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记》 分卷阅读1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1 《空山记》作者:羯墨_ 文案: 双主线,现代古风都有,前世今生 1v1 he 不是穿越 神仙是受 现代:李阐 x 许钟 古代:李阐 x 白帝 1v1 除节假日尽量日更 古代线第一次有反攻 第一卷 第一章 许钟 1) “现在我们看到的,是当年唐玄宗路过华山时的御书碑,在我们岳庙立了一千多年了,大家看看现在残存的底座,就能知道当年碑有多高了……”许钟搜肠刮肚的,好不容易又憋出来一句“此碑号称‘天下第一碑’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但‘大家’不准备放过他,果然马上有人问,“有多高是多高?” 要按照一般情况下,他绝对会东拉西扯的混过去,但今天不行。更不要说问话的是新来的领导。周北林站在领导身后,挤眉弄眼的试图给他个递答案,举了个巴掌在领导头顶摇了摇。 许钟心领神会,笃定的回答,“五十几米。” 领导都抬脚走了,听见这一声又转了回来,冷笑着上下扫了他几眼,连说了几个好字。周北林也顾不得了,一张嘴就呛他,“你说你是不是傻!卖票卖傻了是吧!” 多年磨合出来的默契在关键时刻总算发挥了作用,许钟顺坡下驴,头点的捣蒜一样,就差带上哭腔,“我本来就是售票员啊领导!人多了顶不住我客串一下导游!我真不会……” 领导的脸色难看到了一种境界,点点头说:“不会?好,那就从现在开始学,票不用你卖了。” 许钟敢怒不敢言,一口血憋到内伤。 中午吃饭的时候周北林偷偷告诉他,听说领导安排了他一远方亲戚来卖票,就是要把他顶掉的。许钟怒道:“你他妈的不早点告诉我!” 小周也火了,“我怎么没告诉你,让你好好背资料不要被他抓住小辫子,你听了吗?” 许钟说:“你早说我还背个屁资料啊!自己收拾东西滚蛋还好看点。”他边说边把餐盘重重往桌上一搁,不锈钢餐盘边缘放着的那只圆滚滚的卤蛋应声而落,咕噜咕噜滚到了墙角。 周北林指着那只卤蛋说,看,这就是你的下场。 吃完饭,许钟乖乖的拿着一叠资料坐在棋盘街的长凳上恶补,身后是一棵四百多年的古柏,枝叶繁茂,罩下来一片清凉,树上麻雀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吵的他并没有看进去几个字,唯一的收获是找到了今天领导发火的源头,那块碑是十五米高,周北林这个白痴。 棋盘街的地理位置不错,是景区大门与检票口之间的一块狭长区域,地上铺着厚重的方形石板,宛如棋盘,两棵柏树,一西一东拱卫着灏灵门,由于这一部分算是开放景区,柏树身上缠满了附近群众用来祈福的红色布条,裹得活像俩炮仗。 许钟在这时时刻刻洋溢着过年气氛的树底下待了一会就坐不住了,院墙外面是间小学,上课时间一到,背着书包聚集在棋盘街上打卡片的小学生们作鸟兽散,偌大一块地方转眼又剩了他一个人,立刻显得空荡荡的,老王端着茶杯从检票口的铁皮房子里转出来,朝他不怀好意的笑了笑,正发呆的许钟赶紧埋头做苦读状,身子稍微侧过去了一点,心里默默祈祷老王那个八卦爱好者不要过来。 还好这时候进来了一队旅游团,老王见状赶紧钻回他小房间里等着检票按指纹去了,许钟这才松了口气,收拾东西准备逃离这是非之地。 走在团队最前面拿着小旗的地陪是老熟人,冲正卷那几页纸的许钟点头笑了笑算打招呼,这才指着他身后的柏树接着介绍,嘴里说的那一串许钟虽然听不懂,但他那初中英语水平还是听出了“thousand years”几个词。 耳边立刻响起了一阵快门声,大惊小怪的国际友人们照相机的镜头纷纷对准了柏树,许钟面上保持着僵硬的微笑起身让到一边,心里腹诽了一句,放屁。古柏突然无风自摇,惊起一树飞鸟,一坨鸟屎啪的一声落在离他脚面只有三公分的地上。 许钟朝柏树翻了个隐晦的白眼。 他抄着手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除了游客一个人没见着,后花园里放生池正清淤,许钟趴在栏杆上看了一会,琢磨着等池里收拾好了把他的龟儿子接回来住,很是认真思虑了下池底垫多少块石头合适的问题。再看看表,还有俩小时下班。 许钟叹了口气,心情低落的往偏院逛,拐过院墙就看见周北林提着包朝外走,两人打了个照面,皆是一愣,许钟张口就问,“这还没到点,你是要早退?” 周北林这一天被他气的脑仁疼,顺口应了一句:“对,早退,你退不退?”话音未落只见那祖宗已经蹿更衣室去了,只觉得头疼又重了几分。 在路上才听明白这俩人是去东山门的道观开会的。许钟心里那个气,恨不得把他俩摇晕车。可惜路途实在太近,根本没给他丝毫发挥的空间就已经到了。 两人下了车就扬长而去,连句交代也没有,许钟正巴不得没人管他,正好可以趁此机会去看望一下他的乌龟。 据他爸讲,这只龟是许钟一岁多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他家院子里的,山民见多了这种长寿的灵物,不敢冒犯,好吃好喝的养了几天,龟竟然住下不走了。这一住就是二十多年,和许钟日夜相伴,早已和家人一般。 许钟工作之后把龟也带在身边,一直养在放生池里,但最近因为池子清淤被迫搬家。道观的陈真人是他爸的老朋友,于是龟暂时被寄养在了道观的玉泉里。 这个点夜间登山的游客还不多,他一迈进道观大门,兜售手套登山杖红腰带手电筒的小贩就像是纷纷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全部围着他,许钟手里握着个用卫生纸包好的卤蛋——就是今天中午掉地上的那只——好不容易杀出重围,直奔玉泉而去。 玉泉边上没什么人,他站在遇仙桥上,深情的望着这三四丈见方的小池子,池中石舫窗户开着,里面坐了个白发老道士正吃面条,抬头见他隔着池子盯着看,端起碗转了个身。 许钟抽了抽鼻子,把手里那颗蛋上的卫生纸剥干净,仔细掰了一小块扔进了水里。 水面起了一圈涟漪,一尾金色大鲤鱼从水底浮上来,摆摆尾巴又沉了下去。许钟绕着池边的汉白玉石栏转了几圈,倒是有三五只龟叠在石头上晒太阳,唯独没见到他的那只。 传说这池底的泉眼与山上镇岳宫中的玉井相通,传说到底是传说,谁也没认真考据过,许钟当初把龟暂寄在这里也有过担心,毕竟道观连着山门,二十四小时都有路过的登山游客,但想想他的龟的体积与道士的武力值也就释然了,如今那么大一只龟说不见就不见 分卷阅读1 分卷阅读2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2 了,如果不是被偷走……难不成真的钻泉眼里去了? 许钟把卤蛋全部掰碎了扔进水里,水中鱼影缭乱,连另一头晒太阳的乌龟都扯长了脖子朝这边看,他的龟还是不见踪影,他实在没辙了,走上画舫敲了敲门,探头朝里说:“请问……” 他话没说完就卡在嗓子里,因为他看见他的龟就在供桌下趴着,嘴边一个白瓷小碟,老道士一脸慈爱的蹲在旁边给碟子上堆面条。许钟只觉得自己眉毛跳了两下,深吸一口气说:“它不爱吃面。” 老道士这才转过头来,白眉白须,脸上的褶子像是刀刻上去的,一双眼睛却是精神矍铄的盯着他,笑了笑,指着地上的乌龟。 许钟的龟一点都不给主人面子,满吞吞的伸出脑袋,在面堆里咬了一口,又缩回去了。 老道士呵呵笑着伸手摸了摸龟壳,问许钟:“这是你的龟?” 许钟心说这不是废话吗?但说出口的却是:“我怎么没见过你?新来的?” 老道士指了指山上,说:“雁落峰。” 许钟心下了然,开春以来连着下了快一个月的雨,山上的石室估计已经可以养鱼了,他点了点头,迈过门框,自报家门说:“我叫许钟,这里人都认识我,你问问他们就知道了……”怕他不信似的,蹲下摸了摸他的乌龟硕大的背甲,又说:“这龟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它叫小虫……” “小虫?”道士捻着胡子笑的一抖一抖的,说:“谁告诉你的?” 许钟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指着龟甲上一个模糊的印记说,我爸告诉我的,刚捡到这只龟的时候他背上刻着一个字,他找了好多人才认出来,是个虫字。 老道士还是笑着看着他,摇摇头刚准备说话,许钟电话响了。 周北林发了条短信过来,大意是他开完会已经溜了,领导在大门口等着他开车门,让他自求多福。 许钟想起那张臭脸就牙疼,依依不舍的又摸了摸小虫的背,起身告辞,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扒着门冲屋里一人一龟说,“我过两天就来接它。” 老道士和龟都冲他点了点头。 3) 李阐站在道观口的石阶下,看着一个人从上面火烧屁股一般的跑下来,跑到中途又停下,伸长了脖子朝停车场瞅了瞅,再一低头,才对上他的目光,受了惊吓似的缩了缩脖子,从兜里摸出钥匙冲着车远远按了一下。 什么反应也没有。 许钟一脸尴尬的跳下最后几级台阶,摸摸鼻子说:“你钥匙是不是没电了?”李阐伸手接过车钥匙,点了点头,两人再无话,一前一后的往停车场走,绕过广场正中年初才安放的巨大石刻,横卧在青石上布衣芒鞋的老道士正睡的安逸,许钟盯着那放大了十几倍的脸,突然咦了一声,指着老道士的脸说,这不科学。 李阐闻声朝回走了几步,并未在石刻上看出什么端倪,只听许钟在身后说,他睡成这样,胡子应该垂下来,怎么胡子也横着……李阐扭头看着许钟,果然他下一句就是,“管委会那帮老头是不是不懂什么叫地心引力?” 李阐没说什么,还很给面子的笑了笑,扭头就走。但上车以后摔门那一下有点响。 许钟当时并未往心里去,在沦为更夫值了一个星期的夜班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人。 他领导的爹就是管委会里的“老头子”。在从老王那里得知这一小道消息的许钟如同头顶上被劈了一个雷,突然触类旁通的明白了为什么在他值夜班的这些夜里还动不动就停电了。 官方说法是最近线路改造,不止他们院子,连带着附近一片拆迁的拆迁新建的新建,景区门口全部要做成仿古街区,阵势这么大,从另一个侧面又印证了他们这位空降的新领导来头不小。 许钟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周北林面前吐吐苦水,但两人隔着时差,许钟上班的时候小周已经下班了,而小周上班的时候他又在补觉,好不容易逮着个他早起的下午,周北林还有讲解。 “大家现在看到的这组建筑就是金城门,取“关中之固,金城千里”的意思,更重要的是,我们脚下所处的这片土地从古至今都是我国重要的产金区之一……” 许钟插一句:“你说说他是不是针对我?为什么一直排我的夜班?老王怎么不上夜班?” 周北林说:“老王那么大年纪了……大家跟着我往里走,面前的这条河叫玉带河,水源来自庙东侧醴泉,这座桥叫遇仙桥,传说晚唐时期,有位皇帝曾经在我们岳庙……” 许钟:“老王他搞了个副业你知道不?每天下班在东山门道观门口摆摊算命……” “算什么命?他跑到人家道士地盘……对,遇仙,这条河流到后花园的放生池,一会大家可以去看看,当然放生什么的暂时还不行,因为我们……到人家道士地盘抢生意,也不怕被打出来?” 许钟:“那他值夜班不是刚刚好?我给你说我这一个星期日夜颠倒的,你看我头发都掉了一半了!”愤愤然把头伸过去,被周北林一巴掌拍开了,转身招呼还在遇仙桥上拍照的游客,“后面的朋友快一点,我们现在要去看的是我们馆的镇馆之宝,国家一级文物,立于距今1400年前的北周时期,此碑自唐起就被视为珍品藏于此地,更重要的是,在碑的侧面有唐代大书法家颜真卿……” “还有我这个牙也肿了,你看看我这个脸色,还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吗?我今天起床还拉肚子,我刚才想去请个假,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周北林迈进展室,没注意听清楚许钟后面说了些什么,一扭头人已经不见了,再一转过来,才发现李阐在碑后面站着。 周北林缩了缩脖子,心里暗暗祈祷李阐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4) 许钟拐到后门,一口气吃了两份金线油塔心情才好了一点。蹲在墙根下看了会老头下棋,初春的天还没那么长,不到7点老头们就散场回家了,剩他一个形单影只的往庙里挪,七点整锁大门交接工作,七点半不到电就停了,许钟从墙上取下手电筒,认命的开始了每晚的例行巡逻。 晚上值班倒是没什么大事,唯一要注意的就是防火。岳庙形制特殊,如今大部分建筑都是万历年间比照故宫翻建的,就是小了不少,但这小了不少转一圈也够累的,更何况他还要转好几圈。八点一次,十二点一次,四点一次。 这样一来晚上根本没办法睡个囫囵觉,所以总有人偷懒少巡视一圈或者根本不去,于是某一任领导灵光乍现,在几个重要的点上都装了巡逻机,离值班室最远的打卡点在万寿阁一楼。 在遇到停电的第一天,许钟顺着城墙走了一半才反应过来,最后是“ 分卷阅读2 分卷阅读9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9 琢磨着的那点不对劲到底是什么。 那个胖子和小胡子把他一左一右的把许钟挤在座位中间,像是怕他跑了一样,两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讲了一路,许钟总算明白了这个临时的小状况是怎样的一个状况。 管委会这次搞了个大投资,片子拍出来是准备做景区整体升级的上报资料,光剧本就改了十几稿,是打算从自然风光结合人文历史等等方面做一个展示,所以剧本里会有大量的情景再现,按照计划明天设备进场后天就要开机,但昨天有一个演员出了车祸,现在还在医院躺着,昨晚临时在县城里找了几个戏校的学生,导演看完都不太满意。 许钟这才知道后面那个小胡子就是导演,胖子搓着手说,牙疼似的:“你不知道,这个事情很麻烦,像我们这个组连丙方都算不上,都转了几手了活才落到我这儿,你说接了也挣不了多少钱,说的也不算,人家让拍什么你就得拍什么,上头一层一层都要交待,还有管委会那帮……” 许钟一直小心翼翼的听着,听到他越说越危险,说到管委会的时候差点就要上去捂那胖子的嘴,好在坐在后面的小胡子推了他一下,胖子才停住了牢骚,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不过我看你这个形象还可以,反正也没有台词,你要不然试试?就算帮我们个忙?” 许钟挠了挠头,犹豫的说:“帮忙当然没问题……也不是什么大事……你真觉得我行?” 小胡子拍了拍他的肩,“还有片酬,虽然不多……你领导那里等会我去讲一下就好了。” 许钟点了点头。 等索道的时候许钟给他爸发了条短信,“爸,我要上电视了。”他爸半天没回他,许钟只好也给周北林发了一条。周北林回的倒是很快,只有一个字。 滚。 7) 他们上山带的设备不少,只能分坐两辆缆车,小胡子把许钟推上第一辆,自己拽着李阐坐下一趟,趁轿厢关门前还冲他挤了挤眼睛。 缆车缓缓的离开了站台之后,开始加速向上攀升,穿过一片云海之后,西峰巨大的石壁突然完整的出现在前方,在阳光下白的耀眼。这种视觉上的震撼让轿箱里的所有人不由自主的齐齐发出了一声赞叹。每到这个时候,许钟心里都会升起一种莫名的自豪感。 这是他的山。他脑子里突然涌起了这样一个念头,就再也压不住似的。这山上一草一木走兽飞禽似乎都和他有一种奇异的共鸣,细碎的风中像是有个声音不停的和他说着什么,再去细听时却又摸不着痕迹……许钟回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恍惚了很久,但周围人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全部都把手机拿出来拍个不停,西峰以西,连绵起伏的山顶一脉皆有方形巨石错落插在顶峰处,如同龙脊上的凸起,胖子两眼放光激动的问他,“这是不是……是不是……” 许钟点了点头,轻声说:“是龙脉。” 站着西峰朝北望去,被渭水冲出的一大片平原缓缓在眼前展开,眼前的景色依然是熟悉而又亲切的,站的这么高,岳庙万寿阁的金顶缩成了小小的一个点,山下是一片热闹的红尘,而山上是静谧而清冷的,这个时间段游客还不多,小胡子见状赶紧让身边的年轻人拿飞机出来先飞一圈看看效果。 西峰顶上那块石碑刻着“太华永固”四个大字,笔力苍劲,胖子扛着摄影机仔仔细细拍了两条,抬头对许钟说:“我还真的是第一次上来,你再讲讲……后面我就知道怎么拍了。” 许钟下意识的先看了眼一旁站着的李阐,他不敢说自己依然没有背会导游词,只能硬着头皮捡自己知道的讲。 “这块碑……立的很早了,”果然李阐马上看过来,脸上不太好,许钟赶紧说,“这个太华的‘太’字,就是泰山那个泰!”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对,改口道:“也不是泰山的太,这个‘太’和泰山的‘泰’一样,都是‘太一’的那个太。” 看周围人的表情许钟就已经绝望了,他抽了抽嘴角,问“太一你们知道吗?” “是不是极星?” 正摆弄飞机的那个年轻人插了一句,“拍星轨的时候用来定点的那颗。” “是。”许钟说,“因为是北方天空中唯一不动的星星,所以古人用太来表示第一,唯一,而黄河流域的远古先民起源华胥,以华为名,他们以为自己生活在世界的中心,于是在鼎上铸下‘永兹中国’的铭文,所以太华的意思连起来就是,中华唯一的那座大山。” 一番话说的众人都一脸吃惊的看着他,小胡子疑惑道:“这怎么和我刚才在缆车里听到的广播不一样,不是什么莲花山财富山像个元宝什么的……” 许钟一时语塞,还好李阐在后面打了个圆场,说许钟刚培训回来,这是他们的最新研究成果,缆车广播还没来得及换。 小胡子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对胖子说:“你把这个记一下,看到时候能不能补个镜头进去。” 许钟张了张嘴,看李阐的表情似乎是笑了一下,让他觉得自己又被坑了,委婉的提了一句,“其实这个研究成果……也不是研究的很透彻了……” 小胡子摆了摆手并没有在意,接着问他,“那我们刚才来的时候看见一座岳渎亭,那个又是什么讲究?” 许钟舔了舔嘴唇,旁边胖子已经掏出笔记本等着了,而李阐站在飞手旁边正看无人机的航拍画面,根本不理他,他只能自力更生的说:“这个,五岳你们应该都知道的,渎就是圣水的意思了,古人认为天下有四条圣水,黄河,长江,淮河和济水。这五岳四渎构成了一个完整的祭祀体系,山川即为‘天下’,望祭山川就等同于祭祀‘天下’。秦人以白帝少昊为先祖,在雍畤长年祭祀,而白帝就是华山之神。”他的手指向东方,薄云之下,有一条大河静静流过。“而五岳四渎之中,只有这里,岳渎相望。” 小胡子啧啧了两声,还是叮嘱那胖子,“记下来记下来,一会回去记得把那个亭子也拍一条……”转头又对许钟说:“小许啊,你讲的这里我们文案全都没写,今天还真的多亏了你了。” 胖子也拿着本子凑过来,问他,“我们这个拍摄大纲里提到“山上摩崖石刻多为名家笔墨……”等等等等的,你说哪些是名家的?我怎么看这上面也都没有署名,谁能知道都是谁写的字……” 许钟想了想说:“南峰上的中天积翠?松天莲界?我对石刻真的不太了解,”李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说了一句:“镇岳宫石壁上了一个不错的,人间烟树。”许钟猛的转头看他,他这一下反应太大,连带着旁边的小胡子也抬头看向李阐,李阐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端倪,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胖子说:“这都是四个字 分卷阅读9 分卷阅读10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10 的,有没有字数多一点或者少一点多,有点变化那种。” 许钟脱口而出,“有,西天门上刻的‘陪睡’,就是两个字。” 胖子和小胡子面面相觑,李阐倒是看着他又笑了笑。 直到下山前他才知道,他们让他演的,是个皇帝。 第二卷 遇仙 1 纵然后世有无数传说,野史演绎,精彩程度不亚于皇城里说书先生手中的那一沓话本,但在李阐眼里,那一天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了。 前提是没有后面发生的那件事。 他身边只带了文珍一个随侍,寅时便从十六王宅溜了出来,在春明门口亮了亮腰里的金鱼袋,便畅通无阻的一路朝东而去。 这正是长安城一年之中最美的时候,灞水两岸烟柳延绵不尽,灞塬上桐花现紫似云似雾,空气中全是恼人的花香,然而这些景色却入不了李阐的眼底,紫衣白马的颖王殿下双眉紧锁,俨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直到拐上去洛阳的官道,文珍瞻前顾后的一颗心才算放回肚子里,催马小跑了几步追上前面的主子,愁眉不展的问他家王爷,“您私自出京,皇上要是知道了可怎么办,今天您本该进宫谢恩的……” 李阐扬眉笑了笑,不以为意,“他一口气封我一个开府仪同三司加检校吏部尚书,我还不跑,等着给他干活吗?” 文珍自小服侍他长大,对于颖王殿下的脾气早都摸了个通透,但该劝还是得劝,这些官职都是虚名不假,但也不能这样说走就走了是不是?再说皇上这几日抱恙,本来就该进宫去的……苦口婆心的又叨叨半天,李阐终于烦了,撂下句话便扬鞭抽马,一骑绝尘而去。空留文珍哭笑不得。 写了谢恩的折子,托安王送进宫请安的时候呈上去——这叫什么话!文珍在原地愣了许久,无可奈何的长叹一声, 李阐的马是康国进贡的胡马,脚力惊人,刚过午时便已跑出去一百余里, 两人在骊山驿稍作休息,驿丞不敢怠慢,将人请进飨亭,奉上些汤饼小食,难免怕伺候不周被贵人怪罪,一直忐忑候在廊下,直到文珍从屋里出来,递给他纸公文,命他即刻差人赶往华州府,交于华州刺史林大人。 此去华州已不足百里,驿丞领命自去安排人马传递,而李阐也歇够了。 颖王出了驿馆依然一路朝东,路过华州府时却并未停留,文珍便开始猜测他家殿下的目的地是东都也说不定,毕竟殿下曾去过几次江南,舟车劳顿的赶路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但这样临时起意的情况确实从来没有过…… 还没等文珍琢磨明白,李阐在前面岔路口停了下来,路边有块残碑,李阐下马细看,碑上字迹在百年前的那场连天兵燹中几乎泯灭殆尽,勉强可以看出一面朝向阴晋故城,另一面指向潼关。 如果要去洛阳应该走潼关方向,李阐上马却直奔阴晋故城,文珍便又想不明白了,这到底是要去哪? 日渐西斜,官道两旁是刚刚出苗的青色麦田,低矮的土墙围不住一园的梨花,蝶舞蜂喧搅成一团,李阐似是来了兴致,停下马指着远处那一片片梨园,告诉文珍,那就是府中夏日里贡梨的出处。 文珍并不明白这梨和他们今日的行程有和关联,瞪大眼睛看着他的主子,只听李阐又说:“你以后可以天天吃了。” 直到远远看见岳庙掩映在古柏间的黄瓦丹墀,以及早就摆开阵仗候在岳庙前的华州刺史,文珍才算彻底搞清楚状况,但等颖王真的把圣旨拿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是一脸愕然,包括起早贪黑被蒙在鼓里赶了一天路的文珍。 看着跪在地上与他大眼瞪小眼的华州刺史,李阐轻咳一声,道:“刺史从郑县赶过来,舟车劳顿,赶紧领旨谢恩下去歇着吧。”被点名的刺史大人老脸一红,俯身三呼万岁,才起身接了这着实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旨意。 皇上下旨修缮岳庙,命颖王亲临督建。难道这是准备……祭山?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刺史大人眉头紧锁,一下子便想的深远了,但反观李阐,交付了差事,面上一副轻松自得的模样,婉拒了地方大小官员随扈,身边只带了文珍一个,进庙逛去了。 可怜文珍自诩为他家王爷的心腹,却也丝毫不晓得这圣旨是什么时候下的,又是什么时候到了殿下手里,连今早出门都以为真像是李阐口中说的那样——十六王宅简直如同牢笼,偷溜出京纯粹为了消遣几日。他家王爷的行事,是从什么时候起叫人琢磨不透的呢? 应天门外,玄宗手书的华山铭碑高足有五丈,气势磅礴。自立起当日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碑,碑侧细细雕刻了各种走兽图像,上有飞天,下有力士,精美繁复。但李阐却绕到碑后,细细的看起那一行行当年曾随扈玄宗皇帝至此的太子王公名单。 这上面所刻的皆是他李家亲族。只是能平安终老的不过寥寥,且不论那些死于皇权争夺中的牺牲品,百余年间兵祸不断,宗室子弟几遭屠戮,如今能活下来的……李阐想到皇上,心中又是一叹。 “无论如何,长兄还是疼我的。” 文珍陪在他身侧,没头没尾的听见这么一句,一时也有些索然,见颖王的表情也似有沉郁之色,文珍回身召了个廊下候着的眉眼还算机灵的青衣小门吏,让他好好侍候颖王在庙中四处看看,他自己去去就来。 颖王是奉旨来的,文珍自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同他家主人一般随意而为,衣食住行他皆要操心,好在此处离华阴县丞衙门不远,距刺史官署也不过几十里,除了些殿下贴身用的东西即刻派人回京去取外,其余的只能先靠地方供给了。 转眼已到饭时,岳庙不比行宫,一切待遇都简陋的很。时间仓促,宴席上也不过是些寻常菜式,地方官员无不小心翼翼的看着颖王的脸色,却见他丝毫没有不悦,反而平和的很,官员们的心也就慢慢放回了肚子里。酒过三巡后,胆子大了些话也多了起来,说完了奉承话又接着诉苦,颖王殿下也不过静静听着,只是婉拒了换个地方住的请求。 “这里也没什么不好,我看着庙里日常都有清扫打理,毕竟本王是来监工的,住的太远岂不是不尽责?”李阐放下酒杯,笑着对林刺史说,“后院那几株木芍药着实开的不错,本王看连这长安城中,也只有令狐公家的花可以一比了。” 席末的吏丞赶紧走出来遥敬了颖王一杯酒,回话道:“万寿阁上的寝殿时时都打扫透气,殿下尽可以放心。那园中牡丹,也确实是同令狐公家的一脉相传,是小人当年从令狐家求来的一条花枝,殿下着实慧眼。” 之后大小官员随声附和吹捧,便又借此喝了几旬酒下去。 西岳庙虽带个庙字,但毕竟 分卷阅读10 分卷阅读11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11 不是佛门,平日里也无民间香火供奉,说实话着实冷清的很。虽然房屋楼宇修的高大宏伟,但其实久无人住,但这正合了李阐的意,他如今心乱如麻,并不如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正需要一个清静之地好好思索一番。 宴席终了,醉意上头的李阐被文珍扶进万寿阁,他对着殿内正中供奉着山神像拱手胡乱打了个招呼,便一头栽倒在偏室的床上,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文珍好不容易把他外袍靴子脱下来,把人裹进被子里,给刺史安排伺候的人仔细叮嘱了一番,遂也找了间屋子自去睡了。 谁也没想到后半夜下起了一场雨。 那雨来势汹汹,顷刻间便成瓢泼,李阐梦中被雨声所扰,悠悠转醒,只觉得口渴难耐,起身欲唤下人倒杯茶来,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 他以为自己犹在梦中,复又躺回被中闭目了许久,等再睁眼后却连身子也动不了了。面前却多了个人。 案上不知何时又亮起了幽幽烛火,那人一身白衣,形同鬼魅,走近才看出一身是水,形容狼狈不堪,他在李阐床边停住,目光似有怒意,冷泠的盯着他看了半晌。 李阐此刻就算想喊,也无法发声了。只能奋力眨眼。那人伸出手来,捏住他的下巴似是要看个仔细,那只手冰冷刺骨,绝不是凡人。 “李家的人?”他听见那人说了一句,声音中不辨喜怒,“为何在我床上?” 第二卷 遇仙 2) 开元十二年冬,玄宗皇帝从长安移驾东都,途中遇仙。 这不过是百余年前的旧事,李阐犹记得儿时常听身边宫人讲过这一段过往。玄宗皇帝过华山时得岳神白帝亲迎,真龙天子得见帝君天颜。随扈群僚皆是肉`体凡胎,只有玄宗一人看见了半空中隐隐现身的白衣神君,没有人听见神君同玄宗皇帝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玄宗皇帝龙颜大悦,当即亲笔写下一篇华山铭,命华州刺史勒石为纪。第二年碑成,体量巨大前所未有,立于岳庙应天门外以昭告天下,是为开元盛世第一碑。从此之后岳庙地位超然,皇家供奉不断,玄宗更于天宝九年亲祭岳神于岳庙。 五年之后的一个夏夜,玄宗御制碑突然不击自鸣,悲怆之声数十日不绝。华州刺史也曾写折上报,可惜未达天听。不过数月之后,渔阳鼙鼓动地而来,安禄山与史思明起兵叛唐,天下大乱。 之后的事情已不用细说,昔日的繁华千里俱成焦土,人烟断绝,百年之后也未曾恢复当年胜景之一二。而在当年那次预警之后,岳庙已久无神迹现世。 李阐又怎能想到自己来岳庙的第一天,就遇见了神君真身。他生于内廷长于禁苑,二十年来皆在庙堂,对于鬼神之事自然无所畏惧,并且眼前的白衣神仙若真是西岳帝君,便与他李氏一族有诸多羁绊,因此他此刻心中不但没有丝毫害怕,反而隐隐升起些亲切感。只是他如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未对自身处境有些许担心,还有心思想别的。 人神有别,即是神仙,又在自家地盘上,断没有被区区一场大雨淋到需要到人间躲雨的道理,但那神仙偏偏狼狈的紧,发髻散了,太初冠也歪在一边,他低头的时候水甚至滴在了李阐脸上。然而面色如霜的神君在问过那句话之后,却也并无要个答案的意思。 且不论这万寿阁上的卧房到底是给谁预备的,李阐此刻多少也有些鸠占鹊巢的自觉,但四肢僵硬的动不了,想退出去也爬不起来。只能奋力的转着眼珠子,然而神君湿漉漉的袖子在空中一挥,他就被扫到了床里,头在屏扇上重重磕了一下。 李阐痛呼一声,突然发现自己能说话了。 只是这一声刚冒出个音,又被掐灭在喉咙里,神君在他背后不耐烦的抱怨了一句,“甚吵。” 烛火忽熄,李阐仍被施住定身咒面朝床里僵住动弹不得,鼻尖紧紧挨着那扇描金屏风。他身后已经悄无声息,然而后脊背处源源不断的寒意让李阐确认神君仍在,虽冷他却也无可奈何。那一夜他几未合眼,身上越来越冷,最后如坠冰窟。 但第二日他被文珍推醒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好好睡在床上,一切如常,连被角都掖的整整齐齐。昨夜的一切真真犹如一场梦境,他动了动胳膊,欲起身时才觉得头重脚轻,眼前一黑又栽倒回去。 颖王殿下不过在岳庙住了一晚,便高热不退昏迷不醒,林刺史昨日半夜才回府,今日一大早接到消息便又马不停蹄的赶来,连累带吓简直活生生老了十岁,心中自是悔恨难当,甫一到地方便先发落了一通,上下仆役连带华阴县令一个都没跑,直到文珍送了大夫出来才算告一段落。 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此大夫是县令老爷为救急从地方上找来的,自然不会说官面上的那一套,面色倒是轻松,只说无事。 林刺史哪里肯信这‘无事’二字,连声追问那病从何起又为何人事不省,大夫答不过是染了风寒,喝几服药将养些时日自然无事了,现在殿下手心脚心皆有汗意,不出两个时辰人自然会醒。 一旁的华阴县令与林刺史对视一眼,欲言又止。林刺史缓缓摇了摇头。他明白华阴县令的意思,但在这种场合,这话又实在讲不得。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普天之下名山大川何其多也,但以岳封帝君的,只有五位。西岳神白帝,上应井鬼之精,下镇秦之分野,主管世界珍宝五金之属,陶铸坑冶,兼羽毛飞禽。享人间万代香火供奉。 别的岳神庙刘刺史不清楚,他掌管华州道这么多年,对这岳庙的传说却多有耳闻,民间盛传此庙始建于汉,从选址之时就是受了神谕,更有传闻说连起大殿的木梁都是白帝亲赐,木料两端皆刻有岳字。更不要说开元天宝年间发生的那些事,颖王殿下`身份尊贵,际遇自是不同,此病又来的蹊跷,说不定真的是冲撞了岳神。 事已至此,唯有一试了。 在灏灵殿里烟火缭绕开始祭拜大礼的时候,万寿阁上的颖王殿下,悠悠转醒。 第二卷 遇仙 3) 文珍的手在李阐的眼前晃了晃,却见他目光发直盯着窗下,片刻后才回神,一开口便让他先出去。 文珍只当他是不愿喝药,不但没走,反而直接把药碗凑在他嘴边,看着颖王别扭的脸色絮絮叨叨,昨日派回府里取东西的人还未回来,现在看来这屋里陈设铺盖都得换,上次尹道长来长安配的那些七玄丹也用完了,还得差人去楼观一次……临出门就说不带人不行,现在殿下又在病中,要不要从这里临时选两个人先伺候着,昨天那个青衣小吏看着还算机灵…… 李阐的脸色变了几变,但文珍一开口似乎就没有停的意思,而对面窗下,白袍帝君以 分卷阅读11 分卷阅读12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12 手支颐,已经坐在那饶有兴致的看了他许久了。 李阐被盯的发毛,又见文珍似乎还有接着说的意思,赶紧将那碗黑乎乎的药夺过来一口气喝了,把碗塞回文珍怀里,指着门口说:“你出去候着,我乏了。” 文珍说:“那你睡吧,我在这看着你。”说完放下碗伸手要扶他躺下,李阐头还晕着身上提不起劲,硬是被文珍塞回被子里,给他细细掖好了被角,手又伸过来过来试他额头的温度。 李阐只能闭眼假寐,文珍在床边守了一会,见人似乎又要睡过去,才轻手轻脚的拿着药碗朝门口走,出门的时候却莫名被门槛绊了一跤,碗摔脱了手,啪的一声碎成八瓣。 文珍从地上爬起来,百思不得其解的盯着门槛看了半天,才收拾了地上的碎瓷下楼去了。 李阐躺在床里,并看不到门口都发生了什么,但猜也能猜出几分,加之被他盯住许久,多少有些恼了,在文珍走后猛的一掀被子坐了起来,指着神仙还未说话,头先晕了几分,然而神君似是打定主意要逗逗他,开口道:“怎么又不睡了?” 他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倒是没有昨夜那般不近人情,反而带了些戏谑,李阐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思来想去,最先问出口的还是那个问题:“你是谁?” 神君盯着他反问道,“我是谁?这是我的仙山,我的人间府邸,你如今睡在我的床上,反过来倒要问我是谁?小蝉啊……”他笑了起来,轻声道“你年纪尚轻,忘性倒是不小。” 李阐在听见他口中的那声小蝉后已经愣住了,这是他的乳名,在宫中只有至亲的几个人知道,这神仙又是从何得知?李阐面色凝重起来,某些曾经在大明宫中的久远过往仿佛被这声小蝉所唤醒,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你原名李炎,七岁那年大病一场,正好病在你父亲登基的当口,太医院素手无策,是楼观台的道士救了你一命,改了现在这个名字,你可知这名字究竟何意?”神仙的嘴角带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一下,李阐眼睁睁看着一只金色的小虫从桌面上凭空冒出来,攀上了案几上的茶壶,金色的甲壳逐渐变黑,小虫似是僵死一般的渐渐不动了。 李阐屏声静气的盯着那幻化出的蝉,只见那黑色背甲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只绿色的虫子从里面奋力爬了出来,停留片刻,嗡的一声振翅而起。 李阐的目光紧跟着那蝉,在屋里绕了一圈之后,蝉从窗户里飞了出去,窗外灏灵殿前青烟扶摇直上,那一场法会已经到了尾声。李阐回神来,才发现白衣神君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 李阐倒回床上,思绪不可避免的回到了十五年前,那是记忆中最冷的一个冬天,伴随着这段记忆的,是漫天的白雪与比雪还要厚的,几乎把天地间都罩住的层层白幔。 他生于东宫,与他李家的其他兄弟相比,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住在更大更豪华的牢笼里,年少时的他并没有对自身境遇有过过多的探究,七岁那年的一个冬夜,元宵节的新灯笼还没有撤下去的时候,从内廷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 年幼的他并不知道那个消息背后的意味,他只记得那一夜他没有睡,被换上孝服和兄弟们一起带入了大明宫,懵懂无知的经历了一场改朝换代的过程。那夜之后他便突发急症,此后的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的病不知起因却又来势汹汹,各种药水一般的灌下去又通通被他吐了出来,眼看人就要没救了,他母亲韦氏去紫宸殿求来了刚刚即位的穆宗皇帝,希望他能来看儿子最后一面。 李阐似是烧的糊涂了,嘴里说着些谁也听不懂的颠三倒四的词句,却让刚刚进殿的穆宗大惊失色,他面色苍白的拒绝再进寝殿一步,任由韦氏哭倒在他脚下,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不知道过了多久,在韦氏的痛哭声中有些动容的穆宗做了一个决定。 他命令金吾卫立刻将病中的李阐送往楼观台,交由尹真人。 从此之后他再也没见过他的父皇。被扔给尹真人的李阐不但没有死在楼观台,反而日渐大好,半个月后,李阐在回京的路上接到旨意,父亲封年仅七岁的他为颖王,即刻搬入十六王宅,非召不得入宫。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李炎,留下的只是颖王李阐。 心思回转,李阐的目光落在半空中莫名消失又莫名出现的白衣神君身上,后者手中捧着块胡饼,正掰碎了往口中放,难保不是刚才从殿内供桌上拿来的。他翻身下地,顾不得穿鞋,规规矩矩的朝空中行了三跪九叩的稽首大礼。 “您先下来吧……”李阐的声音小如蚊蚋,“我……想起来了。” 他想起来了,在那似梦似魇日夜不分的混沌梦境里,曾经出现过的白衣仙人,像是一股拖拽着他从深陷的泥沼中脱身的力量,那些重压在他身上的无形大山被人一朝搬去,才觉得自己终于能呼出一口气来,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他的样子,却在这一刻,记忆中的脸和眼前的这张神奇般合二为一。 神仙受了他这一拜,面有得色,矜持的点了点头。袍袖一挥,隐去的半个身子渐渐现形,李阐才看清他座下的龙身。这让他立刻想起了灏灵殿内的壁画,云雾之间,仙山之上,那白袍白冠乘一条白龙游弋天地之间的西岳之神,白帝少灏。 白龙初现,头尾皆不可见,几番变化后才缩成巴掌大小的一条小龙,盘在白帝掌心吃胡饼的碎渣,那白龙虽然变小了,但首尾皆在,细细的龙须飘在半空,李阐看的呆住,不由得朝前走了几步。 白帝倒是大方,将掌心抬至李阐面前,李阐看了半晌,心内喜欢,但终究是不敢伸手摸上一摸,白帝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让他但摸无妨,李阐这才伸出手,在龙身上轻轻拂过,鳞片尖利入手冰凉,他只摸了一下就不敢再动。 白帝这才收回手,手腕一翻,小龙连同掌心的碎渣通通不见了踪影,他抖了抖身上的白袍,望着李阐正色道:“拜也拜了,摸也摸了,你既已想起旧事,就该知恩图报,本君如今正有几件要紧的事,非你去不可。” 李阐面上一哂,这神仙倒是个有趣的神仙,不似书里写的那些古板的老头子,遂点头听他细说。 “你既是来奉旨修庙,就修些有用处的,在后花园中要修一个大池子,引些活水进来,池子记得修大些,等我日后下界来少风就不用时时待在我袖中……” 李阐刚想问谁是少风,一看神仙的袖子马上就明白了,应该就是那条白龙。 “西墙后面的那间蒙馆,黄口小儿日日念书声甚是聒噪,你给他们另寻个去处,只要本君听不见即可。” 李阐正要张口问个 分卷阅读12 分卷阅读13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13 仔细,却看神仙慢悠悠的伸出了第三根手指。 “这第三件,河中府近日在河边修道观,你可知道?” 李阐摇头,但见神仙脸色难看的紧,遂换了个说法:“我派人去打听下便知道了,这道观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白帝倨傲冲他道:“自然不妥的很,你派人去了便知。”说完身形一闪,人便凭空消失了,于此同时,文珍从那边推门进来,一看他光着脚站在地上,母鸡似的就冲了过来。 李阐见状三步并作两步的跳回床上,蒙上被子假装听不见文珍的絮叨,自己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不是梦。 第二卷 遇仙 4) 庙中辟了几间干净的偏殿,给颖王及刚刚从京里来的工部和户部监丞办公所用,可怜李阐刚能从床上爬起来,还未看见自己的新书房,就要替岳神疲于奔命。并且这神仙吩咐下来的三件事,办的很不顺利。 第一件是在园中建池子,池子好挖,但活水难寻,此地北有渭洛东临黄河,自是不缺水,但最近的柳叶河尚在十里之外,如何引水成了个大问题。 那家蒙馆坐馆的先生是个老书生,在当地颇有名望。又是自家祖产,断没有说挪就挪的道理。读书人的脾气上来自然不管来者是谁。李阐空担个颖王的名头,却是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几天磨下来也不过得了老先生一句应承,读书声小一点便是了。 而第三件远在河中府,李阐自己都摸不着头脑,只能吩咐文珍寻个稳妥机灵的,去看看那道观有何不妥。 文珍一脸茫然的领命走了,却琢磨不透这个‘不妥’到底是何意思,正犯愁时,那个青衣小吏给他出了个主意。 那青衣小吏名叫陆迁,当地人,其父曾做过岳庙吏丞,算是个不入品的流外官,前年让其子顶了官职,家就安在岳庙后面的油伞巷。 陆迁说带一个善画工的匠人,去那道观里将所见皆画在纸上,管他什么妥不妥的回来呈给颖王殿下一看便知。如今庙内正修葺大殿,那些木匠多会画几笔,找人也不是难事。文珍得了这主意,当即命那小吏去账上支取盘缠,挑好人即刻前往河中府。 因此当白帝再次现身之时,无限郁闷的李阐因为一件事也没有办成,不得不赶紧将早早预备下的糕先点捧出来,奉于帝君面前。 李阐平日耳濡目染,最擅长的便是这些察言观色的本事,果然将白帝的喜好拿捏的很准,在吃过了盘中的绿豆糕马蹄酥龙须糖之后,神仙那一开始不太好看的脸色也慢慢缓和了过来,又喝了盏李阐亲手烹煮的热茶,矜持的点了点头,同意随他去去看看这些难办的差事到底有多难办。 春光正好,他们先顺着城墙绕到书院后,今日恰逢书院闭馆,往日咿呀的读书声已然绝迹,但院中一树李花开的如平地堆雪,东风一吹,满树繁花如海底翻浪,随风飘来一股清淡香气,不要说李阐,饶是见惯天下奇花异树的神仙也看的呆了半晌。 李阐缓了缓,才说:“这花前日我去时还未开,这一夜之间竟开成这样。”口中啧啧称奇,又说:“我听说过沅陵人伍贯卿家也有李花一树,开的既繁又美,在一个月夜里花做数团,如飞仙飞上天去了,花上露水倏然化为雨滴千点落下,树之后便枯死了。” 白帝默默听完,突然出声问他:“你是怕我收了这树花?” 李阐虽被点破,却也面色如常,笑道:“岂敢,我只是想,这世上的机缘实在是不可琢磨,哪怕是朵李花也有飞升的一日,不知道帝君看我的根骨如何?” 白帝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过,下了一个四字评语,不过尔尔。 他们站在城墙上,亦可一览庙中情景,南墙下搭了可供歇息的凉棚,挑着沙石木料的民夫来往不绝,李阐指向后花园中的一角,那里已经挖出了个好几丈见方的大坑。 “池子给你挖好了,但河流尚远,岳庙本没有公廨田,这附近的地大部分是当地农户的口分,但靠近河滩的一百多亩又汾阳王的永业田,这一条渠修下来……”李阐看着神仙的脸色,接着把前日里文珍告诉他的话转诉出来,“要经过附近三个村庄十几户人家,还有汾阳王那边……” 神仙打断了他,“若是此地有水呢?” 李阐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此地有水自然一切都不是问题,他心说,那监承是工部直接下来的从六品员外郎,每日里干的就是这些城池修浚土木缮葺的活,既然他都说了不好办…… 李阐显然会错了意,神仙也并没有接着解释的意思,他的目光投向了庙门东侧,在城墙与官道之间有块地势稍高长满槐树的坡地,神仙手指了指,问李阐,“那一块地可有主?” 李阐又怎会知道这些,但见神仙像是有办法的样子,含混的答到:“看样子应该……没有,等我去问问……” 神仙只说不必麻烦,他袍袖挥过,李阐顿觉眼前一花,立刻天旋地转,等他堪堪扶助身边的什么东西,才发现自己已经瞬间来到了那片槐树林中,神仙站在离他稍远的位置,似是在地上找着什么。 李阐长出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神仙在林间信步而行,半亩多大的林子,很快就让他转了一遍,之后他在林间站定,随手从旁边的槐树上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戳了几下。 林间土地松软,很快就被白帝戳出来个浅坑,李阐几乎是眼睁睁看着水从那坑里涌了出来,初时只是一小股,之后越涌水越大,旁边的土地随之陷了下去,逐渐形成了一个碗口大的泉眼。 李阐所站的地方很快被水漫过了,而神仙早已隐上了半空,将手中的树枝扔给了他,“找个地方种下吧。”他留下这样一句,便和往常一样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阐看着手中那根尺长的断枝,接茬处还是新绿。他本要丢弃在脚边,转念一想又带了回去,随意插在了东墙内的土里。这世上机缘确实不可琢磨,从此之后便要看这槐枝自己的造化了。 岳庙东面发现泉眼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故城,虽说是颖王殿下在林中散步时随手戳出来的,但民间都认为是白帝再次显灵,庙门口着实热闹了好几天,这股泉水也被认为是治病防灾的醴泉,取水的人每日不绝,只有修渠引水的那几日得了清闲。 但也有有心人很快想到了当年太宗在九成宫掘地成井发现醴泉的典故,便又起了些风言风语,这倒是让李阐始料未及,他不得不连夜写了折子递进宫中,详细讲诉了自到岳庙以来的每日经历,以及发现泉眼的经过,自然隐去了白帝一节,只说自己因感入梦,梦中仙人指路,告诉他泉水方位,泉味甘如醴,润生万物,一切都仰赖皇帝圣恩,天子令德则人间出详兆云云,待他弄 分卷阅读13 分卷阅读14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14 完这一切,派去河中府的人也回来了。 第二卷 遇仙 5) 但凡神仙,总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做派,白帝亦然。总是冷不丁的现身在李阐面前,特别是他赶写奏折的这几日。 李阐做为一介闲散王爷,文案之事都由文珍代笔,但此番连文珍都派不上用场。他本对就官场文书这一套生疏的紧,还要把握好分寸,写的内心一股郁气不说,还时不时要被半空中的人影吓上一跳。 一开始他还尚又些不适,但被惊的摔了茶碗坏了笔墨这种事多上几回,慢慢的也习惯了,只是文珍看他的眼神愈加不对,动不动就伸手过来试他额角,大概是觉得他上次病过之后就一直未大好。 李阐此时才觉得世人对神仙误解颇多,帝君口口声声嫌人聒噪,实际上他自己才是最话多的人,李阐闲来旁敲侧击的打听,是否山上日子太过冷清,平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白帝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摊平一只手掌道:“本君随侍王女四千,是否都要招来让你一见?” 李阐看了看空荡荡的门口,又看看帝君脸色,立马福至心灵,道:“不必了,想来这么多人,我这屋里也站不下的。” 但从心里认定神仙也并非完人,总有小气刁钻又麻烦的,西岳帝君就是此中翘楚。 仗着自己的寿数,但凡是他能想起来的陈年旧事都要拿出来讲一讲,尤其是关于李阐先祖的,太宗高宗因将祭祀冷落许久,获得神君大人颇多微词。但又绝口不提玄宗事,李阐几次欲问都被绕了过去,反而说起棂星门的改建,要比如今更高阔,灏灵殿后面的牌楼,不必刻别的虚衔,就刻‘少昊之府’便好…… 文珍带人进来的时候,神仙正嫌棋盘街外的龙柏死了几株,看起来不够齐整,要李阐挖了树来补栽。 那些古柏皆年代久远,可推溯至两晋,李阐哪里知道从何处可以挖来这么老的树,只能胡乱先应了再说,好在这时候文珍推门进来,见他又看着窗下出神,早已见怪不怪,只报说去河间府的人回来了。 李阐如蒙大赦,赶紧让他带人进来。文珍回身招了招手,先进来的是那青衣门吏,后面跟着个阔脸汉子,应该是画师了。 见了礼,两人皆立在堂下,陆迁便将这一路上见闻说了一遍,李阐见他年纪尚轻,但言语清晰思维敏捷,不由得多留了一份心。 据陆迁讲,他们是在潼津过的河,这几日上游涨水,想来是春汛的缘故,因此河水湍急,但好在那撑革船的艄公是个老把式,一路上倒是有惊无险,向他打听了河间府造道观的事也有收获,艄公说没听说河中有新修的道观,但芮州府有座道观在翻修。 于是我们下过了河便往芮州的官道上走,一路打听,才知道这道观是本是黄河岸边的一座废庙,久以无人打理,去岁皇上曾下旨兴道,各州道府皆有造观的份额,只不过河中府因大河改道淹没良田百顷,因赈灾之事拖了一年,因此今年才找了这间庙,翻修成道观交差。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沓纸,展平了递上李阐的案头。李阐因白帝已经挤在了案前,只能略偏了点身子,捡起一张。 纸上是用墨勾出的草图,虽不够精细,但已能看出大概。前几张都是些寻常楼台殿宇,但后面的却有些不寻常。 从第四张开始,便不是建筑外观,而是各色神像,共有三张,李阐翻过一遍,指着那后面三张问面前站着的两人:“这又是何物?” 那阔脸汉子张了张嘴,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原因,嘴里半天才说出一个……画……字,脸倒是涨的通红,还是前面的陆迁回话道:“这是画,那道观正殿里造像还未完工,但看外形应是太清、玉属、上清三位,四壁都是壁画,还未上色,画的便是这些神仙,并且足有丈高,小人和赵五不敢耽搁太久,捡紧要的录下来复命。 李阐这才知道那画匠叫赵五,看了一眼身侧的那位货真价实的神仙,神仙正皱眉盯着那些画,一脸不快,遂问道:“赵五,你可觉得这些画中有何不妥?” 那赵五脸快红到脖子,半天才说了几个字:“……鬼……斧神功,没有……不妥。”说完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神……仙……之笔。” 只是他话音刚落,李阐就听见白帝冷笑了一声。李阐离的近,鼻端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松柏与露水的冷冽气味,只是神仙的脸色愈发的难看起来,突然一扭身,负手走到窗下的绳床上重重坐下,脸朝着窗外。 李阐看着好笑,正巧文珍奉了茶上来,遂端起来喝了一口掩饰嘴角的笑意,文珍也偏头去看那画,啧啧赞叹了两声,说:“河中府这是从哪里请来的画师?我看着和宫里的那些比也不差。” 此话一出,李阐马上想起来曾在宫中见过的那些藏画,抚掌笑道:“怪不得我总看着熟悉,现在一想,倒是像吴道子的《朝元仙卷》,这人物衣饰倒是类似,不过这布局倒是不同的……”他看了眼仍在生闷气的帝君,仿佛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又问两人,“你们可认清了那壁画上都画了哪些神仙?” 那青衣小吏答道,“殿下,那壁画三面墙壁加起来有三四百个神仙,我们大概看了,除了玉皇大帝、元始天尊、西王母这些,剩下的便认不全了……” 赵五也加了一句,“还有青龙……和白虎。” 李阐低头喝了一口茶,嘴里说知道了,命文珍带两人下去领些赏钱,手里拿着那几张纸又翻过来覆过去的看了几遍,传说吴道子晚年辞官浪迹东洛,弟子众多,若这壁画真脱胎于《朝元仙卷》,那人物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除了陆迁认出来的,图上剩下的那些神仙里确实没有五岳四渎的神像。 不知道是赵五没有录下来还是那壁画上压根就没有画,若是没画的话……李阐的目光投下窗下,怪不得这小气的神仙气成这样。 第二卷 遇仙 6) 谷雨一过,春色渐老,早晚虽然还会偶尔下几场小雨,但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了。 谷雨后第三日,是玉泉庙会,赶庙会的乡民将从岳庙到山脚下道观的一条官道挤的满满当当,人头如蚁,声喧如蜂,人人都等着去玉泉里喝一碗泉水。 神龙年间,金仙公主入此观做了女修,受上清经箓,法号无上道。后传金仙公主因玉泉边修道多年,骑鹤升仙,于是每年谷雨后第三日的玉泉庙会,道士门会舍些撒了符箓灰的玉泉之水。十里八乡的民众趋之若鹜,天色未明时道关门口已有排队的人了,都为了沾沾金仙公主的仙气。 颖王殿天刚亮时带着陆迁从岳庙出来,月亮还挂在西峰边上,一路上便已遇到不少携家带口骑驴驾车来赶庙会 分卷阅读14 分卷阅读15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15 的,快到道观门口时路上已挤的水泄不通,李阐怕马踢伤了路边乱跑的孩童,下马牵着缰绳慢慢走,陆迁牵着驴走在他身侧,一面将这玉泉庙会的来历细细讲了一遍,李阐见不少人手上果然拿着瓷碗,好奇道:“这山下玉泉真的与山上相通?” 陆迁说:“本来也不知道,当年金仙公主隐居华山修炼,在西峰镇岳宫的玉井汲水时不慎将一支玉簪掉进了井里,公主料想这簪子必然是找不到了,没想到之后在山下泉里又发现了,这才知道这水是通的。于是将那泉水赐名玉泉。” 李阐奇道:“竟还有这种事?”心里想的却是定要找个机会好好问问那土生土长的神仙,听着陆迁又说:“这也不算什么,那镇岳宫中的玉井更是稀罕,传说井里长着千叶白莲,花开十丈,藕可成船,服一片既可羽化成仙,不过谁都没有见过。” 李阐说:“听文珍说你也是本地人士,可曾上过镇岳宫见过那白莲?” 陆迁面有愧色,答道:“小人虽然在这山下住了二十余年,但确实没去过镇岳宫,只因为这山上实在是路险难行,北峰以上便只有采药人和山上修行的真人们才敢走,哪怕是药农也得系着绳子攀爬过去,更不要说那些不足尺宽的峭壁栈道,怕是看一眼都要吓掉半条命的……” 李阐点了点头,问:“那金仙公主又是怎么上去的?” 陆迁答:“玄宗朝的时候上山原是修有一条鸟道,安史之乱时有乡民为避祸,躲上山后便毁了栈道,近百年都没有修缮了。” 两人边聊边走,渐渐也挤到了玉泉观门前,山门还在百阶石梯之上,山下的空地原是个岔路口,连接长安与洛阳的官道在这里拐了个弯,拐出来的空地如今形成了个热闹集市,李阐本意是要从这里东行,却被众多的小食车子吸引了目光。 陆迁会意,把驴子在路边柳树上拴好,揣着钱袋挤进集市里,捡看着干净的几家买了些吃食,粥汤之类的不易带走,便买了些甜馅饆饠,胡麻饼,油炸馃子……包在几张干净油纸里拿过来,李阐各自尝了些,又问陆迁手里的那包是什么。 陆迁打开给他看,是一爿粟米蒸糕,糕顶上还有一层红色枣泥。陆迁说:“这是下官准备买给自己吃的,此物粗鄙,入不了王爷的眼。” 李阐摇了摇头说:“我在王府里倒也吃过这种,不过是用水晶米夹着各色果干蒸出来的,叫水晶龙凤糕,别的都罢了,唯独这种,太甜……” 他说到这里,倒是想起来什么,吩咐陆迁再去买两块蒸糕,记得多刮些枣泥,特别强调包好带走。 陆迁见颖王说的郑重其事,不敢怠慢,折返回蒸枣糕的王婆摊位前,要了两角枣糕,又见王婆的小车架子上挂了个盛饭的竹篮,于是连同隔壁卖汤饼家的一只粗瓷白碗一并买了下来,将枣糕盛在碗里,仔细放入篮中,在上面仍盖了张干净油纸。 等陆迁拎着篮子从人堆里挤出来,才看见骑在马上的颖王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那人服色看上去不像是官家的人,只着一身白袍,胯下也是匹白马,既未戴冠,又不束幞头,发束在头顶挽了个道士的混元髻,一张脸俊逸出尘,正望向这边。 陆迁突然感觉那道目光如有实质,推着他拽着他朝前走似的,他低下头小跑了几步到颖王身边,双手奉上了那竹篮,突然身心一松,无形之中扼住他心口的那股力量似乎立刻消失,陆迁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白袍道人打扮的公子的注意力已经被竹蓝里的粟米糕吸引了,只见那公子翻身下马,拿起一片糕,却没吃,反而先举到了自己那匹白马的嘴边。 陆迁小时候曾和父亲去过几次长安,自诩过见过一些市面,在他看来,颖王那匹浑身雪白,唯有额心一撮黑色的马已经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宝马美驹,听说还是康国进贡来的,任你有钱也买不到。然而那陌生公子的白马却让他见而忘言,那马周身没有一丝杂色,白的仿若有光一般,威严又美。 陆迁心里觉得跟着颖王出来的这一趟十分的值了,不但省去了平日里庙中那些繁杂琐事,还见到了这仙人一般的公子和马。 尽管听见颖王唤那人‘白公子’,陆迁已经在心里认为这就是嫡仙了,他退远了些,看见那白公子举着蒸糕喂马,那马一口吃了不说,还舔了舔那公子的手。那公子脸上便又透出一份高兴的样子来,于是颖王也凑了过去,趁机摸了摸那马的鬃毛。 [7] 两百年前,李氏一族起兵反隋,争夺天下。时隋炀帝尚在江南,长安无主,关中群盗蜂起,高祖自太原起兵南下,自浦津渡黄河,占长安,出潼关而夺取天下。百余年后安史之乱,二十万唐军殁于潼关,玄宗仓皇之间离京西逃,入蜀避乱,将长安拱手让于叛军。时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终是立下了再造唐室之功勋。好巧不巧,郭子仪正是华州人士。 陆迁自小便对这位中兴唐室的名将事迹神往不已,加之又是同乡,油伞巷口的茶摊子里常年有个说书的,最爱讲的便是郭子仪大破安庆续,重夺潼关的这一段。陆迁依葫芦画瓢,骑在驴背上给颖王和那白公子讲的也是这一段,直到看见潼津下城的关隘城楼,才猛的清醒过来。 他暗骂自己是吃多了甜糕蒙了心,那郭国公立下旷世奇功,受封汾阳郡王,一门将相,牙笏满床。六子代国公郭暧娶了升平公主,生下一女正是穆宗生母,如今宫中的太皇太后,颖王的亲祖母。 班门弄斧也不过如此了,陆迁当时冷汗都要下来,仔细回想自己刚才可有说出什么不妥的评语,正凝神细想,前面白公子突然回身问他,“怎么不讲了?” 陆迁偷偷瞄了一眼颖王的脸色,还未想好如何作答,就听颖王笑着接了一句:“你若是爱听这些,我也会讲。”陆迁如蒙大赦,托词到前面渡口看船,双腿猛的一夹驴腹,颠颠的跑了,临走前还听见颖王的半句话:“还以为这天底下没有你不知道的……” 黄河上仅有一座浮桥,便是连接京畿与河东的蒲津铁桥,也是秦晋之间的唯一通路,除此之外要过河只能乘坐革船,革船以羊皮缝制,充满空气,数十个乃至上百个捆扎在一处,覆以竹竿木板,便可在黄河上摆渡之用,今日他们要过河的船是前一天订好的,陆迁朝前赶了两里多地,下到港口,果然见一个小吏坐在路边茶棚下候着。 那小吏引着陆迁寻到了摆渡艄公,正是上次他过河遇见的那位,只不过换了个大筏子,撑船的筏工也多了两人。 在岸边等了一会,才见颖王与那白衣公子骑马行来,撑船的艄公本因被征召渡河白白浪费了一早上生意心中不忿,对陆迁抱怨了许久,但见李阐紫衣玉冠,气 分卷阅读15 分卷阅读16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16 度不凡,才知道遇见了京中权贵,慌的不敢再多言语,陪着笑过来牵马。 李阐把缰绳抛给艄公,朝前正要走,便听见身后猝然一声嘶鸣,回头只见少风双蹄扬起,眼看就要踏在已吓傻的另一位来牵马的筏工身上,李阐当即回身一脚踹上了那筏工的膝窝,筏工就势倒地,滚了一滚,将将避过了下落的马蹄。 这一下几个人皆愣在当场,连白帝面上都有些惊意,他一把拽住少风的辔头,朝旁边拉去,那筏工才从马肚子底下滚了出来,满头满脸的灰,眼睛直愣愣的尚未回神,李阐看着心里一叹,自己竟将这茬忘了,那少风怎是寻常人可以碰的得的?但见白帝伸手在少风头上拍了一掌,似是有些怪罪的意思,转身走过来,对着那眼珠还不会转的筏工天灵盖上也拍了一掌。 那一掌看似轻飘飘,却如有千钧,筏工即刻腿脚一软朝地上坐去,却在刚挨地的瞬间又弹跳起来,终于哎呦了一声。 这一声喊出来,刚才那股呆傻的劲便也过去了,整个人仿佛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一圈人,有些莫名其妙的问老艄公,“把头?可以走了?” 经过了这一场,等几人上船时已是正午了,那筏子果然极大,在上面扎了凉棚,下置竹椅,白帝亲自把少风牵上皮阀,周围人皆不敢看他,连一路上活泼的陆迁都缩着脖子坐在尽可能远的地方,这让白帝心中隐隐又有些不快。 好在是李阐仍如常待他,既不多亲密,也无畏缩之意,两人并肩坐在竹椅上,四顾皆是茫茫江水,老艄公站在船首,其余三人站在三个船角,一起发力撑船,少风因未和那一驴一马拴在一处,自己溜达了过来,低头在白帝发间嗅了嗅,又将头伸进他怀里。 白帝无奈,只能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打开后是早上陆迁买来的另一块蒸糕,喂给少风吃了。李阐见他一副舍不得的样子,不由的笑出了声。 他一笑不要紧,白帝马上起身拂袖而去,但革船位置有限,白帝至多也就是站的离他远了些,负手站在船首,看那艄公撑船。 趁这个当口,少风又凑到了李阐身侧,李阐回身招来陆迁,让他将那竹篮拿过来,里面还有几个早上没吃完的甜馃子,一并喂给少风,他想到这龙被白帝喂的嘴叼的很,不好好在山间吸风饮露,非要吃这些甜食,连化做一匹白马都只吃甜饼,一口草都没啃过。 少风嘴里的馃子还没嚼完,李阐只听见身后又是一阵扑腾,陆迁在后面嚷了一嗓子,原来是有只鸡从他竹凳下钻了出来,却因为绑着脚,只能猛扇翅膀,差一点滚到水里去。 见陆迁捉了那鸡,老把头笑着解释道:“这是祭河神用的,原本只在新船下水时做些祭祀,但昨天官府的人特别交代了,这一趟万不敢出什么岔子,所以才备下这只鸡,可结果……” 船把式说的支支吾吾,李阐却听明白了,只因这黄河水深浪急,撑筏渡河就如同行于刀尖,稍有不慎便尸骨无存,其中诸多忌讳不可明言,近日正值黄河春讯, 正是水流湍急的时候,结果今天自他们上船起,这河面上就平静无波,一丝风都不见,老艄公乍了乍舌,说:“老汉虚活了这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河静成这样。” 李阐便看了那仍站在船首的神仙一眼,一边陆迁也走了近些,手里依然擎着那只鸡,问老艄公祭品什么时候投,老艄公笑道:“已经行了半程都风平浪静,这鸡当是不必…… 然而他话音未落,船尾变故陡生! [8] 单艘革船由9只皮囊组成,今日李阐他们所乘的大革船是由四艘小的拼成,四个筏工一人一角,老把式站在最前面掌舵,然而随着几声突如其来的闷响,船尾的一角迅速的沉了下去,本该站在那里的筏工也不见踪影。 整个筏子瞬间失了平衡,李阐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力掀倒,手在空中虚捞了一把,尚未摸到那神仙的衣角便落入河中,随着革船倾覆,之前一直平静的河面风浪乍起,一股水流急湍而下,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将那革船撕碎了。 李阐略通水性,深知此刻切不可慌乱,然而黄河水中泥沙太多,他无法在水中视物,只能趁换气的当口挣扎着寻找被大水打散的几人,那些筏工自不必说,陆迁是本地人,在河边长大水性自然不用担心,唯独那神仙……李阐想到这里,内心里一时连惧怕都忘了。 那神仙算是个地仙,秦岭一脉皆在治下,但过了黄河法力便毫无用处与常人无异,今日出门时又忘了问他水性如何…… 浮沉之间,李阐抱住了身侧被水冲过来的一根浮木,稍微得以喘息,眼见上游又飘下来裹了件青色袍子的人,眼急手快的捞了一把,正是奄奄一息的陆迁。 李阐将陆迁上半身架上浮木,只见陆迁双目紧闭,嘴角青紫,额头有一片血污,应该是被撞到了头,靠着胸腹的一口气才没完全沉下去。此刻他们已经被冲到河湾一片水流较缓的地带,李阐解下腰间鞢带,胡乱将陆迁捆在浮木上,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忙扯下金鱼袋揣进怀中,才猛吸了一口气,又扎入水里。 然而大河茫茫,举目皆是浊浪,哪里还能看见神仙的影子,李阐奋力朝前游了几下,身上袍子吸满了水,束着他伸不开手脚,水又冰凉刺骨,没多时他便以无力了,一个浪推着他身子朝起浮了一些,他看见前方一个漩流处似乎有些异状。 李阐拼尽了全身力气靠近那漩流,先是不知道被水推出去了多远,之后又一并被卷了进去,天旋地转间他在一堆断木渣间拽起了那块白布衫子,手中一轻,才发现自己救起的是个不过总角的幼童。 李阐心里一沉,突然失了气力,那幼童本爬在块断桨上,本以吓傻,现在见了李阐才哭出了声,手脚在空里不断乱挥乱蹬,顿时失了平衡,差点从桨上滑下去。 李阐被他一脚蹬中心窝,没防备呛下去一口水,他本就已是强弩之末,登时就被水吞的没了顶,沉下去之前,他用仅存的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小儿托了一把。 沉下去的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离他远去了,他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在大明宫的那一夜,突如其来陷入的无尽黑暗,一切都是从那一夜开始改变的,就在他意识到自己要死了的这刻,他醍醐灌顶般明白了自己名字的意义。 死而复生,是谓之蝉。 小蝉……生死之间,仿佛有人在心底唤他,李阐心念转动,求生之欲被唤醒,在水下猛然挣扎起来,不得章法的扑腾了两下,脚底突然触到了一处硬物。 有了借力,他腿上蓄劲一蹬,朝水面升去,眼睛并不能睁开视物,只觉得有一股白光在脸前划过,身体突然轻省了不少,终于被他挣扎着出 分卷阅读16 分卷阅读27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27 外廷……李阐眼底隐有热泪,遥望着北面的大明宫,心中默祷,这一场虽一败涂地,但皇兄心里不曾疑我,有这句话臣弟心中已无遗憾……李阐本欲拜别,但神策军副将已然是不由他再拖延,上前将李阐推搡了一把,扯掉他的金鱼袋捏在手中,冷笑道:“巢县公,下官劝你还是快快上路为好。” 一旁跪着的文珍自小长在李阐身边,何时见过他家王爷受此等屈辱,顾不得许多起身便飞扑了上来,想要抢回他家王爷的鱼袋。那神策军副将孔武有力,岂是文珍这种文弱书生可以撼动的,只一脚就将人踢飞了出去,像只破麻袋似的重重的被甩在了梁柱下。 李阐又惊又怒,见那副将目露凶光佩刀出鞘,暗道一声不好,这些人如今要取这府中性命易如反掌,他为鱼肉人为刀俎,硬拼显然是下下策,思及此,他上前一步挡住那副将投向文珍的视线,匆匆从手上褪下那枚镶嵌着紫宝石的金指环,塞进副将手中,使劲握了一握。 那副将看着手中指环,脸上露出一丝不屑,然而李阐不动如山,死死盯着他,轻声急道:“这指环是高宗时波斯王子俾路斯来长安时所献,价值连城,还望将军留我这阖府上下一条生路。” 副将脸色将信将疑,仔细看了看手中的指环,才后退了半步,鹰鹫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李阐,冷笑道:“县公是个明白人,此等宝物,留在你身边怕是也……”他意犹未尽的停在这里,而李阐已经听懂了。 他面无惧意,也轻轻的笑了笑。 巢县远在庐州,有千里之遥,李阐深知这不过是皇兄能给他的最后一丝庇护罢了,自己有没有命活到巢县还是未知。圣旨中虽寥寥数语,却也透露了李阐获罪的因由,宰相宋申锡意图谋反,欲立李阐为帝。而这样的谋逆之罪,却只将李阐褫夺爵位,贬至巢县,并将此案交于外廷处置,只能说明皇兄并不信这无稽之说,但有人逼着他必须信。 皇兄身边这个能调动禁军之人,李阐已经无需再猜测是谁了,神策军中尉,仇士良。 自皇兄即位以来,深感受宦官威胁,一直在寻找机会将朝中宦臣连根拔起,宰相宋申锡秘密谋划多年,在朝中暗中培养势力,如今羽翼未丰,却遭仇士良致命一击。谋反这一项大罪扣下来,他李阐若说还能侥幸得些庇护的话,宋申锡便是必死无疑了。 李阐在被神策军押走的一路上都在猜测,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此事过于机密,他府中连文珍都不知情,那么就是宋大人那边……李阐想不出头绪,此刻出了王宅并未行多远,只见远远有一队神策军全副武装冲出了延熹门。 那负责押解李阐的禁军副将回头冲李阐笑了笑,得意道:“县公,可要好好看清今日之长安,全是拜县公所赐。” 神策军以诛杀乱党为由,在城中大肆搜捕掠劫,京中恶少趁机挟私报复,随意杀人抢劫,整个长安城犹如一口置于炭火上的铜釜,被各种势力搅得沸反盈天,尘埃四起,遮天蔽日。李阐在被押走的这一路上,宛如见到了人间地狱。 神策军将他先押往内廷,但一进尚书省的衙门,马上所有人的脸色皆是一变,只见满地尸体狼藉何止百人,血流遍地,空气中的血腥味令人窒息。从服色上辨认,不仅仅是官吏与金吾卫,甚至连一般平民百姓也惨遭屠戮,而各衙门的印鉴,地图,甚至户籍文书档案之类更是扔的到处都是,很明显是又遭了一番洗劫的。李阐但见此等景象,又回想起这一路所看见的情景,真真心如死灰一般,只求速死。 他转身举起手上镣铐,对禁军副将说:“我自知活不到明日,你不必把我押回禁军,不如就在这吧。” 李阐心里清楚,仇士良既然敢对百官大开杀戒,必然是已经罗织好了罪名而肆无忌惮,与其在神策军内屈辱致死,不如现在就来个了断干净。 而对面的副将愣了愣,尚有些犹豫不决,上面的意思还是要做做样子,让李阐出了长安城再杀掉他灭口,马上就有身边的人献计献策,说颖王如今是谋逆主犯,而此刻外面又不太平,万一被人抢了功劳……言语之间全是按耐不住的急迫,如今长安城中一乱,正是趁火打劫的好时候,谁都不愿因押解人犯而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队中众人都等的有些焦虑了。 那副将眼中神色一变,立刻点头道:“确实有几分道理,带着颗头确是比带个活人方便……”话音未落,刀已出鞘,抵住了李阐侧颈。 第四卷 天命 3) 神策军自天宝十三年创建以来,至今已有七十余载,近几十年鲜少出征,军士多以京中豪强子弟充任,军纪崩坏腐败滋生。李阐今日所见,才知道对手的残忍与贪酷远超自己想象,李氏一族走到今日,竟已是穷途。他不惧死,同长安城中的无辜百姓相比更是死不足惜,他只是遗憾自己竟死在宦竖的刀下。 李阐在刀锋横过来的一瞬间闭上了眼睛,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颈部被利刃划开时的一股冰凉,血随即涌了出来,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就是那一瞬间,竟是感受不到疼的,能感觉到的唯有一阵冷风,似是裹挟了沙尘石块,将他团团围住。 明明已经是四月了啊……就在这样一个时刻,他却想起了完全不相干的事情,眼前最后浮现的,是一张清冷的面孔。 那日针对官员的屠杀使列朝几乎为之一空,宋丞相枉死,而民间因此难无辜致死更是无算。一场大乱,直到半月后才渐渐平息。皇帝久未上朝,宦臣完全把持朝政,一时间新一轮的内部争权斗争如火如荼,而颖王在押解途中遇难,现场失火,武侯只在一具遗骸身上找到了一枚被火烧的有些变形的金指环与鱼符。 李阐如经一场大梦,醒来时看着窗外的峭壁千刃,才后知后觉是谁救了他。 他身子稍微一动,侧颈处便传来一阵剧痛,使得他痛呼出声,耳侧传来了一丝响动,有一只手从他颈下穿过,将他整个人朝起来扶了一把,李阐借力扭头,却发现眼前之人并不是白帝,而是个生面孔。 那人一身灰色布衣,并未戴冠,面上看起来倒是年轻,却一头白发,见李阐不动声色的盯着他看,收回了手,站定对他做了揖,自保家门,“陈图南。” 李阐本欲答礼,但一张嘴声音嘶哑不堪,嗓子里仿佛被血粘滞,他刚发出了几个气声,便被陈图南止住了,“不必多礼,”他笑道,“待你大好时再谢不迟。” 李阐在听到‘大好’两个字之后,眼里的光芒迅速的黯淡了下去,他脸色一沉,闭目不再言语。任陈图南解开他颈间的包布,不知道将什么药草换了上去。 陈图南见他一脸的求死之心,不由得好笑,自顾自叹道:“你们凡人 分卷阅读27 分卷阅读28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28 身上的病治起来麻烦的紧,这些药草我寻了好几个山头才凑齐……” 果然不待他说完,李阐紧闭的双目便抖了抖,努力的将头稍微转过去了一些,以示自己不愿配合之心。 于是陈图南又道:“你想死我不拦着,这西峰万丈之高,你随便一跳,尸首都能落到商州上洛,何必急于此时?”他笑了笑,接着说:“帝君命我救你,你这伤好了我也就能回去复命,这差才算是交了……你说你一个将死之人,在死前还给我惹这许多麻烦又是何苦?” 李阐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又缓缓闭上了,陈图南知道他总算想通了一半,将袖中一碗药盏拿出来喂到他嘴边,李阐不再抗拒,闭着眼喝了。 陈图南的药果真灵验,三日之后,李阐已能起身下地,这三日里手持拂尘坐在床头一直盯着他的陈图南一见他已能勉强站起,招呼都没打一声便凭空消失无踪,李阐本想谢他相救之恩,但见人走的这么快,也只能向空中遥拜了几拜。 这一动又牵扯到了伤处,疼的他几乎直不起身,扶着桌案许久才缓过口气来,勉强挪到门外,才发现自己所在的是一座小巧的院落,身后的楼阁依山势而建,面前又是一座大殿。 他从大殿后面绕过去,先看了看匾额,只见上面是镇岳宫三个大字。才知道此地果然是西峰顶了。殿前的空地中央有一口井,围着青石条,白袍金冠的岳神此刻就坐在井边。 今日一见,李阐却觉得恍如隔世,心境已是今非昔比。白帝回头见他站在廊下,探身从井中捞出朵白莲,顾不上井水打湿了袍袖。 那白莲初一离井,足有盆口大小,莲瓣重重,随即不断缩至掌心大小,隐隐有流光闪动,李阐一见着白莲,心里已然是明白了。 镇岳宫中玉井,莲生千瓣,服之一片即可羽化成仙。 李阐死死盯着白帝的脸,并不肯接,只说:“你是神仙。” 白帝垂眼道:“那又如何?” 李阐一股郁气上涌,喉头涌起一股黏腥之气,被他强忍着咽了下去,他心中夹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自醒来后,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被长安的惨状所魇,那副将当日所说‘拜他所赐’四个字像是一具烧红的烙铁,将他的心烧成一片死灰,既然连神仙也救不了,他一介凡人,又有何颜面苟活? 好一个‘那又如何’! 李阐惨笑一声,缓缓道:“既如此,帝君也不必救我。” 对面的白帝脸色急变,那株白莲在他掌心极速的枯萎变黑,之后白帝五指一握,从他紧紧攥着的拳头中落下了些灰白的粉末,他袖袍一挥,那粉尘似雪洒了半空,洋洋洒洒的飘落在两人肩头。李阐心头像是被利刃刺穿,痛的他靠住了身后廊柱,只觉得千言万语,却又再无话可说,眼睁睁看着白帝的身影一下消失在了空地当中。 李阐伸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厉喝,“陈抟!”他猛地抬头,只见井边不远处果然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现身的陈图南,陈图南朝他走了两步,又朝空中看了眼,叹着气退了回去,依旧消失不见。 李阐苦笑着背靠廊柱缓缓坐下,既然想见的人已经见过,他也算了无遗憾了。 第四卷 天命 4) 李阐从来只知求生不易,今日才懂求死亦难。 他本欲从西峰顶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因此才想临死之前将这神仙宫观好好看上一遍。这镇岳宫占地并不宽广,修在一面崖坡背风处,楼台都是临崖而建,地势不可不谓之险。崖上还有一处石洞,外崖壁上篆刻四个大字,“洞天福地”,像是一处清修之所,里面石桌石椅倒是一应俱全,但阴冷入骨,李阐在洞口望了望,便返身退了出去。 正殿中供奉的泥胎彩塑的神像,头戴金冠一身白衣的帝君侧身坐在一条白龙上,那龙爪牙俱在,活灵活现。反观神君的的表情又威严的有些太过,塑的倒是一点都不像,怪不得那神仙每每提起此事就要发一通脾气……李阐想到此处,心头又是一颤,岳庙正殿神君金身尚未塑成,如此看来又是一桩憾事了。 镇岳宫外只有一条隐在草窠中的石阶,李阐顺着石阶本想找到能登上峰顶的道路,没想到却一路向下,直至拐到了两座山峰之间的一片低洼凹地,几股水流从山上流下来,汇集到此处,形成了二十八个水潭,似乎是对应天上的二十八星宿,潭边生有莲花,加上奇峰秀水,繁花瑶草,确实是人间仙境般的奇景,然而这样的景色如今李阐并无心细看,因为此处再无路可走。 虽然这山还未到黄鹤飞之尚不得过的险要,但自古华山一条路也不仅仅是句传说,李阐此刻才明白自己被那神仙困在这山坳里,上下皆不可得,他摸索半日都寻死无门,待把自己折腾回镇岳宫时,浑身上下已经没个人样。他打定了主意,索性绝食而亡,起码留个全尸。 天潢贵胄,从出生起就活在锦衣玉食堆中的李阐,在躺在床上等死的过程中,终于肯直面自己的内心深处隐藏着的懦弱。他虽能慨然赴死,如今想来也不过是逞一时之勇。缓缓而至的死亡拉长了他的痛苦与煎熬。而京中的风云诡局此刻犹如隔着云端的一场旧梦,想来之能更添凄凉。 李阐眼角流出两行热泪,这一次,他真的错了太多,若有来世……不,不要来世了…… 耳边一直传来些细碎的声响,忽而极远,忽而又如在身侧。李阐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经脱离阳界,只等那锁魂使前来,但身体沉重思绪又飘忽不定,一会觉得自己置身京中王府内,身后是絮絮叨叨的文珍不停的与他讲话;一会又觉得回到那日惨遭屠戮的十里长街上,周围尸身遍野血流成河;忽而又来到了那二十八潭莲花前,一人站在藕花深处,白衣玄发,目光灼灼,转眼来到他身前,抬手在他天灵盖上拍了一掌。 李阐耳边嗡的一声响,被拍的元神归位,猛地睁开了眼睛。 刚才梦里的人,此刻竟伏在他身上,身上未着一缕,而他自己同样裸裎相对。李阐被眼前的这一切惊的半天回不了神,而感觉此刻才慢慢回归,他突然意识到了更难以想象的问题所在。 后腰处的酸麻肿胀之感迅速袭来,李阐闷哼一声,腰就软了下去,而面前的神君面色如霜,口中轻吐两个字:“专心。”一只手将他拽起,另一只手迅速在他脑后又拍了一下,接着是腰窝处的两点。他一动,连带着埋在李阐身体里的那端也动了动,李阐疼的倒吸一口冷气,才想起来要逃开。 然而神君冷笑道:“我是不懂你们凡人的什么规矩,不过这是我救你最后一次,你若是还想死,大可以挣开试试。” 李阐浑身僵住,眼睛盯着他,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分卷阅读28 分卷阅读29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29 “不解风情”这四个字,简直是刻在白帝的脸上。 这也不能全怪他。昔日二仪未分,溟滓蒙洪,于玄黄之中化出的那一缕精魂,游行于虚空之际不知千万载,终修成正果,受元始上帝符命有了仙位。镇守一方天地,实在没有那么多功夫与凡人打交道。 他将李阐仍在山上不闻不问这么多日,却是实实在在的生了气。他生气的时候不多,李阐这次偏偏触了他的逆鳞,逼着他下了仙障将镇岳宫方圆几里死死罩住,李阐出不来,陈抟也进不去。没想到还没等他气消,李阐却把自己折腾的差点一命呜呼,等他赶来时勾魂使都到了,也就没顾不上那许多。 “你如今体虚不胜补,本君教你添油之法,日后你可勤加练习……”白帝见李阐终于不挣扎了,弯起手指掐了个决,在他眉心一点,接着说:“本法精妙,只要一息尚存,皆可复命,你仔细听我说。” 李阐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脸涨的通红,偏偏神仙的态度坦荡至极,双眼直直的望过来,如同在念最平常不过的心法要诀:“添油需知窍,油不添入窍中,如灯盏无油,无油则不能接命,命不接则性命难留,性不留,一旦无常到来,则性命分离,尸腐灵散。” 白帝身手向下,在某处又按了一下,李阐一个激灵,差点惊呼出声,帝君终于觉出了点什么,多问了一句:“疼?” 李阐那里有颜面说疼与不疼,怏怏的拿手臂遮住脸闷声答:“不甚疼。” “我已经打通你身上七处穴道,这是最后一处,海底穴。本命七穴就如本命七盏,欲点长明灯,当用添油法。气自精化,养精为人身中至宝。今日我度精元与你,够你续命,他日勤加练习,自可固元守真,但切记此法贵在自然,切不可勉强行之。” 说完拍了拍身下的人,吩咐道:“动吧。” 说着又敲了他一下,要他凝神无欲,守住本心。李阐只得摒弃杂念,挪了挪腰。 5) 待白帝肯将镇岳宫上方的层层仙罩撤去时,已是半月之后。这些日子以来李阐的吃食皆是些带着香烛气的糖瓜糕饼。真是为难这神仙每每下界却是只为在供桌前搜罗这些,李阐念及此,尽管已经吃的牙关酸软,却还是尽力把那些糕饼点心吃完了。 但白帝自那日之后再未现身,只是隔三差五将包裹隔着窗掷进房中,又或是放在廊下,总之是连片衣角都没让李阐看见。李阐知道他怒气未消,只是可惜经过这一场变故,两人的关系几近陌路,让李阐心中又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山中清冷孤寂,这些日子陪伴李阐的只有一些不知名的鸟雀,李阐终日游荡于镇岳宫与二十八潭之间,时不时在清浅的潭水中坐上半日,面色平静却又内心焦灼,仿佛被两股力量同时撕扯。一面他深觉自己当为那日长安血案负责,另一面却又不甘心以死谢罪,心中的两派尚未分出个胜负,他也只能如行尸走肉般懵懵懂懂的苟活于世,不能算是真的活着。 半月之后的一个清晨,李阐正将手中饼渣掰碎了喂鸟,宫观的大门突然被一股罡风吹开。风里似乎裹挟着个人影,一时间飞沙走石天地变色,李阐只得掩面而避,待风停云散,那人影晃晃悠悠的从地上爬起来,一张脸吓的血色全无,头发散乱,却还紧紧的扯着怀中巨大的包袱,竟是多日未见的文珍。 待文珍看清眼前之人,当即跪倒痛哭出声。引得李阐也有些心酸。他伸手扯了文珍一把,文珍顺势扑了上来,将李阐上上下下摸了几遍,还尤似梦中般,狠狠的将自己大腿掐了一把,又哭又笑的嚎的更大声了。 李阐满脸尴尬,文珍身后,站着面无表情的白帝,袖手作壁上观。这边文珍以顾不得尊卑,拉着他的手,总算说出句囫囵话:“可吓死我了。” 李阐这才知道原来所有人都当他死了。 文珍哭诉道:“王爷你自从被带走,就失了音讯,后来听武侯铺的人说,外廷大火,有人在火中找到了王爷的指环和鱼符,人人都道王爷被烧死了,我自然是不信的……那几日京城局势动荡,到处都是杀人抄家的,十六王宅被神策军围的铁桶一样,可把我急坏了,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那日我连同府上几个家丁,准备从后墙翻出王府去寻你,刚爬上墙头就被一阵风刮下来了,恍惚间像做梦一般,梦里有个白衣服神仙,他说你无恙,要我不必担心……”文珍说完,回头看了眼还站在不远处的神仙,接着小声道:“这次是神仙又突然现身,说要带我来见你,再给你带点好吃的……” 说着文珍放下了怀里一直抱着的包袱,打开之后却让李阐顿时哭笑不得,满满一兜子的胡饼,绿豆糕,水晶饼……李阐偏头看了眼那装作无事的神仙,按住文珍继续解包袱的手,接着问:“那皇上呢?” 白帝与他对视一眼,一闪身就没了影。 文珍叹气道:“皇上自从事发后再没上过朝,后来有一日神策军突然撤走了,我们敢大着胆子上街打听,才知道宋大人被定个谋反,连带着朝中几位一品大员纷纷入狱,都是诛九族的大罪……”文珍小心翼翼的看着李阐的脸色,低声道:“下官一直也想不明白,王爷一向不涉朝堂,这几个月咱们一直在这里修庙吗……怎么皇上突然就给王爷定了个谋反的大罪了呢?” 李阐苦笑一声,问文珍:“你信我要反吗?” 文珍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我当然不信!坊间传闻的那些,说王爷和宋大人图谋不轨,皇上多疾而太子年幼,若兄终弟及,则必定立王爷为帝……这……这简直是欲加之罪!皇上怎么能信呢?” 李阐摇了摇头,说:“皇上自然是不信宋大人要反的……宋大人官至宰相,位极人臣,他有何理由要反?但是这背后构陷之人极其聪明,若说是兄终弟及,那京中还有璋王与安王,他却偏偏提了我。皇兄又他生性多疑,纵然他心内不信,也要仔细琢磨琢磨,更何况我……”李阐叹了口气,顾不上文珍惊诧的表情接着说:“我的确和宋大人在打击阉党一事上有过默契……因此皇兄才会如此犹疑,但此事凶险,连你都不知,因此我想不通,这个人是如何得知的。” 文珍满脸讶然,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把捂住了嘴。李阐的表情显然已经懂了,他冲文珍轻轻的点了点头。 文珍在镇岳宫内又拽着李阐的袖子哭了一场,才肿着眼睛被陈抟送下山去。李阐将那包袱抱进屋内,最上面包着的是那些糕点,下面是两套衣物,最底下的小布包里放着笔墨纸砚与几本他最近在读的书,他枯坐着看了会这些王府旧物,长叹一声,起身去换衣物。 身上这一套灰色道袍是那日和白帝修完功法之后李阐在 分卷阅读29 分卷阅读38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38 又看向李阐,最后又定会许钟脸上,他摇了摇头,突然手在空中挥了一下。 啪的一声,卫生间里的灯全部灭了下去,但随即又亮了起来,在这一灭一亮中间,坐在浴缸中的白袍少年果然又变回了乌龟的样子。 这一下立竿见影,所有人立刻便信了。 许钟把还在吃手的小孩塞给李阐,将少风从浴缸里抱了出来,同时又犯了愁,如果这是他的龟,那这孩子到底又是哪来的呢?他拍了拍少风的龟壳,对他说:“那你还是变回来吧,我刚才没认出来你……你这个形象差距有点大。再说你不是叫小虫吗?你背上……” 李阐插了一句:“这个问题我可以给你解释……”他拽过许钟一只手,在他手心写了个繁体的风字,许钟与他对视一眼,嘴角抽了抽。 少风的声音从龟肚子里响起,听上去还有点生气,他说:“你不是不信吗?” 周北林说:“你一只龟怎么那么小心眼,他不信我信啊,谁让你不问我的……”边说边朝李阐使眼色,李阐于是说:“我也信的。” 许钟瞪了他俩一眼,低头说:“主要是今天晚上一下子这么多事,我也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少风的头缩回龟壳里,声音听上去没什么起伏,“我饿了,吃饱了我再告诉你。” 第五卷 少风 5) 周北林钻进厨房,用十分钟时间捣鼓出一碗酸汤挂面。在此期间少风又化了一次形,这次动静弄的有点大,他不小心现出了龙尾,将对面两个人吓了一跳不说,还将周北林茶几上的茶壶茶杯统统扫到桌下碎成十八瓣,还好厨房里抽油烟机开的声音大,周北林并没有听见。等他出来的时候,事故现场已经被李阐打扫干净,碎掉的茶具被扔进走廊垃圾桶彻底毁尸灭迹,于是周北林端着面碗出来的时候,看见的是那三个人围坐桌前,许钟怀里还抱着一个,其乐融融的场面。 他把面摆上桌,三人齐齐抬头看了他一眼,其乐融融中又有一丝怪怪的感觉,周北林低头在三人脸上扫过,乐道:“干嘛这么看着我?被我的厨艺折服了?” 于是那三人对视了一眼,少风低头抓起筷子就吃了一大口,立刻被烫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他又舍不得吐,眼泪汪汪的问周北林:“有糖吗?” 周北林一边起身去拿糖罐,忘不了还要槽许钟一句:“还说不是你儿子,吃面都要放糖……小心刚变成人就得糖尿病。” 许钟难得这次没有和他对呛,微笑着承受了这一击。他怀里的孩子被桌上的味道吸引,手在空里乱挥,拳拳招呼在许钟脸上,他只能把孩子抱远了些,问李阐:“他这是又怎么了?” 李阐通过观察得出了一个推论,“是不是饿了?”许钟马上转脸问周北林:“他饿了怎么办?” 周北林手里的糖罐子刚给少风面碗里加完还没放下,闻言想了想,说:“反正也是你儿子,估计口味差不多,喝点糖水?” 许钟刚要说话,突然想起了刚才周北林关于糖尿病的警告,改口道:“还是喝点面汤吧……” 一边埋头吃面的少风头也不抬的说:“他现在什么都不吃,喂他喝点水就行。”李阐起身去饮水机前拿了个杯子,接了些温水端过来,就听少风又说:“过了寅时,阴阳交割,他就可以吃东西了。” 许钟看着他,问:“那你呢?” 少风抬起头,眼睛眨了眨,似是才明白许钟的意思,他说:“我和他自然不同,你还记得那条鲤鱼吗?” “鲤鱼?”三人皆是一惊,齐齐看向少风。 少风将碗中最后一口汤喝尽,咂了咂嘴道:“对,就是那条玉泉观里老道士硬塞给你的那条鱼。” 周北林听到这里就笑了,许钟问:“那条鱼被我们放进黄河里去了,我们俩一起去的,”他指着正在给宝宝一勺勺喂水的李阐,说:“他看见我扔进河里了。”李阐点了点头,奇道:“你……难道就是那条鱼?” 周北林追问了一句:“乖乖,你还真的跳龙门去了? 少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当年禹父随山浚川,以西河太华为界,将天下分为东西土,九州初现。禹父治水的起点便是龙门西河,每岁春时,天下黄鲤皆争赴龙门,一旦跳过龙门即可一步登天……”他垂下眼睛笑了笑,叹道:“但天下黄鲤无数,又有几条可以断尾成龙?那条鱼不过是条普通鲤鱼,我附身于鱼,九死一生才跳过了龙门天险,但若没有他,我还化不成龙形……” 周北林嘴张的可以塞进去一个鸡蛋,猛的反应过来,问他:“你不是龟……吗?” 少风的表情变了变,他显然是停下来想了想,才说:“我其实不是龟……只不过……有时候……”他犹豫半天,眼睛一转,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就像赑屃,他也长的像龟,实际上也是龙……” 他不提还好,一提许钟就来气,“你说你怎么不早点化成人形?咱们院子里那只赑屃经常骂我,我说出来谁都不信。” 周北林举手道:“我可没不信。”李阐头也没抬跟着说了一句:“我信的,你又没告诉我。” 许钟从李阐这句中听出了点不对劲的地方,还没等他想明白,少风就笑了起来,“他哪有骂你!”少风的表情看上去既好笑又无奈,他说:“他喊你山主,你偏偏听成山猪,能怪谁?” 周北林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他蹿起来往茶几边走:“继续继续,我来给大家泡点茶,咱们继续说……咦?我壶呢?” 他茫然的转了个身,眼前白光一闪,好好坐在那里的少风突然就不见了踪影,周北林隐约察觉到了发生了什么,朝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许钟走了一步。 许钟脸转向一边,手捂在怀里宝宝的耳朵上,嘟囔了一句话,周北林没听清,他旁边的李阐倒是听见了,忍不住笑了笑。 李阐抬起头,对周北林说:“他说,明天给你买一套新的。” 第五卷 少风 6) 许钟猛的从梦中醒过来,一偏头那孩子在他身侧安安静静睡着,两只手握成拳投降一般举在头顶,被子被蹬在脚下,还好睡觉前周北林给他肚子上裹了一圈毛巾被。 许钟揉了揉眼睛躺回去,外面天刚刚亮起来,小区里还很安静,能听见大街上洒水车遥远的音乐声,不真实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他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心态,忍不住伸手去试那孩子的鼻息,指端感到了热气之后尤不放心,又附身去听他小小胸口里的心跳声。 那心跳声急促而有力,许钟居然有些莫名的感动,仿佛被某种感情的纽带突然被激活,这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孩子。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改变,不 分卷阅读38 分卷阅读39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39 管是自己的生活,还是想法,有些事情都需要重新考虑了。 他的自我感动刚刚进行到高`潮部分,卧室的门被推开一条缝,周北林睡成鸡窝一样的头从门缝间探了进来。见他醒着,梦游一般开门走进来,脸朝下往他身边胡乱一倒,一只手把他往床下推,嘴里像塞了个核桃,囫囵突出一句:“……让你下去拿东西”。 许钟没听清,凑近了问他:“谁?拿什么东西?” 周北林困的生无可恋,眼睛也不睁,手朝窗外胡乱指了指。 许钟都出门按电梯了,又拐回来洗了把脸,刷牙漱口,在镜子前仔细照了照才出门。等他从楼上下去,李阐显然已经在车门边等了一会了,他左手拎着一叠食盒,右手是个超大的购物袋,脚下还有一包东西。 许钟见状赶紧小跑了几步,莫名的又有点尴尬,没话找话的问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早……”低头去看那脚下的袋子,才发现都是婴儿用品,奶粉衣服纸尿裤之类的,抬头奇道:“这个点你上哪买的?我还说等中午去看看……” 李阐将手里装早饭的袋子递给他,拎起地上两只袋子说:“妇产医院门口买的,那边都是24小时……”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回身示意许钟去看车里前座上的纸袋,说:“还送了一本书。” 许钟拿出来一看,竟是本育儿大全。 难得李阐半夜才回家天不亮就出门采购,还记得给周北林带了套新茶具,装在一个不大的锦缎盒子里,一看就不是便宜货。许钟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趁周北林去厨房拿碗筷的机会飞快的冲李阐小声说了一句:“这些你花了多少钱?我给你。” 李阐正从袋子里往外掏东西,闻言抬头看了许钟一眼,含糊的说了一句:“等你发工资……”对面周北林已经从厨房出来了,于是他没再继续说下去。许钟回头看了一眼,冲他无声的比了一个谢谢的嘴形。 吃完早饭,三人简单商量了一下,李阐和周北林先去上班,许钟把小孩喂饱之后送去玉泉观找陈真人,毕竟这孩子的来路到现在少风也没有说清楚,少风从昨天晚上消失后又再没出现过,孩子暂时放在道观也有人照顾。但许钟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在他俩走后一个小时才算勉强搞定了孩子,光奶粉就冲了二十分钟,这个时候就不得不感谢李阐的先见之明,他带来的那本育儿书实在立了大功。 但这一过程中的艰辛简直不足为外人道,让他不禁想起许多年前襁褓中自己,自己带着些传奇色彩的身世之前对他来说也许仅仅是某种谈资,但在这一刻许钟突然理解了这身世背后沉甸甸的生活磨砺。 他爹当时所要面对的,比他现在难多了。 孩子被许钟放在周北林家放菜的竹筐里拎出门,许钟又收拾了一包东西带上备用,两只手占的满满的。他现在有点拿不准自己会不会被当成人贩子,如果孩子哭起来他又不会哄,昨天还是李阐搞定的。 他揣着颗忐忑的心,在小区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司机一路和他尬聊,好在是地方不远,十分钟以后他站在玉泉观门前的台阶上,才算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老王今天白班,所以不用担心在这里碰见他。时间还早,广场上的小贩比游客多,几个孩童爬上陈抟老祖的石刻卧像,争着去摸他的胡子。许钟心念一动,像是有什么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却又摸不清楚方向。 他爸刚巧在和道观门口卖财神像的老板聊天,眼看许钟左一筐右一包的跨过大门,闷头往里走,奇怪的在身后喊了他一声。许钟回头,脸上的表情躲躲闪闪的,一看就是有事发生。 许钟用了很大的功夫让他爸相信这孩子是周北林的私生子,从而打消了他爸报警的念头。这个主意也是他急中生智想出来了,总比说这孩子是龟变得让他爸容易相信,更何况这孩子还不一定是龟变的……为此他不得不对周北林的形象做了一些丑化,他爸坐在床沿,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拍着床板说:“你看看!你一天都认识了些什么人!” 许钟违心的附和了几句,陪笑道:“但是咱们还是得帮忙您说对不对,孩子他妈这是一时赌气,说不定想通了就回来了,您也别一棒子就把人打死了……” 他爸说:“那小周的父母呢?怎么不管?” 许钟一惊,还真忘了这茬,只能闭着眼睛胡说:“他爸他妈出国旅游去了……反正……就在这待几天,陈真人呢?” 他爹吹胡子瞪眼的告诉他:“上山去了!” 许钟追问道:“什么时候走的?不是说最近要开会走不开吗?怎么说上山就上山了?他什么时候下来……” 他爹低头摸了摸孩子的脸,语气缓和了一点,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但昨天半夜突然下了一阵雨,我起来关窗户看见他那屋灯亮着,一早起来人就没了影,应该是天不亮就出门了。” 7) 许钟把刚在育儿书上看来的现学现卖给他爹叮嘱了一番,他爹心逗孩子玩的正高兴,心不在焉的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许钟在旁边坐了一会,听他爹又开始问这孩子叫啥,彻底没了辙。 别的都可以编,这名字喊出来再改就不容易,昨天少风溜的太快,又忘了问他……许钟硬着头皮假装没听见他爸问的话,站起身说自己还要上班,就朝门口溜。 他爸在后面喊,“吃了饭再走?我给你煮点面……”许钟自然不敢应,一溜烟跑了,下到玉泉旁才想起来件事。 那次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听见少风说话,和那个老道士,那鱼也是老道士硬塞给他的,现在想来,临走时老道士说的那句“看造化”大有深意,难不成这老道士知道什么? 但此刻石舫上门窗紧闭,不像有人的样子。他向希夷洞前摆卦摊的道长打听了一下,果然今天没看见人,可能是回山上去了。但具体什么时候走的不知道。 许钟道了谢,慢慢的朝道观外走,他心里满是疑惑理不出个头绪,他要找的人如今通通进了山,他们到底在躲什么? 许钟考虑着自己是不是也上山找找,坐在台阶上摸出手机给李阐发了条微信:“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李阐很快回复他:“你到哪了?” 许钟没答他,接着写:“山主是什么?赑屃为什么这么喊我?” 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持续了很久,李阐才发过来一条:“我去市里开会,今晚回不来,你那边怎样了?” 许钟写:“就是该找的人都没找到,不过孩子给我爸了。”想一想又发了一句“我爸问我孩子叫啥。” 这次李阐很久都没有动静,许钟等不来他回复,又点开周北林的头像,问了一摸一样的问题:“山主到底是什么?” 周 分卷阅读39 分卷阅读40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40 北林发的语音过来:“会不会是你的名字?我是不是说你上辈子是个道士来着?可能是你的法号?不不不,道号。” 许钟说:“谁会起这么难听的道号?我看就你会。” 周北林也不理他了。 许钟郁闷的一个人吃了一大碗油泼面,拐去石灰巷老字号的点心铺子买了一包水晶饼一包红豆酥,想起来李阐不吃甜的,又买了包椒盐馅的,这才一路晃回单位。 因为景区不开门,无事可做的周北林和他们组里几个人正坐在棋盘街上晒太阳,许钟从偏门进来正好落入狼口,自然被打劫一空,他好不容易才保下了给李阐买的那包咸点心。 下午许钟在值班室睡了一觉,这几日他东跑西颠又连惊带吓,这一觉睡到天快黑,一睁眼老王在屋里坐着,对着镜子正修剪他那胡子,一边哼哼着一首耳熟能详的歌曲——《千年等一回》。 许钟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的去镜子下拿脸盆,老王回头瞅了瞅他,低头想了想,又瞅了瞅。 许钟被他看的发毛,自己也往镜子里看了眼,奇道:“我脸上咋了。” 老王捻着胡子说,我看你印堂发红,眼底泛白,八字命犯桃花,最近值夜要小心点。 许钟不解,“和值夜有什么关系?” 老王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你看看我们这个地界,风水宝地吧,这几千年过去,棋盘街上的石条都能成精,那种精怪最喜欢你这种阳气足的小伙子了,更别说后院的老槐树,你晚上千万绕着点走……” 许钟呸了一声,回身从铁丝上抽下毛巾,说:“你这看的靠不靠谱啊……”一回头,老王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本书,低头翻了翻,指着其中一页给他看。 许钟懒得去看那上面的内容,一把翻到封面,上面印了一排大字《麻衣道者正易心法注》,下面还有几个小字,陈抟著。 许钟笑出了声,把书还给老王,上院子里洗脸去了。 周北林下班前过来招呼了一声,准备去玉泉观看看孩子,许钟想起早上才在他爸那把周北林黑的体无完肤,自然不敢让他一个人跑去,好说歹说的劝住了。自此也深刻的理解了什么叫说了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一千个谎去圆,痛下决心明天说什么也要上山把几个老道士找到了再说。 周北林犹犹豫豫的走了,许钟心力交瘁的打开抽屉准备吃点东西缓解缓解心情,看到那包椒盐点心才想起来甜馅的都被吃光了,心痛又加剧了三分,只能继续骚扰李阐,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第一场巡逻完,路过三圣母院子时,许钟突然想起来老王下午的话,鬼使神差的就朝院子里迈了一步。 老槐树枝繁叶茂,树影在月光下摇曳,一切如旧,许钟心里的确是松了口气,转身就朝外走。就在此时,他清楚的听见身后嗵的一声闷响。 那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许钟头皮瞬间就麻了,但他还是艰难的回头看了一眼,树下躺了个人。之后那人抬起头来,脸在树影下瞧着并不分明,依稀是个年轻人的模样。 许钟下意识的抬起手电筒照过去,白色光柱下那人一身绿衣,抬起袖子遮住脸,许钟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说不出的面熟,那人身子歪着半天起不来,不知道是不是摔下来的有些重,许钟将手电挪开,朝前又走了一步,犹豫的开口道:“你……这是” 开口之后他才猛的他意识到不对,现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眼前这个身穿绿衣的少年……他脑子里闪过一声哀叹,老王这个乌鸦嘴,真的被他说中了。 8) 一旦看清眼前到底是谁,许钟反倒不怕了,毕竟他和这散发赤足的绿袍槐树精也算老相识。今夜无星无月,惨白的手电光照过去,槐树精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可怜兮兮的看着许钟,又是一幅想哭的样子。 许钟这一年来被他哭的头大,没等他出声就先喊了停,槐树精扯着袖子遮住半张脸,眼睛里涌出来半包泪,又憋回去了,努力眨了眨眼睛抬头看着他。 许钟叹了口气,怕哪句话说的不对又惹他哭出来,软声软气的蹲下来和他商量:“咱们好好说话,你不要动不动就哭,行不行?” 槐树精抽抽鼻子,用袖子按了潮湿的眼角,终于说话了。 “我也不想哭的……”他的声音有些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哭的多了,“还不都是因为你。” 许钟一惊,差点朝后背过去,缓了缓神才艰难开口道:“都说了好好说话……你这一上来就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我怎么你了?” 槐树精抱着膝盖,歪头看看他,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许钟从未见他笑过,这一下有些愣住了,只见槐树精拍了拍袍袖,从地上站了起来,许钟也跟着一脸懵逼的站起身,这才发现那槐树精虽然看着瘦弱,却已经是个和他差不多高身量长成的少年,两人对视之下,许钟立刻就感觉到了一股从四面八方而来的压迫感。 他转身想走,但手脚已经不听使唤,眼睁睁看着槐树精越来越近,直到和他面对面的贴在一起,他内心大骇,想要呼救却无法发声,正急的冒汗的时刻,眼前突然白光一闪。 那光极亮,瞬间就让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整个人如坠雾中,四肢都轻飘飘的踩不到地,这种漂浮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随着眼前的白光缓缓散去,许钟逐渐能看清眼前的事物,他发现自己依然站在院中,但那棵槐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圈玉栏围着的低矮的小树苗。 他走近了些,那小树无风自摇,像是冲他点了点头。许钟回身,四周的一切熟悉中又带着陌生,一圈围墙全都刷成了红色,本该是三圣母殿的位置此刻却空空如也,只在角落里有一扇小门。 许钟朝那扇门走去,走近才发现门是从外面闩住的,他推了两下,那木门沉重,竟是纹丝不动,将耳朵贴在门上,能听见外面院子里有人来人往的脚步声。 许钟喊了起来,但奇怪的是,不管他怎么呼喊,外面的人似乎都恍若未闻,他在门前又拍又打,却像是没有一丝声音可以传出去似得。直到把自己折腾的筋疲力尽,许钟拖着腿走回那棵小树边,坐在石栏上问它:“你干的?为什么要把我困在这?” 那树还是只摇了摇,许钟苦笑道:“你玩一会就行了,快让我醒过来,我还上班呢……”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那扇门突然被推开,许钟吓了一跳,从栏杆上跳起来,只见一队宫装美人鱼贯从门里走了进来。 许钟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看着她们越走越近,仿佛压根他不存在一般,分成两侧在门口站定后,门里又进来一个人。 来人身着绛色龙袍,头戴通天冠,一脸肃杀的缓缓迈过门槛,朝院中 分卷阅读40 分卷阅读49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49 多了,难免不思变通,也不怪这些读书人,从小到大读的哪一本不是教人清廉为官?哪一本不是济世安民之道?又可曾有一本书要人低眉折腰侍权贵,同流合污呢?” 自然是没有。 读书人可以清高孤洁,但为官者不行,投身这污浊的人世,庙堂之上藏着无尽邪恶,若要守住那最后一点光明,就得站在黑暗之中,甚至与黑暗合为一体。 李阐千言万语堵在心中,却又说不出来一个字,眼前的神仙什么都明白,根本无需他再开口,心意相通自然求之不得,但李阐还是想再说点什么。 “其实我……”他苦笑了一声,“当年在你面前寻死的也是我,如今同宦竖同流合污的也是我……”李阐想说,当年那个李阐其实早已死了,死在血流成河的长安城里,死于自己的无知与无力,死在白帝为他遭受天劫的那一刻。 如今的他,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活出一番作为,彻底将这朝堂毒瘤一刀剜去,哪怕背上滔天污名,哪怕被后世口诛笔伐,他一个已死之人,又有何惧? 白帝却起身越过他朝屋里走,仿佛对他的一番剖白毫不在意,他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山崩之事一出,非得找人在街巷里多议论议论,若是想不到正主身上,岂不是枉费本座的一片……”话未说完,身子一晃,竟是直挺挺朝后倒去。 第七卷 春树 1) 许钟大梦初醒,眼前在一片漆黑后缓缓又可以视物,才发现自己依然立于树旁。手电筒亮着,惨白的光束下,无论是槐树精还是皇帝宫女,全都不见踪影。 但他脸上泪湿了一片,刚才那一幕太过真实,让他此刻心里很不是滋味,梦中人的面孔此时回想起来又是如此的模糊不清,那一丝熟悉感被夜风一吹,像是也随风消散了。 但那人埋进土中的东西他却有些短暂而清晰的印象,曾经挖开过的地方,如今泥土平整而潮湿,长满了不知名的低矮野草,时间早已泯灭了一切印记,许钟站在院中回身四顾,突然有种沧海桑田的无力感。 城墙之外,那树李花已开至尾声,无月自明,许钟想起当年陈真人站在这里同他讲的话,彼时他懵懵懂懂,此时也依旧茫然,红尘易老,他蹉跎其中,到底磨砺出了些什么? 这一份莫名其妙的伤感在他绕着城墙转了两圈之后才淡了下去,十年前槐树下宝物现世,许钟尤记得自己曾在机缘巧合下看过当年挖掘时的存档报告,内附的照片显示出土的是一只嵌着紫宝石的金指环,以及一枚金鱼符。 当时他匆匆一瞥,加之照片拍的不甚清晰,许钟并未细究那鱼符上到底刻了些什么字,槐树精引他入梦,不会仅仅是为了让他看见这一幕,难道是想告诉他这个人究竟是谁? 那存档报告上并没有结论,然而许钟此刻却迫切的想知道他的身份,这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似的,搅得他不得安宁,百爪挠心一般熬到清晨六点,趁着微薄的天光就出了门。 许钟在汽车站门口喝了一碗羊肉汤,买了去省城最早的一班车票,他一直熬到车开上高速才告诉周北林,果然很快周北林就把电话打了过来,许钟刚一接起来,就听见那边一声咆哮,“你是不是疯了!” 第一班车几乎是空的,除了司机就是他和乘务员,许钟坐在第一排座位,怕被那俩人听见而不得不捂紧了话筒,但周北林那一声实在穿透力太强,连隔着个过道的女乘务都扭过头来看了看他,许钟扭过去大半个身子,用气声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你听我给你解释……” 周北林打断他说:“你解释个屁!你现在就给我回来……”许钟听到这里才幡然意识到这段对话有多么糟糕,他当机立断挂了电话,顺便开了静音,再一回头,那女乘务满脸探究的看着他,俨然已经想歪了。 周北林的电话立刻又打了进来,被许钟按掉了。这次之后手机清净了片刻,许钟点开微信,准备好好解释下他自己并不是突然奇想的要去城里,但是这件事又不是那么容易解释清楚,他磨蹭半天,不知道如何下笔,好不容易写了三个字,“我不是……” 周北林的信息先进来了,也是三个字,“你等着。” 随即进来的电话打断了他刚刚成型的思路,来电的是李阐。 周北林现如今倒是很会搬救兵,许钟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电话,他打定了主意,如果李阐也是要让他回去,他就说来不及了。 毕竟现在车在高速上,让他现在下车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又一次估计错误,李阐张口问的却是许钟坐的这趟车会停在哪个客运站。 许钟愣了一瞬,转头去问乘务员,在得到答复后又转述给了李阐。 电话那边传来些吵杂又细碎的声响,许钟能听见像李阐压低了声音在和谁说话,但声音很快又清晰了起来,李阐说:“你下车以后就在车站等我,我早上还有点事,忙完了就去接你。” 许钟下意识想说不用了,李阐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马上又加了一句:“别乱跑。” 许钟突然觉得自己无法拒绝,有一些模糊而又令人心跳加速的感觉在心中左突右窜,他并没有开口追问许钟到底要做什么,却也没有挂断电话,许钟也没有,一时间听筒里传来的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这样的状态一旦开始,其背后的意义简直不能令人细思,许钟没来由的红了脸,他朝车窗外看了一眼,天色依旧灰沉沉的,远处始皇帝巨大的坟茔在苍翠的树林后时隐时现,这让他有了些许的回神,没话找话的问了一句,“你现在在干嘛?” 李阐的声音马上响了起来,像是一直在等他开口似的,他说:“在吃早饭……你吃饭了吗?” 许钟嗯了一声,如实把自己心中的隐忧说了出来:“我也吃了,因为我怕会吐……”他心虚的回头看了正低头玩手机的乘务员一眼,压低声音说:“有点东西吐总比没什么吐的强。” 李阐似是被他提醒,问他:“现在到哪了?” 许钟老老实实的回答:“刚刚过骊山。”他的声音过于沮丧,这样李阐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带着笑意李阐问他:“最远记录?” 许钟深吸了一口气,坚定的说:“这次才是最远记录,我……”话没说完,胃里一股酸水眼看就要泛上来,又被许钟强忍着憋了回去,他匆匆对李阐说了句再见就挂了电话,开始后悔着没有在走之前吞一粒晕车药。 手机再度亮起的时候他已经无心去看了,全神贯注的压抑自己想吐的冲动,整个人如临大敌般盯着高速路旁的标牌,那不断缩短的里程提示简直就是救命稻草,虽然毫无用处,却能分散他的些许注意力。好在下高速后没有遇到什么堵车,一路顺 分卷阅读49 分卷阅读50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50 利的开进了车站,许钟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慌不择路的撞进了客运站的卫生间。 等他吐干净早上吃的那点羊汤之后,浑身上下并没有觉得舒服了一点,反而更难受,每个关节似乎都在疼,这熟悉的感觉让他心底一惊,有了种极端不好的预感。 从卫生间的窗户看出去,外面暗的更厉害了些,似乎马上就要下雨了。 第七卷 春树 2) 许钟一下雨就犯病的病根简直是从出生就落下了,在他有记忆以来,每逢下雨天便是最痛苦的时候。随着年岁慢慢增长,症状从高热惊厥到四肢乏力关节酸痛,算是个逐渐减缓的趋势,但淋雨对他来说仍是大忌。 李阐找到许钟时,他正裹在一件粉红色的半透明雨披里,捂着肚子愁眉苦脸的窝在椅子上刷天气预报,李阐没费什么力气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毕竟那件雨披太过醒目,并且在室内还要把帽子罩的严严实实的,除了许钟也找不出第二个人。 李阐把车停在了地下车库,这到是免了出去淋雨。许钟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跟着李阐去了地下室,坐进车里才算是真的松了口气,舍得把雨披的帽兜放了下去,李阐见他露出来的那张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免不了要追问一句现在感觉怎么样。 并不是客套,许钟是真的觉得好多了,他点了点头,见李阐还盯着他身上看,免不了一丝红晕就爬上了双颊,结结巴巴的解释道:“这个……便宜的就只有这一种了……” 李阐错开了眼睛,点火起步,边倒车边问他:“你接下来准备去哪?”语气平平淡淡地,听不出有什么别的意思,许钟反倒有些犹豫,说实话他自己并没有什么计划,脑子一热就跑来,结果又是下雨又是想吐的,还是对困难估计不足,但在李阐面前他多少想表现的好一点,“准备去博物馆……”他看看李阐的侧脸,又加了一句:“你忙的话……先回去?” 李阐头转过来,看着他,脸上像是浮起一丝短暂的笑意,“我回去你怎么办?”他问,“你不回去?” 许钟挠了挠头,答道:“我还没想好。”他是真的没想好,话音刚落,又听李阐问,“你去博物馆做什么?” 一说到这个话题,许钟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挣扎了一下,最后决定实话实说,“我昨晚做了个梦。” 果然李阐一听到这里又扭头看了他一眼,许钟硬着头皮干笑了两声,颇有些尴尬的说:“你是不是不信……” 李阐摇了摇头,并线上了高架,雨大了起来,雨刮器刮的刷刷的。他脸上的表情倒是一派轻松,说:“没有不信,就是觉得……”他又看了许钟一眼,笑了笑,“你出门都没给自己算算?” 许钟瘪嘴没说话,这算是一个玩笑,李阐显然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两人之间从一见面开始那种莫名的尴尬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许钟看着窗外闪过的各色高楼,突然生出些不真实感。 这感觉来的毫无道理,此时再回想昨夜槐树精让他看的旧景,更觉得有些述无可述的惆怅,李阐见他望着窗外走神,半天都不说话,于是又问了一句:“梦见了什么?你还没有说。” “梦见……”许钟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槐树下出土过两件文物,你知道吗?” 李阐想了想,点头道:“之前在报告里看见过,但是没有见过实物,很早以前的事了吧……” 许钟点头道:“差不多十年前了,那时候我还在念书,我爸亲眼见过的。” “十年前那次改造?” “嗯,我爸他们给槐树加装石栏,挖坑的时候无意间挖出来两件东西,报给县上文管所,来人就把东西带走了,听说是进了博物馆,但我从来没见过。” “报告里倒是写了,鉴定结果两件东西都是唐代的,规格都很高,特别是那枚戒指……”李阐停了一会,想了想才说:“戒指的纹样来自西域,而且年代要远远早于鱼符,但那鱼符上的字迹被磨损了,只能推测出是晚唐时期的……”他突然有些恍然,“所以你今天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李阐哭笑不得,“你就没想过,如果这两件东西没有做展出呢?” 许钟无言以对,他不是没想过这种情况,但是却又有种莫名的预感,“因为我昨晚那个梦……也不算是梦,就是看见了一些……”他叹了口气,“院子里那棵槐树成精了,你知不知道?” 李阐噗的一下笑了出来,边笑边摇头道,“一个月前你这样跟我说,我肯定是不信的。不过现在……”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题一转:“那孩子怎么样了?” 这又是许钟另一件头大的事,他揉了揉脸,沮丧的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陈真人也躲起来了,也没人给我解释下到底都是怎么回事,孩子我爸暂时看着,但总放他那也不行……” 许钟越想越愁,长吁短叹的快把自己愁死了,就在他叹气的当口,李阐已经把车开到了目的地,博物馆没有地下车库,李阐把车停在了对面的酒店门口,冒雨下车从后备箱里翻出来了一把伞,又绕到许钟那侧的车门边。 许钟把雨披仔仔细细扣好,才推开车门,立刻风裹着雨滴就朝他脸上卷来,迫使他不得不用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护着脸从车里爬了下来,李阐倒是好脾气耐心的看着他折腾,在他站定后把人拽了一把,朝自己身边挤的更近些。 马路对面,博物馆售票窗口前排了几百米的长队,都是等待入馆的。显然这场雨对于正常人并没有什么影响。 唯一有影响的就是许钟。 第七卷 春树 3) 因为下雨的关系,博物馆门口排的队伍愈发稀疏,许钟和李阐站在队尾,几乎已经到了街道拐角的地方。这里是博物馆的最外围,靠着人行道立了一排广告牌,许钟裹紧了雨衣,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好盯着广告牌上的珍宝特展信息猛看了一会,又扯扯李阐的袖子让他也看。 李阐转头过去,上面是珍宝特展的宣传广告,他很久没有来过博物馆,上一次到这里还是学校组织的参观唐代壁画,并没有走游客通道。问了问排在他们前面的两个女生,才知道普通展览是免票的,特展要买票参观,虽然贵了些,但好处是不用排队。 李阐谢过两人,摸出手机搜了搜,果然有票务信息,他把手机转向许钟,脸上的表情在似笑非笑中还透着一丝尴尬,总之不那么自然。许钟不明所以的看了他一眼才去看手机,刚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他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划,才注意到最下面的一条尤其便宜的。 情侣票,比普通双人票再优惠20块。 取票的地点在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里,老板是个中年大 分卷阅读50 分卷阅读51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51 叔,面无表情的坐在柜台后面看了看李阐递过来的订单信息。许是见的多了,并没有对他俩订情侣票的这件事有任何表示,俯身从烟柜下拿出个装票的盒子,只在递过来门票的时候抬起眼皮瞭了他们一眼。 门票被设计成了pvc的薄卡,可以用来收藏的那种。正面是和广告牌上一样的唐代金碗,背后是展览说明,以及两个半边粉红色桃心,两张票拼在一起的效果简直不能更情侣。许钟硬着头皮接过来,不敢再看老板的眼神,拿着票转身溜了出去。 雨势并没有缓和的意思,李阐跟着出来,手里拿着两瓶水,递给他一瓶,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许钟别开了脸,低头撑伞,这次他刻意将伞朝李阐那边多歪了些,李阐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他们的票要在另一个检票口进,这次不用排队,在门口直接刷卡进场,两人先去了普通馆,跳过周秦汉展区,直奔唐代馆。 唐代馆里面人不少,两人在里面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到要找的东西,接着去隔壁珍宝特展,重新刷了门卡,这次人少了很多,可以挨个展柜看过去,一溜的唐代金银器,简直看的人眼花缭乱,终于在一个被做成台面的展柜中,许钟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 柜子里本该陈列四枚金指环,但是现在空了一个位置,旁边的陈列说明上写着之前放在这里的是一枚镶宝石金指环,但到底是不是许钟要找的那枚就不得而知了。 许钟原本就没报什么太大希望,他折腾到现在都没有太大不适,这就已经是个巨大突破了,就算今天无功而返他也并没有什么遗憾的,但多少有些不甘心,李阐反倒比他要更执着些,趁着带队在旁边参观的解说员休息的当口去打听了一下,还真被他打他出来,这枚戒指据考证是来自古波斯国,当年波斯王子俾路斯因亡国一路东逃,通过丝绸之路来到长安,这枚戒指很有可能是这个时期传过来的,现在做为丝绸之路文物特展,出国展览去了。 许钟听完这些,却像是松了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真的走到这里,反而探究的欲`望没那么强烈,他几乎是怀着轻松的心情仔细看完了展馆里的其他文物,李阐几次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都被他假装忽略了。在展馆里待的时间长了,似乎身上因为下雨带来的不适感也慢慢退去了些,两人将珍宝展看完又去普馆转了一圈,可以肯定的是,确实没有关于那枚鱼符的展出。 李阐也没闲着,趁许钟在前面看的起劲,找了个朋友打听了一下,他那朋友是做摄影的,和博物馆合作过文物记录存档的工作,认识一些内部工作人员,就在他和许钟从馆里出来回到车上的时候,那朋友发来了一份pdf文档,正是关于岳庙文物的发掘简报。 李阐把文档转发给许钟,慢慢把车从酒店门口倒出来。许钟做为一个‘几乎’出不了远门的人,这种机会可以说是几十年来头一次,要不是李阐实在饿的受不了把他拖走,他还不知道要逛到什么时候,那两眼放光东看西看的样子和今早缩在候车室椅子上的绝不是一个人。 许钟没听见李阐问他要吃什么的那句,他的注意力全在手机上面,文件很大,打开以后有十几页,字又很小,他不得不将屏幕放大了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看。 报告出自省考古研究院,摘要里写的很详细,为了配合岳庙翻建工作,省考古研究院对岳庙文物进行过一次勘查工作,出土文物若干件,年代涵盖自汉至清各个时期。附图有好几张,既有岳庙的地理位置示意,也有重要文物的出土地点分布图。 许钟跳过前面一串看不懂的编号描述,直接找他感兴趣的看,鱼符和戒指都有详细的绘图,正面和截面图,尺寸比例。鱼符上的字迹模糊不清,但根据样式的差别,可以推断是晚唐时期的皇族之物。 许钟若有所思,手指在屏幕上缓缓下划,突然又一件东西映入眼帘,图中画的是一块圆壁,乍看起来和普通礼器没有什么区别,报告上也严谨的画出了这块玉壁的正面背面和横截面,圆壁一面刻有繁复细致的龙纹,而另一面,却独刻了一只蝉。 许钟想起来了,这应该就是传说中那枚从后院枯井中挖出来的,用做投祭的玉壁。 第七卷 春树 4) 这份简报在结语的最后单独提到了这块圆壁,并且明确了它的性质,是一块投龙壁。时代是晚唐时期。 投龙……许钟一看到这个词就有点心虚,他瞥了瞥正在开车的李阐,将手机揣回兜里,没话找话的硬憋出来一句:“现在去……哪?” “吃饭,或者回去……”李阐说边话偏头看了他一眼,马上又转了回去,“你不饿?” 在他们刚从博物馆里出来的时候雨就停了,现在隐隐还有些要放晴的趋势,许钟觉得自己今天已经超水平发挥,虽然他也是饿的,但还是怕前功尽弃,他实在不想在李阐面前再丢人了,李阐显然明白了他一脸纠结背后的心思,又问了一句:“回去再吃?” 许钟摆手道:“你先吃点东西吧,我不太饿。” 李阐想了想说,到了骊山再吃饭? 这个提议如此完美,一下解决了所有问题。许钟点了点头,又听李阐说车里还有些吃的让他找一找。许钟闻言翻腾了起来,最终在椅背后面摸出来一袋看上去非常熟悉的猪肉脯。 他撕开袋子给李阐嘴边递了一条,自己没敢吃,低头接着翻手机。周北林之前传给过他一份导游词的资料,里面提到过投龙,但他扫了两眼就撂下了,一直没有细读过。现在仔细看一遍,又觉得不求甚解。 投龙,是一种古老的道教斋醮科仪,正是起源于唐。始于唐高宗时期。又称为投龙简,投龙壁,因为在仪式中会将写有祈福消罪愿望的文简,连同玉璧金龙一起投入名山大川,岳渎水府,以祈求国运昌盛,社稷长存,寄寓帝王得道成仙。 岳庙中出现投龙壁并不稀奇,这里本来就是历朝历代的祭祀场所,只是这投龙壁的形制与出土的位置有些不寻常。按照唐代惯例,投水用黑壁六出之形,黑色以法水,六象征水之数;投土用方形黄壁,黄色为土之色,方乃大地之形;而青色圆壁,用来祭天。 一枚用来礼天的圆壁,是不可能被投进井中的。不可避免的,他想起槐树精给他看的那个梦境,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让他直觉这玉璧与那个人有关。许钟放下手机,又递了一条猪肉脯给李阐,斟酌着问了一句:“上次,我们去山西,你弄坏人家的那块碑拓,你说是……投龙碑?” 李阐就着他的手把猪肉脯吃了,才说:“告诉过你了,不是我弄坏的……”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显然是不愿接许钟的茬在 分卷阅读51 分卷阅读57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57 到,眼看要摸到李阐门口,才撞上了正从厢房推门出来文珍。 文珍睡眼惺忪,猛的看见令狐公子才彻底清醒过来。令狐綯自从李阐搬过来之后就从未来过这边,都是李阐去他的院子,两人因脾性相投志趣相近,又所谋相同,因此亲密的很,有时谈的太晚,窝在一张塌上睡了也是常有的事,并没有多少尊卑高下之分,更何况他又听说颖王身边并没有王府女眷随侍,因此毫无顾忌, 令狐綯正要推门而入,没防备文珍飞身而来将他后背死死抱住,拖着他就往后拽,令狐綯被扯的一个踉跄,赶忙扶住身边的柱子才稳住,回头一看文珍一脸哭相,显然是急的。 令狐綯刚说了个我字,就见文珍挤眉弄眼的朝他使眼色,边往李阐的房门口瞟,眼看文珍快把眼珠子挤出来,令狐綯突然一个激灵,木了一早上的脑子突然就清醒了。 他心领神会侧耳细听,房里果然传来说话声,听着不像李阐。那声音转眼到了门口,吱呀一声门开了,出来的人让令狐綯彻底愣在当场。 在之后的岁月里,令狐綯曾不断的回忆起那个早晨发生事情,他很难说清自己到底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缅怀这一切,他也曾不段的试图拼凑出那个人的样子,但最后的结果总是徒劳的。 他也是从这一天起开始真正理解李阐,理解他日后那些非常的举动,那些哪怕背上一世骂名也要坚持的决定,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在这个早晨,一切还是平静而祥和的,长安城中春日将逝,九街十二衢被新绿淹没,红楼女唱起了惜春新赋,偷得浮生半日,且留春意半刻。 那人一身白袍,脱尘出世,眉宇间似有仙气,站定看着他的时候,令狐綯有那么片刻的忘言,他想起上月踏青在终南山中见到的一树梨花,但那人笑起来的样子却又是不同,他转头对李阐道:“我早就说让你快一点了,什么时候能听话……” 颖王跟着从门里迈出来,好脾气的笑了笑。令狐綯惊讶于他与颖王说话的语气,一时间愣住忘了见礼,马上那人脸又转了过来,问他:“你就是令狐子直?” 他大概是点了点头,又或者站着没动,那人接着说:“我有一卦送你,要不要?” 此话一出,倒是颖王先反应了过来,直接上来就捂那人的嘴,那人没防备被李阐整个兜住,按在怀里就要拖走。路过他身边的时候小声道,我一会去寻你,那件事先缓缓。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令狐綯完全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他匆忙回头一瞥,文珍早已退到走廊尽头了,他马上踯躅起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回避,正要拱手告罪,那人终于从颖王手中挣了出来,反关颖王这会也站定不动了,表情复杂的看看他,又将目光锁回那人身上。 那人掸了掸被李阐握出褶的袍袖,回头似嗔似怪的瞪了李阐一眼,才转过头来,盯着他头上看了看,忽而又是一笑,说:“这园子我住的很欢喜。” 令狐綯抬手一摸,果然从发间摸出一朵半开的凌霄花,脸先红了一半,就听那人接着说:“我若是说,你十年之内必将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信是不信?” 令狐綯大惊之下,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听那人接着说:“你命中有大劫,就在今日。这劫若要化解,今夜就不要去北里……”他话音未落,李阐故技重施,直接上去捂嘴扣腰一气呵成把人拽走了。 他一直看着两人的衣角消失在长廊尽头,才转头问同样目瞪口呆的文珍。 文珍一脸不可说的表情,扯了扯嘴角冲他作了个揖。 “恭喜你了,宰相大人。” 第八卷 投龙 3) 令狐綯当日并未将这番话放在心上。 颖王身边之人他早有耳闻,有人说他是颖王从终南山带下来的世外得道人。李氏一族皆有尚道之风,颖王身边有一位道士日日相伴左右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偏偏有些不堪的传闻自颖王回京后就一直不曾断过,甚至有可能已经传进了当今皇上的耳朵里,但看颖王一脸坦然的态度,令狐綯自然不敢多言。 从后园转回来,令狐綯还要赶去上值。弘文馆在朝中算是个清静的衙门,虽有京中贵子数十人在此研习经史书法,但皆静默无声,相较之心,反不如隔壁国子监的凿石声热闹。 校书郎令狐綯手中的书卷没看几页,便在这单调的凿石声中沉沉睡去,醒来时已然忘记了今日清晨所得的告诫,同往常一样又朝北里而去。 平康坊在东市西北角,西面正对皇城,街对面便是国子监、孔庙太学的所在,令狐綯从弘文馆去到平康坊是再近不过了,他腹中饥饿,又睡的满口生苦,一想到北里态奴家腌的菹齑,立刻口舌生津,脚下都快了几分。 平康坊的假母多是年老色衰的歌妓,积攒了一些银钱,在下曲赁一处小院,畜养一个年轻的女子为业。下曲是三、四流歌妓的居所,令狐綯本涉足甚少,但态奴家的腌菹齑乃是一绝,配上煮的软绵的栗羹,饶是令狐綯这种贵公子,每月也少不了要屈尊下榻几次。 然而这次他乘兴而来,却扑了个空,态奴家大门上挂着休业的牌子,他敲了半天门环也无人来应。令狐綯无奈,却又不甘心就此回去,踌躇之间恰好对街的假母出门揽客,令狐綯稀里糊涂的便跟着她进了那间小院。 这家也有菹齑,却不如态奴家滋味独特,令狐綯食之无味,兴致尽失。但一旁陪侍的歌妓容貌尚可,不住劝酒,令狐綯胡乱喝了几杯,很快头昏脑胀四肢绵软俯于案上,却听见对面的歌妓一身冷笑变了脸,起身便来扼他的脖颈,那女子看似柔弱,却力气奇大,而帷帐后人影一闪,假母从帘后直扑向他……令狐綯此时才想起早晨听到的那番告诫之语,内心里即骇又惊,更多的却是后悔,然而已是晚矣。 命不该绝的令狐綯再次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一睁眼看见从山南西道连夜赶回的老父坐在榻边,涕泪横流,才相信自己真的捡回一条命来。第二日京兆尹上门探望,同他细细讲诉此案经过,令狐綯才知并非自己福大命大,而是多亏了高人庇佑。 据京兆尹所诉,此假母与歌妓因本钱所限,只能在北里下曲赁屋而居,接待些出手并不阔绰的客人。时间一长,难免生出些急功近利之心。去岁有外地酒客猝死,两人怕招惹官司没有报告京兆尹,而是将那尸体偷偷埋于院中,将酒客财物据为己有,没想到此事竟一直隐瞒了下去。自此两人胆子愈发的大了起来,专挑面生的独身客人下手,今年开春以来已经做下三四起案子,直至遇见了令狐綯。 令狐綯听得后背一凉,他平日里从衙门直接去北里的次数也不算少,大多数时候都身着 分卷阅读57 分卷阅读58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58 官服,但那日睡到酣处,打翻了案上砚台,染了一袖子的墨色,于是他是换了常服才出门的。 若他当日身照官服,那家的歌妓假母定不敢挑他下手,这是其一。其二便是,京兆尹还说,那日是颖王随侍来报的官,等他们赶到时,令狐綯已经被颖王府的亲卫救了下来,人虽然昏迷不醒,但性命无虞。 京兆府在假母所指认的位置果然挖出了几具尸体,一时间北里这桩连环凶案在京中传的沸沸扬扬,而传闻中的颖王与道士的存在更是给这传说增加了几分神秘感。在传闻的另一面,亲历生死的令狐綯用性命见证了那句箴言,对那位极人臣的后半句至此深信不疑,这半句他不敢告诉别人,只告诉了自己的父亲令狐楚。 然而在令狐家族做出抉择之前,颖王的仪仗早已行进在了周塬之上,雍地的祭祀大典,即将开始。 第八卷 投龙 4)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自古公亶父为避狄难从豳地迁至周原以来,这片土地一直是周王朝的祭天之所。千年之后,秦文公以游猎为名自西东迁至此,在周地的庙宇宫殿之上建起新的祭祀之地,奉白帝为秦人之神,开始了漫长的复兴大业。 逝者如斯,转眼又是千年,人间沧海桑田,周原上的古柏神庙早已同时光一起化为上古传说。鄜畤之地荒草一片,巨大的石板石条散落于山坡一侧,提醒着后来之人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不同寻常的过往。 当地官员清理出一片可做为道场的空地,以土筑高坛,做祈雨九龙醮。颖王虽是主祭人,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繁复的科仪自有尹道长的人负责,李阐只需要同凤翔节度使,及特意赶来的泾原节度使一起坐于远处高台之上,看着尹道长及一众道士们忙碌的背影。 就算铙铛螺磬响的热闹,对于台上的官员来说,依然是单调且乏味的,久未落雨使得空气干燥闷热。太阳升至最高处,头顶的凉棚也抵挡不住阳光的灼热,和着空气中的土腥味,唯有煎熬两字可言。 李阐一心多用,与官员寒暄客套的同时还要留心盯着对面的山坡。白帝带着少风此刻便在对面林中。虽然一切早有计划,但白帝一切皆未透露,他与李阐坦言自己在梦中亲授尹文婧机宜,只需李阐静待而已。祭典开始前附近区域已经清过场,百姓都被挡在塬下禁止靠近,这也是那神仙的意思。 但李阐心中总觉得无法安心,但眼下的场合也马虎不得,他此次来雍地目的有二,一是立威,二便是拉拢人心。与手握镇武军兵权的泾原节度使刘沔见面,正是李阐此行的重中之重。 自安史之乱后,李氏一族已经意识到节度制带给帝国的巨大危机,然而积重难返,无力一举平藩,唯有不断削弱分散藩镇力量。肃宗年间借由防御吐蕃进攻,为拱卫长安,将之前下辖九州的邠宁节度分出四州,设立泾原节度使。 泾原区域是整个大唐的西北门户,是挡在京师与吐蕃之间的最后一道防线,半个王朝的命运都倚重于此,这一位置在朝中的重要程度与微妙自是不言而喻。 因此自肃宗朝起,泾原节度使都是由皇帝直接任命,既要忠勇又要毫无政治野心。刘沔幼年失怙,在镇武军中长大,军功累累,屡平河西党项叛乱。接触之后李阐才发觉此人并不像外界所传那样孔武,反而颇有文人雅范,内心诧异同时敬佩之心更甚,言语间难免更加谨慎。 而山坡那面,一身道士打扮的白帝正带着少风在山坡下的林中躲清净,这里到处是坍塌庙宇的碎石旧瓦,少风贪玩,从残垣中翻出片完好的瓦当,献宝一样捧给白帝看。 圆圆的瓦当中心,一条蛇从空中徐徐而降,口中衔住正要奔逃的鹿腿。白帝一见便笑道,“看你,”他指着瓦上白蛇:“背着我偷吃,被人看见不说,还画到了瓦当上。”少风本是一脸懵懂,此刻竟像是完全听懂了,红着脸要过来抢,白帝偏不给他,被少风一个猛扑按住道袍,一把扯掉半只袖子。 白帝还未言语,那边少风自知惹了祸,错眼间就已经蹿上了树,偏偏正在此时,祭坛那边轰然一声响,只见一股青烟袅袅直冲云霄而去。 白帝仰着脖子喊了少风几声,少风才磨磨蹭蹭的从树上下来,手里还捏着那半截袖子,白帝无奈,变出手中瓦当,捧给他看。 少风这才高兴起来,两步跳过来要拿那瓦当,没留神被白帝一手点住眉心动弹不得,风生于地,转眼间席卷林莽,匆忙之间,少风像是想说句什么,却还未出声便被逼出了真身。白帝身上金光大盛,化成白袍白冠的神仙本尊,飞身站上了龙头。 祭坛上又是一声巨响,尹文婧不知往坛中投了什么,在场的众人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宛如白日惊雷,李阐却在这样的巨响中胸口一窒,心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攥住,他眼睁睁看见对面林中一条白色巨龙腾空而起,而周围人恍若未觉,风就已经扑面而来。 李阐勉励支撑自己不要倒下,雨随即而下,转眼已成瓢泼,亲眼见证如此神迹的众人早已是目瞪口呆,而塬坡之下,百姓跪倒在泥泞中磕头不止,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此情此景难免令人动容,连一直对李阐态度冷漠的刘沔都起身朝颖王拜了一拜,以谢他请雨之功。 而李阐整个人仿若神魂出窍,木木然受了刘沔与众官员的礼,却已经尽失拉拢的念头。他脑中只回荡着那声惊雷,震的他心神不宁,恨不得此刻便能插翅飞去白帝身侧,看看他究竟背着他做了什么。 但他此时此刻,却已无法抽身。 第八卷 投龙 5) 所有人,包括李阐在内,都没有料到这场雨会来的如此之快,又是如此之大,久旱的田野间甚至被突如其来的大雨砸出了一阵烟尘。朝东而望,笼罩在烟雨之中平坦的关中腹地铺如长卷铺陈于眼前,沣镐之地,雍城栎阳,西京东都,长安洛阳,乃至江南江北,河东河西,这片土地何其广袤,李阐今日站在这里,亲眼看见万民于水火间煎熬的磨难,更觉得家国天下,空有抱负何其可笑。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唯德动天,无远弗届。 他已经准备好了。 是夜凤翔节度设宴,李阐与刘沔在席中相谈甚欢,刘沔久居边陲之地、党项、回鹘杂居其间,不仅要抵御吐蕃的虎视眈眈,更要随时调停各民族之间的纷争,刘沔虽是儒将,却能慑服边地各族,边民安顺,乐业安居。李阐相谈之下,才知此人才学胆识俱是一流,顿生相识恨晚之感。 两人对边疆各族局势看法相似,刘沔认为吐蕃虽趁安史之乱大唐西部防线空虚之时趁机出兵占领陇右,但近几年吐蕃可汗更迭愈加频繁,去岁的主动会盟就是信号,不 分卷阅读58 分卷阅读59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59 出五载必有大乱。李阐深以为然,言道若届时吐蕃分裂,大唐可以出面招抚东归部落。 两人说到这里,相视而望,皆懂了对方话中未尽的意思。九世之仇犹可雪耻,齐襄公可以,汉武帝可以,他李阐也可以。 宴席上李阐难免多喝了几杯,他酒量尚可,但今日总觉得心口不适,更记挂白帝,不知那神仙这一场雨到底布去了何处,心思难免粘滞,只觉得醉意来的尤其快了些,强撑着又听了半阙残曲,已是头晕目眩渴睡至极。 今夜是节度使府上私宴,陪侍的既有官妓,又有节度使畜养的家妓,由此也可见地方官员的奢靡之风,女妓皆是绝艺殊色,极能拿捏宾客喜好,但见李阐面露疲色,早有两位紫帔红裙的歌妓拥了上来,扶李阐去寝殿休息。 李阐尚未醉到那种地步,但也不愿在人前拂了节度使的面子,任由那两名歌妓将他搀扶进门,扶至榻前。屋里的烛火被挑的亮了些,李阐仰面胡乱躺在榻上,这场景让他有一种微妙的熟悉,窗外雨势不减,屋内烛影摇红,恍惚间像是回到岳庙万寿阁上,初见那一夜,屋里安静了一瞬后又有细碎的声音响起,李阐只觉得有人靠近过来,一双手在他身上游走,解开他腰间鞢带,又朝他肋下摸去…… 李阐猛的睁开眼睛,正替他宽衣的歌妓被吓了一跳,嗓子中短促的迸出一声惊呼,朝后跌坐在锦被堆里,李阐这才发现眼前之人已经不是适才扶他进门的两位,而是位更年轻貌美的女子,浑身上下只着了件薄如蝉翼的鹅黄色外袍,腰肢盈盈一握,他只看了一眼便别开了脸,面色却冷了下来。 那女子顾不得礼数直接在榻上跪倒,李阐看着那俯低的单薄身体和不断抖动的双肩,将锦被打开披在她肩头,简单问了几句话。 那歌妓虽声音颤抖,却对答清晰得体,这让李阐惊诧之余又有些意外,再一细问,果然身世可怜,李阐动了恻隐之心,他既不愿与此女同榻而眠,也不愿将她赶出去徒生事端,于是起身道:“你今夜且歇在此处,明日若有人问,你知道该如何作答?” 那女子通红着双眼抬头看他,惨白的面色还未缓和过来,迟疑的点了点头,李阐把腰带重新系好,强忍着晕眩边整理袍角边道:“虽是把你送予我,但本王一向不愿意强人所难,明日本王要回长安复命,你可愿跟随?” 他话音刚落,背后突然咣当一声,强风乍起卷开门户,一时间只听见榻上那女子的惊呼与呼啸风声,满室帷帐如群魔乱舞,烛火明灭间,浑身尽湿的白帝从门外缓缓步入,脸色铁青仿若修罗,目光泠冽死死盯着李阐,似要在他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李阐乍一回头看见的便是这一幕,登时酒便醒了。看到白帝的这一刻,李阐只觉得自己的心终于又会跳了一般,但那神仙偏偏又把自己搞成这幅狼狈模样,那只揉`捏住他的心的手仿佛要将他的心揉碎才罢休一般。 李阐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扶住他,哪知白帝一碰就倒,像被抽干了力气般借势倚靠进他怀中,一只手死死攥住了李阐的手腕。 他浑身湿透,头发上还在滴水,掌心却烫的像火,他拉近李阐,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本君现在就要回华山,你可愿跟随。” 第八卷 投龙 6 草丛里一阵窸窣作响,他盯着那处看了半天,终于见从齐腰的蒿草中钻出个人来。 少风脸上汗津津的,头发又没有好好束着,披散了一背,更有几绺粘在额头上,自己也无暇顾及,手里握了把花,正将花瓣撕下来塞进嘴里乱嚼。一抬眼看见他,立刻紧张起来,先把花藏在身后,以为他看不见似的。 但嘴巴还是鼓鼓的,瞪大眼睛看着他,想说话又说不出来。他只能尽量面色缓和的着冲少风招了招手。那小龙犹豫了片刻,磨磨蹭蹭的挪过来,蹲在他脚边仰头看着他。 他将少风的碎发梳拢,随手在身边折下截树枝,挽了个髻。他不经常做这种事情,因此挽出的髻松松垮垮的歪在少风头顶,随时有塌散的可能,看上去有些可笑。 此举本想告诫少风仪容仪表要端庄素雅,毕竟化成人形,就该有个人的样子,但现在教育的目的显然已经不可能达到,他自己能忍住不笑出声已是不易。 少风恍若未觉,顶着那鸟窝一样不如不梳的发式,撒娇一般来抱他的腿,晃了晃,一脸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说:“我父君今日不在山中。” 这条小龙疏于管教,不分白天黑夜的作天作地,最爱做的便是偷采他辛苦种下灵花异草,他被日日闹的头痛,不止一次生了将少风捉去他父君那里告状的念头,但一想到少昊的冷脸,最终还是忍了。 他怕自己真的笑出声来,闭上眼不想再看,随口问道:“他又去哪了?”话音刚落,突然脚下的土地有一阵细微的震荡,少风一下子的从地上弹了起来,一脸惊诧的朝北望去。 脑海中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少昊提剑的样子,可惜再也看不到了。 李阐猛的睁开眼。 这间石室不是镇岳宫的那间,之前他来不及细看,现在才意识到这石室就像是人间的房舍一般,装了两扇木门,而此刻阳光正从木门的缝隙中透进来。 他借着这光将石室看了一遍,其实并无甚可观,这里比镇岳宫的福地动天小了许多,但身下的石床上铺了一条薄褥,而身上也有毯子可盖。这样看来,这倒像个凡人的洞府了。 李阐一动,一直搭在他腰间的那只手臂也动了动,身后贴上来一个温热的身体,昏昏沉沉的把头在他颈窝处蹭了蹭,眼睛也不睁,问他:“你饿了?” 李阐伸手揽住他,把毯子裹好,所问非所答的说:“你再睡一会。” 白帝在他怀中翻了个身,将李阐的胳膊拽过去放在胸前,十指紧扣,做完这一切,终于放心了一般,整个人朝下缩了缩。 李阐心中爱意翻涌,将脸埋进他的发间。这一夜短暂而又如此漫长,当他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怒气冲冲的问他愿不愿意和他走的时候,李阐突然就笑了起来。 这笑意来的如此不合时宜,外面狂风大作,半空中显出少风半个龙身,他被他牵上龙背,就这样一路腾云驾雾回了他的仙山,他甚至以为这一切都是梦境,但梦醒后他还在这里。 两人云`雨一夜,早将功法心诀抛之脑后,神仙一反往日清冷,各种撩拨点火,做到最后李阐反而是先力竭的那一个,可怜他肉`体凡胎,翻了个身便昏昏睡去。 却做了那样的一个梦。 李阐等了几息,见白帝似乎又睡了过去,才小心翼翼的掰开他紧握的手指,将自己的胳膊从他枕下抽了出来。亵衣外袍扔的到 分卷阅读59 分卷阅读69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69 圈钵罗钵语的文字,虽是至宝,但在坐拥天下的李氏皇族眼中,不过是一件可有可无的赏物。 那指环后被穆宗赏给李阐母后,在那个李阐命运骤变的冬夜里,指环被系在他衣襟上,辗转跟随他来到楼观。这是李阐的母后留给他的最后一件东西。 这指环跟随李阐近二十年,其意义早已超过其本身,但终究是身外之物。神策军屠戮之时,他可以坦然舍弃去换取阖府性命,真的被寻回时,他心中也不过觉得甚好而已。却远不过今日,再见这指环之时,内心的茫然与不愿面对。 全因他早已将这指环赠予白帝。两情相悦之时,难舍难离之际,他将指环缓缓推上神仙的中指,低声在耳边告诉他那串被刻在戒面上的钵罗钵语,究竟是何含义。 一股巨大的悲伤席卷了他,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听闻山崩的那一刻,他也是这样不愿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恨不得立刻就赶去山上,然而那时他登基尚不足十日。 大明宫是这个帝国的心脏,也是李阐余生的牢笼,李阐如困兽般在这重重深宫中做着徒劳的挣扎,但他内心却又清楚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冥冥之中,他和白帝之间的那条线似乎就这样断了。天地重归寂寥。李阐不愿相信他所预感到的一切,于是他下旨在麟德殿前修建一座望仙台,命人日日焚香祝祷,命文珍上山寻访白帝与陈抟的踪迹,却至今杳无音信。 当年日蚀,陈抟曾有过不出三年天下必亡的箴言。有安史之乱的前车之鉴,李阐自是不敢怠慢。而朝中沉疴积弊已久,又岂是一朝一夕所能荡平。他日日劳心,隐忍经营,只为三年之期一过,能得片刻喘息之机,好从朝堂抽身。 直到尹文靖出现在他面前,奉上了这只玉匣。简直将他的所有希望一并打碎。 还给他对吗?他简直要笑起来了,为什么要还给他?神仙不是于天地齐寿吗?神仙怎么可能会死?他怎么可能会相信这种拙劣的玩笑? 他无法相信,那神仙甚至未曾与他道别。 在旁人看来,年轻的皇帝似乎陷入了某种癔症,时而大笑,时而大哭,更有甚者从天亮枯坐至天黑,水米不进,眼神涣散。众人忧心忡忡,却无人敢劝,太医在寝殿外立了一排,安神的汤水被端进去又被摔掷一地,直到最后,皇帝连抬手都不愿了。 他陷在紫宸殿的重重帷帐中,就像是失了魂魄了一具皮囊。 谁都没有料到的是,将这具皮囊最终唤醒的不是别人,而是来自于泾原节度使刘沔的一份前线军报。 武宗自登基始,便已厉兵秣马准备收复河湟失地,命刘沔收集了大量吐蕃情报,刘沔果然不负所托,密报中称,就在月前,那位曾经令整个大唐都有所忌惮的吐蕃赞普朗达磨被佛教徒在皇宫内刺杀身亡。朗达磨膝下无子,为争夺赞普之位,吐蕃皇室发生大规模内乱,极有可能引发全国性内战。 这简直就像是,谁送给大唐的一个礼物。 李阐看完军报,久久不能言语。这个机会他已经等了许久,但从未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在这个时间出现。他不由得想得自己在登基之日,于李家诸位先皇牌位前所立下的誓言。大唐的土地,决不会被外族拿走一寸。然而山河未复,胡虏未逐,此时此刻,他李阐又怎能只顾伤怀而将军国之事抛之脑后? 浑浑噩噩数日的李阐突然被点醒了,他望着漆黑的内殿,却于这无边的寂寞中生出一腔孤勇,他缓缓起身,在夜色中沿着那条早已熟谙于心的路,来到麟德殿前的望仙台前。侍从皆远远跟在他身后,夜幕之下,这天地之间,重重深宫之内,仿若只有他一个人。 望仙台修的极高,远高过宫墙和含元殿,李阐拾级而上,登至最高处,苍茫的夜色中,他只能看见脚下的一片灯火,西面的那座仙山,仿佛远在天边。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白帝就在他身边。 第十卷 前尘 3) 李阐从梦中醒来时,尚能隐隐听得殿外更鼓之声。 五更二刻,这鼓声自禁内传出,自有街鼓承振,坊门皆启,长安城内新的一日,便是从这鼓声开始的。 然而李阐并不想理会。他昨夜晚膳时多饮了几杯,而后又一个人上了望仙台,长安春日多大风,他在望仙台上坐的久了,当夜便有些头疼。 只是他此刻醒来,口中干渴,头晕目涨,又多躺了一时,却依然不见小黄门上前服侍,他撑起点身子,正要开口唤人,却见榻前的屏风上,隐隐透出个人的影子。 那扇屏风是从令狐公家挪进大内的,李阐命人摆在寝殿之内,日日要看着那屏风上的笔墨才能入睡。此时天色未亮,殿内的烛火将另一个影子投在上面,李阐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的闭紧了双眼。 他这一刻的内心竟是如此的无助与惧怕,几近三年,他日思夜盼的人,到底在不在屏风之后?他怕这又是一场梦,徒劳的以为自己只要不睁开眼睛,那人就还会在那里。李阐的手脚抖的厉害,却在一片寂静中听见自己愈演愈烈的心跳声,几乎要从胸口蹦出…… 紫宸殿的大门轻轻响了一声,他耳边听见随侍的宫人行在殿内茵毯上,他着急起来,想把人统统都赶出去,却发现自己已经动弹不得,目不能张口不能唤,急的他生生出了一身汗,却有阵刺痛从心口处传来…… 李阐猛的从梦中醒来,他直直的坐起却又突然倒下,俯在榻边咳了许久,才缓缓换出一口气,梦中的窒息感退了下去,耳边听见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有人跑近了,却又响起一阵惊呼。 烛火摇曳之下,年轻的帝王双目赤红形容癫狂,他对身边的随侍下了封口令,沉默的看着宫女们将染血的茵毯卷了下去,并且拒绝了再换上新的。他并未召唤太医,而是在神思沉稳之后下了道谕旨。 五日之后,大兴善寺的慧林法师奏称,有佛门不传之密法,可助逝者还魂。 武宗大喜,命慧林即刻进宫面圣。 慧林此举并未得到兴善寺其余高僧的支持,他本人也一直犹豫不定,而促使他最终作出决定不是别人,却是大云光明寺的尊首呼延法师。 大云光明寺乃是座摩尼寺,摩尼教自高宗时期于西域传入大唐,因为上所不喜,一直托借佛家教义传道。后摩尼教传入回鹘,被定为回鹘国教,安史之乱后,因回鹘助唐平叛有功,摩尼教终有机会籍此请旨在长安建教寺,即是这大云光明寺。 回鹘与大唐因和亲而关系紧密,而摩尼教高僧也能籍公主和亲之机接近唐室上层贵族,王朝权力的更迭对于这些外来的教徒来说亦是良机,大云光明寺的尊首呼延法师本曾拜于安王门下,苦心经营许久,却不料被李阐一朝登帝。 而时局对 分卷阅读69 分卷阅读70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70 于摩尼教的打击还远不止于此,会昌元年,即是李阐坐上皇位第二年,回鹘被其西北小国黠戛斯出兵击破,回鹘被迫一分为二,少部分西迁,大部分南迁,进犯唐之云州。 刘沔奉帝命退敌,并迎回了太和公主。大唐与回鹘关系正式交恶,武宗在对外御敌的同时对内压制摩尼教势力,关闭了江淮诸镇的摩尼寺,这一行动令呼延看到了巨大的危机,他得到找到皇帝的支持以保住数十年来在唐的传教成果,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呼延的诉求与惠林不谋而合。 因摩尼教多年来一直借佛家教义传道,而呼延又极善钻营,惠林将呼延引为挚友,听从了他的建议,却不想大错就此酿成。 那一夜,在大明宫内的净室之中,惠林看着面色沉郁的帝王拿出那枚用作信物的指环时,内心仍有一丝忧虑闪过。 此咒是教门密法,不空法师曾严令不得持诵,惠林几十年来从不敢犯戒,他面露犹疑之色,转头看向身边的呼延。 呼延却已被那紫水晶上的文字吸引。摩尼教起源大食,呼延本就通晓钵罗钵语,此刻一见那串文字,心中便已明白皇帝所求何事。 “始结婚姻,同心相许。”他在心中默念出那串字符,就像他曾经揣测过的那样,皇帝求故人入梦,此咒若是真的有用,则对教门必是幸事,若真是无用,他也早已想好了说辞。思及此,呼延递给惠林一个肯定的眼神。跪请武宗坐于高台之上,惠林坐其下首,两人之间,一只玉匣内放着那枚指环。 惠林缓缓闭上了眼睛,开始持诵《一字金刚咒》。此咒一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便从头顶炸裂开,他本能的感到了恐惧,却似是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念了下去。 第十卷 前尘 4) “会昌三年正月己卯,帝朝献于太清宫。庚辰,朝享于太庙。辛巳,华岳复震,阜成峰崩裂,伏压六社百姓,山石崩落东西五华里,南北十华里。” 《唐会要辑稿 卷十八》 这一场山崩依然是来的毫无预兆,伴随着文珍的急奏,如雪片般传进宫来的还有华州刺史一道道请旨赈灾的折子。 这是李阐登基刚满三年的日子,礼部与司天台揣摩上意,本要上一道替皇帝表功的奏表,然而华山的两次崩塌似乎将武宗这一些年的功绩通通抹杀一般,礼部尚书还在因为递上那奏表而逃过一劫暗自感慨之时,民间却已有另一些声音甚嚣尘上,直达天听。 传闻里说,华山三年之内连崩两次,乃是因山中有邪祟作乱,阜成峰崩塌之后,地裂泉涌,于山下形成一个大如郡城水深数十丈的湖泊,附近村民皆亲眼所见山崩之后湖水瞬间上涨,入夜之后更是凭空生出一湖白莲。那白莲花开千叶,见风即化,最终又消失于湖面。 当地村民大骇,认为那莲乃是冤魂白骨所化,延请高僧日日在湖边做法超度,更有甚者,当地乡绅富户已在筹建庙宇,以镇邪祟。 武宗听闻奏报后大怒,命当地官员严查谣言出处。但那传闻中的白莲到底触动了他心中不可提及的隐痛,待赈灾之事告一段落,李阐才有时间细想这一切到底是何原因。 这次他并未等待太久。 进山三年的文珍在此次山崩之后,终于见到了陈抟。 文珍自武宗登基伊始便入山督建金天王宫,同时修缮了北峰之上通往各峰的道路,因新皇即位后便对道家大力推崇,因此山中修道之人日多,山中各类洞府皆被占了,既有从山下玉泉观上来的全真本派弟子,也有从各处仙山上游历至此别门别派,加上山高林密道路艰险,文珍蹉跎几年,仍未探遍这山上洞府,寻得仙人真迹。 此次山崩之时,他尚在东峰下棋亭。下棋亭位于东峰之侧的一座窄仅丈余的独峰之上,四周山石孤峭,并无路途可达。所谓的‘棋亭’也不过是一棵虬曲老松下的平整石台。前日听闻回报,有人在日出之时,数次见一白发道人立于石台之侧,却又须臾不见踪迹,疑是某位得道的真人。 最近山中连日大雪,风雪稍霁之后,山中景色恍如仙境,饶是文珍在山中日久,看着被金光染遍的天地也有片刻的失语,然而古松之下空无一人,并未见那道人身影,文珍攀下一段山崖,欲再靠近那孤峰看个究竟,谁知就在此时,强烈的震感从脚下传来,他顷刻间失了重心,竟直直朝崖下坠去。 命不该绝的文珍被峭壁上一棵枯树绊住,止住了下坠之势,山中轰鸣声不止,不知又是何处发生异状,而他被卡在绝壁半空,离上方尚有丈远,身侧亦无自救之物,只能大声呼喊以期望有修行的道人听见前来相助。 就在他又惊又惧的在崖上吊了半日之后,崖上缓缓放下来一截麻绳。 文珍甫一踏上实地,四肢便如脱力般瘫软下去,又挣扎着爬起来欲向救他之人行个大礼,却见石台之上,只有一个小道童。 那小道童不过总角,生了一张胖胖的圆脸,正蹲在地上看着他,在他脚边,趴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龟。 见文珍已能坐起,那道童笑了起来,它抱起地上的龟,对文珍道:“你且歇一歇,我这就带你去见师父。”见文珍面露不解,他又说道:“我师父说了,让你莫怪他让你在这山崖上吊了大半日,只因今日……今日出了大事,我师父他……”小童停了下来,摸了摸怀中小龟的壳,“他生气了,本不想管你,后来又命我来救你,一会你见了他,切记万不可多言,他说的话你只听着便好了……” 文珍跪在紫宸殿的金砖之上,将那日山中所见一五一十的口诉给了武宗,那日他坠崖之时,正是华山山崩之刻,后来他在南峰的一处隐秘洞府内见到了陈抟,但白帝与少华神君皆不见踪影,陈抟面色沉郁,面容以不复年轻,而是一副苍老模样。 陈抟见到他,长叹一声,似乎已是无言以对。他并未透露白帝与少华行踪,而是让文珍将他的话转述于李阐。 “帝君曾说过,华山之巅,从来就只有一条路。选无可选,避无可避。帝君自愿舍身成仁,望君亦可谨记誓言,匡扶天下百姓。” 文珍说完这句,伏地不起,不敢去看武宗面上的表情。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似乎气力都被抽走一般,“他……就留了这些话……给我?” 文珍泣道,“还有一句,却是陈真人自己的话,臣不敢隐瞒……”他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陈抟那句话他并未听懂什么意思,几番犹豫才说出口。 “这都是命。”陈抟望着天冷笑一声,言语中尽是无奈与愤懑,“那咒是个好咒,倒是灭了个干净,真是应了你们人间那句诗文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分卷阅读70 分卷阅读71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71 。 文珍颤抖的说完最后一个字,却久久不见李阐的动静,他忍不住抬头去看,灯影昏暗的紫宸殿内,金砖倒映着点点烛火,帷帐阴影中站着的李阐,突然整个人向后倒去。 第二日清晨,宫门刚开,一道旨意就已传入大兴善寺与大云光明寺,命两寺即刻闭寺,任何人不得出入。同时宫中金吾卫带走了两寺住持,投入大理寺。 武宗朝一场声势浩大的灭佛运动,就此拉开帷幕。 第十卷 前尘 4) “会昌三年正月己卯,帝朝献于太清宫。庚辰,朝享于太庙。辛巳,华岳复震,阜成峰崩裂,伏压六社百姓,山石崩落东西五华里,南北十华里。” 《唐会要辑稿 卷十八》 这一场山崩依然是来的毫无预兆,伴随着文珍的急奏,如雪片般传进宫来的还有华州刺史一道道请旨赈灾的折子。 这是李阐登基刚满三年的日子,礼部与司天台揣摩上意,本要上一道替皇帝表功的奏表,然而华山的两次崩塌似乎将武宗这一些年的功绩通通抹杀一般,礼部尚书还在因为递上那奏表而逃过一劫暗自感慨之时,民间却已有另一些声音甚嚣尘上,直达天听。 传闻里说,华山三年之内连崩两次,乃是因山中有邪祟作乱,阜成峰崩塌之后,地裂泉涌,于山下形成一个大如郡城水深数十丈的湖泊,附近村民皆亲眼所见山崩之后湖水瞬间上涨,入夜之后更是凭空生出一湖白莲。那白莲花开千叶,见风即化,最终又消失于湖面。 当地村民大骇,认为那莲乃是冤魂白骨所化,延请高僧日日在湖边做法超度,更有甚者,当地乡绅富户已在筹建庙宇,以镇邪祟。 武宗听闻奏报后大怒,命当地官员严查谣言出处。但那传闻中的白莲到底触动了他心中不可提及的隐痛,待赈灾之事告一段落,李阐才有时间细想这一切到底是何原因。 这次他并未等待太久。 进山三年的文珍在此次山崩之后,终于见到了陈抟。 文珍自武宗登基伊始便入山督建金天王宫,同时修缮了北峰之上通往各峰的道路,因新皇即位后便对道家大力推崇,因此山中修道之人日多,山中各类洞府皆被占了,既有从山下玉泉观上来的全真本派弟子,也有从各处仙山上游历至此别门别派,加上山高林密道路艰险,文珍蹉跎几年,仍未探遍这山上洞府,寻得仙人真迹。 此次山崩之时,他尚在东峰下棋亭。下棋亭位于东峰之侧的一座窄仅丈余的独峰之上,四周山石孤峭,并无路途可达。所谓的‘棋亭’也不过是一棵虬曲老松下的平整石台。前日听闻回报,有人在日出之时,数次见一白发道人立于石台之侧,却又须臾不见踪迹,疑是某位得道的真人。 最近山中连日大雪,风雪稍霁之后,山中景色恍如仙境,饶是文珍在山中日久,看着被金光染遍的天地也有片刻的失语,然而古松之下空无一人,并未见那道人身影,文珍攀下一段山崖,欲再靠近那孤峰看个究竟,谁知就在此时,强烈的震感从脚下传来,他顷刻间失了重心,竟直直朝崖下坠去。 命不该绝的文珍被峭壁上一棵枯树绊住,止住了下坠之势,山中轰鸣声不止,不知又是何处发生异状,而他被卡在绝壁半空,离上方尚有丈远,身侧亦无自救之物,只能大声呼喊以期望有修行的道人听见前来相助。 就在他又惊又惧的在崖上吊了半日之后,崖上缓缓放下来一截麻绳。 文珍甫一踏上实地,四肢便如脱力般瘫软下去,又挣扎着爬起来欲向救他之人行个大礼,却见石台之上,只有一个小道童。 那小道童不过总角,生了一张胖胖的圆脸,正蹲在地上看着他,在他脚边,趴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龟。 见文珍已能坐起,那道童笑了起来,它抱起地上的龟,对文珍道:“你且歇一歇,我这就带你去见师父。”见文珍面露不解,他又说道:“我师父说了,让你莫怪他让你在这山崖上吊了大半日,只因今日……今日出了大事,我师父他……”小童停了下来,摸了摸怀中小龟的壳,“他生气了,本不想管你,后来又命我来救你,一会你见了他,切记万不可多言,他说的话你只听着便好了……” 文珍跪在紫宸殿的金砖之上,将那日山中所见一五一十的口诉给了武宗,那日他坠崖之时,正是华山山崩之刻,后来他在南峰的一处隐秘洞府内见到了陈抟,但白帝与少华神君皆不见踪影,陈抟面色沉郁,面容以不复年轻,而是一副苍老模样。 陈抟见到他,长叹一声,似乎已是无言以对。他并未透露白帝与少华行踪,而是让文珍将他的话转述于李阐。 “帝君曾说过,华山之巅,从来就只有一条路。选无可选,避无可避。帝君自愿舍身成仁,望君亦可谨记誓言,匡扶天下百姓。” 文珍说完这句,伏地不起,不敢去看武宗面上的表情。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似乎气力都被抽走一般,“他……就留了这些话……给我?” 文珍泣道,“还有一句,却是陈真人自己的话,臣不敢隐瞒……”他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陈抟那句话他并未听懂什么意思,几番犹豫才说出口。 “这都是命。”陈抟望着天冷笑一声,言语中尽是无奈与愤懑,“那咒是个好咒,倒是灭了个干净,真是应了你们人间那句诗文了……”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文珍颤抖的说完最后一个字,却久久不见李阐的动静,他忍不住抬头去看,灯影昏暗的紫宸殿内,金砖倒映着点点烛火,帷帐阴影中站着的李阐,突然整个人向后倒去。 第二日清晨,宫门刚开,一道旨意就已传入大兴善寺与大云光明寺,命两寺即刻闭寺,任何人不得出入。同时宫中金吾卫带走了两寺住持,投入大理寺。 武宗朝一场声势浩大的灭佛运动,就此拉开帷幕。 第十卷 前尘 5) 武宗把惠林同呼延两位法师投入大理寺,本是因山崩之事迁怒于二人,并无确切羁押之因由,大理寺正苦于不得要领,案子在大理寺压了两天,便如同个烫手山芋一般被转去了刑部, 此时令狐綯正巧在刑部任职。 令狐綯自武宗登基后,短短两三年内平步青云,从一个弘文馆从九品的校书郎,历任八品左拾遗,从七品左补阙,直到今日的六品员外郎,升迁速度之快更甚于其父。但拾遗补阙皆是些闲散官职,令狐綯心里明白,武宗将他调入刑部,还是希望他能有些拿得出手的功绩,待撞上这僧门之案,令狐綯如同久渴之人突逢甘露,等待已久的他终于得到了一个证明自己合适的机会。 令狐綯 分卷阅读71 分卷阅读81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81 上到南峰顶时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山顶的平台处修了石亭,遥遥可望见金天宫的铁瓦殿,法会似乎已近尾声,鲜有声响能透过雨幕传过来。许钟在亭中枯坐许久,不见雨有停下来的意思。而眼前山色空蒙,亦幻亦真的云雾在身侧缥缈而过,天地静默,却又似有万语千言。他渐渐失去时间概念,直到西峰顶上滚过惊雷,一道亮光劈开天地边界,漫山草木飘摇,仰天池中凭空生出一朵白莲,呼吸间便已完成开放到消亡的过程,许钟似有所感,回头望向山下道路。 山石背后青色的衣袍一闪而过,雨幕中,道人的身影仿佛是从如画的山景中洇出来的,他拾阶缓缓而上,任大雨倾盆,依旧如闲庭信步,连袍角都未打湿。行至石亭前,许钟才看清那人面容。 正是玉泉观石舫之上,给他那条鲤鱼的老道士。 见许钟盯着他看,老道士倒是不慌不忙的两手结印,在雨中行了三拜九叩的大拜。 这是道门大礼,只有每逢初一、十五、师祖圣诞时朝拜师祖神仙才用的着,老道士此举倒是提醒了许钟,他受了这三跪九叩,倒是也想起来眼前之人到底是谁。 那年黄河对岸,一面之缘的小小道童,如今也已修道成仙。许钟起身还以道家之礼,不自觉中竟有些长辈式的欣慰与感概,老道士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一撩袍子在许钟下首坐下,拱手道:”距上次与帝君匆匆一别到如今,竟已有千年之遥了。”他低头从修中掏出一块小小木牌,捧于手心递上,木牌上暗光流转,正是当年白帝所赐之物。 许钟接过木牌,字迹一闪,消失于木色之中。他摇了摇头,将木牌还给老道士,说:“我如今身无法力,亦已不是西岳之主,不过一介凡人罢了,你倒是大可不必再行刚才那般的大礼……”许钟苦笑一声,接着说:“免得折了我的命数。” 老道士笑而不语,手朝天指了指,才说:“帝君的命数自有天定,我受帝君大恩,又拜于陈抟老祖门下,这一礼是拜师祖,帝君自然受的起。” 他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许钟,“这么多年,倒是要多谢你护得少风周全……”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当然还有那……孩子。” 许钟语焉不详,老道士倒是听懂了,不慌不忙的回道:“那是帝君骨血,贫道岂敢不尽心尽力。”‘骨血’两字一出,许钟的脸便烧起来,为掩饰尴尬,他忙不迭的换了个话题,问道:“陈抟现在在哪?我找他……有些话要问。” 老道士捻须一笑,望着东峰方向,缓缓而道:“老祖知道帝君今日为何而来,所以他特命我来此,只为劝帝君一句,往者不可谏,来者尤可追,帝君真的想清楚了吗?” 许钟低头笑了笑,口中叹道:“这倒真的是他能说出来的话,不过不必了……”他抬起头,转身望向身后雨雾中若隐若现的龙脊,“我既然上山,便是已经想好了要一个答案,陈抟他应该清楚,否则也不会让你来这里见我。”他叹了一句,又问:“他这是已经睡了?” 老道士点了点头,答道:“因蓐收府君已归仙位镇守此山,老祖至此再心无挂碍,方得安睡。帝君若是真的想好了,那就且随我入老祖梦中一见。” 许钟轻轻的点了点头。 第十一章 道心 10) 早上醒来时看着还尚且晴好的天色,在他朝山上行进的一路逐渐暗了下去,登上北峰顶时已经有雨点落了下来。 那小道士还要下山。许钟一个人乐得轻松,走走停停的光顾了这一路上所有开着门的小吃店,乱七八糟的吃到撑。等真的雨落下来,他身上仅有的一点零钱都在路上买吃的花掉了,手机又没电。就算看见雨衣也买不起,只能选择淋着。 好在是雨并不大,而以往的那种淋了雨之后的不适感轻了不少,这感觉多少有些新奇。他被下雨这件事搞的狼狈了许多许多年,躲雨几乎成了他的条件反射,此刻他忍受着雨滴落在皮肤上的陌生触感,看着着山上熟悉的景色,心中所想却是这世间沧海桑田,却偏偏放过这一隅天地,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山上渐渐聚拢了雾气,云海将整座山都罩了起来,因为下雨的原因,游客中心应该是进行了限流,索道没再送人上来,整座山一下子变的空旷许多,恍如回到当年。 他从二十八莲潭绕上西峰顶,如今潭水干涸,自然也没有莲花,徒留了座石桥,而镇岳宫正在重建,被围挡遮的严严实实,旧日宫观与石室皆被挡在后面,许钟反身上了通往南峰的石阶,再走一会,回头只见郁郁古树掩映下的高挑飞檐,其余的便再也看不清了。 上到南峰顶时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山顶的平台处修了石亭,遥遥可望见金天宫的铁瓦殿,法会似乎已近尾声,鲜有声响能透过雨幕传过来。许钟在亭中枯坐许久,不见雨有停下来的意思。而眼前山色空蒙,亦幻亦真的云雾在身侧缥缈而过,天地静默,却又似有万语千言。他渐渐失去时间概念,直到西峰顶上滚过惊雷,一道亮光劈开天地边界,漫山草木飘摇,仰天池中凭空生出一朵白莲,呼吸间便已完成开放到消亡的过程,许钟似有所感,回头望向山下道路。 山石背后青色的衣袍一闪而过,雨幕中,道人的身影仿佛是从如画的山景中洇出来的,他拾阶缓缓而上,任大雨倾盆,依旧如闲庭信步,连袍角都未打湿。行至石亭前,许钟才看清那人面容。 正是玉泉观石舫之上,给他那条鲤鱼的老道士。 见许钟盯着他看,老道士倒是不慌不忙的两手结印,在雨中行了三拜九叩的大拜。 这是道门大礼,只有每逢初一、十五、师祖圣诞时朝拜师祖神仙才用的着,老道士此举倒是提醒了许钟,他受了这三跪九叩,倒是也想起来眼前之人到底是谁。 那年黄河对岸,一面之缘的小小道童,如今也已修道成仙。许钟起身还以道家之礼,不自觉中竟有些长辈式的欣慰与感概,老道士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一撩袍子在许钟下首坐下,拱手道:”距上次与帝君匆匆一别到如今,竟已有千年之遥了。”他低头从修中掏出一块小小木牌,捧于手心递上,木牌上暗光流转,正是当年白帝所赐之物。 许钟接过木牌,字迹一闪,消失于木色之中。他摇了摇头,将木牌还给老道士,说:“我如今身无法力,亦已不是西岳之主,不过一介凡人罢了,你倒是大可不必再行刚才那般的大礼……”许钟苦笑一声,接着说:“免得折了我的命数。” 老道士笑而不语,手朝天指了指,才说:“帝君的命数自有天定,我受帝君大恩,又拜于陈抟老祖门下,这一礼是拜师祖,帝君自然受的起。” 他这样一说倒是提醒 分卷阅读81 分卷阅读82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82 了许钟,“这么多年,倒是要多谢你护得少风周全……”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当然还有那……孩子。” 许钟语焉不详,老道士倒是听懂了,不慌不忙的回道:“那是帝君骨血,贫道岂敢不尽心尽力。”‘骨血’两字一出,许钟的脸便烧起来,为掩饰尴尬,他忙不迭的换了个话题,问道:“陈抟现在在哪?我找他……有些话要问。” 老道士捻须一笑,望着东峰方向,缓缓而道:“老祖知道帝君今日为何而来,所以他特命我来此,只为劝帝君一句,往者不可谏,来者尤可追,帝君真的想清楚了吗?” 许钟低头笑了笑,口中叹道:“这倒真的是他能说出来的话,不过不必了……”他抬起头,转身望向身后雨雾中若隐若现的龙脊,“我既然上山,便是已经想好了要一个答案,陈抟他应该清楚,否则也不会让你来这里见我。”他叹了一句,又问:“他这是已经睡了?” 老道士点了点头,答道:“因蓐收府君已归仙位镇守此山,老祖至此再心无挂碍,方得安睡。帝君若是真的想好了,那就且随我入老祖梦中一见。” 许钟轻轻的点了点头。 终章 1) 岳庙中有一道金城门,取‘关中之固,金城千里’之意,秦岭与北山如两道屏障将关中固若金汤般的夹在其中,成为帝王定鼎天下的风水宝地。 若是天气晴好的时候,于华山之巅遥遥北望,越过沃野千里的渭河平原,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下,埋葬着有唐一代三百年间的十九位帝王,李阐的陵墓自然也在其中。 许钟睁开眼睛,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天色是将明未明前的晦暗,他孤身一人立于原野之上,能看见眼前一片即将收割的麦田,而麦田深处,矗立着一个黑黝黝的影子。 许钟信步朝那个方向走去,天缓缓亮了起来,他终于看清那原来是墓前的石望柱。八棱华表柱身上浅刻着蔓草花纹,从石基底座一直盘旋至顶端的宝珠,风雨侵蚀之下花纹已几近泯灭,棱角石块也有不少崩落的地方,唯有向南的一面尚保存完好。 许钟心口一窒,他想起幼时周北林带给他的那块突然明白了陈抟梦中要他看见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曾看过史书中寥寥数语的记载,唐武宗李炎,原名李阐,即位于开成五年正月初四。会昌六年三月初一日下诏改名为炎,十二天后驾崩,葬于端陵。史书中说,李阐沉迷黄老之术,欲求登天之法,最终因服食过量丹药而驾崩于含风殿时,距他登基仅仅过去了六年,去世时也不过三十二岁。 这是他自从记忆恢复以来最不愿接受与耿耿于怀的现实,他岂能不懂陈抟口中所说‘往者不谏’所指何意。若李阐早逝也是天命,他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虚活甚久的他早已见惯离别,说到底,他又对李阐了解多少呢?但除了他之外,又有谁真正了解李阐呢?往者不谏,述之尤伤,昔日帝陵神道变成耕植沃土,守陵人变成了村野农夫,哪些痴缠的情与爱,也早已随着沧海桑田一并消逝于往昔岁月。所谓的中兴之景,不过是给后世徒留几尊石人石马,一座荒冢罢了。 但他无法接受李阐长眠在这样一个地方。低矮到普通的墓冢,积土成陵,形制卑小到乍看上去不过就是个遍植柏树的土包罢了。许钟越想越愤然,唐陵开山为墓乃是建制,断没有轮到李阐就改为封土的道理,他心中疑惑,甚至开始觉得这并非李阐的墓地,陈抟是不是将他带来了别处。 许钟心念一转,刚想到陈抟,就看见神道尽头出现了一个身影。 陈抟回归了本相,鹤发童颜,手持一柄通体雪白的拂尘,缓步朝他走来。许钟心知自己在他梦中,也不必寒暄,开门见山的问他:“这就是李阐的陵寝?” 陈抟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卖了个关子,“也是也不是,”他笑着说:“全看你想听什么故事了。” 许钟正色道:“你与我相识甚久,就该知道我从不听什么故事,我要听实话。” 陈抟反问他:“若是听过便会后悔的实话呢?” 许钟脸色马上沉了下去,他盯着陈抟的脸,缓缓而道:“大上方丹阳洞,华山七十二半洞中最险的一洞,你以为你躲进去睡觉凡人找不到你,我便也找不到?” 陈抟面色变了几变,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怎么……知道的?” 许钟冷笑了一声,道:“要不是你巴巴的派个小道士来赶我,又诳我去南峰,我还想不到这一节……陈抟啊陈抟……”许钟长叹道:“本座活了太久,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但你的埋骨之地到底在何处,我努力回想一下还是能想起来的,不然……你觉得你还能躲去哪?” 陈抟一脸无话可说的沉默,挣扎了一会才小声道:“并非是我不想说出实情,而是……我答应过他……” 许钟只觉得自己自从入了陈抟梦境,看见李阐陵墓的那一刻起,心中便一直意愤难平,再听见陈抟如此托词,情绪便更是也控制不住,当下便气血翻涌,脱口而出:“他已经不在了!” 他指着那座低矮土包,胸中是伤痛与悲愤交织的心情,悔也好恨也罢,全都无法言明。牺牲从来都是个沉重的话题,比牺牲更沉重的,却是他今日所见,小蝉就躺在这土包下,而不是他曾经以为的那样,于百年后睡在本该属于他的巨大陵山里,躺在无数的陪葬品之中,以一个帝王的尊严下葬。 他不明白这一切,甚至是愤怒的瞪着陈抟,口中重复道:“他已经不在了,我不管你答应过他什么,你只需要清楚一点,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誓言已经毫无意义,你明不明白?!!” 陈抟沉默的看着他半晌,撩开道袍随意坐在了一匹倾倒的石马上,面色平静的看着许钟,突然笑着说:“见了几千年你八风不动的样子,突然看你生气,还挺新鲜的。”他将手中拂尘在身侧轻扫了扫,示意许钟坐下,又说:“你先别急着发火,且来问问我,若是能讲与你听的,我自然知无不言。” “若是不能讲的呢?” 陈抟并没有回答,只说:“你问问试试?” 许钟坐了下来,身下石马不知道倒伏了多少岁月,有一半马身已埋入土中,他手抚上马背那不甚精致的纹路,看着陈抟道:“那就从这墓讲起吧。” 陈抟似是思索了片刻,就在许钟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陈抟开口了。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墓的并非帝陵形制,甚至连一般的王侯墓都不如。按照常理,地宫选址自新皇登基起就要进行,你觉得李阐会故意给自己选这样一个地方?更何况他父兄皆葬于北山天乳`峰内,为何只有李阐偏葬在这平原之上……” 许钟听懂了他的话外之 分卷阅读82 分卷阅读83 空山记 作者:羯墨_ 分卷阅读83 音,“你是说……有人改了他的地宫位置?” 陈抟点了点头,“而且这个人是谁,你应该能猜到了。” 2) 他说的对,这个人并不难猜。能左右李阐身后之事,除了他的继任者之外,再无他人。 陈抟的脸转了过来,看了看许钟,问道:“我知道你一直对李氏一族关注颇多,你可还记得当年宪宗李纯十三子,李忱。” “李忱?”许钟重复道,他感觉到了一丝熟悉,却又抓不住,茫然的追问道:“他是不是也改过名字?” 陈抟点了点头,道:“他原名李怡,生于大明宫中,虽然是李阐的叔辈,但不过比他只大了三岁而已。” 这名字仿佛是个开关,将许钟遥远的记忆唤醒,战栗感随之从后背一路冲上头顶,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的坐直身子开口问道:“难道是他?当年……” 陈抟的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无奈中又带着一丝不忍。许钟如脱力般整个人朝后靠去,陈抟提醒过他,那些早已淹没于时间长河中的旧事确实不该被重提。他不信天命,逆天而行,最终竟还是未能逃脱。何其可笑,何其自负。 “李怡……”许久之后,许钟才哑声道:“若真的是他,本座无话可说……” 昔日鸿蒙初辟,天地始开。茫茫禹迹,画为九州。岳镇海渎,得天地之灵,镇四方之地。西岳神白帝少昊,乃是灵山龙脉所化,镇守西土十二万里天地,主人间龙脉兴衰。 这本是个轻松的差事,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人间朝代更迭本是常事,不需要他过多插手,哪怕真的有落难的皇帝躲进他山中,也不过是吩咐少华多加看顾罢了。 然而造化弄人,巨灵转世偏偏落入了帝王家。 那年春日,长安街头,李阐曾问他之前可曾来过长安。他那时怎么答他?像这样的……携手同游,一日看尽长安花,确实是第一次。 他在李阐幼时曾数次往返于华岳与长安之间,巨灵虽转世于皇族,却是个多舛的命途,他看不透自己的命,却能看出李阐的。李阐七岁那年,其父穆宗将登基为帝,李阐将被人推入太液池,从此命丧黄泉。 白帝无法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为报恩他不惜改掉李阐命格,那是他为李阐逆天的开始。宪宗驾崩,穆宗进宫的那个雪夜,权利交叠的紧张时刻,李唐诸多皇子皇孙皆在宫内,白帝就是在那个时候,无意中看见了李怡身上的潜龙之印。 李怡与李阐的命途从此交替,那个雪夜中被推入太液池中的人变成了李怡,落水后又得白帝相救。而李阐因神力通灵,误打误撞的于梦中看见了宪宗死亡前的最后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至此两人的命运交叉之后又各自渐行渐远,李怡大病一场,醒来后为保命只得装痴作傻,镇日不发一言。而李阐自此被穆宗忌惮,将他扔去十六王宅,断绝了继位的可能。 白帝本无他念,他只求李阐这一世安好,做一个富贵闲人了此一生。可偏偏造化弄人,他压的住李阐这个人,却压不住李阐身上的龙气。李阐成年后才情抱负皆是不凡,否则也不会过早便卷入了前朝漩涡之中,成为必然的牺牲品。 事已至此,眼看李阐在长安城中命悬一线,他又如何能狠心不救? 他不是没想过要李阐从这一切中抽身而出,无法对他说出实情,却可以为他化出一朵白莲。那白莲是他是他心头元精,只服一片便可羽化登仙,从此不受人间生死轮回之苦。 但李阐拒绝了。他身上的龙气不容他做出这种避世之举,救一个还是救天下?李阐当时就问过他,他无法回答。他也知苍生无辜,不愿人间再添流离,但天命难违。 白帝本来只想救李阐一人,李阐却要救这个天下。仁者爱人,仁之小者保护一二无辜,仁之大者匡救天下,这是李阐自小便被灌输的理念,也是他毕生所求之志。家国即是天下,他既然不愿成仙…… 那就只能去红尘中陪他罢了。为他改命,为他受天雷之刑,为把他扶上皇位而甘愿受神魂分离之苦,山神离位,天崩地陷,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陈抟却说:“李怡的故事,还有后半段。” (猜大黄龙的厉害了…… 2) 他说的对,这个人并不难猜。能左右李阐身后之事,除了他的继任者之外,再无他人。 陈抟的脸转了过来,看了看许钟,问道:“我知道你一直对李氏一族关注颇多,你可还记得当年宪宗李纯十三子,李忱。” “李忱?”许钟重复道,他感觉到了一丝熟悉,却又抓不住,茫然的追问道:“他是不是也改过名字?” 陈抟点了点头,道:“他原名李怡,生于大明宫中,虽然是李阐的叔辈,但不过比他只大了三岁而已。” 这名字仿佛是个开关,将许钟遥远的记忆唤醒,战栗感随之从后背一路冲上头顶,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的坐直身子开口问道:“难道是他?当年……” 陈抟的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无奈中又带着一丝不忍。许钟如脱力般整个人朝后靠去,陈抟提醒过他,那些早已淹没于时间长河中的旧事确实不该被重提。他不信天命,逆天而行,最终竟还是未能逃脱。何其可笑,何其自负。 “李怡……”许久之后,许钟才哑声道:“若真的是他,本座无话可说……” 昔日鸿蒙初辟,天地始开。茫茫禹迹,画为九州。岳镇海渎,得天地之灵,镇四方之地。西岳神白帝少昊,乃是灵山龙脉所化,镇守西土十二万里天地,主人间龙脉兴衰。 这本是个轻松的差事,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人间朝代更迭本是常事,不需要他过多插手,哪怕真的有落难的皇帝躲进他山中,也不过是吩咐少华多加看顾罢了。 然而造化弄人,巨灵转世偏偏落入了帝王家。 那年春日,长安街头,李阐曾问他之前可曾来过长安。他那时怎么答他?像这样的……携手同游,一日看尽长安花,确实是第一次。 他在李阐幼时曾数次往返于华岳与长安之间,巨灵虽转世于皇族,却是个多舛的命途,他看不透自己的命,却能看出李阐的。李阐七岁那年,其父穆宗将登基为帝,李阐将被人推入太液池,从此命丧黄泉。 白帝无法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为报恩他不惜改掉李阐命格,那是他为李阐逆天的开始。宪宗驾崩,穆宗进宫的那个雪夜,权利交叠的紧张时刻,李唐诸多皇子皇孙皆在宫内,白帝就是在那个时候,无意中看见了李怡身上的潜龙之印。 李怡与李阐的命途从此交替,那个雪夜中被推入太液池中的人变成了李怡,落水后又得白帝相救。而李阐因神力通灵,误打误撞的于梦中看见了宪宗死亡前的最后一 分卷阅读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