姨夫的亲信,我不好在背后说他什么,只能闭口不言。 好在他也不纠结这个问题,只是笑道:“陈郡谢氏曾是一等一的世家大族,谢家的女儿自然不会差。好福气啊。” “多谢李都督。”一提到凌波,我就不免想到她那出神入化的厨艺,猛然想起我们方才还不曾讨论过粮草该怎么办。“李都督,此番我们是偷着出去的,粮草又该怎样?从宁王那里大约是拨不出来了,难道要偷么?虽然是为了迎敌,但这话说出去……” “真是个妇人!”李冠英不由得又骂了一声,“范阳所辖地界的粮草我倒是可以随意调动,只是现在传令让人送……” 自然是来不及的。我想了想,问道:“平日驻檀州的将军是哪位?” 李冠英一愣,“问这个干嘛?” “若是这位将军人品可靠,受当地百姓爱戴……都督可以考虑从百姓处先借些粮食。不过百姓也拿不出这么多,倒不如从本地大户下手,征也好借也好,到时候再从别处运来还上。须得与他们言明了,若是粮草不够,军队无法作战,檀州城不保他们的私产也保不住。” 李冠英抚掌大笑:“妙啊!驻檀州的李信还成,这点事还是办得稳妥的,我叫他马上去办。” “好,如此我们就先着手准备,等粮食一到,立刻出城迎敌!” —————————————————————————————————————————— 计划拟定,我只觉得心里的大石落地,走路也要轻快些。 只是一掀帘子进到帐中,我又有些郁郁——楚煊正含笑坐在我的榻上等我。 再不情愿,我也只能上前见礼,“末将见过大王。” “你我之间何必多礼,快来坐。”楚煊虚扶一把,“李都督那边,都劝好了吧?那十二个人我做主各大二十大板放回去养伤了。兵临城下,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这种时候就不要重罚军士了吧?” 压抑许久的火气忽然就抑制不住了,我拍案怒道:“大王也知道兵临城下啊!” 楚煊被我吼得愣了一愣,“伯英怎的也如此大的火气?” “分明是来保境安民的,不但不开城不出战,反倒先伤起自己的百姓来,这样的人只是轻轻放过,大王可想过城中百姓?” 楚煊盯着我敲了半晌,忽地幽幽道:“说到底,你还是恼我……” “末将不敢。”我连忙打断他的话头,“大王自有考虑,不必再说了,末将都懂的。末将今后也不会再提了。” 我这样一讲,他的脸色便好了不少,喜道:“还是伯英识得大体。今日之事是我考虑欠妥了,下次不会了。” 然我却真的没什么耐心跟他说话,只能生硬地打断:“抱歉大王,时辰快到了,末将还要去巡营,便先走一步了,请您自便。”说完便头也不回地除了大帐,横竖他不会一直在里面等我的。 —————————————————————————————————————————— 我与李冠英又耐着性子等了三日。这三日不论楚煊说了什么都只作不闻,以免与他吵起来。 期间突厥又来攻城一次。只是他们一路南下到此,难免人困马乏,而檀州城又十分坚固,他们本就攻不下,加上城门口的绊马绳铁蒺藜与城上的滚石热油飞箭流矢,没有正面交手便让他们退了。 但有一点让我十分疑惑,我也在突厥来袭那一日登了城,本想一箭射死主帅让他们自乱阵脚,但始终不曾找到他们的主帅。出征前先帝已经把详细的情报给我看过,这次领兵南下的乃是突厥的一个王爷,而我也认得突厥王室的标识,是狼头样的,出征的时候也会镶在帽子上。但我在城头看了许久,也没在突厥军中找到帽子上有狼图腾之人。 我私下也与李冠英说起过,但他猜测是因为我们从不开城迎战,他们也无法突破城门,主帅便在他们的营中休息,懒得出来奔波。 第三日晚,无星无月,夜色深沉。趁两次巡营的间隙,我悄悄去了李冠英的大帐——白日里他给我塞了一张纸条,说是万事俱备,可以立刻行动。 “李都督,粮草如何了?”我摸进帐后压低声音问他。 李冠英把我带到里间,指着那里许多码得整整齐齐的竹篓道:“时间仓促,李信软硬兼施,弄来将近四百石。我们此次出去带两万人,四百石可以撑个三四日左右。我已经发信让就近的驻军送粮草来了,应该可以接应上。” “这么多粮草,要怎么偷偷拿出去呢?”我很是惊讶这位李信将军的效率,却更犯愁改如何把它们运出去而不闹出太大动静。 “这不必担心。”李冠英将竹篓上蒙着的麻布一掀,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黄色炊饼2,“亏得冀北人爱吃面不爱吃米,征来的都是麦粉粟米,李信便叫他们找人做成粟面炊饼,经得放也好带。一会一人发上二十个,带着就出去了。” 这倒真是个好法子,我喜道:“好!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咱们赶紧出城吧!半个时辰之后城门换防,是我的人守城,咱们那个时候走。” “甚好。” 在这几日我们都确定了出城人选,挑的是战力较强行军较快又带熟了的几营人。我从李冠英处出来后,就通知了这几营的校尉,让他们负责集合,务必在换防之之集合完毕。而李冠英也早就找好了人,自集合开始,便去找楚煊,不管说什么事,只要能将他拖住半个时辰也就是了。 好在平时训练都是有素的,两万人集合,只花了一炷香的时间。只是到底在檀州城里,没有多少开阔的地方,校场也容不下这么多人,只好分散在空旷的地方待命,以旗语联络。 那四百石粟面炊饼,便就趁着这个间隙发放完毕了。 我再次点了点出战所需之物,抱着许久不曾出鞘的长剑倚在墙边,就等着守城的军士换防。幸而这些人自大得很,认为正面迎战突厥绝不会输,正门口也就没有安置绊马绳铁蒺藜之类的障碍,否则,我们想偷着出城还要狠狠抓破脑袋想一想从哪里走才是。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城墙上忽地探出一面红色的小旗,有规律地摇动起来,打着“换防完毕”的信号示意我。我只觉得精神一振,忙叫身边的旗手挥了个“知道”的信号。 第 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1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31 章 城门无声地打开,李冠英一骑当先,领着威武军率先出城。黑压压的一队人马行进,除了压低的整齐马蹄声与脚步声,莫说是四下低语的声音,竟连一丝咳嗽也不闻,想想我自己带出来的兵也不过如此了。 我命旗手换了大旗,一遍又一遍地挥舞着“前进”的旗号,各营之间也有自己的旗手与指定的队伍打着旗语交流。分散各处的队伍竟这样连缀着往城外行进着,丝毫没有间断。 待最后一队人出城,我与旗手才翻身上马,驱马出城,而后旗手又朝着城上打出一连串旗语,告诉他们关门。 厚重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断去了退路。 只是我也不想退。我打马前行,越过一边行进一边变换阵型的队伍,追上了领头的李冠英。 突厥,来战吧! 第22章 粟面炊饼(下) 据我们所探知的情报,突厥人就驻扎在离檀州六十里的一个背风山谷。 与李冠英商议的便是要夜袭突厥大营,故而一路行军不敢点火把照明,也不敢策马疾驰,赶过去的时候,已经快到后半夜了。不过后半夜也好,突厥人睡得正熟,定然不会料到我们多日闭城不出的大郦军队竟会摸到他们跟前来袭营。 突厥人出发之时号称是十万人,算上一路上的一些折损,大约还有□□万。不过他们每次攻城时,我怎么看也只有三万人左右。莫不是其他的人都走的另外几门没被我遇到? 离他们大营还有不到五里时,李冠英勒马站定,同时举手做了个停的手势,边上的旗手连忙举旗,打出“停”的旗号。 “从哪里下手?”李冠英问我。 突厥人的习惯和我们大郦不一样,他们的几乎是不会储备粮草的,每人一袋风干肉带着便走,所以才会来去如风。何况今年突厥遭了灾,更不会背着口粮上路,一向是走一路抢一路。要烧他们的粮草库是不可能的。 我仔细思量片刻,果断道:“烧马厩!用点了火的箭羽射进去,如果箭法准能射断缰绳是最好的。” 李冠英也双眼一亮,道:“好,就是马厩!经略军的箭法不错。叫经略军的将军近前来说话。” 有近卫军飞快地跑去传令了,很快就有个矮小的汉子打马上前来。我一眼那人上肢粗壮有力,双目炯炯有神,也应当是个神箭手。 “挑二十几个箭法好的,多带点箭矢,悄悄绕到马厩去,把箭点着了往里射,专射缰绳。待群马受惊乱窜后不许恋战,火速回来汇合,明白吗?” “末将领命”那汉子答应一声,便策马去了。 我看了一眼身后的旗手,道:“传令下去,我们这边的人分散开把突厥大营半包起来,骑兵听李都督指挥,盾兵在骑兵前面,弓箭手也听李都督指挥,步兵在最后。” 李冠英了然,也传令道:“所有人听令,待会听我命令,盾兵在最前面,弓箭手紧随其后,等到两轮箭雨后骑兵冲锋,步兵跟着骑兵冲!” 一时间各个队伍里的旗手都拿出令旗打出相应旗语,各军将领则将命令传给千夫长,千夫长传给百夫长,百夫长再传给十夫长,十夫长传给各人。命令传达完毕后,整个队伍都井然有序地动了起来。 想来突厥人也不笨,不光找了背风的山谷扎营,马厩也设在了最下风的位置。那一小支人马把整个大营搅乱还费了些功夫。好在没有出意外,一柱半香的功夫后,突厥大营便火光冲天,人喊马嘶。 忽然山谷里一阵颤动,此起彼伏的突厥语由远及近,一队乱糟糟的人马便逆着火光朝我们冲过来。 想必是被火光和马群从梦中惊醒,来不及仔细列队了,更来不及组织射手,李冠英一见这阵势,高声道:“盾兵撤到最后变步兵,弓箭手放箭!” “嗖——”箭矢破空之声响起,仿佛一阵疾雨,突厥那边又是一片惨叫,夹杂在战马嘶鸣与突厥语的怒骂呵斥之中。 看着突厥人马冲得近了,李冠英又下令:“弓箭手退下,骑兵准备!” 这次出来匆忙,弓箭本就没带多少,于是弓箭手也不恋战,将长弓往身上一背便扭头冲回阵营里。 我的前面再也没有自己人,只余下急冲而来的突厥人。于是我与李冠英拔出兵刃,举手指天,不约而同地大喝一声:“冲啊——”同时双腿一夹马肚,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遮掩了一晚上不得喧哗不得有太大动作,一群军士不用再忍,也纷纷亮出兵器,大声喊杀。 我们是伏在一处坡上,急冲而下的速度自然要比突厥人迎上来快得多。的突厥骑兵已经到了我跟前,于是我反手一剑便将他削下马去,根本不需一剑毙命,他掉下去自然会被乱哄哄的马蹄踏成肉泥。 我骑的马是姨夫送我的大宛宝马,虽然比不上传说中的汗血马,但也是神骏,带着我冲起来如入无人之境,我只需要在敌阵中左挑右刺,就能让突厥人自乱阵脚。 很快,我身边就围了不少人马,其中还有一个看服色还是个高阶将领,生得高达威猛,手中握着一根奇形怪状的大棒,那大棒与红缨枪一般长短,上面短粗一截布满尖刺,突厥人给它命名“狼牙棒”。狼牙棒虽然模样怪异,但杀伤力却十分惊人,一匹高头大马被扫中,也会被上面的尖刺撕扯得肠穿肚烂。 我使剑他使狼牙棒,从兵刃上来讲我短他长,当然是他占优势。不过我也不能束手待毙,只是奋力催马向他冲过去,缩短了我二人之间的距离。这下我便可以尽力发挥了。狼牙棒杀伤力固然巨大,但实在是笨重不灵活,不适合近身作战。 突厥人中使狼牙棒的不少,我们这边许多人都吃了亏。李冠英见我对上狼牙棒不退反进,连忙大声道:“往前冲,不要怕!冲近了狼牙棒就伤不到人了!。” 对着普通人喊出这话自然是一点用处都没有的,毕竟趋利避害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好在我们带出来的人都是征战多年的悍将,经验也十分丰富,闻言便冲得更快。 和我对战的这名突厥将领竟然武功一点都不高,被我一近身便开始不断往后撤。我暗自纳闷他为何如此软弱可欺,手上却一点没闲着,三两下便将他削下马。 见己方将领落马,配合旁边李冠英的喊话,突厥人忽然阵脚大乱,不再朝我们冲过来,而是边战边退,纷纷往旁边的树林逃窜。 我从前和突厥人交过手,深知他们不至于此。突厥人崇拜狼,骨子里也带着一股野性与不服输的凶性,自己的主将罹难,他们绝不会溃不成军,反倒会激发斗志。 渐渐与李冠英靠拢,我飞快地道:“此事似乎有些不对。” 他也是一脸疑惑,却还是想了想,接道:“确实奇怪,赢得太过容易。” “眼下该当如何?”我知道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先撤,毕竟穷寇莫追,何况情势未明,贸然杀过去,也不知会不会落入圈套。但我们这二万人偷着出城,轻装简行亦没有多余的东西可以搭帐休息,只能速战速决。 “死了个高阶将领,也不知道是不是主帅葛禄。突厥安分了这么些年,我在范阳时日也不很长,之前都是在辽东跟高丽交手的,也不认得。少不得……还是要去瞧一瞧的。”李冠英下了决心。 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反对。突厥人都是往两旁的树林跑的,大营里就算也也不会留着太多人,速速去探看一眼应当没什么差错。不过我想了想还是道:“不用去太多人,咱们带着五千人下去也就够了,剩下的人还是继续追。” 李冠英飞快地下了决定,高声道:“静塞军抽调五千人跟我走,其余的人,由李信指挥,追击突厥!” 军令既下,队伍便立刻动了起来。静塞军的将军飞快地点了几个人,命他们带着手下到我们这边来,余下的人则都跟到了李信身后,由他指挥着追击人最多的那一路突厥军队。 李冠英则对这五千人道:“儿郎们,待会咱们就去探探突厥人的大营。若是有人就杀,没人则立刻返回,听明白了没?” “明白!” 于是李冠英立刻拍马前进,我也跟着冲到了谷中的突厥大营。 刚刚他们匆忙迎敌,大营的火没有仔细扑灭,眼下还在稀稀拉拉地烧着。我翻身下马,小心地避开余火,挨个大帐地查看,一股怪异的感觉在心头涌起。营地里一个人都没有,战马也没留下一匹。可我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交手的情形,这批人怎么也不到五万的样子,说三万都有些勉强,还没有达到倾巢出动的地步吧? “你再去仔细翻检一下。”我吩咐一个离得比较近的军士。 第 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2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32 章 那军士拔刀在手,挑着床榻行囊包裹都看了一遍,就差几刀劈碎了,仍没翻出什么来。 我走出大帐,与李冠英会合。他也一脸茫然:“太奇怪了,这帐子里面干净得有些吓人,吃的没有,用的也少……” 心念疾转,我想到一个可怕的假设,连忙道:“不好!快撤出去!” 仿佛为了应证我的猜测一般,我只觉得四周好像变亮了一些,又听到一阵密集的破空声,霍然抬头往后一看,只见无数支着了火的箭矢如同流星一样朝着我们所在的地方射来。 “快躲开!”我立刻拔剑出鞘,挡开两支已经迫到面前的箭,推了身边李冠英一把。 “啊——”惨叫声撕迫长夜,震得我耳朵发疼。 李冠英反应也不慢,拔刀挡箭,高声道:“快跑!有埋伏!” 静塞军都是步兵,突厥的营中也没有马匹,自然是跑不快的。所有人中只有我与李冠英是骑马来的。但我们是绝不会先行逃走的。 我回想起曾经看地图的时候发现谷中有溪,就在突厥大营的背后,连忙道:“往谷里跑,谷里有山溪!” 于是五千多人便一面躲箭矢一面往大营的另一边跑,我和李冠英缀在后面,拼命挥动兵器挡着四面八方飞来的箭。一共就带出两万人来,分出五千来探营便中了埋伏,少一个就心疼得厉害。却也不知李信带着剩下的人追出去,有没有遇到麻烦。 忽地前头的人一阵骚动,队伍便停滞不前了。 “怎么回事?”李冠英不悦地道。 “报告都督,前方有陷阱,过不去了!”有军士大声道。 我闻言大惊,连忙打马去看,李冠英也紧随其后。见我们上前来,军士们纷纷让开一条路露出一道长沟。我近前一看,只觉得这全然不能叫沟,因为我实在没见过九尺宽、一丈多深的沟。这陷阱因为方才被人踩了,表面的昵图塌了下去露出了一部分,别的地方未露出的,也不知还有多长。 这么宽的陷阱,决计跨不过去的,我们索性再次停下来。那些箭矢射程并没有这么远,待在这里还安全些。我看了一眼陷阱里,只见地上蹲了几个人,想来就是方才踩中陷阱才掉下去了。 “下面的人没事吧?” “末将没事。”“皮肉伤,没大事。”“末将……摔断腿了。” 看来都是些轻伤,我与李冠英松了口气。李冠英道:“上面的人搭把手,下面的,先把有伤的送上来,再慢慢上来。” 四周的军士立刻行动起来,找手边趁手的东西将掉进去的人拉起来。 正当这边拉得差不多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用流畅却带着点奇怪口音的汉话道:“唔,真是感人,大难临头了还想着救别人。” 我等都大惊试色,握紧兵器转回身去,看来者到底何人。 隔着火光,我隐隐约约看到那边站了不少突厥士兵,一眼望不到头。而为首的一人,看服色,竟是个王子。 第23章 百叶糊(上) 难怪方才突厥的骑兵冲得如此散乱,原来就是故意不要我们看出人数来! “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李冠英握紧佩刀高声喝道。 那人慢悠悠地道:“都尔罕。” 都尔罕?我只疑心自己听错了,连忙去看李冠英,却在他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神色。那边是没错了,来人竟然真是都尔罕,大名鼎鼎的突厥特勤1,传说突厥可汗突利看好的继承人。看来情报 说突厥领兵者为葛禄实在是不尽不实。 “李都督,霍将军,早闻大名,听说你们二位威风的很,没想到……却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了。”都尔罕语气不善,听着十分刺耳。 李冠英冷哼道:“听说都尔罕特勤擅长正面冲击,不过今日一看,却是阴谋诡计也擅长得很呐。” 都尔罕不以为意,只是大笑,“这是你们汉人的话,叫什么……兵不厌诈。两位追的时候,怎么就没考虑过,这里该不该来呢?” 执意进来探看是我与李冠英共同决定的,怨不得旁人,便谁也没有答话。 都尔罕忽然出现在此,身后还跟着不知凡几的人马,用火箭与陷阱将我们困在一隅,当然不会是想与我们好生闲聊的。我与李冠英对望一眼,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兵刃,高声道:“既然来得不 对,那便速速离去了。”说着便翻身上马,指挥着其他人往外冲。 本来只带了五千人,方才变故一起又折损了不少,现在剩的可能只有四千不到,都尔罕手下的人少说都是上万人,我们当然不是对手。可不冲一冲,留在这里只能是死路一条。 都尔罕笑意更盛,“我们突厥大营,真是你们想来便来想走就走的?” 李冠英忍不住怒骂:“这是我们大郦的地盘,还轮不到你们突厥蛮子撒野!” 两人互相骂着,驱马的速度却不慢,眼见着靠得越发近了,那边都尔罕长臂一挥,狼牙棒便朝着我袭来。 被这一棒当胸扫中,我是绝没有生还的道理。在李冠英“小心”的惊呼声中,我使劲一拉缰绳,硬生生地驱着胯下的马儿往旁边跳去。好在这马神骏,骤然被拉也没有嘶鸣乱蹬,而是高高扬起蹄子跳过了一道火线,反倒冲到都尔罕身后些许远的位置。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我是定不会放过的。于是我当机立断,单手一拽缰绳,迫使马儿又是一个急转,同时握剑反手一刺,朝都尔罕的腰间刺去。 不过既然是突厥可汗最看中的特勤,当然是有几分真本事的。感到有劲风袭去,他也不需回头来看,当下也是左手策马,一下子转开去,同时右手抡起狼牙棒扫了过来。幸而我早有些准备,往后一仰堪堪躲过,那狼牙棒便将我身后的一个突厥骑兵狠狠打下马去,直到飞出好几丈才落了地,当时就没了气。狼牙棒本就无比沉重,看这一下的力道,也是比寻常突厥士兵大了几倍的,都尔罕只是单手抡棒……他还真是膂力惊人啊! “打得好!特勤打得真好!”李冠英大笑。 突厥人本就生得高鼻深目,即便面无表情看着都比我们汉人要多些阴鸷,何况都尔罕此事大怒,那面色更是吓人。不过片刻之后,他又收敛了神色,反倒朝我笑道:“还以为你们汉人只有步兵比较强,却没想到霍将军的骑术如此了得!” “打你们突厥人,不练练骑术怎么行?”我一边说着,又骤然策马朝他冲过去,一剑照他面门劈过去。 都尔罕策马躲开,怒道:“卑鄙无耻!” 他离我并不是很远,狼牙棒打我不方便而我一变招却能刺到他,于是去势不减,笑道:“出其不意罢了,又不是从背后偷袭,算不得卑鄙无耻。” “都愣着干什么?速速杀了这些汉人!南边还有上好的金银米粮与美人等着你们!”都尔罕怒喝一声,又抡棒向我打来。 狼牙棒是一样笨重的兵器,需要靠大力挥动,且长于远攻却弱于近战,我不得不尽量贴近都尔罕以寻求下手的机会。但都尔罕虽然力大却也很灵活,一时间我与他谁也没法占得上风,只是在僵持对峙。 李冠英用长刀,对上狼牙棒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但他毕竟久经沙场,经验只会比我更丰富,打起 来也是游刃有余。然而那些普通军士就不行了。诚如李冠英所说,突厥安分了好些年,留下的这些人又是擅长对战高丽的,应对狼牙棒并没有半点经验,一时间阵脚大乱,转眼便被击杀了小半。 第 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3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33 章 “砍马腿!都给老子照着马腿看!”到底是自己的兵,李冠英心疼得不行,红着眼睛大喊。 但也不知是被打怕了还是真的如此困难,一连喊了几声都收效甚微,反倒是有更多的人倒下。 五千对上数万人,本就赢面很小,加上兵器与战马的劣势,还是在火场里交手,输起来竟是格外的快。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惊觉只剩了我与李冠英还坚持挺立着,且他浑身甲胄破损多处,布满大小伤口,想来我也好不到哪去。 都尔罕一边指挥着突厥人围攻我们,一边冷笑,“都眼下这种情况了,还不投降?” “呸!你当我们大郦的汉子如此没脸面没骨气?”李冠英照他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 猫在捉到耗子之后,总是要好生戏耍之后再咬死的。想来都尔罕见只有我二人了也是这样的心态。他挥手让突厥士兵暂时不要动手,只是死死围住我们二人,冷笑道:“骨头硬不硬小王不知 道,但你们汉人……嘴一向硬。” 李冠英闻言大怒,提刀又要冲过去,我却连忙腾出手去拉住他的马,喝道:“不要冲动!只会平白送死罢了!” “横竖都是要死的,拉个垫背的不亏!”李冠英咬牙道。 我看了一眼他胯下的马,想来比我的也不会差,便低声道:“谁说都要死?李都督你听我说,待会我会朝东面强冲,吸引都尔罕的注意力,你一定要借这个机会杀出去找到李信将军汇合,若是李将军不幸罹难便回城求援。” 李冠英瞪圆一双豹眼,怒道:“这是什么话?你是副帅我只是底下的将领,何况你还是谢将军的弟子,这种事怎么会让你来?要去也是我去!一会我去缠住都尔罕,你快跑!” 我知道我无法说服他,但他更不能劝住我。这种时候争起来只会让突厥人占尽便宜,于是我连忙道:“那就不要争了!既是一起来的,那就一起杀回去!” “好!杀光狗日的蛮子!”李冠英大喝一声,提刀向身边的突厥士兵砍去。 那士兵不料他骤然发难,一下子便被砍翻在地。而李冠英则趁机又砍向第二人、第三人。 我这里自然也不会闲着,提剑一挑,将地上一柄被丢弃的长枪挑起握在手中,收剑回鞘,改双手握抢,横扫突厥兵。 虽然我惯常使剑,但师父曾教导我,在战场上,兵刃越长便越安全,为此逼着我练了许久的枪法,虽然与高手对战我不敢轻易言胜,但上阵杀敌是绰绰有余的。何况枪比狼牙棒要长上些许,李冠英手下的兵所用的红缨枪枪尖的刃口也很长,用长枪来打突厥人倒是很适合。 一想到师父,我又不由自主地想到凌波。出来这么久,路远且险,我还没有接到过她的书信,却也不知道我给她的书信她收到没有。我被困于此情此景下,生还希望渺茫…… 不,出来之前我才向她求了亲,答应她要替她父亲翻案,师父也应允了婚事,他们都在等着我回去,我不能有事,我一定能胜! 我大喝一声,将手中的长枪舞成一团光影,接连挑了数人下马。 都尔罕立在一旁看着我,忽地出言道:“霍将军,你有此等能耐,若是投奔我们突厥,定会受到可汗重用。日后小王登位,也不会亏待与你。” 一枪挥开一小片人,我冷笑道:“特勤能一照面便叫破我的身份,想必之前对霍某人还是有些了解的吧?我是谁?我姨夫是谁?我大郦当今皇后又是谁?特勤凭什么以为我会投奔突厥?” “不听军令贸然行事,折损数万军士,搭上一个节度使,最后只有你一人生还,你说……你们那帮朝臣会说什么?你们皇帝会怎么想?” 我怒道:“你什么意思……” “当心!”我话还没说完,便听李冠英一声暴喝。 我闻声连忙回头去看,只见李冠英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一下子扑倒在马背上,却死命抓住缰绳,不让自己掉下去。这一下他便露出了自己后背上一个硕大的血窟窿,一看便是狼牙棒所砸。 看着都尔罕的神色,我一下子便明白过来。他方才出言相扰,不过是要分散我的注意,好让人趁机下手。只是李冠英替我挡了致命的一击! “李都督!”我只觉得脑中有东西轰然一炸,就要上前去搀扶他。 他却忽然一下又坐了起来,催马朝我冲过来,与我错身而过的时候忽地猛推我一把,将我推到一旁,自己迎着数个狼牙棒撞了上去。 “李都督——”恍惚间我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简直不像我自己的声音。 殷红的鲜血狂飙乱涌,李冠英那黝黑的面庞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他仍旧死死地抓住缰绳,不让自己摔下马去。我连忙抢过去,将他拉到自己的马上,躺在我腿上。 “李都督,霍徵何德何能得你以命相救!你不该……不该啊!”分明是我自己大意,若是要挨那几下也该是我去,为什么要是他替我去了! 他张了张嘴,开口却吐出一口血沫。喘息片刻,他才气若游丝地道:“谢……谢将军,救我几次……衔草结环也、也该报答……他不在……就、就由弟子……由弟子代受了……” “你起来!这是你欠师父的,你不欠我!要还你去找师父当面还啊!给我算什么?我不想要,也受不起!”我不顾一切地乱喊,只求他能挺住。 狼牙棒何等威力?何况他前胸后背都被重击,哪怕是大罗金仙在世也救不成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我实在看不得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虽然这实在是战场上最常见的。 李冠英拼命挤出个笑容,“老兵我……不成了……小霍你、你不要难过……杀、杀出去……杀光这帮狗日的!” “我会带你出去的!” “见到……见到谢将军……转告他……大恩无以为报……唯有……来生……” “李都督!李都督!”话只说了一半,他忽地没了生气,方才还拉着我的手一下子便垂了下去。 这时,却听见一阵刺耳的拍掌声响起,都尔罕笑道:“哎呀,真是感人至深。” 听他说话,我这才想起,眼下并不是伤心的时候。我孤身一人,在群敌环肆之下,带着李冠英的尸身,自己身上也有伤,的确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尽管听起来像痴人说梦,但我也必须得活着出去,不光为了我自己,也为李冠英。 “纳命来!”我胡乱用可以摸到的所有绳子,飞快地将李冠英的尸身与我还有战马绑在一起,暴喝一声,挺枪便向前乱扫去。 我所到之处一片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很快就听得麻木了,而其他兵刃也不断落在我身上,制造出新的伤口。但我顾不得管了,甚至连我杀的是谁、是普通突厥军士还是可以记功的军官都不顾了,但凡这人拦住我的去路便一概格杀勿论,即便是不能立斩马下,也不能叫他好过,总得留下胳膊或者腿来。 可我终究是战了一夜,又没有传闻中能在敌军中七进七出的赵子龙那般神勇,只觉得体力在不断流逝,手上的长枪渐渐变得仿佛千斤重,每挥舞一下就会耗尽全身的精力。可我知道自己不能停,一旦我有懈怠,便会被这几万突厥大军打杀得尸骨无存。 渐渐意识都不清醒,只是全靠一股意念在拼杀,身边无数人在喊着什么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亦不知道我冲到了何处,更不知道我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直到我忽然听见有人在高喊:“霍将军!李都督!末将来迟了!”这声音似曾相识,我迟钝地想了半晌,才想起这是李信。 我张嘴想回应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嗓子眼里一阵血气翻涌,便是一口污血喷了出来,然后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24章 百叶糊(下) 待我再次恢复意识之时,只觉得浑身仿佛散架了一般。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觉得腹部仿佛要撕裂一般疼出我一阵冷汗。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自己身处何地之时,便听有人大喊:“呀!将军醒了!将军醒了!将军你腹部有伤,快别起来了。” 定睛看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这是我自己的偏将王则。 第 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4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34 章 “霍将军可算醒了!”有人大步走来,蹲在我身边询问,“将军伤势如何?” 这人是李信。而我一见他,脑中便忽然想起李冠英血溅三丈的模样,连问道:“李都督呢?”话一出口,才发现我的嗓音哑得仿佛砂纸打磨过。 李信闻言低了头,一言不发,眼圈迅速红了。而我转头去看王则等人时,他们也不敢与我对视,一个个都转开眼去。 “李都督的遗骨呢?”我忍不住吼道。 李信大约怕我气出好歹,连忙道:“霍将军息怒,是末将等无能!” 我分明把李冠英的尸身和自己与战马绑在了一起,他们既然把我找了回来,那李冠英也该是同时被带回来的呀。“怎么回事?你们能把我找回来,难道不能拔李都督带回来?” “是末将无能!”李信红着眼眶有些哽咽,“末将带人杀回去的时候,将军已经是身受重伤体力不支了,却像疯了一样地砍杀所有靠过去的人。也正是因为如此,将军才硬生生闯出一条路来让末将等可以接近。只是突厥人凶悍……末将接应到将军的时候,将军与战马身上已经狼牙棒、长刀等兵刃划出许多口子,缰绳与绑住都督的不带都已经……断了……” 我脑中一片混乱,什么都记不起来,只是道:“王则,扶我起来!” “将军!将军啊,你这是要干什么!”王则悚然道。 “把李都督的遗骨找回来!” 这下不光是王则,李信与其他军将都大惊,连声劝道:“将军不可啊!” “霍将军,那处虽然尸积如山不可再停留,但突厥人就驻扎在了不远处,将军贸然前去……”李信连连摇头。 李冠英的尸体是一定要找回来的,但我也知道此时此刻,不管是我身体的状况还是处境都不允许。我攒起力气,紧紧握拳,许久之后,才问道:“这是哪里?为何不回城?” 李信又是一阵难过,并不说话。王则却气恼道:“我们这是在那山谷后面随便找的个山洞休息,好在这山洞大,能容得下我们。回什么城啊,那宁……” “将军!”王则年纪不大,又最是心直口快的,眼下就要竹筒倒豆子一般道出原委,忽地李信出声打断了。 我有些不虞,“既然不让他讲,那就你来说!” “军士伤亡惨重,将军又高烧三日不醒,突厥就在旁虎视眈眈,末将实在不敢冒险。” 看王则的神色,分明不是如此。我问道:“说的实话?” “末将所言句句属实。” “好了,你不用骗我。你不说我也知道,宁王不开城是不是?” 李信闻言一副恨不得堵了我嘴的模样,却不得不点头道:“是。” 这话他大概是从未对旁人说过,甫一出口,四周的人便议论纷纷,离得近些的人,我还能看到他们面上的惧色。 这样闹起来还怎么能把事情说清楚?我皱眉道:“都别吵!” 只是因为我受了伤,中气不足,说话声音传不出去,四周的人依旧在吵。王则连忙吼道:“都别吵了!将军有话说!” 周遭的人这才悻悻闭嘴。我又问李信:“我们还剩多少人?突厥有多少人?” “先前折了一批,折回来找将军又折了不少,我们还剩三千人左右,都在这里了。”李信叹气,“那日埋伏在树林里的突厥人有两万万左右,都被我们杀得差不多了,埋伏将军与李都督的,大约有一万五。” 这样一加,大约也凑到了三四万人。只是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不论哪个都护府都能调集□□万人马,再加上长安与其他地方增援,随随便便也能有十万兵马。突厥只派三四万人,未免太过托大了。 我想了想,又问:“伤员怎么安置的?” 李信道:“末将安排了两个军医随行,简单看了看都包起来了。只是药没有这么多,能在山里找的都在山里找了……末将竟然忘记了!将军的药熬好没有?赶紧拿过来啊!” “什么药?”我方才都顾不上仔细检查自己伤成什么样了。 “是军医在山上找的柴胡、板蓝根等退烧的药。”李信解释道,“不过军医说将军高烧不止是因 为身上的伤引起的,所以还需要勤加换药。” 我忍着痛咬牙抬手在自己的怀里摸了摸,倒是摸到两个瓷瓶,递给王则,“好在我出来的时候还带了点金疮药。这个还是从前至尊赏的,药效好得很,见骨的伤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了。一会你 们给我涂上一点,剩下的拿去分了。” “这怎么行?”王则反驳道。 若不是手上没劲,我是真想在他头上反手拍一下子,现在却只能有气无力地道:“我问你,我们出来的时候,我带了多少人?李都督带了多少人?” 王则想了想,没有说话。 我又道:“两万人里有八成都是李都督带来的,剩下的人也差不多。你知道李都督是怎么……李都督是为了救我才遭了毒手。所以李都督手下的人,我要带好了,你明白吗?” “属下……知道了……” 我又向李信道:“你怎么去叫城门的?宁王为什么不开?”我知道我们私自出城后楚煊应当是特别生气的,但到底都是军中的,城里一下子少了两万人,怎么也觉得少了些底气吧? 从我与李信为数不多的接触看来,他应当是个很稳重的人,情绪都能极好地控制住。只是一说到楚煊,他却面露愤然,压低声音道:“宁王说……他说我们既然敢连夜出城,便是有违军纪,又是数日未归,便视作叛逃。既然是叛逃……” “放狗屁!我们什么时候叛逃了!”“龟孙子躲在檀州不敢出城迎敌,我们出来杀敌竟然还被诬陷成叛逃!”“杀回去!”即便压低了声音,还是有人听见了,这些人便立刻骂了出来。 山洞里吵得嗡嗡作响,我无力去阻止,也不想阻止。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我身份不允许,我也想跟着他们一起骂——本来是奉旨杀敌的,主帅却束手束脚龟缩不出,自己忍无可忍私自出城,与敌厮杀且付出惨重代价,到头来,却被主帅扣了个“叛逃”的污名而拒绝让回城休养!不光骂,连杀人的心都有了。 “将军……宁王会不会上表……”李信十分担心。 我想了想,“若是真的叛逃,那李都督为何身死?这么多人又是为何身死?何况至尊想来也不会相信我霍徵会叛逃!” 也不知李信与楚煊有过接触没有,又或者是楚煊在安平郡做过什么惹民怨的事,李信十分担忧:“即便至尊相信将军,可……若是宁王为了掩饰,来个死无对证……” “这倒不会,就算他真想如此,也要号令得了我们两边的……”我忽然想起一事,“宁王说我们叛逃就叛逃,城里的军士不会起疑么?我的亲兵都在此了,别的兵都是别处征调来的说不好,李 都督还留了不少人在檀州,难道这些人会相信李都督叛变?” 李信叹了口气道:“与将军境况所差无几,李都督虽然是范阳节度使,几镇的军士都听他调遣,但他毕竟常在幽州一带,末将常驻檀州一年都没见过他几次,其他几镇的军士也差不多了。何况那秦仪虽然是李都督的副手,却是个最不要脸的,心思又活络,宁王来了之后,便只有他一人的命令是命令了。若是宁王说我们叛逃,他便会跟着说我们叛逃。凭他的资历,却是能弹压住那些人了。” 看来……眼下已经是最坏的情况了。我想了想,问道“离这里最近的一直驻军……多久才能赶过去?赶着过去给至尊上表,也来得及。” 第 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5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35 章 “末将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我们这三千人,一半都是重伤在身,战马也不剩几匹,还要躲避突厥的搜查,实在是不方便动身。出来前都督就给最近的幽州驻军放了信号命他们押粮来增援,末将又放了信号,应当不日就会到的。”李信道。 他正说着,忽然有军士进来请示,“霍将军,李将军,午饭做好了,霍将军的药也好了,要拿进来吗?” “光顾着说话,竟忘了这事!快都拿进来吧!”李信连忙道。 药倒是没什么稀奇的,只是这午饭却并不是出发时李冠英让带着的粟面炊饼,而是用树叶卷成的容器盛了一碗糊糊。那糊糊里面飘着许多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草叶,也不知是怎么做的。 “这是什么?”我拿着那树叶碗有些惊讶。 李信有些赧然,“将军容禀,虽然李都督给每人发了炊饼,末将也叫人在打扫战场之时将能捡的都捡回来了,但末将也不知会在此困多久,粮食够不够……现在天气还有些冷,但总算有了开春的迹象,野草都开始复生,不少都是可以吃的。于是末将自作主张,叫他们采了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再加些掰碎了的炊饼煮成糊来果腹……” “李将军做事很是稳妥。”我点头道,“以防万一吧,多撑一日是一日。” “将军……不嫌弃就是。” “能有口吃的就很好了。” —————————————————————————————————————————— 后来想想我说的那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孤立无援地躲在野外,有口吃的就很不错了。 幽州的驻军始终没有找过来,李信最初还能发信号联络,到后来也联系不上了。而楚煊依然安坐城中,派人来寻我们已是不能指望,迎战突厥也不曾。只是我还是有些失望的,毕竟是曾经的袍泽,虽说不是什么挚友,但因为娉婷的关系倒还算有些交情,他却对我做出这样的事,倒真是我从前瞎了眼。 不仅如此,突厥士兵听说我们不曾回檀州,知道我们定然躲在山里,便时时派人来搜寻,反正楚煊也是不会管他们的。好在我们藏身的山林实在够大,山洞实在够多,我们尚且能趁着他们不曾搜进来的时候便寻找下一处地方落脚,听着他们的动静就躲到山洞深处去,而突厥在洞口见着漆黑一团便不再入内了,这才没被他们找到。 但过了二十多日仍旧如此,我们却渐渐活不下去了。 能动弹的人实在不多,出去挖野菜又怕撞上突厥人,不敢走得太散,野菜长的速度又远远比不上挖的速度,没多久便没得挖。不得已,那些军士只好连树皮草根也一道拿来吃。为了不让附近变成光秃秃一片而引起突厥人注意,一次也不敢剥太多。粟面炊饼也不够了,从前一锅还能丢下去数十个炊饼,到后来真是多丢一个都要思量许久,煮出来的糊糊也越来越稀,几乎变得光可照人。但凡洞中的蝙蝠老鼠,林中的野兽毒蛇,能找到的,都被我们抓来下锅了。可这么多人,依旧是饿得厉害。 最可怕的是,因为密林中阴暗潮湿又缺乏伤药,许多重伤的人都熬不过去。但我们又不能把他们埋了,因为太显眼,也没这个力气。火化怕被突厥人发现,又不能将尸体随意丢弃,只能放在山洞深处。虽然这天气还不热,但尸体终究是会腐坏的,气味难闻都是轻的,要是惹出瘟疫便麻烦了。更有甚者,一些饿昏了头的人,竟打起了尸体的主意,若不是李信死命拦着,只怕我们都要天天啃尸度日了。 我只换过一次药,便将剩下的金疮药全都给出去了,但其实我腹部是一个被狼牙棒砸出来的大窟窿,精心调养都不易好,更何况这样。我反反复复在发烧,终日昏昏沉沉的,还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以免人心溃散。 出去不得,又无人来救,日复一日地等,最终迎来来绝望。就仿佛被人丢在这里自生自灭一样,不知道自己能挺到哪日,也不知道哪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 若是我死在沙场上也罢了,好歹还能马革裹尸,传回去个音信。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慢慢臭了烂了,最终谁也不知道。凌波大约是不知道……曾经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霍徵,如今竟连草根树皮也没得吃了。 忽然就想起那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时候我甚至有些庆幸,幸而我还不曾娶凌波过门,不曾正式求亲,入股有一日凌波真的知道了噩耗,也不过伤心一段时日罢了,她还可以再嫁他人。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有人在叫我:“阿徵——霍徵——霍徵你这猴崽子究竟死到什么地方去了?快些滚出来!” 这声音……是、是师父?! 不,我又傻了,师父远在长安,根本就不知道我已经落到这个境地了,怎么会来救我呢?就算消息传回去,也需要许久吧,再赶过来救人不可能这么快,再说师父也是不能亲自来的吧。 但那个声音由远及近,夹杂在一堆“李都督”“霍将军”的叫喊中也格外明晰,竟渐渐朝我们藏身的山洞来了。 李信与王则在与我说什么,我耳中“嗡翁”作响,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能见到他们的嘴在一张一合。 我撑起身子往洞口看去,忽然看到一个高大身影,万分熟悉。 是师父,我不会认错。 第25章 炮豚(上) 师父的营地就扎在离最初我们迎战突厥的山谷不远处。 此次他们倒是带了不少伤药,最后活下来的两千多兄弟都终于能好生裹伤吃药了。师父给我用的仍旧是先帝御赐的大内秘药,没几次便把伤养好了。 我终于能下地之后,连忙去了师父帐中,进去之后一言不发,便先给师父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 “念在你大伤初愈,起来坐着说话。”师父没好气地说道。这几日李信应当与他说起过详情。 “弟子不孝,累得师父带兵出征,请师父责罚!”我仍旧不肯起来。 师父哼了一声,“要我请你起来吗?” 我连忙站起来,“请师父责罚。” “罚什么罚?你出城迎敌有错吗?两万人打掉了突厥三万多人,最后弄得是惨了些,好歹也是胜了。至尊都不说什么,我敢罚?”师父说着,又咳嗽了几声,才忍气道:“只是就这么点人,你还能打成这样!偷偷出城袭营军备不足是真,但你不打探清楚就敢往上冲?” 他这一说我便又想到李冠英,想到他惨死的模样,忍不住鼻头一酸。 但我还没开口,师父又道:“冠英的事我知道了,他是好样的,你也不要太过自责。” “师父……弟子想去帮李都督收殓遗骨……” “这么危险的地方你还想说去就去?”师父忍不住走过来抬手给我敲了个爆栗,“你这臭小子做事能不能顾一顾后果?不过你放心,冠英的尸骨我已经带人殓回来了,前日着人火速送回长安。” 我松了口气,“谢师父。” 师父忽然又问:“虽然我知道宁王出来一定不会做出什么好事,但也没想到他竟能如此坏事。不过你在城中待了这么多日,突厥也没什么动静,怎的忽地想出来了?” 那日几人猎杀羔羊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我却不好意思去说是因为想到凌波。 然而师父毕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想些什么他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他没好气地道:“凌波丫头与你说好了,便会等着你回去,你急什么?从前你跟我说那韦家的韦之遥为了个女子贪功冒进最后丢了性命,你呢?你难道能比他强到哪里去?” 我无言以对,只能生受了,不敢出言相询。不过想想也知道,凌波在安国公府,自然是好得很的。 师父又道:“你年纪轻轻官职不低,脾气又不大好,姨夫更是得罪许多人,这次你这么一弄,多少人都参你一本要与你定罪,好在我求至尊他还能听几句,说是不宜临阵换将,这才把你保下来了。” “那宁王……怎么处置?” “他?他在檀州待得好好的,谁顾得上他?至尊只叫我先找到你,再一同将突厥打回去!” 我不由得心生愧疚,“师父还病着,弟子便劳动师父长途奔袭……长安离檀州不近,弟子又躲得深。师傅能这么快找过来,定是许久都不曾休息好了……” 第 3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6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36 章 “我不来还能有谁来?”师父轻哼。 这倒也是实话,师父这一代的名将不是已经辞世便是因为早年的伤病而顽疾缠身,似师父这般已然算是最好的了。而我也算年轻一辈里数得着的人,既然连我都着了突厥的道,当然只能派老将来救场。 我想了想,问道:“本来突厥就剩得不多了吧?是不是现在差不多可以班师回去了?” 师父睨我一眼,“你想得倒是美。我告诉你,我来之后是把最后的人马给清理了,但突厥王子都尔罕逃了,去往幽州方向。探子说,那里还驻扎着三五万突厥人。趁着檀州大乱,幽州的突厥人也趁机攻城了,和幽州的驻军交手了。” 突厥……分兵进攻……难怪只有三四万人在此。只是那三五万人藏得倒是有些隐秘。难怪幽州的援军久久不能来,原来他们自己也分身乏术了。 “师父带了多少人来?” “不多,与你当时带来的差不多。”师父走到地图前,一面凝神看图一面道,“至尊说得也不错,总共就这么些可以调动的军马,余下的都在各个都护庭屯着,总不至让他们长途奔袭而来吧?” “师父去过檀州了吗?宁王肯不肯开城?” “我忙着找你小子,哪有时间去?”师父轻哼一声,“我遣人去过了,宁王果然不愿意开城。我为了干得快,撇下队伍先过来了,眼下你我手中,也只有一万人而已。” 我不由怒道:“说我叛逃便罢了,可是师父来了为何也不愿开城?” 师父不无嘲讽地道:“当然是说你们一走带了太多粮草,而我来的时候为了赶得快些也没带什么辎重。我早看宁王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偏偏你还看他不错,娉婷那个傻丫头……” “弟子已经知错了。”我连忙截住话头,免得师父说起娉婷来又无奈得很。但忍了片刻,终究忍不住道:“师父,弟子实在是想不明白,宁王死守檀州闭城不开是为何。” 师父更没好气,“这我如何能知道?突厥算满了五万人,檀州驻军九万,只要不是傻子,这仗怎么看也不会败。又不是被逼得非守不可了。” 正说着话,有师父的亲兵掀帐进来送饭。白面炊饼旁边却放着一个大包,好像是用泥土包裹的东西。 “师父……咱们不至于……只能啃土块来果腹了吧?”我见着那东西大惊,暗想前几日分明也还能吃些野菜草叶的,实在不至被师父找到了反倒要吃土块充饥吧? 师父瞪我一眼,却到底撑不住笑了,“都说霍徵虽然是个武将却最好吃,吃得还特别讲究。你说你都讲究到哪去了?八珍没听说过?” 我一阵莫名,“这是知道的,有淳熬、淳母、炮牂、捣珍、渍珍、熬珍、肝膋和炮豚。这都是古书上记载的周代食物,食材用料一应不祥。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 “你就是因为不爱看书所以被我捡回来的,所以就一直更不爱看书。早知道,当初我就不捡你了。”师父笑骂,“听好了小子,这《礼记内则》有载,淳熬便是油脂拌稻米饭,再浇上肉酱;淳母做法与淳熬完全相同,只是把稻米换做黍米罢了;捣珍是用牛、羊、鹿、麋、獐等里脊肉反复捶打,除净筋腱,烹熟后捣成肉泥;渍珍则是选刚刚宰杀的新鲜牛肉,切成薄片,在酒里浸泡一晚,再调和肉酱、米醋与梅子酱食用;熬珍是用牛或鹿、麋、獐等肉经过反复捶打出去皮膜,摊在竹子或者芦苇编成的篾上,撒上姜、桂与盐用小火慢慢烤干,做成肉脯;肝膋则是取狗肝一副,用狗肠蒙起来,配汁子在火上烤炙,让肠中的油脂慢慢渗入肝中,再以米糊润泽,另取狼臆间油脂切碎,与稻米熬制成稠粥;炮牂与炮豚做法差不多,只是一个取羊羔一个取乳猪,去脏后以枣填腹,用芦苇裹起来,再糊一层泥,在火中炮制,炮毕,剥去泥巴,搓去皱皮,再用稻米粉挂糊,投入盛有油脂的小鼎,小鼎放入盛水的大锅,熬煮三天三夜后取出,蘸肉酱与醋食。” 我知道师父对于吃食不很讲究,素日家里吃馄饨连蒸熟的还是煮熟的都不甚明了,自己又是个武将,但到底是陈郡谢氏出身,家学渊源还是在的,《礼记内则》竟都背得滚瓜烂熟。 可我还是很不明白,“这与这团泥有何相干?” “难道现在还能给你找出大鼎小鼎烹上三天三夜?”师父白我一眼,“你倒是运气好,一醒来赶上李信带着几个小子上山采药,遇到几头野猪,当下射杀了拖回来。只是野猪皮糙肉厚不好处理,军中也没什么好料,李信出主意说是将野猪分成块,分别抹上盐、山花椒与一些香草叶子,用草缠好泥包了炮制。” 我这才想起自我醒来还未见过李信,忙问:“李信他……” “这小子机灵,没受什么伤。” “那便好……” 师父睨着我道:“等会你自己去好生谢谢他。要不是他一路上照顾着,别说你们还能剩下一千来人,就是你,也早该去森罗殿应卯了。” “师父说得很是。” “行了,先坐下吃东西吧。”师父当这是说做就做,在案前做好了,几下动手拆了已经干结成块的泥封,又去了草叶,一股肉香混着淡淡的清香便在屋里散开了。师父看了一眼,“你小子人缘倒是不错,人家还舍得分给你这么大块猪腿肉呢,赶紧吃吧,吃完还请李信过来商量去幽州的事。” 我已然忽略了师父的前一句,只是很惊讶,“去幽州?” 师父已经踢下一块猪腿肉放进嘴里嚼起来,只是他嚼完咽下之后才道:“不去幽州难道还守在这里?突厥都死得差不多了,不死也跟着都尔罕逃到幽州,剩下的不成气候,即便要攻城,檀州驻军也足够应付。幽州那边……冠英刚刚身故,至尊没有委任新的都督,只怕是群龙无首,让突厥钻了空子。你再不吃,这腿便都归我了啊。” 我只好一眼坐下,动手剔肉。 野猪肉的确适合烤炙或者炮制,不需太多佐料,光是把油脂烤出来便能让人大快朵颐。这炮豚虽然工序不完整,但因为加了椒与香草,压住了油腻,多了清凉微麻的口感,直让人口角生香。 只是一想到幽州那边的事,这猪腿再香,到底也是大打折扣了。 第26章 炮豚(下) 飞快地吃了饭,师父把李信也叫到这个帐子里来议事。到底他是范阳的旧人,总比我与师父要来得明白。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我倒是对李信此人颇为欣赏,不光因为他能干,且因为他直爽,有什么便说什么,肚子里没什么弯弯绕绕。 李信也没因为师父的身份而有忌讳,只是干脆地道:“要说对幽州的熟稔,除了李都督之外,最熟悉的就是秦仪秦将军。不过秦将军此人……眼下他也在檀州,看样子是不愿意出来的。末将常在檀州,对幽州知道不多。只是知道我们范阳的驻军,除了至尊的虎符调动,便只有李都督的调令行之有效。幽州的驻军一向是秦将军在调派,因为他是幽州团练使……” “这意思是,秦仪非去不可?”师父不悦地道。 “虽说范阳地界,幽州辖境最大,驻军亦是最多,因此幽州团练使的职权相对来说也比其他州郡大些。檀州可谓地界最小,且末将虽驻檀州,但檀州团练使去年末才辞世,朝廷的调令迟迟没有 下来,末将……”李信虽未说明,但我知道他想说自己其实是叫不动幽州的军士的。 先前有李冠英在,明令手下的军士要听我与楚煊的调派,但手下人也多是口服心不服。如今没有都督的弹压,哪怕师父与我是先帝遣来的,只怕也会有耍浑的人要倚老卖老不听指挥了。 “幽州驻军多少?”师父问。 李信快速算了算,“范阳以幽州驻军最多,九万人有五万在幽州。只是都督先前来檀州之时,为了求快,只从妫州、蓟州与幽州调兵。妫州离得还远些,只调了五千,蓟州兵还要防着奚与契丹作乱,也只调了一万左右,剩下的人全是从幽州调来才凑到四万人。眼下幽州,最多还剩了三万五千兵马。” 师父冷笑一声道:“很好,没有将领的三万五千人对上蓄谋已久的几万突厥人,你道是有多少胜算?” 我忍不住拍案道:“我再去叩城门,直到宁王点头为止。” “我们这里还有五万人,你去找他做什么?”师父睨我一眼,却并不是用的询问的语气。 我道:“虽然人马是够了,可我们没有辎重,只怕幽州也匀不出那么多来,这一笔无论如何也需要让檀州救急。就算他们不给我们粮草,秦仪也必须跟着我们去幽州。” 师父闻言淡淡“嗯”了一声,与我和李信道:“我先带着大军先行出发,你二人带着一千人去叩城,到时候速速追上。” “末将领命!”李信连忙回答,语气不无兴奋。 我亦领命,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去了。 —————————————————————————————————————————— 第 3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7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37 章 第二日一早,师父便领着大军先行出发。我与李信点了一千人,向檀州去了。为了叩城方便,我特意要了一面大鼓两名鼓手跟着来。 时隔近一月再次来到城下,心中真是百感交集。看着李信的神色,想来他也是差不多的心情。 不过这一路来却不是为了感慨的。我收拾了心情,名鼓手开始击鼓。 大约响了三通鼓,城墙上忽然传来异动。我抬头一看,只见城墙垛子里埋伏了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个个挽弓搭箭,就待一声令下了。 我凝神一看站在旁边的令官,却是先前我带来的一名校尉孙乾。于是我提一口气大喝一声:“孙乾你敢放箭?瞎了你狗眼的!” 楼上的人听我忽然喊了一句,都是一愣。被我点名道姓骂了的孙乾连忙抢到前面来,大声道:“是……是霍将军吗?” “你以为是谁?” 孙乾连忙转身喊了几个人出来,俱是我手下的人。他们看了我一阵,都兴奋地喊起来:“将军你回来了!我就说么,我们将军怎么可能会叛逃?” “你们白跟我这么久了,随便谁说什么都信?”我怒道。 上面的几人都有些讪讪的,我却懒得与他们叙旧,又道:“开门让我进去!若是上面有令无论如何都不许开城门,就去请宁王出来说话。” 孙乾几人商量片刻,遣了一名校尉去内城通知楚煊。剩下几人却还在与我说话,“将军你这么久都去哪儿了?对了李都督呢?怎不见他回来?将军带去两万人……” 另一人骂道:“你没长脑子吗?将军带着两万人出城是打突厥去了……” “那李都督……” 我冷笑一声,接道:“若不是李都督,只怕当晚我就命丧黄泉了。若不是李信将军,你们今日也 见不到我了。” “狗日的,谁说将军叛逃了?看我不拔了他舌头!”孙乾怒喝一声。 忽然城头有人喊了一声“宁王到”,几个骂得起劲的人忽地噤若寒蝉,纷纷推到后面,埋伏在垛子里的弓箭手又纷纷把弓拉满,直指城下。 “城下何人叫阵?”楚煊身边站着秦仪,气势汹汹地喝问了一句。 “大郦左翊卫将军霍徵加衔定北将军!”我高声道。 秦仪愣了一愣,见楚煊并不发话,只好又道:“原来是你。叛国叛军之将,也敢说自己是大郦的将军!” 我看到城上孙乾等几人踟蹰片刻,似乎想说话,但还是忍了下去,便道:“叛国叛军?不知道秦将军有什么证据?” “带着两万人马漏夜出城经月未归,不是叛逃又是如何?”秦仪道,“说起来……叛将李卓呢?” 听他这么一喊,我不由得怒火中烧,厉声道:“住口!李都督的大名,尔等鼠辈也敢直呼?” 秦仪愣了愣,才道:“都督?叛出大郦,他是哪门子都督?” “至尊可有发明旨定了他的罪?可有削了他都督之位?”我怒斥,“李都督为国捐躯,不得嘉奖也就罢了,还要被尔等污蔑,岂有此理!” 似乎楚煊与秦仪不曾把这消息传出去,一听李冠英身死,城上的将士俱是窃窃私语。 秦仪有些慌了,连声道:“肃静,肃静!叛将之言,岂可当真?安知此人不是突厥遣来散布谣言扰乱军心的?” “扰乱军心?”我不由得失笑,“闭城不出近两月,端的是稳如泰山。这军心,还有什么可扰乱的?难道还怕众将士成群结队地投奔突厥人么?” 一直没有出言的楚煊终于开口了,冷声道:“胡言乱语!” 我问道:“宁王殿下,我霍徵叛国叛军,旁人信了便罢,你也信了?我霍徵是谁?从三品的左翊卫将军,母亲出身范阳卢氏,师父是陈郡谢氏之主、安国公谢竣,姨夫是清河崔氏之主、权倾朝野的谯国公崔槐,表姐是当朝皇后!突厥许了我什么好处?是把可汗的位置让出来了?竟让我舍了这一切不要、为了一群蛮子、跑到不毛之地去叛国叛军?” 城上一片安静。良久,楚煊才道:“正是因为如此,霍将军放着自己的大好前途不要,跟了突厥人,小王甚觉痛心疾首。” 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实在不想与他多言。 这时李信接口道:“宁王殿下,秦将军,末将的妻儿还在檀州城中,也总不至不顾他们的生死安危便跟着叛出吧?” 楚煊不紧不慢地道:“昔日汉高祖刘邦为争天下,老父妻儿尚可舍弃,安知李将军不是像效仿呢?” 饶是李信这样好脾气的人也忍不住剑眉倒竖,忍了又忍才继续道:“即便霍将军与末将是否叛出一事可以先暂且不谈,可突厥大军南下,兵分两路,还有三五万人直取幽州,王子都尔罕已然逃去与他们汇合。安国公已率兵五万去迎击,但粮草辎重尚未赶来,若是檀州不支援,幽州危矣。” 秦仪大约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连忙道:“休要在此危言耸听!别说突厥围攻幽州一事真假尚不分明,即便是真,有安国公率领五万兵马迎敌,还有旁人什么事?要真是贸然开城分兵去幽州,使檀州守备空虚,檀州才真是危矣!”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个答案,只道:“不需分兵,借足粮草便是。”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若是你们带走粮草,突厥再来攻城,檀州守军如何支持?”楚煊斥道,“还说不是突厥人的诡计?” 这话真是没法再往下接。我一面暗骂自己从前真是有眼无珠,一面道:“好,就算粮草不借,秦将军也必须跟我们走。” “你什么意思?” 李信道:“秦将军,你是幽州团练使,幽州的驻军除了李都督便只听你调遣。如今李都督不在了,你不去幽州,三万兵马群龙无首,如何迎击突厥人?” 秦仪急道:“宁王殿下千金之躯,若是我离了檀州,大王的安危该当如何?” “檀州守了两个月,一直固若金汤,难道少了个秦将军便会被突厥的残兵败将击垮?”我冷笑,“秦将军,你以为宁王殿下如此无能?” 即便秦仪本来没这个意思,被我这么一说,他也得罪楚煊了。一时没有别的话可讲,他竟连声道:“妖言惑众!众将士放箭,速速射杀这几名叛军!” 城上的弓箭手都是一愣,尚在判断究竟是该听令还是该相信我们。见没人动手,秦仪气得亲自去抢弓箭。 我连忙对李信道:“快,快撤!” 李信也不犹豫,连忙道:“快走!不要被射中了。” 话音刚落,秦仪松手放箭,一支箭羽便落在了我身前。好在我们带来的人不多,又都是精心挑选 过的,反应极快,一见有不对,便立刻拨马后撤。 有了秦仪带头,其他人也不敢再犹豫,手上的箭矢纷纷离弦,密密麻麻地朝我们射来。好在我们跑出够远,箭矢也射不到我们。 第 3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8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38 章 大约跑出了一里多地,我勒住马,对李信道:“李将军,你先带着人走,我马上追上来。” “霍将军想……” “别的也就罢了,那秦仪,我绑也要绑来!”说罢也不再听他劝,策马就向回跑去。 见我们走远了城上也没再射箭,弓箭手也大多撤了去,我独自一人杀了回马枪也没多少人看见。而秦仪与楚煊却也还没下城楼,还站在楼上眺望,确认我们是不是真的撤走了。 我将马儿随意放在城下,摸到城墙根下,提一口气,便踩着城墙上的砖瓦往上跃。 檀州的城墙并不很高,而我从前在外征战之时还爬过更高更光滑的城墙,这一点点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我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直到与守城的几个士兵打了照面,城上才响起一片示警之声。 秦仪与楚煊吓了一跳,回身看着我,脸色都不好看。 “霍……你是怎么上来的?”秦仪惊恐地道。 我没有说话,只是倏尔拔出佩剑,左手一把拧了他的胳膊,右手将剑架在他脖子上,半点反抗的余地也没给他留,才道:“爬上来的啊。” “伯英,你要做什么?”楚煊阴沉着一张脸。 秦仪这边却高声叫嚷:“你要造反吗?来人!快护驾!保护宁王!” “秦将军,你不觉得……有危险的是你吗?”他也是个武将,力气并不小,一旦挣扎起来也不是 那么好控制的,我还要顾忌着不能伤着他,真是十分无奈。 楚煊冷声道:“快放开秦将军!莫要一罪未洗又添一罪!” “大王的奏章都递回去多久了?至尊治了我的罪不曾?”我冷哼,“至于秦将军……实在不好意思,好言相请将军不愿意,那也只能这样让你走一趟了。” “你带走秦将军,檀州怎么办?”楚煊清斥一声。 我笑,“大王,话末将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突厥三万人囤积城外时檀州尚且能守住,眼下一群残兵败将,实在不足为虑,大王尽管放心。” 楚煊忽地软了语气,央求一般地道:“伯英……我毕竟……不是武将出身,不懂调兵遣将也不懂行军打仗,若是突厥攻城……” 我实在不想与他多说话,只是对城下吹了一声口哨,马儿便跟着一声长嘶。于是我也懒得再理他们,更不把周围剑拔弩张的军士放在眼里,只是拉着秦仪慢慢后退,一步步退到了城墙边上。 “你要干什么?”秦仪大惊失色。 我向他露齿一笑,“秦将军放心,霍某不会乱来,只是……怎么来的怎么下去罢了!”说完便提着他纵身一跃,往城下跳去。 “啊——”秦仪的惨叫声简直要撕破我的耳膜。 不过好在手里提着他,城上的人也不敢怎样,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提着秦仪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马背上。 我反手将剑插回剑鞘,抓起缰绳几下将秦仪绑在马背上,又在马臀上狠狠拍了一记,也懒得看城上诸人尤其是楚煊到底是怎样的神色,便一骑绝尘而去,赶着追李信他们去了。 第27章 箬叶包子 “啊——你放开我,放开我!”一路上秦仪不停地惨叫,烦的我真想把他丢下马去。但幽州那边还等着他去,我不得不强忍怒气,只轻描淡写地斥道:“再叫,小心我割你舌头!” 但秦仪反应也很快,哼道:“你不敢,你还要用我。” 我实在忍无可忍,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倒是李信,悠悠地说了句话,“秦将军,大约你是想太多了,幽州驻军虽然要听团练使的号令,但团练使无法指挥的时候,便以团练副使为尊。幽州眼下的确团练副使一职空缺,但只要有盖你印信的委任书,临时找一个也不难。想翻你的印信易如反掌,到时候委任书一下,你是死是活……” 秦仪被吓住了,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杀害朝廷命官……” “末将自然不想犯上,可事急从权……” “好好好,你不杀我,什么都好说!”秦仪连忙大叫。 吵了半路的聒噪人终于安静下来,我只觉得心情大好,又忍不住看了李信几眼。以前觉得李信沉 稳干练,想不到他心思也活络得很,实在是个能人。 我问他:“依你之见,幽州团练副使谁来做比较合适?” 秦仪闻言又叫起来:“我还在呢,你们想做什么!” 佩剑出鞘两寸,他又乖乖闭嘴了。我把剑收回去,继续向秦仪道:“秦仪与那边其他将领关系如 何?” “实在不如何,秦将军只是因为有个出身荥阳郑氏的舅舅才……”李信似笑非笑地道,“霍将军觉得,秦将军军功如何?” 自然不如何,我还从未见过哪个武将如此贪生怕死,一见便是没有亲临过战场的,难怪能把楚煊巴结得这么紧。于是我道:“这样说来,想必秦将军也找不到什么亲信了。那幽州团练副使,岂不是委任给谁都都可以?” “将军此言差矣。”李信摇头,忽地眼前一亮,“将军,前面就是安国公的人马了!” 看着前面尘土飞扬、影影绰绰的有人马在急速行进,我也忘了继续追问他后面的话,只是奋力催马向前,“快,加快脚程,赶上大军!” 早有副将飞马前去接洽,师父大约也命大军原地修整等候,我们也没有没命地追赶,只是稍稍加快脚程,赶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坠了上去。 带领的人马速速归队,师父命人将秦仪看管好,便将我与李信叫到一边,问道:“宁王仍旧不肯?” “弟子无能!” 师父重重叹息一声,“此事不怪你。可你这是把谁押过来了?” “幽州团练使,秦仪。”我简要地把方才我上城抓秦仪、路上与李信的对话和师父讲了。 师父却重重瞪我一眼,“涨能耐了,敢爬城墙了!我看你摔下来怎么办!凌波丫头怎么办!” 倒是一把就捏住了我的软肋,让我动弹不得,我只能悻悻地任由师父数落。 但眼下这时候,师父也不会揪着这事不放,只是问李信,“刚才你与阿徵没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 第 3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9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39 章 “回安国公,末将是想说,委任团练副使,最好还是找个不理事也无主见的,再不济也要听话。”李信恭声道,“大军这一去,必是要让安国公来指挥的。只是属下怕那位新的团练副使不服……” “你说得很有道理。”师父也不是爱权之人,只是有了楚煊的前车之鉴,也不敢随意让不知根底的人指挥大军。“若是你熟悉幽州守将,便你自己斟酌着去办。若是不熟……便让秦仪那厮一道参谋。” “末将这就与秦将军去商议。”李信想也不想便回答。 —————————————————————————————————————————— 路上他们就择定了人选,逼着秦仪写好委任状,只是这状书到底是没有派上用场的。 因为突厥忽然而至且来势汹汹,幽州又刚接到李冠英亡故的消息,满城军心不稳,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城门都没守住。突厥在幽州大肆劫掠一番,分出一万人马继续屠杀残兵,剩下的人便直往易州去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接先帝密旨,优异队突厥士兵,约摸五万人,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绕道妫州,也直往易州去。这一队带兵的,竟然是突厥名将、可汗的嫡亲兄弟达斡。 达斡乃是一名悍将,与师父岁数差不多,因此他二人年轻的时候没少交手,却是互有胜负难分伯仲。提起达斡,师父倒是十分崇敬,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对手。由着达斡领兵杀往易州,这城只怕也难守住。 折了两万大军、一个节度使,派出一个亲王、一个左翊卫将军并一个堪称战神的国公,竟被突厥耍得团团转,连幽州城都被破了。只怕朝廷上真是沸反盈天,先帝也气得不行。 但我们还不能直追易州,需知幽州还有一万突厥正在残杀百姓,我们不能不管。于是紧急商议后,师父决定火速剿灭突厥余兵,再行下易州,横竖先帝已经下令其余各州府支援易州了,连本来是跟着他来支援檀州的辎重人马也被他指派着折去易州。 万幸的是,幽州本就乱,又被突厥击溃,城中守将说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师父一到,就仿佛是找到了主心骨,唯他马首是瞻,倒也省了不少事。 秦仪也知道眼下危急,不敢再乱来,连忙点齐了剩下的兵将,在内城找了间隐蔽些的屋子议事。 “幽州剩下一万人不到,粮草几乎被劫掠一空,城中却还有数万百姓;而突厥刚刚经过劫掠补给,说是兵强马壮也不为过,实在不宜正面交手。”我看着地图与众人道,“何况北地平坦,没有山丘阻碍,突厥骑兵冲击起来可谓易如反掌。” 众人一言不发,唯有师父缓缓点头,“依你之见,该怎么办?” “巷战。”我回望师父,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赞许。 师父负手看了地图良久,沉声道:“幽州的布防与地形,我还不是特别熟悉。诸位都是驻守幽州多年的,你们来说说巷战的胜算如何?” 几人低头私语一阵,有一人抬头道:“眼下看来,巷战的确是上策。只是末将有一事不得不说。” “讲。” “幽州眼下还有不少百姓在城中,且都是无法远行的老弱妇孺,一旦巷战……”那人犹豫片刻,低声道:“突厥来得太快,能逃出去的人也没带多少家当。日后击败突厥,那些人还要回来的。若是因为巷战将这些家当毁于一旦……幽州可怎么办?” 师父沉吟片刻,问道:“眼下突厥盘踞在城中何处?” “突厥不惯住我们的屋子,白日里进城抢掠杀戮完了仍旧还回城外扎营。” “那城中富户集居何处?” “大概都在城南城西一带。” 我大约猜到了师父的用意,便道:“此事可行。北地为了贮存冬粮,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地窖,富户家中还有无数细软财宝,只怕还会修有密道密室,用来藏身再合适不过。届时只要把城中之人还能动弹的全都集中到城南城东,实在难以挪动的就地藏好,再将突厥人引到城北城西小巷中去,来一个瓮中捉鳖!” “霍将军此计甚好!”李信抚掌道。 师父欣然一笑,问道:“幽州太守、司马等人何在?” 立刻有人答道:“太守司马等人皆是文臣,恐讨论起布防返攻之事插不上口,便去城中安置百姓了。” “很好,着人去请太守等人过来。” 一盏茶的功夫,幽州太守领着几个下官来了议事的屋子。师父也不与他客套,直截了当地道:“速速将城中富户大户的名册抄录一份,再逐一核对谁家还在城中,去挨个游说,让他们开门放百姓进去躲避。若是不在城里的,直接砸开院门放人进去。” 太守一愣,想让没想到师父会下这样的命令。 “城中的百姓也要大致清点,通知那些不便出逃的百姓一定要躲好,不管躲在什么地方,总之突厥人来了一定不要慌乱,不能让他们找到。哪怕突厥进屋搜刮也不许出来,保命要紧。” “是是是……”太守只顾着点头。 末了,师父又对秦仪道:“我知道你不想作战,且给你个松泛的活计。你领着五百人,分散到各家各户,一是保护好百姓,二是看好那些百姓不要动了富户家的任何东西。明白么?” 秦仪大喜,千恩万谢地点人去了。 把太守等人也打发走之后,师父才又道:“诸位,你们以为在哪里伏击突厥合适?” 众人围着地图研究许久,才道:“北面城门旁的几个坊市都好。北城门是去营州1的必经之路,往来多为商旅或猎户,居住在此的多半是马夫、脚夫与向导,常年在外奔波,家中也不会有什么值钱的物事,不怕打起来损毁。这些人身强力壮,也都是可以立时撤走的。必要时,他们还能祝我们一臂之力。” 师父点头道:“好,这些事你带人去安排。城中百姓不少,迁挪起来实在不便,太守等人也兼顾不过来,剩下的人都去帮忙。” 见众人欲走,我连忙道:“元帅,末将请命,诱突厥入城!”私底下众人叫国公也无妨,只是师父既领兵出征,先帝少不得会加封他为兵马大元帅,当着众人的面我也不好叫师徒。 “元帅,末将愿与霍将军同去。”李信也站了起来。 有校尉连忙道:“末将等人在此,哪里需要霍将军李将军以身犯险?元帅,末将请命!” “眼下诸位之中,除了元帅,便是我军阶最高,突厥也不会不知道擒下我有什么好处。我一露面,他们定会倾巢而出,省去不少诱敌的功夫。诸位不必争了,这个活霍某抢定了。”我不容反驳地道。 师父睨了我一眼,才缓缓道:“都不要争了,伯英说得不错,就让他带人去诱敌吧。李信也去。人马不可带得太少,要让突厥一看便信以为真。” 既然师父都说话了,众人也不再分辩,只能领命一一去了。 李信也要告辞离去,师父叫住他,“诚望,你先别走,同我和阿徵一道去城里看看。” 诚望是李信的字。听师父这样叫他,他也不好推辞,连忙道:“末将领命。” —————————————————————————————————————————— 我不知道幽州从前是何模样,但作为历史悠久的古城,想来从前也是十分繁华的。只是经历过一场战事,剩下的只有满目疮痍。 烧焦的木梁、倾塌的女墙遍地都是,里面还横七竖八地倒着无人收殓的尸首,男女老幼皆有,着甲的穿布衣的交错。地上的血迹早就干涸了,一滩滩紫黑的印记凝固在地上,深深伸入长街的石板缝隙,触目惊心。一些尸首旁,还散落着白面粟米。有一处孤零零地躺着一只炊饼,一半被踩瘪,成了一个带血的脚印,另一半还是白生生的。 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城中却只有几道稀稀拉拉的炊烟,多半是相熟的邻里凑在一起,将家里仅存的粮食拿出来烹制分食。也有的人瑟缩在残垣断壁中,木然地啃着干粮,见师父领着我与李信走去,便用戒备的眼神打量着我们。 “狗日的突厥蛮子!”我忍不住骂了一声。 第 3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0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40 章 师父没有斥责我要注意言辞注意礼仪,只是轻叹一声。 忽然,我觉得盔甲下摆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一个衣裳还算干净、梳着双鬟的小姑娘。她的脸上没有如其他人一般满是黑灰,仍然白生生的,衬着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十分玉雪可爱。 那小姑娘应当是十分怕我的,本来面上就带着一丝惧色,一见我回头,忙不迭地松了手,后退了一步,怯怯望盯着我。 我不得不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头,问道:“小娘子何事?” 她大约是见我没有恶意,才将藏在后面的一只手拿了出来,却是一个小布包。把布包递到我面前,她细声细气地道:“阿娘让我……把这个给几位将军。” 一般百姓见了穿戎装的,多半都爱胡乱叫将军。只是这次她还真叫对了。我看了一眼师父,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又问道:“这是什么?” 小姑娘打开布包给我看,嗫嚅着道:“阿娘做的……箬叶包子2……她说这是最后一点腌肉,还是留给将军们吃。” 才眼见了城中百姓吃晚饭,却忽地接到了几个裹腌肉的箬叶包子,一瞬间我心中莫名感动,但仍是向师父与李信摇了摇头,对她道:“不必了小娘子,我们自己有吃的,你还小,正在张身子,还是自己吃吧。” “阿娘说,霓裳已经九岁了,不小了。”小姑娘撅着嘴不快地道,“将军是要打突厥的,不吃饱没有力气,还是将军吃。” 我知道与她说是没发说通的,便问道:“小娘子,你娘在何处?” 她想了一想,抬手指向一处。 我跟着她所指指出看去,之间一群人围坐在一处矮墙下,簇拥着一名老妇人,那老妇人与她身边一名约摸三十岁的美妇见我望过去,十分不屑地回避了目光。旁边生着一堆火,一名荆钗粗布的妇人在忙着烧饭,与我的眼神对上,还报以一个善意的微笑。那妇人模样清秀,倒与这小姑娘眉目相似,想来这便是她娘。 于是我接过布包,大步走过去,与那妇人道:“娘子好意,某心领了。只是娘子一行皆是老弱妇孺,不可短了吃食,还请娘子自行留下。” 听我这么说,旁边的老妇人与美妇的脸色才稍缓。 但那穿着素净的妇人却道:“妾自己留足了口粮,还望将军不要推辞。” 那个唤名霓裳的小姑娘已经说过这是最后的腌肉了,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我道:“不曾护住百姓,让突厥破了城,本就十分惭愧,娘子的好意便更不能心领了。” “可将军这不是正在谋划守城么?”妇人淡淡一笑。 我见她执意要给,只好道:“既然如此,那某就留下一个,领受娘子的心意,剩下来的,还请娘子自己留好。毕竟老人家也还要吃的。” 妇人开了一眼旁边面色不善的二人,终于松口道:“妾遵将军之命。” 我拿了一个箬叶包子在手,剩下的仍放在布包里,递还给她,并道:“这城里不安全,还是早日找个地方躲起来为好。霓裳小娘子倒是聪明伶俐,但实在太小,在这城中四处走动也不安全。” “将军说的是,妾一定照顾好……家人。” 我与她素不相识,也没什么别的好说,便转身走了。只是走过霓裳身边之时,她忽然又拉住我,“将军,你叫什么名字啊?” “嗯?”我很是惊讶。 霓裳认真地道:“将军要是打退突厥,就是整个幽州的大恩人,也是霓裳的大恩人。恩人的名字,霓裳总是要知道的。” 为兵为将者,本就是要保卫河山,哪里称得上什么恩人?不过我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是道:“我叫霍徵,字伯英,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霍将军,你也记住呀,我复姓公孙,公孙霓裳。”她一字一句地道。 “我记得了。”我忍不住又捏了捏她油亮的头发,“快回去吧,别在乱跑了。” 直到公孙霓裳又回到她母亲身边,我才走回师父与李信旁边。师父颔首道:“做得不错,还算有分寸。” “承蒙师傅教导。” 师父闻言,面上却没有喜色,只是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两个快些回去,还要商量一下如何诱敌入城。” “末将遵命。”李信连忙抱拳。 我也道:“好,正好该吃饭了,给师父尝尝幽州的箬叶包子。” 第28章 白玉腴 突厥一共一万人,我们加起来也只一万余,还缺少粮食辎重,即便用了巷战之法,我们也胜得艰难。足足用了三日,盘踞在幽州的一万突厥才被我们歼灭殆尽。 师父领着人马火速南下易州驰援,却仍旧让我再去一趟檀州,希望能说动楚煊。 反正我孤身一人去檀州借兵借凉,便送师父一行人先行,再行上路。 在我出城之时,却看到公孙霓裳站在那里,看样子还是在等我。 她穿着一身白衣,额上绑了一圈白布,似乎是在披麻戴孝。偏偏脚边还放着一个大坛子,一看便是一坛酒。 “你们家……” “祖母过世了。”公孙霓裳低着头,却不见多少悲戚,末了又补了一句,“就是那天霍将军在母亲那边看到的。” 我暗想那日看到的情形,那老妇人对她娘没好脸色,大约素日对她也不过尔尔,难怪一点不伤心。于是我便问道:“几日前不是好好的么?” “逃到城南避祸之时,祖母的金镯子不慎失落了,却一定要去找,也不肯去城南城东避祸了。家里几个人出去都没有找到,祖母便亲自去了,谁也劝不住。后来阿娘让我去找祖母,也没有找回来。昨天夜里听到城中庆祝胜利了,家里才又出来找,最后在街上找到了……尸首……”公孙霓裳的脸色有些惨白,毕竟只是个九岁的小姑娘,经历那样的事,必定吓着了。 “难怪我会在街上看到你一个小姑娘乱跑。”前日我正带人围剿突厥,忽地从旁边窜出一个小姑娘,眼见突厥人的狼牙棒就要落到她头上,我连忙冲过去一把将她抄到马上,然后才发现那是公孙霓裳。兵荒马乱的,我也来不及细问她是为何一个人跑出来的,只是吩咐了一名军士将她带出去找家人,却没想到,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公孙霓裳缓了缓,脸色好了些,便将手里的坛子递到我跟前,“阿娘说,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一定要让我当面感谢将军。这是一个月前我跟阿娘学着酿的酒,虽然不贵重……但……还请将军一定收下。” “自己酿的酒?什么酒?”以前在长安规矩大,甚少有能饮酒的机会,但作为武将,没有几个是不喜欢喝酒的,于是我一下子来了精神。 “阿娘说这叫白玉腴,是用最肥的羊肉不带一点瘦肉的那种浸在酒里酿的,酒成之后滤掉油脂与渣滓,别有一番风味。” 这倒有点意思,于是我接过酒坛,“我收下了。现在城里还不太平,你一个小姑娘家不要乱跑,赶紧回去吧。”说着就要打马出城。 “将军!”公孙霓裳却叫住我,认真地问:“你还会回来吗?” 幽州困局已解,我还要搬兵去易州,倘若日后没有战事,只怕我是不会再到幽州来的,于是我道:“我一来就代表着又有战事了,你还是不要盼着我再来了。若是有机会,你倒是可以到长安去。” 与一个小姑娘说这么多也是无益,于是我将酒坛绑好之后,便转身出城了。易州之危刻不容缓,我还要快些赶到檀州去。 第 4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1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41 章 —————————————————————————————————————————— 这次就我孤身一人前来,没有手下,也没有旗手鼓手。我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喊道:“檀州守将何在?霍徵前来叩关!” 从我喊第一声开始,我便看到城上有人在探头探脑,但始终无人站出来说话。我也不搭理他们,只是重复着那句话。 大概十多遍的时候,孙乾冒了出来,惊喜道:“是霍将军!将军是得胜归来了吗?” 我没空与他废话,只是道:“请见宁王。” 孙乾默了一默,期期艾艾地道:“真是……十分不巧……宁、宁王他……他染了风寒,不能起身……” 四月中的天气,哪怕是檀州也没有太冷,楚煊再怎么身娇肉贵,也不会染上风寒。我知道他不想见我,但我却不得不见他。路上接到李信传书,说是易州的突厥足有十万,易州守军再加上师父带去的援军也只能凑出六万,其余各路征调的援军尚不知几时能赶到,何况易州本就兵备不足,师父又没带多少辎重,突厥那边带兵的又是名将达斡,两边打得很是艰难,甚至可以说形势对我们很不利。 “霍徵请见宁王!”先前为了求先帝放了王勇,我能在紫微殿外冒着大雨跪了几个时辰,楚煊不过称病,岂能令我离开? 孙乾很是为难,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躲进城楼去了。 “霍徵请见宁王!” 我一遍又一遍地站在楼下喊,大约喊了一刻钟,喉头都泛起些血腥味,城楼上才又出现一个人理会我。那个人是楚煊的近侍,名叫奉剑。他抱臂立在城头,冷声道:“霍将军,我家大王的确是身体抱恙不便见客,还是请回吧。叛军之将,也敢回这里来,大王没下令把将军抓起来,全是看着从前的情分。” 他不说最后一句,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既然他讲出来,我就断断不能忍。我喝道:“事实如何你还不清楚吗?秦仪是怎么被我带走的不记得了是吗?不记得没关系,某倒是很愿意帮宁王回忆回忆!” 奉剑大怒:“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说着我翻身下马,作势就要跃上城墙。 奉剑到底担心楚煊的安危,连声道:“霍将军稍安勿躁,切不可轻举妄动!属下这就去请大王!” 等他走远了,孙乾与一干军阶较低的旧部才钻出来,大声道:“将军干得漂亮!狗仗人势的东西,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楚煊不愿意开城迎战,但我的旧部我是知道的,龟缩不出不是他们的脾性,多半会闹起来。没了秦仪,弹压他们的多半就是奉剑,大概他们看奉剑是格外不顺眼,眼下我让他吃瘪,孙乾他们也是格外高兴的。只是我此行借兵多半是不能成的,他们还要被困城中与奉剑打交道,万一他是个心胸狭隘的,岂不是大事不好? 于是我冷脸道:“起什么哄?没你的事就自己一边待着去!” 孙乾不情不愿,但我的话倒是不敢不听,便也退回了城楼,一边走还拉上了一同看热闹的兄弟。 我在城下等了半个时辰,等得都在想究竟要不要爬上去抓了楚煊说话的时候,他才施施然登上城楼。 身上穿了件滚了金边的月白暗龙纹直裾,外面披着霜色大氅,头上戴着缀白玉的远游冠1,腰上系着青玉盘螭佩,倒是如在长安一样的打扮。楚煊本就生得白净阴柔,这样一身更显得文质彬彬。只是他现在还是一军主帅,这样打扮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听说大王抱恙,也不知大王是什么病?吃药不曾?”我知道自己这话很不好听,可现在我已经不能对着楚煊好生说话了。 楚煊面上的笑容无懈可击,温温和和地道:“有劳将军垂询,普通风寒而已,不妨事。” “普通风寒?听奉剑这么一说,还以为宁王缠绵病榻病入膏肓了。” “底下人大惊小怪罢了。倒是一片忠心。”楚煊依旧笑着。 我不想再废话,干脆道:“既然大王无碍,是不是可以开城发兵了?” “开什么城?发什么兵?”楚煊有些惊愕的模样。 “突厥破了幽州直取易州去了,眼下元帅驰援,加上易州守备不过六万人,突厥领兵的还是名噪 一时的大将达斡,若檀州不支援,易州便危险了。” 楚煊顿了顿,才道:“可檀州目前也只六万人,总还是要留着人守城的,少说也要三四万人,也只能抽调出两万而已。” “两万人难道还少了?”我冷笑,“如今突厥人都绕过幽州妫州打到易州去了,谁还会来檀州?需要这么多人守城?” “两万人的确不少,可伯英啊,你想没想过,我们来檀州多久了?两月左右,我们才带了多少粮草?守城不动尚可一顿少用些米面粮食。可一旦打起仗来,吃不饱饭……你莫忘了,当日拟于李都督出城,借了城中乡绅的粮草,他们不找人还吗?你们一走了之,自然只有我来帮你们还……” “少说废话!我只问你,开不开城?借不借兵?”我怒火中烧,忽然很想飞身上城揪住他暴打一顿。 楚煊慢条斯理地道:“不是我不想借,而是实在无兵可借。至于开城……伯英,最初的情报说突厥只有三五万人,可现在呢?竟然一下子变成了十万!可见突厥狡诈,不得不防。说着是都去了易州,谁知道是不是调虎离山之计?万一骗得易州守将倾巢而出,再有数万军队转攻檀州,难道你们还想腹背受敌?” 他说得很是轻巧,乍一听竟还有些道理。可突厥一共才有多少人?即便他们男女老幼全民皆兵,一气派出十万也算是倾巢而出了吧?难道他们自己的领土便不需要人镇守了? 我沉声问道:“这么说,宁王是不愿意出兵相助了?” “不是小王不愿,而是……” “你只回答我,是或不是!” 楚煊沉默片刻,终究道:“是。” “很好。”怒极,我反倒笑了出来,“大王这主帅做得很好,不伤一兵一卒,不费一刀一剑,坐享其成便是了。既然大王不愿意开城,霍徵也不想做这么个讨嫌的人。大王就好好守着城吧,永生永世不要出来才好!” 说完,我翻身上马,也不管楚煊接着说什么,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不开城就不开城,不借兵就不借兵,独我一人便够了! 热血与怒意一股脑地涌上头,烧得我耳畔嗡嗡作响,策马如飞一般往易州赶去,劲风从面上略过,亦不能减去面上的热度。 —————————————————————————————————————————— 奔得马儿都累了,我才找条小溪停下来,放马去喝水,自己则找了棵树坐下来,解了出幽州时公孙霓裳给我的白玉腴,就着坛子喝了一口。 酒里面浸了肥猪肉,口感变得十分温厚。一口酒猛灌下去,没有想象中那种一蓬火在口中炸开的感觉,反倒让我清醒不少。 我到底在干什么? 明明是求楚煊借兵借粮的,易州急需,怎的因为他几句话便发了脾气说走就走呢?事关易州存亡与六万将士安危,忍一口气又能怎的? 我在想要不要返身回去的时候,忽然听到远远有人在喊“将军”“霍将军”之类的话,伴着一阵马蹄声朝我靠拢。也不知来的是敌是友,我放下酒坛,手按在佩剑上,一有不对便准备冲上去。 “霍将军等等!我们跟你一同去!”一支骑兵朝我奔来,看服色是我熟悉的,应该是自己人。 第 4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2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42 章 我凝神一看,才发现当先打头的一人是孙乾,他身后好几个低阶军官也很面熟。他见到我大喜,连声道:“可算赶上了!将军,我等愿意驰援易州!” “你……怎么出来的?”见不是敌人,我才松了口气,却很是惊讶。 孙乾勒马,翻身下来走到我跟前,其他人也纷纷下马聚了过来,乌压压一片人。孙乾道:“末将在城上与宁王说,大王不派兵可以,但末将自请驰援,其他什么东西都不带走,战马是自己的,只把马牵走、刀配上就行。” “是啊是啊,我也是这样说的!”四下里响起一片应和之声。 我既震惊有感动,“好!很好!不枉我从前用心带过你们!但宁王怎么放你们出城的?” “我们这些兄弟,看不顺眼宁王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就想走了!当日将军悄悄出城没有带上我们便罢了,今天却不能不跟。一个两个人说也就算了,宁王可以命人带下去军法处置,可这么多人一起请命,那架势就像他不答应我们就要扑上去撕了他,他不敢不答应。”孙乾憨憨地笑。 想想也对,楚煊不是武人,弹压住这几万人一向是靠着亲王的身份。但他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连他的身份也不愿顾忌。这么多人请命,再不答应,只怕是要引起哗变的。 “你们来了多少人?”我望了一眼他身后的人,暗暗猜度。 孙乾有些失望又有些无奈地道:“来得不多,也只有两千。” 虽然我知道不多,但两千……几乎可以说是无济于事。 大约我的神情太过明显,孙乾连忙道:“将军容禀,实在不是末将无能带不出人,而是……这净身出户一样,多少人看着都跟叛军无异,不敢跟着走;宁王本来也不愿意放我们走;末将走的时候特意点了一下,父子同军的吧儿子留下了,兄弟同伍的只能让兄长走……” “不必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此去易州生死难料,又没有调令,连军需辎重也不足,能有这么多人愿意跟着来,其实也是十分不易了。 孙乾搓着手道:“将军……虽然没来多少人,可是我们带着粮食来了……” 我霍然抬头,问道:“哪里来的粮食?” “买的……”孙乾犹豫着道,“宁王不让我们拿,可我们好歹还有军饷,城里还有许多大户有很多存粮……” “糊涂!花了军饷,你们怎么过?你们家里怎么办?”我斥道。 但孙乾却梗着脖子与我争辩,“将军这话不对,有银子也要有命花,粮食都吃不上了,留着银子有什么用?横竖都买了,将军还要带着我们去卖了吗?” 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喉咙也是堵着的,鼻子也是酸涩的。良久,才抱起方才被我放下的白玉腴,高声道:“诸位,你们都是大郦的好儿郎!你们的义举,某先代易州的守军和易州的百姓谢过了!今日奔赴沙场,此行生死难料,若是你们有害怕的,尽管回去,霍某不会计较;若是决意奔赴,便须一往无前!”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众人齐声回答,声震山谷。 “好!今当远行,却无人践行。不过没关系,霍某手上还有一坛酒,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愿与众将士共饮!”说着便把酒坛递了出去。 从孙乾开始,一人喝一口,酒坛依次往后传递,没谁敢贪嘴。到最后一人时,他将坛底的酒渣也一饮而尽,举袖抹嘴,将酒坛子往地上狠狠一掼,摔得粉碎,大笑道:“好酒!” “待得胜搬师之日,霍某当请诸位喝上三天三夜,不醉不归!” “谢将军!” 我见众人皆是慷慨激昂,便翻身上马,拔剑指天,高声道:“众将士听令!” “有!” “随我杀敌!” “是——” 第29章 御黄王母饭(上) 紧赶慢赶到了易州,却听闻一个噩耗——师父连着与达斡对战三日,旧疾复发,不慎跌下马来,受了重伤! 好在易州发现突厥的人马早,没让他们攻进城中。但看他们这样子,也支持不了多久了。我带来了两千人,他们换的口粮也仅仅只够这一城兵将用四五日的。 来不及解甲,我便冲进师父的居所看他的伤势。 师父卧在胡床上昏睡,我进门的动静也不曾惊醒他。我远远望了一眼,只觉得师父陷在被衾中的身形竟是如此瘦小——在我的记忆中,师父的身形那样高大,挺拔如巍峨高山一般。不过想想也 是,今年师父四十有五,脸上早就添了皱纹,鬓边也渐生白发,身形慢慢开始佝偻了。 武将多有旧疾,师父作为一代名将四处南征北战,自然受过的伤也比寻常人多得多。他本该在长安享荣华富贵的,却硬是因为我的冲动任性而不得不重披战甲…… 心中越发疼痛酸楚,我不敢再多看,连忙转身出门,却碰上迎面而来的李信。 “安国公……”他试探着问。 我摆手,低声道:“睡着呢。李将军,借一步说话。” 李信点头,转身往外走去。一直走到被临时拿来当将领休憩和开会用的大宅后院,李信才站定。 我问他:“师父究竟伤得如何?” “从马上摔下来,肋骨断了两根。”李信低声道,“大夫说,需要卧床静养。” 肋骨断裂也是非同小可的伤,需要好生将养。师父这种情况,本就不适宜待在易州,但更不宜挪动,如果送回长安,还不如就留在此地。不过好在没有性命之虞,我倒是放心一些。 “易州战况如何?”师父受伤,应该由易州团练使指挥坐镇,但易州更靠近河东,什么突厥、契丹、奚人都很难打过来,这团练使的临战经验也就少得可怜,实在不宜指挥。而军中本来地位仅次于师父的秦仪仍然留守幽州了,再往下数就是李信,加之他能力出众做事稳妥,眼下易州六万人便全由他调配。 李信苦着脸道:“敌众我寡,粮草不足,又不能死守,难!” 我想了想,“巷战如何?”能一举击溃幽州的突厥,全靠了巷战。突厥长于奔袭,短于巷战,若是如此,或许还有几分胜算。 “不太可行。近日与突厥交手,都是在城外。毕竟易州的百姓没有多少出去避祸的,满城都是人,不敢引狼入室。”李信摇头。 “易州北面一马平川,正是突厥所喜;四周虽有河,但还远远没达到可以水站的地步。除了巷战,没有更好的法子。”我在路上已经看了许多次地图,心中有些计较,“西南有座孔山,听说山上有个很大的洞穴,可以迁百姓前去暂避。” 李信思索片刻,立即决断道:“好,末将这就与各位将军说说,劝说百姓暂时出城避祸。” —————————————————————————————————————————— 只是避祸一事,到底还是我想得太过容易,易州的百姓尤其固执,竟是说什么也不愿意迁出。而最让我恼火的是,带头拒绝外出避祸的,竟是易州太守。 易州太守是个不折不扣的文人,曾经是科举二甲第七名,文采自然是出众的,说起话来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与我洋洋洒洒地说了半个时辰不愿外迁的理由,实在是冠冕堂皇,让我无从反驳。但其实最重要的意思就是——突厥尚在城外,有我们这些当兵的顶着,他们为什么要出去避祸? 第 4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3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43 章 我实在气得头疼,但又不能强行下令外迁,毕竟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内讧。 然屋漏偏逢连夜雨,在我到了易州的第三日,那边修整好的突厥竟然又兴兵来犯。好在城楼上日夜有人瞭望,总算是在突厥离我们还与十里之时发现了。 满城都是百姓,师父还在城中养伤,自然只能出城去迎战。我来之后,李信便自然而然地将指挥的位置让给了我,于是我连忙点齐兵马,六万人留了一万人在城中,由李信指挥,万一真的兵败,也好有个接应。 突厥所选的进攻之路一马平川。原本敌众我寡,正面交手就没有太大胜算,但天时地利我们也不占,无法伏击,只能硬着头皮上。 好在易州有两架大型的投石车,我在出城前让把投石车架好,能找到巨石自然是最好,找不到就挨家挨户收集不曾烧完的柴草,包上砂石裹得密实些,浇上火油,点燃了再投出去,且要在突厥一进入射程便投,效果差些不妨事,但不能伤着自己人。 诸事安排完毕,又耽误许久,我赶紧带着人杀出城,鼓气誓师一概不要。此诚危急存亡大关,没人不会拼尽全力。 渐渐地两军近得都能看清对面人的模样了,投石车却没有一点动静,我不由得暗急,却还要做出运筹帷幄的样子来稳定军心。 都尔罕在右军,那位传说中的主帅葛禄在左军,而真正居中指挥的是个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汉子,约莫五十的年纪,应当就是达斡。突厥人本就生得高鼻深目,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窝里,更显得目光犀利。 达斡见我们这边领军的是我,身后的人马也远不如他们多,还就如此大喇喇地与他们正面相会,不由得大笑起来,高声用蛮子话喊了一句什么,他身后的突厥人都兴奋得大叫一声。 但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阵奇怪的呼啸,还没来得及回头查看,突厥后方却传来一阵惊恐的嘶吼。 达斡也抬头去看,我就看到他浅蓝色的眸子忽地染上了金红色。起初只是一点点,那后那片金红色越来越大,逐渐占据了他整个瞳孔。 热浪从头顶掠过,我终于看到那金红色的火球接连落在突厥方阵中,每落下一个便带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 匆忙之下,我出的主意本不算好,但李信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还做得比我预想的好上许多。 火球落在突厥人面前,大约也就阻上一阻,他们大可勒马不前,我们也冲不过去。可火球落在突厥队伍的中后方就大不一样,退路一断,他们便只能向前奔逃,可前方队伍哪怕是跑起来也断然赶不上逃命的速度,这一冲一撞,大军势必会乱。不过乱到什么程度,却要看易州究竟有多少火油了。 但易州终究不是个军事重镇,能有两架投石车已算是意外之喜,一阵火球如疾雨投落后便后继乏力了。突厥大军虽然骚乱起来,但还没完全打乱阵型,几位主要将领仍然安坐马上。 我知道他们要谋出路便只能往前冲,便连忙将出城前特意寻的长|枪一挥,直指达斡,高声道:“儿郎们跟我上啊!” 两支军队转眼便厮杀在了一起,及目之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作为主将,我自然是要牵制住达斡的,那边的都尔罕与葛禄都顾不得了。 可说是牵制,也实在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达斡作为突厥名将,经验老辣自不必说,武功高强也是真的,何况突厥人以狼为图腾,凶悍而残酷,达斡更是个中代表,我与他交手,打得十分艰难。 达斡岁数大了,应当是不会说汉话的,他也就懒得废这个力气来羞辱我,不过他看我的神色却是很不屑的。 我尚且勉力支持,底下的军士便更如此,放眼望去,也便只有孙乾对上都尔罕还稍微好些——从前倒是没发觉他如此神勇。 这样下去可是大事不妙,毕竟易州本就不比幽州城防坚固,当日幽州驻兵更多而突厥人更少尚且落败,易州一万人对上突厥十万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臭小子,五万大军交到你手里,就是这样用的?”恍惚之中,我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斥骂,本疑心是我听错了,但我一回头,倒真是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父!” 旧疾复发,断了两根肋骨,本来岁数也大了,师父应当是在卧床歇息的,眼下却将战甲穿得整整齐齐,奔到战场上来了!他难道不知道此举有多危险吗?李信呢?为什么没拦住他?! 师父的脸色白得厉害,却将手上的长戟一探,扫倒一名突厥士兵,而后翻腕一挑,将他手上的狼牙棒高高挑起,流星般地擦着我的头顶飞过,也不知是击在什么东西上,发出一声钝响。如往常一般,师父气势汹汹地骂道:“留神背后!战场之上不可分心,我教你的你都忘到脑后了?” “师父怎么来了?” “我不来,躺着等着给你收尸?”师父恶声恶气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把我撵回去?擒贼先擒王不知道?本来人就少,还这样分散开,排着队送死吗?赶紧把人都聚过来,拿下达 斡!” 我也知道战场上不是户能好生说话的地方,师父都带上前来了,断然不能让他在我眼皮底下手上,于是我连忙收敛心神,高声道:“众将士听令——速速往中军靠拢,拿下贼首达斡!” “是!” 拉着□□的马儿转了一圈,我挽了个枪花,欲冲上去与师父围攻达斡,却被他横戟拦住,“这里不用你,达斡交给我,都尔罕或是葛禄,你要是不拿下一个就不用来见我了!” 我的确不放心师父的身体,可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十分有道理,何况师父的脾气我最知道,他强硬惯了,最讨厌有人与他对着干。于是我只丢下一句“师父千万小心”,便策马去了旁边。 可若是能重来一次,那时哪怕师父横戟架到我脖子上,我也绝不会离开的! 都尔罕离我太远,一时半会我杀不到他身边,何况孙乾也能勉强应付,我便迎上了正砍杀得起劲的葛禄。 尽管葛禄也算突厥一名大将,但他的身手要弱得多,与都尔罕想必都要差上许多。他与我没走上十招,便被我的长|□□中多处。见他有逃走的意思,我又哪里肯让,拍马追了上去,手中长|枪一递,一下子将他扎了个对穿。这一枪正中心脏,他是决计没有活路的。 但我还来不及欢呼,耳边就炸开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元帅啊! 元帅当然只有师父一人。 我霍然回头去看,却一眼就见到了终生都不能释怀的一幕——达斡手中的狼牙棒被他使得仿佛刀剑一般,竟直直向着师父右肋下捅去,正中他肋骨断裂的那处,“噗”的一声便刺出一个凹凸不平的血窟窿。这一下当然是痛极的,师父一下子咆哮出声,竟是这辈子从未有过的仪态全无。但他竟强忍着剧痛,伸出左手握着那狼牙棒狠狠朝自己一拽,将狼牙棒捅得更深,但用力之大也拽得达斡朝他扑去。趁着这个机会,师父单手抡起长戟,用那月牙刃砍向达斡的脖颈。 血一下子喷溅而出,一颗头颅高高飞起,重重跌进尘埃里。 我却直愣愣地看着师父大笑着朝后仰去。 师父啊—— 第30章 御黄王母饭(下) 作者有话要说:  师父是真的没了,难过 配合bg食用效果更佳 预告!下一章小谢一定上线! 血色瞬间在眼前弥漫,耳边万籁俱静,但仍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叫喊。那是我自己的。 我不管不顾地向师父奔过去,若是面前有我们自己的人挡住了,便横枪推到一旁;若是突厥人,则扬起马蹄踏了过去,再方便些的则一枪扎住,挑飞开去。 连损两员大将,都尔罕也不敢再恋战,连声高喊,想必是在叫后撤,于是突厥人便潮水一般退去。我已经没有心思再管这些事,我们的军士也不敢去追,便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撤走。 早有人接住师父下落的身子,我翻身下马,跌跌撞撞地扑上去,“师父,师父……” 第 4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4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44 章 “哈哈哈哈!打了小半辈子,到底是我赢了!”师父仍然不管不顾地大笑着,一开口就吐出浓稠的血来。 “有军医没有?金疮药呢!绷带呢!”我大声咆哮着,喊完又对师父慌乱地道:“师父不要紧,弟子会救你的,没事,没事……” 师父艰难地抬手在我腰上拍了一记,却是没什么力道的,“臭小子,我当然不要紧,你慌什么?” “快!咱们快回城去,不……回长安去!长安的名医这么多,一定会治好师父的,一定会的!”我手忙脚乱地要去抬师父,却因为他肋下那根硕大的狼牙棒而停住了。 有军士七手八脚地掏出金疮药与止血绷带等物,却被师父一把推开,“都不要忙了,没用的。” “怎的没用!师父别动,弟子帮你上药……” “霍徵!”师父仿佛是拼尽力气呵斥了一声,连着咳出好几口血,才又道:“你十二三岁就跟着我上战场,这么多年杀过的人还少了吗?打成这个样子,你见过还能有人活下来?” 我诚然见过许多死人,更亲手杀了不少人,但我不相信师父会死。我连声道:“师父洪福齐天,一定不会有事!” “好了,你先闭嘴,趁着我有力气,我有些话要跟你说。要不,就再没机会了!”师父的脸色飞快地灰败下去。 “有什么话等你着好了再说!” 师父费力地摇了摇头,“臭小子,从小就不听话,让你回去读书不肯,一定要学武;叫你练刀不肯,一点要选剑;后来叫你不要太冲动了,还总以为老子天下无敌;叫你离楚煊远点,你不听,这下……都多大了,还这样!现在你还不肯好好听我说句话,是想让我闭不上眼吗?” 一听师父提起小时候,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但我终究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在他跟前端正地跪下,恭声道:“是,弟子恭请师父训示!” “这才对。”师父抬手摸了摸我的头顶心,一手的血污抚得我发上一片黏逆已然无暇他顾了,“阿徵,我这一辈子就你这一个弟子,虽然有时候你莽撞、固执、锋芒毕露,可你才加冠,能到如今这个地步,已是万分不易了,为师……很为你高兴。” “弟子……多谢师父!” “我膝下无子,连我们谢家旁支近亲多少家里也没有男孩,我私心是将你当自己的子侄在疼爱的。” “弟子知道!”我向师父重重磕了三个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弟子也视师父如父亲一般。” 师父欣慰地一笑,“很好,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阿徵,谢家百年门楣,从前南朝之时何等鼎盛?到我朝已然衰微至此,我更是不曾留下男丁,实在是愧对祖宗。可是阿徵,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事……以后,还请你对谢家多多照拂。谢家旁支的孩子,若有入仕的,请你千万关照……” “弟子知道!弟子一定照顾好……” “我膝下只有一女。娉婷母亲去得早,从前我也没什么时间去管教,竟把她宠得有些骄纵任性了,也不大会看人。她从小叫你阿兄的,我也请你照顾好她。前些年想替她好生选个夫婿,奈何她一心想着……一提此事就跟我大吵大闹。今后,还望你帮着看看,她自己能看上当然最好,若是你瞧着不错也可以做主定了,告诉她长兄如父……” “弟子知道!” “你再替我转给她一句话——虽然阿徵这个做兄长的不会对她坐视不理,但到底我不在了,也让她收敛点脾性。皇家的事,不要搅合进去,离他们越远越好!” “弟子一定把话带到!” 重伤垂危之人,一气说出这么多话,任谁都会吃不消的,师父粗声喘着气,挣扎着要来拉我手。我连忙把手递上去,师父拉了,有些歉然地一笑,“还说要替你和凌波丫头主婚……我食言了……” 于此事,我不能责怪师父,但说上一句“无妨”更是万万不妥。我只能低头跪在原地,心绪不断翻涌,眼泪却更加汹涌。 “堂堂七尺男儿,哭什么?”师父有些不满,“凌波丫头是还要交给你照顾的,为她父亲翻案更是千难万险,你不刚强一些,她又怎么办?” 我连忙胡乱抹了脸,连声道:“弟子一定照顾好凌波!” “凌波丫头已经够苦了……你、你……一定不能再叫她吃苦……”师父的声气越来越弱,有些支持不住。 “弟子知道,弟子知道!” “你不要这个样子,霍徵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就在刚才……我、我杀了自己视为毕生宿敌的人,死在了战场上,还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死,死得其所,值了!心愿已了,你、你该当……替我高兴才是……” “是……弟子,弟子替师父高兴……” “阿徵……以后没我看着你了,你是不是就……为所欲为了?你姨夫……对你没有坏心,他的话,可以掂量着听一听;你自己要万分小心,不管是朝堂,还是疆场,切不可……鲁莽大意了……” “弟子明白,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看我一叠声答应了,师父松了口气,拉着我的手也缓缓松了开来。我拼命想去握紧,但师父自己再也没法用力,胳膊便自己坠了下去,任我如何想握紧也无法,只能见着他慢慢合上眼,僵直地躺着。 “师父!” 我知道再怎么喊也不能把他喊醒,也知道再怎么推他也不会有反应,可我仍旧一遍又一遍地推着师父,一直高声呼唤,希望他还能如从前一样,说上一句“臭小子吼什么吼”。可是,再也不能了。 “元帅,元帅——”四下里高高低低响起一片哭声,竟是不少军士都在偷偷抹泪。也难怪,师父那么高的身份,还带着重伤,竟坚持上阵杀敌,还拉着敌方主帅同归于尽,这些军士自然佩服。 “将军……你节哀啊。”忽然有人在我旁边说了一句。我一抬头,却是孙乾。他自己尚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却来安慰我。 这时,从在檀州被救下就身子一直不大好的王则也站出来了,他归队后就被安排去了后勤,没想到今日他也跟着上战场来了。王则低声对我道:“将军,天色不早,李将军还在城里等着消息。再则……万一突厥杀个回马枪……” 也对,突厥还没歼灭,就驻扎在几十里外,对易州虎视眈眈,眼下我的第一要务不是伤心,而是保存好实力,给突厥一个反击。 于是我擦干眼泪,重新整理神态仪容,高声道“众将士听令,打扫战场,回城!” —————————————————————————————————————————— 师父辞世已经七日。这三日突厥没有再来攻城,而我军亦是缘起大伤,实在无力反击。但这七日,全城守军严阵以待,不敢解甲,仅仅是在右臂上绑了一圈白布来表达主帅牺牲的哀痛。 我在师父生前最后居住过的屋子里,细心替师父扫去棺材上的浮灰——众将士要凑军饷替师父买一个好一点的棺材,但我回绝了,他们本就没多少饷银,何况眼下军备急缺,多少时候都需要他们自掏腰包。我出长安之时也没带多少银子,连带自己剑鞘上镶的一颗宝石撬下来,连求带吓,才终于换来一副楠木棺椁。 天气早就开始回暖,我刻意将停放师父的院子关门关窗以求干燥阴冷,又在棺材里放了不少草药,才保得尸身不腐。但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 文死谏武死战,师父又在临终前将自己不放心的事都托付好了,还留给我殷殷嘱托,我的确不该沉湎于伤痛。可一想到对我仿佛父亲一般的师父就在我眼前没了,他是以往内我才带伤出征,也是因为我才会战死,内疚自责之感便排山倒海而来。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第 4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5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45 章 情不自禁地,我开始唱起屈子的《国殇》,只觉得没有任何言语能比这一首更能代替我现在的心情。 唱到一半,泣不成声,我深吸几口气,准备接下去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有人接了下去: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这声音并不是很熟悉,但我是绝对听过的。我开门去院子里,却不料在此站了满满一院人,各个身着黑衣,臂上系着白纱,而为首的一个,却是易州太守。李信跟在后面,见了我便低声道:“太守携易州属官与乡绅……前来吊唁。” 一见到此人,我便怒火中烧——诚然若不是因为我贸然出城又战败失踪,师父是不会主动请战来檀州的,可若不是易州太守坚持不肯带着满城百姓去避祸,我们也不至要与突厥在城外正面交手,师父也不会坚持要去驰援……眼下,他如何有脸带着这些不相干的人前来祭拜? “太守怎的有空到此?”我没有说出不客气的话,但语气和神情却绝对算不上客气。 “霍将军。”那一行人郑重朝我施了一礼,而后便整齐地一撩袍子,朝着停放师父的屋子跪下。 我大惊,连忙向旁边迈了一步避开,不悦地道:“这是在干甚?” 易州太守没说话,只是带着那群人重重磕了几个头,伏地不起,高声道:“安国公,微臣……来送你了!” 我这才看见他身后的那些人还带着不少礼盒,看样子还是认真前来吊唁。人家诚心诚意来吊唁,我也不好把人往外轰,想来师父也是不怪他的,毕竟他说一城百姓扶老携幼脚程不快,万一路上被突厥发现就惨了,尚不如待在城里安全,这话也有些道理,即便师父在场也是不会拿百姓冒险的。 看着那一行人又跪又拜,我只好默默站在一旁。等他们折腾完,才冷冷地道:“诸位的好意,安国公泉下有知也领了。只是眼下战事吃紧,突厥随时有可能再来,还请诸位早些回去,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至于礼物,还是免了,安国公收不到,他的家眷远在长安,更收不到。” 这话已然是逐客令了。但易州太守听了半点也不尴尬,只是对我又揖了一礼,“霍将军,先前某不肯领百姓迁出避祸,虽然有自己的考虑,但到底是考虑欠周,是某不对。不过想必霍将军大人大量,是不会与某计较的。” 即便我想计较,这么一顶帽子扣下来,我却还能说什么?我只是撇了撇嘴,没有接话。 易州太守又道:“为表歉意,某特来献上退敌之计。” 退敌之计?老实说我对那些只知读书的醋大已然没有任何好感,他说有退敌之计,我并不相信。 可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又怕自己一个意气用事而错失妙招。于是我缓了神色,语气也稍带了几分敬意,“太守请讲。” 易州太守却淡淡一笑,卖起了关子,“此事不急。” 若是退敌都不急,我也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事可以着急,当下又想发火。 但易州太守却抢着道:“某日前听闻军粮有些紧缺,故而大军这些日子都省吃俭用的,这可怎么好?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哪里还有力气打突厥?某与各位同僚和本城乡绅商量了一下,准备了饭菜来犒劳各位将士,待酒足饭饱之后再图退敌。还望将军不要推辞。” 我不得不感叹这易州太守真会做人,一来便道歉,我也不能说他什么;而后又抛出了我最想要的破敌之策,却悬着吊着偏不与我讲,说要请过将士们吃饱才肯说;原本将士们或许会对他不肯避祸之举有些微词,但如此一来,只怕人人都只记得他的好了。 但真真我又拒绝的不得,只好道:“霍徵,谢过各位了。” “霍将军客气了。” “李信,传令下去,在城中找空旷的地方把所有人都聚集起来,告诉他们太守与易州各位官爷、 各位乡绅要宴请他们。” “末将领命。” —————————————————————————————————————————— 说是犒劳宴请,但易州本来也没有多少存粮,何况我们这里还有五六万人,哪里能吃到什么好东西? 但这易州太守是个聪明人,竟想到了发御黄王母饭的主意。 粟米与稻米一道蒸熟,与猪油拌匀,再浇上肉齑与酱料,光是闻一闻就让人垂涎三尺。稻米与粟米占了大部分,这本就不甚花钱,荤油醯酼贵些,但也只有薄薄的一层,亦破费不到哪去。但这饭饱腹,又让诸将士尝到了油腥,竟比烤肉之流还要强些。 将士们吃得心满意足,我也真是服了易州太守,只好连连向他道谢。但他也不居功自傲,态度仍旧十分谦和。 看着众将士抱着碗狼吞虎咽吃得好不热闹,我便高声道:“儿郎们,尽管大口吃,不够的尽管问太守要去。吃饱了,就把那突厥蛮子杀得屁滚尿流!” “把狗日的突厥杀回老家!” “杀净突厥!” …… 第31章 醽醁 其实易州太守所提的破敌之计,说起来不过三个字——空城计。不过这空城计却是由好几个计策串成的连环计。 易州太守宴请三军之事只告诉了一些属官与城中部分乡绅,李信选的地方又比较僻静,因此这消息满城也没多少人知道。于是他们便放心大胆地满城传播一个消息——定北将军霍徵因恩师安国公辞世而大受打击,终日借酒浇愁烂醉如泥,已经宛如废人一个。 我知道口说无凭,消息放出去突厥人大约不会尽信,便配合着装醉,甚至假意发酒疯与易州太守大吵一架,让半城的百姓都看了一次热闹——如果城里有突厥的探子,也该信了吧。 除了装醉,我还在突厥大营二十里外安排了探子,五里一人,一直排到了我暂住的居所。果然,又按捺了四日,都尔罕又点了兵将欲要攻城。 探子自然跑得比大军快,于是早就在筹划的将士们历史行动起来。由王则带领的两千人埋伏在了突厥撤退的道路上,却又不是静静藏起来,而是露了一些行迹。另外五万人埋伏在另一条撤军的路上,这次可是一点痕迹都不留。 易州太守还说动了许多百姓,拿出自家的铜盆、铜镜,与另外八千人一起站在城上,不过是穿了戎装的军士在内,百姓躲在城楼里。为了不让突厥看出端倪,我连李信都留下了,把那五万人交给孙乾指挥。 听闻突厥近了,我连忙回屋去梳洗一番,换下了酒气熏天的脏衣服,重新束了发,换上干净的甲胄,佩剑上了城。 都尔罕一路畅通无阻地冲到了城下,见到城上的我,左边是李信,右边是传闻中已经与我交恶的李信,又听到城上金鼓齐鸣喊打喊杀,不由得大呼上当。那日一战突厥也折损不少人马,却并无粮食补给,也不敢再往里硬闯,转身就撤。 我与李信辞别易州一众属官,连忙下城牵马,命留下的五百人在城上放箭,带着另外的人便去追。 都尔罕在回去的路上发现两旁似乎有兵刃的反光,得知踏入埋伏,前行的速度便放慢了。我与李信又紧紧地追在后面,甩也甩不掉。原本都尔罕想趁夜攻城,打我们个措手不及,但也是因为夜色浓重,他们根本看不清我方到底带了多少人来,始终不敢与我们交手。 前路被堵,后有追兵。但我们设伏之地还有一条路,是通往一处山谷的。都尔罕只考虑了片刻,便命人往山谷里逃。但他不知道,我们的主力,却正是埋伏在山谷里,就等他们自投罗网。 这一场鏖战打了近三日,直打得两边人马都筋疲力尽,多少刀剑都卷了刃,山溪也被鲜血染得变了色。 第 4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6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46 章 第二日的时候,身先士卒的孙乾不幸战死。临终前,他将一个破布袋裹着的碎银子交给我,希望我务必带给他的家人,且再三嘱托我让他儿子千万不要从军,好好读生,没用也便没用了。 一场大战下来,死伤无数,岂止孙乾一人?可我实在不知道那些人的名姓,也就不能完成他们最后的心愿。但孙乾,既然是当着我的面拽着我的衣襟让我替他完成的事,我也绝对不能食言。 战到最后,还是我们略胜一筹,都尔罕带人开始溃逃。 但打了两个月余的仗,李冠英死了,师父死了,孙乾死了,还有许许多多我不熟识却同样是有父母妻儿的人死了,当然不能如此轻易了局。我与李信便带着残部追击,势要将犯我国境者统统斩于马下! 不过十分讽刺的是,在都尔罕逃至檀州边境时,闭城两月的楚煊却忽然开了城门,英明神武地带着人一举歼灭突厥,并活捉都尔罕。 闹剧一般仍是收场,突厥已败,终于可以班师回朝。 我不想与楚煊同路——算起师父之死,他也有一份,不开城迎战导致战况艰难是一份,第一次不开城增援也就罢了,可我孤身前来那次……若是他肯给一点补给,最后我们也不会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与突厥正面交战! 他既然要押着都尔罕慢慢进京,那我便将都尔罕留下,连带李信也留给他帮忙看管都尔罕,自己只带几个亲兵,护送师父的灵柩快马赶回长安——战事吃紧之时根本派不出人手来护送师父,沉重的楠木棺也实在不方便带在身边,而天气渐热,尸身根本不可能长久地存放。不得已,我飞鸽传书与先帝还有娉婷,请求将师父就地火化,将骨灰带回去。先帝自然是准的,娉婷反对得厉害,后面还是凌波附信一封,让我便宜行事,娉婷那里她会去劝说,我这才忍痛一把火将师父的遗体焚化了,收存在一只玉坛子里。启程回长安之时,偌大的一个楠木棺,就装了一份骨灰、师父的佩剑与他带到檀州的所有衣物。 大名鼎鼎的一代战将、堂堂安国公,来的时候是九尺魁梧男儿,回去的时候,却已经只剩了这些轻飘飘的东西。 回长安之时已是六月。往年的六月早已是骄阳似火的,但神熙三年,六月却仍旧阴雨绵绵。 我入城那一日,大雨如断了线的珠子,铺天盖地地密集落下,打得人睁不开眼。 可尽管天气这样恶劣,我却在城门外看到了先帝。他亲自撑着伞立在那里,穿着上衣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下裳绣藻、火、粉米、宗彝、黼、黻的玄衣纁裳,戴十二旒冕冠,蔽膝、大带、革带、绶带、玉佩等配饰一应俱全,除了因不在冬日而未穿大裘,便是一身只有祭天地宗庙才穿的大裘冕了。而他身后的一众文武大臣,穿得亦是祭服。我仔细看了一眼,有头有脸的大臣都来了,而队伍最后还有些出身世家大族而不屑入仕的清贵与宗室弟子,就连姨夫也在,穿着一丝不苟,面色凝重。 不仅如此,城外还有许多百姓,看样子都是自发来的,却都是素净衣裳,面带哀容。 师父出身世家,为人正直,又有军功傍身,能获得朝野上下的敬重已是不易,却还有这样多的百姓也敬重他,实属难得。 “迎安国公回朝!”礼部官员拉长了声调喊着。 我连忙翻身下马,单膝点地,向先帝抱拳行礼,“臣霍徵叩见至尊。” “伯英免礼!”先帝竟上前几步,弯腰将我扶起来,“伯英此行凶险,实在是辛苦了。” 我闻言又忍不住一阵心酸,垂头道:“臣……杀敌不力,致使朝廷接连折损数名栋梁之才,有辱至尊重托,请至尊降罪!” 至尊的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又平复,只是淡声道:“非你之过,切勿过分自责。详情容后再说,眼下……先迎谢公进城。” “是。” 礼部官员又长声喊道:“拜——” 所有官员,连带先帝在内,都把手上的伞丢开,毫不含糊,整理好仪容就要开始行礼。在先帝与文武百官行礼之前,我连忙带着一众将士躲进队伍中,按照各自的品级站好,然后随着仪官的引导开始祭拜。 乐师亦出城相迎,一见祭拜仪式要开始了,立刻奏响鼓乐。大拜完毕便是上香,读祝文。我边上站的是右翊卫统领薛绩,他告诉我说着祝文是迁任礼部侍郎的韩谨所写。不愧是状元出身,一篇祝文写得如此词藻华美,只怕拿去祭祀天地,天神都会喜得多赐大郦几分福泽。可惜我想师父是不会喜欢的,毕竟他曾经那样对待凌波。 奉献饭羹、奉茶、献帛、献馔盒、献胙肉、焚祝文,一切按部就班。最后献酒之时,先帝接过内监递过酒坛,一拆泥封,一股馥郁的香气便逸散在雨中。 “谢公,朕记得你不仅爱喝酒,还是酒中行家,故不敢拿一般的东西来糊弄。这是宫里珍藏十余年的一坛醽醁,想来也是不错的,还请你不要嫌弃。”先帝说罢,便一翻手将整整一坛酒倾倒在地上。翠绿的酒液流淌开去,很快便与雨水混为一体,渗进了地里。 待酒液都消失不见了,先帝才又道:“谢公,朕还记得,虽然你好酒,却从不贪杯,因为你说为军为将者,要时刻保持清醒,这样便不会在敌人突袭的时候失了先手。如今你终于不必再操心这些事了,朝政之事,朕自己心里有数;保境安民之事,伯英也一定会做得很好,且安心饮酒罢!” 先帝这一席话,说得我又是鼻子一酸,可这么多人在场,到底忍住了。 好不容易繁琐的祭礼完毕,先帝便率领百官先行离去,百姓也陆陆续续散了。仍旧是我回来时所带的那几个人,一路护送棺椁去了安国公府。 噩耗早就传回来了,娉婷与凌波不便出城去迎,但府里早就准备好了灵堂,全府披麻戴孝,就等着我到。 府门大开,娉婷一身素缟,不施粉黛,神色憔悴地领着府中一众奴仆站在门口,一见了我,便立刻屈膝跪下,叩首到地,渐渐泣不成声。看娉婷那红肿的眼睛,也不知是哭了多久了,可师父的遗骨衣冠回来,却仍旧抑制不住哀伤。 凌波仍是不能见人的戴罪之身,不敢到府门口来迎,只能立在灵堂门口等着。我一抬眼看见她的时候,她与娉婷是一样的神色。 一门老弱妇孺哭成了一片,即便我心里亦是十分难受,却不能失态。 “迎郎君回府!”管家先缓过来,站直了身子,沉声道。 我在与众人送灵柩进门之前,轻轻棺身上拍了拍,低声道:“师父,我们……回家了。” 第32章 天花饆饠 家人都祭拜过了,便开始守灵。虽然师父的尾七都已经过了,但这是他在府中停灵的第一日,不得不郑重。 娉婷自然是要守着的,凌波作为子侄也要守。但我在易州已经守了许久,与她们待在一处只是徒增伤心罢了。何况师父的遗物还未完全理好,既然她们腾不开身,便只能由我来。 师父的书房我翻得比自家还熟,里面的陈设多少还是我帮着布置的。 书架旁边有个博古架,师父不爱收藏古物珍品,博古架上除了摆着皇家赏下来的几对瓶子,剩的全是些日常杂物。 底下最左边的一格,放着一把银色的寄名锁,上头还刻着我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押”给他的,而后便一直没拿回去。 那是我八岁的时候,父母新丧,姨母将我接到崔家抚养,姨夫替我找了开蒙的老师教我读书认字,但我很不喜欢,腊月的天气,一个人偷偷从府里跑了出来。彼时我对长安的坊市还不熟悉,一阵乱窜之后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更不敢找回去,只是看到街边一座府邸门口放着一对白石狮子,感觉十分威严,顿觉喜欢,便在那门口站着不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朝着大门走来。那人约摸二三十岁的样子,高大魁梧,面貌英武不凡,背脊挺得笔直,走路大步流星。他穿着绣狮子的红色圆领官袍,头戴三梁进贤冠,脚蹬皂罗靴,一手拿着笏板,一手提着一只纸包。 他也看见了我,驻足片刻,严肃的脸上慢慢浮起柔和的笑意,“小子,你是哪家的小孩?在这里干什么?” 直觉这不是个坏人,我老老实实地道:“我……是吏部尚书崔府……” “崔府?”他想了一想,问道:“你姓霍是不是?” 我自觉地点头。 “为什么跑出来了?天这么冷,冻坏了怎么办?我找人送你回去。”他的语气冷淡了一些。 “不!我不要回去!”我大叫。 他微微皱了眉,“为什么不回去?” 我连声道:“我不会去!姨夫姨母逼着我读!” 第 4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7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47 章 “不想读书?为什么不读书?你看那些世家子弟,谁不读书呢?难道你想日后被人瞧不起吗?” “我才不是世家子弟!”虽然只有没有,摸遍全身上下也只 找到了我脖子上挂的一个银锁。本来我就不喜欢在身上戴东西,姨母一定要我戴上,说是保平安的,正好我趁机送出去。于是我摘了银锁,递到娉婷面前,“你别哭了……虽然我没有钱,可是我有这个,换了钱可以买好多好多天花饆饠的!” 闹到最后,娉婷好歹是不哭了,也收了我的银锁再不肯给了。后来师父开玩笑般地告诉我,以后不能随意将有自己名字的东西送给女孩子。但我后来身上也不会带过多的东西,想送也没有了。 寄名锁旁边的是一把戒尺,还记得我最初练武的时候师父让我在院中蹲马步,只要一有不规范,师父扬手就是一尺,疼得我上蹿下跳。 我也曾想过就此放弃,不练了。师父气得又狠狠打了我几尺,厉声问道:“你还想不想做大将军了?”这是我亲口说过的话,我反驳不得,只要咬牙再蹲。 除了练武,师父还逼着我读书,比姨夫逼得还紧,让我有种才出虎穴又入狼窝狼窝的感觉。我告诉师父我想做将军不想做书生,师父又是一顿好打,“你知不知道真正的将军和莽夫武夫有什么区别?将军不光要自己会打仗,还要指挥千军万马打仗,打胜仗!你以为打胜仗靠的是什么?不是蛮力,是脑子!你不读书,连兵法也看不懂,拿什么跟别人比?”于是少不得,我又乖乖听话。 除了打我读书练武,娉婷小时候练琴不用心的时候师父也打。小时候我练武读书的时候娉婷会在旁边围观,娉婷学习琴棋书画的时候我也会坐在一边,韦德就是在对方挨打的时候好生嘲笑一番。直到后来我上过战场了,才不再互相嘲笑了。 戒尺旁边还有歪歪扭扭的手稿,有我替娉婷抄的谱子,也还有娉婷替我抄的书——毕竟师父最不喜欢我俩互相讥讽,常常一气起来两个都要打,或是论双倍罚,这时候不互相帮着是休想过关了。 第 4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8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48 章 手稿边上还有一把木剑,那是后来开始选兵器,我一眼就看中了武器架上的长剑,师父劝我选长兵器我却坚持不愿,一定要练剑,我人小举不起铁剑,师父虽然骂了我几次,但到底帮我做了一把木剑,先让我练招式。 我已不忍再看博古架。可即便不睹物,我依旧能回忆其从前师父带我教我的点滴。做小石臼让我练臂力、领着我去城外练习骑马、年下嘱咐府里的针线下人在给娉婷做新衣之时也替我做几件、节下带我出去游玩并给我买姨夫从来不许吃的零嘴、偶尔被我馋得烦了还会给我买几颗糖解馋、再后来陪我练武喂招将一身本事倾力相授…… 转身之时,我看到了墙上师父的一副旧盔甲。我十二岁第一次出征的时候就见师父穿的这一身。那时的我实在不知天高地厚,上了战场便一个劲地猛冲猛杀,深入敌阵而与本阵脱离。师父为了救我,也不得不一路杀过来,纠缠许久才将我带回去。盔甲破了多处,护心镜也损坏了,师父却惊魂未定地重复着——还好还好,人没事就好。 私心里讲来,师父待我甚至比娉婷更好,即便是父亲,也不过如此了。 可是师父,我还没成为百战百胜的大将军,还不能全然接过您身上的担子,你怎么就因为救我而去了呢? 第33章 银耳羹 在书房里也没待多久,就有人火急火燎地来拍门,说是娉婷晕过去了。少不得我要赶去看看,男女之防先丢开,我将人抱回房里,又让人请了大夫。 好在大夫说只是忧思过甚气血攻心,吃一剂药也就不妨事了。 凌波亲自去厨房去煎药,灵堂那边自然由我去守。我也不想让其他人在边上,便将他们都挥退了。 小半个时辰后,凌波又回了灵堂,端着一个炖盅,在我身边的蒲团跪下。 “娉婷……怎样了?”想不到我回来与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在关切旁人。 凌波将炖盅揭了盖子,放在一旁散热气。也不知炖的什么东西,味道很是香甜,似是什么花的香气。但我一向灵敏的嗅觉最近被血气熏染得麻木了,竟没闻出是什么东西。凌波伸手抚了抚我的两颊,上边有许多天不曾打理而生出的青茬,她心疼道:“一会喝了羹,你去睡一觉,我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我摇头道:“娉婷什么样子我又不是不知道,她哪里会主事?布置灵堂安排一应丧仪哪怕是……师父的噩耗传回来后安抚人心,也是你一手操办的吧?我回来了,怎么还能让你受累?”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凌波抬手,用那纤细柔软的手指,轻轻按上我的眉弓,然后慢慢沿面颊滑下,“眼窝深陷,四周一片乌黑,眼睛里全是血丝,满面胡茬,不修边幅……伯父是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我握住她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别碰,脏。” 凌波认真地望着我,“脏?若是有人说保家卫国浴血杀敌的将士脏……那他心才是真的脏。不过这样一身也的确不舒服,我准备了热水,你吃点东西就去沐浴休息吧。” “许久不曾吃到你做的东西了,还真是想念。”我不无感慨地说,“在外这几月,草根树皮都啃过,你给什么都是好的。” 凌波眼里的疼惜更甚,“那我要给你好好地补回来。”她伸手试了试炖盅的温度,然后递给我,“你长途跋涉地回来,一路上应该没好好吃什么东西,大鱼大肉吃下去肯定会常委不适,先吃点清淡的。听说你今日要回来,我一早给你炖了银耳羹,一直用小火煨着,炖的烂烂的。伯父说你不喜欢红枣枸杞什么的,我一概都没放。” “凌波……你,你真好。”一股暖意在心底弥漫,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白瓷盅里盛着的银耳羹却不是一碗淡黄色的,而是淡淡的粉色。银耳已经炖得融化,变成黏黏的一盅,但羹汤里却漂浮着细碎的红色颗粒,也不知是什么。舀了一勺送进口中,一股甜香味在口中炸开,全不似我曾经喝过的味道。我忍不住问道:“这里面放了什么?” “玫瑰。”若是平时这个时候,凌波定会卖个关子让我猜,但现在她定时知道我没心情的,她也没这个心情。她微微仰起脸,秋水般的眸子却是湿漉漉的,“噩耗传来那日,我和阿姊正在院里摘玫瑰,长孙姐姐也在的。阿姊商量着要用玫瑰来调胭脂膏子,我却想着,玫瑰独有一股清甜十分适宜调味,摘一些与蔗糖捣碎了封起来,以后给你做酥糖吃……听到消息,花撒了一半,掉进泥里就不能用了。剩的这些做不出多少,我就全都放进来了。” “对不住,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她这样一说,愧疚感再次排山倒海而来,“我说好回来之后要请旨替你父亲雪冤,要求至尊赐婚,并请师父主婚……” 凌波却连忙伸手捂住我的嘴,“我不怪你,先父的案子本就不易翻过来。伯父定然也是不会怪你的。在出征之前,我与阿姊苦苦求他不要去,可伯父却说不行,若是他不去,便没人救得了你,也没人敢救你。” 我一听却很是奇怪,“这话怎么说?什么叫没人敢救我?” “违反军令之人,擅自行动损兵折将,还将自己陷入敌手。突厥凶残,要救十分不易;救回来,也要追究罪责,说不准还会被连累,谁敢救?”凌波摇头。 忽然想起那日我我与师父说话,竟没顾得上问一个很重要的事,“你知不知道宁王给至尊上书都写了什么?” “如何不知道?此事整个长安都传遍了,据说朝堂上还为此事真伪吵了好几日。”凌波秀眉微蹙,“宁王上书说突厥悍勇而猖狂,连日交手战况焦灼,隐有不敌之兆。突厥远道而来必定补给不足,不若休战几日,压一压突厥的士气,再徐徐图之。但……但副帅霍徵贪功冒进,教唆范阳节度使私点兵马,漏夜出城,遭逢大败,范阳节度使身死,霍徵……下落不明。” “连日交手?休战几日?教唆?”我险些要气笑了,“都说宁王文采颇佳,我如今真是信了。现在我很是好奇宁王是如何把战报编得如此逼真的?”按军中规矩,每五日就要写一封战报送给皇帝,楚煊闭城半月余,上面并没发来责罪的诏书,说明他是按时发了战报,且这战报看起来是让先帝安心的——真不知道他都编了些什么东西。 凌波亦有些伤怀,“伯父一直身子不好,那几日又下了冷雨,腿疼得厉害,告假在家。可一听闻此事,便坚持着要去上朝,说是他的弟子他最清楚,是不会做出这等事的……” “师父待我如同亲子,当然是了解我的脾性的……” 凌波想了想,还是问道:“那……你为什么会私自出城?” 她的语气不带半分怀疑,只是好奇,显然也是信我不会做出那样的蠢事。但我却有些羞愧,少不得把事情经过与她简单一讲。 “你并没有做错,为何要自责?你不私自出城,宁王也是不会开门的,那样只怕突厥攻破的便不止幽州了。”凌波叹了口气,“只是没想到从前听宫里的人说宁王儒雅温厚,原来却是个这样的。” “枉我素日觉得他可怜,还与他亲近!”我恨恨地说着,忽然想起一事,“只是这……要怎么与娉婷说才好?” 楚煊与娉婷的事,凌波是知道的,毕竟元宵那晚,娉婷便是跟着他出去的。但凌波听闻这话,却有些不满,“你想怎么说?自然是实话实说。不过是个男子,还是害死父亲的凶手,若是夫妻,和离都不为过。何况……阿姊与宁王,也不过尔尔……” “你这么说起来,我都不能置身事外,难道你要封死谢家大门,再不许我进来吗?”我自嘲完,忽又想起一事,“不过尔尔?怎么可能!元宵娉婷想出去,师父应当是发了不小的脾气吧?” “可不是,我好劝歹劝才劝住。” “这便是了,按照娉婷的性子,大约是与师父吵了一架吧?说来娉婷虽然骄纵些,但也极少与师父发脾气。这都叫不过尔尔,那我……岂不是都不好意思提要娶你了?” 凌波蹙眉道:“或许……阿姊只是单纯不满伯父不让她出去呢?” “我问你,先时你们在家,娉婷是不是与你说话,十句有八句都在提她的六郎如何?” “并不曾。”凌波有些惊讶,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上下打量我几眼,揶揄道:“倒是十句有八句都在说你。” “我?说我什么?”不说楚煊便罢了,为何会说我?从前我来府里一次,她必然会问起楚煊一次,事无巨细,越多越好。怎的与凌波说起之时就变成了我? 凌波似笑非笑地横了我一眼,“阿姊说你还不曾见她面,便吃了她的天花饆饠;说你小时候不爱念便到处乱窜,被伯父满院子追着打;说你小时候可笨,伯父教什么都要说几遍才明白;说你老爱欺负她,连宫里赏下的糖糕都要跟她抢,分明崔公府上有更多;说你倔,伯父明明叫你练枪却一定要练剑;说你莽撞,第一次上阵杀敌险些回不来;说你后来总算有些哥哥的样子了,去灯会之时还知道护着她不让她走散了;说你后来独自出征回来还会给她带一些特色小玩意儿;说你虽然有心了,可每次给她买的东西都可丑了……” “且住且住!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她怎么还记得?”我有些窘迫。 凌波却狡黠一笑,“我觉得阿姊说得还挺对。元宵那晚你与我戴的黄金缕……我一进门便有人望着我笑,照了照镜子,真是……” 这话我倒是无法反驳。因为曾经表姐还不曾进宫时就托我上街买过簪子,她是让我随意选的,我便选了一支大大的攒花步摇。接过步摇后,表姐脾气这么好的都面色古怪了许久,最后找了金匠拆了步摇重新打成一对长簪。 我只好轻咳一声道,“那……大约是你和宁王并不认识,她说了你也不知道,但你对我比较熟悉,她便挑着你能接上话的说吧。” 朱唇轻启,凌波似是要说什么,但忽听“啪”的一声,吓了我俩一跳,连忙回头去看,原来是灵堂的香积了很长一寸灰,终于承受不住,落下来了。 这才想起,这是师父灵前,刚才我俩似乎聊得太过欢快,实在是不合时宜。 凌波也有些尴尬,望着我手上的炖盅问道:“锅里还有些,你还要吗?” 第 4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9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49 章 “不了不了,已经不饿了。” “既然不饿了,那你快去洗个澡休息吧……” 我刚要答应,谢府的管家却匆匆进来道:“二娘,霍郎君,谯国公上门来吊唁了……要不要出去迎?” 姨夫来了?几个时辰前百官才在城门口迎过,按理说没有人这么早上门才是啊。更让我惊讶的是,第一个上门的竟然是姨夫!他不是与师父互相看不顺眼么? 只是人都来了,断没有让人站在门口的道理,于是我道:“娉婷还病着……我去迎吧,仪容不整也顾不得了。” 然而凌波却是万万不能现身人前的,尤其是姨夫面前。我又向她道:“我一时半会还走不开,就先这么着吧。你先回避一下,免得姨夫发现之后平白生些波澜。” “嗯,我省得……”凌波点点头,又有些担忧地与我道:“你应对的时候千万注意些,听闻伯父出征前……是与谯国公吵过一架的……” 第34章 鲜鱼脍 “恭迎谯国公。”我只简单理了理仪容,就赶到谢府门前,向姨夫施礼。 姨夫久不说话,我也只好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暗道这是在做什么。 “恭迎谯国公。”不得已,我又喊了一声。 “出去几月,瘦了。”良久,姨夫才上前扶了我一把,轻声说着。 我却吓了一跳——我从小就与姨夫没什么肢体触碰,他也很少这么和气地跟我说过话。我本能地退开一步,恭声道:“谢府长女病倒,无男丁照拂,霍徵身为弟子,代为迎客,望国公莫怪。” 姨夫半点尴尬也没有,顺势收回手,点头道:“好。” 于是管家与其他下人便把姨夫迎了进去。 过了几个时辰,姨夫早就回去换下礼衣,穿了常服前来。姨夫穿的是一身霜色近白的圆领袍,戴软脚幞头,脚下皂罗靴,腰上一根朴素无纹的革带,别的配饰一改没有,唯独手里提着只雕漆盒子。 圆领袍虽穿着方便,但姨夫并不喜欢,说那是胡人的东西,华夏族人怎么能穿?便是大家的官服都是圆领袍居多,他也坚持穿直裾去上朝。他不穿圆领翻领,我来府上的时候也便格外注意尽量不穿。姨夫却这样大喇喇地穿着圆领袍前来祭拜……也不知师父会不会不高兴。 祭拜完毕上香,姨夫却没有走的意思,只是对着师父的空棺椁道:“谢兄,崔某来看你了。” 谢……兄?下人早就被遣走了,否则再次满面惊愕的定不止我一人。谢兄?姨夫与师父一向政见不合有些不对付,私下也没听说有什么交情,怎的一上来就叫谢兄了? 而后,姨夫又道:“崔某知道,你不愿某与你称兄道弟,因为崔某就是个权势熏心不择手段的小人。不错,崔某确是比不上谢兄率真,比不上谢兄重情重义,更比不上谢兄……为了弟子,甘愿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这话我很不爱听,且换个人来听,便一定会觉着这是一段嘲讽的话。但我也对姨夫有些了解,他说话的时候语气认真,却正是发自内心的。 “文死谏武死战,你说的,若有朝一日真能为了保家卫国而死,也是死而无憾了。谢兄,心愿得偿,崔某是不是该恭喜你啊?”姨夫兀自笑了起来。 我只能静静地跪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今日的姨夫让我感到很陌生,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崔某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并没有半分瞧不起的意思。”姨夫仿佛也当我不存在了,只是望着师父的灵位喋喋不休地道:“崔某从来都没有瞧不起谢兄的意思,真的,从来没有。虽说本朝清河崔氏忝居五姓七望之首,可百年之前,天下士族哪个不唯琅琊王陈郡谢马首是瞻?谢家诗礼传家,崔某哪里敢瞧不上?哪怕谢兄后来真的去做了个武将,崔某也从未这样想。” 姨夫话这么多,莫不是……来之前喝酒了?我还真怕他一个激动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但姨夫只是站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说着话,“谢兄,说句真话,崔某……敬佩你得很,甚至很是嫉妒你!都是世家子弟,都是要担负起整个家族的,你可以按照你的心意去行事,我便不能……我好恨呐!曾经某也想投身军旅,做个令蛮夷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可偏偏父亲不允,说我们崔家向来都是以文采与谋略闻名,从不出只知打打杀杀的莽夫……可谢家何曾不是?若论文名,谢玄、谢灵运还有那咏雪才女谢道韫,我崔家如何能比?” 难怪姨夫从前也不许我练武,更是不许我跟着师父学武,原是因为他自己学武不成便也不愿让我去啊。 “还有娶妻一事……谢家如今渐趋没落,不更应找个望族联姻么?何以你想娶吴郡顾氏的女儿便说娶就娶,她身故十数年也不曾续弦;而我……我想娶阿昭父亲也不许,硬逼着我向卢家下聘!” 我没见过师母,只听说师母是姓顾来着。原来师母是吴郡顾氏出身的。那的确不是什么世家大族,前朝也不过是在江东一带有点名气,当朝便只剩个名头还在了。姨夫说的阿昭……那可不是大长公主吗! 原来长公主说他负心薄幸,倒也不尽然,多半还是迫于家族的威胁。 不过我想师父当年的压力也不比他小,但我深知师父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只要自己认定的事,等闲不会更改。但姨夫说的这话,蓦地又让我想到韩谨——分明万分不满,却又不敢反抗。难怪到了现在,姨夫会变得说一不二,那是从前被管怕了管烦了,如今只想自己拿主意了。 沉默片刻,姨夫忽地打开了手边的盒子,端出一只碟子,上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几圈半透明的肉片儿,我伸长脖子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是一盘鱼脍。姨夫将鱼脍放到师父灵前,又道:“谢兄,这是我方才去曲江池畔亲手捉的鲤鱼。这个时节的鱼很是肥美了,可比上巳那阵好多了,我自己亲手切的,还望谢兄不要嫌弃。” 我一直觉着姨夫一介文人,写字倒是不错,但那双手也只能握紧笔杆子了。可姨夫说这鱼脍是他亲手切的……凌波厨艺如此高超尚不敢随意做鱼脍,因为她的手力道不足,握不稳刀子,不能切出均匀且轻薄的鱼生。但看姨夫这一盘鱼脍,我一下子便相信了他曾经也是武艺高强且一心从军的人。 但姨夫为何要提起上巳呢? 这时,姨夫才恍然想起屋里还有个我一般,转向我,问道:“你师父……大约从不曾跟你说起我的事吧?” “是……”就如同姨夫从不曾与我说起师父的事一般。 “也对,谢兄如此正直之人,想必也不屑与你提起我这反复无常唯利是图的小人吧。”姨夫自嘲一笑。 我不敢说话。 姨夫却仿佛兴致来了一般,自顾自地道:“我认识你师父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些,也就十来岁的样子。那是一次上巳节。你也知道长安过三月三,多半都是去城南的曲江池、芙蓉园踏青,新科进士摆宴设酒,朝中权贵也云集于此,还有许多女眷也在。” 这我是知道的,每年三月三上巳节,城南水边都十分热闹。只是各位贵人都会在此设上帷幔,以免被游春的百姓冲撞。我却十分不喜去凑那个热闹,因为上巳除了游春外,许多家里有适龄男女而尚未婚配的,便会在那里相看,我实在不想莫名被哪家看中了惹得一身麻烦;再则长安勋贵太多,水边就这么大块地方,帷幔都已经将池畔密密麻麻地遮了起来,满眼所见都是各色绢纱绸缎,却有什么好看的? “那年我还没入朝,谢兄也没有,还可以四处恣意玩耍。那一次上巳,我本来已经觉得百无聊赖,却忽然听到后面一阵惊呼,我转头回去看,原来是韦家的大郎骑马而过,却撞倒了一处帷幔。那帷幔是五颜六色的女子外裳围起来的,衣料又奢华,一看就是贵女在此集会。果然,架子要倒之时,一阵娇呼声从里面穿了出来。那时候我身手尚好,便从马上一跃而起,扑过去救人。也没看清是谁,抓到谁便拉出谁来。但这时却有人比我更快,将支撑帷幔的架子往边上一踢,生生挪出五尺去,许多贵女便顺势奔了出来。不过有一人动作慢些,那人便又闪身去救。最后被救出的那女子自然是千恩万谢,与扑出来相救那人互相换了名姓。想必你也能猜到,救人的就是你师父,而被救的则是顾氏。” 嗯,我也能猜到姨夫所救的是大长公主。 果然,姨夫道:“我看也不看拉出之人,却是如今的大长公主。大长公主问了我的名姓,对我二人千恩万谢。那韦家的大郎愣了一阵,连忙上前来请罪。大长公主也没多加指责,只是让他日后小心些便完了。我见谢兄身手不错,便叫住他,希望与他交个朋友。我俩沿着曲江池漫步,聊了很多东西,还相约一同奔赴边关为国效力。谢兄赠我一串剑穗,我回赠他一枚玉佩。那日兴起,我们也不曾回府用饭,而是双双扎进曲江池去摸鱼,比试谁摸的鱼更大。谢兄身手比我好,连着摸了好几条一尺长的鱼。而后就在岸边,我俩用自己的佩剑将生鱼去鳞破肚,又问赏春之人借了碟子,比试鱼脍。也不要醯醢,就这样生吃,只觉得鱼肉真是顺滑无比,日后竟是再没吃到过如此美味的东西。” 师父能做出这样的事,我十分理解。只是一向严肃守礼的姨夫……我却根本不能想象,原来年少的他竟然还有这样的过往。 原本姨夫说起那一段,面上都浮现出一层我从未见过的光彩,可马上又消失不见了。姨夫低头道:“可是后来,我与父亲说想从军之时,被他狠狠责骂了,关在家中不许出去,连谢兄所赠的剑穗也被收缴,当着我的面剪得粉碎。母亲还定下了与卢家嫡长女的婚事,硬是逼着我完婚。族中还替我谋了职位,虽然品阶不高,但握着实权。开始也争过,但实在争不过,也便接受了。” 这倒让我几乎将姨夫与韩谨对等起来。 “后来谢兄从边关回来,气势汹汹地提剑来找我。不是问的我为何食言、没有从军,而是父亲与叔父狠挫了谢家的势力,而我……就是帮凶。那一次算是家族势力博弈,谢家败了,谢兄的父亲因此过世,这样算起来,我与他还有杀父之仇。谢兄质问我为什么这么做的时候,我只能说……人生在世,不能凭着自己本心而活,家族给了我旁人享不了的富贵荣耀,那我也只能替家族受了旁人看不见的苦楚。谢兄骂我贪婪,骂我虚伪,骂我卑鄙无耻,我都只能受了。后来,谢兄取出我赠与他的玉佩,狠狠摔了,说与我割袍断义,从此再无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至此之后,我与谢兄……几乎就做了二十年的宿敌。” 这事听来的确令人唏嘘感叹,但世事无常,谁又能料? 姨夫忽然大笑起来,但笑声越来越惨,到最后竟是伏到地上,失声痛哭。 身为崔家之主,姨夫一向是严肃强势,不怒自威,别说是我,大约连姨母都不曾见过他这般失态。 第 4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0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50 章 “谢兄,谢兄!你倒是解脱了,得偿所愿,死后还有无限哀荣。可是我……我已深陷权势风波最中心,想抽身根本不能!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改怎么办!”我听见姨夫含含糊糊地喊。 原来姨夫这样憎恨手中的滔天权势么?竟是半点瞧不出来。 我站在灵堂进退维谷,良久之后,姨夫忽地站起身来,抹了泪水又是素日那个高高在上的谯国公。他平声道:“阿徵,这是谢兄灵前,我不想与你吵,可有几件事,我不得不说。宁王的奏章,我是不信的。但你私自出城,连累范阳节度使李卓身死,又损兵折将二十万,这事遮掩不过去,定会有人以此做文章,你要想好如何应对——如何应对才对得起李卓与你师父!” “我……徵省得……” “你省得?我看你就是想一力担下吧!”姨夫劈头盖脑地道,“不管事实如何,能往宁王身上推的,你就推给他,至尊不会将他如何。” 此事不必推脱,楚煊本就罪无可恕。我低头不语,也开始暗自盘算该如何交代。 姨夫见我不说话,应当也是生气的。只是他到底没发作,只是道:“还有一事,你已加冠一二年,却仍旧不曾成家,与你差不多岁数的,子嗣都多少了?改日我让你姨母替你相看,不许推脱。” “徵……徵要替师父守孝!”我脱口而出。 “你不守你师父就会觉得你不孝么?”姨夫冷声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自己掂量清楚。” 说罢,姨夫一甩袖子便转身离去。 我送了一口气,连忙道:“恭送谯国公!” 第35章 东阳酒 师父的棺椁在家停灵七日,才准备下葬——尽管尸身已毁,但衣冠冢也是要立的。何况先帝下旨,赏赐金银财帛无数,因为已经有了国公的爵位,封无可封,便按照亲王的的等级发丧。有圣旨在,无论如何也不敢不大办。 出殡那日是七月初七,宫里还派出羽林卫来护送。虽然先帝也是一片好意,可娉婷一个大姑娘家,就不好跟着去了。凌波更是要好生藏起来,不能叫人发现踪迹。所以最后算来算去,走在队前捧牌位的,竟然成了我。几个旁支的子侄也只能在后面跟着。 师父生前虽只收了我一个入门弟子,但他带过的将领无数,如李冠英那样升至高位的也不少,只要在长安的,都前来相送了。 经历那日百官相迎后,城中许多百姓又来相送,路边摆满了香烛钱纸,配上身后跟着的丧乐吹打与众人哀哭,恍惚让我有种过中元节的错觉。 但我还没走出多远,便气得再也走不动了。 原本空旷通常的路面上,忽地出现三个人,站在最前面的是楚煊,左右是他的近侍奉剑与扫墨。 他竟然还敢出现在师父灵前!还是在出殡的大日子上拦在路中间。 我就要一步冲上前去,但谢家的管家却早有准备,赶在我之前出列,迎着楚煊施了一礼,“小人见过信都侯。”楚煊归朝之后的事我都不太清楚,因为我把自己关在师父家,不曾过问外事,只是宫里传旨将我贬为左翊卫羽林郎将之时我才回府接了一次旨,却也不放在心上,虽然是从三品降为正五品,可多少人一辈子也挤不上五品的位置来,我也不亏。却原来,楚煊也被贬谪了,从亲王贬为县侯,仍旧在范阳地界。 楚煊仍旧是一身霜白的直裾,衣料是织金暗云纹的;带着梁冠,却只剩两梁,冠前镶着金麟纹饰;腰上选着白玉龙纹佩,下坠黛蓝的流苏,倒是与衣裳搭配得很好;手上还带着玉质上乘的扳指。他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面上的凄楚也十分真切,“孤……来送安国公一程。” 送?若是师父没有被我火化而是将整个尸身安放在棺内,只怕听了这话都要气得坐起来。 管家不好再说什么,毕竟遇到有人路祭,也不好打出去。于是他让开了身子。 楚煊近前两步,对着我们这边便开始郑重祭拜。“安国公,晚辈前来相送了。若不是晚辈指挥不力,国公也不至……国公乃是国之栋梁,实在不该如此啊!倘若可以,晚辈情愿折两年的阳寿,换国公活过来啊!”说着,他回身去拿奉剑手上的盒子,也不知道他还带了什么前来。 我不知道先帝知不知道事实真相如何,因为先帝一向看楚煊不顺眼,由他指挥的人马伤亡惨重,真是削权的好借口。但看周围人的反应,并没有一点不屑或是反感,反倒还有些崇敬,想必是不明真相的——那神色,分明是觉得楚煊被贬,是受了师父之死的牵连,可他仍旧不计较,反倒真心来祭拜。 一股戾气在胸臆间升腾,我怒喝道:“够了!” 众人都被我吓了一跳,却不知我为何突然发难,倒也没谁敢贸然上前来。 我将牌位递到管家手上,大步上前去揪住楚煊的领子,咬牙切齿地道:“信都侯,罚也罚了,贬也贬了,你这是做给谁看?生擒了都尔罕至尊都不曾对你手软,演这出戏更没用!” 楚煊一脸惊讶与窘迫,伸手慢慢拉回自己的领子,用力抚平褶皱,“小霍将军……啊,霍郎将在说什么?孤有些听不懂了。安国公一生忠勇,眼下为国捐躯,孤十分景仰。孤前来祭拜,有何不妥么?” “景仰?信都侯,原来你所景仰之人,却是用来害死的?”我冷笑一声。 “霍郎将在说什么?孤听不懂。”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呵斥,“霍徵!今日是安国公出殡的日子,当着长安百姓的面,你要干什么?”原来是姨夫也来了。 可我火气上头也顾不得这许多,怒道:“若不是你不肯借兵不肯借粮,易州的守将便不至于非要与突厥正面相抗,师父也不会带伤上阵,最终被突厥人重伤!” 我这么不管不顾地吼了出来,我身后的谢家人还好,多多少少知道些内情。但各位军士与长安百姓却万分惊讶,如同油锅里浇了一瓢沸水,都炸开了。 “小霍,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点?”有些与我还算相熟的高阶将领忍不住大着嗓门问道。 我望着楚煊,看着他坦然的面色里闪过一丝慌乱,便冷笑一声,问道:“信都侯,最初到檀州的一月,为何闭城不出?” 楚煊勉强一笑,“这是什么话?如何叫做闭城不出?” “你在檀州写奏章,至尊远在长安,自然不知道那便是怎样的境况,底下人也不知道你写的什么。可大家都在长安,你还敢撒谎?你到底做了什么,将还朝的将士招来一问便知。你以为……你还能信口开河么?” 楚煊脸色一白,并没回答,我提高嗓音道:“为什么闭城不出?” “突厥……突厥凶悍,恐怕不敌……” “为什么上书说我与李都督叛逃?” “你、你们……漏夜出城,带着两万人马……军备带走一些,粮草也是自备的……任谁也会误会……” “李信回城请援,为何不开门?” “叛军之将,如何可信?” “头次我们请援,粮草军备不给就罢了,为何不愿放秦仪出城?他可是幽州团练使。” “何曾是孤不许……分明是秦将军不愿!” “那我们转战易州之时,为何还不肯开城派兵?” “万一是突厥调虎离山之计……檀州危矣……” 我与楚煊一问一答,所有人都静静听着,渐渐地,那些曾经在军中待过的人待不住了,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待众人议论得差不多,我才又道:“信都侯,你知道当时围攻檀州的突厥有多少人吗?三五万而已。檀州有多少兵马?九万!你是如何恐怕不敌的?李信请援,他是不是叛出你自己不清楚吗?至于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愿意开城出兵,还需要霍某明说么?” 第 5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1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51 章 “孤……不明白霍郎将的意思……” 他仍旧再嘴硬,我也就索性把话挑明,“自从至尊下令让你为主帅之时,你便算计好了吧?你故意闭城不出,因为你知道自己不会打仗,真的打起来之后底下人还是要听我与李都督的指挥,就算最后胜了,功劳半点也不是你的,你不甘心。所以你宁愿不战,也不愿让功劳旁落。可你又太了解霍某,知道霍某一定会私自出城,但并不能带走太多人马。这算盘倒是打得好,即便霍某胜了,不听调令私自行动也是大罪,要挨罚的;败了也无所谓,待霍某拼杀过后,突厥也士气大伤,你再领兵接手残局,功劳都是你的。可你没想到李都督会战死,霍某会败得这么惨,你不敢派人来找,怕突厥会反扑。你知道至尊一定会再派人来,或许还有一线转机。但你没料到来的竟然是安国公,有安国公在,谁还会听你的话?即便打了胜仗,也不是你这主帅指挥得好。于是你打了同样的主意,让安国公先行带人拼杀,你再捡便宜。不过你更没料到安国公也战死了……不得不说从前霍某还将你当个朋友还掏心掏肺对你好简直是瞎了狗眼!你知道安国公对霍某来说有多重要,也知道霍某一定会为安国公报仇,便安心坐等着收渔翁之利了。是,你等到了,好歹生擒都尔罕,也算将功补过。要不……只怕连信都侯的爵位都保不住了吧?” “我……” “若你就此承认,霍某也便不再计较了,速速离去,今后井水不犯河水。” “小霍……孤,孤真的没有……” 事到如今,他仍在狡辩,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便一拳挥出,结结实实砸在他小腹上。 才下了战场也并没有多长时间,浑身的杀气还没褪干净,何况此时气急,我下手是并没有轻重的。楚煊一介文弱公子,又哪里受得了我这一拳?当下摔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霍徵!反了你了!”扫墨与奉剑大喝一声,联袂冲上前来,一拳一掌相继而来。 但他们俩的身手我完全没放在眼里,轻轻松松避过,反手抓住他二人一人一条胳膊,反剪在身后。 奉剑手里提着东西,不方便还击,当下便准备丢在地上。这时,楚煊却叫道:“不许丢!这时孤好不容易寻来的东阳酒!特地拿来祭拜安国公的!”他这一喊,奉剑便犹豫了片刻,不曾松手。 这样好的机会我哪里会放过。于是我跃起躲过扫墨的旋身扫堂腿,蓦然发力往奉剑手腕上一踢,他吃痛之下便松了手,而我落地之后又飞起一脚,远远将那盒子踢开。 楚煊伸手欲接,但他离得太远根本够不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盒子落地,连带里面的坛子一道在青石板上甩得粉碎,琥珀色的酒液便淌了一地。酒香扑鼻而来,倒真是一坛好酒,可惜了。 “你……你这是做什么?”楚煊又气又急,忍不住又吐了口血。 “谢过信都侯美意,安国公大约是不愿意受的。”我冷笑一声,“想来安国公还不会大度到对害死自己的人,只一坛酒就原谅了。” “连累霍公是孤不对,但孤真的知错了!”楚煊连声解释。 事到如今还想博得同情么?我实在不想与他多言,上去踹了他一脚,怒道:“住口!你以为谁会相信!” “霍徵!你干什么!”若说我打楚煊的第一拳是出拳太快众人不及反应,这次我抬腿踢他的时候,姨夫连忙厉声呵斥。 “替师父报仇!”我提着楚煊的领子将他拽起来,又狠狠给了他一拳。 这下,周遭的人都沸腾起来。姨夫当先就想冲上来,却被护送师父棺椁的羽林军给拦住了。姨夫多年养尊处优,拿刀切脍的功力或许还有,但要挣脱羽林军的桎梏却是难了。那些随行送葬的军士也都纷纷往我这里聚拢,连周围百姓都有挽了袖子要上前的,好在被按住了。 “贺统领,你这是做什么!”扫墨伤的轻些,立刻喝问此时领军的羽林卫统领贺玄。 但贺玄只是闻声耸了耸肩,“民意如此,末将也无能为力。” “我家殿下虽被贬作信都侯,但怎么说都是大家的嫡亲兄弟,伤了皇亲贵族可是死罪!” “闭上你的狗嘴!皇亲贵族又怎样?安国公一辈子忠心耿耿,为了大郦皇室付出多少天下人心里都明白。那李都督,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便是小霍,这些年来南征北讨打了多少胜仗,大家心里也明白!你家殿下就为了自己有个功名,就不把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连累了多少兄弟?就这样的皇亲,还要供着捧着?我呸!”说话的是早年师父身边的一名副将,后来因为浑身的旧伤,不能再上战场,便去了兵部。 他这话一说,竟得到了周围百姓的响应。 我看见姨夫虽然张了张嘴似乎要喝止,可面上的神色却又是认同的。 “诸位且慢!”我却抬手制止了他们,“信都侯虽行止可恶,但到底只在这一次,累死安国公与李都督,却与旁人无涉。霍某身为安国公的弟子,自当为师父报仇,即便不该动手,但好歹算是师出有名。要是诸位动手……为了这么个人牵连自己,不值当!想必安国公也不愿意看到样的后果。” 众人虽神色很不服气,但也无话反驳,只是站在原地,紧紧握拳。 我慢慢朝着楚煊走去,奉剑与扫墨却不能由着我走过去,纷纷起身来缠住我,高声道:“殿下快走啊!” 楚煊转身欲走,但后有出殡的队伍,前有阻道的百姓,他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站在原地,试图说些什么来让众人消气。 我并没把扫墨与奉剑放在眼里,以一敌二还尽占上风,三下两下将他二人撂倒,叠作一团踩在脚下,借了扫墨的腰带将二人捆作一处,又顺手扯下奉剑的腰带,灌足劲力一甩,缠住楚煊的腰,将他扯到面前,对着他的小腹又是一拳。 “这一拳,是我替李都督和阵亡的将士们,还有无辜受牵连的幽州百姓给你的!”我恶狠狠地道,“若不是你,他们或许还能活的好好的,百姓安居乐业,将士戍守边关,待到时日满了,便可回家与妻儿团聚的!”说着说着,我想到了孙乾,忍不住眼眶发涨。 但周遭的人却轰然叫好,一副恨不能生吞了这厮的神情。姨夫知道管不住,已经闭了眼别过脸去。 楚煊本就受了重伤,我这一拳又没留半分余地,他捂着腹部跌倒在地,痛得蜷缩成一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脚下的二人挣扎得厉害,但我更是发了狠,脚上加力,将二人踩得更紧。 腰带一抖,我又把楚煊拉起来,一拳递出砸在他肋下,“这一拳是替师父还给你的!你知道他怎么去的么?旧伤发作,从马上摔下来断了肋骨,却还要坚持作战,最后被狼牙棒打穿肋下,仍撑着与敌方大将达斡同归于尽!如若不然,你以为会有天上掉宝一样的都尔罕等着你捉?从前师父待你不薄,知道你不懂军务,也知道你去军中并不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是为了给自己增些军功,还对你多加照拂,将功劳都记在你头上。你就是这么对他的?” “狼心狗肺的东西!”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众人都跟着喊了起来。 楚煊疼得只顾抽搐,我便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拉到面前,对着他的心口一拳捶去,想了想,却还是压低声音道:“这一拳,却是替娉婷打的!” 他终于有了反应,抬头望我一眼,眼神又是轻蔑又是不屑,哪怕忍着剧痛也咧嘴对我笑了一笑。 我看不懂他这笑是什么意思,但神智已被怒火吞噬,已顾不得许多,只一股脑地道:“娉婷为了你,与师父吵过多少次?你却害得她……害得她连唯一的亲人都失去了!” 周围的人肯定不知道我说了什么,但他们也顾不得了,只顾着一跌声地大喊“打得好”。 我还想再打,但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隐隐约约有内监尖利的声音叫道:“住手!快住手!圣旨到!” 一连喊了几遍,周围才渐渐安静下来,次第跪了下去。 最后只剩我与楚煊二人立着了,我气得浑身发抖,楚煊却纯粹是因为被我拎着衣襟才没倒下。 “霍徵,还不跪下?”端坐马上的徐安泰瞪我一眼。 我这才慢慢平复心绪,单膝点地,“臣霍徵接旨。” 我一松手,楚煊便倒在地上,好似死过去一般,一动也不动。 徐安泰扫了楚煊一眼,才拉长声音道:“传大家口谕,着左翊卫羽林郎将霍徵即可入宫面圣,不得有误,钦此。” “臣遵旨!”闹出这么大动静,连徐安泰都遣出来了,我知道一顿处罚是躲不过了。早在我动手之前,就预料到了这结果。只是实在忍不住了,出口恶气,也值了。 “霍郎将一人进宫便是,安国公还有出殡,其余人,各司其职,不得有误。”徐安泰仿佛没看到人群中的姨夫一般,冷静地吩咐。 “是。”圣旨大过天,众人再不甘心,也不敢违抗。 第 5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2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52 章 徐安泰这才对我道:“霍郎将,请吧。” 我冷眼看着几个小黄门将楚煊架起来抬到步辇上,抬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才昂首挺胸地跟在他们后面进宫去了。 第36章 蜜糖裹(上) 太极宫, 紫微殿。 已经好几月不曾来了,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在门口站了站,才重新提步, 准备踏进店里。 但徐安泰却忽然拦住我, 看了看我身上的丧服,低声道:“这样面圣……不合规矩。” 都到了殿门口, 徐安泰说话声音再轻先帝也能听见。他话音刚落,先帝便在里面道:“让他进来吧, 不妨事。” 于是我看了徐安泰一眼, 大步迈了进去, 单膝点地,行礼道:“罪臣霍徵见过至尊。” “平身。”先帝背对着我,淡淡地说着。 “罪臣不敢。” “不敢?抗旨不遵都做出来了, 还有什么不敢的?”先帝转过身来对我揶揄着,“朕让你起身你就起来,要不然,可有你跪的。” 我这才站起身来。先帝满意地一点头, 下巴一扬,点了点旁边摆好的食案,“坐。” 本来十分想拒绝, 但我又怕他生气,到底还是坐了。 “也累了吧,桌子上有蜜糖裹,先吃点。”先帝负手踱到上首, 在御案前跪坐好,用银筷从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枚精致的点心送进嘴里,细细咀嚼后咽下,才满一地道:“唔,岭南的荔枝果然是好,渍成蜜饯也这么甜,切碎和进糯米里滚上蜂蜜做蜜糖裹却比别的好多了。” 他这事什么意思?我有些拿捏不准,不敢擅动。 先帝微微皱了眉,“叫你吃便吃,你以为荔枝这么难得,朕还会在里头下毒不成?暴殄天物!朕还是想起皇后说你喜欢吃这些甜点,才叫人特意做的。” 提到皇后,我这才想起自回长安之后,我还没去向表姐请过安。走的时候她刚刚痛失爱子,也不知如今……“敢问至尊,皇后殿下……” “辕儿是朕的嫡子,更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朕尚且心疼,何况皇后?”先帝神色有些哀伤,搁下了银筷。 我心里亦是十分痛苦,忍不住就拈了一枚蜜糖裹放进口中,便被甜得一哆嗦。论起做点心,还是凌波做得好,从不会甜得齁人。只是先帝吃得如此坦然,难道……他比我更嗜甜? 还在胡思乱想,忽地听先帝叫我,“伯英,真是出息了啊,竟学会当街斗殴了!” “回至尊,不是斗殴,是……” “朕知道,六郎的身手哪能和你比?他身边的护卫也不行。听说是被抬着进宫的,朕还来不及去看一眼。”先帝凉悠悠地说着,也不知是喜是怒。 “请至尊降罪!”我又要站起来。 先帝却将手一胎,“坐下别动!朕要问你的事太多了,一回回都起来,朕看着眼晕。” 我只好悻悻地坐着,口中却还是道:“冒犯皇亲是大罪,臣知道,请至尊责罚。” “为什么动手?朕记得伯英和六郎从前关系还不错的。” 曾经我的确将楚煊当做朋友的,得知他心悦娉婷之后,还千方百计地让她俩外出相会。我恨声道:“是臣有眼无珠!” 先帝屈指在案上扣了扣,冷笑道:“看来六郎的战报果然有问题。伯英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信都侯一到檀州,便下令紧闭城门,突厥来袭时在城上反击,突厥退走绝不追赶。范阳节度使李冠英与臣不忿,商量着带两万人私自出城,夜探突厥大营。但手上没有详细消息,军备人马亦不足,反倒被突厥埋伏,两万人马几乎全军覆没,李都督……不幸战死。”每每回忆一次,我都恨得怒火狂烧。 先帝一拍桌案,怒道:“岂有此理!朕还是头一次听说两军作战竟闭城不出的!六郎想干什么?” 我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想,只是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地道:“臣身受重伤,与残部躲在山谷中,毫无战力又害怕被突厥发现,不敢擅自行动。檀州守将李信冒死遣回求援,信都侯却以叛军之将不值相救而拒绝派兵。没有伤药也缺少粮草,多少幸存的兄弟也折在山里。幸而……至尊派安国公驰援。” 这次先帝没有说话,却是紧紧扣住桌案。 “后来檀州突厥歼灭,却有一队突厥攻破幽州。安国公驰援臣之时命粮草辎重押后,是以当时他身边并无多少人马。臣与李信请信都侯借兵,未果。臣请幽州团练使秦仪同往,信都侯也没有遣人的意思。最后是臣强行带走了秦将军。” “哈,真是好得很!”先帝咬牙道。 “突厥偷袭易州,臣再次前去求援,信都侯怕檀州失守,仍旧不肯开城,倒是有几千人马自请出城。后来怎样……至尊都知道了。” 先帝面色铁青,蓦地冷笑一声,“好得很呐!朕的六弟一向以仁孝守礼闻名,却原来是这样仁孝的!数万人马,难道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李卓、谢公这样的国之栋梁也敢这样……也敢这样算计!朕还以为褫夺王爵降为县侯已经算重罚了,没想到还是便宜他!” 我沉默不语。虽然我知道先帝恨不能把楚煊一刀斩了了事免得留下祸患,但也只是想想罢了。 沉默半晌,先帝忽然叹了口气,恹恹地挥手,“罢了,罚都罚了,也没有无事而追究前因的道理。” “至尊,此事可是半个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了。”我不动声色地觑他神色。 “知道又如何?他们却不知道朕是才明白的。” “只怕民间的物议会更甚。”我忍不住站起身来,“至尊,信都侯所犯,都已不止是督战不利,而是渎职。至尊可还记得从前督战不利是怎么判的?” 先帝忖了忖,一付即将发作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最后终究道:“你都已经将人打成这样了!” “臣所犯之罪,一点也不会抵赖,出宫之后臣立刻去刑部领罪。可信都侯……却决不能到此为止!阵亡的将士那里,又该如何交代?” “先皇临终前有旨,不可废黜六郎,朕也不敢违背先皇的遗诏将他废为庶人。”先帝有些无奈地扶额。 我却丝毫不肯退让,“从前若有因战获罪的,至尊怎么罚的,却都忘了吗?那可是斩首示众的!譬如剑南节度使谢……” “你说谢翊是吗?”先帝对谢翊此人竟是十分敏感,“他的确罪不至死,但朕的好国丈领着一群门生天天上奏,朕能怎么办?可你信不信,今天你打了六郎,崔槐即便是站在当场看着你动手,明天也不会上奏职责六郎半句,倒是会请旨让朕重重罚你!毕竟六郎碰不得,便一定要想法子遮掩过去,皇家颜面丢不起!” 按照我对姨夫的了解,既然不能给楚煊加更大的罪责,那就只能遮掩过去,他方才任由我打了楚煊一顿出气,之后就一定会奏请治我的罪,罪名是我为泻私愤,不与师父有半点关系。如若不然,百官与臣民便会深究先帝为何不追究楚煊,引出遗诏之事,就更会有人猜想为何会有此遗诏,难道是篡位逼宫不成? 那遗诏我也听说过一二,大概就是保护楚煊周全不让先帝对他下手的。楚煊有没有野心我不敢讲,但若是先帝好生将楚煊安置才京兆做一个闲散王爷而不是让他到边关去还让他做了主帅,他也不会折腾出这么多事情来。但自古帝王,哪一个会痛痛快快承认自己的错误呢? “朕都已经叫你进宫了,也就不劳他上奏了。你自己去刑部领罚,杖责……三十,就说是朕的口谕。”先帝在量刑之时,还是认真思索了一番。 尽管我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私心里却是又急又怒。可我知道与先帝争执无用,也就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走到殿中向他行礼,“臣遵旨,臣这就去刑部领罚。”说完一甩袖子就要走。 第 5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3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53 章 “你站住!”先帝却出声叫住我,“朕还有一事要跟你讲。” 第37章 蜜糖裹(下) “至尊还有何吩咐?”我说话有些冷硬。 先帝便加重了几分语气, “你先坐下!” 尽管再不愿意,我还是坐回原处,却又被先帝的下一句话激得又要站起来。他说:“朕记得谢公的女儿及笄两年多了吧?也没听说有婚配的消息。伯英, 你常去谢府的, 总该见过那位娘子,跟朕说说, 那位娘子如何?” “至尊的意思是……” 先帝却自顾自地接了下去,“谢公样貌英俊, 听说谢公的夫人顾氏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想必那谢娘子样貌是不错的。朕还听说, 谢娘子在长安还是小有名气,似乎极擅音律,箜篌弹得尤其好?” “至尊……” “性子不知如何, 不过谢公的女儿应当也差不到哪去。但谢夫人去得早,谢公又诸事缠身,或许养得骄纵些。骄纵也不要紧,有皇后端庄大方便是了, 这后宫里缺些活气。” “至尊……” “朕准备择日迎谢氏入宫……” “万万不可!” 我忍不住吼了出来,这一吼竟是将至尊与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见他又是疑惑又是不悦地看着我,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少不得又硬着头皮解释道:“至尊,我大郦最重孝道,寻常百姓父母辞世方三年不能婚嫁,何况谢家可是百年大族, 规矩不知凡几。至尊也不想被乌台那一群人上书劝谏吧。” 先帝却道:“三年?听说那谢娘子都快十八来,还没许人家,再过三年,还有人家会……” “谢家的女儿,难道会愁嫁吗?”我有些不悦。不说娉婷本就生得美貌,有师父的威名与谢家的门楣在,多少人挤破头都想上门求娶娉婷,师父曾经还跟我说起过几个,只是最后又都觉得不好,这才作罢了。“若真是有那一日,至尊下旨赐婚,有谁敢不从?” “赐婚?伯英觉得,按照谢公的心意,对哪家的儿郎会青眼有加?”先帝歪着头问我。 师父倒是没看上任何人,但这个人也绝不该是先帝。我想到表姐,又想到韩谨,太阳穴便突突地跳,“臣斗胆问陛下一句,为何想让谢娘子入宫?” 先帝屈指轻敲这桌案,漫不经心地道:“谢家的几个旁系子侄皆不大成器,接不了谢公的担子,朕准备将安国公的爵位降一降再许下去,食邑封地都会少上许多。谢公去后,若是有子侄愿意将这位谢娘子接过去照料自然最好,但到底是寄人篱下,多不自在,不若出嫁好。朕也实在想不好还有谁能配得上谢家的女儿——伯英你倒是不错,只是崔槐与谢公从前闹成那样,想来他不会同意。朕便不信,将谢娘子接入宫中还会委屈她。” 当然委屈,实在是太委屈了。何况姨夫与师父,其实也没那样水火不容。但我不打算说这么多,只是辩解道:“谢家的女儿,本该是做元妻、嫡妻,掌管一府中馈的。” 先帝愣了一愣,又笑道:“伯英,皇后可是你表姐,就这般瞧不上?” “臣岂敢瞧不上皇后?”我仔细一想,似乎也没说错哪句话,“皇后贤良,颇具母仪天下的典范。” “那你这话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我那妹子本该是做妻的,断不能做三千粉黛的其中之一。” 先帝微微眯了眼,“这话……是你的意思,还是安国公的意思?” 师父本就不愿意让娉婷与皇家扯上关系,不管为什么。于是我道:“是师父的意思。师父临终前拉着臣千叮万嘱,告诉臣一定不能让谢娘子进宫。师父就留下这么一个心愿,就嘱咐了臣这样一句话,臣……不敢不遵。” “你就敢抗旨不尊了?”先帝的语气带上了几分怒意。 “求至尊收回成命!” 先帝的神色都冷了下去,“伯英,你这是在拿谢公威胁朕呐!” “臣不敢!臣绝无此意!”我利落地起身、下拜,“不瞒至尊,师父对谢娘子有些宠溺,故而养得有些骄纵,偏师父保护得好,故性子又十分单纯。谢娘子这样,实在是不适合入宫来。” “宫中除了皇后,数下来便是谢娘子身份最高,谁敢找她不痛快?”先帝耐着性子与我道。 我伏低身子,认真地问:“敢问至尊,为什么一定要谢娘子进宫?” 先帝沉默片刻,忽地轻笑一声,“连你也感觉到了。此事本来朕还在斟酌,想过几日再召你进宫的,但你今天闹的动静太大,朕不得不把你找来,也就一并说了。从前谢公还在的时候,在朝堂上都隐隐被崔槐压了一头,何况谢公不在了,朕的朝堂上岂不是要变成他崔家一家独大了?” “谯国公……不、不会……”说到后面,我都没什么底气。 食指叩木桌的声响格外清晰,先帝不说话,我也就不敢插嘴。等了片刻,他才道:“年初之时,他们是怎样逼朕立太子的,你不是没见着。朕现在都疑心,辕儿是被这起子人的贪心逼死的。” 关于皇长子之事,我更不能插嘴,只是默默地听着。 先帝轻笑一声,“从前清河崔氏虽也是五姓七望之一,但也远没有如今的威势,敢在朕的朝堂上指手画脚,不也是因为家里出了个皇后么?但说来不怕你笑话,朕最初求取阿青之时,并不是看上了崔家的声望权势,还真是因为她这个人。” “皇后……人是很着。 先帝忽地拈了一枚冷透了的蜜糖裹,慢慢地吃了,才又道:“朕从前有多落魄,你是不知道的。朕生母是个宫女,后来才封了宝林,不像六郎,是皇后嫡出。朕从小就受惯冷落的,即便是挑菜宴逛个御花园,也会被一些世家子弟欺负,那时候还是阿青出来说了句话,才帮朕解了围。阿青模样平平,才气平平,性子又柔顺,换了朕今日,是绝对不喜的,可那时候,却是惊为天人。也是有缘分,才千恩万谢地作别,一转眼又在牡丹圃遇上。阿青想摘一朵姚黄,但那花长在花圃中间,花枝交错,她进不去,我便替她摘了,簪在髻上。朕现在还记得,当时阿青梳的是宜春髻。” 这些事我是从来不知道的,因为表姐从前与我真是半点也不亲密,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她嫁给先帝之时,我也只当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亲戚出阁而已。 “朕知道阿青夹在朕与她父兄叔伯之间有多艰难,所以后来她即便不能陪朕出去骑马涉猎,不能陪朕吟诗作画,朕也敬她爱她,让她好生享受皇后的尊荣。可崔槐为何就不知足呢?权势地位金钱荣耀,朕还要怎么给?是不是要把江山送给他才满意?” “至尊息怒……”我见先帝说话越来越快,神色越来越可怕,心道不好。 先帝狠狠一拍桌案,怒道:“辕儿才几个月大,就逼着朕立太子!是看死了朕不会有其他儿子,还是准备朕一立了太子便马上立为新帝呢?” 那一拍动静太大,吓得守在殿外的徐安泰连忙上前来,隔门问道:“大家,没事吧?” “滚开,朕好着呢!”先帝呵斥一声,又转身与我道:“所以伯英我问你,朕就不能再有其他儿子、不能立其他儿子当太子了?” 这话不能答,说什么都罪该万死。 好在先帝也不知当真在问我,又自顾自地道:“御医说皇后身子亏损极大,恐再难有孕,但这话朕不敢告诉皇后,更不能告诉崔槐。大郦江山还要传下去,总要有个皇子。朝中再没谁的权势门第高过崔槐,后宫里也没人的门第比得过皇后,谁生的儿子大约都会被崔槐请旨送与皇后抚养,可谢氏不会,他们不敢。” 我愣了许久,才道:“五姓七望,一个也没有吗?” “谁家里还有个在朝中举足轻重的大员?”先帝怒道。 “谯国公……已经这般尾大不掉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至尊不是一登基便着手在提拔寒门子弟吗?竟没有可用之人?比如……韩谨?” “别和朕说韩谨!”原本平复一些的怒气又腾地窜了上来,先帝说话都快了几分,“先前看他还是个人才准备重用,谁知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崔槐在大理寺安插了人手,便害怕与他对上,自请调往六部,指名要往最清闲的礼部去了!” 第 5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4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54 章 他并不知道从前与韩谨私会之时我也撞见了,更不知道我眼下什么都知道。先帝与我说起的时候还是遮遮掩掩的,但我猜,韩谨与他,大约是彻底决裂了。 “你是谢公一手带大的,脾气心性都像他,朕知道这些话你是不会出去乱讲的。”先帝终于平复了情绪,语气变得凉悠悠的。 我连忙叩头到地,“臣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 先帝满意地一点头,又道:“但朕决意让谢氏入宫,再说什么都没用!谢公心疼女儿真知道,但若是谢公知道朕目下的状况,定然是不会推辞的,你也不必拿什么遗命来搪塞朕。过几日,朕就会下旨,现在与你说,不过是为了让你先与谢娘子说一声,朕知道她定是深明大义的。” 深明大义?这词与娉婷并不沾边。但我已无可推辞,只好道:“臣……遵旨!” “对了,”先帝想了想又补充道,“近日突厥遣使来议和,就快到长安了。你见到他们,万万不能动拳脚!” 事已至此了,我就算杀了突厥使臣也毫无意义,白白惹来战火罢了。于是我道:“至尊放心,臣不敢再莽撞。” 先帝满意地一点头,“伯英啊,谢公去了,眼下朝中数得着的武将就只有你了。过些时日,朕会慢慢恢复你的官位,再把谢公从前手下的人都慢慢交给你。你可千万不能叫朕失望啊。” “臣遵旨。”一说到功名利禄我就厌烦,于是道:“若无别的事,臣……就先行告退了。” “好,你且先退下。记得自己去刑部领一顿板子,三十大板,一个都不能少。告诉刑部的人,不许做样子,要让百姓信以为真才是。” “臣……遵旨!” 第38章 长寿面(上) 从刑部领完板子, 倒是没什么重伤,只是要好好地走回去就难了,刑部到底还是派了个小吏来搀我。先帝与我说的那些话, 我是要尽快告诉娉婷的, 便叫他送我去了谢府。 都进宫这么久,又去刑部大半天, 送葬的队伍早就回来了,刚刚散去。但门房报与管家我被架回来的, 他又赶紧迎了出来, 找了几个护院把我送进厢房, 又封了一封银子对那小吏千恩万谢。 送走小吏,管事才拿着金疮药来了,关切地问:“至尊他……” “师父的后事, 都安排好了?”我没接话,反倒问了句别的。 管家愣了一愣,才道:“郎君放心,这么多人帮衬着, 自然是处理好了。倒是郎君这里,至尊可有说什么?” “不妨事,也就三十板子而已……” “三十板子的确便宜你了!你……听说你把六郎打的都要死过去了。”门外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传来, 又气又急,却是娉婷。 我连忙道:“你别进来!正上药呢!” 娉婷没好气地在门外道:“我还不想进来呢!只是二娘你要不要她进来?” 虽说都私定终身了,但凌波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女子,这种时候怎么能让她进来, 于是我连忙道:“多大的事情,也值得你们二位一起过来?都回去吧,没什么大妨碍的。” “没妨碍就好。六郎怎样了?”娉婷问。 师父的事情,我没敢与她细说,只怕说起来她又伤心。但这时候她还一门心思只问楚煊,我不禁有些动气,“你不问我就罢了,师父的事也不问,脱口就问信都侯的事……真是气煞人了!” 娉婷反驳道:“管事回来了,难道还能是半途丢下所有事情回来的?你做什么打六郎?当着长安那么多百姓的面,霍将军真是好大威风!你挨了板子都没事,六郎现在却生死未卜……” 我从头至尾,也就打了楚煊五拳,就算我的拳头是铁做的,他也不会有性命之虞。虽然我是武将,但我也不是铜皮铁骨,三十大板下去,不养一阵,我也不能下地的。 但我还没说话,外面的凌波却道:“阿姊,我也挨过板子,不比挨打轻松。” 娉婷这才不说话了,哼了一声,听声音大约是跑了。 我到底没叫住她。听她一开口就问的楚煊,我就知道在她心里真是楚煊最重,若是骤然提起要她进宫的事,只怕要闹翻了天。但我现在疼得厉害,没力气跟她争,还是修养一阵再说吧。 管家上好了药,替我盖了薄被出去了,凌波这才进来,扑到床边,一跌声地问道:“疼得厉害吗?除了挨板子,至尊还罚了什么?” “到此为止了,今后不会再提此事。”我闭了闭眼,觉得很是疲惫。 凌波仍是放心不下的模样,却还是道:“你伤重,先歇歇。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 我倒是很想开口让她在这里坐坐,可坐着又能怎样呢?她看着难受,我有话讲不出来也憋屈,只好点点头,看着她出去,脑子里一片乱哄哄的,想了一阵事情,又到底撑不住睡了过去。 ===============================================================================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便闻到了一股香气,肚子竟忍不住叫了一声。 但就是这么一声,竟惊动了凌波,她轻移莲步走到床前,似笑非笑地问我:“饿了?” “是你做的东西太香。”我诚恳地道。 凌波忍不住一笑,“看样子你也不方便,还是我喂你吃吧。”说着又转身回去,端来一只大碗。 碗里是翠绿色的冷淘面,上面淋了一层油。这时节多半做的是槐叶冷淘。只是师父府里的槐树长得很高,也不知凌波怎么摘下来的。原以为她会给我熬粥来的。 “才做的槐叶冷淘。天气大了,吃这个最消暑的。只是你才挨了班子,不敢放别的味道太大的醯醢,只浇了用肥肉丁子煎出来来的热油,连葱都不敢放,你将就些吧。”凌波挑了一筷子,送到我嘴边。 我从善如流地吃进嘴里,细细搅碎咽下,口里还留有一股清香,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便笑道:“你喂的,白水都是甜的。” “再这样胡噙,我就丢下不管了!”白净的面颊上晕开一抹薄红,凌波这样子真是格外好看。 只想再说几句再逗逗她,又怕把她惹恼了。正思量着,冷不防听她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嗯?”被问得猝不及防,我险些被呛到。 “若不然,你也不会这个样子就来了,白白让我看见。”凌波又夹了一著喂到我嘴边,语气仍旧淡淡的。 我默了默,只觉得娉婷的事还是不能兀地说出,只好反问道:“今日怎么想起来做槐叶冷淘了?槐树那么高你摘叶子的时候没有摔着吧?好像槐叶汁子不多,要捣出这么大一碗,实在费工夫呀。” 凌波微微蹙了秀眉,“天气热了,总不至要下一碗热汤面吧?” “不是天气,是最近你都没什么心思弄吃的,都是马马虎虎对付吃的,忽然这么琐碎地做了一碗……”我小心地觑着她的神色,“为何今日一定要吃面?” 凌波闻言顿了一顿,面上的神色似嗔似怪,又有些失落的模样,到底白石垂了头,掩去眸中的情绪,平声道:“今日我生辰,自然是要吃面的。” 今日……七月七!忽然想起韩谨几次叫她都叫的小名“七巧”,不是这一日生的人也不会叫这个名字! 第 5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5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55 章 我忽然有些懊恼——这算是认识凌波的第三个年头,但前两年不是与她不熟识便是出征在外,也不曾向她贺一贺。今年是我同她互通心意以来遇到的第一个生辰,恰好我也在长安,怎的就忘了? “对不起……我……” “不必说了,我都知道。”凌波柔柔地一笑,“伯父的事情千头万绪,你哪里还有心思顾得别的?这次不要紧,以后记得便是。” 忽然觉得实在是亏欠凌波太多——偷着带她出宫,身上便压了一层欺君的罪名,总要避人耳目,都不敢随意出去走动;我又时常在外出征,不能多陪她些时日;说好替她父亲翻案,却把一切都搞砸了……最后,却连她的生辰都记不住。 我握着薄被的边缘,“你先避一避,待我起来。” 凌波神色紧张,“想干什么?我替你去叫管事。” “可千万别惊动旁人!”我连忙拉住她,谁知慌乱之下竟捉住了她的手。一双柔荑又白又嫩,被我完全包在掌心,触手滑腻柔软。 我与她都愣了一愣,良久之后凌波才猛地抽出手,别过头去,红晕延伸到了脖子根。 平复了好一阵,凌波才转回来,面上仍有红晕,语气却是平静了,“虽然没被打得皮开肉绽,但内里定是充血的,你不要乱动。” 我只觉得她现在的模样十分可爱,便笑道:“不妨事,皮糙肉厚的,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只是想……亲手替你下碗面。” “什么?”凌波有些惊讶的样子,大概是疑心自己听错了。 于是我只好放开嗓门又说了一遍,“我想亲手替你下碗面!” “你……会?”凌波错愕的模样仍旧很美。 “你是不是也太小瞧我了?”我有些好笑,“虽然远远比不得你的手艺,但总是风餐露宿的,难道我还不会点菜式来饱腹?” “你小点声,当心把其他人都叫过来了。身上有伤也不见你老实些。”凌波叹了口气道:“以后有的是机会,你还是好生趴着吧。” 我满不在乎地道:“这算什么?你是没见着,我早檀州,这里被捅出这么大的窟窿,仍跟着他们抓过野兔老鼠。打仗哪有不受伤的?三十板子我真的没有放在眼里。” “不要再说了,挑这些讲,你是存了心思要我难过么?”凌波别过脸,微微垂了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下笼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相处这么些日子,我发现凌波还是很倔的,一旦她认准的什么事,任谁劝也没用。于是我不打算再与她费口舌,只是薄被一掀,便准备站起来。 管家方便给我上药,去了外衫与袴裈1,只余一件半长的中衣勉强到膝盖,腿还露在外面。凌波哪里见过这阵仗,惊叫一声用双手捂眼,还背过身去,怒道:“霍徵!你要死了!” 若说方才雪白的脖颈上还是一片绯红,现在则是涨成血色了。想必是真的生气了,都开始连名带姓地叫我了。 我却哈哈大笑,捞过一旁袴裈,勉力站起来给自己套上,系好腰带后再披上外袍,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去,只是在路过凌波身边之时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这还没怎样呢,你就骂我,以后可要怎么才好呢?好了我不闹了,先走了。” “你站住!回去趴好!”凌波仍旧不敢放下手,只是嗔怪,但那声线有一丝明显的颤抖。 我只是朗声一笑,便奔着庖房去了。 第39章 长寿面(下) 庖房里原本是有人在打理的, 我一进去就撞见了几个人,倒把他们吓一跳。 我浑不在意他们惊讶的眼神,只是问道:“面粉在哪里?” 那几人仍旧愣愣地望着我, 没有说话。 于是我就有些不耐烦, 加重语气问道:“面粉在哪里?” 他们这才慌忙指了。我顺着他们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靠着窗户的案板上还放着一只铜盆, 边上敞开的麻布袋子里白花花的正是面粉。大概是凌波做槐叶冷淘后还没来的及收起来吧。 我挥挥手道:“你们几个下去吧,别在这里杵着了。” 这时终于有人回过神, 小心翼翼地道:“霍郎君, 这庖房……” “怎么, 你们二娘能进,我就不能?都出去,在这里看得我眼晕。”我一边说一边往铜盆里倒面粉, 忽然又想起一事,“等会,把豆腐、木耳、豆角、鸡蛋和青菜找出来,再捞一把菹菜, 弄点荞灰。” “要那么多东西做什么?”人未至声先到,凌波还是追了过来。 我弄好了面粉,掂了掂盆子估量数量, 笑道:“自然是做面啊,我答应你的,不能食言。” 凌波蹙了秀眉,“谁要你答应了?” “好好好, 是我自作主张还不成么?不过我来都来了,难道还要把我绑回去?我要是想赖在这儿,谁也弄不走。”方才已经做了一回无赖了,也不差再来一次,我很是有些肆无忌惮。 到底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凌波的性子有些正经,当着人就更是如此,我耍无赖,她却不能,只是气得跺脚,对庖房里的人道:“快,快把这人叉出去!” 这么久了,庖房里的人早该和她混熟了,还敢跟她开玩笑,“二娘,这就是你不对了。霍郎君好容易殷勤一回,切莫拂了人家的好意啊。霍郎君稍等,你要的东西马上找好。” 凌波气结,索性绾了袖子,从橱中抱出一只罐子塞到我怀里,嗔道:“好,我就看你今天闹出什么名堂!” 她给我的那一罐正是收拾好的荞灰,我估量着抓了一把洒进盛面的盆子,又从水缸里舀了水,掺好之后便开始和面。我手劲大,把散面揉成一团也就格外地快。但光揉作一团还不算,还需得抻一抻才筋道,于是我将面揉成长条,一手拉住一端,在胸前一扯,拉得奇长无比,又甩着在案板上摔过两下,再揉回一团,如此循环往复。 大约揉了十来次,凌波终于忍不住出声:“荞灰搁多了,你再这样扯下去,面都能硌掉牙了。” 屋里屋外忽地响起一阵窃笑,原来不仅那几人没走,反倒招来更多人看热闹。 好在我脸皮够厚,只是“哦”了一声,将面团顺手丢进盆里醒,又转去了灶台。 火是早就生好的,他们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用,只是烧了文火,正好我舀了一勺油脂放进去慢慢烧融了,顺便将鸡蛋敲进碗里,用筷子打成蛋糊。蛋打好油也热得差不多了,我又往灶里填了把柴,待火旺了才将蛋倒进锅里,却不立刻翻炒,而是等它大概成了饼,才用炊具切成一块一块的。 盛出炒蛋,我用烧火棍把塘子里的火拨小了写,又去了案板前,将他们洗好的豆腐、豆角、木耳和肉末都切成碎丁子,菹菜切细,蒜苗大葱切段,又拍了姜,捡了几粒花椒与胡椒,打了半碗醋,才回到灶前。 重新生了火,热油,用葱姜煸锅,把肉末炒得半熟捞起,菹菜简单炒制,再倒下醋去炒出香味,加了庖房里一直就备着的大骨熬出的浓汤,丢进花椒胡椒,再依次加入炒蛋、肉末、豆腐、豆角、木耳、蒜苗等配菜,汤底才算起好。 趁着锅里还在慢慢熬着,我另起一灶烧水,拿起醒好的面团,迅速扯成细丝长面下进锅里,同青菜一道煮熟,盛进碗里。待底汤彻底好了,舀起来浇在白面上,这一碗面才算真的做好了。 “呀,可真香!” “想不到霍郎君的手艺这么好,是二娘教的吧?” “哈哈,来得晚你不知道吧?霍郎君一直都会做饭的,只是不轻易示人。” 第 5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6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56 章 “对嘛,只做给二娘吃。” “哎,也不知道以后的相公会不会像霍郎君这么好,还肯给我做长寿面吃。” …… 里里外外的人说话越来越大声,越来越肆无忌惮,我倒是爱听,只是看着凌波的神色越来越窘迫,才含笑道:“久了不做,生疏了,还请……谢娘子指教。” 凌波好不容易扭捏一次,没有动。 我还想说些什么,忽听外头有人道:“这是在干什么?想烧厨房了?” “一娘。”众人连忙见礼。原来是娉婷来了。 娉婷拨开众人往这边走,却在门口堪堪停住,探头往我这里望了一眼,微微一愣,才慢悠悠地道:“阿兄多久都不曾自己动手做饭了,怎么忽然想起来往这里来?打了一顿板子,莫不是把脑子打坏了?” 我没理会她,只是笑问:“不生气了?” “谁原谅你了?不过是怕霍将军盛怒之下连小女家的庖房也掀了。”娉婷没好气地道。 这时,边上有人笑着解释,“一娘忘了?今天可是二娘的生辰,霍郎君在给二娘做长寿面呢。想不到霍郎君除了武功好,还这么会做饭,拉出来的面……”她原本笑吟吟地说着,只是抬头看了娉婷一眼之后又忽然住了口。 莫不是娉婷面色很不好把她吓到了?逆着光,娉婷的神色我看不分明,却想不出她怎的就不高兴了。 但娉婷旋即又笑,“我这记性,真是太差了,竟忘了今天是妹子的生辰。” 凌波连忙向她摆手,“近日千头万绪,阿姊哪里分得出心神顾及我?又不是什么整生……” “这是说的什么话?好歹也是到了我们家过的第一个生辰,做姐姐的却连一点礼物都没准备。”娉婷淡淡一笑,又向身后的丫鬟吩咐道:“无射。” “奴婢在。” “凌波生辰,又是七夕,父亲……也出殡了,也该大家好好坐在一起吃顿饭。今日不教凌波操劳,你去春风楼订一桌席面回来,不拘价钱,要精巧的。”娉婷淡声吩咐着。 凌波哪里过意得去,一急之下连忙走过去道:“阿姊不必破费……” “应当的。”娉婷的语气无甚起伏,只是又道:“你叫太簇与姑洗上街去买些四线来,眼下不能用红的,就买素净的颜色。凌波的生辰贺礼,我要亲手做。再让夷则去买些磨喝乐2来分给家里人,她们总归是要过节的。”方才娉婷一气点的几人都是她的丫鬟,佶屈聱牙的名字却是她从乐律十二律里挑出来的。 “奴婢遵命。”无射领命去了。 “不必劳烦阿姊……” “你也不必辞了,权当我替阿耶给你贺寿好不好?”娉婷不容置疑地道,“好了,我也不在这里打搅你们讨人嫌了,快去吃面吧,阿兄好不容易下厨一次,放干了就不好了。” 说完娉婷便施施然地走了。 见娉婷都走了,其余人也不好再赖着看热闹了,纷纷作鸟兽散。 我这才觉得自在多了,转脸却见凌波眉宇间有些忧色,忙问道:“你……生气了?” “我何曾生气?”凌波勉强扬了嘴角,“只是觉得……阿姊好像不高兴?” “她?”我仔细回想了下方才娉婷的神情语气,是有些与往日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只好道:“大约是因为师父吧?” 凌波却摇头,“不是,这么多天以来,阿姊伤心便伤心了,不会是这个样子的。我觉得……她似乎在生我气?” 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她为甚生你的气?要气也是因为我才连累到你。” 看着凌波仍旧有些担忧,我便道:“今日是你生辰,自己开心便是了,管旁人干什么?这面再放下去可就真要成面饼了。谢娘子,赏个脸尝一尝某的手艺可好?” “是,霍将军不轻易下厨,奴哪敢不给面子?”凌波这才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到底拿了著挑了几缕面细细品了。 见她闭目不语,我倒有些紧张,不敢轻易出言相询。 倒是凌波自己笑了起来,“想不到霍将军手艺这样好,除了面有些硬,别的都很好。” “当真?”我疑心她是在哄我。 凌波横我一眼,“我哄你干甚?于我自己没半点好处。这汤的味道调得很好,我都做不出这样的来。” “得谢娘子如此夸奖,某真是不胜荣幸。”我装模作样地施了一礼,“某记得川蜀人很爱吃辣,谢娘子又是在剑南长大的,应当更是喜欢,便多放了姜蒜与胡椒花椒,谢娘子不嫌弃便好。” “难为你有心了。”凌波又取了双筷子,挑了一著递给我,“尝尝你自己的手艺。” 我摇头道:“这可是给你的长寿面。” “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方才的槐叶冷淘不多,你也才吃几口,想必还饿着吧,一起来吃吧。”凌波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我把福气分你一半不好么?” “当然不好,你的福气便是你的,为何要分给我?”我正色道。 凌波有些无奈,“那好吧,不是分你一半,是与你一同享了,好不好?” 这话才算说好了,我接过筷子道:“好,你的福气与我一起享了,今后我的福气也同你享,咱俩以后定是福寿双全之人!” “那就……承你吉言了。” 第40章 巧果 她们妇道人家过七夕, 我本是不该参与的。奈何今日也是凌波的生辰,哪怕我已经做了份长寿面,也依旧脱不开身。 我现在看到娉婷是有些尴尬的, 始终在思量从宫里听到那些话该怎么与她讲。 从春风楼订来的酒席我都是胡乱吃了, 她们捉蜘蛛、穿针之类的习俗我更不感兴趣,只是一直歪在他们特意准备的胡床上, 咬着那并不怎么好吃的巧果。 但在孝期,她们也玩不开去, 只穿了一会针, 娉婷就坐了回来, 拿出新买的丝线,说是要给凌波打个络子当贺礼。凌波又不擅长女红,片刻后也坐了回来, 看着院中的小丫头拜月斗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要不……就走了吧?好好的七夕,何必败兴呢? 然常言道伴君如伴虎,那时我并不知道先帝所说的过些时日究竟是多久, 倘若他明日便下旨而娉婷并不知道,岂不是要将谢府都掀了? 第 5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7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57 章 小时候师父想让娉婷也跟着学武艺防身的,但她自己死活不肯, 大闹一场,师父不肯便将自己锁在房中几日不曾出来,既不吃又不喝,谁劝她便拿着屋里的摆件砸谁, 竟是逼得一向强势的师父都不得不松口,从此不再提此事。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娉婷发这么大脾气,可实在是记忆犹新,故而实在是害怕她闹出好歹来。 “阿徵,阿徵!”一只白净的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才勉强拉回我的心神。我顺着那只手看上去,便见凌波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怎么了?叫我什么事?”我连忙打起精神应对。 凌波有些嗔怪地看我一眼,“方才阿姊问你,今日是回府还是仍旧住厢房?叫你许多次都不答应,在想什么?” 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住在谢府厢房,临时辟出来的,自然不会精致到哪去。但一心记挂着师父的身后事,也不觉得有什么。今日师父都葬了,我也没什么理由要留在这里,何况我的伤还是回自己府上养更合适。 于是我向娉婷笑道:“我也该回自己那里去了。再看你们闹会,我就走了。” 娉婷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仍旧低头打络子,但眼底似乎流露出一丝失落。 凌波却问我:“阿徵,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我何曾有什么事?”我顺口道。 凌波却肃了神色,“今日下午,便觉你有些反常。你的行为举止……若强说轻浮便也罢了,但我就是隐隐觉得……你在害怕。像是为了掩饰一般,你做了……做了那些事,让府里的人都看见……” 我闻言面上的笑容一僵,原本捻起的巧果,也无法送进口中。无他,凌波还真是说对了。今日我拖着一身伤亲手替她做长寿面闹得阖府皆知,固然是替她贺生,但未尝不是一种炫耀。娉婷被师父宠成那样,转眼之间皇帝便三言两语将她的归宿安排了,实在让我害怕。我害怕有朝一日,凌波也会像她那样,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被人在背后三言两语地定夺好将来,不再属于我。 “哎呀!”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娉婷却忽地惊呼一声。我与凌波都转头去看,原来是她方才打络子之时一不小心扯断了一根线。 但娉婷又平静地续上一根,手上不停,头也不抬,淡笑道:“的确有些古怪。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七夕,阿兄也是在的。我们家没有女主人来主持,但阿耶也是愿意让我和丫头们一起玩的。阿兄看着厨房里炸出的巧果十分新奇,练完武不肯走,一定要看看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后来阿兄看见我们在院里斗草,还一定要一起玩。那时候阿兄也就八九岁,但手上功夫十分厉害,竟是找不到一人是他斗草的对手。今日亦有丫鬟斗草,却不见你去玩了。” 这话听得我有些尴尬,只好摸摸鼻子道:“这都多大了?难道还能那么胡闹?” “可你瞧着就是心不在焉的。”娉婷终于抬头看我一眼,眼神却让我有些看不懂。 我迎着她俩的眼神,心念急转,终于还是决定先说了,“今日至尊召我进宫,同我说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至尊想迎娉婷进宫……不日就有旨意下来。” 一时间我们三人这里静默得可怕。 凌波惊讶地望着我,似乎在确认我说话的真假。我向她轻轻点了点头,以示我并没有信口开河。 娉婷本已经又低下头去,又霍然抬头看我一眼,秀眉高挑,目光如电,饶是我这样见惯生死的人,也忽地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她定定看了我一阵,忽地扭过头,高声道:“太簇!夷则!叫她们别处去玩,吵得我脑仁儿疼!” 侍立一旁的丫鬟愣了一愣,但仍是领命去了。 娉婷将那没打完的络子顺手丢回放针线的框子里,腾地站起身来,面上浮起一丝冷淡的笑意,“时间不早了,我就先回去歇着了。阿兄,你可要管事相送?” “娉婷,至尊不是玩笑……” “我不会去的。”娉婷冷声打断,“阿兄本该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她是不愿的,却不得不跟着站起身来,耐着性子劝道:“至尊主意已定……” “主意已定?那圣旨呢?圣旨在哪里?”娉婷半侧身回来,睨了我一眼,“既然没有圣旨,阿兄不帮着劝和,反倒直接说与我听,这是什么道理?莫不是觉得我谢家没了阿耶之后便要倒了,一定要……一定要我进宫去才能保住门楣?” 我愣了愣,连忙解释,“何曾说过是因为谢家门楣不保?” 凌波也有些焦急,“你为何不劝阻至尊?” “我自然是劝了,只是……至尊说得有理。” 娉婷眸光一冷,嘴角扬起一个讥讽的弧度,“哦?难得阿兄竟会觉得至尊说得有理。我怎么记得,从前阿兄也是十分瞧不上至尊而与六郎亲近的。怎么现在不光动手打了六郎,还会觉着至尊十分有理了?” 她又提起楚煊,我实在气不过,忍不住吼道:“六郎六郎!娉婷你知不知道你那好六郎究竟做了什么事?” 娉婷怔了一怔,又倔强地扬起脸来看我,“他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现在都贬作县侯了,还能做出什么来?” “娉婷,你也太瞧不起他了。”我只怕自己再说会忍不住骂人,便抬手揉了揉额角,疲惫地道:“凌波,你且告诉她,师父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你说什么?”娉婷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脸色大变。 凌波见她一副就要扑上来的样子,连忙拉住她的袖子,将她带到坐具上坐好,才轻声道:“阿徵并非危言耸听,若不是信都侯不肯开城作战,阿徵也不至只点了两万兵马便私自出城,最后中了埋伏,伯父也就不会驰援;若不是信都侯不肯开城借兵,也不至最后无计可施只能与突厥正面相抗……” 说得十分简略,但我相信娉婷应该能听懂是怎么回事。但她却是一副万分惊讶的模样,连声道:“我不信!他从不在军中,岂是说闭城便能闭城的?” “主帅有令,谁敢不从?莫不是想早饭了?”娉婷此时还在为他开脱,我不由得怒意上涌,“为了军功,他可以如此不择手段。我不得不怀疑,当年他同你献殷勤,是不是也因着……” “你住口!”娉婷的脸色白了一白。 我却自顾自地接下去,“他当年为了能有些军功而不至矮上当今至尊一头都可以投身军营,为了得到师父的支持,当然也可以向你大献殷勤。一旦他成了师父的乘龙快婿,师父就不得不帮他,就连那些敬仰师父的武将,也就多半成了他的助力。就算皇位已定,他也仍旧不死心,只盼能有再多些人怜他悯他,为他挣得些权势……” “啪——” 娉婷怒气冲冲地上前一步,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她身手不快,但我并没料到她会动手,也没想着要躲。 “阿姊!”凌波连忙上前来查看我的伤势。 我摆摆手示意无妨,只是道:“即便我猜测不真,但凌波所说没有一字假话,若你不信,大可以问出征的将士。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莫非这时候你还在向着楚煊么?” 娉婷半伸着手有些愣怔,大约也没想到自己会对我动手,半晌,才咬牙道:“就算……信都侯并非良善,我也不会进宫去!阿耶难道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进宫去做一个普通妃子么?” 师父自然不愿……“是,谢家嫡女,怎么也不能与人为妾。但宫中除了皇后,还有谁出身比你更高贵?谁还敢不给你面子?娉婷,你细想想,现在的世家子弟,还有谁能将你明媒正娶聘为正妻?五姓七望与王谢袁萧互不待见,再次些的又配不上门第;皇亲贵胄里,信都侯万万不可,除了至尊,难道你还能想到更好的?” 娉婷抬眼看了我半晌,忽地挪开眼看向远处,“那我宁愿出家做女冠去!” 我险些要被这话气笑了。女冠?都以为那道家是清净地,岂不知那些女冠中最是藏污纳垢,若是她真要去了,师父非气得活过来家法伺候。我怒道:“此等大事,怎的还由着性子胡闹?” “婚姻乃是终身大事,阿兄一定要将我往火坑里推么?”娉婷一把掀了我面前的食案,“我绝不入宫!”说完便愤然转身走了,离去之时还踩碎了好些被她扫落在地的巧果,只留下一地破碎的油面渣。 第 5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8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58 章 一直没有说话的凌波见状便要去追,我叫住她:“不必追了,娉婷脾气上来,谁也劝不住,还是让她自己好生想一想吧。不过……辛苦你了。” 也不知这段时日是不是领教过了,凌波十分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你脸上……疼不疼?” “娉婷一介闺阁女子,能有多大的手劲?”我满不在乎地说着,却又有些心疼,“你今天生辰,却被我搅成这个样子,我……” “该说的终归要说,难道非得等到至尊降旨才……”凌波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接什么好,只好看着一地狼藉的巧果道:“叫管事着人来收拾吧,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送你出去吧,你这样……” “不必不必,管事自会安排的。万一被旁人瞧见……才真是我连累你了。” 第41章 素烧鸡 长途奔袭后本就疲惫, 受的伤没好全,又强撑着替师父操办身后之事,再挨了顿板子, 身子终究受不住了, 回自己府里之后,竟是数症齐发, 当夜里就发起高烧,一连吃了数服汤药也不见好。 昏昏沉沉卧了三日, 也算得了点安生。 谁知竟有人见不得我好不容易安生一会, 偏要惹麻烦——七夕节后的第四日清早, 谢家的管家匆匆忙忙来找我,说是娉婷不见了。 我才与她说了进宫之事,她是极不愿意的, 这个节骨眼上竟然找不到人了,真是麻烦了。我当即披衣起身,也不顾自己眼下头重脚轻的状况,深一脚浅一脚地便去了谢府。 到谢府的时候, 凌波正把所有下人都聚起来,挨着问话,希望能问出一些线索来。见我来了, 凌波面上划过心疼之色,连声道:“阿徵,是我没用,没有瞧好阿姊, 竟让她……” 我知道凌波也万分不易,都是强撑着操持完丧仪的,她还是个女子,定然是万分疲惫了。偏偏这时娉婷还要闹出些文章,岂不让她心力交瘁? “莫要自责,此事不怪你。”我连连摆手,“问得如何了?” “今日早些时候,阿姊忽然说她想吃素烧鸡,我想着她在屋里闷了三日也不曾好好吃东西,便去做了。送到屋里的时候,阿姊仍旧在的。与她没说几句话,她便说乏了,我想着今日长孙姐姐邀我去慈安寺听俗讲的,也就没有多留。谁知我刚要出门的时候,太簇便忽然告诉我阿姊不见了……我问了半晌,大约是在我烧菜的时候,夷则去了一趟后门,随口说了个事,把守门的小厮支开了;还有人看到昨日无射出门一趟,至于做什么便不知道了……” 凌波仍旧十分自责,我忙劝道:“娉婷从小心眼就多,你又这样老实,她想调开你岂不是易如反掌?当务之急,是要把娉婷找回来。” 我吩咐管家道:“找几个稳妥的人,去问问昨日无射出府后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不过依我之见,娉婷没有动府上的车马,又想出门,必然是会找人雇车的。” 管家连忙应声去了,我拉着凌波去花厅等消息,“不要急了,安心等消息吧。” 凌波这才看了我一眼,“你脸色这么差,该歇着才是。他们说找到你的时候你还睡着,一定还没吃东西。先前做素烧鸡的时候还剩了些豆皮卷子,我用鸡骨汤给你煮一碗吃。” “你就别忙了……” “那你是想饿晕过去吓死我吗?”凌波瞪我一眼,起身便去了庖房。 不多时,她就端回一碗喷香的素鸡汤,闻得我肚子都饿了,一连淡了好几日的口中竟然险些流下涎水。我也不客气,接过碗便开始狼吞虎咽,不多时便吃光了一海碗。 虽然是素鸡,但如果不是她事先与我说过,我还真尝不出来。 凌波看着我这样,忍不住笑道:“锅里还有,我再给你盛一碗。” “不必了,吃的太饱一会便走不动了。不过这素鸡还真是做得好,一点尝不出来是豆皮。但娉婷不忌荤腥的,怎么忽然想起吃素鸡……”话未说完,我忽然想起那日与娉婷争执时她说的一句话,吓出一身冷汗,连忙问道:“凌波,你知不知道如果娉婷要出去上香,她会去哪座观?” 凌波想了想,“阿姊不爱去观里,常去的都是佛寺。太簇、姑洗你们可知道?”娉婷身边的四个丫鬟跟着她不见了两个,眼下还在府里的就只有这二人了。 “婢子不知,娘子出门一向都是夷则姐姐与无射姐姐跟着的。”太簇与姑洗纷纷摇头。其实我猜也是这样的。虽然娉婷身边有四个大丫鬟,月钱也是一样的,但娉婷更亲近的却是夷则与无射两个。 凌波一脸不解,“怎么忽然问这个?” “你记不记得,七夕那晚,娉婷说若我逼她,她就出家做女冠去。” “阿姊不信道,倒是更信佛,为何要去做女冠?” 我有些好笑,“长安贵女记名做女冠风气大盛,但并没有说记名做姑子的。何况娉婷从小爱美,做姑子可是要落发的,她哪里舍得?” 秀眉微微一蹙,凌波不无忧心地道:“可我听说……寻常贵女说是做女冠,实则……藏污纳垢。阿姊平日不爱出门,相熟的闺中好友也不多,大约是不知道的吧?” 这才正是我所担心的。 不过我也没担心多久,管家很快问出结果,与我道:“找到了找到了!霍郎君所料不错,无射果然是去了车马行,雇了一辆马车,今日来府上的后门接人。” “知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与凌波同时站起身。 这倒把管家吓一跳,他愣了愣才道:“城南……积云观……” “备马!要快马!”我不等他说完,便往大门走去。 见凌波也要跟上来,我握住她的肩道:“你在这里等消息。娉婷走了一阵了,要快马才追的上,你就不要去受累了。” “可你……” “数日不眠不休地奔袭是常事,我一点没事。”事到如今,我不去,还有谁能将娉婷带回来?“你安心在家等着。我想吃点好吃的……东坡肉吧。你一边做一边等我就好了。” ============================================================================== 几乎拿出了行军的速度,也不管先帝严令禁止在坊内跑马,我策马一路狂奔往城南,遇到行人或是小贩便驱马跳过去,几乎是将自己的马术发挥到极致,甩下身后的一路尖叫。 终于在城外五里,我看到一辆马车,因为赶得急带起一阵风吹开帘子,露出里面坐着的人半张小脸。我认识娉婷这么多年,别说半张脸,哪怕是蒙着面巾只露出眉眼我都能认出,这半张脸不是她的又是谁? 我策马跑到前面,拦住马车,喝道:“下车!” 那赶车的人却是马车行里的人,并不认得我,反倒认真与我道:“你这人……看你衣冠楚楚的,怎的做起剪径的勾当?” 我不理会他,只是继续道:“你想自己下来还是我拉你下来?” 马车里依旧没动静,那车夫却张开双臂护住马车,怒道:“哪里来的登徒子?我告诉你,这车上……” “坐的是安国公的家眷。”我替他把话说完,同时伸手在马背上一拍,借力跃起,稳稳落在车辕上,伸手就要去掀帘子。 那车夫连忙来打我手,被我半途变招直取胸口。我猜他不会功夫,因此这一招没使多少力气,只求把他推下车去。 第 5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9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59 章 谁知他倒是会点拳脚,慌忙来挡,虽然手忙脚乱,却还是挡下了,还慌慌张张与我过起招来,一边打一边道:“既然知道,你还敢冒犯!虽然安国公辞世,但他家的家眷又岂是你能欺负的?别说那小霍将军不会饶过你,就是、就是我……我也不能放过你!” 我素来知道师父在民间很有美名,却不知道我的大名也这样响亮。 不过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车里忽然传出一声冷笑,“这位小郎君,你这话没说对,现在,可不就是那位小霍将军在欺负我?” 车夫闻言一愣,被我趁势推下马车,半晌才指着我大喊道:“你……你真是小霍将军?” 我不想理会他,只是一把掀开车帘,无视已经吓得面色惨白的无射和夷则,伸手将神色自若的娉婷拽出来,怒道:“长本事了!还学会偷跑了!”从前师父骂过她,她也会说出横竖无人管她不如出家去的话,但没一次是真跑出去的。想不到这次还真的雇车出城了。 娉婷甩开我的手,扶了扶发髻,反唇相讥,“小霍将军都本事得敢不听阿耶的话了,难道我还不能说到做到吗?” 娉婷一向喜欢艳色的衣裳,除了穿孝服,这是我见她穿的最素净的一身衣裳。头发绾成一个利落的高髻,戴了顶金丝编成的莲花冠,用金簪子别住。倒真与那些做记名女冠的贵女无异。 “出家做女冠,你想气死师父?” “阿耶已经死了!若不然,我也不会被逼到这一步!”娉婷忽然变了脸色,竟有些狰狞,“宫中需要一个谢家的女儿,我就该去吗?即便我随意找个贩夫走卒嫁了,我们谢家也依然对皇室忠心耿耿,阿耶的旧部也不会生出半点异心!” 她一向很聪明,即便没人说,自己多琢磨一阵也能想出来。 见我沉默不语,娉婷继续道:“若是至尊要的只是谢家的女儿,叔叔伯伯家有那么多女孩,为何点名要我?” 我看了一眼那被吓呆的车夫,有些无奈,“说来说去,就是因为师父……娉婷,即便你不进宫,也是绝不可能再嫁给楚煊的,你明白吗?” “不嫁便不嫁,我不稀罕!”娉婷恨恨地道,“难道不嫁他就一定要进宫吗?谁说进宫是个好归宿,我能想到更多……” “那好,你中意哪家子弟,敢在至尊下旨之前上门提亲定下来,我只推说不知也可。”如果这能找到,还可以推说是师父生前定下的,就算是先帝也不能无端命人悔婚。 但娉婷只是咬着唇,目光盈盈地望着我:“眼下说这话,哪里来得及?谁家不知道我还在孝期,怎么敢上门提亲?名声脸面还要是不要?” “只怕……真有不要的。” “那你呢?你肯不肯?” “我……”猝不及防被这样问了一句,我有些愣了。别说我现在的婚事还须姨夫点头,他是一定不肯的,单是为了凌波我也绝不会肯。我不由锁紧眉头,沉声道:“莫要胡说!” 娉婷嗤笑一声,“你我自小一起长大,眼下这个关头你都不愿帮我,还有谁愿意帮我?”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婚姻大事,岂能胡来? 我十分烦躁,语气不善地道:“但不管怎样讲,你也不能做女冠!连不连累谢家不说,难道你不怕连累一观的人?” “至尊凭什么……” “至尊下旨干什么还需要给出理由来?”我不想与她多说,将她抱起来丢到马上,趁她还没坐起身来用缰绳将她绑在马背上,又对缩在车里的夷则与无射道:“你们两个自己滚下来,想办法回去。” 见我们要走,那马夫忽然又扑上来道:“慢些走!” 我转头冷冷地看着他,他吓得后退了一步,到底壮着胆子道:“虽然……没有送到积云观,可也不远了,这么远的车马费……” 随手接了荷包,也不管里面到底有多少钱,我直接就丢给了他。 但那车夫却倒出来认真数了数,只拿了一块碎银子,剩下的仍装回去,递给我道:“小霍将军给得太多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敢随便拿。” 我本想着娉婷就这样被我绑在马上招摇过市实在是有失颜面要在马车里找一找有没有幕篱,闻言回头道:“你还是个读书人?又会点身手,怎么去做马夫了?” 他愣了愣,旋即低头道:“家母病重,不得已……” 我翻到幕篱,拿给夷则命她给娉婷戴上,又问那马夫:“你叫什么?” “在下……在下霍礼。”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末了又补充道:“与将军是同一个霍……” “那正好。连改名字都省了。”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但我看此人认真负责又忠心耿耿,且在不晓得我身份之时明知不是我的对手还敢与我缠斗,不贪不义之财,允文允武,还十分孝顺,倒是个好人。“回去把马车行的事辞了,到我府上来,门房问起便说是我叫你来的。正好我府上缺个管事。” 霍礼没说话。 我倒是很惊讶,问他:“你不愿意?” “霍将军,你……没骗我?” “我犯得着骗你?”我有些好笑,“既然你也是愿意的,那你可记好了,现在只能叫我郎将,才被至尊贬过了。” “是是是……”他忍不住傻笑。 我又在马车里找到了一个食盒,掀开一看,是一份素烧鸡,大约是娉婷准备带去观里当见面礼的。我随手递给霍礼,“天色不早了,你先回去与家里讲一讲。既然你母亲身体不好,这里有份素烧鸡也一并带给她吧。虽然不是真的老母鸡,但冬菇、笋片也是于身子有益的。” 一旁的娉婷气得要杀人,我却不理会。霍礼接过食盒,连声道:“多谢郎君!” ============================================================================== 打发霍礼,我策马带回凌波。霍礼不忍心无射与夷则两个姑娘家自己走回去,仍驾车将她二人送到谢府。 一进府,我就命人将娉婷锁在院子里不许四处走动,又让凌波叫来全府所有下人,命无射与夷则跪在院中。 “你家娘子任性胡闹,你们二人难道不知道?她说要出去你们还真就帮着出去,还真是忠心耿耿!”我怒声训斥。 “婢子知错,婢子再也不敢了!”她二人几乎要哭。 我冷笑,“还想有下次?若不是我今日追得快,你们知道后果怎样?这样糊涂的奴婢,就不该留在谢府!” 这下不光是她二人,其他下人都惊呆了。凌波急问道:“阿徵,你这是做什么!” “叫人牙子来,将这两个糊涂东西发卖了!” “郎君不要,婢子知错了!”两人伏地哀哀地哭起来。 我却不做理会,只是对其余人道:“这几日,把一娘看好了,若是有半点差池,下场自己看到了。” “诺!”一众人吓得连忙答应。 第 5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0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60 章 凌波忧心道:“阿徵,你这样……阿姊要难过的。” “师父就是太顺着她,才会纵得她这样。既然她叫我一声阿兄,师父又不在,我少不得要代为管教。” 凌波不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 我见她一脸不忍与忧虑,便笑道:“好了好了,别想这么多,我饿了,可有什么吃的?” “有,霍郎君吩咐的东坡肉,岂敢不做?”凌波被我逗得一笑,转身去庖房了。 第42章 素夹儿(上) 自我将娉婷关在自己院中不许出门也过去了半月余。 圣旨已下, 拟定于学规矩上;现在师父不在了,凌波更是一点不敢说她,才敢闹得要出家要寻死了。 我几步上前去踹开被她锁住的房门,斥道:“若是你真的吊死在屋里,有什么脸面到底下去见师父?” “我没脸见,霍郎君有的。” 娉婷躺在自己的床上,因为天热也没盖薄被,露出一身华裳。原本孝期穿华服是犯忌讳的,但娉婷大略是一心求死,特意寻出自己最爱的石榴裙,还系上了一层郁金色的轻纱外裙;头上绾了个灵蛇髻,戴上一整套首饰。那艳红的裙子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容色动人。只是脖子上一道血红的勒痕看着委实是吓人。 我看着那道勒痕,一时竟有些语塞。 见我不说话,娉婷懒懒地支起上半身,凌波本想去扶她一把,却被她甩开了。她自己垫好软枕坐了,隔着床前的纱帐,曼声道:“我不过是遵了阿耶的遗命,叫我不要嫁进宫中,不与皇家扯上半点关系,我便不进宫去。圣旨已下,我劝不了至尊收回成命,那就只好……以死相抗了。” 这竟是什么歪理?“师父说这话,明明是叫我好生照应你,下一句才是让你离皇室远着些。” 谁知娉婷却坐直身子,从床帐后探出小半张脸来,一双眸子水汪汪的,脸颊上泪痕犹在。“我叫你这么多年的阿兄,你何曾好好照应过我?别的也就罢了,婚姻大事,你也不曾帮我劝过至尊,还一门心思净来逼我!” 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下意识地求助一般看了凌波一眼。虽然在我跟前凌波一向都是温和的,但见她几次与韩谨对话,也是口齿伶俐心思活络的,应当也能说出几句话帮我驳一驳。 谁知她竟是一言不发,就在一旁站着,仿佛……在观战? “若你为难、你实在不愿,那也罢了。可我叫你这么多年阿兄,也没求过你一事,今日就算我求你,我真的不想进宫!求你,想法子……”我不说话,娉婷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说着说着竟哭了出来。 娉婷其实不爱哭,偶尔流泪,也多半是在扮可怜博同情,因为师父对她的眼泪毫无招架之力。但她与我,多半还是争吵,因为她不屑于对我装可怜。 “你……不要哭!我告诉你我不吃这一套!”我别过脸去,不让自己看到她的泪水。 凌波拿了手绢默默递上去,也不知她接没接。半晌,才听她抽抽噎噎地道:“阿兄,我是真心在求你!我不要进宫,真的不想进宫!你听到我前些日子弹的那些曲子吗?我不想自己余生都要弹着这些曲子度过了……” 她一提此事,我便想起前些日子那些好奇来探问之人,一转眼见了她放针线的竹筐里有一把大剪子,便一把抄了起来,走到她的箜篌前,抬手便向那一排绷紧了的琴弦剪下去。 “你在府里,好好地成日弹那些曲子做什么?引得多少人前来问询,还以为谢府到底如何了!我这就给你剪了,日后不弹也罢了!” “你住手!”娉婷急得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绣鞋也顾不上穿,赤脚便朝我扑过来,要抢那把被剪得七零八落的箜篌。 我只是一把挥开她,固执地剪着,惹出一屋子凌乱的噪音,直到剪断最后一弦才罢手。 娉婷被我搡得一个趔趄,亏得凌波扶了一把才没摔倒。凌波嗔怪地看了我一眼,急道:“你剪弦做什么?何必动手推阿姊?” “你也不必在此假好心,他推的你便来扶,什么意思?”娉婷却毫不领情,再次甩开凌波的手,走到箜篌前,伸手去捻那一排断弦。 第 6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1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61 章 这是一把凤首箜篌,与素日常见的卧箜篌不同,凤首箜篌又高又大,张弦极多,我剪了好一阵才全部剪开。一排断弦横七竖写了,是安国公谢竣之女谢氏。难道师父还有别的女儿?”我连忙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但她却不依不饶,反倒越说越过分,“莫不是每逢和亲,嫁出去的都是真正的公主?王爷家的金枝玉叶已是难得,虽随意在宗室或臣子家选一个适龄女子送出去的时候太多了。” “你又不是去和亲!” “和亲为了两国邦交,是为政治利益;选我进宫,不是为此?有何不同?”娉婷振振有词地道。 我气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半晌才咽下去,缓缓地道:“可哪次选女子代嫁,一家人不是万分不舍呢?要不是国事当先,圣命难违,谁会眼睁睁看着女儿去和亲?” 娉婷闻言轻笑一声,“阿兄,在朝为官的是你,怎的你的心思却如此单纯?还是你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对功名利禄都不在乎了?你看看那些女儿封了公主郡主的家里,哪个父亲没有官升几级?你难道没见那些一把岁数却始终只是个七品芝麻官的人为了往上爬,当真是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吗?别的不说,你看看凌波,她最初是为何进宫的……” “够了!”一听她提起凌波,我便怒意上涌,喝住了她。 娉婷不甘地抿了抿嘴,“不提便不提,事实如此罢了。” “难道你还能许谁什么好处?”我冷声问道。 大约娉婷早就想好了,就等着我问这句话,她闻言微微一笑,“若是从寻常人家挑一个女子,难道谢家还不能保他们一家后半生衣食无忧?” “可你到底是世家女子,教养礼仪谈吐习惯还有眼界见识哪里是随便找来的女子就可以替代的?”对她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感到十分惊奇。 “别家自然不行,我们谢家本家呢?”一双美目中露出了久违的狡黠,“谢家旁支几支都没落的不成样子,却还摆着世家的架子,按照魏晋时的标准在教女儿,就我知道的几个姐妹,比我还强上许多。家里没田产自然没有收入来源,又没人在朝为官,还拉不下身段去做工从商,倘若此时谁家女儿被选中入宫……” 我死死盯着她,“李代桃僵,这是杀头的大罪,谁敢?” “富贵险中求,这话阿兄不知道么?” “命都没了,拿什么去享富贵?”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自己怒火,认真问道:“娉婷,你与我说句老实话,你究竟为何不愿进宫?” 娉婷愣了一愣,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父亲遗命,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师父从前三令五申,让你不许和楚煊搅在一起,你听过半点吗?” 第 6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2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62 章 “这是阿耶的最后一点要求,你还逼着我违了,是要我真的做一个不孝女么?”娉婷又转过来看着我,目光盈盈,泫然欲泣,“阿耶生前让你好生照料我,也不求你要做什么,但你却逼着我进宫,你对得起阿耶吗?” 我最怕她提起师父。因为师父真的说过这话,只是我揣摩着按照师傅的脾性,若他在世时接到这样的旨意,当是不会违背的。但私人已逝,我不能随意猜测他的心思。此事真是难。 见我还在思量,娉婷忽地发了狠,“好,既然阿耶的话你不愿听了,那就算是违背师命了,该当逐出师门!既然你已被逐出师门,就与我们谢家半点干系也没有了。那你还在此干什么?你出去啊!我现在不想看到你,我们谢家也不欢迎你。我要死要活你也管不着,不劳你过问,走啊!” “你这又是在说什么混话?”我吼道,“什么叫逐出师门?师父临终前还认我为弟子,我也没有堕了师父的英名,没有辱了谢家的门楣,你凭什么逐我出师门?” 娉婷瞪着我看了半晌,恼道:“好,就算你是阿耶的弟子,但也与我没有半点关系,又不是我我真正的阿兄,你无权管我!” 小时候我与娉婷吵架的时候,她很爱说这句话,极力与我撇清关系,不愿叫我为兄。只是她从前叫的时候都是趾高气昂的,如今……却忽地哭了出来,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我记忆中的娉婷,从来都是骄矜而傲气甚至有些飞扬跋扈的,除了师父,没谁能惹哭她,也不敢惹她哭。可她忽然又在我面前这样哭了出来,若前次还只能叫落泪,那么此次便真是嚎啕大哭,真个形象仪态全无,花容失色,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你……莫哭了……哭了也没用。”凌波在的时候,我还能怒声斥责她一顿,没来由地就有底气。可眼下这屋里除了我就是她,我实在有些慌神。娉婷这样反反复复的,我实在是没力气去应付。 娉婷却不理会我,只是伏在枕上哀哭不已。 明明我问心无愧的,却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师父让我照顾好她,我真是一点都没做好。 “你莫哭!有话不能好生讲吗?”我急得跺脚。 “我说了你又不同意,还有什么好说的?让你出去,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娉婷看也不看我。 我大约是一时让猪油蒙了心,一听这话,竟咬牙道:“好!我……答应你!” 后来想想,大约真是因为从小和娉婷一处长大,我把她当做亲生妹子在看,当然是舍不得她受委屈的。宫里是个什么地方,看看表姐,再想想先帝与韩谨那般不清不楚,也觉得娉婷进宫去不是什么好事。她说得对,从前师父将她保护得太好,见过她真人的的确不多,随便找人替了也不是难事。 “真的?”娉婷霍然回过头来,晶莹的泪珠还挂在腮边。 我想我应该又被她算计了,可是无法,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只好道:“可随意找人顶替不好,既容易露馅,又怕走漏风声,连谢家远些的旁支都不是上选……找起来实在是有些费神。” 娉婷抬手拭去泪痕,“其实,我现在倒是想到了一个最好的人选。” “谁?” 眼波如秋水一般流转,娉婷看了门外一眼,淡粉色的樱唇微启,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凌波。” “住口!”我暴喝一声,“你想都别想!” 若说她一早便想到找人替代,那也无可厚非,毕竟她是真的不想进宫,早些想好后招罢了。可她这样毫不犹豫地提出让凌波替代……竟是连这都考虑好了,不得不让我怀疑她用心险恶。 我知道自己发怒的时候还是有些骇人,有的普通军士也会被吓住,娉婷被我一吼便愣住了,一瞬不瞬地望着我。 一股怒火实在平息不下去,我道:“你不愿进宫,凌波就活该去?” “可你分明答应我……” “答应过的事我也能反悔!”我冷冷扫她一眼,“你倒是想得好,用凌波替你,怎么看都合适。可你别忘了,凌波就是从宫里出来的,至尊在挑菜宴上还赞过她做的菜,难道不怕她被认出来?” “贵妃不需要接受六宫朝拜,也可以不出去见人……” “一娘,凌波被阖府上下叫了这么久的二娘,她又真心实意叫你阿姊,难道在你心里,她便是个可有可无、能随时扯出去顶罪的人吗?你的心怎么这样冷?”我实在是痛心疾首。 娉婷瞪大双目,“我何曾要她顶罪?” “却也是要让她李代桃僵了!一娘,你让凌波替你进宫,我怎么办?你想让我怎么办?” “难道离了个女子你就活不下去了?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紧紧握了拳,深吸一口气,语气却平静下来,“一娘,阿兄就当你是因为父亲过世伤心糊涂了,今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说那些话,若换了旁人,我早就一拳打上去了,就像打楚煊那样。可阿兄不跟你计较。阿兄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去尽力一试,成与不成便听天由命了。但这些话你只要再说一次,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娉婷皱了眉,正要辩驳,却听门外一个笑吟吟的声音道:“素夹儿炸好了,趁热吃最香了。阿姊,你想先吃莲藕的还是笋片的?”原来是凌波做好素夹儿端进来了。她几时站在门外的?方才我与娉婷的对话,又听到多少? 面色还没缓过来,娉婷别过脸,淡声道:“随意吧。” 凌波随意捡了一个做成蛾眉样的夹儿递过去,又与我道:“阿徵,你又与阿姊拌嘴了?阿姊还病着,你怎么还这样?火气恁地大,我一会给你熬一锅竹叶水消消火。”竟是毫无芥蒂的样子,想来是没听到的吧。 “不必了。”方才还在谈论的主角眼下就站在眼前,我实在有些无颜面对,“你们……早些去休息,我就先走了。” “站住!”凌波忽然出声,“这么多素夹儿,我做着也不容易,阿姊大约也是吃不了这么许多的,你也留下来吃。”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凌波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有些冷。 但我也实在不好强行说走,也只好坐下来吃。 素夹儿这菜实在是巧妙。我见过带馅的食物,即便不是面皮包裹的,也是油豆皮或是大米一类的主食包的,但素夹儿却用素材来包裹食物。凌波才端到门口,已是满室生香;一口咬下去,素菜的清香混着鱼肉的鲜香,相得益彰,风味独特。再没胃口,我也连吃了好几个,才住了筷。 谈过了如此不快的事,凌波又回来了,娉婷不好再提,我自然不会主动说,于是三个人也不咸不淡地做了一阵。 终于可以告辞走的时候,凌波却亲自送我到了门口,一直到我转身出去,她还站在那盯着我,脸上原本有一丝希冀的神色,却慢慢黯淡了,被失望取代。 “怎么了?可还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没有了。”凌波面色淡漠地摇摇头,“你……去吧……” 第44章 送客汤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真心塞,板砖什么的,都受着了。 bg请戳~~食用效果更好~~ 《荣耀》 本来怎么写感觉都不对,但是忽然想起以前看大唐荣耀里,慕容林致把和离书和同心结放在李倓床边李倓大哭的那场戏,那个bg真的是戳人,就自己翻了一下,然后单曲循环,瞬间感觉来了!以后,荣耀就拿来当背景音乐用了! 至于小霍难过的戏码啥的,都放在下一章了~~~ 为了寻一个合适的替代, 我倒真是煞费苦心,一直找到八月十三,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第 6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3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63 章 期间我根本不敢去谢府见娉婷, 就怕她哭闹。不过好在这些日子她因为得了我承诺, 倒是十分安分,并没有再寻死觅活。但为了躲她我却连凌波也不曾见到, 实在是想念得紧。 眼见离入宫的日子越发近了,我也就放弃寻找, 但到底需得有个交代, 我才拖到了十三这一日才去谢府。 管家大约以为我是找凌波的, 说了句她在房中,还问我为何许久不曾来。我强笑着应付了,心道幸好凌波在房中,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与娉婷说清才是最好的。 “一娘……为兄已然尽力了,却实在不能找到这么个合适的人选,你想了这么久也该想明白了,还有两日……我看府里都准备好了, 你也准备准备自己的东西,后天我送你进宫。”我实在不敢看她的脸色,一直都是低着头说话的。 一室沉默。 我屏息凝神等了许久, 就等着娉婷发作。不管是哭也罢闹也罢,哪怕是要一头碰死在我面前,我也只能说无能为力。 但她实在是平静得可怕,久得我都能在脑中开始预想她究竟会说些什么了。 良久, 娉婷才轻笑一声,语气甚是愉悦,“阿兄不必担心,我已经找到人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已找到人替我进宫了。”娉婷慢条斯理地重复了一遍,“就是凌波。” “你……”我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地望过去,眉头慢慢锁成一个“川”字,“不是告诉过你不要打她的注意了么?” 娉婷无所谓地耸耸肩,“可她自己来问我,我总不能什么都不说吧?” “她问你什么了?”我知道现在我的眼里一定是充满血丝的。 “难道你真的以为,那日她送素夹儿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听到吗?” 难怪那日她送我出去时神色是那样的,她一定对我失望了。凌波那里可以再解释,我强作镇定地道:“可眼下确没有合适的人选,你也打不了她的主意。” “她已经答应了。” “你胡说八道!” 娉婷优雅地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在我肩上轻轻拍了拍,“阿兄,你这样可真是杀气腾腾,好生吓人。我骗你作甚?若她真没答应,我哄了你,后日却让谁进宫去呢?” 我咬着牙道:“凌波不会答应的!” “究竟有没有答允,阿兄自己问了不就知道了吗?”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便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直奔凌波的房门。 * 凌波在房间独处的时候,是不喜欢有丫鬟在身边打扰的。但我今日却看见她的房门紧闭,到谢府之后师父分给她的大丫鬟拾香就守在门口。 “二娘呢?”我冲拾香疾言厉色地问。 拾香期期艾艾地道:“二娘……身体不适……歇着呢……” “你再敢胡说一个字试试!”我瞪她一眼。 拾香的脸色有些苍白,却仍旧道:“婢子不敢撒谎……” “好了拾香,别再拦着了,让他进来吧。”这时,凌波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却是沙哑中带着一丝颤抖。 我连忙一把挥开拾香,扑上去猛地推开门,还没见着人便一跌声地道:“凌波,你别听娉婷胡说八道,我不会允许的……” “阿徵,你先关上门,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咋咋呼呼地,像什么样子?”凌波的声音从屋中的屏风后传来。 我快步走上前去,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凌波跪坐在铜镜前,身上穿着一件绯红的衣裳,看上面的龙凤纹绣,竟然是嫁衣的模样。一头青丝如墨缎般随意披散在身后,不绾不饰,但她面前的妆台上却摆开了各式各样的簪梳钗环,都是赤金镶嵌宝石的,几支大钗还是鸾鸟的样式。除却首饰,妆台上还排开了胭脂水粉,鲜红细腻,散发出淡淡的香气。 见我过去,凌波站起身来,展开双臂让广袖上的绣样完全露了出来。她盈盈转了一圈,“好看么?宫里的东西真是精巧。” 我却注意到她未施粉黛的小巧鹅蛋脸真是十分苍白,唇色也比素日要淡些,眼底一片乌青,眼眶却有些红肿。 “你……这是干什么?” “自然是试试衣裳是不是合身啊?至尊真是好大恩典,除了不能用正红,竟特许着嫁衣入宫。就为这份恩典,自然是要试的,若是不合身就不好了。”凌波理了理额前散乱的碎发,“不过幸好,我与一娘身量差不多,也不需要如何改动。” 一娘,她方才……叫的是一娘! “你不要理会她的话!我是答应过替她寻一名女子进宫,可我实在没找到合适的。但我不会让你进宫的!”我连忙解释。 凌波反而笑了笑,“她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 “这里只有我,你怎么连我也要骗?” “正是因为这里没有别人,我又何必骗你?”凌波依旧在笑,“在我最伤心最难过的时候,是伯父收留了我,给我一个容身之所,还将我视若己出。一娘说的对,我需得知恩图报。既然一娘不想入宫,谢家又必须送进宫一个,那就是我好了,横竖我也是从里面才出来的。” 什么叫一娘说得对?正是因为师父将她视若己出,才会将她留在身边好生照顾,并不要她报还,更不会让她代替娉婷进宫。我急道:“师父何曾想让你报还?娉婷走投无路胡乱攀扯,你还真的听了?” “阿徵,你信不信若真有这么一日,伯父还是会多向着一娘些,毕竟那才是他的亲生女儿。”凌波笑得有些凄凉。 我连忙打断:“不会的,师父是个能大义灭亲的人。” “好吧,不谈那些没有的事情,伯父临终遗言,你总不能弃之不顾吧?”凌波又走回妆台前坐下,拿起一支金簪漫不经心地把玩,“伯父让你照顾好一娘,又说让她离皇室远些,那好,我进宫去,总是无妨的了。” 可师父也让我好好照顾你啊! 凌波说着,微微歪头,目光在我身上流转,“阿徵,你信不信,若你坚持要让阿姊进宫,她真会死在你面前。” “这怎么可能?她再怎么闹,也不会如此不惜命。”我摇头。 “被逼着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大约对一娘来说,真的是要了她的命了。” 我闻言立刻皱起眉来,“但楚煊与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她是不能嫁给他了。难道她要一辈子都待字闺中吗?” 第 6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4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64 章 凌波闻言微微一怔,秀气的柳眉慢慢蹙起,打量我好半晌,忽地轻笑一声,“都这时候了,你竟还不知道?” 她的这个反应弄得我有些糊涂,“我应该知道什么?” “阿徵,一娘真正在意的人是你,你竟半点察觉也没有吗?” 这话不啻于一个炸雷,唬得我愣了一愣,又立刻反驳:“这怎么可能?娉婷在意的人是楚煊?与我何干?” “呵……”凌波忽然笑起来,半晌才平静下来,认真地道:“你曾问我,一娘在家是不是三句话离不了信都侯。我说的是,并不曾多提他,倒是一直在说你小时候的事。最初我也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不曾见过信都侯而我与她都熟识的人只有你所以她才总是提起,可细想想,却又不是。” 我没有觉出什么不对来,“如何不是了?” “你前些日子劝她,即便不进宫也不能嫁给信都侯,可一娘在乎过吗?方才你也问了,都不是心上人,嫁与谁有何不同?何况那人是天子,为了谢家,更该答应。但一娘宁死也不愿,这就意味着……一娘其实有中意的人,且还能有嫁与他为妻的可能。阿徵,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这人还能是谁。” 这话我从没听人说过,也绝没这么想过。一直以来娉婷与我都是吵架多过好生说话的,轻则冷嘲热讽重则指着鼻子骂,我是半点也瞧不出来她在意我。何况在我看来,娉婷便是妹妹。“但……从前我来师父这里,一娘总是缠着我问楚煊的消息,事无巨细,恨不能把他每餐吃什么都问出来!她若是不在意楚煊,问这个做什么?” 凌波沉默片刻,问道:“那是一娘先对信都侯示好,还是信都侯先倾慕的一娘?” 我仔细回想了半晌,“似乎是楚煊那小子先……” “那便顺理成章了。”凌波淡淡一笑,“阿徵,人与人性子都不同的,如同我能与你平心静气地谈话,便有人总是要与你吵。你这样的性子,有些骄傲,说话常常能不经意伤人,一娘也是骄矜的性子,被你惹恼了便只能与你吵。次次都被你惹恼,却还甘愿凑上来被你惹恼,若不是在意你又是为何?偏你迟钝,永远都不知道。恰好此时信都侯送上门来,一娘正好借他来激你,想试试你的反应。缠着你问信都侯的大小事,一来是借个由头多与你说话,二来,则是看你会不会在意她倾心他人。” 她这样一讲,我忽然便觉得娉婷其实有许多举动都有些异常的,只是我从前浑不在意罢了。可那又如何?我知道自己爱慕的是凌波。 “一娘在意谁不在意谁,那是她的事,同我没关系,也同你没关系。你何必……”白白让出空子让她钻? 凌波淡淡地笑了笑,“若只是一娘,我倒不至做出这样的决定。你知不知道,真的让我下定决心的,是阿徵你。” “我?”心里突地一跳,我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才让凌波讲出这样的话,连忙问道:“凌波你说什么?我究竟哪处对不住你了?你说出来,我立时改正!” “不,你什么都没做错。是我受不住。” “凌波,到底怎么了?”我急得要挠墙。 “我只问你,一娘要入宫,却要找人冒名顶替,是对是错?” 我微微低头,“自然不对……” “可你最终还是答允了。”娉婷平淡地说。 “娉婷她……” “阿徵,你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弄虚作假的事都不屑于去做。可在此事上,你到底还是妥协了,只因为那人是一娘。不管是为了什么,可你顶着欺君之罪仍旧允了。你说伯父是个能大义灭亲的人,可以我看来,你才当真是。为了我,你已然背了数条罪名,不过到底没有伤害到什么人;但一娘的事情,还牵扯了他人在内,你明知是错的,仍旧答应了,说明一娘在你心里很有分量,甚至重要到你可以为了她违背行事准则。” “可我……”我只是当她是亲妹妹一般,并没有掺杂任何私情! 凌波摆手道:“我知道。可你想想,你将一娘看得这样重,她对你……即便你没这个意思,看在一娘眼里又不一样了。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肆无忌惮地跟你闹,因为她知道你会答应的。你不会拒绝,也拒绝不了。” “可我一定不会让你去替她!” “我身边有个怀有别样心思的一娘,而你,又对她格外迁就。即便这次真的能找到旁人替代,可下次呢?我不知道今后还会发生怎样的事,更不能确定你究竟会为了一娘做到怎样。你别急着回答我,我估计你自己都不清楚。我受不了这样的不确定,甚至我很讨厌将心悬起来的感觉。若是有朝一日……你也会毫不犹豫把我出卖了呢?所以这样想来,我替她才是最好的选择,了了她一桩心事,皆大欢喜。” 我不由得冲上前去,一拳砸在妆台上,“谁说皆大欢喜?你想过我吗?” “阿徵,我又不是什么十分出众的女子,或许你会难过一阵子……” “你呢?你就这么冷静地做了决定,你不会难过吗?” 凌波别过脸,“我……当然难过。可这也比到最后你再一次出卖我要强。” “我几时说过会出卖你?” “说句你不爱听的话,阿徵,从前表哥对我怎样?只怕也是不比你差的。可到头来,他也有身不由己的理由。你不愿牵扯他人,一娘绝不会进宫,现在有我自愿还不好么?事情临到头,你无人可找,一娘又抵死不愿梳妆上轿,到那个时候,你又会不会想到我?我不愿意想。现在这样,不管对于谁来讲,都是个还算得不错的结局。” 从前她与韩谨说出那番话的时候,我便能看出,凌波其实是个很有主意又很倔强的人,一旦她决定的事,旁人说什么也无用了。 何况她似乎没说错,若是娉婷拿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求着凌波顶替,只怕我最终还是会顺着她的。娉婷从前没表现出什么贪生怕死的样子,倒真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要寻死。但凌波……她一贯都是坚韧淡然的,即便去了宫里也无妨,更何况,先帝许的是贵妃的位置。可娉婷是满意了,我与她……不得不生生分离,算什么不错的结局! 我冷了许久没有说话,凌波忽地向着窗外道:“拾香,拿进来。” 外头守了许久的拾香闻声立刻端着托盘进来。那托盘上放了一只炖盅,揭开却不是汤羹,而是一盅仿佛药汁的东西。 “入秋了,燥得很,你上火还很厉害,嘴角都起泡了。这是我特地熬的,用了甘草、砂仁、陈皮、白檀、麝香、藿香等药材,加主页、莲子、薄荷、杏仁、蜂蜜、金银花等物,熬了半个时辰才成的。你喜欢甜的,我多放了一倍的蜂蜜……” 先是看到这碗汤我便心头大震,听她这样讲,更是觉得浑身发抖,不能置信地问她:“你……竟然给我送客汤?”本朝风俗,客人上门不拘用什么酒饮招待,可客人要走的时候,却一定要用这“送客汤”。从前我自谢府离去,是没人给我端送客汤的,因为他们不当我是客人。但如今……凌波已然把我当外人了! “对啊,送客汤。”凌波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从今日起,你我再无半点瓜葛,还请早日回去。” “不!我不走!也不要你进宫!” “霍郎将!”凌波忽地加重语气,却仍旧没有回头,倒是一边说一边往里间走,“若你能说服一娘便罢了,这么久了,你却快被她说服了,显然是不行了。事已至此……认命吧。” 第45章 橙瓮(上)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府的, 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叫霍礼搬的酒、他又搬了多少酒给我,昏昏沉沉很长时间,意识逐渐清醒之后, 脑袋钝痛得厉害, 但眼皮似乎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郎君……郎君!”恍惚中, 霍礼在叫我。 声音时断时续。我想睁眼去看他,但始终不能。 最后还是谁喷了一口凉水在我脸上, 才激得我一下子睁开眼, 才发现已经天光大亮了。 霍礼拿过一张干净的巾子帮我擦干脸上的水渍, 面上的神色喜忧参半,小心地道:“郎君,可有什么不适?” “这是……干什么?”我揉着额角。 霍礼踟蹰一阵, 才与我道:“郎君……谢府那边来人,说是……” 混乱的大脑还没有理清思绪,我随口问道:“怎么,娉婷又闹出什么事了?” 第 6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5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65 章 “不是一娘……是二娘……” 二娘?我想了许久二娘是谁, 忽地猛然想起昨日凌波与我说的话,一下子站起身来,问道:“二娘怎么了?” 听我这么一问, 霍礼的神色就更加小心,“谢府那边说……二娘今日一早……找不到人了。” “找不到人了?什么叫找不到人了?在哪里找不到的?去什么地方找了、找了多久就说找不到了!”我一气问出一连串问题。 霍礼其实也不是笨嘴拙舌的,但被我这么一问,也愣了愣, 片刻后才道:“今日一早二娘的贴身丫鬟拾香打水去请她洗脸,但发现房间里没人了,在二娘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并没有人。拾香有些慌了,找了管事,命全府上下一起寻找,却始终没找到……所以才来这边……”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便从床上弹了起来,摸过衣服胡乱套上,连洗漱都顾不上,抓了冷茶随意涮了涮口中的酒味,便提步往外走。 “郎君……”霍礼在后面想拦我,却已经跟不上了。 =============================================================================== “怎么回事,好好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过去的时候,谢府正乱作一团,出乎我意料的是,娉婷竟然也在想法子找人。 拾香一见我进屋,便藏不住害怕的神色,但还是壮着胆子上前来,“霍郎将……娘子昨晚……一切都好,只是今早起身之时,婢子便找不见她了。” “一切都好?除了我之外,昨天她还见了什么人?” 拾香想了想,“一娘来过。” 我霍然转头望向娉婷,眼神表情绝对称不上善意,“你与她说了什么?” 娉婷的神情一瞬间凝滞,重重往后退了一步,面上的血色渐渐地褪去,“你以为我能说什么?进宫一事可是她亲口答应,心甘情愿的。” “她是不是心甘情愿你自己明白。” “为什么不是你说了什么气走她了?”娉婷明显有些慌了,忍不住提高嗓门。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娉婷,你已经把她逼走了,还不满足?一定要这样耀武扬威的?” “耀武扬威?我如何耀武扬威了?现在这个节骨眼,我比你更怕她失踪!” 眼见着就要吵起来,管家连忙上前将我与娉婷隔开,劝道:“一娘,霍郎君,你们少说两句,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二娘啊!” 于是忍一口气,我别开眼不去看娉婷,只问:“凌波身份敏感,平时不爱出门,她有什么闺中好友?要出去是去的什么地方?” 管家看了一眼拾香,拾香连忙道:“我家娘子甚少外出,平素来往的好友也少,也就……一位韩夫人罢了。” “韩夫人?”这称呼生得很,几乎没太听到过。 管事与拾香都有些尴尬,小声道:“就是……礼部侍郎家的夫人啊。” 礼部侍郎……韩谨。他的夫人便是长孙柔。凌波似乎与她比较投缘,这我是知道的。于是我道:“其余人继续找,拾香,你同我去一趟韩家。”说完也不在理会娉婷,转身便走了。 “诺。” =============================================================================== 今日本是休沐,韩谨没有上朝。但我上门之时,他正携了书童往外走。 我本就不欲进他家门,又因男女有别更不好点名道姓要找他妻室,只能通过他去找。他现在是正四品下的礼部侍郎,我因被贬才只是从五品下左郎将,我即便再不愿,也只能上前与他见礼:“见过韩侍郎。” 韩谨不意有人忽地出现,怔了一怔,见是我,还有些惊讶,到底是还礼,“霍郎将。怎么今日有空到舍下来?” “霍某请见韩夫人。”我一点不与他客套。 韩谨微微挑眉,还没开口,他身后的书童便抢着道:“放肆,霍郎将,我家夫人岂容你说见就见?” 我懒得理会一个下人,只是对韩谨道:“霍某有急事请见夫人。” “霍郎将莫不是说笑?韩家与霍家不是世交,而某与霍郎将虽同殿为臣,但一文一武,从未共事过,从前似乎也没什么交情……霍郎将能有何事要找贱内?”韩谨似笑非笑地道。 也的确,我乃是外男,非亲非故的,怎好直接见别人的夫人?且这位夫人还是官眷。我想了想,指着拾香道:“那叫这丫鬟进去递句话可好?” “什么要紧的话,竟是要霍郎将亲自带人来递?”书童接道。 “人命关天!” 韩谨闻言,抬眸望向我,“不知霍郎将那里有什么人,是需要贱内来救的?若某记得没错,霍郎将与贱内不过只有一面之缘,怎会想着要见她?见不成还让丫鬟传话,什么话不能让韩某代为传递?” 我才想起韩谨是一次没进过谢府的,而拾香又是师父分给凌波的,平日很少带出去,韩谨绝不会认得。但我不能告诉他代嫁之事,只能映着头皮道:“某也是帮女眷传话。” “女眷?谢家的女公子?”韩谨玩味地挑眉,问书童:“夫人与谢娘子很熟识吗?” 即便不熟也该见过,毕竟她时常来谢府。 但那书童却道:“夫人没见过谢娘子。” “韩侍郎,求您放婢子进去吧,夫人是认得婢子的!”拾香急得快哭出来了,忍不住扑上去抓住了韩谨的衣袖。 韩谨厌恶地皱了眉,一把挥开她,冷声道:“空口无凭,某不能信。” 我气得要笑,以前韩谨并不是这样的,温和有礼甚好相处,如今竟学会摆谱了。我道:“韩侍郎,尊夫人时常出入谢府,谢家上下都认得,莫不是你连这都不知道?” 韩谨的神色微微一变,似想到什么,拔高声调问道:“当真?” “韩侍郎自家的夫人,自然在自家打听最为可信。”我冷哼一声。 犹豫了片刻,韩谨近前一步,低声问道:“可是为了七巧?”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在叫七巧,真是恨得我牙痒。但此时此地并不该发作,于是我强忍一口气,面上人就淡淡的,“让丫鬟近处传话。不过迟早都要出门,还是请夫人出来说话的好。” 先前的倨傲之色尽数消失不见,韩谨拉着我的袖子,急道:“贱内昨日与家慈昨日去城外上香,在庵中休憩一晚至今未归,某正要去接她们,如何能递话?” 我学他方才的样子,一袖子拂开他的手,“早说不就是了?耽误这些功夫!” 第 6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6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66 章 “霍郎将,你还未告诉韩某,七巧如何了!”韩谨又扑上前来拽我。 “谢家的人,同你有何相干?” 韩谨有些愠怒,“家严到底是七巧的亲舅舅,某也是七巧的表哥。某问一声自家妹子的近况,难道还问错了不成?” 先前一段时间总记着韩谨与凌波定过亲,竟忘了我最初认识韩谨还是因为想通过他这表哥的身份找凌波的。这便麻烦了,想着韩谨之父先前为了官位做的那些事,倘若他知道凌波尚在人世,还偷偷去了谢府,岂不是惹了大麻烦? “她好得很!”我冷冰冰地道。 韩谨也是知道自己家里究竟是个什么状况,闻言面色一红,急道:“某不会告诉父母的。” “韩侍郎,还是少管闲事为妙。快去接令堂与尊夫人吧,莫让她们二位等急了。”我很是不耐地推他一把。 韩谨是个文人,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真是半点不为过,我这么一推他便连退三步,一下子跌坐倒在地。 那书童一边骂我一边去扶韩谨,韩谨却自己站了起来,高声叫我:“若不是大事,霍郎将会亲自带着人出来?霍郎将来找贱内,是想问她与七巧相关的事吧?但关于七巧的喜好一应事宜,问丫鬟也就够了。还能问什么?就不外乎素日同去或是七巧爱去的地方了……” 不愧是在大理寺待过的人,竟然如此会猜。我连忙喝止他:“霍某不请见尊夫人了,这便走。” 韩谨不依不饶地道:“七巧不见了你在找她是不是?但韩某必须说一句,这些地方一般问出来也没什么用。” 既然制止无用,那我还是带着拾香连忙走了,眼不见为净。 “霍伯英你站住!七巧不见了,就只你们二人找,何时才能找到?”韩谨连忙追上来。 我目不斜视,“谁说只有我们二人?” “究竟是因为何事?七巧为何会不见?” “住口!”我有些怒了,“若是韩侍郎要一同来寻人,霍某自然感激不尽,但此乃谢家私事,韩侍郎还是不要问这么多了。” 韩谨比我更愤怒,“明日贵妃就要进宫了,谢家上下定忙得人仰马翻,七巧最是稳重懂事,不会在这时候出去乱跑,剩下就是……她遭了不测!” “荒唐,长安乃是天子脚下,谢府又是什么地方?寻常宵小有这样的胆子?” “那便是……你们做了什么气得她跑出去了!小时候她也有过。”韩谨咄咄逼人地道:“霍伯英你老实说,你如何让凌波生气了?贵妃进宫,你却能让她生气……你们、你们……是要让她做替代?!” 不得不说韩谨除了才思敏捷,在推演方面也极具天赋,我什么都没说,她便猜出了这么多。但此时在他家门口,行人渐渐多了起来,闹起来就完了。我喝道:“休要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霍伯英,你这是恼羞成怒了。”他忽然扑上来,连体面涵养都统统不要了,一把揪住我的领子,“你不惜犯下欺君之罪将她从宫中带出来,怎的又让她冒名进宫?始乱终弃!” 我打开他的手,“韩书毓,你有什么脸说我?” 韩谨再次一把攥住我的衣襟,眼底都布满血丝,“若不是那日看你对她多有维护,她也是心甘情愿跟你去,我早就……” “你早就怎样?是休了长孙氏还是去求至尊?你敢吗?”我并不将他的怒气放在眼里,“韩侍郎,你再这样胡搅蛮缠,凌波还找是不找?” “既然她如此重要,谢府一定会加派人手,不缺你一个。”韩谨大概也是气昏了头,竟提起一手照我一拳打来,“霍伯英,你对得起七巧吗?” 他的拳脚功夫实在连稀松平常都算不上,我即便被他揪着衣襟也能轻易躲过。但韩谨见一拳不中,非但没能冷静下来,反倒又抬手一拳。 饶是他并不能打到我,我也十分气恼,“韩侍郎,你的确要与我动拳脚?” “来啊,好厉害的吗?韩某会怕吗?”韩谨仿佛疯癫一般,与素日判若两人,“你倒是有脸打我!” 算起来,我与他真个是半斤八两,谁比谁都好不到哪去。只是韩谨到底是朝廷命官,我若是再当街动手,少不得又要闹到皇帝面前,便没什么好果子吃。 幸好在这时,谢府管家找了过来,喜道:“郎君,二娘自己回来了!” 我这才一把挥开韩谨,快步往回走。 管家见韩谨跟了过来,有些纳闷地看了我一眼,我只丢下一句无妨,便快步跑了回去。 到谢府门口,便见了凌波正往府里走,她带着长及脚踝的幕篱,臂上还挽了个盖着布的篮子。 谢天谢地,可算是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二娘你可回来了……真是急死人了!霍郎君带人找了好久呢”管家连忙跟我上去。 我跟在他们后面慢慢往里走,听着他们说话。 但韩谨却彻底施了理智,只是忽地上前来,拉住凌波的篮子,道:“七巧,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我……我带你回去!” 凌波被他一拽,只好转过身来,却是眉目冷然地看着他:“回哪去?我还有家可回?即便谢家真的欺负了我……难道你们韩家就不会?若不是韩家,我还没机会到谢家来走一遭。” 韩谨听罢,满面通红,只好讪讪地放了手。 虽说近来至尊对他很是失望,连折辱他都不想了,但他父母对他应当是一点都没变,反而因为他升官了,只怕更变本加厉。他现在把凌波带走,只会闹得更加难看。 凌波只问管家:“怎么把韩侍郎也招来了?” 管家有点尴尬,“韩夫人与娘子交好,也是……病急乱投医。” “韩夫人出城上香去了,恰好撞上韩侍郎出门。不曾相请,但韩侍郎热心……” “不过出去买了些食材,哪里就这样大惊小怪?清早捞的螃蟹最肥,还不曾被人挑拣过,能买到好的。拾香那时候还不曾起来,我也不忍叫她,便一个人出去了。”凌波漫不经心地解释。 管家有些尴尬,连声道:“娘子想吃什么尽管叫底下人去买,何必自己……” 凌波轻笑道:“最后一次了,大约日后是再没机会自己动手做了,还不能让我做点自己喜欢的?” “是是是……”管家更尴尬。 “那……我帮你吧。”我不敢去看她,只好顶着脚尖。 她带着幕篱,我不能看见她面上的神色,想来她看我也不是那么分明,但我就是一阵止不住地心虚。 谁知凌波竟然立时就答应了,“好啊。”说着便转身往里走。我亦提步跟上。 第 6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7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67 章 “七巧……”好死不死,韩谨在这时有叫了一声。 “我们府里明日有大事,今日忙得这样兵荒马乱的,也腾不出功夫招待韩侍郎,还请韩侍郎……见谅。”凌波一边说着,一边走远了。 我倒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韩谨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想来我与他也没有差上多少。虽然他算是咎由自取,但我也依旧可恨,谁也比谁高明不到哪去。我便对他轻声道:“你也见了,今日不方便招待。你的母亲与妻子还在等着你去接,莫耽误了。” 一听我说“妻子”,韩谨的脸色更加灰败,良久,才向我一笑,“总以为,谢家颇有声望权势,能保她无虞,却原来……不过如此。世事无常啊!” 方才我都不那么厌恶他了,但他竟开始酸了起来,还出口伤了谢家。只是我也没心情与他纠缠,只是哼了一声,便转身回去了。 第46章 橙瓮(下) 我原以为凌波说要做些吃的是推托之词, 谁知我跟进来之后,发现她还真的挎着篮子去了庖房,从篮中取出几个拳头大小的橙子。 那橙子虽然不带一点青色, 但也黄得很淡, 一看就不太甜。 “你……想吃橙子?”那我给你买好了。 凌波掀了篮子上盖着的布,从里面拿出一个结打得很稀松的络子递到我面前, “拿来配螃蟹的呀。” 那络子里果然装了许多螃蟹,粗粗一数就有十几只, 果然比平日下人们买的更肥。 不同于那日屋里屋外都有许多人围着, 今日见我一进来, 那些下人便纷纷避了开去,一时间这地方便只剩我与她两个人。 “帮我找些油豆皮来吧,在要一小块肉膘、一块肥瘦简搭的, 哦对了还要去搬两坛酒来,一坛黄酒一坛要清酒。”没有别的人,便只能嘱咐我,凌波说话的语气与平常无异, 不见失落也不见愤恨,倒是让我有些惊讶。 “要这些作甚?”我一边找东西,一边下意识地问。 凌波依然没有恼, 只是耐心地解释,“这么多螃蟹,倘若都用紫苏蒸了蘸姜醋吃未免太过腻味。把那些肉肥的挑出来做橙瓮,黄多的做兜子, 剩的做醉蟹,再合适不过。” “螃蟹性寒,一气吃这么许多,只怕对身子不好。”我放下各种食材,认真地道。 “我自幼就爱食蟹。但剑南一带没这风俗,见到书上的菜谱想试试手都买不到,只好悄悄拉着表哥趁夜去田间捉,为此还挨了父母多少次打。到长安后,发现长安的水不如巴蜀一带好,螃蟹虽多但肉质不够细腻,也吃得少。但眼见就要吃不上几次了,最后放纵自己一回也是无妨的。” 凌波这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提到韩谨,但她神色语气都十分淡然,就如说起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般。看来凌波是真的不恨他了。不过也难怪,有我如此,她还恨韩谨作甚? 一络子的螃蟹递到我面前,“快把这些螃蟹都洗一洗,剩下五六只左右只抠腮就好,剩下的都要剔出双螯与腿子里的肉放在一个碗里,蟹黄蟹膏单独放一个碗。这个时节的螃蟹最肥也最躁,你仔细别夹到手。” 我木然接过,将螃蟹倒入一个盆子里,抽出凌波买蟹时所赠的小刷子,开始认真刷洗。 凌波上灶点了火热好锅子,找出细盐与花椒,不要油,直接翻炒之后盛出放凉,取了几片生姜拍散,又将我洗干净后扣去腮肺的几只蟹拿走,塞姜片入脐,又找了几条草绳将蟹绑好,放入一只干净的瓮中。炒好的椒盐已经凉好,与酱油一道放入瓮中,又加姜块、蒜瓣、葱段、蔗糖,倒入半瓮黄酒,最后以清酒封口,剩下便是让螃蟹自己在酒里慢慢醉了。 我想,这大约是凌波最后一次下厨做饭了。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酸与难舍之情又在心底翻涌,真可谓五味杂陈。心念一起,手上的动作便慢了,螃蟹不听使唤在手里挣扎,举起前螯往我手背上狠狠夹了一下。这一下不能说不疼,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凌波腌上醉蟹,开始做橙瓮。一把柳叶刀握在纤纤素手上,灵巧地在橙子的上半部分划了口子破开,掀去盖子,又用银匙舀出橙肉放在碗里封存好,一只只橙瓮便如同含苞待放的花儿一般绽放在案板上。白得如脂如酥的柔荑,衬着颜色鲜亮的橙子,当真是赏心悦目。 洗完螃蟹,我找了一把细一些的刀子,开始破了蟹壳取膏黄。金银相间的蟹膏与蟹黄铺在碗里,虽然闻着腥,却是难得的美味。 只是我看到这蟹黄,便不由得想到了那金银夹花平截。 还是两年前表姐刚有孕的时候,凌波在她身边伺候汤药,一眼认出螃蟹不宜食。也便是那时候,我第一次与凌波在私下里多说几句话。她也要入宫了,日后也一定会有身孕的,且她顶着娉婷的身份,说是宫妃都不敢为难她,但私底下也定是眼红的,还指不定要耍什么样的阴招……到时候谁来保护她呢? 因为走神,手里的刀便没拿稳,一下子划到了手背上,我一个没忍住,到底“嘶”了一声。待我意识到马上住口的时候,凌波却已经转头看了过来。 手还没来得及藏起来,凌波便净了手走过来,拉起我的手看了半晌,叹气道:“霍郎君,我是真心实意请你来帮忙的。若你……只能这样添乱,倒不如出去的好。” 脑子里轰然一炸,我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反握住她的手,连声道:“凌波,我们走,我带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进什么宫,管什么其他人?我带你走就是了!” 凌波一惊,连忙往回抽手。奈何我攥得太紧,她没能成功。大约是怕碰到我的伤口,她只好任由我拉着,却疾言厉色地道:“霍徵!你发什么疯?前几日徐公公和教习女官都已认识我了,我要怎么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带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深山野林,哪里不行?”我急迫地道。 凌波竖起柳眉,“你对得起伯父吗?你曾经告诉过我,若不是因为伯父,你哪会如今天这样?要么就是成为朝堂上汲汲营营中的一个,要么就变作个纨绔子弟。事到如今,你还忍心亲手将谢家推入深渊吗?” “将谢家推入深渊的是娉婷,不是我!” 凌波面色微变,旋即又肃然道:“即便娉婷真的推了一把,可我现在还能勉强兜住。你若是不管不顾,便真的无遮无拦地坠入深渊了!她不懂事,你还要跟她比谁更不懂事?” 我忍不住吼道:“对,我就是不懂事!你倒是懂事,比谁都懂事!这种时候,谁要你懂事了?” “那你要我如何?我也想任性一些,可我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如何能?”凌波别过脸,但我清楚地看到她眼睛变得湿润了,“最初我还一心想着表哥的时候,总希望他能将我接出宫去,即便我知道跟你出宫再徐徐图谋是最好的法子,可我不愿意,不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后来我发现他骗我,我信错了人。那时我便告诉自己,决不可再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要看清局势再做定夺。我知道你不会弃我于不顾,所以我不想看你两难,反正这也是最好的法子。你说我心狠也罢,说我冷情也罢,我都认了,但对旁人,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你倒是大义凛然,衬得旁人和什么似的!”嘴上说得狠,但我还是十分心疼。若是当时我狠一狠心逼着娉婷点头……但我也逼不过她。 “倘若伯父与一千人马同时陷入险境,你会救谁?”凌波认真地问。 这却也是个两难的问题,但我知道按照师傅的本事,他会自救,不需要我担心。而我自己面临的,却是师父遗命、兄妹情谊、朝局走势与本心的抉择。这本来不是该我考虑的问题,可上一个做选的娉婷选择了自己。怎么看这个答案都很明显,我该以大局为重,可我就是不甘心——为什么莫名被牺牲的是我? 我什么都没说,但神色并藏不住,凌波凄然一笑,“这就对了,你自己已然想明白了,就不该再胡闹。我认识你以来,认真给你做过的东西不少,但与你一同做出一顿饭来还是第一次,我也不希望……半途将你撵出去。” 是啊,凌波已经出宫大半年,专程替我做过的东西都不少了,将我的口味摸得一清二楚,我除了偶尔带她上街、送她十支黄金缕、替她下了一碗长寿面,竟是再没做过什么。明日她入宫,做了贵妃,便与我一刀两断了。能为彼此再做些什么,这是最后一次了,我倒真不希望会不欢而散。 “黄子已经剔好了,要做什么?”我深吸一口气,万千念头也只能压下,只认真想烹蟹之事。 凌波趁机抽回手,“黄子不能单独用的,须得配上肉馅。剁馅不用劳动左手,你先切,我去找些金疮药来。” 肥瘦掺半的三线肉被我飞快地剁成细碎的肉沫,见凌波还没回来,又将那肥膘切作丁子。 只是切肥肉丁一只手不是很好弄,还须左手扶着,我切得很慢。 “少交代一句便这样胡来,要是伤口沾了油怎么是好?”人未至,声先到,等我再看到凌波的时候,她都已经开始帮我抹药了,却还有些惊奇地问我:“你怎么知道需要切丁?” “又不是第一次吃橙瓮,见过也回了。”我笑,“还好蟹肉也先剔了,要不就得你自己动手了。” “好了,既然不需要动刀,你便先歇着吧,剩下的都交给我来。”凌波笑了笑,将肉沫装进碗里,与蟹膏蟹黄拌在一起,加了盐、酱、葱花调味,又用泡开的油豆皮包好,做成一个个蟹黄兜子,上锅蒸制。 肥肉丁下锅爆出油,加姜末与蟹肉炒香,烹入黄酒、盐、糖、香醋、胡椒等调味,勾芡,然后盛出与橙肉混合,重新分装入橙瓮中,又加少许酒醋,搁白菊一朵,用橙皮封好后上锅蒸制。 第 6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8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68 章 说是一道做菜,最后仍旧是凌波在忙碌;她最爱的蟹,仍是我吃得多些,但她并未介意。 或许知道凌波马上就要走了,还是为了她,娉婷一整日都不曾出来,倒真是眼不见为净。只是暮色将晚,凌波三更便要起来梳妆打扮,须得早些休息,我不得不走了。 本想当做普通道别,但凌波却忽然叫住我,从自己的房间里拿出一只匣子交到我手上。我打开一眼,匣子里静静躺着十支黄金缕,做工用料皆不好。 “这是那日你送给我的。”凌波站在我身后,语气平静,眼神却是飘忽的,“以后我再也用不着了,我把它……还给你。我们两讫了。” 心里就像忽然空了一块一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却拼命维持着面上笑容不堕,胡乱说着:“是啊……再也用不着了,还给我,两讫……” 谁要与你两讫?又如何两讫! 第47章 玉卮醪 时光飞逝, 日月如梭,倏忽已是十余年。我以为这些旧事早该忘记了,谁知一想起来, 凌波说话时的神情都还能立刻浮现在眼前。 至尊端了一杯酒在手中, 迟迟没有饮下去,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菜色, 也不知在想什么。但他执杯的手微微颤抖着,不觉将杯中的酒都漾出不少来。 那酒香闻着甘醇而清冽, 状如牛乳, 色白如玉, 是玉卮醪。 这玉卮醪是用黄米与糯米酿制的,加了冰糖和桂花,说是酒, 却还不如酒酿汁醉人,入口甘甜绵软,妇孺皆可大碗饮。至尊的酒量并不差,但我始终担心他饮酒误事, 凡我在之时,底下人给至尊备的都是玉卮醪。今日的酒是同烧尾宴一同带进宫来的,自然也是备的玉卮醪。 至尊不说话, 我也没脸说什么,倒是唐国忠实在看不下去,才上前轻声道:“大家,饭菜都凉了, 要不要……奴婢端下去热一热?” “不必了,你将那些朕没怎么动过的荤食撤下去赏了当值的宫人吧,让他们也沾点旭轮的喜气。剩几道点心小菜即可,朕与霍公说说话。”至尊放下玉卮,神色又变得淡淡的。 “诺。”唐国忠依言让伺候的宫人进来收拾。 一阵忙乱过后,殿里又只剩我与至尊相对,唐国忠退到门口听候使唤。 良久,至尊才轻笑一声,看着我,说了句不相干的话,“难怪朕以前听许多武将提起靖武公之时都是由衷敬佩,还决心效仿,果然是纵死犹闻侠骨香,只是……可惜了。” 至尊并没说可惜什么,但听他那语气,想来不是单纯在可惜师父逝世,大约还因为……师父如此忠勇,如此深明大义,而娉婷却是这样自私自利吧。 “得至尊夸赞,想必先师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我连忙起身行礼。 至尊摆摆手示意我坐,忽而又道:“母亲生前位只在淑妃,几曾做过贵妃?外祖的冤案,又是如何昭雪的?” 我苦笑道:“先帝英明神武,难道臣还能欺瞒一辈子?” “欺君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先帝怎么就……”放过你们了?至尊的神色很是惊奇。 我摇了摇头,“欺君虽是大罪,但当时端慧皇后已然进宫,要追究起来也是皇室之事,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先帝不想让天下人看了笑话;因为靖武公与敦和公,先帝也不忍严惩;再者……当时端慧皇后已有了身孕……” 至尊又是一愣,“先帝……这么久才察觉?” “不……是端慧皇后第一次有孕的时候。”我低下头去,不忍再看至尊的神色。 =============================================================================== 不知不觉,贵妃谢氏都进宫月余。 我仍旧心里难过,却不敢表现给任何人看。 后来礼部终于定了师父的谥号,先帝又下了一道旨意,说谢府虽无人,但仍旧留着,不许任何人侵占。在下旨当日,徐安泰带着人来查点谢府财物并登记造册,娉婷这才醒悟让凌波顶了她的身份进宫,那她也就如前段时日的凌波一样,没有可以见人的身份了,须得小心翼翼地躲起来。 其实此事我最初便想到了,只是刻意不告诉她,后来她求我收容之时,也断然拒绝了,见她孤身搬去庄子上避居,竟是说不出的快意。 只是我再怎么报复她,凌波也是回不来的了。 师父的身后之事终于全部了了,朝廷便开始与突厥讨论和亲之事。最终拟定由突厥送十名美人来大郦,而大郦则遣公主远嫁。 先帝当时已没有适龄的未婚姐妹,膝下又无女儿,只能在宗室与大臣家里挑选女儿。最后商议的结果,是陇西李氏的第五个庶女。 若不是因为先帝提到朝局,我绝不会松口答应让谢氏的女儿进宫,若非如此也不会吧凌波牵连进去。可后来再一想,又深觉朝政之事本来掌握在一群须眉男儿手上,但牺牲起来却都是无辜女子,很是厌烦要挑一个女子封赏之后送去和亲的行径——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可我也深知经那一役后,大郦损耗不轻,实在不敢轻言战事,突厥虽也损兵折将,但也不可小瞧,倘若再打起来,与双方皆无益。故对于和亲一事,我在朝议时从不开口,待有了结果,也不过只能为那李家的娘子叹息一声罢了。 圣旨颁下去那日,我下值后照常回了自己府上,取过后院兵器架上的长|枪开始练,期间霍礼问过几次晚饭用什么我也只作不闻。凌波不在了,再没人有那样的手艺做出令人惊艳的菜式,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只是没多久霍礼又去而复返,实在让我有些恼火。 我还没发作,霍礼却恭声道:“郎君,门外有名姓李的郎君递来拜帖,说是郎君的旧识。不知郎君见是不见?” 姓李的郎君?我的旧识?一时我没想起有这么个人,不耐烦地把长|枪丢回架子上,本想叫霍礼打发了,只是又忽然想起一人,连忙道:“拜帖拿来我瞧瞧。” 霍礼双手递上拜帖,我翻开一看,果然是李信。他名前的官衔写的是重玄门右监门校尉,是个从六品上的官职。而他的短短一行自述里,我竟看到“陇西李氏”四个字。当朝李姓乃是大姓,是以我从前见了他姓李也并不觉得有什么惊奇,却没想到,他原来是陇西李氏的子弟! “快请进来!”我拿过一旁的巾子擦了擦汗,快步往房里走,准备换件衣服,“请到会客厅里好生招待着。” “诺。” 飞快地套了件鸭蛋青的圆领袍,随意束了幞头,我便赶着去见李信。他也是穿的常服,站在一壁墙前看我会客厅的陈设,背影笔直挺拔,是长安大多数世家子弟比不了的。 “诚望,一向可好?” 李信听见我叫他,霍然转身,连忙向我行礼,“见过霍郎将!” “又不是在朝堂上,这样称呼起来实在别扭。我记得你还长我几岁,我都觍颜叫你诚望了,私底下你尽管叫我伯英便是。”我连忙把他扶起来。 “伯英……”李信愣了愣,还是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 “几时调任长安的?”我一面请他坐了一面问。 李信道:“某是两个月前回长安的。那时候伯英忙着靖武公和贵妃的事情,某也不便上门叨扰,故而拖到现在,还请伯英莫要见怪。” “你肯来看我,自然当我是朋友,我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怪你?”我连忙摆手,又道:“也不知这调令是怎么拟的!按照你的功劳,却只是个监门校尉!”从前李信好歹有个五品的散衔,怎的立了如此战功后,调入长安反倒降了? 李信苦笑道:“陇西李氏人微言轻,某……又是家中庶子,监门校尉已是能挣到的最好职位。” 我有些惊讶,“陇西李氏人微言轻?却让赵郡李氏如何自处?” 第 6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9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69 章 “赵郡李氏发迹早于陇西李氏,在本朝之前声望比陇西李氏高。”李信摇头,“本朝名门望族,尤其崔、卢二氏都是绵延数百年的簪缨世族,祖上出了无数名家大儒,如何能看得上我们武将门阀出身的李家?” “南北朝桓氏、庾氏不也是手握重兵一时称雄吗?如今还有谁记得?”这是师父曾经教导过我的话,意在让我不要恃强凌弱,但没想到用在此处却是更合适的。 “若不是高祖皇后出身李氏,我家先祖又有从龙之功,凭李家的家学底蕴,岂能与崔家比肩?”李信幽幽地看了我一眼,“若非如此,那和亲人选也不会挑来挑去轮到了李家。” 我这才想起那被封为“长宁公主”的女子,的确是出身陇西李氏的。 “那位娘子……” “是舍妹,同母所出的亲妹妹。”李信忽地歉然一笑,“某一时心绪难平,倒叫伯英见笑了。其实某今日冒昧登门,除了想拜会伯英,其实还是想请伯英喝酒的。” 我连忙摆手,“这如何使得?你在檀州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回到长安,说起来也该是我先请你,一尽地主之谊。” 李信诚恳地道:“不怕伯英笑话,旨意一下,家里姨娘和妹妹就一直苦恼不休,父亲自然不会去安慰,某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索性躲了出来。但离京太久,某在长安也没什么故旧知交,只想到了伯英……还请不要见怪。” “诚望说这样的话我才是要见怪了!若是心里苦闷,尽管来找我霍徵,安慰话某也不会说,但喝酒奉陪到底!” 李信这才微微一笑,“多谢伯英好意,只是某今日已在和丰楼定了雅间……” 我看了眼天色,“已经不早了,等下闭门鼓一敲就不能走动了。明日还要上朝,官服又不好带着到处走动。不如我让管事将诚望订的菜色带回府里来,再让底下人把你的官服也带来,也不耽误明日上朝。” “还是伯英想得周到。” —————————————————————————————————————————— 李信除了定了雅间,还带了一坛酒放在和丰楼,被霍礼一道带回来。倒上一尝,却是玉卮醪。 我一向不把玉卮醪当做酒看的,这种甜味多过酒味的浆子,只能算甜水。不过李信说翌日还要上朝,不敢贪杯,我想想有理,这才罢了。 其实我与李信也算不得很熟,除了在范阳的那些事,也没什么可说的。李信虽然也是武将,但在我看来他更是一名儒将,舞刀弄剑不似一般武夫那样擅长,我也不能趁酒兴与他切磋武艺。 酒宴散的很早,霍礼安排了客房,便各自回房休息了。 我头脑还清明得很,索性就铺开纸写起奏章来。 因为方才李信求我一事——他想亲自送妹妹出关和亲,只是人微言轻分量不够,希望能由我来当送亲使。 出去一趟也好,留在长安……委实让人气闷。 第48章 榛子酥 折子递上去的第三日, 先帝终于有了反应,在朝议后点名让我留了下来。 今日朝议无甚大事,不过是商议和亲的礼仪规制。这都是礼部的事情, 群臣不是插不上话就是懒得去管, 因此进行的十分顺利,散朝之后时辰还尚早。 散朝后群臣是有廊下食的, 但我被叫走,自然就没了。 不过先帝也是饿着肚子来上朝的, 看样子还要与我长谈, 一进紫极殿便与徐安泰道:“准备两份吃食。” “大家今日想吃什么?”徐安泰恭敬地问 先帝看了我一眼, 我摇头表示无所谓,他才道:“朕听说给百官送的廊下食里有馎饦1,照样来一份;烧羊也来一小份。哦, 对了,告诉贵妃,朕想吃点心,叫她做一份……做一份榛子酥来吧。” 一听他提贵妃, 我便忍不住心里揪紧了,恍惚半晌,才听见他问我“伯英可还喜欢”。我连忙答道:“臣觉得甚好, 今年的榛子刚好上市,正合适。” 见徐安泰出去吩咐了,先帝才从案头找到我的奏疏,摊开又读了一遍, 才道:“适才他们商讨公主远嫁事宜,朕没提送亲使一事,是还有话问你。” “至尊请讲。” “送亲又不是什么大事,即便你才遭贬,但好歹是一五品大员,竟然亲自去送亲?”先帝似笑非笑。 那本奏疏我写得十分认真,其上罗列的几条要点我还记得十分清楚,便重复了一遍:“回禀至尊,和亲之法于大郦、突厥双方有益,突厥那边怎样大郦无法过问,可大郦却是给足了诚意,若是日后有什么,论起来也是错在突厥,此其一。寻常公主下降,尚要派遣二十四卫中的高阶将领任送亲使,何况公主远嫁突厥,更要派遣得力的人去。臣虽官阶不高,但自问身份在诸将中还不算太低,不算辱没公主。送亲使越体面,就表明至尊越给公主脸面,公主嫁过去后也能不被轻视,此其二。臣才与突厥交手回朝,对北地还算有些熟悉,也适宜当这个送亲使,此其三。” 先帝一面听着,一面屈指轻叩桌面,良久后,忽然笑道:“伯英,按照你的脾气,当真不会一是暴怒拔剑杀了突厥王子?” “国事为重,臣不会胡来。” “言下之意便是……若是可以,你一定会的。”先帝淡淡地接口,“既然这么不情愿,何必揽下来委屈自己?又不是什么肥差。”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来回复。 “朕原本想的是,任命六郎为送亲使。” 我十分不解,忍不住抬头去看他。 先帝优哉游哉地道:“要娶长宁的就是那位被他亲手所擒的都尔罕王子,你说他们二人见面,回事怎样的景象?” 这还用问?都尔罕自然是恨楚煊的,却也知道他没什么作战的本事,没有大军在侧,都尔罕即便是理智之人也会给楚煊暗地里使绊子,若是忍不了一口恶气,只怕还会闹出人命。 先帝做出这决定,我本该拍手称快的,但我还是道:“至尊,信都侯固然可恨,是该处罚教训。但此事凶险,倘若信都侯吃亏,丢的是我大郦的颜面;若突厥吃亏……经此一役大郦本就损失不小,短时间内实在不宜再战。” “那你与楚煊有何差别?”先帝微微从案前探出些身子。 我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回至尊的话,其实臣此举,也算受人之托……长宁公主的亲兄长,也便是陇西李氏的庶五子李信李诚望,曾经是檀州守将。臣迎战突厥之时,得此人相救一次性命,且此人英勇善战,又谨慎稳重,臣倒是十分欣赏。前日李诚望曾到舍下,求臣自请为送亲使,并点他为副使,能安全地将公主送到突厥。” 先帝闻言默了默,“听你这么说,倒真是他拳拳一片心意。不是什么大事,倘若你能担保绝不生事,朕便准了。” “臣替李诚望多谢至尊。” 先帝摆摆手,忽地又道:“李信……这名字道有些熟……先前靖武公的奏报里也提了几次,言语之间很是欣赏,还很是可惜堂堂陇西李氏的子弟竟然要到范阳这样历练。朕原想着加封的,只是后来在名册上没见着也就忘了。他现在供职何处?” “重玄门右监门校尉。” 先帝面色微变,“吏部怎么做事的?真是越发胆大了!” 见他骤然发怒,还是因为我的几句话引起的,我实在不知道改接什么。 好在先帝也没想让我接话,只是道:“朕先前看请封的名册,许多都是卢氏子弟,就觉得好笑——范阳卢氏专出儒士,这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话,竟然还能请上军功!吏部怎么审的名册?” 第 6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0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70 章 “至尊莫忘了,吏部尚书课时姓崔的,清河崔。”我低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清河崔氏与范阳卢氏乃是姻亲,自然是同气连枝的。 先帝忍不住拍案,“伯英,你说,此战范阳卢氏出力多少?” “因为……臣母亲的缘故,卢家觉得脸面丢尽,从不给臣好脸色看,臣也讨厌卢家这做派,即便在檀州被困,在幽州易州遇到万分凶险的情形,臣也没想过向卢家求助。既然臣不说,卢家自然也只作不知了。” “大家……贵妃那边的榛子酥送来了,要不要现在……”徐安泰一直侯在门口。他这样的人精,自然是能瞧出殿里的不对劲,连忙出声。 先帝也意识到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闭眼吐了口气,才道:“都拿进来吧。” 徐安泰连忙领着几个宫人进来布菜,然后有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我端起馎饦喝了一口,只拿筷子夹羊肉吃了,至于面前那几块榛子酥,却是半点都不动。宫里的司膳司手艺好的宫人其实并不多,今天烧的羊肉格外不好,橘皮姜片放得不够,膻味都没压住。我也知道那榛子酥一定是香甜可口的,课时我就是没动,实在是怕自己咬一口,便悔意如潮水般涌起。 “伯英竟然不爱吃点心了?”先帝咬着一块榛子酥问我,“莫不是贵妃进宫一个月,手艺就变得不堪了?” “臣不敢……” “什么不敢?”先帝轻笑。 我忽地想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 先帝将手上那块榛子酥全都吃净,才拍了拍手上的残渣,“关于贵妃,朕也有话要问你。” 一听这话,我立刻紧张起来——莫不是凌波的身份被识破了?可也没听到什么风声啊?她进宫那日我还特意去求了表姐请她代为遮掩,皇后不说,她自己一般也不爱出去,怎么能这么快就揭穿? 我还在胡思乱想,自然没有接话,先帝便看了我一眼,问道:“从前贵妃在府里的时候,也会下厨?” 娉婷哪里会做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能把佐料认全就很好了。只是先前先帝都吩咐徐安泰去找贵妃做榛子酥了,当然是发现凌波极擅易牙之术的,只好硬着头皮道:“偶尔会给靖武公做些东西。” “倒是孝顺。”先帝淡淡地点头。“贵妃手艺这么好,尚食都比不上,在长安城竟然没有半点名气,实在匪夷所思。” 我连忙道:“靖武公以为……此道难登大雅之堂……说出去也没人会信,总不至让贵妃逢人便做几个小菜吧?” 先帝闻言一笑,“你说得很是。” 大约是解释过去了?我暗自松了口气。 谁知先帝又问道:“可朕听闻贵妃从前是极擅长音律的,还有偶尔路过谢府墙外听到贵妃弹箜篌的朝臣作证,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但朕见贵妃进宫一个月,也不见她碰过丝竹……” 原来要问的话在这里等着……我背心隐隐发凉,却飞快地道:“至尊容禀,靖武公停灵时,贵妃因伤心过度,在上香之时不慎被裙角绊了一跤,扑到香案前打翻了香炉。那铜香炉很是沉重,贵妃慌乱之下用手护住头脸,便被香炉砸了手腕。后来大夫诊断,贵妃是被香炉砸伤了筋骨,不能再做精巧的活计,所以……” 我说的话也基本是属实的,不过摔跤的是娉婷不是凌波,凌波只是为了帮娉婷挡香炉才被砸了胳膊,还留下了好深一道疤。大夫的话也并不是杜撰的,原是一字不差。那时候凌波还想跟着娉婷学学音律,有了这话也就干脆不学了,反正她也不需要做什么精巧的事,也浑不在意。只是那日剔蟹肉蟹黄的时候,她还是让我帮忙了。 凌波都待娉婷这样好了,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竟做出逼着人家代替入宫的事来! 先帝闻言看了我许久,面色沉沉,看不出情绪。 我被看得有些心里发虚,也不知他有没有问过凌波,若真的问过凌波又怎么说的,只恨不得问出来。 谁知过了良久,他终于淡淡地道:“如此……还真是可惜了。” 第49章 醋芹 “将军, 天色已晚,前头五十里恰好有旅店,是不是就近休息?”一名斥候来报。 先帝下旨命我为送亲使之时, 给了我从四品下明威将军的衔, 又给了李信从五品下宁远将军的衔,故而底下人再叫的时候, 仍称将军。 我抬眼看了看天,发现日头的确是西坠了, 虽然没有赶到官驿, 但也的确是该歇了, 能有客栈也是很好的。 从长安出来大半月,才行至太原附近,真是我出门在外走得最慢的一次。若是行军在外, 日头才开始偏西便提出要歇息,我早就一鞭子抽过去了。可没柰何,这次是带着金尊玉贵的公主去和亲的,全然不需要赶路。何况这位公主也真是身子骨太过柔弱, 坐在马车里慢悠悠地走都还每日吐得天昏地暗,我也不敢苛求什么。 “传我的令,加速行进, 务必在天黑之前住进旅店。”我高声说着。 李信同我在一块待久了,也大概能看出我是十分不虞的,向我歉然一笑,低声道:“公主……给伯英添麻烦了。” “不麻烦, 不管谁家的女子,眼下这个情形,都是如此。”听闻陇西李氏虽然是武将门阀,但这些年为了得到其他望族的认可,少不得也要将女儿养得娇滴滴的。我不欲多说,只管打马往前去了。 在夕阳还剩最后一缕余晖之时,终于下榻客栈,我松了一口气——今日基本可以说是安然无恙了。 “店家,有什么吃的?”我一进店便高声问,“精细可口的要来一些,能填饱肚子的也要来一些。” 那店家面露难色,“这位郎君,小店地处偏僻,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若要能填饱肚子的实在是简单得很,但要精细的可真是为难死了。” 其余人都是军士,包括我自己也是能随便吃点对付的。但这一路上还有女眷,并且是要和亲的公主,我倒是想胡乱安排了事,就怕人家自己不愿意。 恰好这时候,头戴幕篱的长宁公主李兰静在侍女绿菡的搀扶下袅娜地进来,闻言便道:“霍……郎君不必麻烦了,奴颠了一路实在是没什么胃口,有点醋芹就是了。” “醋芹?”我只疑心自己听错了。这东西实在是太好做了,只要有米醋面汤和芹菜就够了,哪怕只腌制一晚都是难得的美味。听闻太宗皇帝时宰相赵玄成特别喜欢,故而民间做醋芹的也多,都希望自家子弟多吃醋芹后能像赵相那样做个经世济民的良臣。 “对,就是醋芹。”李兰静有气无力地说着,“越算越好。” 我看了那店家一眼,他连忙点头道:“醋芹是有的,我那婆娘怀小子的时候吐得厉害,吃什么都不管用还是吃醋芹才好了些,后来就有了常吃的习惯,所以店里常备着……” 李兰静带着幕篱看不见脸色,但我似乎看见那绿菡的脸白了一白,我只当她也累着了,便挥手打断了店家的喋喋不休,“有醋芹就好,弄一份来。我们一行三五十人,你瞧着安排就是。” “好叻!” 李信看了看自家妹子,又补了一句,“给女眷来两间上房,醋芹和别的做好之后直接送到房间里。其余的人……通铺也睡得。” 我没什么意见,便掏出一锭银子放在店家手上,“这是定金,要是弄得好,还有赏钱。” 店家将银子掂了掂,脸上的笑意更甚,点头哈腰地就去了。 车马安顿好,作寻常打扮的军士们除了几个放哨的,余下的都进来店坐好,一下子就将店里挤得满满当当。饭菜很快上来了,不需要我招呼,军士们便自觉拿起碗筷开始吃,但由于在出发前我有严令在先,吃饭的时候军士们都没怎么说话,一间店里只能听见碗筷相碰和咀嚼东西的声音。 不骑马的时候,终于有时间胡思乱想了。 第 7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1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71 章 离开长安这么久,也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先前先帝就在问我关于凌波的事,似乎对她的身份有些存疑,也不知道我那样解释一番他的疑虑消没有。该奔走的我也都已经尽力了,剩下……真的是要听天命了。 忽然,我闻道一阵顶酸的味道,酸得有些刺鼻,激得我连忙去找,却见那店家端着一碟东西往二楼走去。大约是……醋芹? 我忍不住问李信:“公主素日……爱吃这么酸的东西?” 实在不是因为我喜欢甜食所以闻不得酸,而是这酸味已经到了让我一闻都有些想吐的地步。我在尸山血海摸爬滚打过,那样浓烈的血腥味都不会让我皱眉,但这味道……如何能让人吃得下去? 李信愣了一愣,赧然道:“我……不知道……” 想起李信到底是离家多年的,不知道自家妹子口味如何也是常事。再怎么觉得怪异,我也不好再问他了。 也便在此时,门外传来几声猫叫,满屋的人都有些色变,全停了筷子,一瞬不瞬地望向了门口。 因为之前有约定,凡是放哨的察觉到有什么异常之处,便学几声猫叫示警。 不过门外的人也就叫了一次,应该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情况,几十个人这样如临大敌的模样,倒是先打草惊蛇了。 于是我低声道:“自己吃就是,留点心眼就行,别让人看出来。” 吃饭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和李信却吃不下,交换了一个眼神,只拿了筷子做样,暗中还是观察着门口。 “店家,还有房……吗?”终于,一个身着白布衣衫的青年男子跨进门来,却又被这密密麻麻一屋子人吓得缩回了脚。 实在不怪他淡笑,而是他那副打扮一看就是个读书人,且身着白布衣衫显然是没有功名在身的,不过是一介百姓。而我们这些人,虽然可以乔装改扮,但到底是多年当兵的,高度戒备地盯着一个人真的是堪称凶神恶煞的。寻常百姓见到一名军士便吓得腿软,可况是被一屋子人这样盯着看。 刚刚外面的人示警,只怕就是因为有这么个人朝客栈走来吧?看他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样子,实在不像会武的,应该对我们也没什么威胁,于是我屈指扣了扣桌面,示意他人不要太过紧张。 “这位郎君要住宿?”店家还不曾下楼,我便出声问了一句。 那书生先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又马上点头,“还有空房间吗?” 店家送完醋芹终于出来了,闻声连忙接了一句:“有的有的!只是……就剩了几件上房……” “上房便上房,荒郊野外,有处容身便很好了。”那书生连忙点头。 上房几乎都是挨在一起的,也就是说这人今晚会住在公主附近,不得不谨慎。我打量了他一眼,问道:“此路偏僻,郎君就一个人?” 那书生愣了愣,“是。” “不知郎君因为何事要去往何地?某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郎君一人在外,有些不安全。”他安不安全与我毫无关系,只要我确定他不会影响我们一行人北上就是了。 “实不相瞒……某,某家中遭逢变故,仅一人逃脱,正是要去……去相州投奔远房亲戚的。”书生磕磕巴巴地说着,却不知是心虚还是害怕。 李信冷眼瞧半晌,忽地问道:“不知郎君姓甚名谁?某在相州待过的时日不短,或许还知道一二线索。” “某……姓杨名泛字远舟,关中人士。” “弘农杨?”李信冷不丁地问。 杨泛刚要点头,又猛地摇头,“这位军……郎君说笑,弘农杨氏可是高门大姓,我等小门小户出身的,哪里高攀得上?” “某不过随意提一句,郎君不要妄自菲薄。”李信淡淡地说着。 杨泛笑得有些窘迫,却还是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二位……与这些好汉是一路的?” 我点头道:“是一路的。我们兄弟二人原是行商,此次是运送货物去辽东的。” “既然如此……杨某有个不情之请……” “不妨直言。” 杨泛搓了搓手,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某孤身一人,而前路艰险……故厚颜想与诸位同行……不知可否?” 我与李信对视一眼,暗暗点头。虽然明知有不对,但既然送上门来哪也只能受着,看他要玩什么花样,总比背后遭冷箭的好。 于是我道:“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这个好说。就算杨郎君不提,某也想相请,毕竟郎君是读书人,不必我等常年跑商在外的。” 杨泛大喜,“如此,真是多谢二位高义!还未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在下李征,表字仲英,这是家兄李诚,字伯达。”我朝李信使了个眼色,随口编造出两个名字来。 看神色,杨泛不疑有他,只是连连拱手,“原来是两位李郎君,失礼失礼。” “杨郎君不必多礼。”李信虚扶一把,“时候也不早了,明日我等还要赶路,就先去休息了,杨郎君也累坏了吧,不若早些歇下?” 杨泛点头,只对店家丢下一句“送些吃食道房间”便往楼上去。 李信连忙叫住他,“杨郎君慢走!有句话李某要说一下……中间几间屋住的都是女眷,还望杨郎君……” “多谢李郎君提醒,杨某……省得了。” 第50章 红花鸡汤(上) 又差不多磨了小半月, 终于到了太行一带。 这一路杨泛一直跟着我们。他这样的柔弱书生,骑马疾行大约就跟要命一般。不过好在我们一行因为有个身娇肉贵的公主所以也走的极慢,还勉强能让他适应。 先前我和李信还担心过杨泛会不会闹出什么事端来, 但一路上他都老老实实的, 若说有什么不对劲,那真的只能说杨泛每日的精神都很差, 有时候骑在马上摇摇晃晃仿佛马上就要睡着的模样。 而还有一点比较奇怪的,便是长宁公主李兰静每到一处歇脚, 便一定点名要吃醋芹, 越酸越好。若是实在没有, 青橘什么的都可以。 我都有些觉得不妥,想找个大夫来瞧瞧,但李兰静与绿菡只以身子虚弱为由推脱了。我有心想将绿菡找来细问她李兰静从前有没有出过远门、是不是也这样每日都吐得七荤八素、在家是不是也极喜欢吃酸东西, 绿菡总是支支吾吾不肯说,若问得急了,却连李信也要拦着我的。 到底是他妹子,他自己都不觉有异, 我自然也没必要去操这份心。只要我送到都尔罕手上的还是一个活着的长宁公主,便万事大吉了。 但这一路到底还是有风险的。 太行一带从来都不太平,山险林密, 窝藏着不少悍匪。从开国起,几代君王都下令清剿过,却总是杀不净,最后也不了了之。 第 7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2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72 章 可我们这一行过去, 却遇上了太行山匪。 想想也是,公主远去突厥和亲,一听便会有大批的嫁妆随行。 可偏偏护送公主的人手并不多,也就我们三五十人,虽然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但怎么也敌不过数以千计的山匪。甚至都不需要他们动手,只需要指挥马队在我们的队伍里横冲直撞一遭,我们便招架不住。军士自然是可以避开的,可是马车笨重,公主又经不得折腾,马队一冲,便将护送的军士与公主彻底分隔开。 要追上去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是增加无谓的伤亡罢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当地的驻军,进山交涉。 李信虽然着急,但也还保持理智,知道追上去是无用的。 但那半路投奔我们的书生杨泛就显得格外反常,急红了眼就要跟着追上去,两名军士都险些拉不住他。 李信冷声问他:“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说跟着我们是何目的?” “兰静都被抓走了,你这个做兄长的还不去救她,跟我这个外人纠缠不清干什么?”杨泛被军士扭住,仍旧挣扎不休。 “兰静?公主的名讳也是你叫的?你有事如何知道的?”李信瞪他一眼,“还不从实招来?” 杨泛立刻住了嘴,一个字不肯再多说。 公主的车架被裹挟走的时候,她的贴身丫鬟绿菡才下车来给她打水还未返回,倒是没被一道带走。见了此景,绿菡急道:“五郎不要与一个措大计较了!娘子被悍匪带走,只怕凶多吉少,还是尽快救出来的好!” 李信浓眉高竖,怒道:“焉知此人不是内应?” “杨郎绝不是内应……” “绿菡,你早就认识此人是不是?”李信冷不丁地道。 绿菡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咬住下唇,任李信再怎么问也不开口了。 我与李信认识的时间虽然不算很久,但在范阳时几乎日夜和他待在一处,却从未见过他失态发怒,眼下他却对一个女子动了怒,实在是反常。但我只能去劝解,“诚望莫急。我们先去找最近的驻军救人,剩下的都可以慢慢问。” 这一支队伍中真的还有人的话能震住李信那也只能是我了。既然我都开口了,李信也不再逼问,只让人将杨泛绑起来看好,又深深地瞪了绿菡一眼,便翻身上马,飞奔去搬救兵。 —————————————————————————————————————————— 和亲的公主被山匪所劫,还是在自己的辖区内,谁也不敢担这掉脑袋的罪名,于是当地的刺史、州牧、团练使等各级官员都十分重视,连忙点兵去围攻匪窝,营救公主。 所幸那一窝匪也不是故意要劫走公主,只是觉得满满一车东西一定是大量财宝、而护卫的人手也不算太多,这才起了歹心。本朝除了四邻番邦偶有异动,但境内尤其是中原地区真可谓是国泰民安,只是太行一代积弊依旧,更有不少人数代为匪,即便想从良也无门,只好继续待在山上;剩下还有些不事劳作的懒汉,也干脆上了山,靠着太行山匪的名气,总能混个吃饱。听闻此次劫了公主犯了忌讳,不少人吓得连夜下山躲回了家,剩下的人也不敢与朝廷作对,立马把公主送了回来,还乞求宽宥。 虽然打家劫舍的勾当我很是瞧不上,但这其中一大半人倒还不是穷凶极恶之徒,故而我只擒了几个匪首,其余人让当地的官员先暂时不要处置,待我上表奏请之后由朝廷安排。当然,这也是后话。 目下最令人担忧的倒是李兰静。 被劫上山的时候,诸匪并不知情她是和亲的公主,对她并不客气,加上这一路她本就身子不适,又受了惊吓,被救回来的时候情况便有些不好。把她扶下车送入驿馆诊治时,我还隐约在她裙角看到了血迹。 大夫是知道她身份的,诊完脉后却吓得神色大变,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我气得拍案,“公主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们全家都要陪葬,这个时候了,有什么话不能说?” 那大夫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哆哆嗦嗦地道:“小人不敢说谎……公主这是……喜脉……” “胡言乱语!”李信闻言立刻怒斥一声。 我见大夫那畏惧的神色,怕耽误诊治,连忙拉了拉李信,沉声道:“既然你知道这是在给谁把脉,就更该知道有的话是不能乱说的。公主怎么会有喜脉?” “小人以身家性命担保,公主的确是……身怀六甲。且小人从公主的脉象上看,隐约有小产的迹象。” 李信的额角冒起青筋,一拳砸在案上,冷声道:“荒谬!” 大夫冷汗涔涔,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这个孩子……要不要……” “速去开一碗落胎药来!”李信竟是少见的疾言厉色。 那大夫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我的神色,才道:“现在公主身子虚弱,药力太猛恐承受不住,不如……给公主熬一碗鸡汤送过去,还可以补身子。只要早汤里放一撮红花……” “就按你说的去办。”我对药理只是不懂,大夫都这样说了那就照做就是,说罢我又看了一眼在场众人,“今日之事只要有一人透露出去……” “下官(小人、奴婢)不敢!” —————————————————————————————————————————— 鸡汤很快炖上了灶。 趁着炖汤的时间,李信将绿菡拉到一个隐秘的房间开始盘问。我怕他情绪激动问不出好歹,便提出也要跟着去。李信皱了皱眉头,到底也同意了。 李兰静尚昏迷不醒,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醒过来找绿菡,问话也只能快着些。李信懒得兜圈子,开口便问道:“阿静肚子里是怎么回事?” 绿荷端端正正地跪在下首,只是低着头,“婢子不知。” “你不知道?若你都说不知,还有谁能知道?”亲妹子被封为公主和亲,半路却被发现未婚先孕,此事放在谁身上都会生气。不过我见李信虽然生气却十分克制,倒也没拿着绿菡撒气。 哪知绿菡仍旧低头不语。 “绿菡,有一事你要想清楚。”我示意李信稍安勿躁,自己不紧不慢地开口了,“不管李家苛待你或是厚待你,你都是李家的丫鬟。除了这样的事,李家的人尚且不见得能全身而退,而你作为长宁公主的贴身丫鬟,却是一定会受牵连的。这话你想想是不是?” 绿菡没说话,但跪得已不是那样笔直了。 我继续道:“若是你讲出那孩子的父亲是谁,或许我们还能想办法周旋。但你不讲……万一惹出事来,这些个人,谁也跑不了。” “五郎不要怪罪娘子!娘子也不想连累全家的!”绿菡猛地叩头。 “难道谁家的女子想去和亲?圣旨下来了,岂是说推便能推脱掉的?”李信眉心紧锁,“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还不赶快说出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谁知到了这时候,绿菡忽地又闭口不语了。 我忽然福至心灵,脱口道:“是杨泛不是?” 杨泛自称是关中人士、姓杨、巴巴地跟着我们走了一路、见我们所谓的商队中有那么多女眷也毫不惊奇、李兰静落入悍匪手中他还那样激动,若说他不是冲着李兰静来的连我都不信。既然他是冲着李兰静来的,恰好又发现李兰静有孕在身,那么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其实就一点都不难猜了。 第 7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3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73 章 绿菡闻言,一下子抬起头来看我,一双杏眼都瞪圆了。 李信更是大怒,霍然起身,“你不说就不说,那我就自己去问!若那杨泛还有点担当的……我就不信他还真的敢不承认!” 绿菡这才慌了神,膝行几步追上去,抱住李信的退,高声道:“婢子说!婢子这就说!娘子腹中的骨肉……就是那杨郎君的!” 第51章 红花鸡汤(下) 杨泛与李兰静的故事, 绿菡说了半天,最后总结起来也不过是个墙头马上的故事。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 一见知君即断肠。 虽然最后二人没有私奔, 但也做了那见不得人的事,最终珠胎暗结。 其实杨家的门第也不低, 配李家也不算辱没了。但李家的人却总想着与崔卢联姻,让陇西李氏名列七望之事看起来名正言顺。 “糊涂东西, 即便阿静不和亲, 难道未婚先孕, 传出去还有好话吗?”李信痛心疾首地道。 但事到如今,多说也无益了。 这时候驿馆的下人来报,加足了红花的鸡汤已经炖好了。我便劝李信亲自端着汤去劝李兰静喝下, 至于杨泛那边,我要与他聊一聊。 杨泛被看管在一间空房间里。一见我进去,他就连忙扑上来。拉着我的袖子问:“霍将军,公主她……” 我睨了他一眼, “孩子保不住了。” “孩子……”杨泛的目光有一瞬的呆滞,却又长舒一口气,“无妨, 她人没事便好了。” “这么说,杨郎君是早就知道公主有孕了?” 杨泛一惊,“我……” “绿菡什么都说了,李将军也知道了, 亲自端着红花去找公主的。虽然这个孩子是你的,可你无权定夺他的生死,你明白吗?” 杨泛有些站不住,慢慢地蹲到地上,神色灰败,“我明白……都明白。自从圣旨下的那一日起,我便该明白什么都晚了。” 都是痛失所爱的人,我也不能说他什么,只是仍旧忍不住想教训两句:“你也是糊涂,男女之情,本该发乎情止乎礼,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即便没有和亲之事,万一传扬出去,你倒罢了,李娘子的名声岂不是全都毁了?” “我……我一直以为我能劝得我们两家父母点头的……”杨泛愣愣地道。 我简直要被他气笑了——这想法未免太过天真。李家一心想与崔卢二氏结亲,就算退而求其次也只会选王谢袁萧这样的南朝旧贵,对于和自家相差无几却还没有七望之名的弘农杨氏是瞧不上的。而杨家又未必瞧得上李家,何况还只是个庶女,何况杨泛虽至今还是白身,却是正经嫡子,家里也是断不会同意的。除非两家的地位变一变,否则此事就是个死局。杨家与李家谁都不缺儿女,即便是有孕了也是枉然,只怕李家狠心把女儿逐出门去也是可能的。 只是我又能理解他的心情,情之所钟,无可奈何。 沉默半晌,我问他:“既然知道于事无补,那你追来做什么?辛辛苦苦跟着走了一路,最后半点作用也没有。” “我……我不知道!”杨泛眼神空洞,胡乱摇头。 我叹了口气,“此事不以宣扬,于你于公主都名声有损。你先好好休息,我找人护送你回长安去。” 杨泛却又一把拉住我的衣角,连声道:“我不回去!我要去看看阿静!”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都是要分开的,不如当机立断。”我对他竟然格外有耐心,“何况你做出这样的事,李将军第一个就恨死你了,现在只是顾着公主还无暇与你清算,若不然……” “这本是我惹出的事端,李将军发落也是应当的。”想不到这时杨泛还变得大义凌然起来。 “这话是你说的,那你自己去把这事处理好啊!”房门猝不及防地被人踹开,李信端着一只白瓷碗怒气冲冲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惶恐的绿菡。 我只怕李信会对杨泛不利,连忙拉住他,问道:“发生何事?” “阿静不愿意……”李信将满满一碗汤墩在桌上,极其失礼地指着杨泛,“我竟不晓得这小子与她灌了什么迷汤,口口声声说你定会去救她!你如何能救她?带着她私逃不成?” 杨泛被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呐呐不能言。 此事落到谁身上都不能轻易饶过,虽李信一向冷静持重,但此时也是满腔怒火收不住,要一股脑地倾倒出来。“按照大郦律法,淫奔是怎样的罪名,你是读书人,自然比我等粗人更了解。何况公主和亲,这是国婚,事关两国邦交,这个关头你偏要随性而为,倘若打起仗来……当真是仗着无需你上战场么?” “我……我没有……不是这个意思!” 于是李信又扬手一指,指的却是李兰静的房间,“那好啊,既然你没有这个意思,就自己跟她说清楚。” 杨泛如蒙大赦一般,连连点头,起身就往那边去了。 李信也举步要跟上,我忙叫他:“此事他二人自己讲明白便是……外人还是不要掺和的好。诚望,不如先坐下歇一歇?” 李信疲惫地一揉额头,向我苦笑,“杨远舟此人如何我不知道,但观其行事,不像是个明白人。阿静是我的妹子,我自然是很清楚的。虽然是庶出的女儿,可我们家里这一辈的女孩子本就不多,姨娘也宝贝得紧,实在是把她娇惯坏了。她二人聚在一处,能把话说明白向来是很难,若没人看着只怕是不能成事的。” 我想想也是这样。 诚然我当时并没有说出让凌波替了娉婷的话,但仔细想想却也并不是丁点没有动这个年头,否则也不会让凌波下定了决心。我自问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在此事上却始终拿不定主意。若不是凌波性子果断、立意要及时抽身,还不知道最后会闹成怎样。 我放开李信,“既然如此,咱们门外听着便是。倘若是在不像话……” 李信点了点头,大步往外走去。我一同走了几步,却发现那绿菡也跟了上来。不过也是无妨了,一个丫鬟应当是不会闹出什么事端的。 我们走到门口,恰好听到李兰静在屋里声泪俱下地斥骂杨泛,“最初你如何同我说的?你说你一定会救我的!你答应要救我,我才同意跟着和亲的队伍走的。可你现在和我说你不敢了、无能为力?你让我怎么办?我才不要嫁到那不毛之地去!” “阿静,你该当知道……圣旨已下,国书也换过了……”杨泛期期艾艾地解释。 一路上李兰静都是一副病体难支的模样,能待在车上或是房中便绝不会出来走动,哪怕有话一定要与我们讲,也是细声细气的。今日她这样撒泼一般地骂人,我倒是第一次见到。李兰静道:“圣旨早就下了,国书亦是早换过的,你那时不讲,怎么现在又记起来了?都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怎的出尔反尔?” “是我糊涂……从前不知天高地厚……阿静,听霍将军与李将军说,再有十几日,便会与突厥的使团碰面了。你都走到了这一步,若说不嫁就不嫁了……只怕又是一场大战啊!”杨泛有些着急。 “这么说起来此事还怨我了?”李兰静陡然拔高了声音,“他们自己处置不好的事,却要牺牲我一个小女子去,凭什么?” 这究竟是谁选出来的人?德行有亏便罢了,一点大义都不讲,简直……比娉婷更让人头疼。 李信听了这话实在忍不住,大步闯进屋中,厉声道:“我们处置不好?搭了数万人的性命进去,你还想怎样?都是亲如手足的弟兄,昨日还在你身边同你你说笑,转眼便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首……不,有具尸首在都是好的,多少人到最后……连一块遗骨都找不到!” 这一番话陡然使我想起了师父,一时间竟难过得屋里去阻拦他。 第 7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4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74 章 “可我又不是宗室女,为何要遣我去和亲?”被李信这么一吼,李兰静也不敢大声说话,却不服气地小声顶嘴。 “难道这江山就是皇室这一姓之江山吗?”李信怒斥。 李兰静立刻反驳:“这天下不是楚家的天下吗?” 李信一时道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半晌都没接上话。 但杨泛似乎理解到他要说什么,连忙道:“可若是国之将倾,受苦的绝不止皇室这一家一姓。不管是天灾、叛乱、异族入侵,最先受苦的都是百姓,最后才轮到皇室。故而国家危难面前,不管皇室如何处置,但先要自救。” 这话倒有些道理,却与姨夫老挂在嘴边的不同。 “你少危言耸听,突厥蛮夷之地净是化外之人,能掀得起什么风浪?”李兰静满不在乎地斥责他。 李信大约是懒怠与她再说下去,喝道:“事已至此,你别无选择!趁现在没有太多人知道,你乖乖把药喝下去,老实和亲。若是让突厥或是朝廷知道你这样……阿耶阿娘斥责都算是轻的,只怕会连累我们李氏一门!” “求荣华富贵的时候知道把我推出去,现在却怕连累了!” “你……” 眼见里面就要吵起来,闹出动静会惊动更多的人,我连忙进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闹下去,只怕旁人想不知道都难了。” 李信兄妹二人都气呼呼的,杨泛夹在中间进退维谷,一见我进来,欢喜得不得了。 我也懒得理他,只是看了一眼李兰静,只见她即便在病中,头上也还簪着一支用粉晶雕成的芙蓉花瓣和东陵玉叶片穿起来的步摇,玉质尚可,做工精致,只怕价值不菲。于是我道:“公主这支步摇很好看,可是父兄所赠?” 李兰静抬手掩了掩步摇,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一般盯着女子衣饰细看的,多半都是登徒子。 我有些尴尬。 倒是绿菡道:“这步摇是娘子上月生辰时阿郎赏下来的。” “李相公倒是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李兰静的父亲李同合官至中书令,倒也是个宰相,“这支步摇值多少银两霍某不知,但想来不会低于五十两。公主知道五十两是什么意思吗?于公主来说,五十两不过买些胭脂水粉珠钗首饰便没了,但于一般人家来说,可是全家上下好几年的吃穿用度。” “霍将军想说什么?”李兰静有些不耐烦。 我认真地道:“公主想必在家中是没有干过什么活的吧?看公主身边的绿菡逗比寻常人家的小姐体面些。寻常人家的女儿,不光要帮衬家中的活计,万一家里有周转不开的,还会被卖去为奴为婢,收紧辛酸苦楚。可公主从未被如此对待过,这全是因为公主姓李,是陇西李氏的女公子!” “难道崔氏、卢氏家的女儿不是这样?” “他们家的女子如何臣不知道,但臣只想说,公主现在已经享了其他女子几辈子都享不了的尊荣。这些都是公主的家族与姓氏给的!既然李家给了公主庇护,难道公主就忍心使李家遭难吗?” 李兰静猛地握拳,脸色有些发青,她冷声笑道:“霍将军,对李家,你知道多少?” 第52章 欢喜团(上) 在我的认知里, 高门贵族的女子若是自私自利,那一定是家里宠溺所致。可我如今觉得,也不尽然。 卢家我不知怎样, 在崔家, 姨夫膝下只有表姐一个女儿,宠爱是归宠爱的, 但也严厉得很,表姐便十分知书识礼;在谢家, 师父也只有一女, 虽然小时候还狠心去打, 但因为师娘去得早,师父总觉得自己对娉婷有亏欠,还是宠得更多, 几乎算是想要月亮也会摘下来给她的,给娉婷养成这样的脾性。几个高门世家都如此,我以为所有的世家也不会差多少,可我忘记了, 并不是所有世家,都能坐到崔卢的位置,也并不是所有世家都有王谢一般的底蕴。 “霍将军, 你可知道我们家是怎么教养子女的么?”李兰静笑意发冷,“看看我阿兄便是了,堂堂陇西李氏的嫡系子弟,哪怕是庶出, 竟会送到边关,从普通军士开始做起。若不是我阿兄英勇,先立了跳荡功1,后又得了范阳节度使赏识,只怕这辈子都熬不出头!李家儿子不少,除却嫡长子与生母家有些权势的,剩下的哪个儿子将军口中的李相公他管过?” 我最初从未想过李信会是陇西李氏的子弟,便是听说了他是从普通军士靠着战功一点一点升上来的。在长安,莫说陇西李氏,即便是稍微有些头脸的门户,都会想尽办法给儿子搏个前程,嫡子长子固然会谋个好差事,庶出的也不会太差,哪怕庶子不出仕,也从不在银钱上短了他们,所以才养成许多纨绔。 “都是亲子…,不至于此……” “事实便是如此。”李信沉默着不说话,李兰静却偏要在他伤口上撒盐,“对于李相公来讲,对于仕途无用的儿子,便算不得是自己的儿子。女儿便更是如此了!” “够了!家丑不可外扬,这话你没听过吗?”李信低喝一声。 杨泛也道:“阿静,子女不言父母之过,你……还是少说几句吧。” 李兰静却一扬下巴:“他能做得出,难道还怕旁人说吗?做了这么些年的中书令,他做出过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么?霍将军想必是比奴更清楚的吧?忝居高位,却不思治国理政,只知钻营,这样的国之禄蠹,说不得么?” 我对朝政之事并不十分上心,却也知道李兰静所言不假,李同合在位这些年,实在没什么政绩可言。但这与她和亲一事,却没半点联系。我皱眉道:“可公主……也不该为此逃婚……” “霍将军,奴话还不曾说完。”李兰静竟私事变了个人一般,有什么话仿佛不吐不快,一定要讲出来才甘心,“霍将军说的不错,这些年父兄送我的珠钗首饰,随便哪一样拿出去都可以让寻常人家衣食无忧地过上几年了。可除此之外,他们还给过什么吗?” “公主还想要什么?” “霍将军,你知道我觉得自己最像什么吗?”李兰静轻声问了一句,不等我说话,又自顾自地道:“说是东西市的奴隶也差不多了,花大价钱养着,养得越金贵越好,待价而沽。一旦没什么交易的价值,便被弃之如敝屣。” 李信与杨泛都脸色微变,却没说出什么。 我摇头道:“公主怎能这样讲?奴隶哪有公主这样自由?又哪会有人给奴隶送上这样许多金翠珠玉?” “方才霍将军问我,我还想要什么?其实我并不想要什么,只是希望……在我生辰之时,父亲能来陪我说句话,而不是送上一堆冷冰冰的金银珠宝。”李兰静淡淡一哂,“李相公也不知作何想,凭什么觉得给女儿的财帛越多便越会有贵胄子弟喜爱呢?霍将军不知道,远舟不知道,想必阿兄也不知道,陆姨娘所出的六姐,从前真是颇得李相公宠爱的,年节所得的赏赐,在我们姊妹之间都是独一份的。可惜六姐在逗鹦鹉之时不甚被那扁毛畜生啄伤了脸,留了好大一道疤,大夫都说消不去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也算是毁了。李相公怎样?转身就把她送给中书给事中裴绍做妾。那位裴阁老2多大岁数想必你们纪委比我一个闺中女子清楚,做六姐的祖父都绰绰有余了!” 杨泛还未怎样,李信却有些吃惊,喃喃道:“怪道我说父亲怎会舍得将六妹妹送去做妾,原来……” 李兰静理了理略微凌乱的鬓发,冷笑道:“你以为李相公最初想把我送到哪去?吏部尚书郑洋的庶孙郑之曜啊!出身便不说了,这位郑郎君在长安什么名声你们还不知道吗?斗鸡走狗、吃喝嫖赌、欺男霸女、草菅人命……哪样他没干过?” “阿静……这些你都没同我说过……”杨泛很是震惊。 “告诉你做什么呢?你就算上门提亲,他也不会允的。”看李兰静的神色,大约是在自嘲,“你以为李家是靠从龙之功发家,家里的女儿就这样没教养么?我也知道我这么做伤风败俗不知廉耻,可我没法……我只想赌一把,就赌李相公不敢撕开脸皮不要逼着我落胎后仍旧嫁给郑之曜。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至尊刚决定从李家选人去和亲,李相公就不假思索地把母家最没权势、姻亲最没帮助的我推出去了……” 这倒是我意想不到的,我还总在想为什么李家的女儿如此不讲理,原来已是一忍再忍不想退让了。 李兰静又道:“我这样想自私得很,可我就是恨啊,李同合将儿女都视为往上爬的台阶,却还得了个深明大义的好名声!我不甘心,我不想嫁到突厥去,若是至尊要怪罪,罚到李同合头上,那是他罪有应得!” “阿静你疯了!”李信惊呼,“事情败露后,父亲固然会获罪,但阻挠国婚,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可曾想过母亲怎么办?这么多兄弟姐妹怎么办?他们何其无辜?” 我亦劝道:“若是和亲不成,突厥与大郦必然会再撕破脸。若是战火一起,受苦的还是无辜的百姓啊。” 杨泛想了想,小声道:“阿静,不是某愿意做个负心人。若是可以,某当然想将你堂堂正正地迎娶回家,实在不能,我抛去身份名利带你走也好,只要我们好好在一起就够了,将来还会迎来我们的孩子。可……可某也不能做于国不利之事啊!” “娘子……”我们都开口说了话,绿菡不知说什么,索性扑通跪下。 李兰静睁大眼睛看了我们诸人一眼,忽地颓然倒在榻上,双目紧闭,一滴泪从她眼角滑出。半晌后,她才道:“你们说的,我如何不知?可是阿兄、霍将军,此处离突厥最远只有十日的路程,即便我一碗药喝下去,小月子不坐就罢了,但你们当真以为,突厥会瞧不出来么?” 第 7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5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75 章 “应当……”李信只说了两个字,却迟疑起来,剩下的话接不下去。 “何况这是我与远舟的孩子,我不会让你们伤害到他!”李兰静双手虚虚护住小腹。 杨泛望着李兰静,欲言又止,后来干脆低下头去,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是哭了起来。 “诚望……你先跟我出来一下,我有话同你讲。”这屋子里气氛太过古怪,我实在待不下去,便也拉着李信一同出去了。 李信出了屋,却一本正经地问我:“不知将军有何事?” 不过是个借口,我哪有什么话说?何况即便我真有什么,但这是他们李家与杨家的家事,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来插口。 见我不说话,李信倒是主动问我:“将军以为……公主还能去和亲吗?” “怎么问某能不能?长宁公主是至尊亲笔拟旨敕封的公主,如何不能?但某以为,此事不在公主能不能,而是她想不想。” 李信倒是神色如常,只是不动声色地问:“将军此话怎讲?” “若是公主还想和亲,多得是法子将突厥搪塞过去。何况今次名为和亲,到底是突厥战败,只要不是什么大的差错,他们也不敢怎样。可现在看来……公主只怕是不愿大事化小了。”我摇头。 “让将军见笑了。”李信苦笑。 我连忙摆手,“情之一字,究竟难住了多少人?连我自己都看不透彻,怎么有脸对旁人指指点点?你看公主,分明就是想与杨远舟一道离去的;而那杨远舟,虽知道此举可谓不忠不孝,一直不敢轻许承诺,但他这么个懦弱的人,竟然敢为了公主只身赴边关相送,可见也是对公主情深意重了。这样一对有情人,若是要硬生生地拆了,某实在是于心不忍,却又不敢轻易成全……” “那……依将军之见,如何是好?” “只是某有一言不得不说……眼下的状况,公主是不适合去和亲的了。” “将军,此话不能乱讲!”李信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诚望,大约你已经动了这念头吧?如若不然,你问我作甚?” 第53章 欢喜团(下) 我与李信在外面站了许久, 却再没有说话。只是我看他的神色,知道他大概是动心的。 因为凌波,我其实应当是很厌恶李代桃僵之事的——若是婚姻不幸, 的确是惹人同情, 但又何必要拉上另一个无辜的女子。 只是李兰静的事又有不同,她嫁与突厥, 是她与杨泛生生分离;可若她不嫁,毁了两国邦交, 遭难的是百姓, 到时候帝王一怒, 她与杨泛都跑不了,还会连累身后的两个家族。 若是师父还在的时候,我大约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她, 区区突厥,要战便战,我不会怕他。可如今不敢了,我赖以成名赖以晋升的战场, 其实是一处万分可怕的修罗场,一将功成万骨枯,最终能活下来的只有寥寥数人, 其他人稍有不慎便会丢了性命。 只是李兰静这样的心性,也是不适合去和亲的。因为痛恨父亲,就差点做出牵连全家之事,要是突厥那边有什么让她不顺心之事, 岂不是要牵连我大郦? 李信不曾说什么,我还没拿定主意,驿馆差役忽地来报,说是突厥特勤都尔罕求见。 我有些惊诧,转眼又看到李信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想必他与我一样对那都尔罕也是有些敌视的。只是差役都说他找上门来了,避而不见也不对,于是我只好挥手让差役去缓上一缓,我与李信收拾一番再去。 李信怕李兰静趁这个机会做出些什么,竟狠心找了把锁来,反锁在房门外,钥匙只有他一人持有。不过他把绿菡与杨泛一道关在了里面,也能稍安李兰静之心。 差役给都尔罕上了一碗酥酪,他就坐在那里慢慢地喝着,身边只站着个模样清秀、身材娇小的侍卫。我与李信对视一眼,不知他究竟意欲何为,但人都到了,也只能应付着了。 “特勤别来无恙啊。”我上前与他见礼。 都尔罕闻言站起身来,对我们行了个突厥礼,用那依旧生硬的汉话道:“两位将军,久违了。” 我一见他就想起了师父,什么客套话都说不出来,直截了当地问:“不知特勤怎的在此?” “小王奉命回去准备和亲事宜,刚到此地不久,听说公主出事,所以来看看。” 来看看?能安的什么好心?我冷笑道:“公主大安,特勤尽管放心。” “可小王听说,公主不大好?”都尔罕毫不避让地回视我。 “道听途说当不得真,特勤不要多心。”李信接口。 都尔罕却有些急了,“小王可是见着那个给公主看病的大夫出去的,仔细问了两句,公主的确……” “住口!你红口白牙地在此诅咒公主,到底是何居心?”李信霍然变色,厉声呵斥道。 也不知那大夫给都尔罕究竟说了什么,万一说漏了嘴那就是万劫不复。我连忙道:“既然特勤为了公主的安危远道而来,也不能怠慢了。特勤请楼上一叙。” 底下人连忙准备好了房间,我和李信自然是去的,都尔罕进屋后那瘦小的侍卫也跟了进来。本想让他守在外面,都尔罕却说他可信,一定要他也进来。这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我们也点头允许了。 “公主殿下抱恙在身,是不是不宜长途跋涉?”都尔罕问得十分急切,一副巴不得李兰静顷刻毙命的模样。 漫说是李信,便是我都看不下去,忍不住道:“特勤莫不是不想和亲?那尽可以与贵国大汗商议,再与我们至尊和谈。公主一介弱女子,去国离乡已是悲惨,哪里容得你们来编排?” 都尔罕犹豫了片刻,才与我道:“不不不,两位将军误会了,这仗打过之后,我们突厥实在国力大损,不敢与贵国撕破脸,这个亲是一定要结的,小王没有别的意思,并不想诅咒贵国公主。” “那特勤问这话是什么意思?”李信说话有些不客气。 看了一眼那一直低着头的侍卫,都尔罕才道:“实不相瞒,小王跟了公主的车队一路,发现公主……有些异常,似乎公主也不想嫁过来?”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忍不住拍案。这是我大郦的地盘,我也犯不着怕他一个番邦的王子,因此说话也就不是那么的客气。 “小王只是想说……这场亲照样结,可……换个人怎么样?”都尔罕认真地看着我与李信。 李信实在忍不住,“放肆!” “李将军别生气,小王跟着护送公主的队伍没有恶意,也只是想商议一下调换一下和亲人选的事情。但是很不巧,就听到了些不该听的东西。小王便想,既然公主不愿意嫁,小王也心有所属,不妨就……瞒天过海如何?”都尔罕问得小心翼翼,神色之间却颇为期待。 别说是李信,就连是我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说什么?心有所属? 大概是我们的表情太过严肃,都尔罕以为我们不相信,连忙把那侍卫拉过来与我们解释:“小王在长安议亲的时候,遇到了阿燕,真是……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就是一见倾心。” “特勤这是……带走了谁家的娘子?”我太过震惊,一直没反应过来,还是李信先开口问话的。 那侍卫抬起来脸,摘了自己的帷帽,向我二人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说话也是大大方方的,“回二位将军,妾是裴郎君,也就是河东裴氏长子裴少华府上的侍妾贺娄氏。” 第 7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6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76 章 侍妾?那岂不是……“娘子这是,效仿红拂夜奔?” “特勤是比李靖更英武的男儿,妾却不敢与红拂女相提并论。”贺娄燕面上一红,似乎有些害羞。 我第一次见到贺娄燕,不知她为人如何,但有胆识跟着一名异族男子出逃,可见也不是寻常女子;都尔罕虽然是突厥王子,但领兵作战十分了得,又能使计让我栽了大跟头,倒也不是凡品。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那裴少华肥头大耳面貌不扬,更没什么才学可言,拿他比作杨素倒是辱没了这位景武公的名头。 李信也反应了好一阵,才艰难地道:“那特勤的意思……是想要这位贺娄娘子而不要我朝长宁公主了?” “长宁公主不也是李家的女儿吗?都是挑了个人封公主派去和亲,为何不选一个小王自己喜欢的?”都尔罕不满道。 李信有些尴尬,却又道:“特勤领兵作战之时倒也是智计百出,怎的遇上此事便如此随心所欲?即便公主是李家的女儿,却也是至尊亲自拟旨册封的,岂是说换便能换的?” 我连忙拉了拉李信,低声道:“难道你还真愿意把自己的妹子嫁过去?” 见都尔罕竖起耳朵在听我二人对话,我便索性用他也能听见的音量问道:“特勤这个建议倒也……可以考虑。只是某有一言相问:特勤的法子可谓瞒天过海,但万一被发现,可就是大事,特勤为何不偷偷将贺娄娘子带会突厥再顺势娶了公主?某记得特勤可一直在谋夺可汗之位,娶了我大郦的公主也算是一大助力,要是带个假公主回去……” 都尔罕撇了撇嘴道:“霍将军说话真是好没意思,阿燕愿意抛弃长安的一切跟我回草原去,还担了逃妾的名声,已经算是为了我放弃一切,我不能对不起她。哪怕不给她公主的名分,我也愿意奉她为妻。” 他这话说得十分郑重,分毫不似作伪。 我不知道贺娄燕以前是个什么样的家世身份,但只是裴家区区一个侍妾,想来从前也不会有多煊赫的门楣。为了一个贺娄燕,都尔罕竟然冒着丢了可汗位和与大郦交恶的风险,想来是很在乎她了。想不到他还是个性情中人。 这一段时日我所遇到的男子,先有一个文弱的杨泛甘愿偷偷从长安跑出来一路偷偷地跟在心上人身旁,现在有一个都尔罕不惜抛弃一切只为了给心上人一个名分……再想想我的所作所为,枉我一向觉得自己是个有情有义的男儿,竟全然无法与我从前瞧不上的人相提并论…… 回头看了看李信的神色,其实我知道他也不舍得妹子与心上人生生分离,早就有些松动了,于是我点头道:“好,就依特勤所言。只是此时干系重大,须得好生商议一下细节……” ————————————————————————————————————————— 那天晚上,无星无月,天色黑的厉害。 正是趁着四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一辆简陋的牛车悄悄地驶出了客栈。 李信站在自己的房中,推开一扇窗户,一直望着牛车远去的方向,不肯稍稍移开视线。他手上握着的下午绿菡赶制的欢喜团3都已被捏的快要烂掉,江米渣滓掉了一地——按照风俗,女儿出嫁,其实是要吃欢喜团的,这团子是用爆炒过的江米混着熬好的糖浆团好再用橘皮染色的,没什么稀奇,也不怎么好吃,只是取个吉利的寓意罢了。 我有些不忍,拍拍他的肩,“诚望,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以前拿来劝杨远舟的话,现在该送给你了。”但这话也只是说说而已,虽然杨泛在下午指天发誓说一定会照顾李兰静,但看着自己的亲妹子慢慢离自己远去,且极可能此生再不相见,换做是我,定然也是谁劝也没用的。 “其实从前……我常在范阳,也不太见得到的。现在,只是要更长的时间见不到了而已。”李信勉强提了提嘴角,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女孩子家,迟早是要嫁人的,也不是那么容易相见的。” 我没有接话,只由着他自己劝自己了。 下午都尔罕离去的时候,身边仍旧带着个小侍卫。只是他来的时候带的是贺娄燕,离去的时候,带的却是换过衣服的杨泛。好在驿馆的差役并未注意都尔罕带了的侍卫是什么样的,才没有注意到他如此大的变化。 按照约定,都尔罕带走杨泛后,会送他到城外的长亭相候,李信则在晚间派信得过的亲兵护送李兰静与他会和。李兰静从小是被人伺候惯的,即便是出逃也不能少了丫鬟,绿菡自然也是跟着他们走了的。 “伯英,”李信忽然叫我,“你说……亲手送走自己的心上人是什么感觉?” 我愣了一愣,一瞬就想到凌波,神色都有些僵住。他问这个做什么? 李信却自顾自地道:“我知道我跟她身份悬殊不小,是不能做正妻的;甚至为了妹子的感受和自己的风评,连讨她做侍妾都不行。那时候我还在想,如果我能赶在阿静出阁前娶个让父亲满意的闺秀回家,是不是就有机会将她纳进房中?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到底……留不住她的。” 他说的这是……“绿菡?”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李信又道:“其实一早就猜到大概会是如此,渐渐地也就劝自己要死心。可最近回家,时时又能见到,就怎么也不能劝自己死心。就好像有一把火在心里烧,她越是出现,那把火烧得就越旺,终有一天会把我这个人烧成灰烬。在直到杨泛的事情之后,我就在想——杨泛这么个人,都敢一路追过来,我是不是也能趁机带着她走?可我瞻前顾后,永远都没下定决心。然后,上天都泼我好大一盆凉水,总算是把这火给浇灭了。” 我对李信所言,感同身受。“她……知道吗?” “自然不知道,留我一人苦恼便够了,何必再拉上一个人?”李信低头。 哈哈,事到如今,我发现身边的所有人之中,果然只有我最混蛋。即便是李信,有这样那样不得已的理由,他没有伤害绿菡。可是我呢?我都做了些什么事?何曾对得起凌波半点?难怪我是都尔罕的手下败将,没有他孤注一掷的勇气与魄力,我如何剩得过他? “伯英,以前听靖武公讲,你似乎也有个心上人?”谁知这火忽然又引到了我自己身上。 心下钝钝地作痛,我不想多言,只是道:“她……也被我亲手送走了。”凌波进宫的时候,先帝特下旨准许家人相送,她没有旁的家人,我也算是她的兄长,便是我骑马引路将她送进宫的。人家出嫁的时候,前面骑马的是夫君,是要将新娘领回家里的,而我,却是要将她送出去的。 李信也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我刚想安慰他不妨事,却听到窗棂被极有规律地轻叩几声,一回头便见到护送李兰静的亲兵轻轻巧巧地翻进来。 李信顿时浑身一紧,问道:“都……送走了?” “回李将军的话,属下亲自送他们出的城,马车也是属下安排的,不会有事。” 仿佛一根绷紧了的弦忽然就断了,李信重重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呆滞了半晌。许久,他才恹恹地一挥手,“很好,多亏你了。时间不早了,你先下去休息……别叫人看出行迹有疑。” “属下告退。” 亲兵无声无息地退下后,李信背对着我平息了许久,再转过身来,却是一脸平静,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只是淡淡地道:“伯英,时间也不早了,明日还要护送公主出城,还是早些歇息吧。” “好……你也,早些歇息。”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可五柳先生说错了,许多事情,一旦开始,便是再也不能回头的。 第54章 野菜蒸饼 送走都尔罕与贺娄燕, 便又班师回朝。期间路过宛丘,我因都尔罕之故想到了数月前一场大战,又想到了那些阵亡之人, 忽地忆起孙乾曾经说过他的故乡就在宛丘。他临终前, 曾托我将一笔银子转交给他的家人,之前千头万绪的, 总也不得空闲,既然路过此地, 就不能再错过了。 我让李信带着其余人等先走, 我一人去看看孙乾的家人也就罢了, 到时我再赶上去。 都是袍泽兄弟,只是孙乾一直都是跟着我的,后来与李信也没什么交集, 而李信近日正心虚不佳,自然也没提出要去看看,也就由着我去了。 按照从录事那里抄写来的住址,我一路找到了那个村子。 孙乾是乡下人这我知道, 但我从前几乎没去过乡下,自然更不会见过这样穷苦的村庄。 歪歪扭扭的黄土小路在村子里蜿蜒,因为下过一场雨, 路变得有些泥泞,上面满是车轱辘印、牛蹄印、驴蹄印、人的脚印。我的马见了这样的路都很是不愿意走,若不是我再三呵斥,只怕都要掉头走。村里的房子也多是用土夯的, 茅草铺顶的多,铺青砖的少。 村中之人身上所穿的都是粗布麻衣,不是青灰便是赭褐,男女老少都是如此,偶尔有几个穿花裙的女子乘着牛车路过,身边都陪着几名梳双鬟的青衣小婢,想来都是当地大户家的女儿。这个时节正是秋收,路上的行人大多都是背着几捆粮食的,青壮年有之,妇孺也有。路边也少见玩闹的孩童,倒是有的房屋前坐着几个岁数不大的小童,或剥豆子,或打麦子。 第 7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7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77 章 我一身戎装还没换下,本就扎眼,何况我的甲胄做工与材质都实属上乘,又跨一匹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实在是与此地显得格格不入,行过一阵,多少人都对我侧目而视。 不得已,我下了马,走到倚门剥豆的一名小儿跟前,问他:“你知不知道,孙乾家住哪里?” 也不知是我的打扮太过吓人还是我的语气太生硬,那小儿盯着我看了几眼,忽地一瘪嘴,竟放声大哭起来。 我长到这么大,除了小时候总是动手跟人打架老把人打哭之外,就再没怎么惹哭过旁人,谁知竟然能活生生吓哭路边小儿,也实在是尴尬。路过的人有些都忍不住停下来看热闹了,还偷偷对我指指点点,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忽然有个妇女,拨开人群冲了过来,将那小儿抱在怀里哄,哄了半晌,那小孩子才抽抽噎噎地停下来。 “这位娘子……”我小心地叫了一声。 那妇人闻声连忙抬头瞪着我,神色十分警惕。我这才看清,她的大半张脸上都有伤疤,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那伤疤狰狞可怖,大约是烧伤。 我愣了一愣,还是把剩下的话问完了:“请问孙乾家住何处?” 大约因为我说的是长安官话,那妇人听不懂,一连问了三遍,妇人才有些反应,却是不住地摇头,抱着那小儿便进屋了。 “张嫂子以前叫火熏坏了嗓子,说不出话来的。”有好心的路人解释。 我这才转向门口这些还没散去的人,问道:“劳烦各位告知一下,孙乾家是哪一户?” 这个村子并不是特别大,我以为虽然谈不上每家每户都是互相认识的,但总该有人知道。岂料这些人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面面相觑,无人作答。 “那么请问……里正1何在?” 这个总算有人知道了,连忙给我指,“往南走个三四里路,中间要穿过一片麦田,那边有家院子,房子修得还不错,那就是里正家。” “多谢多谢。”我向众人连连拱手,然后又翻身上马,朝着他指的方向去了。 —————————————————————————————————————————— “里正在家吗?”我找到了众人所说的院落,站在门口询问。 半晌,才有人开了院门,走出一名门房打扮的人,迟疑着问我:“找家翁2何事?” 我向她施了一礼,“某乃是左翊卫郎将兼明威将军霍徵。数月前与突厥之战,有同袍战死,某受他之托要将他的遗物转交给家人。只是某方在村里打听,都没有人知道他家在何处,只好来问问里正。” 那人将信将疑,不知道是不是改进去禀报。于是我从怀里拿出一面令牌递给他,“给你们家主人看过就知道了。” 于是那人给我丢下一句“稍等”,便转身进了院。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门再次打开,出来的不止是门房,还有个拄着木杖的老者,约莫是过了半百的岁数,打扮虽说比长安权贵差远了,但还是比这个村里的普通人强多了。他一见我,便要行礼,口中道:“见过霍将军……” “里正不必多礼。”我连忙扶住他,“某这次来,其实只是想打听一个人。” “霍将军要找谁?” “孙乾。”我仔细回忆着孙乾与我讲过的细节,“妻刘氏,有一子,大约五六岁;家门口有棵老槐树……” ——我家乡在宛丘,乡下。我们村子不大,但民风淳朴,邻里之间十分和睦。我浑家3姓刘,生得那叫一个花容月貌的,她给我生了个胖小子,今年都该六岁了。我家养了两三只鸡、一头牛,也算是衣食不愁的。我们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是住的茅屋,可我们家不一样,我们家住的是瓦房,门口还有棵碗那么粗的大槐树…… 忽然就想起某次打完一仗之后,大家坐在火堆旁边喝酒,一边喝一边聊起家里的事情,孙乾那得意又满足的样子,心里又是一疼。 谁知那里正闻言也变了神色,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找不到了!” “找不到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怒了。 里正看了我一眼,侧着身子让了条路出来,“此事说来话长,霍将军还是请道寒舍坐一坐吧。” 我看里正很郑重的样子,也只好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屋。 什么招待我都已经顾不上了,只是催着里正说孙乾家是怎么回事,里正重重叹了口气,才道:“大约是五年前吧……他们家遭了大火,早就烧光了。” “烧光了?一个人都没救出来吗?”五年前?时间这样久了,若是家里早就烧光了,孙乾五年都没得到家书吗?竟然都不知道吗? 有进来送蔗浆点心的下人作证道:“的确是烧光了。我们这个村子小,几乎都不会有这么大的火,所以烧一次就印象很深。那一次几乎烧了半个村子,全村人都赶来救火,扑了整整一夜才给扑灭了。别家还好,几乎没伤着人。只是那孙乾家……火就是从他家起的,烧得最久最旺,所以最后才被扑灭。村长带着我们就去找遗骨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 “难道连遗体都没找到?”若真是这样大的火,人没了倒是说的过去,但怎么也不会连遗骨也不曾留下的。 里正摇了摇头,一副于心不忍的模样,“烧了一整夜,整个院子都变成了灰烬,当然什么都不剩了。” 我却不甘心,连忙问道:“但……再大的火,也该是一点一点烧起来的,总不至一来就少了半个村子的吧?最初起火的时候没人发现么?旁边的人也没去相救?” 里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说来也是冤孽!孙乾这孩子,老实得很,父母又去的早,找媳妇的时候,竟然也没人帮忙相看,就这么从外面带回来个女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长得倒是很好,就是过门不过一个月就传出喜信,未足十月就生下个男孩,多少人都怀疑这孩子的来历。孙乾是在媳妇有孕三个月的时候去从军的,当初村里人念着她孤儿寡母没人照料,倒还热心上门接济,谁知后来那刘氏胜了孩子……就渐渐传出些风言风语,村里的人就渐渐厌了她,不爱与她们母子来往。也便是因此,孙乾那孩子两岁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没人帮忙,刘氏一人照拂不来,就把一个好好的孩子烧成了痴儿。起火那天,刘氏与孙正家的媳妇闹了起来,孙正媳妇说她不守妇道、成日里勾三搭四,儿子烧傻了说不定也是因为偷……哎,孙正媳妇这一闹,看热闹的不少,没一个劝架的,还纷纷拍手叫好。也就是因为这样,最初孙乾家起火的时候,才没人去照管……后来发现火势太大,也救不了了……” 好容易有了希望,里正却告诉我这样的事实,我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傻掉了,脑子里空白了许久,才道:“那……孙家旧址可还在?” “在的,村里人都嫌那地方烧死过人太不吉利,盖新房都不愿意选那里,也就一直荒着了。” “那……还请里正,带某去看看。” —————————————————————————————————————————— 里正领着我路过一间木屋,我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朗朗读书声——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本是一首描述战争的诗,与我来讲算得有些亲切,我便回头去看了一眼。 见我回头去看,里正连忙解释道:“这是……我们族学。这个村里的人几乎都是姓孙的,也就凑钱经营了族学。” ——将军,若是以后见到我家那个小子,告诉他……千万莫要从军!朝不保夕的,别步了他老子的后尘。让他好好读书,考个秀才,他老子也就是因为没读书考不了秀才才被抓来当兵的。虽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到底……是活着的啊…… 我想起孙乾临终之前抓着我的手逼我答应的话,只犹豫了片刻,便从怀里掏出一包碎银子递给里正,“这是孙乾本想给家里的军饷,既然……用不上了,那就给族里请夫子添笔墨用吧。” “这如何使得?”里正连忙退却。 我淡淡地道:“这是孙乾的私产,原本是该给家里的。现在他家人不在了,也是该给族里的。只是孙乾倒是很希望……能用到做学问上。” “既然是这样,那就……谢过他的好意了。”里正不无感慨地说了一声。 第 7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8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78 章 —————————————————————————————————————————— 孙乾家里果然已经烧作一片白地,整齐的一排房子,也就那一家的位置忽然缺了,看着有些打眼。 因着过去了太久,那一片地上,连荒草都长了半人多高,压根看不出从前的模样。也不知道翻开那些杂草,还能不能看见下面烧焦的断壁残垣。 有一瞬我忽地很庆幸孙乾已然为国捐躯,要不他归乡之后看到这副情景……也不知该怎样悲恸。 荒地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只是在这里拜祭了一下,便转身回去了。 本来想直接就走了,但里正执意要留我用饭,盛情难却,只好留下来胡乱吃了些。这还不算,临走之前,里正又一定要让我带上些蒸饼4,说是加了野菜做的,让我带在路上充饥。 我走到村口,里正不再相送,转身回去了。但村口的老树下,却有人在候着我。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最初进来之时,吓哭她儿子的那个妇人,村人叫她张嫂子。她的胳膊上还挽着一只篮子。 “娘子有何事?”我客客气气地问她。 张嫂子容貌已毁,骤然一见还有些吓人。但她分毫没有避忌,反倒直勾勾地望着我,问:“将军,你说……孙乾他怎样了?”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仿佛被砂纸打磨过。我想起村里有人说她的嗓子被火烧坏了不能说话,却原来是怕开口吓着人。 “孙乾为国捐躯了。”我很是惊讶,“娘子怎的问起了孙乾?你们认识?” 张嫂子似是被吓到,连忙摇头,“不不,并不十分相熟,只是……先夫与孙乾从前是一起长大的,情同手足。” “原来如此。”我点头,看着张嫂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我又道:“今日吓着小郎君了,是某不对。小郎君还好吧?” “乡下孩子,哪有这么矜贵?”张氏连忙摆手,“孙乾……兄弟,可是又什么话要带给他妻儿的?” 我觉得很奇怪——既然他的妻儿早就没了,还问这些有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告诉她了:“孙乾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后千万别从军,好生读书就是。” 张嫂子愣了愣,忽地眼神亮得可怕,盯着我问:“那……对他妻子呢?” 我仔细想了想,“没有。”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张嫂子有些激动。 “大约……顾不上了。”我皱眉道,“娘子问这些做什么?人都没了,也不能转达这话了吧?” “对……是妾身糊涂了……”张嫂子那张可怖的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半晌才恢复如常,却又将胳膊上挽着的篮子递给我,“先夫曾经让妾身好生照拂孙乾家的,可惜……将军这么远来看他们,却扑了个空。这么远跑一趟也实在不易,妾身做了些野菜蒸饼,将军带着路上吃吧,可别嫌弃。” 我一见那蒸饼,竟是与里正家给我的一般无二,与正常蒸饼一般大小,却是黄绿的颜色。我不由得很诧异,“这……是什么做的?有什么说头么?” “是用野豌豆苗做的,也就是……薇菜。在这个地方,给出征的人或是军士,都会给这个送行的。”张嫂子与我解释完,又道:“出来很久了,小孩怕是也睡醒了要找人,就不与将军多说了,妾身先回去了。将军一路平安啊。” 已经没工夫去管那张嫂子,我只是在想——野豌豆苗?薇菜? 脑中忽然开始不断回响一段话,与耳边散学的孩童那稚嫩的吟诵之声渐渐重合在一起——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虽然我也是军士,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体会到这样的感觉——虽然我常年在外征战,可姨夫总是还在的,长安也仍旧是繁华的,哪怕是春去冬回,也没什么差别的,决计不会又物是人非之感。可在孙乾这里,我却是感同身受了一次。 现在是十月,离初雪来临也不远了;而我们出征之时,岂不正是春日杨柳生发的时节?何况孙乾不像我这般,没有战事的时候就可以在家休养,普通军士,一年到头都在军中,他大约都离乡六七年了。若是他此战之后还好好的,好容易归乡,却发现自己家早就化为焦土…… 我现在是真的理解了他临终前与我说的那句话——虽然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到底……是活着的啊…… 不仅活着,还能……与家人一直安生地在一起啊! 第55章 采薇(番外) 夜已然很深了, 一般人家早就吹了灯安寝了。唯有刘家小院一隅,还有间屋子里一灯如豆。那是刘家姑娘采薇的闺房。 采薇坐在绣榻上,手里拿着个绣花绷子, 绷着的一幅月白的绢子, 上头绣着一半莲花。屋子里灯光不足,采薇怕伤了眼, 拿着绷子也不曾认真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做个样子。 可就是这样漫不经心地绣花, 都叫她又用红线勾勒出一朵莲花的轮廓, 她才听到窗棂上的三声有规律的轻叩。采薇一下子来了精神, 丢开绣绷,起身直扑窗前打开窗户,放进来一个身着深蓝长衫的青年, 轻轻合上窗扇,才一头扎进那青年怀中,娇声道:“你怎么才来啊?可等得奴心焦啊。” 那青年身子僵了一僵,才握着采薇的肩, 将她推开些许,也不看她,只是道:“家里有些事情, 耽搁了。” 既然他没说,采薇也不去问,只是道:“我备好的水都凉了,你将就洗洗, 洗漱好……就赶紧安歇吧,时辰可是不早了。”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青年迟疑半晌,才轻轻唤了一声:“表妹!” 采薇闻声微微一愣,转向青年的时候,却又是笑靥如花的,“多久都不曾这么叫过了,你不是最喜欢叫我阿薇的么?” “表妹,”青年重复了一句,语气却是十分坚定的,“你别忙了,我今日不宿在你这儿。我只是有话要与你说,说完便走。” “什么话?”面上还是一派平静的,但纤指已经绞紧了衣带。 青年别过脸,不自在地道:“我……下月十六就要成亲了,娶的是吴县主1家的幺女。” 第 7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9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79 章 “县主……”采薇轻声重复了一遍,忽地轻笑一声,“那我呢?” “表妹,我年轻不懂事,一时错了念……你也忘了吧!”青年不自在地搓手。 采薇的神色却是慢慢冷了下去,“年轻不懂事?一时错了念?徐崇文,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知道礼法伦常的,一句年轻不懂事就能混过去么?” “我……喝多了酒……” “却是我逼着你喝下去的么?”听着徐崇文一意推脱,采薇的眼底都似乎结了一层冰,“我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女子,我能懂什么?难道你敢没脸地说一句是我勾的你?清清白白的身子就这么给你了,你想用错了念来打发我么?” 徐崇文被她说得又羞又恼,有些口不择言,“我阿耶是定不会让我娶个军汉的女儿当正妻的,若是你愿意做妾……” 刘采薇的父亲刘广是个退伍的军士,只做到十夫长便被遣回乡了,可不是个不折不扣的军汉?可徐崇文这话也实在诛心,当年刘广与他父亲徐述乃是同窗,说是知交也不为过了,要不徐述也不会把妹子嫁给刘广,可后来刘广父亲重病,为了治病而债台高筑,最后仍旧没治好父亲的沉疴还累得母亲也因此身故,徐家不光没帮上一点忙,反而还在债主逼着还不上钱的刘广签下卖身契代替自家儿子去从军时袖手旁观。论起来是徐家不厚道在先,如今还要笑话采薇是军汉之女。 采薇暗暗握紧拳头,尖利的指甲掐破掌心,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提醒着她要保持清醒。 父母早就说过要与徐家断绝往来,自己却是傻乎乎的,在花灯会上被他一句深情款款的“阿薇”骗昏了头! “也对,若是你真要上门提亲,大概阿耶会亲自提着扫帚把你打出去。你要娶吴娘子,恭喜你了。只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我都跟你好了将近一年,你真的忍心说断就断了?”采薇说得半嗔半怨。 徐崇文皱起一双雁翅浓眉,“你……什么意思?” “三日之后,我要你再来一次,有什么话什么恩什么怨什么情,都一并了了。”采薇说的平静。 “难道今天不能说?”徐崇文不解。 采薇挑眉道:“你骤然与我一说,便算是了了么?好一个翻脸不认帐!徐崇文,你不想来也得来,否则就等着身败名裂吧!” “刘采薇你想干什么?”徐崇文那还算清俊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你不怕我把这丑事告诉舅舅舅母,难道不怕我告诉吴娘子?舅舅考了这么些年,连中进士都勉强,若不是看着外祖的面子,你以为县主瞧得上你一介白身?”采薇清泠泠地一笑,“我不做什么,就是请你过来坐一坐,吃点东西说说话,你不敢么?” 徐崇文垂眸想了半晌,才道:“好,三日后,还是这个时间,我自会过来的。表妹,有句话你可记好了,这事传扬出去,吃大亏的,是你不是我。” “我知道,不过也多谢表哥提点。”采薇娇娇柔柔地一笑,目送徐崇文离开。 自徐崇文走后,采薇抱着被子哭了一宿。 看着徐崇文那文质彬彬的模样,竟就这样被他给骗了,还以为他是个怎样知礼的好人!怎么就没想到,他有那样的父母,自己还能学到什么好去?不行,不能就这么白白让他占了便宜! “娘子,该起来了。”正胡思乱想着,丫鬟就来唤她起床了,采薇凝神一看,才真的发现窗外已经有了一丝熹微的晨光。 “啊呀娘子,你的眼睛……怎么肿的这么厉害?” 哭了一夜,眼睛怎会不肿?采薇胡乱点头道:“一晚上没睡好……” “娘子怎么了?课时有什么烦心事?”丫鬟忙不迭地问。 “无事……”采薇忽地灵光一闪,想到一个主意,“昨晚上房间里有只耗子在窜来窜去,我不敢打,也不敢高声叫人来,吓得一晚上都没睡好。你今天……替我去买包砒霜来放在房里,我要……毒耗子。” 丫鬟有些迟疑,“砒霜可是要命的东西……” “我只是药耗子,不会有什么事情的!”采薇忽地加重了语气,不容辩驳地道。 “好……婢子今天就去买……” —————————————————————————————————————————— 大雨滂沱,雨点打在身上生疼。这样的雨夜,别说是采薇这样的小家碧玉,便是做惯了粗活累活的汉子,也不愿在外头行走。 可是采薇无法,若是不逃,等着她的就只有一死。 伞已经遮不住漫天大雨,索性就丢到一边,采薇提着湿透了的衣裙,胡乱裹在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前行。什么仪态,什么体面,统统不要了。 只有强迫自己看清了路前行,采薇才能暂时不想着那可怖的场景——徐崇文倒在她的绣榻上,双目圆睁,表情狰狞,七窍流血,皮肤绀紫。且他的血都是近乎墨黑的诡异颜色,一见就知道是中毒而亡。 不是有人说服一点点砒霜只会使人致残不会要命吗?她分明只在那只酒杯外面抹了一点点而已,徐崇文怎么会当场毙命呢! 徐崇文那么高大个人,死人又格外重,她没法把他搬出去处理掉,又不能叫其他人来帮忙处置,思来想去没有对策,但杀人却是斩首的重罪……人在她的房中,又没有第二人能进来,任谁一见都知道是她杀了人,就算徐崇文的家人一时没想到她身上,只怕自己家人就先发现了。 按照阿耶那古板又正直的脾气,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扭送她见官的!她才不要见官!分明是徐崇文负她在先!怎么现在变成了她对不住徐崇文了?无论如何……还是先逃出去再说! 也不知走出多远,采薇已是耗干了自己的全身力气,再不能前进一步,一下子便瘫倒在坊墙边。 幸而不是在那样繁华的城池,连宵禁都要松一些,武侯只是在大街上巡视,还不至于到坊内来抓人。只是武侯不进来,她也无力出去。然而不出坊去,她也不能回去,走得太急身上竟是一点值钱的物事都没有……难道要在大雨夜露宿街头吗? “这位小娘子……怎么一个人在雨里淋着?”忽然有人叫她。 完了!被发现了!采薇浑身一震,犹豫着要乖乖答话还是拔腿就跑。 好在那人主动开口解释了,“小娘子莫慌,某不是歹人,只是出来打酒时碰上大雨回不去,站在人家屋檐下避雨的。” 采薇大着胆子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见路边屋檐下有个人抱着酒坛在与她说话。那人身长八尺,是个魁梧的汉子,面相老实,的确不像是什么歹人。 “小娘子这样淋雨课时要生病的,不如来挤着躲一躲吧。”那人大大方方地向她招手。 采薇有些迟疑,开口的时候,却是用带着些玉门一带口音的腔调道:“多谢好意……奴还是不了……”她的阿耶从前在北庭都护府从军,回来之后说话已然有了些那一带的口音,小时候她觉得好玩还特意模仿过,现在也正好用一用。 那人有些局促,“某是乡下人,可小娘子也别因为嫌某脏就委屈自己淋雨呀。某往边上站站,不挤着小娘子就是了。” “不不不,这位郎君你误会了,奴并不是嫌什么,而是奴在……逃命,实在是不敢耽误。” “小娘子为何要逃命?”想不到那人还挺热心的。 这要如何解释?直说自己杀人了吗?采薇飞快地想来个理由,期期艾艾地道:“奴……父母……亡故后……族人不仅、不仅不愿收留……还侵吞家产,将奴……卖给了一个恶霸……奴不堪受辱,便逃了出来……”起初还说得磕磕巴巴,没想到这谎话却是越说越顺溜,竟仿佛真的一样。 那汉子闻言,怒道:“岂有此理!为何不告官?” 她哪里敢告官?只能怯生生地道:“恶霸之所以成恶霸,便是因为与官府勾结背后有人撑腰,告官有何用?还不如……找地方躲起来。” 第 7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0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80 章 那汉子仔细想了想,点头道:“小娘子所言不虚。不过这么大的雨,想必他们也不会追出来的,小娘子还是安心躲雨吧。” 也对,即便发现徐崇文已死,最早也要道明天早上了,那时候坊门城门都开了,她早就逃之夭夭了。于是采薇这才慢慢蹭过去,在屋檐下站定,豆大的雨水不再打到身上,总算是能缓一口气了。 “可惜某这里没什么可以衣物给小娘子,也不知道小娘子会不会冷坏了。”那汉子不无担心地道。 采薇有些感动,“多谢郎君,奴还好。不知道这大雨天的,郎君怎么会自己出来买酒?” “小娘子别一口一个郎君了,某就是个乡下人,受不起。某姓孙,大名一个乾,乾坤的乾,没有取字。”孙乾憨厚一笑,“某也是就进城来卖菜,卖完天色已晚,不好再出城了,就想找个客栈歇息一晚。听人说这里的有家酒馆的酒还不错,就想跑来看看,谁知道就遇上了大雨。” 采薇想了想,才道:“奴姓刘,名叫采薇。” 孙乾点点头,“刘娘子找好落脚处了么?” “人生地不熟,奴实在不知去哪里。” 孙乾低头想了想,诚恳地道:“若是刘娘子不介意……某那里倒是可以躲一躲。” 采薇有些惊讶——不打听清楚来路的人就敢往家里带,这个孙乾是真的老实憨厚还是另有目的?她知道自己容貌不错的,有人见了心生歹念也不是不可能…… “刘娘子不要误会,某没有别的意思!”孙乾连忙摆手,“只是想着娘子无依无靠的,想帮个忙而已,娘子要是不愿意便罢了!其实我们乡下还算是民风淳朴,愿意收留娘子的人家想必也不少的……” 是了,这双手上已经沾了人命,若是被抓到就是个死,还有什么可图的?要是能因此逃出生天去……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感谢孙乾了。于是采薇道:“多谢孙郎君的好意,奴实在……无以为报。” 孙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见弱女子蒙难还不出手相助,实在是枉为男儿了!刘娘子不要客气。反正现在天也黑了不能四处走动,这雨一时半会又停不了,不如就在这里等一等,天亮之后,某立刻带着娘子出城。” 采薇心下大喜,连忙道:“多谢孙郎君仗义相助了!” ——————————————————————————————————————— “刘娘子,梳妆好了没啊?咱们可是要进来了!”门外一片闹哄哄的,有大嗓门的邻里在高声叫唤。 采薇兴致缺缺地搁下柳炭条2,又对着镜子照了照,才向屋中的老妇人微微点头。 于是那老妇人才扭着腰去开了门,长声道:“都急什么急?新妇不好生打扮一番,新郎会乐意吗?你看人家孙乾都不急。兔崽子们都退开些,把路让出来,可别把新妇给挤着了!喜车呢?都套好了吗?” 外头有汉子笑,“不劳你老人家费心,孙乾早就套好了!” 那老妇在孙乾所在的这个村子里倒是很有些地位的,闻言,她便让开了门,只道:“孙乾小子,快来接你媳妇。” 采薇一早拿过旁边的贴了大红喜字的红扇障面,心里却万分嫌弃——这破扇子,用来给她扇凉都是瞧不上的,竟然用以出嫁时障面,真是丢死人了。 在众人的指引下,采薇上了那稍经修饰的牛车,往孙乾家里去了,后面有一群孩子跟着又唱又跳,便有好心来帮忙的乡里乡亲拿着用箬叶随意裹了的麦糖撒给他们。 竟然……就这么出嫁了,嫁娶之仪如此简陋。 采薇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自己出嫁的时候应当是个什么样子的景象,虽然自家不算富裕,但比那些吃不上饭穿不暖衣裳的家里要强过太多,且阿耶这么宝贝她,定然是不会叫她受委屈的。却没想到,因为一个负心人,她会这样糊里糊涂嫁到乡下!父母只怕此生都不能再相见,就算成亲,连六礼也是不齐全的。 可是转念一想,孙乾待她也算恩重如山,不仅教她逃脱了身陷囹圄之苦,还在村人面前对她万分维护,现在又不计较她不是完璧,还愿意以正妻之礼迎她进门。虽然孙乾家穷,可他人是不错的,对自己也好,以她现在的样子,还能如何呢? “新妇子下车!”她没有娘家,便是借的一名村里老寡妇的屋子出门,到孙乾家也不远。 只是没有娘家人拦在路上“障车”,也没有娘家人持棒打新郎来“下婿”,到新妇下车时转席之礼做得倒是不错,铺上来的席子都是新买来的。采薇暗自宽心——难为孙乾还这般珍视她,也是很好了。 跨过马鞍与米袋,采薇被引到装潢打扫一新的孙乾家厅堂。然后跟着有人喊:“新郎三箭定乾坤!”隔着蒲扇看不见,只听嗖嗖嗖三声,又是一片轰然叫好,想来孙乾的箭法也是极好的。 然后感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似乎是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然后听到孙乾略有些拘谨的声音道:“请……娘子却扇。” 采薇没什么好羞怯的,大大方方地将手里的蒲扇搁到一边,听着四周一片低呼,案子有些得意——她本来就生得好,即便是乡下不成样子的脂粉打扮出来,也是明艳照人的。 孙乾的眼底也划过一丝惊艳,却还是按照仪礼叫帮忙的人端上铜盆,自己先净手,然后对采薇道:“请娘子沃盥。” 净手之后才是三跪九叩的拜天地大礼,拜过天地后的夫妻对拜,孙乾先拜,采薇还礼,孙乾每次都是一揖到底,十分虔诚,采薇也便有样学样,心里暗喜——难为他肯用心。 之后便是祭肺脊、同牢而食,采薇跟着孙乾一起用长著夹肉蘸盐撒酒祭天,又分别吃饭、吃猪肉腊肉鱼肉再喝汤以示三餐告饱。然后主婚的里长命喝合卺酒,便有人捧来两半葫芦瓢,各盛半瓢酒,采薇与孙乾各接一瓢饮过半,又互相换过瓢,饮完对方的剩下半瓢。最后又解缨结发,夫妻二人各剪一缕头发,由采薇亲手打了个同心结,放入随身的荷包里,这才算礼成。 直到晚上入洞房的时候,孙乾也是十分温柔的,采薇没来由地觉得有些想落泪——大约她还是没选错的,这次,算是终身有靠了。 ——————————————————————————————————————— 嫁给孙乾一个多月的时候,某日采薇正在同村里的其他媳妇大娘一起剥豆子,本想站起身来歇一歇,却忽然觉得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那时候她与村里的众人相处也算比较融洽,还有人会手忙脚乱地将她扶回屋子,然后替她请大夫。 大夫给她诊出了身孕,一屋子的人都愣了愣,然后才开始道喜的。 她编来骗孙乾的身世,孙乾自然是会告诉村里的,毕竟没家没室的汉子忽然带回一个孤身女人,不说清楚,是会一辈子被人指指点点的。 只是从前跟过别的男人,嫁进来又才一个多月,就被诊出了身孕……只是想一想便觉得有些不对啊。是以包括采薇在内的所有人,在听到大夫说出“喜脉”的一瞬,都有些尴尬。 偏偏还有嘴碎的妇人,当先问了出来:“哟,这么快啊?孩子几个月了?” 采薇恨不能以目光化作利剑,生生刺死这个好事的长舌妇,偏偏也只能与其他人一道,眼巴巴地盯着大夫等答案。 好在那个大夫也是心善的,嘴上说着“一个月”,暗地里只在采薇才能看见的地方,比了个“三”。 采薇心下一沉——果然是个孽障,面上却不得不同那些妇人相应酬。 好不容易送走那些七嘴八舌交代养胎要点的人,采薇才连忙叫住大夫,摸出自己一直藏在箱底的金簪子,一个劲地往大夫手上塞,连声道:“大夫,方才多谢了……这东西请你千万收下!求你行行好,替我开一服落胎的方子吧!” “这可不成,我们这些行医的人,向来都是治病救人的,哪有杀人的?”那大夫连连摆手。 采薇有些慌了,从床上挣扎着下来,就要给大夫下跪,“大夫我求求你了,这个孩子……我是万万不能要的!” “娘子怕是不知道,之前你病过一次,落下病根,已是极难有孕的身子,万幸这个孩子是没掉的。若是强行要拿掉,只怕……不仅母体要受损,日后也难再有孕了。”那大夫摇头。 他说的应当就是出逃的那晚,淋了许久的雨,又待在檐下等天明,即便后来喝了姜汤,到底还是有些受寒了。当时觉得自己年轻力壮,应当没问题的,谁知还有这样的隐患!采薇迟疑了一阵,小心问道:“如果强行落胎……会有什么隐患?” “轻则……出血不止,重则殒命。”大夫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采薇吓得连忙捂紧了肚子,惨白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 8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1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81 章 那大夫看她犹豫,便道:“此事凶险,娘子还是多想想吧。” 采薇一直坐在床上恍恍惚惚的,也不知自己到底胡思乱想了些什么,大夫什么时候出去的都不知道,孙乾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知道。 “阿薇?身子不舒服吗?脸色这么难看?”孙乾见她呆呆地坐在床上,连忙放下农具,坐过来关切地问道。 “无事……”采薇心里还有些乱,并未立刻告诉他自己有孕之事。 孙乾瞧着壶里还剩了些热水,便倒了两碗,一碗递给采薇,一碗自己喝了。一口饮下渴意全消之后,孙乾才道:“阿薇,有一事,我要跟你讲。” 见他神色郑重,采薇不由得眼皮一跳,“阿郎有何事?” “今日……县里派人来我们村里征兵,我……报名了……” “什么?”一直以来,采薇在孙乾面前都表现得十分温顺,从不曾这样大声说话。但这次,采薇不仅是提高了音量,连神色都变得十分可怕。 孙乾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我不许你去!”采薇斩钉截铁地说。 曾经她的父亲便是因为从军去,很长一段时日都是她们娘俩在家,总会有流氓地痞上门来欺负,还总有人取笑她是没有阿耶管教的野丫头,或者骂她是军汉的女儿。其实论起来,军士的地位是比市井之人要高的,但那些读书人家的孩子还是会嘲笑他。就因为她是军汉之女,从前的姻缘也便这样没了,委委屈屈地嫁给田舍汉,谁知现在的丈夫也要去从军,这让她情何以堪! “有血性的男儿,都该当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要上阵杀敌的,怎能一辈子就这样终老田垄之间?”孙乾面带向往之色。 “从军之人何其多?怎么会缺你一个?” “若是人人都这样想,其还有从军之人?”孙乾有些不高兴。 采薇忍不住怒道:“可人家都是兄弟好几个,只派一人去,即便……捐躯了,家里的亲眷也不至无人照拂。你……” “我没有父母需要供养,岂不是正好没了后顾之忧?” 采薇气得锤床,“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即便你没有父母在,难道你还没有家室了?你从军去,带着包袱便走了,那我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孙乾一下子怔住,“什么?孩子?” 遭了,竟说漏嘴了!采薇愣了愣,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是啊,孩子!阿郎,奴课时有了你的骨肉,才一个月大小。你难道不替他想想么?你难道不希望看着他出生么?” 孙乾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采薇以为他会回心转意。谁知最后,孙乾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道:“阿薇,我相信你会照顾好他的。” —————————————————————————————————————————— 孙乾出征的第六个月,算着日子也该是要临盆了。 寻常妇人临盆,还是头胎,不说是丫鬟仆妇围在身边地看顾,但夫君也该是在身边的。可采薇不是,她的夫君远在边关,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但即便也有同她一般夫君远戍的待产妇人,总归还有邻里亲眷的帮扶。可她连这也没有。原本才成亲之时,邻里乡亲念在她与孙乾都是孤身再次,倒也愿意相助。可自从孙乾离开之后,便也渐渐疏远了。 刘采薇知道,这也不能全都怪罪道乡里乡亲身上,多半还是因着她自己。 家里没有男丁,做什么都不甚方便,须得求旁人来。最初是有许多人有顾忌的,毕竟瓜田李下,不是寡妇门前,但也说不清楚的。采薇不得不放下身段去相求,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曾经对徐崇文 —————————————————————————————————————————— 孙乾出征的第六个月,算着日子也该是要临盆了。 寻常妇人临盆,还是头胎,不说是丫鬟仆妇围在身边地看顾,但夫君也该是在身边的。可采薇不是,她的夫君远在边关,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但即便也有同她一般夫君远戍的待产妇人,总归还有邻里亲眷的帮扶。可她连这也没有。原本才成亲之时,邻里乡亲念在她与孙乾都是孤身再次,倒也愿意相助。可自从孙乾离开之后,便也渐渐疏远了。 刘采薇知道,这也不能全都怪罪道乡里乡亲身上,多半还是因着她自己。 家里没有男丁,做什么都不甚方便,须得求旁人来。最初是有许多人有顾忌的,毕竟瓜田李下,不是寡妇门前,但也说不清楚的。采薇不得不放下身段去相求,伏低做小,曲意逢迎。曾经对徐崇文也不是没这样过,做起来轻车熟路。而采薇也知道,看起来再正经的男人,其实也吃这套的。 这当然就引起了许多妇人的不满,起初还只是暗地里,后来渐渐在明面上也开始骂她不知检点的狐狸精,大着肚子还不忘祸害人。 采薇也渐渐坦然了——不知检点么?又不是第一回 了。狐狸精便狐狸精吧,能让自己好过些,被骂几句又能如何? 只是时间久了,采薇也终究是体会到苦处了——到真正临盆的时候,男子是插不上手的,而半夜里临盆连稳婆也找不到;旁近好几家妇人倒是被吵醒了,只是谁也不愿来帮忙。采薇甚至在想,大概那时候,她们一个个都恨不得自己挺不过这关把。 不过嫁给孙乾之后镇日劳作也不是全无好处,若是换了从前体质孱弱的采薇,自然是熬不过去的。但那日,硬生生疼了大半夜,采薇拼着一口气,到底还是将孩子生了下来,还是个男孩。 孙乾不在,而这也到底不是他的孩子,采薇只是语气平淡地写了封信告知孙乾自己产子一事,却连大名也懒怠给孩子起,只随意起了个小名,叫做天佑。 怀着孩子的时候艰难,但生了下来更艰难。 从前只是一块揣在肚子里的肉,只要自己有口吃的,便什么都不必管了;可后来不同了,小家伙总是爱哭闹,有喜欢让人抱着,吵得人吃不好睡不好,而带着天佑,却不能再去地里干活了。孙家积蓄本就不多,这般下去,除了母子俩一齐饿死在家,只怕也没有别的出路。 但采薇也并没有特别害怕。 她不是走投无路,她其实一直还有另一条路。 生产之前是如何活下来的,之后照样也可以,甚至……可以更变本加厉。 若说之前有身子,实在是不甚方便,如今一身轻松,便可以更加肆无忌惮。流言蜚语传就传,连天佑在一边哭得断气也无妨,只要能让自己活下去,且还活得比较舒坦,做什么不可以呢? 人言愈演愈烈还是在天佑半岁的时候。 也不是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能一辈子都不出门了。必要的时候,采薇也是要出门去采买一些必备家什的,虽然是一路迎着众人的指点与唾弃。 虽然她不受待见,但天佑毕竟生的可爱,比村里其他孩子漂亮多了,也会惹得许多人来逗弄。但天佑几乎都不会回应,只是任他们逗,不哭也不笑。 旁人只当天佑是随她,不是个好相与的孩子。但采薇却能瞧出来,天佑大约有些不正常——对什么刺激反应都很慢,大概……是个痴儿。听人说堂表兄妹生下的孩子极可能是个痴呆儿,没料到在她身上竟应验了! 若说孩子还小不能瞧出来,待他长大了……又会有多少人说三道四。须得想个法子,堵上他们的嘴! 也是凑巧得很,天气开始转凉的时候,天佑晚上睡觉踢了被子,便发起了高烧。 采薇素日在家里备了写风寒发热的药,暗地里是给天佑服下的,明面里却说是因医治不及,最终把孩子烧坏了脑子。 第 8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2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82 章 不过采薇污名在外,无论如何都会有人说闲话,即便现在不说,待孩子大些了,仍旧会有人忍不住嚼舌根。 所以终于在那么一日,采薇萌生了去意——孙乾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不,是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她日复一日地在这村子里熬着,还有什么意思? 主意定了,她特意寻衅,与邻居家的孙正媳妇吵了一架,晚间烧炉子取暖之时,又蓄意纵火,想做出一个意外的假象,趁机逃之夭夭。 至于天佑,原本是没想带走的,毕竟一个痴儿,带着也是个累赘。 谁知在她带好细软准备一走了之的时候,一向痴痴傻傻的天佑,却在火中大哭起来,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娘”。 旁人看她只六月便生了天佑,但她自己还是知道的,这孩子是实打实地怀胎十月所生,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独自抚养三年,无论如何都会生了些感情,岂能说丢下就丢下? 因为一年恍惚,她便真的折身冲进火中,抱起天佑往外跑。谁知就在那时,一根横梁因为受不住火烤,忽地塌了下来,挡住了去路。但她并不想死,少不得要拼一把,只好用杯子将天佑裹好,硬是冲了出去。 最后,天佑毫发无损,但她却烧毁了引以为豪的样貌,还让烟熏哑了嗓子。 但她的计划到底也是成功了,因着她人缘的确太差,屋里着火了竟没一人愿意救,直让屋子烧到了天亮,烧得什么都不剩了,所有人都相信他们母子已死。 逃出去的日子,并不如采薇想得那么好过。 脸毁了,嗓子哑了,原本家里的积蓄也并不多,一路逃出去,没多久就沦落到需得带着天佑一道乞讨的地步。母子都不是看着厉害的,还时时受欺负。 只是也不知天命为何如此,越是她这样的人就越不易死。 某日在破庙露宿,遇上了因伤残而特赦归乡的张方。那张方岁数不小,却仍旧没有娶妻,且因为当军士耽误,岁数大了,身有残疾,家里也没什么继续,想娶也娶不上。 但张方看着他们母子可怜,便问她一句是否愿意嫁与他,不嫌她带着儿子,也不嫌她破了相。 采薇的确是累了,也怕了,若真是能找到个稳定的归宿,也值了。 然而千算万算,她没算到张方竟是孙乾的同村人。兜兜转转,她又回到那个地方,只是她这个样子,早就无人识得,天佑长大些模样也有了变化,村人都当她二人是张方从外头随意带回来的,看着可怜,对他们也就格外照顾。而张方也着实是个好人,真的对她不错,对天佑也视如己出,给他改了个名字叫宝生。 一切,都与最初那样相似。 可是后来,张方没两年就病逝了,又余下他们母子孤苦无依。 但她因为一场大火伤了身子,劳作不如从前利索,也无法求得别人相帮了。 再后来,她又听到了孙乾的死讯。 真是天道好轮回,世事本无常。 第56章 鸳鸯炙(上) 再回长安, 已尽年下,长安都开始下雪。 安顿好了一干人,我和李信却还要进宫复命。 又是一出瞒天过海, 却不能叫先帝知道, 多说多错,我和李信很有默契地只捡了些谁家成亲都会有的细节讲。好在又不是自己的亲妹子, 先帝也没在乎那么许多,只随口问了几句, 便开始聊起一路上的风土人情。 到了午膳时间, 先帝仍有些意犹未尽, 还命人给我们留膳。 只是饭还没摆上来,徐安泰忽地急匆匆地走上前来与先帝耳语几句,先帝勃然变色, 对李信道:“本来两位爱卿远途归来,朕应当设宴接风。只是不巧……” 李信连忙站起身,行了大礼,“父亲还在家里等着臣, 恐领受不了至尊的美意。臣告退。” 我亦行礼,准备与李信一道退下。 谁知先帝却叫住我,“伯英留下, 朕有话同你讲。” 我只好站住,“臣恭请陛下训示。” “徐安泰,你来讲。” 于是徐安泰上前一步,飞快地道:“方才有黄门来报, 说是礼部侍郎的夫人死在了贵妃的昭台殿。” 这说的是后宫中事,一开始我还有些纳闷,不知道先帝问什么要跟我讲。只是细细一琢磨才觉得不对味——本朝后宫共设四妃,贵、德、贤、淑各一位,贵妃自然只能是凌波一人;礼部侍郎是韩谨,他的夫人乃是长孙氏……长孙氏死在了凌波的宫里!难怪要叫我留下。 我急问道:“那贵妃如何?” 徐安泰睇了我一眼,才缓缓地道:“贵妃无恙,只是受了些惊吓。” 我这才松了口气,“那……韩夫人为何而死?” “司药司和太医都验过了,是中毒。”徐安泰垂眸。 中毒?此事非同小可!我下意识地想辩驳,却因不知道事实经过如何,不好随意开口,只是问道:“韩夫人如何中毒了?” 至尊这才淡淡地开口,“朕也是刚刚听说,还并不知道后宫究竟是怎的。走吧伯英,随朕去看看。” “臣遵旨。” —————————————————————————————————————————— 跟着先帝赶过去的时候,昭台殿当真是乱作一团,连皇后都惊动了。 我们是没看到长孙氏的尸首的,只是听宫人说,七窍流血,死状可怖。 听说事发之时凌波正与长孙氏在用膳,一桌子的残羹冷炙还没撤下去,表姐正盯着司药司的宫人查验吃食器皿,而凌波为了避嫌,只是带着自己宫里的人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我偷偷地打量一眼,凌波面上还有未干的泪痕,想来是很为长孙氏难过的。 “大家到。”徐安泰喊了一声,众人才稍稍消停,一齐过来行礼。 先帝不耐烦地挥手,让众人起来,才问表姐,“这是怎么回事?” “妾赶过来的时候韩夫人便已经咽气了,太医说是中了毒,一尸两命……妾这才命人查看。”表姐说得平静,没有半点被吓到的模样。 先帝一听“一尸两命”便不自觉地皱了眉,抬手指了指凌波,语气也有些急躁,“你来说。” 这是凌波进宫以来我第一次见她。比起进宫前,她消瘦了些许,气色却还好,想必宫里也不会有人会跟她过不去。只是过去了这么久,我仍旧不敢看她,幸好作为臣下我也不能直视宫妃,才好顺理成章地移开目光。 第 8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3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83 章 凌波盈盈一福身,我感受到她的目光再扫过我的时候有一瞬的停滞,但也仅仅只有那一瞬而已,片刻后,她便神色如常地对先帝道:“回禀陛下,妾昨日做了些山楂糕,做得有些多了,在宫里分发一周还有剩余,想着许久不曾见韩夫人,便命人请她进宫来尝一尝。见正好到了午膳的时间,妾就留韩夫人用膳,谁知……” “你自己做的?”先帝问。 凌波摇了摇头,“妾陪着韩夫人说话,并不曾去庖房。今日的午膳都是司膳司送来的。” 先帝与凌波说话时语气随意,凌波答话之时也不见紧张,想来二人关系还是十分融洽的,我也能……稍稍放心些。 就在这时,有司药司的宫人低呼一声,举着一枚发黑的银针行至帝后跟前,行了一礼。“禀大家,禀皇后,婢子找到了。” 先帝没有说话。表姐看了一眼那发黑的银针,神色有些厌恶,“从哪里验出来的?” “那道鸳鸯炙。” 另有宫人捧着鸳鸯炙过来,呈给帝后过目。 先帝指着鸳鸯炙问凌波:“韩夫人动过这道菜不曾?” 凌波点头道:“这道鸳鸯炙虽然是司膳司呈上来的,但佐菜的鱼鲊1却是妾自己亲手酿的。韩夫人进宫时尚不知道自己有孕在身,只是尝山楂糕时觉得酸得很是喜欢,用午膳时闻了白玉肘子的味道便犯恶心,妾招了司药司的宫人来把脉才验出有孕。这鸳鸯炙是妾特意让司膳司加的。” 先帝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问宫人道:“是鱼鲊有毒还是鸳鸯肉有毒?” “回大家,是鸳鸯肉有毒。” 不光是凌波,先帝与表姐都微微松了口气。但松完气后,先帝忽然怒道:“去,把这个做鸳鸯炙的宫人带过来,朕要亲自审问!” 徐安泰应声而去。 趁着等人的间隙,先帝似是想起还有我在,才叫我:“伯英,依你之见,这下毒之人是冲着贵妃去的,还是冲着韩夫人去的?” “臣……只是一介武官,并不擅断案,至尊还是召大理寺的推官来问话得好。”我连忙把话推了回去。 诚然我是觉得此事有些端倪的——若是冲着凌波去的,她就在宫里,能下手的机会太多,何必要挑这么个时候?必然是冲着长孙氏去的。只是我不知道宫里有什么人会与长孙氏有深仇大怨要至她于死地。何况长孙氏乃是韩谨之妻,而先帝与韩谨之间那些不可言说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断了个干净,从前听说先帝还为难长孙家,难保此事不是先帝要借谁的手除了长孙氏。若真是如此……揭穿此事对我半点好处都没有。 先帝看了我一眼,没有做声。 表姐这便接话道:“不论此人是冲着谢妹妹还是韩夫人,都是个蛇蝎心肠之辈。后宫断断不能容这样心狠手辣之人,一旦查实,必将严惩!” 先帝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淡声道:“但愿如此。” 他这态度……有些不对。我暗惊——莫不是先帝在怀疑是表姐做的? 怪我从不关心后宫之事,不知道凌波进宫之后与表姐关系如何,不过一表姐的性子,既然答应在凌波入宫之后照拂她,就一定不会食言。但也难说,在凌波进宫之前,姨夫就上书反对过,但因为先帝与另一干帝党的大臣分毫不让,姨夫才只能作罢。若是姨夫在表姐身边安插人手,找个机会想对凌波不利却误伤了长孙氏……也不是说不过去。 一旦涉及勾心斗角,我就万分头疼,千头万绪理不清,竟不知道信谁才好。 恰在此时,昭台殿的宫人来禀报:“禀至尊,禀皇后,禀贵妃,礼部侍郎韩谨求见。” 哦对,死的到底是他的妻子,他当然要来看看。 一时间,先帝、表姐、凌波的神色齐变,却是各异的。 诡异地静默许久,先帝才吐出一口气,肃容道:“宣!” 第57章 鸳鸯炙(中) 我与皇后算是亲眷, 与贵妃虽无血缘之亲,但论起来也是名义上的兄妹,所以我进宫的时候都是直面二人的。但韩谨不管怎样论, 都是“外臣”, 见皇后也罢了,见贵妃却是一定要设围屏的。 手忙脚轮地设好锦帐, 韩谨终于被带了进来。他见到我也在的时候,神色有些不自然, 似乎想到了什么, 拜先帝的时候也便十分紧张, “臣……韩谨,见过至尊,见过皇后, 见过贵妃。不知至尊为何……在贵妃宫中召见臣?” 先帝定定看他许久,才道:“韩卿,尊夫人今日得贵妃召见入宫,此事你可知晓?” “微臣尚在礼部上值, 不知道家里的事。”韩谨叉握的手紧张地捏起,“莫不是……贱内惹贵妃不快了?竟然还惊动了帝后?她一介妇道人家,又不懂宫里的规矩, 若是做了什么……还请恕罪,臣日后定当严加管束!” 尚不知发生何事,韩谨便开始有意无意地维护长孙氏,这让先帝大为恼火, 皱了眉头,一言不发。 皇帝不说话,做臣下的自然不能开口,我只好低头盯着地板,不与韩谨有目光交集。帷幕后,表姐也不曾讲话。一时间,整个昭台殿静默的可怕。 良久之后,还是凌波开口了,“韩侍郎,都是妾不好,一意要叫长孙姐姐进来说话……妾缓缓地说,你一定要挺住……长孙姐姐在妾这里用午膳,误食了毒物,现在……” “现在怎样?”韩谨霍然抬头,似乎要望穿帷幕。 先帝见状,重重地哼了一声,“太医没救过来,现在已经……没气了。” 韩谨的身子晃了一晃,先帝却似乎不过瘾一般,又接了一句,“一尸两命。” “什么意思?”韩谨高声问道。 “放肆!”先帝竟呵斥了一声。 韩谨直愣愣地看着先帝,嘴里说着,神色却已经没什么恭敬与害怕,只是隐隐带着愤恨,“臣一时心急,失态了,望至尊恕罪。只是臣不知至尊所言……一尸两命,究竟是什么意思?” “长孙姐姐有了身孕,她自己都不知道,还是方才验出来的。”大约是怕先帝一开口再说什么刺激到韩谨,凌波便抢先出声解释。 韩谨有些身形不稳,往后退了一步,我连忙在旁边扶了他一把,恐他御前失仪,又惹得先帝不快。 就着我的手缓了许久,韩谨才站直了身子,颤声问道:“那贱内现在……” “尊夫人现在就停在偏殿,阿环,带韩侍郎过去……看一眼吧。”表姐有些不忍地道。 阿环很快就从帷幕后走出来,领着韩谨去了偏殿。不一会,那边就传出一阵恸哭,惹得先帝又是一阵恼怒,恶声恶气地道:“那个做菜的宫人呢?还没带来吗?” “来了来了。”徐安泰连忙凑了上来,“就在殿外候着。” “那还不叫进来?等着朕请吗?”先帝拍案。 徐安泰应当也没见过先帝发这么大火,还是一股无法言说的无名火,只能陪着小心道:“是是是,奴婢这就叫进来。” 很快,一个身着尚食局服饰的宫人被带了进来。那宫人模样清秀,神色漠然,但一双手却在暗中绞着衣带。这宫人好生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的。 第 8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4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84 章 “婢子尚食局典膳贺兰昭,叩见大家,叩见皇后,叩见贵妃。”贺兰昭……这名字也很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先帝看也不看她,只是问:“你是负责昭台殿吃食的?” “婢子……不是。”贺兰昭低声道。 于是先帝火气更大,“既然你不管昭台殿的吃食,那么往昭台殿送的东西,你为何要插手?” “婢子……那时大家说要留膳,旁人……都帮手去了。婢子刚送了大理寺那边的午膳回来……还、还闲着……听闻贵妃这边要一道鸳鸯炙……婢子还算擅长,所以就……” 先帝懒得听她说这么多,不耐烦地道:“知不知道朕为何叫你来?” “婢子不知……”贺兰昭的头埋得更低。 这时,表姐从帷幕后面走了出来,缓声道:“礼部侍郎韩卿的夫人长孙氏吃了你呈上来的鸳鸯炙,便立时毙命了。” “婢子冤枉!婢子在尚食局六年,做菜从未出过差错!韩夫人出事怎可算在婢子头上?未尝不是吃旁的……” 先帝不意表姐竟然出来了,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才道:“御医和司药司的人一起验过,只有那道鸳鸯炙有毒,岂容你狡辩?” “婢子确实不知情!请大家、皇后明鉴!”贺兰昭连着磕了几个响头。 那边闹哄哄地问着,我却仍旧在想——这个贺兰昭到底是谁?为何我觉得这人如此熟悉?表姐在后面听得好好的,怎么也走出来问话了?莫非她也知道先帝在怀疑她? 可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她一个负责大理寺值宿官员饮食的宫人,怎么会无端端地做菜送到昭台殿来?究竟是皇后与她熟悉还是先帝与她熟悉呢? 然而,正在我还在思索之时,表姐忽地厌恶地看了贺兰昭一眼,“这个贺兰典膳……孤2想起来了,上次孤将你连贬两级,怎的这么快又官复原职了?是贵妃的意思?” 虽然掌管后宫的是皇后,但调动一两个宫人,稍微有些地位的嫔妃也是可以的,告诉皇后一声是为尊敬。凌波作为贵妃,自然是有这个权利的。但我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如果真是想把谁给调动了,定然是会告诉皇后的。 凌波还没开口,贺兰昭自己便道:“不是贵妃,婢子福薄,自从贵妃进宫以来,还不曾见过。是今年至尊生辰之时,婢子做了道菜至尊觉着爽口,告诉尚食局说赏,独孤尚食就仍叫婢子做回典膳的。” 也不知这句话怎样了,一向端庄识礼的表姐却忽然冷笑一声,“哈,我道是阿辖好好的怎就无故高烧不止……原来是曾经害他不成的凶手被抬举了!” 一听表姐忽然提起那个早夭的皇长子,先帝也忍不住变了脸色,“皇后这是什么意思?” “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大家知道妾为何要罚她吗?”表姐的笑意有些森冷,“当年妾怀着阿辖的时候,便是这位贺兰典膳在照应。螃蟹性寒,有孕之人要忌口,可这位贺兰典膳,却给妾做了金银夹花平截!若不是凌……若不是当时司药司的谢娘子,只怕那时候阿辖就稀里糊涂地没了!那日阿徵也在,若是大家不信,尽可问阿徵。” 想起来了!我说这贺兰昭怎的如此熟悉!可不是恋慕韩谨的宫人么? “是……那日臣进宫探望皇后,恰好遇到谢娘子阻拦皇后尝那蟹卷的。”我一边回话,一边却在想——当时那蟹卷既然都能送到皇后跟前,想来是经过先帝首肯的,这个时候闹出此事,只怕不好收场。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先帝只是问:“谢娘子又是谁?” “是……就是从前剑南节度使谢公之女,没入掖庭后先在尚食局司膳司,后来被调到尚药局司药司,那次之后妾看她心细又擅长易牙之道,又调回司膳司了。可惜去年宫里走水……”不知道先帝为何有此一问,表姐回话的时候神色都有些愣愣的。 先帝闻言后点点头,思量片刻才道:“贺兰昭是朕今年生辰之时下旨赏的,是初二就将她调回去的;阿辖……是十八日开始病的,廿四夭折,与贺兰昭也攀扯不上什么关系的,皇后就不要再提这些旧事了。” 帝后关系冷淡,表姐是不会拿这些事去找先帝哭诉的,自己默默处置了也便是了。可但凡是个皇帝,听到自己的子嗣遭了算计,就不会不在意,然而他只是这么轻描淡写地撇过……想必当时贺兰昭真是受先帝之命的。只是后来不曾再有类似之事,先帝对早夭的皇长子也还算疼爱,多半都是看在那是自己第一个儿子的份上。 皇帝都开口了,贺兰昭自是如蒙大赦,连连叩头道:“大家明鉴,皇后明鉴,婢子真的不是有意的!婢子……只是不知……” 表姐应当早有所料,见先帝当真如此绝情,索性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先帝却道:“即便那时不是有意的,那今日的鸳鸯炙却又怎么讲?” “婢子真的没有……”贺兰昭急道,“鸳鸯炙做好后,不是婢子送来的,是贵妃公里的人端走的,大家为何不问送菜的宫人?” “娉婷,是不是这样?” 这一声叫出来,让我先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凌波被逼得冒名顶替了,她现在叫娉婷。 “回大家的话,是昭台殿的宫人蕊红去的。”坐在锦帐后面一直没有说话的凌波终于开口了。我大概猜到她为什么不愿说话——曾经她与贺兰昭有些交情的,话说多了,是会被听出来的。 果然,贺兰昭闻言霍然抬头,极力往锦帐后看去,口中还不住地道:“大家,既然有旁人经手,此事便不能算在婢子头上!万一是贵妃……不,是贵妃宫里的人起了歹念……” “大家,为了公允,妾请大家搜宫。”凌波淡淡地说了一句,却是不容反驳的口吻。 其实看先帝的态度不似作伪,又听闻表姐与贺兰昭是有过节的,估计先帝与我一样都想到一个可能——长孙氏之死,原因很简单。于是先帝微微扬了嘴角,“娉婷这法子倒是很好,徐安泰,那就叫人搜吧,贵妃殿里要搜,这个贺兰昭的住处也要搜个明白。哦对了,把韩侍郎请过来,他的夫人遇害,难道他不想知道是谁下的手?” 一听到提起韩谨,贺兰昭便有些撑不住,双手捏紧了裙摆,大冬天的,额上都冒出来冷汗来。 搜宫的结果,自然是昭台殿上下干干净净,而贺兰昭的房间里却搜出一包白色粉末,给野猫喂了一点,立毙。 “贺兰昭,你还有什么话说?”新仇旧恨算在一起,表姐语气格外不善,大有先帝一声令下便要将她拿下去严惩的架势。 第58章 鸳鸯炙(下) “下毒的是贺兰典膳?”刚刚从偏殿回来的韩谨, 看上去格外虚弱,想来妻儿暴毙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偏偏他一进门就听到这句话,神色大变, 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韩……韩侍郎……不是……”贺兰昭一见韩谨, 下意识地就要辩驳。 表姐却倒竖柳眉,“人赃俱获, 还有什么话说?” “不,婢子没想真的要加害韩夫人!韩侍郎, 你信我啊!”贺兰昭忽然膝行过去, 伸手去拽韩谨的衣摆。 先帝抬眼看了看韩谨, 见他神色呆呆的,没什么反应,才道:“没想真的加害韩夫人?那你莫不是想加害贵妃?贵妃又与你有什么仇怨?” “婢子……”贺兰昭眼珠急转, 似乎在想推脱之词。 我忍不住道:“贺兰典膳,加害贵妃未遂,是诛九族的大罪;残杀朝廷命官的亲眷与子嗣,也是要掉脑袋的, 你做都做了,还不敢认么?” 一听“子嗣”二字,韩谨才终于有了点反应, 皱眉道:“贱内与你何怨何愁?她平日极少在外走动,偶尔贵妃召见才会进宫一次,如何惹娘子不快了?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怨,娘子才一听贵妃要替她加一道鸳鸯炙便按捺不住地动了手!若是贱内惹了娘子不快, 小儿却又何辜?” 虽然韩谨痛失妻儿身世可怜,但他这话问得,却让我很想笑——连我与先帝都能瞧出来,他这个当局者难道是真的不知道么? “韩侍郎,某记得你曾经在大理寺做了许久的大理寺正吧?”我不得不“好意”提醒道。 韩谨目光不善地打量我一眼,“霍将军倒是好记性。” 第 8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5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85 章 “这位贺兰典膳可巧就是经常去大理寺送饭食的,韩侍郎难道从不曾见过?” “见过又如何?” 韩谨这是什么意思?不打算承认么?我不得不继续道:“韩侍郎,按照贵妃与贺兰典膳的说法,是韩夫人在与贵妃用午膳之时因为闻不得肉腥而犯了恶心,招来太医诊治发现是有了身孕,于是贵妃特地命司膳司做了一道开胃的吃食。偏偏这时候司膳司为了至尊的午膳忙得抽不出人手,于是贺兰典膳便亲自动手做了一道鸳鸯炙。这些都是你方才不曾听见的,某现在告诉你,不知韩侍郎作何感想?” “霍将军是什么意思?”韩谨的脸色有些难看,“恕韩某多嘴问一句,这是贵妃的寝殿,出事的是韩某的家眷,不知与霍将军有什么干系?霍将军为何会来此?” 我还没说什么,先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是朕叫伯英一道进来的。徐安泰说贵妃殿里出了事,贵妃受了惊吓,朕想着伯英从前与贵妃相熟,也算是半个兄长,进来看看难道不对?” 其实按照仪制,我即便进宫拜会皇后也不算特别妥当,更遑论是拜会没有血缘关系的贵妃。只是既然皇帝都开口了,韩谨就不能说什么。 于是我继续道:“本来好端端的,一听闻韩夫人有孕,从不管昭台殿中事的贺兰典膳便自请来做这鸳鸯炙,而韩夫人就是吃了这鸳鸯炙便出事了……贺兰典膳,你说对不对?” 贺兰昭没料到我会忽然问她,一时愣住了,结结巴巴地道:“与、与……韩侍郎何干?” “杀人之事的确与韩侍郎无关,却是因为韩侍郎而起的不是么?”我眯起眼盯着贺兰昭,“贺兰典膳,左右都逃不过一死,在殿里老老实实地说了,不比发落到内务府去受尽拷问得好?” 贺兰昭低头,似在思索究竟说是不说。 “贺兰典膳,你……与韩侍郎有过……肌肤之亲了?”当着表姐和贵妃,我这话问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等贺兰昭红着脸咬着唇反驳,韩谨便高声道:“霍将军好生放肆!某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的会做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身为臣下,岂有染指君王宫人的道理?” 原本我问话后先帝的脸色都有些阴沉的,但听韩谨一说,有渐渐好了些,但这脸色变化却看得表姐有些不悦。只是先帝也不在乎,只是淡淡地道:“韩卿莫要激动,伯英也没有恶意。” 我又问贺兰昭,“那……韩侍郎可是与你山盟海誓答应给你名分了?” “不曾!”答话的依旧是韩谨。 “那……韩侍郎答应了带你出宫去?” 这次轮到贺兰昭摇头了。 “真是好狠毒的妇人!韩侍郎什么都没做呢,就这样毒杀了人家的妻儿。”我冷笑道,“宫里对剧毒之物管理甚是严格,尤其是尚食局的人,都是经手宫里贵人的膳食,就怕除了岔子,但你却能存下一包毒物……只怕这杀心,由来已久了吧?” “不……不是!”贺兰昭胡乱摇头。 先帝却皱眉道:“皇后……你便是这样管理的后宫?” 我并不曾料到会把火烧到表姐身上,更不曾料到原来先帝对表姐已经这般厌恶了,想来是姨夫让他早就不堪忍受了。 表姐深吸一口气,低眉顺眼地下拜请罪,“妾管制后宫不严,才导致此事发生,请大家降罪。” 我还想说什么挽救,但锦帐后的凌波又忽然出声道:“大家,贺兰典膳既然早就存了杀心,必然是想方设法都会把毒物弄到手。皇后管理整个后宫,本来就劳心费力,这等隐秘之事自然是想觉察都力不从心。大家还是不要责怪皇后了。何况眼下……还是先给长孙姐姐一个交代才是。” 先帝这才作罢,向贺兰昭道:“方才伯英说的,对是不对?” 登上帝位不足四年,但先帝身上那种不怒而威的气度却已是练就了,就这样看似淡淡的一句话,便吓得贺兰昭脸色发白,只能哆哆嗦嗦地道:“是……” 韩谨闻言忽地红了眼,冲上去死死瞪着贺兰昭,“若真是因为某,那贺兰典膳尽管冲我来便是!打也好骂也好!韩某自问从无对不起贺兰典膳之处,也不知怎的就勾起了你的杀心,可你有事就冲我来啊!为何要对韩某的妻儿下手?贺兰典膳,你知不知道?家父家母盼着抱孙子盼了多久了吗?”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形象全无了。 先帝的神色有些快慰,又有些不满,低斥道:“韩卿,这可是贵妃的昭台殿,大吵大闹的,成何体统?这个宫人,处置了便是。” “臣恳请至尊……施以极刑!否则如何告慰臣无辜枉死的妻儿?” 先帝一直看着他,却问道:“皇后,你说该怎么处置?” 表姐微微垂眸,语气波澜不惊,“按律,该枭首示众。” “韩卿以为如何?”先帝支着下巴,仿佛看好戏一般。 韩谨一向都是温文尔雅的,此时却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道:“臣妻儿何辜?此等丧心病狂心如蛇蝎的妇人,只当腰斩!” 表姐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很快又掩去了,到底什么都没说。先帝便挥了挥手,徐安泰意会,示意两名小宦官上前来将贺兰昭拖下去。 贺兰昭被抓住胳膊往外拖,但却不知是从哪里生出的一股力气,忽地开始拼命挣扎起来,“放手!你们放手!我还有话要说!韩侍郎,韩谨!你说你自问没有对不住我?此话你敢再指天发誓说一遍吗?你当真没有对不住我?那当日是谁让我对皇长子不利的?” 表姐听了这话自然是勃然色变的,连忙呵斥道:“住手!” 先帝却浓眉一拧,语气不无警告地道:“皇后,一个犯错的宫人临死前胡乱攀咬的话,你也要去听一听么?” “事关阿辖,难道至尊就没兴趣知道?”一向温顺的表姐竟然寸步不让地瞪了回去。 “阿辖是着了凉所以高烧不止才……她一个司膳司的宫人,难道还能进你的椒房殿做什么不成?”先帝的眉心拧得更紧。 表姐冷静地回视先帝,“妾说的不是此事。方才妾就说了,在有孕初期,贺兰昭就拿了滑胎的金银夹花平截来给妾吃,若不是谢娘子阻拦,只怕阿辖连生都生不下来。阿辖难道不是大家的儿子么?此等性命攸关的大事,宫人险些谋害皇子皇后,大家竟然无动于衷?” “好,就算皇后说得不错,可凶手不是都要伏法了,还追究这些干什么?”先帝不得不放软了语气。 崔家到底也是明争暗斗不少的地方,虽然表姐一直在姨夫姨母的护翼下平平稳稳地长到这么大又送进宫,但不代表她就不知道这些脏事。表姐的神情愈发冷静,“一个宫人,还是妾从前不曾薄待过的宫人,无缘无故为何要对妾下手?自然是背后有人指使的。妾想听一听这背后主使究竟是谁,不能么?” 先帝强笑道:“此事朕会彻查。皇后,方才这罪妇可是在攀咬韩卿,韩卿与你此前从无过节甚至从不相识吧?说是他指使,岂不可笑?” “若是韩侍郎也是受人指使呢?”表姐不为所动。 “荒谬!韩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亦不依附什么派系,对皇后皇子不利,于他而言有什么好处?又有谁能指使得动他?” 表姐望着先帝清泠泠地一笑,“大家……不就是韩谨最大的靠山么?” 完了,这事表姐竟然心知肚明!我看了一眼韩谨,他的脸一下子变得赤红,神色又是羞愧又是愤恨,却隐隐有一丝惊疑。 “放肆!皇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先帝的脸色阴沉得厉害。 “大家,在这个宫里,最不满妾这个皇后、不愿让妾剩下嫡长子的人是谁,难道还需要妾挑明了说破么?”到底顾忌着这么多人在场,表姐也不能不顾身份地与先帝明着闹起来,传出去实在是丢尽了崔家的脸。 若是帝后吵了起来,是没有任何人敢去劝和的。只是真的放任他们这样吵下去,只怕到时候在场的宫人都会被拉去灭口,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在场的除了他二人,也就凌波身份最高。好在她也见势不妙,连忙开口道:“大家息怒,皇后息怒,此事尚有蹊跷,不如……将这贺兰昭带下去先行看管起来,再一一审问明白。毕竟长孙姐姐还在偏殿停着……也该让韩侍郎先带回去好生收殓的。” 第 8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6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86 章 表姐冷着脸不再说话,先帝的脸色却缓了缓,“娉婷所言甚是。徐安泰,先将这罪妇带下去看关起来吧。” 好在这一场终究是没闹起来,我暗暗舒了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那贺兰昭便又闹起了文章——只见她忽地膝行至先帝面前,接连磕了好几个响头,连额角都有些磕破了,但她却不管不顾,只是激动地道:“大家,大家!婢子有话要说!这个贵妃……这个贵妃她是假的!大家玩玩不可相信啊!” 不好!凌波虽然一直尽量不曾说话,但毕竟曾经也算好友,对彼此也算熟悉的,方才那几句话怕是叫贺兰昭听出来了。不光是我,连韩谨与表姐都齐齐变色。 “徐安泰,还不拖下去!”表姐冷声道。 先帝却看了她一眼,对贺兰昭道:“怎么回事?还不从实招来?” “婢子不敢欺瞒!婢子虽未见过靖武公家的女公子,但婢子敢说,现在的贵妃绝不是是谢娘子……不是那位谢娘子!” “住口!” “皇后怎么又不让她说了?”先帝玩味地瞪她一眼,又问贺兰昭:“不是那位谢娘子?那到底是哪位谢娘子?” 贺兰昭抬头看了韩谨一眼,面上带着恶毒的笑意,一字一句地道:“这位谢娘子,是先前皇后所说的那位,也就是前剑南节度使之女、韩侍郎的姑表姊妹,谢娘子谢凌波!” 第59章 天香汤 “伯英, 今日你送贵妃入宫辛苦了,也算你半个妹子出阁,留下来喝杯喜酒?” “臣……还是不搅扰至尊雅兴了。许久不曾拜会皇后, 臣想去椒房殿看看。” “也好, 皇后这段时日一直心绪不佳,你好生劝一劝。” “臣遵旨。” …… “阿徵?今日怎的想起到这里来了?不去前面看热闹?” “臣今日只陪皇后说话就是。” “难得你这样有心。我能有什么?这些年宫里形形色色的人还少了么?什么身份的没有?不过是多了个贵妃, 是谢公之女又如何?孤一日在这个椒房殿里住着,一日就是皇后, 还能为了嫔妃伤神么?” “皇后能这样想, 臣很欣慰。不过……臣今日前来, 是有事相求。” “哦?你又惹大家生气了?” “并不曾。臣……只是想替贵妃……求个恩典。” “阿徵,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凭什么替贵妃求恩典?” “皇后……臣与皇后也算是从小一处长大的,皇后是真的拿臣当弟弟在疼爱臣也知道, 眼下弟弟创下了弥天大祸,皇后不救,臣就只有一死了!” “你……究竟做了什么?” “眼下进宫的,并不是师父的女儿谢娉婷……而是, 皇后也认识的,从前的尚食局司膳司掌膳谢凌波……” “凌波?她不是……” “没有……那是臣……想法子待她出宫所施的脱身之计。谢娘子她……其实一直都在安国公府里住着。” “你真是胆大妄为!私带宫人出宫被人发现,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你怎会把她带出宫的?” “是……是师父想救她出去, 做弟子的为了给师父分忧,所以才出此下策。” “不对!曾今有一段时日,你往我宫里来往很勤,是因为她吧?之前你说你要求个恩典要个人, 也是她,对不对?” “不,不是的!” “阿徵,说实话!若你不告诉我实情,我也救不了你!” “皇后明鉴……是她。” “既然你为了她敢犯了宫规更犯了欺君之罪,又怎么会把她送进宫来?阿徵,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会怎样?” “臣知错,请皇后责罚!” “我责罚你有何用?事已至此,也只好想个法子替你遮掩了!” …… 费了这么多心思,连皇后都被牵连进来,不是没想过此事会被揭穿,只是没有想过……会这么轻易地被一个不相干的宫人拆穿! 先帝听到贺兰昭这话之时,明显愣了,片刻后,才转向韩谨道:“韩卿,她说的是不是?” “臣……”韩谨面色有些惨白,连忙跪倒在地,“臣不曾见过贵妃,如何确认?何况臣与……表妹三年不曾相见,只怕表妹即使在生都形貌大变了……” “那谢氏进宫的时候就算只有十五六,如今也最多双十,哪里还能变多少?”先帝怒而转向表姐,“皇后,你来说。靖武公的女公子也是进过宫的吧?” “妾……”表姐别开眼去,手里的一条丝绢被绞得死紧,“且不曾与那谢娘子说过话,照过面转头也就忘了。贵妃面相如此像靖武公,应该不会有错。” 先帝又转向我,“伯英,贵妃是你一路送进来的,你来说!” “臣……的确是从安国公府接出人来的。”我亦撩袍下跪。 “贵妃,你自己说!”先帝险些要气笑了。 锦帐后面,一片长久的静默,凌波到底什么都没讲。 “好,很好!”先帝抬手揉了揉额角,“徐安泰,把无关人等全都轰走,带这罪妇自己去验看!” 一见先帝是真的动了肝火,底下的宦官与宫人都不要徐安泰赶,自己便匆匆退下了,唯恐被拉去受了牵连。可见着他发这么大脾气,在场的人竟没一个敢去劝和的。 徐安泰奉命带这贺兰昭走到锦帐后,片刻后,贺兰昭激动地道:“回禀大家,婢子看得清楚,这就是谢凌波!” 第 8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7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87 章 “好了,徐安泰,将人带下吧。”先帝语气森冷地道。 “大家?”贺兰昭的声音有些惊慌失措,“求大家饶命!婢子难道不是将功折罪么?大家饶命啊!” 她的声音渐渐远了,徐安泰才又从帐后走了出来,恭敬地立在先帝身边。先帝冷笑道:“原来你们都知道?联起手来欺瞒朕呐?以为朕是什么?是瞎子还是傻子?由着你们这样刷的团团转!” “大家息怒,当心伤肝。”徐安泰连忙劝慰道。 “息怒息怒,朕怎么才能息怒?堂堂贵妃竟被人冒名顶替,皇后、左翊卫将军、礼部侍郎合起伙来撒谎,大郦开国三百年来,这是破了天荒头一遭吧?”先帝一巴掌拍在几案上,“也真是好笑,冒充贵妃的人,还是个‘死人’……宫里怎么记档的?皇后管不着就罢了,徐安泰你也糊涂么?” 徐安泰虽然是太监总管,但大多数时候也是陪在先帝身边的,后宫诸事繁杂,哪里等得到他一一过问?只是看着先帝气得不轻,徐安泰也不敢辩驳,只能连连告罪。 先帝生了这样大的气,凌波身边的蕉绿端着小碗请他喝一口润润喉咙的时候手都在抖,不慎把碗里的汤水洒出一些来,竟是满室的木樨清香。 大约因着这香甜的气味,先帝神色缓了缓,问道:“这是什么?” 蕉绿早就吓得哆哆嗦嗦,嘴唇翕动半晌也说不出名字。倒是锦帐后的凌波轻轻地接了一句,“是天香汤,消火润肺的。” “不就是木樨清露吗?”先帝皱着眉尝了一口,“还加了什么东西?” “是将桂花捡去青蒂,捣烂如泥,加炒盐与炙草粉、梅肉拌匀后晒干密封的,每次取一匙用沸水点服。” 先帝又饮了两口,忽地目光一凝,撂了碗,“朕想起来了,去岁挑菜宴的时候,朕还夸过她的玉兰片做得不错是不是?” “是,大家谬赞了。”凌波从锦帐后走了出来,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先帝面前。 先帝哂道:“我道是怎的传言中擅长音律的人怎的一曲不会还如此精通易牙之道,原来本就不是一个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静默着,不敢答话。 “韩卿,那次你问朕讨要谢氏未果,怎的谢氏就忽然暴毙然后到宫外去了?”先帝看着韩谨的目光有些阴冷。 但这的确是错怪韩谨了。诚然他有这份心,却实在没有这么做的胆气,何况凌波已经知道了真相,也是不愿与他同去的。 韩谨也因此一愣,叩首到底:“此事的确不是臣所为,还请至尊明鉴。” 先帝盯着韩谨看了许久,大约最终是相信他了,才转向表姐道:“这事皇后也是早就知道的吧?” “是……”表姐应该也有些怕的,就怕先帝一怒之下牵累家人,但家训家风使然,表姐跪在先帝面前请罪,气度却还是半点不变的。 “什么时候知道的?” “贵妃进宫的当日。” “怎么知道的?” 若是说了出来,只怕先帝不仅不信,还会怀疑到姨夫身上,可表姐吧这个时间都说死了,旁人想怎么辩驳也不能了。于是我连忙道:“至尊,此事全是霍徵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还请至尊责罚臣一人便是!” “你?”先帝斜觑我一眼,“那你说,你又做了什么?” 我郑重地叩首,“皇后知道此事,是因为臣在贵妃进宫当日去椒房殿求皇后万万不可揭破此事,皇后一向爱护臣,亦不想连累他人,才不得不答应。至于韩侍郎……若不是意外,只怕连韩侍郎……也不知道贵妃还在世。”还未下旨贬谪亦没有口谕褫夺位份,我仍旧叫贵妃。 “霍徵,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先帝沉声说着,没有怒喝没有拍案,但我能听出这一声里满含怒意。 “大家……此事不关霍将军的事……是妾……看中霍将军与靖武公的关系,求霍将军相助的!毕竟是伯父,也不会对妾坐视不理。”我还没说话,凌波忽地重重地磕了个头,抢先开口。 事到如今,我害得她刚刚脱离苦海却又深陷泥潭,还悲伤了两次欺君的罪名,是我先放弃了她!却没想到在这时候,她竟会站出来帮我说话! “哦,朕想起来了,你是谢翊的女儿,靖武公果然是你伯父。”先帝眯起眼睛,看不出喜怒,“那你既然把她救出去了,又为何会把她送进来?难道靖武公府还容不下?” “是妾爱慕虚荣,求着一娘与霍将军施了这李代桃僵之计。”凌波又抢先答道。 “七巧快莫要胡说八道!你是这样的人么?”韩谨情急之下竟唤了她的小名。 果然,一听韩谨这么一喊,先帝的神色又沉了下来,只是问我:“是不是?” “不……” “妾所言千真万确!一娘与霍将军起初都不同意的,还是妾厚颜无耻地求了许久的……啊!” 先帝也不知哪来的一股怒火,竟起身疾走几步,抬脚便踹在了凌波的肩上,将她踹得一个身形不稳,便倒在了地上。 我与韩谨都伸手想扶,却又不敢。 到底还是蕊红与蕉绿上前来将她搀起,却一直紧闭双目,吓得二人连声叫娘子,也不见答应。 “大家……要不要叫司药司的人来看看?”徐安泰小心翼翼地问。 先帝也不是个粗鄙之人,素日发再大的火也不见动手的,今日这是……气得太狠了。我虽这样想着,但也抑制不住地一阵心疼一阵怨恨,看韩谨的神色,想必也差不多。 先帝也知道自己失态了,有些讪讪的,蹬了徐安泰一去!” —————————————————————————————————————————— 听说是皇帝召到贵妃宫里,司药司的裴司药都亲自来了,还带着几名经验丰富的医女。 她们几人尚不知这宫里发生了什么,给凌波诊脉的时候十分谨慎,商议半晌,裴司药才对帝后道:“恭喜大家,贵妃这是……有孕了。” “有孕?”一时间众人惊奇,神色各异。我只觉得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想到了一句话——凌波有孕了!是皇子! 表姐的神色有些晦暗,“当真是有孕了?” “回皇后的话,婢子几人都诊过,确实是喜脉无误。”想着贵妃有孕皇后大约会嫉妒,裴司药回话的时候不由得有些紧张。 “好,很好。徐安泰,带下去赏。”先帝面上十分平静,叫人瞧不出在想什么,“来人,传朕口谕,礼部侍郎韩谨之妻长孙氏攸德,温婉淑德、娴雅端庄,封淄川君1,予以厚葬。皇后管辖后宫不利,使外命妇殒命宫内,罚俸一年,闭门思过半月。尚食局司膳司典膳贺兰昭,嫉妒成性,蛇蝎心肠,污蔑后妃,谋害皇嗣,鸩杀朝廷命官之妻,实在罪不可恕,即刻绞杀!” “妾……遵旨。”表姐有些不甘,却又无从辩驳。 先帝长舒一口气,向韩谨道:“韩卿,带着你夫人……回去好生安葬吧。” 第 8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8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88 章 “至尊……” “好了!你还想让长孙氏在昭台殿停多久?”先帝的语气有些严厉,然后又转向我道:“霍徵,你的事还没说完,随朕去紫极殿。” “臣遵旨。” 第60章 分装蒸腊熊(上) 我还记得, 数月前先帝就是在紫极殿里与我痛陈利害,让我一定要把娉婷送进宫来。想不到这么快我又到了这里,因为我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被拆穿。 “霍徵, 当初朕跟你怎么说的?你又是怎么答应的?你说你都做了些什么?”果然, 连先帝骂我的时候也都是这个口气的。 “臣知错,请至尊责罚。” 先帝大约被我这态度气到, 猛地一拍御案,怒道:“责罚?朕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你让朕怎么责罚?还不快快把你做了的事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从你怎么把谢氏带出宫的开始!” “是。”我跪直了身子, 一边想一边道:“师父当年为谢公求情未果, 又听说谢氏没入掖庭,因着臣……与皇后份属姐弟,便让臣想办法求皇后开恩放人。只是后来……臣不是故意偷听, 只是在御园中三不知是听到韩侍郎求至尊赏赐宫人至尊拒绝之事……臣不敢再求,便只好出此下策。” 私密之事被人窥破,任谁都不会高兴,何况这人还是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我也是豁出去了才敢这样说话, 说完就屏息凝神地等着先帝发落。 我用眼角余光看见先帝忍不住握紧了衣袖,但到底没发作,只是冷声道:“你又没开口问过朕, 怎么知道朕不答允?” “外臣与宫人私相授受是大罪,臣不敢。”我低头道,“何况……韩侍郎要人没有要到,至尊却给了臣, 不该有人说陛下厚此薄彼了吗?” “你倒是给朕编排罪名了!”先帝嘴上这么说着,但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生气,“那你说,好不容易把人弄出去,你怎么又给送进来了?靖武公家的谢氏呢?” 这却要怎么说?直言是娉婷不愿进宫么?这么一说谢家依旧难逃牵连,那么凌波进宫的意义何在?我飞快地思索着,也不知能怎么糊弄过去。 一瞬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既然娉婷曾经在那么长的时日里都用楚煊做遮掩,那我何不…… “回禀至尊……此事……” “禀大家,信都侯求见。”就在我话要出口之时,徐安泰忽地插了一句。 也是有些邪门,我刚要把他拉过来作筏子他就来请见,未免巧得有些过分了。 先帝闻言也怫然不悦,“他来做什么?” “信都侯言,前些日子外出行猎,捕获一头熊,便将熊肉做成风干腊熊,今日将腊熊上过蒸制,做成分装蒸腊熊,特送给大家尝鲜。” “告诉他有心了,只是今日朕这里事杂,没空见他,叫他回去吧。” 徐安泰没有立刻领命而去,只是道:“大家,谢娘子却是信都侯领进宫来的……” “谢娘子?哪个谢娘子?” “就是靖武公家的谢娘子。” 先帝皱了皱眉头,“怎么会是他领进来的?霍徵,他二人之前认识吗?” 我趁机道:“自然是认识的,至尊忘了,当年信都侯还是郢王的时候,曾在军中历练过一段时日,就是在靖武公麾下。后来……信都侯便时常到谢府走动的。” “怎么,难道他还想得到谢家的支持?”先帝轻笑一声。 遭了,楚煊身份敏感,先帝对他又从来忌惮,可不能说错了话。于是我连忙道:“只是师父并不待见他的,十次能见他五次就很好了。” 先帝睨了我一眼,“朕从不怀疑靖武公的忠心。” “至尊明鉴。” 不再理会我,先帝低眉思索片刻,才道:“既然这样,那就传他二人进来。” 未多时,楚煊与娉婷便进了紫极殿,在我边上跪好。 “臣前些日子猎了头熊,特做了分装蒸腊熊呈给至尊,那熊皮送去做大氅还未做好,隔日再送进宫。臣在进宫的路上,见了几个黄门带着谢娘子进宫来。天气冷,正好臣的轿辇也宽敞,便带着谢娘子一道进宫来,至尊……不会嫌臣多事吧?”楚煊笑得温和。 “你有心了。朕记得你自小好文,不曾习武,身子比朕弱,那大氅便不必送过来了,自己留着吧。”先帝淡淡地瞥了一眼徐安泰呈上的炖盅,也没有接过来看一看的意思,只是向娉婷道:“你就是谢氏?” 虽然害怕,但娉婷的气度也仍是在的,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正是。” 先帝仔细打量她半晌,才点头道:“果然比贵妃……生得更像靖武公。” 这话没人敢答,只是都低头静默着,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果然,先帝也没有啰嗦,单刀直入地问:“既然你才是靖武公之女,为何进宫的却是谢翊的女儿?” 娉婷死死地咬着唇,一语不发。 “至尊容禀……” “朕没问你,朕问的她!”先帝厉声呵斥。 这可怎么好?楚煊不在,我还可以背地里将他推出去,解了燃眉之急也让先帝更厌恶他,顺便还可以报复一把娉婷。可他人就在这里,先帝还不许我说话,这却要如何才推脱的掉呢? 娉婷始终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但先帝此时却忽然敛了怒气,只是让徐安泰把楚煊呈上的分装蒸腊熊揭了盖子,又用银筷慢慢剔去骨头,才接过银筷夹了一块肉尝了尝,转头对楚煊道:“熏的时候火候不够,盐也少了。上锅蒸制调味的时候少了香料。可惜了这么好的肉。” “至尊说的是,臣受教了,下次一定记得。”楚煊温声答应着,面上还有淡淡的笑意。 “能做到这样很不错了,毕竟多少庖厨一辈子也不见得有烹熊的机会。”至尊又夹了两著,才停下,问娉婷:“还不想说?” 我忍不住想接话,楚煊却眼珠一转,上前道:“至尊息怒,这话……却让姑娘家如何开得了口?” “你知道?”先帝睨他一眼。 楚煊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只是谢娘子害羞,难道连霍将军也还有了不成?此事既然都做下了,还是大方与至尊坦白得好。”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第 8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9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89 章 果然,楚煊又道:“至尊可否听过一句话?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我并不通诗文,但这句诗里嵌了“青梅竹马”,大概猜也能猜到是什么意思。楚煊倒是够阴的,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也不好驳斥。 先帝闻言眉头一皱,问娉婷道:“是也不是?” 娉婷自然是点头的。 我连忙辩解道:“至尊容禀,臣没有……” “没有?那你告诉朕,是怎么回事?” 我暗中忖了忖,孤注一掷地道:“信都侯倒是会推诿,将罪名都安到了臣的头上,只是臣实在无福消受。至尊是否记得,当日面圣时,臣说过师父遗命不让一娘进宫的么?可师父这话后面还有一言——是让臣要护着一娘余生安乐无忧。一娘钟情信都侯已久,却不好与人言明;信都侯更是害怕至尊斥责,也不敢与至尊明言提亲之事。臣便斗胆,擅自做主,将一娘留了下来。” “阿兄莫要胡说墨,但他……对奴很照顾,一有什么事,便会护在奴前头,奴以为……终身可靠。” 这倒是实话,小时候还经常斗嘴,甚至在师父面前互相告状,但后来岁数渐长,我也不会同一个小姑娘计较,何况在我看来娉婷是妹妹,在她遇到危难的时候站出来保护她的确是个兄长的应尽之责。怎么在娉婷看来,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先帝愣了一愣,忽地笑出声,“好一句终身可靠!伯英,你年庚几何?” 先前在气头上,先帝一直都连名带姓地叫我,忽地又唤我表字,着实让我愣了一愣,“回至尊,臣今年……二十有三。” “在寻常人家,这岁数都该做爹了,伯英别说娶妻,就连侍妾都没听说有一个。其他的都不说,朕只问你,是不是因为有了正妻之位的人选,所以不愿随意纳妾?”先帝似笑非笑地问。 从前姨夫对我的亲事有诸多要求,师父也没相看得上的人,而我于女色上也实在没有太大兴趣,也就一直这样了,也不见有人过问。后来有了凌波,师父是很满意的,我也不想再要别人。只是凌波被我亲手推开,我就更不想再要其他人……先帝这么问,我却不能说不是,只好胡乱点头。 “谢娘子,伯英承认了,你可安心了”先帝笑吟吟地问娉婷。 娉婷不可置信地望着先帝,半晌才想起来点头。 “好了,这事朕已有计较。徐安泰,送谢娘子先回她旧时府邸吧。六郎也先回去吧,朕改日再与你叙话,多谢你的熊肉了。”先帝不容反驳地道。 楚煊纯粹是来看了个热闹,自然无可无不可,闻言连忙道:“臣告退。” 娉婷皱眉偷偷看了我许久,才终于不甘心地一咬唇,绞着裙带道:“奴告退。” 徐安泰领着人出去后,紫极殿里又只胜了我与先帝,他不说话,我也只能直挺挺地跪着。 先帝把玩着一串檀香珠,许久之后,才将珠串往御案上一撂。冷笑一声道:“看不出来,还真是出息了啊!” “臣知罪,请至尊责罚!” “认罪认得倒快!知罪?你知的什么罪?” “臣不该瞒着至尊偷梁换柱,不该诬陷信都侯的!” 先帝冷声道:“现在知道认了?若是你一早就说,朕还道你是个性情中人。敢做不敢认,朕还真是看错你了。六郎是可恨些,但你上次打都打了,还想借朕的手杀了他么?” 第 8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0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90 章 “臣不敢!臣从未这么想过……” 先帝沉吟片刻,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是道:“朕倒是有些奇怪,倘若你与那谢娘子真是两情相悦,靖武公早该允婚的,何至于到了现在?” 因为师父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啊!我只能硬着头皮道:“因为姨夫……” “呵,陈郡谢氏的女儿都瞧不上,他瞧上谁了?”先帝笑得不无讥讽。 这些年姨夫倒也真有与姨母一同给我相看,看中的无一例外都是朝中权贵之女,但说出来……便是在火上浇油了。“臣……从不关心。” “那你整日在关心什么?朕当日苦口婆心地告诉过你为何要迎谢家女进宫,你倒好,为了一己私利竟敢找人搪塞朕!” “至尊,贵妃……也是谢家女。”凌波又不是胡乱在外面找的人来搪塞。好歹也是谢氏的女儿,父亲曾经是剑南节度使,这门楣身份不低。 “你还好意思提贵妃!”先帝拍案,“当日若不是崔槐逼得急,朕何尝想杀了谢翊?好不容易留下个女儿,朕都想找个由头给放出去,皇后却告诉朕人都死了!接到靖武公身边也不错,反正不会亏了她,却又被你拿来当替身送回宫里来了。霍徵,你混不混蛋?她身世都已经如此凄惨了,你还要为了你的儿女私情这样欺辱她,真是枉为七尺男儿!” 先帝说起凌波之时语气颇为怜惜,我也放心不少。凌波有孕,想来先帝也不会太为难她。只是他一点都没说错,我还真是个混蛋! 于是我叩头道:“臣知错,臣的确混蛋。” “只是那谢娉婷也不是个好的!”先帝仍不解气,“靖武公怎会有她那么个不识大体的女儿?朕都替他寒心!” 这我却保持沉默了。先帝骂娉婷,我高兴都来不及。 见他不再骂,我便试探着问:“至于贵妃……至尊打算如何处置?” “处置?她是被你们利用了,自己一点错处都没有,何其无辜?何况她现在身怀有孕,朕如今膝下无子,生下来若是男孩便是长子,朕还要如何处置?”先帝蹬了我一眼,“只是让她顶着这么个身份,也着实是委屈了。” “至尊明鉴。”先帝不想为难凌波,这就很好了。 “谢翊的案子本就处置不公,过了三年,也该翻案了。靖武公没了,总不能叫崔槐太得意。”先帝微微眯眼,“找个机会,还是要让她恢复名位。” “那一娘……至尊想如何处置?” 先帝扫了我一眼,“霍徵,你自己还没抽身干净,怎的老是问旁人?” 可普天之下也没有巴巴地问自己下场的道理啊!我想了想,知只道:“一切全凭至尊圣裁。” “朕才将你官复原职,若是转眼又将你贬下去,岂不是成了反复无常之人?天下人要怎么看朕?”先帝恨恨地道,“留下这么大个把柄,朕要怎么才能圆过去?” 我连忙道:“有罪当罚,至尊万万不可姑息!若是降级不够,至尊便将臣革职查办吧。” “朕用什么理由革你的职?此事是可以大肆宣扬的吗?迎贵妃进宫,到头来却发现是个假的,岂不是让天下人看朕的笑话?皇家的颜面还要是不要?” 我却猜不透先帝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算不大肆宣扬,他也有无数个理由能处置我,神不知鬼不觉。怎么听他的意思......却像是要保我? 先帝默了一默,才道:“看在靖武公的份上,谢娉婷朕就不追究她的罪责了。不过好在进宫的不是她,不识大体,如何能与皇后分庭抗礼?不过既然你这么喜欢,朕就把她赏给你了。” 都顾不上研究先帝话里话外要扶植嫔妃与表姐相扛的意思,我只是大惊失色,“万万不可!还请至尊收回成命!” 先帝不悦,“你既然挖空心思要将她保下来,朕现在要给你赐婚,又万般推辞,霍徵,你是在耍着朕玩吗?” “臣不敢!只是……臣等二人都是戴罪之身,至尊不加追究也就罢了,岂敢受此恩赐?”我急得满头大汗,口不择言地道:“至尊细想想,臣等将贵妃送进宫中做替代,贵妃必是心中不满的,只是碍着谢家满门不敢说破。现在真相大白,至尊不但不责罚,翻到施恩……至尊不怕贵妃伤心之下动了胎气?” 先帝想了想,道:“不会。凌波的脾性,有些像书毓,心里不满也不会说。何况事关重大,她不会不明白。” 我不知先帝是不是随口一说,但他这话的意思……大约是他怜惜凌波,除却她身世可怜,更因为她有些像韩谨? “至尊是因为韩侍郎的缘故才如此宠爱贵妃的?”这话大逆不道又僭越,无论如何都不该我说,只是惊怒之下,便脱口而出了。 “霍徵,你放肆!” 第62章 诸花露 半个月之后, 先帝忽然下旨,重审前剑南节度使谢翊一案,恢复谢翊名声, 免除一家女眷奴籍, 谢翊追封敦和公。接着又是一道旨意,说贵妃谢氏因病身故, 予以厚葬,谥号孝成, 恢复身份的谢翊之女封淑妃, 即日进宫。最后又附旨, 封靖武公义女为永寿乡主,指婚与我。 先帝的这几道圣旨下得可谓是雷厉风行,中书省、门下省大都被崔、卢二氏的子弟把持, 先帝便绕开他们,自己亲笔拟旨,直接下达尚书省。先帝即位三年中一直在尽力擢拔自己的亲信,这些人几乎都在尚书省, 因此先帝下旨后尚书省执行起来倒也十分迅速,等姨夫他们反应过来,都已成定局。 本来师父不在了, 谢家就垮了大半,给一个死人哀荣,再执意反对就实在是气量狭小了,姨夫也就生生忍了;贵妃病故, 谢家的荣华富贵看起来便更是到头了;至于迎淑妃一事……背后都没靠山了,只一个女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些关于没入宫中的谢氏已死、淑妃与贵妃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等不为朝臣所知之事,就全都交给皇后处置了。 只是姨夫十分不满——先帝竟然下旨给我赐婚,指的还是师父的“义女”,即便是加封乡主,却不知师父究竟何处来的义女。 姨夫上门来问我的时候,我亦不能与他实说那边是师父的亲女娉婷,毕竟先帝都不愿多提的事,我自然不会大肆宣扬。 不过先帝这处置倒也是有意思,既然娉婷要让人冒名顶替进宫,那她的身份自己不要就罢了,硬生生让她一个亲生女儿变作不知什么来路的义女。我倒觉得……实在是大快人心。 “至尊为何会想起来与你赐婚?那日在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姨夫的责问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我只是道:“一个钟情韩谨的宫人毒杀了他夫人,至尊便责罚皇后监管后宫不利了;但韩谨的夫人到底是死在昭台殿的,贵妃受了惊吓一病不起,最后薨了;至于我,那日刚好在场,贵妃与至尊言语间不知为何提到了这个义妹,说是我正好还未成亲,便下旨给我赐婚了。” “谢竣人都不在了,怎么忽然着意拉拢起来?”姨夫有些奇怪。 我却懒得答话。 姨夫又问道:“那位永寿乡主,你见过不曾?” “见过。从前在师父那里……还算熟识。” 姨夫恍然大悟一般,怒道:“阿徵你老实交代,从前我与你姨母想与你说媒,你却如何都不愿意,不会是……就瞧中她了吧?” 自然不是的。 但我也不想解释,只是道:“霍徵的确早有心上人。” “你……她到底是什么来路?” “师父收养的孤女。” 第 9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1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91 章 姨夫气得要跳脚,“教了你这么久,真是没半点出息!瞧上谁不好?竟然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女!” “至尊亲自赐婚,若是姨夫不满,便请他收回成命便是。”我无所谓地道。 这道旨意都下来这么久了,六礼已经行至请期,是无论如何都收不回去的。姨夫自然是知道的。于是他气得拂袖便走了,倒也还我个清净。 只是他走了没多久,霍礼又来报与我,说是韩谨给我递了个拜帖。 虽说我也不曾做什么好事,可我也是十分嫌恶他的。虽然他妻子新丧委实有些可怜,但说到底,这事也是他自己惹出来的。就算贺兰昭对他有些非分之念,但若是没有他的回应,也是绝不敢动手毒害他夫人的。 昔年先帝找他,他又试图借贺兰昭的手暗害表姐……大概就是报应。 “就说……我在准备婚事,没空见他。”我把帖子丢还给霍礼,想叫他回了。 霍礼闻言赧然道:“郎君,小人办事不利……” “怎么?” “先前小人没认出那是韩侍郎,只是有人问郎君得不得空时小人便顺口说了句有空……” 我十分无奈,骂道:“真是蠢材!话都被你说了,那就请进来吧。” 霍礼更是窘迫,“韩侍郎想邀郎君外出同游。” 以往韩谨也是不爱与我打交道的,莫不是今日这日头是从西边出来的?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意欲何为。 “备马。”我淡淡地吩咐了一声,便负手往门外去了。 —————————————————————————————————————————— 韩谨牵着马,在门外已经等候多时的模样,见我出来,神色一松,拱手道:“霍将军。” “韩侍郎。”我还礼,“怎么今日忽然大家光临寒舍?不知尊夫人的身后事……” 韩谨微微别开眼,“劳将军垂询,都已经办妥当了。今日韩某贸然上门想请霍将军叙话,冒昧唐突,还请霍将军勿怪。” 他是文人,说话咬文嚼字弯弯绕绕,我本来就不喜欢,更何况最近心绪不佳,也不耐烦理他,只是道:“韩侍郎想去哪里?” “平康坊。” “韩书毓,你真是……有辱斯文!”站在自家门口,我一个没忍住便将他斥责了。平康坊是什么地方?全长安有名的烟花巷都集中在那里。从前我跟着上司同僚去过几次,但后来越来月不耐烦与他们周旋,也是因为又凌波在,便再也没去过。 韩谨却没有半点不自在,“霍将军怕是误会了,平康坊里也有几个曲子唱得不错的娘子,偶尔听一听,倒也不错。 他都这样说话了,我要是不应倒似是我怕了他一般,也只好一点头,接过霍礼牵来的马,翻身上去,跟韩谨去了平康坊。 —————————————————————————————————————————— 如意馆也算是平康坊名头最响的花楼,来往之人非富即贵,自然不如那些下三流的艳俗,连鸨母与姑娘迎人的时候都是规规矩矩的。 韩谨来约我的时候时辰尚早,也没遇上什么相熟的人。他不说什么,鸨母便将我二人迎到了楼上的雅间,只问了声要听什么。 不假思索地,韩谨点道:“琵琶吧,玉奴的琵琶弹得好些。” 于是接了韩谨递过去的银子,鸨母便恭恭敬敬地下去了。 不多时,底下人搬来一道围屏设在屋中,烛火在围屏上映出一道人影,抱着琵琶的模样。围屏后传来连声轻微的拨弦声,将弦音调试准后,围屏后那人便信手弹了一曲《柳绵》。 “哟,果然弹得不错,韩侍郎倒是轻车熟路么。”我揶揄道。 韩谨淡淡一笑道:“陪着尚书来了多次,不熟也都熟了。无论公事还是私事,在此间说,也都再合适不过的。” “那韩侍郎今日要与霍某说的,是公事还是私事?” “自然是私事。”韩谨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眼神却是灼热而迫切的,“凌波……她还好吗?” “这话问得倒是好笑,她在宫里,我哪里知道?”我淡淡一哂,提醒道:“韩侍郎,尊夫人这才下葬几日,你就问旁的人,不合适吧?” 韩谨从前是不甚在乎长孙氏的,我隐隐约约听凌波说过,谁知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韩谨却有些愧疚,嗫嚅着道:“她都没了,问不问也都不知道了。可凌波还在世,全然不同。” “问了又如何?也帮不了她。”我不无讽刺地道:“托韩侍郎的福,至尊对她很好,连偷天换日这么重的罪都想方设法瞒下来了,何况现在她身怀龙种,连皇后都忌惮三分,谁敢对她怎样。” “托我的福?”韩谨忽然有些激动,“究竟是我的福还是我的孽?” 在我的印象中韩谨一向是举止得体的,偶尔失态也是因着凌波。今日虽然又提到了凌波,但我还未说什么,韩谨就这么激动了。 “一个男儿,却被另一个看中,难道是什么很光彩的事?”韩谨双目微红,“我曾经的未婚妻子,现在嫁给别人,丈夫对她还算怜惜,因为她身上有些我的影子……何其荒唐?” 《柳绵》这曲子娇娇软软情意缠绵的,用来作为韩谨怒斥时的陪衬并不哈斯那么合适,只是我也没心思让锦帐后的玉奴再换。因为凌波的这个境地,不也是被我一手推过去的么? 韩谨又道:“我实在不知我究竟有何处得了至尊的青眼,竟让他这样不愿放过我!曾经说是年少不懂事便罢了,我现在都在都只能表现出姨夫无心庶务的模样,不知还有哪里是能让至尊看得上的!眼看着都有妻有子了,至尊为何还不放过我” 其实此事我也很好奇,先帝不喜欢表姐,或许多半还是因为姨夫,但也说了是因为表姐不懂骑射也无甚文采,与他没什么话好说。但韩谨也懦弱得很,亦手误缚鸡之力,文采出众是真,但又不是独一无二,怎的就让先帝这样在意? “至尊折磨我一个便够了,与我妻儿又什么相干?何必置他们与死地?” 我摇头道:“不,这不会是至尊下的手。”先帝都不太熟识贺兰昭此人,此前还隐隐约约怀疑到表姐身上去,怎么会指使贺兰昭杀人呢?大概韩谨真是因为想摆脱先帝而折腾得心力交瘁,全然还忘记了自己曾经李永国贺兰昭对他的一番情谊了。 韩谨却已经听不进我的解释了,絮絮地道:“可至尊这样做,难道不觉得我会恨他吗?杀妻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啊!” “你不会的。” “对,我不会的。”韩谨却又忽然清醒过来一般,接了我的话,“若我真是还有半点血气,最初就不该答应的。若是我还有些勇气……这些话我就该当面告诉至尊的。” 如今我再不能嗤之以鼻,只能沉默以对。 围屏后的玉奴弹完了一曲《柳绵》,静静地后再外面。待我二人都不说话了,才轻声问道:“二位郎君……还想听什么?”一句多余的话也没问。 “不必弹了,打一壶酒来。”韩谨忽然一挥手。 第 9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2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92 章 按照韩谨如今心绪不稳的样子,只怕喝一丁点就会醉倒的。不过也好,都说一醉解千愁,这个时候,不就是该图一醉么? 我没有反对。玉奴也就抱琴起身,轻声除了们,不多时便取回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玉坛子与两只玉酒杯。 玉奴用她那柔软纤长的素手斟了两杯酒,小心翼翼地方道我二人面前。 我只闻了一闻,便皱眉道:“这是什么酒?这么香,却不是酒味。” 玉奴还没答话,韩谨却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接道:“这是玉奴自己酿的诸花露1酒,橘叶、桂叶、紫苏、薄荷、藿香、佛手柑、玫瑰、茉莉、橘花、香橼花、野蔷薇、木香花、甘菊、桂花、牡丹花、芍药花、玉兰花、夜合花、桅子花等香料蒸制成露调入酒中的。” 一听便如此繁琐,大约真是他们这些喜好风雅的文官看重的。我皱眉道:“这酒我不喜欢,换一样。” 玉奴垂眸,小心翼翼地道:“如意馆……不曾备下烈酒。” 想想也是,来这里的,大约也没几个莽夫,自然不喜欢烈酒。于是我只好作罢,举杯饮尽,只觉得入口香甜,倒也好喝。 韩谨只顾饮酒,不再与我说什么,我也没想找话,玉奴又殷勤劝酒,一不留神,竟喝下去了十几杯。 我以为那花酒是没什么酒劲的,谁知喝到后来,就有些头昏脑涨,入口一杯酒就仿佛一团火一般,顺着喉咙滑到胃里,再慢慢滑到下腹,一发不可收拾。 “霍郎君,你醉了?”一把火烧尽理智后,我也分不清叫我的是谁,只觉得娇声呖呖,酥媚入骨,微微上扬的尾音就仿佛一把小钩子,直勾得人杂念丛生。 “霍郎君,奴服侍你歇息吧。”恍惚间,感到又一双手仿佛灵蛇一般,攀上了我的衣带,缓缓抽开,衣襟一下子便散开去。那双手却犹嫌不足,左分右拂,将层层衣衫都剥离。 也顾不上呵斥无礼,只觉得体内的火苗四处乱窜却发|泄无门,恰好有人在我耳畔呵气如兰,便一把揽住她的腰肢将她拉到身前,寻了她柔软的红唇便一口嘬了上去。 天雷勾动地火,旁的,实在是顾不得了。 第63章 合卺酒(上) 头痛得厉害, 挣扎许久才把眼睁开,却一下子就感受到,我躺的地方不是自己那张偏硬的床, 竟是温香软玉抱满怀的。 回忆许久, 我才想起……我是在如意馆中,头夜里喝了玉奴的酒, 便神志不清了。那酒只怕是有问题的! “郎君醒了,要不要喝点水?”玉奴撑起身子, 给自己披了一件轻纱, 身姿妖娆地下了床, 在屋中暖炉上烧着小铫子里打了一杯水递给我。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东西?”我一把打翻了她递过来的水。 玉奴有些委屈,“如意馆的酒里……不都有这些东西么?” “下作!”我气得咬牙骂了一句。 忽然,房门被人推来, 却是韩谨揽着个同样只披了薄纱的女子走进来,他自己也是衣衫不整的,襟怀大敞,露出大半布满暧昧痕迹的胸膛。他看着我, 笑道:“一大清早的,霍将军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看他这样子,是很习惯的, 我知道自己是被他给坑了,骂道:“韩侍郎,霍某如何得罪你了?要这样戏耍!” “霍将军,韩某也是一片好意。马上就要成亲了, 那位谢娘子……只怕你也是不太愿意看到的,偏偏又是至尊赐婚的,和离不得,薄待不得,不如趁着她还未过门……再放肆一把。” 诚然我与韩谨也不算熟识,但他这副嘴脸却更是让我陌生的。我冷笑道:“想必……韩侍郎也是这么对待长孙娘子的了?” 韩谨脸色一僵,揽着那名女子的手在慢慢收紧。 我却不想放过他,又道:“还是如意馆的姑娘太过温顺,让韩侍郎很有一种……自己还是个正常男人的感觉?” “你!”这是韩谨的痛处,偏偏还被我狠狠一踩。 我不想再理他,只是转身拿过自己的衣服套上,却瞥见那床单上留了一抹鲜红,心中一凛,转向玉奴道:“你……还是……” “郎君是奴……第一次……”玉奴微微低头,无限娇羞。 花楼里是有许多女子都只是卖艺的,若真是要卖身,只怕价值不菲。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我恼怒道:“那你何必亲身……这是自贬身价吧?” “是霍郎君,奴甘愿。”玉奴低着头,只看得出耳根子都红透了,“奴仰慕郎君许久了。当年奴还没被卖进来的时候,曾经与家人在路边见过一次郎君得胜回朝。郎君那时候还未及弱冠,却能一举擒获敌首……可惜郎君洁身自好,从不往我们这样的地方来,今日郎君来了,奴真是……仿佛做梦一般!” 从前出征的时候太多了,几乎每次都能斩获敌方大将数名,我也不记得她说的是哪一次。只是她对我并不熟识,除了知道我姓甚名谁,别的真的可谓一片空白,说是仰慕,其实也便是瞧中了我的身份,还有我的一张还算过得去的皮相。 只是虽然是烟花女子,但也不能不负责任,何况……我真是忽然想到一个膈应娉婷的法子。于是我道:“那你收拾收拾,跟我回去吧。” 不单是玉奴,连韩谨与他揽着的那女子都愣了。 “霍徵……你发什么疯?不怕兰台那些人参你一本?” “他们难道来平康坊来得少了?怎么,我纳个妾还需要他们点头同意?”我无所谓地道。 玉奴捂嘴低呼,神色激动地问:“郎君……要给奴一个名分?” “难道你不想要?” 玉奴愣了好一阵,才连忙下拜,“多谢郎君!” 我一把将她拉起来,“虚礼就免了,我去与你们妈妈谈,你自己好生收拾就是。韩侍郎,霍某就先走一步了。” * * * 玉奴其实身家还算清白,并不是什么罪眷,才能让我轻易带走。只是我实在不喜欢她的名字,便问她从前的名字是什么。玉奴说她从前并没有名字,在家里都叫她丫头,只是因为本家姓虞,所以那如意馆的鸨母便给她取名玉奴。 我有心给她改个名字,却又对给女孩子取名字毫无心得,只问明了她是十一月生的,便索性给她改名葭月了。 因为葭月是我临时起意带回去的,府里没有一点准备,我也不知该如何对待她,便通通交给霍礼安排,又让她自己去休息。 反正都是休沐,也没有别的事做,我去了后院练剑。 但没清净多久,霍礼便告诉我——娉婷上门来了。 我不过是早上才把人带回来,这会她就知道消息了,倒真是耳目灵通。但这话我是要与她说清楚的,不能避而不见,便告诉底下将她带进来,回卧房去换了身衣服。 顶着义女的身份,娉婷好歹也可以随意出来走动了,只是穿着打扮就不能像从前那样矜贵,要素净得多。不过娉婷真是很漂亮,即便打扮得再随意,也依然是美艳夺目的。 她坐在花厅里,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布置,见我进去,也只是目光一转,在我身上转了一转,轻笑一声,“给霍将军道喜。” 第 9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3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93 章 “多谢。”我只是淡淡地说着,坐在了上首,看她还要玩出什么花样。 娉婷眉心微微一拧,“也不知是怎样的女子,竟让霍将军动了心。不带出来瞧瞧么?” “不过是个弹琵琶的乐伎。”我慢悠悠地说着,“别的也还罢了,不过她的琵琶弹得也的确不错。” “迟早都要见的,霍将军何必这么掖着藏着,还怕我吃了她不成?”娉婷捏着帕子的手用力得指节都有些泛白,面上却还要保持着笑容不堕。 我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此事宜迟不宜早,若是没别的事,谢娘子还是先回去吧。” 娉婷有些动怒了,“你就这么防着我?难道我还能对她如何了?” “妹子都能活生生挤兑进宫了,霍某还真是怕了谢娘子。”我看着她的眼睛,缓声道:“的确是迟早都要见的,只是你进了门之后,你是正妻她是妾室,来拜见你那是她的本分,但如今……你还不是霍夫人,不觉得自己的手伸得太长了么?” 柳眉慢慢竖了起来,娉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至尊亲自拟旨赐婚,还想不认账么?” “对,至尊赐婚,我推脱不得,必得在良辰吉日迎谢娘子过门。只是过了门行了礼谢娘子才能改口称句霍夫人,毕竟言不正则名不顺,谢娘子不明白吗?”说这话的时候,我忽然有了种恶毒的快意。 娉婷瞪大双眼,“你在怨我?” 我轻轻一笑,“谢娘子是在说笑么?你逼得霍某亲手把心上人送进宫,又不得不迎娶始作俑者,难道霍某不该怨你?怨不得你?” 这话在心里憋了许久,终于能一吐为快,瞬间由衷通体舒畅的感觉。 娉婷却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道:“我何曾逼你?阿兄,难道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么?若是凌波自己不答应,你怎么会把她送进宫?她要是不点头,我逼你也是没有用的啊!” “若不是你成日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们何至于此?怎么,难道谢娘子还觉得自己无辜的很么?”我早看透娉婷是不会承认自己错了的,与她说话的时候也不会再动怒了。 红唇张了又合,但娉婷始终理亏,到底没说出什么反驳的话,只是恨恨地道:“霍将军冲着我发火有何用?这话你怎么不对至尊讲去?若是当日你抵死不认,至尊也不会硬要给你指婚吧?” 都是豪门贵族出身的女子,我将表姐、凌波、娉婷再算上李兰静一起比较,除了李兰静的确是因她父亲而变得满怀恨意,算下来也就是娉婷最不懂事,竟一点不把家族纳入考虑的因素中去。 我冷声笑道:“那好啊,现在与至尊说也不算太晚,反正也没成亲,悔婚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霍家小门小户不怕被人耻笑,只要谢娘子丢得起这个人就好。再有,霍某多嘴提醒一句,霍家的人几乎都死绝了,我霍徵有什么罪哪怕是要诛九族也不会牵连什么人,但谢家么……” “你要悔婚?”娉婷在意的竟然是这一句,“不许,你不能悔婚!” “这话是谢娘子挑起的,怎的成了我霍徵要悔婚?霍某只是想提醒谢娘子一句,即便是至尊亲旨赐婚,却还有收回成命的可能,何况霍某今日纳妾,谢娘子闻风便来大闹,算起来都是犯了七出之条,霍某禀明至尊后,都是可以休妻的!” 娉婷连忙摇头,“不……我没有!我没有嫉妒!我只是想来看看……” “没有就好。”我打断她的话,“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师父也命我好生照顾你了,若是你不过分,我也只当是家里多了个人口,不会薄待你的。但若你自己不想安生了……霍某也是并不介意的。谢娘子,你明白吗?” “我……” “对了谢娘子,容霍某再好心提醒一句,拜堂成亲之前,夫妇是不宜见面的,是大大的不吉利。谢娘子今天都已经来了,若是以后有点什么事,可别怪霍某没说过。”我笑嘻嘻地说着。 娉婷果然有些怕了,连忙起身,胡乱道:“我……我不知道,没人告诉我……都是不作数的!我这就回去,没有见你……” 我高声道:“霍礼,好生护送谢娘子回去,有半点差池都唯你是问!” 霍礼在外面应了一声,便吩咐底下人备车去了。 我也没有心思再管娉婷,自己转身就回房了。话都已经说了,也不指望她能全听进去,但只要能听进去一点点,就已是很好了。 第64章 合卺酒(中) 神熙四年一月十六, 司天台测算过,是个极宜嫁娶的日子。 十五日的元宵灯会我都没空去逛,一直被霍礼跟在身后碎叨着准备婚宴的各项事宜, 直到快四更的时候才稍稍合了眼。 亏了我不需要早起化妆, 才可以等天明之后再起身。饶是这样,我也觉困顿得不行。不过我知道, 的确是因为我并不想成亲。 在霍礼的提点下,我跨着马往谢家去了。因为我们两家都名声太大, 故而成个亲都有许多。但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议论——谢家什么时候有个义女?莫不是那霍将军看上了谁家女子给求来的身份好过门?要不怎的还在孝期便敢嫁人? 我听了一耳朵, 也只是一笑置之——你们都猜错了, 我要娶的这位可是师父的亲女,孝期嫁人也是皇帝的旨意,因怕谢府没了男丁失了照应, 才让我先接到府中。 人言的确可畏,只是我也不在乎了。何况这话对我倒也没什么坏的影响。 到谢府时,娉婷还没梳妆好,迎亲之人也便只好等着。我便四下打量了一下, 只见谢府一切如旧,因为热孝在身即便是出嫁也不曾用红罗装饰。也好在没有刻意装饰,看着倒是还算顺眼。 “郎君, 这吉时快要到了,你看……”喜婆在我背后催促。 于是我问谢家的管家,“一娘还没准备好?” 管家先是一愣,然后讪讪一笑, “霍郎君年轻,第一次成亲不知道,这新妇子哪有自己走出来的?可不是夫君要去迎的么?” 我能上门来迎亲,都已经是给足了面子,哪里耐烦去做这些排场?只是在谢家大门口站着,也不能叫外人看了笑话,便一撩衣摆,要跨进门去。 “慢来慢来,”管家连忙伸手拦我,指了指身后的几个仆妇,“郎君不知道还有‘拦门’这一说么?不给银子,如何过得去?” 在我发作之前,霍礼已经捧着一大把红绢袋迎了上去,看分量大约是每只装着一块银馃子。霍礼笑嘻嘻地分完了银子,问道:“各位姐姐还满意么?” 那些个仆妇也就没再为难,纷纷侧身让开一条道路。 我径直行至娉婷在的小院,却又被拦住。一个我不太熟识的谢家女孩拿着大棒挠痒痒似的敲了我几下便退下,只是我仍没进去门。 那拦门的仆妇笑道:“郎君别急啊,新妇还在梳妆打扮,不收拾停当如何能出阁呢?” 霍礼又捧着一个红布托盘上前来,低声与我道:“郎君,催新妇出阁是要催妆诗的,小人已经备好笔墨了……若是实在写不出来,小人也早就胡乱诌了几首,勉强能应付。” “不必。”我展臂将他往后一推,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给守门那个仆妇,“将这个交给一娘。” “原来郎君早有准备,小人多虑了。”霍礼舒了一口气,麻利地把笔墨收拾好。 我只是笑,并没说什么。 那张纸上的确写了一首催妆诗,却不是我写的——我哪里会写什么诗?那张纸是从如意馆回来后的第二日韩谨下朝后硬塞给我的。韩谨的才名,在长安可是传开了。我就算不知道诗该怎么作,但也知道他那首诗写得是极好的。韩大才子亲笔写的催妆诗,多少权贵求都求不来。 只是韩谨塞给我诗笺后我就直接就收了起来,连重新誊抄一遍都不曾,就这样直接送了进去——娉婷认得我的字迹的,她看完之后也该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第 9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4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94 章 但那纸条送进去后不久,我却听到娉婷慵懒地道:“这胭脂成色不好,点不出绛唇,只好劳烦霍郎君多等等了。” 原来她不懂,依旧想要拿乔。心下冷笑,我不紧不慢地道:“那谢娘子便好生打扮,霍某安心等着便是。” 屋里没人再说话,只传出“啪”的一声脂粉盒扣上的声音。 霍礼一头冷汗地上前来,“要不……郎君就再写一首?” “江郎才尽,写不出来了。”我一本正经地说着。其实这也是实话,我原不会写诗。 本来我是连催妆诗都懒怠拿出来的,但想想还有真么多人都看着,实在不好拂了娉婷面子,也就给了。可她自己要拿乔作张,便怨不得我了。既然她要拖着不愿开门,那我就陪她等着,横竖不是我想成这个亲。 那边的喜娘也催了我几次让我不要误了吉时,我就是充耳不闻,立在那里岿然不动。 终于,娉婷的房门开了,她穿着一身大红嫁衣,梳高髻,饰着一身金玉钗环,用长柄团扇掩面出来了。我看不见她的神色,但我知道,她现在应当十分愤怒。 只是她愤怒也没关系啊,若是她自己能亲口提出不成亲,我便真是高兴坏了。 不过娉婷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喜娘的引导下,缓步登上了喜车。 见没出什么变故,我其实是有些失望的。但事已至此,这亲是非成不可了。于是我翻身上马,命吹鼓手奏乐,慢悠悠地回我自己府上了。 谢家的家底还是很丰厚的,单看嫁妆单子就能看出。但我没想到,娉婷这一路上过去的时候,竟让人沿路撒金瓜子!要知道寻常人家嫁女儿,也就撒些饴糖也就罢了。 果然,娉婷是非常想出嫁的啊! 只是她为了嫁给我,又算计了多少人、牵连了多少人呢? 一路上,我策马都是心不在焉的,却始终在想当日我送凌波进宫时的情景。 那天我也是一早便等在了谢府门口,却不需要过什么拦门、催妆的难关,只因我是送亲的。但皇帝也是不可能亲自来迎的,宫里也不会行民间这一套婚仪,所以我终究是无缘得见的,只是见着凌波穿着嫁衣以团扇障面,从门里款款走出来。 早在我将她偷偷从宫里接出来之后,我便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这样的场景——我领着一大队人,到师父府上来迎亲,忍过各种刁难,亲手扶着她将她送上喜车,载到我府上,然后念一首虽然拙劣却是自己呕心沥血所作的却扇诗,看她含羞带怯地移开扇子,露出一张俏生生的脸。 可我见她执扇,却是她要嫁给别人的时候! 我亲眼见着她执扇缓步走向先帝,从此再不回转。 而我成亲之时,那执着团扇缓步走向我的女子,却是害我与心上女子生生分离的罪魁祸首。 “新妇子下车。”恍惚之中,喜娘喊了一嗓子,我才回过神来——原是到地方了。 看着她被人引着跨了火盆与马鞍,我才木然地进了府。 正行“三箭定乾坤”之礼,就忽然听到外头有人尖着嗓子喊道:“至尊到!淑妃到!”直喊得我手一抖,险些一箭朝娉婷发了出去。 先帝遣来观礼也是无妨的,毕竟是他亲旨赐婚,若他是亲自登门,便是莫大的荣幸。只是……凌波为什么要来? 但我又不得不放下弓箭,只身去相迎,“臣见过至尊,见过淑妃。” 先帝抬手示意免礼,“你只管去行礼便是,朕就是来看看。淑妃说姐姐出阁,还是想来瞧一眼,朕便带她来了。” 凌波向我柔柔一笑,“我现在也是双身子的人了,来瞧瞧一娘,希望……过给她点喜气,祝她早生贵子。” 早生贵子吗?不,不会的,我大约是不会碰她的。 然而面上还是笑,“至尊与淑妃能驾临寒舍,臣实在是受宠若惊。外面风大,至尊淑妃里面请。” 我能感觉到自从凌波进来之后,娉婷十分紧张,执扇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指节都有些泛白,连拜堂时四下周转都要慢半拍。 偏生先帝还笑道:“新妇这是欢喜糊涂了么?连转身也不会了。” 凌波轻轻用手绢按了按嘴角,笑意不减,“等了这么久,费了这么大力气才能嫁与心上人,大家就不要取笑了。” 一听这话,娉婷握扇的手就捏得更紧了。 我只作不知,引着娉婷到旁边,由喜娘给我俩各自剪了一缕头发,用红线绑好装入香囊,然后系在她腰上。 好不容易将繁冗的礼节都行了一遍,娉婷终于被扶进了洞房,我送了一口气,招呼各位宾客入席。 姨夫那里和卢家其实我也是送去了喜帖的,虽然我知道他们是不会来的。只是没想到先帝亲至,大概这事传出去,他们是要后悔得。 帝妃身份尊贵,而我请的宾客都是如李信等人一般的武将,自然是不能混坐在一处,我便引着二人去了厢房,单独设了酒席,我自己则亲自作陪,只让霍礼应付外头。 饮了几杯酒,先帝忽然道:“伯英,听说前几日你纳了个妾室?” 我夹菜的手一顿,但也只能承认:“是。” “霍将军这事做得实在不妥,咱们这些人家的规矩,妾室是不能先于正妻进门的,何况离正妻进门也就这么几日。”凌波轻轻地说着。 “淑妃教训得是,臣知错了。”我听凌波说的时候毫无怒意,只怕她也是觉得快慰的,便回答得毫无诚意。 先帝却皱眉道:“从前靖武公在世,你也是个洁身自好的,怎的他刚过世不久,就学得这一身的毛病?是你一定要娶人家过门,怎么又在行礼前闹出这么多事?真是打量着人家娘家无人了么?” “臣不敢!”那妾室难道是我想纳的么?若不是韩谨坑我,哪里会有这么一档事?于是我道:“只是那日韩侍郎一定要邀臣去喝酒,他盛情相邀臣推辞不掉,也就跟着去了。臣去那种地方少,不知道酒里都是加料的,韩侍郎也不曾提醒一句,臣就……那女子还不曾接过恩客,臣实在过意不去,只好……” “韩书毓叫你去的?”果然,先帝的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 凌波见着不好,连忙劝道:“大家不是时常也说要让霍将军多于文臣亲近么?省得只能做个莽夫。若是论起文采,当朝还有谁能与韩侍郎相比?” 先帝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许久才道:“朕让你亲近文臣,谁让你跟他们学这个了?” “臣知错,下次一定不敢了。” 许是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先帝放了筷子,“罢了,朕也出来许久了,淑妃还有孕,也该回去了。今日你大喜,就不闹你了。摆驾回宫。” “恭送至尊,恭送淑妃。” 送走帝妃,我也要去外间轮流敬一杯酒,只是武将难免量大些,一圈喝下来实在有些头昏脑涨的,他们还要吵着回敬,一个来了就引来一双,闹到最后我都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酒,只是看着天色晚了他们才放过我。 第 9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5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95 章 霍礼搀着我往房里走,但走到门口时,我勉强辨出那是他们布置好的喜房,便一把挥开霍礼,“走错了!” “郎君醉了,小人没走错。”霍礼又连忙上前两步来扶我。 “错了!谁让你到这里来的?我要去虞氏那里。”我喊得声音不小,想来娉婷在房里也能听见一些。 霍礼大惊失色,连忙道:“郎君真的醉了!这是什么话?今晚哪能去虞姨娘那里!” “不带我去你就撒手,我自己去!”我再次挥开霍礼,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方向。 霍礼几次要上前来扶都被我一把推远。他到底是个文士,那里犟得过我?最后也只能无奈地跟在我后面看我进了葭月的荷香园。 第65章 合卺酒(下) “虞氏, 你出来!”一大早就有被斥责之声闹醒。 “是夫人来了。妾本想着过会去给夫人请安奉茶的,没想到夫人便来了。”温柔的声音,是葭月的。 “请安?我看是不必了, 只怕还得是我向你请安。”咬牙切齿的, 似乎是娉婷。 葭月连忙道:“夫人说笑了,妾不敢。” “不敢?我们娘子的新婚之夜, 你也敢把郎君勾过来,你还有什么不敢的?”这语气, 似乎是娉婷的丫鬟, 只是声音有些陌生, 不是姑洗也不是太簇,也不知道她是抬举了谁道身边来。 我披起外衫走了出去,在葭月之前开口了, “是我自己要来的,与她何干?要怪,你便怪我啊。” 那个丫鬟身量高挑,脸有些圆圆的, 本来长得还算和气,但说话的语气与态度都十分刻薄。但她好歹还是有些敬畏我的,一见我走出门, 气势瞬间矮了半截,但看了身边的娉婷一眼,才道:“郎君,不是奴婢放肆, 而是虞氏这……实在是欺人太甚。昨晚上娘子一直握着那团扇等着郎君来却扇,却等得红烛都燃尽了都没等来郎君。娘子怕天冷了郎君再喝冷酒伤胃,那合卺酒都是让婢子热了好几回的,到底还是凉了。昨晚可是娘子的新婚之夜,郎君这样……” “这是你们娘子的意思?”我睨她一眼。 那丫鬟连忙摇头,“婢子只是不舍得娘子受此委屈……” “既然不是你们娘子的意思,你在这里猖狂什么?”我冷笑。 “商羽,不得无礼。”娉婷终于斥退她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她。尚在孝期,娉婷不能穿红衣,但她今日穿了一身绛紫,头上梳着高髻,还带了一对大凤钗,面上描画着精致的妆容,竟让我看到了素日里表姐的那种气场。 “既然你也来了,那这便真是你的意思了。”我淡淡地说着。 娉婷轻轻咬了咬唇,哀怨地看了我一眼,才道:“夫君要是喜欢虞妹妹,妾也不说什么。只是……好歹是郎君的大婚,新婚之夜却宿在妾室房中,这要是传扬出去总不成体统。” 我实在是受不了她那一声夫君,便抢着开口斥责:“我霍家内宅的事,若是没有多嘴多舌的人,怎么会传扬出去?” “那……夫君的意思,是若此事只是内宅中事,你这么做就是对的?”娉婷泪眼盈盈地望着我。 “一娘,赐婚的圣旨你还记得吗?”我问她。 她一下子愣住了——想来是记不住的,圣旨那种东西,谁会去用心记呢?若真是记住了才有毛病。 不过娉婷一大早过来闹,霍礼也自然是来了的,只是都算是主子他插不上手而已。于是我一扬下巴对他讲,“霍礼,去把那道圣旨请出来。” 霍礼为难地看我一眼,但见我态度坚决,也只好去了。 我展开圣旨看了一眼,然后递给娉婷,“一娘,你的底蕴比我强多了,这旨意什么意思你该是看得明白的吧?既然你不记得了,那你就好生看看,看个明白,至尊到底是怎样说的!” 娉婷握着旨意,飞快地扫了几遍,双手微微发抖,瞪大双眼,一脸委屈。 “至尊的意思很明白,原本身在孝期就不该办喜事,但念在谢家无人当家,便命我先迎一娘过门,好生照顾着。但也只是迎过门而已,若是要圆了这礼,还得等到三年除服以后。一娘看明白了吧?” “你……” “所以我这样做有什么问题?”我直视着她,“还是说一娘丝毫没把先父放在心上,只想着自己了?” 娉婷倔强道:“我何曾这么说过?” 我冷笑,“可你似乎是这样做的?” 眼见着再说几句话就要吵起来,葭月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拉了拉我的袖子,低声道:“郎君,这么多人瞧着,好歹给夫人留点颜面,若不然……夫人以后如何在府里树立威信?” 礼尚未全,其实还叫不得夫人的,但我也实在不能把娉婷的颜面完全踩在脚下,毕竟她以后就是这府里的女主人,总不能一开始就叫她当着所有下人颜面扫地了。于是我对葭月道:“你去把自己的屋子收拾一下,正好夫人也来了,就在这里行大礼了吧。” “这……不合适吧?”葭月愣住了。 那个商羽也反应过来,壮着胆子道:“对啊,我们娘子才是正室夫人,要拜见也该是虞氏收拾好之后去正房拜见才对,如何能让我们娘子屈就呢?” 我算是知道娉婷为何会选她当贴身侍婢,因着她的脾气行径还真是合了娉婷的心性。只是稍稍松了点口,便开始得寸进尺了。我寒声道:“可不是你家娘子先动了玉趾来了此地么?” “我来……也真不是为了此事。”娉婷拧眉。 “今日不是休沐,昨日成亲至尊已然给了我一日的假,三日回门虽然你也不是真的会去但至尊也给了一日假,今日我可是要上朝的,有多少时辰能留出来让你们这么折腾?”我一面说着一面穿衣,“霍礼,去把朝服给我拿过来,我换完之后直接去上朝。” 见我态度坚决,娉婷也不敢再与我拧着来,也只能一提裙角,抢在葭月前头进了房间,受了她的拜见大礼。 —————————————————————————————————————————— 上朝时,先帝还很诧异我竟然还去上朝,于是还真把我留下了。 “伯英啊,新婚燕尔,竟然还来上朝了,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勤谨了?”先帝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地道。 我道:“臣深沐皇恩,不敢不勤谨。其实臣今日,是有一事相请。” “何事?” “今年蜀中一带下了十数年难得一遇的大雪,许多百姓都因此流离失所,臣……自请外调去赈灾。”我认真地道。 先帝很是惊讶,“你说什么?赈灾?伯英,对于米粮人手的调配,你知道什么?” “臣……的确不懂,可臣想学。” 第 9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6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96 章 “想学是好事,朕也巴不得你多学一些。只是……你这才新婚,朕就将你外调,就算朝臣不说什么,难道你自己愿意?你的夫人愿意?” 我认真地道:“为国为民,拙荆也不是这样不明事理的。臣想好好学习管理庶务,做妻子的哪里会不愿意自己的丈夫上进呢?” 至尊认真地想了想,才道:“好,朕准你所请。只是你并无什么经验,朕还得派一个懂的人帮你才是。也没有一个武将单独接手此事的道理。” “多谢至尊。” “只是这个人选……朕还得再考虑考虑。” “好。” 于是在神熙四年的一月二十,我与户部一名官员去了蜀中赈灾,一去便是两月余。对于我此行,姨夫也甚是高兴,说我也总算知道长进了,还特意给我派了几名能干的助手。 我要去蜀中一事,娉婷自然是不愿的,险些又在府里大吵一架,我到底是忍了下来,不欲闹得太难看,只是转身去了葭月那里,让她帮我整理行装。我的确是不想在长安再待下去了,整日与娉婷相对,我实在受不了。 但有一事值得一提,在我去蜀中的三日前,宫里传来消息,说是皇后再次有孕。 第66章 凉水荔枝膏(上) “难怪霍公从前总与那韩……韩谨过不去, 还来还为着这一出。”至尊微微一笑,“只是本就是冒名顶替,即便不是因为韩夫人, 也总会被人认出来的。至于那位虞姨娘……韩谨的确促狭了, 却也不是深仇大恨,霍公……朕说句不好听的, 你这样,未免太小量了。” 我沉默片刻, 才道:“此事到底是臣心中有愧, 不敢怨旁人。但后来韩书毓的作为, 实在让臣瞧不上。旁的不说,难道至尊不记得,先帝是如何殡天的?” 至尊握着酒卮, 面上笑意尽退,良久才道:“韩谨有错,但到底……是逆王作乱。” “明知妻族与逆王有牵连,还不知当机立断, 难道此举应当?”我反问。 至尊握杯的手又紧了紧,别过脸去,片刻之后转回来, 却又神色如常,问了不相干的事,“按照霍公方才所说,母亲是神熙三年末有的身孕, 那诞下孩儿也就是神熙四年的事,但朕却是神熙七年生的……朕不曾听说过自己还有兄姐。只是阿兄倒真是神熙四年所生。” 这是所有人都千方百计隐瞒的,但因说起旧事,又不得不提起。 我此生万分对不住凌波,哪怕是死个千百次也不足以恕罪,却不只是因为我亲手送她进宫,还是因为……她的第一个孩子。 =============================================================================== 神熙四年五月,我已从蜀中归朝。 先帝赞我赈灾之事做的不错,还问我愿不愿意去那些庶务官署行走1。 我是有心要为朝廷效力的,却也知道自己的斤两,别的事务交给我也实在是处置不了,想着在赈灾之事对于搭建安置房屋还有些心得,便自请去将作监2行走。先帝想想也对,便毫不犹豫地准了。 先帝即位之后的前几年,国中其实一直不甚太平,虽然只是小打小闹,但也是兵祸频发,天灾也接连不断。后来好不容易国中安定些,于是先帝终于在神熙四年下定决心要修建明堂3。 修建明堂这样的大事,自然是要交给工部的,而先帝与姨夫他们博弈之后真的确定要动工的时候已经入伏,待在屋里还好,外边实在是暑热难当,工部的那些文官都不愿意跟着去勘察监督,也只有我才比较好差遣。 三月的时候,新科放榜,文武状元皆出自范阳卢氏,很是让人震惊。那卢氏与崔氏乃通家之好,在朝堂上也多帮着姨夫说话,先帝自然是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只是这两位卢郎都是凭真才实学高中的,无可指摘,先帝也只好给二人指派了官职,封武状元卢浩为羽林军正六品亲勋翊卫校尉兼昭武校尉,文状元卢瀚为工部郎中4。修建明堂之事,也是他在跟进。 只是卢瀚虽与我论起来也是表兄弟,素日却并不爱搭理我。 其实我并不介意每日朝会后便赶去与卢瀚顶着烈日商讨修建明堂的具体事宜,毕竟他虽然性子傲了些、嘴毒了些,真才实学还是有的,说话直击要害,从不说无关紧要的废话,何况他这样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能出来天天这样晒着还不叫苦实在是万分不易了。我与卢家本就不是很对付,也不在乎他是什么态度。 但明堂地位特殊,总不是想怎样建便能怎样建的,还须礼部参照从前的规制,来择定这明堂究竟该如何定图纸,很不巧,礼部派出来的那人,就是韩谨。 如果韩谨还是礼部侍郎,那此事也不需他亲自来办。 坏就坏在三月的时候,回鹘的新可汗遣两名王子出使我大郦,这两名王子一人是王后所出一名是普通嫔妃所出,但韩谨在迎接之时却弄错了礼仪,惹得王子不快,先帝便下旨贬谪韩谨,将他贬作祠部员外郎5。 原本是礼部侍郎,最是熟悉成礼定例,祠部又与明堂有着莫大的联系,何况韩谨也只是一名副官,当然该派他来。 但韩谨只有第一次是按时来了的,余下的时候,韩谨总是有各种理由迟到甚至是缺席;即便是来了,因着我们一群人对从前明堂的规制并不懂,韩谨来了之后总是会指摘出一大串不对的地方,害众人之前画好的草图只能作废;偏偏他说完之后便甩手走了,改后的草图如何也没人可问,第二日再商讨的时候又说不对,实在是犯了众怒。 便是卢瀚,嘴上不说,但他本就是极瞧不上韩谨的,不光因着韩谨的行径,还因为韩谨才名远播,卢瀚并不服气,毕竟文人总是相轻的。 终于有一日,韩谨挑完毛病之后又要走人,趁卢瀚与其他小吏商议细节去了,我开口叫住了他。 “下官以为方才所说十分清楚明了,莫不是霍将军听不懂?”我还没发难,韩谨便开口噎我。 天气热,本就容易动肝火,但我还是强忍着怒气道:“员外郎慢些走。这图纸改来改去已有十来日了,总也改不好,至尊问起来,也要论一句办事不力的。” “一个草图都画不好,工部与将作监也是在够办事不力的。”韩谨竟然点头附和。 我挑眉道:“但若是员外郎一次把所有的话都说明白了,也就一次成事了,不至这样改来改去的。” 韩谨扬了扬唇角,“霍将军这话就不对了,下官从前也没监造过明堂,不知道该有些什么要紧处。下官没有那过目不忘的本事,不能一气默出那么多卷明堂纪要的内容,总要见了图,才能想起疏漏究竟在何处不是?对了霍将军,下官乃是一介文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不比将军体格健壮,每次从这回去都晒得头晕眼花的久久缓不过来,将军不如还是早些放下官回去。万一中暑了,下官可是明日也来不了了……”说完提步就要走。 “站住!”我一声喝住他,只看了一眼明显也分了心神看这边却假装毫不在意的卢瀚,又吩咐一名跑腿打杂的下人道:“去,街尾的和喜楼,买一碗,不,买十碗凉水荔枝膏6来,不需他放冰,只管拿一桶来便是,某亲自加。” 那下人一愣,“将军……要凉水荔枝膏,小人街边给买一碗去,也好喝得很,那和喜楼这样贵……” 我掏出一锭银子抛给他,只看着韩谨,“就要和喜楼的,员外郎喝得起。” 那人连忙去了。 韩谨的脸色却阴沉得厉害,“霍将军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员外郎不是说怕久晒中暑吗?荔枝膏最是消暑的,某这就买给韩侍郎,多少都有的。” “多谢霍将军的好意,下官消受不起!”韩谨铁青了一张脸,拂袖欲走。 我绕到他身前将他拦住,“对不住了员外郎,这荔枝膏已经买了,今日你是自愿也罢,被迫也罢,都得喝。” “霍将军想以权势压人?”一双浓眉紧紧地皱起。 “我倒不想,可也要员外郎配合才是。” 可巧那下人脚程快,很快就提着两个桶并一摞碗、一把勺回来了。我揭开一只桶盖,一股热气带着乌梅桂花陈皮甘草的酸甜香气扑面而来,激得我险些流了涎水。 我收敛神态,舀了半碗荔枝膏,又从另一只桶里舀出半碗冰,递给那下人,扬了扬下巴,“伺候员外郎饮水。” 第 9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7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97 章 下人为难地捧着碗,递到韩谨面前,“员外郎请。” 韩谨别开脸,不欲理他。 他为难地看了我一眼,见我不为所动,又只好叫了一声,“员外郎请。” “霍将军,你是来勘察绘图的还是来耍威风的?”卢瀚实在看不下去了,从那边走了过来,说话却一点都不好听。 我向他笑笑,“卢郎中此话不对,某也是怕韩员外郎中暑,特地给他买了荔枝膏来,也是一篇好心。日头实在毒得很,卢郎中要不要也喝一碗?” 卢瀚别过脸,嫌恶道:“拿走拿走,我们卢家的儿郎,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俱学,无事还要学拳脚强身健体,岂是那种经不得风吹日晒的无用书生?” 这话明里暗里却是在挤兑韩谨了。一霎,韩谨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第67章 凉水荔枝膏(下) “员外郎, 这么多人都在这儿瞧着了,还不想喝么?日头这么毒,一会把冰都晒化了可怎么办?”我将碗递到韩谨面前。 韩谨别过脸, “家慈已然在家备下了, 若在外头喝够了,恐伤了慈母之心。” “同僚的好意倒逼得你不孝了。”卢瀚冷笑。 “员外郎你大概忘了, 现在离可以归家的时辰还早,不妨的。”我直接把碗凑到了韩谨嘴边, “员外郎, 看你脸红得厉害, 只怕是已经中暑了,赶紧喝上一碗缓解缓解。” 手上用了巧劲,韩谨无论如何都是躲不掉的, 我迫得他不得不张嘴喝下一些。只是他抗拒着不肯喝进去,更多的汁水还是顺着他的下颌、脖颈流到了他惨绿的官服上。 一碗一滴都不剩了,我才施施然扯手。 韩谨狼狈地想拭去身上的荔枝膏污渍,却不敢用官服的袖子去擦, 只是怒道:“霍伯英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污损官服是什么罪名?” 卢瀚的脸色也有些难看,没想到我会动手。 我却不紧不慢地打了第二晚,慢慢地加了冰, 又递到韩谨面前,“和喜楼的荔枝膏滋味不错吧? 员外郎要不要再来一碗?”动手一次也是要定罪的,十次仍旧是要定罪,何不索性一次来个痛快? “你……”卢瀚皱眉。 轻而易举地钳制了韩谨, 我利索地灌下了第二碗,问道:“员外郎,明堂的规制你可是想清楚了?” “有辱斯文!”韩谨真是狼狈得厉害,却仍旧咬着牙骂我。 于是第三碗、第四碗、第五碗接连关了下去,连卢瀚都忍不住来拉我袖子,“够了!霍将军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滥用私刑么?” “什么私刑?某不过是关爱同僚罢了。”我拍开卢瀚的手,仍向韩谨道:“员外郎记起来了吗?” “霍徵,你滥用职权,我要去至尊那里参你一本!”韩谨气急败坏地道。 我毫不在乎地道:“这么巧?那员外郎不如和某一块去?某也正好有本要奏与至尊。既然某都被无端参了一本滥用职权,那么某参员外郎……玩忽职守,员外郎也是没有意见的吧?” 韩谨十分生气,“霍将军把话说清楚,下官如何玩忽职守了?” 卢瀚也冷声道:“霍将军这是什么意思?以为这是儿戏么?你参我一本,我便睚眦必报?至尊日理万机,岂有功夫答理这些闲事?” “闲事?莫不是卢郎中以为修建明堂乃是闲事一桩?工部、礼部、将作监的人每天顶着烈日在外头跑这么久就为了闲事?”我将他推开,只与韩谨道:“明堂修建一事都过去多久了?现在连图纸都没有眉目。为什么图纸还没眉目?是工部的人无能画不出图纸么?员外郎心里比我更清楚吧。” 韩谨脖子一梗,“笑话,为何画不出图,下官怎知?下官不是主笔,亦对绘图之事一概不知,霍将军想安罪名,下官却不是能随意接了的!” 我将余下的冰全都倒进荔枝膏里,也不顾那和喜楼的一碗荔枝膏价值不菲,拿起桶便泼了韩谨一身,污了他一身官服。 “霍伯英,你疯了?”说这话的却是卢瀚。到底是大家出身,即便都已经动了真火了,卢瀚还能面沉如水,倒是让我有些佩服。 我丢了桶,拍了拍手,对面色如同打翻了酱缸一般的韩谨道:“污损官服之事,不劳员外郎摇你这金贵的笔杆子,某自会去找至尊请罪,只是劳烦员外郎,该说的还请一次说个痛快,毕竟论金贵在场的怎么数都有人在你前头,都陪你晒了这么些日子,也不亏。若是员外郎不愿意说……至尊只会相信是你自己污损官服。” “霍将军莫不是以为,在场你的官阶最高,便合该你一手遮天了?”韩谨的眼角都带了些红。 我扫视了一眼周围的人,淡声道:“莫不是员外郎以为,还有人愿意帮你作证?” “众目睽睽,岂容你颠倒黑白?” “那你尽管问问便是了。” 韩谨忖了一忖,问卢瀚:“卢郎中不会与霍将军沆瀣一气吧?” 卢瀚抬眼忘了一眼虚空,淡声道:“某一直与各位工部的同僚在商议修改图纸,不曾看清这边发生了什么,员外郎还是换个人问吧。” 韩谨很是错愕,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各位工部官吏,却见他们不是眼神躲闪就是附和称是。 将作监有我在,自然是不做指望的了。但礼部在此事中原本就没那么要紧,跟着韩谨过来的官吏也就只有两三人。韩谨抓着这一丝希望,殷切地看了过去。那几人却尴尬地别过脸去,小声道:“下官……亲眼所见……不是霍将军的错,是、是员外郎自己不小心,与霍将军……半点干系也没有。” “你们……” “员外郎,不要再费神了,你以为还会有人帮你作证?笑话!”我大笑,“工部与将作监自不必说,但你以为礼部会说什么公道话?员外郎,你觉着酷热难当,难道旁人就不?明明可以一次说清,却偏偏要来来回回的跑,谁受的住?不过是六品与八品之别,也不是什么尊贵无比的大员,谁能服?” 韩谨无话可说,一拂袖便去了正在画草图的几人那里,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也不管旁人记不记得下。但我知道他们工部有人博闻强识,能记下大半,剩的没记下的去查一查成例。 “下官所知的,全都交代了,可以走了吧?”韩谨铁青着一张脸问我。 我伸臂一拦,“对不住员外郎,某还想问一事。” “霍将军但说无妨。”韩谨似乎在咬牙。 “分明几句话就能说清的事情,员外郎为何咬死了都不肯说?这么多人陪着员外郎一块耗着,就没半点歉疚之心?” 韩谨却很是镇定地一笑,反问道:“霍将军,你们会不会办事?” 此话一出,我与卢瀚都有些愣了——什么叫我们会不会办事? 韩谨近前一步,与我二人道:“霍将军,卢郎中,找人办事,不给点好处,怎么办得成呢?” 第 9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8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98 章 卢瀚闻言双眉一竖,却没有发作,脸色窘迫得很。与礼部有直接合作联系的是工部而非将作监,韩谨骂不会办事,那就是骂的工部。只是卢瀚那样的人,出身范阳卢氏,风光霁月,芝兰玉树,哪有他求人办事的时候?自然不会想着要给人好处的。 只是我不能认同韩谨的话,“你难道是替工部替卢家做事?这是修建明堂,是至尊的事,是大郦的事,你敢问至尊去要好处?” “霍将军,这话不对。”韩谨哈哈一笑,“许多事,约定俗成,心知肚明,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有谁是明目张胆收受好处的?那岂不是成了贪污受贿了?” “暗地里拿就不是?” “礼尚往来而已。”韩谨理了理他那狼藉的衣袖。 我着实被他气到了,恍惚间又想起三年前,我为了王勇的案子去与他亲近,他肯为了一介普通军士而帮我找出证据去求至尊。虽然没有明里去指正大长公主,但他这样做其实大长公主也是知情的,倘若真要清算起来,他也是跑不掉的。 这才多久,韩谨就在官场这个大染缸里混得面目全非了? “员外郎,你还记得王勇此人么?”我冷不防地开口问他。 卢瀚自然是听不懂的。 韩谨却愣住了,半晌,才勉强提了提唇角,“霍将军要是不提,那下官倒真是不记得了。” “不记得无妨,某帮你回忆回忆。” “不必了!”韩谨断喝一声,又向卢瀚歉然一笑,“不劳霍将军,某是个文臣,还蒙至尊青眼考了个状元,记性是不差的。” 听他提到状元,卢瀚的面上划过一丝不屑。 我不理会他,只道:“既然员外郎记得那是再好不过。怎么员外郎那时候就没想着要找霍某要写好处?与大长公主做对,于你自己有什么益处呢?” 韩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并不说话。 “员外郎,曾经你也算年轻有为,被至尊视为肱股之臣,怎的先是待政,现在索性堕落至此?这才短短三年,若是日后……岂不是要当国之禄蠹?” “霍将军抬举下官了,即便想做国之禄蠹,下官也要有那个机缘才是。下官出身寒微,又没有强硬的妻族亲族可倚仗,只怕就算能爬到那个位置,也该乞骸骨了。”韩谨笑得冷淡。 卢瀚越发不悦,“至尊岂是个以出身论才干之人?” “但卢郎中能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韩谨冷笑。 话是我先起的头,我却不能让他们在这里就交恶,连忙打岔,“韩书毓,你这样说,对得起至尊对你的栽培重用吗?” “栽培重用?不是玩弄?”韩谨蓦地嗤笑一声,“旁人不知道,霍将军你是知道的吧?你现在这么说,是在笑话我?卢郎中想必最能明白的,金榜高中有多难,需要怎样拼命去读书!千辛万苦入仕,难道我就是为了能多些享乐么?我韩谨为官,不求闻达,但求能为民请命,可现在……我不知道至尊为何不愿放过我,那我只能逃开啊!既然至尊雄心万丈,那我便心灰意冷给他看,如果还不够……那我只能德行有亏、贪污受贿、怠政懒政!我已经不求能做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官了,只想待在一个清闲的位置上浑浑噩噩到致仕都不能么?” 韩谨越说越激动,几乎要喊出来,卢瀚越听脸色越难看,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辱斯文不堪入耳的东西。想来以他的聪明,能猜出韩谨在说什么。 因为要修明堂,此地也没有太多百姓走动,但过往都是三部的官吏,让人听去了传到先帝耳朵里也是大大不妙的。于是我连忙伸手捂住韩谨的嘴,把他强行架起来,对卢瀚笑道:“只听说过醉酒醉茶的,没想到这员外郎喝荔枝膏也会醉的,倒是某考虑欠妥了。卢郎中,此地先交给你,某先送员外郎回去。” 卢瀚古怪地笑了笑,到底拱手行礼,“霍将军慢走。” 第68章 红鸡蛋(上) 神熙四年近盂兰盆会之时, 韩谨之父病逝,未几,其母因伤心太过, 亦逝。韩谨上表请求辞官, 以扶父母灵柩回乡。但初时先帝不允。而后半朝文臣亦上表,姨夫出面力劝, 先帝才终于松口,准许韩谨回乡守孝, 除服后立即归朝。 韩谨离开长安那日, 我到底去送了送——到底相识一场, 何况故去的还是凌波的亲属,虽然不说,但想必她也是愿意来看一眼的, 虽然这二位亲戚曾经做出一些恶心至极的事。我便自欺欺人地认为其实我是代她送了。 见了我,韩谨没什么特殊的反应,只是木然地与我客套,只是在登车前终于回头向我释然一笑张嘴说了什么。 他说得轻, 起初我并没仔细听,只是后来看口型我大概猜到他在说什么——山高水远,解脱了。 的确, 他的故乡在蜀中,路险难行,至尊都顾不到那去。想不到一个名满天下的才子,竟然会为了躲避皇帝的恩眷而宁愿躲到山林中, 说起来也真是只能感叹一句,世事无常。 回府的路上,我遇到了下值的李信,他与我打招呼,不复曾经的热络。我与他闲聊几句,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匆匆散去。临别之前,他对我说了一句话——希望将军多提携。 我倒是想起了一句“苟富贵勿相忘”,也很能理解李信的心境。都是从范阳回来的,即便我本来职位比他高些,可相比起来至尊的确对我太过优待,算起来李信的出身还比我高上许多,自然是有些愤愤不平的。 我自问也算是个重情义之人,只是我很厌恶将这份情谊与仕途的尔虞我诈联系起来,没的叫人恶心。从前我对自己手下的兄弟尚且不曾举荐官职,何况李信与我待在一处的时间也实在不算太多。更何况,在二十四卫里我并不能说上什么话,在将作监这边我也有些艰难,即便是有心拉李信一把也是不能的。 明堂的修建事宜还在继续。 韩谨自那次被我当着众人的面收拾之后就没再来过,好在后面的事也无需礼部出面,皆由我与卢瀚处置。 共事越久,我便越发现卢瀚的厉害。 我知道他是瞧不上我的,整个卢家就找不出什么人瞧得起我这个执意离家的娘子与寒门小吏所生的儿子,卢瀚素日与我说话也总是冷嘲热讽的。但在商议公事时,卢瀚却从不带个人意见。有时我的建议遭到了工部其他人的反驳,但如果卢瀚权衡后觉得可行,还会开口安抚工部的人。我实在是佩服。 一日,我与卢瀚又遇到一事久争不下,实在不知如何定夺,便决意让先帝拿主意。 八月虽入秋,但仍旧燠热难耐,我有心让卢瀚去问,毕竟宫里总是放有消暑的冰块的。 但卢瀚坚持不去,“若是某去见至尊,只怕不论某说的是什么,至尊也会毫不犹豫地同意霍将军所请。” “若是我去,岂不更是如此?”我有些纳闷。 卢瀚凉凉地看我一眼,“你把至尊看得也太昏庸了。” “那你为何不去?” 卢瀚说话时下意识地皱了眉,“至尊厌恶崔卢又不是近日才有,某乃是卢家嫡系,至尊见了某便恼了三分,无论某说什么,至尊总会觉得某又在仗势欺人。” 头一次听到卢瀚说这样大不敬的话,我有些诧异,失笑道:“至尊岂是这样小心眼的人?某难道不与崔卢二氏沾亲带故的?至尊也没对某怎样。” “你是靖武公的徒弟,与靖武公更为亲近,自然是不一样的。”卢瀚看向远处。 听他提起师父,我有一瞬的失神,旋即又道:“至尊只是不喜……世家大族权倾朝野罢了,又不是凡是五姓七望的人便一概不许参政,若不然,至尊大可给你个好听的虚衔敷衍。你是个有才干的,也没什么私心,假以时日至尊会重用你的。” “那就借将军吉言。”卢瀚抬头看了看天色,凉悠悠地道:“将军还是快点走吧,若不然,至尊该以为你是成心去蹭午膳吃的。” 卢瀚第一次与我开玩笑,我忽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又不是没与至尊一同进膳过,卢郎中要是羡慕便自己去啊。” 卢瀚一甩袖子去检查木基架构去了,懒得再理我。 第 9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9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99 章 我策马去了宫里,在紫极殿见到先帝时,还真让卢瀚说着了,先帝正在用膳。先帝见我这个时候求见,也没责备,只是叫徐安泰去帮我多备了一份。 飞快地用了午膳,我才将来意说了一遍,仔仔细细地将两种意见都告诉先帝,却不说哪个主意是谁想的,端看先帝要如何决断。 先帝斟酌片刻,准了卢瀚的法子,和颜悦色地对我道:“伯英啊,放你到将作监行走,倒是长进了不少啊。” “至尊谬赞,臣实在不敢当。”我连忙道,“不瞒至尊,方才与至尊所说的两个法子,至尊准了的那个原是工部郎中卢洋之想的,至尊说……错漏百出那个,才是臣的。” 先帝有些惊讶,但只是片刻后,便恢复了容色,笑道:“你倒是老实。” 我亦笑,“若是至尊再问下去,臣答得乱七八糟,岂不是露馅了?” “建造之事朕并不懂,也不会多问你。”先帝沉声道,“伯英啊,你据实回答朕,此次修建明堂,多少主意是你提的,又有多少主意是卢瀚拿的?” “各占一半吧。”我仔细想了想,“但认真算起来,卢洋之的主意更多。”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见先帝的嘴角竟慢慢有些向下弯,“那你的意思……岂不是承认卢瀚比你有本事?” “臣是武将出身,若论行军打仗,定不会把那卢洋之放在眼里。可现在建造明堂要考量的事真是太多了,臣当然比不过博览群书才高八斗的文状元。毕竟能考上状元的人,光会掉书袋还不够,不通庶务作不出能针砭时弊的文章也是不能的啊。”我小心翼翼地道。 先帝身子微微前倾,“你的意思……是卢瀚是个可用之人?” “卢洋之不仅能干,且公私分明,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公私分明?”先帝冷笑一声,“这些个世家的子弟,有多少是能公私分明的?哪个不是想着自己的家族,然后才想着朕想着大郦的?” 我忍不住反驳道:“可……卢洋之没有。” “他怎么想的还能让你知道?”先帝的冷笑更甚,“你瞧瞧朕的好泰山1你的好姨夫,还需的朕多说?” “姨夫也并不曾做过什么危害陛下、危害大郦江山社稷之事。” “他要是敢,朕还容他货到今日?”先帝的眼底划过一丝冷意,“怎么,连你也以为崔槐位高权重,真就不敢拿他怎样了是么?” “臣不敢!”我连忙叩头请罪,暗道为了此事与先帝辩驳,实在是昏了头了,但口中又忍不住道:“靖武公可是出身陈郡谢氏,但他对至尊可是忠心耿耿。” 先帝扶额道:“陈郡谢氏是什么时候最得势的?到我朝也几乎只剩了个世家的名头在了。何况靖武公乃是武将,朕又不曾叫他任一方节度使,没什么手握重兵的机会,自然也没任何威胁。” “敦和公不就是节度使么?” “霍徵,你今日进宫来,就是为了跟朕吵架的吧?”先帝有些无奈,“谢家忠纯,家风清正,这个朕倒是不否认。只是你看崔卢两家,把持朝政贪得无厌,你都是看在眼里的,难道是朕编排出来诬赖他们的?” 我沉默片刻,仍旧道:“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卢瀚是个人才,至尊可以收尾己用。” “霍徵,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要这么轻易相信一个人?曾经你还觉得六郎是个好人而对朕存了偏见的,后来呢?”先帝不耐烦地挥手,“天下人才何其多,朕难道网罗不来?非得重用崔家卢家的人?” 再说下去,只怕又要不欢而散,我开始思考到底说些什么能把话给圆回来。但我实在不擅长此道,惹得人暴跳如雷倒是我擅长的。 好在也不需要我自己化解,徐安泰匆匆忙忙地进来,带进来的消息足以吸引先帝的心神。 他道:“启禀大家,方才含露殿的蕉绿前来传话,说是……淑妃临盆了。” 先帝激动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对我摆手道:“你先下去,朕要去含露殿等消息了。” 淑妃便是凌波。自她恢复了身份改封淑妃后,先帝就另赐了含露殿给她。 凌波出身高贵,先帝膝下又没有别的子嗣,若这一胎生下来是个男孩,那便是个母家高贵又没有强势外戚的长子,足以立为太子,也难怪先帝高兴。 曾经我还幻想过,以后我娶了凌波,会与她生几个孩子,这些孩子又像我多些还是像她多些。可如今她真的要有第一个孩子了,却不是与我的。 我心下不是滋味,刚要告退,却听到又有宫人来报:“恭喜大家,贺喜大家,皇后殿下……也临盆了。” 第69章 红鸡蛋(下) 表姐是当年一月被太医把出一个月的喜脉, 凌波是前一年的十二月诊出的两个月喜脉,所以凌波临盆已经足月,但表姐在那时满打满算也就八个月的身孕, 也不知为何竟同时临盆。 上一次表姐有孕的时候, 我曾听宫里的老人说起过一嘴,叫“七活八不活”, 表姐这时候临盆当真是危险的很。 但先帝听闻宫人传信表姐临盆之时,面上的喜色竟然凝固了。他缓缓地坐下, 忽地厉声问我:“霍徵, 建造明堂所用的木料都是什么木料?”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住, 迟钝地道:“杉木……” “何处的杉木?” “这……臣不知道……” “不知道?好你个霍徵,你接手的是将作监的事务,竟不知道建造明堂的木料是产自何处的!” 这话说得很没道理, 我是在将作监当差又如何?我只需要监督底下人如期建好明堂也就够了,至于到底是用哪里的杉木建成的,我似乎没必要一清二楚。 那边徐安泰见先帝又坐了下来,实在有些摸不清头脑, 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家?” “叫底下人好生伺候着,待生产完了再报与朕。”先帝寒着脸道。 徐安泰小心翼翼地确定:“大家真的不去看着?” “看什么看?妇道人家生产,朕能帮上什么忙?朕是稳婆还是太医?”先帝忽地发怒。 “奴婢该死, 请大家恕罪!”大概徐安泰伺候先帝这么久也极少吃到这样的挂落,竟然愣了一下才跪下叩头。 先帝不耐烦地摆手,“你替朕去看看。先去皇后那里再去淑妃那里。朕还有事要问霍徵。” 我吓出一身冷汗,不知道先帝又会问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明堂的瓦片准备用什么瓦?” 连骨架偶不曾搭好, 哪里想得到铺瓦片的事?幸而卢瀚是个有远见的人,一早的时候跟我商议过到底要用哪些材料,已经提早安排人去预备了。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道:“回至尊,准备用蓝田玉。” “蓝田玉?一般的瓦不都爱用琉璃?” 第 9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0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00 章 “禀至尊,臣与卢洋之商量了,一般佛寺佛塔爱用琉璃,但明堂是用来祭天地祭社稷祭祖先的,与佛门没有半点关系,还是用玉比较好。” 先帝不置可否,又问道:“蓝田玉作了瓦,又用什么来做围栏?” 皇家用来做围栏的材料都是汉白玉,明堂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自然还是汉白玉。 我如实答了之后,先帝又问:“用什么铺地?” “东陵玉……”我见先帝还想再问,连忙插嘴:“敢问至尊,皇嗣降生,至尊为何不去后宫看上一看?” “住口!不该问的话别问!”先帝疾言厉色地道。 但我还是鼓足勇气道:“自从皇长子夭亡,皇后便有了心结,这次生产,皇后应当是万分紧张的,该特别希望有至尊陪伴。即便至尊不愿意陪着皇后,淑妃头次生产,至尊去看上一眼也好啊。” “你知道什么?”先帝有些恼羞成怒。 “事关皇嗣,大意不得。”好吧,其实我也是不想再被问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了。 先帝睨了我一眼,“朕问你,是去椒房殿还是含露殿呢?朕也知道淑妃第一次生产要朕去瞧瞧也是应当的,可朕去了含露殿,皇后会怎么想?崔槐及崔家卢家以及一干文武百官会怎么说朕?想必又是要许久不得安生了。可朕要是去看了皇后,谢家难道不寒心?若是皇后再产下个皇子,岂不是又要逼着朕立太子了?” “至尊,立太子一事,实乃是至尊家事,旁人无法干涉。”我行了一礼。 “家事?”先帝哂笑,“太子乃是国之储君,是未来的皇帝,难道朕说是家事就是家事了?会有十个人二十个人告诉你,不,立太子是国事,理应由文武百官参与!” 这话一点都不错,功勋之家确立世子还要奏表朝廷,何况是太子的确立。我也实在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朕有要事处置,哪里抽得出空闲去后宫?位分最高的两人都要生产,无人主持大局,朕把徐安泰都撵过去了,还要如何?” 我忍了忍,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至尊可否招其他同僚进宫问话?臣……该说的都说了,实在不知能说什么了。” 先帝忍不住笑,“无妨,这里没有外人在,朕与你说什么没有第三人知道。只消让众人都看见朕是与臣子有要事商议便是了。” 若日后有人查问究竟是与谁有什么要事商议,我却是不能找到什么话来搪塞的,毕竟现在四海安定,没有战事,我所管辖的也无非是宫禁与明堂修建,这两样无论怎么也编不出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说出去也是没人相信的。但是至尊都铁了心要用我来做遮挡,那我也不能推拒了。 “伯英啊,朕听说你新婚当日,连新房都没进,让新妇障面等了你一夜?”冷不防先帝问了我一句话。 这是我府上的私密事,原不好放到台面上来讲,但皇帝若是想知道大臣府上的动向,简直是易如反掌。 “大家不好了!淑妃腹中胎儿过大,稳婆说不好生呢!”有宫女在门外高声道。 御前咆哮十分失仪,若是徐安泰在外面,就该拉下去掌嘴了。但如此不顾后果地高喊,想必情况十分危险。 我见先帝都攥紧了衣角,便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希望他能去看一眼。 但先帝还是咬牙道:“回朕的话!” “臣……拙荆尚在孝期……至尊也说了,是怕靖武公过世后拙荆孤身一人无人照拂,便命臣先接到府里,待除服后再完婚。臣不敢抗旨,也不敢让师父的爱女背负骂名。”我强迫自己不去想凌波的事,一心一意地回答先帝的问话。 外头的宫人等不到回答,心急地一跺脚跑了。 先帝这才舒了口气,无奈地道:“淑妃手艺好,在孕期又格外贪吃,常常做出许多东西,连朕吃下去都有些勉强,她却能一气吃完,吃了又不爱动弹,难怪胎儿过大……” 凌波虽然很会做菜,但其实她自己并不贪食。她自己说的,她喜爱钻研吃食,不是为了吃,而是觉得好玩,也没道理在有孕之后便食量暴涨啊。 但我口中还是安慰道:“至尊这样想啊,个子大些,这孩子日后也就结实些的。” “那你要一心等着谢氏除服,日后家里的长子只怕是庶出的。若是日后封了公侯,又该让谁继承?”先帝一派镇定地问。 我半点也不想碰娉婷,因为一看到她便止不住地愤恨,这些时日她在府里虽然有着夫人额身份,亦在掌管大小事务,但在我眼里,她就是形同虚设的。但先帝所说也不尽然。我认真地道:“有的士族家里有规矩,在嫡妻正室生子之前,妾室是不允许有孕的。臣虽然是小门小户出身的,但拙荆……臣就算不给她面子,但也要给师父面子的。” “霍徵你这人……成亲比旁人晚,连生子也比旁人晚。”先帝玩笑一般地道。 “大家……皇后那里情况很不好!上次生产皇后就伤了元气,后来又因为皇长子早夭伤心过度,至今也没恢复过来,此番怕是……凶险了。”外头又有人来奏禀,我一听,却是徐安泰亲自回来了。 他所说的俱是事实,何况他也是最明白先帝心意的人,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想必真的是情况危急。 眉心皱出一个深深的印记,但先帝始终不肯起身,只是道:“那就多叫几个太医和稳婆去候着!告诉太医院,若是皇后的孩子不能平安生下来,朕让整个太医院陪葬!” “至尊……” “朕都下了这样的令了,真有什么,崔槐也没话说。”先帝厌恶地别开眼。 但我也忽然心生一股不满,“那皇后怎么办?皇后若是有什么不测……” “你放心,哪怕是崔槐亲至,也只会说与朕一样的话。”先帝轻笑,“在崔槐看来,女儿是绝没有外孙重要的。毕竟,一个是不管有无都不会影响他身份地位太多的人,一个……却能让他权倾天下。” 我缄口不语。 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知道先帝说的很有道理,这很像我那姨夫能做出的事。 “大家……淑妃完全使不上力气,只怕胎儿会在腹中憋闷很久啊!”这次是个御医亲自来回话了。 先帝皱了皱眉,“憋久了会怎样?” 外头的人静默片刻,才道:“会窒息而死。” “既是这样,那你们尽力保住淑妃便是,那个孩子死了便取出来吧。”先帝眉目冷淡,不带半点情感。 待外面没了动静,先帝才仿佛说给我听,又在说给自己听,“谢家没人了,淑妃必须保住……实在不成,皇后剩下嫡长子……也算实至名归。朕总能收拾掉那些所谓世家大族!” “臣……站在至尊这边。”我行了一礼。 先帝又问我,“你和那谢氏从小一起长大的,为何不早些与谢公提亲?他总不至不同意吧?” 这问题恍惚我回答过,先帝这次再问,不管是紧张得记不清了还是有意的,我都不能随意回答。斟酌许久,我才道:“臣愚钝,看不明白自己的真心。那些时候,拙荆为了刺激臣,才以信都侯为遮掩……臣信以为真,自然是不好意思向师父言明的。” 听我提到楚煊,先帝的神色又变了一变,“这个六郎,放到封地朕看不到,始终不放心,在长安……也不甚安分,真是叫朕头疼。” 话都说到了这里,不报复一把实在难解心头之恨,于是我道:“信都侯与领兵作战一道实在是没有天赋……”把他放到军中,只给个不上不下的权力,没有实力使部下折服,亦没有权力让高官听命,对他来讲,是很难受的了。 第 10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1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01 章 “妙啊!”先帝抚掌,“既然上次他在范阳做出这样的事,想必大部分的范阳军官都恨死他的。朕还是恢复他宁王的身份,将他放回范阳去。” 后宫里迟迟没有动静,先帝便一直与我东一头西一头地聊着,从私事到国事无所不包,就是不肯放我离去,无法,我只能在那里等着,连闭门鼓响了也不能回府去。 直到一更,我都忍不住地有些瞌睡了,徐安泰才一脸疲惫地回了紫极殿,道:“恭喜大家,贺喜大家,皇后生了个皇子,母子平安。” 先帝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尝试了几次,那嘴角才慢慢扬上去,“很好,我大郦的嫡长子!传令下去,叫司膳司准备些红鸡蛋,明日早朝的时候分发给文武百官。” “司膳司早就备好了鸡蛋与红曲,单等皇子降生。”徐安泰恭敬地道,“大家,熬了这么久,听说你晚膳也不曾吃好,这会也该饿了吧,司膳司现在有刚煮好的红鸡蛋,要吃点吗?” “拿上来吧,朕是真的有些饿了,想必伯英也饿了。”先帝一摆手,“给椒房殿也送一些,阖宫上下都辛苦了,早些休息,朕明日下朝再去看他们母子。给含露殿也送些,那边也耗了大半天了。淑妃那里到底怎样?” “奴婢这就去瞧瞧。”徐安泰一躬身,就要往外退。 然而此时,凌波身边的蕊红却扑进殿里,连声道:“大家……淑妃生了,生了个男孩!” 第70章 菱粉桂花糕(上) 神熙四年八月初六, 皇后与淑妃同日相继产子,先帝大悦,下旨大赦天下。 有前车之鉴, 姨夫与卢家等人不敢再催至尊立太子, 倒也相安无事过了两年。 神熙六年的八月十六,先帝决定大摆宴席, 为二子庆生。在这两年,后宫又相继添了三位公主, 凌波再次有了身孕, 倒也该贺一贺。 只是五个孩子都岁数尚幼, 过不了生辰,说到底也不过是先帝借机与文武百官一道亲近玩乐。 不是什么很严肃的宴席,先帝是特别下旨命百官携眷入宫, 夫妻二人同坐一席。原本娉婷是不敢进宫见到凌波的,我也不愿与她同席,但又实在不敢称病,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酒过三巡, 还留在席上看歌舞的人已经不多了,大多数人都到别处玩去了。八月暑热未消,这宴席便摆在曲江池。曲江池这边的行宫地方宽敞, 全然摆得下蹴鞠、马球、捶丸、击壤、投壶等器具。我朝风气尚武,大多数文臣也是玩得来这些的。实在有都不会的,各处的凉亭里也摆好了六博、围棋、象棋等物事,可供一些爱好风雅的臣子或妻室玩耍。水边花草茂盛的地方, 还特设围屏,专门留了地方给女眷们用来斗草。 “夫君,蹴鞠、马球等技艺你是再精通不过的,怎么不去玩耍?”忽然娉婷出声问我。 我心里有事,被她叫了三遍才回神,总觉得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头去看,那位手握千万人生死荣辱的,却风轻云淡地与姨夫姨母在说话,似乎从没看过我这边。我踌躇片刻,从怀里摸出荷包放到娉婷手上,别过脸去,有些不自然地道:“酒饮得多了,有些头疼,坐会儿再去。你去玩吧,我记得斗草是你所长,你也许久没与人玩过了,去瞧瞧吧。若是银子不够,你再使人来告诉我。” 娉婷接过荷包愣了许久,才喜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喜欢斗草……” 其实我也不想记得,只是从小一起长大,看到太多次,想不记得也难。于是我勉强一笑。“自然记得。快去吧,去得晚了只怕她们都散了。” 娉婷略想了想,还是起身去了水边,我这才舒了一口气。 等得桌上的菜都凉透了,已经不知道挑哪一盘下筷子的时候,忽然听凌波对先帝道:“大家,妾看雉奴已经待不住了,还是让妾陪他去玩一会吧。” 雉奴是凌波之子的小名。虽然已经两岁了,但先帝仍没有给两个儿子取名,只是去了小名叫着。凌波的孩子叫雉奴,表姐的孩子叫福生。 先帝微微侧头,给我使了个眼色,却对凌波笑道:“叫底下人带去就好了,你现在又有了身孕,哪里能跟他一块摸爬滚打的?坐了这么久乏了没有?乏了就回去歇息吧。” 凌波还有些担心,欲言又止的。 表姐的神色变得有些不好看,便道:“大家,福生比雉奴更坐不住,不如让两个孩子一块去玩吧。” “皇后说笑了吧,你看福生,都开始打呵欠了,必是想午睡了,还是让乳母抱回去睡一会。皇后要是觉得枯坐无聊,也可以与那些诰命夫人一道去玩。”先帝不咸不淡地说着。 恰好福生又打了个大呵欠,还抬手揉了揉眼睛,一副睡眼迷离的模样,表姐也只好让乳母将他抱了下去。至于她自己,还是坐在席间,与其他几名嫔妃胡乱聊天。凌波也在这时向众人告辞,起身回居处了。 “伯英,朕记得你以前最擅长马球蹴鞠的,跟朕去走走,也顺便和朕讲讲。”先帝忽然点我的名。 姨夫与卢家当家人、我的堂舅舅卢臻闻言一愣,连忙道:“臣等……配至尊同去。” “不必了,二位卿家都是喜欢博弈的,跟着朕去看这些有什么意思?不如你们自去手谈?”先帝笑着摆手。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要人跟着的,于是其他人也不敢再出言说愿意陪同,先帝便招呼我一道,只带徐安泰一人,往马球场走去。我在离席之前,挑了几块菱粉桂花糕,用手绢包好,塞进了袖子里。 去马球场要路过水边,隔着围屏,我隐隐听到里面有一声琴音传出。 “宫弦,十徽,抹1。”里头有个女子不紧不慢地说着,声音十分熟悉。紧接着,里头又传出一声琴音,与方才那一声无论是音律还是音色都一般无两。 而后,三声弦响。先前那个女子又道:“散羽,勾。武弦,九徽,挑。散文,掐起。”跟着又是三声弦响,与方才那三声一样。 接着又连响九声,女声不假思索地道:“角弦,九徽,长锁。”说完重复了一遍。 “何谓长锁?”有人问到。 “抹、勾、抹、挑、抹、勾、剔、抹、挑。”说完,又是九声稍慢的琴音,然后又紧促地弹了一遍。 这次没有琴声再响起。只是静默一阵之后,里面有人抚掌道:“霍夫人真是厉害,对音律真是精熟!旁人能猜出是几弦几徽已是万分不易了,霍夫人不但一口就说准了,还能说出指法,佩服佩服。” “王夫人谬赞了,不过是从前在家里玩得多些便听熟了。” 霍夫人?当朝霍姓官员本就不多,夫人在这个岁数的……就只有我一个。原来方才猜音那个女子是娉婷,难怪声音如此熟悉。我倒是忘了,娉婷精通音律,自然辨得快。 先帝也明白过来这个霍夫人是谁,淡淡地看我一眼,道:“原来你的夫人不止会耍心机,也难怪你能喜欢。” 我只好干笑一声,没说任何话来回应。 师父到底还是花了心血教导的,除了刁蛮任性些,才华还是有的。若不是她为了让我迎娶她而用计让凌波进宫,我当真是半点也不讨厌她的。可惜事情已成定局,多说无益,我不会再原谅她了。 先帝又举步往前走,我也跟了上去,把那些女子留在了身后。 行至马球场外,先帝终于停住了。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场上雄姿英发的卢瀚与卢浩兄弟二人。原来卢瀚没有说谎,他们卢家的子弟果然是六艺俱全,卢浩也就罢了,卢瀚一个文臣,打起马球来也是技艺精熟的,许多在羽林卫当差的人还抢不过他的球。 “果然有几分本事。”先帝淡淡地说着。 卢瀚自然是有本事的,这两年来朝中不管是不是崔卢两家的嫡系都有许多人赞过他。但先帝偏偏不给他升迁,让他一直稳坐工部郎中的位置。 不过先帝没再说他,而是目光一转,停留在马球场外的人身上。那是凌波身边的蕊红与一名小宫女,带着雉奴站在外头看马球。那蕊红直愣愣地看着马球场里头,也不甚在意身边的雉奴,小宫女自然也没有太在意。雉奴只是一个两岁的小儿,却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吵也不闹,也不知有没有看懂马球场上的形势,目光直愣愣地定在那里。 忽然,原本牢牢被卢瀚控制在杆下的球,不知为何,一下子飞了出来,正正砸向蕊红。蕊红反应倒是快,猱身一躲,算是避过了,只是因为躲得太急给崴了脚,一下子跌倒在地。她身边的小宫人便没这么幸运,被球砸到了额角,登时便砸破了,血流如注。 第 10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2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02 章 马球场一下子大乱起来,谁也没心思打球,全都围过去。 有侍卫上前来把那个宫人搀去找医女包扎,卢瀚亲自下马来将蕊红扶起来扶到一旁的石头上坐下,询问伤情。其余人碍着是宫人,又是淑妃身边的侍婢,也不好上前来,只远远看着。 趁着形势混乱的时候,先帝冲我一使去。 我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瞧瞧地朝人群走了去,并且找到了被一群大人淹没的雉奴。 第71章 菱粉桂花糕(下) “伯英, 朕有一事要交给你做,也只能交给你做才能放心。” “请至尊吩咐。” “过两日孩子们的生辰,朕会想办法把淑妃支开, 让宫人带着雉奴出来游玩。到时候朕会想办法调开宫人。你想办法用这手帕包一些点心喂给他。” “为何要用这手帕包裹?” “朕信得过你, 便告诉你了。这手帕被泻药浸过,包过糕点之后, 便会把药性过到糕点上。成人倒是无妨,稚儿误食, 则上吐下泻。” “至尊……那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太医院的人试过数次, 只是病个两三日, 没有大碍。” “淑妃知道么?” “淑妃一心爱重这个孩子,你以为她会同意?” “至尊为何如此?” “伯英,你知不知道, 若胎儿在母体停滞太久,是会出大差错的!轻则从小身子就弱,重则……生下来便是死胎!” “那……淑妃之子……” “雉奴的智力,朕瞧着便是被大损了!” “皇子才不到两岁, 至尊说这话,恐怕还为时过早。” “朕听宫人说,朕幼时不到一岁便在学说话, 一岁多一些便学会了走路,六郎与朕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福生看着不算个聪明的,一岁多些先学会走路,会说话也有好几月了。但你看雉奴呢……上个月才会走路, 至今一个字都未说过!” “臣听说民间有的孩童五六岁才会讲话,长成后仍旧与旁人无异。” “就算说话再晚,能从小就不爱哭也不爱闹、就连底下人喂食烫了些也不会有所反应吗?” “至尊……皇子如此,已然是十分可怜了,何必这样折腾他?又为何要这样折腾他?” “在这朝中,谁瞧着这皇子最不顺眼?” “至尊是想……” “朕看这些日子那崔槐与卢臻也太得意了些,手都要伸到尚书省去了!不给点教训,还不知警醒呢!” “虎毒不食子,何况是至尊的亲生儿子,至尊怎么忍心?” “不过是苦肉计而已,不伤根本。若你不愿……朕再找其他人便是。只是不知道这个旁人……对淑妃母子还有没有那么一丝怜惜之心。” “臣、臣……领命。” 马球场上许多人四处走动,只顾着去看受伤的两人,雉奴实在是太过矮小,扒着栏杆站在一旁又实在太过安静,许多人也就没有注意到他,现场一乱起来,便更没人在意了。 卢瀚将蕊红扶到一边检查伤势,急得满头大汗。而蕊红看卢瀚的眼神,像极了当年贺兰昭看韩谨,也就顾不得看着雉奴。 “对不住娘子,某……一时没控制好力道。”卢瀚那白净的脸都涨得通红,周围的人还在低声调笑。 蕊红一张俏脸也飞满红云,低头道:“不怪郎君……” “娘子可有什么大碍?” “无事……只是脚踝疼得厉害……” 卢瀚不好掀了人家姑娘家的裙摆去看人家的脚,窘迫万分,想叫身边的人帮忙,但看了一圈,发现在这边打马球的都是些男子,只好道:“那……某替娘子去请医女来?” “这里这么多人,只怕医女也是不愿来的……” 卢瀚扶额,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娘子还能不能走?某扶娘子去找医女?” 蕊红一番拿乔做致,全然是把雉奴抛在了脑后,倒是个好机会。 我混入人群,蹲下身子,对着一脸懵懂、慢慢将目光移向人群的雉奴轻声喊道:“雉奴,到这里来。” 像是对自己的名字并不敏感,一连喊了七八声,他才慢慢朝我转过来,直愣愣地盯着我。 他的表情、他的眼神,的确与正常的孩童有太大的不同。 我向他招招手,面上带笑,示意他过来。 雉奴瘪了瘪嘴,良久,才挪动着两条小短腿向我走来。 先帝说他会走路实在是美言了,他这哪里算是走路——两条腿软软的没什么力气,迈出的时候腿都在打颤,不,他都算不上是在迈步子,而是拖着腿往前移动。 凌波……每日对着这样的儿子,也不知是怎样的心情。 我实在是看不过眼,近前几步,伸臂将他揽进怀里,然后抱起来,让他坐在我的臂弯,带他离开此地。 这是我第一次见雉奴,而小孩子不太记得人,即便见过时间久了也会不认得,何况第一次见。但雉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安安静静地就让我抱走了。 我将他抱到一处无人的水边,放他坐在干燥的地上,却又有些不死心,随手从旁边折了一枝桂花,递到他面前晃了晃。 雉奴直直地看着,没有任何反应。 第 10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3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03 章 我又将花枝凑到他鼻子前,想让他嗅一嗅。他避也不避,任由我放。桂花的叶子边缘有些小词,还是有些扎人的,我尚如此觉得,何况雉奴是个小孩。我见桂叶扫在他脸上,留了个红印子,他却仍旧不哭不闹。与其说他是文静乖巧,不如说他真的是天生痴呆,没有痛觉。 莫名觉得有些心疼,我顺手丢了桂花枝,从袖中摸出抱着点心的手绢,慢慢打开,露出几枚雪白可爱的菱粉桂花糕。 菱角糕原本是用新鲜的菱角磨成粉,再添了少许粳米粉与糯米粉,拌匀之后加水,上锅熬煮,一边熬一边搅拌,带锅里的糊变得粘稠之后,再加蜜拌匀,蒸制片刻,晾凉后切成小块。不过眼下桂花开得好,这菱角糕里也就加了些蜜渍桂花,味道更佳清甜。 触及雉奴呆滞的眼神,我只觉得心下一空,拿糕点的手便是一慢——这样可怜的孩子,我竟要如此加害他! 但雉奴再迟钝,我也是当着他的面拿出了这手绢,他亲眼见我打开,也终于有了些反应,目光从我脸上慢慢移到我手上,似在好奇这是什么东西。 为防意外,我将他放在我身边不远,那菱角桂花糕又实在香甜,他应当是闻到了香气,一咧嘴,嘴角便流出一串晶亮的涎水,还慢慢地抬手,指了指我手上的糕点。 他都主动表示要吃了,我也拦不住,只好掰下一小块,递到他面前。 雉奴把那一小块糕点拿在手里,无意识地捏了捏,又抬脸茫然地望着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也对,身为皇子,即便是个痴儿,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何况这只是个两岁稚儿,不会吃东西也是常事。于是我拿起剩下的半块糕点,慢慢凑到嘴边,就为让他看清楚,然后吃了下去。 我都做得这么慢了,雉奴怎么也看清了,何况吃是人的本能,他果然把那菱粉桂花糕吃净了。我顿时松了口气——先帝交代我的事算是完成了。 但雉奴吃了半块糕,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手上剩下的,嘴角的涎水依旧流个不停。 我想了想,又掰下半块给他,但他吃净之后又伸手了。 小孩子本来食量不大,何况在宴会上凌波是喂给他东西吃过的,吃下一块半糕点了,竟然还眼巴巴地看着我手里的点心。 这孩子,竟是饥饱不知的! 漫说这菱粉桂花糕是加料的,哪怕没有,我也不能再喂他吃下去。于是我把剩下的糕点一股脑塞进嘴里,囫囵吞下之后,给他亮了亮空手绢。 雉奴扁了扁嘴,表情十分委屈,到底是没哭。 我还在思考该怎么打发他的时候,却忽然有人叫我:“奴婢见过霍将军。” 有个小黄门站在我身后,恭恭敬敬地行礼。看起来,这小黄门有些眼熟。“奴婢是含露殿淑妃身边的寿喜,奉淑妃之命,来找小皇子。” 我顿时觉得卸下了重担,连忙道:“方才见马场乱糟糟的,小皇子一个人站在那里也没人看顾,恐伤到小皇子,便自作主张将小皇子抱走了,倒是累中贵人好找。” 那黄门连忙还礼,“霍将军言重了,若是淑妃知道,只怕还要亲自来谢将军。” “不敢当。”我哪里敢见凌波,连忙推辞,“中贵人还是赶紧带小皇子回去吧,淑妃只怕是要急坏了。” 那黄门轻轻一笑,“奴婢告退。”便抱着雉奴走了。 见他们走远了,我便抽身往回走。但我不愿回马球场去见先帝,只是顺着水边信步走着。 走出不远,又见一围屏,里头正有女子曼声道:“我这儿有铃儿花。” “我这儿有鼓子草。”我凝神一听,这接话的又是凌波。想必是那边她玩腻了,果真找到斗草的地方来了。 然后,娉婷又道:“我有将离2。” “我有文无3。”有女子接话后,又道:“我还有‘王不留行怀熟地4’。” 这就不单是斗草了,还有文斗的意思在里面。一时间里头没人答话。 只是没过多久,娉婷又接话了,“我恰好摘了……‘双飞蝴蝶5绕牡丹’。”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喝彩:“好!没想到霍夫人不单精通音律,文采也是如此初中!真不愧是谢家的女儿。” 我不欲在听下去,连忙移步离去——只怕我再多待会,又会念及她从前的许多好处来,然后就心软原谅她了。 纵使一个女子才华横溢,可她若是心术不正,便是大大地不对了。 又走出没多远,忽有一人迎头撞上,我连忙把她扶起来,仔细一看却是蕉绿。 她都顾不上向我道歉,更别说行礼,只是匆匆忙忙地又要走。我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蕉绿一见是我,急得都快要哭出来,“霍将军,可曾见到蕊红了?” “她在马球场那边扭伤了脚,这会子,大概送到正找医女吧。” “那……可曾见到小皇子了?”蕉绿急道。 我有些诧异,“方才淑妃不是派人来找了?含露殿的寿喜将他找回去了,只怕是你们走散了吧?” 蕉绿的面色却更加不好,“淑妃方才想着要把小皇子找回去,就叫了婢子一人出来,婢子也是四处找不到蕊红才问将军的,几时叫寿喜出来过?” 一刹那,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方才所发生之事串联在一起,我只觉得仿佛遭遇了五雷轰顶。 先帝他……利用我! 第72章 金铃炙 惊动了许多人后, 雉奴终于找到了,在曲江水里被捞上来的,已经绝了气息。 听报信的人说, 凌波闻讯后吓得当场昏了过去, 且还有些小产的迹象,先帝连忙赶去陪伴, 并下旨彻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的行踪都被盘问了一遍,尤其是跟着雉奴的宫人, 被盘问得格外狠。但众目睽睽之下受了伤, 之后还在医女处裹伤, 即便会被宫规罚个玩忽职守,但也正说明雉奴之死与她们无关。 倒是砸伤宫人的卢瀚,竟没人能做证他在皇子失踪之时做了什么。他自己所言, 是因看到路上有许多茉莉开得正好想摘回去送给妻子做香囊用,也拿出一兜半开的白茉莉蕾做证物,但就是无人能证明他说的就是真话。 连我这里都有徐安泰作证,在场的唯独就他一人没有人证, 而众人大胆地猜测动机——卢家代替崔家动手清理了其他皇子好给皇后所出之子腾出一条路来。 于是由徐安泰做主,将卢瀚押至大理寺,听候审判。好好的一场生辰宴最终不欢而散。 此后几日, 先帝都已伤心过度为由,不曾临朝理政。而姨夫与我那表舅舅卢臻恳求面圣也多次被挡了回来。朝野上下都只能想到一种情况——先帝是铁了心要收拾这两家了。 尽管我知道姨夫多半不会活动到我身上,但我下意识地还是在避着他,连将作监都不怎么去的, 只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宫里当值。 第 10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4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04 章 出事的第七日,我在宫里值夜。 巡逻到曲江边的时候,我隐隐见到了火光,还听到了细细的哭声。水面上飘过了几盏莲花灯,慢慢飘到我跟前。原本打算出声喝问的,但一看这莲灯我便知道是有人在偷偷祭祀。原本宫里是不许私下祭奠的,但我想到祭奠是为了寄托哀思,给活着的人一个心理安慰罢了,也就没有出声,只是吹熄了手上的风灯,慢慢地走了过去。 “会不会有人来啊……”有女子低语,听起来仿佛是……蕉绿。 既然蕉绿在此,那么与她一道的女子……大概就是凌波了! 我不敢再走上前去,只是站在水边草木阴影处,看凌波她们在对面祭奠。 虽然雉奴是早夭更不该由父母戴孝,但凌波身着一袭霜色的齐胸襦裙,上襦是水绿色的,大袖衫是精白的,简单绾起的高髻边还簪着一朵绢制的白昙花,却与守孝的服制所差无几了。 凌波的面前放着一只铜盆,她攥着一叠纸钱,慢慢地丢进盆中焚尽了。蕉绿则将身边的莲灯一盏盏点燃,再放入池中,任其飘远。 我屏息凝神,静静地看着,只见凌波一直神色木然,想必是伤心到无泪可流。 “娘子,都已经烧完了,小皇子也该领受你的一片苦心了。咱们出来得太久了,若是一会被侍卫发现可就不好了。”蕉绿小声地提醒。 凌波只是盯着那一丛跳动的火焰,半晌,才道:“雉奴是个痴儿,他能明白什么?” “娘子……” “他都已经是个痴儿了,怎么一个个的仍旧到要了他的命才甘心呢?” 蕉绿似乎被吓到,连忙四下看了一圈,果然没看到人,才小声道:“娘子,还是先回去吧,若是有人来了……” “来了便来了吧,我正好想找人问一问的!若是皇后来了,那就更好。我倒是要亲口问一问皇后,雉奴都已经是个痴儿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 “皇后……许是不知情呢?” 凌波略略勾了唇角,冷笑道:“对,皇后大约是不知道的。可她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说,便已经有人把她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了!她倒是双手干净,倒是用旁人的骨血堆叠起的威严。” 蕉绿大急,“娘子……还是赶快回去吧!夜里有些冷了,冻坏身子骨就不好了。你现在还怀着身孕,对孩子也不好啊!” “这风哪里冷?比得上我心里冷么?”凌波伸手在虚空中握了握,像是要攥住风一般,“我只是想与我的雉奴多待一会罢了,这也不允许么?” 蕉绿有些于心不忍,柔声道:“娘子,小皇子虽有些……与别的孩子不同,但他最是听话不过的,往日得了点好吃的点心还要分给娘子吃……如果小皇子泉下有知,也是不愿看着娘子如此的。” “他在世的时候尚且不知道,泉下如何有知?到底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用,保护不了他罢了!”凌波忽然抬手捂脸,“是我对不住他,让他一个好好的孩子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亏欠了他,原想好好补偿他,让他今生今世都衣食无忧、平安喜乐的,可我却连保护他都做不到!” 听这话的意思……莫不是雉奴变成如此痴呆的模样,是另有隐情? “娘子不要自责,若不是娘子在有孕之时拼命地吃粗糠、蔓菁、莱菔等只能饱腹不能大补的东西,也不爱出来走动,使得小皇子一直以来都只是虚长个子却不足以生产,只怕小皇子还是生不下来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也不过是有孕初期才如此。后来皇后暗示我们她早已备好催产药汤,我不也用了许多补品么?”凌波疲惫地摆手。 我不懂医道,却也知道妇人有孕之时定要好好补一补,因为双身子的人,吃下去的东西可是两个人分的,只吃那些充饥的东西,胎儿发育自然不好。可她说表姐有催产药……难怪她二人还能赶到同一日生产。 “我生生吃了那么多补药,将雉奴养得那样大,生他的时候又故意不用尽全力,只为了让皇后名正言顺地生下嫡长子。雉奴在我腹中滞留这样久,生下来都成了痴儿……我从未想过与皇后争,连自己的孩子都牺牲了,可那些人……那些人为何不肯放过一个痴儿?” 原来这就是雉奴天生痴呆的真相! 想必先帝早就知道的,若不然也不会接着他来打压崔家与卢家。 但凌波这一次却恨错了人,害死她儿子的元凶,是这孩子的父亲,而从中出力帮忙的,却是我! 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先是将她送进宫,又害了她的儿子……算来我此生欠她的,是此生都不能还清了! 我木然地站在草木阴影下,心中愧疚、震惊、悔恨、崩溃的情绪交织着炸开,但我还只能在那儿笔直地站着,不敢跑开,不敢惊动她们。 “雉奴,虽然喂给你什么你都会乖乖地吃下去,但是娘知道,你最喜欢的是金铃炙。虽然这东西做起来简单,不过是往面粉里加了些酥油与乳酪,捏成铃铛的样子烤炙成的。但金铃炙看着精致可爱,咬起来响声清脆,你觉得格外有趣。今日阿娘给你做了许多,你且一次吃个够吧。下一次……却不知是几时才能有了……”说着,凌波便将一只篮子放到水中,亦让它顺水而去了。 不合时宜地想着——凌波记了不知多少人的饮食爱好,但这些人……多少又是今生都不能再吃一次她亲手烹制的东西呢? 也不知站了多久,她们二人才互相扶持着离去。我这才木然转身,继续在曲江池附近巡夜。 —————————————————————————————————————————— 翌日一早,我就换了朝服去了先帝的寝宫含露殿。还未走近,便听徐安泰不冷不热地道:“卢校尉还是回去吧,大家是不会见你的。” “家兄明明是冤枉的,他不可能会去伤害小皇子!”有人执拗地说着,“至尊,臣是羽林军亲勋翊卫校尉卢浩,求至尊赐见。” “卢校尉,说了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不愿意听呢?大理寺查过了,证据确凿,哪怕是卢相公亲至也无用。”徐安泰有些不耐烦,“御前咆哮失仪,大家也是念在令尊的情面上才不忍心与你计较,再不收敛,当心大家降罪。” “大理寺查的算什么证据!仅仅是因为我兄长可能动念……” “卢校尉慎言,大理寺的为名,岂能随意诋毁?”我瞧着卢浩如今这样,恍惚就想起了当年我跪在紫极殿前求着先帝给王勇一个公道时的模样,想必在许多人看来,当时的我也是愚蠢至极的。 徐安泰见了我,才露出笑脸,拱手为礼,“原来是霍将军。霍将军是来见至尊的吗?奴婢这就通传一声。” “不劳徐公公了。”我淡淡地道,“某不是为了来见至尊的。” “那霍将军……” 我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卢浩拽起来,转身便走。 他在此只怕也跪了两天了,骤然被我拉起来,膝盖还不能接受,当下便是一个趔趄。他下意识地想挣开我,却因为手上没力气而未能遂愿,只是委屈道:“表哥,你要带我去哪?” “你叫我什么?”我蓦然一怔。 卢浩有些迷茫,却认真地道:“表哥啊。令堂乃是家严的表妹,那某自然是该叫你……表哥的。” 这话我一直都知道的,但卢家的人从未对我兄弟相称,因为他们不承认我与卢家沾亲带故。也便只有姨母还肯认我。没想到如今这位卢家的嫡公子还愿意叫我一声表哥。 于是我更加坚定地拉着他往外走,“若想你兄长活命,就不要在那里闹了。” 下旨杀人的、栽赃嫁祸的,正是他苦苦哀求的皇帝陛下本人,如何会救他? “那你这是……” 第 10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5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05 章 “带我去看看你兄长,我有法子救他。” 第73章 碧云菜(上) “大理寺监牢, 不可擅闯!”我带着卢浩气势汹汹地往大理寺去了,走到牢门口,却有狱卒拦路。 我道是世家子弟都是娇横跋扈的, 强一些的, 也难免天生就带着一股高人一等的清高。谁知卢浩却是个老实人,一见有人阻拦便很是赧然, 一拽我的衣袖,低声道:“表哥……没有至尊的口谕手书, 是进不去的……还是回去吧。” 我气得瞪他一眼, 只朝狱卒亮了亮腰间那左翊卫的腰牌, 冷声道:“至尊遣我等来,是有话要问的,耽误了回话, 你可担待得起?” 左翊卫乃是皇帝身边的亲卫,偶然也有做这些事的,何况我的腰牌并不是仿制赝品,倒很能唬人。那狱卒思忖片刻, 便让开道,“贵人里面请。” 推了一把有些愣住的卢浩让他先进去,我又摸出几块碎银子塞到狱卒手里, 他自然更是千恩万谢。 “表哥……他不会发现吧?”卢浩还有些害怕。 我白他一眼,“你也是卢家子弟?怎么这样老实?” 卢浩不服,“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 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1还有一句: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表哥你不知道吗?” “我不是你们卢家的人,自然没学过。”卢家是诗礼之家,凡本家子弟只要长到八岁,不管父母何处,都会送回范阳卢氏族学去治学,通过族内的考试才能出来游冶。所以我一点也不好奇身为武状元的卢浩为何会张口就背出一大串《论语》典故。但我不是个喜欢读书的,自然也不愿意与他多说这话,只是道:“再多问几句,你手上的菜就凉了,那可是你嫂子的一片心意。” “险些忘了,真是该打。”卢浩有些懊恼,立时加快了脚步。 本来凭着一口气,我是要拉着卢浩直奔大理寺的。但刚刚出了宫,卢浩便道许久不见兄长,家里长嫂挂心,还想拉着卢瀚的夫人一道来,好歹被我制止了。但卢浩说长嫂又东西想要转交给兄长,硬要回家取一趟。于是在我这一股上脑热血快要消散之前,卢浩拎着一只食盒从家中出来,拉着我赶到了大理寺。 卢浩眼尖得很,我还在四下辨认那些鬼哭狼嚎、形状疯癫的一群人究竟谁是卢瀚,他便一眼认出了,低声叫着“兄长”迎了上去。 不过也难怪,卢瀚那样的人,即便身陷囹圄,也是挺直了背脊端坐一旁,半点不会损了仪态。 听见卢浩的呼唤,卢瀚霍然回头,看清来人是谁之后,不由得皱了眉,低斥道:“你怎么来了?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想来卢瀚这个兄长素日来是积威甚重的,他这一开口,我只觉得卢浩的身形都不那么挺拔了,嗫嚅片刻,将手中的食盒往他面前一递,小声道:“是、是嫂子放心不下,所以……好教嫂子安心。” “胡闹!”怔忪片刻之后,卢瀚的眉心锁得更紧。 于是我从阴影中缓步走出,沉声道:“是某带着他来的。若是再不把他带走,只怕他跪死在至尊跟前不算,要是触怒了至尊,倒霉的便是你们卢家。” 卢瀚见了我很是意外,却绷着脸,“如此说来,某要感谢霍将军了。” “言不由衷,还是不必了。”我摆手,“何况某本就有事想与卢郎中说。” “某不觉得能有什么事是须得霍将军亲自到大理寺监牢来一趟的。”卢瀚冷声道。 我笑道:“到底与卢郎中共事许久,某不相信卢郎中会害死小皇子。” 果然,此言一出,卢瀚的脸色就有些僵了。 卢浩只是单纯些,好歹不傻,见状连忙道:“兄长,嫂子特意给你准备的吃食,怕你在这里头吃不惯。” “难道我就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俗人?”卢瀚又皱眉。 卢浩连忙解释,“不不不,只是嫂子一片好心而已,毕竟你一向在家都爱吃这些的。”一面说着还一面打开食盒,把里头的东西摆到卢瀚面前。 我抬眼一望,暗道这位卢夫人还真是贤惠,不光懂得厨艺,且做出的菜都十分精巧,造型好看也就罢了,闻着淡雅可口,我一眼还瞧不出是什么东西做的。 菜布好了,卢浩把边上一只倒扣的杯子掀开,露出底下十数朵含苞待放茉莉花。但卢浩没去管那些茉莉,只是拂到一旁,又从食盒下面取出一把壶,往杯中注了热水,那杯中竟又泛起茉莉的清香。卢浩把杯子递给卢瀚,小心翼翼地道:“兄长,你先润润嗓子。” 大约是见我一直在盯着瞧,卢浩有所觉,转头与我道:“霍将军……莫不是也饿了?” 我忍不住脸色一黑,“多谢卢校尉,某早膳用过了。不过是看这些菜做得精巧,有些好奇罢了。” 卢浩了然,又有些得意,少不得指着摆出的菜与我解释:“这是拌宜男草2,这是茉莉豆腐,米饭也不是普通的米饭,而是加了蔷薇露蒸制的,方才兄长饮的那是茉莉汤。嫂子说了,可惜时候不凑巧,兄长最爱吃碧云菜了,现在就是想弄也没有。” “勿要多言!”卢瀚忍不住打断。 虽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但我仍旧好奇:“茉莉汤?一只杯子扣了茉莉便是茉莉汤了?碧云菜又是什么?” 卢浩小心地看了看卢瀚的脸色,到底忍不住,还是道:“这杯子不是普通地拢了茉莉的,而是杯底涂了蜜,再摘茉莉,用杯子盖半日,茉莉的香气浸染了蜜,用水冲服,汤里才会有茉莉的香气。而这碧云菜,则是在早春时节摘宜男草的嫩芽,佐以冬笋,用清水焯过,加佐料拌食,鲜嫩丰美,不同凡响。” 我笑:“用花卉入馔,果然不同凡响。卢夫人倒真是七窍玲珑心思。” “嫂子可是太原王氏的嫡女,自然蕙质兰心。只是这才式,却是我兄长想出来的。”卢浩认真地道。 我淡淡地扫了神色古怪的卢瀚一眼,“卢郎中……倒真是……好雅兴。” 卢浩听出我的语气有些揶揄,便认真地道:“将军莫笑,自古以来以花入馔便是常事,不独我兄嫂。何况我兄长最崇尚的屈子,也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3’与‘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4’的诗句。屈子不仅餐芳,还佩戴香草,有何不妥?” 我懒得与他争辩男人佩戴芳草妥不妥,只是问卢瀚:“卢郎中崇尚屈子?为何?” 卢瀚夹豆腐的手一顿,许久之后,才嗤笑一声,“若说是崇尚也不尽然,毕竟大好男儿,谁不羡慕那些功成名就之人呢?对屈子,不过有些物伤其类罢了。” “卢郎中此话怎讲?”我心中一动。 “既然霍将军能纡尊降贵地到此处来找卢某问话,想必心里也是清楚的吧?”卢瀚又低下头去专心吃菜去了。 我定定看着他道:“霍某自幼就不爱读什么诗词曲赋,当然不懂,还望卢郎中明言。” “霍将军一早就说过,不信卢某会心狠手辣到害死一个痴儿的。”卢瀚淡淡地道。 卢浩这才似反应过来一般,连忙道:“对,兄长不会杀人!小皇子本就不是嫡长子,又有些……绝不会继承大统,全然不会妨碍皇后所生的皇子,何必多此一举?何况此事受益的是崔家,没道理要卢家人来替死。” 卢浩如此心地纯真之人都能明白,朝中大臣都人精似的,又怎会看不明白? 但卢瀚仍旧身陷囹圄,且除了崔卢二氏,便再无人替他申辩,想必也都是明白先帝的用心,才集体缄默了。只怕卢瀚自己也明白的。 迎着卢瀚讽刺的眼神,我硬着头皮道:“不错,卢郎中自然不会是凶手……大理寺与……至尊,都会查明的。” “查明?如此漏洞百出的案子,拖到如今仍旧断定卢某有罪,是为什么霍将军不明白吗?在那日之前,卢某根本就不认识那个宫人,更不知道那是淑妃宫里的人。何况卢某的球技若真是那么差,当日根本就不会下场献丑!局都布好了,难道还能容我翻身?”卢瀚冷笑。 第 10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6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06 章 卢浩恍然大悟一般,叫道:“是了!兄长的马球打得甚好,什么时候能一竿子打到场外去了!” “你记不记得,当时我身边有一人,那是右翊卫的侍卫。左右翊卫,那是至尊身边的亲卫。”卢瀚说给卢浩听,眼神却是落在我身上的。 我倒是忘了,先帝那样的性子,做局必是要顾虑周全的。若想惹出岔子引开雉奴身边的所有人,总是要有由头的。马球场上出意外容易,但难的是让卢瀚来引起这个意外。右翊卫的统领将军曾经训练过他们的暗器功夫,扣一枚石子在指间,弹出去也是千钧的力道,只消那么一弹,马球想往哪里飞都可以。 卢浩不可置信地道:“兄长是说……至尊……” 卢瀚以眼神示意他住口,淡声道:“你先回去,告诉兰馨,我好得很,叫她不必惦念。” “兄长……” “你出来这么久,她一定在家里等得望回去,叫她安心。”卢瀚强硬地道。 卢浩到底还是点头道:“……好。” “还有,方才你听到的话,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不许告诉父亲与各位叔伯,更不许告诉姑父。” “可是……你是冤枉的!” “你想挑拨我们两家与至尊的君臣关系吗?” 卢浩本不想走,但在卢瀚的威慑下,终于答应不说出去,恋恋不舍地走了。 第74章 碧云菜(下) 待他出去, 卢瀚才松了口气,哂道:“我们家,怎么会养出阿宝这样的性子?” 我反应了一阵, 才悟到他说的是卢浩, 大约阿宝是他的乳名。“叔伯兄弟都这样护着他,想必他也没什么好操心的。” “可惜……都要自身难保了, 只怕日后也没人能护着他了。阿宝这样的性子,还不被满朝的人生吞活剥了?”卢瀚说得很是嘲讽。 “那倒不至, 即便至尊想, 可卢家什么门第什么声望?动你一个便罢了, 又怎会伤到卢家根本?” 卢瀚闻言蓦地望过来,眼神十分犀利,“所以我天生就该拿去牺牲是吗?” 我噎住, 不知道说什么好。 卢瀚别过脸,自嘲一笑,“霍将军,你知道我为何觉得与屈子有些物伤其类么?” “愿闻其详。” “霍将军, 我问你,你以为卢某是个怎样的人?” 我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但仍旧仔细想了想, 道:“文武双全,精明干练,冷静持重,忠心耿耿……” “好一句忠心耿耿!”卢瀚忽地开口打断, “卢某自问为官以来,总是一心为君为国,从无半点私心,不曾想过去争名夺利,也不曾结党营私,甚至不曾为了家族利益而背弃君王。可卢某一片忠心,至尊却信不过,霍将军你说……是不是与屈子的境遇无异?” 我不知如何作答,索性不答。 “楚王昏聩,不听屈子逆耳忠言,故而屈子一腔抱负不得施展。可今上呢?至尊难道是个昏庸无能之君?至尊难道听不进劝谏之言?”卢瀚激愤道,“仅仅因为某姓卢,是卢家的嫡长孙,至尊便从来不信我的忠心,甚至不惜用自己的亲子来构陷某!” 我几时见过卢瀚这般失态?但也实在无从安慰。 卢瀚稍稍冷静些,才轻嗤道:“区区卢瀚何德何能?竟能拉上一个皇子陪葬!” “至尊……只是针对崔家而已,但……唯有用你来发作。” “那还真是承蒙至尊瞧得上。”卢瀚冷笑,“只是淑妃身边的那位娘子,听说也是深得淑妃信任的,明知此事难逃一死,如何就甘愿?” 比起蕉绿,蕊红似乎更得凌波倚重。且这些日子蕊红也被看押起来受审,但她吐露的证词,却是她自己去到马球场的,也是她自己缠住卢瀚的。至于为何医女要替她圆谎,那倒真是先帝授意的。 “卢郎中,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韩……韩书毓先夫人之事。”韩谨辞官回乡了,一时间要称他名字倒有些不习惯。 卢瀚愣了一愣,没有问话,想必是听说过。 蕊红倾慕卢瀚年少而才高,故而不曾多想便带了小皇子扑到卢瀚所在的地方。先帝知道凌波更看重蕊红,亦知道她恋慕卢瀚,才会做下这么个环环相扣又天衣无缝的局。但这一局却牵连了多少无辜之人。 忽地心绪翻涌,我脱口道:“此事本与你无关,真相总会水落石出!” “难道霍将军愿意告诉百官这是你的手笔?”卢瀚冷眼看我。 “你……” 卢瀚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茉莉汤,“卢某算不上博闻强识,不能于百十人之中一眼便敲出多了谁少了谁,但运气尚可,恰好看见了霍将军抱走小皇子。” 我大惊,“那你为何不说?” “至尊信么?百官敢信么?破了至尊辛辛苦苦做的局,卢某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卢瀚微微扬起脸,望着黑黢黢的牢房顶,“只是……可惜了某的一片忠心。” 我想了想,还是与他道:“卢郎中,某今日来……其实是做好了打算,明日一早,就说出真相,决不让你蒙受不白之冤。” 卢瀚浑身一震,“你……为何决意求死?” “某并不曾求死。”我认真地道,“某只是看马球场乱作一团,怕小皇子受伤,便将他抱走,交到了淑妃身边的小黄门手上。后来的事,某一概不知。” “霍将军所言不假?” “卢郎中,你身在牢中,又不能治某的罪,某犯得着与你开脱么?”我有些好笑,“何况就算某做成此事,至尊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嘉奖,说到底,此事稳赔不赚,某为何要冒险去加害小皇子?” 卢瀚沉吟片刻,“霍将军本可置身事外,为何要替某开脱?” “不是替你开脱,只是某自己于心不忍。”我摇头,“淑妃至今以为这是崔家的手笔,还记恨上了皇后。总要让她知道杀子之仇……是与谁的杀子之仇。” “霍将军莫不是要挑拨帝妃之间的关系?” “那于我何益?不过是淑妃曾经住在谢府,某对她的个性还算了解几分。淑妃最恨人欺瞒,迟早都会知道,不如早些知道……但至尊大约会以意外来遮掩……让淑妃不记恨皇后不记恨崔卢两家便是了。”先帝布了一个几败俱伤的局,我只是想,尽力让受伤的人越少越好。 卢瀚轻笑,“那如此……我们两家还要多谢霍将军大恩了?” 第 10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7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07 章 “你不必拿话激我,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事罢了。”我向他笑,“何况卢郎中其实堪为国之栋梁,若是因为阴诡之事折了……实在可惜。” “那霍将军以为……如此便不会了?” 我愣住,“卢郎中的意思……” 卢瀚笑出声来,越笑越畅快,良久,才停下来。“从前我父亲、叔伯乃至姑父都告诉我,切不可把赤胆忠心都刨出来交给至尊,我不解,且认真地驳斥了他们,而后被罚跪一夜祠堂。如今,我可算是懂了。既然至尊都认为我们卢家的人生来便是争名逐利而不思为国尽忠的,那我就算再怎么努力,至尊也不会看在眼里了。” 我心道不好,连忙道:“切不可如此想!至尊岂是不辩贤愚忠奸的昏君?” 但两年多种下的心结,又哪是我三言两语能解得开的?卢瀚大概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只是望着屋顶,神色淡漠地道:“既然至尊以为,我们卢家都是只知争权夺利的贪婪之辈,那好,卢瀚……定不负他所望!” 第75章 茉莉豆腐(上) “有事启奏, 无事退朝。” “禀至尊,臣霍徵有本奏。” “奏来。” “是关于小皇子身故之事。臣以为,小皇子溺亡, 纯属意外。” 我刚把话说完, 原本安静的朝堂忽地震动,那些站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的臣子们开始与身边的人交头接耳。 先帝见状, 不得不轻咳一声,唤道道:“高统。” “臣在。”大理寺卿高统闻出列。 “你来说说, 审卢瀚审得如何了?” “这……”高统小心地觑了一眼先帝的脸色, 连忙道, “启禀至尊,那卢瀚嘴硬得很,拒不承认罪行……” 先帝脸色更是难看, 刚想说什么,我便接道:“卢郎中根本无罪,为何要承认?” 卢浩也连忙出列:“至尊,我兄长一向宅心仁厚, 又饱读圣贤书,是绝不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的。” “霍徵,为何要为卢瀚开脱?”先帝没有理会卢浩, 只是对我发作,眼神语气都戴上了几分警告的意味。 我毫不畏惧,“臣只是说了真话,谈何开脱?” 无需先帝说话, 这次是右翊卫将军林威站出来,“卢郎中用球击伤了淑妃的宫人,然后借着送那宫人去找医女的机会,离开众人视线,然后许久不曾回来,趁此机会对小皇子下手,这明明是板上钉钉之事,霍将军莫非是以为有什么不妥?” “趁此机会?什么机会?敢问林将军,那日你是否在马球场?” 林威轻哼一声,“我们右翊卫的儿郎,哪个不是马球高手?自然是在的。” “那就好,霍某只问你一句,当日卢郎中与淑妃的宫人离去找医女之时,可否带走小皇子?” “这……” “莫不是卢郎中在下手前,还算好了那宫人竟撇下了小皇子?还是说在众人面前带走小皇子是个易如反掌之事?那卢郎中做什么工部郎中,不如去司天台测算天命罢了。” 林威无话可说,先帝的脸色阴沉得更厉害。 “好女慕少艾,那宫人……一时忘了……也是有的。”又有人出列了,我一看,却是李信。他一面说,还一面小心翼翼地看着先帝的脸色。 如此明显的疑点,我也不知李信为何要强行去圆。想了想,我还是道:“当时在场这么多同僚,想必是有人发现那宫人并未带走小皇子的吧?” “不错。”有人应声,我大概看了一眼,也是个武将,从前在师父手下待过一段时日。 “那既然如此,诸位就没有想着将小皇子送到淑妃或是至尊身边么?” 那武将答道:“的确想过,只是臣去找小皇子之时却没找到人,还以为是哪位同僚已经先一步送小皇子走了。” 又有几人稀稀拉拉地附和,证明他们也这样想过。 我大概数了数,快有十人了。于是我道:“有这么些位同僚都这么想过,却没找见小皇子。想必诸位当日也瞧见了,小皇子极为安静听话,不会随意乱走动,自然不是他自己走的,那必是有人先一步带走小皇子的。不知是哪位?” 众人面面相觑,但并无人开口。 很好,没人搅局。 于是我道:“没有是么?那就好。” “霍徵,此话何意?”先帝威严地问。 我毫不避让地抬头直视先帝,“因为小皇子,是被臣抱走的。” 朝臣再次震惊,纷纷议论起来,且此次是毫不遮掩地议论。先帝不得不再次咳了一声,沉声道:“你抱走的?为什么抱走?又抱到哪里去了?谁看见了?” “当时的马球场一团乱,而小皇子尚不到各位同僚的腿高,极容易被撞倒。臣担心小皇子的安危,便悄悄将小皇子抱走了,并未与谁说起。只是臣这么大个人去走了一遭,想来也不至一人都不曾看见。”我不慌不忙地道。 先帝面沉如水,眼底却似乎有熔浆火焰闪动,“哦?有谁看见了?” 我亦回头去看,但见有两名官阶不高的武将,犹豫半晌,还是站出来道:“启禀至尊,微臣……当时见过霍将军。” “见他抱走小皇子么?”先帝紧问。 “是……”能进殿参加早朝的人,没几个是傻的,自然能看出先帝有些恼怒,回话都不那么肯定。 于是先帝压着火气道:“霍徵继续说,你把雉奴抱到哪去了?” “臣……原本是想来找至尊的,毕竟淑妃那里,外臣不好去的。只是没走多久便遇着个小黄门,是淑妃身边的寿喜,说是淑妃遣他出来寻小皇子的。臣见他眼熟,真是淑妃宫里的人,至尊可招他来一问。”我说完,又话锋一转,“至尊,既然有数位同僚都看见是臣抱走了小皇子,便是不关卢郎中的事,至尊可以放人了吧?” 姨夫始终在文臣之首那里站着,不发一言。但卢湛却终于按耐不住了,出列道:“是啊至尊,犬子虽驽钝,但对至尊绝无二心,也不能去伤害小皇子的!” “哦?卢瀚乃是朕钦点的状元,卢卿这话的意思,是说朕昏庸,识人不清?”先帝挑眉道。 “臣绝无此意!”卢湛连忙道。 第 10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8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08 章 先帝这才道:“霍徵的确是抱走了雉奴,只是交到谁手上还未证实。待朕宣过寿喜问过再说。徐安泰,去淑妃那里宣寿喜来问话。” “奴婢遵旨。”徐安泰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先帝答应得痛快,徐安泰也应得痛快,仿佛毫不知情。 只是对于这般情形,我也早有预料,毕竟这样大的事,先帝既然做得出,就要不留把柄,不是怕我反口,只是怕被人查出真相。但想必先帝也是不能料到我会当着众人的面讲出实话,哪怕不说我是受何人指使,也足以坏了先帝的全盘大计。 果然,徐安泰回来得很快,对先帝道:“启禀大家,方才奴婢问过淑妃了,她身边的确有个叫寿喜的人,只是小皇子出事当日,她并不曾派遣寿喜出来寻人。” “朕叫你带寿喜来回话,谁叫你问淑妃这些的?”先帝皱眉道。 “大家容禀,奴婢起先真是去找寿喜的,只是淑妃说几日前那寿喜已经投井自尽了,据打捞的黄门太监说,人都泡白了。” 此言一出,众臣愕然。我暗笑,好得很,却是在坐实我的罪名了。 但姨夫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还真是巧得很,至尊刚要宣召,那边就投井了。” “谯国公,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先帝玩味地问。 姨夫出列,恭敬地行了一礼,沉声道:“臣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蹊跷。既然寿喜真的是淑妃宫里的人,出来寻小皇子也是情理之中。那么伯英将小皇子交给寿喜,也没什么错处。现在需要他出来作证了,他就投井自尽了。臣目前有两个猜测,其一,是伯英撒谎,他并未将小皇子交到旁人手中,而是找个角落将小皇子暗害了。那臣就在想,伯英为何如此?近年至尊对伯英很是看重,伯英断不会是因为私怨而对小皇子下手。那么就是伯英与淑妃有私怨?伯英,是不是?” 这话就是在问我了,于是我连忙收敛心神道:“并不曾……” 先帝就算知道得不全,但总归是知道凌波是顶替娉婷进宫的,说起来,她记恨我还差不多,我哪有脸记恨她? 于是先帝只作不闻,“谯国公既然说有两个猜测,还有一个呢?” “第二就是伯英说了实话,小皇子的确是交给寿喜带走了,但寿喜没把人带回淑妃身边,而是暗害了。这样一说,便又是两种可能,其一,伯英其实是买通寿喜的,且笃定寿喜不能说出真相,不说为什么笃定,但臣只问一句,伯英近年来与淑妃有很多来往么?竟能收买淑妃身边的人。其二便是伯英不知道寿喜会对小皇子下手……” “至尊,臣以为……按照谯国公所说,霍将军应当是不知情的。臣也不信霍将军会做出这样的事。”大理寺卿高统又站出来说话了。 “禀至尊,臣与霍将军曾一同对抗过突厥,又曾同送公主远嫁,对霍将军的为人还是有些了解的,臣也不信霍将军是这等阴险卑鄙之人!”这次说话的是李信。 “臣附议。” “臣也附议。” 一下子又站出好几人。看来虽然我曾经在朝堂上得罪不少人,但还是有不少人是信得过我这人的,倒让我有些欣慰。 先帝沉吟许久,才道:“就算真是那寿喜动手的,但他有几个胆子,竟敢对雉奴下手!必是受人指使。” “至尊,”虽然先帝已然又将话头带到卢瀚身上,我却又硬要拉回来,“臣自小养在谯国公家,与皇后亲厚,蒙至尊抬爱,又领着左翊卫的职,才得以出入宫禁。而卢郎中虽然算起来也是皇后的表弟,但毕竟是在范阳长大的,又没什么机会入宫,如何能买通淑妃身边的人?” 这次得到更多人的支持,先帝的脸色变得更不好看。 虽然身为皇帝,手握生杀大权,但满朝文武都一致同意的事,哪怕是皇帝也是不敢一意孤行的,除非是想背上昏君的骂名。先帝皱眉,忍了许久,方才道:“如此,卢瀚的确无辜,着大理寺释放。雉奴身故之事疑点颇多,大理寺与刑部要着重查一查那个寿喜。退朝!” “至尊且慢,臣还有本奏!”我却偏偏要与他对着干。 先帝额上青筋暴起,许多朝臣也十分不解,不知道为何我要一再触怒他。 “还有何事?” “启禀至尊,小皇子虽不是臣亲手所害,但到底是因为臣的疏忽才……臣请至尊降罪!” 这似乎是我在这次朝会中第三次引得众人议论了。 先帝皱眉盯着我,咬牙切齿地道:“你也是一片好心,何罪之有?” “若臣亲手将小皇子送到至尊或者淑妃身边,便不会酿成大祸,若是这样都不追究,只怕日后会有不少人会因此学得惫怠。”我说着,抬头直视着先帝,略略扬起唇角,“何况小皇子乃是淑妃的第一个孩子,若是至尊毫不追究,只怕会伤了淑妃的心。” 我将“淑妃”咬得格外重,意在提醒先帝,凌波好歹也是出身谢氏的,即便师父不在了,谢家也无几人出仕,即便在朝也不是什么大员,但名望还在,而先帝最看重的便是这名望。 若不是朝中这么多人看着,我真是毫不怀疑先帝会冲下来与我动手。 不待他说话,我又道:“伤害皇亲国戚,虽然不算十恶1,但也该流徙。” 我知道先帝不会重罚我,毕竟幕后之人便是他自己。但我实在不想再中听候先帝摆布、不想再留在朝中面对种种自己万分厌恶却无能为力之事,甚至不想在长安待下去,至于怎么罚、会把我罚到何处,我都不想理会了。 大约众人也不会想到我自请受罚,愣了数息,才有人想起要为我求情。 只是先帝被我气得狠了,不想再听众人聒噪,只是一挥手,飞快地下旨:“左翊卫将军霍徵,行事惫怠,致使皇子夭折,念其是无心之过,又对朝廷数有功,故谪为金山都督府司马。” 我长长舒了口气,跪下行了个大礼,“臣霍徵……谢至尊。” 第76章 茉莉豆腐(中) “霍礼, 把我的盔甲兵器还有衣服都好好收一收,官服一概不要,日常用的东西也收好, 全都收拾起来。”一进门, 我就开始嘱咐霍礼。 霍礼愣了一愣,“郎君……要出远门?” “不是出远门, 是我调任金山都督府司马,赴任总要带好东西吧?” “调任……金山都督府司马?郎君, 那可是六品官, 你现在是四品, 这……” 我回头对他一笑,“不错,是被贬了。” 霍礼很是惶恐, “并未听到什么风声,郎君怎么就……到底因为何事啊?” “事涉皇家,与你说多了是在害你,反正不会祸及家人就是了。我去了金山都督府, 长安的府邸就劳烦你多多照管了。” 霍礼连忙行礼,“郎君这是说的什么话?照看府里本就是小人应尽之责。何况小人当年家贫,全仗将军施恩, 才救回母亲的。” 这几年我这个霍府在霍礼的操持下倒也是井井有条的,何况相处日久,我便越发觉得霍礼是个值得信赖值得托付之人,想必我不在府上他也能尽心尽力地照看好。 只是有一点, 我倒是觉得很对不住他,“霍礼,你本是个读书人,若是能去参加科举,考个功名做官是不在话下的,让你当我管事,倒真是委屈你了。可眼下……家里实在周转不开,没个人照管,我也不敢说什么放你出去的话。但因着你做了我家管事,却连亲事都耽误了,这却是我的不是了。趁着这几日我还在,你若是有什么相中的女子可千万告诉我,我替你主完婚再走。” 霍礼的脸色苍白了一瞬,旋即又恢复如常,笑道:“郎君千万莫这样说,原是霍礼自己没本事,哪里会有女子瞧上我呢?” 第 10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9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09 章 我本不爱参加同僚之间的聚会,这两年倒是稍稍多了些,只是所来往的也仅仅是将作监和二十四卫的人罢了。那些高官的宴席有时推脱不过倒也是去了,只是这些人家的女儿想来也不会愿意嫁给我一个即将谪调西疆之人的管事。 一时之间,我倒真是没什么合适的人选。 想了想,我还是道:“夫人是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想必她于此事也没有如何上心,待会我还是嘱咐虞氏让她替你留心。” 神情僵了一僵,霍礼还是道:“如此……多谢郎君。” 我与他交代完之后,便去了葭月的住处。娉婷是主母不假,但她的性子,实在不太适合操持家事,故而我这府上明面上说起来是娉婷主持中馈,但大部分的琐事,却还是葭月在操心。此番我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长安一次,倒真的需要给她好生交代一番。何况我从不愿踏进娉婷的房间,若不是自己歇下,那就一定是在葭月那里。 但我这府里其实很简单,说来说去也没什么太多的事。很快讲完之后,到了晚膳的时间,葭月便问起我想吃什么。 忽然想起去探望卢瀚之时,他的夫人给他准备的几道小菜。 “花圃大约种得有茉莉吧?”我问她。 葭月愣了愣,还是温顺地道:“有,是夫人进门之时带过来的几株。” “那就摘些嫩叶和鲜花,与豆腐同煮吧。”好像卢瀚是这么说的。 “这却是个什么做法,妾从未听说过。”想来葭月从前在如意馆的时候也是娇生惯养的,说来与娉婷也差不多了吧。不过她到了我府上之后,总在为琐事劳心,倒越发不像个花魁娘子了。 我笑,“这也是听工部郎中卢洋之讲的,他们文人的花样,我也不是很清楚。若是不能,也不必勉强。” 葭月连忙摇头,“既能做出来,那妾就去试试。郎君一向不会主动提出想吃点什么东西,如今……在长安也待不许久了,那自是要满足的。” 自凌波进宫后,我吃什么东西都可称为食之无味了,便也对此不甚上心,都交给他人安排。忽然心血来潮,竟十分想尝尝那茉莉豆腐的滋味,才说出口来。不过既然葭月说能做,那倒是再好不过。 “素日在将作监行走,没什么大事,但总是不得空闲,一日里不到日落也是回不来的,竟然连自己府里是个什么模样都快不记得了。就要走了,还是要好好再看一眼的。走吧,我同你一道去摘茉莉。” 我从未在家里对谁这样说过话,连娉婷都不曾,葭月也没听过。一瞬怔忪后,葭月才道:“好啊,妾……陪将军走走。” 葭月拿了一只竹篮,与我一道去了花圃。 八月,都快过了茉莉的花期。只是这花栽得晚,花期也要晚些,倒教我摘了最后一茬花。 葭月在如意馆虽然是以弹琴为生,但那一双手却是保养得极好的。指若青葱,肤如凝脂,淡粉的指甲修成圆润的形状,搭在那一丛茉莉之中,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我一面看,一面摘花。但葭月却忽地叫我:“郎君……这花,不该这么摘的。” “还有什么讲究?”我拧眉。 指尖捻住一朵半开的茉莉,略一使劲,还带着点绿萼的白花便被完完整整地摘了下来,轻轻放入篮中。葭月淡笑:“郎君也要温和些,花要是捏坏了,气味也会败了的。” 一向我是不耐烦做这些事的,难得有兴致,谁知竟还有这样那样的讲究,一时脸上挂不住,便道:“既如此,某就不捣乱了,你仔细些便好。” “这么些大约也够了,妾先拿到庖房去了。”葭月微微一笑,挽着篮子要走。 我却拦住她,“剩下的这些也都摘了吧,白白地开过了谢了到底可惜。听说用许多女子妇人都爱用茉莉做头油,你的头发生得好,乌黑柔顺,是该好生养一养。” 葭月还未说什么,身后却有人道:“霍将军倒是大方,拿着妾的茉莉做人情倒是不心疼。虞氏的头发好要养着,妾的头发难道就不需要养了?” “郎君不是这个意思……”葭月吓得连忙回身行礼。这般反应,似乎从来都被娉婷弹压得死死的。 “我与将军说话,什么时候容得你插嘴?”娉婷站得笔直,轻轻睨了葭月一眼。 见这情况便是来者不善,我连忙摆手,对葭月道:“你先下去,夫人也在这,多备点,留夫人一道用膳。” 葭月闻言连忙告辞退下。 “哟,如此,妾还真得多谢霍将军了。”娉婷挑了挑嘴角。 “夫人如此好兴致,也来逛花园?”娉婷严妆华服地来,当然不是为了逛花园,必是为了寻我的。 娉婷抬手理了理鬓发,慢条斯理地道:“不巧了,妾是专程来找将军的。将军永远想不起来找妾,那妾只能出来找将军了。” “哦?何事?” “何事?丈夫都要调任金山都督府了,阖府皆知,管事与妾室都知道了,偏我这个做正妻的,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娉婷咬牙切齿地道。 我却笑,“这话说得不对,夫人这不是已经知道了?既然知道了,还叫什么将军?” 娉婷挑眉,“若不是下人嘴碎,议论的时候叫商羽听见了告诉我,也不知郎君准备什么时候派人通知妾一声呢?” 我皱了皱眉眉,却不好与她发作,只好道:“不曾立刻告诉夫人,是某考虑不周,还望夫人不要生气,某在这里赔个不是了。” 都已经退让一步了,娉婷也不好与我发作,只是拧着眉问道:“至尊为何会下这样的旨意?你究竟做了什么?” “危害皇亲。”我轻描淡写地带过。 娉婷嗤笑,“谁不知道霍郎君的忠心?说出去谁会信?” “若是至尊不信,怎会下旨?” “那霍郎君究竟是伤害了哪位皇亲?”娉婷讥讽道。 我实在不欲与她多言,但我知道她不打听出来是不会罢休的,便道:“与小皇子有关。小皇子不是被卢瀚害死的,而是我一时多事抱了他一把,却又不曾送到至尊与淑妃手上,被恶人所害。” “恶人所害?被谁所害?”娉婷的目光有些犀利。 我耐着性子道:“还不曾查出来。” 娉婷忍不住怒道:“并不曾查出凶手郎君便急着认罪?” “认罪?夫人,说话可是要讲证据的。我只是顺手抱了一把小皇子,并不曾做什么。”我有些不耐。 娉婷却咄咄逼人,“为何郎君要顺手一抱?” “那日在马球场,人多手杂,小皇子岁数小,又有些……当然是不知道躲避的,我路过见到了,便顺手抱走了。若不然……难道见死不救?” 第 10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0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10 章 “倒是妾忘了,郎君一向是正义凛然的。” 我轻哼一声,并不说话。 娉婷却开始发作:“郎君是见那小皇子可怜,还是见……淑妃可怜?”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霍徵,你敢说你认下此事,不是因着想彻底开罪淑妃么?与其这般不死不活地拖着,倒也不如一次得罪彻底,也好两不相欠,是也不是?”娉婷怒视着我。 这话却让我动了真火,“住口!” 娉婷冷笑,“怎么?我哪句话说错了?” “淑妃是谢家出去的女儿,算起来也是你的妹子,如今却仿佛世仇一般,到底是为何?你自己说呢?”我怒道,“原本此事我也与你说不着,但在此我需得说明白。原先众人都怀疑这是卢洋之所为,但此事与卢洋之半点关系都没有,我是知道的,当然是要讲明白的。” “郎君不是一向不喜欢卢家之人?怎会帮他们说话?”娉婷很是不信。 “郎君……晚膳好了,是摆在哪里?”原本我欲拂袖而去,不过葭月又在这时回来了,于是我便站住了。 瞧了一眼她手上的盘子,却与卢瀚那时吃的不太相同。切成薄片的豆腐整整齐齐地码在盘中,下头的汤汁似乎是调和过的豉油,上面还撒了葱姜蒜与香菜末,用热油淋过,又浇了些简单蜜渍过的茉莉花,颜色便配得十分舒爽。虽与卢家的茉莉豆腐瞧着不甚相同,却更让人食指大动。 我顺了顺气,方又笑道:“摆到你房里吧。夫人,要一道么?” 娉婷忍不住大怒,“霍徵,你倒是慷慨大方,为了救人连自己都豁出去了。可你想过我们这一府的人么?我倒是知道你不把我放在眼里,你不替我想便罢,还有葭月呢?你在长安,看着你的面子,也没人与霍府为难。可你被贬谪,葭月没有殷实娘家,我家也没什么靠得住的叔伯兄弟……” 但恰在此时,霍礼站在门口,轻声道:“郎君,谯国公与卢郎中来访,见是不见?” 我一向不大爱见姨夫,但此时,我却精神一振,如闻玉旨纶音,对霍礼道:“还不快请进来?” “是。” 打发了霍礼,我又与葭月道:“再去准备几个小菜,把后院老梅树下那坛酒挖出来,毕竟要去西疆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了。” 葭月也应声去了。 我提步要走,娉婷却道:“霍徵,你当真要放任这一府的人不管了?” “有崔家与卢家两大靠山,夫人还愁什么?” 第77章 茉莉豆腐(下) 花厅里, 葭月与霍礼都着人摆好了些蜜饯点心与那盘茉莉豆腐。姨夫倒是没什么,卢瀚看着那盘子的神色,却有些古怪。 我只作不见, 与二人见礼, “谯国公,卢郎中。” 姨夫摆手道:“我们似乎是来得不巧啊。” “不妨, 徵不日就要离开长安远赴西疆,倒是很感谢谯国公与卢郎中特意来与徵践行。”我做出个请的手势。 二人无话可说, 只好落座。 姨夫张了张嘴, 到底还是道:“阿徵, 在家里,叫得这么见外做什么?本来都是亲戚。” 我到底有些无奈,最终端起手中的酒卮, “姨夫,表弟,请满饮此杯。” 卢瀚抿了抿嘴,到底是一饮而尽。姨夫却颇有感慨, “这孩子……自从上过几次战场之后,就再不肯叫姨夫了,都许多年了……” “姨夫身居高位, 但徵……不愿教人说是因为裙带关系才得用的。”我口里这么说着,心下却想若不是看不惯姨夫从前那般强硬的行径也不会如此。 他们二人相视一笑,多少有些无奈。 卢瀚放下酒杯,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 当下就夹了一箸茉莉花豆腐,细细品了一口,才道:“某曾经也是作此想的。不过到头来……才发现从前的作态,竟是个笑话。” 姨夫面色一僵。卢瀚却自顾自地道:“血缘亲情,到底是斩不断的,不管认不认,都是如此了。卢家生我身,予我名姓,我便与卢家休戚与共,改变不了的。在旁人眼里,我先是范阳卢氏后人,才是卢瀚。” “好了,这还没饮多少酒,怎的就说上醉话了?”姨夫连忙喝止他。 我亦道:“范阳卢氏的身份,多少人求之不得。洋之这话要是传出去,改生生气煞多少人了!” 卢瀚这又才淡淡一笑,重新给自己倒酒,与我道:“险些忘了瀚是为何来此了。多谢表兄仗义执言,说出真相,才令瀚洗清冤屈。瀚……感激不尽。” “你也说了,我不过是讲了真话而已。此事本就不是你做的,迟早会还你清白,我不过是做了个证人,实在不值得谢。”我摆了摆手,到底也陪他饮了一杯。不过到底我还是空着肚子的,也受不住一杯接一杯地饮,何况才也陆陆续续上来了,我便毫不客气地当着他们吃了起来。 姨夫忽地叹了一声,“阿徵,你都得了至尊的信任,被他视作自己人了,忽然自断后路……不后悔么?” 我手下不停,只是哂笑:“后悔?我为何要后悔?戍卫边疆阻拦敌寇,怎的不比一把是非不分的刀强?至尊何曾信我?” “难道是你主动去抱走的那痴儿?”私底下,姨夫说起雉奴是并不客气的,“你从前是如何喜爱马球的?那日我见你端坐不动,后来至尊又叫你一道去走动,我便知道有些不对。” 我不由笑意更甚,“姨夫只说对了一半,至尊虽说是要我抱走小皇子,却只说让我喂给他几块用浸了药的手绢包裹的糕点,定夺让他闹闹肚子。若不然……姨夫也是看着徵长大的,对徵的脾性了解得很,若是至尊言说是要对小皇子下手,徵还会将他抱出来么?” 卢瀚也笑,“表兄竟然信了……我们家的人,怎的会跟皇子吃食扯上关系?何况区区罪名,如何能把我们两家的人拉下水?不是杀人犯上的罪名,哪里能撼动咱们这样的人家?” 姨夫沉默了片刻,面上的表情很是沉痛,“至尊真是好狠的心,为了扳倒我们两家,竟连亲子也舍得下手!” 最初我猜到真相之时也十分震惊,毕竟虎毒尚且不食子,何况先帝对凌波这个孩子曾经还是充满期待的,竟能因为这孩子有疾转瞬便痛下杀手。但瞧着先帝对楚煊那态度,只怕若不是因为又一道旨意嘱咐决不许伤害楚煊半分,先帝早就容不得他了。手足骨肉有什么区别?身在天家,必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 倒是卢瀚冷静的很,“姑父,我们卢家与崔家,对于至尊来说,如鲠在喉,在就欲除之而后快了。只要能打击到我们两家,什么事不能利用?一个痴儿,别说继承大统,只怕连个得用的亲王都做不了,还会遭受天下人耻笑,不如早些除去了……” “哎,早就知道至尊果决,否则当年也不会选择助他夺位。”姨夫喟叹一声,“只是我崔家当年压上一切来助他,替他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连阿青也跟着他担惊受怕多少年,如今他坐稳了皇位,倒是想与我们一并清算了!果然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啊!” 只是我觉得姨夫所说,也不尽然。皇家冷情冷性自然是真,只是近年来崔家与卢家在朝中也着实势大,帝令要下达,总须得姨夫首肯才行。姨夫与我那表姑父总是觉得自家有拥立之功,该获得一些特权。然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但凡是个皇帝,总不会见着朝中有臣子能与他分庭抗礼却无动于衷的。 我知道我劝不动姨夫,更劝不动先帝,索性选择缄口不言,且看他们如何罢休就是。 霍礼已然着人将小菜全都备上,我与姨夫、卢瀚又酌了几杯,卢瀚才缓缓开口,“表兄……瀚此来,其实还有一事是要求你相帮……” “哦?我一个快要谪调西疆的司马,能做得了什么事?”我有些好笑。 第 1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1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11 章 卢瀚却郑重地道:“吾弟卢浩,散朝后不久,向至尊提请外调。” “外调?”不光是我,姨夫也是一惊,“他为何要外调?” “他与至尊讲,他身为武举状元,空有一身功夫,却安居长安宫禁,眼见边境不宁,实在于心不安,于是自请外调,想去镇守边防。虽然旨意还未下来,但阿宝说……至尊已然点头同意了。”卢瀚闭了闭眼,神色痛惜。 近来四境安稳,并没有什么仗要打,这话一听便是借口。但我看卢浩心性单纯,虽不说是胸无大志,却也不会借着这样的机会来谋求升迁。只怕……是与我一般,对朝政厌恶、对至尊畏惧了。 姨夫皱眉道:“卢兄之前知道么?” 卢瀚道:“并不知道。阿宝自小与我亲近,有什么话都会对我说,但此次……我竟是一点口风都未曾听他露出。” “调往何处?”我问。 “金山都督府。” “何职?” “长史。” “如此,岂不是该小卢摆烧尾宴了?”我笑,“右翊卫亲勋校尉不过是正六品下,金川都督府长史却是正五品上,这是升官了,好事。比某还要高一阶。” 卢瀚苦笑着摇头,“表兄才是说笑了,亲勋校尉虽只是六品,却是天子近臣,如何不必边将强?何况阿宝自小在家里就受宠,什么苦都没吃过,骤然远调……” “洋之这话,该是说某皮糙肉厚吧?” “阿徵,洋之绝不是这意思。”姨夫轻斥。 我连忙摆手,“玩笑而已,不必当真。徵不过是想说,这苦头其实也不算什么,忍一忍便过去了。何况凭借崔家与卢家,不出几月,将他再调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实在不必多虑。” “表兄不知道,阿宝性子倔,既然他不说,便是不想要家里人插手,若是家里使了手段将他调回来,只怕他会闹起来。”卢瀚一双浓眉皱得很深。 “这也好办,有战功,也是能调回来的。西疆虽无大战,但周边部落却时常来寻衅滋事,小打小闹是常有的。”我示意他们二人安心,“洋之的意思我明白,怎么说我也是个做兄长的,何况阿浩与我也算投缘,虽说他官阶比我高些,长史也算不得是正经武将,但真的有了战事,我定会看护好他的。” 卢瀚闻言,不顾仪态地大喜,连连向我行礼,“如此,瀚替阿宝谢过表兄!” 姨夫也忍不住感慨,“阿徵……果然是成家之后便懂事多了。” 算起来都是亲眷,只是我不如卢浩亲,又是双亲俱亡家室寒微的,我第一次跟着师父出征之时,却也没谁问过我半句的。 心底冷笑,但我还要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既然说到家室,徵也有一事要恳请姨夫和表弟帮忙。徵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只余下一门妇孺在长安,又无母家照拂……” “这你尽管放心,怎么说谢家也是高门大户,谁敢不敬?何况你的妻室,做姨夫的,自然是要看故的。”姨夫正色道。 “多谢姨夫。”我看着他们此来的正事大约也说完了,便将各人的酒杯斟满,举杯道:“顾着说话,菜都要凉了。来来来,边饮边说。” 果然他二人也没什么事要交代了,俱举杯道:“倒是借着阿徵自己的酒来践行了。那便……借这一杯,祝愿阿徵与阿宝一路平安吧!” 第78章 蒲桃酒(上) 不知不觉地, 在金山都督府也待过了三年。 虽说金山去长安甚远,离朝局更远,但毕竟我与卢浩都不是简单的平民子弟, 故而长安的消息还总是分毫不差地传过来, 倒与身在长安并无什么差别,唯一少的, 大约就是亲眼所见而已。 比如我知道的,神熙七年四月, 凌波又诞下一子;次年二月, 先帝将回乡守孝的韩谨召回朝中, 另给封了左谏议大夫1;六月,韩谨又与陇西李氏议亲,拟定一年后娶李家庶四女为继妻;九月, 李信娶河东裴氏嫡女。而在这三年里,卢瀚也一心帮助崔家与卢家争权夺利,成了仅次于姨夫与卢湛之外的第三掌权人。卢瀚投身崔卢两家的阵营后,立储之事又被重新提起, 与谢家旧部和先帝近臣闹得不可开交。 最令我惊奇的,是从前丝毫不懂领兵作战的楚煊在军中,竟时时能传出捷报来。 每听到一回, 我都不得不感叹一回——幸而我已远离长安了,否则这些事,真是会让我烦死。 西疆虽然算得安定,但偶然也有突厥、葛逻禄、突骑施等游牧民族前来骚扰犯边, 小战倒是也大了不少。金山都督府的都督本是前朝张贵妃的侄子,靠着家族荫蔽才坐上这个位置,提拔了许多狐朋狗友当手下,素日吃喝玩乐无所不精,打起仗来一窍不通,全交由我与卢浩说了算。故而在西疆待着的这三年,过得倒是前所未有地顺心舒畅。 说来与卢浩相处倒是比别人舒坦许多。卢浩此人,从才学与品行来说,倒是一眼能看出出身大家,可又实在是心思纯真,说话做事十分率直,金山都督府的一群人实在无能不假,他却时常当面拆穿,惹得上峰不快。只是我暗想前些年的时候,我大约也是这个模样,也难为他如今还能保留一份赤子之心,便也主动帮着他应付一些。也是因此,卢浩便对我十分亲近,看起来像是前几年在长安之时对待卢瀚那样。 只是我们终究是不会在西疆一直待下去的。 神熙九年,葛逻禄犯边,我与卢浩领兵抵御,大胜葛逻禄,擒获十数名大将。先帝下令,特命我与卢浩押解俘虏回长安。 帝令不可违,再不情愿,也只得收拾行囊上路。 别的东西也没什么好带的,不过西域的蒲桃很好,比长安的要大得多,更兼汁多皮薄,味道酸甜可口,酿出的酒颜色绮丽,甘醇丰美。在金山都督府随意买的蒲桃酒,都比上贡宫廷的要强。 我酒量不错,却也称不上嗜酒,但我在回长安之前,带上了许多蒲桃酒,只是觉得用来送人还不错。除去各位亲眷,必得给霍礼留一坛,这三年照顾我整个府上,他也是十分辛苦。 跋涉一月终于回到长安,好不容易把该应付的皇亲贵眷都打发了,我便推了昔日同僚的接风宴,径直回府去。 扪心自问,我离家三年,说不思念也是假的,毕竟再如何征战,我也从未离家三年而未归的。虽然娉婷迫凌波进宫,但都木已成舟,再如何浓烈的恨意也该淡去了。到底是相识多年的,哪怕没有夫妻情分,但也有兄妹情分在。从前隔三差五会见一面,又是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也说不出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话。 只是我们这次回来得急,又不是什么天大的功劳,我也没有仔细报给府里行程如何,连先帝都只是大概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进宫的时候他还颇为意外,府里便更不知道我要回来的消息。 带回来的酒属于辎重,自然跟在后头的,我们轻装简行先一步到长安,回府的时候都省去叫人来迎了。 我进门的时候,门房都有些惊讶,好一阵,才道:“哎呀!郎君回来了!郎君怎么也没叫小人们去迎呢?”几个门房都围着我看了一阵,才想起牵马的牵马,通报的通报。 “我一个人先回来的,也没什么需要迎的。”我将马交给门房,负手往里走,“这几年我不在府上如何?” “霍管事能干,当然没什么大事。只是大家……尤其是夫人,十分思念郎君呢。” 我点点头,又问道:“夫人呢?她可还好?” “小的进不得内院,说了好郎君也是不信的。”一个门房赔笑,“只是不巧得很,夫人听说郎君近日要回来,便说要去给郎君买上几身新的衣裳鞋袜,不知道正巧郎君近日回来,现下还没回来呢。” 娉婷的心思都在我身上这我是知道的,闻言有些欣慰又有些愧疚,却是强笑道:“是我对不住她,待她回来之后可要好生感谢。对了,霍礼呢?这么久了也不见他出来。” “这个……小人不知,今日没见霍管事。不知是不是内院有什么事,将他叫去了。” “内院?内院能有什么事叫他?” 那门房一瞬有些紧张,眼神闪烁,“郎君刚走那年,虞姨娘……得了急病,夫人又似乎是不想管的,后来还是霍管事找虞姨娘对账之时发现不对才去请了大夫来医治。从那以后,虞姨娘凡是处置不了之事,都会请霍管事去的。” 第 1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2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12 章 成亲三年,我从不去娉婷处,甚至在离家之前,我与她大吵一架,又一直待在葭月那里,娉婷心里有怨气我是知道的,我走之后,她定会拿捏葭月。其实我本以为她会借机将葭月发落了,但如今似乎葭月还安好,倒让我松了口气。 “那正好,我去虞氏那里瞧瞧,究竟是什么事。”我摆了摆手,不以为意。 内院不是外头的人能进去的,娉婷出门去了,丫鬟也跟去不少,我一路走着,都十分清净,没见什么人。 只是走到葭月的小院前,却始终觉得有些古怪。 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下人也没有,大白天的,却还房门紧闭。又不是寒冬腊月,不需要防风,这是为什么呢? 葭月身边的丫头在门口站着,不时四下张望,竟是望风的样子,更让我疑心大起。 我轻手轻脚地饶过她,直绕到葭月的屋后,贴着窗户听里面的动静。 “郎君就要回来了,你……有没有想好以后怎样?”这是葭月的声音。 “阿月……我实在是混蛋!郎君对我恩重如山,还对我这般信任,我……我实在无颜面对将军!”这屋里,竟然还有男人的声音!细细分辨,却是霍礼的! 我虽对男女情|事上有些迟钝,但又不是傻子,这样两句话一对照,便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好得很,我最放心的管事,竟与我的妾室搅在了一起。 诚然我将葭月带回来只是想着气娉婷,也是因着我坏了她的清白,委实过意不去,带她回家三年与她待在一处的时间要多些,却对她也没什么情分。但我好歹是个昂藏男儿,且我一向都是让旁人羡慕不已的,如何又能受得住妾室红杏出墙的羞辱? 但我好歹忍下了当即踹门而入的冲动——我自问对二人不薄,他二人何以这样没心肝地对我? “你……要与郎君坦白?” “不不不,带累娘子,某如何忍心?无论如何,都是我的错!待郎君回来,某会想办法辞了霍家管事的……” “你要撇下我一走了之?” “娘子自然是有将军照应的。” “照应什么?至尊难道发了调令让郎君回长安了?何况我这样一个不贞的妾室,郎君不亲手处置了就已经是格外开恩,竟还会照拂?” “某……不会让郎君知道的。” 我听不下去,忍不住一掌拍开窗户,单手撑住窗台翻了进去,落在呆若木鸡的二人面前,挑眉道:“偏偏我就是知道了呢?” 两人被这变故吓到,许久反应不过来。 我只盯着霍礼道:“不叫我知道?霍礼,你倒是敢做不敢当啊!” “小人该死!”霍礼慌得跪下,“小人……本不该欺瞒郎君,只是虞娘子……虞娘子她是无辜的,请郎君不要责罚。” 睨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葭月,我又向他道:“她是无辜的?此事讲的就是个你情我愿,若她是无辜的,难不成还是你强迫于她不成?霍礼,你是个读书人,当真做得出这种事?” 霍礼闭着眼,就要点头承认。 但葭月却也忽地跪下,叩头道:“不郎君!不关霍礼的事!是妾!是妾不守妇道……郎君不要怪罪霍礼!” “此事难道你推我让就能撇清关系吗?究竟怎么回事?还不原原本本地道来?”我怒道。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十分凄楚,却都不说话。 我冷哼了一声,走到屋中上首坐下,“不说是吧?没关系,那我今天就在这里坐着等,等到你们想说为止。不过我回来的消息,府里会慢慢传开的,总有人会来寻我,到时候寻到此处……就看你们丢不丢得起这个人。横竖……我是不怕的了。” 耐心颇佳地等了一阵,二人到底是忍不住了,断断续续地说出了实情。 其实与我所想也所差无几。 自我离府,娉婷终于忍不住对葭月发作了,派人到外面按避子汤的方子抓了几副,一日两次地灌了葭月几日,最后才慢慢消气。只是娉婷抓的药太烈性,连连灌服到底伤身,葭月因此大病一场,偏偏娉婷还不许医治。后来便如那门房所说,霍礼请人来把脉看诊,又害怕娉婷在汤药里做手脚,亲自抓药煎煮再送到葭月手上。我也知道从前我对葭月不过尔尔,与霍礼这无微不至地一比,葭月自然就动了心。何况我总不在府上,全赖霍礼照拂着,葭月才能平安无事,时间一久,难免就干柴烈火了。起初霍礼是不同意,也不敢的,到底是发乎情止乎礼。只是葭月实在是有些怕了娉婷,只想着摆脱,又被霍礼照拂的次数太多,情难自禁,最终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原来从前霍礼一直未娶妻,却是因为早就恋慕上了葭月。 若是我没因为一念起而将葭月带回来,又不曾用葭月当做障眼工具,只怕这就是一对良人了。 症结在我身上,但我就这般轻易点头说出了“恕”却又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说到底,放在谁身上都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你们二人,在这里给我跪好!静思己过!”实在不知该怎样处置,我索性狠狠拂袖,转身就走。 且到外面去逛一逛散散心,回来再行处置! 第79章 蒲桃酒(下) 漫无目的, 任意东西,不知不觉走到了朱雀大街上。 忽然听到有人叫我,这才站住脚。我回头仔细一看, 才发现我身后站着的是韩谨与李信。 还在诧异为何他二人会走在一起, 旋即又想明白了,韩谨续弦为李氏, 现在他二人算起来也是姻亲,有来往也是应该。 “诚望, 别来无恙。韩……现在该叫韩大夫了, 恭喜起复啊。”我向二人拱手为礼。 韩谨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也不愿答话。 倒是李信道:“伯英回朝,理当设宴接风才是,缘何独身一人在外行走?正好碰上了, 又许久不曾见过,不如找个地方坐下一叙?”我听闻李信迁任兵部侍郎,原是比我现在官阶高了,说话也不如从前那样客气。 但我也不以为意。出门行走, 原本只是为了散心,遇到故人,难得还出言相邀, 我也不想推辞,于是道:“二位成亲的时候,某尚在西疆,不曾相贺。恰巧今日遇上, 该当霍某请酒赔罪。” 与他二人去了春风楼,尚有韩谨寄存的蒲桃酒,听闻还是他成亲的时候先帝赏下来的。虽说这酒不比西疆的好,但在长安,也是十分珍贵的。 便如这蒲桃酒总是有些滋味不对一般,我与他二人闲聊,总有些口不应心。韩谨倒罢了,一开始与他相识,关系便有些微妙,但李信却是与我一道出生入死过的,这般的生死交情,我却也觉得与他有些生分。 “伯英,怎的不喝酒?是这酒不对胃口?”李信举着盛满玫瑰色酒液的犀角杯递到我面前。 我连忙打起精神道:“至尊赏的东西,谁敢说不好?只是怕一气牛饮尽了,韩大夫心疼。” 韩谨却蓦地嗤笑一声,“我为什么要心疼?至尊赏的又如何?很稀罕么?我就该千恩万谢地供起来?这恩宠很想要么?” 第 1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3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13 章 或许我从来不曾了解韩谨。总以为他内敛、懦弱,却从不想他有这样尖锐的时候。我暗暗看了一眼李信,心道这样的私密只怕被人听到就会惹出不小的祸端。只是李信面色如常,摇头道:“伯英,你就不要再激他了。” 看样子李信也是知道的了。 韩谨却道:“不知者不罪,何况霍司马又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似乎是发生过什么大事,还闹得人尽皆知了。不过我在西疆,到底是没传过来而已。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话,我也就懒得问了,只是对李信道:“那……霍某此杯,还是敬诚望吧。恭贺升迁与成家之喜。” “多谢。”李信淡淡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哈,”韩谨突兀地笑了一声,“裴家的女儿,不守妇道,水性杨花,霍司马不知道,却是整个长安皆知的。诚望得妻如此,你竟还恭喜他。诚心看笑话么?” 内宅之事,我自然是半点不知的,关于那位裴娘子的风评,我不曾听说。但韩谨说话之时李信有些尴尬,我便知所言非虚。 于是我连忙道:“对不住诚望,某……某不是故意的。” “无妨,我知道。”李信摆手示意我不必再说,神色慢慢恢复如常,“伯英也是知道的,我们这样的人家,婚事从来不由得自己做主,若能娶到情投意合的自是万幸。只是不巧,我没那样的运气。从前送阿静的时候,你大约也知道了,家严……近来李家被打压得厉害,而至尊隐隐有抬举裴家的意思,父亲便迫不及待地要与裴家结亲。裴家正为女儿的婚事焦心,父亲不啻于送上门去,这亲也就这样结了。” 李信家里如何我零零碎碎听过一些,听罢倒也是无奈得很。 以前卢浩告诉过我,他哥哥卢瀚的婚事就是家里这样定下来的。只是卢家不是李家鞥比的,凭他家的权势,当然选得起太原王氏,还能挑一个最出众的女儿。不过那王氏与卢瀚倒也投缘,成亲之后倒是夫妻恩爱相敬如宾的。 只是李信……就是一脚踏进深渊了。 “如此……却不至韩大夫的亲事,也这般惨吧?”本想着不问的,但一下子被勾起好奇心,一下子就溜了嘴。险些忘了,韩谨的夫人可不是李信的姊妹么? 我还想说什么,韩谨却道:“李家乃是将门,女儿剽悍些也是常事。五娘除了成日舞刀弄棒外,倒也很单纯,颇有高皇后的风范呐。不过这样也好,没那么柔柔弱弱的,也不至被什么人就莫名其妙地害了。” 韩谨这是想起长孙氏了。当年长孙氏身故之后,这笔账都被算到了韩谨头上,两家差点闹起来。 李信笑得有些讪然,“舍妹……让书毓见笑了。” “若说见笑,谁比得上我更像个笑话?”韩谨轻嗤一声,“普天之下,除了韩某,还找得出第二个人,是致仕回乡后被人硬逼着回来的?” 在回乡钱,韩谨曾说是解脱了,大约……是不想再回来了。如今他不仅回了长安,还升了官,听起来又是先帝的手笔。 眼见着韩谨越说越不像话,李信摇摇头,连忙道:“书毓,你喝多了,不如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回去干什么?教五娘嘲笑?”韩谨断然拒绝。 李信求救似的看我一眼,我连忙道:“某……刚刚回来,还不曾见过家里人,实在是不敢耽搁了,还请二位见谅。改日,某一定回请二位。” “既然这样,那某就再回尚书省瞧上一眼。”韩谨忽地失了谈兴,轻轻哼了一声,拂袖便去了。 李信这才送了口气,赔笑道:“伯英不要在意,书毓他……” 我摇头,“曾经也是状元郎,好一个谦谦君子的,怎的如今成了这幅模样?” “伯英你有所不知,书毓刚回长安,至尊便给了他高位厚禄,书毓不受。后来,至尊命人将书毓押进宫,一夜不曾出,翌日上朝的时候,却是被人抬出来的。书毓那时……身上裹着四品文官袍,只是露在外面的地方,却有多处淤青伤痕;被人抬着走,所过之处还留下斑斑血迹……众目睽睽之下,可不是脸都丢尽了?从那之后,书毓把自己关在府中三日,然后接受了至尊许的官阶俸禄,又向父亲求取李家的女儿。最初父亲不同意的,可后来看至尊十分宠信书毓,便也准了……” 我大概也理解韩谨为何会如此了。 既然已经被先帝当着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打了脸,那么这脸索性就不要了。能护好自己,要么就是自己强硬,要么就是手握大权,想必韩谨是选择了后者。 李信仍旧说着,“说起来……还是伯英你命好,与夫人青梅竹马又情深意重,现下终于做了夫妻……” 这倒也是,娉婷纵然做了千般错事,性子也不那么贤淑,但她还不至于到了穷凶极恶的境地,更不曾闹得让整个长安都看我笑话。只是与李信和韩谨相比,我的夫人还真是强多了。至于葭月……我自己也不是多在意,而霍礼又替我办事多年,既然他俩有情,又不曾把事情闹开,我倒不如成全他俩,落得大家都痛快。 我与李信又说了几句话,匆匆作别,便快步回府去。门房报与我说娉婷回府了,我也不曾顾得上。 荷香院里,他二人还直直地跪着,因为我走的时候没宣扬开,也没闹出动静。 见我进去,二人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一副要被推上断头台的神色。我心中好笑,却正色道:“霍礼,你现在就去着手办丧事。” “不知府里……”霍礼一脸茫然。 我板着脸道:“自虞氏进府,帮着操持家务,为人又贤惠柔顺,却年纪轻轻地就病逝了,实在可惜。这丧事,可要办得体面些。” 葭月闻言,神色平静,对我醒了个大礼,“妾……谢过郎君大恩。” 霍礼愣了许久,却连忙膝行几步到我面前,疯狂地叩首,“郎君开恩!此事千错万错都在霍礼,还请将军千万绕过虞娘子!” 看来霍礼是误会了。只是这样一看,他二人倒是真心的,也不枉我做这个决定。 我干咳一声,“叫你去便自己照办,哪有这么多话可说?” “郎君,此事全在霍礼,是小的狗胆包天痴心妄想,对虞姨娘……心怀不轨,与姨娘没有半点干系!小的对不住郎君,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恳请郎君放过姨娘!”霍礼一叠声地道。 葭月却打断道:“郎君,霍礼跟着郎君的时间比妾来府上的时间久,霍礼是个怎样的人郎君心里有数的。郎君也知道霍礼是不会做出此事的吧?若不是妾不知廉耻,霍礼哪里敢?” “不错,当年我好生问过你,你自己不说的,若是你早些告诉我,岂能惹出这些偷偷摸摸的事?”我肃容对霍礼道。 他二人有些懵,半晌,才道:“郎君的意思是……” “我手下有个参将,岁数大了,无儿无女的,就希望有人给他养老送终。虞氏,你愿不愿意认他做义父?”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但也正是因为太明白,才让他二人万分惊愕。 “不愿意?”我挑眉道。 葭月试探着问:“郎君说的……是真的?” 我道:“若我想要你二人性命,直接下手都没个人说句不是,何须骗你们?你们只说,愿不愿意?” 二人对视一眼,不由得喜极而泣,连忙叩头:“多谢郎君,多谢郎君!” 我一手一个,将他二人从地上拉起来,“罢了罢了,谢我做什么?霍礼,先是白事又是红事,可够的你忙的。” “小人不怕!”霍礼喜笑颜开。 第 1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4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14 章 我摆手道:“好了,趁我没反悔,赶紧下去准备吧。” 第80章 蜜枣脯(上) 处置好了霍礼与葭月的事, 我才回了正厅,却见娉婷端坐在那里。 其实我一眼还能认出她是娉婷,都是因为实在太过熟悉, 哪怕就是看到一个侧脸我也知道是谁。但仔细看她的打扮, 却又与我从前认识的那个不同了。 娉婷一向爱娇俏,虽然平日也用金饰, 但都力求打造得别致。但今日却穿了一袭杏黄的印花衣裙,挽着宝蓝披帛, 梳着高耸的发髻, 头上戴着样式老气的镶宝金簪。看着倒是端庄大气的打扮, 只是并不适合她。 “回来了?”我打量她几眼,到底还是在上首坐了。 娉婷略坐了片刻,却还是站起身来, 笑道:“郎君可算回来了。这三年郎君在外辛苦了。妾不在身边,高矮胖瘦也估量不到,便按照郎君从前的尺寸买了些新衣,郎君先试试合不合身, 若是有哪里不合,妾再改过。商羽……” “不必了。”我开口打断她,忽又觉得自己口气太硬, 便放缓声音道:“才刚回来,一身都是风尘,换什么新衣服,没的弄脏了。” 笑容僵了一僵, 娉婷又仍旧笑道:“那妾就吩咐人烧水,伺候郎君好生沐浴一番。” 我连忙摆手,“不必了,都是我自己洗澡习惯了,不需要别人。” “郎君赶路也累了吧?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妾去准备。”娉婷殷勤得有些奇怪。 我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你且坐着吧。若是饿,我会找人做来的。也到晚膳时间了,叫下面备饭吧。”说着想到还有未竟的奏疏没写好,便起身往书房走。 脸色明显一沉,娉婷叫住我:“去哪里?” “哦,还有奏章要呈给至尊,先去写完。” 过了三年,娉婷性子似乎改了很多。我当着她的面说走便走,她竟然没出言阻拦,任由我径自去了书房。 我写好了奏章刚刚吹干,商羽便来叫我说是晚膳好了。 与李信、韩谨喝了酒,到底也是吃进些东西垫肚子的,我也没吃多少东西便觉得饱了,和娉婷说了声先下去沐浴更衣。她正拿着碗准备帮我盛汤,我说话的时候,一双手便僵在了半空,亦没有说什么。 西疆自然没那没多水可以用来沐浴,好容易有个木桶还可以泡药浴,自然是十分舒坦。我半躺在桶壁上,眯眼假寐,忽然听到门响,私事有人进来。只是那走路的轻重,却又不像提着水桶来的。 “谁?”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是我。”袅袅娜娜地从屏风后转出的是娉婷,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舒了一口气,却又觉得有些不妥,往桶里缩了缩,问道:“何事?” 但娉婷只是看着我,却并不说话。 被她敲得有些不自在,我忍不住道:“娉婷,你究竟有何事?不能等我出去再说?” “若是没什么事,你就一句话也不想跟我说么?”娉婷勾了勾唇角,笑得有些讥讽。 我摇头道:“我不是这意思……” “但郎君的确是这样做的。”娉婷幽幽地说着,“郎君自己算一算,从妾今日回府见到郎君道现在,莫说郎君主动与妾说话,便是妾有话相问,郎君答理了几句?郎君这么不想见到妾?回府的时候都不通知一声的。” 她这么一说,我倒发现的确是如此。只是我认真想了想,似乎我与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与她聊长安?离开太久我也不知该提起什么才是合适的;聊西疆?我与她说了只怕也不能明白。 “这一路……天气也不是太好,脚程算不到,只怕说错了时间让家里白白担心。”我编了个借口。 娉婷却不计较这借口真假,而是道:“所以进宫了也不曾使人说一声?” “是我考虑不周……” “是根本没这样想过吧?”娉婷清凌凌地一笑,“敢问郎君,你把我究竟当什么?声势浩大地娶了回来,然后好吃好喝地供在家里。当菩萨吗?” 若是在几年前,我定会反唇相讥——是你逼着我娶的。只是现在不想了,总觉得这样吵也没什么意思。我叹了口气道:“娉婷,你是我妻子,我自然不会像供菩萨那样。”供菩萨多简单,我不信佛,早晚的香都不用,只需得想起来的时候放上新鲜果子便是了。 但娉婷已经完全不在听我说话了,“难为郎君还记得我们是夫妻啊,谁家夫妻是这样子的?霍徵,你还记得我过门多久了吗?我都嫁给你六年了,你进过我的房吗?” “你在孝期,我敢吗?”我轻笑,“后来我去了西疆,莫不是要让我魂魄出窍?” “好,这些我都不跟你争,但我只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将我当做是你的妻子?”娉婷嘴角噙笑,“我知道你原本是不想娶我的,也知道当年我逼着凌波代我入宫惹你生气了。成亲六年来,我都在想,怎么做才会让你消气。我出门给你买衣裳鞋袜,你不在意;我要替你沐浴更衣,你不愿意;我想学着凌波那样,给你做些精致可口的菜,你不在的三年我一直在努力学习厨艺,但你也不愿意试一试。甚至……你都不愿意与我多说一句话。” 我皱眉道:“好端端的,做什么提起淑妃?” “难道在你心里,不是只把她一人当做妻子?”娉婷笑得有些挑衅。 我努力回忆凌波的音容笑貌,却发现曾经我以为会记得刻骨铭心的那个人,竟在我的记忆里开始变得面目模糊。毕竟……她也早已嫁做人妇。 见我不语,娉婷继续道:“我只以为,你是恨我罢了。可你看看你对那虞氏……除了偶尔会去她房里要比我强些,你也不曾把她当妾室啊!虞氏曾经多喜欢你啊,可你看现在……虽然你没闹得阖府皆知,但我知道你处置了虞氏和霍礼。如此轻描淡写,浑不在意,就如同处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你这样对她,也难怪她做出这样的事。” “够了,住口!”我能轻轻地处置,却不代表我愿意被人提及,尤其是用这样的口气。 “好,不提。”娉婷淡淡一笑,“所以你看,你这样对我,我还能一心一意地对你,阿徵,最爱你的人,还是我啊。” 怎么忽然就说出这话了?我怔了一怔,别过脸去,“我知道……” 娉婷却又转到另一边来,直视着我的眼睛,“所以你便是仗着我喜欢你,才敢这样对我的么?” 好容易用了六年的时间,让我不再那么恨她。但如今这样说话,我却又心生厌恶。这些年我对娉婷一向有些恶意,却真的不是仗着她在喜欢我,而是……她的所作所为的确让我没有好感。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看你怎么对我的,再看你从前怎么对凌波的,我知道……可是阿徵,我都嫁给你为妻了,过去的种种也都过去了。就算不看以前的情分,但我终究是你的妻子,难道你打算一辈子都不与我……都不与我圆房吗?”娉婷咬着唇,神色很是凄楚,“我对虞氏做了什么,想必你也知道了。我也告诉你知道,就算不看我是什么身份,但我朝就没有几家有头有脸的人家,是妾室比正妻先产子的!” 也没有谁家,是妻妾都进门六年了,仍旧膝下无儿无女的。 我抬眼看她,“所以你来……是为了此事?” 白净的脸颊慢慢变得绯红,但娉婷仍旧点头,“不错……若是你膝下无子,只怕阿耶……也是不答应的。” 其实我在回来的路上也想过此事了。 我虽然被逼无奈,但也是先帝亲自赐婚的,若不是娉婷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是不能休了她或是与她和离的。且她毕竟是师父亲女,若是我一生一世将她都好生供起来,只怕日后去那边见了师父,我也是无法交代的。 第 1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5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15 章 只是我又矛盾得很,我霍家虽然不是什么煊赫人家,但谢家门第却高,又何崔家卢家沾亲带故的,我的孩儿,一生下来也就会承受一些寻常人家的孩儿所不必承受的重压。我是受够了各种勾心斗角阴谋诡计,但我不想我的后人也卷入其中。 但……娉婷都豁出面子亲自逼上门来了,我也不能再躲了。 听闻许多人家,想要个孩子都是千难万难的,我此次在长安也待不了许多时日,也不至于就这样好的运气,一下子就有了孩子吧。 于是我垂下眼,叹了口气,“对不住……我不是个好丈夫,让你委屈了这么些年。既然是我应当的……那我今晚,就去你那边……” “慢着!”娉婷却打断我,“我们成亲当日,你不曾入新房,许多礼仪也不曾完成,我虽口口声声成夫妻,但到底也不算是礼成,须得补上。” 我有些好笑,“夫人莫不是想再成亲一次?” “郎君是诚心要教全长安的人看笑话么?”娉婷微微蹙了眉,“不过是想补一个洞房罢了。” 看她态度坚决,意思是不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让步的。 但许久也没见她使性子了,何况此事还是我不对在先,我也不好拒绝。反正府里大多数人也知道我与娉婷之间是怎么回事,但这么些年也没什么闲话传出去,即便是重新布置洞房,也不会闹出更大的乱子。 于是我吐了口气道:“好,依你。我叫霍礼去准备。” “不必了,此事我早就有打算,只需……一日。”娉婷打断我。 原来是筹划已久……我大约能想到她总是期盼着我与她完成最后一礼并时时都做足了准备的。这样一想,忽然有些心酸。于是我道:“那好,明日……我欠你的,都偿还给你……” 第81章 蜜枣脯(下) 一夜都没睡安稳, 第二日昏昏沉沉躺了半上午,又让霍礼把所有的帖子邀约都推辞了,只是因为娉婷与我提的, 晚间要圆房。 我又不是人|事不知的愣头青, 原也不该感到紧张,但一想到我是要与娉婷圆房, 总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天色尚早的时候,全府上下都用了晚饭。然后, 霍礼捧着一叠红色的物事来找我, 期期艾艾地道:“郎君……夫人让小的把喜服送来, 并让郎君一定要换上。” 接了他手上的东西抖开一看,果然是件衣裳,还是件大红的喜服。当年到底是先帝赐婚, 哪怕我万般不情愿,也不能拂了先帝的面子,这喜服还制作得十分精致,刺绣都是巧夺天工的。 于我而言, 这婚服其实也算是一种耻辱,毕竟非我所愿。但既然我都答应了娉婷,自然是不能食言的。转到内室去换上了那红艳艳婚服, 又重新束了发,戴上霍礼找出的发冠束上,我只觉得十分拘谨,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想不到郎君如今再穿上这一身衣裳, 仍旧是英挺非凡……与当年一模一样。”霍礼站在一旁看着我,神色又是艳羡又是感慨。 我走近铜镜,仔细看着镜中那模糊不清的影子,自嘲一笑。 一模一样么?我成亲的时候二十一岁,还能说一声年轻有为,如今已然快要二十八,都可以算作而立之年的人了。在边关吹了六年北风,经历了更多的生死与阴谋,哪怕样貌没有太大的变化,可心境都变化太多了。 索性转身不再去看,我向霍礼笑道:“过几日,你也会穿,只会比我看着更英俊。夫人那边呢?准备得如何了?” 霍礼有些不好意思,面上不显,耳根子到底是红了,只是道:“夫人那边看重,自然要精心打扮一番,郎君怕是要耐心等等了。” “无妨,我且等着就是,又不急。”我索性负着手出了房门,径直往书房去了。 《孙子兵法》是我唯一一本看得烂熟的书,只是那时候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的,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地方,心下一阵烦躁,怎么都静不下来。 “将军,夫人那边一切就绪,是……现在过去么?”终于,霍礼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我腾地站起身来,丢了书,抚了抚衣上的褶皱,才淡声道:“走吧,别让夫人等急了。” 娉婷的房间又被布置成了新房的样子。 里头我未进去过,不知怎样,可这外头的陈设,那红绸、彩灯悬挂的位置,却与当年相差无几。 我稳了稳心神,提步往里走。守在外头的葭月有些不自然地看我一眼,别过脸去,又连忙提高声音道:“郎君来了。” 进屋之后,娉婷身边的商羽便引着我往床榻那边走去,一抬眼我便见到了娉婷,身着嫁衣、梳着高髻、眉眼描得精致、胭脂淡淡晕染、樱唇点作了丹朱色,端坐在那里,仿佛神妃仙子。 “互换信物。”没有喜娘,便由商羽临时充任,引导我二人行礼。 霍礼端着一只托盘,上面躺着一支蝴蝶金钗,还是我今日一早遣他去买的。我拿起那一枚金钗,走到娉婷面前,选了一处发簪戴的不是那么满的地方,轻轻替她簪上,任那一支蝴蝶金簪与她头上的珠翠金玉衔成一片。 恍惚之间,有个画面骤然在脑中划过——许多年前的元宵,我与凌波去逛灯会,我见了卖黄金缕的,顺手买了十支,见了人家丈夫给自己的夫人戴发簪,便也有样学样地替凌波戴上,还被她嗔怪说戴得好生难看。 那是我,所剩不多的,与凌波之间的美好回忆。 只是后来……凌波连那十支黄金缕也一道还给我了。原本想丢掉,因怕睹物思人,但到底舍不得,藏在我收捡贴身物件的小匣子里,便再也没有打开过。 我还没回神,忽觉一带被拽了一下,连忙低头去看,原来是娉婷拿过葭月奉上的玉佩,要替我系上。 本能地想躲,但告诫自己今日本就是为了补偿娉婷,到底站住了,绷直身子任由她将玉佩系在我的腰带上。 商羽舒了口气,连忙又道:“执手同心。” 于是娉婷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我迟疑片刻,到底握住。 分隔太久,回忆太少,我都不记得我又没有握过凌波的手,更是想不起来她的手握起来应当是什么感觉,只是能忆起从前她下厨之时,琳琅满目的食材在她的柔荑下化作珍馐美味,想来那一双手……也是十分柔软的。 执手礼毕,便是合卺酒,一个葫芦剖作两半,漆了红色,盛了酒,一人一半地饮下。 合卺酒后,便该是真正地圆房了,闲杂人等都该退下。 只是商羽临出去之前,到底拿出一个食盒,揭开给我们看,露出里头几枚蜜渍的枣脯,低声道:“婢子听闻……洞房的时候,食几枚枣,可以、可以……早生贵子。” 这是我最想避讳的事,但我一看娉婷那有些娇羞的神色,便知道她是愿意的,到底没说什么,只是随手拈了一枚放进口中,真是有些甜得腻人。只是到底也是底下人一番心意,也不该说什么。娉婷也郑重地拈了一双枣子,尽管咬下去的第一口就令她蹙了眉,却仍旧不动声色地吃了下去。 终于,下人们都离去了,这屋里只剩下我与娉婷二人相对。 因着看重,娉婷今晚的打扮的确是花了十二万分的心力,与当年成亲的时候,分号无差。 但我仔细看她,到底还是有差别的。 六年的时光,在我一个男子身上尚且留下了痕迹,何况女子更经不起岁月的摧残。娉婷今年也二十六了,皮肤黯淡了些许,眼角也开始生出细纹……说到底,还是我对不住她。 大约是我看得太过专注,娉婷忽地笑起来,笑得十分纯粹,就仿佛小时候我每次上门之时背着师父给她去糖果点心时的那个样子。笑着笑着,一双杏眼里却慢慢泛起水光,娉婷道:“这句话,在我心里藏了六年,还以为此生再也没机会说与你……夫君,娉婷的终身,便托付与你了,还望你……万万不要辜负啊!” 第 1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6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16 章 我怔了一怔,暗道那大约是不能了,却只能硬着头皮称是。 娉婷低头想了一阵,面颊渐渐地染上绯红,却近前一步,拉着我的衣袖往床榻那边走,一直拉着我到床边坐下,才声如蚊呐地道:“天色不早……夫君,安寝吧……” 我看了一眼她高耸的云髻与艳丽的妆面,忍不住还是道:“还是……先熟悉一番吧。”这个样子,她哪里还能躺得下去? “那……夫君且等上一等。”娉婷飞快地瞄了我一眼,眼波流转,满是欲说还休的意味。 我点了点头,斜倚在床上,见娉婷房里还有书,便随手抽了一本开始看起来,也不管写的是什么、看不看得进去,横竖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听见娉婷在外头唤了丫鬟帮她卸妆净面,零零碎碎的事折腾了大约半个时辰,不由得有些好笑——听闻娉婷这一套打扮下来,足足花了好几个时辰,却只让我看了几眼,便又要去卸掉,何苦来哉? 屋子里焚了香,分不出是什么料配出来的,只是甜腻腻的,勾得人迷迷糊糊都有了些睡意,我一边打瞌睡还一边暗叹娉婷果然还是老实,逼走凌波大约都是她使过的最狠辣的手段了,既然一心要圆房,仍在屋里点了助眠的香料。 终于,我听到了房门阖上的声音,大约是丫鬟们都退了下去。 然后我见着娉婷只身着轻薄的单罗衫子、长发簌簌披散在身后,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 该是要收回方才的评价了,娉婷岁数大些了,却有成熟的风韵,并不曾显出老态。果然,天生丽质便是最大的本钱。 娉婷行至我跟前,起先还羞涩了一阵,而后便如豁出去一般,慢慢坐到我腿上,伸出双臂攀上我的脖子,仰起脸,用她那柔软的唇慢慢来碰我的。 女子就寝之前大约都会抹一些护肤的香膏,娉婷的香膏与屋里燃的香料大约是配方所差无几的,甚至比熏香更甜,带着一股子水果的清甜,就仿佛剥得白生生的果肉被送到了我嘴边。 贴得这样近,我能感受到娉婷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显然她也是十分紧张的。可我虽然不是第一回 碰女子,但唇齿相依,却只有第二回。头一回,竟是当年出征前溜到师父府上偷了个香。 暗暗告诫自己,这是我与娉婷的洞房花烛,却不能再想着旁人。于是权且把娉婷的唇瓣真的当成果子,轻轻咬了一口,又香又软。 娉婷嘤咛一声,含羞带怨,两片唇瓣微微一分,探出丁香小舌,却在我的唇上描摹一圈。 忽然有些悲哀——男人,竟是半点都经不得拨撩的,方才还在缅怀曾经如烟花一绚的美好,下一瞬,却能因为另一人而起了兴致。 不过也好,我只担心对着娉婷会万分不情愿,又惹了她生气,好在有这点万恶的天性救我。 坐在腿上实在是有些别扭,于是我稍稍后离,握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然后一挥手,用掌风灭了烛,顺手再放下两侧的帘子,自己也跟着躺了上去。 稍稍平复了一下,我又支起身子,摸索到娉婷的裙带,略一使劲,缓缓将衣带抽开,褥裙失了撑持,散成一片布料,被我掀到一旁,而后是衣带,松松的结子一解,衣襟便散落两旁,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即便没有点灯,也能看出白得发亮。 衣衫尽褪,坦裎以对,我稍稍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俯下身去,又含住了娉婷的唇。 我的洞房花烛夜,迟了六年,到底还是以这样的方式来临了。 第82章 百合面 “难怪先帝与阿娘从不说起朕还有个兄弟的事, 原是这样。”边聊边吃的,一桌子菜都要凉了,也就只有饭后的甜羹还能热一热, 便由着唐国忠重新叫人温了温又端上来。至尊一边用银汤匙搅着碗里用百合羹晒干碾碎又和面做的汤饼, 一边漫不经心地说着。 “臣罪该万死!”憋了这么些年,今日终于讲了出来, 倒是不由得心底畅快。既然说出,也就不怕至尊责罚, 要杀要剐都是我改受着的。 至尊却笑, “霍公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是先帝的旨意, 朕要是严惩了霍公,岂不就是在跟先帝过不去?” 我讪讪的,没有说话。 至尊吹了吹手上的碗盏, 慢慢吃了两匙,又道:“小时候旭轮还总埋怨说他分明是夜里生的,但父亲取的名却是‘显’,连一早取的字也是‘旭轮’, 索性今日问问,霍公怎的这样给他取名?” 这话与前头毫不相关,我被问得愣了一愣, 才道:“是臣粗心,接到家书时,上写‘寅时生,但至天将明才放声哭’, 臣瞧得不仔细,只道是寅时临盆,天明落地,故回信之时便取名为‘显’,顺便取字‘旭轮’。” “家书?”至尊有些疑惑,“莫不是旭轮出生时,霍公不在府上?” 我有些惭愧,“犬子出生时,臣尚在金山都督府。” 至尊倒是好奇,“旭轮比朕小两岁半,是神熙十一年生的。朕方才听霍公说,神熙十年回朝……” “神熙十年只是押解俘虏回长安罢了,之后臣仍旧要回任上的。” “哦?先帝……竟没让霍公官复原职?” 我摇头道:“这一仗本就算不上什么功绩,先帝也不能因此让臣官复原职。何况臣一意要走,先帝本想平调也被臣拒绝了。” “那霍公,是什么时候回朝的?” “是神熙十二年,那时臣的姨夫……也便是先帝崔皇后的父亲、谯国公崔槐病笃,恰好那一年柔然也有些骚动,自不量力来犯边,让臣与卢浩然杀退,先帝便借着机会叫臣与卢浩然回长安来探病,并官复原职的。”当年卢浩与我一道去金山都督府的时候,尚未加冠,也就不曾取字,那次回长安,才行了冠礼,取字浩然。 至尊忽地笑道:“难怪旭轮说,忽然多了个阿耶,却是先去看了个翁翁才到府上来的。” “是臣对不住旭轮……”我想起旧事,低头道:“臣没有看着旭轮出生,连拙荆有孕也是用家书告知的,臣实在没有什么初为人父的……等后来相处久了,臣想着要好生教育儿子的时候,儿子却已经同臣很生分了。” 至尊仍旧笑意浅浅,“旭轮从来都听话,也没让霍公费太多心。” 这话怎么听也不像一句好话,但我也不能与至尊辩驳,只好讪讪地道:“让至尊见笑了。” 至尊不打算再与我说此事,又吃了几口汤饼,才道:“朕当年只有三岁,还不太记得事,谯国公过世朕不太记得,只是记得……那段时日阿娘似乎很紧张,天天都把朕盯得很紧,唯恐有什么闪失。霍公,可知道是怎么回事么?” 看样子至尊分明是知道什么的,但他偏要问我细节。 我只好沉声道:“因为谯国公临终前……曾恳求至尊立魏王为太子……” =============================================================================== 神熙十二年三月,谯国公崔槐在朝堂上与人争辩立储之事,猝然晕倒,先帝令御医竭力救治,诊出风疾1。自此后,姨夫头痛频发,常伴有头痛眩晕、抽搐、麻木、蠕动、口眼歪斜、言语不利,甚至突然晕厥、不省人事、半身不遂等症状。至八月,已经卧病不起,眼见不久于人世。 那时与柔然之战已接近尾声,先帝便下旨,领金山都督府的其他将领继续主持作战,命我与卢浩先行回长安。 回长安的当日,先去崔府看过一眼,姨夫倒是还认得人,只是躺在床上,口齿也不甚清楚,想拉着我和卢浩说话,但也说不出所以然。 姨夫的头发,几乎全都白了。只是我仔细一想,姨夫也还刚过半百。 这样一个瘫在床榻上几乎动弹不得的枯瘦老头,与我印象中那个精明能干强势威严的姨夫,实在无法联系起来。 我总是记着,姨夫从小到大老逼着我做不喜欢的事,逼着我念书、入仕,逼着我做个圆滑的权臣,逼着我与他瞧中的人家结亲……虽说许多事最后也并未成真,但那不容置否的语气神态,却深深印在脑中。 第 1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7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17 章 但我竟险些忘了,最初姨母接我过府时,姨夫虽然板着脸,却一气嘱咐好了我在崔家的饮食起居所有细节,无一遗漏;险些忘了,起先那些世家子弟总是瞧不上我,还总是欺负我,姨夫便亲自牵着我去各家都走了一遭,与管事的男主人交谈一番,从此之后便再没人敢明着与我过不去了;险些忘记了我告诉姨夫要随师父习武之后,姨夫虽极力反对,但终究送了我几策典藏的兵书;还险些忘记了,我当年在将作监行走之时,姨夫曾多次借我得力的人手助我完成帝令;更险些忘记了,娉婷在家书中说,旭轮出生之后,姨夫亲自帮忙操持他的抓周、满月、周岁礼,还送了几副纯金打造的长命锁…… 总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的确待我如同亲子,但姨夫有何曾对我缺了半点真心? 我去看姨夫的时候,卢瀚也在,于是出了房门之后,我便与他站在花园里说话。 我问他:“姨夫年纪大了,为何与人争辩时你也不劝着点?” “姑父不曾做错,为何要劝?”卢瀚似乎听到什么笑话,一脸莫名地看着我,“姑父提议立储,有何不妥?” “皇后所出的二皇子今年七岁,淑妃所出的三皇子五岁,剩下位分不高的几个妃嫔所出的皇子更是话都不会说,至尊春秋正盛,为何要提立储之事?” “若大郦的下一任皇帝不是崔后所出,那我崔卢两家,便在这朝堂上在无立锥之地!”卢瀚皱了眉,沉声说着。 许多年不见,卢瀚亦与我记忆中相去甚远,说话的神态语气,倒是越来越像姨夫与他父亲了。 我皱眉道:“卢家与崔家何等根基?寻常谁人能撼动?怎会因太子的母亲不姓崔而有所不同?” 卢瀚恨恨地道:“表兄啊表兄,大概是你真的离开长安太久了,连朝堂上的形式都不太清楚了,那我便说给你听!自从上次至尊欲借淑妃长子之事嫁祸与我打压我们两家,崔家卢家与至尊之间的关系便岌岌可危,若不是还有个皇后在,只怕不撕破脸也十分紧张了。但我们两家自然不能造反,至尊却有千般万般手段打压我们。韩书毓名声在外,近年来的新科士子多愿意亲近他;他的夫人是陇西李氏的女儿,而同样出身陇西李氏的李诚望娶妻河东裴氏,河东裴氏还与荥阳郑氏、河东柳氏是姻亲;淑妃出身陈郡谢氏,与琅琊王氏、陈郡袁氏、兰陵萧氏同为前朝贵族,自然也是同气连枝的;至尊的亲姑姑,乃是京兆韦家妇,韦氏当然也是倒向至尊的……这么多人联起手来,都想扳倒我们两家分杯羹!你说,若是日后继位的皇子不是皇后所出,究竟会是什么下场?” 虽然近年的朝局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我总归知道,先帝对姨夫的不满不是一日两日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只是越是如此,先帝就更不会传位给表姐所生的皇子楚辕。 连我都知道的道理,卢瀚就不会不知道,混老了的姨夫和我那表姑父,就不会不知道,却仍旧在孤注一掷。 原本崔家与卢家正当鼎盛,可谓权倾朝野,只怕姨夫与姑父都不愿意让一族的声名荣耀在自己手上毁去。 “为何……不与至尊坦诚谈一次?告诉至尊,崔家与卢家不参与争位,至尊也不会要赶尽杀绝。”我干巴巴地说着。 卢瀚却气笑了,“表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至尊已然将我们两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连根拔起,即便我们什么都没做,至尊也能以亲子为饵来陷害!何况这名门望族的位置,其实这么好坐的?” 我也知道自己没什么好的主意,我对朝局如此迟钝,我能想到的法子,只怕姑父姨夫与卢瀚早就想过了,或是我提的法子,他们根本就不愿意如此。从姨夫肯帮助当时不得势的先帝登位开始,就注定不能抽身了。 卢瀚却在继续道:“皇后所生的,是嫡子,又是长子,本就该立!自古以来,凡是想废长立幼,必定会掀起波澜。” 他一提起此事,我便想起了那日我在曲江边,见着凌波一身素衣,在水边放莲灯来悼念早夭的孩儿,忍不住道:“洋之,你记不记得,淑妃与皇后本是同年有孕,淑妃还早些月份,何以让皇后先诞下嫡长子?” 卢瀚愣了一愣,旋即又一脸不屑,“时也运也,怨不得人。” “那我就告诉你!从一开始,淑妃就没想过与皇后争!淑妃千方百计地让自己晚于皇后生产,为的就是不与皇后相争,甚至让小皇子因难产而成了痴儿。可她都如此退让了,却仍旧失去了孩儿……难道她就不该争吗?” “你……不要信口胡说!”卢瀚猛地反驳我。 “是我亲耳听到的,信不信由你。”我毫不避让地直视着他,“这些年也不曾听到淑妃干政作乱的话,说明淑妃也不是着意要与皇后相争的。何况淑妃的为人……我很清楚,她就算是一时被蒙蔽,但这么多年,事情有太过蹊跷,早该猜出真相如何,自然不会与崔家卢家过不去。” “表兄清楚?你凭什么说这话?” 我定定地看着卢瀚,讲出了我发誓再也不会随意透露的话,“说来有些丢人,但我也不怕告诉你,在淑妃进宫之前……我差一点,就能娶她为妻。”只是,到底是被我亲手推了出去。 第83章 燕窝粥 九月十一, 卧病已久的姨夫终是到了大限,天未明之时,崔府的下人前来报信, 我正要去上朝, 闻讯连忙叫霍礼替我想法子告假,自己朝服都不曾换下便赶去了崔家。 听闻姨夫已经昏迷数日了, 意识模糊,姨母虽见惯了大阵仗, 但仍旧撑不住哭了出来, 险些背过气去。 “姨夫!姨夫!我是阿徵啊!姨夫你睁眼看看我啊!”看着那样威严半生的姨夫忽然变成这个样子, 实在是于心不忍,惶急与悲切之情忽然格外强烈。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见我叫他,姨夫却忽地睁开眼, 还认出我来,含含糊糊地道:“阿徵啊……怎么……不去、不去上朝?” 都这个时候了,他竟还记着上朝,我竟有些好笑, 却仍旧耐着性子道:“姨夫不要担心,徵已经向至尊告假了。” “近日……朝局……” “姨夫!”我打断他,“你素日劳心太过, 才会导致病来如山。如今这样,还是少操些心,养好身子要紧。” 姨母哽咽着上前来,“不顶用, 怎么劝都不顶用,日日都要问一问的,问得阿宝与阿瀚近日都不太上门来了。也难为你,倒是常来看看。” “姨母说的这是哪里话?霍徵蒙姨夫姨母照拂,才有了今日,素日里徵来得太少,姨夫姨母不怪罪便是很好了。”我忽然觉得有些惭愧。 总觉得姨夫强势姨母爱念叨,常逼我做一些我不愿去做的事,故而大些之后,对他们便很是疏离,却全然忘了,我从前十分顽皮,他们也是费尽心力在照顾我的。 “你都来看过这么多次了。阿青……从未来过。”姨母有些伤心地用帕子按了按眼角。 姨夫闻言有些不快,提高声音道:“皇后……废后……返家……” 他的意思我明白,宫妃是极少有机会出宫的,哪怕贵为皇后,除非有诏书或口谕,否则也是不能随意回家的,除非是被废,否则几乎是一生都无法归宁。只是嫔妃父母病重,也有请旨探望的先例,但先帝大约是存了心要为难崔家,听闻皇后上书数次请求返家,先帝也并未准许。 “我膝下无子,偏你不肯纳妾,到老只有个阿青在。我当年便同你说,崔家已然显贵至极,卢家也是名门望族,择婿只需他不亏待阿青便罢,不需要什么身份高贵的。可你一意要扶植……自从阿青嫁进天家,阿青时常受委屈也就罢了,连带我们两家所有人都日日悬心!”在我印象中,姨母一向是端庄稳重又明白事理的,倒是第一次听她抱怨这些话。 这样说姨夫是一定会生气的,我连忙劝慰:“姨母莫要这样讲,如今……表姐稳坐后位多年,膝下又有嫡长子,旁人……倒是羡慕不来的。” 偏我嘴快过脑子,竟提起了嫡长子之事,姨夫一听竟然清醒不少,连说话都连贯许多,“自古……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礼不可废……” 姨母忍不住嗔怒道:“住嘴!现在说这话,谁肯听你的?” 姨夫却来了精神,连声道:“面圣……我要面圣……拿、拿我的朝服来……” “姨夫!”连我都忍不住打断他,“姨夫如今这样,不易面圣,还是好生修养身体要紧。” 谁知就在这时,崔家的下人来报:“禀郎君、禀娘子,至尊……亲自来府上探病了!” 这时辰,不该还是在上朝吗? 姨夫闻言,挣扎着就要起身,倒是姨母在他肩上按了一把,问道:“果然是至尊驾临?” “小人不敢说谎!不光是至尊,皇后、卢相公、两位鲁郎君……还有淑妃都一同来探病了。” 至尊、皇后与卢瀚卢浩听闻姨夫不行了的消息亲自来探看倒是无妨,只是凌波……为何她也跟着来了?莫不是……怕姨夫临终前求至尊什么事,说到她与那三皇子楚辂的坏话么? 第 1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8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18 章 姨母闻言腾地站起来,提高声音道:“还不快准备准备去迎驾?” 其实崔家一向与皇家有些牵连,接驾的次数倒也不少,准备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姨母很快便组织好下人去门口接驾。 既然名为探病,先帝也不是来示威白排场的,当然是能免则免。不过姨母坚持要行完大礼,才将先帝一行往里迎,不肯堕了身份,露出半点狼狈来。 好不容易折腾完了,先帝才一边大步往里走,一边问道:“朕听霍府的人来给霍徵告假,才知道原来是崔公……眼下情形如何?叫御医来看过吗?” “身为臣子,哪敢请动御医?”姨母平声道,“外子病了许久,家里总是养着一两个大夫的,妾一早发现外子有些不大好,连忙叫大夫都来看过的,大夫都说是……” 姨母到底没说出“回光返照”几个字,但大家心里也能明白。 忽地一声低低的惊呼传来,众人都去看,原来是表姐闻言后身子一晃,到底是被身后的宫人扶住才没倒下去。见状,姨母的神色有些羞恼又有些尴尬。 好在先帝并没怪罪,只是道:“皇后进宫多年,也是在重大宫宴之时才能与父母遥遥一见,心急也是难怪的。皇后先进去瞧瞧吧。” 表姐顾不得别的,只是向着先帝和姨母草草一福身,便拎着裙裾快步跑了进去,她身边的宫人也连忙跟上。 看姨母一脸忿忿又羞愧的神情,先帝才再次道:“朕并未怪罪皇后,夫人不要介怀。” 姨母只好勉强笑笑,推开几步让出走廊,“至尊请,淑妃请。”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近时,隐隐能听到表姐的低泣与姨夫断断续续的训斥,“身为国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于是先帝在门口略站了站,朗声道:“崔公,朕来看你了,近来可好?”然后才提步走了进去。 待我再次进到房间之时,已经看不到表姐。 “臣……见过……至尊……”姨夫很是激动,又要起身来。 先帝连连摆手,“崔公不必多礼!朕是来看望崔公的,断然没有折腾人的道理,待崔公大好了,再补上这些礼数不迟。” “谢……至尊……” 趁着先帝等人开始询问姨夫的病情、与姨夫说话之时,我才四下张望,看到一架屏风之后,表姐躲在那里无声地抹泪。 我趁着众人瞧不见,踱步到屏风后,拿出我不常用的绢子,递给表姐,示意她擦一擦脸。若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仪,只怕姨夫姨母都不会高兴的。虽然父亲病重,哪怕是个铁血硬汉也会伤心流泪的,何况表姐身份再高贵也只是个女子。 安慰人的话我一向不会讲,何况外头又这么多人看着,我也实在不敢出声,只好在一旁默默地站着。 表姐好不容易收拾好,再走出去之时,正巧下人送来一碗刚炖好的燕窝粥,表姐亲手接了,用银匙舀起之后细细吹凉了,然后送到姨夫唇边,小心地为他吃进去。有汤汁流出唇角,表姐还轻柔地用帕子替姨夫抹去。 “皇后纯孝,实在是后宫楷模。”也不知为何,凌波忽然出声。 我这才看了她一眼。 自她进宫,也是许多年了,从前还有宫宴能偶尔见一面,但我调任金山都督府之后,便不曾见过。这么些年过去,她早已脱了少女的青涩之气,平添几分成熟妩媚,通身的高贵典雅竟半点不输表姐,难怪听闻先帝对淑妃很是宠爱。 似乎是察觉了我的目光,凌波亦转头来看我。但我却不敢与她对视,连忙转开头去,却不料这一下子竟把目光落在了表姐手上的燕窝粥上。 崔家盛燕窝粥的碗,又是一只甜白釉,而燕窝与精米却也都是纯白的,真个一碗浑然一色。 忽然就思绪流转,想到当年第一眼看到凌波,她就是因为打碎了装樱桃的甜白釉被罚才被我撞见,当时我还开嘲笑了那用甜白釉装乳酪樱桃的愚蠢宫人。转眼也是十年了,真个光阴荏苒,世事无常。 但大约是凌波出声,刺激到姨夫,他忽然抬起手推开表姐递过去的汤匙,高声道:“禀至尊……臣有本奏!” 至尊有些惊讶,眉头微微一皱,“讲。” “臣……恳请至尊……早日立储,以正国本……” 所有人都愣了一愣,连表姐手上的碗都险些掉下去,谁都没想到姨夫会在此时、这样的状况下提出立储。 姨母、卢湛、卢瀚、卢浩都立在先帝身边朝姨夫挤眉弄眼,拼命摇头。但姨夫并不在意,继续道:“国赖长君……至尊……祖宗规矩……不可废!”说着,还抬眼去瞪凌波。 但凌波不以为意,只是微微颔首,拂了拂衣袖上的褶皱,一派云淡风轻。 先帝并没当场变了脸色,只是语气并不怎么好地道:“崔公只管安心养病,朝堂之事,朕自有分寸。” “立储之事……宜早不宜迟……东宫教养,需得谨慎……” “二郎三郎都还小,开蒙便罢,说当做储君来培养还为时尚早,崔公不必太过担忧。”先帝仍旧压抑着怒气。 或许姨夫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道:“老臣……时日无多……立储……可以瞑目……” 这话却是大大地僭越了,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姨夫说的。 先帝有些厌恶地别开眼,淡声道:“崔公说什么话?崔公春秋正盛,自然长命百岁。” “臣……恳请至尊早日立储……”姨夫已然说不出别的,只是挣扎着伸手抓住先帝的袖子,一开口却是老泪纵横。 先帝却慢而坚定地拂开姨夫的手,抽回袖子,后退一步道:“朕还有些折子还没批完,就先回宫了。崔公一定要好生修养,尽快康复。皇后至孝,就在府中小住几日以尽孝心。淑妃,走吧。” 凌波答应一声,便跟着先帝往外走去。 只是没走出多远,先帝又回头叫我,“霍徵,随朕进宫,朕有话跟你说。” 我倒是想用侍奉姨夫为借口,但我毕竟不是亲子,自然不能,何况我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抗旨。 我小心翼翼地跟着先帝走出姨夫的房间,过了长廊,忽听身后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想必……是姨夫…… 我回头,想倒回去看看。但先帝却头也不回地叫我:“霍徵!”我自然不敢擅动。 先帝脚下不停,飞快地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与徐安泰道:“传朕旨意,谯国公崔槐,追赠益王,谥号忠献,以亲王之礼厚葬。崔家没有男丁,朕瞧着旁支的那崔格甚好,过继与益王为嗣,袭谯国公位。” 那崔格我见过,已然快出了五服,又是与裴少华、唐曜、柳裕一般的纨绔子弟,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尊此举……只怕是要狠狠挫一挫崔家。 徐安泰听完旨意,只是躬身行礼,“奴婢遵旨……” 第84章 山海羹 第 1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9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19 章 我随先帝进了宫, 他叫我先去紫极殿等着,自己则送凌波回了她的殿里,许久之后才回来。跟在他后面的宫人端来一个托盘, 上面放了两只青瓷碗。一碗自然是放在先帝面前, 一碗却是放在我身边的案子上。我偷偷看了一眼,却是一碗羹, 只是不敢擅动,也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羹。 “只怕你还没吃朝食吧?先吃饱了再说话。”先帝用下巴点了点我旁边的碗, 然后自己先拿了勺, 舀了一勺喝进肚中。 我有些好笑——都说是断头饭吃饱了才上路, 先帝这样讲,莫不是准备发落我了?只是我却实在想不起我究竟做了什么要让他发落的。“臣不敢。至尊有话,尽管问臣……” 先帝不满地瞪了我一眼, “上朝前淑妃就起来准备的山海羹,若是不想吃就给朕端上来。本拟下朝再去吃的,谁知就被……朝会都匆匆散了!也算你运气好,还碰上了。” 原来是凌波做的东西, 那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吃的。于是我谢恩后便端起碗尝了一口,却是笋干、冬菇、鲈鱼、鲜虾等料熬成的羹汤,加了点绿豆皮, 鲜滑爽口,难怪要叫山海羹。 想不到凌波在宫里养尊处优这么些年,手艺却还没半点退步的。 先帝只当是用了一次寻常的朝食,飞快地喝完羹, 整理好仪容,便道:“朕先前听卢浩然说,你在西疆与柔然作战时,叫飞矢射中了肩胛骨,又不曾即使医治,现在胳膊如何了?” 柔然作战时,的确是被射穿了左边肩胛骨,但战事紧张,又是分兵作战,倘若我退下去养伤,这边就失去了主帅指挥,故而我折断箭矢,继续杀敌,直到三日后与卢浩汇合,才找大夫取出残留的木屑。自那之后我左臂便不敢负重,连长|枪都举不起来,阴雨天还有些隐隐作痛。只是我不想告诉先帝的,谁知卢浩这藏不住话的竟给我捅了出去。 我万分不舍,却还是赶紧把碗里的羹汤喝掉,仍有些意犹未尽,却还是肃容道:“回至尊,臣的伤势已无大碍。” 先帝却沉下脸,“霍徵,你莫不是以为朕对伤病之事一窍不通?朕也问过御医了,这伤很是严重,若再不好生养着,你这左臂只怕是要废了。” 军医早对我说过这话,只是我不想在意,毕竟我是一名武将,若是不能再上阵杀敌,那我岂不是成了个笑话?我连忙道:“御医一向谨慎,又喜欢夸大其词。臣的伤势并不碍事,臣还要为大郦保疆守土!” “难道我朝还缺武将不成?”先帝皱眉,“霍徵啊,你也岁数不小了,有了妻儿,总是在沙场上拼命,叫他们日夜悬心可怎么好?今后,还是好生在长安待着吧。” “臣……在西疆野惯了……” “伯英,眼下朝中已无什么可用之臣,你一向忠心耿耿,这个时候,还要推辞么?”先帝不容置否地打断。 我低眉,平静地道:“臣听说今年新科士子,倒是有几人很有才干,恭喜至尊了。若是至尊嫌他们缺少历练难当大任,韩大夫不是为官多年又在多部任职过吗?他也归朝许久了,至尊还不放心么?” 先帝蓦地冷笑一声,“韩谨?你却不知,他娶了李氏女么?” “臣有耳闻。” “那你知不知道,朕身边的充容,也是出身陇西李氏,去岁李充容方诞下一子。”先帝紧问。 对于皇子降生、皇子生母是谁,都是有彤史记载的,何况在朝为官的,哪怕远在西疆也该听说了。于是我点头,“臣知道。” “高皇后出身李氏,还有好几位皇后也出身李氏,称李氏为后族都不为过了。”先帝淡淡地说着,“只是从文宗起,李氏渐渐有些没落了。可李氏心高啊,又有现成的皇子,前头又有崔槐做榜样,李家……自然有样学样。” “但……与韩大夫何干?” 先帝的眼里隐隐带了些恨意,“从前李氏也是一家子武将,后来因为大部分子弟都不学无术,才成以前的局面。这一代有个李信还算不错,但到底也是个武将,比不得崔卢,满门文臣,在朝堂上争起立储之事,哪里吵得过?眼下有个现成的韩谨……” “韩大夫愿与他们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伯英,莫不是如今在你眼中,朝臣除了忠便是奸么?”先帝忽地抚掌大笑,“朕所任用之臣,绝无奸佞,不过是……各自打着各自的算盘,恨不能多争几分权势罢了。” 自从上次见过韩谨,我便知道他是不再会做个帝党了,甚至在许久之前,我和凌波在元宵之时无意间听到他二人之间的对话我便知道了,韩谨或许从前是一心报国的,但他却渐渐被先帝逼迫得心灰意冷,本想得过且过了。就算致仕回乡,先帝也不放过他,更是让他在百官面前丢尽了脸,他如何还能一心一意地为先帝效忠? 我素来厌恶争权夺利,但我也知道,有时候,权势是保护自己的最好的工具。所以我也只能默默接受着师父与姨夫给我的权势。 “朝中百官,难道没有一人是对陛下效忠的么?不独臣一人。”我沉声道。 “方才……你听崔槐说了么?他说要早日立储以便教养。朕虽不想立储,但越发觉得,朕的皇子们该好生请人教导了。即便不能登大位,也能做个办事的亲王。既然你如今也上不得战场,恰好来做此事。”先帝张口就来,全然不像是方相处这个主意。 我大惊,“至尊莫不是在说笑?臣向来不学无术,识得几个字还是被逼出来的,至尊让臣来教导皇子……只怕……” “朕还不知道你是什么德行?何曾说过是让你来教导皇子的?现放着多少状元,朕不知道找他们?”先帝睨我一眼,“朕只是想给皇子们找个武师傅。毕竟六郎当年太子被废,不单是因为崔槐的谏言,还因先帝考量着六郎不像朕,上阵杀过敌的,才最后决定传位给朕。但朕可不想自己的儿子们吃这个亏。” 按照寻常人学武的岁数来算,二皇子楚辕时年七岁,三皇子楚辂五岁,四皇子到六皇子岁数都相差无几,几乎都是路都不能走的,这几人都有些偏小了,何况都是皇子,哪里吃得了这个苦…… “臣……不曾教过谁功夫,又脾气大……”我连忙推辞。 先帝却道:“朕就是要你对他们严厉些。千恩万宠地养出个废物,岂不是白白花费了国家的钱粮?” “但臣如今只是个司马,哪里敢教导皇子……” “朕其实叫你来,就是要与你说此事。”先帝狡黠一笑,“恰好羽林将军齐州前些日子递折子报丁忧,大将军周延年纪大了,另外两个将军又不太得力,朕便封你为羽林卫将军,掌管北衙禁军,加云麾将军衔,再命你教导皇子,这样便好了。” 我连忙道:“至尊,羽林卫将军乃是从三品,而臣如今不过是品级不高的司马,如何能连升数级?请至尊三思!” “上一次你们回长安,本就有功,但朕没赏,这次一并赏下来,有何不妥?”先帝身子微微前倾,给了我不小的压迫感。 “可上次立功的并非臣一人……” “朕会将卢浩然一并调回长安,并在十二卫里挑个与你差不多的官衔封赏下去,其余人一并论功行赏,你还有什么话说?”先帝肃容道,“伯英,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六郎上表,说是在范阳留下了旧伤,不宜再待在军中,朕准了他回长安来将养。” “宁王本就是皇亲贵胄,回长安将养也好啊。”我恭敬地道。 先帝气极,“莫不是你在西疆,便两耳不闻窗外事吗?六郎在范阳做了些什么你没听说过?从前几次让他到军中历练,总是惹出不少事端,他从宁王贬为信都侯又复位宁王,难道不是因为督战不利么?但如今却是被逼得急了,这几年她在范阳倒是治军有方,北蛮子数次来犯,他都指挥若定,还让北蛮子吃了大亏,近几年不敢轻易南下。” 我面无表情地道:“如此,臣要恭喜至尊了。” “霍徵!你难懂不记得靖武公因何身故的么?他是被楚煊害死的!对,朕因着许多事不能治他的罪,可你要眼睁睁看着他逍遥法外么?” “至尊慎言。宁王何曾触犯律法?又何谈逍遥法外?不过是臣贪功冒进,指挥不当,才导致战败,最后累死师父,与宁王无关,全是臣的错!” 先帝气得险些将手边的碗砸了,大怒,“霍徵你知不知道,六郎觊觎帝位已久,一直在暗暗积蓄实力,就等朕哪一日松懈了,才好反扑就是了。如今他在范阳历练一番,只怕是培植了不少党羽。难道你要看着哪一日他起兵作乱才甘心吗?” “臣不敢!” “朕看你就是敢!羽林卫将军的位置,若不是朕信得过的人坐了……你知道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这位置看么?是要亲眼看着朕置身虎狼环饲之中吗?”先帝问得有些咄咄逼人。 都被逼到绝境了,再不有所反应,便又是万劫不复。 尽管不情愿,我还是叩头行礼:“臣……谨遵至尊……圣命!” 第85章 酸辣汤 第 1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0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20 章 自我教授两个皇子拳脚弓马以来, 也是一年多了。早上两个皇子会先跟着韩谨读书识字,然后回自己母亲那里用膳午休,到了下午, 则由我来教授。 这一年多以来, 我确也发现了那二皇子楚辕不适合立为储君。 大约是表姐打过宝贝他,素来都是万分宠爱的, 竟把他养得十分娇气。马步扎不稳,打拳软绵无力;近来天气冷些, 午睡之后还时常起不来, 每每迟到不说, 还总是把自己裹得像个包子一样,根本活动不开。且我不得不承认,楚辕的确不如楚辂聪明, 学什么东西都要讲上几次才能找到关窍,不像楚辂,一点就通。 明明楚辂只有六岁,却要比兄长懂事得多, 来练武从不迟到,身边也没有浩浩荡荡的宫女跟着,更难得十分吃苦, 我只让扎马步一炷香,他却能自己蹲到一炷半。 其实本来像楚辂这样的孩子,我是很喜欢的。只是想到先帝在朝堂上打压崔家卢家的情形,我又不得不要对楚辕严谨些, 毕竟他才是这两家人日后的指望了,只要他出息一分,这两家便会好过一分。 十一月十八,刚下过大雪,天气冷得很,地上积雪又厚,我原想去御花园后面专门给开辟的校场看一眼也就罢了,毕竟这么冷的天气,何况又是先帝四女的满月,先帝设宴要在晚上设宴邀请宫人及群臣,他们该是不会来的。谁知我去了之后,却见楚辂已经到了,正在做些简单的活动。 “师父早啊。”看见我之后,楚辂便乖巧地向我行礼。 我有些头大,“殿下,臣实在担不起‘师父’之称,还请殿下莫要这样称呼。”记忆里的师父,带我如同亲子一般,千般照拂万般爱护。我自问对楚辂做不到这样的地步,更不敢受他这一声。 但楚辂却如小大人一般,认真地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霍将军不是正在做这样的事吗?怎么担不起?莫不是霍将军嫌弃阿辂太笨,不愿意要阿辂这个徒弟啊?” 明明声音还奶声奶气的,但说出的话却并不像个孩子。我倒是有些心疼,却只能解释,“臣才疏学浅,教不了殿下太多东西,不过是至尊看得起臣,才叫臣带着两位殿下打根基罢了。殿下日后还会有更能干的人来教,该叫他师父的,若是先叫了臣,那位师父会不高兴的。” “我看你就是不愿意而已。”楚辂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到底是个六岁的小孩子,再怎么老成仍改不了天性,与我说话不高兴了,便不在理我,自己躲到一旁去练功。 等了许久也不见楚辕来,想着是表姐心疼他,怕他一个人出来受凉了,也应该是不会来的,便叫了楚辂,交给他一套拳法,让他回去再练,不要在外头冻病了。 但就在那个时候,楚辕终于裹着白狐裘、抱着紫金手炉来了,小声叫了“霍将军”,然后才慢吞吞地放了手炉解下碍事的衣裳。 我也知道他岁数还小,又是皇帝的嫡长子,金贵些也是该的。只是见到楚辂这样勤谨,难免对楚辕也苛刻了些——都是皇子,楚辂便从没如此过。 “倘若再迟一次,便罚你蹲马步半个时辰!”一时火气上涌,我脱口而出。 楚辕的动作顿了顿,神色有些委屈,,却也只是应了个“是”,再也不说什么,默默地脱去外衣,开始活动。 待他拉伸筋骨差不多了,我又把先前教给楚辂的动作再给他演示了一遍。只是楚辕原本也不是足月生的,身子比旁人虚弱,脑子也不那么伶俐,学起来自然要慢很多。 我有些焦急,毕竟才见过了楚辂的聪颖,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而我也的确是对楚辕抱了很大的期望,忍不住道:“出拳之后立刻上抬,紧接着就是架打!收回来干什么?莫不是以后动手的时候还要让对方等着你慢慢收势不成。” 楚辕瘪了瘪嘴,仍旧不作声,只是又练了一遍那个动作。 “抬手要快,谁等着你呢?” 楚辕一直默不作声。尽管我的态度都有些太过了,他也不曾反驳。但他即便不懂,也不敢开口问。 “霍将军,这一式我也总练不好呢,这一拳出出去之后,要怎么上抬架打才好呢?”楚辂从旁边跑了过来,又比划了一遍那动作。 他分明已经学会了那拳法,只是比划的时候挤眉弄眼的,我忽然悟到他是要让我给楚辕在示范一次,忙放慢了动作道:“殿下看好,出拳之后,的确有个收的动作,却不是收胳膊,而是拳向里收,将手肘顶出去。”说着还暗中看了看楚辕的动作,果然见他有些长进。 楚辂忙到:“多谢将军,我明白了。”说完有自己去旁边练拳去了。 经楚辂提醒,我发现自己先前对楚辕的确是太急太苛刻了,他原本要钝些,须得慢慢教才是。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尽量放缓了语气,一个个须得注意的点都挑出来揉碎了细细讲,他才明白。 一套拳法不过十招,讲了一个时辰,楚辕不过学会了三招,楚辂却都开始练第八招。因而往常一个时辰我都会让他们歇息会,这次却没叫。 楚辂到底人小,经不得累,自己便不练了,只是到我身边来,拉我袖子连声道:“将军,你替我看看这个,我不会了。” 我一心盯着楚辕,没心思理他,只是摆手道:“殿下先去歇一会,臣稍后再给殿下演示。” 但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我依旧没顾得上楚辂,只是一心教楚辕学会那一套拳法。 “将军,阿辂都问你这么久了,你怎么不答呢?分明阿兄一句话也没问,你却只顾着跟他说。我们都是将军一手教授的,将军不能这样厚此薄彼!”我实在惊讶于楚辂的言辞犀利、逻辑分明,竟一点不像个六岁的孩子。不过他这话,倒也真是得了韩谨的真传。 我很是尴尬,不知道属什么的时候,往常跟着楚辂来练武的那小黄门却提着食盒上前来,“殿下练了这么久,是不是饿了?淑妃给殿下准备了羹汤,喝了暖身子的。殿下先过来喝碗汤,一会霍将军……” “唐国忠你不要打岔!我不累!我只是觉得霍将军偏心,要讨个说法。”楚辂撅嘴别开脸。 诚然,他先时还帮着楚辕来解围,但我们两个人却一起冷落他这么久,也该生气了。 楚辕看了看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将军……你先给三郎讲吧……” “然后殿下好偷懒是吗?”我盯着楚辕问,却把他问得打了个哆嗦。 到底也是皇后嫡出的长子,祖父生前是何等的强硬,父亲也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如何他就这样胆小? “阿兄一直都没休息过,在这样下去要累坏了!”楚辂忿忿不平地道。 唐国忠连忙圆场,“霍将军自有分寸,殿下就不要想了,还是来喝点汤吧。这可是淑妃亲自命人做的,要是凉了就不好了。” “我不,霍将军不跟我讲,我就不走!”楚辂却是脾气上来了。 不得已,我只好撇下楚辕,让他先歇息片刻,然后与楚辂讲解最后两招稍显复杂的拳法。 楚辂都学会了,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转头示意唐国忠把食盒拿过来,自己揭开一看,却发现了一大罐汤并好几只碗。“呀,这么多呀,定然不是给我一个人的。霍将军,和阿兄一起来喝呀。做的酸辣汤呀!这个喝了暖身子的,你们快来呀。” 盖子一掀,我便闻到一股辛辣中带着酸咸的味道,似曾相识。 唐国忠麻利地分了汤,将碗递给我。略显漆黑的一碗汤羹里大约能辨认出蛋花、冬菇、豆腐、火腿、肉末、海参与鲜虾,撒了葱花。这酸辣的味道,却让我想起了那次我在紫极殿外久跪,凌波送来的姜辣羹。虽然辣味一出自姜末,一出自胡椒,但看上去竟是万分相似。 我有些喝不下去,递还给唐国忠,“多谢淑妃,多谢中贵人,只是……臣却领不得这福气。” “霍将军是嫌弃我们殿里的东西不好吃吗?”好不容易哄好的楚辂又有些不快。 仔细看楚辕与楚辂的样貌,其实楚辕长得更像先帝,楚辂反而更像他母亲。只是凌波那么好的脾气,我认识她许久,从不见她发过火,哪料这小楚辂却这样喜欢闹脾气的! 我只好赔笑道:“殿下莫怪,臣……吃不惯辣味的东西……” “当真?”楚辂却是一脸不信,“这酸辣汤的滋味如此好,霍将军竟然不喜欢?” “臣……不是巴蜀人士,自然……” 第 1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1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21 章 “哎,暴殄天物。阿兄,你尝尝,这个汤很好喝的!”楚辂不再与我纠缠,却双眼放光地去找楚辕。 楚辕苦着脸尝了一口,一张小脸一下子缩所在了一起,求助似的望向我。 先前我说我吃不得辣,断不能以身相替,但若是连楚辕也不喝,实在就伤了楚辂与凌波的一份心思,真是有些难。 好在楚辂没有在乎这些,只是有些鄙夷又有些得意地道:“你们竟然都不会吃辣,可惜,会错过多少美味啊!” 原来凌波的儿子,竟然也是个好吃的。 只是……我总算是知道,他的脾气为何这样大了! 第86章 栗粉酥(上) 陪着两个皇子练完武时间也不早了, 没工夫回府换身礼服,只能穿着便服,去值宿的地方披了件大氅, 便到宫门去等着我家的马车进宫。 娉婷要去拜见皇后和各位命妇, 说是怕旭轮好动而惊动各位夫人,便让我带着旭轮去御花园走一走。 我在家配旭轮的时间少之又少, 但就我所看到的旭轮来说,这孩子虽仅有四岁, 但一向不爱说话, 也不爱乱跑, 安静得简直不像是个小孩子。娉婷带着他去拜见皇后,也不会冲撞谁。 只是人都交到了我手上,我也没有丢开不管的道理, 只好领着了。 我走了几步,没察觉到有人跟了上来,便回头去看,只见那个仿佛雪玉堆出来的小人儿迟疑着站在原地, 拧着淡淡的眉,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 “阿显,快过来。”我催促了一声。 旭轮抬眼看了看我的手, 微微瘪了嘴,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迈步跟了上来。 只是他人太小,全然跟不上我, 我也实在不耐烦走两步便回头看一眼孩子有没有跟上来,索性站到他身后,看他跌跌撞撞地走出一段,再缓步跟上去。 一路上遇到几名同僚与我打招呼,看着我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 的确没走出多远,旭轮忽然站住不动,立在原地打了好几个喷嚏,然后从自己腰上挂着的小荷包里熟练地抽出一条丝绢,自己把鼻涕擦干净了,又将手绢反着叠,将污物包在里头,又放进荷包里,才迈着两条短短的小腿要继续走。 我看他耳根与鼻头都冻得有些发红,才注意到原来他身上的小袄并不十分厚实,且他人小,应该更怕冷,一时有些自责。我赶紧跟上去,蹲下身子,朝他张开双臂,叫道:“阿显,快来,阿耶抱。” 旭轮明显愣了一愣,才慢腾腾地转过身来,迈着小步挪了过来,一双眼睛在我身上打量了一圈,才凑近来抱住我脖子,双腿一屈,往我手臂上坐。 在家的时候不多,我也不太会抱小孩,只是见娉婷、霍礼和别人抱过几次,便按照记忆有样学样。让旭轮坐在臂弯里将他抱起来,又解开大氅的系带,将他完全拢在大氅里,只露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来。 许是他自己个子太小,只能看见矮矮的一片东西,都觉得十分丑陋不敢多看,故而自己在地上走的时候他都是心无旁骛的,只管低着头往前走。但我将他抱起来之后,他一下子能见到高处的东西,便生出许多好奇来,一路上竟扭头四处张望,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走到一棵梅树前,他格外不舍,有些不安地在我怀里挣动,似乎想扑出去摸一摸。我察觉到他的举动,便朝那梅树走去,随手折了一支,蜡样的花蕾上还沾着些白雪。 “香不香?”我递到旭轮面前。 旭轮还果然凑上前闻了一闻,认真地点点头。 我便把那枝腊梅给了旭轮,要继续往前走。 谁知一直沉默着的旭轮忽地开口说话了,“父亲……阿显还想要。” 他极少和我说话,更是第一次提出要求,心下仿佛被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骚了一下,生出些异样的感觉。只是这毕竟是御花园,人来人往的,被人瞧见了也不大好。于是我柔声对他道:“阿显,不要太贪心,你已经有一枝了。” 旭轮看了看手里的腊梅花,小脸纠结在一起,十分不舍,最后却又下定决心一般,扭过头去不再看那一树盛放的梅花,“那阿显不要了。” 看着他这幅神情,我有些心疼,仿佛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一般,便问他,“为什么还想要呢?” “阿娘今天的梅花裙子,和花很配。阿显只是想摘给阿娘……”旭轮认真地道。 父亲,阿娘。一个称呼,亲疏立见。 我有些愧疚,又有些难过,面上却不显,只是把他又抱了回去,“那好吧,你多摘几枝,都送给阿娘。下次不许了。” 旭轮闻言眼睛一亮,一副很开心的模样,面上带了笑意,颊边绽出一个浅浅的酒窝。他从我怀里探出身子,伸手要出摘远处的一枝花,只是胳膊有些短了,实在够不到那一枝,才与我道:“父亲,那枝!” 我不满地道:“叫阿耶!” 旭轮别扭了片刻,终究是道:“阿耶……” 我心情一下子大好,探手摘了好几枝递到他手上,问他:“够不够?” 肉乎乎的小手几乎拿不住这么几枝花,但他很开心,紧紧地捏在手上,左看看右看看,说话声音比方才高了些,“谢谢阿耶!” 我抱着他正要往前走,一抬眼,却见花枝后面还另有人,看那高松的云髻与华丽的珠翠,似乎是女眷。 “青翟怎么不高兴?”这说话的声音十分熟悉,青翟又是楚辂的小名,那么梅树后面那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阿娘,霍将军为什么不喜欢我?” “霍将军?不是让你叫师父了吗?” “可他不许我叫师父,说了一大堆,反正不许我叫!而且他根本就不不喜欢我,一点不想教我,都顾着阿兄呢!” “阿耶,你为什么不喜欢他?”旭轮忽然瞪大眼睛,一脸懵懂地问我。 旭轮倒是聪明,只是在外头听过几次别人叫我“霍将军”,便知道楚辂说的是我。只是他再早慧再稳重,也不过是个四岁的小儿,许多事都闹不懂,我又忘记了让他噤声,一时间竟被他问了出来。 我十分尴尬,想必那边也好不到哪去,只想抱着旭轮赶紧一走了之。 谁知那边的楚辂动作也不慢,连忙追出来,大声道:“霍将军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在背后说你坏话的!” 既然都被他叫住,我也不敢再走,只好转回来,对着从树后款款走出的凌波屈膝行礼,“臣霍徵……见过淑妃,见过三皇子。” “青翟,以后还敢不敢背后说坏话了?”凌波笑着向楚辂道。 “儿子知道错了,请阿娘责罚。”楚辂低下头,不敢看我。 “回去抄一遍千字文!”凌波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才向我道:“霍将军不必多礼。这么巧,霍将军也带着小郎君来看梅花。” 第 1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2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22 章 楚辂这才抬头来看我,见缩在我的大氅里只露出一张小脸的旭轮,十分惊奇,拉着凌波的袖子,兴奋道:“阿娘阿娘,他好可爱!” 我感到旭轮往我怀里缩了缩,连忙轻轻在他背上抚了抚以示安慰。 凌波大约也看出旭轮有些怯了,笑嗔道:“一惊一乍地干什么?你吓到他了。好好跟他讲话。” 楚辂仰起头,看着旭轮道:“你叫什么?几岁了?” 我连忙蹲下身子,让旭轮站在地上,和楚辂能相互平视。旭轮愣了愣,还是道:“我是阿显,四岁。” “我叫楚辂,不过阿娘和阿耶都叫我青翟,我比你大两岁。” 想必旭轮是没闹明白为何楚辂会有这么几个名字,因为我们私底下也都只叫他阿显的。只是比他大两岁他倒是听懂了,糯糯地叫了声“哥哥”。 楚辂听得十分受用,一个劲问凌波:“阿娘,我能和他去玩吗?” 凌波柔柔地一笑,下巴却向我点了点,“阿显是霍将军的儿子,你该问霍将军呀。” 一听要问我,楚辂便有些蔫了,试探着看了我几眼,却没问出来。 我便问旭轮:“阿显,和三皇子去玩好不好?” 旭轮愣愣地问我:“阿耶,三皇子是什么?” “小孩子知道什么?霍将军只怕是要难住阿显了。”凌波笑着从宫人手上的托盘里拿来一块点心,蹲下身来,“你阿耶说的就是青翟呀。阿显,饿不饿呀?姨娘这里有好吃的栗粉酥,要不要吃?” 旭轮看了看自己握了满把梅花的手,又看了看那黄澄澄的栗粉酥,很是纠结。凌波便将栗粉酥地道他面前。旭轮小心翼翼地闻了闻,神色一亮,试探着张嘴咬了一口,面上有了些笑意,然后三两口将那栗粉酥咬碎了含在嘴里,两腮鼓鼓的,含混不清地道:“谢谢姨娘!” 大约是这小动物一样的进食方式让楚辂觉得甚是可爱,他伸手捏了捏旭轮的腮帮子,“跟我去玩吧,我还有好多栗粉酥呢!” 眉头再次皱起,旭轮吞下嘴里的东西,摇头道:“不要,你欺负我!” “青翟,还不快给弟弟道歉?”连身后的宫人都有些忍俊不禁,凌波自然是笑得眉眼弯弯。 难得见楚辂有些局促,一脸认真地道:“阿显,对不起……我,我不会欺负你了……我把我所有的栗粉酥都给你好不好?你不要生气了……” 旭轮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我,我便冲他点了点头,于是旭轮这才道:“我没有生气,只是欺负人是不对的。阿耶同意了,去玩吧。” 楚辂牵着旭轮刚要走,我忽然想起他的衣衫还有些单薄,便道:“禀淑妃,拙荆今日进宫时想是犊车里的炉火生得比较旺尚不觉着冷,只是阿显衣衫有限单薄……” “阿娘,把我的披风给他吧。”楚辂连忙道。 凌波一点头,她身后的宫人便递上一领大红的披风,旭轮系上之后,便更像一个精致的磨喝乐娃娃了。 “别乱跑,记得早些回来开宴。”凌波嘱咐道。 楚辂胡乱答应了,牵起旭轮便走了。一行宫人在凌波的示意下连忙跟上。 我见势有些不好,忙道:“臣……跟着去。” “霍将军慢着,有这么多人跟着,就不必担心了。我有些话要与将军讲,正好趁此机会。”凌波果然慢条斯理地开口了。 第87章 栗粉酥(下) 都记不清有多久了, 我与凌波再没私底下说过话。 这么些年,她是皇帝身边颇受宠爱的淑妃,是皇子生母, 而我是个远戍边关的小小司马, 再后来又是羽林将军,等闲不能见上一面, 即便见到,我还要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臣霍徵见过淑妃”。 一时间有些局促, 我移开视线, “不知淑妃……有何事吩咐?” “听说将军不喜欢青翟?”凌波一向不爱拐弯抹角的, 开门见山。 我额上冷汗涔涔,连声道:“淑妃误会了,臣并不是……三皇子聪颖非凡, 又懂事,臣……” “带了青翟这么久,你也知道他懂事,就更该知道他一向不会信口开河的。”凌波淡声说道, “何况我也不是个偏听偏信的人,不会青翟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凌波的性子我也是了解几分的,虽然进宫多年也不知变了几分, 但本性想来也不至变得如此彻底。我只能辩解道:“想必臣是对三皇子太过严厉,才让三皇子误会了……下次臣一定改正。” 凌波却淡淡一笑,“可我看霍将军对青翟宽松得很啊,教了什么都让他自去练, 也不知练得是对是错。” “淑妃恕罪,二皇子实在……一直学不会,臣便多分了些心神在他处,对三皇子便分身乏术了。若是淑妃觉得臣此举不妥……不如建议至尊为三皇子再寻一人来教导。” “这么说,霍将军不愿意教了?” “臣不敢!真知识不敢耽误三皇子罢了。” 凌波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才道:“可你今日和唐国忠说,你不吃辣?” 这话怎么也被传回来了?我有些心惊。好歹当年凌波时常为我做些菜,自然很是了解我的口味,虽然我不是特别热爱辣味,但并非不吃,不管是酸辣汤还是姜辣羹,凌波给我做过也不止一回,没有哪次我是不吃的。 “臣……” “霍将军,为何如此不喜青翟?”凌波直视着我。 “臣不敢!”除了这一句,我实在不知再说什么。 凌波回过身去,面对那一树腊梅,信手拨了拨花枝,淡声道:“也对,你不是厌恶他,而是在回避他。青翟究竟如何了?难道青翟不值得将军用心一教吗?” 我低头道:“三皇子天资聪颖,乃是万中无一。是臣驽钝,不敢耽误三皇子。” “你也知道青翟聪慧啊。”凌波轻笑,“不敢说什么万中无一,但青翟……至少是比福生聪明多了吧?难道将军觉得,青翟不比福生更适合做储君?” “淑妃慎言!”我连忙高声打断。 以前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语气这样严厉地与凌波说话,真是造化弄人。 半侧了头,露出轮廓优美的侧脸,凌波神色依旧很轻松,“难道是我说错了?霍将军不是这样想的?那为何还肯在福生身上花费这么多心力?” “至尊亲自下旨……” 第 1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3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23 章 “大家下旨是让你教导两个孩子,不是让你单独教导福生!”凌波霍然回头,眼神竟有些凌厉,“霍将军,旧事不说,单看你对阿显,自家孩儿也不太亲近,便知你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自然是会选着天资聪颖的孩子教授。两个孩子的天资一见便知高下,为何会选福生而舍青翟?他哪里不配?”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哪怕在当年我与她提起入宫之事,也不曾这样的。我将头埋得更低,默然无语。 凌波深吸一口气,又道:“福生是嫡长子不假,可大家对他什么态度,霍将军看不明白?难道也想学……有个拥立之功?” “原来淑妃是这样看臣的。”我默然冷笑一声,心下却尖锐地痛了起来。 “那霍将军且说说为何如此?” 我略抬起头,看着凌波的眼睛,“二皇子的确是嫡长子,但天资不高,母家又不得至尊喜欢。皇后也罢了,忠献公临终前想着殊死一搏为二皇子拼个好前程,反惹了至尊的嫌恶;崔家与卢家看着是权势熏天,但也不过是困兽之斗。至尊是绝不会立二皇子为储的。可是崔家与卢家这些年来实在是树敌太多,一旦皇后……二皇子也不能继位,两家也护不住他,臣只是不忍心,让他陷入狼窝,想教他些安身立命的本事罢了。” 一时间有些安静。凌波的神色也十分平静,我竟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良久,她才别开脸去,笑道:“霍将军真是好心肠。你想护住皇后的福生,可你对得起我的雉奴么?”笑意逐渐变得森冷,说道最后,已是满面痛恨。 雉奴……那个被我一手送到黄泉路上的孩子…… 记得师父教导过我一句话,一生不必声名显赫,但求问心无愧。一直以来,我行事也不求顺了谁的意,只求对得起良心。可我做了几次有愧之事,全都应在凌波母子身上——一是将她送入宫中,二是帮着先帝加害雉奴,若要说第三,则是故意不好生教导楚辂。 “臣……死罪……” “说什么死罪?可当不起!”凌波冷笑,“大家都不曾判你死罪,我一个妇道人家岂敢?霍将军,你也不必跟我说什么罪不罪错不错的。” 我连忙道:“臣不敢开脱,做了便是做了……” “好一句做了便是做了,倒真是坦荡!可我要你认错有何用?留着让你怙恶不悛么?”凌波的眼风有些凛冽。 我哪里有坚持作恶不肯悔改的?莫不是……我出手帮楚辕便是作恶了?当年的案子听说最后断在了寿喜身上,最后不了了之,只是下旨诛灭九族,但寿喜是个孤儿,原没九族可以株连。难道凌波还以为此事是崔家所为? “禀淑妃,当年抱走小皇子,臣的确不是凑巧,而是有人授意。”我想了想,还是替他们辩解。 但凌波却十分平静地道:“我知道。” 她知道?那她为何有此一说 “雉奴是个痴儿,哪怕除了雉奴大家膝下再无其他子嗣,也不会立他。谋害皇子是何等大罪?崔家何必费力不讨好?何况崔家与卢家就算是姻亲,但对于福生来说,卢家到底远了一层,这样的蠢事卢家不会做。”凌波冷静地道,“当年也是我伤心糊涂了,险些被糊弄过去。” “既然如此……淑妃为何还记恨崔家?”凌波一向是个头脑冷静的人,为何会如此夹缠不清? “若不是崔家一心想让福生当储君,惹了大家的不快,大家也不会利用雉奴来打击他们两家。”凌波微微低头,自嘲一笑,“霍将军是不是觉得我不可理喻,为了这样的由头也要迁怒于人?可我作为一个母亲,我自然是会把每一个害死我孩儿的人都牢牢记住!” 她竟然……知道幕后真凶是先帝!我很是震惊。 大约是我没收住神情,叫凌波瞧见了,她挑眉道:“很惊讶么?这事不难猜啊。我的夫君……不,我都没资格将大家算作是我夫君。和杀我孩儿的真凶在一处这么多年,有时候我也很好奇,为什么我没一刀捅死他!” 我四下一顾,幸而旁近无人,才舒一口气道:“淑妃莫要开玩笑。” 凌波却笑起来,“开玩笑?我可没开玩笑。我于大家而言,不过善解人意一些,家族也让他愿意亲近,但其实也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若是一直这样也就罢了,命该如此,我也不敢抱怨,可他不该拿我孩儿来当做致胜的筹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二次、三次!我不愿让我的孩儿再受到伤害!他已经是九五之尊了,若我要保护好我的孩儿,就要让我儿子也成为九五之尊。阿徵,你明白吗?” 激动之下,她竟然叫了我一声阿徵,我恍惚片刻,才道:“臣……明白。” 凌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背过身去平复半晌,才又转回来看着我道:“霍将军,我知道你与崔卢两家渊源深厚,自然不会对福生坐视不理。但我只求你,看在伯父的情分上,莫要与我们母子为难。” “淑妃……可否保证,若他日三皇子荣登九五,能厚待皇后母子?” 凌波微微一笑,“同在宫中这么多年,我也知道皇后是个老实人。说来她也是可怜,对大家一片痴心,却因家族而被疏远,还要被家人迫着做那许多不由心的事。在我初进宫的时候,皇后对我颇多照拂,便是为此,我也不会与她为难。” “臣替皇后……谢过淑妃!”果然凌波本性纯善,事已至此,仍能念及表姐的诸多好处。 笑意有些苦涩,凌波摆手道:“你别忙着谢我,如今谢家人才凋零,没有得用的叔伯兄弟,表哥他倒向了李家……倒是我在痴人说梦了。” 我想想也是,却不忍附和,只是道:“三皇子天资聪颖,至尊也十分宠爱,淑妃不必太过忧心。” “那就承将军吉言。”凌波微微颔首,“时辰不早了,也该开宴了。快些去把小孩子都叫回来吧。” “是……” “哦,对了霍将军,”凌波忽然又叫我,“青翟与阿显似乎十分投契,我想请奏大家,让阿显做青翟的伴读,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臣……遵命。” 第88章 抹肉笋签(上) 自宁王楚煊递折子言说因常年作战而伤痛缠身请求回长安修养之后, 朝局变得有些不太平。 原本以崔家、谢家、李家为首的各世家因立储之事便斗得不可开交,但因崔卢两家因姨夫过世后而权势大减、李家裴家与韩谨逐渐崛起、谢家背后有先帝暗暗扶持而一直呈现出一种平衡。 但楚煊归朝之后,开始着手提拔了一批他在范阳之时培养的旧部, 而这些人明里暗里地都在支持李家, 隐隐有打破平衡之兆。 而最离奇的,却还要数神熙十三年开春起, 总有下值回府的大臣被刺之事。 虽然事发的地点、时间并不固定,甚至似乎看起来没有任何规律, 但大理寺的官员统计过, 出事的这些官员虽官职不高亦不是身居要位, 却多少与崔家卢家或是谢家有些联系,或是门生或是姻亲。 背后主使是何人,连我心里也大概有计较, 先帝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苦于这些案子发生的时间实在太过零散,挑选的人物又太过跳跃,一直不曾有人拿到凶手,才不得已拖了两个多月。先帝震怒之下, 先后撤了掌管长安禁军的正副两名统帅的职位,又不知安排谁才能力挽狂澜,不得已, 分别命我与卢浩照管。 与卢浩商议过,分别走一走这些官员下值回家之路,说不定会有所发现。毕竟凶手能在行凶之后迅速逃离而不被任何人看见,必定是对周围的地形十分熟悉的。而案发地点比较集中的, 却是在宣阳坊一带。 为了显得不太过刻意,那日我特意向娉婷提出,想带着旭轮与同僚一道出外游玩,娉婷不好跟随,却还是将旭轮交给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似乎也是唯一一次单独领着旭轮出去玩,尽管只是做一个幌子。旭轮显得十分兴奋,竟穿上了自己最体面的一套衣衫,还背了个小布囊,里头塞满了如手绢、银票、绷带、跌打散等可能的救急之物。我领着他出门的时候,那张一向神色淡淡的小脸上还隐隐有些发光。 心底万分愧疚——实在不该连一个五岁小儿也欺骗。 然见到卢浩之时,却轻松不少。因为卢浩也是打着幌子出门的。他还不曾成亲,竟把他哥哥卢瀚的儿子卢照也牵出来了。 卢照比旭轮大不了多少,和楚辂同岁,一路倒也有个玩伴。我与卢浩见面的那一刻,不由得相视一笑,彼此的神色都有些释然。 第 1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4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24 章 我与卢浩忧心忡忡,不时低声交流有无线索,但小孩子并不需要考虑这些,尤其是卢照十分不认生,竟片刻就与旭轮玩到了一处。 只是卢瀚虽算不得沉默寡言,却绝对不是个爱好卖弄之人,但卢照则不然,哪怕的确是小小年纪便饱读诗书、颇有些才气,却是一副半点都藏不住的模样,恨不能将自己的才气全都剖出来举给世人看,一路上见着什么都爱与旭轮说道一番,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十足的小大人模样。好在旭轮是个不爱说话的,一路上都默默地听着他讲,偶尔有不明白的还要认认真真地请教,这二人才聊得十分和谐。 “阿照真是……与阿兄当年一模一样。”看着卢照的样子,卢浩又是窘迫又是好笑又是唏嘘。 我却有点不信,“此话当真?” “兄长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与他从小是一处长大的,我还能记错?”卢浩不服气。 “这倒真是……人不可貌相。”我失笑。 卢浩认真地想了想,“大约回范阳族学之后有些变了,因为族里的先生都告诫我们,君子要文质彬彬而温润如玉,切不可太过张扬。兄长又是家里的长子,今后要继承家业的,自然要求格外严格。” 我忽然有些笑不出来,这世家的孩子,倒真是可怜。却不知这卢照,还能无忧无虑地过上几年。 “叔父,我饿了。”正在出神,卢照忽地跑回来抱着卢浩的袖子撒娇。 卢浩却板起脸道:“不是出门之前才吃过朝食么?若是你爷娘知道我又纵着你胡乱吃零嘴,又该骂我了。” “叔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无妨的!”卢浩又道。 “难道过往的人不会看见?现放着身边霍将军和阿显不久听见了?你还是趁早打消念头。”卢浩佯怒。 卢浩只是叔父,但与卢照说起话来,却比我与旭轮这对货真价实的父子还要来得亲昵。我心念一动,蹲下身问旭轮,“阿显,你饿没有?” 旭轮的小脑袋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却又道:“不饿,可是阿显想尝尝。” “想吃什么呢?” 听闻娉婷在零嘴上对旭轮管束甚严,出门从不给他乱买东西吃,所以旭轮看着这些吃食都觉得格外新鲜,四下观察,迟迟拿不定主意。 被卢浩看着,卢照不敢多话,却一个劲向旭轮使眼色,望向一个卖签菜的摊子。旭轮正举棋不定,被这样一引导,当即就朝那个摊子一指,脆声道:“那个!” “好,”我将旭轮抱起来,回头对卢浩道:“走吧,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卢浩还没说什么,卢照便欢呼一声跟上来,“照……多谢霍将军!” 我抱着旭轮走到那摊子前,问正忙着调酱汁的摊主:“你这里都有些什么签?” “除了蝤蛑签1不应节令,鸡签、细粉素签、入炉细项莲花鸭签、羊头签、鹅鸭签、鹅粉签、荤素签、肚丝签、双丝签、奶房签、羊舌签、肫掌签、抹肉笋签都有。”那摊主头也不抬,一串菜名却报得甚是顺溜。 正值开春,竹笋方破土,正是鲜嫩的时候,我便道:“那就来一份抹肉笋签。” “好的,几位请稍坐,马上做好。”摊主指了指旁边摆着的几张胡床2。 我与卢浩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惊得险些喊了出来。但那人却飞快地竖起一指放到唇边,示意我们噤声。我们二人连忙点头,我也顺手捂住了旭轮的嘴。 但他身边的小人儿却没在意这些,只冲我们这边道:“阿显,好巧啊!快过来!霍……世叔,为什么捂住他的嘴啊?” 还好,并未喊破。看来是出来之前便交代过了。 我与卢浩松了口气,一起走过去,在他下首跪坐了,低声道:“臣……见过至尊。” 从前只是听闻有的皇帝心血来潮时会微服私访,却不想今日竟遇着个真的,身边一个侍卫不带,连徐安泰都不曾跟着,只带了个小儿。偏偏这小儿不是太子,也不是嫡长子,却是楚辂。 先帝朗声道:“伯英,卢二郎,竟在此见到你们,真是巧了。” “今日天气好,便与伯英出来走走,想不到在此遇到了……三郎。”我已眼神示意卢浩说话,他果然懂了。只是在叫人的时候顿了一顿,方想起三郎的称呼。先帝行三,这么叫倒也不算错。 我则趁着卢浩说话,凑近先帝耳边,飞快地低声道:“臣与浩然相约来查访朝臣遇刺之事。” 话刚说完,那摊主便端了两只插了竹签的盘子过来,摆在食案上,“几位,这一盘是鹅粉签,这是抹肉笋签,请慢用。” 先帝闻言,朝我微微一挑眉,“竟忘记了这是食笋的好时候……还是伯英会吃。” “三郎见笑了。”我有些窘迫。若不是我天生就好吃,当年我也不会特别注意到能做一手好菜的凌波啊。 炸得澄黄的签菜,看着便引人食指大动,先帝拿起一根竹签,扎了一块鹅粉签,又蘸了蘸一旁小碟子中的椒盐,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便道:“这家的鹅粉签倒是做得不错,都尝尝吧。” 得了皇帝金口玉言,我们才敢动手。 只是先帝不用亲自动手,楚辂自己便将袖口绾好,拿了竹签挑鹅粉签吃。他素来爱吃辣,便蘸了十足十的椒盐。我和卢浩都是带着小孩出来的,且这两个小孩在家还是娇生惯养的,不太会自己吃东西,少不得要我和卢浩动手来喂。 堂堂皇子都是自己动手……回去后一定要让娉婷教旭轮自己吃。 楚辂吃东西倒是动作飞快,一块鹅粉签瞬间下肚,又毫不见外地扎了抹肉笋签塞进嘴里,“唔……还是笋签好吃!真鲜!只是油太多了,有点腻了。”倒是深得凌波的真传。 随意吃了几口,见先帝都不动了,我与卢浩也没什么胃口,便赶三个小孩子道一旁的桌上去吃,我们坐在这边说话。 “可有所得?”先帝开门见山地问。 我与卢浩俱摇头,“线索太少,无人看见,杀人的凶器又是最常见的匕首,实在是千头万绪。” 先帝眯起眼想了片刻,忽地叹道:“朕还是小瞧了六郎。原以为他不通军务,送到范阳去不死也过不安生,谁知这些年竟硬生生叫他学会了治军,还把范阳那一帮子曾经都瞧不上他的人治得服服帖帖。” 他去范阳也有九年的时间,哪怕是对军务一窍不通的人,只要不是傻子,也都能学会的。大约是先帝那些年忙着斗姨夫都卢湛斗李家斗韩谨,忘记了还有这么一个危险的弟弟。 “只是六郎要借助李家裴家来与朕相斗,那两家人莫不是糊涂,竟还愿意帮着他,为了什么?”先帝屈指轻叩桌面。 此话倒也问得是。李家手里也握着个皇子,且有争储君的机会,楚煊帮着他们夺嫡的可能性并不到。 这一袭话让我们三人都陷入了沉思,以至有犀利的劲风贴着耳畔擦过我才猛觉有些不对。 一柄薄如蝉翼的匕首寒光一闪,一下子晃花了我的眼,直朝先帝刺过去。 索性在战场上练就的本能还在,我虽看不清,身体却下意识做出反应,右手一抓,一下子握住了一条手臂,便死死钳住,左手握拳,重重朝身侧击出,砸出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哼。 一击不成,我旁侧之人便要变招,而我也明显感觉到身后还有好几人同时跃出,朝先帝袭去。 第 1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5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25 章 好在先帝是有拳脚功夫的,卢浩也是一把好手,当下便有所反应,飞快地出招,将几名突袭者击退。趁着他们再度围上来之前,我一个旋身,将一旁的三个小孩都拉了过来,塞进我们三个大人身后的包围圈,还顺手夺了旭轮手上的竹签,灌注力道飞快地掷出,竟一下子将一名持刀行凶者的手腕扎了个对穿。 “啊!杀人了!救命啊!”那摊主被吓破了胆,不管不顾地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长声尖叫。他跑了也好,但求能吸引些人来就更好了。 “至尊,臣与浩然先挡上一阵,至尊伺机脱身去找寻街的巡防营与金吾卫!”我与卢浩自觉上前一步,将先帝护在身后。 身后沉默了一瞬,先帝才道:“好。” 在那些人暴起之前,我又飞快地说道:“臣……恳求至尊……将我们两家的稚子一并带走。” 出乎我意料的是,先帝几乎是没有犹豫的,斩钉截铁地答了声好。 第89章 抹肉笋签(下) “浩然, 你护着至尊逃出去,我先挡一阵。”原本是想出来暗访,顺便与旭轮一道玩一玩, 身上没带任何兵刃, 谁知竟遇到了刺客。不得已,只好一脚踢破了几张胡床, 将那木腿拆下来作防身用。 卢浩闻言不愿,“你一个人如何应付?何况肩上还有伤。你带着至尊走, 这里留给我。” “正因我肩上有伤不宜久战, 我才要留下来。这里就这么几个人, 我还能拖住一阵。也不知街上还有没有其他同伙,若是人多了,也只能你来应付。快走!”我连忙催促。 这些骤然钻出来的杀手, 定是受过严苛训练的。否则也不至我们几人再次嘀嘀咕咕说了许久话,他们也没出声打断。且这一行人的目标定然是先帝,我们两人护在先帝跟前,他们无法下手, 倒是没贸然向我们发难。 卢浩犹豫了片刻,便有了决断,只留下一句保重, 便抱起楚辂与旭轮,让卢照爬到他背上,与先帝快步冲了出去。 他们这一动,刺客便暴起, 纷纷想要冲上前去拦截。我又岂能让他们得逞,当即抄着两条胡床的木腿一横,将他们挡住。 说来年轻不懂事的时候,我在长安也与那些有名的纨绔子弟厮混过,但总是一言不合就动手。都顾着脸面,倒是不敢下死手。只是这些公子哥之间也分了派系,若是打起来,到最后定然会变成一场混战。我没有特别交好的死党,打起来便是我一个人,但遇到与崔家或是谢家亲近的子弟却还要防着误伤,那场面怎一个乱字了得。 许久不曾打架了,但是上阵杀敌却是比公子哥打架更残酷。于千军万马之中穿梭过我尚能毫发无伤,这几个刺客我怎么也不会放在眼里。顶多就是武器不趁手、敌人武功高,我要多花些心力罢了。 这小摊小贩的胡床,自然也不会用什么极好的木材,当然经不住被刺客用刀削。肩上的旧伤发作起来,一下子左手便有些不能抬起,叫一名刺客削断了一边木腿。 好在我最擅长的兵器,乃是长剑,哪怕上阵的时候须得改用枪,素来也没落下剑术。将剩下的木腿一丢,我觑准一个机会,从刺客手上夺下一把刀,权充作剑来用,反手在他喉间一抹,又欺身逼近下一人。 有了刀在手,应付起来便更不是问题。我一连斩杀了三人,又生擒了一个,终于听见远处一阵喧闹。回头一看,是李信领着金吾卫的人来了。但我却没想到,至尊竟没直接回宫,而是又来了,在金吾卫的簇拥下折了回来。 刺客又不傻,见人来了当然是扭头就跑,一下子溜了个没影。 “至尊没事吧?”我扭着那刺客塞给李信,随口问了句。 “朕无妨,多亏伯英与浩然。”先帝点头。 卢浩却直直看向那两名刺客逃跑的方向,草草地道:“李将军,至尊烦请你护送回宫……至尊,臣与霍将军去追那几名刺客。” 先帝颔首道:“准。” 卢浩扯着我就要跑,我连忙道:“李将军,出门匆忙没有带兵刃,还请先借两把佩剑。” 李信自然不会阻挠,回头吩咐两人解剑递过来,我二人匆匆检查了,便辞了先帝朝刺客逃窜的方向追去。 宣阳坊离平康坊很近,而平康坊正是个鱼龙混杂藏污纳垢之所,很适合藏匿,若换做是我,我也会不假思索地往这边跑。好在我与卢浩的脚力不弱,追在他们身后,始终保证他二人还在视线之中。 但最终,二人消失在一幢小楼之后。 我与卢浩追过去一看,那楼前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红袖招。一听便是个及其香艳的名字。 “哟,二位郎君,快进来呀!今天我们红袖招的花魁首次登台献舞,包二位满意。”站在门口的花娘也是热辣大胆,竟上前来拽着人的袖子往里带。大郦尚武,寻常人家的公子上街都爱佩剑以显得自己文武双全,我与卢浩佩剑倒也没人觉得有何不妥。 但自从上次被韩谨骗来一次之后,我便对这些花柳之地有了莫名的厌恶与隐隐的惧怕,唯恐再惹出一个葭月一样的人来。被那些女郎一拉,我连忙向后退去。 卢浩看样子也是不爱来这些地方的,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却还结结巴巴地劝我:“霍……表兄……退不得!人还在里面,不能走啊!” 其实我觉得这花楼如此混乱,一般人跑进去便很容易溜得无影无踪,何况我二人便服出行,不敢大肆搜查,多半是找不到人的。只是又有些不甘心,毕竟也是一条线索,岂能说断就断了? 我深吸一口气,倒是上前一步,从花娘手里夺回卢浩的袖子,拉着他便往里走,“好,权且瞧瞧这花魁的舞竟是有多迷人!”心下却想,头一次露面便顶着花魁的名头,多半不真。何况谁家花魁是白日里便登台演出的? 这红袖招里头却是两侧有楼梯雅间,中间却从地板直通了屋顶。屋子中间筑了高台,两侧有楼梯可上下,大约是作歌舞表演之用。高台下头围了不少人,伸长脖子往上看,大约都是来看那花魁的。 我们不是来看舞的,也就只是在人群中四处查看是不是有可疑之人,并时不时拨开地下等候的人,在台子下头四处走动。只是一如我最初的预料,并不曾有。 未几,台上传来丝竹管弦调试的声音,想必是舞蹈快要开始了。所有人都在奋力往台前挤,便更不方便我们走动,不得已,便只好站住。 台上已经站好了个身着袒领半臂的女子,头上梳着三环望仙髻,背对着众人。只是她手上寒光凛凛,似是握着一双剑。 丝竹声都低了下去,台下之人也不再喧闹,一时间这里头竟十分安静。 忽然,“铮”的一声弦响,却似飞矢脱弓,刀枪嘶鸣,全然不似素日所闻的温柔丝竹,倒是把在场的许多人都吓了一跳。 台上角落里的一个少女,抱着一把琵琶,拨子有节奏地在弦上划过,发出裂帛一般的响动,旁边弹阮咸和箜篌的女子则在琵琶响的间隙,用左手的指腹在弦上拨出低沉柔和的和声。 仅仅是开头的几声,便营造出一种肃杀的气氛,倒像是我们军营里用来催阵的铜琵琶一般。这红袖招的乐伎还有点意思,想必这舞蹈也不同于一般的。 拨弦的声音渐渐弱了,一缕箫声响起,幽幽咽咽,如泣如诉。 一早就站在台上的女子,早在琵琶声响起之时,便随乐而舞。只是她的舞姿更类似剑招,一剑刺出干净利落,随着琵琶那削金断玉的一声而变招,阮咸与箜篌弦响之时则凝立不动。而她不管变了几招,却始终背对台下,没让众人看到她的样貌。 箫声一起,舞姿变得柔和,也更加连贯,玉腕轻转,舞出绚丽夺目的剑花。而那女子也终于转过身来,露出庐山真面目。那女子长得倒是很清瘦,眉目也不艳丽,不像时下那些颇受推崇的仕女。在我看来,这女子颇有几分飒爽英姿,倒是赏心悦目。只是不知为何,见着这女子的样貌,我莫名觉得十分面善。 紧接着又是琵琶声起,阮咸、箜篌、筝、胡琴、羌笛、洞箫作配,乐声一阵紧似一阵,而那个女子舞剑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偏偏身形十分优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卢浩忽地在我身边低低吟诵,“这《剑器浑脱》真是精妙!哪怕是昔日公孙大娘在世也不过如此了吧!” 我听不懂他念的是什么,却听说过公孙大娘其人,也知道这《剑器浑脱》舞难学更难精,能舞出这样的气势,想必是数年勤学苦练的结果。 只是恍然间,我目光瞥到寒光一闪,却并不是台上的剑光。我连忙四下一望,但见我身侧隔了五六个人的位置,站着个面糊模糊的汉子,手里握着一把长刀。我连忙拉了拉身旁的卢浩,示意他去看。 卢浩心领神会地一点头,慢慢地往人群中挪动,从后边绕到了那汉子身边去。我与他使了一个眼神,便悄悄地向那汉子靠近。 谁知我二人还未动手抓人,台上的乐声忽地变得慷慨激昂,那汉子一听,脚下一个使劲,凭空跃起三丈,一下子跃到了舞台上。我与卢浩二话不说,也跟着跃了上去。 第 1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6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26 章 台下爆发出一阵惊呼。但此时我也看见了,那台上竟一气跃上来四人,都是手持长刀的短装打扮。那四个人与台上正在表演剑舞的女子看到我与卢浩跟着跳上来之后,俱是一愣。 但乐声未停,那持剑的女子也迅速回神,忽地一剑朝她身前的汉子劈去。 那汉子提刀来架,刀与剑便缠在一处,二人相斗起来。只是仔细一看又不是,他二人身形腾挪扭转,并不是打斗的姿势,却依旧如同剑舞一般。 果然,那个汉子在与女子“交手”的时候,另外三人只是提刀舞着同样的动作,并不上前去,看来是在合演。 我与卢浩好不尴尬,正要转身下台去,那女子却放开那人,又一剑朝我刺来。我猱身一躲,那女子也不恼,又一剑刺向卢浩,卢浩也如我一般躲开。舞剑的女子眼波流转,嘴角微微上扬,却偏要与我们交手,剑光舞作一片,偏不让我们下台。 卢浩被缠得烦了,终于拔剑出鞘,反手回敬了一招。只是因为吃不准那女子手上的是真剑还是模具,没敢用全力。 贵族家的子弟,寻常酒宴上时不时就会被人邀去共舞,卢家这样的人家,自然风气更甚。卢浩从小受教养,舞蹈也是十分出众的,这一剑他也揉进了舞蹈的精髓,却与女子不同,阳刚而洒脱。 那女子十分满意,与他缠斗一番,又来刺我。我见卢浩都没什么走的意思,也只好出剑迎击。 这舞蹈显然是经过巧妙的编排的,余下那四人进退有度,颇有章法,但我与卢浩是临时闯进来的,并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编排的。只是那女子也很聪明,旁人不管,却知道引着我与卢浩加入这支舞,且每一次阵型变动,都是踩着那乐句的变动,丝毫看不出这是与陌生人临时起意的一支舞。 原本我与卢浩功夫就不弱,也会些舞步,而这舞蹈的编排又着实精妙,竟看得台下的众人频频惊叹。 好不容易一曲终了,众人直愣了好久,才忽然醒悟一般地开始抚掌叫好。 那四个汉子都退了下去,我与卢浩也要走,那女子却忽然出声:“久闻霍将军与卢将军大名,今日终于得见二位将军的身手,奴实在佩服。” 我拱了拱手,只说了句谬赞,便要离去。 卢浩却道:“娘子剑法精妙,舞技超群,不知可否告知芳名。” 那女子的神色暗淡下去,怏怏地道:“范阳,公孙霓裳。” 公孙霓裳?这名字果然也很熟悉。她是范阳人士?曾经我在范阳待了许久,是不是曾经见过她的?我暗自思索。 见我这样,公孙霓裳看着我,用口型轻轻地道——白玉腴。 她一说白玉腴我忽地想起来了……原来竟是她! 第90章 橙玉生 稀里糊涂的, 被公孙霓裳请到了她的房中,却被周遭的人又是嫉妒又是羡慕地盯了许久。 “表兄……你认识这位娘子?”跟着公孙霓裳走的时候,卢浩小声地问我。 我有些无奈, “当年突厥围攻范阳, 我在战场上遇到的。长孙娘子当时还送了我一坛自酿的白玉腴,滋味好极了。” 恰好走在前头的公孙霓裳听见了, 回头向我们嫣然一笑,“霍将军的记性真是好,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竟还记得。可惜奴现在手生了, 也不会酿酒了, 只能用其他东西来招待了。” 当年,我才见到的公孙霓裳的时候,她才只有八九岁, 如今却都变成了个袅娜少女,仔细算算,也都有十年了。 谁能想到,曾以为只是萍水相逢的人, 今日竟在长安再次遇上。 公孙霓裳的房间布置得很雅致,不亚于那些世家大族的女子。只是她的屋子终究是要常有人来坐的,屋中摆了一张大大的桌案。 我们进屋的时候, 案上已经摆了好几样点心,姜丝梅子、云片糕、糟鹅、茄鲞,还有一碟仿佛是橙齑却又裹着一些仿佛脆生的白玉一样的东西。 见我看过去的眼神十分疑惑,公孙霓裳还主动解释, “这叫橙玉生,乃是一种山野之人最爱的做法,是用雪梨削皮去核,切成骰子大小,又用一只香橙,去核捣烂,加一点盐,与酱、醋拌匀,用来下酒最好。” “山野之人?”卢浩有些惊讶,“娘子怎么会是山野之人?” 看她那行止言谈,也的确不像是山野村妇。何况……“某记得当年公孙娘子的家境,似乎还很是殷实。” 公孙霓裳淡淡一笑,“霍将军,十年的时间,足以发生许多的事情。” 我笑得有些勉强,“这话倒是,也不知公孙娘子如何会到了长安?还在这红袖招栖身呢?” 公孙霓裳道:“那日匆匆一晤,也不知霍将军可否看出,我母亲其实并不是我父亲的正妻,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妾室。偏我祖母和嫡母都很不喜欢我母亲,故而我父亲一辞世,我们母女就被赶出了家门。我母亲在跟父亲之前,曾经是范阳当地一个舞馆的舞姬,不得已只好重操旧业。只是她年纪渐渐大了,身段不软了,模样也没以前好看了,渐渐地也就赚不到什么钱了。后来她又病重,没钱医治,不得已,我便跟着开始学舞,去舞馆跳舞赚钱,只是到底……没来得及。范阳那地方,离北疆太近,时常有动乱。后来有一次突厥小规模来袭城,舞馆的主人害怕受到波及,举家外逃,那舞馆也便废了,我也就趁机逃了出来,一路来到了长安,也有好些年了。” 虽说楚煊近年来将范阳治理得不错,但终归时日太短,在过去的好几年里,因为新任的都督办事不力,范阳可谓乱象丛生。 但我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卢家是范阳的一方世家大族,哪怕府中不敢养私兵,但看家护院的能力却是绰绰有余。当年突厥都快拿下了整个范阳也不见他们有人出头来襄助,更遑论其他时候。但卢浩好歹也是卢家嫡子,说不定我当年在范阳迎击突厥之时他就在祖宅上学,我就这样骂卢家,便是损了他的面子。 卢浩也有些讪讪的,硬着头皮道:“公孙娘子的身世真是可怜……之时卢某有一事相问,这剑舞实在难学,会的人亦是不多,公孙娘子这样精湛的技艺,不知尊师……” “你既已叫我公孙娘子,还须得问这话么?”公孙霓裳笑意盈盈,“二位将军,不尝尝这些点心么?奴的手艺是跟母亲学的,还算得能入口。” 卢浩更是有些窘迫,连忙拿起竹筷,到底夹了一块橙玉生,送入口中咀嚼片刻,神色一亮,连声道:“酸甜可口,鲜嫩多汁,公孙娘子真是好手艺。” 他都这样说了,我也只好拿起竹筷,犹豫片刻,到底也夹了一块蘸了酱汁与橙汁的梨子,放进口中。 “看霍将军的神色,仿佛吃进去的是什么穿肠的毒药。莫不是卢将军是在骗奴?”公孙霓裳眼波流转,神色玩味。 我连忙摆手,“公孙娘子见笑了,是霍某……” “在这样的地方着了道,所以不得不防了?”想不到公孙霓裳这样通透。 这却要怎么回答?说了丢人,不说也丢人。卢浩大约也是听说过一点的,神情自然也好不到哪去,亦是一脸窘迫。 但看着这样的神色,哪还有人不懂的?公孙霓裳忍不住笑得更开怀,“那想必从那之后霍将军便对我们这样的地方深恶痛疾了。那却不知道二位将军今日怎的还有闲情逸致进来看奴的舞蹈呢?” 也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这话绝不是能随意说的。于是我继续装作十分窘迫的模样,汗颜道:“外头的娘子们,实在是太热情……” “是以二位这样结伴道平康坊,只是为了闲逛?”长孙霓裳笑道。 卢浩反驳道:“非也,我们是带着家中的小孩……”话未说完,他就愣住了。 不光是他,我也愣住了——我们出来的时候的确是带着一个小人儿的,但现在……却只有我们两个了! 我俩对视一眼,想来在对方眼中,自己都是勃然变色的。卢浩实在忍不住,腾地站起身来,连声道:“对不住长孙娘子,实在是某……身有要事,须得早些离去,还望娘子不要见怪。” 公孙霓裳笑得更是愉悦,“二位郎君是把小儿弄丢了?那还是快些去找吧,免得家里的夫人知道了要大发雷霆的。” 第 1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7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27 章 “让娘子见笑了。”我心念一动,向她拱手,“今日浪费了娘子一片盛情,是我等不好,改日再来向娘子赔罪。” “好呀。看二位郎君都很是喜欢这橙玉生,这段时日正好是甜橙熟的时候,梨子也很是丰美,二位郎君可要早些来呀。”长孙霓裳说了句不相干的。 辞了长孙霓裳出来,我和卢浩都健步如飞地往适才与先帝分开的地方赶。虽然先帝自然不会还在那儿等我们回去,但先帝大概是不会带着旭轮和卢照一道进宫的,说不定他们还在那里等着。 等走到的时候,先帝果然是回宫了。只是李信还在那里,一面指挥着金吾卫沿街搜查可疑之人,一面等着我们的消息。 先帝倒是周到,派人通知了我们各自的家人将小孩领回去。只是他还等着我们去覆命。 得知两个小孩没事,我们二人也就放了心,匆匆与李信交代几句,便进了宫。 “这红袖招有古怪。”我一见到先帝,就毫不客气地道,“哪怕哪几个刺客不是藏身于此,那地方也有些问题。单是那会跳《剑器浑脱》的舞姬便有问题。” 卢浩有些惊讶,“霍将军的意思,是公孙娘子有问题?何出此言?” 我不答,先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公孙大娘并不是范阳人士,也不曾婚配,更无子嗣,仅有几个弟子罢了。本朝尚未听说有什么公孙大娘的传人,那些会剑舞的女子也多半是牵强附会,仅仅是持剑而舞罢了,算不得什么剑器舞。听你们所言,有个女子能作颇得神韵的《剑器浑脱》,却又说是得家传……若说是为了自抬身价,这消息早就传遍长安了,不会只告诉你们二人。” 先帝在艺术方面,造诣其实并不高。只是公孙大娘的名头太大,想不知道也难。 卢浩愣怔道:“既然如此,她为何要撒谎?” “若是我,我这样说只会是为了隐瞒师承来历。”我略想了想,脱口道,“还有,浩然你还记不记得,她见到你,开口便称卢将军。她从前见过我,认出我来倒也罢了。但一下子就叫出你的名号……都在范阳,偶然见过你也罢了。但我总觉得太巧。” 屈指轻叩桌面,先帝思索道:“红袖招有个能跳剑器舞的女子,日后定然会有许多人慕名前往,便是更加鱼龙混杂……” 我似有所悟,“至尊的意思,是要派人暗中调查红袖招?”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帝微微阖眼,“朕今日出宫,仅有徐安泰等几人知道,但方才徐安泰说,几个老臣并六郎曾请见过,让他糊弄过去了。旁的也就罢了,六郎难保不会猜到什么。紧接着朕就遇刺,刺客逃到了红袖招……朕不得不怀疑。” 先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次行刺是楚煊指使。 我倒也有几分同意,毕竟曾经是做过太子的人,自然不会甘愿被人夺了位。近来楚煊私底下小动作不断,明面上又偏帮李家,即便没有夺位之心也有搅乱朝局之意。当年都能做出闭城不出之事,如今谋刺……也并不是不可能。 “先前被臣当场抓住的刺客……可是交代了什么?” “人还没送到大理寺,李信便遣人来报说,刺客咬舌自尽了。”先帝冷笑一声。只是那刺客是李信灭口了,还是他自己自尽,就不得而知了。 “至尊准备怎么处置?”卢浩到底是个耿直之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太直,先帝才会在如此忌惮厌恶崔家卢家的情形下,还愿意重用卢浩。 先帝以手支颐,略想了想,才沉声道:“静观其变,切勿打草惊蛇。” —————————————————————————————————————————— 和先帝说完事情,天色也不很早了,我辞了卢浩,赶紧回府去,看看旭轮有没有安全回去。 但进府之后,旭轮我没看见,倒是见了娉婷端坐在正厅里等我。 “哟,终于舍得回来了?”娉婷抬手理了理鬓发,轻笑一声。 我也没顾得上她说话语气甚是怪异,只是问:“阿显呢?回府了么?” 娉婷面上的讥讽之色更甚,“原来霍将军还记得自己是带着儿子一道出去的,我还以为……霍将军记挂着皇子,忘记还有儿子一道了。” “他在是不在?”我提高声音问。 “他若是没被送回来,我还有心思坐在这儿跟你说话么?”娉婷也有些动怒了,“霍徵,你到底有没有把他当成是你的儿子?他生的时候你就不在,从前也不爱搭理他。如今好容易让阿显觉得有个阿耶可以亲近了,你呢?竟把他丢在了街上自己转身便走了!” 这些年与娉婷也算是相敬如宾,安安生生地过了那么许久,只是她忽然又这样说话,我实在忍受不了,当即道:“阿显是不是我儿子,难道不是你最清楚?” 娉婷的脸色一下子白了,“霍徵你什么意思?” 我也知道我这话是有些说重了,却又拉不下脸来道歉,只好道:“我倒是真心带着阿显出去玩,可遇上至尊微服出巡又遇刺,难道我不该救么?” “谁说你不该救驾的?可金吾卫都来了,你又不当值,还带着儿子,却去追什么追?”娉婷拧起眉头,“阿显从小就懂事,我就没见他这么哭过。霍礼和虞氏前去将他接回来之时,他都吓得有些傻了,见着我连人都不会叫!” 竟有这么严重?我连忙道:“请大夫来看过了么?” “等着你回来过问,只怕阿显都有个好歹了!”我知道娉婷只是说的气话,但她这语气实在让我有些不舒服。 大约是从小亲缘淡薄,除师父外,别的亲友我一贯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妻子并不是我中意的,儿子也是在我不太知情之时有的,我至今都还没将他们当做是我此生最亲近的人。 只是这话我很明白,但我并不想让旁人说出来。 当年凌波进宫之前便告诉我,我虽口中决不答应娉婷行李代桃僵之计,但如果最后走投无路,仍旧会点头的,毕竟不看师父的情面,我也到底和娉婷相识更久。但我一直是不愿承认的,因为我自问是对凌波一往情深,我也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 失神许久,我才疲惫地道:“大夫怎么说?” “小孩子受了惊吓,须得慢慢安抚。现在已经吃药睡下了。”娉婷摇头。 我轻声道:“如此……日后我下值后早些回来,多陪陪他吧。” 第91章 雪霞羹(上) 自从那次之后, 旭轮比从前更不愿亲近我。 起初我还有心去哄哄,但后来朝中之事实在太多,楚煊又一直帮衬着李家裴家在朝堂上撺掇立太子, 刺客之事也没什么头绪, 便也没什么功夫去陪旭轮。 皇子渐渐大了,也都开始找师傅教授。既然韩谨跟我分别做了文武师傅, 也就不再找其他人,仍旧丢给我们二人。 自从韩谨再娶又调职, 我便再不曾私底下与他说过话, 尽管一个上午授课一个下午授课, 连照面都不曾打。我不知道韩谨觉得如何,只是就我看来,先帝的所有皇子中, 皇后所出的二皇子楚辕忠厚老实,但到底欠缺了几分天赋;昭仪李氏四皇子楚辙总让我觉得有些阴沉,又身体孱弱不能习武;充容孙氏所出的五皇子楚驿则刚好相反,脾气暴躁, 虽武功学得好却不懂谋略……这样看来,也便只有淑妃谢氏所出的三皇子楚辂天资聪颖,为人又彬彬有礼, 不骄不躁,堪当大用。 据我看来,先帝其实也最属意楚辂,只是他外家不如楚辕与楚辙强大, 贸然立储,只怕会引得朝廷大乱。 先帝曾当朝问过诸皇子功课,还让韩谨给众臣看过诸位皇子所作的策论,不少人认为楚辂的文章足见其胸襟,实在是为帝王的好材料,但韩谨却坚持认为楚辙的才气更高。时年韩谨正主持编纂史书,在文臣之中声望颇高,在他的坚持之下,倒又有许多人反口。但我与一众武将又坚持说楚辂文武双全,深肖先帝,最适合继承大统。而崔家与卢家则以楚辕的仁孝和身世为证,力挺楚辕。 闹了一个多月,谁也不能说服谁,每次上朝都是一团乌烟瘴气。 第 1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8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28 章 而刺客之事仍然在查,又接连遇到几次刺客行刺,抓住的都当场自裁,抓不住的还是逃到了平康坊之后消失,我和卢浩不得不与大理寺的人时常往红袖招跑。 但我看卢浩去得倒是越来越开心,每次去了必问公孙娘子如何。 卢浩岁数也不小了,却一直没有娶正妻。之前是他自己不愿意,后来则是他父亲卢湛去世,他须得守孝。只是我看他那架势,只怕除服之后,卢瀚想帮他选一门合适的亲事也实在不易,因为他已经把公孙霓裳看进了眼里。哪怕公孙霓裳后来解释是卢浩偶然出游的惊鸿一瞥让她记住了这样的谎话,他也坚定不移地信了。 我本想劝,又不好深劝,毕竟我只是个表兄,不能插手他的私事。而公孙霓裳身上谜团不少,但又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说她也是刺客。 只是又一次去了红袖招,竟在门口遇上了韩谨。 我犹豫了片刻,卢浩却是大大咧咧地上前去打了招呼,“韩大夫,倒真是巧了呀。” 韩谨被他叫得一惊,到底是强笑道:“原来是两位将军。素闻二位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怎的会到此?” “公孙娘子的《剑器浑脱》舞得极好,深得我们武将的喜欢,当然要来看看。”看着韩谨的这态度,我直觉有些不对,便抢在卢浩之前含混过去。毕竟先帝遇刺之事并未大肆宣扬,查刺客也只是在私底下。 韩谨笑了笑,“霍将军也觉得不错?倒是稀奇了。某还以为,霍将军对此地已经深恶痛绝了呢!” 我都不想与他计较了,他还敢提起此前骗着我来此又遇上葭月的事,我不由得一阵火大,反唇相讥,“霍某也很好奇,听闻韩大夫的夫人李氏,乃是有名的剽悍泼辣,竟也愿意让韩大夫来这儿?” 看他脸色变得不自然,我心里一阵舒坦。 不等他说什么,卢浩就连忙劝道:“公孙娘子上台了,二位别说了,看公孙娘子的舞便是。” 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是公孙霓裳头次登台献舞,还不曾有什么人对她十分追捧,故而所有人都站在台下看舞。后来她的名头逐渐大了,也便有了一批忠实的拥虿,这些人道不用站在台下,而是可以在二楼雅座看。托卢浩的福,我倒也有机会上到雅座去,只是没料到韩谨竟然也有资格上到二楼。 刚刚坐定,公孙霓裳的舞蹈便开始了。 听闻常客说,公孙霓裳每次登台的时候,即便都是剑舞,但舞姿都不甚相同,却不是记不得动作或是发挥失误的改动,而是明显经过编排的不同。而她所用的配乐,也会随着舞蹈的改变而改变,难怪能成为名噪一时的花魁。 那日的舞蹈,听曲子,却是《西河剑器》。 素来公孙霓裳所着的舞衣颜色都十分沉稳,比如千岁绿、朱红、宝蓝,但那是我头次见她身着浅绯的舞衣,看着十分明艳。十月的天气里,芙蓉花开得正好,而她那一身打扮,则恰似一朵含羞的芙蓉。 那段《西河剑器》比我从前看到的任何一次都要惊艳,更怨不得卢浩看得眼都直了,只顾着叫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但让我奇怪的是韩谨。 听闻韩谨流落在外的一两首诗都能引得文人士子争相抄录,而他所咏所题有时却是身边微不足道的事物,经他这么一写,顿觉平添趣味。但如此绚丽的一段舞,他只是紧抿双唇,眼神无光,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这样好的舞蹈都不曾有什么诗句来吟咏么? 一舞终了,照例是由公孙霓裳挑选“入幕之宾”。她身边的侍婢我都看得极熟了,见她袅袅娜娜地走过来,我便知道又是卢浩被选中了。 “卢将军,霍将军,我家娘子有请。”果然,卢浩又被请了过去。只是那侍婢顿了顿,又对韩谨道:“娘子说了,请韩大夫也一并过去。” 韩谨连忙摆手,“不了不了,今日……乃是小女生辰,某要回家去陪着她的。就不打扰几位的雅兴了。”说罢转身便走,竟是十分失礼。 我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他转身拂袖之时,从袖口落出一小张纸片。 卢浩已经随着长孙霓裳的侍婢走了,我趁他们不注意,去拾起那张纸片,展开之后仔细一看,上写着“卢浩然”三个字,而字迹却是韩谨的,而那三个字左边留出很宽的位置,边缘整齐,右边却是离边缘甚近,边缘毛躁,似乎被撕过。 这却是什么意思呢? “伯英,快些呀。”前头卢浩已经转身催促了。 我只好将那张纸片重新团作一团塞回袖中,快步跟了上去。 不得不说卢浩跟我年轻的时候很是相像,什么事都能不放在心上,唯一在意的,便是个“吃”。恰好公孙霓裳不仅会跳舞,还做得一手好菜,与凌波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倒也乐得蹭吃蹭喝。 那回公孙霓裳所做的菜,她取名雪霞羹,乃是采芙蓉花去芯去蒂之后用清水焯制,然后用高汤与豆腐同煮,加姜、盐、胡椒等佐料调和,鲜美无比。这道菜里芙蓉与豆腐红白交错,的确仿佛雪霁之霞。配着公孙霓裳拿出的珍藏许久的陈酿,我竟吃下去不少。 只是卢浩有些不喜欢那个味道,也没吃几口。公孙霓裳便说要重新替他做些吃的来。 我到底不敢在外头耽搁太久,毕竟娉婷的醋劲很大,若是因此跟我闹起来,又平白给自己招了麻烦。何况我在家的时间本就不多,还需费些心神去陪旭轮。 于是趁着公孙霓裳去做菜的功夫,我坚持要告辞,只留卢浩一人在红袖招。 我是骑马回府的,但还未行至府上,便觉得腹痛如绞,不得不伏在马背上,暗想究竟是为何。 骑惯了的马儿却忽然一绊,跪倒在地,一下子将我甩了出去,没给我留细细思索的机会。 破风声擦着耳际远去,凭我多年来与兵器打交道的经验,断定出那是一枚飞镖,我连忙就地一滚,远远避开。果然,我方才立足的位置,一下子扎了四五枚飞镖,刀刃还泛着幽幽的蓝光,似乎是淬了毒。 绊马绳、暗器、剧毒,这是要我的命啊! 上朝我是不会带兵器的,唯一能防身的就是一把藏在腰间的匕首。腹中的剧痛又使我站不起身来,不得已,我只好拔了匕首握在手中,单膝点地,蹲在那里,向黑暗中喝道:“何方宵小?” 自然是没人应答我的。我呵斥完后,黑暗处倒是一下子闪出几条人影,手持长刀向我劈来。看他们握刀的姿势,竟与那日刺杀先帝的刺客一样。 若在平时,我自然是大喜过望,定会轻易擒下。只是那时身体不适,连站起来都没力气,能从他们手下脱身便很是不易了。我只能蹲在地上,全身紧绷,等着那些杀手主动上前。 本来是需要上朝当值的一日,只是下值后才与卢浩到了红袖招。宫里的东西不会有问题,也就只有在公孙霓裳那里吃过东西。卢浩不是个喜欢吃豆腐的人,所以没碰多少,但我是来者不拒……所以是公孙霓裳算好了要对我下手! 终于,一刀劈了过来,我强忍疼痛,举起匕首去挡。幸而我的匕首是用精铁特质的,说是削铁如泥吹发立断也不为过,当即便截断了那把刀。只是因着腹中绞痛,我的身手也迟钝不少,能挡下第一人,勉强挡下第二人,但第三人第四人再围上来,我便越发力不从心。 果然是这些年养尊处优了,竟连这点伤痛都应付不了。 我的马并不是训练有素的战马,收到这样的惊吓,早就翻身起来跑远了。不得已,我只能自己站起身,拼尽全身的力气往前冲。 离敲闭门鼓的时间近了,自然是有金吾卫巡街的,我运气倒好,冲到坊门前之时,正巧一队金吾卫路过,领头的乃是李信。 “诚望……救……”我一下子失了力气,瘫坐在地上。 李信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眯眼打量我半晌,一言不发。 他难道……不想相救? 待我身后的刺客追了上来,李信忽地一下子拨转马头,高声道:“犯了宵禁,冲撞金吾卫,还当街斗殴,不知悔改……立斩无赦!”说完,便打马离去,显然是不想亲自动手。 闭门鼓尚未响过,便算不得犯夜,何况犯夜也只是拘禁,便是当街斗殴也罪不至死,他居然下令立斩无赦……我倒是忘了,一直怀疑那公孙霓裳是楚煊的人,而查起来那红袖招背后金主又与楚煊所纳的出身商户的妾室母家有些联系,李信又与楚煊是同一阵营之人,大约也是知道楚煊是想杀我的吧。 第 1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9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29 章 到底是从前有过命交情的,只是后来政见不同,便少了来往。只是我一直以为交情尚在,断不会有拔刀相向的一日。 谁知从前的交情竟是半点都不重要的,在权势面前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说抹去便能抹去。 金吾卫由李信统帅也好几年了,何况近来李信还救驾有功,金吾卫上下自然对他十分信服,哪怕他下令诛杀我,也没人说出半个不字,只是拔刀便朝我砍下。 也算是纵横沙场半生了,想不到我没死在战场上,却要了结在自己人手上。 一瞬间万念俱灰,迎着漫天的刀剑,就要引颈就戮。 但偏在此时,我忽听一声厉喝:“住手!” 这声音我倒是熟悉的,竟是卢瀚!他一介文臣,怎敢在此时插嘴? “金吾卫这是要做什么?此人究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竟要当街斩杀?”虽然看不到脸,但我也能想象出卢瀚那一身正气的模样。 虽说近年来他成了崔卢两家之首,行事首先以两家利益为重,但他曾经到底也是想做个为国为民的治世能臣,故而在不影响家族利益的时候,他倒也是正气凛然的。 “此犯罪大恶极,须得就地处决,闲杂人等一律退避。”金吾卫的一个小头领呵斥道。 卢瀚却越走越近,“哦?什么要犯窜逃在外须得逮捕后就地格杀却是我这个尚书右丞还不知道的?” 他已经走到包围圈跟前,仔细一看便能认出我,神色大变,呵斥道:“羽林将军什么时候也成了罪大恶极的凶犯?” “天色已晚,卢右丞眼花看错人了吧!”那头领不为所动,仍然举刀要杀。 曾经卢瀚说过,他们卢家教育子弟,不光是读书,功夫也是要学的。虽然当了这么多年的文臣,但卢瀚的身手似乎没落下,他一个闪身就钻进了众人的包围中,一把将我拖起来,拽着就往外跑。 到底还是想求生的,被他这么一拽,我倒是生出几分力气,跟着他拼命跑起来。 但我的身子真是十分虚弱,仅仅是奔出一小段,我便有些脱力,止不住地往地上滑。卢瀚这才发觉我的异常,问道:“你怎么了?阿宝呢?” “他还在……他好得很,无妨的。你快走,他们想杀我,与你无关……”我狠狠甩手。 出乎我的意料,卢瀚抓得很紧,竟让我甩不开。他皱眉道:“见死不救之事某做不出来!你快起来,前面便是王校尉府上,他对你推崇备至,一定会救你的!” 王校尉……他说的是王则,我曾经的亲兵,如今也做了校尉了。 同样是一道守范阳的,李信已然如此,王则又是许多年不曾联系,我并不抱多少希望。 卢瀚却是不由分说地拽着我疾奔,一直奔到王则门前,有辱斯文地拼命拍门。 也是我命不该绝,那日王则偏在家里宴请同僚,都是他在千牛卫的同僚,有一半还是曾经我手下的人,乌泱泱的许多人,加起来也有二十多人,偏都是官阶不高武力值又强的,正要告辞回去,一见我与卢瀚撞进去,都吃了一惊。 “将军?”王则并不如其他人一般叫我霍将军,而是仍如旧识一般叫我将军。虽只差一字,但意思却不同。 卢瀚自然也能觉察出区别,当即道:“金吾卫说霍将军罪大恶极,要当街诛杀,还望各位……” “将军忠心耿耿,怎么会犯此等死罪?”不等卢瀚说完,王则便打断,“各位弟兄,咱们怎能坐视金吾卫那帮人这样胡来?拦住他们!” 他这一喊,竟然全都响应,并无半点推辞。 这样一群武将,拦在金吾卫面前,把我护住,他们也不敢动手,毕竟悄悄杀一个无法还击的我,还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在寻街的时候发现了不知何故暴毙的我。但是和一群千牛卫动手,闹出的后果却不是他们能担待的。 李信已经躲开了,就是怕行动失败。而没有指挥在,那些金吾卫便不敢轻举妄动。 见王则等人一副凶悍的样子,我那有些凉掉的心忽地又活了过来——情谊这东西,有的人弃如敝屣,却还是有许多人视作珍宝的! 心里一有些放松,便觉得腹中的疼痛再次排山倒海地袭来,加上我忍痛打斗奔跑这么久,再也支持不住,喷出一口淤血,两眼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第92章 雪霞羹(下) 我再醒来都是三日之后, 睁眼便见了熬得憔悴的娉婷与又惊又怕的旭轮。 但我脱口只问了一句话:“怎么没进宫里去陪三皇子读书?” 娉婷见我醒来神色本是宽慰些,闻言忍不住有怒道:“这是什么时候?你连命都险些没了,还在意那些做什么?” 脑子逐渐清醒些, 我才问道:“我是怎么了?中毒了么?” “与中毒也差不多了。”娉婷让旭轮去叫霍礼把药端进来, 然后低声道:“王校尉把你送回来,一家人吓得不知怎样才好, 我也是从没见你受过这么重的伤,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后来还是卢洋之进宫求了至尊, 派御医来诊治。御医喂了催吐的药, 发现你饮了大量加料的烈酒, 导致内火上升,而芙蓉又是败火下气的,豆腐里还有大寒的要, 两相冲突……” 竟不是下的现成的毒药,倒有些头脑。于是我问道:“至尊知道此事了?可有什么反应?” “有卢家两兄弟作证,至尊当然大发雷霆,下令诛杀那一队巡街的金吾卫, 主将李诚望下狱,要严加审问。”娉婷蹙眉,“只是你之前却是去哪里吃的这些东西?” 娉婷不知道, 也几乎就是先帝不知道。迟早都能查出来的事,卢浩却不提,是决意要护着公孙霓裳了。只是不知道他能护到几时。 我心不在焉地道:“下值的路上有些饿了,随意买的。” 杏眼一蹬, 娉婷有些不快,“用芙蓉入菜,这样的玲珑心思不是谁都有的。何况御医说你还喝了酒……” 不得不说娉婷的醋意大,疑心也重,但猜起来总是对的。我有些头疼,“全是为了应酬才去的。” “有谁值得你去应酬的?还去了那些地方!先前有个虞氏,被你送走了,怎么,还想再带回个张氏李氏来么?”娉婷的语气有些冷。 红袖招没查清楚,但李信此举也能说明不少。这里头利益权利的博弈千头万绪的,直闹得我脑仁疼。眼下娉婷却还要跟我计较这些没有的事,我不由得一阵火大。 我冷声道:“若是我想,早就带回家多少个张氏李氏了,还等得到你问?” 柳眉一竖,娉婷怒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答你的话罢了。”见着霍礼带着旭轮推门进来,我也不想与她吵,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在外人面前,娉婷倒是会保持气度的,尽管霍礼也是知根知底的人。于是娉婷叫过旭轮,带着他转身就走。我倒是暗自舒了口气。 “郎君可还有什么不适的?”霍礼小心翼翼地问。 “睡了这么久,早就不碍事了。”我摆手,“这几日有什么人来过吗?外头有什么动静?” 第 1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0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30 章 霍礼把药递到我嘴边,才恭敬地道:“想必夫人也与郎君说了大概了,小人也没什么新消息。这几日来探病的人不多,也就是两位卢郎君、王校尉,宫里至尊、皇后、淑妃、几位皇子都遣人来问过。对了……韩大夫曾到过门前,徘徊不前,但小人前去相问之时,却又连连摇手说只是路过。” 竟还有韩谨?我与他也没什么深交……忽然想起那日在红袖招捡到的纸片,又另有所悟。 “对了郎君……李家有人传话,说是李将军想见你一面。”这是个不情之请,霍礼说得十分小心。 李信么?这时候竟想见我一面?我仔细想了想,竟不知还有什么可以与他说。 曾经倒是觉得意气相投,可惜终究是渐行渐远了。那一点点真挚的交情,到底输给了权势,输给了欲望,输给了人心。 只是我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他何至于此? 身上也没什么不舒服的了,我便坐直了身子,“叫人替我更衣备马,我去一趟……他是在大理寺监狱?” “郎君真的要去?”霍礼惊道。 他权衡再三还是把话传给了我,不就是知道其实我多半是会去的么?我掀了被子,自己找靴子套好,也不想与霍礼解释,只是道:“顺便再去一趟韩大夫家罢了。你去替我准备几坛酒,空着手去总不好。” 在这个府中,我决定好的事情,还没人能劝得住我,霍礼也不敢多言,只好答应去了。 —————————————————————————————————————————— 大理寺监牢我是第二次来。只是第一次探望卢瀚,他是真的被冤枉,这次看望李信,我都说不出自己倒是个什么心情。 不同于卢瀚问心无愧所以坐在潮湿阴暗的牢房里也能腰背笔挺,李信不仅矫诏还险些草菅人命,谁保也没用的。听说李信的父亲兄弟还在朝堂上便提出要大义灭亲,从头至尾没替他说过一句话。原本就身负重罪,还被所有族人所抛弃,此等情形下,李信坐在牢中,自然是身形佝偻,万分颓唐的。 “诚望。”我静静地站了许久,他也没发现身后多出一人,不得已,我才出声叫他。 李信浑身一颤,僵硬地回过头,努力地板着脸道:“伯英……你终究是来了。” “你既然千辛万苦派人递话,我自然要来。”我看他许久,低声道:“到底相识一场,临别之际还是要来送送的。” 他身形更僵,面上倒是露出几分关切与歉意,低声问道:“你……可大好了?” 我笑,“若是不好,我也不会到这儿来看你了。毕竟下毒只是为了让我束手就擒,真正的杀招是你。” 这本是明眼人都能瞧出的事实。李信没有反驳,只是道:“只是到底是低估了你,竟这样都不能得手。卢右丞出现得正是时候,王则那里也实在凑巧,连天意都帮你,我也不得不认命。” “大概是我一不作奸二不犯科,老天看我终究不是个罪大恶极之人,故而还是格外开恩,留了我一命。”我竟还有心思开着玩笑与他绕弯子。 到底是李信先沉不住气,他嗫嚅道:“伯英……你不问我为何下手?” 我也敛了神色,淡淡地道:“你不说,大约我也能猜到。只是你都这样问了,我还是要听你亲口说一说。” “既然你都猜到了,那我不妨听你说一说,没说对的我再告诉你。总好过话都由我讲了,倒显得我在狡辩一般。”李信苦笑。 我将准备好的酒开了封,替他倒了一碗,推到他面前,“无非是为了立储之事。最合适做储君的,至尊也最属意的,就是三皇子楚辂。但淑妃的母家谢氏虽是百年大族,但没什么人做到了朝中大员的位置。我是因为师父的缘故,又是皇子们的武师父,一力支持三皇子。而三皇子最有力的支持,算起来也只有我,若是我死了,只怕三皇子便失了援助,对吧?” 李信闻言沉默了片刻,艰难地道:“对,也不对。” “哪里不对?” “若要杀你,借谁人之手不能?现在李家的权势与卢家不相上下,在朝为官的子弟虽多,但……说句自大的话,某也算是最得用的一个。李家裴家又不是傻子,竟会让我去动手?”李信轻笑。 “我也十分好奇,就算不是你亲手所杀,但你当街号令这么多金吾卫杀我,若真是有谁不是与你一条心,转眼就去至尊面前举发,你待如何?” 李信无奈地一笑,“伯英说得很是。只是当时叫猪油蒙了心,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哦?这话的意思,是你见好不容易有机会对我动手,所以按捺不住了?那我没理解错的话……是你想杀我很久了?”我直视着李信。 谁知他竟是坦然地一点头,“这话也没错。伯英,我有时候,真的恨死你了。” 我很是惊讶,“诚望,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算起来也是过命的交情,我竟不知什么时候做下了什么,竟让你起了杀心!” “对,你的确没做什么。可就是有许多人,什么都不用做,便会让人嫉妒得发狂,恨不能一刀杀了再取而代之!”李信的面目忽然变得狰狞。 “我究竟哪里叫你嫉妒了?”我失笑。 李信认真地看着我,沉声道:“伯英,你老实与你说一句,在此事之前,不,是在我迎娶裴家女儿之前,你觉着我是个怎样的人?” 我淡声道:“诚望,你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大约也看得出来,我能看上的人不多,愿意与之结交的人更少。但我不是哄你,曾经,我是真的想结交你这个朋友的。” “那某还真是荣幸!”李信自嘲地一笑,“伯英这话的意思,是我在你眼里倒也算个人物?” “我曾经,很是敬重你。” “所以现在便是十分瞧不上了?” “我没有资格瞧不上你,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但你曾经愿意将我当朋友,那就是曾经我们也是志同道合的。伯英,你想不想知道为何会到如今分道扬镳甚至拔刀相向的地步么?” 我冷眼瞧他,“不是因为权势名利么?” “倒也算是吧。可是我曾经也不是个贪恋权势之人,如若不然,我也不会只身前往范阳,从最低等的士兵开始,老老实实地往上晋升。但直到我看见你,一切都变了!” “我?不知我到底做了何事?” 李信认真地打量我半晌,忽地笑出声来,“你看,你现在都还这样无辜,倒更觉得我可悲可笑了!” 我苦苦思索敬业不知李信为何如此恨我,更不知这无辜要从何谈起。 笑够了,李信才道:“也怪我自己傻,在见到你之前,我听到你的那些消息,说你虽父亲只是寒门小吏,但母亲是卢家的女郎,姨夫又是清河崔家的嫡子,师父更是谢公,但我总以为我并不比你差,虽然我只是庶子,但你也只是亲眷;即便说你年纪轻轻便跟着谢公南征北战立功无数,也总以为是谢公照拂你,旁人跟着吹捧罢了。即便我没有家族依靠,凭我自己的努力,总有一日,我也能让人知道,最年轻有为的武将是我李信!” “你原本就年轻有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我真诚地道。 “我见到你,才发现一切都错了!”李信高声道,“我成为驻守檀州的主将时,得知自己是范阳几个辖地最年轻的主将时,我还很是高兴了一阵。但你呢?你比我还小些,却已经是三军主帅了!” 我给自己也斟了一碗酒,闲闲地啜了一口,还不忘纠正他,“你记错了,我只是副帅。主帅乃是宁王。” 第 1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1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31 章 “宁王为何做主帅,你我不是心知肚明吗?”李信满不在乎地一笑,遥遥向我举杯,“若不是被他所压制,你也不会身陷险境,只怕谢公也不会因此捐躯。” “到底是我冲动,不够深谋远虑。”我强笑,“害师父身死,只怕天底下没有哪个徒弟做得比我更差,你何必嫉妒我?” 李信亦笑,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又伸过来让我倒上,“最初我也是这样想的,即便发现你是真的骁勇善战,可一想到你连累了李将军,就算你立了再大的功劳也不会得到太多的嘉奖,所以才毫无芥蒂与你相交。可回长安之后呢?你是主帅,你立了首功,至尊对你大肆封赏,连你当街打了宁王都不曾计较。谁不曾出生入死过呢?说起来你的命还是我救的,可我也就是个六品校尉罢了!” 曾经我不曾在意,以为是先帝偏心。可后来想想,到底也是我未替他请功。只是事情都过去了,再说无益,才不曾提起。 “本来我不想开口求你的,因为实在是丢人现眼。可后来你一向得至尊看中,哪怕是忤逆了圣意,至尊也不曾真的怪罪。我也请你提携过,但我倒是忘了,你那么厌恶争权夺利,怎么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何况我发现,你从来都没把我当做过对手。”李信长声大笑。 我皱眉道:“我蝶却不把你当对手,因为我一向把你当做是朋友是伙伴,只是……走到路口之时,你选了另一条,与我走岔了。” 李信愣了愣,忽地扶墙大笑起来,连眼泪都流了下来,许久之后,才嘲讽道:“你看,都这个时候了,你仍旧说这样的话,倒显得我卑鄙无耻似的!我从前在军中付出一身辛劳汗水,后来放弃了尊严与原则对父亲百般逢迎,又忍辱取了个那样的妻子,好容易换来一个出头的机会,以为总算能把你踩在脚下了……你竟然半点都不在乎!伯英,你就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像个笑话?” “诚望,你自己不把自己当笑话,就没人能把你当笑话。”我认真地道。 “我不像你,什么都不用争,便什么都有了。甚至是捧到你面前你也不愿意要。可我不同啊,若是我不争,就什么都没有了。”李信仰起头看着黑漆漆的牢房屋顶,“伯英,你知不知道,每当我尽力获得一点东西却被你毫不在意地得到甚至弃如敝屣之时,我有多恨你!所以当你那么狼狈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控制住自己不亲自举刀” 我并不曾觉得自己有什么东西是轻而易举便获得的,甚至在我这三十几岁中,我失去的东西比得到的多。不是我想要的东西不能算作得到。 “妹妹所生的皇子,我知道不是当储君的料,我也知道最能成为一代明君的,其实是三皇子。可没办法,我所得到的一切,最终依旧来自于家族,而我家族的荣耀,到底也还要靠新帝来维持。我甚至连助人夺位都不能选自己真正支持的。争了那么久,其实都不是自己想要的。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还真是咎由自取。” 李信其实一向都是沉默寡言的,我是第一次听他讲这么多话,我也直觉这是他唯一一次如此多话。他自小不得父亲重视,压抑惯了,只是都这个时候了,再不让他多说几句,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至于他说的是对是错,一点都不重要了。 沉默了一阵,李信忽然又道:“伯英,其实我那日刚刚转身走便后悔了,幸而你没事……但我不得不多说一句,你被当街截杀是为何,也该当是心知肚明的。但你安然无恙,却把我搭了进去,那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你要万事小心。” “多谢你。”其实李信还是个很善良的人,只是一时被迷了心窍,做了错事,且是无法挽回的错事。“诚望……你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吗?我可以……” “不必了,我没有!”李信打断我,“这个时候,再想想这几年一心追求的东西,简直一文不值,倒叫我牺牲良多。傻了这么久,也该清醒了。” “当真没有?” 李信又仔细想想,才道:“还是有的。伯英,求你替我打探一下阿静的下落,这些年她和杨远舟倒是偶尔会给我来信,说一切都好,我不知真假,却一直没机会验证。若是有了信,劳你……烧给我。” “好……” “还有,劳你……将我这封签好的和离书送给裴氏,这些年强行被捆绑在一处,彼此都不好过。我要解脱了,也还她自由!” “好……” 我在无数次回忆旧事之时想到李信此人,能想到的,却都是当年他拼尽一身去救我的情形,至于他下令要杀我的事,却逐渐忘记了。毕竟谁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也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但于生死攸关只是他还能对我伸出援手,便十分难能可贵了。 五日后李信背叛斩首,我没去观刑,更不曾替他收尸。只是按照他的遗愿,探访到杨泛与李兰静的下落,远远地看了一眼二人过得十分和美,写了一封短短的书信烧给他罢了。 看完李信,原本我是想去找韩谨聊一聊,只是都走到他府门口,又折了回来。 拾到韩谨所遗留的那一角书页,我能猜到其实楚煊想杀的是我与卢浩两个人,但韩谨将那页纸交出去之时有些后悔了。他只是想要我的命。 但我却失去了探究缘由的兴趣,无非就是他更恨我罢了。至于为什么恨我,我不想知道了。他曾经几次失态对我吐露心声,我倒是也能猜出一二。 我竭力让自己做个正直之人,想不到活了小半辈子,却到底成了个招人恨的人。 不过无所谓了,都到了那样的境地,我也不稀罕谁的钦佩与喜爱了。 第93章 二十四气馄饨 待我病愈归朝后, 先帝又将我留下说话,问起遇袭细节。 御医来过,我中毒之事瞒不过去。但卢浩可以不说长孙霓裳之事, 我也懒得多事, 只说是无意间误食两种相冲之物,恰好在遇袭之时发作。 至于李家和楚煊, 虽然弃了李信来顶罪,但先帝也不是傻子, 当然不会被骗住。而他们杀我的动机, 却是为了争储, 我便力劝先帝,不如及早立储,绝了他们的心思。 先帝并不想太早立储, 只是形势逼人,也不得不做打算了。 徐安泰做了大总管多年,倒真是把宫禁掌管得滴水不漏,先帝与我的谈话, 一点也没泄露出去,第二日在朝堂上骤然提起此事,原本还在讨论其他大事的朝堂, 便如同是一把被浇了热油的烈火,短暂地静默了一瞬,便讨论得更加激烈。 最先开口的,自然是李家之人, 口口声声请求立四皇子楚辙为太子,只是翻来覆去,除了说楚辙好学之外,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楚辙的弱点太过致命,身体孱弱又不习武,楚煊便是有此一点才败给先帝。不过说来他也是执著,挑了个人帮,竟还是这样。 不仅如此,楚辙虽说好学,听说又得韩谨偏袒,但到底岁数小,进学的时间不长,莫说是楚辂,便是楚辕也能做出比他更好的文章。 卢瀚有些不屑,出列道:“禀至尊,臣以为,二皇子辕堪为储君。二皇子乃是皇后所出,是嫡子,又是长子,本就当立,此其一;且此前看二皇子的文章,行文流畅工整,而霍将军也说二皇子弓马娴熟,可谓文武双全,此其二;听闻月前皇后生辰,二皇子亲手书写‘百福’为贺,足见其仁孝,此其三。凡此三种,臣以为,二皇子当立。” 自楚煊回朝后暗中支持李家和四皇子,先帝竟是对表姐和楚辕态度缓和不少,卢瀚说了这么许多,先帝竟还若有所思地点头。 李家裴家的人不可避免地又和崔家卢家吵了起来。先帝忍无可忍地喝道:“住口!朝堂之上,岂容尔等咆哮?列位还是我大郦重臣,便是这样为天下表率的?有辱斯文!成何体统?” “臣知罪,请至尊责罚。”众人这才收敛,齐齐告罪。 先帝没有理他们,只是道“诸位爱卿,还有什么人选?” “启奏至尊,臣有本。”我正准备出列,但站在文臣前列的中书舍人王兆忽地站了出去。这位王阁老1乃是三朝老臣,虽然是卢瀚之妻王氏的叔祖、太原王氏的领军之人,但也是出了名的刚直不阿、清正廉洁。 “讲。”先帝的神色十分平静,但眼神却有些疑惑。 王兆行了个大礼,然后沉声道:“老臣以为,储君最合适的人选,应当是三皇子楚辂。” 先帝也有些意外,“哦?此话怎讲?” “三皇子乃是淑妃所出,而淑妃出身陈郡谢氏,乃是不输清河崔氏的百年大族,母家也十分显赫;而三皇子本人聪颖好学,所作文章虽仍显稚嫩,但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谋略与见识都十分难得;听霍将军说,三皇子无论拳脚功夫在诸皇子中也算得出类拔萃。故而,依老臣愚见,三皇子当立。”王兆道。 既然王阁老都说话了,我也乐得不去蹚浑水,便安心地站着。反正会有许多曾经师父重用提拔过的武将接二连三地站出来,高声说“臣附议”。 王兆的一番话,几乎把楚辂的好处都概括尽了,也没什么好补充,何况楚辂的优势是将其他几个皇子所具备的都囊括一身,旁人也无法反驳。 朝堂上静默了一阵,先帝才轻咳一声,问道:“众卿可有异议?” 我明显看到好几人都脚下挪了挪,似乎准备出列说话。但到底也没什么好说的,到底也只能站了回去。 “众卿都无异议,那好,中书省便着手拟旨吧。”先帝心情大好,十分轻松地说道,“还有何事要奏,若无事,便退朝了。” 第 1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2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32 章 “至尊……”李信之父到底还是出列来,有些口不择言地道:“至尊春秋正盛,皇子们年纪尚幼,此时轻言立储,未免……为时尚早。” 先帝轻笑一声,“李卿,从前朝着让朕早日立储的是你,今日让朕暂缓的还是你。到底是立储之事可行与否值得商榷,还是……你对朕立的太子不满?” “臣不敢!”原本先帝还是笑着说话的,但到了最后却是语气森然,李信的父亲吓得连忙跪下磕头。 “既然如此,就这么定下了,都散了吧。”先帝起身,拂袖便走。 —————————————————————————————————————————— 下朝之后,我便火速回府,闭门谢客,吩咐霍礼就是谁来都说我抱恙。 如此五六日,立储的诏书可算是颁了,同时对诸皇子也有分封——封二皇子楚辕为齐王,四皇子楚辙为魏王,五皇子楚驿为蜀王,与太子楚辂同时举办大礼,太子入主东宫后,诸王便需离京之蕃。 朝中自然议论纷纷,但先帝却格外强硬,倒也没闹出乱子。 楚煊在这个过程中一直很平静,半点动作也没有。可他越是如此,我便越是担心他有什么举措。 也该找个时候把他一手经营的红袖招一举拔除。只是红袖招里有个公孙霓裳让卢浩万分挂心,不能擅动,还须好生筹划。 立储之事定了,原本应当贺一贺凌波,其他同僚的夫人都纷纷带着礼品去拜会淑妃。我以为过去了这么些年,凌波不计较,娉婷也该释然才是,但出乎我意料,娉婷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进宫。不得已,我只好让旭轮在入宫伴读之时将贺礼转交给楚辂。 交接礼物之时,我忽然想到,楚辂做了太子,旭轮也便成了太子侍读,身份地位与往日不同,底下有无多眼睛盯着,自然更是要小心行事。待那日旭轮回来,我足足在书房里训诫他了一个时辰,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也告诉府里今后他什么能做什么得管着,还命他须得自己动手穿衣吃饭等等,惹得娉婷又与我吵了一次。但我态度坚决,她也无可奈何。 神熙十五年四月初八,先帝为太子与诸王行晋封大典。 在大典上,我同时看到了表姐与凌波。与凌波的矜持中难掩春风得意相比,表姐憔悴得厉害,仿佛几日之间便老了不少。毕竟皇后尚在,册立太子却不是嫡长子,任哪个皇后也不会受得住。只是无法,先帝主意已定,表姐若是去闹去求,更会耗尽他们之间本就不多的夫妻情分。 五日后,三位藩王出京之蕃,只是先帝念着诸位皇子年纪尚小无法独自上路,便一人指了一名武将护送。原本卢家还有卢浩在,护送楚辕很是合适,但也不知先帝作何想,命卢浩护送楚驿去蜀地,让我去护送楚辕,至于楚辙便仍是由李家遣人护送。 我去椒房殿接楚辕的时候,表姐正在与他用膳话别。 楚辕见了我,连忙放了筷子,起身行礼,“霍将军。” “大王不必多礼。”这一路山高水远,我要与他待许多时候,太过生疏也不好,于是我道:“若是大王不介意,可唤臣一声‘舅父’。” 楚辕回头看了一眼表姐的神色,见她点头,才有些别扭地叫了声舅父。 其实能叫我舅父的孩子也不少,但终归不甚亲近,倒是从没人叫过。见楚辕这样,我连忙道:“齐地离长安甚远,非年节不得随意回来,只怕以后大王与皇后相见的机会不多,且趁现在多与皇后多说说话,臣不急着走。” “阿环,给霍将军添副碗筷。”表姐自然求之不得,连忙吩咐。 待我在下首坐定后,我才发现虽然只有他们二人,但案上的菜色却十分丰富,旁的不说,那道二十四气馄饨,便是用的一年二十四个节气的菜蔬做成二十四种样式的馄饨,做一次极不容易。不过寻常都是生进2的,这里倒是煮熟来吃,也还不算格外暴殄天物。 “福生,你最爱吃这二十四样馄饨,但准备一次极为不易,便是在阿娘的椒房殿也是不能轻易得,你此去齐地,便是再难吃到了。来,多吃两口。”表姐一面说着,一面就留下泪来。 楚辕岁数还小,又是生平第一次离开母亲,自然更是难过。 但我却暗自思量——难怪我教楚辕还尽心些他却始终比不上楚辂,他原就不比得楚辂能吃苦。好容易得了个皇子,表姐定然是眼珠子似的宝贝着,旁的不说,二十四气馄饨这样复杂的菜式,极难得做一回,但楚辕却最喜欢这样菜,可见表姐平日里对他是怎样宠溺的。 不过让他之蕃也好,倒也是一次历练的机会,倘若真的能历练出来,日后也能当大用。 我宽慰道:“皇后不必难过,想来至尊也会念着齐王年幼,离不得照顾,会格外开恩多让他返京的。” “你不必拿这话安慰我,到底是我自己的夫君,我比你知道。”表姐连忙拿了帕子按眼角,“我嫁给他这么多年,他有多厌恶我,多厌恶我们家,我会不知道么?只怕他恨不能把福生丢在齐地,永远不会来得好。” “皇后慎言!”我连忙高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至尊对诸位皇子之心是没有偏颇的。”亏得椒房殿由表姐主理多年,也不怕有外人听了去。 “阿娘,儿子吃饱了,该去换衣裳了。”楚辕一向沉默寡言,但还是懂事,见势不好,便找个理由要避开。 表姐连忙心疼地道:“真的不再多吃两口了?” 楚辕摇头道:“瓯子真的吃饱了,阿娘放心吧。” “那也好,你快些换了衣裳去拜别你父亲,也不误了时辰。”表姐恋恋不舍地放开楚辕的手。 见楚辕走远,表姐才苦笑,“人心长在肚子里,大家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但他所表现出来给众人看的,的确是他不待见我,也不待见福生。阿徵,想必你还记得,我是先帝离世前两年嫁给他的,算起来,都快二十年了。寻常人家二十年的媳妇,膝下该有多少孩儿了?但我呢?算上早夭的那个,也不过两个。都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亦拿捏不出错处,如何就不愿立作太子?” 我低头,恭声道:“虽然祖宗礼法如此,但我朝也不是没有立庶立幼的先例。储君将来是要做皇帝的,掌管天下大事,出身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德才能力。” “我难道不知道么?若不是大家天资出众,父亲再如何相帮也不会是今日的局面。素日我如何管教福生的你是不知道,逼着他练字读书到深夜,不写完便不许就寝,难道我不心疼?现在也福生不过十多岁,却被我这么逼了数年。可惜我生他的时候……到底是被催产药坏了根本。”表姐摇头。 为了争长子的身份,究竟连累了多少人?雉奴成了痴儿,福生变得体弱而有些憨实,谁也没有讨到好。可就算争到了长子的身份又如何,太子之位,不是仍旧旁落了? 何况表姐虽逼着楚辕读书,即便不说天资,便是她在生活上对楚辕极其娇惯,也不是在帮他啊。 只是这些话不能与她说,我只好沉默。 不过表姐似乎是将这些话在心里憋了许久,如今正好我在,便也就一股脑地倒给我了。“父亲当年如何筹谋才为我换来的后位,有拼了命想给福生争个太子之位,我到底叫他失望了。” “皇后此言差矣,身为臣子,本就是要为君为国尽忠的,而不该是为了自家的权势。虽然人都去了,在身后嚼舌根不妥,但臣不得不说,崔公此举,实在不妥。崔公襄助至尊登位有功,至尊一直记着,但后来……崔公因拥立之功便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又时时掣肘至尊。试问哪位君王可以容忍臣子欺到自己头上?还有立储之事,难道也是可以用来威胁至尊的?容臣说句不好听的话,崔公这是……僭越了。”我不怕表姐与我发脾气,因为这话必得告诉她,若是再不说,才是真的在害她了。 表姐闻言愣住,朱唇微微翕动,似是要呵斥我,到底却说出口。良久之后,才道:“自我大郦开国以来,五姓七望虽不说凌驾皇家之上,但打心里却并不是十分敬畏皇家。大家因生母的缘故,从前名位不显……父亲只怕是习惯了。” “崔公如此精明,竟会有如此失策的时候。”我摇头。 “原本父亲也不愿择大家的,倒是我苦苦求了许久菜勉强答应的。”表姐苦笑,“所以到底只是我一厢情愿,也难怪他们矛盾重重。这个死结只怕是再也解不开了。” 我还不待说什么,便听表姐身边的阿环进来通禀,“禀皇后,禀霍将军,齐王已收拾好。”于是到了嘴边的话也只好咽下去不说。 别离在即,表姐的泪水又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抬手招过楚辕,搂着他泪如雨下,“儿啊,此去山高水远,阿娘不能陪在身边,你一定要好生照顾好自己。” “儿子知道。阿娘也莫要太伤心,照顾好自己。” “你此去之后,也不必太过担心我……在你的封地上,做好自己的事情,别惹你父亲生气就是。” “儿子记住了。” 表姐这才檫了眼泪,将楚辕推给我,“好了,赶快带着福生去拜别大家吧,时候也不早了。” 第 1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3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33 章 “臣遵旨。” 我很是好奇一向疼爱儿子的表姐为何会不亲自把楚辕送出殿,但皇后行事,还轮不到我过问。于是我只好带着恋恋不舍的楚辕去了紫极殿。 楚辙与楚驿都去了,卢浩与李家的一名武将也在里头,听先帝与几个孩子说话。 见楚辕来地有些晚,先帝微微挑了眉,问我:“怎么回事?” “禀至尊,皇后爱子心切,留着齐王多说了几句话。”我道。 先帝轻哼一声,低声说了句“慈母多败儿”。但楚辕显然听见了,只是他眉头轻轻一皱,并不曾说什么。 似乎楚辕从小就这样,虽然身份尊贵无匹,但先帝与表姐对他度十分严苛,又是普天之下身份再无能出其右之人,他从来只能听话挨训。故而楚辕一向都不爱说话,遇到不公之时也不会与人争辩。 我有心说什么,但毕竟是皇帝在斥责皇后,原就不该是我插嘴的事,到底也只能忍下,退到一边听先帝训示几个皇子。 好不容易说完话,楚辙与楚驿都带着护送自己的将领出宫去,楚辕也才认真叩头行了大礼,慢吞吞地走了出去。只是他一边走,一边还忍不住回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还有话说?”先帝自然也是看见了,便开口问他。 楚辕犹豫了片刻,才又行了个大礼,“儿子……有一事相求!” “讲。” “儿子请父亲……善待阿娘。虽然外祖与几位表舅这些年总是惹父亲不快,但阿娘并未做过什么,只是一心关切父亲。阿娘在椒房殿后面辟了一间小佛堂,时时祈求父亲安康。故而,儿子希望日后不能尽孝父母膝下了,父亲能对阿娘好些。”楚辕抬头看着先帝,眼眸中流露出的情绪诚挚而纯粹。 先帝的神色也柔软了些,点了点头。 只是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却被徐安泰打断:“启禀大家,大事不好……椒房殿的人来报,皇后殿下……薨了!” “什么?!” 第94章 牡丹烩 徐安泰是定不会对先帝撒谎的, 但我却如何也不能相信,方才还在与我说话的表姐,如何就转眼间说没便没了。 “阿监何以红口白牙地咒我母亲?”楚辕白了脸色, 一声呵斥也是底气不足的, 想来也是信了几分。 先帝脸色铁青,霍然起身, 一面大步往外走,一面沉声道:“快去看看!” 楚辙、楚驿等人还未走远, 也一并被召了回来, 却不是去椒房殿探视, 而是在紫极殿等候消息。 我从未见过先帝如此失态,面色阴沉得仿佛一场雷雨前那浓稠如墨的乌云,连布辇也不乘, 脚下的步子迈得极大,徐安泰与一种宫人想跟上都力不从心,我背着楚辕一路小跑才险险跟上。 “至尊……当心啊……”当着楚辕的面我不好说什么,只是无力地劝了一句。 但先帝是不会听我的, 脚下不停,反而有越来越快的趋势。不得已,我也只能闭嘴跟上。 “舅父……阿娘不会有事的对不对?”楚辕扁了扁嘴, 带着些哭腔,只是看着先帝的模样又不敢哭出来,“方才拜别的时候还好好的!阿娘不会有事的!” 我却在脑中飞快地思索临走前表姐说的话——此去之后不要太过担心!一个母亲让远行在外、不知归期何期的儿子不要牵念!原来那时她就下定决心了么? 一眨眼就到了椒房殿外。远远地就听到一阵哭声,先帝的眉心一紧, 大步跨了进去,厉声道:“皇后何在?” 椒房殿的一众宫人被唬得一愣,跪在原地不知所措,连哭都忘了。 还是表姐的贴身侍婢阿环见惯了大场面,膝行至众人前面,行了个大礼,恭声道:“回禀大家,皇后安置在内寝殿。” “怎么回事?皇后原本在殿里好得很,又不曾听说有什么病痛,如何会骤然离世?你们底下人是怎么当差的?”先帝怒喝。 “阿环姑姑,阿娘到底怎么了?”刚刚跳下地的楚辕亦急问道。 但阿环只是伏在地上,一语不发。 此举当真是惹怒了先帝,但他也不打算问什么,只是一脚将阿环踹翻在地,越过众人便往内寝殿去了。我见状不好,连忙拉着楚辕追去,一面追一面道:“至尊息怒,莫要动气伤身……”但我知道,仅这几句话,是无济于事的。 内寝殿外根本没有留人,许是怕吃了挂落,一个个都远远地退开了。先帝一路进了内殿,目光在殿中四下逡巡一周,也不见有什么异常,更没见着人影。只是忽然来了一阵风,吹得殿中帘幔摇动,挂在床栏上的轻纱摇曳之间,隐隐绰绰地显出一个人影,似是有人卧在床上。 先帝大步走了去,抬手一掀,将那一尺寸金的鲛纱都扯坏了半幅。 只是如今也没人会在意这些,都瞪大眼往床上瞧去。 “阿娘啊——”楚辕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分毫不顾及仪态,扑倒在床边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好不可怜。 我离开椒房殿之前,表姐还是穿着一身家常的衣裳,长发只用一支金步摇绾住。这才多久时间,她便换上了三翟衣1,袆衣、素纱中单、蔽膝、大带、青韈、舄、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一样不少;头上梳着宜春髻,首饰花也戴得十分齐整,除凤钗外全是牡丹步摇;面上作飞霞妆,恍惚就是十多年前受册时的模样。只是她脖子上扑了厚厚一层粉,却难掩一条青紫色淤痕。死因为何,一眼便知。 “阿娘你醒醒啊,儿子在这儿,儿子回来了!你睁眼看看儿子啊!”楚辕哭得要背过气去。 但先帝看了看表姐,又看了看楚辕,额上忍不住鼓起一根青筋,拳头也暗暗握紧,怒道:“哭什么哭!朕还好好在这儿站着!” 楚辕原本就怕他,骤然被吼了一声,一下子呆住,却忍不住抽抽噎噎。 母亲骤然过世,换了谁不伤心?我连忙跪下,连声道:“至尊莫要生气,齐王殿下一向仁孝,只是一时受不住打击,才失了仪态,还望至尊不要见怪。” 先帝忍了又忍,才生硬地与我道:“随我到偏殿来!” 天子盛怒之下,谁都不敢忤逆。我连忙往旁边跪了些,给他让出一条路。 先帝拂袖而去,我看了一眼悲痛不已的楚辕,到底还是赶紧追了出去。 “朕到底什么地方对不住她?竟还会在这个紧要关头做出这样的事来?”一进了偏殿,先帝便顺手抄起放在一旁的花瓶砸了个粉碎。 “至尊息怒!”不得已,我只好又跪下请罪,暗道自己跟着过来还真是来上赶着受气的。 先帝一连砸了几样价值连城的器物,才稍稍冷静一些,森然道:“崔槐还真是厉害,这种手段都敢教!堂堂皇后,一国之母,学得与外头那些市井泼妇一般无二了!” 这话我却不敢苟同。 虽说民间传闻那些泼妇拿捏丈夫儿子的手段便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但我相信表姐不是这样的人。别说旁人上吊只是个手段,表姐却是真的自缢了,即便是以命相胁,按照崔家与卢家的家教,也是不能的。父亲过世、家里被迫过继了个扶不起的阿斗做家主、失爱于丈夫、儿子又当远离……人生悲惨之事还有什么不曾临头?大约表姐真的是绝望了。 第 1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4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34 章 但不知是不是我的神情太过明显,先帝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冷笑道:“怎么,觉得朕说错了?” “臣不敢!”我矢口否认。 “不敢?嘴里说不敢,全都写在脸上了。”先帝烦躁地在殿中走动,“你以为朕为何生气?是怕众臣与百姓说朕苛待中宫逼死发妻?人言而已,朕才不曾放在心上。但朕好不容易才定下的立储之事,便要因此毁于一旦了!” 我有些愣了,“至尊何出此言?” “霍徵,你师父过世尚要闹着守孝,何况是父母!”先帝冷哼。 我仔细想了想,却有些明白过来。 表姐身为皇后,便是国母,身故之后不光是整个皇族宗室,天下人都要跟着守孝;而皇后又是皇帝正妻,是几名皇子的嫡母,论起来所有的皇子也要守孝;再则,表姐又是楚辕生母,三年孝期是必不可少的了。 国母丧、嫡母丧、生母丧,如此一来,先帝也就不能再强行遣楚辕之藩。若真是说表姐打了这个主意,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她也是一心想让楚辕当上储君的,这样一来又为他争来了三年的时间去放手一搏。 但如此之后,不仅楚辕可以留京不发,身为皇后庶子的诸皇子也同样有理由不走。如此各大势力之间又会暗自施展手段,平白增加许多变数。 “臣愚钝,谢至尊提点。”我连连叩头,“但皇后并非心机深沉之人,不过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罢了。” 先帝面上愤怒、讥讽之色交替闪过,终究还是道:“若不是近二十年的夫妻,婢子知了根底,哪怕人都没了,朕也要下旨褫夺封号、废为庶人。实在是……崔槐如此精明,怎的生个女儿如此愚不可及!” “至尊!逝者为大……”我不知不觉竟加重了语气。 先帝睨了我一眼,冷声道:“朕说错了吗?你看看福生,被她教成了什么样子?堂堂嫡长子,母家如此强势,竟在父母面前都唯唯诺诺不敢说话!真是丢尽了皇家的脸面。但凡福生长进几分,此次立储也不会这样容易。” 原来先帝还是心疼这个孩子的。 我沉默片刻,到底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事已至此……皇后身后事……” “我朝究竟多少皇后,成例还少了?交给礼部去办!”先帝一提此事便怒不可遏,“难道朕还能下旨强留诸王?岂不是让天下人戳着脊背骂朕父子几人?” “臣遵旨……” —————————————————————————————————————————— 神熙十五年四月,皇后崔氏“病逝”,帝亲拟封号德僖。 富贵好礼曰德,小心畏忌曰僖。 这二字实在不算什么美谥,只怕先帝心中的怒火不是那样容易平息的。可这二字,用来形容表姐的一生,却还十分贴切了。 皇后的身后事办得不算是风光,但也是严格按照礼制来的,寻不出错处,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先帝对皇后、对崔家真是极度不满,却也仁至义尽了。 只是在皇后丧礼期间,朝中许多人便开始按捺不住,私底下小动作不断。 先是除了皇后所出的楚辕摔盆哭灵数度晕厥外,旁人不过是做做样子,有的人竟连面子都不屑作,在丧礼上都有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人。 而后竟有人公然忘了皇后还尸骨未寒,几次对着皇后母家出手,希望能一举击溃崔家。也亏得还有卢家与我暗中护着,一众宵小才不至得手。 好不容易过了百日,各路人马争权夺利便直接摆到了明面上。 储君刚入主东宫,是因才能出众才立,而在皇后丧期,楚辂表现得无可指摘,群臣没有攻讦的由头,便在东宫属官上动起了脑筋,各势力你来我往,闹得整个朝廷乌烟瘴气。 于是先帝对表姐自戕的行为越发气得脑仁生疼,却不得不按捺着性子去处置。 卢瀚经我与卢浩透露,也是知道皇后薨逝的底细的。他也是个通透的人,知道楚辕已是彻底失了圣心,绝无转圜的余地了。但他到底没有如同姨夫一般想着殊死一搏,而是选择放弃,严令卢家与崔家的人在东宫属官之争中不许参与,还带头弹压了几名他手下所管束的李家裴家门生,倒是又赢得了先帝的几分好感,对卢家与崔家终于宽厚些。 只是东宫新立,分封属官也是当务之急,并非是不管不问便可解决的。只因我与韩谨教授诸皇子几年,先帝便分别给了我二人太子少师与太子少保的头衔,又命卢瀚进太子少傅,虽我三人都年纪太轻无法服众,但也算平衡了各家势力,谁也不能轻易提出更改。此外,先帝还命我们三人协同参详东宫属官人选。 文官我管不了,武将我倒是还算熟悉。 递上来的名单里有许多名字看着都眼生,命人仔细查证,却都是范阳一系升迁上来的。范阳被楚煊接管多年,这些人到底为谁所举荐不问自明。我虽可以全都压下去,但此兆不祥,也须得和先帝说清楚。 谈了许久,不知不觉又是午膳的时间,先帝让我留膳,我半点也不推辞。 那年的时气格外不同寻常,不过四月下旬便开始热了起来,加上诸事繁忙,先帝的胃口很是不好,呈上的菜色也都多是清淡爽口的。 有一道烩菜,是用肉汁烩的淡黄色花瓣,是什么花我认不出来,但看起来却让人食指大动。 先帝只看了一眼,便扭过头去,挥手道:“撤下去吧。” 徐安泰有些惊讶,“这是淑妃特意命膳房做的,至尊真的不尝一口?” “淑妃有心了,但朕不想看到这姚黄。”先帝淡淡地道。 饶是我再没见识,也知道姚黄乃是牡丹名品,多少匠人穷尽心力也栽不出一朵,宫里却说用来下菜便真的拿来下菜,到底是见多了不稀奇。 徐安泰诺了一声,便命人撤走了那牡丹烩。我见状连忙也要让人撤了自己案上的。但先帝却阻止我,“无妨,伯英尽可尝尝,如此稀奇,想必也滋味不俗。” 皇帝金口玉言说了,我也不能推辞,当下便尝了一口,端的是肉汁的醇厚混合着花瓣的清香在口中铺开,妙不可言。 “滋味很好,至尊……真的不尝一口?”我试探着问。 “不了,如今朕看着御园里的姚黄,便觉得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先帝摇头苦笑,“还记得朕曾经跟你说过吗?朕第一次同阿青好生说话,便是替她摘了一朵姚黄的时候。” 有吗?或许有吧。年生太远,记不得了。 先帝的眼神变得空濛,似陷入回忆,“便是因为朕替她摘了朵牡丹,崔槐开始帮朕,阿青成了朕的郡王妃,然后成了皇后。只是当日朕的确是认出她是谁,才会特意去帮了她这个忙。虽说后来崔家尾大不掉,惹得朕头痛多次,但朕也不后悔,毕竟能登帝位,这些也委实不算什么。但近日朕时常在想,倒是真对不住阿青了。” 这种时候我说什么都不对,而先帝也绝不会是认真要与我讨论的,便也任由他继续说下去了。 “阿青实在不适合做皇后,凌波要比她适合多了。原本她大约没想过做皇后,不过是被推到了那个位置,也不得不坐下来。这十多年,后宫从未有抱怨皇后不公或是苛刻的话,倒也是难为她了。”先帝十分感慨,“说来你也不信,前些日子朕已经决意让福生去齐地之后,阿青并没有求朕收回成命,甚至在朕面前流露出分毫,故而她无声无息自戕后,朕才格外震惊。算起来……也是朕把她逼上了绝路。” 表姐的确是个没有野心的人,听崔家的丫鬟说,从前表姐最大的心愿,便是找个称心的郎君了。只是很不巧,她中意的这个人是先帝。 在她出嫁前,我与她有过一次在崔府里暂住时为数不多的谈话。我问她,楚烨是一心要当皇帝的,你是不是想当皇后?我记得表姐的回答是——我没想过当皇后,只是真有那么一日,我会尽力当好他的皇后。 平心而论,表姐这个皇后做得不能说不好,但并不是先帝想要的。 第 1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5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35 章 而作为妻子来说……先帝不喜欢,甚至先帝或许就没想要个妻子。 相对无言良久,先帝才回过神来,说起之前讨论的事,“东宫的武官朕让你与卢浩然商量着来,怎的一直没听他给朕回话?” 一提起卢浩,我又一阵头疼。 他倒是对公孙霓裳一见倾心,可又明知我先前遇袭与公孙霓裳脱不了干系,到底舍不得放下,最终被折磨得神思不属,但始终拿不定主意。 我敷衍着道:“听卢洋之说……卢浩然最近有些抱恙,想是心力不足吧?” “如此,你晚些去看看他吧。”先帝倒是没有生疑。 我胡乱答应着,心下却另有盘算。 楚煊近来越发肆无忌惮,那红袖招便更是留不得了。此前腾不出手,如今却有的是功夫。既然卢浩狠不下心,那只好我来替他做这个了断了。 第95章 槐叶冷淘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真是各种破事,尤其是今天还遇到各种sb……艰难地爬上来更新!乃们不爱我咩? 自从第二次出场公孙跳剑舞一直用《剑器》在单曲循环之后,现在她在我心目中就变成了出场自带bg的女人,挥之不去的旋律啊!!好在她终于退下了。 这篇文感觉真是太冷情,好歹又弄出一个为情所困的傻姑娘来缓和一下了。 明天(或者后天)开始就是大高潮啦~完结倒计时~敬请期待哟~~ 其实自从我遇袭之后, 刺杀朝臣之事也平息了,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而皇后过世不久,娉婷又诊出三个月的喜脉, 每日精神不济, 偏又情绪不稳得很,须得我时时陪着, 倒是很少有出去的机会。 七月的某一日,我趁着卢浩当值而我无事, 娉婷又去了城南的庙里还原, 我才再次去了红袖招, 点名找了公孙霓裳。 素日我见她都是同卢浩一道的,还从不曾单独去过,公孙霓裳见了我, 倒是很惊奇。我冷笑道:“莫不是公孙娘子并不愿意见到霍某?” “不不不……”公孙霓裳有一瞬失态,又旋即恢复如常,浅笑道:“只是皇后的百日刚过,霍将军便来了我们红袖招, 倒是让奴有些惊讶罢了。” 嘴上虽这么说着,但神色却并不是这样。她应当是能猜到我已经知道那雪霞羹被动了手脚,却一直隐忍不发没有收拾她, 但过了数月,我又忽然找上门来。想必她担惊受怕数月,滋味不大好。 我笑道:“皇后百日已过,民间禁歌舞的时日也早就过了, 有何顾忌?” “那卢将军……”公孙霓裳试探着问。 我一直没仔细探究公孙霓裳对卢浩是否又情意,但看这个意思,似乎是有了。 只是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她也是不该对卢浩动念头的。 于是我负手上楼,“卢将军近日忙得很,脱不出功夫来。何况娘子也说了,皇后百日刚过,他是姑表姊妹,我却是两姨姊妹,论其亲疏,自然是他更亲,还敢到处乱跑么?” 走了几步,也没听见有人跟上来,于是我站在楼梯上回身,将一锭金子准确地掷中了屋中一根朱漆柱子,金锭陷入柱身寸许,将堂下来去之人都吓了一跳。我朗声道:“今日这公孙娘子我霍某人要了,谁与不许抢。” 我给出的金子够足,那一下震慑力也够强,我见诸人面色虽有不忿,却没谁敢说什么。 公孙霓裳略站了站,连忙提了裙裾追上来,“将军是想让奴陪着吃酒,还是来看舞的?” “如今公孙娘子一舞动长安,引得王孙贵族文人墨客争相来一睹芳容,据说颇有乃祖风范。某俸禄也不是很多,若要找人陪酒还请不起这么贵的,自然是要看公孙娘子的《剑器浑脱》。” 我见公孙霓裳迟疑了一阵,轻轻咬了唇,而后才点头道:“那……将军稍等,奴这就去梳妆准备。” —————————————————————————————————————————— 公孙霓裳的准备,不光是去换衣梳头,还命人给我准备了些酒水吃食。 七月流火,但暑气尚未完全褪去,仍旧热得人心烦。红袖招也不算什么财大气粗的所在,哪怕是公孙霓裳的屋子里也没有摆冰盘来消暑。只是她倒是机巧,用甘草绿豆沙来替了酒,备的菜也是水晶糕、葱醋鸡、槐叶冷淘这样的清凉之物。 我惊觉我才过而立却喜欢上了回忆过去,尤其是关于凌波的,常常看到一丁点与她有关的物事,便能出神许久。可分明……从我与她相识到送她进宫,也只有两年多的光景堪能回忆。 果然,得不到的,便永远是最好的。 我还是忍不住夹了一箸槐叶冷淘来尝,很是清爽,却终究欠了几分味道。用来淘汁的槐叶须得十分鲜嫩,若不然便会偏苦,颜色也不够好看;浇拌的熟油也以胡麻油为佳而非猪油;至于调味的酱汁,就更欠了些。 虽说长孙霓裳暗算过我一次断不会傻到故技重施,但也不得不小心些,只略尝了几口,便放下了。 好在公孙霓裳准备得很快,我也不曾枯坐太久。 此次她换了一身颜色艳丽的坦领,浅绯的上衣,牙白的绣花半臂,银红与胭脂交错的间色裙,朱红的披帛;头上挽着飞天髻,插戴了几枚样式简洁做工精致的华胜;面上作酒晕妆,额上贴了一枚花钿,露在外头的修长玉颈后也画了一朵繁复的莲花。 公孙霓裳的样貌也是十分美艳的,若不然,也不会名动长安了。 她携着一名抱琵琶的女子近前来敛衽一礼,与我道:“《剑器浑脱》须得有伴舞,还须得许多乐器伴奏,奴的房间不甚宽敞,实在安置不下,便自作主张,给郎君演一支新舞,还不曾给别人看过的,是化自白乐天的《琵琶行》,还望将军不要见怪。” 我原本就不是真的来看舞的,既然还有新舞可以看,也没什么不满的,便随意点了点头。 于是她与那琵琶女又行一礼,吩咐琵琶女坐到屋角去,然后将侍女捧上的一双剑拔|出剑鞘,挽出几个漂亮的剑花,背过身去,对琵琶女一点头,摆出个起手式。 方才她拔剑的时候,我便觉得眼前寒光一闪,似是看到了正经的兵刃。而她随着琵琶声舞了这几下,我更是确定她是用了一双真剑。 若是要以剑起舞,一般都是用的假物事,不单是为了防误伤,还因为真剑的分量远不是仿造之物能比的,别说是女子,就是许多男子舞动都难,更不提舞得飘逸空灵了。 但看公孙霓裳舞得丝毫不受影响,而我又决计不会错识兵刃的锋芒,便只能说……她是用了一对特制的短剑。 看来,她是又对我起了杀心啊。 不过也对,正是这个朝局动荡人心不稳的时候,倒是个杀我的好时候。 只是我一点也不怕她——虽然我肩上有伤,也没带兵器,但我还真的不把这个小女子放在眼里。她再厉害,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如此一想,我便好整以暇地倚桌而坐,开始欣赏公孙霓裳的新舞蹈。 不得不说她的确很是有舞蹈天赋,且对音乐也有很高的造诣,看她的舞再听着那乐声,只觉得相得益彰,水乳|交融。 第 13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6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36 章 而那个弹琵琶的女子的技艺也十分了得,这样好的琵琶,从前我只听娉婷弹出过。 据说这舞是化自《琵琶行》,我以为那琵琶曲也该是比着那首诗编写的,起承转合无一不和。 白乐天的诗朗朗上口且流传甚广,我背不下来全诗,却也知道那几句——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听着这样的琴声,看着这样的舞蹈,我能想到的,还真的就只有这几句话。 在很久之后,我认真拜读可《琵琶行》全诗,才知道后面还有一句是极其应了当日的情形的——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正当看到最精彩的时候,只觉得眼前寒光划过,公孙霓裳便携一身凌冽的气势向我冲了过来。而 她手中的两把短剑,一把指天,一把指向我心口。 我一早就有准备,见她冲过来便抽身往回躲。只是公孙霓裳的功夫比我想象中的好,剑势也来得很快。虽然一剑不曾伤到我,却也将我的衣襟划破了。 “公孙娘子莫不是今日来了兴致,又想与某过招?”我一面退一面揶揄。 公孙霓裳却没有理会我,只是粉面罩了一层寒霜,一双柳眉高高挑起,仍旧向我逼近。而那弹琵琶的女子显然也是与她一伙的,竟抄起那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檀木烧槽琵琶向我砸来。 但想想也对,既然楚煊养了杀手,还极有可能藏匿在红袖招,那这里便不会有外人。便是我们这样乒乒乓乓地打起来,也不见有人来探问。 弹琵琶的女子功夫不好,仓促之间竟连琴都用上了,招式之间毫无章法,对付她十分容易。我先前在躲闪之时顺手扯了公孙霓裳的披帛,如今正好派上用场。趁着公孙霓裳被我甩开,我将那披帛一抛,缠住那女子,双手飞快地一错,将她捆起来丢在一边,好专心应付公孙霓裳。 剑舞修习起来十分不易,比寻常的剑术还要难,公孙霓裳的剑舞既然学得这样好,剑术便也是不差的。可惜她的力道弱了,素来与那些人对舞也是设计好的动作,真正临敌的经验尚少,不出一会,便被我夺了她左手的剑。 有了兵刃在手,我便更急得心应手,毕竟我最精熟的恰巧也是剑术。 没费多少功夫,我扬剑一指,恰好架在她修长的玉颈上,顺带削断了她的几缕青丝。 见她还要挣扎,我手上使劲,将剑锋压了压,吓得一旁的琵琶女都惊叫一声。公孙霓裳横了她一眼,还想挣扎。我便道:“真是忠心耿耿啊,这种时候了,还想着要杀某。那霍某斗胆问一句,那人到底许了娘子什么好处?” 公孙霓裳咬了咬唇,到底说了一句,“我的命便是他给的。” “哦?我一向记得宁王最不把人命当回事,易州的百姓、幽州的百姓、檀州的将士,还有我们大郦的中流砥柱,他想牺牲便牺牲了。”我冷笑,“公孙娘子,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家里人也是因他之故才死的吧?” 她没问我为何猜到是楚煊,毕竟也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了。她只是道:“那些不是我家人,霍将军,最初我说给你与卢将军听的故事,前半部分,都是真的。” 我对公孙霓裳的记忆并不是很深,毕竟只是范阳匆匆一面。而在范阳之时终日忧心的都是如何击退突厥如何应付楚煊,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人自然也不会太过放在心上。 但我也知道她说的不假。毕竟那日她的母亲要送给我们箬叶包子,却惹了边上的两名妇人不快。那两名妇人算岁数,也对得上她说的祖母与嫡母。 “你怎么认识宁王的?”我见她没有再动手的意思,便收了她的剑,一并远远地丢了出去,重新坐回案前。可惜酒菜都砸了,没什么可下口的。 公孙霓裳也理了理凌乱的鬓发与衣角,前去松了那琵琶女的束缚,叫她外头去等候,才在我对面从容地跪坐好,淡声道:“将军这话问得奇怪了。宁王镇守范阳多年,奴又身在范阳,自然多得是相逢的机会。啊,将军莫不是忘了,宁王到范阳来,还不是因着将军对至尊说的几句话?” 贬楚煊去范阳原本就是先帝的主意,若他不想,我就是说上几万句也无济于事。何况我并未对此事说过什么。公孙霓裳能知道什么?她如此想,大概也是因为楚煊对她说了什么。 只是楚煊从前还算与我要好,如何还不知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恨背地里污蔑谁,若是真的看不过眼了,只会像那年师父出殡时一样,当街揍他一顿。 我不想跟她解释这个问题,只是道:“莫不是宁王还会在范阳四处游走不成?你说你以献舞为生,也就是说宁王还流连歌台舞榭了?” “胡言乱语!宁王洁身自好,从不涉足!”公孙霓裳却有些生气了,神色语气都十分激动。旋即她又发现自己失态,然后坐了回去,低声道:“只是我母亲病重之时,我拿不出许多银钱来买药,险些被药店轰出来,还是宁王替我付了诊金与药钱……” “所以你就把自己卖给宁王了?”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已是身无长物,只好将自己交给宁王,任凭差遣。” 我略想了想,有些奇怪,“你那时便学会剑器舞了?据某所知,公孙大娘一生未嫁,更无子嗣,哪有什么所为的后人?便是她的几个弟子,也不曾将这剑舞传下去。” “不过,剑舞也是宁王将我接到范阳府邸之后,才找了人教的。” 我望着她笑道:“既然如此,某还实在是想不透,你一个穷困潦倒的孤女,能为宁王效劳的一技之长还是他后来教给你的……那他凭什么救你?身世凄惨的孤女不知凡几,为何单单要救你?” 公孙霓裳静静地望了我一眼,嘴角却渐渐泛起些笑意,“宁王说,奴很像一个人,教他不由自主地想救下。” “谁?” 尽管知道楚煊所认识的人我极有可能是并不认识的,但公孙霓裳这样的神情语气,满是嘲弄的意味,倒让我不得不怀疑是与我有关的。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拾起被弃置一旁的那把烧槽琵琶,用拨子随手拨出几个音,又仰起脸,含笑望着我,“霍将军,方才奴舞剑之时所奏之曲,乃是奴自己编写的,好听么?” 我没有回答她。 但她大概也是没指望我会回答的,只是调正了弦音,自顾自地开始弹奏起来。 她弹奏的旋律与适才那曲子十分相似,却有略略不同,接在方才断开之处倒是没有任何的不妥,想必她是在弹剩下的半阙。 一面弹,她一面轻声道:“只有一句说了谎,我母亲不是舞姬,却是一名琴姬。我从小就跟着母亲学琴,弹琴倒是比我舞剑还要娴熟。我那日才去馆里弹了琴,挣了几铢前,一路去了医馆。宁王说,他路过之时听见了琴声,原本是想看看是何人在弹琴,却没想到见我如此狼狈。他还说,我的琴,让他想起一名故人,不忍心见着我落难,就仿佛糟践了故人一般,故而才出手帮我。” 会弹琴的故人……我大概想起一人,却不知道是不是。我不动声色,“被人当做影子的滋味,不大好吧?” 公孙霓裳低眉笑道:“若是换了旁人我自然不愿,只是宁王无法,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我冷笑,“因为他出了诊费与药钱,你便这般死心塌地,为他杀人都在所不惜。你是觉得旁人的命太贱,还是你们母女的命太值钱?” “霍将军,你有没有试过,将一个人当做自己的命,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为了他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全然不顾后果?”她问我。 但我却当真去想了想,“没有。难道行事之前不去想想值不值对不对么?” “难怪霍将军这样厌恶我。”公孙霓裳莞尔。 “既然这么说了,那我问你,你把卢浩然当什么呢?他对你的心思,我不相信你是看不出来的!” 难得她手下的琴声散乱了片刻,想必也是心绪起了波动。片刻之后,她才苦笑道:“卢将军是个好人。若是我早些年遇到他,想必死心塌地跟着的就是他了。” 第 13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7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37 章 “朝秦暮楚,水性杨花!”我咬牙切齿地骂道。 公孙霓裳只是低头弹琴,摆明是不想深谈的意思。 我却忽然想起一事,“方才说道厌恶,上次你们与李信联手要杀我……我分明与卢浩然一道来的,但你们不曾对他下毒,也不曾对他动手,甚至我还在韩大夫哪里捡到一张被撕过的纸片……只杀我是他的主意还是你主子的主意?” 她当真片头想了想,“韩大夫递给我的消息便是只杀一个。不过就是他不撕掉那一角,奴也会告诉底下人只杀霍将军——谁让宁王格外讨厌将军呢?” “哦?”我知道我与楚煊算起来也是结怨已深的,但我以为,应该是我憎恶他更多些,谁知他还对我动了杀心。莫不是因为他怀疑是我向先帝谏言让他去守范阳么? “夺妻之仇,怎能不恨?”公孙霓裳的神色有些哀怨。 原来我真是猜对了。 其实娉婷年轻的时候倒是真不乏追求者的,只是她与师父的眼光都不俗,都不曾桥上罢了。虽说不是真意,但楚煊还真有可能是在当年娉婷为了做给我看之时被她给吸引了。只是过了这么多年还在耿耿于怀,却没看出这位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宁王殿下原来还这般痴情。 我摇头道:“这话你便说错了,非我所夺,却是他自己拱手送出来的。”若是可以,我宁可不要。 公孙霓裳错愕一晌,旋即又摇头道:“宁王若是开口,至尊也是不会允准的,不如莫要开口,免得被至尊猜忌。” “无中生有的叫猜忌,宁王这是……司马昭之心啊。”我毫不客气地揶揄。 “到底……那也是将军的夫人。” 我懒得纠缠这个问题,只是一转念,却又想到一事。“宁王连这等阴私之事都与你说,也是把你视作心腹的。怎的你这便说了呢?” 公孙霓裳歪头看我,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既然是司马昭之心,说与不说又有何不同呢?今日霍将军摆明就是来收拾奴的,说与不说都无甚区别。但奴想……若是说了,想必还能求个自裁。” “好,若你老实说了,我必定允你自行了断。”这公孙霓裳倒是个妙人,有时候直率得很有意思,“我且问你,那些杀手素日是藏在红袖招还是……” “若是红袖招一向藏着这么多汉子,岂不是早就被官府查抄了?” “那他们如何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向谁动手?” “将军知不知道,随意做一个动作,其实都有深意的。” “这个自然知道,在军中还用旗帜来传令呢。” “那便好说了。我每次挂牌说有新的舞,便宁王有了新的命令。而我……则用服饰与舞姿来告诉他们究竟对谁动手。” 楚煊果然心里不少弯弯绕绕的东西,连这样曲折又阴损的法子都能想出来。不过这样倒真是隐蔽,若不是我一开始便存了疑心,只怕也是轻易不能查到此处来的。 我想了想,又问道:“我们调查此处许久,却也不曾见宁王在此出入过。他如何给你传递消0息?” “将军难道不知道……整个红袖招都是宁王的人?” “我自然知道。” “既然如此,宁王不曾来过,难道我们还不能出去么?奴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许多双眼睛盯着,自然不敢出去。可我们这里别的姑娘是可以出去的,寻常有谁家里需要舞乐,岂不是有很多机会可以夹带消息?” 我心道不好,厉声问道:“都去过什么人府上?” “裴勇将军、柳世杰将军、宋奇将军、杜陵将军……奴对官场之人一向记不太清,约莫都是这些人。”公孙霓裳认真地道。 不好!她说的这些人……哪个不是戍守宫门的?若真是这些人都被楚煊收买,皇宫真是危矣! “我要问的话便是这些,你自便吧!”我连忙起身,急着进宫去禀先帝。 秘密都说了,想必楚煊不日也会知道,公孙霓裳也没多少活路,我倒是不担心她能做出什么来。 我开了窗,从窗口跃到了街上,然后开始奔走,至于要去哪里还不曾想明白。 身后的琵琶声渐渐弱了下去,终不可闻。 然后,整条街上都听到了一声快要撕破耳膜的尖叫:“公孙娘子!公孙娘子你怎么了……” 第96章 菊苗煎 名动一方的花魁在自己的闺房里横剑自刎, 客似云来的红袖招一夕之间被查抄,但凡是在长安行走之人都能猜出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只是到最后,也没机会教他们知道究竟何事不同寻常。 我才赶到宫里, 韦家那边却先一步来报信说大长公主薨了。 那个时候, 大长公主是先帝上头一辈中唯一一个皇室嫡系,又是寿终正寝, 自然非比寻常。不管有什么事,只要不是敌国的兵马已到城下, 就得通通停下来, 以大长公主的丧仪为先, 何况楚煊的事还没影,更不能随意处置。 其实听闻楚煊还是太子的时候,大长公主便最是疼爱他, 哪怕是给逝者一点颜面,先帝也不敢随意动他。不得已,先帝只好先下令让卢浩带人查抄了红袖招,至于为什么查抄, 便让他自己去想。 倒是楚煊,红袖招出事之后也不见有丝毫慌乱,先帝招他进宫商讨丧仪之时也十分平静, 似乎根本不把大长公主的生死放在眼里。 有了这样一事横在中间,楚煊便有了喘息的机会,只是谁也无可奈何。 等先帝和楚煊祭拜后各自离去后,众臣才陆续前去吊唁。 我与大长公主几乎没有交集, 与韦家也不甚熟络,仔细算起来,从前现有大长公主因为她的面首记恨于我,后有韦家怨我害死韦之遥,两边的关系委实不算好。但毕竟是至尊的嫡亲姑姑,若我真是不去探望,倒也不像话。 选好了先帝祭拜过的第三日才去,出门之时娉婷有些不适,还让我早去早回,顺便请位大夫回去瞧瞧,我也应了。想着也不算是什么大症候,便也不急,准备真的等回府的时候顺便去医馆。谁知这一下,却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错。 —————————————————————————————————————————— 以往也不是没有皇亲国戚去世,我去吊唁的次数也不少,规矩也熟了,想着韦家也不甚欢迎我,便要随意应付了离开。 谁知我正欲走,那穿着丧服的韦家当家人却将我拦下请到一边,说是大长公主身边的姑姑要见我。 我暗自纳闷大长公主或是她身边的人还有什么话能留个我,但面上也不动声色,淡然地跟着他去了,被他领到一间设了围屏的厢房。烛火在围屏上映出个淡淡的影子,我便知道那边坐着的就是大长公主身边的姑姑。 “可是霍将军?”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虽然那边大约也是看不见的,但我还是端正地行了一礼,“某正是。不知姑姑找某来,是有何事?” 第 13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8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38 章 “公主临终前有几句话,嘱咐老奴一定要问霍将军,若不然,死不瞑目。” 什么话这么严重?我有些诧异,“姑姑请讲。” “公主是想问,崔公在离世前,可曾有只言片语是提到她的?” 崔公指的是姨夫没错吧?我能想到的曾与大长公主还有些纠葛的崔公便只能是姨夫了。可惜他临终前一心一意都是让先帝立福生为太子,哪里还有心力想到旁人。我默了一默,淡声道:“姑姑是想听实话还是……” “老奴是代公主问话,自然不想听假的。”姑姑有些不悦。 “没有。”我老实回答。 这次倒是屏风那边默了一默,然后轻叹一声:“老奴早就料到了。那剩下的话也不必问了。劳烦霍将军了。” 我却一时好奇,问道:“不知大长公主还有何事要问?” “只是想问问崔公可否有过后悔。但既然不曾提起,也就自然不必问了。”姑姑在那头淡淡地道,“老奴早就知道崔公实非良配,先帝也是不赞同的。幸好崔公倒是自己向先帝求娶了卢氏。韦公对公主其实不错,可惜……公主到底不明白。” 人都去了,再说这些有何用?何况都是我的长辈,身份还一个比一个贵重,不能乱说。于是我道:“若是姑姑没别的话,某就先告辞了。” “叨扰霍将军了。恕老奴不能远送。” —————————————————————————————————————————— 我离了韦家,正要回去的时候,却见一队全副武装金吾卫行色匆匆地从远处跑了过来。 自李信被处决之后,金吾卫的统领便由原先的副统领楚炽接任。楚炽算起来也是个宗室子弟,先帝想着用他也能放心些。只是我后头想起来,听闻楚炽幼时与楚煊还算要好,只怕也不能轻信。但杂事缠身,竟给混忘了。 原本还想拦住一人问为何如此匆忙,忽地醒悟到——我那时居住的宅子其实离皇宫很近,而从那一队人所去的方向看来,是去我府上还是皇宫都是极有可能的! 金吾卫除却在皇帝出行时先驱后殿外,也便是掌管坊门开闭了,并不曾听闻先帝出宫,又不是闭门的时辰,他们却在外头跑什么呢…… 忽然脑中一炸,我想到一个最坏的可能,连忙绕到小巷子里疾跑起来。 我出门霍礼多半是跟着的,那次恰好他也在边上。见我忽地开始跑起来,他也连忙追来。只是他并不会功夫,自然是跟不上的,没多久便被我远远甩开。 “郎君……这是做什么?”霍礼在后头气喘吁吁地问。 我心念急转,一面跑一面吩咐,“别跟着我了!快去卢家!叫卢浩然火速点兵进宫!” “点兵进宫?”霍礼有些愣,“郎君,非诏带兵进宫可是死罪!” 没空与他解释,但我又想到因为公孙霓裳的缘故,卢浩有些消沉,只怕霍礼三言两句不能叫动他,便又道:“算了,你还是去找卢洋之,你告诉他一队金吾卫这个时候朝宫城去了,他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也不知霍礼有没有想明白,但他还是答应着去了。 没了霍礼跟着,我自然可以跑得更快。只是长安的坊市森严,那又高又厚的坊市门墙实在是碍事,大大阻碍了我的脚程。思虑再三,我也不怕暴露了,纵身一跃跳到了墙头上,在交错绵延的墙与屋顶上腾跃来去,倒是快了许多。 站得高了自然就看得更清楚,且我跑得有快,一下子便见到许多队身着战甲、挎着佩刀的军士有序地朝着宫城方向围拢。这里头除了金吾卫,还有其他许多卫的人,甚至有的人一看服色便是外头调来的府兵。 看来我是猜对了……果然有人要逼宫! 只是不知道这个逼宫之人究竟是不是楚煊。 我心下一急,脚下发力跑得更急,却一不留神踩翻了几片瓦,发出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底下正在集结的人。 那里头不乏一些高阶将领,素日常打交道的,只需一眼便能认出我是谁。 果然,左骁卫的副统领一见是我,神色巨变,连忙高声喝道:“霍徵在那上面!务必速速将他拿下!” 于是那一队人听到命令后,整齐划一地拔|出佩刀,团团朝我围了过来。 原本路上的行人见有这么多军士频繁调动是很纳闷的,只是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躲开些走也便罢了。但眨眼之间就有这么多人忽然亮了兵器,寻常人哪里见过这等阵势,纷纷吓得作鸟兽散。 百姓这样一乱也好,倒是将那些人阻了一阻。 不过正是因为这边太乱,有引得更多人注意到有不对,分出了更多的人来阻截我。一些功夫不差的军士当下也跃到了屋顶上,挥着刀就朝我扑过来。 我本是出门吊唁的,吊唁的还是大长公主,若是佩刀出行便是大不敬,因而那一霎我面对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敌人,竟是手无寸铁的。 但我也不怕他们,只是飞快地弯腰拾起数块瓦片,当做暗器一般打了出去,当先就打下去了十数人。再有冲得快的,也只好与他们正面相搏。我不求胜,只求脱身,面对这些人还并不太吃力,觑了个机会,还叫我抢下一把刀,也便更加得心应手。 然上墙的功夫并不十分高明,但凡不是靠着门路进的二十四卫,都很容易做到。打下去不少功夫稀松平常的,余下的人也就越发难对付。尤其是一些做到了将军的人,真要硬拼拳脚,可能身有旧伤的我还不是他们的对手。 先帝还在宫里对外头的状况毫不知情,而宫里还有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嫔妃宫人,凌波也还在里头,让这些人就这般一股脑地冲进去,后果不堪设想。无论如何我也要冲进去给先帝报个信。 我知道不能全然希望卢浩与卢瀚能率先赶去,只能凭自己杀出一条路。 这样一想,我下手也就狠辣了许多,不管来这是谁,一律杀无赦——原本犯上作乱就是死罪,逃不过的。至于自己身上被砍出的伤口,都不重要了。 许多年都不曾那样打过仗了,却没想到年轻的时候那一股狠劲还真没丢下,竟叫我有惊无险地冲到了玄武门外。 之所以选择玄武门,一是它最近,二是玄武门的守将谢承辉也算是谢家的旁系子弟,我信他不会被煽动。 但我到底错估了人心,我已然讲明了有人逼宫的事,谢承辉却仍旧不紧不慢地道:“若是某没记错,今日不是霍将军当值,带着兵刃进宫便是死罪!” “谢承辉!我不信你站在城门上看不见城中异状!”我怒道。 谢承辉轻笑,“是有如何?霍将军,难道你没瞧出来……某这是不会放你进去了?” “至尊有难,你竟无动于衷?” “这位至尊罹难,难道就不会有下一位至尊?” 我大惊,暗忖他这话的意思,大约是说有人想造反篡位,而我能想到的有着心思又有这能力的,也就只有楚煊了。看来果然是他按捺不住了。“你什么意思?难道……你难道忘了靖武公是被谁害死的?” “那又如何?靖武公被谁害死与我何干?某只知道身为谢氏子弟,靖武公还在世之时我没得到任何好处,那为何要保他的外侄孙做皇帝?自然是谁能保我高官厚禄我便帮谁!” 身后的人越来越近,我心下大急,没工夫与他多费口舌,毕竟总不是这世上所有人都能如我所想,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第 13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9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39 章 我抬眼看了一眼宫墙,只觉与檀州的城墙相比,还是矮了许多。当年我都能翻上檀州城墙,哪怕岁数大了,这宫城我还是能跃上去的。 于是我提气纵身,踩着宫墙那些突出来的砖瓦跳跃,倒是真的让我跳了上去。 谢承辉想必也没料到我会跃上城墙,愣了一阵,才想起来叫手下人拦住我。 可惜我本就不想与他们过招,只是看准人群间的空隙,便从中间挤了过去,一直冲到上下城墙的阶梯旁,在他们拦下之前便奔了下去。 没有拦下我,谢承辉便命手下人开了宫门,再一道拿了兵器来追我。而我已然奔逃许久,有些疲倦,还不敢停下来,只能提着一口气强撑着跑。 我也不知道先帝究竟在哪个殿,但那些日子休朝,也没多少奏折批阅,何况离午膳的时间也不远了,我便赌他是在两仪殿休息。 好在我运气不错,远远地就见了徐安泰端着一个碟子往两仪殿去,我知道我赌对了。 “霍将军?”徐安泰做内侍总管许多年,随身侍奉天子,自然要耳聪目明些,一下子就看见了我。大约是被我浑身是血的模样吓到,他呵斥我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带刀入宫,还是这副模样……你要做什么?” “至尊可是在里面?”我劈头盖脸地问。 徐安泰不答,只是上下打量着我。 “宁王逼宫,还不赶紧让至尊避一避?”我喝道。 徐安泰惊疑不定,“霍将军莫要开玩笑!” “某用这事开什么玩笑?难道我这一身的伤一身的血都是自己弄着玩的?若是再耽误,至尊有个好歹,徐公公担待得起?” “徐安泰,放他进来!”先帝忽然在里头出声。 有了帝令,徐安泰也不敢再拦,连忙让开身子放我进去。我进殿之后也懒怠再去管虚礼,只是拉了先帝的袖子,就要带他往门外走。 但这时徐安泰又闪身进来,“霍将军慢来!” “做什么?”我不耐地挑眉。 “叛军便是从这边过来的,将军这是要带着大家自投罗网?”徐安泰一面说一面朝殿内走,在某一块地砖上猛地踩了一脚,上头那御座却忽地一颤,然后向后反倒,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来,“快进去!这条密道还是奴婢的师父伺候先帝的时候发现的,通向太液池。霍将军千万保护好大家!” 先帝闻言皱起眉头,却不曾说什么。 我有些奇怪,“徐公公不走?” “奴婢不会功夫,大家是知道的。跟着也是拖累,不如留下来替大家多挡一挡。”徐安泰淡然一笑,仿佛自己只是在闲话家常一般。 那般紧要的时候,也没时间诉什么衷肠,何况先帝也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点头道:“好。朕曾经答应过你,待你六旬之后,便让你回乡养老。如今是没这个机会了……朕定给你挑个好人过继,将来给你捧牌位。” “奴婢……谢过大家!”徐安泰竟激动得热泪盈眶。 先帝撩袍要走,徐安泰却又叫了一声。他一把自己撕下自己的半幅袖子,将盘里的东西倒在那半块碎布上包好,一把塞给我,“这是刚做好的菊苗煎,是用嫩菊苗调和甘草水与山药粉后炸制的,又好带,至尊还饿着,想必霍将军也没吃东西,路上吃吧。” “多谢徐公公。”我胡乱塞好包裹,向他郑重一礼。 外头的喊杀声已然很近了,两仪殿外又并无多少宫人把守,先帝便当机立断下了密道,我也连忙跟上。 徐安泰连忙在嫌弃的那一块砖上又踩了一脚,御座再次慢慢恢复原状,然后徐安泰迎着殿门奔了过去。 我对徐安泰最后的印象,便是他关上厚重的殿门,毅然决然地用自己的身子抵在殿门上的模样。 那么多人一道冲上来,想必最后是活不成了。 从前我对徐安泰也没什么好印象,只是从此以后,却是要变了。 —————————————————————————————————————————— 那密道果然通太液池。 只是太液池旁虽叛军不多,但终归也是有的。而先帝出来得急,还是一身雪白的孝衣,实在扎眼得很。而孝衣下面却是龙袍,更惹人注目。 “至尊,眼下往哪里去?”我一边跑一边问。 到底养尊处优惯了,先帝如今的身子也不大好了,跑了这么久也喘得厉害,但脑子还是很清醒的,“敌众我寡,不能硬拼。眼下宫中情形如何也不知道,何况皇子后妃一概不知情,不如留在宫里先探清局势。往后宫去!” 于是我便调转方向,又往后宫去了。 叛军动作实在太快,不久之后,隔着一堵墙便听离我们不远处骚动得厉害,夹杂着女子尖利的惨叫与哭喊,想来也没什么好事。 堂堂天子,在自己宫人受到欺辱时却只能找个墙角躲起来,什么也做不了,当是此生奇耻大辱。我暗中瞧先帝,只见他攥着自己衣角的手,骨节都在发白,手背上青筋虬结,似乎要把衣角捏碎。 只是这都不是最坏的。 最倒霉的事,莫过于我一回头,却见有人在我们背后直直看着我们,而这人……却说不上是我们的人。 “韩大夫……”既然被发现了,不如大大方方地打个招呼。但转念一想又不对,韩谨怎么会在此?李家与裴家的人又不是傻子,逼宫不一定能成事,成了之后也不见得能让年幼的楚辙顺利登位,何况若是失败成了诛九族的大罪,全然犯不着铤而走险。即便这两家人利益熏心,真的蠢到跟着谋反,却怎么让韩谨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来了?而韩谨身后……似乎还背着弓箭? 我将先帝护在身后,摆出迎战的架势,“韩大夫为何在此?” “至尊……”韩谨不敢直视先帝,直视别过脸道:“臣……来带至尊出去。” 他如何能带我们出去?他又为何会带我们出去?我没有动,依旧举刀,却暗中蓄力,只待一个时机便劈下去。 先帝也没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韩谨。 喊杀声越来越近,韩谨有些急了,“臣是认真的!早间与贱内、小女准备去她娘家看看,门房却说今日不见客。回去的路上,见李家大郎站在后门外与人说话,隐隐听到什么逼宫、准备完全,便觉得不对,连忙寻了个借口进宫。先前臣是知道至尊在两仪殿的,却不敢求见,唯恐至尊被人找到……” 但我左思右想,怎么也不觉得这话可信。毕竟先帝曾让他在众人面前出丑,而他此前还想要我的命…… “至尊!我韩书毓虽不是个清廉高尚之人,这些年也的确是做了些违背本心的荒唐事。但臣绝不想做个乱臣贼子!至尊信不信臣?”韩谨赤红了一双眼。 我刚想劝先帝切莫听他狡辩,没想到先帝却淡声道:“好,你说你能怎么带朕出去。” “臣……在进宫之前,到底是被发现,情急之下便撒谎说臣愿意替他们找到至尊后引到宁王面前,他们还是信了臣的话,还告诉臣他们会在宫外那些地方布防……只要能出宫,臣便能带着至尊避开。”韩谨诚恳地道。 第 13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0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40 章 “慢!韩大夫,某如何知道你这不是故意讲出自己的目的然后骗着至尊自投罗网呢?谋逆是何等大事?既然起先就没告诉你,便是并不信任你,如何就因你一句话又说了?”我不能信他。 韩谨气急,浓眉高高地挑起,冷冷地瞪着我,“韩某一点功夫都不会,至尊都能轻而易举地拿下,若是韩某真的欺骗至尊,霍将军大可以马上拿下某。” “拿下你有何用?若是让至尊受了伤,杀了你都不能补救!” “好了!再吵下去,就把人引过来了!”先帝低斥一声,又定定地看了韩谨良久,终究点头道:“朕信韩卿不是那样的人。” 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无意间窥见的两人之间的怪异情愫。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后,早就散了,却没想到……不过先帝都说话了,我再劝也无用。诚如韩谨所说,他这么一介文弱书生,能闹出什么事来? 刚这样想完,就有些后悔了。韩谨太过文弱,在逃命的时候带上他,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足以成为致命的拖累。 因为韩谨实在跑得太慢,险险避开几次搜查,我们三人终究还是被发现了,还是被李家的嫡长子李仁抓了个正着。 “哟,妹夫果然没说假话,你说至尊对你还有点旧情,一定会跟你来,还真的来了。”李仁大笑,“多新鲜,堂堂一国天子,放着后宫三千佳丽不爱,却对一个小白脸念念不忘十多年,传出去也不怕被别人笑话!” 先帝道还没怎样,韩谨却满色绀紫,额上爬满青筋,喝道:“住口!” 李仁愣了一愣,却笑意更盛,“心疼了?韩书毓,倒真是贱呐。好好的七尺男儿,雌伏人下,又不是心甘情愿,还叫文武大臣看了笑话……这个时候你还出言护着他?” 我是第一次听到背后这话有多难听,虽然我扪心自问……也不是没这样想过。文士大约都爱名声爱脸面,韩谨被人明里暗里这样说,难怪他拼死也要脱离至尊的掌控,又不顾一切地要争夺权势了。 先帝默默地听着,脸色越发铁青。 “韩书毓再如何,不比你这狗胆包天的乱臣贼子强?”我忍不住骂道。 李仁却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笑了半晌,才道:“乱臣贼子?比我强?霍将军,你不妨问问他,你们究竟为何才会被我撞上?” 先帝忽地面无表情地道:“若不是他,朕倒是直接被你父撞上了。” 李仁的笑意一僵,半晌,才恨恨地道:“早该知道,你们这些文人,总有些什么狗屁的风骨,又还爱做些反复无常之事!不过没关系,我的好妹夫,念在姻亲一场的份上,再给你个机会好好选……你是要继续做个忠臣呢?还是要选自己的妻女呢?” 随着李仁下巴一扬,立即有两名军士推搡着两个人过来了,一个是名年轻妇人,另一个则是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一直哭喊着“阿耶救我”,而那妇人却对李仁破口大骂:“我到底是你亲妹妹,阿巧是你的亲侄女,你究竟要做什么?” “哎,不是我要做什么,而是看你的好夫君要做什么。”李仁笑得开心,“妹夫,选一个吧?” 竟那人妻女为质,实在是卑鄙无耻! 我心下暗想这,但到底不敢骂出来,就怕刺激了韩谨。 从前李信还在的时候,仿佛听他讲过其实韩谨也并不是十分喜爱李氏,不过是为了攀附上李家罢了,就如同李信虽然被处决,但李家与裴家的关系却无甚改变一般。但到底一日夫妻百恩,即便再不喜欢,朝夕相对许多年,如何也不能做到无动于衷吧?便是娉婷现被押在这儿,我也一时不能做出抉择。 韩谨的神色十分痛苦,闭眼扭头不肯去看自己的妻儿。 我却暗自着急——眼下这样,也不知如何脱身,但若是再拖得久些,引了更多的人前来,就更不能脱身了。 然就在那时,韩谨忽地大喊一声:“阿巧,阿香……我对不住你们……别怪我!”而后便取出长弓,又从背后的箭壶里抽了两支箭,搭在弦上,一连发了两箭! 更惊奇的是……那两箭竟还分别中了李氏与韩谨小女的心口!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简直猝不及防,李氏与那女孩儿倒下去的时候,面上还保持着惊愕与不可置信的表情,也不知是在惊讶韩谨竟忽然对他们出手,还是惊讶韩谨的准头与力道竟然这么好。 想不到韩谨竟是还懂射艺的! 便是李仁也愣了许久,才狂怒道:“韩书毓!你竟真敢……” 目下却真是个好时机,趁着众人还未回神,不走还如何?我连忙一手拉了先帝一手拉了比李仁更加惊惶无措的韩谨向外跑去。 “弓箭手,弓箭手过来!给我射!射死他们!”李仁高声道。 就方才所见,李仁带了不少弓箭手,若真是让他们一齐发箭,只怕真是要被射成筛子。于是我不管他们二人还支不支持得住,拽着他们便死命地跑。 只是一射之地真的太远,这么短的时间内实在跑不过去。 破风声在背后响起,我暗道不好,只怕真是要死在此地了。 我还没来得及想太多,却被一股大力扑倒在地。 身体本能快过脑子地要反抗,却被死死按住,我听到韩谨咬着牙道:“别动!”借着便是一阵血肉之躯被刺穿的闷响。 韩谨……替我们挡箭了? 破风声稍停,我便一把将韩谨掀开,与同时翻身而起的先帝一起将他架住,查看伤势—— 后背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箭矢,就仿佛是校场上的靶子一般,竟没一处好肉。韩谨闭着地变得惨白,眼见是活不成了。 带这个死人逃命,明显是更给自己增加了拖累,只是这个时候,我却不忍将韩谨丢下。显然先帝也是不愿的。于是我只好扛着韩谨,一面与各路人马交手一面继续跑。 好在先帝从小长在宫里,对各种机关暗道十分熟悉,一边跑一边指:“左面有个废殿,还能躲得一时。” 我觉得自己也要到极限了,却又不得不坚持,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但在这时,韩谨忽地气若游丝地道:“放我……下来!” “住口!”我叱了一声,并未理他。 “霍将军……想让我……白死?” “什么死不死的?书毓,朕命你坚持住,你听到没有?”先帝之前似乎从没叫过他的表字,这样一叫,却有种又爱又恨的意思在。 韩谨没理他,只是道:“从小……我就想,想做个好人……做个忠臣……好在……不迟。” “从前……朕没怪你!”先帝连忙顺着他的话说道。 我见着旁边果然有处废殿,连忙奔了进去,将韩谨放在一旁,又找来各种能找到的东西将门锁死,这才有空理会韩谨。 韩谨眼见是不成了,眼神都开始涣散,却坚持着道:“但臣……恨至尊……” 第 14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1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41 章 “朕知道,你该恨朕,是朕对不住你……”先帝别过脸,淡声说着。 “臣……命该如此……至尊是天子……”韩谨一生长于文章辞藻,但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颠三倒四的,“臣不敢怪……有这话……够了……” 我想韩谨的意思,是能得先帝一句对不住,他也不再怨恨了。 “至尊……韩、韩书毓……走了。”我小心翼翼地道。 先帝一直不曾转过脸来,从我的角度看去,他侧脸的轮廓一直绷得很紧,不曾放松。 许久之后,我才听他轻轻地说了句话,似乎只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可那日我见你在士子集会上赋诗题扇,卓尔不群又胸有成竹的模样,朕是真的喜欢,这一下,便记了一辈子。 第97章 乳酪花生糖(上) 其实在废殿里也没躲上许久。毕竟外头局势不明, 还要担心外头的人几时会发现这里。 先帝其实是个杀伐决断之人,不会耽于私情,韩谨去了, 他也只是难过了一阵, 很快便冷静下来,开始谋划接下来该当如何。 徐安泰塞过来的那一份菊苗煎被我二人分而食之, 然后听着外头的动静小些了,才又悄悄溜了出去。楚煊就是再厉害, 禁军二十六卫总还能有忠心不二的人, 至少羽林军是我亲手带的, 绝不会谋逆。 幸而霍礼动作够快,卢家两兄弟也是果决能干的,赶来得快, 找人也找的准,我们从废殿出去不久便遇上他二人。仓促之间,卢浩只点了百十人,但也比先前孤军奋战强。 “宫里现在什么情形?”先帝急问。 卢浩一穿上甲胄便全情投入, 一扫之前得知公孙霓裳身份后的颓丧,肃容道:“宁王大概调集了金吾卫、左右骁卫、左右威卫和一些范阳的府兵,人数不详, 裴家李家都有参与。幸而宫中还有左右翊卫、羽林军和千牛卫奋起反抗,才不至于让叛军杀到后宫去,目下诸位嫔妃与皇子公主还算安全。臣派人去城外通知了几个还算近些的营,但他们不见兵符也不知是否会发兵, 等他们起兵勤王只怕还要许久。” 先帝送了一口气,“总算还没有太糟。随朕去与羽林军汇合。” “是!” 不过我们运气着实不大好,没走多远竟撞上了一大队人马,看服色却是范阳清夷军!更糟的是,那身着银甲、跨着雪白骏马的,竟然是楚煊! 毕竟跟着百十人,不如两个人躲起来方便,自然是被那边的人团团围住。 清夷军分作两列,让出一条道路来,楚煊缓缓打马上前,居高临下地扫了我们一眼,笑道:“至尊倒真是让臣好找。” “六郎,你擅自率边军到长安也就罢了,竟还带进了宫里,意欲何为?”先帝怒斥。 楚煊轻笑一声,“意欲何为?至尊不明白?” 先帝闻言,反倒笑了一声,“犯上作乱,都不稀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由头了么?” “臣何尝犯上作乱?臣为的是清君侧!”楚煊气定神闲地道,“至尊受奸人蒙蔽,不但废长立幼,还逼死了皇后,臣实在是痛心至极!” “原来六郎是为皇后和福生鸣不平?想必那李氏与裴氏诸人也是的?朕怎么不记得他们两家几时向着崔家说话了?现放着卢家的人就在朕边上站着,有他们开口的份?” “不过是至尊实在糊涂得厉害,百官都看不下去了。至于两位卢郎君和伯英么……至尊能收伏了去,真是好本事!” “巧言令色搬弄是非!”先帝咬牙切齿地斥骂一声,“这些年朕待你不薄,你如何会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先帝都撕破脸,楚煊也便不再兜圈子,翻身下马来,径直走到先帝面前,神色很是狰狞,“对我不薄么?楚烨你扪心自问,明知我不识军事,还屡次三番遣我去军中历练。范阳是什么地方?北面就是各路蛮子!你当真不识安心让我去送死?这便是你说的待我不薄?都是先帝的子嗣,我乃是嫡出,你只是个贱婢的儿子,凭什么这样对我?” “放肆!”先帝最讨厌别人提起的,绝对是他生母的事。做了这么些年的九五之尊,忽然被楚煊这样当面叫,岂能不生气? 楚煊越逼越紧,神色几近疯狂,“你知不知道我在范阳的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最初我总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就怕忽然有蛮子来袭,只能睁眼望着床帐顶直到天明。只等日上三竿了,才能告诉自己:没事了,今儿又过去了。” 从前在范阳之时,我从不曾见他那样过。毕竟有那么多驻军在,敌人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闯到楚煊面前去。我在想,莫不是他间接地害死了李冠英与师父之后,感到身边无精兵强将保护,所以才害怕了? 看着楚煊越来越近,我和卢浩连忙挡到先帝面前,连卢瀚都连着往前走了几步。 但先帝却推开我们几人,直视着楚煊道:“那你告诉朕,这些年你又做了什么?在长安结党营私挑拨离间,在范阳……靖武公是何等人物?竟是死在了你这阴诡小人手上!便是当年淑妃的父亲敦和公……起先告诉朕是他玩忽职守才导致战败的那人,是你心腹吧?” 我一听“淑妃”,不由得瞪大双眼——这如何与他有关? 想必是觉得按照眼下的情势,已然胜券在握了,楚煊完全撕下了素日和气小心的面具,整个人如同疯子一般。他咆哮道:“是你逼我的!我要是在你那个位置上,哪里需要做这些事?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将你的心腹爪牙一一拔出!” “心腹爪牙?靖武公是何等人?岂容你这般胡乱称呼?”先帝也动了真火,“你想坐朕的位置?可惜不是朕不让你坐,是先帝不让你坐!先帝传位于朕,而不是你!” “你胡说!”楚煊一声断喝,“我才是阿耶最喜欢的儿子!我才是太子!你勾结崔槐、卢湛联手废了我也就罢了,你的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你是矫诏才得以登上大位的!” 先帝却忽然静了下来,瞧了楚煊许久,才一声冷笑,“朕说你怎么这些年一直如此不安生,原来一直是你自己在骗自己!也对,你不在朕的位置上,自然不知道一道诏书是如何拟出来的,岂是朕想矫诏便能轻易矫的?哦对了,先帝还是留了一道与你有关的遗诏,便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取你性命。若不然......朕岂能容你至今?” “阿耶如何就会留下立你为新帝的诏书?”楚煊双眼赤红。 先帝微微扬了头,远远地望了出去,淡声道:“先帝临终前的一段时日,不是下旨让朕监国?几曾提过你?甚至在更早的时候,你就失了先帝的欢心,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楚煊一下子被激得失控,冲上前来,一把揪住先帝的衣领,连声道:“你胡说八道!休想骗我!阿耶才不会的!” 但不等我和卢浩抢上去相救,先帝便自己拨开了楚煊的手,轻轻一笑,“六郎,你果然是没当过皇帝,不明白帝王心思啊。那朕再好心告诉你,若是无关紧要的大事,向臣子妥协了也就罢了,可立储多重要,先帝会不知道?你记好了,若不是先帝自己想废了你,朕与崔槐、卢湛再说些什么也是无用的!” “啊——”楚煊似乎有些崩溃,大叫一声,拔出旁近军士腰间的佩刀,一下子朝着先帝劈了过来。 我见势不好,连忙扑上去举刀一架,卢浩也正好冲过来,就势打了楚煊一掌,将他远远推开。连卢瀚也拔了佩剑,张开双臂便护在先帝身前。 楚煊哪怕历练这些年,也至多是学会了写行军布阵之道,伸手却仍旧稀松平常,被我和卢浩联手一挡便退出去很远,非得以刀立地才能站住。 只是他身边有数倍于我们的人手,他一声令下,那些人一起冲上来,我们便几乎没有脱身的机会。 不得已,我们只好又拉着先帝,寻了空子杀出去,卢浩带来的那百十人,更是与楚煊手下的人缠斗在一起。虽说清夷军骁勇善战,但卢浩训练的千牛卫也十分强悍,竟有以一当十的架势。 楚煊翻身上马,本欲打马冲过来,但两方军士实在打得太乱,他一时间追不上,只能高声道:“这宫里到处都是我的人,你以为你能跑到哪去?清夷军的将士们,全都给我追楚烨去,谁能取他项上人头,孤给他官升三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并不是白说的,于是许多离我们近些的军士便开始不要命地往我们这边扑。虽然他们之中许多人不见得武功多高,但实在是人多势众,我与卢浩应接不暇,卢瀚和先帝自己都找了兵刃在抵挡,却仍旧险象环生。 “伯英,你不要管我了,带着太子走!”忽然,先帝冷静地说了一声。 “什么?”我只疑心自己听错了,“若是让至尊受伤,臣万死难辞其咎,怎敢离开?何况太子在东宫,只怕也赶不及了!” 第 14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2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42 章 先帝挥剑削断一人手臂,被一蓬鲜血溅了满身满脸,却面不改色地道:“太子今日进宫请安,朕同意他去瞧淑妃,就在你来之前不久,想必现在还没走。” “臣如何能对至尊弃之不顾?”听闻楚辂在凌波处,我也忍不住有些揪心,但身为人臣,岂有将天子留下而去救太子的道理? “你也看到六郎是个什么样子了,他既然敢逼宫,就是摆明了一定要杀朕。他恨了朕这么些年,已是不死不休,会轻易放过朕?”先帝不顾形象地抬起袖子擦去满面的血,“朕好歹做了十五年的皇帝,说不上做得多贤明,但自问也不是特别昏聩,这便也足够了。但只要还有太子在,一旦逼退叛军,帝位便仍旧落不到六郎身上,朕也便瞑目了。” 我急道:“至尊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臣定会护着至尊出去的!” 但此时,卢瀚却道:“臣以为,至尊此言有理。” 先帝愣了一愣,忽地笑道:“哦,原来卢卿这么想要朕的命,难为你愿意进宫救驾了。”只是先帝的语气十分轻松,仿佛开玩笑一般。 “臣不敢。”卢瀚头也不回,手上的剑仍旧舞得飒飒生风,“只是至尊都在为国本着想,臣也不敢说什么。只是至尊放心,但凡臣还在,便不会让任何一人伤害至尊。” “霍徵,快去!带着卢浩一道去!”先帝厉声道。 卢浩却道:“霍将军去便是了,臣与兄长一道留下!” “他一人如何能保太子安危?朕还在此,你便要抗旨不遵了?” 卢浩犹豫片刻,终究是道:“臣……领命。但臣与霍将军二人去便是,这些千牛卫将士,臣一个也不带走。” “好!你们快些去!” “至尊……” “霍徵!若是此番六郎得手了,淑妃与太子下场如何你可想过?若是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朕看你会不会悔恨终生!”先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我却如遭雷击,“至尊说什么?!” 先帝轻笑一声,“朕是天子,什么事不知道?好在你们倒是安分,朕也就佯作不知了。” “至尊何时知道的?” “都这个时候了,很重要么?”先帝肃然道,“霍徵,你记好了,朕将淑妃母子都托付与你,若真是……你敢不尽心护佑辅佐,朕在绝不会放过你!” “臣……遵旨!” “好了,不要再婆婆妈妈了,快走!” 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的。于是我和卢浩交换一个眼神,看准一个守卫薄弱的地方,便一道冲了过去。毕竟曾经是在西疆并肩作战许多年的,默契还是有的,这一路倒还算是平稳。 在快要冲出人群之前,我听到卢瀚高喊一声,“尔等宵小听着!若要伤害至尊,先从我卢某人的尸体上踩过去!” 卢浩闻言便要回头去看,却被我拽住了。 卢瀚……仍旧是我在大狱中见到的那个卢瀚!虽然近些年为了家族的利益,不得不开始玩弄权术,做出许多违心之事,可他骨子里,仍旧是那个忠君爱国的高洁之人。 从前我并不很瞧得上文士,尤其是得知曾经还算欣赏的韩谨竟出卖了与他青梅竹马的凌波之后。只是今日接二连三的,先是韩谨后是卢瀚,那身风骨却的确是令我刮目相看! 楚煊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对我们这边的动静看得清楚,一见我俩要突围,便调转马头追了过了,全然不顾周遭混战成一片。 “大王,追是不追?”有人问他。 楚煊只沉吟片刻,便轻笑道:“无妨,区区二人,我看他们能带着那楚辂小儿逃到哪去!收拾了楚烨再追不迟!” —————————————————————————————————————————— 我和卢浩因怕惊动别的叛军,连马也不敢抢,一路凭着脚力奔到凌波的殿里。 好在叛军尚不曾闯到后宫,甚至消息都还不曾传过来,我和卢浩一路奔过去的时候,殿里一片安详,凌波与楚辂母子二人相谈甚欢。 “阿娘今日特意叫人做了你喜爱的牛乳糖,加了乳酪与花生,你尝尝。”凌波的声音甚是温柔。 “阿娘宫里的东西就是比别处好吃!”楚辂大声夸赞后,又小心翼翼地道:“阿娘,孩儿待会能不能包一些……与霍将军带去啊?” “什么?”凌波愣愣地问。 楚辂顿了一顿,大约是在观察母亲的脸色,然后才道:“霍将军虽然不说,可是孩儿发现了,他喜欢吃甜食,更喜欢吃糖。只是……一个大将军若是说出去有这样的癖好,大约会被人笑话,他才不说的。孩儿若是投其所好,想必他日后也不会对孩儿这么严厉了。” “严厉些不好吗?若不好生看着你习武,你的弓马拳脚会长进的这么快么?”凌波笑嗔一句,却又叹了口气,半晌才道:“罢了……既然他喜欢,又恰好是加了花生碎的……便给他带些去吧,只别说是我宫里的便是了。” “后妃与朝臣不得私相授受,孩儿省得,阿娘放心吧。” 乳酪……花生糖吗? 我是记得我那年元宵时与她说过,其实我从小便爱吃糖,尤其是牛乳糖,加了乳酪的也不错,要是裹了杏仁碎、花生碎、栗子碎或是各种蜜饯切的丁子的就更好了。 我还记得,那时她说的是——你喜欢吃什么糖?我为你去学吧,你想吃的时候我尽做给你吃,多少都可以的。 她竟还记得! 虽然是此等十万火急的关头,只是忽然又想起旧事,我脚下的步子便是一滞。 啊—— 若不是路过的宫人被我二人这一身血污吓得尖叫出声,只怕她二人还在聊天,而我……依旧还沉溺与旧事中。 “何事喧哗?”凌波被听到我们这边的动静,一面往外走,一面高声喝问。 也顾不上通禀,我和卢浩直直闯进去,双双跪倒在她面前,急促地道:“还请淑妃速速收拾细软,叛军入宫,至尊命臣等保护太子殿下。” “叛军入宫?”那秀气的柳眉拧在一起,凌波与我道:“何人反叛?” “正是那宁王楚煊。” 想必凌波对前朝局势还是听说过不少,毕竟她是一心要培养楚辂做储君的,闻言也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厉声道:“大家呢?” “他……”我和卢浩对视一眼,有些为难。 第 14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3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43 章 “说话!”楚辂也从殿里出来,恰好听见,便厉声呵斥。 凌波没有拦他,想必也是担心先帝的。也难怪,毕竟那才是她的丈夫。 我不说话,卢浩便道:“回太子,回淑妃,至尊眼下被宁王围困,家兄与一百二十名千牛卫护着。至尊命臣与霍将军无论如何也要护着太子殿下与淑妃娘子平安地避开。” 楚辂毕竟年纪还小,再怎么聪慧再怎么老道在那时也没了主意,只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紧紧地牵着凌波的衣袖。 但凌波却十分冷静,只思忖片刻,便干脆利落地道:“唐国忠!” “奴婢在。”跟着楚辂的黄门便连忙迎了上来。 “东宫想必是回不去了,好在太子在我宫里还留了许多衣物鞋袜并一些用度之物,你速速去收拾了来。” “奴婢遵旨!” 但到底还是没吩咐完,一个阴侧侧的声音便忽然在外头响起,“淑妃这是要收拾东西去何处呢?” 楚煊赶过来了! “至尊呢?”“我兄长呢?”我与卢浩同时问了出来。虽然是问话但我心里其实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楚煊慢条斯理地拾级而上,站在殿外,慢慢地理了理衣袖,笑道:“既然孤都站在此处了,你们以为呢?” 到底……走到这一步了! 第98章 乳酪花生糖(下) “霍徵,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所效忠的皇帝已经死了,现在是孤说了算!”楚煊的神色又是张狂又是嚣张。 我冷冷地望着他, “宁王莫不是在说梦话?至尊驾崩, 太子尚在,该当是太子即位, 却与宁王有什么干系?” 楚煊望了一眼楚辂,冷笑道:“太子?如今还是太子, 接下来……只怕就不是了。” “太子不是宁王一句话便能废掉的!”卢浩喝道。 “即便是孤现在不能, 难道永远都不能?”楚煊轻嗤一声, “再者,若想太子不能即位,多的是法子, 难道卢将军不知道?” “你敢!” 楚煊拍了拍手,“弑君都做过了,难道还怕杀一个太子?清夷军,还愣着干什么?都杀到此处了, 前进一步,便是一步登天,若是退了……那就是万劫不复。” 我见清夷军中许多人都有些跃跃欲试, 连忙道:“就算太子不在,先帝还留有齐王、魏王与蜀王。自古以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 父子在前,兄弟在后,宁王难道要将他们杀干净?谁会拥立一个身有如此污名的皇帝?” “知情之人都死了,还有谁知道?”楚煊满不在乎,“说起来……孤倒是忽然知道为何霍将军这般愿意做一个武将了。将兵权握在手里的感觉还真是好,若谁有不服,便灭了他!” 那一股阴鸷之气几乎要破出他的面庞扑过来,显然楚煊已然无可救药,我不想再解释,只是对凌波宫中的各宫人高声道:“保护太子!保护淑妃!” 也没有几个应声的人,毕竟突遭大变,这一群宫人内监不说养尊处优也是太平惯了,莫说是应对,能好好站在这里还不叛逃的已然很好了。但即便如此,哪怕有一人答应,也就够了,因为至少还有一人愿意与我们一道保护他们母子。 “杀了他们,孤重重有赏!”楚煊又从身旁的侍卫哪里拔|出一把刀,率先便冲了过来。 楚辕恰好跟着唐国忠从里头出来,一抬眼便见到这样的景象,当即拔了佩剑就要冲上去,被凌波连忙一把抱住了摁进怀里。 “太子莫要冲动,至尊被奸人所害,殿下只有保护好自己才能寻得机会替至尊复仇啊!”我一面与那些军士交手一边飞快地道。 这么多军士,而我我和卢浩只有两把刀四双手,哪怕杀到筋疲力尽也不能杀完,何况两个人根本挡不住门,只要冲进去一个人,几乎就是必死之局。 只是这时候,我们两人却是至关重要的,绝不能萌生半点退意。 曾经师父告诫过我,身为军人,身为武将,天职便是要保护好国家保护好子民,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只要身后还有弱者,就绝不能退缩! 有一瞬,我甚至在想,其实就这般战死,也不是不好……至少,凌波是在我身边的。 不过也怪楚煊自己心急。 他状若疯癫地冲出来,寻了个我与卢浩都没顾及到的空子钻了进去,拨开楚辂身边的宫人,一下子抓到了他的袖子,便用力地把他往外一拖,举刀便向他砍去。 “莫伤我儿!”我听见凌波一声惊呼,而后便是数名宫人齐声惊呼。 众人都震惊了,一时间竟忘了交手,我趁此机会回头去看,只觉肝胆俱裂。 凌波以一个回护的姿势,将楚辂死死地圈在怀里,却将自己的背后空门全然暴露在楚煊面前。而楚煊那一把长刀,便砍到了凌波背上,由于用力太大,半边刀身都嵌到了她单薄纤瘦的身体里。凌波原本穿的是一袭额黄的襦裙,如今却被鲜血浸作殷红色。而楚煊因为离得近,整个人都被喷溅得仿佛血人一般。 “阿娘!”许久的静默之后,是楚辕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凌波……凌波被楚煊伤了! “太子不要!”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楚辂握着佩剑便朝楚煊冲了过去。 “退后!”我连忙呵斥道。 清夷军一下子反应过来,纷纷往前冲。而凌波殿里的宫人也怕楚辂受伤,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了回来。唐国忠更是劝道:“太子切莫冲动,快看看淑妃如何了才是!” 一群人密密实实地把凌波和楚辂挡了起来,楚煊也趁机退到清夷军身后,只是那一下拔出长刀来,又是一蓬血花飞溅。 趁这个空隙,楚煊又开始嘴巴不老实,阴侧侧地道:“霍徵,这一刀下去是什么后果,你该比我更清楚吧,谢凌波……她活不成了!” “闭嘴!” “怎么,我说错了吗?如今这样,别说没有御医来,即便是有,带着最好的金疮药来,也是救不过来了!你明白吗?”楚煊放肆地大笑,“霍徵,看着你一辈子都心心念念忘不了的人死在你面前,还是因为你没保护好她才死的,这滋味如何?你该是明白我是有多难过了吧!” 楚煊想必是真的疯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他究竟又如何难过了?说的可是娉婷呢?只是娉婷好好地在我府上做她的霍夫人,如何能与眼下凌波生死不明地相比? “宁王殿下,你手上又是一笔血债!”我咬牙道,“血债欠的太多,总该要讨回来的!” “好啊,我正等着你来讨呢,李卓的、楚烨的、你师父的,现在又添了个谢凌波,我都好好记着呢,来呀,我就怕你不来呢!”躲在清夷军背后,楚煊倒是肆无忌惮,竟然出言挑衅。 “啊——”我暴喝一声,提刀便向他面前冲。 第 14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4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44 章 “伯英你回来!莫中了他的激将之法!”卢浩急得大喊。 我当然知道楚煊是做什么打算,也知道他那边这么多军士,哪怕我是天神下凡也不敢保证自己真能全身而退。 只是真的气昏了头,什么理智什么冷静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了。他手上沾了多少鲜血,握着多少人命,又有多少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若我再不管,便真的没人能为他们报仇了。何况我身后还有须得我去守护的人。哪怕是豁出我的性命,我也须得将楚煊了结了。 挨了多少刀已经数不清了,流了多少血也是不记得了,恍惚之中有许多人在叫我退回去,叫我放弃了,可我一句也听不进去,只知道握着刀不断地拼杀,直杀得眼前一片血红。 大概我那时的样子,便与地狱里爬出的修罗恶鬼一般无二吧。 跟着楚煊来的军士想必也不全是死心塌地的,之前我就感觉到他们似乎未尽全力,我这般不要命,他们也不敢硬拼。 于是我就这般杀到了楚煊面前。 “霍徵,你不要命了?”想来是没料到我也会这般疯狂,真的一路杀到他面前,楚煊这才有些慌了,一边狼狈地逃窜抵挡,一边慌张地质问。 “用我的命换大王的命……太值了!”我已经到了虚脱的边缘,身上的所有力量似乎都被抽干,却仍旧咬着牙支撑,出刀一次快过一次。 什么都不顾了,我只想让楚煊死,几乎成了我拼下去的执念。 所以最后一刀刺入他胸口之时,我都有些没反应过来。毕竟血溅到身上已经太多次了,感官都已麻木。 “你……”楚煊一张口,便吐出一大股鲜血,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身子却渐渐委顿下去。 只怕他没死透,我抽出刀来,又朝他胸口捅去,复又抽出,再狠狠捅了进去,重复许多次,直到他的胸前没有一处可以下刀的地方,才停下来,以刀拄地,不让自己跪下去。 楚煊的双眼大睁着,不甘与惊恐就这样定格在他脸上。 我知道他在不甘什么,却十分不屑。什么都想争什么都想要,使尽了千般手段,搭进去那么多人,却最终什么都没得到。 “宁王……已死……”我提着一口气高喊,“贼首伏诛,念在尔等是受人蛊惑,不得已做了从犯,若尔等就此愿弃暗投明,平定叛军,太子殿下定会宽宏大量,不与尔等定谋逆之罪!” 楚煊虽然死了,但李氏与姚氏的人马还在宫中,他们本就不是一条心,楚煊死了,他们便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拥立楚辙。我们这边没什么人手,自然只能借着这些人去先缓和一下局面。 我一连喊了三遍,陆陆续续有人丢了武器,单膝下跪。最后,所有人都丢了武器,高声道:“罪臣……愿助太子平叛!” 卢浩甚至还有些收势不稳,若不是唐国忠地扶了一把,只怕就摔倒在地了。 “阿娘啊……”但楚辂依旧在那边伏在凌波身上哭泣。 “浩然……你还能走吗?”我低声问。 卢浩一把挥开唐国忠,眼神坚定,“叛军未除,绝不敢倒下!” 我欣慰地一点头,远远地朝楚辂道:“太子殿下,如今宫中一片混乱,还须得殿下去主持大局,望殿下能与卢将军一道走一趟!” “我不去!我要守着阿娘!”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楚辂任性。 “快……去……”恍惚之间,我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道,却是凌波。 楚辂连声道:“阿娘我不走!我就要陪着你!” “糊涂!阿娘……都是怎么教你的?”听得出来,凌波也是勉强吊着一口气在说话,“大局为重……难道你想……看着、看着叛军……屠了皇宫?” “阿娘没事了儿子就去!”楚辂抽抽噎噎地道。 “你是想看着我咽气之后再去么?”凌波显然是生气了。 “儿子不敢!” “快去!” 母亲都这样说了,楚辂不得不起身,飞快地擦了眼泪,走道卢浩身边,高声道:“众将士,随朕诛杀逆犯!” “是!” 待得一殿的军士都跟着楚辂和卢浩出去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这一下却仿佛浑身的力气被抽干,我再也站不住,一下子软倒在地。 “霍将军!”殿里的宫人吓了一跳,都纷纷上前来扶我。 实在是太累了,我根本起不来。但我还想看看凌波的伤势,便挥开他们,只是艰难地翻了个身,朝着凌波那边爬了过去,“淑妃……凌波!你怎样了?”也不管众宫人听到会如何了,那一刻我满心里都是凌波,便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 那边凌波听到动静,竟也挣扎着往我这边靠,口中道:“阿徵……你怎样了?” “你别动!你别动……我来看看你!”我一面说着,一面奋力往她那里爬。 她方才叫我阿徵! 多少年不曾听到这个称呼,更不曾听到她这样叫我,一下子就思绪飞远,仿佛回到当年,她还在师父府上的时候,每一次见到我时那或嗔或喜的灵动神情。 “凌波……”实在没什么力气了,只能伸出手去握住她的。一会就好,今后再没机会了。 凌波大概也是料到的,任由我握着,还轻轻捏了捏我的,轻声道:“未曾想……有生之年,还有这样的机会……” “没事了,我在这儿……” 也不知道能回答对方什么,只是彼此答非所问地说着话。原本心里又千言万语的,但在此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曾经我一直想问问她到底是不是还在恨我,如何才能原谅我,可生与死面前,这话都太浅薄,实在不好意思问出口,便叫我烂在肚子里吧。到底是我对不住她,不原谅……就不原谅吧。 “对了……里面……乳酪花生糖……还是我做的……原本就是给你带去的,恰好……”凌波虚弱地笑了一笑,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直到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我说过,你喜欢吃什么糖,我便去学,想吃的时候便做给你吃,多少都可以。可惜,我食言了。 感到掌心里那只原本就柔弱无骨的小手渐渐地松开,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慢慢变得冰冷。 “淑妃!”原本战战兢兢候在一旁的宫人忽地齐齐跪了一地,哀哀地哭起来。 我本以为我会喊她的名字喊到撕心裂肺。可我到底没有,只是握着她的手,面上十分平静,心里却来来回回念着一句话—— 不是你食言了,是我……对不住。 第 14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5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45 章 —————————————————————————————————————————— 神熙十五年八月十一,宁王楚煊私携清夷军进京,煽动数位禁卫军将领,勾结陇西李氏与河东裴氏逼宫谋反,弑君,杀害淑妃谢氏。幸太子辂英明果决,羽林军将军霍徵、千牛卫将军卢浩忠勇,得左右翊卫、神策军、西郊骁骑营等诸军襄助,终平定叛乱。 八月廿一,太子辂即位,为先帝上庙号“宣宗”,追封其母谢氏“端慧皇后”。 逆王楚煊当场被诸,后废为庶人,不入宗碟,不葬祖庙。李氏、裴氏诛九族。魏王辙降临淄侯,为生母李氏赐死。其余叛将皆斩首,然罪不及家人,只罚抄家产。 八月廿二,卢浩加封千牛卫大将军,兼领金吾卫,赐爵“定国公”,我进羽林卫大将军,仍领太子少保衔,赐爵“沛国公”。 原太子少傅卢瀚因舍身救先帝而追赠越国公,谥忠义。 至于韩谨,之前的事并无多少人知晓,且并未对营救先帝起多少实际作用。其名字又与李家裴家众人一同等级在进宫谋逆名册中,即位后的楚辂即下旨罢黜韩谨所有官爵,仅不加罪而已。对此,我一语不发。 次年七月十五,新帝楚煊改元,年号昭平。 第99章 终章·长安啖 “唐国忠, 把这些残羹冷炙都撤了,只留一两样点心冷盘,朕还要与霍公说说话。”至尊沉思片刻, 摆手吩咐, “其余人也撤了吧,杵着没意思。” 唐国忠答应一声, 当即让宫人上来收拾桌案,然后鱼贯退出。 至尊朝我举杯, “朕再敬霍公一杯, 若不是当年霍公舍身相救, 只怕朕如今也不能在此了。” 我连忙回敬,“臣不敢当,身为羽林将军, 臣本该戍卫皇宫,却还让叛军进宫来,实在是臣失察。何况虽至尊平定叛军的乃是定国公,臣不敢居功。” “说到定国公……朕这些日子忙着科举评定, 也不曾去看看,定国公最近如何了?” “回至尊,浩然一向身体健朗, 也没什么杂事好操心,至尊放心。”当年卢浩对朝局心灰意冷,坚决辞官不做,在至尊与众臣的劝解之下, 只是留了个定国公的虚衔,带着卢照一道回了范阳。除非边关有战事的时候会主动请缨,平日里是谁请都不会出山的。 至尊点了点头,挑了一块长安啖嚼起来,“这长安啖做的不错,皮薄肉细,卷得也结实,霍公也多吃点。” “谢至尊好意,臣岁数大了,肠胃不大好,不敢贪食,只怕是要辜负了。”我连忙摆手。 但至尊也不是一定要提此事,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他真正要问的,却在下头,“对了霍公,你方才讲在逆王叛乱之前,霍夫人便有了身孕……朕怎么没听旭轮说起家里什么时候添过弟妹?” 我心头一疼,半晌,才低声道:“其实之前拙荆便一直有些怀相不好,却一直不曾请大夫调理。逆王作乱之时,又刚好发作,但逆王原本就痛恨臣,遣了许多人围攻寒舍,若不是管事……只怕连寒舍也被夷为平地了。没大夫照看,又一直担惊受怕,听闻拙荆当夜便小产了,出血不止,而身子也落下病根,此后再不能生育。” 因脱力又失血过多,我斩了楚煊之后,便在宫里养了两日才得空回府,得知了娉婷小产的消息,但因为叛乱未平,又没在家里多待,匆匆又走了。失子之痛加上我不关切,娉婷终于将这些年来对我的不满都一道发作出来,此后,除却必要的事宜须得交代,娉婷再不肯见我。起初因凌波之事我伤心难过,还想着总算是等到了娉婷对我失去兴致的一日,于我于她都是好事。但后头我才发现,因为父母失和,旭轮夹在当中十分为难,他本就与我不太亲近,后来他母亲也因我之故而疏远了他,至尊又被我成日拘着学习理政,家里又少与他亲近的玩伴,最终旭轮变得越发孤僻不爱说话。 而那次有一特别让我觉得对不起霍礼的事,便是霍礼被我们遣出去求援报信,娉婷又身子不爽,叛军到我府上之时,便再没个主事之人。被我送给霍礼的虞氏葭月因着自己是管家娘子,又曾是府里的姨娘,不得不站出来组织众人保护府里。她一个弱质女流,却提着我放在家里的剑,站在了最前头,最终被叛军所杀,去的时候,腹中还有霍礼六个月大的孩儿。 只是霍礼此人太过本分,不但没因此记恨于我,还一直忠心耿耿地替我打理府上,我时常留宿宫中,他还替我照顾旭轮,倒是让我更加觉得对不住他。 至尊闻言愣了一愣,“难怪阿显从没提过此事,子女不言父母之过,说了倒是他的不是了。” “微臣家事,让至尊见笑了。”掩饰一般,我也夹了块长安啖塞进口中,又猛地灌进去一杯酒,好歹不让自己失态。 “这些年霍公倒是一直操心国事,忙得无暇他顾,连家里都没时间去照管了,朕十分感念,亦十分愧疚。霍公,朕再敬你一杯!”话虽这样说着,但至尊的神色却并不见什么感激与愧疚,倒是十分玩味,我便心道不好。 斟酌再三,我小心翼翼地道:“臣……担心至尊年幼……” “是啊,霍公是长辈,担忧也是应当。”至尊似笑非笑,“朕幼时不懂军政之事,若不是霍公在旁把关,这二十六卫的人选都补不上来;后来突厥见我朝中大乱,以为有机可乘,举兵来犯,也是霍公遴选的守将才平定此事;昭平三年的时候,高句丽作乱,也是霍公运筹帷幄,替朕拟定退兵之计,这才有惊无险;昭平七年,南诏犯境,霍公坐镇兵部,打得南诏俯首称臣;昭平十年,也便是去岁末,临淄候谋反,霍公在朝中指挥若定,才使得四郎最终伏诛……” “都是至尊圣断,臣不敢居功!”我听着听着,只觉得背后开始慢慢渗出冷汗。 至尊轻笑一声,问道:“霍公第一次挂帅出征是什么时候?” “快三十年前,那时臣约摸十四五岁。” “那再敢问霍公,弱冠之年又在做什么?” “在范阳……迎击突厥。” 至尊替自己斟了杯酒,“既然霍公年纪轻轻便如此有作为,又何以断定……朕不能呢?” 我慌得连忙跪下,“至尊明鉴,臣不敢!” 也没叫我起来,至尊只是慢条斯理地道:“对了,不止是军国大事,还有朝中许多琐事……难道霍公真的以为朕是个如此废物,连这些小事也做不到?还有娶妻立后之事,朕虽不知道各家女郎品行究竟如何,可我大郦的历任皇后是怎样遴选的,朕还不知道?不能依样画葫芦?此等事也须得霍公操心,朕还真是无能啊!” “臣死罪!”我只觉得头皮一炸,暗道原来这才是今日他宣我进宫的真正目的。 至尊闭了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气,“华瑶是个好女子,若她……不是霍公替朕选的,朕或许会很喜欢她。” “臣死罪,请至尊责罚!” 屈指轻叩桌面的习惯,至尊大约是和先帝学来的,那一下又一下的轻响,似乎是叩在了心口,令人不由得一阵心头发紧。良久,至尊才笑:“霍公忠心耿耿,何罪之有?” 我倒是自问这些年来一直对至尊之事亲力亲为绝不含糊并不是为了什么权势地位,也不是为了那种操控众人的快|感。 但至尊下一句,忽然劈头盖脸地道:“但就一句‘忠心’,便敢对朕这般指手画脚了?霍公,若不是看在你教朕武艺、当年救驾有功,看在旭轮的份上……朕岂会容你到如今?朕知道你也是好意,如今看来,大约也是因着阿娘的缘故,真正把朕当做子侄来关切的。可你毕竟不是我父亲,如何能事事替朕拿主意?你以为对朕好的,朕难道就想要?你几时问过朕一句?阿娘又不曾求过霍公要做什么,霍公所作的,不过是因为觉得愧对我阿娘故而对朕一厢情愿的补偿罢了!还有,旭轮才是你的亲生骨肉,他从小就告诉朕,希望你与他多说几句话,希望你带他出去玩,他保证不会淘气;希望你能问问他功课,他一定能将先生所讲倒背如流;希望你能多问问他的意见,他定不会看着你如此,在朝中处处树敌……” “至尊……请至尊别说了……” 他说的的这些事,从前不是没想过,但我自问的确没有存歹念,只是关心。但我的确没想问过他,是否需要我这样做。 “至尊放心,今后不会了,三日后……便不会了。”我低声道。 至尊却被吓得一愣,“你……” 我坦然道:“从臣出来前旭轮说让我当心……旭轮几乎没对臣说过这样关切的话,臣便知道此番进宫绝不会这么简单。何况那玉卮醪酒味很淡,里头放点什么还是能尝出来的。只是臣不曾想到……原来臣如此惹人厌倦!” “胡说八道什么!朕为何会鸩杀重臣?即便霍公对朕严苛些,朕便会因此忘了对朕最忠心的是霍公了?朕不过是有些话想同霍公说明白而已!”至尊怒道,“何况按照霍公的意思……旭轮会弑父不成?” 仔细一想,的确不会。 可酒里的确有毒,虽不是七步封喉的剧毒,却也是三日后会慢慢发作的慢毒,死状与寻常寿终一般无二。 至尊有些慌了,高声道:“唐国忠,唐国忠!快去给朕叫御医来!” 第 14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6 章 珍馐录 作者:温翡烟儿 第 146 章 “至尊,不必了。此毒来自海里,甚是少见,一旦种下,便是药石罔灵。”我摆手道,“今夜臣与至尊对饮,第一口酒下去,臣便知道这酒里有古怪,当君王所赐,臣不敢辞。至尊想想,臣与至尊对饮多久、又喝了多少?已然没用了。” 怒色逐渐在至尊脸上渲染加重,他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高声道:“霍徵!朕在你心里便是个如此没有容人之量的昏君?旭轮在你心里便是个罔顾人伦胆大包天的逆子?你但凡发现有一点不对便说出来,也不至如此!” “是,臣……知错。”得知自己命不久矣,我竟还能笑得出。想来也是听到至尊终于将心里压了许久的话一股脑喊出来,觉得欣慰罢了。至少,他还是信我的。 至尊负手在殿中走来走去,急躁地道:“究竟是何等宵小,竟会在这烧尾宴中下毒?朕……” “请至尊的酒杯。”我也起身,走到玉阶前,双手举过头顶。 至尊几步下了台阶,将酒杯递给我,我细细一嗅,又尝了尝残酒,这才放下一颗心,“至尊杯中无毒。想必也是,送到至尊口中的酒菜,必得经过几番试毒,谁都不敢这么大胆。也便是臣自己送来的东西,都知道臣不会害自己的……” “真是蛇蝎心肠!沛国公与朕宴饮后暴毙,朝中会掀起怎样的波澜!”至尊狠狠拂袖。 我连忙示意他稍安勿躁,“至尊安心,近些年,臣已然着手将手中之事交下去,便是臣不在朝中,也不会有事。” 但至尊却听不进去我讲话,只是道:“此毒来自海里,又与朕和霍公都有深仇大怨……五郎!是五郎的人!” “至尊……” “霍公仁慈,朕也有心放他一马,祸不及家人,仅诛杀几个首逆。却不想倒是给自己埋下这么大的祸患!唐国忠,去给朕找名册来!朕倒要看看,是谁这样大胆!” “至尊!”我忍不住高声道,“如今臣只有三日好活的,却也不想报仇。只是臣还有几件事放心不下,至尊若是不嫌臣啰嗦,臣还想再细细嘱咐一遍。” 其实看着至尊的神色,他不是很愿意听。 诚如他所说,他今年也行过冠礼,也不是个没主意没决断之人,还有什么是需要我嘱咐的呢?只是大约真的觉得我死到临头了,却还有些于心不忍,终究还是道:“霍公请讲,朕……洗耳恭听。” 我后退几步,向他行了个大礼,三跪九叩,一样不少。期间至尊想扶我,却被我闪开,仍旧坚持着行完礼,才道:“若臣不在了,请至尊善待旭轮,善待拙荆。” “这个自然,旭轮是朕看着得用才提拔起来的。若今后只要不是谋逆之罪,朕都会网开一面的。” “请至尊……善待齐王。”我低声道:“至尊与齐王自小一起长大,齐王是怎样的性子,至尊自然清楚,臣也不必多言。” “阿兄一向谨小慎微又老实,小时候便总是让着朕,这些年更是帮着朕做了不少事,朕也相信齐王兄不会做出糊涂事,这个也不劳霍公记挂。” “最后一事。”我深吸一口气道:“请至尊赐臣纸笔。” 至尊有些不解,“霍公想写什么?” “和离书,给拙荆的。” “不可!”至尊高呼一声,觉察自己有些失态,才放低声音道:“旭轮才入仕,多少双眼睛盯着!霍公三日后……在霍公离世后又闹出父母和离之事,却让他如何自处?” 我低头想了一回,笑道:“臣……几乎从未替旭轮打算过,也不差这一次了。臣相信旭轮能干,会自行处置的。只是臣也从不曾替拙荆考虑,此番……且替她做好安排吧。” 娉婷嫁与我二十余年,从来争吵多过温情。从最初到现在,我都很确定,其实娉婷并不是很了解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我喜欢什么、厌恶什么,而她喜欢上的,可以说是年少的我,却更可以说,那是她心底一个对未来夫君的幻想与憧憬,却阴差阳错地被她安到了我身上。年少冲动,却酿就了这么些年的悲剧,此时能戛然而止,也是好的。 良久之后,至尊才长叹一声,“罢了……此乃霍公家事,朕不插手。只是若日后朝中有人说旭轮半句不是,朕一定不轻饶他。” “多谢至尊。”我再次叩首到底。 “霍公……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有了。” 至尊很是诧异,“没有了?霍公莫忘了,这毒……” 我笑着打断道:“至尊先前说得对,至尊一向聪颖能干,一直是臣放心不下,白思虑了许多不必要之事。如今臣不插手了。相信至尊一定能查明真相,还臣一个公道。” 又是良久无言,我听见外头更漏响了,才忆起我其实已经进宫许久。 一辈子感觉过起来很长,但其实原原本本事无巨细地与人道来,也不过一夜还不到。 我这一生,细细一想,似乎是个笑话,对不住朋友,对不住师父,对不住爱人、对不住妻子,对不起子嗣,对不起妾室,竟是白白活了一遭。只是我也不后悔,至少想起我效忠过的两位君王,想起大郦,我问心无愧。 “至尊,天色不早了,明日还有早朝,也该歇息了。臣告退。”我平静地行礼。 至尊却道:“都这个时辰了,朕也睡不着。坊市门早就闭了,霍公也出不去,不如就在宫里歇一夜。” “臣出门之时,旭轮便十分担忧,若是一夜不归,只怕他也心下不安。”我笑道,“臣虽然岁数大了,但好在身手没丢,坊市门才多高?当年臣可是翻了宫墙进宫来报信的。” 至尊闻言也忍俊不禁,“既然霍公去意已决,朕也不便强留。朕这便让唐国忠送送霍公。” “谢至尊美意,就不劳烦唐公公了,臣还想在宫里走一走,再看看太极宫,再登楼望一望长安城。望陛下允准。” 至尊微微侧了脸,半边脸隐没在阴影里,也不叫人看出神情,最终只是摆了摆手,淡淡地道:“准。” 我忽然觉得有种夙愿已了的轻松,忍不住微微一笑,再次行了个大礼,“臣霍徵……拜别至尊。”然后,也不管至尊是何反应,径自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太极宫还笼罩在微薄的夜色中,但天色却在悄悄发亮了。 我轻车熟路地在宫中游走一周,最终走到朱雀门,慢慢登上城楼,沿着朱雀大街,远眺整个城池——这便是我大郦的都城,是万国向往的长安。哪怕是在灯火寂灭的夜色里,也依旧能见其雄伟壮阔,不难想见白日里的繁华。 都城的名字倒是取得很好,长安长安,长治久安。 我挂甲征战半生,所为的不就是让大郦长治久安么? 只是过不了几日,这担子便要从我身上卸下了。而此后,自然还会有一代又一代的人,来挑起这个保家卫国的担子。 天幕上的星子渐渐变得淡了,东方极远处,一丝鱼肚白渐渐泛起—— 真好,明日,又将是崭新的一天。 【全文完】 第 146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