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娘子 上》 第一章 胭脂娘子 上 作者:左汀 第一章 【第一章天生丽质美姑娘】 乡间百姓素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今公鸡才刚叫过头遍,天边仍挂着几颗星星,这座隐藏在绵延群山中的小村落便已有动静了,江家也不例外。 打破清晨宁静的第一声公鸡啼叫的余音尚且回荡在山间,胭脂已经本能的睁开了眼睛。 时值初秋,早晚已略有凉意,可睡眼惺忪的她却没顾得上露在外头被冻得冰凉的胳膊,而是熟练地掀开炕席边缘,剥开了下头几层遮挡,从墙上因年久失修露出来的缝隙里掏出来一个陈旧的小木盒。 天还有些暗蒙蒙的,偶尔有风吹过,外头树木的枝叶便都刷拉拉的扭动起来,歪七扭八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好似鬼魅一般,她却不害怕,也不点灯,藉着窗缝里透进来的微薄晨曦,整个人都被盒子里幽幽闪光的碎银唤醒了。 这是她每日清晨必要做的头件事——数钱! 每次看到这个小木盒,见到里面日益增长的银钱,胭脂的一颗心就会怦怦怦跳得飞快,整个人都被一种极大的喜悦和对未来的向往所占据。 她缓缓吐了口气,第无数遍的数着,……十五,二十……一共四两三钱银子。 这个数额的私房对寻常百姓而言已经不少,多得是人家长年累月见不到银子,她不由得欢喜起来,一双好看的眼睛也闪着光。 很快的,这光芒就换成进一步的渴望和坚定。 她还会赚得更多! 胭脂狠狠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劲儿。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完全清醒之後就将小木盒重新放了回去,又小心检查几遍,这才一骨碌爬起来,麻利的将那已经洗得边缘泛白的紫色交领单襦裙穿上,系了腰带,踩上鞋子。 追逐时兴的妆发什麽的,只是富裕人家的乐趣,普通百姓因要时时劳作,并没有多少打扮的心思和本钱,胭脂只抬手将一头黑漆漆的秀发随意编做一股麻花辫,又将尾部吊於脑後,如此一来,额发、鬓发尽归一处,辫梢儿也不碍事,正好做活。 收拾齐整之後,胭脂又习惯性的竖着耳朵往东边听了一回,公鸡叫过第二遍後,她才数了不到十下,那头果然响起来後娘隋氏装模作样的低呼。 哎哟,肚子疼得紧,当家的,你快瞧瞧可是怎麽了? 紧接着,便是江志惊慌失措的嘘寒问暖。 并非每个人都是可以吃苦耐劳的,这隋氏便是个典范。 隋氏年纪虽轻,却是个十分精於算计的人,又生得窈窕,风骚入骨,早就将自家男人迷得七荤八素,对她言听计从,过门不过几日就将家中一应财产牢牢捏在掌心,便是几十亩地的租子也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算过的。 若不是胭脂多个心眼儿,将那些活计明面上一份、暗地里一份的做着,莫说四两三钱银子,就是四十三个铜板怕也攒不下! 隋氏贪钱爱财也就罢了,偏偏她又格外好吃懒做,但凡稍微动弹些就叫苦连天。 胭脂赶在公鸡叫第三遍之前直接推门出去,先去厨房里拐了个弯儿,将昨晚泡发的一堆乾菜切成碎末,又舀了一点面,慢慢用筷子打得似散非散搁到水里,弄了个疙瘩菜粥热着,便趁这个空档去喂鸡鸭。 东屋的动静渐渐低下去,不多时,江志披着一身乡下不多见的长衫出来,冲女儿笑着招了招手。 然而不等他开口,胭脂就面无表情、语速飞快的道:饭我已经做了,鸡鸭也喂过了,等会儿便去捡柴火,且叫她不必再费力喊叫。 江志的笑容僵在面上,就有些尴尬,含含糊糊的说:如今她腹中也是你的弟妹……日後你们好歹是个依靠。 他与前妻的亲眷如今差不多都死绝了,剩下的三两个要麽天各一方,要麽老死不相往来,他们夫妻二人着实孤立无援,吃了许多苦头,待他百年之後,自己这一双儿女岂不又步了自己的後尘? 江志就想着,即便是同父异母,若是打小好生教导,未来几个孩子未必不是各自的依靠。 他想得挺好,却没料到事情进展起来这样艰难…… 话音未落,隋氏就已经在里头娇滴滴的咳嗽了声,彷佛十分弱不禁风的劝道:当家的,你可千万别说孩子,倒叫我心里难受。 江志忙见缝插针的对胭脂道:你瞧,她也并非无情之人,私底下也时常同我说你的事呢。 他这副模样叫胭脂又好气又好笑,只怕没好话!谁稀罕她生的孩子,我就只有一个弟弟! 哎,话不要这样讲,江志忽然就正经起来,背着手,十分认真地说:英雄不问出处,她虽没读过书,心肠倒也不坏,你这样讲未免有失偏颇。 他知道大约女儿对自己续弦一事存了疙瘩,得空就过来说隋氏的好处,试图让家庭和睦,殊不知他越说,胭脂心中就越烦躁。 男人啊,哪里知道世上偏有许多女子说一套做一套?胭脂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江志就讪讪地闭了嘴。 见她胡乱吃了饭就要上山砍柴,江志忙挽了袖子上前,助她将箩筐背上,一面絮絮叨叨的说:其实你不必日日都去,咱家只这三口人,一日用得了多少柴火?白堆着倒也可惜了,有这闲功夫,你倒不如做做女红,或是读几本书都好。我也抄书呢,多少是个进项。 在做学问一事上,江家人倒是统一得很,并不会重男轻女,胭脂也是读书长大的,甚至还同男孩儿一般有个叫江轻容的正经名字。 江志是个典型的书生,文采不错,经常被先生和同窗们称赞,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笨手笨脚的,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就又不知怎的被筐刮破了衣袖。 胭脂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罢了,你快别帮了。真真儿越帮越忙。 江志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这个样子,倒叫胭脂又觉得可怜起来,是我自己愿意出去的。 她实在是懒怠看隋氏演戏,索性出门去,好歹耳根清净。 江志不免唏嘘起来,到底不忍,顿了下又道:我同她说说,不叫她烦你,我得空多抄几本书赚些银钱,你就不必出去了,省得起早贪黑辛苦。 胭脂不答话,转身要走。 她也不光是图清净,更要紧的是挣钱。窝在家里确实舒坦,可银子却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光靠抄书又能攒几个钱呢? 江志颇有些自责,忽然想起一事,忙紧赶几步,低声道:也快八月十五了,你、你得空去镇上问问你弟弟,若是……就回家来吧。说着,又偷偷摸摸的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乾瘪的小钱袋,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我上月抄书挣得的,我只同她说了一半,剩下六钱你收着,不管是贴补给虎子还是你自己留着买些纸笔、点心都好,莫要叫她瞧见了。 他自己也知道隋氏眼皮子有些浅,对钱财未免看得过重,若是知道了这事说不得又要一场大闹。他不善与人争辩,对隋氏无可奈何,故而每次都跟做贼似的。 我不要。胭脂摇头道:我自己也抄书呢,如今又学着做旁的买卖,赚的怕是比你还多些。倒是你自己多留着些,别傻乎乎的一味塞到别人怀里,难不成出门文会不花银子?老叫别人付帐也不好。 读书一事自然耗费巨大,闭门造车是行不通的,故而一干老少书生们隔三差五便要进行文会,或是结伴出门游学,花费自然不菲。 江志争不过女儿,只好把钱袋收回来,又满怀希望的说:哎,那、那我先替你攒着,作为来日的嫁妆。 胭脂都没想到他三言两语就说到自己出嫁上,怔了一下,面色微红,扭头就走。 江志在後头紧赶了几步没赶上,只好在後头远远望着,他看着女儿越发窈窕的身形,心中既骄傲又满足,又有些愧疚。 这是他的闺女,如今出落得这样好了,可惜自己不争气,唉。 罢了罢了,还是赶紧回去读书吧,来日若得金榜题名,也算得偿所愿了。 对了,今儿趁日头好,多抄几本书,既省了灯油,也能多得点钱。快过年了,也给女儿买朵绢花戴…… 虽已入秋,可秋老虎也厉害得很,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胭脂的额头已然微微见汗。 小莲村两面环山,中有数条小河经过,虽没有什麽传说典故,可山清水秀、景色宜人,看来也有几分赏心悦目。 路边开着许多五颜六色的小花,细小的花瓣在晨风中轻轻抖动,在绿叶和露珠的衬托下显得尤为娇俏可爱,大姑娘小媳妇们见了总爱掐几朵簪於鬓边,可胭脂却不敢停,更无心欣赏,只瞅着东边若隐若现的鱼肚白,心中飞快盘算着。 第一章 第二章 胭脂娘子 上 作者:左汀 第二章 紫茉莉花期不长,结实期更短,再过些日子,恐怕转遍整座山头都找不到多少了,她得抓紧时间…… 小莲村并不盛产紫茉莉,胭脂也不过是去年无意中发现了一小片,想起曾看过的一本爷爷不知什麽时候收来的制作胭粉的册子,这才偷偷收了做起了买卖。 时人对紫茉莉的印象也不过观赏或是做些个香露之流,再者秋後收根入药,但小莲村紫茉莉不多,搜集起来费时又费力,百姓多得是其他赚钱的法门,自然不将这点放在眼里,可对胭脂而言,却几乎是天上平白掉下来的银钱。 紫茉莉花开之後结出的黑色果实中可剖得细腻白色粉末,洁白无瑕,自带芬芳,稍作加工後便是一品上等脂粉!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大庆朝到现在已历经三任帝王,因老皇帝崇尚节俭,连後宫妃嫔也少有奢靡,珠宝首饰不多见,胭脂水粉更不敢用得张扬,更兼後来又出了一位什麽贵妃,天生丽质,唯恐胭脂污了颜色,对水粉之流尤为不屑,而皇帝偏偏独宠她一人,传为一时佳话,故而贵妃言行举止引得後宫、民间纷纷效仿,众多男女都竭力表现得对妆品不屑一顾,许多商铺因此关门改行。 後来几经周折,贵妃称后,其子登基後为表孝道更加推崇,又正值对外用兵之际,国库空虚,这方面的开销就越发的少了。 如此这般的几通折腾下来,胭脂水粉一道愈加萧条,不光卖得少了,做得更少。百十年过去,原先那批手艺人差不多死绝了,竟也导致许多方子和制法失传…… 也就是几年前先帝驾崩,今上登基,觉得有些矫枉过正,便下了一道旨,胭脂水粉这门技艺这才渐渐开始恢复元气。 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甭管什麽,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打压後想再恢复昔日辉煌,都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不仅商户拚命搜罗原先的配方,就连好些人家也都会私下自己摆弄,不过到底工艺有限,市面上的成品十分参差不齐,不然胭脂这紫茉莉粉还真不是那麽好卖…… 胭脂或许天生就是这方面的人才,她尝试了制作册子上记载的脂粉,不但很顺利且成品也很好,便一直靠这法子攒钱。 只是日晒容易损伤品质,不管是采集花瓣还是花粉,都要趁着天还没大亮的时候进行,所以胭脂才起得这麽早。 小莲村东面的小莲山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村民们大都刚会走路就会爬山了,对各条小路熟悉得很,像是出入自家後院一般的来去自如。 胭脂压根不必盯着脚下,就这麽熟门熟路的拨开两侧丛生的杂草和野花,在灰蒙蒙的天色笼罩下蜿蜒而上,一双眼睛不住环顾四周,希望能多找到几株遗漏的紫茉莉。 露水正浓,很快就打湿了她的鞋尖、衣摆,沁出几分凉意。 有被惊动了的虫鼠兔子在草丛中窜来窜去,枝桠上还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倒像是唱曲儿似的。 胭脂抬头看着树上的鸟儿,而那灰扑扑的鸟儿也歪着脑袋看她,过了会儿,黑豆似的眼睛眨了两下便扑着翅膀飞走了,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枝桠在空中摇摆,胭脂不自觉笑了出来。 谁知又走了没几步,背後竟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胭脂一惊,下意识抓紧了来时路上捡的木棍。 是我,是我!胭脂转身举棍的瞬间,来人也同时停住脚步高举双手,很有些窘迫的喊道:你别、别害怕。 大牛哥!看清来人面容後的胭脂猛地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身上已经出了一身汗,登时就给气笑了,你倒是出个声也好呀。 来人姓朱,比她大半岁,都是一个村里的,大家一同长大,人品自然是信得过的。 才十五的少年已经身材高大,又因为常年跟着父亲做活,身板格外健壮些,瞧着很像那麽回事了。 显然大牛也对吓到对方的事十分抱歉,微黑的脸都涨红了,一双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我了半天,才喃喃道:我、我是怕耽搁你做事。说完,又飞快的瞟了胭脂一眼,随即迅速低下头去。 他那麽老大的身板,攥起拳头来都几乎比人家的头还大,可偏偏在这个姑娘跟前弓腰缩背,瞧着简直像只鹌鹑似的可怜。 两人沉默片刻,大牛就闷声不吭的过来替她背了竹筐,埋头往山上走去。 胭脂喊了他几声,无奈对方头也不回,她也只好跟了上去。 天渐渐亮起来,山下的动静也大了,陆续有人上来,捡柴的、挖野菜的、摘果子的,还有那些纯粹玩儿的孩子们,瞬间叫这座山都活了过来。 胭脂就问:前些日子听说朱伯伯又接了活儿,着实忙得厉害,你今儿怎麽有空上山? 大牛他爹是位石匠,什麽刻碑、打磨都做得,因为人老实本分,手艺又十分出色,不光是小莲村独一份儿的,还时常有城里人专程找过来,日子过得忙碌又滋润。 昨儿已经送进城去了,大牛道:爹说有些累着了,要歇两天。 胭脂点点头,又问了几句,确认没什麽要紧才不说话了。 大牛不大会说话,挠了半天头,这才问道:你可还好?後娘没为难你? 隋氏当真不是省油的灯,为人计较又刻薄,又因嫁了个读书人自觉了不得,同人说话时不免带出些高高在上来,嫁过来不出一个月便几乎将整个小莲村的人全得罪了。 能怎麽样?她也不过说几句酸话罢了,胭脂不以为意道:也就那麽着了。 见她不愿多讲,大牛也就没再细问,两人很快找到了紫茉莉花丛,熟练地将上头的黑色果实摘了个乾净。 胭脂找了块乾净的石头坐下,麻利的将所有的黑果实用指甲划开,小心的将里头的粉末尽数集中到随身带着的小陶罐里。 那黑籽本来就小,不过纳鞋底的粗针针头大小,又要一个个划开,光想就觉得琐碎烦躁,可也不知胭脂是做惯了还是天生心灵手巧,大牛根本瞧不清她的动作,彷佛几根细嫩葱白似的指头一抹一挑,那些粉末便都乖乖跑到陶罐里去了。 费了半天劲,找遍了大半个山头,那巴掌大的小陶罐也还是没装满。 见她面露失望之色,大牛小声道:我知道还有几座山上有紫茉莉,若是你想要,赶明儿我都去给你摘了来。 胭脂又欢喜起来,想了下说:若是有自然是好的,这麽着吧,过两日若是你得空,带我过去瞧瞧就是了,若是不得空,这些也尽够了。 这是自己的事儿,人家顺手帮忙也就罢了,再多就说不过去了。 回去的路上,他们碰见了不少上山的人,好些少年一看大牛竟捷足先登了,都是捶胸顿足,又争先恐後的往这边挤,七手八脚的忙活,想替她背柴火的、想送她野菜的,甚至还有一个猎户家的小子,十分得意的举着一只尤在滴血的野兔,拚命想塞到竹筐里来。 同行的几个姑娘瞧见了,心中不悦,再看看胭脂那不施脂粉也莹白如玉的手和脸,便酸溜溜的小声嘀咕起来。 分明同那王书生好着,却又拉扯着大牛哥…… 得了吧,要是你有人家一般好看,也不必这样泛酸了。 你们说,她偷着用了什麽脂粉? 呸,少浑说了,她家穷成那样,怕是要喝风哩,哪里有钱买脂粉? 可…… 若是当真没用过脂粉,怎得肌肤那般细腻如玉,白里透红?就连那两排乡间人们最容易泛黄的牙齿,也好似编贝一样整齐洁白? 有几个姑娘按捺不住,十分艳羡的上前,胭脂,你可是擦了粉? 胭脂摇头,大大方方的看了方才说自己家穷的人一眼,我哪里有钱买。 虽是没钱买,只是如今她可在偷偷卖呢。这样一想,竟有些得意…… 说话的姑娘不大信,忍不住伸手蹭了下她的脸,这才沮丧的叹了口气,又摸着自己粗糙的面颊嘟囔道:这可如何是好?我的脸总爱起皮。 是呢,便是用了蜜水也不管用,又黏糊糊得很…… 这年纪的姑娘谁不爱美?闲来无事时,大家也时常聚在一起说话,讨论一下谁家的衣裳首饰,谈论一番谁又偷偷用了什麽法子,更好看了云云。 偏这里头胭脂是个异类,她从不用什麽胭脂水粉,可就数她最好看!尤其是这皮肉手脸,白得好似珍珠,莹润有光,叫人移不开眼睛,真是羡慕死人了! 莫非是她名字起的好?赶明儿自己也叫爹娘改个名吧,就叫……水粉?会不会也就变好看了? 几个小子听得不耐烦,忍不住嘟囔道:你们女娃真是无趣,整日说什麽有的没的,烦得很。 第二章 第三章 胭脂娘子 上 作者:左汀 第三章 那正抱怨脸上乾涩的姑娘立刻回头瞪了他一眼,我们女孩儿家说话,有你们什麽事儿? 就是,不爱听就不听,也没人逼你! 这话不对了,方才拿野兔的小子摇头晃脑道:大路朝天,难不成还不许我们走了?你们非要说,我们难道还要堵起耳朵来? 真要论及口才,同龄的男孩儿总是比不过姑娘们的,两拨人壁垒分明的吵了半晌也没吵出个什麽结果,倒是有几个对看一眼後红了脸。 胭脂当真觉得这样的事儿有趣极了,又拉着几个姑娘闲话几句,这才心情不错的回家去了。 【第二章胭脂好手艺攒钱】 隋氏等胭脂上了山才不紧不慢的从炕上爬起来,还刻意托着并不显怀的肚子,引得江志越发喜形於色。 当家的,家里可还有醋没有?隋氏捶了两下腰,故意娇滴滴的说:也不知怎的,近来爱吃酸得很。 爱吃酸才好!江志果然更加欢喜,酸儿辣女,这必然是个大胖小子,来日我再供他读书,考个状元,让你也做个诰命夫人! 他虽喜欢女儿,可到底女孩儿家不能参加科举取士,长子又死活不愿去科考,自然就将半辈子的念想寄托在隋氏这一胎上了。 隋氏咯咯娇笑,笑完了又像条没骨蛇似的往他身上撞了下,佯怒道:这话说得忒早了些,还指不定什麽德行呢。倒是虎哥儿长得十二分人才,又读书识字,要有出息自然也是他有出息,我们娘儿俩还指望他哩。 不提还好,一说起胭虎,江志整个人都犯了愁。 他的儿子胭虎大名江重诚,生得一表人才,出色不凡,打小也颇聪明伶俐,先前江志也曾对他寄予厚望,谁知那孩子竟渐渐地长歪了…… 隋氏原本是打算要挑拨父子俩的,谁知眼下瞧着江志竟不如何痛恨胭虎,登时觉得有些失算,忙换了个话题。胭脂今年也十六了吧?也该正经找个婆家了。 哪怕江志今儿早上还打趣过女儿,冷不丁从旁人口中听到这话反而有些不大乐意,当即迟疑道:太早了吧? 大庆朝开朝时曾出过一件大事。 有几位太医共同编撰了一部书,说之所以女子生产时死人的事件频发,以及婴儿夭折太多,乃是孕妇年岁太小的缘故。试想,她们自己的身子骨尚未长成,又如何能禁得住孕育之苦?又列举了好些二十多岁的女子顺利生产的案例,果然对比十分鲜明,後来竟惊动了太后。 到底是女人最体谅女人,太后与皇后带领後宫妃嫔和那些已经出嫁的公主联名上书,皇帝也颇为震动,虽没明着下旨,但打从那会儿起,皇家的公主们便纷纷晚嫁,再然後这股浪潮便席卷到京中一干皇亲国戚,并迅速朝外蔓延。 时至今日,哪怕是寻常百姓家里,也大多会把女孩儿留到十六七岁才开始议亲,若是富贵人家,即便提前订亲,也必然会找出许多由头百般拖延婚期,以彰显自家富贵、家庭和睦,并不急於减轻负担等等,越是繁华的省城、州府,好人家的女孩儿们十九、二十岁才出门子的多着呢! 如今江家虽然攀比不得那些富贵人家,但一来江志对这个女儿确实颇为疼惜,想多留两年;二来也爱惜脸面,自然不愿意在这上头叫人说三道四,更兼胭脂长得如花似玉,又读书识字,并不愁嫁,故而他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隋氏似乎早就猜到他的反应,笑道:你们爷儿们总是这般粗心!话是这麽说,可你也不想想,一家有女百家求,男孩儿也是一般无二的,若是谁家的儿郎出色,自然也都是抢手得很呐,晚了可就给人家的闺女抢走了! 江志一门心思读书准备科举,何曾想过这些事儿,当即听得愣住了,思索片刻後点头,有理。 他女儿那般好,夫婿自然也得精挑细选,想来也颇费功夫。 见他这般,隋氏越发得意,又道:胭脂如今是略小了些,可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她又这般出挑,咱们当然更要提早挑选一番。若有合适的,就先订亲通个气儿,咱们也安心不是? 江志对这些是真的一窍不通,听後觉得很有道理,也起了点兴致,那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倒是有两个,均是身家丰厚,嫁过去一准儿不吃苦,只怕她不愿意。隋氏心中大喜,面上却故意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对方条件既然这麽好,她为何会不愿?江志疑惑道,旋即便猜到了,可是家里没读过书? 江家祖上曾出过举人,江志的父亲也是秀才,自然也希望儿女婚事门当户对,放到胭脂这儿,便是愿意跟读书人结亲的,若说她可能会不愿意,估计就是这个了。 隋氏微不可闻的嗯了声。 江志的脸上就有些不大好看,你且歇了这心思。 穷富倒不要紧,唯独这没读过书……可如何使得? 自家闺女虽说是女儿身,可自小也是笔墨纸砚堆里长大的,家中藏书俱是倒背如流,其才思敏捷、锦心绣口不下於男儿,如何能委身嫁给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夫?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见他这样,隋氏暗自恨得牙痒痒,想了一会,又改口道:我不过是妇人之见,做不得数,到底还是老爷你决定。其实,早前儿我便听村里的人说了,胭脂大约同镇上的一个书生有些眉目。 江志最喜读书人,一听面色就和缓三分,果然透出些喜色。 不过还没等他高兴,就听隋氏话锋一转,只是我又听说,那书生如今跟着一个守寡的姑母居住,而那姑母也不是省心的,很瞧不上咱们家,有相看别家的意思呢。你也知道,胭脂素来不大瞧得上我,我有心提醒,却又不好开口。 岂有此理!江志果然大怒,骂完之後又追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嫌贫爱富岂是读书人的本分?那样的人即便日後得了势,恐怕也会嫌女儿出身不好,绝非良配。 千真万确!隋氏指天发誓。 她是不怕江志出去找人打听的,一来打死他都做不出这样有失身分的事儿;二来她说得七分真、三分假,便是他真的去打听了也不怕的。 江志自顾自的生了一肚子气,不过还是不死心,你且先不要声张,流言未必是真,等等再说。 乡间人最是嘴碎,又爱瞎编乱造,嫉妒旁人而胡乱诽谤也是有的…… 隋氏也不反驳,只是笑咪咪的点点头,又说了几句家常,江志就怕浪费时光,要去读书,隋氏苦留不住,只好由他去了。 不过等江志一走,门帘子一放下来,隋氏就拢着头发阴笑一声,朝着西屋啐了一口。 哼!她哪里有那麽好心,自然是将原配留下的一儿一女恨到了骨子里! 大女儿小小年纪就长得一副狐媚妖冶的样子,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勾魂儿,又是个牙尖嘴利的,自己每每跟她斗法便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着实累得慌,若是再叫她嫁个如意郎君得了势,岂不是心腹大患? 那小兔崽子胭虎更不必说了,也不知他娘怀他的时候吃了什麽熊心豹胆,生得畜生一样的力气,简直套上犁就能耕地了,瞪起眼睛来更是吓死人。 若不是自己想法儿挑拨着,叫他自离家门,哪能有如今的逍遥日子? 眼下她怀了胎,来年春天就要生了,若不赶紧把这个死丫头片子撵出去,谁知道来日会不会生什麽变故? 想嫁读书人挣凤冠霞帔,做官太太?作梦去吧! 隋氏飞快的在心中盘算了下计画,又想着那书生和他姑母的作为,恨不得仰天大笑几句天助我也,登时腰不酸腿不疼,不管酸甜的包了些点心、瓜子,去门口外面晒日头去了。 胭脂还不知道隋氏又在背後算计自己,背着柴筐一路疾走,刚一进门就见隋氏站在院里晒日头。 哟,胭脂回来了,可累坏了吧?快歇一歇。说着,她的眼睛还不住的往胭脂背後的大竹筐里瞅,生怕她藏了什麽宝贝。 胭脂不搭腔,只是当着她的面将那满满一筐的柴火倒入柴堆里,看也不看正传出读书声的房间,略拍打了一下身上就回屋去了。 这隋氏满心满眼想的看的左右就那麽点事儿,若同她一般见识,当真犯不上,便是逞得嘴上一时之快又如何?能吃还是能穿,能当做安身立命的本钱吗?都不能!那还斗个什麽劲? 这麽胡思乱想着,胭脂就已经浑身是劲,眼中也满满的都是希望,她甚至有心思哼起小时候娘亲唱给自己的小曲儿。 打扫乾净炕席,又铺了一块事先用开水烫过的细密白棉布,将带回来的紫茉莉粉倒了出来。 第三章 第四章 胭脂娘子 上 作者:左汀 第四章 这事儿听着简单,好像剖出粉来就行了,可实际操作起来十分繁琐。 头一个,它自带潮气,又香得很,稍不留神就又是发霉又是生虫的,不要说往脸上扑了,放都放不住。 胭脂先用特制的小筛子筛了两遍,将花粉隔着窗户纸放到日头下晒乾,然後再筛两遍。 完了之後,她还要从随处可见的月季花中挑选花型完整、色泽艳丽的紫色、大红和黄色花朵,清洗乾净後拧出汁液,调成合适的颜色配到紫茉莉粉里头去,照先前的方法晒乾。 从头到尾千万不能直接晒到阳光,也不能为了省事拿火烘乾,不然不光会变色,失去原本的光彩,而且粉质也会变得粗糙,不够细腻。 等这一步完了,还要再筛两遍,这才细腻无匹。 而到这个时候,原本洁白如雪的紫茉莉粉已经被染上了深深浅浅的颜色,筛动的时候便好似下起了一场雪沫,间或散发出淡淡幽香,陡然变得艳丽旖旎起来。 紫色彷佛天生透着一股妖娆,任凭再端庄的人,抹了这个颜色的粉,也会平添几分妩媚。 大红最是受欢迎,不管是小家碧玉抑或是大家闺秀,浓妆淡抹都相宜。 粉色天然带着一分风流活泼,年轻的姑娘们擦了,越发显得青春年少活泼娇俏。 胭脂水粉大约本就寄托着女子对生活的美好希冀吧,只这麽看着,一颗心都忍不住跟着柔软起来。 她事先订了一批约莫两寸粗细的矮小瓷罐,外头贴了写着颜色的纸条,灌个八分满就用盖子压着油纸盖好,再在外面沿着瓶口滴一圈蜡密封保存。 瓷罐乃是细腻白瓷,弧度优美,色泽清新,端的是好货,哪怕她一口气买了几十个,算下来还要六文一个呢。 不过并没有白花这钱,因下了大力气包装,这紫茉莉粉便陡然间高贵起来似的,与外头摊贩上卖的便宜货截然不同,精致的外表合着若有似无的淡淡幽香,拿在手里十分体面,自用、送人都使得。 忙活了几天的胭脂终於能痛痛快快的松口气,脸上绽放出一抹笑意。 她正乐呵着,忽听到外头窗户底下几声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仔细看去,隐约还有一个弓腰缩背的黑影。 胭脂不动声色的将那些紫茉莉粉用油布盖起来,再在上头盖了一床被子藏好,然後故意扬声道:哎哟,这麽多。 那人影果然又凑近了些。 胭脂忍笑,忽然猛地推开了窗户—— 只听哎呀一声,那朝外开的窗扇结结实实磕在偷听者的额头上,砰一声沉重闷响,胭脂听得都觉得脑门疼痛。 她一脸惊讶的探出头去,看着外面疼得脸都扭曲了的隋氏,哟,是我不小心,刚还说屋里怎的这样多蚂蚁,要开窗扫扫呢。只是……青天白日的,您怎麽趴在我窗户根儿底下? 乡间家俱俱是就地取材,将木料简单加工後直接使用的,这一扇窗子少说也得六七斤,砸这麽一下可有得受了。 什麽叫我趴在你窗户根儿底下?隋氏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脚来,我不过是刚才做活掉了钗子,这才满地找找! 胭脂长长的哦了声,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一双大眼彷佛在说我什麽都知道。 隋氏被她看得心里头直发虚,又胡乱往她屋里看了一眼,见确实什麽蛛丝马迹都找不到,这才气鼓鼓的走了。 胭脂忍不住噗嗤一声,满是愉悦的道:您可当心呀,别再掉了什麽。 隋氏的背影一僵,脚下打了个趔趄,走得更快了。 晚间江志一脸惊愕的问她额头上怎麽破了这样大一块皮,又红又肿怪吓人的。 隋氏实在说不出我去偷看你闺女,没想到竟给那小娘皮算计了的不要脸的话,只得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含含糊糊的说自己不小心摔的,直把胭脂笑得肚痛。 等紫茉莉花粉乾的当儿,胭脂也见缝插针的绣了不少帕子,算上前些日子攒的,统共二十来条,还有这个月抄的两本书,她就打算着抽空进城把它们一起卖了,顺便瞧瞧弟弟。 同样是绣帕子,人跟人做出来的也不同。 寻常女子往往只用最常见也最便宜的棉布棉线,然後精心绣上艳丽的花鸟鱼虫,精致些的往往三五天才能做好一条。 可饶是这麽着,因材质和花样局限,一条手帕也不过十文、二十文便顶了天。 胭脂很清楚自己的优缺点,自知女红不佳,便不在这上头争长短,她用抄书挣的钱狠心去买丝绸铺子里的上等布料,只挑了书上意头好的诗词歌赋,配了简单的祥云、结子等纹样绣上去,既省事又雅致,别是一番风流。 这麽一来,寻常人费心费力绣一条手帕的时间她便能做两条乃至三条,偏偏又是独一份的风流别致,材质又好,竟引得许多富贵人家也时常采买,他们又不差那麽几十个钱,一条便能轻轻松松卖出三四十文。 算下来,虽然本钱多些,可一来做得快,二来卖价高,同样的时间,胭脂光卖手帕就是寻常村妇两三倍的利润,着实划算,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脑海中便会想起母亲生前常念的一句话—— 女儿家多读些书,吃不了亏。 是呀,她虽然不能科举做官,可如今不也照样因为多读了几本书而受益匪浅吗? 得知她要进城,江志不免又颠来倒去的嘱咐许多遍,还别别扭扭的叫她带话给儿子,惹得隋氏直翻白眼,晚间又抱着肚子喊痛,折腾得他书都看不成。 小莲村距离镇上也有个十几里,得步行大半日才到,若是刮风下雨、冬寒夏晒便十分艰难,村里有人心思活,专门买了骡子定了大车,每日跑到村口拉人,傍晚再原样送回来,一个人一次也不过三文钱,着实省事。 次日胭脂特意起了个大早,将这些日子攒的紫茉莉粉和手帕都小心的分门别类装好,又想着再过两天就是八月十五,天气会渐渐冷下来,还抽空给弟弟做了一套略厚些的衣裳,也都一块捎了。 也不知道随了谁,胭虎天生好大一副力气,才十五的少年,个头就快赶上成年男人了,很是唬人。 原本家里人都指望他能读书科举光耀门楣,谁知胭虎非但不爱读书,反而打小喜欢舞刀弄棒,只把江志气个半死。 打从去年端午隋氏进门开始,家中便不得安宁,脾气火爆的胭虎三天两头就要同父亲和继母争吵,过年时又闹起来,直觉脸面尽失的江志藉着酒意说了重话,要不认他这个儿子,胭虎这头倔驴便夺门而去,在镇上做活,再也没回过家。 胭脂前後也去看过几回,见弟弟虽然瘦了,可也着实精壮了,精神反而比在家的时候好,倒也罢了。 上个月去的时候,他兴致勃勃的说认了位镖师做大哥,日里在粮店做工,晚上跟着这位义兄学本事,把胭脂心疼得不得了。 这次过去,胭脂就想着无论如何也得见见弟弟的这个义兄,一来总要瞧瞧对方是好是歹;二来麽,长姊如母,她总得多操些心,虽然那小子口头上说义兄为人肆意洒脱,并不计较什麽财物,可胭脂并不敢当真,琢磨着最好也趁着中秋的由头送点什麽。 【第三章姊弟情深喜相见】 胭脂想得太多太杂,不觉时光飞逝,晃晃悠悠一抬头就发现已经进了城门。 此镇名唤青山,乃是沿河修建,便不似寻常城镇那样方正,整个东、南部都是顺着河流交汇处而建,又在东南一处两河交汇的三岔口特设客货码头,专迎南来北往官商客货,昼夜灯火通明人声不断,西北两面倒是方方正正的,各有一大两小三道城门,同东南两边各三道水门一起,这便形成了青山镇的十二道城门闸口。 虽然只是个镇子,但因为有河流交汇,自古以来往来客商、行人不绝,城墙厚重,守备森严,繁荣气派不输一般州城。 站在厚重巍峨的城墙之外,都能闻到里面飘出来的浓郁香气,听见里面混杂着各地方言的热闹叫卖,看见不断出入城门的商贩,令人不觉心驰神往。 小莲村地处青山镇西面,便从西门入,而胭虎做工的粮店乃是本镇总店,正位於东南角依傍码头而建的大型商贸市场,胭脂需得斜跨整座镇子才能同他碰面。 百姓日常生活所需都可从镇上纵横交错的东西、南北大道两侧森罗密布的店铺中买到,胭脂每每光临的胭脂水粉杂货铺子就在城中略偏东的位置。 来之前她都盘算好了,先去将货物卖了,正好也轻省些,然後再去城北面的书院瞧瞧,看能否同王书生见一面,说几句话,完了之後估摸着也就差不多晌午了,她正好可以去寻弟弟一同吃饭。 第四章 第五章 胭脂娘子 上 作者:左汀 第五章 胭脂水粉店的老板娘夫家姓杨,大家都称呼她杨嫂子,最是个爽快麻利的人。 她的店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上到胭脂水粉,下到头绳头油,再到大姑娘小媳妇必用的络子、手帕,甚至是半成品的鞋面、被面,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又因开的年岁久了,为人厚道,给钱也大方,许多老街坊都爱往这边来,生意很是不错,胭脂也一直都在这边卖货。 胭脂去的时候,杨嫂子正在同两个年轻小媳妇说笑,老远隔着门瞧见她就笑着招手,又要抓南瓜子与她吃,胭脂笑着婉谢了。 不瞒嫂子说,我今儿确是有急事,就不耽搁您的功夫了。 要去看你弟弟吧?往来的多了,杨嫂子也知道她有个弟弟在镇上做工,每回来了都要去瞧瞧的,且马上就要过中秋了,想必姊弟两个很有些体己话要说,当即指了指里头,腕子上金灿灿的龙凤呈祥镯子晃悠悠荡了两下,也罢,你来一趟不容易,快去坐下歇歇,我先同那头交割了,再来与你结帐。 胭脂道了谢,且去里间坐下喝水,又拿着帕子使劲抹了几把,将脸上的汗都擦乾了,这才觉得畅快些。 团圆节素来为大庆人所重视,百姓往往提前一整个月就开始筹备,如今街上卖的也多是与中秋有关的货物,什麽桂花酒、明月灯,圆滚滚的大芋头,玉兔捣药、秋菊飘香图案的花色月饼,月圆人圆的扇子、吊坠儿,看得人眼花撩乱。 胭脂托着下巴看了会儿,不禁也被这气氛感染,跟着欢快起来。 真好。等会儿她也能跟弟弟一道吃顿团圆饭了。 嗨,今儿可真是热坏了,正想着,杨嫂子就摇着扇子进来了,二话不说先吃了杯茶,这才兴致勃勃道:前几回你送来的紫茉莉粉十分好卖,我自己也用呢,果然远比别家的匀净细腻,颜色又自然,香味儿也好。眼下正逢佳节,谁不想打扮打扮?早就有人问过我好几回了,偏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里,也没个消息往来,这可急死我了。 市面上倒是也有旁的雪白脂粉,只是要麽含铅或是水银之类,长期敷用对身体无益;要麽乾脆就死白死白的,涂上去好似活见鬼,十分难看,远不如胭脂做的这些粉嫩自然,不光服贴,且瞧着气色也好,不用额外再抹其他胭脂。 胭脂一边将包袱里头的东西摆出来,一边道:我何尝不想多做些?只嫂子你也知道,咱们青山镇内外,紫茉莉是不多的,又生得散,我也不大得空,攒了大半个月也不过就做了这些,下回吧,我再多攒些。 前儿大牛说的那几座山也不算太远,若是抓紧了时间,一日也能赶个来回,回头她就去。 杨嫂子粗粗一数,竟才十一个瓷罐,也犯了愁,这哪里够卖?光我自己留两罐,再往亲戚那里送几罐也就去了大半啊! 倒是帕子有二十来条,搁在那儿都有厚厚一叠,想来能撑一段时日。 杨嫂子信手翻看起来,笑道:果然要论雅致和心思奇巧,还得是你,瞧这祥云後头明月半遮半掩的,再配上这句诗,啧啧,妹子,写的什麽?我倒有好几个字不认识呢。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胭脂耐心解释道:乃是一位鼎鼎有名的大诗人的佳句,说的便是中秋佳节思念亲人的情谊,也常有男女寄托相思之情。 那敢情好!杨嫂子暗自记下,准备回头同客人也这麽说,大笑道:真真儿是最应景不过了! 一共二十二条手帕,都是各色清新淡雅的丝线绣的,旁边或配明月、或配祥云,有的乾脆就是几句诗词自己排成花儿,实在是别出心裁,一下子就把那些什麽鸳鸯啊牡丹的比下去了。 杨嫂子夸了又夸,胭脂自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嫂子快别这麽说,我这面皮儿都要烧起来了,也不过是取个巧,真论绣工,我是当真不及旁人一个零头的,也不过是图个新鲜。。 这等料子,普通百姓是买不起的,富贵人家也不稀罕,买一条回去给针线上的丫头、婆子瞧几眼也就都会了,断然不会再从外头买,不过是些个中等人家的女眷,一来不通文墨,觉得稀罕;二来没有专门针线上的人,一时半会儿模仿不来罢了。 她还是以抄书、做脂粉为主,这些帕子也不过是一样活儿做的手疼了转换歇息来着,若非图案、式样简单,哪里能有这麽多? 两人略说几句闲话,杨嫂子便痛快的给胭脂结了钱。 还是老规矩,帕子算四十文一条。恰逢佳节,串门子的多,女眷们涂脂抹粉的时候难免也多,外头一应胭脂水粉都贵了,这紫茉莉粉最近十分紧俏,涨价了呢,嫂子也不贪你的,一罐比原先多算十文吧,便是六十文,一共是一千五百四十文,你是要银票呢还是银角子? 大庆朝一千文算一吊钱,一千两百文是一两,这一回一口气入帐一两多,就算扣了成本也能赚个七八百文,实在是叫胭脂整颗心都跟着活泛了。 有了这些钱,即便後面紫茉莉粉没了,她也有底气去购买其他制作胭脂水粉的材料了。 胭脂想了一回,道:劳烦嫂子给我两个五六分的银角子,其余几百钱都换成铜钱吧。她还要买些东西,换成银票反倒不方便了。 杨嫂子去柜台那儿给她找银子,一边忙活一边笑道:等会儿可还要去瞧瞧谁呢?不买些什麽东西过节吗?说完还有些暧昧的冲胭脂眨了眨眼睛。 这姑娘长相身段实在出色得很,不过十六岁就长得十分妩媚动人,发黑如墨肤白胜雪,一双大眼水光盈盈,好似会说话,挺俏琼鼻兼嫣红小嘴儿,难得一口牙齿也如编贝,又白又齐整,断不似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娇娃,也不知日後哪个有福能得了去。 胭脂面上微红,倒比擦了粉还动人,引得杨嫂子越发笑个不停,又爱不释手的轻轻掐了一把,瞧瞧这小脸蛋儿,又白又嫩又细又滑,比那王家铺子里的豆腐还要美上几分哩,哪里需要擦胭脂! 胭脂捂着热辣辣的脸冲她啐了一口,双目水波盈盈,嫂子真是的,没个正形,都叫人不知说什麽了。顿了下,又道:不过我倒真想买些个月饼,嫂子可知哪里卖的用料实在吗? 这个我在行!杨嫂子最是个热心肠的,听了这话当即拍了拍胸膛,又高声招呼小夥计看店,走,我带你去,街角拐过去的孙婆婆糕饼铺子最是实在讲究,难得价钱也实惠。 胭脂推辞不过,千恩万谢,跟着杨嫂子去了孙婆婆糕饼铺。 因要过节,那糕饼铺子便停了几样平时卖得不大好的点心,专心做月饼,在柜台上大大小小摆了几十样,方的圆的,红的白的,肉的素的,着实叫人挑花眼。 人有些多,杨嫂子知道胭脂面嫩,便带着她挤过去,又低声传授经验道:她家火腿云饼最是咸香可口,只是略有些贵,要八十文一斤,不过倒也实在,并没多少赚头。再有玫瑰、桂花、菊花馅儿的,很得那些个太太小姐的欢心,十分体面,若要送人,这两样最使得。 胭脂点头,回道:给我弟弟一斤,最近他拜了个义兄,说不得也与他两斤,就要那火腿云饼吧。 杨嫂子也赞同,又道:还有那红豆、绿豆、枣泥、栗子,都磨得十分细腻,也很可口,买几个尝尝也好。 杨嫂子身架远比一般妇人胖大些,往里挤进的时候难免惹人不快,胭脂便抢着赔不是,而对方往往见她这般娇艳模样,先就心软了,也不忍苛责,是以两个人很快就到了柜台前头。 孙婆婆糕饼铺开了少说也有六十年,几代掌柜都甚是大方,如今也都将各色月饼切成小块,都放在瓷盒里供人品尝,有许多爱贪小便宜的人专门过来蹭吃,他们也不介意。 今日负责招呼的是个十七八岁的机灵小夥计,一看胭脂容貌,身子骨先就酥了半边,不自觉堆起满脸的笑,热情的招呼她品尝。 胭脂还有些不好意思,见大家都吃,这才道了谢,略尝了两样,果然皮薄馅多,口味清新不腻人。 见她面露满意之色,那小夥计越发得意,当即滔滔不绝的说起来,姑娘,您尽管放心,本店乃是几十年的老店了,断不会做那等坑人的营生,您只管吃,保准吃了还想吃。 胭脂莞尔一笑,嫣然动人,恰似塘中一枝清荷亭亭玉立,衣衫陈旧也难掩天姿国色,倒把好几个偷瞧她的人看得呆了。 她点点头,略盘算一下,也好,劳烦小哥,帮我挑那火腿云饼三斤,不,四斤吧,绿豆的也来一斤,各自包起来。 这麽一来,三百多将近四百文钱眨眼功夫就没了,偏偏没有一文钱能吃到她嘴里。 第五章 第六章 胭脂娘子 上 作者:左汀 第六章 那小夥计十分殷勤,麻利的包好了,又露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多给了一个玫瑰馅儿的,姑娘,您一口气要了这些,且也尝尝我们家鲜花馅儿的,如今都卖得很好呢。 正巧胭脂早起也没吃饭,稍後就先找了个地方将那玫瑰饼吃了充饥,但见里头不仅有鲜嫩的玫瑰花瓣,更有秘法炮制的浓郁玫瑰膏子,果然馥郁芬芳,吃完之後唇齿留香,连带着叫人的心情也不自觉好了。 买完了点心,胭脂继续往东走,穿过密集的人流又走了约莫一刻钟,先去熟悉的书肆将抄的两本书换了一两六钱银子,这才算忙完了。 如今市面上的书籍大致分两类,一类是各大官营、私营印书铺产出的印刷本,因字迹清晰精准,做工考究,价格普遍偏高,约莫都在一二两上下,便是最普通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也得数百文。 第二类便是如江志、胭脂这般手抄的书,有留下自用的,也有许多专门送到书肆贩卖,因相对粗糙,价钱就便宜些,几乎不会超过一两。 胭脂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极好,打从去年开始便在这家,扣掉成本,每本也能赚得两百文上下,又能藉机多读书,自然是比做帕子之流划算多了。 她又要了一刀青竹纸以作练字、画花样之用,拿好了银票和零散铜钱,先把带的东西都寄放到这里,单独拎着一斤火腿云饼去临街的书院转了一圈,不多时便失望而归。 王书生不在,她也只好请人代为转交。 这才多晚的功夫?她本也是掐算着时候来的,若照往常,王院里头读书的,今儿怎的偏偏就出去了? 听那几个挤眉弄眼的同窗的意思,王书生是单独一人出去的,不曾去亲戚家,连中秋前最後一次文会都推了。 可王书生本是外地人,特地来青山镇求学的,镇上只有一个姑母,如今佳节在即,他一不会友,二不探亲……一边往码头那边走,胭脂一边无法控制的想着,他去做什麽了呢? 越到逢年过节,一应交通枢纽就越是繁忙,距离码头还有二里地,大小道路已经挤满了人,空气中不断回荡着各色声响:讨价还价的,工人吆喝的,还有被堵住出不来跳脚的……满满的都是鲜活气儿。 胭脂不是头一回来这里,倒是熟门熟路,拎着四斤月饼、一刀纸和一个青布包袱也走得顺顺当当,很快就到了弟弟所在的粮店外头。 大约是刚到了一船粮食,码头那边摞了好些鼓鼓囊囊的大麻袋,一水儿健壮夥计都挽着裤腿、撸着袖子干得热火朝天,人背车拉,一派繁忙气象,只叫人挪不开眼睛。 胭脂见状也不好上前打扰,刚准备在旁边空地等一等,哪知倒先有人瞧见她了。 哎哟,这不是江丫头吗?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刚送下一车粮食,热得浑身油汗,无意中一瞥,就瞧见一群大老粗们中间俏生生的立着个仙女,来找虎子的吧? 胭脂哎了声,又有些歉意道:李叔好,倒是我来得不巧,扰了你们做活。 李叔也不在意,反而朝她招手,很是慈爱道:莫站在那头,等会儿有渔船过来,弄得你一身腥气,且先进店里避一避。 他家中只有几个小子,一个赛一个的皮,三天两头就闯祸,十分不省心,因此见了这个乖巧懂事又能干的小姑娘,难免多偏爱些。 胭脂也正觉站的有些不是地方,忙告罪一声,乖乖跟着李叔去了粮店墙根儿底下,又道:您老先忙,我不急。 大老远来了,哪里能不急呢?李叔道:也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你且等着,我去叫他。 他是这个粮店的老人了,虽没什麽正经职位,但多少夥计都以他为首,掌柜的也不敢轻视,说话很有些分量,当下就转身进去了。 胭脂推辞不过,忙谢了,果然不多时就见店後头猛地蹿出来个汗流浃背的小拧≠子,一边满脸喜色的往这边跑,一边大呼小叫的喊道:姊,我就知道你这几天一准儿来! 他跑得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跟前,气喘吁吁的在胭脂面前站定了,抹着汗傻笑。 瞧你跑得一身汗。胭脂又是欢喜又是心疼,忙抽了自己的帕子要给他擦。 胭虎见那手帕上头绣着一行娟秀字体,很是精致,连忙避过,自己抓了肩膀上搭着的粗布巾胡乱抹了几把,憨笑道:我没事,别弄脏了姊的手帕。 脏了再洗就是了,胭脂嗔怪一句,又打量他几眼,似乎比我上回来又长高了些,我给你做了套衣裳,尺寸是放开了的,这倒是正好了。可有按时吃饭?没生病吧?有人欺负你不曾?银子够吗?说着,就把月饼连着一个小纸包递过去,过节了,你也尝尝,那两包是给你义兄的,人家教你不容易,你今儿就抽空送过去吧,多少是个心意。我又赚了点银子,不多,你先拿着用,出门在外可不能没钱傍身。 前面倒还好,胭虎美滋滋的接了月饼,姊姊说一句他就哎一声,可听到後面的银子,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不用不用,我真不用,姊,我有钱呢! 他力气大,一个人恨不得能干三个人的活儿,更难得的是还识字会写,上到掌柜的,下到李叔他们对他都不错,月钱挣得也比旁人多得很,店里又包吃住,他也没什麽花销,不赌不嫖,根本不缺银子。 胭脂却不信,更不放心,哪里够花!你如今还在长身体呢,没听那话吗,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饿得快呢。饿了也别忍着,买些东西吃,我不能时时过来看你,衣裳鞋袜的,自己也能看着添减…… 本是好好的团圆,可她却不知怎的,说着说着鼻子就酸了起来,弄得胭虎也红了眼眶。 姊,你别哭,我如今也能挣钱了,回头还能养你呢!对了,你且等等,我还给你买了东西呢!说完,也不等胭脂反应,迳自抓着那几包月饼跑回去了。 胭脂飞快的抹抹眼角,不多时就见那小子去而复返,手里还抓着个红色的锦袋。 姊,姊,你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胭虎美滋滋的把锦袋塞到她手中,迫不及待的催促着,像一条急於得到认可的小狗,我一眼就相中了。 胭脂刚接过来就觉得掌心一沉,怕不得有二两多重,瞬间明白了,你又乱花钱! 但凡她哪次来,这小子总要折腾点花样,不过以往多是城中时兴的上等糕饼果子,他自己不舍得吃,姊姊来了却必要买几块给她,如今倒是越发财大气粗起来。 胭虎却只是嘿嘿笑,一个劲儿的催着她打开瞧。 胭脂感慨万千的摸了摸他热气腾腾的脑袋,一时心绪翻滚,果然从里头倒出来一个红绳穿着的沉甸甸银坠子。 那银坠子不过拇指肚大小,打造得十分精致,正面是立体的莲花,莲心处还窝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蜜蜂,背面刻着平安康健万事顺遂八个蝇头小字。 这是胭脂长到这麽大以来,得到的第一件首饰。 她爱不释手的摸了几下,然後就有些心疼,很贵吧?你哪儿来的银子呀! 见她当真喜欢,胭虎笑眯了一双眼睛,又摇头,不贵不贵,我有的是力气,大家都干不过我,我还剩下银子了哩! 殊不知他越这麽说,胭脂就越心疼,眼里几乎要掉下泪来。 又听胭虎道:我原本想买簪子或是镯子,可都太打眼了,你在那边住着,难保不生事端。倒是这个坠子,又精巧,又不惹眼……说完,他将胸膛拍得砰砰响,大声道:姊,你只管把钱拿回去,也不必再给我,我还要给你银子呢! 粮店是计件发工钱,干得越多挣得越多,他天生力气过人,工钱自然也多,寻常夥计一个月顶了天能有一两半,可他卯足了劲儿,有时候竟能拿到二两多,又节省得很,着实攒了点钱。 月前大夥儿商议着给家人买东西,胭虎也趁去找义兄学功夫的当儿在城里转悠,一眼就瞧见了这个银坠子。 坠子本身重二两三钱银子,再加上工费,掌柜的张口就要三两八钱,胭虎略一犹豫也就买了,於是出来的时候身上就只剩下几百个铜板。 不过这是给他姊的,天下头一等的姊姊,花得值! 可如今胭脂问起来,他却不敢说实话了。 胭脂知道这个弟弟脾气倔,既然打定主意不说,那就谁也问不出来,也就不再多言,立即戴上了,又爱不释手的摸了几下,连着问了好几遍,姊戴这个好看不? 好看!胭虎答得斩钉截铁,我姊怎麽着都好看!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