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 分卷阅读1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1 《碎梦》作者:长安一颗蛋 文案: 新帝登位三年,江南楚家,一夜灭门。 人人都说,苏易清查抄逆贼楚家,可苏易清一觉醒来,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站在江南绵绵风雪里,说,这一次,楚云歌,我还你清白。 楚云歌x苏易清 皇帝x沈从风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云歌,苏易清 ┃ 配角:萧宁,沈从风 ┃ 其它: 第1章 第 1 章 景和三年,腊月十六。瑶州,大雪。 江南道上瑶州城,风致最好。有经年美酒,高台云阁。歌不休,舞不休,斜桥打马过,满楼红袖招。 即便下了雪,团团地飞过来,在风刀中一滚,扯得漫天柳絮似的。留了整个江南江北,白茫茫世界,一线黑檐。 此刻已至戌时,天色郁沉,城中店铺都下了拴,以往夜里,那些连绵整个坊市的灯火尽熄了,唯有被雪浸润过的风,隆隆地吹。 城门上一声锣鼓闷闷地响,被风裹着吹出老远,老树上栖着的两只寒雀一惊,掠翅远飞,剩下枯瘦枝桠,长而倦地朝天伸着。 城墙上校卫拧了拧鼻子,塌着眼皮,瞟了眼几乎和黑夜黏在一起的城,招呼着让士兵关城门。 也不知宵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老旧巨大的木门咯吱乱响,积雪簌簌直落,即将关上的一刻,一只手突如其来横了进来。 关门的士兵吸溜吸溜鼻子,天色太过昏沉,他勉强看明白那手上戴着的黑甲,在雪夜里反着光,像极霜剑上的锋芒,滴溜溜打转。 朦胧的睡意瞬间被劈散,士兵心中一抖,往后缩了缩,手却按着城门,拉长了声音道:“城门已关,不便放行。” 这可不是往日里,不下城门的江南瑶州咯。 城墙上的校卫看城门顿了顿,不耐地直起身来,借着朦胧昏黄灯光往下一看—— 苍茫夜色下,浓云翻滚,城脚,二十重甲骑兵勒马而立,黑色铁甲与浓夜胶着在一起,唯有被雪杀出的寒光,不声不响,从腰侧刀锋上一闪而过。 校卫心中巨震,眼角的余光刚刚瞥到骑兵末尾的那顶白色软轿,双腿已然一软,噗通跪了下去。 慌忙中,他低头扯过锣槌,在铜鼓上急敲三下,喉咙中吐出的声音扭曲到尖锐,“开——城门!” 未顷,城下传来城门开阖的声响,才惊觉自己在寒冬腊月里出了一身冷汗。 下方的士兵从门缝里看清铁骑的一瞬间,三魂已去了六魄,零零散散跪了一地。 骑兵无声入城,铁甲摩擦的声音在寒风中刺入骨髓,冷得惊人。 马蹄踏在绵厚积雪上,溅起一蓬蓬的水,溅在伏地士兵的脸上,他瞪大眼睛,身子僵硬得像收拢的弓。 深沉夜色里,重甲上分明有未干的血,一点一点坠落在雪地上,又转而被马蹄踏碎,落了一地乱梅似的。 等听不见半点声响的时候,校卫才哆嗦着手,小心翼翼抬起头来。 却见城门之外,碧月河畔,一方隐约火光,携焦黑烟云滚滚而起,将天地撕裂成两半。 “楚……楚……”他哆嗦着嘴唇,颤抖地伸出手去,脚下一滑,跌坐到地上去了。 软轿中的人,懒洋洋斜坐着,不经意拨了拨布帘,露出一张三四十许,颇有些沉肃的脸来。 三年前的宁王少保,如今的天子太傅。八年前的江湖布衣,如今的显位人臣,沈从风。 雪从缝隙中漏了进来,扑到他眼角几线皱纹上。 这江南道上,真是下了好一场大雪。可入冬以来,京城却还未见过雪花吧。 他模模糊糊想起,离京时候,经过天子寝宫,那朵开在宫墙上的梅花。 洒扫的女官正招呼人除去多余的枝桠,他看着那朵梅花,没来由却想起八年前的一双眉眼,在花下越长越烈,绞碎了满宫春光。 于是就说,留着吧。 也不知那朵花,如今是什么模样。 脚下的香炉温温地散着热气,这么左右无端地神思飘忽了半晌,听得帘外沉声道:“大人,到了。” 刚走下了轿子,便有柄四十八骨的紫竹伞伸了过来,轻巧挡下头顶风雪。沈从风微微眯了眯眼,朝那持伞的白面人点了点头,道了声有劳。 微胖无须的白面人赶紧欠下身子,极温和地笑,只是声音有些尖细,“沈大人,这儿便是楚家百十据点,最后一处了。”低下头的时候,看见雪上蜿蜒而来的零碎血迹,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沈从风接过伞,交给身边一名铁甲卫兵,这才抬头看了看院门。 随着门锁被刀一砍而断,院中玲珑长廊,九曲水道,雕花角灯,奇石异景也次第入眼,即便数十日无人打理,厚雪覆压,也能看出曾经的奇绝模样。 风有些急,沈从风探出手来,接住了一片雪花,轻轻一拈,即刻化作了水,将手指浸得发亮。他蹙着眉头,或是觉得冷了些,将手拢回袖中,道:“赵总管,楚家三百八十三口人,皆被扑杀,百十据点,寸草不留。明日,且请公公启程回京,禀告圣上。” 赵总管的笑顿了顿,深深一躬身,将头埋得更低些,“沈大人,却还有一人,那楚家四郎,楚云歌……” 沈从风蹙了蹙眉,凝定定看着身前风雪,手轻轻落在腰侧长剑上,发出微不可闻一声叹息。 即位三年的少年天子,暴戾寡恩,动静无常,疑心,甚重。 想来那朵宫墙上的红梅,早已在寒风中,散落了吧。 赵总管脸上的肉抖了一抖,庭院内外的风雪织起密不透风一张大网,将所有的东西,都笼进去了。 “沈大人,陛下知晓江南风寒露重,遣咱家来此,打点照看,便不能不小心伺候了。” 风忽起,吹得木门啪嗒摇晃。 清漆刷过数遍的门,即便在幽深夜色里,也是净润透亮的。 沈从风的目光从门上缓缓移动到脚畔,手从剑上滑过,笑了一笑,转身道:“此事,我自有交代。” 不知被多少人摩挲过的卷轴,墨迹还是新的,装帧的竹筒已经光亮,轻飘飘的,从铁甲卫兵的袖中传递到沈从风手里。 瘦而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从字迹上滑过,沈从风喃喃道:“楚云歌……半月前,截杀我徒苏易清,坠下山崖,两人至今,生死不知。” 天地昏黑,似是黎明前最后一点寒夜。却隐有不安,从心底蔓生而出。 卷轴轻坠于地,咯哒一声,旋即被雪水浸透了墨字。 “江南楚家,勾结外贼,欲反上作乱,凡三百八十三口人,皆已伏诛。即日起,着江南知府林致和封查楚家商铺,编纂为册,交由陛下,处置吧。” 风雪掩埋了铁甲与马蹄的声响,赵姓的宦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2 官从怀中捏出纸笔,呵化了笔尖,随意落下几行字。 写到最后一字的时候,笔尖按了按,不知想起什么似的,笑道:“还记得咱家来江南的时候,瑶州城内担茶老儿说的那句话呀。” 江南十六道,户户皆食,楚家栗。 繁华流金的江南道,绵延百年的江南楚,一音一弦,都于无声中挑动年轻帝王的心绪。 现在,清丽富贵的堂皇世家,终于在一地雪色中,化为飞烟。 沈从风怔怔看着头顶飞檐黑瓦,碎雪影影绰绰,落在眼中,轻微的冰凉刺痛让他忽而想起,京畿路上,浓云深重。 景和三年,江南楚家,通敌叛上。 男,尽伏诛。 女,尽伏诛。 第2章 第 2 章 屋外在下雪。 落在头顶瓦片上,沙沙的。 如雨纷飞,如云起灭,细细密密,在半醒未醒的梦里响了一夜。 似是清明,似是昏沉,迷雾蒸腾。唯有一双温和兼高华的眸子,沉沉浮浮间,破开弥漫黑气。 谁的眼睛? 三分温雅,三分从容,三分高贵,与一分倨傲。 见到那双眼睛的一瞬间,苏易清从梦境里抽身而退。 屋外的雪仍未停歇,他披一袭揉蓝衫子,轻轻支起窗。 冰寒的凉气卷携着雪花纷飞入室,撞上他温热的前襟,一滴滴化作斑驳的水迹。 斑驳破碎得,像他如今的记忆。 他在一无所有的空白中醒来,在模糊不清的回忆中回溯,却终究一无所获。 三天来,他长久地在屋内静坐,从早到晚,从日出到日落,却悲哀地发现,连自己究竟从何而来都记不得。 陌生的寒意侵入骨髓,有点冷。他漫漫地叹息,在窗前展开袖中的信。 醒来的时候,在贴身的衣物内找到的,唯一记载着自己姓名的东西。 柔白微黄的洒金信笺,反射着微熙晨光,明灿又清贵。疏阔沉稳的字迹蜿蜒到最后,竟飞扬出云卷烟散的流丽来…… “愿江南江北,竹屋山窗,一笑相逢。” 逢字的最后一笔,剔得长而细,像一场欲断未断的梦。 也像极了他腰侧的刀。 窄刃,微曲,光撒在刀身上,明晃晃如水,隐了层玉色。如美人伏锦褟,光滑繁复的衣物中,露出一截微微扬着的玉颈,柔顺的幅度,藏着足够的风情。 一把好刀,一封信。 可苏易清是谁? 他定定在窗前站了很久,直到鸡鸣三声,红日腾空。 西街上忽然传来了不同以往的声响。他这几日也出去过,用腰间仅存的一贯钱填饱肚子,看到的街头巷尾都是一片死气沉沉,想要问些东西的时候,卖食物的摊贩都摇摇手,露出敬畏惊惧的神色来。 今天,街上居然有了声音。门开阖的动静、马蹄的响动、官差呼喝的嗓门。想了一想,苏易清就走了出去。 西街商铺皆把门关得密不透风。以往常见的茶摊都跑得一干二净。压着囚车的士兵正从街上走过,车内老者白发苍苍,佝偻着半个身子,双眼昏昏。巨大的车轮从雪上碾过,发出一连串的吱呀吱呀声。 车后,二十余人被束着双手,有的披散着发,有的光赤着脚,似是刚从床上被拉起的模样。 最末尾的白衣姑娘踩在冰上,脚下一滑,顿时跌滚到雪中。 擦碰到地上石子,冻得僵红的手上即刻就划出几道鲜明血痕。 有个差人提了皮鞭,眼皮一掀,还不等那姑娘爬起,手腕一扬,鞭子就已朝她劈头甩去。 没听见皮鞭落在皮肉上的声音,面前已然多了深蓝一个人影。 雪亮的光,比冰更凉,带着刺骨风情,从蓝色袖底携风而出,将皮鞭斩成两段。 那差人怒不可遏,直叫道:何方贼人,胆敢作乱!全不看脚下两截皮鞭一眼,怪叫一声就扯出腰畔长刀往前冲去。 一声叹息落在雪中,修长两指并住刀刃,轻轻巧巧将那差人逼得连退带滑滚出三尺。周围呼啦围上一群士兵,苏易清抬头,擦了擦手指,摇头道:“不是好刀。” 说这话的时候,犯人与士兵才看清他的脸,异常清俊的一张脸,嵌着幽深无波的眼睛。 不由让人心中一跳,就想到寒风中透碧的竹子,任风来风去,他自伶仃。 忽有一位骑着高头大马,领兵模样的,看了他的脸,后背一凉,又打量了一眼那柄细窄弯刀,顿时惊呼一声跌下马来,喊道:苏、苏公子? “苏公子……”微沙带哑的女子声音从地上缓缓飘起,隔了寒风,也能猜想出曾经的玲珑嗓音来。 那白衣姑娘伏在地上,黑发散乱如流云,露出微红的嘴唇,清澈的眼睛和淡长的细眉。 十足的一位江南丽人,见者生怜。 苏易清仔细打量着那位姑娘,搜遍了脑海,半点儿相关的记忆也没有找到,只得放弃。 那姑娘挣扎了片刻,直起身来,立刻便有差人替她松开手上的绳结,朝苏易清道:“苏公子,这可是楚家绸缎铺子老掌柜的孙女,”后半截声音腻在喉咙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后半夜,我替您送过去,大街上,您给咱们一个面子。” 苏易清皱了皱眉,侧过身去,往那姑娘身边走了几步。他不意与那些差人说话,也不想让人知晓自己失去了记忆的事,随意打量了她几眼,颇为浅淡地问:“姑娘叫什么?” 她笑了一笑,伸手将衣服上的雪抖干净,又扯了扯衣角,尽量将褶皱抹平一些,才仔细地行了一礼,从容道:“江晓月。” 全然不见半点畏惧胆怯。 苏易清点了点头,正思量接下来该问些什么,却见她轻轻仰起脸来,曼声道:“您不认识我,我却见过您,那时候,楚家的大公子……也还在人世呢。” 她声音婉转,态度从容又平和,边上的差人却吓丢了三魂七魄,压低了声音怒道:“你……你还敢提楚家!”仓仓皇皇低头向苏易清道:“她再这么说下去,苏公子,您也未必能保得住她啦。” 那姑娘猛地提高声音,沙哑的嗓音在雪地中一漾而开,如玉碎云消:“我既敢为楚家披孝,还会顾惜区区性命吗?” 白衣少女倔强而孤傲,三千青丝,如泣如诉。 她找了好久,才从库中找到陈年白衣,好在祖父是掌管绸缎铺子的,好在她找到了一截雪白丝缎,在发上系起小小的结。 上下仔细瞧着眼前瘦长伶仃的青年,她露出一抹疲倦极了的笑,缓缓开始倾诉湮没已久的故事。 “曾经,楚家的那位大公子,也这么问过我的名字……”不事刀剑的手从冰凉绸缎上拂过,绢、锦、丝、缎,滑得像水,凉得像雾,一根一根染了纷杂色彩的线,穿起无数人间的欲望…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3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3 … 那是第一位恭恭敬敬,未曾因为女子身份轻视自己的,妙人。 冰雪中冰封的记忆呼啸而来。 可惜,衣非旧衣,人非故人。 苏易清忽而道:“你喜欢他?” 本来带了些暖意的笑容凝在女子脸上,一点一点沉下去。 “苏易清,我原以为,你这样的人,是明白的。” “苏易清,这世上情仇,哪里是用喜欢说得尽的?他以知音待我,我以知音待他,而非是你们看到的,简简单单喜欢二字。” “这世上,知我者,唯他而已。苏易清,你实在看轻我。” 惊雷在脑海中轰炸乱劈,苏易清脑中昏昏沉沉一阵剧痛,无数云潮纷涌而至,密密麻麻扎入心胸。 血液在身体中狂奔,心跳急如鼓锤。 是谁,云台吹响碧玉箫,一笑月朗风清? 那双眼睛破开层层迷雾,眼底温柔如江南深春桃花,笑意冰寒如冻,轻声道:“阿清,我明白,喜欢,从来不是最重要的。” 迷雾中的自己,垂下眼眸,接道:“世间万种珍重,情字最轻。” 冷汗浆出,他僵着身子,几乎站立不稳。 梦中时而出现的那双眼睛,究竟是谁的? 女子轻柔的声音将他的魂唤了回来,“苏公子,您就是用这柄刀,领兵入楚家,以至三百余人,无一生还?” 苏易清脑中轰隆炸响,手猛地攥紧,骨节铮然有声。 模模糊糊中,听得那姑娘说,“公子放心,我只是想看一看,那柄能打败了楚家的刀……” 强自压下如雷心跳,忍住乱麻般的思绪,他浑浑噩噩把刀递了过去。 光寒如冰的刀身,娴静,玲珑。 女子柔白的手指从刀刃上轻拂而过,说,“果然好刀。” 下一刻,血光暴起。 薄亮刀光滑入脖颈,被冲天血迹染成胭脂色。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的女子软软瘫倒在地,手中的带血弯刀也啪地一声,在地上开出了义无反顾的色彩。 囚车中的老者目眦欲裂,却仰天长笑,状若疯癫,“恨不生在江南楚,恨不能同死啊!”言罢,一头撞上囚车柱子,没了声息。 大雪扑扑落了满地,地上的血迹一层一层被覆盖起来。 苏易清浑身冰凉地看着差人收拾局面。 在死了三百余人的江南,再死上两个不知姓名的小人物,实在是一件很小的事了。 他遥遥望向碧月河畔——江南楚家,通敌叛上,以至覆灭。 可……就连商铺中的女郎也如此清心自持,高傲决绝,就连垂垂老矣的掌柜都轻命重义,敢以身殉道。楚家,当真是通敌作乱,自降身份,勾结外贼? 怀疑的种子在心底一旦种了根,就开始发芽生花,再也拔不了根 。 当最后一片血迹被白雪覆盖,他漆黑眸子倏地睁开,一把抓过缰绳,驾着士兵的马,迎着漫天风雪疾驰而去。 第3章 第 3 章 城门咯吱咯吱,扭了几声。守门校卫睡意还有些惺忪,迎着风吸了一口风,冰凉的气体顺着鼻腔灌进肺里,刺激得叫他打了个哆嗦。 眯起眼睛的一瞬间,城门才打开一条缝,便有一个深蓝影子,骑着马一闪而过。 “嘿!嘿!”他猛地一跺脚,“去禀告沈大人!” 寅时,城门开。瑶州内,漫天纸钱,遍地积雪。 家家新鬼,昼夜相啼,泣血涟涟。 温热纸灰被风托着,飘飘散散高飞,落在黛色屋檐、凝冰河畔,落在整整烧了三天的楚家庄园内。 数人合抱的雕花柱子,九曲十弯的长廊,都化作焦黑尘土,滚滚浓烟。未烧尽的木头还带着火星,雪一扑上去就化了。 苏易清一路急行至河畔,还未下马,就问得一阵焦烟气直冲脑门。周围并无士兵把守,只剩楚家一地漆黑。 他一拎缰绳,顿了顿。天光是不甚清楚的白,把人脸都映得僵黄。 细密的雪花在天上一丝一丝飞,他望着浮尘中的白雪,心中一时惆怅惘然。 即便满目残砖断瓦、焦土黑烟,也可以想见未起火之前,是如何点灯如星,满目华灿。 失去了驱使的马扬着蹄子在雪地里踩出两线零碎印迹,终于在楚家不远处停了下来。 一下马,就起了一阵极大的风,吹得地上飞灰几乎卷成旋。 也将苏易清头发吹得散乱不堪,他伸手拨弄头发的一瞬间,忽见焦土之侧,一树明黄腊梅,心红如火。 其香如透,熨帖在冰凉雪气里,顺着五脏六腑腾卷而上。 细细看去,老梅树半边身子都焦黑了,可剩余半边的花,仍在残垣中挣扎出一线生气来。 苏易清垂着眼看了半晌,忽地伸出手去,来来回回摩挲着干枯树杆。 老硬枯僵的树皮几乎在指腹划出血痕,他脑中一痛,忽有一个并不真切的身影,在回忆里沉沉浮浮的,像一叶海浪里摇摆的小舟。 那是……碧月河畔,子规山上。 子规山景物都少了些江南的秀致,堆山如斧,劈石如刀,颇有大开大阖的轩阔豪气。 风吹过山石,吹过他的头发,晃呀,晃呀。 冻得发硬的土上,立着刀砍剑削般的石山,有一枝瘦小得很的梅,明晃晃的,招摇又热烈地香着。 那模模糊糊人影,从石山北面沁了出来,衣角飘荡间,流淌着一整个江南的金紫贵气,烟水迷离…… 从袖中探出的手,在梅花上点了一点,声音浅而淡,隔了无数烟雾般,“这么苦的地方,花还是开得这样好。” 侧过头去,那只手便拂了过来,沾染一缕梅花的香气,在额上点了一点。 花十分好,人更好。 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咚、咚、咚,从远到近,近在耳侧。 苏易清一个激灵,缓缓清醒过来。 面前不远处,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儿,佝偻着腰,一手提着竹篮,一手领着铁钳,在火堆里不停翻找未烧尽的木头和滚烫黑炭。 许是天太冷的缘故,头发花白的老头,手不停颤抖,刚捡进竹篮的炭火下一刻就被咳得颠了出来。 周围静悄悄,死了一样寂静,只剩了老人破风箱般喘气的声音。 苏易清静静垂着两手,仍在看那半树梅花。 雪中飞起一道薄色惊鸿,水光潋滟,直上轻云。 弯刀在空中划过极美丽的弧度,破开朦胧黑烟,雪籽泼洒在刀刃上,飞花溅玉,叮当飞蹦。 他的刀从来很美。 老头一怔,只见蓝色身影电射而出,携带着玲珑一刀当头而来。他心知不妙,手中竹篮急抖,霍然炸开漫天火花,右手铁钳一扭,划过凌厉气浪。 气浪与刀光相撞瞬间,强劲无匹的力道将老头儿劈飞数尺远,后背与雪地撞在一起,居 分卷阅读3 分卷阅读4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4 然没发出半声咳嗽。他挣扎数下,勉强直起身来,露出精光四射的一张眼睛。 苏易清颇为温柔地掸了掸刀身,刀刃嗡嗡地颤了一下,像被美人拂过的琴弦,发出遥遥一声,落在尘埃里。 老头儿脑门青筋毕露,手脚直颤,犹喝骂道:“无耻小贼,我今日拼死,也要为楚家报仇!” 话音刚落,他本就破烂的衣服自领口到腰间急遽撕开一道裂缝,冷风从缝中吹荡,鼓得他黑色衣服飘如巨大旗帜。 苏易清手中的刀就缓缓放下了。 哪怕他不记得自己的刀叫什么,不记得自己过去是什么身份,可骨子里对于杀意深入骨髓的熟悉,让他在思考之前就提起腰侧弯刀。 太熟悉的刀,太熟悉的武功,和十分不熟悉的过去。 他看了看老人,稳稳地走了过去,神色依旧是寡淡的。 老人手中攥紧了铁钳,正要扭腰斜刺,一粒白色石子就从苏易清手上飞射而出,弹在他气穴上封住了全身功力。 一时场中俱静,四目相对,老人愤怒得几乎喷出火来,苏易清沉默的眼睛里,倒映着满目焦黑。 “这样的身手,何必来送死。”他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也没有细想自己的话对于老头儿来说是如何血淋淋一个讽刺。 老头儿挣扎着伸出手去,哆嗦着拿着铁钳,半点力量也发挥不出,只嘶哑着声音道:“嘿,你懂什么……那是楚家数百人命!人命对你们来说,怕不就是几个数字,可你听一听,这雪地里,全是哭声啊!” 他一语既毕,失去了全身力气似的瘫倒在地,花白头发砸在雪中,溅起蓬乱的碎屑。 苏易清抬起头,烟气在他眼里蒙了不知多少层,看不清切。 繁华坍塌,高楼坍圮,焦土上,总会有蔓生野草破土而出,春来秋去,往复不停。 而人命,埋藏在血火下,啾啾啼唱,不得,归去。 他一把握住刀柄,手心尽是冷汗。蒙在尘下的记忆里,一定是如同刀锋的过往,让他隐隐然,不敢掀开帷幕。 记忆中模糊的眼睛,瑶州城里被通缉的楚云歌,以及,领兵走进楚家那位,曾经的苏易清。 过往是野兽,他想退。本已一无所有,再退一步,便可海阔天空,无人相识,隐于人世。 身心都被黑暗一重一重覆压,可记忆深处,分明有一道门,露出破碎一地的光。 雪在他眼中闪过飞光,苏易清猛地转身,往子规山方向走了三步。 他应该猜得不算很错。 第一步,脚下的雪沙沙响个不息。 第二步,风中有冷锈的味道。 第三步,他遽然回首,连退数步。青空之上,一道铁箭裹挟灿白银光飞射而来,咚的一声。 精准无比扎在了老头儿胸前。 苏易清握紧手中刀,闭了闭眼,风中有新鲜的血气。咕噜咕噜地,从人的心口涌出来。 他把身子绷得如同弓弦,下一刻,用尽全身力气,飞奔而出,往山林间突奔而去。 一射之外,玄衣的中年人站在白色软轿前,看着手中铁胎弓,陷入了难得的莫名。 弓是上好的弓,野牛筋,玄铁身。 手捻过弓弦,还能听到刀呼剑啸的声响。 “秦顾,你说,他见了我,怎么像兔子一样溜了?”精明了半辈子的中年人,啧了一声,一边问,一边将弓递了过去。 铁甲的士兵接过弓,哑了一会儿,才道:“或许……苏公子,是想要亲自上山捉拿反贼?” “罢了,”沈从风摇头,想起什么似的,眯了眯眼睛,“你跟了我,有三年了。” 秦顾恭恭敬敬点了点头,往后退了几步。 “他?我教了他十年了……”剩余的声音都被掩盖在激烈的风雪中,愈来愈淡。 白色软轿在狂风中稳稳抬起,行云流水般向北掠去。 第4章 第 4 章 苏易清纵气奔入山林,那一箭中凌然杀气,仍长久驻留在身侧,散之不去。 裹挟千军万马,自有雷霆浩荡。初闻其声,便有透心寒凉,跗骨而上。急掠数十步,才稍稍喘了口气。 即便不是对他当头而来的杀意,也逼得他躲避无门。 手扶在身边石块上,冻硬了的积雪将手心热度一点点吸干,一滴滴化成水,将袖口深蓝染得近黑,坠在风里。 渺无人烟,满目风雪,他只身一人,飘零在山中。 枯树怪石之外,山野俱寂。 江南自古佳丽,便是下了这么久的雪,从山上望去,也能窥得两三点山奇水秀,曼丽景致。雪花如飞烟玉屑,自半空树枝间横洒而下,轻忽如梦。 他缓步走在山道上,嶙峋瘦石掩着更深的老林寒鸦,没来由地,苏易清想,实在是有些过于熟悉。 若是寒冬未至,该有清歌自云霄行来,霜叶正红好,溪水正清清。 该是远山叠翠,万里流烟,飞瀑之后的满谷山花,招摇着深秋最后一点旖旎。 苏易清叹了口气,他一定是来过这儿的。 是以他知道,往南有坑谷低洼,往北有寒林婆娑,往西有溪涧如带。 往东,有……有什么?他顿了顿。 该有,朗朗清歌,穿林打叶而来,唱三湘如梦,晓月兰舟。 心底的门猛地震动一下,苏易清被忽如其来的感觉打得头皮发麻,那像是自己残存的记忆,又不全是。 往东面踏出一步,脚刚刚落在地上,还没站踏实,下一刻就已腾空而起,风倒卷着衣襟往里灌,像往事密密麻麻覆压在脑海上,却无从想起。 利刃的气味裹挟着风,在他身后破雪碾冰,雷霆奔袭。撕裂的风声像黯哑的哭声,莫名让他觉得有些悲痛。 若说流失的仅仅是过去的记忆,那么他的过去,一定不算美好。 拧身如鹞,一跃至半空,身后利箭贴身而过,与他手中弯刀砰然相撞,当的一声,火花四溅。 一击之后,稳稳落在枯树之上。那枚铁箭应声断为两截,落在雪中,再也觅不见痕迹。 苏易清微微眯眼,看树下冰雪世界,手指从刀刃上轻轻拂过,温柔得像情人叹息。 他早该想到,江南豪族,扎根百年,这距离楚家庄园最近的子规山,一定姓楚。 脚下的山,像一张安静的大网…… 他还有后退的机会,心里的声音告诉他,现在后退,还可纵情江湖,不问世事,与过往一绝而别。 “走!”他听见了心底近乎于咆哮的喊声。在风里,在雪里。 过往在浮世间沉沉浮浮,他想着,仰起头,将刀持于脸前。 一把光洁明亮的刀,笔直地削下,在尽头又折出极柔美的弧度。 这样一把刀,是能破开重重迷雾,能判定心中是非的。 雪光在刀身上反折着, 分卷阅读4 分卷阅读5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5 苏易清在刀刃上看见自己一双平静眼睛。 对于未知的一切,从醒来开始,苏易清意外地,从来没有半点惶恐迷惑。 那么,也不要为了以后可能的后悔而放弃即将抓到手的一切吧…… 雪渐渐薄了,空中忽然炸起一道银白如月的亮光,自树梢泼洒而下。苏易清携刀穿梭,在乱舞雪花中,衣袂翩飞如鸦云。 刀光乍生乍灭,落地瞬间,四面八方自雪下闪电游蛇般急速窜来起伏黑影。苏易清略略挑眉,手中弯刀嗡唱一声,破空挥去,刀光与雪影砰然相交,在他身周划出雪白的圆形气浪,翻腾着往外扑去。 脚尖已踩出一抹淡白,旋转扭拧间,细细飞尘和衣袍下摆一起卷荡着、飘忽着。 雪下铁器与刀气拧绞一气,轰一声,雪沫四射而去。八股精亮漆黑牛筋软绳浑身倒挂银刺毫勾,扑地飞至半空,朝苏易清当头砸来。 苏易清一折腰,弯刀横空劈去,将将挡下一击,人已轻飘飘飞至圈外。 他这一躲虽看着轻巧,后背已然一片汗湿。那八股软绳似有人暗中操控,一击不中便飞没雪中,借着天气便利,倏然不见。 而苏易清甫一落地,刚松一口气,就闻脑后剑啸长鸣。他不意有此一着,不及回头,反手一刀,一触一顿,巨大的震动颤得手腕发麻。这一分神的功夫,脚下滑溜溜游来数条软绳,空中忽地漫天流星撒花般飞来无数刺骨寒光。 寒芒乱洒,刀光隐于其中,唯有苏易清湛蓝衣角,随他动作不断飘飞。 远处积雪乱云之下,假山直如刀削,有人一身白衣净如雪色,轻轻摘下手边一粒新梅。 脚下石路笔直,无声蔓延到一片刀声里。 路上有新覆薄雪,想来日常有人打扫,还能隐约见到青石纹路。 青石小路,新雪薄积,老梅横枝,几乎让人想到——二十四桥明月夜,暗香疏影黄昏路,软红秀丽的江南道,乌篷船上一点尖尖雪…… 白色宽袖中的手腕,在不甚利落的日光下,越发显得苍白零落。梅花是透着点儿粉的,似乎升腾起点儿温暖的烟火来。 手的主人定定看着指尖十分柔软的花瓣,有碎碎的雪粒落在蕊间,漫漫地,无声的岁月似乎就这么飘摇散去了。 他忽地一笑,撑开四十八骨白面伞,沿着石路往外走去,脚下,薄碎的雪,细雨一样。 “是……故人啊。” 走一条路,大约不用很久。 他从路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像是在做一个熟稔的梦。 梦里,有明媚秋水,有云台高歌,有小楼夜笛。有人持刀而立,月光顺着刀脊淌下来,像是从月下美人颈子上淌下来的,于锋利中带着危险惑人的艳色。他看着那抹刀光和月光,目光与之胶着,竟滋生出欲望的迷离来。 走到小路尽头的时候,梦也就醒了,他仰起头来,风一刮,所有的表情都化作了眼角未尽的冰冷。 梦的尽头,他果然又看见了那熟悉极了的刀光。 整个天都是苍白得发灰的,所有的光都凝在苏易清的刀上,那光似有实体,尖利若刺,寒凉如月。 刀光尽头,零星血红,顺着他的手滴滴坠落。 苏易清将手拢进袖中,正犹疑四处机关忽然停下,听见林中有悉索之声,回头看了一眼。 那么一眼,他几乎把持不住手中刀。 有白衣公子,戴竹笠,持绸伞,一脚一步间,在满天风雪中带来融融月色,将荒凉野径走成了江南小筑。 苏易清忽然觉得,江南的冬天,实在是冷了一些,而子规山中,又实在安静了一些。 那是,次次在梦中,一转不见,蕴着整个故老江南所有风流的身影…… 一顾,一盼,一辗转。 衣带拂动间,苏易清张了张嘴,心中那扇门框框震动着,透了点儿亮。 他似是犹疑,声音落地却是平稳的,“楚……云歌?” 那人停了停,走近前来,伸出袖中皎洁的腕子,将伞收拢了,放在一棵梅树下。 低头的一瞬间,他哑声一笑,轻声道: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清亮如银的声音金屑散玉般,隐在雪里,“苏……大人,又见面了。” 苏易清静静看他直起身来,心中空白了片刻,居然在想,原来这人,是比自己高上一些的。又想,整个城中的通缉令上,再没有一张能描摹出他的风姿来。 周围静悄悄。 忽有杀气自楚云歌眉宇间一纵而逝,苏易清一惊,身体对于杀意的敏锐让他几乎当场脱身而退,不料手腕一痛,已然被人牢牢捉住。 那只手上,皮肉翻卷,几可见骨。不断有血珠滚滚而下,落在地上,乱洒了一地朱丹。 楚云歌定定看着那只手,用手压了压伤口,听见闷哼一声后,方才卸了力道。 苏易清颇为不解地后退数步,手掌相交的温度顺着臂膀爬上,让他脊背都麻了一下。 眼前的人,实在是不对。 这并非一个,仇人相见该有的局面。而楚云歌,也未曾与他如预料中一样,刀兵相向。 神思恍惚间,他眉毛一挑,言语如刀光般,利落淳净,“你,藏在这儿。” 按在他伤口上的手指动了一动,楚云歌笑道,“是了,苏大人一路紧逼,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的声音轻而柔,无端的,让苏易清觉得,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叹息。 “因为……只有这儿,”苏易清眼神一暗,出口的刺探刀子般,在风中冷冷落下,“只有这儿,才看得到楚家满门,一夜赴死。” 空气霎时紧绷,血的铁锈味一鼓作气冲上脑门。杀气在冰雪里轰然而上,席卷了两人身边每个角落。 一白一蓝,他们立在梅花树下,十分清和的颜色。 楚云歌眼中幽深一片,几乎攥不紧手。心头狂跳之下,血管经脉如老树根节,痛得他几乎抬手劈杀苏易清。 满眼火海,满眼血光,而到头来,还要化作他人口中带刺寒刀。 苏易清只听自己手腕轻微响了一声,继而剧痛,正要抽身急退,却见楚云歌生生松开手,用尽了所有力气般,转身走了三步。 只是脚步略有不稳。 杀气瞬间蒸腾,瞬间消弥。被无形杀意震下的梅花,下雨似的,落了一地。 “苏大人,”他仰起头,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咽下喉中鲜血,沉声道:“何故激我?”又想了想,方才释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世上不会有那么一种人,满门变故,还谈笑自如。对么?” 苏易清不安地动了动,轻轻握住疼痛未消的手腕,垂着眼睛,看地上的雪。 积雪在杀气泛上的一刻,被震出了圆形轨迹,往外蔓延开。 楚云歌却慢慢笑了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 分卷阅读5 分卷阅读6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6 ,我如何还笑得出来。”他抬眼往南看去,即便目无所及,也能料想得到,山下是如何焦黑一片,鬼声凄然。 他那晚,看山下的火,烧了很久。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可以一瞬间就离人那么远。 心忽然变得极轻,极薄,再连痛也察觉不出了。 楚云歌深深吐了口气,抬手摘下竹笠,长发流瀑似的,顺着肩铺下来,腻了层云一般。 苏易清心里空了空,抬眼的瞬间,连手腕剧痛都察觉不到了。 那满头长发,竟……半数霜白。 于是他声音都涩在喉咙中,黯然无声。 默然半晌,才从肺里闷出了声音,“在下,苏易清。” 楚云歌捡起伞,摇了摇头,“自然,苏大人是要捉我归案,从此荣登富贵么。” 苏易清心里一凉,一顿,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缓缓道:“不,我忘了。” 楚云歌心头火起,正要劈口道,百余人命,便是你想忘就忘的么,又听苏易清在背后道,我醒来后,全然忘了。是以想来问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楚云歌手里的伞成功掉回了雪里,有寒鸦扑着翅膀,乱叫一气,在远山中倏然疾飞。 第5章 第 5 章 楚云歌第一次见到苏易清,其实是在三年前。 彼时他刚行冠礼,随大兄替父亲前往京城赴宴。 那年,老皇帝在病榻上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最不受宠的宁王登极建元,曰景和。纸钱烧得京城中几乎数月不见阳光,终于在天气转暖的日子里,渭水破冰,莺扬草长。 按说这时候的京城里,实在不该有这么铺张又热闹的宴会,可宴会的主人偏偏是年仅十五的新皇。于是白孝里的琵琶弹碎飞红,宫墙下的琴弦挑出了刀声。 一向以严苛骨鲠著称的谏官李肃却罕见地失了声,同他一起告病数日的还有三省中几位先帝心腹。无他,沈姓太傅刚补了神威将军,前任中书就被下令抄了家。朝堂虽小,流放可至千里,老臣们还没明白那畏缩胆小的宁王如何一跃登天,就被颈上时时悬着的三尺寒刀吓破了胆。 只见得春光正浓烈,宫内却未解轻寒。 宴会陈设在渭水之畔的天家花园金明池内,赴宴的客人不算多,身份各有各的微妙。 中原王氏江南楚,汶水萧家北地秦。 二十年前汶水萧氏自蒙山起兵而上,攻北麓,克定山,终于将自己的姓氏安在了整个天下最高的地方。如今萧姓的皇帝才刚刚换到第四代,就已显露出宗室子嗣过薄的苗头来。 否则,又如何轮得到那位宫女所生连封地都未曾有过的宁王? 在座的人,这么想的并不少,可渭水边正是桃花烂漫杨柳稠绿的时候,风熏花好,于是各自的心思都化作转头的言笑晏晏,在宫女穿梭间,敬一杯澄澈春酒。 河间,用龙凤屏隔出了数间回廊,尽蜿蜒到青青草场中。众人围坐之地,内官早铺设好锦绣布幄。彩棚上用明瓦一层层铺上去,即便阳光颇烈,隔了瓦照下来,都变成微微泛旧的温和颜色。 水畔安置了数个朱漆明桌,各家子弟围桌跪坐,时有舞女飞转而入,扬云板绕胡旋,博得满堂喝彩。 ——少小胡姬覆汉妆,满身锦绣压明珰。笑酌葡萄酒满杯,紫檀廊下春风来 秦家数位年轻弟子,眉开眼笑拍手称好,场上一时喧闹异常,秦顾领这些弟子前来赴宴,一时也并不着意去管束他们。盖秦家自蒙山以北发家,向来家风酷烈刚傲,处事逍遥难驯,他秦家子弟,在王孙中也以出手阔绰,为人仗义,意气行事而闻名。此时美酒在手,美姬在侧,只恨少烈马数匹,快刀一柄。 酒液在杯中晃了晃,秦顾忍不住侧首道:“若有宝马,此时天和日丽,倒是适合驱驰。” 边上一名王家少年,正端坐着捡了枚果子,听了这说,笑道:“秦世兄向来潇洒,可惜今日你我乘轿而来,又不知圣上何时驾临,诸位不若清清静静等上一等。” 话音刚落,便听得车轮滚动的声音。 车声颇闷,远不像世家贵门那些堂皇车辆的声音,于是诸人都带了些探究意味,扭头看了一看。 但见不远处,刚泼水洗净的青石路上,辘辘驶来两辆乌蓬的车。 花树掩映下,先是只见得到发旧的、黑色的车轮。再然后是灰色轮毂、素净车厢。 就连车前的马,身上也只有几块并不鲜明的深色软布作为装饰。 可金明池中,满堂富贵,人人宝马银鞍、雕车锦衣,这两辆马车,虽异常干净,却也,太过于浅朴了。一时之间,众人各自停下手中酒杯,探寻似的,往马车边上看去。 车声辘辘,在石板路上沉沉碾过。细麻的车帘在风中微微拂动,是在月色下浆洗了无数遍之后的清雅。针脚一定也是细密、素色的,像江南木楼上飘摇出无数烟雨的薄雾…… 那两辆车,在泼天富贵中,带来了一整个浅净江南。 秦顾正转动手中琥珀色酒杯,此刻也不由一怔,继而举杯一扬,自嘲般笑道:江南楚家,乌衣风流,今日始见。 待车静静停了,后车柔软帘布一掀,素衣青年淡淡笑着,从车内拂衣而出。薄旧春衫,有草木清新气味。他在草中稳步前行,衣带辗转出江南琼山,碧海秋水。 微微低头的瞬间,才看见那光洁明亮额角上,嵌着的明澈双眼,里面跳动着飞扬洒落的意味。 待他走到前车,掀开车帘,迎出另一人,周围人的酒杯都顿了一顿。 衣衫拂荡,鹤姿鹄颈,是一整个苍山茫茫,晓天郁郁。 楚家诸子,沉稳内秀当属楚云平,潇洒清扬当属楚云歌。 这两位,便是楚家家主所出,楚家四郎楚云歌与他大哥,楚云平了。 底下安静了片刻,继而喧闹起来:“楚家世兄,来迟了,该罚!” 楚云歌挑眉一笑,寻了处桌子跪坐下,一边自斟一杯,一边道:“京城繁华,一时贪看,叫诸位见笑。” 他们二人静坐一处,容貌虽颇为相似,气质却是迥异。 一个是千里飞莺,一个是故冬薄雪。 一边的舞姬踌躇半晌,眼神落在楚云歌净秀的手指上,原本飞旋得热切心绪,一时竟平息下来。可怜楚云歌,本在江南就贪看满楼红袖,到了天子脚下,反而在大哥身畔束手束脚。就连方才想要柔声劝慰身边胡姬,也听见大哥的手指在酒杯薄壁上不轻不重,缓缓敲击了一下。 由是大为头疼,寻了个理由走出席宴,绕了几道回廊走到高楼明屋下,经由女官指引,走到湖畔高石上,看满园风华,桃红杏粉,浓丽异常。 石畔有石桌,桌上有酒壶,想来是给四处游走的客人预备下的。他眯了眯眼睛 分卷阅读6 分卷阅读8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8 楚云平打量了一眼手中酒杯,刚被敲击那么一下,似乎还在颤动。 萧索而沉郁的声音,随他起身的动作落在席间,“你是秦国公的长孙,那么,你说的话,必然也是秦国公的话了。”说罢,直身,站起。一身长衫柔柔地飘动,抖落了一身寂寞似的,迷了胡姬十四岁的眼睛。“百年前,四姓皆起于草野,而如今,这就是秦家背弃盟约的原因么?” 他淡淡笑着,环顾周围,徐徐抽出腰侧的剑,白皙手腕几乎透明,像雾,浮在金色阳光下, 笔直的竹剑,有深色斑纹,一点一点,像湘妃泪。 场中所有人屏气静声。 哪怕他笑容浅浅,哪怕他谈笑无锋,哪怕他手中,仅有三尺竹剑,仍让所有人都滞住了呼吸。 烈酒美人中,唯他薄素长袍,如万般浓丽飞扬中,忽见青山肩头,烟雨古寺。 而古旧中,自有一分凝固时光的浩荡。 场内寂静,只有楚云平微微叹息的声音,他的手指从剑上拂过,叹息淡如无物,可眼中,空亦有情。 四姓中,唯一能称得上清贵的,只有江南楚家。 前朝五相六辅,出自江南楚,是以有那么一句话,江南楚,楚江南,半门公卿半门侠。 煊赫时,可登极天下;亦可挥袖归去,避世不出。 而现在,是要以这种姿态,开始终结了么? 所有人都在经历一场将会成为青史中书的故事。 所有人都在等寂静中那根落下的针。 忽地,笑声朗朗而来,如月华洒照。楚云歌振袖拂衣,穿堂踱步,意态潇洒闲适。 胡姬的心荡了一荡,只觉得,场上那么多惨绿少年,唯有这两人,是不同的。 那么多锦衣王孙中,这两人,让人明白了江南二字,也带来了一片清冽光影。 故老江南,一分薄雪,两分山色,三分波光,最好。 楚云歌闲庭信步,眼底清光烂漫,行至楚云平身侧,随意拿过竹剑,在空中悠悠舞出一个剑花。 衣袍无风自动,他持竹剑临水而立,翩翩然,俊秀已极,风流已极。 “比剑?区区小事,不敢劳烦大哥。” 第7章 第 7 章 金黄色的酒液在镶金嵌玉的杯中摇晃着,光芒很有些耀眼。端酒的胡姬恭恭敬敬跪下,把头埋得极低。圆润的鼻尖几乎与草挨在一起,略有些刺痛。 周围那么安静,究竟,什么时候能够抬头?她不安地想着,春日正午的太阳,烫在背上,几乎烧起来。 汗水顺着额头快要滴落到眼中,她忍不住眨了一下眼。 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身边,一片衣袂荡裂之声。 如无边海浪,瞬间席卷整个酒宴,让人避无可避。 剑鸣戈响,潮卷潮来,一个是长河洗剑,水云平;一个是飞鸿断叫,铁蹄疾。 楚云平站在并不太温和的日头下,轻声一笑,忽地,飞身而起。 那是一柄算不上凶器的剑。被摩挲了无数遍的竹子,长而窄,细而挺,哪怕褪去碧色,也陈旧出一番韵致来。如同三四十许一张并不青春的女子面容,站立在烟雨粉墙下,独有一种韶华过后的风韵。 湘妃竹剑,居然也迸发出一道柔顺清逸的剑光。 那道剑光泼天而来,清雅得,像无数个晨昏里飘摇的白雾。 秦顾终于看清了楚家久以闻名的,带着点点泪痕的剑。在剑光扑卷而来之际,他大喝一声,气劲鼓舞长剑横剔,寒光陡峭兵锋直扫,竟抖得那白雾淡了一淡。 楚云歌见状,脚下生风,长袖一舞,飞云卷雾般跃至他身后,轻得如同一片飞羽。 实在是好俊雅从容的姿态。 竹剑一抖,与铁刃相错而开。楚云歌眨了眨眼,刚刚飞至空中的一刻,他分明看见长长的柱子后面,隐隐透着一点刀的寒光。 于是嘴角挑了一挑,手腕一翻,令人骨冷的兵器摩擦声刺进耳朵,让围观者心中一震。 铁剑在嗡鸣,挑、压、剔、翻,竹剑飞扬游走,像极深秋一叶,飘零游坠。 素衫长袍,云卷云舒,有长剑自空而起,在眼中闪成一片精光。 刀枪在侧,风云浩荡,而他,一衫梅子黄时雨。 竹剑在秦顾脸边斜斜飞刺而过,他猛地仰头,看楚云歌在骄阳下,一身高华。 ——江南楚家,风流自生。 他也曾谑笑过,风流?如今,这是一个人人都能称风流的时代了。 可今日一见,方才明白,什么是属于楚家的清贵。 是刀剑凌空,前路渺渺,也依旧从容,云淡风轻。 这样处境不变的心性,绝非一朝一日能温养、非寻常富贵人家能教导得出的。 转眼间,那柄竹剑已飞至脸前。他眼一闭,心中一凛。 楚云歌的剑中,处处是他江南雅意,楚家风致。 而他——秦家的剑上,何时卸下过千斤重担? 风静、云淡。 阳光照耀青青草地,风吹起渭水粼粼波纹,青石板上,胡姬的裙摆扑卷…… 铁剑上划出的长风,吹过衣角、吹过长廊、吹到遥不可及的湖面。 自杀器中冲起冰凉如雪的剑光,是塞外荒原中一轮冷月,亘古不化的冰川寒意,是金戈铁马,踏碎穹窿。 汹涌澎湃,势不可挡的一剑。 那道剑光浩瀚如斯,直朝楚云歌面门而去。周围浅白云雾霎时被塞外的风、簇簇的星,灼烧得无影无踪。 咔嚓一声,竹剑被铁器撕裂得四分五裂,秋叶一般,飞散到湖畔。 楚云歌见状,长袖一舞,借势飞滑出一丈远,才将将站稳,正要理一理衣袖,说一声技不如人,却见秦顾那一剑劈碎他的武器后,劲势仍未消散,带着主人以拔山倒海之气,往酒宴桌上砸去。 而桌边,正凝定地坐着一个人,楚云平。 楚云平还微微垂着头,柔软长发蜿蜒在桌上。看着那张从来平静的脸越来越近,秦顾手越握越紧,可剑意反迫主人,一时无法撼动长剑半分。万般紧急之下,他大喝一声:退! 楚云平的长发似乎都被剑风挑起,一晃,一荡。 忽地,他抬起了头。 秦顾没料得这时候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 在无可匹敌的剑意下,那双眼睛依旧是从容的,依旧是,古井无波,可纳海川。 望天地、观江海、因山谷。 若说楚云歌是傲立于山海天地间,纵意逍遥的清歌,那楚云平——他本身就是一片天地、一汪江海。 任云布风动,不见性情。 秦顾听见了一声叹息。 楚云平长袖拂动,猛地探出一只手——骨节修长,指尖莹白。 然后轻轻接住了他的剑刃。 两指微挟,三指蜷于手心,如迦叶拈花。 一花一世界, 分卷阅读8 分卷阅读9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9 他自成世界。 那只寂寞的手,在剑芒下顿了一顿,冲天剑意无处宣泄,恣意咆哮震荡。 长袖下的手在剑上轻点,飞身而退躲避剑意,掠出数十步后,才悠悠转身。 而秦顾也被巨大的反冲之力激得连退带滑飞出数尺,才堪堪稳住脚步。 楚云平站稳,理了理衣袖,认认真真回了一礼,缓缓道:“好。秦家的礼,楚家收下。” 楚云歌立于一旁,眉眼弯弯,笑道:“秦兄见笑,我一向不精武道,叫诸位扫兴了。” 话音未落,就听远远一个清朗声音道:“这就是楚家的‘不精武道’么?”定睛看去,糅蓝一个身影,负刀而来,行至秦顾身边,在他后领一拨,居然是一道深深划痕。 再进一分,就能划破衣领,刺入脊骨。 秦顾的冷汗这才下来,探手摸了摸衣领,沉吟道:“……小苏?” “师父交代,以剑助兴罢了,怎么惹这么大动静?” 楚云歌这才明白,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其实他早该想到,那柄美人秋水般的长刀,那一袭蓝色衣衫,必定是当今神威将军兼天子太傅的另一个徒弟,苏易清。 苏易清拍了拍秦顾的肩,有意无意道:“酒,别喝了,喝了误事。谁给你上的酒?” 水畔的胡姬悄悄抬起发酸的脖子,看那两辆发旧的、黑色的车,又缓缓行驶在青石板路上。 那两辆车,把渭水畔的一整个风卷云散,又给带走了。 楚云歌朝他点头示意了下,不动声色朝苏易清走近了几步。还没开口说话,就听那泼冰洒雪的声音压低了,从耳后传来,“欠我的一命,记在账上了。” 楚云歌闻言大笑,振衣而去。 第8章 第 8 章 渭水酒宴的刀光一闪而过,楚云歌回到江南不久,家中多多少少就开始涌起暗流与风波。帝王的猜疑时刻勒着头顶寒刀,谁知道哪一刻会落下来。 于是楚家在朝廷上越避越远,反而有了点萧索的意味。相对的,家中生意倒是日益兴旺起来。楚云歌时常埋头在酒楼中,偶尔听见一些顺着官道传来的消息。 朝廷的沈大人率兵迎击南疆反贼,大获全胜;刑部新来的书令史姓苏,挂了个名,却在秦岭雪地中追了三天,将在逃十二年的大盗飞无迹当场击杀。 他看那些记载着京城大小动静的信纸,躺在瑶州最好的碧烟楼中,有最美的姑娘给他捧酒端茶。 半开的窗外,春风正吹起一树桃花,几片绯红顺着柔薄微凉的丝帘飞进屋中,落在他的指尖。 他拈开还新鲜的花瓣,定定看了一会儿,不由想,这世上的意外,总是不少的。 譬如渭水石畔的酒,负刀而来的蓝衣青年。那场预料之外的相遇,并没有在他逍遥人生中留下过多的痕迹。 当江南的雪落下又化尽,杏花谢了又开,楚云歌和苏易清的再一次相遇,是景和三年的事了。 距离他们上一次相遇,过去两年七个月。 江南深秋,落叶铺满一地。瑶州素来无宵禁,哪怕是湿雨淋漓的夜晚,从碧烟楼上望去,无数红灯连成数条线,将无人经过的深巷积水都映得亮澄澄。 瑶州深秋的第一场雨,连续下了几天,寒气混在雨里,顺着微有青苔的墙,爬遍了整个江南。 碧烟楼里早端出了春日埋下的梨花白,楚云歌浅浅抿了几口,带着若有若无的酒气,独自撑伞往家宅走去。 他走在楼后有些狭窄的小道里,楼上漫出的灯光弹跳在脚下积水上,身后,丝竹声连绵成一片。 手指轻扣在紫竹伞柄上,不经意摩挲了一下。楚云歌回头看了看——身处昏暗,回首仍是辉煌。 一片青楼亭台、云楼高阁,带着无数红红黄黄明灿灯火,在迷离烟雨中璀璨成人间星海。 江南素来富庶风流,无论京畿多么威严雍容,可比之江南,仍少一分清雅萧逸。 哪怕现在——天子怒火暗藏在疑云之后,江南道上,风声已紧。而身处迷局,回头看去,江南仍飞得起深秋白荻,瑶州依旧响彻整夜的碎玉琵琶。 楚云歌站在风中,不知哪座画舫上的姑娘,正弹到一曲醉乡游,咿咿呀呀。 他勾了勾嘴角,持伞往巷子更深处走去。 刀光忽现。 似白虹从黑夜最深处一闪而过,破开袅袅烟雨,惊天霹雳。 青楼中的琵琶正浓,兀的,弦声一震,破了个音,碎成剪不断理还乱的绵绵相思,揉在雨中了。 楚云歌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刀光自他眼前亮起,他抽身飞退,伞柄与刀光一碰,素色的伞面在空中飞旋而起,亮在深夜里。 错身的一瞬间,他接过天上缓缓落下的伞,借着即将收进刀鞘的光,站在苏易清身后。 夜雨,红灯,刀声急,琵琶吟。 刀光熄灭在巷尾,楚云歌稍稍斜了伞,撑在苏易清头上,笑道:“阁下,是来收三年前的账么?” 苏易清深蓝色的衣服浸在江南深秋中,夜幕在他肩头模糊成一片。 不动声色后退半步,躲开头顶的伞,才压低了声音道:“三年前?”声音微微扬起,带了些疑问似的,“我……忘了。”说到最后一字的时候,略显苍白的手从深袖中探出,轻轻竖起食指,压在唇前。 像刚浇了春雨,碧绿葱段下的一斩白。 某些东西隐于权力纷争中,不可言说。楚云歌毫不着意地一拂袖,缓缓将伞举得更斜了一些。 有故人踏歌来,于是,此夜良辰。 雨疏风散,楼上的琵琶早换成了吴吟子,他们两人站在伞下。 就像…… 子规山上漫天风雪,他们两人站在伞下。 楚云歌漫扫了一眼周围白茫茫大地,想,他、又、忘、了。 上一次苏易清说忘记,于是摸清楚家五楼十二阁中每一处机关。哪怕他后来于山道中截杀苏易清,双双掉落山崖,也未能阻止沈从风引兵入楚家,三百人命夜登天。 生死无常,兴衰无常,而故交,也无常。 楚云歌半白长发披散在肩,风一吹,横亘在苍茫雪地上。 肃杀萧瑟之气从眼中四漫而出,只一瞬,便站定脚步。 下一刻,楚云歌飞身而上,以悍无可避的速度,探手扼住苏易清下巴。 白面的伞坠在地上,开了大朵白花似的。 苏易清一窒,不躲不避,手已悄悄探上刀柄。可下巴上传来的剧烈疼痛让手的速度缓了一缓,捉上刀的一瞬,手也被楚云歌拿捏住。 苏易清眼睁睁看着楚云歌半低着头,眉目间泛起一股令人骨冷的笑意。 “苏大人,你当真,又忘了……” 脸上传来的力道仍有不断加大的趋势,苏易清心知不能再忍,手腕一弹震开楚云歌,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10 脱身而出。 他跟随沈从风修习刀法十载,更兼根骨奇佳,根基深厚,世上少有年纪相仿的人能与他抗衡一二。 而楚云歌本就心绪不稳,真气乱窜,被他这么凝气成劲的一击震开手,反退了几步。 雪刮着他们的脸,地上乱成一片。 虽不知曾经发生了什么,苏易清也觉察出自己说了些什么不太该说的话。可思寻半晌,也不知说些什么,于是只踌躇道:“你不信我。” 楚云歌负手望天,喃喃道:“信?我用什么信你?” 耳畔又响起几年前,某支不和适宜的曲子。 “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 这黑灰……是谁起? 是谁呀?楚云歌几乎痛得伏下身子,从胸腔里长出来的疼,像老树的根,密密麻麻。 曾经花浓月好,转头一室皆空。 而他只能只身一人,将所有的力量负在后背脊骨上。 他所有用以前行的力量,唯有那截骨头了。 像一棵,横凌在山的树,满枝苍苍。 而他……能杀了眼前人么? 楚云歌看着苏易清洁白、略尖,微瘦的下巴,看那双唇开开合合,用极熟悉的声音,极冷静的语调道:“我若当真骗你,此刻必定携兵上山,待机关破尽后……” 然后,远处的林中,寒鸟惊起一群。 苏易清的话还未说完,就听见远处,隆隆的,马蹄飒踏。 还间杂着一个浑厚的青年声音,将枝头积雪都震下一蓬,“阿清,我来帮你!” 苏易清从来冷静的脸上,眉头拧成两股麻花。 他还没去看楚云歌的表情,就先撑住了自己脑袋。 这一次,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第9章 第 9 章 山中,无边兵声。 但见树林摇曳、寒鸟惊飞,铁甲战马翻山而来,如乌云坠入山间,恣意翻滚成一团。 秦顾一骑当先,穿林荡叶,遥遥就见树下极熟悉的两人相对而立。当下一踩马背,横空而起,一脚踢在树杆上,借力飞掠数十步。只眨眼功夫,就飞掠至两人身侧。 意料之外的变故。 甫一入场,一股柔缓劲力不容抗拒地冲撞上来,秦顾刚刚站稳,便被劲气冲得几乎倒退。然而那道力气终究只是来得突然,后续无力,倒叫他得了空隙侧身一避,长剑锵地出鞘,冷光如银,斩入空中,与什么东西砰然撞击在一起。 秦顾手腕一震,定睛看去,发现原来是一柄竹制的伞。 这么与剑刃碰撞在一起,伞面已然撕裂出一道长口,随着风,荡来荡去。 他顺着伞面往下看,果不其然看见握伞的那只手。 微白,修长,像所有高门子弟一样,细细修剪过的指甲。 他看着那只手,忽就想到三年前,渭水之畔,以无法躲避的速度挟住剑刃的那只手。 彼时楚云平,静坐碧草之中,长空之下。春水明灿,绿波横流,他一衣风月。而三年后的再一次相遇,楚家烈火熊熊,他掣马疾来,只见得高楼上黑烟滚滚,一袭素色锦衣隐于漫天火光。 秦顾的身子不由一僵。 他的对面,楚云歌长袖迎风,虽仅有一柄伞在手,可两眼火光烨烨,满身风华自生。不由让人怀疑,他手持三尺青霜剑,漫踏天地行歌来。 楚家那么多嫡系子孙中,唯有这两人,长得实在相像。 可他们的气质,也从来迥异。 秦顾长长叹了一口气,居然收起长剑,扬手一挥。 四下躁动的兵马霎时安静,周围空得,一颗石子坠地的声音也能听见。 楚云歌冷眼一剔,将伞横于身前,随意拨弄了一下破裂绸面,“圣上的影飞军,果真是名不虚传 。静动之间,足可震人心魄。” 荒野劲风,簑草披折。 秦顾忽地一礼,那是一个高门世家间的平辈子弟常见的礼节。不为他们之间生死血仇,只为如今天下地上,荒野之中,同为四姓。 百余年前,他们的先组,必定同起于草野,于一声呼喝下,揭竿而战。 从那份激勇里延续下的热血与荣耀,从此诞生出一片辉煌。 现在——天地依旧宽广,青史上的并肩奋战,终于成为一声隐晦的叹息。 秦顾一礼罢,扬声道:“楚云歌,你的剑,该出鞘了。” 薄雪低云,天色晦沉,楚云歌放眼望去,山野莽莽,不见人迹。 他摇了摇头。 山下,曾经歌台舞榭,瞻望朱轮,如今伏尸遍地,焦黑泥泞。 “你我之仇,非一剑可斩灭。”楚云歌神色平静,用手拢了拢长发。因着这一动作,秦顾方才看清,他背后随风扬起的长发,皆已霜白。 秦顾不由想,倘若今天身份倒置,他没有半分可能,像这样清醒。而楚家的那些乌衣巷中的弟子,只消一眼,天高云阔。 他自问自己做不到,也幸好,他不用做到。 他们高居庙堂,俯视这片天地,已有百年。现在,一点星火,自瑶州雪地冲天而起。 楚云歌伸出手,接住天上零落雪花,声音里带上少有的倦意,“如今,天下平定,虎狼弥踪。可瑶州野火,不意由你秦家而起。”他一语至此,不由失神片刻,“天下尽归萧氏,山河之间,无我楚姓寸土容身。” 秦顾一怔,定定望着楚云歌,心中为他的话升起一点兔死狐悲的苍凉来。可悲凉归悲凉,他缓缓抽出身侧长剑,目光闪动。 “楚云歌,你明白,那是我秦家世代想要回归的故里。” 秦家的祖庙中,世代供奉着一把长剑。 黑色的、清漆剑柄,并无金玉装饰,只有被塞外野风吹过的痕迹,随着时光一同刻在上头。 秦顾看着手中的长剑,就想到了秦家祖庙,想到了少年时代回乡策马,在广阔穹窿下扬鹰击鼓的日子了。 那时候,他的身边尽是半人高的青草,可他望着那些草,恍惚觉得,一草一木,都是曾经的兵马萧萧。 他望着无边的天地,忽生出绵绵不绝的肆意豪情来,向天空疯狂呼啸,喊出心肺里所有的野兽。而后一把脱尽衣服,就那么裸着少年人未长开的身体,在一整个蒙山下,沐长风,览日华,狂奔到力气耗尽。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听见了祖庙中的那柄剑,日日夜夜,都在悲鸣。 望与天地同去,不得归。 百年前的前朝太宗,收马于南园。从此,秦家后辈都生长于京城之内,遥望蒙山。 极尽人间富贵,终不得自由。 江南塞北,三千里路山河。有些东西随着祖先的骨血绵延下来,一代一代,越扎越深。 楚云歌仰头大笑,声音里尽是嘲讽,“故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3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13 楚云歌眼中杀气大盛,轰然一掌怒劈而出,长袖被震得上下翩飞如流云,在整个山中,掀起一片风急烟坠。 他刻意压抑了许久的愤怒,终于翻滚着涌上来。 然后他看到了一道光。 如银、河、倒、卷。 是江、海、奔、流。 天下剑宗小寒山,一剑出而江湖寂。 那是势不可挡躲无可躲的一剑。 谁能想到,一把破旧得斑驳生锈的剑,一把扔进柴堆里也看不出的剑,在沈从风手中,居然能迸发出这样浩荡,又这样疏凉的纵横一剑? 剑光从数步以外横飞眼前,楚云歌一掌劈出,急速后退,脚下雪花被扯如飞烟,连动作都看不清切。 他只能退。 可脚步远不如剑光快,□□飞至胸前的一刻,凌厉剑气汇作冰刀寒剑,轰然将他扫出三尺。 楚云歌落地瞬间,喉头一甜,来不及回头逃遁,第二道剑光已接连而至。 沈从风说让他三招,可楚云歌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没想到小寒山内门的剑法,究竟锋锐到何种地步! 第二道剑光直刺心口,在冰雪山谷中扬起一片清光。 剑光甫至,楚云歌便觉手边冷如冰削,宽大衣袖刺啦一声被划开,飞到更远的枯草中去。 他惊觉不好,横飞踩踏老树枝干,凌空至山石之上,堪堪避过一剑。 趁乱扫视周围,山高路远,真是插翅难飞。 楚云歌几欲咬碎一口银牙。 轰的一声,第三道剑光凌然而至,带着翻山倒海般的汹涌浪潮,以沈从风为圆心,地上被炸出了直径数十米的雪浪。 随着剑光而来的还有他浩瀚如海的真气,激得楚云歌内力翻涌,勉力站稳,迎头就是冲天白光。 他没有回答沈从风第三个问题,于是,第三剑来临的时候,他只能生死由命。 山谷之内,风如狂潮,雪如浪。 他们两人置身漩涡,周围雪舞飞舞,一粒一粒,都化作刀风剑影。 山崖之上忽然响起叮当刀声,叫山下两人都顿了一顿。 影飞军黑影叠叠,从密林间层层而下。沈从风略一沉吟,就见一道平静朴实的刀光从天而下。 他凝神一看,手中长剑猛击而出,熟料接到的刀光竟如看起来一样,真是平平无奇,一击即碎。 而他这一反击,反而给了山崖上的人空隙。再回头的时候,一抹深蓝的影子灵活地在山体上乱飞横窜,直溜到楚云歌身边。 山上还遥遥传来秦顾怒不可遏的声音:“阿清,你对师父动手?!” 蓝影一闪,楚云歌刚要抽身而出,就被攥住了手腕。苏易清在他耳畔低声嘱咐了一句,就见刚刚被打乱的剑光,再一次,飞天而来。 那一剑脱去了所有隐匿,锋芒毕露,九天星河尽垂空。 楚云歌微微梗着脖子,乱风野雪里,只有那一截皎洁的腕子,和永不弯曲的脖颈。 他竟是要和这道剑光,拼个不死不休么? 刹那如置身冰窖,没有实体的光,冷得像冰,却烧得他手腕痛如火灼。 另一只袖子也碎裂在空中,和雪花一起,乱飞入泥。 扑的一声,地上溅起一蓬乱红。 楚云歌被那道剑气击得连连倒退,手中鲜血淋漓,将素白衣服染红一片。 下一刻,他就被苏易清提着手腕,顺着刚刚那道凌厉剑气,直接御气飞出数十米。 刚刚电光火石之间,苏易清附耳对他说了三个字:借势,逃。 看着雪中急速变小的软轿和灰衣人,他连连摇头,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狼狈。 而沈从风,看着一蓝一白翩飞不停的两人,哑然一笑,收剑回鞘。 秦顾这时才从山上跃下,刚刚浮动在脸上的愤怒与震惊早已换成冷静如刀的神情。 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声音像上好的兵器敲击的声响,冷漠,嗜血,而富有韵味。 “大人,阿清他什么都忘了。” 沈从风踩了踩地上的雪,漫不经心地往轿子中走,“忘了?脑袋摔坏了吧。”说到这儿的时候,他停下来看了一眼周围逐渐消散的风。 被真气激荡而起的雪沫,正一点点下坠,消散。 他漫漫地看周围空荡荡山谷,隔着雪幕,在看另一个人似的,“无妨,由着他去吧。当下先去把那位赵公公救下,才是正事。” 秦顾愣了一愣,只点了点头。像是看出他心中疑惑,沈从风拈了拈手指,叹然道:“我的两个徒弟,一个只信自己,一个谁也不信。”他回过头来,笑问道:“你说,阿清是哪个?” 秦顾恍然,薄薄的嘴唇一勾,笑意就隐隐浮上来,像只见到猎物的狼。“怀疑与轻信,永远是最好的□□。阿清不会轻易怀疑曾经的自己,楚云歌也不会轻易相信阿清。他们两个,自己就会先杀起来。” 风逐渐停了,沈从风懒懒走进轿子里,点起今天第三炉香。 第11章 第 11 章 楚云歌被提着手腕,带着浑身伤痛一气奔出数里,才在深山密林间堪堪停住脚步。 将近正午,天依旧是昏昏的。林间透着稀疏的光,漏在苏易清浓长睫毛上。楚云歌看着他的眉眼,忽地温温一笑,展颜道:“苏公子好本事。” 笑容似暖还凉,在冰凉的风中一闪而过。 手腕上的血,顺着撕裂长袖晕成模糊一片。楚云歌轻轻提起衣袖,随手封了几个穴道止住伤势。 血在指尖染上润红的颜色。楚云歌的手指莹白而微尖,指甲永远修剪得干干净净,如今乍看上去,倒像是春日阁楼中的姑娘,正用手指挑开一抹胭脂。 苏易清的睫毛动了动,眼底清光一弥。下一刻,狡如灵蛇的手自蓝色衣袖中飞速探出,不声不响地直往楚云歌后背大穴点去。 楚云歌手指一僵,霎时衣袖翻卷如云,手腕急震,错开苏易清的招式。 白色衣袍上的血迹还未干,风呼呼地吹,楚云歌的心空空荡荡。 他是知道苏易清的。 年纪轻轻,已是沈从风关门弟子,一手长刀使得极好。 面容清俊,内心剔透玲珑,从来都有他自己一套处事行走的规矩。 数月前走进楚家的苏易清,沉静安定,从容与楚云歌看江南秋荻,看月下花前。而转身刀光一现,明晃晃引兵入瑶州,冷冰冰提刀破前缘。 楚云歌紧紧攥住了手。 眼前的人,这么善于掩饰自己——或说,他并不善于欺骗与掩饰,他只是本真。 所以他的笑是真的笑,他当初的心,也是真的心。而时间结束的时候,探听完所有消息的苏易清,转身可换上一颗当机立断的决绝心。 入得了红尘,染得上俗欲,但翻身可脱,不为七情迷。 所以,当数月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14 内,所有的人都在经历生死与战争的时候,他苏易清仍可高高站着,高高望着,哪怕他忘得一干二净,哪怕他一无所有地归来——他仍可以自由自傲地,想救人便救人,想重来便重来,想动杀机便动杀机。 楚云歌几乎无奈地仰头,有细碎的雪落在他眼中,转瞬化水,将周围景色都剔得更加清朗明亮。 也只有这种人,有情又可绝情,才能将刀法修炼到如此境地。 苏易清一招失手,轻轻抬起手腕,定定看了看指尖。 未晌,身侧一声轻笑,如金飞玉碎,“既要杀我,何必救我?” 他皱了皱眉,看向楚云歌。哪怕浑身血污,依旧声音清朗华贵,笑意优雅从容。 苏易清摇头,静静道:“你伤势不轻,最好封住背后大穴,以免真气一时走岔,反冲及心脉。” 楚云歌眼光一凝,嘴角轻勾,似笑非笑道:“是么……” 苏易清看着他的笑容,内心不知为何,多了几分说不清的踌躇。 他一觉醒来,谁也不认识。这一天来见到的人,每个似乎都是旧识。有人觉得他应该提刀而上,斩杀楚云歌;有人觉得他满手血孽,再不信任。 可他全都忘了。 因为过去的。已经被遗忘的一切,现在的自己,哪怕半点善念也无法传递给别人。 一时之间,倒觉烦闷之气大是郁结,可转身不知往何而去,向前……向前也只有那不知是友是敌的楚云歌。 “我……当真是忘了。”苏易清顿了顿,缓缓开口道:“满山影飞军,或是从我入山开始,尾随而上。至于方才,我的确没有杀心。” 他解释得干脆又冷静,可正由于这一分冷静,反而让楚云歌平静了下来。 苏易清并不会欺骗人。即便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他们两人走在江南烟水长路上,苏易清半个字也没有骗过他。 他只是什么都没有说。 现在,苏易清站在他眼前,极安静地说:“你若不信,便不信吧。” 是这样,又是这样,烦躁从楚云歌眉头渐渐聚起,又渐渐消弭。 苏易清总是这样的,平静随心,而自有他的规则。 所以他想要解释的时候,自然也就解释一两句,而从不会在意对面的人,到底相信与否。 他当初在江南楚家,可以看尽风华,也可以转身决绝。所有用以衡量是非的,永远是他心中的法度。 别人从来改变不了他。 楚云歌忽地想起,在自己提剑截杀苏易清的那个雪夜,曾经问过他,究竟要到何种地步,才能让你真正明白我一回? 那时苏易清站在风中,月光将雪照得惨白。他静静看着刀,静静说,“除非,天地颠倒,山海翻覆,前尘尽忘。” 除非天不是那个天,地不是那个地。他不再是朝廷中的苏姓小官,不是神威将军的关门弟子,只是一个负刀独行的蓝衣青年。那么他们两人,或许还有一线并肩的机会。 现在,天地朗朗,山海浩荡,可苏易清,当真由于那一场厮杀,坠下山崖前尘尽忘。 世事弄人,竟然可到这种地步么? 楚云歌一时想要仰头长笑,满家血虐,上苍用以弥补的,居然只是这嘲笑般的一线机会。 一线与仇人并肩而行的机会。 他站在寒风的冷笑中,觉得天地广广,不知何往。 “苏易清,你如今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哪怕说着无力又可笑的话,也依旧是笑着的。 苏易清看着他的笑容,心中一涩。总觉得,那样一副把所有情绪都用尽了的模样,在某一个月色最浓烈的雪夜里,看到过似的。 苏易清吐了口气,天气太冷,他呼出的气像一团雾,在嘴前飘着。 看上去,像一朵柔软的白花。 佛经上说,优昙婆罗,三千载才得一开。 而雪林中目光交错的瞬间,时光漫长如万载长河,有优昙自唇上开。 楚云歌的右手微动,直朝苏易清肋下袭来。食指低飞,三指微蜷。 如果秦顾站在这儿,必定能想起这一道指法。 是一叶三千,刹那生灭。是渭水风起,烟动光飞。 如果苏易清不曾忘记渭水畔的湘泪一剑,必定也能明白——当年那位长歌清啸的楚云歌,正由一场意料之外的血火,渐行渐远。 苏易清沉默不语,待那只洁白若霜的手掠至胸前的瞬间,他甚至往前倾了一倾。 风定云平。楚云歌如遭雷击,身子却是一僵。 手指静静停在了苏易清胸前衣襟上。 蓝色的衣襟,永远寂寞在风中。衣襟上停着的手指,像老去的蝶。 手指微微颤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起一点幽青。没料得苏易清不退反进,他一时不及收纳真气,反而叫内力顺着五指密密麻麻贯入经脉肺腑。 那是在血肉上舞动的痛,从江南的月夜里,一直痛到楚家的火海上。 颤动的手指顿了顿,终于握成了拳,收回残破染血的袖中。 “苏易清,你回去吧。”不知过了多久,楚云歌终于转过身,半数白发无力垂肩,覆了满背。 真气反窜的疼痛抽丝剥茧般从体内慢慢离开,他平静地体会疼痛从有到无,眯起眼睛,看了看指尖。 看着往山中缓步而去的楚云歌,苏易清明白,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江湖和是非的机会。 或许,也是楚云歌最后一次放走他的机会。 苏易清看着那抹白色,飘乎乎在雪里流淌。唯有袖底斑驳的血迹,在他瞳孔中开出燎原的火来。 在楚云歌走到拐角处时,苏易清忽而开口,声音飞冰溅雪般,清冷如常,“愿……江南江北,竹屋山窗,一笑相逢?”话尾略略上提,带了些刻意的疑问。 那截碎金信笺上的飞扬字迹,沉稳端庄,可于笔锋中,又可见清萧清丽的痕迹。 楚云歌一定,猛地扬起手,僵了半晌才慢慢放下,头也不回道:“山高水长,何必相逢?苏易清,那封信,我后悔了。” 苏易清稳步上前,脚下积雪匝匝有声,“若你曾遭逢冤屈,满门血仇皆由我起,这一次,我还你清白。” 楚云歌一惊回首,回首之后,目光寒凉如刀。他看着苏易清,像是在回忆某个说不上日期的月夜,笑意也渐渐发起寒来,“苏易清……你果真还是这样。你想要的,从来不是楚云歌的清白,而是想要告诉我,当初的你未必有错,即便当真错了,也能以一人之力,回转过来。” 他从来任心而为,哪怕忘记了一切,也和当初一样,只相信自己的法度,自己的道。 于是更可高高在上地看着楚家满门人命,毫不在意地说,清白?我还给你。 苏易清被揭开了一角心思,却毫无尴尬,平静道:“是又何妨?如今的楚云歌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15 逃命无门,所急需的,不正是一位襄助他逃出生天的人么?” 深林雪落,有风来。 楚云歌哑然,几乎想要鼓掌拍案,终究只是摇了摇头。只不过长发摇动的间隙里,两人各自的心思都一闪而过,难觅其踪。 “帮我?在影飞军追踪下,在沈从风剑下,在秦顾眼下?”他低声道:“不谈圣上密卫影飞军,不谈三千轻兵入南苗的沈从风,单单那位秦顾,今日一见,你觉得如何?” 苏易清颇为认真地想了一想,沉吟道:“虽见其勇,然粗莽鲁直,难有大谋。” 楚云歌嗤笑一声,踱步往林中走去,只不过,这一次没有拒绝背后的苏易清。 野兔在积雪里窜跳而过,压低的声音从叶间露出半星。 “千面人秦顾,秦乡留。可惜,三年前见到他的时候,我也如你这般想。” 满山皆静人声轻。他两人沿上而上,直走了一个下午,待到月上树梢的时候,才走到低矮小屋之侧。 看出楚云歌刻意带他绕了路,模糊了方向,苏易清也不言语,安安定定地在他身后不紧不慢缀着。 月中薄雾满满白,满襟星辰一袖风。 楚云歌是个出身极好的贵族弟子,哪怕现下两袖破碎染血,他依旧可以走得从容淡定。 伸手打开破旧木门的时候,也沉稳自若,如扣朱门。 木门咯吱一声,摇摇地打开。苏易清深吸了一口气,随着楚云歌的脚步走了进去。 回头看,屋外雪寒月白。他隐隐觉得,新的人生将要开始了。 在月亮爬上树梢的时候,他们口中的秦顾,策马百里飞奔至随州。 秦顾这个名字,说不上多妙。 可他的字,叫乡留。 三顾其乡,终不得返。 有些东西,刻在骨血中,在姓氏与名字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四蹄雪白的良驹在到达随州驿站的时候,悲嚎一声,轰然倒地,竟是一气跑得太快,累死当场。 驿站早被封禁,四周士兵与官吏远远迎了上来,为首小官看着地上的马,将发抖的身子弯得更低了些。 一日前,朝廷的赵公公,横死在随州驿站中。 秦顾抖了抖衣袖,紫色袖缘上还嵌着秦家金色族徽,在月光下颇为耀眼。 轻裘银貂,紫衣宝马,还未动作,一身富贵已极逼人。 他像所有好出身的贵族子弟一样,眉眼弯弯,笑得有些跋扈。 哪儿还有白天里,穿一身黑甲,口直心快、粗莽无谋的模样? 秦顾漫不经心打量了一眼倒地的马,随手挥了挥马鞭,即刻有几人欠身而来,将马尸抬走。 看见身边文官瑟瑟发抖的模样,秦顾含笑道:“江赤尉,寒冬腊月,怎出了一头大汗?” 被提及姓氏的小官腿一软,强撑了许久的膝盖与青砖咚一声碰撞。 秦顾轻笑一声,悠然走进驿站内。屋中,白布下的尸体早已凉透,血干涸在石砖缝隙里,黑漆漆一片。 他打量了一眼四周,不动声色挟过一张柔软绸布,轻轻擦了擦手,脸上笑意却越发悠闲起来。 烛光昏暗的驿站中,薄利唇间的白色牙齿,像找准猎物的飞箭。 “楚云歌,这一笔账,需得好好算一算……” 他的眼神利如急电,声音中,却不见半点杀意。 那张绸布飘摇着落在血迹上,像舞动的白蝶,终于枯萎堕地了。 第12章 第 12 章 深林,老屋,薄雪路。 无月无星,寒涧水汽自山石间胧胧聚起。 昏黄灯光从窗边晕出来,唯有一支刚折的梅,横在窗棂中。 继而浮上了一只手的影子,缓缓取下梅花。 “是今天刚折的梅,却又不在机关阵附近。”苏易清瘦长干净的手拈了拈枯细枝干,蜡黄的一朵花在他鼻尖晃了晃。“阁下在深山中,还能日日换置私宅,倒是叫人叹服。” 楚云歌斜坐在床,正倚着软枕,挟了极细长的银针挑出烛中蜡花。闻听这话,低低笑了一声。 “日日置换?何以见得?” 苏易清拈着那支梅花,踱步走近,在他对面寻了张凳子坐下。 长夜漫漫,孤灯双影。 火苗发出轻微的滋啦一声,烛光在面对面的两人眼中跳动不息。 苏易清怔怔看着那盏云纹灯。青白玉色,有赫赭的浸痕,火光在莲形灯盘上晃动。他见玉色润透,一时喜欢,用手扣了扣,才清声朗气地回答了问题。 “床上有积灰,窗前干净透亮。四张凳子,一张无灰。灯是近日被用过的,可屋中无粮无水,仅有早晨的一支梅花和几身置换衣物。” 他十分客气地交代了自己看见的东西,就不再说话。 显而易见的,这儿仅是楚云歌的歇脚小屋,或是夜晚稍作,或是白天停留,无论如何,都不是一处用以长久停留的地方。 楚云歌弯了弯嘴角,手腕一震,床上些微积灰脊背即被内力荡得干干净净。 他的身上是刚刚换下的,浅白微黄的绸衣,在灯光下还能隐约看见阴刻的纹样。 “狡兔尚且三窟,我如今四处逃命,朝不保夕,自然不敢逗留一处。所幸,有楚家微薄家业……” 苏易清支着下巴,看楚云歌挟在指尖的,足有半臂长的银针,像一缕欲散不散的清烟,渺渺杳杳。 锦衣,玉灯,银针。 铺在床上的,薄而凉的缎垫,绣着一山烟水。 若是秦顾站在这儿,必定会悠悠一笑,道声富贵滔天。 数十年前,江南有绣娘名文,不绣凡花俗叶,只刺山水诗词。她所留下的刺绣,千金难求。而楚家附近子规山上,这处楚云歌逃命时也不会用以休憩的地方,竟铺着一幅烟水雾山。 楚家百年煊赫,于此可窥一二。 银针仍在烛火中跳动,针的尽头,微微弯曲,像横着一只欲飞的蛾。 在炽热火焰中展翅向死的飞蛾。 这世上,生与死的距离,不过火起风灭间。 而情……更有多长? 雪山密林,寒风荡荡,所有无法言说的心思都蒸腾在小屋中。 楚云歌手腕温柔一转,银光如水飞流,似寒凉冰雾在皎洁指尖汇聚成烟,那抹极细的银光,从指尖到眼前,将楚云歌满眼星火都绞成破碎琉璃。 苏易清看得一怔。 他看楚云歌浓长睫毛,下面缀着两粒清萧明澈眼睛,像被无数江南烟雨涤荡过的溪中白石。 楚云歌挟着银针的手,骨节分明,微有薄茧,这双手,该在乌檐白墙的三月风雨中,倚歌震剑。 苏易清怔怔地看着那带着寂寞的手。 他是真的有些困了。 风呼呼地吹,门猛地嘎吱一声。 苏易清猛地睁大眼睛,一把攀住桌沿,可眼前那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16 细细银针挑动的光,仍未抚平满心惆怅。 那只秀气的手,用温雅的动作,将美丽的银针缓缓放下。 他只听见似近似远的温柔笑声,像带着些温度的水,将他残余的清明覆盖了。 “阿清,可惜……机关并不在灯管中啊。” 苏易清眼前一缕白发悠悠一荡,像天边柔软残云,舒卷流散。 紧接着,他就陷入一场沉甜睡梦。 楚云歌轻轻站起,小心提起衣袖。银制的飞蛾,还在火边长久停留…… 藏在银管中的云生香,无色无味无烟,触火即起,可生大梦三千。 “临别相赠,唯有这酣然一梦了。” 楚云歌推开门,提脚走了出去。 屋外,雪满苍山。 苏易清在做一个梦。 他知道自己在一场难以醒来的梦中,四周沉沉如雾,他在云间。 以一种奇妙的视角,他看见了自己,和楚云歌。 天青地白,水光泽泽,长风浩荡。 高楼百尺,临水而立,楼顶高台,四周纱帘被风卷得几乎横飞。 楼下,天水相接,波光起伏。苏易清站在最高处,风吹散纱帘,吹得他衣襟鼓荡不休。 兀的,在滚滚长风下,他生出难以自禁的豪情来。 光影浮动间,高楼有箫声。 低沉甘美,优雅沉静,轻轻一滑,典雅委婉的声音从高楼呜咽而下。 苏易清心中一荡,回身看去,只见对面扶栏上,楚云歌斜身而坐,一身素衣随风飘飞。 唯有那双皎洁分明的手中,握着一支玉色澄净的箫。 那支碧绿的箫,不知被摩挲了多少遍,带着些老旧的沉韵,沁在动作优美如蝶的手中。 苏易清低头一笑,两人黑发在风中缱绻如鸦云。 箫声一滑,灵泉般跳跃而来。 是江南竹林中,烟雨中的竹根清泉,流遍了枯石奇花,笼起烟山飞云;是三月春生,草长莺飞,花至远方来。 瞬息间,箫声一颤一拧。 是鸿雁自秋水惊飞而起,飞过莽莽江山,卷起万山千水中烟尘如雾,长风如啸。 渐有野马飒踏而来,惊雷阵阵,吹散天地浮云,荡入四肢百骸。 若你曾见千里平江,铁剑长吟;若你曾见孤绝寒涧,轻舟直下;若你曾见,莽莽沙地长风无寄,青羽自九霄而下——必定也有疏阔襟怀磊于胸间,难以自禁。 高楼照水,临风直立,有佳公子,持箫倨坐。 刀光翩跹而来,朗照一楼风烟。 箫声急响,刀锋嗡鸣。 光如游龙,委于九湖,弹指刹那间,自刀锋化归青天,飞跃四海。 高楼百尺,欲上青天。江南之外,当有一整个江湖的自由。 风如水,从头浇灌到肺腑,虽无冷意,竟激得苏易清两眼一荡。他斜斜持刀,踏着满楼箫声,舞刀如云,一时酣畅淋漓,朗声吟歌。 “曾批给雨支风券,累奏留云借月章。” 刀光恣意骄傲,飞舞纵意,他随刀而行,在阳光与纱幔的间隙中,看见楚云歌一双幽深柔软的眼睛。 忽地,箫声峥嵘,从楼顶磅礴流泻,将周围声声色色、光水烟风都化作了剑影刀光。 每一粒手指弹动的音节都是挥舞的剑气。 萧然刀气在高楼里零落如雨,楚云歌白色的柔软衣襟在风里猎猎掀动。 刀光在箫声中暗藏、扭转、舒展……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周围霎时深寒,连空气都带着肃杀锋利,那道刀光终于冲破光影,自小楼中破天而起。 好浩荡的一刀。 好辉煌的一刀。 漫天刀气弥漫在整个高楼中,被风吹散入五湖四海,往一个叫做江湖的地方飞去。 飞在红尘之上,飞在富贵之上,飞在一整个天地之上。 那是属于刀者的傲气与恢弘。 四周轻纱垂幔轰然炸开,如美人临风,长袖鼓舞。 坐于重重锦幔纱帘下的楚云歌,长发尽被激荡得散乱如云,随风飘扬。 他猛地直身而起,以箫为剑,洒然一笑,持玉横跃。 手腕优雅旋转,碧玉萧身在长袖下辗转。 无声无息,声息俱寂,失去了箫声的小楼中,却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辉! 刀光寒凉清寂,玉色灿若长虹。 当的一声,箫与刀终于遇到了一起。 他们两人靠得极近,乐器与武器碰撞出的光辉落在他们眼中,一个光灿如星,一个冰雪炸裂。 一瞬如光阴百载。 楚云歌持萧退行,吴衣当风。他朗声长笑:“浮河泛海不知年,尊前莫问蓬莱浅!” 继而抓过案上酒罐,一掌拍下封泥,绵长酒香霎时冲出。 楚云歌扬起酒罐,长颈鲸饮,酒液自他棱角颇明的下巴淋漓而下,将衣襟浇个透湿。 酒气在胸府内跌宕、激昂,他拎着酒罐,身未醉而心已半酣。 “我本卧云人,偏行红尘深处。” 酒气浸入他明灿清辉的眼中,越发显得他眼光如波。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刀气哗然入场,绞得四周银光一片。 楚云歌在漫天刀光中渐歌渐行。 苏易清持刀力于他清声吟哦中。 他们两人,都碎在了满楼刀光清歌中。 素色锦衣上的酒气忽地逼近,一只微凉的手捉上了苏易清。 刀光轰然寂静凝定。 如无数飞羽,飘飘然,缠缠然,铺满了高楼云台,顺风而下,流到了粼粼波光中。 苏易清偏了偏头,微微一笑,抬手抢过楚云歌手中酒罐。 拿住酒的一刻,他看见楚云歌被风吹散的头发,尽散于眼前。还未抽身,就听楚云歌压低了声音,附耳道:“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洛阳两字,轻而浅,似乎真带上了些醉意,撩得人心上一痒。 且插梅花,醉洛阳…… 声音在耳畔渐渐远去,苏易清在冰凉空气中惊醒。 他睡了很久,窗户里透出屋外朗朗日光。 案上灯油早已燃尽,唯剩一杆长长银针。 他用手拈起银针,想了想,拂袖而起。 楚云歌,你究竟是,不再想见我,还是…… 还是,如人所言,心机暗藏,所谋甚大,不敢同行? 门外,天风萧萧,故人,不见。 第13章 第 13 章 天清日朗。 苏易清站在风中,四下环顾,只见山雪漠漠。 林中,有一条细微痕迹,虽被仔细遮掩过,还是叫他一眼瞧出来。 日前在山上与秦顾谈话时,被几句话打发了自己过往。 朝廷中的挂名小官,常年行走在外,捉拿寻常捕头力不能及的大盗与恶贼。 哪怕他现在忘记了很多东西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17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17 ,骨子里的敏锐还在。 于是他抿了抿唇,顺着那条蜿蜒痕迹往林中走。 脚下皆是冰晶,有野兔在他经过的一瞬间扑逃如飞。 除了鸟雀与走兽,这条路上倒是平静得很。想来是楚云歌一条秘密小径,未曾布置暗器与机关。 抬眼四顾,白山烟水。苏易清站在风中,冷风顺着衣襟充盈满怀,让他忍不住微微一颤。 他又想起梦中长风,一场醉歌,且饮且笑,刀光乱箫。 一念至此,苏易清仰起头,任风吹起衣袖,如鹏欲飞。 一只,展翅五湖的鹏鸟。 那只蓝色的鸟在雪林间恣意穿梭,带起一阵冰雾。 不知走了多久,绕了无数小路,眼前忽地一亮,从逼仄野路走到幽碧寒潭前。 细窄飞瀑从眼前陡壁窜流而下,落入小小寒潭中,又顺着潭边山石,分为数股溪流,一路蜿蜒而去。 远处积雪融融,脚边水雾蓬蓬。被水汽融化的雪水,将厚压压苦叶湿得透亮。 苏易清走得久了,往水边一蹲,抄起一捧水洗了洗脸。寒冬腊月中的山泉,刚一入手就冻得一激,水扑到脸上,呼吸都滞了一滞。 他看到对面潭边的山洞——即便被仔细打理过,也看得出人为破坏的痕迹。 苏易清蹲在水边,不声不响,拆开背后的刀,放在水中洗了洗。 寒水从光洁刀声上肆意流淌,光弯折在水中,在刀身上反射出刺眼的色泽。 他在犹豫。 他大约知道自己是谁,可还未了解过去的苏易清。 咳咳如今的自己,面对数百人命,尚有顾惜之念,短短数月前的苏易清,又为何……善恶不明,是非不判? 一个是他已经忘却的过去,一个是他还没有准备面对的未来。 修长手指挑起寒潭中的波纹,捞起一捧水,从刀锋上浇下。 哪怕他忘记了很多事,想要承认过去的自己是错的,依旧不是很容易的事。况且,他至今不知道,过去与未来,究竟谁才是对的。 苏易清半蹲在水边,轻轻拍了拍岸上乱石。顺着这条路,他未必会遇到一个顺心如意的答案,可如果现在不走,以后必定会,夜夜想起,都有迷惑与遗憾。 “那就走吧,没什么好说的。”苏易清猛地拔刀,带起一连串璀璨水珠,四散在潭面上。 他走进山洞,风吹过潭水,静悄悄水面又恢复了幽碧平静的模样。 山洞高窄,显然是人力打造而成的。当年的江南楚家,势大根深,即便深山老林中,也有逃命山道、避身野屋,又是怎么折在沈从风手中的? 苏易清一边想,一边小心打量周围石壁。脚下野草横生,山洞深幽,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周围都被黑暗笼罩,幽然生出诡异阴森的味道。 直到拐了个弯,才看清前方数十米的亮光。苏易清手腕一抖,袖中石子打在路上,没见到什么动静,才往前走了几步。 走到这儿,渐渐生出石阶来,缝隙中,野草挣扎着生长。 苏易清走得不紧不慢。洞中有些过分的冷,他把手往袖中缩了缩。 突地,脚步一顿。 脚下轻微的响声在洞中格外清晰。 他踩到了什么东西。是硬的砖石。 雪地上似被人遮掩过,又让他一眼看出的痕迹;子规山上的阵法与机关,偏偏他走的这条路顺畅无比…… 脑中念头急转,苏易清心中一震,只听耳边隆隆之声如雷霆炸响,周围石壁嗡嗡震动,震碎一地土屑飞灰。 他瞬间拧身飞出,脚步急点,往来路撤去。洞顶上飞灰扑扑掉落,他飞出数米,在飞出山洞的瞬间,眼前巨大石闸轰然坠地,瞬间就激起一阵浓灰,土腥气瞬间弥漫在整个石道里,灰尘迷得他眼睛几乎睁不开。 巨响震得脑海空白了片刻,片刻后,才在石闸前站稳了身子。 灰粘在他的头发上,模样有些狼狈。苏易清扣了扣石头,苦笑一声。退路被堵死,他只能往前走。 哪怕当年的官职给他留下了非同常人的敏锐,可他……的确是忘记了很多东西。 于是,这一路走来,半点疑心都没起。 楚云歌给他留了一条路。 楚云歌,处处布置得小心又刻意,一路引导他往山洞中走来。等他走到山洞中,不经意触碰到机关,回去的路即刻被锁死。 楚云歌费心劳力,要把自己逼出子规山。说到底,他还是不会信任现在的苏易清。 苏易清摇了摇头,往山洞的另一边走。 走出山洞,眼前登时一亮,风静天阔,脚下无数白林如霜。 远处山势渐低,露出广阔平原,夹杂着数条如带溪水,点缀着细密茅屋。 这儿,果真是出了子规山。 苏易清抬头,峭壁难越。这条路,果真是用来逃命的一条路。 百丈石壁,千钧石闸,都挡得了追兵。楚云歌倒是大方,轻易就用保命小路,把自己送出山。 苏易清心情有些复杂,走了几步,看了眼弯弯曲曲遍是积雪的路,要往村落中走。 往下走了几步,他回头一看,山洞边上,赫然有新碑一座。被积雪盖了个顶,冷冷地站在风中。 地上的藤蔓都在难见大雪中冻死,枯黄的枝干千缠百绕,虬结成一团一团。 哪怕在风中死去这么久,依然挣扎在地上,像是哪些游离在人间与幽冥的鬼,为一点生之残念,不肯归去。 苏易清像被雷击中一般,慢慢慢慢扬起了头,死死朝墓碑上看过去。 因为动作太过僵硬,他听见脖颈发出微微的咯一声。 墓碑上的三个字。 是楚云歌。 四下垂帘的房间中,灯火忽闪。面容端正的中年人沉坐灯下,青烟微袅,使他脸色有些模糊难辨。 “飞鹏在天?可惜……”沈从风翻开手中锦卷,手指不经意在墨字上拂过,发出极细微的沙拉声。 立于门边的秦顾欠了欠身,灯光照不到他的眼。站在昏黑中,他紫衣如墨,眼如古井。 “区区楚家,也敢掀浪。”秦顾恭敬道:“圣上英明,这等乱臣贼子……”话未说完,就被沈从风的手势打断了。 沈从风平静地扫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秦顾便不再言语,往门边更退一步,手却慢慢攥紧,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涟漪。 他还是说错了话。 楚家叛上作乱的底蕴不够,那四姓之中,还有……哪一家? 他赶来随州的时候,赵公公已死,再一天后,随州城内迎来了沈从风。 算起来,他们离开江南,不过才两天的功夫。 秦顾的思维在昏暗房间里飘来飘去,他想了很多东西,江南的大火,死去的赵公公,忽然来到随州的沈从风……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沈从风悠悠站 分卷阅读17 分卷阅读18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18 起,顺手拿起案上的锦卷。 秦顾猛地一震,跪倒在地。 那双偏瘦,有些长的手上,不经意地托着一卷锦卷。 背面是,明黄色的锦卷。 这是整个天下,最为尊贵的颜色。 最明亮的颜色,最柔软的锦罗,承载了整个天下最尊贵、最凌厉、最无法逾越的命令。 整个堂皇天下,露出柔软一角,落在这方锦卷中。 秦顾的手在袖底微震。 他不是为了害怕——从小到大,他在秦家高大宅邸中,看过很多来往的黄门郎。他也行走在深宫中,看到过先帝与当时的太子。 可唯有这昏黑房间中,柔软飘忽的黄色,让他手心发湿。 这就是天下。 这就是,君王。 哪怕身处斗室,他仍旧听见了帝王之令,仍旧,不得不跪拜一纸明黄。 帝王之令……可布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年轻的帝王,早在登临帝位的时候,就跃跃欲试,急不可耐,像整个朝堂宣告。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何况四姓? 秦顾笔直的脖颈弯了下去。 而现在,那张足以让他跪倒的锦卷,轻飘飘落在沈从风手中。 想来,这天下,也只有他不会为一纸帝王令,心神波动。 秦顾忽然想到了三年前开始,起伏在京城中的流言。 沈从风大人,和柔媚上,不举仕途,位极人臣。 他见到沈从风的时候,觉得流言不过尔耳,可现在,那方黄色,从沈从风的指尖,一直燃烧到了秦顾的眼中。 沈从风忽地一笑,将手中锦卷放回案上,哑声道:“陛下口谕,遣我回京。赵公公死在小寒山剑法下的消息,未免走漏得太快一些。” 除非,从他们动身的那一刻开始,消息也长了脚往京城中飞。 秦顾满头大汗,惶然抬头,急急道:“大人明鉴,在下不敢……” 他的影子在烛火下摇摇晃晃。 有飞蛾迎着火,往烛心中闯。 沈从风有些惋惜地挑起那只飞蛾,漫叹道:“自然不是你。算来,你也数月未曾归家,不若趁此机会,与我一道归京。” 他用商量的口吻,不容辩驳的语气,将秦顾打发出了门。 走出门的一刻,秦顾看见地上水一样的月光,头痛得厉害。 月华洒照一整个天下啊,哪怕……哪怕秦氏一族,得归蒙山,头顶上也永远站立着整个天下的主人。 这才是,君王。 楚云平,你必定,懂得比我早。 心中似有野兽撕扯而过,留下深而长的痕迹。 那年芝兰玉树,迎风而立,渭水之畔的,天下中心的,那一分江南啊。 秦顾负手望天,有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第14章 第 14 章 冷风像雾一样,慢慢透上来,将苏易清密密麻麻裹住了。 他站在清朗日光下,觉得周围,满山风咽。 那座新碑在雪中闪闪发亮,悬崖峭壁上枯枝野草投下的黑影,在墓碑上飘摇招展。 苏易清站在雪地中,身后蜿蜒小路往村庄中无尽蔓延。 楚云歌,楚云歌。 他忽然一笑,手腕却忍不住抖了起来。 是了,自他在城中醒来以后,从来就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或许是楚云歌总是太过从容淡定,哪怕流亡途中,也优雅高贵如阁中帝子,满身风华。 是以苏易清从来没有意识到:那位叫做楚云歌的故人,一旦被满山影飞军追上,就要化作刀下亡魂,化为新塚白骨。 再高华的贵族弟子,再优雅的从容姿态,也会变作血和泥,在满山白骨里,变为游离野鬼。 凉气将他的心团团包住了,寒风从胸口里奔涌而出,在身体里生长出利刃。 那些骨血中的刀,拼命扯动记忆的阀门,撕扯得他脑袋剧痛如裂。 太过于熟悉的感觉——曾经的他,必定是经过这样的彷徨与犹豫,必定也是想过,倘若楚云歌当真死了…… 可当初的苏易清,究竟做了什么? 他猛地闭上眼睛,抱住了头。全身的血往头上涌,砰砰敲打着心中关死的门。 枯树,惊鸟,新坟,薄雪。 苏易清站在一场如梦的风烟中。 他像是落入了一场轻梦中。 梦里有青石砖的路,是沉沉的夜晚。 转瞬,路边灯火如昼,如星河一弯。 他站在一串红色灯笼下,看见了温柔烛光中一双清萧眉眼。 他们两人站在灯笼下,灯光将白蓝二色的衣衫都染上了温温的暖意。 白衣公子手持一盏黄色灯笼,站在石砖上。灯光下,他的眼神模糊成一片。 “阿清,楚家五楼十二阁,三十五处机防,究竟是不是你泄露。” 这虽然是一个问句,可在楚云歌口中,并无多少疑问的意思,反而带着一重一重的叹息,像水中浆打了无数遍的白衣,凉而沉。 雾中的苏易清,缓缓后退了一步。 黑色雾气又弥了上来,苏易清咬牙抓住了记忆的碎片,用力回忆梦中的自己,在幢幢灯火中,在五色烟华下。 不要退,不要退。他在心里用力喊,带着我,去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记忆的闸门急速颤动,雾气如海浪翻滚,肆意狂奔。 青石路边,无数灯笼连成一串串。 雾中的苏易清点了点头,嘴抿了一抿,轻声道:“我不想骗你。” 楚云歌的脸色忽然苍白起来。 头顶上的大红灯笼忽地摇晃起来。他们两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不停,像散乱又无处可平息的心绪。 如软红帐的灯光哗然撕碎,冰凉寒气从白色袖中无声探出。 袖中飞出的剑光,扯碎漫天灯火。 管形,修长,微窄,冰凉。 雾气被梦中的形状奇异的剑瞬间击碎,一场幻境霎时消弭。 苏易清怔怔站在雪中,眼前似乎还停留着那短暂美丽的寒光。 他看了一眼雪中墓碑,下定了决心似的,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 背后,新坟旧雪,无人立。 他走到村落中时,才看清周围地势,往子规山上的路,都被拦截在陡峭石壁外。 悬崖像一道巨大的门,将平原村落和山野横绝成两个世界。 他站在山的另一边,总觉得,短短几天,像经历了一场梦。 可他不得不为了这场梦去努力,他总要想明白,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村中的人并无多少和外界交流的经历,见了一个负刀而来的青年,有些惊惧地看过来。 苏易清把头低得很低些,顺着村中唯一的河道往外走,一直走到了湖前。 岸边杂草丛生,这处村落被湖隔出来,苏易清四处打量了一眼,也没瞧 分卷阅读18 分卷阅读19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19 见有船。 一边提着锄头的老人哑着声音告诉他,撑船的人,三四天才来一次,要等上几天了。 苏易清就坐下来,风吹得他黑色长发飘飘荡荡,他支着下巴,看湖面波水粼粼。 他要往哪里去? 苏易清不知道。 眼前的路,还很长。 当苏易清站在江南萧萧风色中时,京城中又是另一番风景。 秦顾一头黑发飞扬在京畿大道上,马蹄下的烟尘都浮动着天下中心的繁华。 紫箭袖,黑貂裘;宝马银鞍,雕车香坠。 简单的马尾仅用金蝉铛束起,半掩额发下,剑眉微挑,笑意如灿。 腊月二十三,除夕将至。 秦顾策马而行,路边的贩浆人纷纷侧目,只来得及见一个富贵之极的背影。 他和沈从风用了三天的时间,从随州赶来,刚到了京城,就有内侍带来圣上口谕,将沈将军给招进宫去。 他刚好落个清闲,骑上马就往安仁坊奔去。 安仁坊中的秦家大宅,覆压数亩,红亭赤阑,金沙玉潭,素来以富贵盛大的景象而闻名。 此刻,整个宅邸中都挂上了锦纱灯笼,要为除夕做一场浩浩荡荡的准备。 门前跪坐着双石狮,黑色大门漆彩雕画,舞女在栏杆间穿梭如云。 马脖子上的银铃响了一路,在距离大门数十米远的时候,两侧窄门中仆从次第而出,有持瓶洒水的,有递巾牵马的。秦顾交了马,扬声笑道:“老三,磨磨蹭蹭,还躲在门后做什么。” 他话未说完,两步并作一步往家门中走,顺手把外袍褪下,随手丢给身边的仆人。 秦襄不留意被他拍到后脖子,痛得龇牙咧嘴,继而笑道:“嘿,倒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锦明要嫁人了。” 秦顾挑了挑眉,过了会儿才想起来锦明是哪位叔伯的女儿,不算得很熟悉的姑娘,既然被他三弟这么珍重地当做好消息,怕是嫁了位不错的人家,对秦家来说,更是桩不错的交易。 在门下站了这么两句话的功夫,即刻有小厮低头快步行来,说老爷要见大公子。 秦顾拍了拍头,哎呀呀笑了一声,跟在后面往宅中走去。 穿过了几处洞门,秦顾一面走,一面打量新春将至的家宅。处处装饰得明艳堂皇,彩锦明灯,几乎迷住他的眼睛。 走到一处发旧的房门前,四周寂悄无人,小厮行了一礼即刻退下。 秦顾整了整衣服,脸色一正,伸手扣了三下门,再抬脚往门内走。 屋内陈设,旧而煊贵。帘后,露出男人微白鬓发来。 秦顾一怔,跪在软垫上,沉着眉眼,肃然道:“父亲。” 动作端郁沉穆,唯有微挑眉眼,窥得勃发英姿。和方才朗笑疾行一身富贵的秦顾,判若两人。 男人端起茶杯,青瓷漾着一湾水光。他看了看座下的儿子,悠悠道:“当初,沈从风让秦家襄助,斩除江南楚家,以此换回秦氏一族得归蒙山。” 秦顾微微颔首,双手扶于膝上,窗外的光在他身上,落了一层白霜似的。 “那自然不仅仅是他的意思,况且陛下圣谕,让你跟着沈从风,这笔交易,自然不能算错。” 只是风险未免有些大。 让秦家长子嫡孙跟在沈从风身边,一边奉帝王之令,斩杀江南楚家,为天下豪门作表;一面用以挟制秦家,不敢稍有异心。 天平两端,一边是秦家日日夜夜想要回归的蒙山,一边是沈从风与秦家,除灭江南楚家。 陛下往天平的一端,加上了秦顾的性命与自由。 当初秦家也曾想过,让秦顾取中原王家的女儿,往天平的另一端,加上另一个王家。 同为四姓,一个是京城困马,一个是中原飞云。马踏流云,终有一日,或可奔离京城,驰骋江湖。 座上的男人抿一口茶,漫不经心道:“你可还记得当初说了什么……” 秦顾慢慢抬头,忽地一笑。 他长得十分俊朗潇洒,平常一笑,略见跋扈。可如今跪坐在地,满身肃然,一笑沉渊。 秦顾顿了顿,沉声道:“父亲……我当时求的,不是机会,只是时间。” 他还记得,在父亲提出让自己娶王家女儿的时候,他轰然跪倒,伏地叩首,信誓旦旦道:“父亲,我三年之内,必定带秦家回归蒙山。唯有嫁娶一事,敢请自主。” 那时候的秦家家主,看多了生死离别的一双眼睛,也轻易看出了自己儿子的心思。 若是看中了寻常人家的女儿,不说三妻四妾,只要他乐意,养在家中看热闹也无妨; 让他一力承但家族未来,而不肯轻言嫁娶,唯有——情势不容,不能娶。 而秦家富贵滔天,焰势逼人,不能娶的,只有,刀剑相见的江南楚家。 他以为秦顾求的是一个机会,等楚家满门覆灭后,再隐去姓名,带把那位姑娘带回楚家。 可现在,秦顾跪在微凉,略旧的软垫上,说不敢求机会,只不过,求一段时间。 秦顾看着父亲的脸,仰起头,窗外日光照在他脸上,浮起苍白的光。 他慢慢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父亲,我所求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他从开始就知道,有些人注定无法相携而行,所以只想要有一段,哪怕势同水火,也唯有你我的时间。 现在,他的时间,结束了。 在江南无尽大火中,那一截柔软如月华的素色衣衫,隐没在浓黑烟雾中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所想要的,哪怕刀剑相伴的短暂时光,再也没有了。 屋外碧水流转,秦顾出门的一刻,脸上就挂起有些纨绔的笑。 走到长廊下的时候,看见一位满头金翠的姑娘,眉毛弯弯,眼神清澈,脸如寒霜,无半分笑意。 秦顾一顿,恍然道:“锦明妹妹。” 秦锦明淡淡看着他,语气清冷,“乡留哥哥,你们总算把我嫁出去了。吏部尚书,从此也可与秦家偃旗息鼓了。” 秦顾看着她发鬓上的金簪,日光浮动,璀璨得耀眼。 光的流转间,时间如水,一闪而过。 他们很小的时候,也曾见过面。那时候,那位妹妹一向不爱金银,只用琉璃挂饰,清素可爱。 当清澈的琉璃化为金翠,当不谙世事的少女行将出阁,时光易逝,人心,更容易变吧。 他又想到了江南薄雪,楚家大宅。 山光水色,远烟空翠,白鸟乱雪,青溪湍流。 那是与秦家,绝不相类的景色了。 有人持剑行于风中,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下,如白鹤坠于人间。 锦明静静看着眼前的秦顾,看他眼神忽地一迷。 他们站在长廊下,有寒风穿过假山高门,刺得两人骨血冰凉。 “大哥……秦家,算是豪门望族间, 分卷阅读19 分卷阅读20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20 对于亲情稍有执着的一个家族了。可就算这样一个家族,也要践踏着一个女子的心,毫不在意地把她的性命当做筹码,把她的不幸,当做秦家的大幸么。” 眼中有泪起,她努力抬起脸,不让泪水滴落下来,“大哥,我若是没有喜欢过人,如今自然不敢有怨。可一旦尝过了喜欢的滋味,从此日日夜夜,如刀剑加身。大哥没有喜欢过的人,或许不懂我的痛……” 秦顾猛地侧头。 他看着锦明的眼睛,笑容收敛,神色恍惚,“锦明,我曾经,是喜欢过一个人。” 长廊一片寂静。 秦顾伸手,慢慢抚摸过眼前雕花柱子。 入手冰凉,像江南的雪。那时候,江南铺天盖地的大雪,从天上铺撒而下,笼在楚云平的身边,像雾一样。 秦顾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外柔内刚,光彩不彰灼;有文而不自耀,有武而不示人……锦明,他是与所有人都不同的。” 锦明听得心思遥遥,轻声问道:“那,大哥,为何不娶她入门?你并不像我,诸多受限啊。” 秦顾收回手,笑了笑。往日京城中策马而过,满目春风的秦家大公子就又回来了。 “后来,我把他杀了。”秦顾低着头,嗤笑一声。 风冷烟沉,苦叶急遽下坠。锦明身子一僵,瞪大眼睛看过来。 秦顾快步从她身边走过,拍了拍她的肩头,笑得不可自禁,“我说笑的,你莫不是当真了?和小时候一样容易被骗啊,锦明。” 风舀起满廊寂静。 心有结,不堪剪。 第15章 第 15 章 宫内的石砖路,湿蒙蒙的。粉色衣衫的宫女提着纱帚仔细洒水,甫一抬头就听见了脚步声。 先是细碎急促的一串串脚步,接着是内官尖锐的嗓音,在寒冬的正午,穿过了长而空阔的石道。 “沈大人……皇上正在气头上呢,这几日宫内人仰马翻,真真是急煞咱家。” 在第一个字跳出来时候,宫女已经跪倒在石砖上,沾了水的纱帚摆放在身侧,湿痕顺着裙摆沁上来。 总管的鞋、侍卫的鞋,还有一双灰扑扑的皂靴。 那双最不干净的靴子,发出轻微沉稳的声音,像冬天最后一片落下的叶子。 沈从风走了几步,停在了红色宫墙下。 墙头,一线遒枝,一点红梅。 他离开京城的那天,也是经过这道长长石路,停在了这朵梅花下。 八年前,也有个孩子站在深宫梅树下,还未长开的双眼在一树红粉下,柔软又清澈。 没想到,这么些天了,这朵花还停在树上。 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内官摸了一把头上的汗,掐细了嗓子,轻声道:“沈大人……皇上知道您临走那天看了这朵花几眼,回头就差人好生看着这棵树。原本新春将至,要把墙头的树枝全砍了干净,也就只留了这么一根。” 沈从风抬头,眼底隐隐有光流动。 树枝上唯一的一朵红梅,在寒风中抖了抖。 那不是花。 他淡淡一笑,大步往宫内走。身后的内官急急跟上去,脚步在空荡荡宫中渐隐渐去。 跪坐在地的宫女终于抬起了头,往宫墙上看去。 那不是一朵花。 晋州的女儿家一出生,家中就会染一匹红锦,浸泡、浆打,待到出阁时,裁作身上火红嫁衣。 现在,晋州最好的红锦,裁成梅花繁复的花瓣,缀在冬天枯枝上。 她还记得,十八岁的圣上经过这道宫门时,那朵红梅刚好耗尽了最后一点生机,落在他青色衣角上。 后来,后来圣上说了什么呢…… 她怔怔看着那朵,墙外的花。 风吹过一树明黄的腊梅,偏生腊梅长得很稳,只在湖面上摇晃了几下。 苏易清蹲在浅滩上,随手捡了块石子往湖里一丢,打出一连串的水漂来。 溅起的波纹还没平静下去,身后就叽叽喳喳响起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叫好声。 他在这儿呆了三天了。 先开始孩子们见了他的刀和柔软的衣衫,都怕得很。后来看他呆久了,时不时溜过去看一眼,一直到现在—— “大哥哥,看鱼!” 苏易清手腕一抖,一枚石子劲射而出,几乎同时,一条鱼翻着肚皮挺了上来。 立刻就有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也不顾冬天河水冰凉,脱了鞋挽了裤脚就下水把大鱼捞起。 村中家家户户都已是要过年的景象了,也有孩子和他说,怕是撑船的老李头回家去,这几日不再来了。 苏易清看了看眼前广阔湖面,第一次觉得,江南的水未免太多。 倘若是中原,是塞北,哪怕遍地冰雪,他也飞得起来。 现在他只好乖乖呆在村中,有一天没一天的等船夫来。 一只手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他的衣服。 苏易清回头,看见了一张痩黄弱怯的小姑娘的脸。 那位小姑娘看他回头,怕得差点儿一声哭出来。 并不能怪她胆儿小,实在是村中大部分孩子,都对这位好看又俊朗的哥哥有些害怕的。 从小在泥地中打滚,有时候看见了外面来的,又脏又丑的饥民恶徒也不会害怕。可有些人,一身柔软的衣服,不是粗麻的满是补丁的;一柄明晃晃漂亮的刀,不是那些强盗背着的,缺了口的;和与所有灰尘满面的村民都不同的清朗气质。 看到的第一眼,就生出了自卑的胆怯了。 那姑娘低着头,看自己破了洞的鞋,涨红了一张脸,几乎要哭出来,颤着声音道:“阿娘问,问能不能借你的刀……村中的猪,原来的那柄刀,杀不动了。” 苏易清愣了一下。 他是不记得很多事,可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刀。 江湖人的朋友只有三个,热酒一壶,利刀一柄,快马一匹。 热酒,在你失意寂寞流落江湖的时候,熨贴你的胃肠;利刀,在你孤身对敌的时候,杀出一条生路;快马,在你恣意天下的时候,带你狂奔四海。 对于很多江湖人来说,刀剑是无法抛弃的朋友;而对于很多人来说,武器,是足以承载武道和心道的见证。 若是其他江湖人站在这儿,只怕当场翻脸。 他的刀还在,可他的武道,早已随着记忆一同流失在时间的角落。 而村庄中火红的炭,软熟的菜,热闹闹迎接新春的人,都蒸腾着新鲜的生气。 这才是人间。 这是他并不熟悉的人间。 过去的苏易清,站在高高的庙堂之上,哪怕行走江湖,也是一位身份高贵的朝廷命官。 有些东西,距离太远,就看不见。 他可能看得见剑气纵横下的江湖,但他看不见小村庄中升起的第一缕炊烟。 于是他 分卷阅读20 分卷阅读21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21 也不知怎么想的,说了声好,就跟着那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往村中走。 他的刀是很快。 苏易清在后来的一个时辰内,看到自己的刀经过了十多个人的手。从活猪到羊骨,沾上热腾腾的血,最后被擦干净递过来。 坐在地上晒干菜的女人给他递了一个团子,放在手心里,软软白白的样子。 苏易清站在人群的笑声里,觉得恍然有些不真实。 直到一个孩子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钻进人群,急不可耐拉着他的手,大声嚷道:“船、船来啦。” 苏易清猛地握紧刀,脚步轻点,往湖边急掠。 平湖,渔舟,老翁,竹笠。 无边烟湖,一点孤舟。 苏易清提脚站上渔舟。 老翁白发在斗笠下散落几缕,满是鸡皮的手抓着船桨,在湖面上荡开条条涟漪。 几个转回,已离村落越来越远,唯有那借他刀用的姑娘,还跟在后面拼命地跑。 湖上风颇大,吹得老人又脏又旧的衣服鼓荡起来。 那只手抖抖索索扶了扶斗笠,露出苍老不堪的一张脸,浑浊的眼珠动了动,道:“客人的好刀,怎么沾上了牲畜的血气。”那声音又老又哑,像细石划过砂纸,难听得很。 苏易清抱臂站在窄小船尾,闻言挑眉,道:“老人家也懂刀?” 老人咳嗽一声,喘息道:“老朽不敢称懂,可公子何必脏了自己的刀。”言语间大有不平之意,接着指了指船尾的陶罐,让苏易清打开。 苏易清蹲下身子,打开陶盖,属于草木灰、松香、蜂蜡的气味一股脑儿涌了上来。 草木灰三钱,松香两钱,蜂蜡四钱,细土一钱,制成一块养护刀剑的油脂。 蜂蜡已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东西,来自江北潜江之畔的细土,筛了无数遍,方能得到细软、干净的一捧。 而这一罐子,全是护刀油。 苏易清的手停在罐子上,眼光一闪,郑重道:“那岂非是最干净的东西?相比沾满欲念与人血的刀剑,这怕是,这柄刀最干净的时候。” 谈话间,小舟已行至簑草之畔,离村庄颇远了。 老翁眼珠一转,往岸上看去,那姑娘跑得气喘吁吁,居然还跟在后面。 小小的姑娘看着那条船越跑越远,捧着一包干馒头,又要哭出来。 看到那条船忽地慢下来,她急忙往前跑。 耳畔忽地轰隆一声,舟侧浪花激溅,竟成雪白水幕,直直朝岸上劈来! 她腿一软,惊在当场,又听苏易清喝朝她道:“回去!” 平静湖面骤然波涛汹涌,舟边涌起惊天巨浪。那小舟在浪花中心不转不动,下一刻,在滔天浪花中,如离弦之箭急射而出,越行越远,再看不清。 湖水如雨,从天而降。 小小姑娘看不见的雨幕之后,鹤发鸡皮的老人周身寒气大放。 佝偻的身子咯吱一声,慢慢挺直,瞬间年轻了数十岁。 像枯黄泥地里,在褐色笋皮下,疯狂吸水抽枝的笋尖,在嫩绿枝芽上,迅速绽放出生命的华彩。 “涅槃”之法。 一瞬死,一瞬生。 周身麻衣被强劲内力震碎,斗笠飞至水中,溅起一层水花。 素白衣衫,风流意态,皎洁手腕,满头霜发。 正是消失三天的楚云歌。 苏易清的手指抵着楚云歌后背。 他们两人的内力在暗中交击一个来回。 楚云歌浅笑一声,悠悠回过身来,按下苏易清的手,“阿清,何故拦我?” 苏易清屏息,冷声喝问道:“就为隐藏行踪,连垂髫稚子,也不肯放过?” 楚云歌在湖中荡桨穿梭,不料那姑娘一直缀在后面,是以杀心大起。 他眼波流转,笑意诚坦,“阿清,我楚家三百人命,亦有黄发老人,垂髫稚子。” 苏易清摇头,隐有怒意:“哪怕自污清白,双手染血?” “清白?”白色广袖猛地荡起,声音在风中慢慢落下,不辨悲喜,“阿清,家门破裂,一身血仇,清白对我而言,更有何益?” 他定定看着苏易清,“苏易清,你要还我一身清白,可如今的我,只想报仇,不要清白。” 第16章 第 16 章 水秀天清,影动波湛。湖畔尽是曲曲如屏的山陵,雾起鸿生。 一叶轻舟飞速前行,无桨自动,拖出长长一道雪白波光。 船下溪水清明,船上两人静立。 蓝衣浮动,白袖振飞,如二色流光,在山水间翩跹而来。 长风起处,白衣公子,霜发飞舞如云。 小舟越行越远,变为小小一痕,缀蓝白两点。 苏易清突然低下了头。 耳畔的寒风呼呼刮过,小舟在他们内力交斗中,被震得急速飞窜。 “你杀了船老大?” 白色广袖一晃,楚云歌伸出手指,若即若离在唇前一竖,“阿清放心,他死时,并无痛苦。” 苏易清的眼睛一寒,凉气顺着脊背爬上脖颈。 身边,波光山色,眼前,隐有血气。 他终于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在犹豫什么。 无论走到哪一边,他无法避免要面对新的死亡与斗争。 那不是楚云歌与秦顾在子规山中的君子一战,为家族与信念;那也不是自己在城中见到的赴死青娥,为知交与情谊。 他势必要投身到新的厮杀中去,眼睁睁看无辜丧命。 初入子规山,他心底有过犹疑,耳边的声音在风中嘶吼,回去,这是唯一一次,彻底脱离江湖的机会。 可他还是回来了。 是投奔过去的自己,在三百人命上再添楚云歌的一笔,还是,眼睁睁看故人跌落深渊,带着复仇之念,双手饱浸鲜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楚云歌,你所行所为,与当初影飞军,又有何异?” 耳边轻笑一声,楚云歌转过身子,肩头,一片霜白。 他立在船头,如洁白片羽,落入江湖。 耳畔呼呼刮过的刺骨冷风忽地卷起他的清歌漫吟。 “飘零到此,天涯倦客,海上苍颜……” 歌声渐渐淡去,楚云歌负手仰头,意态清雅。“阿清,你该看过我亲手所立的墓碑。如今只身飘零,岂止天涯倦客。当我将坟墓垒起的时候,楚云歌早已变成野鬼,带着复仇的念头挣扎人间。”一语至此,他猛地展袖,沉声道:“生不得生,死不得死。” 苏易清抬起眼,看见他瘦削肩骨,朝天耸立,像两把最锋利的刀,支着一袭白衣。 他的白衣一向素净而泛着微微的旧,像在江南冷月中浆洗了无数遍。 苏易清扭头,无边青山,雾色雪光,他们在江南平湖中匆匆而过。 他记得那座坟。 他还记 分卷阅读21 分卷阅读22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22 得自己看到那座坟的时候,从心底升起的透心寒意。 “是那座新坟,让我等上三天。”他舒了口气,说出口的却是冷冰冰一句话。 那座坟立在苏易清走出山洞之前,无非说明楚云歌先前出过山,而他不去逃命却走回山中,这山中有比逃命更重要的东西。那件东西必定不敢让苏易清知晓,所以要用石闸将他逼出子规山外。 楚云歌挑眉,先是疑惑,继而恍然。 “我原以为,连楚家蛰藏之法也逃不过你的眼睛。倒是这儿疏忽了……” 苏易清眼前,正有一叶枯黄野草飘荡。他看着那枚草叶,从天而落,在水中连波纹都没溅起。 易千人,换千面,谓之蛰藏。 归本源,露真容,谓之涅槃。 苏易清却又摇头,“不,看到这条船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你。” 那时候他身体中的血猛窜上了头,可走至湖畔的时候,渔舟老翁轻扫一眼,没来由让他心中一震。 冬日深寒的冰风卷过湖面,在目光交际的瞬间,化作烟雨红灯下的温柔。 他就知道,那苍老皴皮下,藏着江南的灵秀氤氲。 哪怕流落街头,哪怕眼神昏昏,哪怕鸡皮鹤发,苏易清也能捕捉得到他。 以一种超越了敏锐的直觉,隔着寒水冷雾,隔着一张陌生的脸,看到了故人。 “所以,登上船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在提防我出手?” “登上船的时候,我就在想,船老大或许已经死了,而杀过人的人,很难再停下来。” 楚云歌微微侧首,并不回头,只伸出手,微微叹息地接住了空中无根的风。 他们还是躲不过一场纠缠。 良久,他扼腕一叹,轻声道:“是么……”。 白衣独立,支零在渔舟上,下一刻就将随风而去似的。 脚下,湖水湍湍。眼前,有雾迷离。 苏易清眨了眨眼,狭长睫毛下,清光一闪。 一点幽碧,从雾中来。 一点轻寒,从指尖生。 绿如春水初生,寒如秋潭落荻。 皎洁手腕里飞起轻灵剑光,裹挟着伤心一点碧绿。 苏易清心头一震,反手扬刀。 雾气卷舞着破散,脚下船板咔嚓几声,骤然炸开。 涛起浪生,如雨倒灌;水花四溅,两人影子破碎在无数浪珠中。 苏易清凝神提气,堪堪稳住脚。在船被两人内力震碎的瞬间,各自踩着破碎木块,飞退数米。 天上的水珠,下了一场江南烟雨般,卷起满身离愁。 飘零的木块,浮浮沉沉,在水中飘荡着远去。 长袖翻舞,立于烟水之上。 苏易清眸中清亮一片,手中刀锋嗡嗡作响。 隔着雨幕,他看见了楚云歌的剑。 广袖临风,而修长洁白的手中,有碧绿一杆玉箫。 一杆能吹得起满楼声色的箫。 碧绿的尽头,寒意陡生。 贴合箫管的半柱形剑刃,与箫齐长,剔着一匹雪光。 半玉半铁,半箫半剑,半是春江半是泪。 苏易清认得。那是他在梦中见过的,江南临风高楼中,吹响满楼清烟的箫;也是回忆中的十里红灯下,刺破重重迷雾裹挟南柯一梦的剑。 楚云歌轻声一笑,“阿清,我三番五次放你离山,可你偏偏逼我出手。唯有山中的东西,我不能让你看到。” 苏易清看着他修长指骨中的圆润玉箫,泛着泽泽水光,像落叶无声的映月深潭。 他紧紧握住了手中的刀。 刀柄冰凉,却在他手心里烧起了火。 “楚云歌,唯有这件事,我一定要明白。” 从开始到现在,他用以支撑自己在白茫茫记忆中走到现在的,只有心中残余的一点不甘。 当初的他,为什么黑白不辨,甘为皇权纷沓中一柄杀人刀? 而现在的楚云歌,难道又要告诉他,你愿意付与信任的人,还是错的。 他不想再错一次。 蓝色大鸟在湖中急遽起身,掀起一阵清烟。 刀光明灭,如飞瀑破空,朝水上的一袖白衣轰临而来。 内力激荡中,周围湖中有水珠起伏蹦跳,清玲悦耳。 雨声中有优雅轻灵一声剑啸。 楚云歌踏着脚下一片碎木,飞身而退。转身的一刻,在鼓舞长袖中,剑光蜿蜒而起。 是朦胧如梦的一道剑光,在潮生潮灭间,起伏了一整个雨碎春江。 当的一声,刀与剑碰撞在一起。因这一击之力,楚云歌被震得急速朝岸上退去,而苏易清紧紧粘着刀下的剑刃,随他一道往岸上飞去。 他们的身后,浪如积雪。 离得太近,苏易清看见了握着碧箫的那只手。 洁白,优美,修长,骨节分明。 那只手,是写得出飞扬字迹,是奏得响春江花月的。可现在,那只手紧紧握住手中武器,带着点儿伤怀的姿态。 他还听见了楚云歌轻轻一叹,“阿清,我若说山中的东西与此事没有半点关系,你信不信。” 苏易清皱眉看着那柄剑。 忽地,寒气漫漫地从剑刃上卷起,洁白手指低飞在碧玉上一击。 手势优雅如鸿去雁来。 缱绻寒光,如雾起灭,瞬间冲天而上。 周围浪花猛地窜起数尺之高,将两人衣衫都打得半湿。 苏易清手中一顿,那优美剑光轻飘飘脱身而出,往岸上飘去。 他借势而起,紧追着白色衣摆往岸边掠去。 两人都飞至空中的一瞬,楚云歌拧身回头,握住手中玉箫,直直朝身后苏易清刺去。 微凉,尖利的剑尖,朝苏易清眉间刺去。 他们离得太近,脚下无处借力,苏易清微微仰着头,定定看着那截剑光。 那双映着剑光的眼睛,和当初江南夜雨中,一样亮。 楚云歌看着手中的剑,看着他,心脏骤然一痛。 冰凉剑尖斜了斜,从苏易清耳畔划过,带下一缕黑发,在空中飘扬。 他下不去手,不论是截杀苏易清的雪夜,还是现在。 楚云歌手腕翻转,剑刃当的一声,收回玉箫中。他伸手握住楚云歌,两人凌风而上,往岸上飘然飞去。 他握得不甚用力,甚至只轻轻按住了苏易清的手腕。 在他们跨上岸的一瞬间,就已分转开来。 苏易清手腕上的那处皮肤,还带着他指尖的寒意。 那么冷,那么,伤。 如他开口的声音,褪去了高雅风致,带上了淡淡的无奈,“阿清,你永远不会信我,不论是当初,还是现在。” 苏易清站得很直,很磊落,很像他的心,永远干净利落,永远有用以衡量的准则。 他只是不想错。 如果当初的自己错了,就在记忆全失的现在,重新走一遍不同的路。 分卷阅读22 分卷阅读23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23 所以,现在他走的路不能错,他信的楚云歌,也不能错。 “阿清……你若有过半点真心,想要还我清白,也不算辜负当初三个月引以相知的日子了。可惜,现在的你,用尽一切力气想要摆脱当初的错,你心中所在乎的,永远只有你的准则而已。” 楚云歌笑了笑,笑也有些凉,“阿清,回去吧。这样的你,于我而言,不如相忘。” 第17章 第 17 章 承德门、崇文门。 石渠阁、天禄阁。 宫门上积雪早已打扫一空,干冷的寒气从青色石砖上泛上来。深宫尽头的肃然冷意,在金灿灿阳光下浓重得化不开。 过了承光门,就能看见天子书房,广阳阁。 两队素粉衣裙的宫娥无声跪在紧闭大门前,高阁屋檐上残留积雪,泛着晶莹亮光。 被遮挡在重重宫门外的天地,从屋檐兽角上露出微微蓝意。大团的云散布在屋脊,灰白色。 满宫寂静中,领路的公公早禁了声,趋步领沈从风走至大门前。 漆黑的门,飞着洒金的纹路。 沈从风眯起眼睛,停下了脚。侧门刚打开一条缝,一个圆滚滚的人就带着一卷书画滚了出来。 那人出来之后,忙不迭先关上了门,才理好衣衫,朝阶下走来。 “沈大人,”肥白脸上摆出欲哭无泪的表情,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见了这画,差点砍了我双手双脚去喂太一池的鱼啊。” 沈从风叹了一口气,点头,从对方怀中抽出一卷画,“有劳王公公,两日后承月楼酒宴,还请赏光。” 王怀德这才掐着笑意,指挥一队内侍往外走去。 两列粉衣宫娥默然起身,衣裙簌簌,像落了一地的杏花。 沈从风看了看手中画卷。 韧滑的纸,蓄着稠稠的白,是来自徽州黟歙两县的上好宣纸。 色如银光,坚结如玉,故名凝霜。 他第一天走进百王坊的宁王府那一天,也曾见到过一尺凝霜,被一个半大的孩子紧紧抱在手上。 那孩子急急跑过长廊,脸上出了一层薄汗,软声道:“先生。” 十岁的皇家少年,小心掩饰着内心欢喜,将那卷纸递给了他。“我无金铢美玉相赠,更不敢以俗物秽染师保,唯有一卷凝霜,敢酬先生。” 那是沈从风二十多年,收到的第一份束脩。 后来……他眼前的孩子走得越来越远,他案上的纸张,也从澄心纸换到了金粟笺、梅玉纸,从海月纸换到了吴中洒金、研描辉光…… 直到离京前,他将那卷画交给了王怀德。面对那张满是惊俱的脸,沈从风轻轻划过如凝光飞羽的纸张,说,去吧,陛下会看的。 打断了他飘远的思绪,紧闭的门后淌出少年般慵懒清雅,又高贵得不容抗拒的声音,“进来。” 沈从风拂了拂衣袖,拾阶而上。 门打开的时候,如莲清婉的笺香扑了满怀。 三寸高的黑漆茶案上累着厚厚的奏折,沉沉的黑,惨惨的白,幽幽的金。 年轻的帝王站在桌前,衣服是肃肃的青,像经年的一壶沉春。 白楚,玄秦,青萧,赤王。 楚云歌白衣翩跹,秦顾黑裘紫袖,王家所处锦州的红缎如火,和一叶萧天下的帝家青。 听见门开阖的声音,萧宁笑盈盈回头,狭长凤眼中满是少年人的欣喜。 沈从风弯腰行礼的动作被那抹幽沉的青色打断了。 “先生!”伴随着一声孩子气的笑,那双白如琼玉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袍,“数日不见,先生安好?赵怀恩一路打点,先生可还满意?” 沈从风小心将手拢回袖中,不动声色后退了半步。 “陛下,赵公公……已为逆党所杀。” 身在随州时,来自京城深处的一卷圣谕,闲闲写了几句赵怀恩,就将他召回了京城。 漆黑年轻的眼珠转了转,萧宁漫不经心松开了手中的衣袖,懒懒笑道:“先生何故与我如此生疏?区区一个赵怀恩,岂能伤了你我八年情谊。”他缓步在沈从风身边绕了一圈,声音颇有些轻佻,“死了一个赵怀恩,自然还有别人可供差遣,先生放心……” 沈从风衣服下摆微微一震,一掀衣摆跪了下来,却将手中画卷持于胸前。 甘清的莲花香气不知何时浓了起来。 鹧鸪斑,遍体黑而有白斑点点,如鹧鸪臆上毛,取自海南沉,有莲花香。 金冠黑发的帝王站在他眼前,定定看着那卷画。半晌,冷冷地开口道:“沈从风,你知道你拿的是什么。” 沈从风低下头,平静道:“王家女儿的画像。” “好,好。”萧宁嗤笑一声,猛地掀开画卷,奋力扔在地上。 银白宣纸铺散在地,像一尺上好的白绸,发着浅浅的光。 那细腻如肌肤的纸上,画着一个红衣如火的少女。 娥眉,雪肤,胭脂桃颊,梨花粉面。 屋中陷入可怕的寂静,两人一跪一立,半晌无话。只有画上少女,并不知自己被无数人注视的命运,依旧在纸上巧笑倩兮。 萧宁修长的眉毛挑了挑,漂亮的眼睛里,郁沉的云堆积成一片。 他忽地伸出手,卷起沈从风一缕头发,静静看了片刻。 “沈从风,你不该用这卷纸逼朕。”称呼一变,就带上了高高在上的凌然。 “陛下,楚家已灭,秦家素来桀骜,唯有王氏。” 他的头一痛,那只年轻的手猛地抓住了他一把头发,狠狠扼住。 沈从风顿了顿,仿佛察觉不到痛楚,道:“唯有王家,向来摇摆不定,可堪一用。” 抓住他头发的那只手很白,常年被宽大的衣袍遮住,带上了些不健康的苍白。 那只手握得太紧,骨节咯咯一声,又顺着头发用指尖刮过沈从风的脸。 “沈从风……你知道朕不纳后妃的原因。”声音薄凉,微冷,像一场梦。 灰衣的中年人僵了僵,突地沉身伏地,将前额砸在地上。 他的声音在五脏六腑间逡巡了不知几个来回,才从齿间蹦了出来。 “臣不敢,陛下。”沈从风的手抓住光洁冰冷的青砖,几乎将平地抠出几个洞来,“那朵花,该谢了。” 那朵宫墙上的,用锦州红锦制成的红梅,经历了半个冬天,该谢了。 咚的一声巨响。 萧宁猛地转身,将案上三足青釉小香炉掀翻在地,落了一地破碎的水光波影。 “滚。”他淡淡地道。 身后传来起身的声音,脚步声沉沉的,走到门前。 “对了,”萧宁并不回头,捡起桌上一只狼毫,放至眼前,小心地拈去一根飞毛,“三十年内,王家女不得入后宫半步。” 冰晶在树梢挂着,周围雪气弥漫。 蓝白衣色的两 分卷阅读23 分卷阅读24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24 人在雪地中僵持的时候,远处传来马蹄阵阵。 楚云歌眼神在林中游移,闪身避到树后。苏易清上下打量一番,见树头积雪颇厚,踩上去动静更大,就跟在楚云歌身后,往树后一避。 两人挨得很近,衣角和衣角在风中交缠。 楚云歌眼神一动,侧过头去,缓缓道:“沈从风和秦顾,把影飞军留在了瑶州。” 苏易清揭过一根手指,在树杆上按了按,慢慢伏下身子,凝神谛听片刻,道:“三十匹马左右。”想了想又说,“散布在周围,在搜人。” 树林极静,兵马的黑影偶尔在远处一闪而过。 白衣中传出一声幽叹,“三十骑兵,对影飞军来说,够了。” 话音未落,那位骑兵已策马往树后行来。 苏易清扭头贴在树杆上,不料这一回头,两人几乎脸对脸贴在一起。 马蹄声越来越近,楚云歌手心沁了一层汗。他的手腕轻轻一缩,那柄碧绿的箫露出短短一截。 苏易清伸手按住了那截箫,摇头示意,手腕一震,一粒石子弹射而出,打在骑兵身后树枝上。 积雪蓬蓬落了一地,沙拉作响。 石子弹上树枝的一瞬间,一枝铁箭急速射来,将树干刺了个洞穿。 那名骑兵回身查看的时候,楚云歌一把拽住苏易清的手腕,脚尖一点,在雪地间浮游着远去。 他不能走人多显眼的地方,只捡人烟稀少树密林深的地方走,片刻之后,两人才停在一处山坡下。 四周都是杂草枯枝,密密麻麻的灌木,落地的瞬间,雪飞玉溅。 苏易清看清周围没什么人,就拨开一大片半人高的野草,要往深处走。 走了三两步,没见到楚云歌动静,回头一看,他还留在原地不知想什么,就伸手拍了拍他肩头。 他这一拍,楚云歌的肩膀耸动一下,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苏易清皱眉,屈指急点他背后几处穴道,“你这几日,不曾打理过伤势?” “小寒山的销寒剑,岂是在下能够对付的。”楚云歌摇头叹笑,轻提脚尖,拨弄几下积雪,将血迹覆盖了。 丰神俊朗的脸上,还横亘着一道刺眼血迹。苏易清看着他下巴上的血痕,神色迅速地恍惚了一下,莫名地伸手在他下巴上按了一按。 等到他收回手时,才发现楚云歌幽幽地看着自己。 苏易清不动声色地拈了拈手指,背过身子,往灌木后的蜿蜒小道走去。 楚云歌眼珠古怪地转了一转,随即莞尔道:“我这张脸,阿清还算满意?” 苏易清眼角余光,看见了一缕飞扬的白发。 想起梦中那座临水高楼,黑发白衣的持箫公子,心中不免黯然。 “不算好,实在有些太过显眼。”他避过心中一瞬幽思,老实回答。 果不其然听见背后一声轻笑。 楚云歌的笑声,大多数时候是让人一听而倍感舒悦的。 可他接下来的话直接在苏易清心中砸了一块巨石。 “阿清,我肺腑皆伤,方才与你在船上一战,强行催动内力。如今真气滞涩,经脉不畅,只怕飞不过影飞军的地界。” 苏易清想,在船上的时候,还不如将他一掌拍下水。 楚云歌束起一头白发,动作优雅从容,如云的衣角飞扬在冰雪之上,浮起一场大梦。 “阿清,纵然楚家蛰藏之法十分精妙,你我二人也无寻常衣物更换。不若你从小径下山,躲开骑兵追击,往前方三个村中买两身农人衣裳……” “不好。”苏易清乌黑的眸子里,清光一闪,“楚云歌,我没有银子。” 第18章 第 18 章 苏易清微微垂着眼睫,说得十分认真,楚云歌闻言一怔,笑意慢慢浮了上来。 “二十三年来,我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落得为银子发愁的境地。”声音里带着一转一折的叹息,广袖中的白皙手腕轻轻一翻,指尖上绽开一角银寒。 苏易清愣了愣,还没伸手,那只手就如流云般滑进他的掌心又滑走。 微凉,像一团游走无踪的雾。 他本是为了打发两人之间颇有些尴尬的局面才多了一句嘴。现在看来,楚云歌这个人,似乎从来不会真正的生气。 他的怒与哀,永远只在一瞬间,而笑意如冰山一重一重覆盖上来,谁也看不见下面的深渊如海。 寒风,细雾,雪满山。 在山坡下等了两个钟头,寒气密密地席卷,将手指都染得微微红,月色才浸染过来。 两人松了口气,舒展筋骨,不再小心躲避在木丛中。 苏易清捡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正要将刀取出来擦一擦,听见右侧枯草响了一阵。楚云歌悠悠靠近过来,不着痕迹在地上拂了一拂,本就不太显眼的灰尘顿时被震得干干净净,这才掀起下摆,跪坐在藤蔓上。 “本就飞不动,省下力气做些别的不好么。”苏易清喃喃道,他现在多少明白一点儿,为什么有的人哪怕在逃命,也能从容淡定,如踏玉阶。 “好,我自然听阿清的。”楚云歌扭头一笑,笑声清亮。月色倏忽划过树梢枯叶,如银洒落。 苏易清闻言,反而挺直了脊背,往边上避了一避。 有细微的声响在白色衣袖间传出来,苏易清眉头微皱,神情复杂地盯着他的袖子。 不多会儿,那截手腕带着一方小巧玲珑的碧玉盒探了出来。 半掌大小,翠色如烟,在月光下映照下,煞是好看。 楚云歌随手一拈,那枚玉盒咔嚓一声绽开,在白色手掌上摊开一捧青绿色。 苏易清看着盒子中一方琥珀色的,还泛着甜香的透明脂膏在某人手上摇摇摆摆、颤颤巍巍,忍不住扶额,“虽然我是忘记了很多事,可总算没有记错,你这是在逃亡路上。” 对面的人并不言语,只将盒子往他面前递了一递,见苏易清不动,才笑着解释道:“放心,无毒。” 苏易清摇头,叹了一口气,才将那块脂膏扔进口中。一股浓甘香脂瞬间入口,而后有清甜自舌根泛上。 “楚家的甘玉合膏,不曾叫阿清失望吧?”楚云歌弯了弯嘴角,习惯性掸了掸衣袖。 动作的缝隙中,眼角的余光落在苏易清的脸上。 秀眉飞扬,眼神清定,嘴角微抿。 当初,这张脸带着他的刀,走进瑶州的时候,也是这样清定而寂寞,又带着微怔的天真。 楚云歌摇了摇头,声音却带上了难言的惆怅。 “我的母亲,出自江南名门叶家,一手点心做得极好。我少时不伤饥饱,唯贪清甘一味。” 有八仙藕粉,银芽揉碎,淘以霜泉,入白蜜、茯苓、川贝,凝如雪片,屑玉一瓯; 有白菱霜,老菱角四五斤,去壳洗净捣如泥,绞汁去渣待水 分卷阅读24 分卷阅读25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25 澄,阴干,取粉; 有夏凉粉,取子规山下粉草,茎叶秀丽,香甚檀藿,当暑食之,如仙人饮玉; 有松花饼,松至三月而花,以杖扣其枝,纷纷坠落,调以蜜,作饼。 春花秋月揽怀,人间至味得尝,可二十三年一晃而过,终究只能看当年水月镜花,心置炭火,沥沥洒血。 苏易清眼神一动,后背僵直,默然无语。 楚云歌眼神恍恍地展开衣袖,语气更显落寞,“如今想起来,母亲此生最大的幸事,不曾亲眼见楚家满门,一夜凋敝。” 苏易清挣扎片刻,猛地站起身来,提脚就往山下走。 “我去找两身寻常衣裳,去去便回。” 山道间,冷月寒雪。 楚云歌伸出那只洁白如莲的手,轻轻拂了拂额角白发。 碎发下,他一贯笑得优雅从容。 黑夜深浓,四下无灯,只有风吹过老林,沙沙响。周围都是起伏高低的土坡山石,在夜色中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 不知有多少荒野坟地,有多少白骨磷磷,有多少无魂野鬼。 他忽地抬手在胸间按了一按,似在忍受什么痛楚一般。过了片刻,在唇前虚握半拳,压抑着轻咳了一声。 他一动不动,坐了一刻钟后,抬起脚往林中走。 白衣簌簌,如花开落。 苏易清心头郁躁,一气走出两里。此时山林俱寂,村落中灯火尽熄,他小心绕过影飞军的几个暗桩,在岔路上顿住了脚步。 两条路,都铺着一层厚玉似的雪,在月光下耀耀生辉。 一条通往山下村落,一条通往子规山上。 楚云歌竭力掩盖在山中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能让他逃出子规山后,又涉险返回? 苏易清本来就不平静的心,更不平静了。 那道蓝色的身影停了停,终于折了回来,往山中走。 冰晶覆盖的山中小路,如凝结的玉河,在山中无声涌动。 江南的雪,和江南的雨一样,无端让人生起愁肠。 苏易清走了数里之远,什么也没看见,正要放弃的时候,不经意看见脚下几道脚印。 他沿着脚印走上山,顺利避开所有机关。 苏易清又想起楚云歌引他下山,刻意显露出来的那些脚印与痕迹了。 如果不是看见远处又一间小小的屋子,他几乎要以为这是楚云歌另一次手段。 蓝色身影在夜色下深得发黑,他凝神往屋边走。 一道寒光自林间飞出,白衣如烟生云起,带着半点怅然。 楚云歌手持一杆出鞘玉箫,静静站在苏易清身前,微微挑着眉头,脸上竟还是笑着的。 “阿清,又见面了。” 苏易清微微一震。 夜色是打碎了一地的墨,所有的心思在黑暗中翻搅,浓得发苦。 白衣公子长身而立,神色平静,“阿清,你看,你永远不会信我。” 是么……苏易清心头泛起苦来,他是真的,从来就不会信任么? 可他只是,想要去得更明白一些罢了。 雪海滔滔, 天高云疏。 苏易清慢慢扬起脖子,眼神中浓云翻滚渐息,“楚云歌,你又何曾相信过我?” 第19章 第 19 章 楚云歌敛眉,笑得轻而柔,“阿清,当初的我,早把信任用尽了。” 修长手指在碧绿箫管上摩挲,带着无尽缱绻,看得苏易清心头一跳。 “不……”他往后微退一步,看着自己握刀的手,“你处处小心,次次逼我出山,想要掩盖山中的东西,让我如何信你?”握紧刀柄的掌心中有冷汗,脚下积雪冷光晔晔,“既然见我生憎,又何必……” 何必温言软语,奉上一低头的柔情? 楚云歌缓缓举起了手中玉箫,一字一句道:“阿清,我对你,何曾有半点厌恨?”手腕一翻,泼天月光沉沉砸在碧玉上,流光婉转,像一弯江南春水。 那只素净的手里,流淌着一捧烟雨碧水。 苏易清眼神一乱,眼前又浮现出临风高楼,白衣公子,一道箫声乱云。 倘若没有楚家灭门惨案,楚云歌该如何?该像他手中那支碧绿玉箫,沉静微凉,在无边粲然中,显尽风华。 苏易清的目光顺着箫管移动,看到了箫管尽头已然出鞘的冰寒剑刃。 被剑光截断的箫,也是被一夜火雪拦腰斩断的俊秀灵茂。 楚云歌并未注意苏易清的神色。他在看手中的玉管,声音悠长而清绵,“当初的楚云歌,那一份心意是真的。”他定定看着剔着银光的剑刃,笑道:“阿清,记住了。” 苏易清轻轻吸了口气。 雪未化的时候,寒气往往更慄冽,顺着鼻腔在肺腑中割肉带血游走一遭,生疼。 他的手握紧了刀柄,刀声铮铮,心中也渐渐发起寒来。 刀柄一旋,光泼洒了一地,“楚云歌,把事情解释清楚,有那么难?” 白衣公子微微一哂。 三更天,月华如练。他们两两相对,咫尺又天涯。 一点寒芒,冲天而起,刺破无边夜幕。 那管无柄之剑,终究是,刺了出去。 白衣浮动的瞬间,手中长剑迎月而出,与苏易清扬起的刀再一次撞在一起。 与月光交织在一起的匹练剑意,在雪地上迸发四射。 苏易清一避头,只听得随风而来的淡淡声音,“彼此既已生疑,何须解释。” 剑刃抵着刀锋。 光与光在碰撞。 楚云歌已借力飞至空中,月光将他的白发,照得根根如雪。逆光看去,如白羽飞鹤晾月而来,一声清啼。 苏易清一避头的功夫,脑海已然清明,当下一手持刀,一手翻转而出,拍向空中的人。 白衣游如蛟龙,金属的摩擦声在雪地中一响,就自空中翻身而下,落在苏易清身后。 掌法落空。刀剑分离。 剑尖的寒意从后心袭来,苏易清猛地回手提刀,砍向背后的剑。 直是银河落九天。 那刀中充沛的战意破天而起,将地上雪光都衬得发暗。 是叮的一声,继而是轰的一声。 两人武器第二次相撞的瞬间,绵延真气自刀剑上迸射开,将四周枯草积雪都震得飞扬散乱。 他的刀中,居然有十成的真气。 楚云歌被震得往后急退,剑撤离的一瞬间,挑眉一笑。苏易清方才一掌,居然只是一个虚招! 不过是故意将他逼到身后,再叫他吃下灌满真气的一刀。 刀气明亮又辉煌,可苏易清的眉眼在刀光中,烨烨生辉,明亮耀眼。 他凝神握着刀,并绽放出了与刀一般惑人的光芒。 他……已经化作了手中的刀。 青丝飞舞卷动。 楚云歌轻轻叹息了一声。 是 分卷阅读25 分卷阅读26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26 了,是了,是渭水之畔的满肩光华,是江南夜雨中一点清寒。 眼前的这个人,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时常认真得有些怔然,可唯有用到刀的时候,所有的清灵俊秀,所有的高绝凌然,都化在了无边萧萧中。 当初的自己,不也是在刀光下那一双灵动眼睛中,越陷越深? 那双眼睛,亮如星河,凝神,迎击。 楚云歌温温一笑,不知又想到了哪一时的往事。嘴角提起的刹那,箫管在手中剧烈震动。 那江平静的春水,涌动如浪起云浮。 他的苏易清,出了十成的力气,那么他,不该相负。 剑刃嗡嗡颤动,□□连绵纵横。 四周都是刀光剑影,剑光如长河直下,浩荡淋漓。 刺破雪光,撕碎夜幕,捅穿月色,在山间骤然划亮。 哪怕这只是一道无声剑光,也轰然如巨雷炸响,直欲颠倒乾坤,翻天覆地。 气旋中心,波涛汹涌,苏易清在气浪中提刀而起。 刀光无声而来,直入海涡浪心。 惊鸿一斩,从剑边来。 刀剑皆无浓烈杀意,可自有纵横激烈之气在两人身周冉冉而起。 蓄势已久的刀划出傲然的亮光。 蓝衣长袍的青年,手握惊天长虹,置身剑风月练中。 满身、满刀、满眼,都在一瞬间闪烁跳跃着如刀锋般傲然又凌厉的光华。 那从天而降无法抵挡的一刀,竟在这横腰而来的刀光劈来之际,顿了一顿。 两道光华猛烈纠缠,避无可避的战意交错狂啸,逆风翔舞。 天地苍茫,月色朦胧,可兵光自无边大地上扶摇而起,将迷离月光都绞碎、撕裂、重置。 满地寒凉烟消云散,只有轰隆战意,弥漫无边。 两捧血雾炸开,在战斗的中心,染上一点不可方物的绯色轻艳。 光亮,缓缓散、退、浮、落。 落了一整个天地烟茫茫雾茫茫。 大地似乎仍在,震动。 苏易清提着刀的手,有血水蜿蜿蜒蜒,顺着刀柄淋漓。 楚云歌虚握一拳,轻咳一声,掌心隐约有胭红。 月光如水,树影婆娑,两人心神仍未平静,一时恍惚。 刀剑如梦,浮生,如梦。 门开阖的声音,惊动了一场梦。 苏易清朝小屋方向看去,却见一个白衣少女提裙跑出。 楚云歌急遽回头,喝道:“云容,回去!” 那道白色的裙子停了停,又加快脚步跑了上来,声音婉转清丽,“四哥,阿清哥哥!” 楚云歌竭力压制着体内涌动不息的真气,仰了仰头,闷声咳了咳。 一只温热的手从袖底探进来,捉住了他的手腕。 楚云歌一愣,并不回头,一道清灵内力顺着经脉飞速涌入他的四肢百骸,平复他体内又挣扎起来的伤势。 “你,怕我杀了这个姑娘?”苏易清闷闷地问了一声,手中动作不停。 “……我的母亲,生下云容便去世了。后来算命先生说,她自幼体弱,不如送上道观修行。没想到因此保全一命。”又咳一声,楚云歌摊开手掌,不动声色在帕子上擦了一擦,“阿清,我未曾骗你,她和这件事,没有半点关系。” 那双本被刀气激荡得透亮双眸,渐渐暗淡平静下去,“你,不敢赌,更不敢,信我。” 却是半晌无声。 “不……我不敢,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楚云容。”走漏的消息,像长着脚,谁也不知道会跑向何方。 苏易清敛眉,松开手。 楚云歌的手腕失去了温暖,骤然一凉,他垂了垂眼,将手腕往袖中缩了缩。 几句话的功夫,那位明显没有武功的姑娘,距离他们还有十多米的距离。 黑夜深深。 一道箭。 一道长长长长凌风而来的箭,从山中怒射而出。 冰凉,微亮,带着刺骨的金属气味。 两人一惊。 楚云歌游云行风般急掠而出。 苏易清惊雷急电般随行而去。 在箭落到场中的瞬间,楚云歌提起了地上的妹妹,长袖一挥,转身避开。 闪身的瞬间,听到当的一声,却是苏易清的刀接住了那杆箭。 山林间黑影起伏,一声冷笑自马蹄中穿行而来。 “两位好俊的功夫,数里之外就能看到漫天剑光。既然好意告知行踪,燕某却之不恭。” 苏易清静静看了一眼楚云歌。 对面的白衣公子,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 四面山林中,刀锋如林,幽幽泛寒。 第20章 第 20 章 铁骑叮当,金戈轰隆,眨眼功夫,黑影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 片片如雪的刀光夹杂其中,大地发出嗡嗡哭声。 楚云歌缓缓解下发带,系在楚云容眼睛上,柔声道:“睡觉。” 十多岁的姑娘竟无半点慌张,异常乖觉地任他单手抱起。 苏易清缓缓拔刀,如美人脖颈的刀,在月色下闪烁、震动。 是瑶姬扶琴,湘妃扶栏,在低头盼顾的时候,流露出的一点风情。 他的刀向来很美。 在月光照亮他的刀锋瞬间,四面迎风而至的影飞军中,发出一声低吼。 正是方才领兵而来的黑甲头领。 “碧梦?苏易清?!” 苏易清,终于又一次知道了这把刀的名字。 碧梦秋水,红尘南雪。 他的刀,当得起这个名字。 在四面铁甲包围中,楚云歌低头一顾,笑如光风霁月。“天回沧海千重碧,梦破齐州九点青。阿清,你连它也忘了。”说罢,拿起手中玉箫,薄刃铮地弹出,与刀光辉映一气。 无数寒芒自山下缓缓而上,像厉鬼眼瞳。楚云歌看着轰然有声的山谷,扬起了头。 这是他很熟悉的山,他知道山中有四时花,有不冻泉,有湍湍急流的溪水,变幻无常的浮云。 也有刹那起灭的无常。 “阿清,我的剑,名唤相思。” 话音在急箭中戛然而止,铁箭从山中飞射而来,骑兵催动马匹,包抄直上。 刀光瞬间映亮整个山坡,真气在刀锋上流转不息,将爆射而来的箭矢一一震飞。楚云歌怀抱一人,仗着绝妙身法在箭雨中穿梭。其身姿曼妙,直如仙人飞云,更在空中飞旋的瞬间,单手接下一枚长箭,不顾虎口鲜血,双指一拈,作暗器急射而出。 正对准那名领兵而来的影飞军头领,燕久。 他心头一寒,猛地下腰后仰,那柄箭堪堪蹭着胸甲擦过。因这一顿,他的马缓了一缓,后方几匹战马登时被麻绳穿起的铁蒺藜绊倒在地。 那些黑影落地的时候,不听半声悲呼,一个翻滚就往边上避开,只有战马被刺出几个血窟窿,翻得满身 分卷阅读26 分卷阅读27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27 尘土。 楚云歌见状,眉头一拧,叹道:“不亏是,静动无声,影飞军。”继而弹剑出手,在空中拧转飞舞,震落无数飞箭。 刀光剑影中,他长声道:“十年前,南诏国供使团编纂见闻成册,称《燕行录》。两年前,沈从风三千轻兵破南苗,南国遗孤,尽赐燕姓。” 燕久闻声冷哼,扬刀示意,大喝道:“凡取楚云歌人头者,黄金万两!” 第一波箭雨即将结束,稍稍变得稀疏。楚云歌虎口鲜血滴答,在箫管上蜿蜒而下。 他一抖手腕,在树杆上借力一点,笔直冲上半空。 转而,剑光自空中直射而下,朝当头几匹马蹄,挥斩而下。 “沈从风好手段,亡国破家之恨,也能让你对影飞军死心塌地。” 苏易清微微皱了皱眉,挥刀的瞬间,一枚箭矢贴着脸颊擦下几绺碎发,“楚云歌,你是真的,话很多。” 楚云歌顿时闭嘴。 苏易清拦截箭雨的当口,数名骑兵突袭而至,一人持弯刀,一人持砍刀,一人持铜锤,重物裹风而来,落地就是一个雪坑。 他后跃一滚,真气流转,刀锋霍然灿然如虹。 第二道刀光接连而至,那名骑兵显然臂力惊人,带着一阵邪风,朝尚未站稳的苏易清斩了下去。 雪浪忽如潮。 那截弯刀停在半空,缓缓下坠。 持刀人的眉心,一声轻响。头盔自眉心处乍然裂为两半,露出一张惊异的脸。 他的眼中只有一道,旖旎剑光。 他的眉心,鲜血滚滚而下。 好清雅的一剑,好,相思的一剑。 楚云歌滑行至苏易清身后,剑尖上一点轻红。他这一次,不再用带着点儿叹息的语调说话了。 “小心。”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 因为——百十骑兵,蜂拥而至,尘起云涌。 方才那名骑兵,终于倒在了地上,血线从眉心喷洒出来,染红一地的血。 在马蹄声中,燕久的声音不甚清晰,“苏易清,你若再执迷不悟,休怪在下拿你祭旗!” 铁锤,再一次扬起;月光,亮得发白。 第一道黑影腾空而起,带着数十斤重的铁刀劈砍而下。左侧马匹横冲直撞,上面的骑兵弯腰持刀,朝圆形处的两人刺、砍、劈、挥。 蓝白二衣的青年背对站立,眼神中,刀气弥漫。 兀地,白色身影幽游而去,碧玉箫管在月光下优雅弹动,每跳动一下,隐藏其中的剑刃飞弹而出,在马脖子上刺出一个血洞。 马的悲鸣响起的时候,动脉中的血也冲天而起,逆着月光,红得发黑。 上面的骑兵卒然堕地,迅速站起,持刀再次冲了上来。 楚云歌一击得手,猛地回身扬剑,苏易清脚尖一踮,在他的剑上一个借力,飞身而起。 使铁锤的黑甲人,才堪堪飞至半空,就见一个蓝色身影携刀而来。 刀光临眼的瞬间,他还看见了持刀的人。 秀目,俊眉,而刀气,从他身上每个毛孔发散出来,恍若有了实体。 一道灿若长虹滔滔不绝如星河倒卷的刀光。 冲、了、过、来。 黑甲人登时被震出数米,落地不起。 苏易清落地的瞬间,刀光遽然裂开,朝四下数个黑衣人劲射而去。 楚云歌险险避过一刀,喘了口气,后背已然汗湿。 他的剑法轻快灵雅,本就不善大规模作战,更加上内伤未愈,一波一波的骑兵,几乎要耗尽他的力气。 无数血光在月下咆哮,铁马在悲咽。 前面的马倒下,后面的马就踩着前人的尸体接连而上,每个马蹄上都沾染着新鲜的血液。 苏易清满头大汗,正拦下一个骑兵的砍刀,后颈就劈来一道利剑。他猛地转身,迎头又是一个峨眉刺。 在这刀光火石的当口,左侧砍刀倏忽一顿,他得了空隙,游走一周,刀光如虹扫射,方才喘了口气。 回头一看,左侧骑兵被一杆铁箭穿胸而过,死死钉在树杆上。 而用手射出那一箭的楚云歌,后背一道刺目嫣红,一支长剑自肋下穿刺而来,随即被他反手一剑了结了。 苏易清在马队中迅速捕捉到他的轨迹,刀光一闪,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出,将楚云歌身侧一名黑甲人当头砍杀,顿时血水如雨。 “阿清,上马。”楚云歌声音浅淡,像雨,乱在风里。 话音未落,他已一跃而起,单手持剑,空着背门就将一名骑兵拦腰刺下马,在马背上一踢,催得马朝苏易清奔去。 苏易清下意识跨上那匹战马,正要驾马冲过去,忽见空中迎面而来一个白衣团子,当下一手挥出刀气,一手慌忙接住。 却是那眼睛紧闭,浑身发抖的楚云容。 楚云歌双手得空,在无边黑云中跳跃起伏,挥手就是一团血浪。 他长声笑道:“阿清,我只求你,把云容带走!” 苏易清顿时暴怒,一面催马回首,一面奋力拨开滔滔人浪,要往他身边冲去。 “楚云歌,你发什么疯!” 那片白色衣物在风中滑翔、翩飞,渐有血意。 “阿清!这是我的命,这是楚家的命!”声音骄傲、清贵,响彻了整片山坡。 这是他的,早已注定并且奔赴的一条,死路。 带着满心愤恨,如染血修罗,要在报仇的路上,挣扎不得回头。 他未来的路,因为那一夜血火,变成了永无止尽的生死难测。 这是他既定的命数,也是拼尽一身骄傲也要面对的,楚家的仇敌。 骑兵见两人分开,都不再刻意为难苏易清,纷纷朝楚云歌涌去。 苏易清冷汗浆出,在他要起身的刹那,一道暗器逆风而来,死死钉在了马背上。 马顿时嚎叫起来,发疯般往空地上跑去。 第二道暗器,轻羽灵光般斩断了他的缰绳。 马踏积雪,疾驰而去,身后,滔天烟尘。 在马蹄轰隆中,楚云歌狂笑一声,喝道:“大好头颅,谁来取之?” 第21章 第 21 章 马蹄下的积雪翻滚如碎,粒粒冻结的冰粒在震动中飞起、洒落,泛着晶莹的光。 旋即又有温热的血泼洒上去,在地上迅速蔓延,和雪缠在一起。 山间,万千树木起伏摇曳,月光如绸般从天飘荡,铺满了整个战场。 江南最好,有千种风情,月一簑,雪一烟。 如今——漫山铁蹄飒踏,刀锋霍霍卷平岗,风吹过地上伏尸,腥气蒸腾。 楚云歌单人一剑,直面战马黑甲。 月光落在他雪白长发上,柔软得像雾。 血水顺着手腕从箫管上一滴、一滴,即刻沉默在积雪中。 他看着冲锋而来的骑兵,猛地屈膝、飞跃,踩着战马头颅直刺骑兵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28 眉心,头盔炸裂的瞬间,飞身上马。被扯下的尸体接连绊倒随后几匹马,一时形势大乱。 马匹在生人的驾驭下扭头昂首,楚云歌一扯缰绳,长剑在他手中如毒蛇游龙,与战甲交集出一片金玉碎裂之声。 长风入襟,他猛地长笑一声,悲昂入云霄。 情仇难解,恨难消,一笑当长歌。 四道刀锋如软绸般在笑声中急追而至。 楚云歌身形一扭,三面刀锋贴身而去,砍断座下马蹄。 马悲鸣一声,四蹄血涌如泉。 倒下的一瞬间,楚云歌飞身而起,手中玉箫飞甩而出,在空中旋折扭转,漾起一片青绿。 玉箫回转的瞬间,突地弹出剑刃,割在了第四个人的脖子间,血水瞬间窜起三尺之高。 一击逼退四人,他立在漫天风烟中,白色的衣摆,在月色下泛着浅浅的银光。 第二道冲杀又已袭来。 后背的伤时刻灼烧着刺骨的痛,可这一分痛,在没有尽头的战斗中,才能时刻提醒他,自己是活着的。 他扬声拔剑,在战马中行动如风, “冬至风光拭雪月,霜刃剑气斩万天!” 离他最近的黑甲战士不管不顾那柄玉箫,嘶吼一声冲袭而来,一刀朝楚云歌劈去。 没有花俏与遮挡,只是不要命的一刀。 楚云歌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刀光,洒然一笑,竟拼着刀锋,弹剑朝对方刺去。 刀和剑,谁更烈?谁更快? 血光噗的一声,从楚云歌肩头溅出。 而他的剑,已然捅进了敌人的心脏。 温热的血液在剑尖上流淌,那人脸上唯有一双眼睛露出来,在积雪中幽幽盯着楚云歌。 哪怕死了,也依旧是捕猎人的姿态。 楚云歌拔剑四顾,积雪在脚下翻滚,黑骑在四周汇聚。 无数毫无表情与波动的眼睛在黑甲中泛着冰冷血气。 江南行醉廿三载,一朝拔剑起,孰有纵横意? 黑夜是一把长刀,穿胸而过,只留下呼呼的风声,融化在骨血里。 苏易清掣马跑出数里,冷汗从脊骨上滴滴流淌,带着刺人的痒。 也是这样的夜里,曾有一只修长的手低扶在他的腕上,微凉。 “阿清啊……” 苏易清猛地顿住了马,回头看去,月光皎皎,积雪融融。 可山腰上,必定是铁骑冲杀成阵,烟尘翻搅如云。 苏易清心脏忽而扭成一团,他手腕一抖,深吸了一口气。 马背上的楚云容提裙下马,这时才解下萌在眼上的发带。 漆黑如琉璃珠的眼睛看着苏易清,她颤抖着笑了笑,向苏易清行了一礼。 “阿清哥哥,我的四哥,向来骄傲不服输。人人都说,他性子最是随和,可你看见了,他永远也不会低下头的,哪怕,哪怕他的面前,是一条根本回不了头的死路啊。” 一语至此,少女扬起了头,柔软的白色脖颈突兀在雪地中,无端让苏易清想到了另一个人。 在漫山大雪中,支零着一身骨头,哪怕浅笑如风,也终究不肯退却的楚云歌。 苏易清的眼睛迎着生冷风刀,亮得逼人。 白衣少女动作轻雅地往后退去,竭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更柔和,“阿清哥哥,你放心,云容会保全自己的。可请你,请你把四哥带回来。” 苏易清在少女的眼神中,忽然感受到了无边的寂寞。 人人尽说,江南好。 江南最好,有楚氏白衣,纵游翱翔。 在春水绿波中,带来了一整个高门子弟的清贵与优雅。 倘若江南失去了它的月辉与剑霜,失去了它的楚家风华,便是一整个天下的寂寞了。 他的手指无法自主地在刀柄上弹跳。 “阿清啊……”记忆中的一袭白衣在雪中持伞而来,满身清和。 也是梦中满楼箫声,清跃如雪,深沉甘美。 记忆混合着一身风尘与血气,冲荡着肺腑之内的激荡真气。他终于无法自持,一把拔出长刀。 刀如美人,美人如刀。 一声刀吟长啸不绝纵灌天地。 一抹糅蓝持刀而立满身华光。 他上马、回头。 背后的白衣姑娘高昂着头,奋力道:“倘若四哥不肯逃,那么你一定要问他,还记不记得大哥说了什么!” 夜深沉,如亘古。 铁蹄轰隆着,打碎了满山沉寂。 楚云歌紧紧握着剑,右臂已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只有微微的麻,顺着指尖蔓延到臂膀。 他行走在脱力倒下的边缘,长发上沾染了数点轻红,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白色的长袖长,开着大片火红的花。 积雪被马蹄踩碎,露出下面漆黑、坚硬的冻土。 前方的马倒下,后方的马接连而上,无数黑甲在黑夜中,隆隆、隆隆。 身后的骑兵扬刀而起的瞬间就被斩下手臂,夺下敌人武器的楚云歌侧身一避,将砍刀劈到右侧骑兵的马背上。 他面上没有太多表情,只习惯性,微微挑着眉。 染血白衣在无边兵声中,飘摇不定。起伏之间,血花四溅。 那袭沾染过无数暮春烟雨的白衣,迎击着铁马战甲,几欲燃烧成冲天火光。 公子春衫桂水香,远冲飞雪过书堂。 未知肝胆向谁是,与君含笑看吴钩! 黑甲燕久策马伫立在远处观战,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起一杆长弓。 黑色铁胎,银色弓弦,激射出一道雪白长箭。 那柄长箭在黑沉夜幕中分外醒目,直往楚云歌飞去。 楚云歌堪堪挡下当头一击,眼见长箭飞来,身后铁锤当胸灌击,当即转身挥剑,一击斩杀身后骑兵。 那道箭光,毫无意外洞穿他的手臂,带着欢呼扯下一块血肉。 如同一只脱力的大鸟坠落,倒地的瞬间,左侧一队骑兵忽地乱了。 青黑如云的马队,被一道蓝影生生撕扯开缝隙,撞击得七零八落。 那道蓝色身影,带着一道,美人初妆般明丽刀光。 凡刀光过处,队伍就被冲撞出缺口,旋即血花四溅。 楚云歌站在雪地上,看着那道越来越近的身影,双手慢慢握紧。 那抹蓝色的影子,面对着他,朝无边杀场中,义无反顾冲了进来。 他闭上眼睛,大喝道:“苏易清,谁让你回来!” 未曾听到回答,转眼功夫,熟悉的声音从耳畔响起。 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与巨大的马蹄声中,那道声音清亮如常,不容置喙,“楚云歌,为了你的清白,给我活下去!” 我请你,活下去。 砰 一队骑兵冲撞前来。 当头一刀从楚云歌右臂出斜刺而过,他反身一闪,那道刀锋,被一湾秋水清梦似的刀光挡住了。 楚云歌一避之后,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31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31 欲初生? “你这样的人,不能死。”秦顾缓缓后退一步,沉声道:“不能就这么死。” 火光在楚云平眼中烧成两点,将他眼睛照得,幽然霜寒。 “三年了。”他回首,看着秦顾,神色平静,“我们终于,又见面了。”话音一落,瘦削手腕在袖中一抖,长剑再度出鞘,满门火光亮在剑刃上,几乎化成水,能流淌下来。 秦顾几乎丧失了全身力气,咬牙道:“你、还、不、逃。” 水色长剑在火边旖旎行来,如雪焰,如风花。 玄衣太沉,红衣太烈,而那片白色,太清冷寂寞。 秦顾看着他,手居然冷得,在江南雪中,发抖。 他看见楚云平在摇头。 一叹,一凝眉。 “满门赴死,血海滔天,我既不能力挽狂澜,又岂敢轻逃?秦家既提剑而来,楚家自该由我,奉剑相迎。” 不为生死血仇,不为权力倾轧,只为同一片天空下,同为四姓的骄傲。 满门血虐,自该有一人能站出来,提着楚家长剑,带着江南世家风华,倨傲不屈地扬起头颅,说:请阁下出剑。 楚云平抬起剑,微微抬起头,露出一截如玉的脖颈,“请阁下出剑,这是我楚家,最后的骄傲。” 秦顾闭上了眼睛。 他无法拒绝。 有人带着一整个家族的骄傲,对他说生死。 整个江南,有资格迎接他手中长剑的,同为高门子弟,同为天下豪族,也只有自己。 江南楚家的下任家主,与蒙山秦家的下任家主。 他猛地摘下头盔,奋力丢出,继而一把脱下黑甲,露出黑色宽袍,紫金箭袖。 摘除盔甲后的一头马尾黑发,在风中飞扬散乱,像心绪如麻。 他朝影飞军喝道:“所有人,不许妄动!”再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楚云平,道:“此生我欠你,下辈子还。” 长剑游龙般惊鸿而出,冷雪轻烟般,蜿蜒而出。夹杂着无数雪花的剑影,迎着重重火光,砰然撞在迎接的凌然长剑上。 肃杀激烈之意在秦顾眉眼漫开。他后退,屈指,长剑瞬间破空而起。 有惊雷滔滔,石破天惊,砸在了夜幕中。 一个是江南暮雨,千帆过尽;一个是铁蹄飒踏,万马悍然。 云烟一渺,楚云平不退反进,在雪风中,扬起满身寂寞。 碧海潮声夜闻笛,不见江上数峰青。 他站在那里,江南就在。 他一动,整个江南就活过来。 剑尖优美凌厉地挑动,双剑再次碰撞在一起。 他们距离实在太近了,秦顾想。 他能看见那双秋水般眼睛上的睫毛,在风中晃动。 一缕黑发在平静如水的脸上,斜斜地飘。 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伸出手去,抚平眼前的眉,抚平他在夜里深深晃动的发。 楚云平静了静,掀起眼帘。 毫无征兆地,在他们两人毫无缝隙的距离中,清光恣意奔出。 手腕一抖剑影翻飞,朝秦顾胸膛猛刺、了、过、去。 秦顾一惊,退无可退,只能扬剑迎击。 三指在剑柄上一拧,真气灌满剑刃,锐气断金裂石般充斥整柄剑。 风雨欲来,铁马冰河。 秦顾低喝一声。 两柄剑叮的相撞。 暴烈真气乱在了一片雪意中。 风烟消散在肃重杀意里。 两两相撞,两两相消。 秦顾看着手中剑,有些遗憾,侧首道:“三年前,我不是你的对手,如今依然不是。” 他顿了顿,眯起眼睛看着周围黑甲骑兵,不动声色握紧长剑。 楚云平微微,皱了皱眉。 他的脸上实在很少有平静之外的表情。 一皱眉,满江春水皆起风。 他看着秦顾的剑尖,摇头道:“剑势太缓而内里不继,方才一招,你分明收手,若照剑意游走,我必输无疑。” 他有些惆怅,难得的,话多了些。“可惜,楚家,终究是输了。输了就输了吧,让它败落了也无妨。世间生生死死,皆有定数,衰荣起灭,亦有定时,我该做的,也已经做了。” 他看了看秦顾,问道:“你说,是么?” 秦顾有些愣,竟然在他清定的声音中,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忽然间—— 风雪炸碎。 风动雪消。 一剑似从天外而来,穿破莽莽夜空,激起风声咽然。 凝聚着惊天动地的气势,浩荡如长河的一剑。 连火光都被剑意震得窜起三丈高,近些的影飞军轰然坠地。 一道白如剑光的薄衣夹雪迎风携剑而来。 无人可挡,当无可挡。 秦顾只能扬起剑。 剑气已出,剑光未散。 雷霆喧天。 只一瞬的功夫,风停,云消,雷霆散。 秦顾的手在抖。 他的剑从来很稳。 从他开始学剑的时候,秦老太爷就说,秦家百年遇到这么一位奇才,是天佑。 后来他掩饰得实在很好,可在生死面前,身体比大脑反应得更快。 他的剑停在楚云平的胸膛上。 有血嫣然,从血槽上,一滴一滴。 后背冷得发麻,大脑嗡嗡直响,他几乎握不住手中剑。 他落入了一场梦里一般,看着眼前熟悉的脸,又像是看着完全不认识的人一边,半天才吐出三个字。 “楚,云,平。” 眼前的人疏离而平和地笑了起来。 这算是秦顾第一次看见他的笑。果真是如同他的人一般,清净平和,不染烟尘。 世尊微笑,迦叶拈花。 世尊雪中微笑,迦叶带血拈花。 风呼呼地吹,把秦顾心口吹出一个血洞。 无数锋利刀刃在心脏中长出来,长到血液中,流淌到身体每个角落。 然后结成冰。 他扬剑的那一瞬间,楚云平,朝他的剑,冲了上来。 像一只白色的,鹤,落在他的剑尖。 白袖下的手,轻轻握住了心口的剑,笑道:“实在可惜……我见不到你那一剑……”他说一个字,嘴角就有血,往衣襟上落。 楚云平低头,看着那柄剑,低叹道:“你不欠我,下辈子,不需要了……” 秦顾看着他嘴角的血,喉头一甜,竟也咳出一口血来。 尚未相思,就已无缘相思。 还未结缘,就已斩断前世今生。 楚云平,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你实在,实在狠心。 让我负你一命,再把来世,亲手抛下。 白袖猛地一舞,往后急退,血光如碧,冲天而起。 那只白鹤,带着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飞到漫天火光中去了。 素白衣角隐在高楼火光中。 楚云平,你,实在狠心。 弦上的手指猛 分卷阅读31 分卷阅读32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32 地顿住,用力弹、糅、挑。 琵琶弦上说相思,可,何以相思? 无缘相思,无缘来世,何来相思? 秦顾猛地闭上眼,琵琶弦上,无数刀兵蜂拥而来。 刀剑砰然,万马奔腾,手指越弹越急,冲撞得整个屋中隆隆作响。 咚—— 所有力气用尽了般的寂静。 五弦尽数碎裂。 手指上鲜血横流。 姑娘们早低下头,不敢言语,可见了这种情状,也忍不住轻轻惊喝一声。 珠帘兀自颤动。 龙涎香,在屋中杳杳。 不知过了多久,秦顾一把掀开床边的雕花窗户,冷风猛地裹了进来。 青衣小厮忙低声吩咐下去,将地龙的火烧更热些。 大片的雪在天上飘,从几个时辰前刚开始下的雪,已经把地面染白了。 闷了一个冬天的雪,终于下了。 秦顾将手搭在窗上,不知在想什么,有几粒冷雪飘进他眼里,有些发疼。 他看了看手中的琵琶,站起身来,走近云姑娘,柔声道:“折了姑娘的好琵琶,三日后,秦某差人送来。” 他披上黑貂裘衣,头也不回出了门。 屋外,雪满天街。 他走进巷子时候,脚步一滑,剑就出鞘。 剑光照亮来人的时刻,瞬间就跪在了雪地里。 沈从风背对着他,负着双手,漫漫道:“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秦顾背上的冷汗刷刷直落,低头道:“属下不明白。” 中年人闷声笑了笑,并不回头,“不明白,还是不敢?三年了,蒙山秦家,竟还是不敢么?” 他的声音并不大,可于秦顾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 风像钢刀一样刮过他的背,沈从风的未尽之意,让他浑身发冷。 他不敢的,究竟是什么。 秦家不敢,数百人命,一个世代堂皇的世族,在皇权下,不过转瞬倾轧。 可……可秦家不敢,他也不敢,于是眼睁睁,有些东西如指间沙,终究消散了。 他欠楚云平一道剑。 秦顾恍然看着雪地,醉酒后的头,剧痛如裂。 实在可惜……我见不到你那一剑。 可……下辈子,不需要。 眉眼中的寒气渐渐凝固。 他猛地伏下身子,沉声道:“沈大人,属下请即刻行往江南,诛杀,楚云歌。” 灰衣的中年人已走至巷尾,闻言一顿,随即往更深的黑暗中走去了。 秦顾撑着地,站起身来。肩上一层雪。 他看着天街,那是通往王宫的路,也是通往皇权的孤独的路吧。 楚云平,你若无情我便休。 我便休? 我偏要,与你,死生纠缠。 待我双手染满你楚家鲜血,黄泉路上,来找我吧。 第24章 第 24 章 寒林漠漠。 夜凉如水。 无边夜幕下,白衣少女抱膝坐在木屋中,紧紧闭着眼睛。 刺骨的冷意几乎将她淹没了。 她始终不敢睁开眼睛,只用力攥着裙角。 就像当初,在某一个冬日初阳的早晨,她睁开眼睛看见了满身血污的仆从,那位跑光所有力气才来到道观的仆人,对她说,逃。 从此,她再也回不去家。 现在,她知道四哥和四哥的朋友在山腰,那儿必定会有另一场盛大的生死,可——谁是最后会落网的池鱼? 她不敢想。 楚云容有过很多的兄长和姐姐,可唯有大哥与四哥和她是一母所出,故而关系也更加亲厚一些。 四个月前,她从道观回家,坐着一顶软软的小轿子。 天刚下了一场雨,秋天的早晨,薄凉。树叶被秋风吹得遍地都是,被雨打得湿亮。 下人递过来一把油纸伞,她忙不迭撑开了,往茶楼边走。 茶楼边的桥上,两袭白衣,各撑了一柄绢面的伞。 河上,烟拢寒波,鸿唱雁行。 她走至桥上,欢声道:“大哥,四哥!”声音里拖着软绵绵的稠糯,像刚出炉的桂花米糕,还带着秋花的香气。 楚云平正侧头说着什么,闻声看来,微微点了点头。 楚云歌大声笑道:“云容,你赶上好时候,庄上刚送来今秋的螃蟹。”一面说,一面收了伞,一把捞起楚云容在手中抛了抛。 她笑嘻嘻转了一圈,站到地上时候,果不其然听见大哥一声微叹。 “云容,快十四了。”她的大哥站在一米之外,满身白衣在秋风中,开阖如莲。 她知道大哥,从来比四哥更稳重一些,可只要她摆出一点小女儿的娇态来,大哥往往也就不再言语。 可这一回,楚云平笑起来,拍了拍楚云容的脑袋,“大哥,何必?我楚家的女儿,从来不矜于虚儒伪道。江南十六道,又有谁敢轻言云容的是非?” 楚云平静静看着桥。 江水潋滟,白衣胜雪。 万物忽一空。 楚云容就低了低头,往后退了一步。 楚云平却道:“好,是我多嘴。” 她忍不住睁大眼睛,仔细想了想大哥认错的次数。 大哥当然是从来没有错过的,于是这也是破天荒头一回了。 她吐了吐舌头,跟在四哥身边,往桥下走。 楚云歌顿了顿,忽地伸出手指,漫不经心在桥柱上摩挲了一下。 “西南方向,实在干净了些。” 楚云容好奇地往西南方看去,翠树烟风之后,是颇为杂乱的石巷,一个乞丐正坐在垃圾堆中,垂着头睡觉。 她就更奇怪地抬头用眼神问了问四哥。 楚云歌一时哑然,揉了揉下巴,“这……大哥……”忽然,眼神一肃,沉声道:“是我疏忽,这么大的地方,居然只剩了这么一只老鼠。” 楚云平看着桥水,眼神似乎是空的。 可漫山江海,也都沉在他的眼底。 他向前走了一步,手指在桥柱上一扣,优雅地做出一个斩杀的姿势。 石制的狮子居然发出咚一声脆响。 “老鼠?还是错了。”他轻拂长袖,轻声自语,“故人渺何际,人世欢易失……他们要来了。” 楚云歌的身子一僵,再回头看去,乞丐已然不见了人影。 回到家中的时候,大哥极难得的将她唤进了书房。 她与大哥是很亲近,可每当大哥进了书房的时候,就有一些不敢去正眼看。 从很久以前开始,大哥就站在江南最高的地方,站在楚家最高的地方,用极少的悲欢喜乐,去览阅脚下的生死离合。 像现在,他蹲下身子,看着楚云容,声音平和地问,云容,你眼中的楚家,究竟是什么? 她一时无措,想了想,就道:“楚家?楚家就是……就是大家都在一起了。只要哥哥姐姐们都 分卷阅读32 分卷阅读33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33 在,父亲也在,楚家就在。”她歪了歪头,说:“只要大哥在,楚家就在了。” 楚云平握住了她的手,点了点头。 他说,对,大哥会和整个楚家,永远在一起。 过了几天,楚云容要回道观,这一次,四哥居然没说一句挽留的话,让她有些不满意地摇了摇头。 她踩着矮凳走上马车的时候,不知为何,忽然回头一顾。 她的大哥,站在楚家的大门下。 白衣在风中,开成一朵出尘的莲。 其高如月,高而不骄;其清如冰,清而不凄。 不知为何,她第一次觉得,大哥长在了楚家门庭中。 彻底,长在了高楼下,门阀中,江南里。 秋风起兮,天下凉。 寒林漠漠,有悲声。 她坐在木屋中,浑身发抖。 是一别再难逢的大哥,是满门故人音迹消的楚家,是,再一次消失在刀剑中的四哥。 屋外的雪声细碎地响。 马蹄踩在雪上。 她顿时僵在了当场,手无法遏制地颤抖起来,呼吸几乎被用手截住,心跳的声音重如擂鼓。 楚云容想哭。 不能哭,她抽咽了一声,四哥说,楚家的女儿,向来最该骄傲的。 不能哭啊,她猛地站起身来,像迎接自己的宿命般,打开了门。 寒风如啸,白裙起伏如烟。 门开阖的瞬间,她忽然明白了,马车上回头看见的大哥。 那么清定平和的,迎接一切的大哥。 天快要亮了。 黑甲的马,身上有血,朝木屋走来。 牵马的蓝衣公子,负一把如玉长刀。 马背上的人,一袭白衣破烂不堪,正用手努力摘掉头上的草叶。 楚云容哪里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模样,顿时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泪夺目而出。 楚云歌见状,哑声笑道:“阿清,你仔细想想,谁把我害成这幅模样的?” 牵着马的苏易清头也不回,径直往屋中走去,“我是为了救你。” 身后的声音明显气结,顿了一顿,才缓了口气,“多谢苏公子,在下满身血仇,岂敢轻言死之一字?” 楚云容点起灯,晕黄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小小的屋子。 她听着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拌嘴,嘴角忍不住挂起了幅度。 “谁知道你出生江南,居然不会水?”清澈干净,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是苏易清的。 “苏公子,在下一身重伤,就把我扔进水里?”有些郁闷的,流丽的声音,是四哥的。 在楚云歌发晕摔下马背的瞬间,苏易清就冲了出去。 “五腑郁结,真气散乱,血气冲心,我不把你扔进冷水里浸一浸,怎么救?”苏易清坐在灯边,起开一坛子酒,说得理所当然。 “阿清,你放着满山冻雪不用,一定要扔在下进水?”刚换了衣物的楚云歌接过他的酒坛,灌了一口去去寒气。 “你看,死其实不算一件多快活的事,好好活着,不行么?” 屋中一静。 楚云歌挑眉一笑。 灯下三人成影。 楚云容再也忍不住,悲痛中的劫后余生,此生唯一至亲的再次相逢,让她丢下了所有贵族女子的好脾气,嚎啕大哭。 楚云歌十分慌乱,苏易清十分尴尬。 何以人间解惆怅? 故旧相逢,酒一壶。 第25章 第 25 章 路有积雪,窗隔疏影,梅花在墙角,数枝。 天色,锋利的寒气刀子似的,叫人一哆嗦。 三人连夜往西奔逃,跨山掠水,走了整整一日,才离开影飞军包围圈。 山脚下的木屋里,苏易清拎着一尾鱼,银白细长,在手中像流动的一线光。 楚云容正伏在桌上,听见门开的声音,一回头就笑起来,“阿清哥哥,寒冬腊月,你从哪儿捞来的银线鱼。”又眨眨眼睛,瞅见楚云歌不在屋中,抱起一个瓦瓮就带着苏易清往院中走去。 院中有个老井,只是经年不用,井绳都快磨烂。 楚云容提着裙角,小心翼翼看瓦瓮中放满水,软声道:“阿清哥哥,这条鱼,你送给四哥吧。” 银线鱼在水中转了个圈,浑身细小鳞片在黑夜里闪着光。 苏易清坐在石阶上,轻轻嗯了一声,也不问楚云歌会要这条鱼做什么,只伸手在水中捞了捞。鱼柔软的身子在他手指上一舔,飞速游走。 苏易清不经意地皱了皱眉,随口问道:“云容,你还记得……初次见我的时候么?” 蹲下身子一眨不眨盯着瓦瓮的姑娘,愣了一愣,低下了头。 “记得的呀……不可能忘记的。” “大哥以前一直说,四哥玩心重得很。从小,四哥得了什么宝贵珍奇的东西,都带到道观里给我一份。” 有上用的鹧鸪香,有桐州的细木扇子,有江南最好的丝绸绣成的衣衫,有家中珍藏了数十年的美酒。 沉浸肃穆的道观中,每当一身风流意态的楚家公子出现,也就多了一分流淌的静丽富贵。 他带来皇宫深处的香气,江南十六道的绢秀,带来塞北西极的所有珍奇。 “后来,一个秋天的早晨,四哥悄悄跑道观中——我很少见他有些紧张的样子。他和我说,云容,四哥带一位朋友给你看。” 那时候,道观的院子里,千年的银杏叶飘了满地,一个天地都变成金黄色。 楚云歌有些小心有些紧张,但很显然又带着点儿炫耀意味。 像无数个上午,他走到山中,把所有难得的宝贵东西都带给最小的妹妹。 “我那时候想,这一定是,四哥最好的一位朋友啦……” 她顿时惊喜地站起身来,整理整理头发,急急道:“四哥怎么不早些和我说,我什么都没有准备,不是待客之道呀。” 银杏叶铺满了整个院子,连石凳和石桌上都铺满了一层。 她穿过长廊,看到小小的石凳边,站着一位蓝衣青年。 天色湛蓝,枯叶灿黄,他立在天地间,深蓝色的一抹。 水色长刀,秀目锋眉,牙白色的额头。 在所有鲜明大片的颜色中,他像一片烟,在人间。 她刚要走上前去行礼,被楚云歌一把拽住,两个人小心蹲在门后面。 楚云歌压低了声音,笑道:“云容,你觉得如何?” 楚云容撇了撇嘴,在他手臂上敲了一记,“四哥,这是客人来了该有的礼数么?藏在门后说人是非!” “哪里哪里……这可不是语人是非啊,等你大一些,才能明白。” 躲在门后的白衣青年,声音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烟。 门后? 门后有双人,探头探脑,笑意盈盈。 蓝衣青年 分卷阅读33 分卷阅读34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34 摇摇头,手腕一抖,收刀回鞘,天地霎然划过一道水光。 他回过头来,有些无奈般叹道:“楚公子,在下看见了。” 白衣少女哧地一声笑出来,理了理裙角,才恭身走了出来。 楚云歌呢? 楚云歌绕了个圈,从假山外穿进了院子,拖长了声音喊阿清。 天高云舒,清风徐和,有箫音绕屋穿行。 苏易清一时无话,用手捻了一点儿积雪,冰凉的,在指尖烧成了一团火。 云外楚天,江春旧年。 白衣少女低头暗顾,瓦瓮中,游鱼一线。 她猛地捂了捂脸,哭道:“阿清哥哥,你救救四哥好不好,他,他变得越来越像大哥了啊。” 她从小生活在楚家之外,离那一片清贵风流很远了。 道观中的院落里,石凳上永远刻着一方棋盘。 她常年坐在棋盘边,看花开花落,看局中人不知身外事。 整个楚家的人,永远都带着一股难以拔出的风流书卷气,飘摇在江南风烟中。 唯有四哥——他大笑着跳脱出来了,以一种对楚家而言,近乎顽劣的态度,走在江南的青楼红灯里,走在江南十六道上的匪寨山村中。 后来——后来她才明白,原来这世间的人,人人身处棋盘里。 哪怕当年的楚云歌,因为家门太高,想要超脱,终究也要义无反顾奔赴回那个楚家。 于是一夜火雪之后,他重又染上满襟风雪,重又变得沉稳、容和,敛去了所有锋芒。 雪,冷到彻骨。 楚云容悲声道:“阿清哥哥,我从小就矜傲于楚家的满门风骨,哪怕离家远了,也努力想活成楚家的模样。可如今,忽然祸事天降,每一个风华灵秀的楚家人,就那么死在了雪里。” 一语至此,她满脸泪水簌簌而落,滴落在瓦瓮中,乱起一水波纹。 “我怕,怕四哥变成楚家的模样,然后楚家就负在了他的背上,他就一个人,代表着楚家,和当初的大哥一模一样啊。” 雪地寂悄,苏易清长身而起,睁着黑色眼珠,一动不动看着门的方向。 白衣公子,倚门而立。 他温柔、谦和、淡定地看院中积雪。 苏易清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看着那张寂寞苍白的脸,他很想说些什么。 从来清澈凝定的眼睛,终于开始再一次迷惑起来。 楚云歌,你究竟在哪里? 从入山的那一刻开始,他看见的就是一个,满身风雪,一襟寒月的江南公子。 可深渊之后的山崩地裂,究竟藏在了哪里? 他想,他是看不清了。 这些出身高贵的子弟,极尽人间富贵与繁华。进,可一当百,纵笑长歌,扬剑击敌;退,可肩并风月,哪怕刀剑加身,亦从容不迫。 他们永远在看不清的面具下,用最疏和的一面示人。 苏易清微微仰起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曾今的自己,和如今的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楚云歌? 楚云歌快步前行,一把捞起楚云容,扬声笑道:“这么晚,你不去睡觉,在风里看什么鱼。”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将她脸上的泪抹干净了。 楚云容一扭脖子,抿着嘴,跳到地上。 她一面擦着脸,一面往后退,哭声道:“四哥,你总是这样,你总是说,该睡了,睡了就能忘记了,可是四哥,你自己都无法忘记的话,叫我怎么忘?” 雪寒冰冷,一片死寂。 楚云歌回头看了看苏易清,又看了看楚云容,蹲下身子,和声道:“云容,逝者已矣,生者,唯剩欢笑了。” 当所有的人都死去不再回来,所有的悲伤与痛楚在一夜之间,如烟散尽。 活下来的人,只能用空荡荡的心,去面对这色彩斑斓的单薄人间了。 楚云容猛地摇头,往门边退了几步,“四哥,我无法忘,你也不可能忘。活着的人,只能背负着无尽的痛苦,在人间苟延残喘而已。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要掩去我的容貌和姓氏,让我在无人知晓的村落里活下去。”她失去了所有力气般,如春花落地,靠在了门上,“可我,如何活下去?”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只能带着满身鲜血,满心仇恨,在遍地尸骸中行走,直至被燃烧殆尽。 那些花好酒美人圆的记忆,则变成了柴与油,催动着血上的火焰越烧越猛,日日夜夜,使人焦灼难安。 楚云歌顿了顿,站起身来,沉身问道:“云容……这是你选择的路么。” 白衣少女一牵身,正色道:“我楚家儿女,自有担当。大哥的话,我无法做到。所以四哥,前行路上,我无法退。” 她不敢抬头,垂着眼眸看自己的脚,却听楚云歌极温和地笑了起来。 “既无法退,云容,就和我一道走吧。” 门哗然打开,楚云容小心克制地走进门,扑到了屋中。 月华流云。风满院。 苏易清立于井边,踌躇道:“你不该,带着她一道冒险。” 下一刻,白衣卷云般飘了过来。楚云歌一掀柔软狭长的睫毛,深深瞧了他一眼。 鱼在水中游,月在云中漂。 他提起白色衣袖,探进瓦瓮。水面一荡,银鱼倏然游开。 楚云歌悠然一叹,修长手指轻抚过鱼身,冰凉细腻,光滑。 “此鱼名唤嘉鱼,常年生活在子规山深处,碧月泉尽头。夏季喜食乳泉石沐,冬则出穴饮冰雪。故而多脂不腥,入口冰融。”说到这儿,他一笑,如玉手指在水下一划,随即捞起那尾银白的鱼。 银白色的,带着浑身珠玉似的水珠,在月下泛着光。 鱼刚出水,泼剌跳动,却见他手一紧,扼住鱼身,那原本光滑难捉的事物就直挺挺僵在他手里。 他想起什么似的,眯了眯眼睛,言笑却更见风流,“说来,楚家当年,也有一道春日时鲜的菜。” 噗的一声,是鱼被放在了井边石桌上,他用指腹轻轻抵着鱼,使它不会滑落到地。 苏易清看着他,皱了皱眉。 他从未见过楚云歌伤心或失神的时候,似乎所有的过往,对他真如云烟般散尽了。 可每当风吹过,他半数白发随风而荡的时候,楚云歌又近乎偏执地,在回忆当初的楚家。 那些回忆是毒,一点一点,能把深渊尽头的人,心血都熬干了。可时至今日,恐怕他用以活下去的,也只有那一份至甘至苦的回忆了。 梦里不知身是客。 而挟过往而来的梦,又何其难得。 楚云歌并不注意苏易清的神色,只漫声轻笑,眉眼间,风华自生。 苏易清看着他,恍然又看见了梦中高楼里的白衣公子。 “那时候,府中 分卷阅读34 分卷阅读35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35 的厨子,立春一到便差人去深山中捕了鱼。取尺径银盘,用银钉三枚,将鱼活钉在盘上,而后将盘倒扣在陶锅沸水上,三刻功夫,鱼肉尽数剥落,一丝一缕,浮于滚水上,如流云千花。”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手腕一震,透绿箫管贴袖而出。 石桌上的鱼,嘴半张着开阖。 冰冷的剑鞘弹出寸许,在夜色中闪着透人心魄的光。楚云歌微微欠着身,剑刃一探,旋即顺着细嫩鱼腹剖开一线肉。 “最妙的是,水滚汤沸,揭开银盘,上面只留一具白生生骨架。”声音一寒,剑意脱喉而出,转瞬又化作温柔谦和的语调,“阿清,那道菜的名字,叫做涅槃。” 苏易清心头一冷。 楚云歌说故事和当初的时候,总用了最平和的语气,缓缓道来。 于是,活生生被钉死在银盘上的游鱼,在活着时候被热气蒸至骨肉剥离的痛楚,隔着他的声音一点点往听者的耳朵里钻。 他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抱臂而立,“凡死而后生,方为涅槃,而那条鱼,死则死矣,何来的生?” 楚云歌笑得眉眼俱舒,剑尖一挑,白得近乎透明的薄肉软软滑落。 那条鱼吃痛,在石板上剧烈跳动,却被按死在桌上,不得脱身。 他动作十分温柔地滑过鱼身,带着点儿安抚意味,“何来的生?阿清,你见它死,也该见到它死后,皮肉碎裂,如莲开合,化为高门豪第间,小春时节里,最风雅清和的一道菜。” 苏易清眉头一跳,心头不可遏制地郁躁起来。他正要说些什么,被楚云歌一个手势止住了。 碧绿通透的玉管,冰寒如水的剑刃,银白光滑的,刚从骨头上撕扯下来的肉。 红白肌理,薄如蝉翼,轻得,随风荡动。 它在剑尖上飘动,如莲,开阖。 剑华上,开出了冬日里一朵白莲。 苏易清猛然明白,他口中的风雅,究竟是什么情状。 可他终究无法去认同,“用死,去成全他人的风华,那不是它生死的意义,更何况,你们成全的,连‘人’都算不上。” 城内一腔碧血洒三尺的江姑娘,山脚下,单身赴死的垂垂老者,才刚刚十四岁,就要背负着楚家的荣耀,走上一条不知生死的路的,楚云容。 和……和拼劲了一身力气,高昂着头颅,一人面对影飞军的楚云歌。 哪怕死,也不能屈服和倒下,哪怕死,也要足够骄傲,哪怕死……也要留下满门高华。 究竟,值不值得? 苏易清想,他永远无法明白了。 从他醒来到现在,他遇见了很多不明白的事,可这一件……长路漫漫,心思难道,他无法认同。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阿清。可……汝非鱼,焉知其作何想?从小到大,我就活在楚家的风华下,那时候的楚家,实在太高,高得,我一辈子都跨不过去,那几乎是我少年时候最大的痛苦。”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拈起一片薄薄鱼生,在夜色下,通透细腻的肉质,几乎倒映着天上月色。“可如今想来,那时候的我,享尽了楚家风华与富贵,还贪心地想要抛弃楚家的名头,实在是少年轻狂。有些东西,从我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无法抛下了。有时候我也会羡慕你,能够忘记了一切,想重头再来就能重头再来。而忘记的福气,实在不是人人都能够有的。”他屈起手指,抿了一口鱼片,笑了一笑。 “好甜。阿清,你看,死得这样痛苦的鱼,它的肉,居然还是甜的。” 苏易清在看他。 看他言笑生辉,看他动作间,生死弭定。 立春时节,冰融雪消。 绿樽酒如泉,鱼片纷似雪。旧愁不敢忘,而秋风又起新凉。 苏易清望着天,月亮,烫伤几乎烫伤他的眼睛。 那些东西,几个月前,曾有人在他耳边,一字一句,温言软语。 “鱼性属火,多肥美;气味甘温,补中益气” “去其皮,洗其血,沃以老醪,和以椒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道:“楚云歌,虽然不是全部,但我总算想得起来一些。若多有一些时间,或许,总是能全部想起来的。” 当看见楚云歌浑身是血滚落在地的时候,有些东西刹也刹不住,翻江倒海灌进了他的脑袋里,带着尘封的味道,山塌地陷般滚来。 他那时候坐在雪地里,看楚云歌看了好一会儿。 楚云歌不可置信般回头,嘴角带了点儿隐约的笑意,“想起来……你想起了什么?”见苏易清颇有踌躇的模样,他叹了一口气,眉宇间微有惆怅,“无妨,我们之间,总是新仇大过旧情的,再怎么想,也不会更糟糕了。” 苏易清听得,心头一阵恍惚。 他看眼前的人,像烟,像风,而无论如何,也摸不清的。 记忆中的他,踏歌长笑,击剑虹饮;眼前的他,意态萧索,满襟迷烟。 苏易清顿了顿,垂下眼睛,清冷的声音里带着点儿,无奈。 “烽火楼,逐铁马; 海岳楼,掷飞失; 太清楼,以兵至入,取,敌,首。” 咚的一声,碧绿的箫管,掉在了冰冷石桌上。 第26章 第 26 章 苏易清站在井边,生冷的风刮过石壁,扯得枯树咔咔响。 记忆中的江南初雪,还不像现在这么冷。 月晕朦胧,江水清浅,江南道上,风月正浓。 画舫中咿咿呀呀传来几声好琵琶,一身蓝衣的青年人快走了几步,绕了几个弯儿,才来到瑶州城门外,混混乞丐们聚集的尾牙巷中。 这儿算得上是瑶州周边最破烂的地方,但有时候又折生出危险的趣味来。 有赌徒提刀投骰,有混混街头巷斗,有年老色衰的青楼女当街贩笑,有走投无路的父母鬻儿卖女。 黑洞洞的巷子里,一盏灯笼都没有。 往日里,甩开胳膊做赌注的赌徒和一身劣质香粉味儿的风尘女全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层薄雪在路上积着,借着远处瑶州城内水阁画舫的红光,照亮了一点路面。 他皱了皱眉,径直往巷子深处走。 走到尽头,一个显已废弃的,连门都没了的屋子,往日是乞丐们最爱争抢的避风多雨的地方。 苏易清头也不抬,直接出刀。刀背在黑暗中一敲,果不其然听见一声闷哼。 躺在地上的唯一一个乞丐龇牙咧嘴,翻身而起,往屋檐下的台阶上伸腿一坐,“阿清,大晚上,动刀动枪?” 苏易清眉毛一挑,收回刀,在墙上一靠,似笑非笑道:“秦大公子,这乞丐做得还舒心?” 秦顾笑了一声,撑着头,眯着眼睛看城内的水上连片画舫,“甚好,甚好。” 秦国公的长孙来江南的第 分卷阅读35 分卷阅读36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36 二十一天,尾牙巷中只剩了一个乞丐。 “好得很,”苏易清笑笑,蹲下身子,一拳打在了他的小腹上。 秦顾连个声响都没有,直接倒了回去。身子碰到地面的一瞬间,人已游鱼般闪到了门柱边。 “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把巷子里扫荡得一干二净,你是生怕楚家瞎了眼睛,看不见你。”苏易清揉了揉手,冷眼瞥了瞥他,顺手团了捧雪,在手中捏了捏。 躺在地上的人一把捂住眼睛,笑着道:“我都忍了二十天了,这二十天来,我光着胳膊和混混打架,拎着刀和赌徒赌钱,脱了衣服和乞丐争三分地盘,可今天,今天是个例外。” 他慢慢缩回脸上的手,盯着千疮百孔的一双眼睛里,寒意突现。 “这儿的东西全是我没见过的,前段时间,我只觉得热闹又可笑,可今天却偏偏见了一个人,又是他啊,只远远地一见。”秦顾啧了一声,站起身来,摇头道:“简直可笑,哪怕他还没认出我来,我就因为他,觉得浑身脏陋低劣,让自己都无法忍受了。” 从前,他看尾牙巷中的一切,只觉得都是活生生的人间,粗俗卑劣的热闹。可他站在巷尾,看一衫白衣渐行渐远,忽然就对周围的所有热闹都意兴阑珊,觉得自己脏到了泥地里。 他顿时就心烦意乱,觉得周围实在吵闹嘈杂又聒噪。 “所以今天,我只想静静而已。”秦大公子理所当然地说,一如在秦国府中,云淡风轻对待下人说想静静。 那些下人就会瞬间消失,连带长廊下的所有鸟笼和园子里的珍禽走兽一起没了踪影。 “好吧。”苏易清点头表示理解,“不过今天实在不是个适合静静的日子。”说着啪的一声,把一本图册丢给了秦顾。 秦顾意味不明地弯了弯嘴角,薄薄一本图册在手中飞速翻完,他一扬眉,“好东西,楚家五楼十二阁,到底是要,一夜碎尽了。” 苏易清想起什么似的,沉静地看着他,良久,忽然问道:“楚家势大根深,何以如今,朝中百官尽无一相护?就连月前楚家骠骑将军被罢了官,陛下大肆查抄江南水患贪赃,江南林知府也和哑了一般,向来和楚家同气连枝的叶家,也未曾有其他动作。” 秦顾终于停下了笑,懒洋洋看着天上月亮,“势大根深?。阿清啊,你以为那些朝廷百官是什么?他们一个个,全是吸血食腐的虫蚁而已。一个楚家,有多少双眼睛在看它,有多少人在等着它跌下去?”他抬起手来,看着手心掌纹,嘲讽地一哼,“又有多少只手,想要把秦家,活生生拽下去?江南的那个叶家,你要知道他得了沈大人什么承诺,一旦楚家败亡,江南十六道,减免赋税整整三年。” 他说累了一般,往地上一坐,捡了地上半根枯草丢嘴里叼着,嚼了一半又吐出来,笑骂道:“作乞丐作上瘾了。阿清,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减免赋税?朝堂里的谕令,何曾能传到百姓耳里。整整三年的江南财力,就能买下林家、叶家和卫家。说起来,林家和楚家还算是姻亲,楚云平的母亲,就是叶家当年的大小姐吧?” 苏易清摇了摇头,并不打算再听,只晃了晃手,转身。 忽而停住了脚步,有意无意地问:“你的主意?” 秦顾本来在看图册的手一僵,随即笑道:“哪儿能呢?都说了是沈大人的意思。” 苏易清背对着他,挑了挑眉。 烟青天幕,一痕淡月,无人的巷子在黑夜中静. 远处,瑶州城内声色连绵,琵琶急旋,红裙翻舞。 两人一时无话,不约而同,都抬头看月。 “你倒是,真能狠得下心。”苏易清淡淡地,握住了刀。 刀光在月色下,化了层水似的。 秦顾缓缓伸手,到脸上一撕一扯,平淡无奇满是疮疤的□□猛地揭开,露出一张剑眉星目极是俊朗的脸。 “狠心?阿清,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斗争。从三年前就注定了,无法避开的斗争。”□□在他手里被震碎成片,落在雪里,连半点声音都没发出,“你,不也是一样?” 苏易清手中长刀一抖,逆着光,无法抑制地嗡嗡颤动。 他大步往前走,眼中闪动着深寒跳跃的光芒。 “铁马三十匹,包抄烽火楼;海岳楼下另布投车暗器,长箭成围,纵然两楼互为援引,破灭不过须臾。至于太清楼……楚家如今的家主,文风过甚而武力尔尔,师父一举得手后,且看他树倒猢狲散吧。” 背后的声音幽幽一沉,“可惜,偌大家业,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终究要化归天地。” 苏易清一侧头,手指在刀柄上轻轻弹动,眼中锋锐战意几乎破体而出,“那是楚家的遗憾,而我,要去迎接和他的那一场,早已注定的战斗了。” 井上积雪,月色浅淡,有风徐来,树影婆娑。 是个适合看江南雪,饮一樽酒的夜晚。 苏易清站在井边,楚云歌站在井边。 没有人说话,只有心跳,在夜色中,微微地响。 苏易清想起来很多事情,可偏偏想不起来他们究竟如何相识一笑,如何笑谈千古。 在无数次辗转的回忆中,他独独看见了,迷雾之外,彼时的苏易清,眼中光芒四射,口中生死无情,步步为营。 他也记得,白衣公子提灯而来,字字带血,问,阿清。 阿清……究竟是不是你。 那时候他们站得很近,可苏易清眼中毫无半点踌躇。 如今……如今他们相对而立,时间漫长如千古,在月飞云散的夜晚,不知多少心思化作尘埃。 他想不起来很多事情,所以他也无法揣度当初自己的心境。 记忆中的自己,虽然冷静,但有激烈又饱满的战意,言谈间,也有跳脱飞扬的痕迹。 而记忆中的楚云歌,在临风高楼上,吟酒击剑,长笑且歌。 如今的自己,总带着无数的空茫,不知往何去,往何归; 如今的楚云歌……满头白发,一心霜寒。 苏易清不是当初那个苏易清,楚云歌,也不是当初那个楚云歌。 等闲变却故人心啊。 哪怕重新再来一次,当初的苏易清和楚云歌,也没有再次相逢的机会了。 和他们的过往一样,在火雪和战斗中,一起,烟消云散。 后来? 记忆的画卷缓缓打开。 江南的雪地里,他站在临风高楼前,看见了故人。 第27章 第 27 章 云生结海,临风楼。 楼下,一里红灯,缀在无尽门墙下。 白衣公子,手持一柄晕黄灯笼,微微侧头。 软红薄雪中,他的黑发软软垂落在肩头。 苏易清站在风里,熟稔而陌生的记忆潮水般奔袭而来。 分卷阅读36 分卷阅读38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38 上还沾有斩杀刺客留下的血迹。 “陛下……” “嘘……”萧宁侧侧头,玩味地一笑,道:“先生意外么?只是,自保的后手罢了。只不知今日这只蚂蚁,是我那几位不成器的哥哥的,还是异性诸王手下的,或是王家和秦家的?” 沈从风叩首伏地,沉声道:“陛下恕罪,三日内,臣必定查出幕后主使。” 天子忽然站起了身。 孩子气的笑声飘在寝宫里,他赤着一双脚,踩在锦毯上,最后蹲在了沈从风面前,扯了扯他的袖子。 “罢了,我须得谢他一声,不然,先生要躲我到何时?”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将军,撑着下巴,狭长的凤眼中露出好似真心实意的笑意。 “朕知道,从五年前就知道,先生是永远不会来迟的。” 从五年前,身为宫女的母妃在破旧冷宫中痛呼了一夜的时候,他就知道,很多事情要结束了。 父王亲手赐下的千机□□,在寒风里颤抖的木门,长满了簑草的败落庭院。 那年他十三岁,在屋外听了整整一夜。 早晨的时候,手指还嵌在掌心,血红的一片。 当初生的阳光迎来父王的口谕,他的生母从此变作了另一个富贵世家的女儿。 他站在寒冬的阳光下,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看收拾的内侍来了又走,才渐渐觉出冷来。 母亲的冤魂在身后,阳光在身前。 他走到冷宫门前,看见了蹲下身子的先生。 那把用惯了长剑的手一点点拨开他带血的手指,然后拉着他的手,说,殿下,我们回家。 那时候,他就知道,从此,他会永远拽住这个人。 无论走到皇权极点,还是走下地狱深渊。 第28章 第 28 章 红色的墙、雕花的长廊、巨大的宫殿在黑夜里无尽生长,唯有木质的屋檐斗拱在天地间斜抹横挑。 青色锦袍的帝王站在高高屋脊上,景阳宫周围,一片漆黑。 年轻的帝王向来不喜灯火连绵的辉煌,往往日头一落,寝宫周围就熄了灯。 他眯着眼睛,看了看极远处的金翠辉煌,把自己往黑暗中更缩了一缩。 锦袍在暗处泛着层层流淌的光,他低了低头,回首笑道:“先生……这儿,是天下最高的地方么?” 沈从风只是静静跪着。 跪在宫楼屋顶上光滑如镜的琉璃瓦片上。 所有的黑暗,被那些平滑洁净的琉璃,吞噬进去。 他们站在天下地上,周围有冬日的寒风,呼呼吹。 萧宁挑着眉,细细打量着跪着的人。 眉目间沉稳而肃然,模样恭顺又平和。他就那么跪在黑暗里,像最忠诚的臣子一样。 像……被收伏在禁苑中的狮狼虎豹。萧宁忽地一笑。 他最喜欢的那只南国进贡的老虎,在三年前的某一个黑夜里,挣脱锁链咬断了上林尉的脖子。 “八年前先生在长阳宫种下的种子,终于开花了。”清澈秀气如未张开的少年嗓音,顺着平滑的琉璃瓦淌了下来。 沈从风一震,却压低了声音,冷静道:“陛下,只要陛下所在的地方,就是天下最高的所在。” 萧宁哧地一笑,挑了挑袖底秀白手指,轻声道:“是么……” 八年前的长阳宫,天子大寿。 刚在梨园得了个闲职的沈从风,并不着意去找些热闹。 远处花木扶疏,歌舞极嚣,酒的香气顺着檀木窗缝飘到了园子里。 当年先皇实在爱热闹,又不拘于礼节,任由臣子们在长阳宫中谈笑欢饮。 那些挤挤挨挨、密不透风的富贵荒唐,将刚从小寒山走出来的剑客熏得几乎跌了个跟头。 那时候,刚好也是积雪未化的冬春交际的日子。 他走在刚点起灯的梅园里,看见了满树熏红下的青衣少年——支零着一身并不合身的衣物,低垂的脸上,有泪满睫。 一树梅花,满园白雪。 瘦弱而苍白的皇家弟子,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到来的闲人,往后退了一退。 沈从风看着那位少年,不知为何,忽就生出一种久未有过的柔软心肠。 于是灰衣剑客持伞而来,看了一眼红梅树下,眉眼未开而已见秀丽的少年,蹲下身子笑道:“您不该退。” 一身皂角的清气在梅花和冬雪中,闯进了萧宁十岁的夜里。 月光微微地照着,他的瞳孔一缩,头顶上的天被伞遮住了大半。灰衣的陌生人,将伞放在他的手中。 青竹的伞柄,伞柄下缀着一枚青环,四十八骨,经年的老竹子。 雪细细碎碎的,撞在他们两个人的手上,刚一接触到皮肤就化了。 远处的酒香浓甜,丝竹声叮叮当当,月夜中的雪色,在黑夜中起伏如浪。 后来很多次的梦里,那些丝竹声都变得模糊不堪,可灰衣人嘴角的笑意,却始终鲜明得如同初见。 那名剑客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眼神柔软又沉静。 他温和着声音,说:“看你的衣饰,必定是一位尊贵的小皇子了。既然是陛下的孩子,您要学着抬起头,会那些与生俱来的骄傲,而不用退。” 他从小生活在少有人问津的冷宫旁,受尽了冷眼,可长阳宫中,有人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在他习惯了避让与后退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笑着告诉他,“您不用退。既然生来就是尊贵,那么,就去骄傲。” 在满树梅花下无声哭泣的少年,从未如此热切地想要去看,天下最高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月光亮得让人眼晕,梅花香气冷而清。 风忽然起了好大一阵,满树花瓣落雨一样,和着碎雪,铺在伞面上。 那棵种在心底的种子,在月夜里发芽了。 十岁的萧宁握着伞柄,看那片灰色的衣角,飘远了。 天下最高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十五岁的那一天,阳光刺眼又热烈,把长长玉阶上的飞龙都照得发烫。 他从明堂前走到龙椅上,再回头,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 现在,他站在深宫中高高的屋脊上,俯瞰整个天下。 所有的欲望都在深宫中发芽,而长阳宫中被灰衣剑客种下的种子,终于开花。 萧宁俯视着低跪的臣子,忽然弯下腰,伸出一双柔白色的手,拉起了沈从风。 眼中的凌寒一瞬消失,带了些孩子般的天真,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炫耀给人看似的,指着远处无穷无尽高高低低的飞檐与宫楼,道:“先生,看吧。” 在百王坊中,宁王府内,当上了宁王少保的沈从风也曾对他说过,“殿下,您要去看。” 您要去看见,自己心中的欲望,要去看见整个天下。 那时候的萧宁,站在书房中,目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39 光热切地看着他,说,“先生,会与我一道去看么?” 衣摆簌簌响动,灰衣人提起衣角,膝盖撞在了青石地板上。 这是沈从风第一次朝他跪下,他的声音柔软又不容抗拒。 他说,“殿下,臣,誓死追随。” 想到这些,萧宁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身畔的沈从风。 冷静地挺直着背、又恭顺地低垂着眉眼的沈从风,藏在黑暗里。 他看不清。 父皇死前,笑着对他说,何为寡人?我是,你也是。 那时候的他,不过清笑了一声,把金碗中的药汁递给父皇。 五十多岁的老皇帝眼中忽然迸发出一道精光,哈哈笑道:“既是帝王,就好好享受这份天下最冷的孤独吧。你与我不同,连虚假的热闹,这辈子都无缘得见。” 那是他弑兄屠弟,满手鲜血的报应,在他离开父皇床榻开始,永远跟在背后。 父亲的话,终究是,应验了。 不过将将三年,他已经开始感受到,越来越冷的孤独,和越来越生疏的故人。 他的父亲实在是了解他,哪怕是一位从不受过宠爱的儿子。 宫中的钟声渐渐响起。 长河渐落晓星沉。 一整个旧年飞速流逝,他们站在整个天下最高的地方,去迎接一个悲喜不知的新春。 第29章 第 29 章 天色苍郁灰白,大片的云堆积在山尖,透出一点微暖的金光。 山脚江水粼粼,几点村屋如豆,雾起烟生。 枯草荒蔓,而梅意俏闹,在未消凌厉的寒气里抖开几片轻绯。 水边渐起一道稳定的脚步声。 一位布衣荆钗、头戴竹笠的女子,携一位十三四岁、相貌普通的农家姑娘,行至河畔。 天色迷蒙,女子的面容并不十分清晰。可只于长风簑草中静默行来,隐于骨中的一分清扬风流的姿态反而跃跃地跳了出来。 她站于河畔白石之侧,低首轻探,伸出秀丽手指轻掐了一支红梅。 簑草离离,而人间有春意。 女子微一侧首,持梅而立,静静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民庄村寨。 鸡鸣三声,村庄在晨雾中渐渐醒来,隐藏在黄泥黑土下的、横亘着的繁衍生机,也渐渐醒来。 她蹙了蹙眉头,忽地抬头往村庄的尽头看去—— 天外的天外,曾经响有楚家三百钟声。 微拧的眉尖还未松开,拽着她衣角的少女就叹了一口气,“还是不行啊,四哥。你看你的模样,半点儿也不像个村妇农姑吧。” 想了想,又叹气,说,“可阿清哥哥更不行,他那副样子,哪儿还像个女子。” 大概是想到晚上三人面对着几件衣服面面相觑的场景,楚云容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就着烛灯看四哥在阿清哥哥脸上抹了半天,终于把面部俊挺凌厉的线条变得柔和丰腴起来。 虽不很如人意,但远远看去,也是个……英姿勃勃,江湖女子? 可眼中刀锋横生,走起来大开大阖,不笑不言站在那儿,就让人心中发寒。 楚云歌自己就先摇了摇头,把□□又从苏易清脸上揭开,说,“罢了罢了,又是在下扮一回姑娘。” “又?”楚云容颇为好奇地仰起脸问道。 楚云歌的手一顿,笑意渐渐加深,道:“是啊,当初你阿清哥哥在江南捉采花贼,不就是我作他的饵么。” 苏易清眼底清光一闪,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耳朵却轻轻竖了起来。 楚云容刚要问得更清楚些,就被拍了拍脑袋,被喊去睡觉。 梅花的香气浅淡,积雪的寒气深重。楚云容站在风里,忍不住缩了缩手,探头问:“四哥,你在想什么?再不赶路,就要被人看见啦。到时候追兵只消在村中一问,人人都说,看见一位好秀丽清致的女子……” 她摊摊小手,有些无奈。 原本三人分开行走,四哥换个打扮,都是为了扮作寻常人家方便赶路,即便被村民发现了也没什么干系。可看现在四哥这副模样,恐怕被发现了反而又是招摇。 楚云歌被她一连串的问号问得回了神,低头一笑,眉眼婉转的模样让楚云容一愣。 “我在想……”压低了的、女子般柔和清致的嗓音从发间透出来,漾着明澈笑意,“云容是不是更喜欢这样自由的日子。” 楚云容忽就低了头,又小心翼翼侧过头去,看向山脚。 如带江川,玉水东流,积雪在地上晔晔地发着光。 哪怕从小生活在道观里,她也是楚家的女儿。无论走到哪里,都需要维持着四姓子弟的风华和骄傲。 而现在……她是真的忘记了很多东西。 她小心地退了半步,正要缩回手,就被楚云歌拽住了。 “也好,日后……我们去西边。” “西边?” “对,有草场、雪山和马群的西边。那儿是离天最近的地方。” 楚云容的声音欢悦地跳了出来,在两人细碎的脚步中洒了一地,“我在书中看到过的,那儿,有看不到边的草地,到时候,四哥放羊,阿清哥哥骑马……” 女子清柔的声音微微挑高,“云容,为什么放羊的是四哥?” 薄雾渐消,天色将亮。两人的声音在山道间越来越远,模糊在了苍山郁林间。 走下山道的时候,楚云歌回头看了最后一眼。 无论皇权更迭、江山易姓,始终如米粒般在山水天地间繁衍的自由生民。 而那富贵的氏族,紫金贵气的高门显贵,果真是人人仰望而不得的么?远望着那一片肥沃的平原,楚云歌忽然想起了大哥曾经说过的话:“因为太过于辉煌,所以背负得也就越多,也就越来越放不下。正因为这辉煌催生的欲望,所以才无法停止脚步。不知究竟是人创造了恢弘,还是这一片富贵在支使着人,让人们不断地为着这份隆重前行?” 他不知道,大哥也不知道。 而在他人口中辗转的村落,迎着三声鸡鸣,在阳光下彻底醒来。 雾气泛着金粉似的光,长空中,云卷风寒。 碧水青天,烟河渺渺,有小舟一泊,从湖面缓缓滑来。 看着三十多岁的撑船男子,笔直地挺着背,朝岸上一大一小两位姑娘扬了扬手。 楚云容提裙走至船上,笑道:“阿清哥哥。” 楚云歌侧首一笑,作女子打扮的面容幽淡清和,别有一番风流,看得苏易清一怔。 麻布袖底的手轻轻探出,携着一支短短红梅。 他把那支红梅递给苏易清,方摘了竹笠,落下一头半白的长发。 千里烟波,楚天疏阔。一穹青天照影,万里澜江飞雾。 白发佳人立于舟首,嘴角笑意温柔而浅淡,手指弹动间,一袭白衣湛然如露。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40 是画中人,梦中身,月中影。 过数山青,晓烟冷,霜溪明。 故人迎风来,赠江南春色,一枝梅。 苏易清看着他,忽地一笑,嗅了嗅手中梅花。 小舟一荡,在无边烟水中直行而去。 渐有箫声从碧波浩渺处传来,淡冽清疏,如被风霜染了一冬的水。 脱去了秀丽的江南,甚是苦寒。离开了高门锦户的贵族公子,在人世与江海间,浮浮沉沉,霜雪满头,终又飘落到江湖里。 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 风满衣襟梧桐老,不知天南地北,与谁话温柔。 愿此生阅尽天涯,不道归来离别,共长风一笑。 早春的天明显还是冷得发干,燕久站在石阶下,额头上却沁出了一层薄汗。 坐在椅子上一身玄锦的秦顾,有些轻佻地笑了笑。 他手中拿着一把精巧的锉刀,正细细磨着整齐的指甲,雕花门里漏出的阳光照在屋内石板上,无数的烟尘在光里飞舞。 “燕大人,今年的江南是不是冷了些,让影飞军连两个人都捉不住。”他说着,抬起手指吹了口气,往椅背上大咧咧一靠,“一百骑兵,还剩六十八又半个,你还真是给沈大人见了份大礼。” 燕久憋了一口气还未说话,已有另一名黑甲骑兵跳出来嚷道:“好大的口气,影飞军什么时候轮到秦家来管教?” 秦顾有些吃惊地抬了抬眉,“噢,自然。陛下的影飞军,在下万万不敢指教的。”他漫不经心地拿起一块雪白的帕子,边擦了擦手,边走了下来。 燕久已经打了十多个眼色让身边的人退下,还没来得及呵斥一句话,就看见秦顾微有笑意地往屋外走去。 走至两人身边的时候,冷意倏然浸了燕久一身,头皮爆炸似的一麻,叫他几乎当场跌到地上去。 秦顾走得很快,几步功夫,就走到了门外。 铮地一声,长剑出鞘,晶莹霜冷,锋芒锐利。 他沉沉的目光从剑锋边滑来,在金属跳跃的波光上飞扬,像盛夏暴雨来临前的满天黑云。 “楚云歌,我说过,这笔账得好好算一算。” 最后一个字刚刚落音,黑衣就消失在屋前。 燕久刚松了一口气,屋中轰然炸满了沸腾新鲜的血气。 黑甲骑兵手脑俱裂,血溅三尺。 粉刷得雪白墙面上,泼满了刺目温热的液体。 燕久愣了一会儿,冷汗变作热浆,从头上和背上滚滚直落。 “秦顾……秦顾!”他咬牙切齿地道,“这笔账,我记下了。” 第30章 第 30 章 夜阑风细得香迟。 过澜江,路桐山,一路冬霜渐行渐消。 冰寒被甩在身后,而随着脚步前行,一路有碧波翻浪,两岸有细梅逐香。 时光滔滔往前滚去,带来正月中的春讯。 此刻月上中天,桐山山脚几处破旧民宅外,正有一枝淡白沾粉的梅花破了一瓣,隔在纸窗上。 在悄无人声的黑夜里,那点冷冽香气格外的清晰扰人。 不多时,一道黑色身影从窗外一闪而过,拂下了一枚柔软花瓣。 那片白色花瓣落在地上,半点声音也没发出。 黑影毒蛇般在林中飞掠急行,最终停在断崖边。 月光融融地照着地上碎石枯叶,风一吹,人的影子在地上摇摆不定。 山道幽深阴暗,无数的枯枝像人的手,向天徒劳地抓着单薄月光。 树影冷月下,一道素白身影悠悠地晃了进来。 如枝上那片刚开的白梅,安静地垂落在地。 他的手上,还持着一枝刚截下的白梅。 枯枝在皎洁的手指间,生新芽。 黑衣人悄然跪倒,低声道:“公子……” 那道在指尖幽香细细的白梅逐渐靠得近了,让他有些发晕。 楚云歌低声一笑,月光打在他牙白的脸上,照出一种安和又忧伤的表情。 “很好,让你去杀赵怀恩的时候,我曾经想过,这到底是不是一步足够正确的棋。”话一顿,笑意渐渐加深,“好在,我身边的人,总还有能活着回来的。” 黑衣人身子猛地一震,似又想起死在江南的无数同袍,登时眼眶一热,哑声道:“谢公子厚爱,属下不敢独惜此身。但有公子一令,纵身死骨销,又有何惧?” 淡淡的梅香,带着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异样,安静流淌在月光里。 楚云歌微微躬身,伸出右手,欲扶起跪倒在地的人。 黑衣人更恭敬地低下头去。 寒光突生。 细小幽冷。 流矢飞光般从皎洁手指间飞射而出。 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在月华下颤动、疾刺。 黑衣人瞳孔骤然一缩,意料之外的情况让他几乎不及防抗,只在地上一个打滚,飞身而出,带着满身草屑飞尘立在断崖边。 楚云歌手中暗器落了个空,在风里微颤。 他保持着微微躬身的姿态,凝定地顿了一顿,才缓缓立起身来。 看着手中美丽的银针,他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浅笑道:“纵身死骨销,又有何惧?既然一腔热血皆欲还报,又何必躲此一着?” 黑衣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声音里带着点儿悲愤似的,“公子,我没死在他们的手底下,却偏要死在你的手下?”他身子一时僵直,想到什么似的,又不忍回顾,“在你当初传我那道小寒山剑法,让我去刺杀赵怀恩的时候,你就没想让我回来!” 银针被扔到地上,光一闪,转瞬就没在草丛里。 月光下,楚云歌的声音清冷得如同夜间冰冷的风,“戏,演够了么?” 黑衣人的身子逆着光,月色将他的身影勾勒出浅浅的轮廓。 在月光下,他的身子缓缓拔节,黑色夜行衣骤然崩裂。 玄锦宽袍,深紫箭袖,缀着一枚金色族徽。 声音被刻意地提了提,秦顾回过身来,将脸上□□一把撕下,“一段时间不见,楚四,你的眼力倒是见长。” 楚云歌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手上有一枝暗香的白梅。 他看着手中梅花,皱了皱眉,有些惋惜与伤痛般,将它丢下了山崖。 “我认不出你,不过——曾有人告诉我,有些人,哪怕身在乞丐堆中,那双眼睛也是不会变的。” 秦顾脑中嗡地炸响。 楚云歌站在他的身前,一身白衣如江南雨中花,故土霜上月。 与记忆中一双星河浩瀚宁静如海的眼睛重合、分开。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可江南已远岁月忽老,纵使相见,又何处相逢? 秦顾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在月色下安静地对视,奇异地沉默。 有相无相,有顾无顾。 花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1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41 开花灭,是空非空。 一瞬花开,有千载微尘,他站在风中,岁月皆老。 似是而非,是幻是灭,可哪怕再相似,也不是他的故人。 秦顾后退了一步,脚下沙石一动,滚滚落到山崖下。 “不可能,他见我,不过区区两面而已。” 初见是渭水相识;再见是生死隔别。 而一生一死,相识离别的两面里,江南的雨长安的月早春的花初冬的雪低吟的弦冷锐的剑都随着时间瞬间湮灭。 楚云歌摇了摇头,往回走,“错了,是……三面。” 秦顾的手猛地攥紧了剑柄。 那时候他在江南尾牙巷中,只遥遥看到了一袭白衣,从桥头到桥尾。 而那时候的楚云平,只用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就看见了藏身在整个江南最低最脏最昏暗角落里的自己。 他说,“你走吧,今天,我不想打。” 他也很想问一些事情。 譬如,眼前这位人畜无害满身血债的楚云歌,究竟是浅淡如风好意相告,还是——谙熟人心,只用一句不知真假的话,就让他丧失了所有的力气。 可那片白衣在山道间悠悠回走的时候,他还是换了一句话,“楚云歌,倘若今天来的是你那位下属,你杀不杀他。” 那片白梅般的人影顿了一顿,一笑,“谁知道呢……” 他们在山间,不动声色地经历了一场雨骤风急。 楚云容在黑甜梦乡忽然惊醒。 她小心翼翼提起裙子,往屋外走。 在另一间屋子的苏易清,抬了抬眼睛。 他不方便跟得太紧,只竖起了耳朵,不料,咚的一声,有人从屋顶上飞速急掠。 苏易清从床上一跃而起。 楚云容走到河边的时候,那道似有还无的香气仍旧围绕着她。 林中,有一道白影,疏然的,浅淡的,空而无实的。 他站在那里,像是一整个模糊掉的江南。 楚云容登时想哭。 她喊:“大哥……” 事实上,她的眼泪也的确掉出来了。 哪怕那道白影骤然变幻,剑光忽现,她也没有再退。 她确实还沉浸在剧烈的欣喜中。 哪怕……哪怕从床上翻身而起的瞬间,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哪怕闻到熟悉香气的时候,她知道这仅仅只是一场梦。 可有些梦,实在比惨淡的现实美好更多。 而万分之一的渺小得几乎不存在的希望,在苍白的现实中突起瞬间,就足够让人拼尽一切力气,为了那点儿虚无的可能性,去挣扎到死了。 活着的人,从来比死去的那些故人,更痛苦而无措。 她追着一场幻梦,走进了刀光中。 第31章 第 31 章 苏易清破窗而出,但见屋外亮莹莹一把弯刀,滚雪似的杀出一片灿烈。 燕久嘴角一勾,被刀光一映,笑出了几分阴瘆瘆的滋味。 梅花小径上,两人持刀而对,风吹得满地花瓣,乱在泥里。 苏易清眼角余光一量,只见屋外黑甲林立,登时心中暗叫不好。水色长刀在空中一挥,裹挟着凌厉锋芒破开了楚云歌的窗户。 咚的一声巨响,木屑四崩五裂,明晃晃月光毫无遮挡照进了屋内,而里面早已空荡荡没了人影。 苏易清的眉毛跳了一跳——楚云歌走的时候,他居然没听见半分动静,而这批黑甲人潜行的时候,自己再次没听见半点动静。 燕久摸了摸下巴,眼里三分阴冷,三分不屑。他嗅了嗅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气,忽然狂笑一声,嘿然道:“好香的东西,苏易清,你这一觉睡得可还安生?”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举起手中刀来,用手指慢慢丈量上去,“楚云歌一定也没想到,他用来防备你的东西,倒把自己的妹子害死了。” 云生梦,梦生香,大梦三千,不觉晓。 苏易清心中一凛,冷汗已浸满了整个手心,寒风从刀刃上刮过卷到手心,刺得和冰一样。 楚云歌,他不信。 可他不信,自己又能如何? 可他半夜忽然消失,究竟是要做什么? 苏易清曾经是想,如果当初错的是自己,那么必定是要重新来过的。 可他没有想过,有人毫不在乎他的重新来过。自有血海深仇横亘在他们中间,山高海深,跨越不了。 很多东西一起冒到脑海里,纷纷杂杂挤得他脑中空白了一瞬。 可在那片空白里,有一样东西阵一样挤了进来,说,楚云容,在哪里? 苏易清猛地抬起了头,眼中精光一片。 不过瞬息功夫,他已然抛下了很多纷杂难解的绳结。 山海不可平,可楚云容,不该死。 他还记得那个白衣姑娘在自己面前,抱着瓦瓮,笑道:阿清哥哥…… 世人或有不可解的罪过,可与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没有半点干系。 刀光如云挥舞成海,瞬间席卷了整个梅花小径,无数淡白花瓣冲天而起,雪雨般逆着月光,澄澈得如同冰晶。 他的刀法师从沈从风,带着小寒山鲜明的印记,清冽冰寒像水,势不可挡如海。 燕久见他一怒拔刀的模样,不慌不忙地提刀,不料刚一触碰到那片刀气,就被冲撞得跌出数尺。 周围铁甲见势不妙,骤然扬刀,黑暗中顿起一片阴寒□□。 落地瞬间,燕久反手一刀,堪堪回身起来,反而冷冷笑起来,“苏易清,几年了,你终于也是会发怒的。” 话音未落,他手中弯刀迎风而来,拼着手脸被刀气撕得鲜血淋漓,挣扎着送出一刀。 “苏易清,你以为你是谁?你永远不知道自己那副清高在上的模样有多恶心。” 苏易清皱了皱眉,两人的刀哗地一声卷在一起,撕裂出令人骨冷牙酸的声响。 他小心提防着影飞军暗中的动作,往楚云容屋子的方向一看,这么大的动静也没见半个人影出来,反而门隔了一道小小的缝。 楚云容,无论如何,不该死吧,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更深处的理由他没来得及去想,可楚云歌如今,也只剩这么一个小小的家人了。 不过刚一回头的功夫,燕久的刀就带着阴森冰冷的气息往他耳朵边砸去。苏易清险险一避,手腕一转,水色长刀在空中打了个转,在燕久腹部一击。 燕久显然是吃了痛,弯下腰吸了口气,吃吃地笑道:“苏易清,瞧瞧你现在的模样——从两年前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总有那么一天,要让你尝尝什么都保不住,什么都没有的滋味。” 苏易清蹙眉,冷声道:“你就这么恨我,恨到要对一个姑娘下杀手?” 燕久扶着刀,缓缓站起来,咬牙道:“恨?错了,我只是不想让你过得顺心如意罢了。 分卷阅读41 分卷阅读42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42 你的前二十年,实在是,顺遂得让我咬牙切齿啊,苏大人!” 两年前他刚进长安城,巨大又辉煌的城池横立在沃土平原上,无数的坊市拱卫着天下的最中心,所有的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金闪般,高傲又鲜明地绚丽。 可那时候的燕久,刚刚经历了为人臣为人子所能经历的所有屈辱。 南诏国破,族人尽死,他背负着不忠不孝的罪名,投身在长安脚下。 于是所有的辉煌都让他惶惶心畏,低伏着头,仿佛再看一眼,浑身的黑暗都将被朗朗乾坤照亮,一丝不漏地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这样有些怯弱的燕久,进了影飞军第一天的时候,看到了苏易清。 老实说,他的刀实在是很美,足够吸引任何一个用刀人的眼睛。 更何况,他俊亭修朗地和竹子样站着,眼底清澈干净凝了层水一样,带着一整个秋天清爽冷冽的风。 燕久更觉得自己渺小而尴尬,无措地站在墙边,却见苏易清直直地走过来。 “你,新来的?往北营去吧。” 燕久忙不迭点了点头,低着头往北走去,不料风吹得他宽大的袖子翻了一翻,露出一截洗不掉的刺青。 和被火燎了一样,顿时觉得那片刺青滚烫地烧了起来。哪怕离人群那么远,可所有人细细碎碎的言语,都好像在低声讨论他的不堪。 苏易清眼角一瞥,顿了顿,念了上面两个字,随意问道:“你是从南诏国来的?师尊倒是带了几个人回来,没曾想是你。” 其实他这句话倒没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清清淡淡带了一句,可在浑身紧绷得快烧起来的燕久耳朵里,一层意思也翻出了九层暗示了。 南诏国来的? 被屠灭的南诏国。 临阵脱逃投降了的叛臣逆子。 居然是你? 燕久的心顿时就炸了。 亮堂堂的天光照得他无处遁形,几乎当场就逃开。 可他僵直着脖子,偏又问了一句:“苏大人,可是,看不起在下?” 苏易清一愣,觉得他这句话来得突然,淡淡道:“我不知道你是谁。” 便有边上的小兵为了这句话嚷嚷地笑起来。 他确实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多年以来,他靠着手中一柄刀走南闯北,斩下了无数歹人贼子的首级,大多数时候,他也很懒得去想一想别人话里到底有几层意思,不过想到什么就说些什么罢了。 可在刚走进长安的燕久心里,那一天留下了始终无法抹去的一道疤。 在他最低伏最阴仄最无措的时候,偏有一人自带长风,好不在意地高高俯视着他,把他所有的不堪揭露在滚烫阳光下。 然后冷冷地嘲讽上一句,带来了尘土里一片纷杂的笑声。 再后来他明白了,有些人从来就可以高高在上,任云去风动,心境岿然。 可是——他凭什么啊?燕久想,凭什么,就要有这么一种人,可以什么不在乎,可以毫不留意他人的伤痛? 更可以,一句话就把他打得遍体鳞伤? 他站在长安的阳光下,满脸涨红地对着苏易清和哄笑的士兵,想:“是么,如果有一天,我所经历的一切你也经历过,你还能保持现在这样的清定从容?保不住想要保住的,背负着背叛和不忠的骂名,你还能像现在一样,走在阳光下么?” 想到这儿,他抬起头来,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苏易清看,“苏大人,你好好想一想,你想忘?这世上的好事是不是总是让你一个人占尽了?” 随着他有些癫狂的声音,刀再一次冲了过来,周围的梅花瞬间飞起数尺之高,在两人内力冲荡之下,往外层叠而扑。 月光下,两道刀光凌厉又光灿,冰锥一样,亮晶晶刺破了黑暗,又冷得让人心生寒意。 “楚家一夜灭门,我以为你多少要痛一痛,可没想到你,居然头一扭就忘得一干二净,苏易清,你未免太好命?想重来就重来,想把过去忘掉就忘掉,为什么都是你,永远是你?” 如果能重来,燕久早该死在南诏国的血雨里,死在影飞军的铁箭下。 可惜——水太冷。 水太冷,伤太痛,而无数人在他面前的死亡,让他害怕了。 他不敢回头看,每次一回头,就能看到当初那个怯懦怕死的自己。 可是,为什么苏易清,他能够重新来过? 他能够忘了? 他的身前,不也是一片血海? 楚云歌,你不想找他报仇,我给你一个机会啊…… 东面忽地亮起一道雪白的烟火。 燕久歪了歪头,做了一个撤退的手势,无数铁甲躁动着往后撤。 像一片黑色的潮水退去了。 燕久脚尖一点,游到屋檐上,再几个起落,也消失在那片黑色潮水中。 远在山崖边的楚云歌,远远见到了一抹雪亮的烟花。 如坠寒窖,而烈火瞬间烧得他心焦神裂。 他两眼血丝一涌,猛地抖出了剑,喝道:“秦顾!你对云容出手?” 秦顾见势顿觉不好,低了低头,脑中走马灯似的浮过几个人影,再抬头时,心中已有了计较。 “不是我,是燕久。向北三十里,枫桥镇。”他摇了摇头,冷声说,“你去救人,接下来发生什么,我不插手。” 这句话摆明了把燕久的命送给他。 楚云歌身形一动,消失在林间。 第32章 第 32 章 苏易清看着那片黑潮滚滚而散,正要拔脚追上,忽听耳边风声一紧,回头一看,双目微凝的楚云歌静静站在他身后,半晌未有声息。 苏易清心里一个咯噔,想要说些什么,被他打了个手势制止,“北三十里,你我一西一东,进枫桥镇。” 楚云歌微微抬着头,下巴像一把出鞘的剑。 苏易清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变得陌生起来。 有寒雀扑翅而起,荡起一波月色。 飞得越来越高,越过莽莽江南,落在中原辉煌不夜的长安城的中心。 天家花园内,属于少年的皎洁双手拢起一柄琵琶。 五弦,紫檀,螺钿,碎金。 弯曲如优雅鸟颈的柄在月夜下,泛着流动的光。 青衣锦袍的少年盘腿屈膝坐在亭中胡床上,横抱琵琶,随意拨弄了几下。 叮咚几声脆响,打着旋儿飞在园子里,惊醒了奇珍异兽。 想到什么似的,他眯起眼睛笑道:“先生,您说,秦顾会不会赢?”手指在琴弦上一按,揉了个钝音出来,又笑道:“算了,无论如何,他输不掉。” 沈从风后退一步,微微弯腰,平静道:“陛下所言极是,他身受皇恩,不能输。” 怀抱琵琶的少年嗤笑一声,漫笑道:“皇恩?对他秦家来说,这份皇恩才是消受不 分卷阅读42 分卷阅读43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43 起,又不得不背负的负累。先生说,是么?” 脚步声消弭在细碎的琵琶声里,沈从风低头正色道:“臣不敢。” 又是一句,不敢。 萧宁忽然就没了兴致,懒洋洋看着手中琵琶,摩挲了片刻,拉长了声音,“秦家的这个儿子,混迹勾栏沉迷酒色,还弹得一手不错的琵琶。前些日子,还送了柄五弦给承月楼的姑娘。秦家的戏,做得实在是足。” 藏在黑暗中的沈从风身子一顿,他不知道眼前的小皇帝什么时候派出的探子,更不知派出的是谁——秦顾在酒楼的那晚,自己还见过他一面,可全然没有发现那位暗探…… 再一想,又想到了除夕那夜,天子寝宫中救驾的人影…… 他细细地想了一圈,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萧宁却侧着头,无辜地笑了笑,只是月下的神色,多少浮着点儿阴影。 “等闲变却故人心啊……先生,您是忘了这柄琵琶了。” 这一次,他有些遗憾地,没听见沈从风说,臣不敢。 所以,他当真是,忘了。 年轻的手指在琴弦上一顿,金戈声风涌云起。 十岁那年,萧宁第一次走进了属于父皇的寿宴。 四十多岁的皇帝,最贪好美酒美人和热闹,可对于政事,又着实没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喝得半醉的父亲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他认真打量着这个极少谋面,以至于让自己有些陌生的儿子,忽然大声长笑,猛地将酒杯砸在桌上。 一边坐着的宠妃和美人顿时肃然,阶下原本弹唱的梨园弟子也停住了手,等皇帝发作。 脸上被酒气蒸红的皇帝,醉态酣然地四顾一圈,怒道:“怎么停了,谁教你们停的?” 于是曲部的人赶紧滚了出来磕头告罪,却见皇帝手一挥,含混道:“罢了罢了,停罢。”他两眼昏昏地看着座下一圈密密麻麻的人,手随意一指,道:“你来弹吧,刚好西胡进贡的好琵琶。” 好巧不巧,刚好指着座下站着的萧宁。 周围静悄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青衣瘦小的少年身上。 萧宁的脸登时涨得通红。 他是一个,父亲的孩子。 而现在,他的父亲,天下的九五至尊,让他和梨园戏子一样,奏琴击乐。 旁边有美人见势不对,附耳过去悄声劝诫,说不合礼数,怕是又要被言官上奏。 装满酒液的金杯猛然被掀翻,皇帝狭长的凤眼闪过一丝怒气,道:“礼数?好东西啊……”说着,玉盏砸得四分五裂。 座下的官员们低着头作鸵鸟,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萧宁咬了咬嘴唇,往后退了一步。 就算是死,他也没有半分可能像一个梨园弟子一样,以王子之尊,给诸位官员和歌舞部弟子弹琴作唱的。 皇帝仰起脖子喝了口酒,藏在袖底的眼睛,分明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精光。 恰在这时,一道凝定平和的声音遥遥从门边传了过来。 “好琵琶,臣,请以剑舞。” 萧宁闻声抬头,身边赫然站着方才院中送了自己一把伞的灰衣人。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看得座下诸人心惊胆战,才大笑道:“好,琵琶剑舞,如此才相配。”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欢笑起来。 可所有人的欢笑里,有一个孩子,受尽了十年来最大的屈辱,咬紧牙关,扫过了座上每一个人。 他看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又看到了沈从风身上。 却见沈从风极温和宽容地朝他笑了笑,做了个无声的口型,朝他道:“别怕。” 萧宁慢慢坐下,手微微一抖,接过了那柄琵琶。 不算很重,却压得他胳膊颤得厉害。 细碎的琵琶声从指间淌了出来,碎的,乱的,抖的。 萧宁抿着嘴,盯着自己手下的琵琶弦,满眼都是乱糟糟的线在动。 周围所有人的笑都在耳边织造了一张大网,把他围得密不透风。 忽地,一声清啸。 是霜原皎月,平湖龙吟,一剑荡尽四十州。 剑啸声带来了满室清寂。 寂寞又辉煌,浩荡又平和,贯穿了一整个富贵熏人的皇家内室。 萧宁手一抖,不敢置信地看了过去。 只这么一剑,他就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 天下剑宗小寒山,一剑出,天下清。 来自小寒山一脉的内门弟子,在俗世的皇家,和着自己的琵琶,击节舞剑。 他顿时想哭。 一声剑吟,满山风雪。洛水河畔,芦花飘白满溪。 故垒萧萧,四海为家,唯手中一剑,方可照亮生平。 弦声顿时稳了起来,清凝弦声滑响满室,吹散了所有的熏人香气,脂粉酒味。 萧宁的手在剑声下,弹动出了清泉石上流,冷月落归人。 所有人都安静了。 而一瞬的平息之后,金戈突起。 剑尖上,风雷大作。 金崩石裂,铁蹄乱啸,风起云涌,战马嘶鸣。 那道剑光在小小的室内,舞动出了刀光铁蹄的飒踏,三军夺旗的雄豪。 一剑一弦,是千军万马奔涌至眼前,带着无可抵御的压迫感。 是塞外关门黄沙漫天,将军铁帐生死白骨。 而军马雷霆中的剑光里,有弦声突起。 是军中赴死的将军葡萄酒,是红帐舞不休的美姬行军曲。 绞、勾、抹、弹,是无数战士奔赴沙场,是一目山河千里之遥。 萧宁心神皆为剑舞所夺,被一股浩然辉煌的剑意带动着所有意气。 他的弦声,唱出了小寒山的剑法。 小寒山的剑法,冲撞着他的弦音。 忽而剑尖一顿,所有光芒瞬间消弭; 继而弦声一颤,滚滚浩瀚渐平渐定。 是一望无尽黑夜里的荒漠,是凄凄簑草沾染的风烟,是万古不变的星空,是寂静久矣的豪雄,是冷了的热血,是在无垠大地上奔腾的骏马 剑,停了下来。 而座下所有人,仍沉浸在余音渺渺的琵琶声中。 绮丽的琵琶,荒凉的古剑,他们碰撞在一起,居然交汇出从未有过的辉煌。 叮的一声。 叮的一声悄悄的琵琶。 人们注视着安然坐着的萧宁。 青衣瘦骨,横抱琵琶,眉目清丽。 琵琶声如划过渭水的,早晨的第一缕晨风。 青衣少年独坐安然,喜怒皆不见。可这么一弦一剑中,所有人见到了一个皇家少年的磊磊风骨。 座上的皇帝眯起眼睛,笑了一笑。 半晌,才道:“好,好一个宁王,好一个沈从风。从今往后,你就做这孩子的先生吧” 人们还没来得及从那一场琴剑中回过神来,就被皇帝口中变换了的称呼惊了一惊。 分卷阅读43 分卷阅读44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44 旋而纷纷起身,为荣登世王之尊的萧宁道贺。 所有的热闹又都回来了。 萧宁抬起头,宽大的袖子下,手指仍按在琴弦上。 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浮华熏人的香气、耀眼闪烁的灯光,他在一片热闹里,追寻着那片灰色的衣角。 在所有的富贵中,他一抬头就撞进了一双安静平和的眼睛。 沈从风温和地笑了笑,用无声的口型对他说:“放心。” 别怕,放心。 从此,他再也没有害怕过。不论是,哪一个鲜血淋漓的夜晚。 第33章 第 33 章 楚云歌一路狂奔,追上了影飞军脱阵的一人,斩人夺马不过瞬息功夫,月下就爆开了一朵血淋淋的花。 三更天,树婆娑。小径悄然,寒翅稀声。 他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终于来到枫桥镇外。 秦顾立在镇边桥头,定定看着脚下的水。月光照着他身边的树,树影缠着他的影子,反倒更添一点孤独的意味。 楚云歌余光扫了他一眼,顿了顿脚步。 秦顾并不回头,沉声道:“楚云歌,我今夜问你最后一遍,传世玉玺,交不交出来?” 楚云歌一怔,惨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倘若二十年前天下大乱之时,传世玉玺当真落在楚家,我们何苦落得今日下场?” 水面的草,探着无数的眼睛,在月夜下注视着两人。 风一吹,所有的草都窸窸窣窣,在黑夜里惨笑。 “行吧。别回头了,楚四。”秦顾踢了一脚脚下的石子,在水面上荡开一层波纹,“既然做了决定,就永远别再回头了。” 楚云歌一怔,旋即一笑,“回头?你和我,谁停得下来?” “不是这层意思啊。”秦顾仰起头,看着天上明晃晃的月亮,自语道:“当初渭水春宴上,我就不该回头。” 渭水春宴,他的剑遇上了楚云平圆润修长的手指。 然后——烟飞波动,他跌出数米,一回头,就看见了楚云平的眼睛。 他不该回头,秦顾想。 所以,“楚四,你回头看见的,不是当初的苏易清了。” 既然决意与他奔离江南,就永远不要回头去探看当初。 当初的渭水刀剑,当初的江南血光,当初的言笑晏晏,当初的生死离别。 楚云歌定了定,这一次,没再回话。 听见脚步声消失在瓦片上,秦顾颓然地叹了一口气,坐在脚下沙石上。 月光投在水面上,水里沉着一个月亮。 他想,停不下来的。 楚云歌说得对,哪怕他不认同楚家的很多决定,可楚云歌的这句话说对了。 他们两个,谁也停不下来。 当初的楚家和现在的秦家,谁也,停不下来。 可楚云歌,万般不幸中,又实在有那么一点儿微末的幸运吧。 你看,阿清把过去忘了个一干二净,忘了以后的决定,总是更干净更纯粹点儿的。 如果当初没有沈从风,他是不是就能毫无顾忌地站在楚家的高楼上,迎起手中一把长刀,对着满目影飞军,说,退。 秦顾随手抓了根草,叼在嘴里,默然地想,楚云平,无论谁都没事,可我这一次,无心害死楚云容。 大片淡白的光将他的脸照得一片阴郁。 没法交代了,秦顾笑道,下了黄泉后,也没法和你交代了。 苏易清沿着小路,小心避开了所有的兵马。 走了几步,他在镇上所有瓦屋的最中央,看见了一个白衣姑娘。 安安静静卧倒在地,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没半点儿血迹伤痕。 苏易清就舒了口气,想,还好。 后来他无数次回想,只觉得,一点也不好。 实在是糟透了,那时候的自己。 周围静悄悄,什么声音也没有,更不要说埋伏。 他提着心,往路中央走了走,低声问道:“云容?醒醒。” 看见楚云容一张睡得十分安和的脸,苏易清想了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 只不料这么一动手的功夫,变故横生。 卧倒在地的姑娘猛地洞开了眼睛,黑漆漆无半点人气的瞳孔空空地盯着眼前的人。 僵直的躯体诡异地坐起,剧烈寒光从手中倏然飞出。 她就那么握着一柄剑,毫无预兆地往苏易清胸膛里捅了过去。 南诏国,他居然忘了,燕久是来自南诏国的人。 南诏国的,人傀之法! 苏易清离得太近。 近得,那柄剑直接刺破了他的衣服,往胸口扎来。 身体感受到了危机,而退无法退。 他的脑袋空白了一瞬,刀光飞旋而出,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手握长刀捅穿了楚云容的胸膛。 血是热的,顺着他的刀脊,淅淅沥沥淌了一地。 僵直着身子的姑娘直直倒在地上,做了最后一点扭曲的挣扎。 那双空洞洞黑漆漆连眼白都不剩的眸子,死死盯着天上惨白的月亮。 血光瞬间冲进了苏易清的头。 周围安静得很,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涌,寒毛根根竖立。头顶仿若被无数的针死死扎住,痛得他两眼发花。 而所有的寂静里,偏有一个白衣少女,笑嘻嘻道:“阿清哥哥,你把这条鱼送给四哥好不好?” “阿清哥哥,你救救四哥。” “阿清哥哥……” 无数鼓噪的声音在脑海中狂奔、呼喊,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茫茫然握紧手,跌了一下,才堪堪站起身来。 可刚刚站起身来,来自后脑的疼痛就让他晃了一晃。 那是他和楚云歌走进道观的时候,从门后出来的白衣姑娘,给他倒了一盏茶,笑道:“阿清哥哥,四哥从没带过朋友回来呢。” 血色在眼前迅速扩大成火。 他站在高楼下,对着楚云歌,一字一顿道:“楚云歌,今日种种,非我之过。” “楚云歌!你究竟,为什么看不透啊!” 心脏被热血裹着,跳动不休。无数的情绪无法释放,在脑中挤压成一团,顺着血液狂奔。 苏易清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刀尖拄着地面。 不用抬头,他看见了一袭白衣缓缓而来。 楚云歌眼底血红一片。 心中怒火如沸,无数恶意穿胸而过,化作利刃将他从里到外捅了个穿。 他猛地扬起剑,朝苏易清,刺、了、过、去。 苏易清的脑海里,无数的人影在晃。 然后他看见了——一袭白衣携剑而来,在临风高楼下,说:“阿清,就这么,再见吧。” 然后那柄剑——那柄剑呢? 他怔怔地看着自己胸前的剑。 刺进了皮肤,却始终不能再前进半分。 楚云歌看着跌跌撞撞的苏易清, 分卷阅读44 分卷阅读45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45 笑了笑。 那份笑容里,带着所有的铺天盖地的不用掩饰的恶意了。 三分对楚家的,三分对命运的,还有三分对自己的。 闻声而来的秦顾,看见了一场血色修罗。 他扫了一眼,摇头道:“楚云歌,你自己明白,中了人傀之法,断无半分可能再活下来。” 楚云歌没听见他的话似的,睁着一双黑沉沉眼睛,盯着苏易清看。 苏易清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嘶吼。血管突突直跳,心跳从胸膛里一直奔到头顶。 不对,回去,回去,回去! 回哪里去?哪里不对? 他茫茫然抱住剧痛欲裂的头,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秦顾见状不妙,一把捞起他,按了按苏易清的头,手顿时一僵。 细小微凉的尖锐,顶着他的指腹。 他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在月光下扭曲成一团,“金针封顶,楚云歌……你好大的胆子!” 难怪、难怪,又为何、为何? 山水无言,皆沉沉。 月下草林,都笑得阴森嘲讽。 楚云歌缓缓抱起白衣染血的少女,往镇外缓步走去。 他平和温雅地笑了笑,道:“云容,你的阿清哥哥,终于要回来了。” 第34章 第 34 章 雾沉沉,月上中天。 苏易清在一场没有尽头的梦里。 他以奇异的视角,观看了荒唐可笑的一场大梦。 酔春楼里,红灯初上。 在逃数年的采花大盗衡星子,颇为小心地挑开了熏香中的缎带绸帘。 黑发冰滑如丝的当红姑娘,用纤纤玉指横摸洞箫,一笑风起冰融。 浅淡的眉,薄利的唇,一双眼睛敛星带月,柔声道:“请了。” 见了无数姑娘的采花贼,心里扑通一跳,竟伫立当场,愣了一愣。 再然后——他的心就凉了一凉。 刚切了苹果的小刀自后胸直穿而过,连半点声响都没有发出。 眼前最后的动静,是黑发佳人长身而起,笑如春风,道:“阿清,你武功远在他之上,何苦又为难我。” 持刀青年不动声色,有些嫌弃地瞥了一眼地上的死人,道:“自然是找个最省力的法子。想来楚公子也不乐见江南道上,有这么一位败坏名声有辱斯文的采花贼,惹得十里画舫人心惶惶。” 素裙淡妆的丽人缓缓摘下脸上的□□,故作薄怨地捂了捂心口,娇声道:“苏大人,也不心疼一下人家么?” 苏易清手中的刀顿时抖了一抖,满身恶寒地连退数步,从窗中一翻而下。 从窗户中跳下去的一瞬间,有些寒凉的秋夜的风,从耳畔呼呼刮过。 沁了一身满眼的凉意,到最后,竟刮出了刀削剑扯的痛。 苏易清落在地上。 冰雪满城,红灯十里。 晃眼一看,似红莲业火于冰雪人间冉冉而起。 白衣公子提灯而来,身后灯火如灼。 手中长刀一转一折,横临在身前。 他们中间,终于隔着一把刀的距离。 苏易清听见自己开口,一字一顿道:“楚云歌,你究竟,什么时候能收手。” 楚云歌轻笑一声,缓缓弯下腰,将手中灯笼小心放在雪地上。 “阿清……你要我,怎么收手?影飞军已入江南,此刻楚家五楼十二阁,处处火起,你要我,如何收手?” 黑如沉渊的眼睛里,毫无半点懊悔,更迸发出百死无悔的决然傲意。 苏易清的刀尖已碰上了他柔软的白色衣襟。 刀尖一震,他忍无可忍后退半步,道:“荒唐!楚家百代清誉,如今毁于尔等之手,即便入地府、下黄泉,你又如何与先辈交代?与西胡勾结,奉传国玉玺,携异族入侵,毁中原平靖,楚云歌,这就是你不顾生死也要抓住的东西?” 月光洒在刀上,于惨淡中折射出淡青的颜色。 像三四更的千里黑空。 只差一声荡悠悠冷凄凄的梆子,唱一句魂归矣,莫回头。 楚云歌冷冷看着他,忽地一甩长袖,负手于后。 他的眼神从来温柔,也从来飞扬。可一旦沾染上冰雪,那份寒意就永远消之不去。 雪花淡薄得,像雾里风里刮过的,酔春楼里最软的白绸。 满城灵秀,江南楚氏。 白衣风骨,莫道王侯。 楚云歌缓缓一笑,肃声道:“阿清,我第一次见你,就说过。” 那年渭水之侧春风十里,正是草长莺飞好时节。长安城里处处飞花,金明池畔柳明水灿。 苏易清初见楚云歌,白衣公子飞扬洒然,一身风流跃然在泼天的皇家富贵里。 “既来这人间一遭,何不投身那片堂皇中,去好好热闹热闹” 既已背负着天下四族的骄傲与荣耀,又何苦百余年委身其下,而不亲手一探? 这是世族无法放下的荣耀与辉煌,是飞扬着洒金的明灿,勾魂夺魄。 既然天生得来的机遇,又何必亲手放下?往天下更高的地方去,往更辉煌的地方去,开万载基业,才是整个家族抛之不下的荣耀。 雪花在两人背后慢慢落下,雪白的,连成无数细线,发着隐隐的青灰。 楚云歌微微仰着头,说:“阿清,你要明白,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是叫人拼死也要抓住的。哪怕进了黄泉,哪怕身死道消,也要挣扎出白骨的手来,到尘世间探求的。” 他顿了顿,眼神忽闪,慢慢看向苏易清,“阿清,这不是看不明白,而是看得太明白——这是我楚家背负百年求而不得的荣耀,欲望这种东西是会长大的,现如今,它再也无人能控制得了。人人都说我楚家满门清贵风流,进退皆安然,可——放不下啊。” 苏易清的刀尖颤了一颤。 他摇头,后退,而刀不曾松手。 他的刀,水一样的颜色,光亮灼灼,足以照亮一切心中的疑云诡谲,破开所有的暗流涌动。 楚云歌还是初见时候的楚云歌,而苏易清,也是初见时候的苏易清。 他们从头到尾,谁都没有变。 “阿清,我只问你一句——倘若今日的你,不是朝廷的苏大人,不是沈从风的徒弟,你当真会为了萧家天下,与我刀剑相向?” 会么? 苏易清的眼睛迅速恍惚了一下。 他其实并不在乎,不论是谁的天下。 对于他而言,不过是朝廷的主人再度换了姓氏,于他而言,或许不如手中的刀更重要。 可…… “楚云歌……你不该。二十多年前,天下分裂江湖崩乱,西胡南诏北趁乱而起,凡西北二十城,民不聊生赤地千里。你想要什么都行,可——可你们这些氏族子弟,何曾弯下腰看一看百姓是如何存活的,何曾真正在意过人间悲欢离合?” 分卷阅读45 分卷阅读46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46 长风入怀,蓝衣白衫皆诉殇。 是看不清,道不明,是——目光所及,永无交集。 他们站在一起,可看见的东西,永远不同。 “倘若阿清,忘了呢?” 楚云歌定定看着他,诡异地一笑。 苏易清的头顿时痛了起来。 画面一闪,屋中黑洞洞。 只有一星如豆烛火,忽闪忽跳。 他伏在床上,朦胧的光在他眼睛前,扩散成巨大的晕黄。 浅淡的香气,冷冷的寒意,从外面飘进来,从骨子里到血肉里,他无力睁大眼睛。 白衣带血的公子,支着头,在床前淡淡的看着他。 他的背后,有烟,缓缓升起。 他看见楚云歌薄利的唇,慢慢动了几下。 其实他没太听得清楚云歌到底说了些什么。 是隐隐约约那么一句,“忘了吧……” 忘了?忘了什么? 他有些疑惑的,有些费力地瞪大眼睛。 葱白瘦削的手指,忽地覆上了苏易清的脸。 指节分明,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苏易清有一下没一下的想,他的手,着实是一把用剑的手。 生得十分好看。 何况,如今那只手里,捏着一根细而长的金针。 半寸,尖锐,明漾的金色。在指间脆弱而疏离地飞扬、跳动。 金针上跳动着的光,淌到了白衣公子的眼睛里。 明灿灿的,像一块凝住的寒冰。 那只手停顿了许久,终于跳动了起来。 优雅如拈花,轻盈如拂蝶。 在指间飞动的金针,也终于,刺、了、下、来。 苏易清一惊而起,浑身冷汗簌簌直落。 他怔怔看着周围的事物。 雕花窗棂外,石桥、溪水,枯木,弯月。 他看了很久,直到门哐当一声打开,军中的老医生普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才真正醒了过来。 老医生哭得提泪横流,为自己险险捡来的一条性命后怕不已。 苏易清摸了摸后脑勺,触手,竟还有令人骨冷的寒意。 实在是——太冷了啊,今年的春天。 今年是,景和四年。 刚入春,雪还没化完呢。 第35章 第 35 章 屋外晓烟正轻寒。 苏易清提刀出门,果不其然看见黑衣锦袍的秦顾。 “喝茶,阿清。”黑袖在石桌上一拂而过,抖了一地曼曼的雾。 苏易清漫不经心看了一眼,见白瓷骨杯中一抹轻红茶汤,沉吟道:“武夷松萝之目,色味俱浓,而欺茶盖香,不算好。” 秦顾的手顿了顿,摇头道:“我还没说你,好端端被楚四开了瓢,你倒说上我来了。” 苏易清往树杆上一靠,脚尖将石子踢出老远,在干寒的天气里,声崩音裂。 “万事过犹不及,茶水是,秦家,也是。” 秦顾脸上惯常轻佻的笑容迅速裂开了缝隙,眼色一沉,就有黑雾覆了上来。 “楚家,多少算得上可惜二字的。可秦家——秦家算什么?前朝就已极尽富贵,如今在萧家下睡了二十多年,再沉的梦,也该醒了。” 他用指尖弹了弹茶水,温热的红汤在风中迅速降温,顺着骨节分明的手指坠在桌面上。 秦家诞自蒙山以北,骨子里多少带着难以驯服的北地热血。可二十多年来,熏熏然流连在长安城的酒肆青楼里,陶陶然跪倒在萧家的皇权富贵下,再野的骨性,也被框固在金丝的城池里,再也逃脱不得。 那是在骨头上拴起来的锁链——从萧家每一个小辈出生开始,就已经带着无数的繁华和富贵,不容抗拒又极尽恩宠地穿胸而过,锁住了一切可能飞出的机会。 “阿清,你自小生活在江湖里,哪怕身兼朝廷官职,也从没有在权力中行走过。那是整个萧家,求而不得的自由啊。” 他小时候见过金丝笼中的鸟,扑腾着翅膀,啁啾啁啾,他以为那就是萧家的处境了。 可后来,他见到了母亲衣服上,用翠羽绣出的繁花。 那时候他才明白,这些被一针一线锁死在衣物上,随着主人的动作而动作,死无法死,动无法动的美丽鸟羽,才是萧家。 “二十五年来,我走过的地方实在是多。三岁时候,就跟着母亲行走在深宫内院。可这么长的时间里,我唯一感到自由的日子,竟然是江南的尾牙巷,和乞丐们在泥地里打架的时候。” 想到什么似的,秦顾难以自禁地将茶杯凿在桌上,薄如蝉翼的纹金白杯瞬间四分五裂。 他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当上了尾牙巷子里新的老大。 他脱光了上衣赤着臂膀,坐在地上与人赌斗拼杀。年老色衰的青楼女在巷尾吐出半口烟圈,劣质的脂粉味混着汗味,从街头飘到街尾。 他不用虚伪地对朝官笑,不用对着满桌美色小心应对,不用终日被笼在沉沉的权力下——他躺在梆硬的土上,头一次发现,原来这世间有这样一种自由。 可以恣意挥洒可以来去从容可以随心而动。 苏易清抱着双臂,站在树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嗤笑一声。 “好极了,秦顾,你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位国公嫡孙,侯门弟子。”他有些漠然地抬起刀,小心用手擦过去,“自由?当你仰仗着在侯门学到的武力,高高在上地仰视着地上的乞丐,哪怕你与他们坐在一起喝茶吃饭,你也永远看不明白。” “哪怕你只是那么一个乞丐,你也站在他们无法企及的高度,有着他们永远无法想象的退路——当你真的明白什么叫做贫民,只能永远挣扎在泥地里,眼前无路可走,身后无路可退,日日吞咽残渣剩饭,而不知人生何处是尽头的时候,你才能看明白。” 碎裂的瓷片哐当坠落在地。 风吹得枯树,叶子哗哗乱响。 苏易清慢慢直起身来,弯腰撑在桌面上,静静地看了一眼秦顾,“我和你看见的东西,都毫无交集,更何况是楚云歌,你说,是么?” 轻红的茶汤在石桌上,铺成了一张半透明的绸。 秦顾伸出手指,在桌上用力划了划。 “看不明白,就不要再看了。”他有些泄气,道:“他能封住你的记忆让你一路襄助,你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长刀挥虹冲天而起,被他这句话刺激得狠了一般,带着冽心冷骨的温度滚滚而下。 “可惜……”秦顾往椅子上靠了靠,摇头道:“倘若你晚点儿想起来,他必定能够逃出生天。楚云歌啊,骗起人来的时候,实在是没法让人怀疑的。” 刀光渐渐消弭,只有温度残留在空中,一挥而散。 苏易清也摇了摇头,“错了。他从没有骗过我,他只是——什么都没有说。” 可有些人,哪怕安安静静站在 分卷阅读46 分卷阅读47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47 风中,那种要命的风流气度,就足以让人心折了。 更何况,当时的楚云歌,满门血仇,一身傲骨,又让人从何处开始怀疑? 他只是,什么都没有说啊。 苏易清有些厌弃地皱了皱眉,楚云歌,这就是你的报复? 当初的苏易清,什么都没说,轻易获得了一份难得的信任; 而后来的楚云歌,也是,半个字也没有欺骗啊。 说起来,他们中间,倒还真是,算得上没有欺骗的…… 苏易清猛地收刀回鞘,头也不回往门外走。 秦顾屈起食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打着节拍似的,“阿清,你要怎么选,可要好好想一想。我自然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你若想忘了过去,也可以继续忘。” 可你若不想忘,还能提起手中长刀,再次对准楚云歌的胸膛吗? 苏易清的脚踩在门槛上。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秦顾,你不该眼睁睁看着楚云容死。” “你应该是能救下他的。就为了让燕久死在楚云歌手里,就为了影飞军中这颗绊脚石,你——于心何忍?” “哈……”秦顾脸上缓缓挂起惯常的笑容,黑沉沉的眸子里精光一闪而过,“所以,我就算下了地狱,也没法和他交代了。” 第36章 第 36 章 一角天,一蓬树。 天是从树叶里漏出来的。 苏易清没有走很久,他在河边看到了很熟悉的人。 有些人,当真是天生风骨,难以描摹。 哪怕——哪怕其中步步算计,一回头,满眼都是血海。 白衣在江边飘,像一块落在水畔的云。 唯一一点不同的是,原先依稀可见的黑灰头发,如今尽已霜白。 听见背后脚步声,楚云歌轻持洞箫,沉声道:“如今,才算得上,久别重逢了。” 他的衣角依稀有血。 楚云容,死于景和四年积雪未消的春天。 苏易清一瞬间筋疲力尽,所有支撑用以走来的力气,顿时分崩离析烟消云散。 他不算聪明,从小,师父就说过。 他只是心念恒一,灵台清明,从来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可现在,他忽然不明白了。 楚云歌悠悠然回首,笑得一如既往神采飞扬。可黑瞳里,有雾起灭,无数的冤魂鬼影在挣扎。 “阿清,我总算是又见到你。” 苏易清怔怔地,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他想问,燕久是不是死了,可一想,楚云歌必定是早杀了他报仇的; 他又想问,楚云歌,你何必封住我的记忆,就为了骗我与你一道杀出生天。 可再一想——又没有必要再问了。 眼前的公子白衣,满身灵秀,可在苏易清眼中,无异于一个黑沉沉不见底的洞。 走进去,是另一番生天,还是粉骨碎身万劫不复? “你究竟,从头到尾,哪一步是算计?” 楚云歌侧头,似在沉思,转而微微一笑,道:“阿清,我自然,步步为营,处处算计,从无真心,尽是假意。” “何必,你从未骗过我,是我轻信眼前,轻信于你。可你何必,如今骗我一回?”声音浅淡清冷的,带着低低的无奈。 苍灰色的天,苍灰色的水。楚云歌回首,负手。 无数的积郁在天上挤压。 他的眼角,笑意在闪烁着跳跃。 “阿清,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西边?” 苏易清静静看着他,眼神一霎清明。 他没有再退。 “楚云歌,你承担不起这份后果。与西胡勾结,叛上作乱,日后率异族铁骑跨江而来,楚家百年清誉你可以不要,可无数黎民尽死你手,终非我所想见。” 楚云歌定定地看着眼前湖水,斜挑了眉眼,忽地展颜,“阿清,你果然还是……不敢赌。倘若大哥未死,待取萧氏项上人头后,我自能整军威,结秦王,驱西胡,肃顿天下,还你一个海清河晏。” 说到最后一字时,屈起的食指猛地弹起,在洞箫上,像振翅的蝶。 他拂袖回首,眼底洒然激烈如白日虹光,沉声道:“阿清,即便如此,你仍要与我为敌?” 苏易清眼光一闪,笑容薄得近乎脆弱,“对你而言,那是手中天下,可对我而言,百姓流离,赤地千里,才是你会带来的东西。” 他想到什么似的,身子微微一震,微叹道:“二十年前,天下刚平定,我生在平州附近的草里。那儿离长安太远了,流民抱着树皮,和野狗争食。那些吃多了土的人,死时肚皮胀得近乎透明,仍不停啃吃自己的指头。我原以为,我就这么死在平州了,直到八岁那年遇见了师父。” 苏易清看着楚云歌,有点感慨,“我看见的长安,实在是辉煌。过了二十年,它也从昔日的战乱中重新醒过来了。可我常常看着那片城池,始终无法忘记这片富贵下的千里饥民。秦顾说得没错,任何繁华都是需要代价的。而一整个帝国的繁华,是要用数不尽百姓的性命和白骨撑起来的。可这些——你们这些豪门弟子的眼睛里,何曾看得见过?” 楚云歌手指疾动,长剑破箫而出,带来青天碧地白日冷焰的粲然清光。 “代价,世间任何东西,从来都是血海尸山铺就的。冀州牧、徐州牧,天下百姓,我自看他如刍狗野草。何为民?何为牧?如牛羊猪狗于世间生存繁衍,用血肉躯体撑起一方天地繁华,这本就是帝王与百姓的云泥区别。你道这世间百姓流离,可万载基业,哪一次不是要死人的?况且,生民枯荣,黄河奔流,他们终有再度生息的一天。” 血脉和生存的力量,从来比任何武器更强,也最卑贱。 只要有一口水,一捧土,就如春草挣扎着,拔节生长。 苏易清苦笑一声,手指轻轻扶上了刀。 “楚云歌,你和我看见的,永远不是同一样东西。你看见是民,而我看到的,是人。” 楚云歌微微眯起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手中的剑却猛地收回了袖中。 “我当初,不该救你。” “你救我一命,封我三穴,我一路送你前往封州,算来也还清了。” “所以……”楚云歌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疏离地笑了起来,“苏大人,今日是要取我项上人头么?” 苏易清顿了顿,转身回头,走了几步又停下,“你当初,究竟是想封我记忆,骗我上路,还是……” 背后的声音萧索又漠然,“苏大人,切莫多想。在下本就不择手段冷血无情,又何必多情一问?” 苏易清想了想,点了点头,大步往回走。 他走回枫桥镇上的时候,山水间一阵惊天动地山崩地裂的巨响。 一直拿在手上的刀,晃了一晃,几乎掉回地 分卷阅读47 分卷阅读48 碎梦 作者:长安一颗蛋 分卷阅读48 上。 他几乎不可置信地慢慢慢慢扭过头去往回看——山间火海滔天,烟飞雾起,黑甲连绵成片,在水边穿游。 更有一人游动如龙,在山火间仗刀而行。 苏易清浑身一震,后肩被秦顾拍了拍,才回过神来。 “赵怀恩这个老不死的,意外么?当初楚云歌差人刺杀他,引得陛下召将军回宫——可惜,赵怀恩,本就是陛下手边最大的棋子啊。” 秦顾懒洋洋抱着双臂,剔了剔眉,道:“现在,只差一件事……” 苏易清霍然抬头,眼底雪亮一片,一字一顿道:“我要回江南。” 是梦里江南有流云缱绻,淡色的雪,从高楼上一拂而过。 旧色的车马,从青石板上粼粼而过。苍灰色的鸟羽飞散在千万碧树中。 那是,楚家的江南。 也是一个,再也难见风骨的江南。 当苏易清再次走在子规山的无边茸绿中,已经过了正月了。 江南的大雪早已消融成无数浅淡的绿意和红粉,一片一片映上来。 他站在那座石碑前,脚下的荒枝扯着新芽,费力在土中生长。 苏易清想,楚云歌说的,或许当真是没有错过的。 生民如野,是最卑贱而顽强的力量。 可他始终想不起来,那盏油灯下,手持金针的白衣公子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慢慢蹲下身子,在石碑上轻轻拂过。 疏阔飞扬的字迹,到了最后一笔,蜿蜒出流丽的意韵来。 楚云歌,楚云歌。 当初他亲手造立的石碑新坟,再也见不到主人了。 他的手指在凹槽中慢慢游下来,咯哒一声。 石碑上弹开暗格,露出金锦檀盒中的,碧盈盈一方玉玺。 苏易清愣了愣,握住了那方冷冰冰惨淡的东西。 为它象征的天地,生生死死,流离颠沛。 他从小就在这个天下受尽苦难。 而后来,又眼睁睁看身边人为了那方天地,愈行愈远。 他站起身来,糅蓝衫子在长风中舞动不休。 咚的一声,那枚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老玉,闪动着莹润的光,从山崖坠入寒潭,再也见不到了。 第37章 第 37 章 二月初二龙抬头。 秦顾在宫中转了半圈,缩了缩身子,往太史局去了。 一身官袍正在写字的太史令惊了惊,礼道:“大公子……” 秦顾挑了挑眉,弯了弯眉眼,笑道:“却有一事劳烦小叔。” 黑压压的柱子,覆在沉沉的屋上。 光从半透明天窗上漏下来,无数的粉尘在飞,落在书卷和宣纸上,落了一层明晃晃惨淡淡的霜似的。 “楚家……死在景和三年的冬天吧。” 他望了望天窗,有些受不住似的眯了眯眼。 很多个夜晚,他睁开眼睛,眼前飞舞着江南的碧雪。 雪从树上飘下来,楼前的白衣公子,手持一把利剑,眼神宁静又清寒,说,“下辈子,不需要了。” 那是他,仅剩的一点回忆。 也是他唯一珍而重之不愿示以他人的东西了。 一剑赴死的楚云平,记忆散乱的苏易清,一身傲骨宁死不服的楚云歌。 那些大雪中的后事,残余的繁华和风流,一并在厚厚史书中消失不见。 景和三年,江南楚家,犯上作乱,凡三百八十三口人,尽数伏诛。 天空微凉,有南风徐来。 走出门的一瞬间,他仿佛闻到了风中,来自江南的氤氲水汽,葱茏风岚。 “父亲……”他从深宫走进秦家的大宅,恭恭敬敬跪下,道:“我和楚云歌的交易——把燕久的命给了他,得到了一句话。” “小寒山的销寒剑法,若叛山而逃,十年内,必将反噬消解,使人尸骨无存。” 他抬头,微微一笑,“萧宁还有,两年的时间。” 黑色的眼珠在黑暗中微微的动。 黑压压的心思,千缠百绕。 他提起衣摆,站了起来,笑得十分顺从,“父亲,我和王家女儿的亲事,提前把。” 苏易清站在桥上。 桥是江南的桥。 小村庄,人少,水多。 乌篷船悠悠荡过,带着一条好长的银光。 刚下了学的书童,拿着书往桥上走,不当心跌了个跟头,眼见着就往水里掉,被苏易清一把拽了上来。 后面气喘吁吁上来一个布衣的书生,朝他道了声谢,拍了拍书童的脑袋。 苏易清的脑袋嗡了一声,被雷劈了一般,僵在当场。 黑发润眼,一笑如月。满身风流骨,双肩衢州雪。 “楚……楚云歌……?” 被他帮了一把的书童扭了扭头,刚道了谢,又忙不迭解释道:“先生?先生认错人了,这是我们书塾的吴先生。” 那名书生歉然地笑了笑,朝他拱了拱手,拎着书童缓缓走下了桥。 温暖的早春飞驰而来,灵秀的水汽在天中飞舞。 一场来自江南欲断未断的梦,飞絮柳花一般。 上穷碧落下黄泉。 相见是梦,相别,也是梦。 他忽地想起江南大雪中洒金的信笺。 愿江南江北,竹屋山窗,一笑相逢。 一笑相逢,不复相识。 你我布衣相逢,一拱手,一相视,前尘往事皆如梦,此后不复再相识。 苏易清的头嗡嗡响了几声。 无数的画面飞速流淌,最终停留在晕黄的烛灯下。 白衣公子手持金针,飞挑、横抹,眼神温柔又复杂。 他说,“阿清……从此,你就忘了吧。去江湖也好,去朝廷也罢,别再回来了。” 从此,江南江北,竹屋山窗,若有幸相逢,一笑而别。 布衣书生走在江南春柳下,慢悠悠朝书塾走去,手中的书卷在空中灵巧地打了个旋,口中念道:“当年弹铗五陵间。行处万人看。雪猎星飞羽箭,春游花簇雕鞍。” 继而声音一荡,冷澈如积冰飞雪:“飘零到此,天涯倦客,海上苍颜。” 春柳在发芽,春水呼呼地流淌。 天上的飞鸟在啁啾欢呼。 一整个花红柳绿的江南,在苏醒。 布衣书生走至桥头,忽地侧身回首,温颜一笑,微微弯腰道:“多谢江南苏小,尊前怪我青衫……” 苏易清站在桥上,春天的太阳,温暖得让他发晕。 他们中间,隔着二十步。 十步。五步,两步。 一步。 分卷阅读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