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娇宠:黑萌嫡医》 正文 001 宁家小姐

“小姐,起来了……”

吱呀一声,破旧裂缝的房门被推开,照进外面刚刚蒙蒙亮的青灰色天光。一个十四五岁,身穿粗布衣裳的瘦弱小丫鬟端着一盆水,轻手轻脚地进来,把水盆放在床头,然后去叫躺在床上还未起身的一个女孩。

那女孩年纪更小,不过十来岁的模样,盖着一床被洗成了灰白色的破棉被。棉被外面的布料磨得稀烂,露出里面板结成一块一块的黑黄色棉絮,跟土坷垃一样冷硬。即便棉被上堆了一堆的衣物,看过去也不见得暖和。

女孩露在棉被外面的一张面容又瘦又苍白,不过巴掌大小,依稀可见五官的精致,但也被那憔悴灰暗的脸色遮掩得所剩无几。

“小姐?”

小丫鬟紫菀轻轻地再叫了一声,床上的女孩这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平静而利落,丝毫没有刚刚被叫醒的睡眼惺忪之态。

那一瞬间,清冷微弱的天光中,紫菀仿佛看到那双眼睛犹如一对深不见底的幽狱鬼洞般,黑得没有丝毫光亮。里面什么也看不到,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幽冷,像是能把一切吞噬进去。

紫菀的心脏猛然一跳,下意识地往后倒退了半步,再看去的时候,床上的女孩却已经揉着眼睛,哼哼唧唧的,不情不愿地往被窝底下缩去。

“还早呢……天不是都没亮么……”

她本来生得又瘦又小,加上脸色黯淡苍白,说不上多好看,但这般像一只贪睡的猫咪一样赖着床不愿意起来时,倒是带着一种慵懒娇弱的味道。没睡醒的声音也是娇娇糯糯的,含糊不清,分外地惹人爱怜。

紫菀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暗中叹口气。

她家小姐,安国公府排行最末的庶女,宁霏,三年前因为犯下大错而被送到京都郊外的偏远庄子上来。

那时候小姐只有九岁,身子骨本来就弱,到庄子上之后受尽了磋磨。前些日子因为受寒而大病了一场,险些就不好了,躺在床上几天没能下来,这两天才刚刚好转些。

“小姐,必须起来了,这个月已经快到月底了,还有一个荷包和四方绣帕没有做完,到时候要是交不上东西,就更要饿肚子了……”

紫菀只当刚才那一瞬间看到的是黯淡光线下的错觉,尽管不忍心让还在病中的小姐这么早就起来做绣活,但还是轻声劝着宁霏。

宁霏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紫菀在水盆里拧了毛巾,先在自己手里捂了捂,然后才给宁霏。木盆里的水是冰冷的,现在才二月末,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不能直接让宁霏用这么冷的水洗脸。

房间又被推开了,另一个丫鬟豆蔻端着一个木盘进来,上面放着三个馒头和一碗粥。那粥稀薄得跟清水一样,都能照出人影,馒头也是又粗又黑的杂面。

这就是主仆三人的早饭。

“庄子上给的饭食越来越过分了!”豆蔻愤愤地说,“那些长工吃的都不止这样!”

安国公府把宁霏送到庄子上来,说是思过受罚,三年了也没见有一个人来理会过宁霏,怕是早就忘记了安国公府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庶女。

庶女本就不受重视,这么一个犯了罪被扔出来自生自灭的,庄子上的人自然根本不放在眼里。

宁霏带来的紫菀和豆蔻两个丫鬟,被庄子上当做粗使下人来使唤,一天到晚起早摸黑,什么脏活重活都得干,动辄被欺辱打骂。宁霏虽然还不至于到这份上,也得一个月上交足够的针线活,否则连一份少得可怜的口粮都分不到。

紫菀和豆蔻的手已经被粗重活计磨得粗糙不堪,没法做精细的针线活,想帮宁霏也帮不了。庄子上管事的王柱媳妇钱氏,又是个凶悍刻薄的,不管宁霏生病不生病,一点也不肯通融。

紫菀给宁霏把早饭端过来,道:“算了,等会儿奴婢赶早出去挖点野菜回来,不能让小姐饿着。”

小姐怎么说也是国公府的子女,却沦落到要靠地里挖的野菜来填饱肚子的地步。前两天小姐病着,吃得少,她们也要照顾小姐,没有时间出去,今天小姐好了些,想来应该有胃口了。

宁霏和两个丫鬟分吃完那点清粥馒头,也起了身,跟她们一起往外走。

“我和你们一起去挖野菜。”

紫菀一惊,连忙阻拦:“这怎么行!”

小姐本来过得就已经够苦了,现在病还没好,怎么能下地干这种活计!

“没事的。”宁霏微微一笑,“我这几天在屋里待得也憋闷,出去走一走,透透气正好。”

她的眼睛是那种又大又圆又漂亮的杏眼,黑白分明,清澈剔透,灵动得像是两汪白水银里面养着两汪黑水银。平时看过去纯洁无辜,像是天真烂漫的孩子,笑起来眉眼弯弯,犹如一对月牙一样,特别可爱。

宁霏自己到院子里拎了个篮子,就往庄子外面走去,紫菀和豆蔻只好跟上。

不知为什么,她们感觉这几天大病过一场的小姐,尽管看过去还是那种模样,但跟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样。

小姐之所以被送到庄子上来,说是因为给嫡姐宁雪下毒,小小年纪就有这种恶毒心思,惹了安国公府众人的恼怒厌弃,所以才被丢到这里来受罚思过。

但只有她们两个贴身丫鬟相信,小姐一定是被冤枉的。以前在安国公府的小姐,单纯天真得像是一张白纸,柔弱善良,不谙世事,根本不是那么恶毒的人,

外面天色才刚刚亮起来,晨光熹微,主仆三人走到庄子外面,有一条浅浅的溪流从田野上蜿蜒流过去。

早春之际,溪流两岸刚刚覆盖上一层嫩生生的鹅黄嫩绿色,青翠鲜活。被春风吹柔的柳树枝条上刚刚吐出嫩芽,隔年的芦苇枯茬里面抽出了新叶,岸上遍地都是郁郁葱葱的繁花浅草。

这个季节正是野菜最多最鲜嫩的时候,紫菀和豆蔻蹲在草地上,急匆匆地采挖着。她们不能在外面待太长时间,不然回去晚了耽误了干活,她们被钱氏打骂一顿还算是轻的,怕是又得连带着作践小姐。

宁霏拎着个篮子,倒也的确不像是正经出来挖野菜的,慢悠悠地在河岸边晃了一大圈,回到紫菀和豆蔻身边的时候,篮子里装了小半篮植物。

紫菀一看宁霏的篮子就苦笑:“小姐,您摘的这些很多都不是野菜,不能吃的。”

“不能吃,但可以入药呀。”

宁霏把篮子里的药草抓出来给她们看:“这是半边莲,可以清热解毒,利尿消肿;这是天胡荽,可以治跌打淤伤;这是白刺苋,可以治痢疾腹泻;这是千里光,可以治湿疹疮疖……”

最后拿起一大把看过去和荠菜差不多,尤其鲜嫩水灵的绿叶子,对两人眨眨眼睛:“还有这种,可以让人的精神处于一时的亢奋,但短暂的提神之后就容易疲倦深眠。”

紫菀和豆蔻听得睁大了眼睛。

“小姐……”豆蔻惊讶地问了出来,“……您什么时候认识这么多药草了?”

宁霏笑了笑,一侧嘴角边绽出一个浅浅的小梨涡,十分可爱。

“以前在书上看到的。”

紫菀和豆蔻并不记得宁霏以前有看过什么医书,小姐以前五谷不分,也从来没露出过认识药草的样子。但小姐既然已经都这么说了,她们虽然仍然有些奇怪,但也不好刨根问底。

三个人拎着篮子回去,刚刚把那些野菜藏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钱氏就杀到她们这边来了。

钱氏生了一张长着雀斑的面皮,下巴尖削,鼻子带钩,两边颧骨高高耸起。一看见三人这时候还没开始干活,立刻吊起了一双三角眼,凶神恶煞地扯开嗓子骂起来。

“打脊的懒货,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还不去干活?事做不了多少,吃倒是比谁都能吃,还以为自己是国公府里面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体面丫鬟呢?……我呸!老娘看你们就是皮痒欠收拾了!”

一边骂一边就伸手过来,狠狠地掐拧向紫菀和豆蔻的胳膊。

钱氏最爱用的就是这一招,每次庄子上那些小丫头被她掐得哭爹喊娘的时候,她脸上都带着一种狰狞的快感。

紫菀和豆蔻的手臂上已经被掐得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几年来痕迹都没消退过。但又不敢躲闪,只能逆来顺受,因为现在不让钱氏掐痛快了的话,往后她们只会更惨。

然而,这时宁霏却迎了上去,挡在紫菀和豆蔻前面,手中提着她们刚刚采摘回来的一篮子野菜。

“钱妈妈别生气。”宁霏笑盈盈地道,“我们刚刚出去摘了点野菜,听说钱妈妈就喜欢吃这些个新鲜东西,这一篮子给钱妈妈拿回去尝个鲜吧。”

宁霏毕竟是国公府的小姐,刚刚到庄子上的时候,也带了不少金银首饰和一些财物家当过来,这些东西自然早就全部被钱氏抢走了。加上作为庄子管事媳妇,搜刮贪墨了不少油水,大鱼大肉天天不断,吃腻了便想着吃时鲜野物,常常让庄子上的人出去给她采野果摘野菜。

一个下人,竟然都养出了富贵人的毛病,钱氏这些年来的日子,可想而知过得有多滋润。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钱氏对着宁霏这笑意盈盈的模样,加上那一大篮野菜,便不好再继续打骂,哼了一声,一把夺过篮子。

“算你识相!还知道孝敬!”

这死丫头片子以前可没这么机灵,屁也不知道放一个,看来现在总算是学乖了。

紫菀和豆蔻心里又怒又急,怒的是宁霏也受了这婆子的侮辱,急的是这一篮子野菜送出去,她们晚上就要饿肚子了。

豆蔻性子急,正要上去拦,紫菀的目光落到那一篮子野菜上,突然看到里面半埋半露着一大把荠菜一样的绿叶子,正是之前宁霏说的那种药草。

小姐怎么把药草混进去了?

宁霏这时回过头来,对紫菀眨了一下眼睛。她的睫毛很长,眨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两把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的。

紫菀比豆蔻更会察言观色,心里一动,立刻拉住了豆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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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02 谁动了我的内裤?

钱氏挎着那一篮子野菜,还不忘记骂上几句:“还杵在这儿干什么?等着老娘伺候你们几个懒货不成?后院里那些衣服,今天不洗干净了,晚上就喝西北风去!”

然后又转向宁霏:“还有你,到月底也没几天了,该交的针线活赶紧交上来!别以为能在我的庄子上白吃白喝!”

耍够了威风,这才提着篮子往庄子里的厨屋那边走去,远远传来颐指气使的吆喝:“……桂丫!死的是吧!还不出来把这篮子野菜择了!晚上给我包个荠菜饺子!”

豆蔻气得对着钱氏的背影呸了一声:“什么东西!”

紫菀拉了拉豆蔻:“快去后院吧,那些脏衣服一个白天怕是洗不完呢。”

早起时紫菀就已经看到后院里堆积如山的脏衣服了,庄子上所有下人的衣服,几乎都是她俩洗的。这一个冬天洗下来,她和豆蔻的手上都长满了冻疮,又红又肿又痒又痛。

宁霏摇了摇头:“不用洗,你们把那些衣服泼点水弄湿了,直接挂上去晾就行。”

紫菀一愣:“可是明天钱氏看到衣服还是脏的怎么办……”

乡下人的衣服,上面什么污渍都有,到换洗的时候都脏得要命,洗没洗过一眼就看出来了,哪是那么好糊弄的。

宁霏笑眯眯地,望着钱氏离开的那个方向,手里还留着一片像是荠菜的那种野草叶子,在指间悠然地转来转去。

“没事的,从明天起,你们就不用再干这些苦活了。”

……

紫菀和豆蔻去了后院之后,宁霏也不回房间做针线活,继续去野外河边草木繁茂的地方转了一天,天色将黑时才回来,手上又提了一篮子药草的花叶根茎。

豆蔻拿过来的晚饭,还是黑乎乎的杂粮馒头和清水一样的薄粥。亏得下午时两人早早晾完衣服,又出去采挖了一些野菜回来,煮了一锅炖野菜,否则那一点东西吃下去,根本挨不过一整夜。

钱氏几乎不给她们分发灯油蜡烛之类,以往天黑下来时宁霏就只能早早上床睡觉,但这一次,她却拉着紫菀和豆蔻,悄无声息地摸黑出了庄子,在庄子周围绕了半圈。

豆蔻不解:“小姐,我们这大晚上的出来干什么?”

宁霏停下来,竖起一根纤细的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你听。”

豆蔻屏住呼吸凝神听去,黑暗中遥遥传来一种怪异的声音,像是女人的叫声,因为距离太远,听得不是很清楚。

宁霏带着她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那边是一片堆着稻草垛子的空地。庄子上的稻草都堆在这里,用了一冬,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越靠近稻草垛子,那边传来的声音就越清晰,隐隐能听出男女混在一起的叫唤和低吼,女人的声音比男人的声音要大得多。

紫菀的年纪比豆蔻大两岁,先听出来了这是什么动静,脸上顿时飞起一片红云。

“小姐……”她羞涩地拉住宁霏,“别再往前走了。”

宁霏一脸天真地望着她:“为什么呀?”

“那边是钱氏和……正在……”

紫菀实在是难以启齿。那女人的声音分明是钱氏的声音,庄子上不少下人都知道钱氏最近正在外面偷人,对象是附近村子上的一个汉子。众人迫于钱氏平日里的淫威,各自心知肚明却不敢说出来,只有钱氏那个老实丈夫还被蒙在鼓里。

“没关系的,我不看就是。”

宁霏没管紫菀的阻拦,继续朝那边走去,紫菀无奈,只能和豆蔻一起跟着她。

微弱的月光下,可以看到空地上最大的一个稻草垛子旁边,隐隐露出一片红布棉袄的衣角,声音就是从那空心的稻草垛子里面传出来的。

钱氏叫得又兴奋又大声,一点也不像是在偷偷摸摸地跟人苟合,刚才宁霏她们在庄子那边听到的都是她的声音。倒是跟她一起的那个汉子,不断地压低声音警告她。

“小声点!……你这浪货,今天是吃春药了还是怎么着?……被人听到了怎么办!”

“我……停不下来……”钱氏得了劲儿,又是一声高亢的尖叫,“……死鬼,用点力!没吃晚饭啊!”

紫菀和豆蔻的脸都红透了。这种污言秽语,哪是一个正经名门闺秀应该听的,虽说现在小姐似乎也算不上是什么千金贵女,但在她们的眼里,小姐就是小姐。

偏生宁霏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躲在草垛的不远处,一手撑着腮,居然在那里听得津津有味。

紫菀和豆蔻不敢出声,怕惊动了草垛里的两人,怎么催促宁霏都不动,简直急坏了。

小姐这是要干什么?难不成想喊庄子里的人过来捉奸?那也不该一直躲在这儿啊。万一被钱氏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草垛里的激情声音响了足有半个时辰,才渐渐地消停下来,传来一巴掌拍在臀上的声音。

“小淫妇,今天浪得这么厉害……”

草垛里的那汉子本想起身,被迷迷糊糊的钱氏拉住了。

“死鬼,这么急着回去见你那个黄脸婆?我困死了,陪我睡一觉再走……”

那汉子本来是不肯的,偷情完了还在原地睡一觉,这胆子也太大了点:“要睡就回去,在这里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钱氏一个翻身就把他压在下面,打了一个呵欠,闭着眼睛:“怕个屁,这荒郊野地的,谁会大晚上出来……一个大男人,胆子跟兔子一样,难怪被你家那黄脸婆压着……”

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下去,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钱氏今天格外兴奋,折腾得那汉子也是精疲力尽,加上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被女人说胆子小,干脆也拉了两人的衣服过来盖上,就这么抱在一处在草垛里睡了过去。

宁霏听了半晌,确定草垛里传来了两人的鼾声,这才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

豆蔻连忙拉住她,压低声音:“小姐,小心……”

宁霏指了指草垛旁边,眨眨眼睛:“你看。”

紫菀一看,脸顿时又红了。钱氏和那汉子身上盖的都是大件衣物,钱氏的一件肚兜和那汉子的一条亵裤,都还扔在草垛旁边。

宁霏摇摇头:“也太不小心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扔在旁边,要是被人捡去了怎么办?”

紫菀一下子恍然大悟。

现在钱氏和那汉子都睡着,如果她们把这女人肚兜和男人亵裤拿走的话,就是抓住了钱氏和人通奸的证据,以后还怕钱氏再欺压她们?

难怪小姐今天故意把那一把药草当做野菜混进了篮子里面,送给钱氏。那药草能让人一时亢奋,亢奋过后却容易疲倦,钱氏叫得大声,把她们引了过来,然后又在这里睡着了,她们才有机会偷到钱氏和那汉子的衣物。

这可比直接喊起来,让人抓到钱氏通奸好多了。已嫁妇人被抓到通奸,是要游街示众然后被夫家休弃的,但去了一个钱氏,说不定又会来一个更刻薄的张氏李氏,倒不如抓着钱氏的把柄,不怕她不老实。

小姐真是好计策!

豆蔻这时也明白过来,自告奋勇道:“奴婢上去拿。”

她动作比较灵活,蹑手蹑脚摸上去,悄无声息地把钱氏的肚兜和那汉子的亵裤都拿了过来,厌恶道:“难闻死了。”

虽然一点也不想碰这腌臜恶心的东西,但跟以后的日子比起来,当然还是好日子更重要。

宁霏微微一笑,嘴角边绽开一个浅浅的小梨涡。

“回去睡觉吧,我困了。”

……

她们离开之后,直到半夜,草垛里面才陡然响起一声惊慌的大叫。

“谁动了我的内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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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03 实在是太爽了!

第二天,宁霏睡到了自然醒才起来。她现在身体还很虚弱,昨晚睡得又迟,这一睡直接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紫菀和豆蔻也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虽然起得比她早,但都留在她的院子里,没有出去干活。

到了接近晌午的时候,钱氏怒气冲冲地杀了过来,还没进院子,尖利的声音已经吼得整个庄子都听得见。

“好你们两个小贱人,想造反了是不是?让你们洗衣服,你们就把脏衣服挂上去晾?……人呢?都死了?给老娘滚出来!”

跟平日里精神抖擞的模样不同,钱氏今天的状态明显不好,脸色黯淡,满眼血丝,眼睛底下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像是大半夜都没睡。似乎也正因为此,火气格外地大。

钱氏在院子里骂了两声,见没人答应,直接就往屋子里面冲。

昨天夜里她和王大柱睡到半夜醒来,发现她的肚兜和王大柱的内裤竟然都不见了。他们人安然无恙,其他的衣物都还在,对方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财物。把肚兜和亵裤一起偷走,分明就是抓他们通奸的证据!

这一下简直急疯了钱氏和王大柱。王大柱是有媳妇的人,而且还颇为惧内,通奸的事情暴露出去绝对吃不了兜着走,把钱氏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怪她非拉着他在草垛里面睡觉。

钱氏急得没心思跟他争吵,两人在周围找了半夜,什么也没有找到。眼看天快要亮了,钱氏才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脏,回到庄子上。

庄子上尽管一切照常,似乎没人知道她通奸的事情,钱氏却越发心里没底,烦躁不安。

这两个小蹄子好死不死,在她最心烦的时候还敢撞到她的气头上,真是皮痒了!

钱氏砰一声踢开门,里面豆蔻正在伺候宁霏吃早饭,连看都没正眼看她一下。

钱氏从来没见过宁霏主仆嚣张成这样,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整张脸都扭曲了。两步冲过来,一巴掌就要朝朝豆蔻打去。

然而巴掌还没有挨到豆蔻,就被宁霏一句笑眯眯的话定在了原地。

“钱妈妈,我们昨晚在外面捡到了一件肚兜和一条男人亵裤,听豆蔻说,其中那件肚兜像是钱妈妈的,不知钱妈妈有没有少了一件肚兜啊?”

钱氏像是被雷劈了一般,猛然瞪大了眼睛,脸上唰地变成一片白色:“你……”

紧接着便吼了出来:“……原来是你们!”

难怪今天这几个小蹄子这般怠懒,原来竟然是她们偷走了她的肚兜和王大柱的亵裤,所以有恃无恐!

“把东西交出来!不然老娘要你们好看!”

钱氏大吼着,气势汹汹地朝宁霏逼过来,豆蔻立刻挡在宁霏的前面。

“钱妈妈不要这么凶,会吓着我们的。”

宁霏像是十分害怕钱氏的狰狞面目,在豆蔻后面,一脸怯怯的无辜表情。

“那两件衣物,被我和紫菀豆蔻给弄丢了,现在我们都不记得丢在了哪里。钱妈妈还是别吓我们的好,我们胆子这么小,万一被吓着了,说不定突然就想起来了。”

钱氏简直气炸了肺。

这个小贱人……什么弄丢了不记得,分明就是故意把衣物藏起来了,用来威胁她!

“你们居然敢……”钱氏咬牙切齿,“你们现在可还住在我的庄子上,要是不把东西还给我,知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钱妈妈要让我们好看是么?”宁霏一脸无辜,“不过,我和紫菀豆蔻,都可能随时找到那两件衣物。钱妈妈要是没能同时顾及到我们三个人,我们当中随便哪个如果把衣物拿出来了,那可就麻烦了。”

钱氏所有的怒火顿时被一下子堵在胸腔里。

她也不是傻子,宁霏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她想强迫三人交出衣物,或者用其他手段抹除证据,都必须同时对付三个人。就比如现在房间里只有宁霏和豆蔻,紫菀在其他地方,如果宁霏和豆蔻出了什么事,紫菀就会立刻把衣物拿出来,曝光她通奸的事情。

宁霏沦落的境地再不堪,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小姐,她可以作践宁霏和两个丫鬟,但杀人灭口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肯定是不敢干出来的。更何况这还有三个人需要同时迅速而利落地灭口,她一个没见识的乡下妇人,平日里最多在庄子上仗势欺人作威作福一下,哪有这种本事和魄力。

“你们……”钱氏用一只气得颤抖的手指着宁霏,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们姑娘家家的,收着男人的亵裤,到时候拿出来,也不见得名声有多好!”

宁霏眉眼弯弯地一笑:“钱妈妈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还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倒是钱妈妈你自己……”

转头天真无邪地问豆蔻:“豆蔻,有夫之妇偷人要怎么处置?”

豆蔻忍着笑,一本正经道:“至少得被夫家休弃,送了官府的,要打板子游街示众,情况严重的,说不定要被拖去浸猪笼呢。”

“好你们……”

钱氏堵在胸腔里的一股气憋得像是要爆炸。宁霏本来就已经有着谋害嫡姐的恶毒名声,人都被丢到庄子上来了,不在乎再加一条。但她偷人的事情一旦被捅出去,她就彻底完了。

恨得几乎咬碎了一口牙齿,撂下一句“你们给我等着瞧!”转头就要走出屋子。

宁霏却没有就这么罢休的意思,在后面笑眯眯地道:“今天的早饭太少,我们饿着肚子特别清醒,很容易想起来。钱妈妈记得赶紧让厨房送三份像样的早饭过来。”

钱氏气得七窍生烟,胸脯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张口就想怒骂,又被宁霏带着笑意的一句话堵了回去:“哎呀,豆蔻,我好像有点想起来衣物放在哪儿了……”

豆蔻在一旁装模作样一唱一和:“真的?小姐要是想起来的话,就拿出来吧,肚兜是钱妈妈的,那条亵裤可还没有主,到时候让庄子上和附近村子里的男人都过来认领好了……”

钱氏只觉得她再在这里待下去的话,血都能吐出来,摔门往外走去。一边出院子一边朝着厨房那边大吼。

“人都死了?拿吃的过来!全给那三个小贱……给六姑娘她们送去!”

吃!让她们吃!撑不死她们也噎死她们!

豆蔻在后面望着钱氏气急败坏的身影,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极为开心。

“小姐真厉害!哈哈……瞧瞧钱氏那样子,憋得跟只蛤蟆似的,这一口气出得太痛快了!”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居然在小姐面前拍了桌子,赶紧赔罪:“小姐,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实在是……”

实在是太爽了!

宁霏一手支在桌上撑着腮,笑着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无事。目光却并没有看豆蔻,望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小脸上笑意盈盈,眉眼弯弯,嘴角边的梨涡显得越发地深。

正文 004 今人非昔人

当天早上,钱氏就派人送了一顿丰盛的早饭过来。玉米蛋花粥,羊肉包子,腌制的酸甜爽脆的小黄瓜,虽不是多精致的吃食,但已经比平日里的清汤寡水杂面馒头好了不知多少倍。

也没人再敢让豆蔻紫菀去干活。豆蔻是个性子活络会来事儿的,中午趁着去拿午饭的时候,又跑去找了钱氏一趟,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大堆细棉布和绫罗绸缎衣料,乐不可支。

“小姐,以后有什么需要的,都让奴婢去拿。奴婢瞧着钱氏那气得呕血又不敢发作的模样,饭都能多吃下好几碗!”

紫菀大了豆蔻两岁,性子沉静稳重些,接过那些衣料,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教豆蔻:“都多大年纪了,还这么跳脱,没个正形!”

豆蔻吐吐舌头,翻开她拿回来的那些衣料,都是质地上乘做工精良的,正适合做春装:“现在有料子了,咱们给小姐做几套衣服吧,外衣中衣里衣都做些,小姐的衣服都多久没换新的了!”

钱氏没给过她们一丝一线,宁霏现在穿的都是三年前从安国公府带过来的旧衣服。就算她吃得再不好,三年来也还是长了一截个子,旧衣服短了,只能一改再改,寒碜得不行。

紫菀点点头:“咱们都好久没动针线活了,先做中衣吧,练练手。”

她们都是从安国公府出来的丫鬟,针织女红自然都会,虽然现在手粗,做不了精细的绣活,但衣服还是能做的。

紫菀回头想让宁霏过来挑个喜欢的衣料,一眼看到宁霏正坐在窗边,一只手支着腮,望着窗户外面,怔怔地像是在发呆。

然而那一双黑白分明清澈剔透的漂亮瞳眸,此时落了长长睫羽的阴影在里面,竟黑暗幽深得什么也看不分明,令人恍然有种诡异的幻觉,仿佛那一双眼眸是通往幽冥地狱的无底鬼洞。

紫菀心头微微一跳。

从昨天早上小姐醒来,她就感觉小姐变了。这才一天时间,就把三年来作威作福的钱氏整治得服服帖帖,以前的小姐是绝对做不到的,不然也不至于被欺压这么久。

她私底下找豆蔻说过,豆蔻心大,不以为意。小姐还是那个小姐,只是变厉害了,这不是更好么。

紫菀见宁霏什么都记得,对她们两个丫鬟也还是一样好,虽然心里有些疑惑,并没有再表露出来。

宁霏转过头来,一双又大又漂亮的杏眼里已经丝毫不见之前的黑暗幽深,笑盈盈地道:“做衣服呢?”

紫菀忙道:“先给小姐做一件中衣,小姐喜欢哪种料子?”

宁霏看了一眼那些衣料,摇摇头:“暂时不用做,做了说不定也穿不上几天的。”

她收拾了钱氏,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在庄子上行动方便自由,至于吃穿这些,都在其次。

紫菀不解:“为什么?”

宁霏弯起眼睛,微微一笑。

“因为,我们可能不会在这庄子上留太长时间了。”

……

此后的几天,宁霏倒确实是得了不少方便和自由。

钱氏看见她们主仆三人就觉得心肝肺都拧着疼,大部分时候都躲着她们走。只交代庄子上,但凡她们要的东西能给就给,引得庄子上的人十分纳罕。

宁霏不需要做活,但也不闲着,在自己的院子里打坐、跑步、压腿、拉伸、下腰,一练就是一两个时辰。她的身体底子太虚,往往是练不到半个时辰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但一直坚持着。

紫菀豆蔻看着又是心疼又是纳闷。她们以前只见过国公府里的护卫们练武时是这么个练法,小姐怎么说也是大家闺秀,哪有练这些的?

劝宁霏,宁霏笑笑:“没事的,我现在身子骨弱,正需要多运动,可以强身健体。”

除此之外,宁霏白天的一半时间都在野外采挖药材,还尽往深山老林里钻。

庄子周围全是崇山峻岭,这个季节,山里野兽饿了一冬,正是饥饿凶猛的时候,两个丫鬟都拼命拦着宁霏。宁霏无奈,只能去那些有人迹的山中,白天待上几个时辰就回来。

回来后就开始倒腾炮制那些采挖回来的药材。房间里坐了五六个熬药的小火炉,门窗紧闭,满屋子都是药味。然后在开门窗之前又焚烧另外几种药草,把气味抵消下去,免得被人发现生疑。

紫菀豆蔻都没怎么接触过医药,看不出门道来,只觉得小姐那样子似乎精通得很,根本不像她说的只是看过一些医书。

只是,小姐什么时候这么精于医术了?

宁霏没跟她们多解释,只让她们帮着制药,她们便也不再多问。

……

入了三月,天气越来越暖。山野间绿意渐浓,遍地繁花,阳光一日比一日明媚,吹来的风也不再挟带着凛冽刺骨的寒意。

京都郊外渐渐有了不少春游踏青的游人。不过这座庄子位处偏僻,附近也没有什么出名的风光盛景,只有一条小路穿过庄子边上的田野,是通往山中一座寺庙,香积寺的路。

这条路上平时少有行人,冬日里积雪难行,不过这刚一开春,就有一行显然是勋贵人家的马车,从京都的方向驶来。

“夫人,眼看着也晌午了,停下来歇歇吧?”

马车在路边一座松木小亭子前面停下,两个丫鬟从车上扶下一位端庄雍容的夫人来,进了亭子坐下休息。

这一行马车是京都御史大夫府上的。御史夫人早年子嗣困难,在香积寺求得了唯一一个儿子之后,年年开春儿子生日前都要去香积寺上香还愿。

京都到香积寺,马车要走上两个多时辰,一般去香积寺上香祈愿的人家,早上从京都出发,午饭就得在路上解决。后来也不知是哪一户权贵富贾,在路边搭建了一座亭子,里面桌椅俱全,来往行人中午便有了歇脚的地方。

一行人刚坐下不久,其中一个丫鬟突然尖叫起来:“蛇!有蛇!”

众人被惊了一大跳,刚来得及低头看去,就见地上一道碧幽幽的影子犹如闪电般游过来,扑向亭子里面。

御史夫人被吓得花容失色,她的另一个丫鬟反应还算快,立刻挡在她前面,紧接着便叫了一声:“……啊!”

那条蛇一口咬中她裙子底下的小腿,旁边的护卫立刻打死了蛇,但丫鬟的小腿上已经被咬出了两个深深的孔洞,伤口处隐隐青紫发黑。

“是毒蛇!”

那丫鬟见小腿正在飞快地肿胀起来,渐渐麻木上去,吓得眼泪直流。御史夫人也十分惊慌焦急,这丫鬟是跟了她多年的贴身丫鬟,深得她看重喜爱。瞧着这毒蛇还是剧毒,现在大老远再把人送回京都去救治,恐怕早就毒发身亡了。

众人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亭子外面响起一个娇嫩软糯的少女声音。

“这位夫人,出了什么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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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跟上本一样,更新时间一般为早上九点,有加更的话下午六点

看了下客串报名楼,大家报名之前请先看清楚前面的要求,不然会被视为无效报名的。现在被设定进大纲的已经有一批名字了,建议你们之后的报名不要带姓氏,这样我套进去比较容易,当上重要角色的机会也更多。

起名字一定要!含!蓄!有些名字真是很难用啊……

正文 005 玉雪美人

御史夫人回过头去,见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子,瘦瘦弱弱,一身破旧发白的衣裳,臂弯里挎着一个大篮子。小脸长得也算精致可爱,就是脸色苍白暗黄,仿佛长年吃不好过不好一样。

御史夫人只以为这是附近村子里或者庄子上的乡下女孩儿,没太在意,那女孩儿却看清了被毒蛇咬伤的丫鬟,走上前来:“这位姐姐可是被毒蛇咬了?”

护卫上前拦住:“不得随意靠近夫人!”

御史夫人示意他退下:“一个小姑娘而已,无妨。”

宁霏朝着御史夫人盈盈一礼:“夫人,我对治疗毒蛇咬伤略知一二,不知可否让我给这位姐姐处理一下伤口?不救治的话,一个时辰内这位姐姐怕是就危险了。”

御史夫人见她说话文雅有礼,而且刚才的那一礼分明是官宦世家女子的礼仪,不是一个普通乡下少女能行出来的,心下便有了疑问。不过没说话,先让宁霏去看丫鬟的伤势。

宁霏向护卫借了匕首,在火上燎过,挑出伤口里面的毒牙碎片,割了十字口放血。然后去周围野地里找了两三味药草回来,嚼烂了敷在伤口上面,最后用布条扎住伤口上方。

“这样可以暂时缓解一下情况,不过只是应急处理,还是要回京都请大夫医治。记着每隔一刻钟松开布条一会儿,否则这条腿会因为缺血而坏死。”

御史夫人一行有两辆马车,丫鬟先坐了其中一辆返回京都,御史夫人这才转向宁霏。

“多谢姑娘相助。姑娘如此知礼,应该不是乡下女子吧?”

宁霏低下头,面露惭愧黯然之色。

“夫人慧眼,我的确并非出身村野。”

御史夫人更加疑惑好奇:“那你是谁家姑娘?”

宁霏脸上愧色更重:“不瞒夫人,我是安国公府庶出的六姑娘,三年前来到这附近的庄子上思过的。”

御史夫人这才恍然。安国公府庶出六姑娘,三年前据说是因为毒害嫡姐,被送到了京都郊外的庄子上。当时虽然因为顾及安国公府的名声,这件事没怎么传开,但她还是隐约听了一耳朵的。

不过现在看见这位六姑娘,气质纯朴,眼眸清澈,看见丫鬟受伤便主动出手相救,倒不像传闻中那种小小年纪就阴毒狠辣的女孩子。说起被送到庄子上时,眼里也不见怨怼,只见愧色。不说她当初有没有真的做过那种事,就算的确一时糊涂,在庄子上思过三年,想来也知道错了。

再看她这般苍白瘦弱,一身荆钗布裙,挎着的篮子里装的居然是半篮子野菜,庄子上一个下人的女娃儿过得怕是都没这么落魄。堂堂安国公府的小姐,就算是个犯了错的庶女,被作践到这种地步,也实在太过了点。

御史夫人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只跟宁霏交谈了几句,又谢过她救治丫鬟的事情,送了她一个成色上佳的玉镯子作为谢礼,很快便继续上路了。

宁霏在亭子里目送御史府的马车渐渐远去,等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这才转过身,慢悠悠地从亭子底部砌的石块缝隙里,取出了十来个小包的药材。

那些药包弥漫着一股极淡的奇异气息,沾着泥土雨水,像是放在那里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拿出来的时候,从亭子底下又蹿出两条受惊的蛇来,朝着宁霏凶巴巴地嘶嘶地吐着信子,但就是不敢朝她扑过去。

宁霏拿着药包,笑眯眯地对着那两条蛇,就好像对着什么正在撒娇的可爱小动物。她转身往庄子的方向走,两条蛇就跟在她后面游过来,只是跟她隔着一段距离。

直到宁霏上桥过河的时候,把那些药包都扔进了奔流的河水里,两条蛇才不再跟着她了。

河岸边开满了烂漫的小野花,宁霏随手拉过一朵娇嫩粉艳的野蔷薇,放到鼻端闻了一闻,眉眼间盈满属于少女的甜美笑意。

……

京都,安国公府。

淡雅的芝兰香香气,从金珐琅九桃小薰炉里袅袅而出,沁人心脾。黑漆嵌螺钿小几上,是一个定窑纯白釉面的花瓶,里面插着数枝早放的香雪兰和海棠花。

一身月白兰花刺绣交领褙子的美貌少女,端坐在小几前,纤纤玉手中拿着一把小银剪子,正在细细地修剪那一瓶插花,姿态带着只有千金贵女才有的优雅和闲适。

少女肤色极白,犹如新雪般细腻无暇,琼鼻樱唇,弯弯细眉,容色皎然出尘如仙子。一套珍珠镶嵌的赤金头面,珠链垂落至前额,以一颗硕大浑圆的东珠为坠,柔润色泽更映衬出她白皙得像是会发光的肌肤。

安国公府嫡出五小姐,宁雪,年方十二岁,已经是京都出了名的蕙心才女,玉雪美人。

房间外面,丫鬟白梅拂开水晶帘子走进来,脸带忧色。

“小姐,刚刚御史府夫人来府上做客,见了夫人。”

安国公夫人李氏,出身将门,跟御史夫人关系颇好,御史夫人来国公府坐坐是常事。

宁雪头也不抬,继续修剪花枝:“然后呢?”

白梅蹙眉继续道:“御史夫人不知为何,提起了六姑娘的事情,说六姑娘在乡下庄子上可怜得紧,也像是已经悔过自新的样子,总之就是给六姑娘说情。夫人已经答应把六姑娘接回来了。”

宁雪手上的小银剪子一抖,咔嚓一声,把一簇开得正好的海棠花生生给错剪了下来。

“夫人的心肠也太好了。”白梅埋怨道,“六姑娘都做出了毒害嫡姐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只让她在庄子上待三年就回来?要是回来后再害小姐怎么办?”

“白梅,不准这么说母亲。”

宁雪已经恢复了优雅的模样,神态自若地打断白梅。

“娘接六妹回来,那是娘宽容大度。人哪有从来不犯错的,六妹如果真的已经改过自新,自然应该给她一个机会。”

白梅有些不服气,不过不敢再说什么。宁雪把那一根只剩下光秃秃枝干的海棠花枝抽了出来,随手扔到一边。

“去问问六妹什么时候到,我当姐姐的,理应去门口接她。”

正文 006 来自幽冥的恶鬼冤魂

“小姐小姐!国公府真的来人了!要接小姐回去呢!”

豆蔻风风火火地从房间外面冲进来,紫菀正在屋里,先是一怔,随即才呵斥了一句:“这么急慌慌的像个什么样子!”

豆蔻兴奋得顾不上紫菀,只朝着宁霏:“小姐是怎么做到的?太厉害了!说国公府会来人就真的来了人!”

宁霏难得地正老老实实在那里做针线活。这几天她已经不再捣鼓药材了,把之前已经制好的那些药都收拾了起来,整理到一个小盒子里。让紫菀和豆蔻也做好准备,这几天国公府可能会派人到庄子上接她们回去,不能让人看到她们过得太滋润的样子。

紫菀和豆蔻开始时并不怎么相信,所以今天得知国公府真的来人时,都吃惊不小。

宁霏绣完一片花瓣,把针线收起来,笑盈盈地眨眨眼睛。

“没有什么,只是在路上凑巧碰到了御史府夫人而已。”

御史夫人本来就是庶女出身,出嫁之前据说在家中过得也很不好,看到她这个同样处境艰难落魄的庶女,自然而然会生出同病相怜之心。

又有了她救治丫鬟的事情用来增加好感,御史夫人去找国公夫人李氏的时候,替她说上几句好话,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过,这个“凑巧碰到”,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凑巧。宁霏知道御史夫人每年开春时都要去香积寺上香还愿,经过的正是庄子附近的那条小路。早在好几天前,她就在路边那座亭子的底部藏了引蛇的药物,亭子周围都是毒蛇,不管谁在那亭子里休息,很容易会被蛇袭击。

然后她再适时地出现。这附近并没有什么罕见剧毒的蛇类,一般的蛇毒对她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完全可以把人救回来,不管被咬到的是御史夫人还是其他下人,都足够她在御史夫人面前刷到好感度了。

先害人再救人,这是赤果果的算计,但她不在乎。

她从地狱最深处踩着鲜血和白骨爬出来,再次活在这个世上,是为了复仇。她不能一直待在这个庄子上,只有往高处走,才有复仇的机会,所以这个安国公府,她必须回去。

前世那个纯真善良悬壶济世的仙医已经死了。卑鄙手段也好,阴谋诡计也好,她本来就是一缕来自于幽冥的恶鬼冤魂,生于黑暗,濯于血腥,何必要那么光明正大?

宁霏稚嫩的小脸上,笑意越发甜美,嘴角边绽开浅浅的梨涡。

“走吧,准备回府。”

……

来接宁霏回安国公府的,是安国公夫人李氏身边的余嬷嬷。看见宁霏和两个丫鬟的模样,不由得唏嘘了一下,虽说宁霏是穿着还算得体的衣服出来的,但这也太瘦太小太苍白了,五姑娘宁雪跟宁霏同岁,宁霏却仿佛小了宁雪好几岁一样。

钱氏在旁边咬牙暗恨。这小贱人最近几天其实一直都是好吃好喝地养着,但就算吃的是龙肝凤胆,几天时间一时也补不回好几年的亏缺,看过去仍然苍白孱弱,现在就在那里装可怜。

余嬷嬷叹口气:“六姑娘,夫人这一次不计前嫌接你回去,你可一定要悔过自新,别再做出让人失望的事情来了。”

宁霏惭愧地乖乖低头:“是。”

她借尸还魂到宁霏这具身体里面,也得到了宁霏的所有记忆,没人比她更清楚宁霏当年到底有没有做过毒害嫡姐的事情。

小宁霏和宁雪虽然一个是庶女一个是嫡女,但那时候关系还是很亲密的,至少在单纯的小宁霏眼里和表面上是如此。

几年前,京都刚刚引进原本生长在山野中的夹竹桃作为观赏花卉,一度风靡全城。但后来很快就被发现夹竹桃全株都有剧毒,还出了人命,城里的夹竹桃便几乎被全部砍伐了。

也就是那一年,小宁霏有一次送了一些泡茶喝的干桃花给宁雪。宁雪喝了桃花茶之后,恶心呕吐,腹痛昏睡,府医来看过之后,诊断为宁雪中了毒。

小宁霏送给宁雪的那批干桃花里面,被搜出了几朵夹竹桃干花,夹竹桃花本来就形似桃花,晒干之后混杂在里面,不注意完全看不出来。

小宁霏根本就不知道这几朵夹竹桃干花是怎么混进去的,但没有人相信她的争辩,都认为是她偷偷藏了有毒的夹竹桃花,蓄意毒害嫡姐。宁老夫人穆氏和安国公宁茂一怒之下,就把她送去了庄子上受罚思过,从此不闻不问。

如今宁霏根据这些记忆再回想起来,分明不是小宁霏害人,而是有人在害她。这种阴谋手段,在深宅后院中实在是太常见了。

不过,她现在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眼里全是真诚得不能再真诚的惭愧之色。

余嬷嬷从小把宁雪带大,宁雪对她来说就像孙女一样,对于这个毒害嫡姐的六姑娘,本来自然是不喜欢的。但事情都已经过去三年了,这时候见她的神态,果然和御史夫人说的一样,乖巧懂事,心里的反感就去了几分。

“好了,六姑娘收拾一下东西,下午便回国公府吧,夫人和五姑娘还在等着接六姑娘呢。”

余嬷嬷这次来,顺便还要带些庄子上自产的时新菜蔬回去,吩咐完便忙自己的去了。宁霏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赶紧让紫菀和豆蔻去收拾东西,她自己则是走到庄子管事石三的面前。

石三是个跟锯嘴葫芦一样沉默寡言的老实人,被泼辣的钱氏管得死死的,虽说是庄子管事,但实际上庄子上的不少事情都是钱氏在当家,所以钱氏在外面偷人偷了那么长时间,他却一无所知。

“石管事,这个给你。”宁霏笑盈盈地把一个小盒子给石三,“多谢石管事这几年来对我们主仆三人的照顾。”

钱氏虽然刻薄,但石三从来没有作践过她们,有时候钱氏实在过分了,他还会壮着胆子阻止一二。

石三以为这是宁霏给他的赏赐,有点诧异,但他一贯不太会说话,半晌只憋出五个字:“多谢六小姐。”

钱氏的心里却是咯噔一声,整颗心脏都提了起来。这小贱人该不会……

劈手便来抢夺石三手里的那个小盒子:“有什么赏赐,直接给我就行了,还给他干什么!”

正文 007 有罪必有罚

石三眉头一皱,躲开钱氏。虽说庄子上的财物大多是钱氏在管着,但六小姐赏赐给他的东西,他连是什么都不知道,她立刻就上来硬抢,哪有这种道理。余嬷嬷还在庄子上,要是被看到了,像什么样子。

“快给我!”钱氏更急,跳脚拼命去抢,“你敢打开看试试!”

她越是惊慌焦急,石三就越是觉得古怪,起了疑心,不让钱氏抢到盒子。那边宁霏已经笑眯眯地准备离开:“我先回去整理东西了。石管事,那个盒子里也不是贵重东西,你给钱妈妈没什么,不过至少也要打开先看看吧。”

石三在钱氏的尖叫声和怒骂声中打开盒子时,宁霏已经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她和紫菀豆蔻的东西全是一些破烂,根本没什么可带的,余嬷嬷看着都直摇头。最后三个人合起来只整理出一个不大的箱子,宁霏自己收集炮制的那些药材就藏在里面,箱子搬上马车,就准备出发了。

马车到庄子门口的时候,庄子里传出了一阵阵怒吼声、哭喊声和求饶声,夹杂着砰砰啪啪的殴打声,还有人体撞上家具摔落一地的哗啦啦声音,乱成一片。

余嬷嬷停下来问道:“怎么回事?”

庄子里的另一位嬷嬷刚刚从里面出来,摇头道:“石管事不知怎么发现了他媳妇在外面偷人,把他媳妇打了一顿,还嚷着要休妻。”

她这已经算是说得轻了,石三刚才那架势,简直像是要把人活活打死。平时越是沉默老实的人,一旦脾气爆发起来就越是可怕,更不用说是被戴了绿帽子这种男人最不能忍受的事情。

余嬷嬷摇摇头:“让石三自己去处理吧。我们走。”

一个庄子管事的家事,不是她需要管的。现在时辰已经不早了,再不赶紧出发的话,京都城门就关了。

宁霏、紫菀和豆蔻同乘一辆马车。马车上,紫菀压低声音问宁霏:“小姐,您把钱氏偷人的事情暴露给石管事了?”

宁霏点点头:“对呀。”

刚才她给石三的那个盒子里,只有一张纸条,写着钱氏的肚兜和那男人的亵裤所藏的地方,以及钱氏和人通奸的事情,石三一找到肚兜和亵裤,自然就明白了。

豆蔻疑惑:“我们都要离开庄子了,为什么还要……”

现在说出钱氏通奸的事,对她们又没有好处,说了干嘛呢?

“不为什么啊。”宁霏一脸天真无邪,“她犯了罪,本来就应该受到惩罚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单纯的小女孩儿,正在认真复述世间最简单的道理,却似乎并不只是在说这件事情。

幽黑瞳眸遥遥望着马车窗外的远处,仿佛望着其他人都看不到的地方,目光深不见底,不见尽头。

有罪必有罚。犯了罪,本来就应该受到惩罚的。

那些人曾经对她做过的事,她都会让他们一一付出代价。

……

庄子离京都不远,马车走一个多时辰也就到了,进城时天色还不算晚。

安国公府提前得了通报,安国公夫人李氏,五小姐宁雪和苏姨娘刚刚从府里出来,接这位从庄子上回来的六小姐。

李氏是将门出身,镇守漠北的辅国大将军之女,只出了宁雪这一个嫡亲的女儿。李氏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容貌本来应该是属于英气明艳的那种类型,双眉漆黑修长,眼眸明如朗星,五官都偏于干净大气。

但她人在京都,又是安国公夫人,也往京都贵妇夫人的温婉柔秀文雅端庄上打扮。穿的是素雅颜色精巧绣花的衣裳,戴的是样式婉约花样繁多的首饰,云髻高梳,描眉画眼,倒是生生把原有的英气遮了几分。

宁雪穿了一身云白滚回字纹兰花长衣,青缎绿萼梅刺绣比甲,玉色软缎百褶罗裙,发髻上只插着一支和田玉雕水仙花簪。她本来就生得肌肤白皙,眉眼如画,这一身素白颜色一衬,更是清丽脱俗,仿佛冰雕玉琢的雪人儿一般。

站在后面的苏姨娘,则是宁霏的生母。粉红色水锦弹花袄,蹙金彩蝶戏花罩轻纱罗裙,裙角上一只只蝴蝶翩然欲飞。粉紫双环四合如意绦,束着纤纤欲折的柔软水蛇腰,像是随时都会迎风款摆。妆容一望而知精心描绘过,俏脸含春,粉面生情,在柔美里面又带着一点娇媚。

跟李氏比起来,苏姨娘的容貌其实颇有不如,但胜在风姿婉约,显得更有女人味。

一个犯了错被送到庄子上去的庶女,如今不但被接回来,嫡母和嫡姐还亲自到安国公府正门迎接。周围有经过的百姓,不由得暗中称赞,安国公夫人和宁五小姐着实是宽容大度,心肠慈和。

李氏本来并不喜欢这个庶女,把人接回来就接回来算了,一点也不想惺惺作态地来什么迎接。还是宁雪劝她,她们越是显得宽容,就越是能树立作为嫡母嫡姐的好形象,母女姐妹和睦,传出去名声也更好听些。

李氏这才不情不愿地来了。但她一贯是个直性子,嫁入安国公府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还是不擅长作伪。望着宁霏乘坐的马车停在安国公府门口,也没摆出多好看的脸色来。

倒是一旁的宁雪,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脸上一副完美得无可挑剔的温雅微笑,仿佛一个早就原谅妹妹,温柔大度,不计前嫌的好姐姐。

宁霏一身荆钗布裙地从马车上下来,怯怯地抬头望着安国公府的大门高墙,仿佛已经有些不认识这里了一样。

宁雪优雅地浅笑着迎了过去:“六妹妹回来了。”

正文 008 夹竹桃花茶

宁霏连忙朝宁雪低下头,仿佛惭愧得有些不敢直面她一样:“五姐姐……”

“六妹妹不必这样。”宁雪笑着拉起她的手,“过去的都过去了,人哪有从来不犯错的,只要真心悔过,无论什么样的罪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左右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么,六妹妹也不用太把过去的事放在心上,咱们都是一家人,今后姐妹和睦才是最重要的。”

她这一段话,表面上和蔼可亲,温柔大度,其实句句不离宁霏以前犯过大错。尤其是说她现在好好的,听着像安慰,实际上正是把宁霏以前下毒害她的事给刻意强调了出来。

安国公府外头只知道宁六姑娘是因为犯了错而被送到庄子上去思过,这在世家望族里面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至于到底是犯了什么错,当初安国公府不让此事外传,怕有损府上名声,知道的人倒是寥寥无几。

现在被宁雪这么一说,周围便有百姓交头接耳起来。

“听这宁五姑娘所说,宁六姑娘当初犯的罪好像不小啊……”

“现在好好的……难道宁六姑娘那时是想要伤害宁五姑娘不成?”

“这宁五姑娘倒真是心胸宽广,一心为家里和睦着想……”

宁雪拉着宁霏,耳中听着周围议论纷纷的声音,嘴角微微弯起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

宁霏在那偏僻的庄子上待了三年,又有她特意嘱咐钱氏的多多“照顾”,居然还没有死在庄子上,命倒是挺硬。母亲心肠太软,只听人说了几句情,就把她给接回来了。

不过接回来也没什么,区区一个不受宠的庶女,成不了多大气候。她今天特意主动来门口接宁霏,除了表现自己作为嫡姐的宽容大度以外,更重要的是在宁霏刚回来时就给她一个下马威,让众人想起她以前犯下的大逆不道的罪行。一开始把人压住了,以后就不用担心她能翻出多大的风浪来。

“五姐姐……”

宁霏显得更加惶恐愧疚,又像是被宁雪这番话感动,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中盈盈蓄满泪水,几乎要哭出来。

“紫菀!”

宁霏突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朝后面唤了一声,紫菀立刻从马车里面端出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来,递给宁霏。

宁雪以为宁霏是要向她敬茶赔罪,正想客气,不料宁霏并没有要把那杯茶献给她的意思,而是自己端在手上,泪水涟涟,哽咽着朝她、李氏和苏姨娘深深一拜。

“母亲,五姐姐,姨娘,我知道错了……我一路上都在自责愧疚,悔恨不已,你们虽然愿意原谅我,但我心里还是……这一杯茶是用夹竹桃花泡的茶,我当初犯下大错,如今便同样自罚一杯,以此向五姐姐赔罪!”

“霏姐儿!……快拦住她!”

三人顿时大惊,跟着的丫鬟婆子纷纷抢上来,要夺下宁霏手里的夹竹桃花茶。但宁霏早有准备,动作很快,一下子就把那一整杯花茶喝了进去。

苏姨娘把杯子夺过来的时候,杯子里只剩下底部一层泡开的干花花蕾,她一看就变了脸色:“真是夹竹桃花!”

李氏一看,那杯子里至少有十几枚夹竹桃花蕾,三年前宁雪喝的那一杯花茶里面只泡了两三枚,喝下去后就腹痛不止,现在这一杯还不得要人的命?

连忙吩咐:“快请窦大夫过来!”

窦大夫是专门给安国公府上看病的府医,已经有不少年头了,当初宁雪中毒就是他诊断的。李氏虽然不喜欢宁霏,但也不可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中毒而死。

宁雪在旁边看着,总觉得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但又说不分明。

众人赶紧把宁霏送进了安国公府,先安置到苏姨娘的院子里。紫菀和豆蔻急得团团转,都哭了出来。宁霏躺在床上,还在低声啜泣。

苏姨娘抱着宁霏也一直哭:“霏姐儿,夫人和五姑娘都已经说原谅你了,又没有把你往死里逼,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姨娘怎么办……”

宁老夫人穆氏闻讯也赶过来了。本来她听到宁霏自饮一杯夹竹桃花茶,向宁雪赔罪的时候,还被惊了一跳,觉得这丫头的悔罪之心倒也真切。但听到苏姨娘这话,又觉得有点不快。

宁霏就算要赔罪,做得未免也太过了些,要是她真的当场中毒而死,安国公府岂不是要传出逼死庶女的刻薄名声?

“好了好了,别哭了。”穆氏没好气地道:“上次窦大夫不是说要把喝下去的东西吐出来吗?先催吐试试看。”

“对对!先催吐!”苏姨娘连忙吩咐紫菀豆蔻,“你们给霏姐儿抠喉咙,看能不能让刚才喝的茶水吐出来!”

宁霏没让紫菀豆蔻动手,自己把手指伸到喉咙深处,抠了半天,只是一个劲儿干呕而已,折腾得满身大汗狼狈不堪,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吐不出来就先别吐了。”苏姨娘一脸心疼的模样,“还是等窦大夫来吧。”

窦大夫住得离安国公府不远,不过大夫出门不可能什么都不准备,每次请他过来,时间一般在一盏茶到一炷香之间。其实也不算长,但众人在情况紧急时等着,就觉得特别慢。

刚刚从官衙回府的安国公宁茂也过来了:“怎么回事?”

李氏连忙迎上去,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宁茂年轻时是京都有名的美男子,容貌俊美儒雅,李氏当初对他就是一见倾心,非君不嫁。如今刚过而立之年,成熟男人的气质沉淀下来,看过去倒显得越发有魅力。

安国公府上有五位姑娘,对于自己这个最小的女儿,宁茂都已经快忘记了长什么样子,但刚刚回府就闹出这么大动静,他也不得不在这里看着。

宁霏就只是在那里默默流泪,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什么反应。紫菀和豆蔻急得不行,一直问她有没有哪里难受,肚子开始疼了没有,她一直都是摇头。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紫菀豆蔻问了一遍又一遍,李氏第一个感觉到了不对劲。

正文 009 陷害罪名

当初宁雪喝下那一杯只混杂着两三枚夹竹桃花蕾的桃花茶时,片刻后就开始恶心腹痛,窦大夫赶来的时候已经干呕不止。现在宁霏这一杯花茶的份量比那时要重好几倍,毒性应该剧烈得多才对,喝下去过了这么久,为什么一点中毒的反应都没有?

李氏疑惑的目光看向宁雪,宁雪的脸色微微一变,背后早已有冷汗隐隐冒了出来。

她自然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当初宁霏送给她的那批干桃花里面,的确混杂着少许夹竹桃花,但她没敢真的以身试毒,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所以实际上并没有喝那花茶。

至于后来腹痛呕吐的中毒反应,是她根据京都里夹竹桃中毒之人的症状,装出来的。窦大夫也被她提前买通了,诊断她因夹竹桃而中毒,并且把情况说得颇为严重。这样一来,父亲和穆氏对宁霏的怒气就会更重。

但现在宁霏的模样,显然和她那时的反应不相符,众人肯定会产生疑心的!

宁雪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还没来得及想出个能圆过去的办法,外面窦大夫就提着药箱到了。

“窦大夫,快给小姐看看吧……”豆蔻急切地恳求道,“小姐她刚刚喝了一整杯夹竹桃花茶下去,当年五小姐中毒那么深,小姐现在肯定更严重的……”

窦大夫被急匆匆地催着赶过来,一时没弄清楚状况,脑子也没拐过弯来。看见宁霏安然无恙地坐在那里,脱口而出:“六小姐这不是好好的么?没有中毒的样子啊。”

这一下说得十分直白,所有人都意识到了问题,不约而同地朝宁雪望去。

宁霏喝了一整杯夹竹桃花茶,根本就没有中毒,那当初宁雪那又是腹痛又是呕吐的中毒症状,是怎么回事?

宁雪毕竟年纪还小,被这么多人带着疑惑探究意味的目光一看,顿时就有些慌了,来不及多想,朝窦大夫狠狠瞪过去一眼。

窦大夫被她这一瞪,才反应过来,赶紧手忙脚乱地补救:“六小姐……六小姐虽然现在看过去无碍,但兴许是夹竹桃的毒性还没来得及发作,赶紧先服催吐药,把毒茶吐出来,就没有大碍了。”

宁雪刚刚瞪出这一眼,立刻就后悔了,周围那么多人,把她这一眼看得清清楚楚,就算是个傻子也看得出来她和窦大夫之间有问题。

但她若不提醒窦大夫的话,窦大夫说宁霏没有中毒,情况也只会一样糟。

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李氏深深地望了宁雪一眼,对窦大夫道:“那就请窦大夫赶紧开催吐药吧。”

催吐药准备好端过来的时候,又过去了一盏茶时间。宁霏没有马上喝那碗催吐药,而是怯怯地道:“我……我想先上一下净房。”

众人的表情更加怪异了两分。从宁霏喝下夹竹桃花茶到现在,都已经快过去半个时辰了,喝进去的茶水都变成了小解,该发作的毒性怎么可能还没有发作?

这只能说明,那一杯夹竹桃花茶根本没有什么毒性,不会导致人中毒。

而宁雪当年的中毒,是宁雪自己有问题!

宁茂脸色难看,对宁霏挥了挥手:“快把药喝下去吧,吐出来就没事了。”

吐出来,宁雪就没事了。

尽管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明摆在面前的事实,但他还是不能让宁雪担上假装中毒,陷害庶妹的罪名。

宁雪是安国公府最优秀的嫡女,才貌双全,现在已经有众多世家公子竞相追逐,将来可以借着联姻为安国公府提供不小的助力,怎么能因为这种事情而被污了名声。

现在宁霏把毒茶吐出来,没有大碍了,就可以勉强解释成是宁霏的年纪比宁雪当年大了好几岁,或者两人体质不同,所以导致毒性发作的时间慢了许多。

紫菀和豆蔻心下愤然。穆氏只疼爱府上唯一的一个小孙子,几个孙女对她来说就跟草一样;而国公爷眼中则是只有宁府,谁对宁府更有用他就偏帮谁。

如今小姐明明就是被五小姐陷害的,他们却根本不打算还小姐这个清白,只想着怎么把这件事掩盖过去,以免有损五小姐的名声。

宁茂这句话一出,宁雪总算是镇定了下来,同时心里生出一股暗暗的得意。

她刚才其实不必惊慌的,父亲肯定不会让这个罪名落到她的身上。她是安国公府唯一的嫡女,有才有貌,美名在外,而宁霏只是区区一个名声不好的庶女,跟她根本就没得比,孰轻孰重再分明不过。

她忍不住暗带挑衅地望了一眼宁霏。

就算是他们怀疑了我又怎么样?我比你高贵,比你重要,这罪名就只能由你来背着!

但宁霏根本没有对上她这一眼。她喝下催吐药之后,就闭目靠在床边,等着把胃里的毒茶吐出来。

窦大夫开的催吐药本来一喝下去,就足以让人把胃里的东西吐个一干二净,但这一次又过了足足一盏茶时间,宁霏还是没有呕吐的迹象,只是闭着眼睛在那里一动不动。

直到紫菀小心翼翼地轻轻叫了她一声:“小姐?”宁霏这才一下子恍然睁开眼睛,像是被惊醒过来一样。

“对不起……”她慌乱地低下头,“我……我白天赶路有点累,刚才不小心睡着了……”

这一下,本来脸色一直就最沉的李氏,终于实在是忍不住了,一声怒喝。

“宁雪!”

正文 010 洗清旧案

宁雪一个激灵:“娘……”

“你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氏冷声问道,“你喝了一杯夹竹桃花茶,不出一盏茶时间就毒性发作,又是腹痛又是呕吐;现在霏姐儿喝的花茶比你多得多,已经过了不止半个时辰,刚刚人都睡着了,她根本就没有中毒!那你中的毒是从哪来的?”

宁茂暗暗恼怒。这李氏嫁进宁府十几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性子还是这么又直又冲。他都已经极力在替宁雪遮掩了,她倒好,一点不知道轻重,非要把这事捅到明面上来。

李氏的语气冷沉严厉,宁雪眼睛一红,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显得极为委屈。

“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那时是真的腹痛恶心……窦大夫诊断也是中毒了……”

“还敢说窦大夫?”李氏更怒,“以为我刚才没看到你对窦大夫使眼色?窦大夫刚刚第一眼看到的时候,说霏姐儿没有中毒,被你一瞪才立刻改了口!窦大夫跟你分明是有串通的!”

窦大夫赶紧连呼冤枉:“五小姐绝没有跟老朽串通!刚刚是老朽第一眼见到六小姐似乎安然无恙,才会说六小姐没有中毒的!”

“那现在呢?”李氏怒道,“霏姐儿没吐出毒茶,不还是好好的?你现在难道敢诊断说霏姐儿其实已经中毒了?”

窦大夫背后全是冷汗。当年夹竹桃作为一种新兴起来的花卉,一被发现有毒之后,就尽数从京都被清出去了,人们对于夹竹桃的毒性其实了解不多。所以当年宁雪不敢冒险真的喝下花茶,只是装出了中毒的症状而已。

这一杯花茶喝下去到底会不会中毒,他还真不知道。难道夹竹桃花朵泡茶其实是没有多大毒性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宁霏喝了催吐药之后,还是没把茶吐出来。但宁霏现在一点事都没有,他总不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非说宁霏中毒。

宁雪还在争辩:“当年也许是我正巧吃了其他什么有问题的东西,正好像是中了夹竹桃之毒的症状,窦大夫也因此而诊断错了……”

李氏根本不信:“你那天的饭都是跟娘在一起吃的,吃了什么娘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并没有奇怪的东西。夹竹桃中毒的症状那么明显,恶心呕吐,腹痛昏睡,而且还正在你喝下夹竹桃花茶后发作。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宁雪这时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那天她为了表明自己是喝了夹竹桃花茶而中毒,以保证宁霏能背上这个下毒的罪名,还是特意跟李氏一起吃的饭。

谁知道以后竟然会有这么一出等着她,现在一头栽进了自己给自己挖的坑里面,想要辩白都无从辩起。

宁茂皱眉劝道:“也可能是雪姐儿那时候年纪太小,或者霏姐儿的体质不一样,所以毒性对两人的作用不一样。雪姐儿是你亲自带大的,一向乖巧懂事,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对这个李氏他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宁雪可是她的亲生女儿,一般母亲这时候护着女儿的名声都来不及,她非但不偏袒宁雪,还追究个没完没了。

从一开始娶李氏的时候,他就不太喜欢李氏,但李氏之父李庚作为辅国大将军多年,手握重兵,实权不小。如今漠北频频骚扰进犯大元,李家镇守漠北边境,正得圣心,他这时候不能得罪李家,明面上装也要装出跟李氏相敬如宾的样子来。

李氏恨铁不成钢地重重叹息了一声:“老爷,妾身知道你疼爱雪儿,但正因为雪儿是妾身的亲生女儿,妾身才不能放任她误入歧途。错了就是错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现在让雪儿迷途知返,难道不比将来成为一个心术不正之人来得好?”

李氏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宁茂也没了言语。

他还能说什么,难道直接说只要名声好听就行了,就算心术不正,陷害庶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过?

“雪儿。”李氏转向宁雪,“霏姐儿没有中毒,这一点是肯定的。至于老爷刚才说可能是因为霏姐儿年纪大或者体质不一样,只要另外找几个比霏姐儿年纪更小的小丫鬟,也喝点同样的夹竹桃花茶试试,立刻就能见分晓。总不可能一杯原本有毒的花茶,别人喝了都没事,只有你一个人中毒吧?”

宁雪低着头咬着牙,心里暗恨。她这个母亲不但不帮她,还咄咄逼人地非要把这个罪名往她身上扣,根本就不疼爱她,根本就不把她当女儿!

李氏把其他下人都打发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宁茂、宁雪、宁霏、穆氏、苏姨娘、窦大夫和她自己。

“现在没别人了,你跟娘老实说,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夹竹桃花茶没有毒,你是不是假装成中毒的样子,说霏姐儿下毒害你?”

宁雪心道,现在才把下人们赶出去有什么用,刚才已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训斥了她,不管她承没承认,她这个陷害庶妹的名声已经传出去了。

但她知道李氏的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这时候她再死咬着不放,只会让李氏一怒之下追查到底,对她更没有好处。

低着头,眼泪滚滚而下,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

“娘,对不起,是女儿的错……女儿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因为跟六妹妹闹了不愉快,赌气之下就做了这种糊涂事,窦大夫也是因为拗不过女儿的缠闹,才答应帮女儿说话……娘,女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这么任性了……”

她尽力把自己陷害宁霏的事情说成是小孩子之间闹矛盾,只是任性、赌气、不懂事,虽然也显得她品行有问题,但总比处心积虑阴险恶毒要来得好些。

同时在心底恨透了宁霏。

因为她的那个秘密,她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讨厌宁霏,仇视宁霏,恨不得宁霏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当初陷害宁霏,让钱妈妈作践宁霏,希望的就是宁霏最好能不声不响死在庄子上。

没想到宁霏一回来,她想给宁霏一个下马威没有给成,反而被宁霏刚刚进门就摆了一道,三年前的旧案都能翻出来洗清,让她狠狠地栽了一个跟头!

是她太小看了这个怯怯弱弱的六妹!

正文 011 道歉和禁足

李氏望着哭得楚楚可怜的宁雪,说不恼怒不失望,肯定是假的。

从小到大,宁雪这个女儿在她的悉心教导下一直都很优秀,才貌双全,聪明懂事,给她争了不少光。她一直以为宁雪的品行也不算差,最多是有点虚浮自私,还在能容忍的范围内,毕竟不可能有完美无缺的人。

直到今天才发现,她还是被宁雪欺瞒了。

宁雪当年才九岁,小小年纪,竟然就已经知道怎么陷害别人,还串通了窦大夫替她撒谎,这等心思简直可怕。就算她那时候不懂事,但越是不懂事,就越显出她的本性之恶。

李氏知道这深宅大院内少不了腌臜龌蹉的争斗谋算,她不希望宁雪在这个染缸里面也被染成一个阴险恶毒的女子,没少在宁雪身上花过心力,但宁雪怎么还是长成了这个样子?

“好了好了。”

老夫人穆氏对几个孙女的事情一向不怎么上心,这次是因为事情闹得大了,才在一旁看了半天,早就有点不耐烦。心里还惦记着小孙子宁浩现在睡下了没有,想回去看看,至于孙女的事,早点解决了也就罢了。几个丫头片子,哪值得费那么大的劲儿。

“雪姐儿怎么处置,就由你来决定吧。”穆氏站起身,略带不耐地对李氏说,“你是当家主母,这子女的管教,你也有责任,以后别再让雪姐儿霏姐儿闹腾成这样,传出去多难听。”

李氏不得不低头:“母亲教训得是。”

送穆氏出去之后,李氏转向宁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雪儿,娘刚刚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陷害妹妹的事情虽然做得不对,但只要真心悔过,回归正途,仍然是那个娘最疼爱的好女儿。霏姐儿因为你而受了冤枉,在庄子上吃了三年的苦,你现在便先给霏姐儿好好赔礼道歉吧。”

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偏心女儿了。宁霏本来是无辜的,背着一个毒害嫡姐的罪名,被丢到庄子上三年不闻不问,现在她只让宁雪道个歉就了事,她对宁霏还颇有愧疚。

但宁雪却在心底又怒又恨,几乎当场就要吼出来。

什么真心悔过回归正途,她就是陷害宁霏怎么了?那个卑贱的庶女就该被冤枉,就该被践踏,没死在庄子上她都觉得遗憾!

她的母亲可真是个好母亲,居然逼着她堂堂一个嫡女,给这么一个连她鞋子上泥巴都不如的庶女道歉!

她一个嫡女对庶女低头赔礼,要是传了出去,她肯定会沦为京都贵女圈中的笑柄!她本来这么完美无缺,现在也会因此而染上污点,以后见了那些庶妹们都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

宁雪低着头,表面上还在啜泣,实际上脸色一变再变,隐隐都有些扭曲狰狞,只是李氏看不到而已。

然而终于还是咬着牙,把满心的愤怒都压了下去,哽咽着给宁霏道歉:“六妹妹,对不起,是姐姐不好……”

只说了这一句,便哇地一声痛哭起来,哭得缩成一团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再也多说不出一个字。

宁霏一副被惊吓到的模样,往后缩了缩:“五姐姐不必这样,我没什么的,只要今后我们姐妹能和和睦睦的,就最好了……”

她虽然只有这几句话,却显得比宁雪在安国公府门口的那一大段来得有诚意得多。

宁雪心里恨不得活活撕了她。姐妹和睦,她们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可笑的姐妹和睦!她一定会报这个仇!

李氏见宁雪已经道歉了,又哭成那个样子,也就罢了。看宁霏尽管遭了冤枉,却并无怨怼之色,对宁霏的好感倒是升起来两分。

李氏又转向窦大夫,脸色冰冷。

“窦大夫,你身为府医,却帮着小姐陷害庶妹,雪儿那时还可以说年纪小不懂事,你一把年纪了,难道也分不清是非曲直?”

窦大夫自知理亏,不敢分辨,只是连连告饶。宁茂为难地劝道:“窦大夫医术毕竟还是高明的,而且给府上看病看了这么多年,要是就这么逐走……”

李氏冷笑:“医术哪里高明了?给霏姐儿开个催吐药,喝下去半天了也不见吐东西出来。且不论医术怎么样,最根本的医德都没有,今天陷害霏姐儿,明天可能就会害别人,我们安国公府不需要这种心术不正的府医!”

宁茂也没话可说,只能任由李氏打发了窦大夫,换一个府医。

宁雪虽然道了歉,但还是被李氏下令在她的桃夭馆闭门思过十天,无事不准出门。宁雪咬着牙应了。

宁霏以前在安国公府住的是雨霏苑,偏远角落里的一个小院子。她不在安国公府的这三年,雨霏苑空置无人,已经十分荒芜冷清。

接宁霏回来之前,李氏让人提前收拾整顿了一下雨霏苑,只不过算是勉强可以住人。这会儿因为对宁霏心有愧疚,又给她送了不少家具摆设,派了两个二等丫鬟和四个三等小丫鬟过来,原本空空荡荡萧条冷清的雨霏苑,才总算像点样子了。

回到雨霏苑,打发了其他下人们,豆蔻总算抓着机会,把憋了半天的感叹兴奋地一股脑儿倒出来。

“小姐太厉害了!一下子就把三年前的冤案翻出来洗清了!奴婢就说,小姐怎么可能给人下毒嘛!虽然那五小姐不是什么好人……看着她挨夫人的训,又是道歉又是禁足的,真是痛快!奴婢本来还担心小姐背着这个罪名,回到国公府也过不上什么舒心日子,现在可就好了!”

宁霏笑了一笑,摆摆手,让紫菀把她之前从庄子上带来的药材拿出来。她找出其中一种药丸,吞下去一颗,片刻之后就哇地一声,吐出了腹中的残茶。

紫菀看着,脸色一变。

“那夹竹桃花茶真是有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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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男主出场!

正文 012 通房丫鬟不就是用来打通房子的吗?

宁霏接过紫菀递过来的清茶和帕子,漱了漱口,擦干净嘴巴,摇摇头。

“当然有毒,不过只有一点点而已。”

夹竹桃全株有剧毒,可以致人毙命,但花朵的毒性相对较弱。晒干成干花之后毒性再减,她用来冲泡干花的只是热水而非沸水,更是泡不出多少毒素来,喝下去的那一杯茶,里面的毒性其实微乎其微。

当然,这微乎其微的毒性也是毒性,还是会引起人的少许不适感,比如隐隐的恶心和腹痛,不过在人能忍受的范围内,看不出来。

宁霏在来时的路上,在马车里就已经吃了镇吐的药,窦大夫给她开的催吐药药性不够,所以无法让她吐出腹中的夹竹桃花茶。她现在自己吃的,才是有效果的催吐药。

这一次她自罚一杯夹竹桃花茶,本来并没有指望能够以此立刻洗清身上的冤屈,只要能让国公府里的人知道她是无辜的,她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倒是没想到李氏这么公正明理,一下子就给她彻底翻了案。

她不是真正的宁霏,但她必须为宁霏摘了这个毒害嫡姐的罪名。否则就像豆蔻说的,她背着这个黑锅,不但名声难听,在国公府里肯定常常被欺,处处受制。

她的仇人,是大元皇室高高在上之人。她如果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庶女,生存都成问题,谈何报仇。

先在国公府站稳脚跟,有了足够高的身份和位置,以后才方便做她想要做的事情。

慢慢来,不用着急,该收拾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

京都,太子府。

“七殿下!……快停下!快停下啊!”

皇家的府邸园林,是一贯的高贵清雅气象,然而原本景色优美,花木扶疏的院子里,此刻却是一片鸡飞狗跳。

“快!快请侧妃过来!”

正厅里传来一阵阵哐啷啷哗啦啦的巨大声音,以及女子的尖声惨呼和哭叫,院子里下人们被惊得四处逃蹿。

当朝七皇孙殿下的奶娘,王妈妈,也狼狈不堪地从正厅里面逃出来。发髻全都散了,头发乱七八糟披散下来,额角肿起一个足有鸡蛋大的包,淋淋漓漓往下滴着茶水,像是被茶杯或者茶壶狠狠地砸在了脑袋上。

立刻有动作快的小厮跑向太子侧妃唐侧妃所住的天香院,但已经来不及了,正屋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轰!”

红酸枝木的窗棂被生生撞出了一个大洞,撞断的木茬横七竖八地支棱在窗框上,断裂的木块木条掉落一地。

撞破窗户的,居然是一具少女的躯体,粉红薄纱的衣裙,乌油油的头发,身段窈窕凹凸有致,身上还带着一股甜腻诱人的香气。

只可惜这般温香美人,现在却是拦腰被挂在窗户破开的大洞上,身体一动不动地垂落下来,脑袋朝外,看不见脸,只见有鲜血一滴滴落下,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周围的下人们吓得噤若寒蝉,齐齐退到了院子外面,恨不得距离房屋越远越好。

里面那个魔王最近也不知怎么的,越来越恐怖,一旦发作起来,有多少倒霉鬼都不够给他塞牙缝的。

唐侧妃在王妈妈的带领下,急匆匆地赶到了院子门口。

七皇孙谢渊渟是太子正妃所出,但太子妃进庵堂“静心潜修”已有八年之久,现在太子府掌府的是唐侧妃。

唐侧妃虽然赶过来得急,但仪态仍然半分不乱。一身柿子红撒金纹荔色滚边袄,杏黄缕金挑线纱裙,梳了华贵的牡丹髻,上插累丝双鸾衔寿果步摇金簪,赤金满池娇分心,耳上戴着串珠水晶耳坠。一张端庄秀美的面容,保养得宜,看着仍然肤若凝脂,丝毫不像是早已年过三十的妇人。

“七殿下还在里面,侧妃小心……”

王妈妈跟在唐侧妃后面,看见正厅门口就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不敢靠近过去。

“怎么会闹成这样?”

唐侧妃看见窗棂上挂着的那具生死不明的女子躯体,也倒抽了一口冷气,招手让身后的两个丫鬟靠近点,小心翼翼地朝正厅走过去。

一进正厅,就见到里面满地一片狼藉,桌椅、小几、架子、花瓶、茶具乱七八糟地摔了一地,地上到处都是瓷器碎片和茶水。

正厅上首,锦衣华服的少年歪歪斜斜坐在黄花梨木透雕扶手椅里面,衣袍下摆松松垮垮地拖至地面,一条腿高高架在旁边的多宝阁上,靴子在半空中一翘一翘。

他的一头长发没有整整齐齐束起,大半都凌乱地散着,露出来的面容尽管还带着十五六岁少年的少许稚嫩,已经美艳得颠倒众生。

剑眉漆黑修长,凤眼斜飞上挑,眼眸在长长的睫羽覆盖下黑得慑人,恍然不可明辨。鼻梁挺拔笔直犹如高峻秀丽的山峦,嘴唇偏薄,唇色殷红,嘴角线条微微勾起一道弧度,似乎无时无刻不带着张扬恣肆的笑意。

分明是俊美精致到了极点的五官,却又充满了常人无法想象的野性和肆意,令人想起漫天的泼墨淋漓繁花乱舞,那般张狂的美感,疏放不羁,摄人心魂。

少年手上端着一盘瓜子,正把盘子里的瓜子一颗颗弹出去,玩得兴致勃勃,不亦乐乎。黑色瓜子一颗接一颗镶嵌在挂在窗户上的那个女子高高撅起的丰腴屁股上面,排列成的形状……赫然是一坨屎。

唐侧妃进来,看见那女子屁股上瓜子排列成的一坨屎形状,额角上一条青筋一下子就隐隐暴了出来。

“七殿下。”唐侧妃咬着牙,“春桃是妾身特地为你送来的通房丫鬟,你怎么能……”

倾国美貌的少年随手把瓜子盘一丢,懒洋洋地转了个身,把架在多宝阁上面的那一条腿放下来,又换个地方啪一下搁到面前翻倒的小几上,鞋底正对着唐侧妃,一晃一晃。

“通房丫鬟?不就是用来打通房子的吗?我哪里做错了?”

唐侧妃:“……”

周围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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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精病男主来了……

正文 013 脑子不正常的七殿下

唐侧妃额角上的青筋跳动得更加欢快。

对于这位七皇孙殿下谢渊渟来说,这种奇葩高论,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谢渊渟九岁之前聪明伶俐,三岁读书,五岁能诗,七岁成赋,有神童之称,长得又俊美无双,在皇族宗亲年轻一辈中是最优秀的佼佼者。

但九岁的时候,大元皇帝建兴帝遭到刺杀,年幼的谢渊渟救了建兴帝一命,自己却在寒冬落入冰湖之中,被救上来后连着发了几天几夜的高烧。最后虽然一条命保住了,却烧坏了脑子,有些疯疯傻傻的,心智不太正常。

建兴帝因此心怀愧疚怜惜,在几位皇孙中对谢渊渟倒是最为疼爱纵容,朝堂上下也都理解。虽然谢渊渟脑子不正常,隔三差五就要闹点事情出来,只要没杀人没放火没造反,众人都给予最大的宽容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渊渟现在已经十六岁。以前虽然疯疯傻傻,还是傻的成分居多,太子妃入庵堂静修之后一直是唐侧妃代了这个做母亲的职责,照顾教养谢渊渟,谢渊渟傻乎乎的,唐侧妃哄起来并不难。

但近来这段时间,谢渊渟的情况不知为何有所转变,不像以前那么痴傻,却似乎疯得更厉害了,对唐侧妃也毫无半点放在眼里的意思,根本哄不住。

唐侧妃给他送来这个精挑细选的通房丫鬟,本来指望他能懂点男女情事,以后说不定也听话些,结果通房丫鬟就被用来把房子打通了。

唐侧妃简直不知道能说什么:“七殿下……”

谢渊渟已经根本没在听她说话,看看外面天气正好,突然来了兴致,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我要出去玩!单木!我们出太子府!”

单木是谢渊渟的一个小厮,刚才也躲到了院子里,这会儿不得不苦着脸过来。

谢渊渟不换衣服不束头发,就这么带着单木,大摇大摆走出房门,经过唐侧妃身边时丢下一句:

“侧妃送的通房丫鬟太不耐用,才把房子打通一个洞就不行了,一点也不好玩,下次送个结实的过来!”

唐侧妃另一边额角上的第二条青筋也暴了出来。

谢渊渟走出院子,随手在路边折了一大朵唐侧妃精心养护的姚黄牡丹,把那价值千金的名贵花朵跟个球一样在手里一抛一接,吊儿郎当地扬长而去。

太子府七皇孙脑子不正常的事情,全城皆知,偏这位七殿下还总喜欢没事在外面瞎晃悠。所到之处众人纷纷避让,免得触到霉头惹祸上身,人家可是天不怕地不怕,闯多少祸也没人怪罪的。

谢渊渟在外面一般就是到处乱逛,走到一座桃花花枝探出院墙的宅院门前的时候,又突发兴致,宣布:“我要进去!”

跟在他背后的单木一脸苦相,不知道他们家七殿下突然又发什么神经,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进这座陌生的民宅,反正七殿下的脑回路从来就不是正常人能够理解的。

“你留在外面等着!”

谢渊渟说走就走,话音落下,也不管留在地上的单木,直接一纵身翻上墙头,越了过去。

单木只能认命地蹲在墙头下等着。第一他翻不过墙,第二他就算跟上去也没有什么卵用。七殿下小时候被说是练武的根骨天赋奇高,九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够空手撂倒一群大汉,后来虽然脑子出了问题,但武艺却没有完全搁下,现在还是有点身手的,不需要他保护。

谢渊渟在院子里面落下地来。院子边缘种了一株高大桃树,古枝虬结,也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这个时节桃花开得正如火如荼。是深红重瓣的那种桃花,盛放起来花团锦簇,冠盖如云,浓艳的花瓣深深浅浅飘落一地,犹如铺了满园瑰丽的霞光。

树下长身而立的绝色少年,衣角发梢上都沾了纷乱的艳红花瓣,灿烂明媚的阳光下似是披着一身春色无边,却令人莫名地恍然觉得幽冷沉暗。

一个二十来岁,容貌清俊的男子,似乎是早就在院子里等着谢渊渟,对谢渊渟行了一礼:“主上。”

……

安国公府。

宁雪被禁足,府中没有人再针锋相对,宁霏过了好些天的清静日子。

苏姨娘泪眼涟涟地感叹庆幸了一番,给宁霏送了些衣料首饰,又派了自己的一个二等丫鬟过来。李氏虽然还不到疼爱宁霏的份上,但也不苛待她,宁霏从庄子上回来时身体病弱,李氏便请了大夫来给她看病抓药,让人给她做齐四时衣裳,补发了月钱。

安国公府上庶出小姐的月钱是每月三两银子,三年份例的月钱一下子全部补发下来,一百多两,对宁霏来说也是不小一笔钱款了。

不过这么些钱,大件的东西肯定买不了,只能买些小玩意小吃食。

宁霏拿到银子的时候,一手托着腮,吩咐豆蔻:“去京都的点心铺子里买些时下的甜品点心吧。”

豆蔻记得小姐以前没这么喜欢吃甜食的,但最近府上送来的点心都被小姐一个人包圆了,还觉得不满意。

不过想来也是,女孩子有几个不爱吃甜点的,小姐以前在庄子上吃了那么长时间的粗劣食物,现在回来了,自然应该吃点好吃的。

豆蔻刚出去,苏姨娘就过来了。这几天她天天都要来宁霏这里,没话也要找话说,显得十分亲热。

“霏姐儿,老夫人的寿辰眼看就快要到了,寿礼还是姨娘来帮你准备吧?”

虽说重男轻女是普遍风气,到宁老夫人穆氏这个份上的也不多见,只疼爱小孙子宁浩,其他几个孙女在她眼里都跟草差不多,最大的作用就是以后结一门好亲事为宁府和宁浩铺路。

府里的几位小姐以前送寿礼,只有宁雪送得起贵重的,其余宁霜、宁露、宁雯、宁霏四个庶女没有她那么大手笔,都只能在心意上下功夫。

宁霏被送去庄子上之前,每年送给穆氏的寿礼都是苏姨娘准备的,说是她年纪小,还不知道挑寿礼。

但苏姨娘只是以前宁茂一个上峰送过来的妾,没有娘家帮衬,自己手头又没几个钱,帮宁霏准备的寿礼每次都是几位小姐里面最寒酸的。为此宁霏没少受明里暗里的讥讽,穆氏也格外不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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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木,木头88888的客串

正文 014 寿礼

宁霏摇了摇头:“不麻烦姨娘了,还是我自己准备吧。我刚刚得了月钱,手上还挺宽裕的,买得起礼物。”

苏姨娘坐得靠近她些:“这是说哪儿的话,你是姨娘的亲女儿,哪有麻烦不麻烦的。你那月钱要说多也没多少,还是留着自己添置点东西,瞧你现在也没几件像样的首饰,改天姨娘带你出去挑一挑?”

宁霏望着她。

小宁霏八岁时苏姨娘带她出去挑首饰,看上了一支珍珠簪子,说是特别适合她,让她花了积攒大半年的月钱买下。结果在不久后安国公府的一次宴会上,宁雪不小心碰掉了那支簪子,簪子上的珍珠摔到地上,四分五裂,竟是一颗劣质的假珍珠。

小宁霏当众丢脸,后来还被嘲笑了许久,说她堂堂安国公府的小姐,居然戴一支假的珍珠簪出来见人,这得是多上不了台面。

当时苏姨娘红着眼眶过来,把自己骂了一顿,说自己眼光不好,认不出假货,害得她花了冤枉钱还丢脸。小宁霏那时见苏姨娘这么哀哀戚戚的歉疚样子,也没怎么怨苏姨娘,郁闷了一阵子就过去了。

苏姨娘眼光差也还罢了,但这个时候带她去买首饰,她在穆氏的寿辰上拿出来的寿礼如果仍然寒酸,这边又带了新首饰出来,众人肯定会觉得她只顾打扮自己,而对穆氏的寿礼一点也不上心,更要说她自私不孝。

一个大家闺秀若是背上了不孝的名声,不但遭人鄙夷不喜,也别想结到什么好亲事了。

苏姨娘以前天天哭自己没用,在小宁霏眼里,她就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亲娘。但眼下看来,苏姨娘岂止是没用,简直可以说是愚蠢得出奇,从来没帮上女儿什么忙,还尽捅娄子。

然而,苏姨娘一个没有娘家作为靠山的姨娘,年纪不小,容貌中上,又只生了一个女儿,如果真这么愚蠢的话,在小妾姨娘一大堆的安国公府里,早就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偏偏苏姨娘过得不但不凄惨,反而还相当滋润,她不可能真的像她自己说的那般没脑子。

现在借尸还魂过来的宁霏,虽然有小宁霏的记忆,但安国公府的众人对她来说并不是亲人,更不会把苏姨娘当做亲娘。

旁观者清,她以一个局外人的冷眼来看,苏姨娘虽然表面上跟她样子亲热,其实根本就不是真的疼爱她。

宁霏摇摇头,一副天真乖巧但又一本正经的模样:“我的首饰够多了,还是祖母的寿礼重要。以前我年纪小,才让姨娘替我准备,现在我都已经十二岁了,也该自己为祖母的寿礼花心思,不然会被说成不孝顺的。”

她的语气听上去稚嫩,但句句都是没法辩驳的道理,苏姨娘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笑着问道:“那霏姐儿想送什么寿礼给穆氏?”

“我做的是一对护膝。”宁霏说,“祖母年纪大了腿脚不好,阴雨寒冷天膝盖常常酸痛。我在庄子上听说,用一对棉质的护膝绑在膝盖上,里头再缝上药材,对膝盖有好处,说不定能让祖母少些病痛。”

苏姨娘脸色微微一僵,没想到宁霏想得这么周全,而且自己都已经开始做了。以前她可是半点主见都没有,这去了庄子上三年回来,倒是长了不少。

宁霏嘴上说得甜巧熨帖,其实这对护膝只有里面的药材是由她来配,针线活都是紫菀做的。穆氏对她来说,根本不值得她费这个时间精力,只是她如今人在安国公府上,穆氏身份摆在那里,她总得做个样子。

紫菀心灵手巧,女红比宁霏其实好得多,以前在庄子上因为干活而双手粗糙,这段时间养回来了,还得把手艺往下压压,免得露馅。

苏姨娘道:“姨娘能不能看看这护膝?”

“当然可以啊。”

宁霏让紫菀把护膝拿过来。护膝已经做了一半,里层的棉绒都填进去了。

苏姨娘看了看,笑道:“霏姐儿这对护膝做得倒是用心,就是这上面一点绣花都没有,虽然带在里面看不见,但当寿礼的太素了也不好。不如姨娘帮你绣点京都时下流行的花式,保管拿出来又大方又好看。锦上添个花,也不影响你对老夫人的孝心。”

宁霏也笑眯眯地:“好,姨娘要在这里绣么?我让紫菀拿针线和绷子过来。”

苏姨娘摆手:“这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绣完的,姨娘还是把这护膝拿回去绣吧,后儿一早就给你送过来。”

宁霏便让苏姨娘把那护膝面子拿了回去:“好,辛苦姨娘了。”

苏姨娘走后,宁霏慢悠悠地吃了中饭,又尝了豆蔻刚刚带回来的桃花糕和豌豆黄儿。

这两样都是当下春季的应时点心,豆蔻从京都有名的荣记铺子买的。桃花糕呈粉白色,上面点缀着桃花瓣,颜色娇艳,有着淡淡的桃花清香。豌豆黄儿则是浅黄色的,质地细腻纯净,入口即化,香甜爽口。

豆蔻看宁霏在那里一小块一小块地吃得十分享受,一双杏眼都微微眯成了半月牙状,那样子说不出的可爱。笑道:“小姐这么喜欢吃甜点,奴婢下次再多跑几家铺子,看还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小姐买回来。”

宁霏带笑嗯了一声,不回答。

她死前的两年,在肮脏腐臭不见天日的黑牢里,维持她性命的只有凉水和粗糙干硬的饼子窝头。囚禁她的人为了折磨她,还会隔三差五地逼骗她吃一些无法想象的可怕东西,然后欣赏她吐得死去活来,奄奄一息……她现在当然喜欢吃这些精致可口的美食。

太苦了,所以才会喜欢吃甜的。

正文 015 痨病

第二天午后,宁霏去了一趟苏姨娘的采薇斋附近。但并没有进采薇斋,只是在周围随意地赏景散步。

安国公府是数代的名门世家,府邸园林规模很大。里面楼阁成片,轩榭错落,长廊曲折,亭台点缀。其间花木繁茂,碧湖粼粼,通幽曲径穿插于嶙峋假山之间,门洞廊窗的布置俱是匠心独运,一步便是一景。

宁霏沿着采薇斋周围信步而行,走到不远处的一大片茂密的花树丛前面时,树丛后传来一阵压抑却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以及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女子声音。

“奶奶,你别吓我……奶奶……”

宁霏停顿一下,让紫菀在路口处守着,自己直接走了过去。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树丛后面是一个婆子和一个小丫鬟躲在那里,看见宁霏,都吓了一大跳,连忙慌慌张张地起来行礼。

“见……见过六小姐……”

这婆子正是苏姨娘身边的余妈妈,当年苏姨娘进国公府时被买来的,也算是跟了苏姨娘多年的老人了。那小丫鬟只有十来岁,宁霏不知道名字叫什么,不过记得见过一次,是宁雪的桃夭馆里的三等洒扫小丫鬟。

宁霏扫了余妈妈一眼,目光落到地面上,那里的落叶间赫然有几点血迹。

“这血是你吐的?”

余妈妈一低头,看见地上的那些血迹,又是一惊。刚才宁霏出现得突然,她根本来不及遮掩,没想到这六小姐眼光这么敏锐,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血迹。

“不不!”余妈妈慌忙否认,“这只是老奴刚刚划伤了手,流了几滴血到地上……”

宁霏望着她:“那手上的伤口呢?能不能给我看看?”

余妈妈捂着手缩在怀里,拿不出来了。

宁霏又瞧了地上的血迹一眼:“余妈妈这是……肺痨吧?”

余妈妈顿时大惊失色:“不!不是肺痨!老奴没有得那种病!只是……只是……”

她只是了半天,也只是不出个所以然来,那惊慌失措的样子更暴露了事实。

前几次去苏姨娘那里的时候,宁霏就已经注意到了余妈妈。前世里作为名满江湖的仙医,她怎么可能看不出余妈妈得的是什么病。

只是当时她没有理会,不关她的事情,她没有那份闲情善心去治病救人。但现在余妈妈对她有用,她才会特地来采薇斋一趟。

想收买人心,在危难时的雪中送炭和救命之恩,永远是最有效的。

宁霏摇摇头:“余妈妈,痨病可是会传染的,你现在病得还不算重,但也不能再留在国公府里。”

余妈妈怔在原地片刻,面如死灰地颓然蹲下去,老泪滚滚而落。

她当然知道,痨病是最可怕的传染病之一,而且还是不治之症,在大元人人闻之色变。高门大户中一旦有人得了痨病,便是主子也容不下,更何况她区区一个下人。唯一的下场就是被赶出府去,逐到京都城外,在野地里流落等死。

“六小姐恕罪……老奴确实是得了肺痨,只是老奴实在放心不下茅儿这孩子啊……茅儿没其他亲人,只有老奴一个祖母了,老奴在国公府里还能照应她几分,要是老奴一去,都不知道她以后过的是什么日子……”

余妈妈是真的绝望。她病死不要紧,但撇下茅儿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十来岁女娃儿,她就算下了地府也不得安宁。茅儿人又不机灵,呆呆傻傻的,在国公府里当一个干杂活的最末等小丫鬟,得受多少作践,吃多少苦头?

那小丫鬟茅儿看着确实是老实巴交的面相,带着几分傻气,这时也上来抱着余妈妈,祖孙两个抱头痛哭。

宁霏没让她们哭太久,这里虽然僻静,但也保不齐会有人正好走过来。

“别哭了,我不会说出去的。”

余妈妈听见她这句话,停顿了一下,但随即又开始啜泣起来。

“六小姐慈悲……只是……”

只是就算六小姐不往外说,她的身体也撑不了多久了。现在她刚病不久,别人还只当她是风寒,但肺痨无药可治,只会越来越严重,迟早都会被人发现的。

然而,只听宁霏的声音再次悠悠传来。

“我虽然不能完全治好这肺痨,但可以给你压着,病情会减轻,也不容易传染,你仍然可以留在国公府内。”

收养她教她医术的师父,是来自千年之后的穿越者。在他那个时代,痨病叫做结核,是可以被治好的,但现在不行。治疗结核病需要用链霉素,而链霉素必须靠一系列大型设备来生产提取,这个时代的条件,不可能做得到。

余妈妈这才真正诧异地抬起头来,睁大眼睛,望向宁霏。

“六小姐……您……怎么会……”

肺痨是绝症,一旦得了就只能等死,多活几天都是奢望,还从来没听说能有得治的。六小姐虽是国公府小姐,也不过是一个不得势的庶女,哪来的这种本事?

“余妈妈不必多问。”宁霏微微一笑,“只要回答愿不愿意就行了。”

十来岁的少女,上着绯霞色刻丝斜襟小袄,下着杏粉色撒花烟罗裙,发上插着一支红珊瑚珠子的蝴蝶簪。原本略显苍白的娃娃小脸,被衣裳衬出了几分娇柔粉嫩的颜色,笑起来的时候,显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孩子一样,又甜美又可爱。

然而,余妈妈望着她这笑容,却恍然有一种感觉,眼前的少女真的能救自己的命。

“愿意!当然愿意!”余妈妈忙不迭拉着茅儿跪下来,给宁霏一个劲儿连连磕头,“六小姐能治老奴的病,老奴就算为六小姐做牛做马都成……”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住。

她只不过是跟在苏姨娘身边的一个婆子,茅儿就更加微不足道,六小姐原本跟她们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没情没分的,为什么要这样帮她?

“六小姐……”余妈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了一句,“……可是有什么需要老奴做的?”

倒是个明白人。但宁霏没有马上回答她这句话。

“不急,我今天就让人送一副药过来,余妈妈先吃两天,其他的等到病情好转一点再说。”

先给出了看得见的效果,再向对方提条件,便容易许多。

余妈妈也懂她的意思,一口答应:“老奴随时等着六小姐的吩咐!”

“好,你们先回去吧,下午我让我的丫鬟豆蔻过来送药。”

宁霏没有久待,留下这句话,就带着紫菀,回自己的雨霏苑去了。

------题外话------

科普一下,古代的条件,可以制造出纯度很低的青霉素,但链霉素是制造不出来的。肺结核一般不用青霉素治疗,因为没多大效果。

宁霏是纯古代女,但会出现很多现代语言,毕竟她是被一个穿越男带大的。

正文 016 姐妹友爱

当天下午,宁霏果然派豆蔻暗地里送了一副药给余妈妈,并说明了药的煎法和用法。那些药一小包一小包的,十分复杂,大多是混合在一起的粉末,一时也辨认不出都是些什么药。

余妈妈本来只是抱着一线希望,但照着方子吃了仅仅两三天后,就感觉胸腔里头舒服了许多,原本的闷痛减缓了,也不再咯血。虽然还有点咳嗽,但她年纪大了,经常犯个小咳嗽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宁霏送的这副药只有三天的分量,到第三天,她还没有去采薇斋,余妈妈就自己悄悄地到雨霏苑来找她了。

宁霏正在那里试吃豆蔻刚刚买回来的海棠酥。豆蔻最近经常出去给宁霏买糕点甜食,买多了也有了经验,带回来的甜点越来越好吃。海棠酥造型精巧如一朵朵海棠花,里面包着莲蓉馅心,外酥内软,色香诱人,小巧玲珑的,吃起来也不腻。

余妈妈在雨霏苑外面求见,宁霏让她进来。

余妈妈一到房间里,就对着宁霏跪了下去,深深叩首:“六小姐有什么吩咐,尽管对老奴说,老奴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一定为六小姐办到。”

宁霏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的病症肯定好转了不少,这是主动请自己开条件来了。

微笑道:“不需要你做这么艰难的事儿,只要你和你孙女茅儿以后帮我一些小忙就行了。”

……

第二天,苏姨娘果然把绣好的那一对护膝送了过来。绣的图案是适合老年妇人的吉祥如意纹样,倒也精美别致,高雅大气。

宁霏拿着那对护膝看了看,笑道:“姨娘的手艺果然好,现在看着漂亮多了。”

苏姨娘摆摆手:“姨娘的刺绣虽然不怎么样,拿出手至少还是可以的。明天就是老夫人的寿辰,赶紧把这护膝好好收起来吧。”

宁霏把护膝交给紫菀收好,苏姨娘略坐了坐,就起身回采薇斋去了。

穆氏的寿辰早在数天前就开始准备了。因为只是五十八岁寿辰,不是整十大寿,也没有大办,只请了京都一小批关系亲密的达官显贵,来府上送个寿礼,吃一顿寿宴便罢了。

寿宴设在晚上,国公府的小辈们一大早就先去给穆氏请安,寿礼则是要等到宾客们下午来了之后一起送上。

李氏一点也没通融,宁雪禁足十天,正好就到穆氏的寿辰,她在寿辰当天才被放出来。

这十天她显然也没白关,出来之后整个人变得收敛了不少。在穆氏住的汉广堂外面遇到宁霏,居然还诚诚恳恳地握着宁霏的手,向她又道了一次歉。

“六妹妹,这些天里我真心悔过了。三年前都是我的错,害了六妹妹,只望六妹妹不记恨我,我们都是姐妹一家人,今后一定和和睦睦的。”

宁霏赶紧道:“我早就不怪五姐姐了,怎么会记恨呢,五姐姐能这样想,最好不过了。”

刚刚过来的李氏在旁边看着,露出满意之色,对宁雪也恢复了一贯的疼爱态度。

“能知道错误,并且愿意改过自新就好。雪儿,跟娘一起进去给老夫人请安吧。”

宁雪乖巧地应了一声,亲亲热热地一手挽着李氏的臂弯,一手拉着宁霏,一副母慈女孝姐妹友爱的模样,一起进了汉广堂。

只是没有人看到,宁雪那双美目深处,全是冷笑之意。

上次是她太沉不住气了,现在对这个六妹妹诚恳道个歉,亲热牵个手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等会儿她就会狠狠摔进泥沼之中,再也翻不了身!

汉广堂正厅里,安国公宁茂、邱姨娘带着所出的大小姐宁霜和小少爷宁浩、苏姨娘、惠姨娘带着所出的三小姐宁露和四小姐宁雯,很快便全都到了。

穆氏穿了一身茄紫色如意缎绣五彩祥云袄子,万福苏缎缕金马面裙,头上戴着一条织金百寿万字纹镶嵌紫玉的抹额,满头黑发还不见多少花白,不过脸上的皮肉已经松弛了下来,褶出不少皱纹,两个虚浮的眼袋尤其明显。

众小辈们轮流上前请安,道贺,说吉利话。穆氏对李氏、苏姨娘、惠姨娘和几个孙女都显得不怎么热络,草草地应过去,只对生出了宁府唯一一个男丁的邱姨娘态度最好。尤其是宁浩被邱姨娘带着上来的时候,穆氏的一张老脸都笑成了菊花。

宁浩今年才八岁,块头已经比一般十岁的孩子都大,被养得白白胖胖的,跟个圆滚滚的肉球一样,脸上身上都是一团团叠在一起的肥肉,下巴几乎都要看不见了。

不过这在老人家的眼里,这就是小娃儿最理想的模样,白胖、富态、福气、喜人。至于宁浩身体其实并不太好,经常生病,体质虚弱,玩的时候跑上几步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穆氏从来不觉得是过度肥胖导致的,只会认为是邱姨娘没有照顾好他。

宁浩在邱姨娘的带领下上前,声音抑扬顿挫地念了一段:“孙儿恭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松鹤长春,日月昌明,增福增寿增富贵,添光添彩添吉祥。”

让宁浩自个儿说这么一段,他一个词都说不出来,但邱姨娘事先早就准备好了,反复让他背了无数遍。宁浩虽然不耐烦,倒也知道祖母最溺爱自己,得哄祖母开心,所以现在这一段背诵出口,倒是说得溜溜的。

穆氏更是笑得眼睛迷成一条缝,朝宁浩连连招手,把他揽进怀里,一叠声心肝肉地叫着:“哎!浩哥儿最乖了!祖母最疼浩哥儿!有浩哥儿在,就是给祖母添光添彩添吉祥!”

完全无视其他人。

邱姨娘在旁边一脸与有荣焉,一双三角吊梢眼里全是得意洋洋的光芒,像炫耀一样地瞟着李氏、苏姨娘和惠姨娘。

一个个都是生不出儿子的,养了一堆丫头片子,有什么用。只有她生出了宁府里唯一一个儿子,老夫人还不是对她脸色最好,她才是最受重视的!

李氏只是脸色微沉,什么也没表现出来。惠姨娘原本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被宁茂收用了之后抬为姨娘,本就是个老实巴交的,这时候低眉顺眼一声不响,只当没看见。只有苏姨娘却暗暗咬牙。

这邱姨娘仗着生了个独苗儿子,母凭子贵,这般趾高气扬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日里在宁府也嚣张得很,李氏是正室夫人,邱姨娘不敢太过分,她这个同为姨娘的,却没少受对方挑衅欺压。

要不是在宁府有那么个倚仗,她的日子还真不好过。

众人在汉广堂陪穆氏一上午,说是贺寿,其实只需要坐在那儿看着宁浩对穆氏撒娇缠闹,穆氏对宁浩百般疼爱就行了。反正多说什么,穆氏也不太爱搭理,还嫌打扰了她和小孙子的天伦之乐。

中午一顿饭是府上自己家人一起吃的。午后,邀请的客人陆陆续续地来到安国公府,人到齐了,便到了献寿礼的时候。

正文 017 白木香

安国公府从上一位老安国公开始,到现在只传了第二代,在大元王朝属于新晋的世家。

虽比不得那些根深蒂固源远流长的名门望族,但近些年因为和辅国大将军李家结了姻亲,安国公宁茂在朝廷上发展稳健,宁府名声又好,交好的勋贵家族也不少。

宁府内的亲眷们最先送上礼物。宁茂送的是一尊玉像,李氏送的是一柄如意,姨娘们的礼物没那么贵重,惠姨娘送了一身衣服,邱姨娘送了一床帐子,苏姨娘则是送了一幅寿屏。

宁浩还没开蒙,大字不识,邱姨娘请了画师来画了一张寿山福海图,宁浩在上面涂了两笔,就算是他自己的心意了。不过对穆氏来说,哪怕他送根草都是好的,笑呵呵地收下,连夸宁浩有孝心。

几位孙女们送的都是小玩意儿。排行最大的宁霜先送了一双鞋上来。

大小姐宁霜也是邱姨娘所出,已经十四岁了。长得像邱姨娘,三角吊梢眼,薄嘴唇,高颧骨,俏丽里面略带一点俗气刻薄相。

宁浩出生之后,邱姨娘的心完全偏到了儿子身上去,把宁霜这个女儿撇在一边,祖母不疼亲娘不爱,境况反而更加尴尬。

不过这大小姐显然是个会讨人喜欢的。面上表现得亲亲热热甜甜腻腻,吉利话连篇,叫老夫人的声音能滴下蜜糖来。便是向来不重视孙女的穆氏,对着宁霜这张笑脸,态度也好了几分。

三小姐宁露送的是一套手抄的佛经。宁露是惠姨娘所出,惠姨娘本来就是个不争不抢也不怎么受宠爱的,宁露平日里在宁府中更像是透明人一样,默默无闻。送的那套佛经也跟她人一样,朴素无华,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处,但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四小姐宁雯送的是一条自己绣的护额。同为惠姨娘所出,宁雯的性子比较单纯活泼,不像宁霜那般善于逢迎,也不像宁露那般沉默内敛。

宁雪排行本来是在宁霏之前的,但她的寿礼先前没有带到大堂上来,打发了白梅去取,晚了点儿,所以宁霏比她先送上了寿礼。

她的那对护膝做得十分讲究。绣着精美的吉祥如意图案,里面垫了温暖柔软的棉绒,又夹着一层干燥的中药药材,透出一股宜人的药香。

穆氏见这对护膝做得精致,里面又加了药材,一看就知道在上面花了不少心思,还算满意。

这个孙女儿大了,总算懂了点事,不再像以前那样尽送些上不得台面的磕碜东西,让她在众多宾客面前跌份儿。

正要叫丫鬟芍药收下,宁雪在旁边看着,突然伸手一拦。

“芍药姐姐,等一等。”

芍药伸出去接护膝的手停下来,望向宁雪,穆氏也望着她:“怎么了?”

宁雪靠近一步,闻了闻那对护膝,一脸不敢确信的疑惑,喃喃地道:“这护膝上面……好像带有白木香的味道?”

穆氏没听说过白木香:“白木香是什么?”

宁雪这时才像是醒悟过来,一副不小心说漏了嘴,急着想要遮掩什么的模样,连忙道:“没什么,兴许是雪儿闻错了也说不定,芍药姐姐快把这对护膝收起来吧。”

她越是这个样子,越是显得欲盖弥彰,顿时让穆氏起了疑心。

穆氏不知道白木香,在场的宾客们却是有知道的,中书令府上的夫人邹氏听了脸色便是一变:“白木香?那可是有毒的啊!不能这样随便收起来吧?”

白木香是一味中药,有大毒,只在特殊情况下作为急用。如果长期闻其香味,除了会缓慢侵蚀身体以外,还会导致头脑迟钝,精神恍惚,记忆力下降,严重的甚至可能会痴呆。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射向了宁霏。

穆氏也变了脸色:“怎么会有毒?”

宁雪一副迟疑犹豫的样子,似乎不想说又不得不说,吞吞吐吐地道:“白木香的香气虽然很淡,但雪儿以前闻过,所以能分辨得出来……这护膝里面夹的药材中,有一点点白木香的味道,所以雪儿刚才……”

一边说目光一边不自觉地往宁霏那边溜,话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口,但意思却已经表明得一清二楚了。

这护膝是宁霏做的,宁霏在其中夹杂了很难闻出来的白木香,穆氏如果长时间带着这对护膝,白木香的香气闻久了,身体和精神都会被影响。但穆氏毕竟年纪大了,一日不如一日也是正常的事情,很难引起人的怀疑。

这般害人于无形,其心可诛。

李氏追问了一遍:“雪儿,你确定是有白木香?”

宁雪点头:“女儿绝对确定。”

穆氏的脸色极为难看。霏姐儿竟然想毒害她?

宁霏只是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一脸讶异和茫然,仿佛根本不明白怎么回事:“……什么白木香?我在护膝里面夹的只是一些治疗风湿寒腿的药材,根本没放过这种东西啊!”

苏姨娘也急急上来为宁霏辩解:“不可能的,霏姐儿虽然跟老夫人不算最亲近,但也不会做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情来,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穆氏不听还好,一听这话,火气更是上来了。被苏姨娘这么一说,她才反应过来,宁霏想毒害她并不是没有动机。她对几个孙女向来都不怎么疼爱,对宁霏区区一个庶女更是根本没上过心,大部分时候都是嫌弃和无视。

昨天宁霏带着两个小丫鬟在花园里玩球,她带着宁浩经过,宁浩见那球又轻巧又会弹跳,上面还粘着一层鲜艳斑斓的羽毛,吵着闹着要,她二话不说就从宁霏那里把球拿了过来,给宁浩玩儿。当时宁霏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旁边一个小丫鬟却暗中嘟哝了一声,说那球是小姐做了好久才做出来的。

宁霏难不成就是因为她的偏心,对她心存怨怼,所以借着这次送寿礼给她下毒?

这丫头可不是没有前科的。之前夹竹桃花茶的事,只有推断没有铁证,虽说宁雪最后承认了,但当时李氏咄咄逼人,宁雪又哭成那个样子,谁知道宁雪是不是只是因为害怕而屈认,其实并没有冤枉宁霏?说不准宁霏就是惯会干这种给人下毒的事儿!

正文 018 毒害祖母之罪

穆氏越想越怒。一个丫头片子,又不能传承香火,又是个庶女,她当然更偏心疼爱孙子,这有什么奇怪?当小辈的,有不满也得给她忍着,竟然敢下毒暗害祖母,简直大逆不道!

“这是要反了天了!”

穆氏猛然一拍桌案,气得脸上松松垮垮的肉都在抖,一只手直指宁霏。

“这个逆女……好大的胆子……”

宁茂连忙上前半拦半扶着穆氏:“母亲请先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压低了声音,在穆氏耳边道:“现在有这么多宾客在场,母亲还是等寿宴过了,再处置霏姐儿

不迟……”

宁茂还是顾忌着宁府的名声。本来之前有庶女毒害嫡女,后来又查出是嫡女陷害庶女的闲言碎语,子女害来害去,家宅不宁,传出去就已经够难听了。再来一条孙女毒害祖母,宁府里头简直是一堆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只会更糟。

穆氏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当着这么多客人,本不该把这种面上无光的事情闹得这么大,但这会儿实在是盛怒难忍。自己的孙女胆敢谋害她,这让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哪还有那个心情继续寿宴。

“不行!”穆氏怒指着宁霏,“来人啊!给我把这个逆女拖下去!请家法!”

宁府上对于子女的管教,除了禁足、抄书、跪祠堂这些常见的惩罚,请出家法就是打板子,无论男女。男子还好些,女子若是挨一顿板子,伤得如何不说,颜面是彻底扫了地。

宁雪似是被老夫人的暴怒吓到,又似乎是极为委屈的样子,退到一边,低着头,眼中珠泪滚滚而下。

李氏蹙眉,不解地望了她一眼:“雪儿,你哭什么?”

宁雪摇摇头,不说话,只是委屈地默默流泪。

护膝里的白木香自然是她让人放进去的。一来给宁霏安个下毒的罪名,孙女大逆不道谋害祖母,这可比谋害嫡姐更严重得多;二来也是在无形中洗白她的名声。

她这时候不说话,比解释更加有力。宁霏这般擅用下毒的手段,难免会让人想到之前夹竹桃花茶的事情其实就是她干的,还要把罪名推到嫡姐身上,说成是嫡姐陷害她。

至于她之前的承认,也可以理解为她在李氏逼问下的屈从,现在她哭得这般委屈,就是最好的表现。

李氏也起了疑惑。该不会是她冤枉雪儿了?

跟着宁霏过来的紫菀见到家丁们进来,立刻下意识地挡在宁霏前面,但又不敢硬着违抗老夫人,只能扑到穆氏的面前跪下,连连磕头苦求。

“老夫人明查!小姐根本没想过要谋害老夫人,也没有往这护膝里面加过什么白木香啊!这对护膝一直都事小姐和奴婢收着,没有别人经手过,只有苏姨娘带回去过一次……”

紫菀说到这里,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苏姨娘。

苏姨娘脸色一变,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什么意思?难道还是我往护膝里面放了白木香不成?霏姐儿可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怎么可能会害她!”

然后也跪在穆氏的面前,同样苦苦恳求:“是贱妾没有教好霏姐儿,霏姐儿做出这种事情,都是贱妾的责任,老夫人要罚便罚贱妾吧……”

“够了!”穆氏怒喝一声,“你们的罪责另外再算,把这个逆女拖出去,先重打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对于一个娇娇弱质的十来岁少女来说,要么重伤,要么把人打残了都有可能。但谋害祖母的罪名之大,多重的惩罚都算不得什么。

穆氏一声令下,几个宁府的家丁很快围了上来。宁雪一边泪光盈盈地低声啜泣,一边悄眼望着宁霏,眼底深处全是得意之色。

区区一个卑贱的庶女,跟她斗!

宁霏对着那几个家丁,却不躲不闪,只是声音略高了一分,也同样显得十分委屈。

“如果我真的给祖母下了毒,祖母要罚,我自然该受,但祖母能不能看看这护膝里面到底有没有白木香?”

穆氏一顿,怒声道:“雪姐儿不是都说闻出来了么?没有的话,怎么会好端端地有白木香的味道?”

中书令夫人也是闻过白木香的,这时候上来拿过护膝闻了一闻。护膝里透出来的药香是各种中药混合在一起的复杂香气,她是分辨不出白木香的味道,也不知这宁五小姐是不是鼻子特别灵。

中书令夫人对穆氏摇了摇头:“宁老夫人,还是先别急着罚宁六小姐,把这护膝拆开来看看吧。”

横竖这也不是什么麻烦事。谋害祖母的罪名当真太大,足以毁了一个闺阁少女的一辈子,总还是慎重些好。她们来宁府祝寿,本来是喜庆日子,还是不希望看到宁府发生这么糟心的事情,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穆氏哼了一声,让芍药拿来剪子,把护膝拆开。与此同时让人去请了新的府医丁大夫来,辨认护膝里面的那些药材。

丁大夫很快就到了,这时芍药也已经把护膝拆了开来,将里面的药材全部倒在一张摊开的白纸上面,方便辨认。

“请丁大夫看看这些药材。”穆氏说,“里面可有不妥当的?”

丁大夫以手指捻起纸上的一撮药材,放在鼻下闻了闻,又舔了舔,如此反复仔细检查了好几遍后,才转向穆氏。

“回禀老夫人,这里面都是些治疗风湿和关节炎症的常见药材,并无不妥之处。”

正文 019 第二次颜面扫地

这话一出,宁雪顿时变了脸色。

“怎么可能?”她猛然站了起来,“这里面明明有白木香!”

丁大夫一脸莫名其妙:“白木香?哪有这种东西?”

宁雪不敢置信地冲到桌案上铺着的那些药材前面,几乎失了仪态:“不可能!肯定有的!一定是你没有认出来!”

丁大夫也算是京都颇有名气的大夫之一,这般赤果果地当众被人怀疑医术,语气里不由得带上了一丝不悦。

“宁五小姐,老朽已经反复看过了,白木香是白色的木质碎末,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些药材里面哪里有?如果质疑老朽的眼力,大可以再请几位大夫来辨认,要是能找出白木香的话,老朽从此自封招牌,再不行医。”

中书令夫人也上来看了看,摇头道:“我见过白木香,这里面的确是没有。”

宁雪看那一堆药材碎屑和粉末,只有黑褐色、浅棕色、黄灰色等混杂在一起的颜色,偏偏就是没有白木香的白色。脸色从白到青又到黑,一变再变,面容几乎要扭曲起来。

这不可能!她明明让人把白木香加到了护膝里面的药材中,怎么会没有?

难道是……

她下意识地侧过头去,望了一眼正跪在穆氏前面的苏姨娘,苏姨娘也是一脸惊讶愕然之色,正对上她的目光。

在她们后面,宁霏微微眯起眼睛,将两人对视的这一眼尽数看在眼中。

穆氏的脸色僵在那里,极为难看。

这叫什么事儿?

宁雪口口声声说护膝里面有白木香,而且还反复强调确定,以至于她发了这么大的火,让在座宾客们看了老大一场闹剧,结果这会儿居然说根本就没有?

这不是害她丢脸,让她给人看笑话吗?

穆氏的脸色黑得像是要滴下水来,大堂里的气氛一时间像是凝滞了一般,尴尬无比。

宁茂毕竟是混迹官场的人,最早反应过来,连忙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原来只是雪姐儿不小心弄错了,闻出了白木香的味道,一场误会而已。雪姐儿也是关心老夫人的安危,才会说出来。误会,都是误会。我就说了,霏姐儿一向乖巧懂事,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言辞上竭力想把事情淡化,说成一场不伤大雅的无心之失,维护宁雪的形象。

不过这事实在是太尴尬,宁茂自个儿说起来的时候,语气还是怎么听怎么不自然,脸上带着的干笑也是十分勉强僵硬。

众宾客们都是高门世家出身,对于这类有猫腻的事情看得多了,多多少少都有些心知肚明的意味,只是这种时候都给宁府面子,纷纷跟着宁茂附和。

“是啊,误会而已,谁还没有个弄错的时候?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众人脸上都带着笑,打着哈哈,把场子给圆过去,但终究还是显得有些生硬。一开始时喜气洋洋的祝寿气氛被这么一闹,是半点也不剩了。

穆氏这时对宁雪可以说是极度不满,对于宁霏的愤怒全都转到了宁雪的身上。

她也不傻,看得出宁雪刚才一见没有白木香的反应,肯定没那么单纯,但她不管这个。她不满的只是宁雪的愚蠢,公然在这么多宾客面前出了错,害她白发一顿脾气,不但丢了面子,本来好好的寿宴也被搅得一塌糊涂。

不用李氏开口,穆氏就冷着脸对宁雪训斥道:“雪姐儿,你的错误虽然是无心之失,但害得霏姐儿差点就背了一个毒害祖母的罪名,便在这里向霏姐儿赔个不是吧。”

宁雪脸色一片发白,双手在袖子底下紧紧地攥着,精心修剪的指甲深深掐进手心肉里,几乎掐出血来。

又要赔不是!又要让她一个尊贵的嫡女向这个卑贱的庶女赔不是!

这短短半个月里,她已经是第二次颜面扫地了!上次还好,只是当着家里几个人的面,这次可是在满堂的宾客面前!

为什么!凭什么!怎么会弄成这样!

上一次宁雪还能掩饰得住,这一次实在是装不下去,清丽的面容微微扭曲,眼中的恨毒之意无法控制地流露出来。

李氏本来脸色就已经沉得厉害,这时没有错过宁雪眼中的恨意,顿时更是神情一冷,声音严厉地喝道:“雪姐儿!”

老夫人发了话,母亲更不会纵容,父亲现在也帮护不了自己。宁雪纵是有千般怨恨万般不甘,几乎要呕出血来,也不得不咬牙强压着,对宁霏行了一礼。

“六妹妹……是姐姐弄错了,险些冤枉了六妹妹,实在对不住……”

宁霏连忙上前虚扶起宁雪:“误会而已,人人都有出错的时候,五姐姐不必如此。”

她的声音温和柔糯,面容上也是一派天真,未带丝毫责怪不满之意。周围众人忍不住暗赞了一句,这宁五小姐刚才很明显是有害人的意思,难得宁六小姐这般平静,要么是真的心胸宽广,要么就是沉得住气,有大家风范。

这事儿便勉勉强强被这么揭过去。宁府子女里面,只剩下宁雪一人的寿礼没有送,虽然穆氏现在完全没了心情,但送毕竟还是要送的。

白梅早就已经带来了宁雪的寿礼,刚才一直等在大堂外面,这时候才进来。

宁雪的寿礼倒是很别致,是一只活生生的狮子猫儿,一身犹如云朵雪团般的纯白长毛,两只眼睛一只金黄,一只碧蓝,晶莹剔透如宝石,品相十分漂亮。

穆氏在几年前养过一只狮子猫,也是全身雪白,一对金银眼,深得穆氏的喜爱。后来狮子猫病死,穆氏为此还伤心了好一段时间。

现在宁雪送上来的这只狮子猫,虽是一只不到一岁的小猫,但跟以前那只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还要漂亮。穆氏一看到,眼中顿时露出了喜爱之意,本来黑沉沉的脸色也缓和了一分。

正文 020 发狂的狮子猫

宁雪略微松一口气。这只狮子猫是她费了不小的工夫找来的,为的就是讨老夫人的喜欢,果然不出她所料。

刚刚惹了穆氏的恼怒和厌恶,这时候宁雪也把态度放得格外恭敬,从白梅手中接过那只狮子猫,献给老夫人。

“老夫人,这是雪儿专门给您……”

那只狮子猫被白梅抱着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的,一接到宁雪手中,突然狂躁地挣扎起来。宁雪一句话刚说到一半,猝不及防,没抱紧狮子猫,被它猛然一爪子抓在了脸上。宁雪吃痛地尖叫一声,抬起手捂住脸,狮子猫趁机从她的怀中挣脱了出去,

“啊!……我的脸!”

宁雪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剧痛,惊恐地低头一看,双手上全是鲜血,顿时更加凄厉地尖叫起来。

她的脸被抓伤了!

但没人顾得上理会她,因为挣脱出来的那只狮子猫就像是发了疯一样,在大堂里上蹿下跳。从桌案上跳到小几上,从小几上跳到多宝格上,豁啷啷把桌上的茶具和瓷器全撞到了地上,溅开满地狼藉的碎瓷片和茶水。

大堂里面顿时乱成一团,惊慌的尖叫声不绝响起,那只发狂的狮子猫碰上人就乱抓乱咬,在座的大多都是娇贵柔弱的女眷,手无缚鸡之力,哪顶得住这般凶猛撒泼的疯猫。满堂宾客们吓得连连往后退去,挤成一片,人仰马翻。

“快抓住那只畜生!”穆氏抖着手指着那只狮子猫,声嘶力竭地喊,“……快!快抓住它啊!”

大堂里只有一群丫鬟婆子,看着那疯狂的狮子猫也心里发虚,哪里敢奋不顾身地真的扑上去抓,一个个你推我我推你,假装急切地手忙脚乱:“……我去这边!……你到那头去堵住它!”

狮子猫从众人的包围堵截中蹿过去,换了一个方向,竟是扑向邱姨娘和宁浩。

“啊!……走开!畜生!……快弄走它啊!”

邱姨娘尖叫起来,拼命护着怀里的宁浩,连连往后躲闪退去。

但那只狮子猫对旁人还不至于主动攻击,跟这两人却似乎有格外大的仇怨一样,偏偏缠着两人不放。邱姨娘护得住自己便护不住宁浩,护得住宁浩便护不住自己,两人都被抓得鬼哭狼嚎。

直到一个鼓足勇气的婆子冲上来,拎起那只狮子猫,拼着手上被挠得鲜血淋漓,总算把狮子猫狠狠扔到了大堂外面。

狮子猫落地时惨叫一声,大约是摔伤了,猫叫的声音渐渐微弱,似乎是逃离了这里。但谁也没那个心思让人去追,因为大堂里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宾客中没有人受伤,只是都被吓得不轻。宁雪的脸上却被猫爪那一抓抓个正着,抓出了四条深深的血印子,而且就在最明显的脸颊上,满脸都是鲜血。

邱姨娘跟她差不多,双手都护着怀里的宁浩,脸上手上被抓挠得全是印子,也是鲜血淋漓,头发全散落了下来,乱蓬蓬的狼狈不堪。

宁浩虽有邱姨娘的保护,但还是没能安然无恙,脸上也被抓出了两道血痕。虽然算是轻的,但他一向被惯得身娇肉贵,这时候已经像是缺胳膊断腿了一样,哇哇大哭得震天作响。

宁茂焦头烂额,赶紧让人去请府医丁大夫过来,又向众宾客们连连赔礼道歉,又看几个受伤者的伤势,忙得团团直转。

穆氏一见宁浩受伤,还哭成那个样子,心疼得像是心肝肉被割了一样。也不管邱姨娘伤得多重,劈头盖脸对邱姨娘就是一阵训斥。

“你瞧瞧浩哥儿被抓成了什么样子!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周全,还要你这亲娘有什么用!光顾着护你自己那张脸!没用的东西!”

邱姨娘脸上还在流着血,又是窝火又是委屈。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她能不心疼?又不是没护着,她自己的脸都被挠成这个样子了!还不知道要毁容毁成什么样!

但她不敢顶撞老夫人,只能把一肚子的怒火和怨气都撒在送这只狮子猫的宁雪身上,哀哀哭道:“贱妾也是一时没有防备啊……谁能想到五小姐送的猫儿竟然这般凶狂……”

穆氏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到了宁雪的身上。要说刚才只是对宁雪不满的话,这时简直就是怒气冲天,恨不得把宁雪拖出去狠狠打一顿板子。

搅了寿宴一次不够,竟然还搅了第二次。送个寿礼都送不好,也不知道挑一只驯化温顺的,这么危险的疯猫都敢往上送。闹得全场鸡飞狗跳,宾客们好端端来参加个寿宴,受了这么大惊吓,传出去以后她在京都的权贵圈子里都抬不起头来!

这些都还罢了,最让她不能容忍的是,她疼爱得犹如眼珠子一般的乖孙儿,也被那该死的疯猫还抓伤了!

那猫狂躁成那样,还不知道干不干净,有没有得什么病,乖孙儿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话,她非得剥了宁雪的皮!

“跪下!”穆氏对宁雪怒喝道,“这么大的乱子都是因你而起,还不向各位客人们赔礼请罪!”

宁雪满心沉浸在她的容貌被抓毁的极度恐慌之中,只知道捂着自己的脸哭,根本没听到穆氏说了什么。李氏赶紧拉着她,和她一起在穆氏面前跪下,代她请罪。

“老夫人,雪儿这只狮子猫是妾身帮她挑选的,发生事故,妾身也有一半的责任。求老夫人息怒,妾身会给浩哥儿寻最好的伤药,保证浩哥儿恢复如初,之后也会向宾客们一一赔礼道歉。”

那只狮子猫其实是宁雪自己挑选的,李氏根本不知情,但这时候她不得不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穆氏视宁浩为性命,宁浩受了伤,肯定得重罚宁雪。而宁雪刚破了相,正是最恐慌最伤痛的时候,无心应对,不但不能平息事态,只会闹得更糟。

穆氏怒气难平,但李氏是国公夫人,不同于孙女,如今安国公府又沾着李家的光,她不好对着李氏大发雷霆下重罚。

重重地哼了一声:“你的帐之后再算,先忙你的去。雪姐儿没什么事情,先去祠堂跪个三天,好好反省反省为什么最近犯了这么多错!”

正文 021 破相

穆氏这句话宁雪总算是听到了,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她没什么事情?她的脸都被抓成这样了!祠堂那地方又阴又冷,伤口没有恢复好的话,以后真的留疤毁容了怎么办!

那只狮子猫是她前不久买来的,在桃夭馆养了好一段时间,那时候它明明还十分乖巧温顺,一点问题都没有,谁知道为什么今天抱到大堂上来突然就发了狂!这怎么能怪她!

“雪儿!”李氏看宁雪想要争辩,沉声喝道,“祖母罚你去祠堂跪三天就跪三天!你也是该好好反省了!”

狮子猫的事也就罢了,但刚才宁雪一口咬定宁霏送的护膝里面有白木香,后来发现其实没有的那个反应,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得出不对劲。

她这个女儿,肯定又是转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李氏只觉得对宁雪更加失望。这个独女最近一段时间就像是暴露出了真面目一样,心术不正,阴险恶毒,越来越令她心寒。

但不管怎么样,终归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不可能置之不理,还是得好好教养。

宁雪咬着牙把目光投向宁茂,本来还指望宁茂帮她说几句话,结果宁茂只顾着安顿各位宾客们,根本就没有回头看她。

祖母和母亲两位长辈都发了话,宁雪无法违抗,对李氏更是暗中怨恨。

又不是她的错,她伤成了这样,母亲竟然这般冷血无情,连一句情都不帮她求,还帮腔让她去罚跪祠堂!哪有这种当娘的!

寿宴被接连搅了两次,众人乱成一团,又都受了惊,再怎么勉强也实在办不下去了。

宾客们草草送上寿礼,晚上的宴席也只是象征性地沾了一下酒水,就纷纷告辞。宁茂和李氏夫妻两个连连道歉,先送走了众人,以后再一家家登门赔礼。

这时府医丁大夫也已经赶到,穆氏赶紧让丁大夫第一个先看宁浩的伤。

宁浩其实就是脸上破了点皮,渗了一丝丝血出来,上点药就行了,连包扎都不用包扎。但宁浩还在那儿抽抽噎噎哭个没完,好像痛得快死了一般,穆氏大惊小怪,一个劲儿要丁大夫小心谨慎认真仔细,丁大夫没办法,只能装着样子磨蹭了半天。

本来宁雪作为嫡女,地位是比姨娘要高的,穆氏现在对宁雪一肚子怒气,偏让丁大夫先给邱姨娘看伤。

邱姨娘脸上的抓痕多,丁大夫开了和宁浩一样的上好伤药,嘱咐她最近不要见风沾水,忌口的东西少吃,只要好好养着,以后不会留下什么疤痕。

最后才轮到宁雪。宁雪为了治伤方便,暂时先回了桃夭馆,对着镜子一看,脸上四道深深的血口子,看过去就像女鬼般狰狞恐怖,顿时又吓得她哭起来,一见丁大夫来了,便拖着丁大夫不放。

“丁大夫,您一定要治好我脸上的伤……千万不能留下疤痕,不然我以后就没法见人了……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治好……”

丁大夫看着她脸上的伤也头疼。邱姨娘的满脸血痕看着虽然严重,其实只是数量多了些,伤口都不深,容易愈合,也不会留疤。宁雪脸上的四道口子却深多了,以他的医术,着实不敢保证能够恢复得毫无痕迹。

但他不敢直说,只能含糊地敷衍过去,让宁雪先安心养伤。

宁雪又向李氏哭求:“娘,女儿的脸伤成这样,大夫都说要好好休养了……祠堂里面四面透风,女儿现在进去跪着,要是伤养不好,以后脸上留了疤痕,女儿一辈子就毁了啊……”

李氏去请示穆氏,穆氏虽然恼怒宁雪,但也知道宁雪作为安国公府唯一的嫡女,才貌双全,美名在外,将来结一门好亲事,能成为安国公府的一大助力。要是真的破了相,肯定大打折扣,太不值得。

便准了李氏的求情:“算了,让她先在桃夭馆里养伤。但这罚跪三天祠堂的惩罚不能免,往后拖半个月吧,半个月脸上的伤应该也差不多好了。”

宁雪得知后,总算缓了一口气:“谢谢娘的求情。”

李氏没有理会她的楚楚可怜,面沉如水地望着她,冷声道:“雪儿,你跟娘说实话,霏姐儿那护膝里面的白木香是怎么回事?”

宁雪心里一惊,隐隐升起一股怒火。她受了伤,母亲一点不心疼她,上来就对着自己兴师问罪,追究个没完!

面上却一副极为委屈的模样:“娘是怀疑女儿么?女儿没有其他心思,真的是闻错了白木香的味道……女儿小时候不懂事,对六妹妹置气,现在都已经这么大了,前不久刚给六妹妹认过错道过歉,怎么会再去害六妹妹?”

李氏之前在大堂上看得清清楚楚,并不怎么相信宁雪此时的话,只是没有对证,宁雪一口咬定死不承认,她也没有办法。

李氏长长叹息了一声:“没有便没有吧。只是娘必须告诫你一句,害人终害己,你好自为之。”

宁雪咬着嘴唇,低头应了一声,心里又是怨愤又是不屑。

非但不帮着她,反而跟她说这些虚伪的大道理,还一副教训她为她好的语气,她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母亲!

……

雨霏苑。

“小姐,小心点,这狮子猫要是再突然发狂了怎么办……”

紫菀担心地站在宁霏身边,宁霏坐在榻尾,面前的软垫上,正是闹翻了穆氏整个寿宴的那只狮子猫。

狮子猫从大堂里被扔出去的时候,一条腿摔断了,一身雪白柔软如云朵的长毛也沾了不少泥土草叶,显得脏兮兮的。

宁霏发现它的时候,它已经走不动路了,正缩在国公府围墙边的角落草丛里。这时候也很老实,乖乖地趴在软垫上,一双金黄碧蓝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宁霏,小声喵喵叫着。

“没关系的。”宁霏一边用削薄的小木条制作夹板,一边说,“它不会再发狂了。”

这只狮子猫本来是很温顺的,之所以突然狂性大发,是因为她和宁雪走进汉广堂的时候,借机在宁雪身上撒了能够让动物狂躁的药香。所以狮子猫在白梅手上还安安静静,一到宁雪的怀里,闻到气味受了刺激,就开始撒泼发疯。

正文 022 不屑于跟她斗

宁霏收了宁雪桃夭馆里的小丫鬟茅儿作为眼线,宁雪在几日前把那只狮子猫接进桃夭馆,院子里的下人们早就知道这只狮子猫就是宁雪要送给穆氏的寿礼,茅儿转头就把这个消息传给了宁霏。

狮子猫发狂的时候扑向邱姨娘和宁浩,也是宁霏动的手脚。

昨天她故意和豆蔻在宁浩会经过的地方玩球,宁浩看到那个球漂亮好玩,立刻就要了过去。那个球里面填充了鱼鳔,外面粘的是鸟毛,宁浩玩了半天的球,身上难免沾上气味。猫最喜欢鸟和鱼,一闻到气味,自然会往宁浩的身上扑。

即便这个原因被找了出来,谁也不能怪罪宁霏,那个球是宁浩自己从她手中抢过去,又不是她硬塞给宁浩的,只能说宁浩自作自受。

宁浩是穆氏最疼爱的心肝宝贝,狮子猫搅乱寿宴,伤到其他人都是轻的,但唯独伤了宁浩,穆氏绝对无法容忍,对宁雪的恼怒不满肯定会升到顶点。

只可怜了这只小猫,无辜被摔断一条腿,幸好宁霏找到它早,没被安国公府的下人发现。

宁霏削好夹板,接上狮子猫的断腿,上了药,小心翼翼地包扎好,绑上夹板。狮子猫大约也知道她是在给自己治伤,一直乖乖地趴着不动,只是偶尔撒娇似地舔一舔宁霏的手,那样子十分可爱。

处理好狮子猫的断腿后,宁霏又给它梳理柔顺一身的雪白长毛,弄干净身上沾的树叶和泥土。猫咪生性爱干净,身上有了脏物就会去舔,但狮子猫现在断腿刚刚接好,不宜乱动。

“好了,带下去小心照顾。”宁霏把狮子猫交给紫菀,“两到三个月后就可以痊愈了。到时候在京都寻个人家,把它送出去。”

紫菀一愣,刚才看小姐对狮子猫的样子那么温柔,她还以为小姐是喜欢这只猫:“……小姐,你不养它吗?”

少女大都喜欢这种毛茸茸的可爱小动物,她自己刚才听说狮子猫不会发狂后,看着它那撒娇的乖巧模样,都觉得喜爱得紧。

宁霏笑着摇了摇头:“不了。养在府内,要是被人发现的话,肯定不会让它留下来的。”

其实她并不是因为这个。养了这只小猫,就是多了一个依赖于她的生命,她的身上也多了一份责任。对于现在的她,不合适。

紫菀想想也对,这么一只发过疯伤过小少爷的猫儿,一旦被发现了就是打杀的下场。虽然觉得可惜,也只能罢了。

一个二等丫鬟进房间,刚刚把狮子猫抱到后院去,雨霏苑外面就传来了宁雪的声音。

“……我是来见六妹妹的!怎么?一个庶妹的院子,嫡姐都不能进去了?”

看门的小丫鬟进来,向宁霏禀报:“小姐,五小姐来了。”

宁雪随后便带着白梅进了门。因为受伤,宁雪身上只穿着一身葱白色锦缎褙子,发髻上插一对银簪,全身上下素淡得不得了。脸上包着半边白色纱布,看过去病美人一般,弱柳扶风,楚楚可怜。

只是那露出来的半张脸上,带着和她这副形象截然不同的冷笑。

宁霏仍然安安稳稳地坐在原位,慢悠悠地把身上沾的一片枯叶拂落下去,擦了手,从旁边的碟子里拈起一小块玲珑精致的淡绿色翠玉豆糕。

“五姐姐请坐,要不要尝一块豆蔻买的糕点?很好吃的。”

宁雪冷笑一声。

“宁霏,别再给我装模作样了,那对护膝里本来明明有白木香,是不是你拿出来的?”

她已经确认过,白木香是确实被放进了护膝夹层里面,那就只可能是被宁霏发现,挑拣了出去。

宁霏微微一笑:“五姐姐这话的意思,护膝里的白木香是五姐姐让人放进去的?”

“我没有这么说!”宁雪气急败坏,“我只是说护膝里原本有白木香!”

“是我拿出来的。”宁霏又拈了另外一小块浅红色的红豆糯米糕,“白木香对老夫人的身体有害,当然要拿出来了。”

“你……”

宁雪望着宁霏那副又天真又无辜的模样,只感觉像是拳头都打在了棉花上面,软绵绵的没处着力,满腔的怒火也发泄不出来。

“还有那只狮子猫!肯定也是你做的手脚!设计害我!”

虽然她不知道狮子猫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她现在就是觉得什么都是宁霏这个心机深沉的小贱人干的!不是她的罪名也是她的罪名!

“五姐姐误会了。”宁霏吃完那块红豆糯米糕,掸了掸手,“我没有要害五姐姐的意思,只希望跟五姐姐相安无事,和睦共处。”

她说这句话,倒真的不是在装模作样。她不是真正的宁霏,宁雪跟她本来无冤无仇,只要老实安分不再来招惹她,她也没那个工夫非要跟宁雪过不去。

她重活一世,为的是报她的血海深仇,不是在深宅大院里跟这些闺阁千金勾心斗角。

宁雪对着宁霏,尽管宁霏此时的神情平静而温和,她却第一次清清楚楚地从一个人的身上感觉到了对她的轻蔑。

那种高高在上的轻蔑,不是看不起她,而是连看都懒得看她。把时间和精力花在她的身上,完全是一种浪费。仿佛对着地面上的蚂蚁,平时根本不会多看一眼,只有在被蚂蚁骚扰的时候,才会随手把蚂蚁碾死。

对方根本不屑于跟她斗!

正文 023 嫡庶身份

宁雪只觉得一股无法控制的怒火从胸腔里直升起来。

宁霏算什么!这个卑贱的庶女算什么!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地蔑视她!

害得她接连好几次颜面扫地,在众多宾客面前出了丑,先是被禁足十天,现在又要被罚跪三天祠堂……这么多仇,她非报不可!

把她害成这样,还想跟她相安无事和睦共处,想得美!

宁霏像是根本没看到宁雪咬牙切齿满脸恨意的狰狞模样,关切道:“五姐姐没有其他事情的话,还是回去吧,外面风大,小心脸上的伤口见了风。”

“你……给我等着!”

宁雪重重甩下一句狠话,怒恨冲天地转身往外面走去。

宁霏在后面遗憾地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宁雪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才貌双全,身份尊贵的安国公府嫡女,前十二年都过得一帆风顺,荣光无限,现在接二连三地被挫败,哪能咽得下这口气。

她不想在宁雪身上浪费时间精力,但宁雪如果执迷不悟,非要缠着她找死的话,她也不会听而任之。

害她的人,她绝不会再放过一个。

……

第二天午后,苏姨娘采薇斋里的余妈妈悄悄来到雨霏苑。

“六小姐,老奴按照您的吩咐,这些天一直盯着苏姨娘的行踪。苏姨娘大部分时候都在采薇斋

内,并无异常,只是四日前五小姐来过采薇斋一趟,和苏姨娘在内室待了片刻。老奴不能进去,听不到她们说了什么。”

宁霏放下手里的书卷,一手撑着下巴,毛笔笔杆无意识地轻轻在桌面上一敲一敲。

“没关系,知道这个就够了。你回去继续盯着吧。”

“是。”

余妈妈退了出去。旁边伺候的豆蔻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姐,五小姐去见苏姨娘干什么?”

宁霏目光遥遥望着窗外:“要么是五姐姐偷偷在姨娘正在绣的护膝里面放了白木香,要么就是她把白木香给姨娘,姨娘放进去的。”

那天苏姨娘刚刚把护膝送过来,宁霏就发现里面夹着一层白木香粉末,虽然香气很淡,护膝上还熏了香作为遮掩,但以她对药味的敏感,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毫无疑问,白木香是在苏姨娘的采薇斋里被放进了护膝中。

两种可能,宁霏更倾向于后者。因为护膝里的白木香藏在夹层中,分布均匀细致,需要费不小的工夫才能装进去。宁雪在采薇斋里只停留了片刻时间,如果是在苏姨娘不知情的情况下,很难做到。

“姨娘放进去的?”豆蔻吃了一惊,“小姐可是姨娘的亲生女儿啊,姨娘为什么要帮着五小姐陷害小姐?”

“亲生女儿么……”宁霏慢吞吞地拿了一个糖渍梅子放进口中,“我看未必。”

从她回到安国公府开始,苏姨娘就一直没做出过一件像是亲娘的事情。

在她喝下夹竹桃花茶的时候不是担心焦急,而是说她故意寻死,让穆氏对她不喜;主动提出要为她准备寿礼,结果白木香就是在她那里被放进护膝中的;宁雪声称护膝里有白木香,她连检验都不检验,就一口定下了宁霏的罪名并跪下请罪……

最明显的就是护膝里没有找出白木香时,宁雪下意识地看了苏姨娘一眼,苏姨娘的眼中只有惊讶、愕然和不解。换做一个正常的母亲,在得知自己的亲生女儿被人冤枉时,第一个反应应该是愤怒,但苏姨娘半点也没表现出来。

她有一种感觉,她的确不是苏姨娘的亲生女儿。

而且,苏姨娘跟宁雪肯定有某种关系,这两人是站在同一边的。

“对了。”宁霏问豆蔻,“我和五姐姐出生时候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她和宁雪的出生时间,只差了不到一天。宁雪是安国公府上唯一的嫡女,以前每次宁雪过生日,设宴送礼,亲朋满座,办得热热闹闹。而第二天过生日的小宁霏,就只有一碗长寿面卧个鸡蛋而已。不提醒的话,苏姨娘还经常不记得。

“奴婢知道的也不多,都是听说的。”豆蔻想了想,“小姐和五小姐出生时,老爷和老夫人一起南下奔老舅爷的丧,不在府中。夫人是怀胎九月早产,比较快,入夜不久后生下的五小姐。苏姨娘开始生产的时间比夫人更早,但是因为难产耽搁了一天一夜,反倒比夫人更迟,小姐是第二天凌晨出生的。”

宁霏沉吟。她和宁雪出生时,宁茂和穆氏都不在,也就是说安国公府里能管事的主子就只有李氏和一众姨娘们。李氏和苏姨娘一个早产,一个难产,当时府里的情形肯定十分混乱,如果有谁想要趁机做手脚,并不是什么难事。

豆蔻突然冒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小姐……有没有可能,苏姨娘在生产的时候调换了小姐和五小姐,五小姐其实才是苏姨娘的亲生女儿,而小姐是夫人亲生的?”

她说完之后,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高门望族里面,混淆嫡庶历来是大罪,虽然女儿不传承爵位和家业,但嫡女庶女的身份天差地别,性质也是很严重的。

不过这情况实在是太吻合了。小姐和五小姐出生时间只相差几个时辰;当时府内只有夫人姨娘们,而且乱成一片;苏姨娘从小到大都没有真正疼爱过小姐,动不动给小姐捅娄子,现在又帮着五小姐陷害小姐……

实在是由不得人不往这方面上想。

“我猜测就是如此。”宁霏慢慢地说,“但也只是猜测而已,没有证据。”

不过,这个猜测很值得她去验证。

她的仇人身份太高,以她现在一个国公府庶女的低微身份,接触到对方的机会少之又少。但如果是嫡女的话,情况就截然不同,可以接到很多宴席、聚会和活动的帖子,容易见到皇室贵胄,也有进皇宫的机会。

自己的身份,必须争上一争。

正文 024 进书院

三月中旬,京都应天书院的女学即将开学。

应天书院是京都的官学,也是整个大元王朝规模最大名气最响的学府,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书院内名师云集,贤才辈出。除了直系皇室血脉的皇子公主以外,京都的官家贵族子女,大部分都会进应天书院就学。

大元王朝民风开放,思想相对开明自由,对女子的束缚并不十分苛刻,应天书院也分为男学和女学。

男学的内容更为繁多正统,文有文字、经义、法律、策问,算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武有兵法、步射、骑射、马枪等。女学则简单许多,只有礼仪、女红和各种才艺,主要还是为了培养出色的名媛贵女,大家闺秀。

高门子女幼时在家开蒙之后,九岁可以进入应天书院就读。安国公府的几位小姐都已经进了应天书院,但宁霏九岁时被送去庄子上,自然也没了这个机会。

今年宁霏已经十二岁,应天书院不久后就要开学,宁茂便在一次家宴上提出让宁霏也进应天书院。

安国公府女儿众多,为了提高这些未来联姻工具的质量,宁茂特地将几个庶女也送进了应天书院。宁霏别的不说,至少容貌不错,培养好了也是多一份资源。

其他人还没说话,宁雪就第一个提出意见。

“爹,六妹妹在庄子上待了三年,疏于礼仪学问,现在刚回来不久就进应天书院,怕是跟不上书院课程,六妹妹自己也不习惯。不如先请夫子到家中,给六妹妹补习一段时间,再去书院不迟。”

她说的看似诚恳,完全是在为宁霏着想,其实心里在恨恨暗咒。

应天书院里面都是世家贵族的子女,踏进应天书院,才算是真正踏进了京都年轻一辈的上流圈子。

宁霜宁雯宁露几个也能进应天书院,已经让宁雪十分不满。这些卑微低贱的庶女,老老实实在家闷着就可以了,凭什么进这么高贵清华的地方?凭什么能跟她平起平坐,接受一样的教育?

宁茂皱了皱眉。被宁雪这么一说,他倒是有点不放心。宁霏三年不在京都,礼仪学问肯定落后同龄人许多,进了应天书院,如果因为粗陋而被人嘲笑,丢的可是安国公府的脸。

“霏姐儿,你五姐姐说的有理。”宁茂转向宁霏,“你先别进应天书院,在家请夫子教一段时间如何?”

宁雪暗暗得意。京都最好的夫子都进了应天书院,安国公府请也很难请到什么好的,到时候她再“嘱咐”那夫子几句,保证宁霏学一辈子都只能学成一个草包。

“父亲认为合适就好。”宁霏一脸乖巧天真,“我在庄子上待了三年,确实远不如几位姐姐,还是不进应天书院出丑了。五姐姐能够冰释前嫌,为我考虑,我很高兴。”

她这话一出,李氏的脸色微微沉了一沉。

“妾身认为不妥。”李氏接过去道,“霏姐儿耽误的这三年,是被雪儿害的,已经是亏欠了霏姐儿,必须弥补回来。请夫子在家中学习,条件本来就不如应天书院,霏姐儿更会赶不上同龄的女子。一朝落后,难道老爷想看见她一直落后么?”

宁茂想想,还是觉得李氏说的更有理。宁霏将来迟早是要嫁人的,现在不让她好好学起来,等到及笄嫁人时还是一个无才无德的粗陋女子,损失更大。

宁雪却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她脸上被狮子猫抓出的那几道伤口,现在虽然已经愈合,还是留下了明显的疤痕。丁大夫说坚持用药,以后会慢慢淡化,但也没说能够彻底消失。她现在只能用厚厚的脂粉遮盖着,才勉强看不出来。

她这个母亲还一口一个她害了宁霏,亏欠了宁霏,要弥补宁霏……真是不记得谁才是她的亲生女儿!

“还是夫人想得长远。”宁茂一语敲定,“应天书院开学,霏姐儿便也跟着几位姐姐一起去书院。你们都是安国公府的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书院里要彼此多照应,为父不希望任何一人出什么岔子。”

宁雪还想辩驳:“但书院里的课程难度都不低,我还是怕六妹妹刚进去,跟不上的话,反而学不好……”

“谢谢五姐姐关心。”宁霏笑盈盈地道,“五姐姐若是担心我落后,我可以在下学以后和休沐的时间,在家继续学习。天道酬勤,只要努力的话,我相信很快就能赶上的。”

在安国公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很难接触到皇室贵族,但在应天书院上学的话,这种机会就多得多。

应天书院,她必须要进去。

李氏对宁霏倒是添了一分好感。应天书院早上辰时之初上学,傍晚申时之末下学,五日一休沐。女学的课程安排相对宽松些,因为女子毕竟不以学业为重,但仍然必须按时上下学。宁霏自己在家再学习的话,就牺牲了休息和娱乐的时间,倒是刻苦。

学问落后没什么,但愿意多花时间精力去补,有这份上进心就是好的。

宁雪暗中冷笑。高兴得太早了,以为进了应天书院就是什么好事?不在家中,正好还方便她下手,迟早会把这个贱人踩下地狱!

……

应天书院五天后开学。上学的时辰比较早,当天早上,紫菀天刚亮就进来叫宁霏起床了。

荷花纹滴水楠木床上,一个小小的身形蜷在水绿色锦绸被子下面,紧紧缩成一团。从头到脚都蒙在被子里,看不见脑袋,只有一头青丝披散在外面。

紫菀一见小姐又是这个睡姿,蹙起了眉头走过去。

在庄子上她就注意到,小姐老是这样整个人缩成一团睡觉。第一次她见小姐在被子底下微微发抖,还以为小姐是太冷,但后来她们从钱氏那里拿来了足够厚实的被子,回到安国公府后床上的被褥更是暖和,现在已经三月份,天气也没有之前那么冷了,小姐还是照样蜷缩着睡觉。

正文 025 丹青课

紫菀走到床前,小声叫宁霏:“小姐?……小姐?”

她叫了好几声,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反应,只是被子里鼓出来的那一团在隐约颤动着。

紫菀轻轻揭开被子,蜷在下面的宁霏没有醒过来,闭着眼睛,脸色苍白,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睫毛剧烈地抖动着,脸上身上全是冷汗,额头和鬓角的碎发都被打湿了。

“小姐?”

紫菀加大声音,小心地推了推宁霏,宁霏这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紫菀微微一震。那一瞬间,她仿佛在宁霏的瞳眸中看到了无数犹如巨浪狂潮一般汹涌呼啸而来的情绪,但下一瞬间,却又什么都消失了。只有一副像是刚刚从噩梦中醒过来的惊吓模样,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从在庄子上开始,紫菀就总有种感觉,她们看到的眼前的这个小姐,并不是真正的小姐,有着太多她们不知道的秘密。

“小姐,你是做噩梦了?”

“对啊,刚才做了个好可怕的梦。”宁霏一脸心有余悸,抚着胸口,“哎……吓死我了。”

紫菀扶她起来:“小姐,您这个习惯得改改,不能再这么蜷缩着睡觉了,不但睡不好,也会影响长身体的。”

宁霏笑笑:“说得是,我一定尽量改。”

她当然知道缩着睡觉对身体不好。但前世被关在黑牢中的时候,她双手双脚上带着镣铐锁链整整两年,无论在什么样的折磨下,只能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地承受,想要稍微缩一下身子都不可能。

蜷缩着身子,是人在下意识里最有安全感的姿势。她梦见前世里那些比噩梦更加可怕百倍的过往时,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把身子缩成一团。

这不是习惯,而是刻骨铭心的阴影。

……

卯时三刻,已经整装完毕的宁霏带着紫菀,和安国公府的几位小姐一起去了应天书院。

宁雪作为嫡女,向来是自己带着丫鬟白梅乘坐一辆马车,剩下的四个庶女,就只能两两各自挤一辆。

跟宁霏坐一辆马车的,是大小姐宁霜。宁霜在府里一向八面玲珑,对谁都是笑脸相迎,跟几个姐妹也是表现得亲亲热热的。一路上跟宁霏有说有笑,扯些不着边际的闲话,但几乎没怎么跟她提书院的事情。

应天书院不愧是大元王朝最大的官学,足有五进院落,规模宏大,占地广阔。到了书院门口,就见到里面一层层的大门牌楼、重重叠叠的庭院和建筑,飞檐高翘,深色的琉璃瓦在初阳下闪烁着沉静的光芒,颇有庄严肃然的气象。

女学的规模相对男学来说要小许多,设在应天书院西侧,院落独立出来,跟男学完全分开,中间以围墙相隔。

到了女学,宁霏作为新进来的学子,先去一间小厅里报名要学习的课程。

女学设有礼、乐、书、数、画、棋、舞、女红、诗词、骑射十门课程,要求进来的贵女至少要报其中六门。

报名的是一位女官,给宁霏建议:“宁六小姐可以选择一些自己喜欢或者弱项的课程,这十门里面,报名礼、乐、书、画、舞、诗词和女红这七门的女学子是最多的。”

礼仪是基本,几乎每个贵女都会选,女红刺绣也是女子必须会的。乐、书、画、舞、诗赋这些容易表演,贵女们学才艺,最重要的就是能在宴席聚会上展露给众人看,自然优先选这些。

至于棋,女子学的较少,算学术数也只需要学个基本的,以后能算账管家即可。骑射更是只有武官世家出身的将门女子会真正去学,大部分贵女还是觉得骑射太过粗野,有损名门闺秀的文雅形象。女子又不用去打仗,即便要学,学会骑马也就够了。

宁霏扫了一眼那些课程的单子,道:“我想十门全报。”

女官有些诧异地望了宁霏一眼。女学里几乎没有十门全报的贵女,除了因为棋、数、骑射三项冷门以外,所有课程都安排进去,会紧凑得毫无间隙,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太过辛苦。

“你确定?报了就必须去上课,书院是不允许无故缺课的。”

宁霏点点头:“确定。”

女官给宁霏登记了名字,让她先去丹青堂,现在是国画这一门课程正在上课的时间。

学画的贵女很多,丹青堂偌大的正厅里已经有了二十多人,每人面前一张画案,案上书院提供的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为防学子们养成虚荣攀比的不正之风,无心向学,书院提倡简朴,无论男学女学,每个学子只能携带一名书童或者丫鬟进书院,穿的衣服只能是书院指定的几种普通衣料,头上戴的首饰不得超过两件。

但女子的爱美和炫耀之心是拦不住的,就这两件首饰,千金贵女们也是费尽心思,挑着最贵重最漂亮的来戴。一走进丹青堂,还是满眼的珠光宝气。

教画的是个姓黎的女夫子,大约三十来岁,容貌清雅,气质温和。见宁霏带着紫菀进来,朝最后排的一张画案指了指:“宁六小姐,你就和安国公府的几位小姐一起,坐那边吧。”

贵女们一听到宁六小姐这个称呼,纷纷低声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宁六小姐?就是毒害嫡姐,被送到庄子上的那个庶女?……”

“不过后来好像又听说那是宁五小姐陷害她……”

“不管怎样,在庄子上待了那么久,礼数学问肯定差得很,粗俗鄙陋,也好意思厚着脸皮进应天书院?……”

宁霏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从从容容地在自己的那张画案前坐下来。

她的一边坐的是安国公府的几位小姐,另一边坐的是另外几个贵女,一见她坐下来,大都嫌弃地把身子往另外一边挪了挪,好像靠近她就会沾上她身上的粗俗味道。

尤其是跟宁雪交好的几位高门嫡女。宁雪进应天书院三年,早就有了自己交好的小团体,安国公府地位高,这些嫡女们平日里群星拱月般围着宁雪,本来就看不起庶女,这时对宁雪仇视的宁霏自然也带着敌意。

正文 026 那是天才

宁霏目不斜视,铺开宣纸,让紫菀给她磨墨。应天书院里的笔墨纸砚都是统一的,虽不名贵奢侈,但质量也不差。

今日教的是写意花鸟画,黎夫子先给贵女们讲了花鸟画的一些构图、笔法、用墨等,然后让众人以“春”为主题,自行写生作画。

丹青堂四周皆无实墙,前后左右都是通透的,只围着少许镂空的屏风和隔断,可以看到周围院子里丰富的景物,亭台楼阁、池水曲廊、花草树木、奇山怪石。如今正值三月早春,百花初绽,丹青堂周围一片姹紫嫣红,足够取景了。

这些贵女们大都跟宁霏年纪相仿,九岁入应天书院,便是学得再差的,两三年下来,作画也已经有模有样。

只有宁霏像是很长时间没画过画一样,下笔十分生涩艰难,连握笔的姿势都不甚准确,就好像三岁小孩子在笨拙地涂鸦。

周围的贵女们悄眼看着她那样子,有好几个人都在暗中讥讽嘲笑。果然是一直待在庄子上的庶女,哪里会作画,居然也敢来这里丢人现眼。

黎夫子给众人作画的时间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众人纷纷停笔,黎夫子下来,给贵女们一一看过去,简短地评价指点一番。

千金们的国画水平高低不一,相差很大。宁雪在众人当中算是画技较高的,画了一丛朱砂红牡丹花,娇艳欲滴,栩栩如生,一股国色天香的风采。

黎夫子走到她位置上时,赞许地点了点头:“画法娴熟,设色润艳,但神韵稍缺,意境上还可提高。”

黎夫子评画,一向只是寥寥数句,不过十分中肯。宁雪能得她这一句评价,也算是挺满意了。

她是千金闺秀,又不打算成为黎夫子那样的书画大家,能画成这样已经不错。黎夫子自己也说过,神韵意境属于更高一个层面,看的是天赋、心性和悟性,无法强求。

另外一个黎夫子评价最高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这少女一身浅淡素净的月白色竹节纹小袄,玉色百褶如意罗裙,发上只插了一支珐琅银钗,看过去气质颇为高雅,清新脱俗。

跟其他千金们不同的是,她脸上带着一层白色面纱,只勉勉强强露出了一双眼睛。

大元王朝民风开放,大家闺秀们便是上街也不一定非带面纱不可,这是在书院里面,更不需要遮着脸。

宁霏多看了一眼,就明白这少女为什么要戴面纱了。她那双眼睛虽然清澈漂亮,但右眼周围有一大片黑褐色,似乎是胎记之类,连面纱也无法完全遮挡住。这片胎记想来应该相当大,她才会带着这么严严实实的面纱。

坐在她周围的贵女们,对她也是一副嫌弃不屑的态度,黎夫子夸赞她的画作时,周围窃窃私语声一片。但她就像没听见一样,只是端端正正坐在那里,低着头,脊背却挺得很直。

黎夫子走到最后一排,在宁霏的画案前停下来的时候,宁雪和几个千金在背后暗暗幸灾乐祸,就等着宁霏被黎夫子批一顿。

黎夫子低头望向宁霏的画。

她画的景物很特别,是半池枯败的残荷,用干墨寥寥数笔描绘梗叶,湿墨渲染池水,萧瑟零落,一股清冷气息透纸扑来。然而在这半池残荷上方,有一枝清瘦苍劲的枝干斜逸而出,末端一朵艳红的重瓣桃花,含苞欲放。

这朵桃花是整个黑白画面里唯一鲜艳的色彩,跟下面萧瑟枯败的残荷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尽管只是一朵将开未开的花,却比任何花团锦簇万紫千红,都透出更加蓬勃的生机,春意盎然。

画面不但取景新颖独特,构图别出心裁,而且在立意上也远远超出相同主题的一般画作。

黎夫子只看得眼中光芒越来越亮,连连点头:“好……以小见大,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一花绽而知万物春。取景好,构图好,意境更好!”

只是笔法生涩稚嫩了些,不够圆熟老练,像是没怎么学过国画。

但这没有关系,人人都是从初学者过来的。笔法可以靠着勤学苦练练出来,对于艺术本身的悟性却是可遇不可求。有些人即便看过了无数名家大作,自己画也画得滚瓜烂熟,但作品里面就是少那一份神韵和灵气,这便是天赋有限,勉强不来。

眼前这小姑娘,虽然尚在初学,但初学者能画成这样,那是天才。

一块好胚子,只要火候到了,不怕不成大器。

黎夫子这一连四个“好”字,听呆了丹青堂里面的所有人。

黎夫子一向沉稳内敛,极少对千金们的画作给出这么高的评价,便是她们当中画技最好的,也不过是得一句平平淡淡的赞许而已。

这宁六小姐不是刚刚从庄子上回来吗?明明连握笔都不怎么熟练,怎么就能让黎夫子青眼有加?

便有不少人探身过来想看宁霏的画,黎夫子直接拿起了画,展示给众人看,并给众人讲解这幅画的精彩之处。

贵女们多多少少都有书画修养,看过之后,大部分还是服气的。宁霏这幅画,撇开笔法不说,的确有高出她们许多的地方。

也有不以为然的。宁雪不屑地暗暗哼了一声,就那运笔用墨,粗陋得跟小孩子乱涂乱画一样,不过是投机取巧,用了点小聪明,有什么了不起?

宁霏不管周围众人作何反应,只是波澜不惊,低着头假装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其实是故意藏拙的。前世里,她的师父是个天才加全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教了她和她师兄很多。师父眼界高,收的两个弟子自然也都是学神级别,她真正的国画水平其实不在黎夫子之下,只是现在不能暴露出来而已。

小宁霏九岁之前还没开始学画,在庄子上待了三年,也没有学画的机会,要是一回来就成了丹青高手,众人肯定会觉得奇怪。

她现在只能展露出初学者的稚嫩笔法,以及出众的天赋,以后再迅速提升水平,才不会引起人怀疑。

正文 027 美容偏方

丹青课上了一早上,中午才休息。

学子们的午饭都是在应天书院里吃的,男学女学两边各有一处掌馔厅,里面给学子们提供饭菜。因为书院内提倡节俭,每人只能领一份,不能像在自己府上那样大手大脚地浪费。

宁霏领到的那一份,是一个双层食盒装着的,里面有一碟糖醋里脊,一碟清炖狮子头,一碟白灼菜心,一碗萝卜干贝汤,一大碗白梗米饭。中规中矩的饭菜,不算奢侈也不算简陋。

学子们带来的书童丫鬟,通常都是吃主子吃剩下的,所以这些饭菜分量不小,给三个人吃都绰绰有余。

紫菀提着食盒,在掌馔厅里找了一张空桌子,伺候宁霏坐下。宁雪带着丫鬟白梅,也走了过来,笑道:“六妹妹,我跟你坐一起吃吧?”

紫菀看宁雪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知道对方肯定不安好心,担忧地看了宁霏一眼,宁霏却同样笑眯眯地道:“五姐姐尽管请坐。”

宁雪身为嫡姐,来跟她这个庶妹坐在一起,在旁人眼里这是屈尊降贵,她不可能拒绝。

宁雪坐下,白梅开始给她布菜。宁雪朝身后看了一眼,突然朝宁霏倾过身子,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六妹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盈芜姐姐只是最近脸上皮肤有了点小问题,你怎么能叫人家丑八怪?”

她这句话语气严肃,带着教训的意味,音量自然也不小,周围数丈内的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坐在宁霏宁雪后面那张桌子上的,是一个身着大红色十样锦点赤金线褙子,头上没戴簪钗,只束了一个金环的少女,大约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正吃饭吃到一半。

一听到宁雪这话,那少女猛然转过身,唰地一下站起来。

她的脸长得其实倒也俊俏,尤其是一对利剑般漆黑锋利的一字剑眉,带着十足英气飒爽的味道。只是大约因为青春期的年纪,白皙的皮肤上爆着好几颗红通通的痘痘,而且偏都长在最显眼的地方,生生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

女子谁不爱美,这少女显然十分苦恼这些痘痘,留着又长又密的刘海和鬓角,但非但不能遮住痘痘,看过去反而怪模怪样的。

“你说谁丑八怪?”少女对着宁霏大怒,“找打是不是?”

周围众人顿时齐刷刷地退开好几步。

这少女叫叶盈芜,叶家嫡女,父亲是正三品御林军统帅,祖上名将辈出。叶盈芜作为将门虎女,会武功,脾气又泼辣火爆,像个小辣椒一样,动不动就能把人抽得满地打滚,在书院里谁也不敢轻易招惹。

“盈芜姐姐别生气。”宁雪连忙上来劝阻,“六妹妹是因为在庄子上待了三年,刚刚回来,不懂礼数,也不会说话……”

开口闭口都不忘记给宁霏抹黑。

“你给我让开!”

叶盈芜一把推开宁雪,从腰间抽出一根软鞭来。书院里自然是不允许携带武器进去的,但这根软鞭就是叶盈芜的腰带,一直缠在她的腰间。

“她不会说话,那我就教教她怎么说话!”

叶盈芜一鞭子朝宁霏抽过来,桌上宁霏的整个食盒被打翻在地,除了紫菀刚刚拿出来的一碗汤以外,里面的饭菜全部洒落出来,撒了一地。

周围的千金们退得更远,生怕不小心波及到自己身上。叶盈芜的鞭子,抽到人身上可不是开玩笑的。

宁雪也装着一副害怕的样子缩在一边,暗暗幸灾乐祸。

打得越厉害越好,最好宁霏脸上能被狠狠抽上几鞭子,毁容毁得面目全非。她脸上留下了疤痕,凭什么宁霏的容貌还是好好的?

宁霏朝后一退,叶盈芜第二鞭子又抽了过来,这一次力道更大,锐利的鞭声划破空气呼啸而来。

然而,众人也没看清宁霏到底是怎么躲闪的,就见她轻描淡写地一个侧身,不着痕迹地便避开了抽下来的那根鞭子。反而朝前一步,到了叶盈芜的面前,去端详她的面容。

“叶大小姐。”宁霏和和气气地道,“你脸上的这些青春痘,是可以消下去的。”

因为宁霏靠得太近,叶盈芜手里的鞭子是长兵器,无法一下子转回来再去抽她。宁霏说出这句话,叶盈芜的动作也停住了。

“什么?青春……痘?”

这个词,她倒是第一次听到。

宁霏笑笑:“就是少女十三四岁到十六七岁的时候,脸上很容易长痘痘,所以叫做青春痘。”

叶盈芜也知道这一点。大夫也说过,过了这个年纪,脸自然就会好起来的。但十几岁的青葱之龄,本来就是一个女子最好的时候,谁哪能忍受得了这么大好的年华,要一直以这么难看的样子度过。

“长了又怎么样?那你就敢叫我丑八怪?”

叶盈芜望着宁霏的面容,火气一下子又冒了上来。宁霏最近一段时间调养得好,气色已经基本上回来了,一张小脸儿水灵粉嫩,肌肤嫩得像是一掐就能掐出水来,找不到一点瑕疵。莹润玉白的肤色里,隐约透出淡淡的玫瑰红,像是晶莹剔透的玉瓶内装着新鲜的蔷薇花花瓣,由内而外透出那种美丽的颜色和光华。

“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想是五姐姐听错了。”

宁霏又是轻飘飘一句话带过,还不等宁雪分辨,便再次把叶盈芜的注意力再次引到了她更关心的地方。

“叶大小姐不用担心,我刚才说,你脸上的痘痘是可以消掉的。紫菀。”

宁霏从紫菀那里拿来一个小小的白瓷圆盒子,给叶盈芜。盒子里面是一种几近透明的凝胶,带着极淡的绿色,衬着白瓷,颜色十分清新宜人。

“叶大小姐可以拿回去试试,洗干净脸之后直接涂上就可以了,第二天痘痘就会开始好转,三到五天完全消退,不会留下痘印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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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盈芜,yingwu小莹的客串

正文 028 重拾竹林剑

这凝胶本来是宁霏给紫菀豆蔻做的。她们两个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当丫鬟又经常熬夜,偶尔也会长痘痘。

宁霏医术虽精,本来偏重的并不是美容领域。但前世里她师父收养她时,他自己都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也是长痘痘的时候。那家伙臭美得要命,脸上蹦一两个痘就跟天塌了似的,大惊小怪地弄了一大堆药出来,内服外用什么都有,这凝胶只是其中最容易做的一种而已。

叶盈芜有些犹豫地接过瓷盒子,闻了闻。凝胶只有一种清淡的苦味,十分干净纯粹,不像外头那些什么膏什么霜,全是花里胡哨的香味,冲人鼻子。

“你这真的有用?”

叶盈芜还是半信半疑。她的脸已经用过不知道多少种药了,都没有什么效果,宁霏不过是一个庶女而已,能有什么好东西?

“这是我在庄子上的时候学来的偏方。”宁霏笑道,“但有时候最有效的就是偏方。叶大小姐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在叶府上找一个丫鬟先试试,半天时间就可以看到效果了。”

宁雪还不甘心,在旁边插话:“六妹妹,乡下的土方子未必安全,还是别随便拿出来给人用的好,万一反而毁了盈芜妹妹的脸怎么办?”

宁霏一脸无辜地望着她:“所以我刚才说叶大小姐可以先找一个丫鬟试嘛,如果还是担心的话,可以再在自己的手背上试一点点。不试怎么知道有没有效果呢?”

叶盈芜尽管仍然不太相信,但还是哼了一声,把那个瓷盒子收了起来。她现在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只要有一点希望,总会去试试看。

宁雪一见叶盈芜都收了宁霏的东西,知道她对宁霏已经没了多少敌意。对叶盈芜来说,跟宁霏到底有没有骂她丑八怪比起来,显然是她的脸更重要。这时候再挑拨离间,不会有什么效果。

她冷飕飕地钉了宁霏一眼,便吩咐白梅给她布菜,自顾自吃自己的饭去了。

宁霏的饭菜全部被叶盈芜打翻,只剩下一碗汤,书院里一人一份饭,不能再领第二份,这也就意味着宁霏和紫菀两人没有午饭吃了。

周围的千金们都看得出来宁雪跟宁霏不对盘,谁也不愿意去得罪安国公府嫡女,纷纷装作没看见,转头的转头,转身的转身。

宁霏没说什么,让紫菀去请掌馔厅的人过来打扫地上洒落的饭菜。前世里她被关在黑牢的那三年,从来就没吃过像样的饭,现在少吃一顿根本不算什么。

这时,她却感觉身后有人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襟。

宁霏回过头,见是四小姐宁雯,一边悄悄拉她,一边警惕地望着宁雪那边,生怕被宁雪发现。

宁雯的丫鬟山茶提着她的饭菜站在不远处,宁雯朝山茶那边指了指,又朝门外使了个眼色,示意宁霏跟她一起出去。随即便若无其事地退开,装着随意的样子,带着丫鬟往掌馔厅外面走。

现在正值阳春,天气晴好,书院里景致优美,有些千金有时候会把午饭带到掌馔厅外面吃,书院是不会管的。

宁霏嘴角弯了弯,叫上紫菀,随后也走了出去。

宁雯走到掌馔厅不远处的一个小亭子里,才停下来,让山茶摆开饭菜,分了一半给宁霏和紫菀。

“六妹妹,紫菀姑娘,将就着吃点吧,虽然不多,总比空着肚子饿到晚上的好。”

说完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怕五妹妹不高兴了给我穿小鞋,不敢在五妹妹面前跟你多说话,分个饭菜还要躲出来,别笑话我。”

这种话,她居然就这么直截了当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

安国公府其他三个庶女,宁霜圆滑逢迎,宁露老实沉默,只有这个四小姐宁雯最为单纯,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一根直肠子通到底。虽然容貌只能算是平平,平日里打扮也朴实无华,但看得出来心地是不错的。

宁霏也一笑:“谢谢四姐姐。”

“六妹妹一起吃吧。”宁雯招呼宁霏坐下来,“在外头饭菜凉得快。”

她也不是刻意要向宁霏示好,就是觉得宁霏和紫菀中午一口饭都没得吃,到晚上肯定得饿坏,很自然地把自己的饭菜分了一半给两人。

但此时的宁雯却不知道,她的这次随心之举,会给她未来的人生带来多大的影响。

……

宁雯分的这一半饭菜量不多,但女孩子饭量小,宁霏和紫菀好歹也吃了个六分饱。

午饭过后,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下午的课到未时三刻才开始上,女学的千金们通常会在书院里休息或者游玩。

宁霏以前没来过应天书院,正好趁这个时候逛一圈,带着紫菀,两人走着走着,走到了书院角落里的一片竹林中。

这里位置偏僻,竹林附近平日似乎没什么人来,满地堆积着厚厚的落叶。春日里的新笋抽出,长的已有尺余,胖墩墩的像个娃娃。短的不过冒了一个小小的尖头而已,在土层中探头探脑,好奇地往外打量。

宁霏抬起头,见到竹梢上一根已经枯黄的细竹枝,上面挂着唯一一片干枯的叶子,伶仃地在风里摇摆,显出和周围葱茏春色截然不同的几分萧瑟。

宁霏犹豫片刻,让紫菀先回去,然后伸手把竹枝折了下来,执于手中为剑,缓慢而生涩地一招一式练起来。

前世里,她第一次学剑,就是在这样的阳春三月里,一片竹林中。

那时候,她也曾有过煮酒论剑,走马江湖的岁月。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一蓑烟雨笑看春舞乱飞花。

然而后来为了那一人,把一身的诗酒琴箫尽数埋在了巍峨沉重的金钉朱门之下。深深重重不见尽头的皇宫内院,再不见空山浮云清风明月,只有堆积成山的腐骨,午夜泣血的冤魂。

到如今,竟然连剑法都快要忘了。

可她还是得练。

前世里她最精擅的是医术,武功也是不弱的。但现在这具身体底子又实在太弱,一点基础也没有,只能慢慢重新练起来。

彼时练武,只是为了行走江湖潇洒风流。而如今,她从幽冥地狱里爬出来,再次准备踏进这倾轧算计人心深险的权谋场,武功便成了她的资本之一。

她现在有的筹码太少了。技多不压身,一个娇娇弱质的闺阁千金,若是有点身手的话,在这条杀机四伏的道路上前行,保障也多上一分。

宁霏手中的竹枝一招刺出,竹枝末梢正刺中一片从空中飘落下来的白玉兰花花瓣。

“好剑法——”

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尾音故意拖得很长,听过去怪腔怪调吊儿郎当的。

------题外话------

男主来啦~

正文 029 给我彻查这个小丫头

宁霏转过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歪歪斜斜地坐在墙头,翘着个二郎腿,靴子一翘一翘。一身华丽的银蓝色锦衣没有穿好,衣领松松垮垮地散着;一头漆黑长发也没有正经束起,左边刘海落下一缕,右边鬓角散开一绺,凌乱不羁。

但这毫无形象的装束,却是正衬托出那张美艳得倾国倾城摄人心魂的面容。五官明明精致绝伦俊美无俦,偏偏充满了肆意的野性,几乎能感觉到那种化为实质的张狂美感,犹如无数利刃锋芒一般,迎面逼人而来。

竹林风过,青翠浪涛翻涌起伏,簌簌声如海潮般一波一波涌来,落叶漫天乱舞。一身蓝衣的绝色少年,在滔滔竹海无边落叶之中,犹如一笔群青写就的泼墨狂草,于空阔天地间洋洋洒洒信手而开,一气呵成,酣畅淋漓。笔端一股恣肆狂意,直欲冲破苍穹,飞天而去。

宁霏放下手里的竹枝,对少年行了一礼:“七殿下。”

谢渊渟也随手折了一根竹枝,在手里把玩,把竹枝上的竹叶扯下来,丢得满天乱飘。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宁霏前世里作为宫廷女御医的时候,见过这位七皇孙一次,小宁霏是没有见过的,不过就算没见过也不妨碍她认出来。

“七殿下衣服上绣有龙纹,大元王朝只有皇室中人才能以龙凤为饰,而且……我听说过七殿下的诸多传闻。”

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脑子不正常人士,除了他以外,哪个皇子皇孙会像这样翘着个二郎腿坐在墙头上。

这里是应天书院女学院子的最外围,围墙外面就是外头京都的大街小巷,没事儿老爱突发奇想,翻墙跑进别人家院子里去,也是这位神经病殿下的癖好之一。

谢渊渟落下地来,打量着宁霏,手里已经光秃秃的竹枝在掌心轻轻一敲一敲:“你会剑法?”

“不会。”宁霏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是在家里看见护卫练剑,觉得好玩,自己胡乱比划两下而已。”

一个名门世家出来的大家闺秀,自然不应该会武。不过刚才她练的那套剑法实在是乱七八糟,不成章法,动作姿态都不准,简直不能叫做剑法。只有最后那一刺找到了点感觉,但也可以说成是运气好,碰巧刺中了从空中飘落下来的花瓣。谢渊渟认不认得什么是剑法都难说,应该识破不了。

谢渊渟像举剑一样举起竹枝,对准了宁霏:“好,那我们来过两招!”

宁霏:“……”

这家伙根本不听人说话的吗?

“七殿下,等等……”

宁霏一句话还没有说完,谢渊渟的竹枝就对着她的脸直刺了过来。

她不能暴露身手,无法阻挡也无法躲避,只能假装惊吓地反射性往后一退,踉跄一步,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谢渊渟那一刺毫不留情,根本不是跟她闹着玩的,竹枝末梢划过她的脸,就停在她眼睛前面相距毫厘的地方,几乎挨上了她颤动的长长睫毛。只要稍微往前一送,立刻就可以刺瞎她的眼睛。

宁霏小脸煞白,一动也不敢动,全身颤抖地望着谢渊渟,眼里盈满闪烁的泪水,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

“七殿下,我……我是真的不会剑法……”

连声音都颤得不成样子。

谢渊渟兴味索然地“切”了一声,放下竹枝,一脸鄙弃:“一点意思都没有,浪费我时间。”

宁霏装着一副哆哆嗦嗦的样子从地上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刚才有点疼,被竹枝末梢划出了一道红痕,还好没有出血。

远处响起一阵悠长的钟声,这是书院里的钟声,提醒学子们午休时间已过,开始上下午的课了。

宁霏趁着谢渊渟没有突发奇想又发什么神经,急急忙忙丢下一句:“七殿下我先回去上课了”,一溜烟往竹林外面跑去。

谢渊渟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手里的竹枝漫不经心地转来转去,眼神却是犹如幽井沉渊一般深不见底,看不分明。

他打了一个手势,围墙外面落进来一个身穿灰衣,容貌清俊的青年男子,正是上次在开着桃花的院子里等谢渊渟的那人。

谢渊渟的目光仍然落在远处:“执箫,给我彻查刚才这个小丫头的一切情况,越详细越好。”

执箫应声:“是。”

谢渊渟微微弯起嘴角,丢下竹枝,朝着宁霏刚才离开的方向走了过去。

……

应天书院下午的课是礼仪课,教课的是一位从皇宫中出来的掌礼嬷嬷,姓贾。

礼仪课教的内容很广泛。站有站姿,坐有坐相,行有行姿。大到觐见天子时最隆重的三叩九拜之礼,小到平日里生活中喝水吃饭举手抬足,都有讲究。

千金闺秀就要有千金闺秀的形象和仪态,私底下如何不论,至少在别人面前必须表现得好。所谓的贵女气度,就是从这上面表现出来的。

贾嬷嬷是一贯出了名的严厉苛刻。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戒尺,一见谁动作做得不标准,立刻就是重重一戒尺打下去。千金们细皮嫩肉的,这一戒尺下去,疼痛不说,手上身上往往立刻就能红肿起来一条印子。

作为宫里的老人,贾嬷嬷根本不怵这些朝臣之女,甭管出身门第多高多尊贵,都不留丝毫脸面,礼仪课上几乎所有人都挨过她的戒尺。以致于千金们对她又敬又怕又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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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忘记上传章节了,提醒了我才知道,抱歉发迟了〒▽〒

正文 030 不可描述的声音

今日下午先教的是品茶之仪。贾嬷嬷先给众人示范了一次。

不得不说,仪态对人来说的确重要。即便是贾嬷嬷这样一个橘皮老脸满头白发的老妇人,这般端端正正谨守礼仪地坐在那里品茶,看过去也能令人忽视她的身份装扮,只觉得一股高高在上和优雅高贵。

贾嬷嬷示范完了之后,让众人一个个像她一样做一遍。

喝茶是人人每天都要做的事情,但要做到像贾嬷嬷那般仪态周全,完美无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千金们做起来,多多少少都有些偏差和欠缺。贾嬷嬷一双锐利的小眼睛,就像是火眼金睛一般扫过去,哪怕最微小的动作不到位,都会被她狠狠揪出来。

宁雪坐在宁霏旁边,有些紧张,书院里她最怕的就是贾嬷嬷的戒尺了。

宁霏伸手过去,调整了一下宁雪面前那个茶杯的杯盖:“五姐姐,你的茶杯没有盖好。”

宁雪厌恶地瞥了宁霏一眼。关她什么事?要她来假惺惺地献殷勤?

贾嬷嬷到了宁雪的面前。宁雪一套动作下来,虽然略显僵硬,但没出什么错,被贾嬷嬷训了两句,总算没有挨戒尺。

宁雪暗地里长长松一口气。这些礼仪,她在家中已经练习了不知道多少次,才能做到现在的程度。

贾嬷嬷又到了宁霏的面前。宁雪尽量收敛表情,不让自己露出幸灾乐祸的期待模样。

丹青课上宁霏可以耍小聪明,礼仪却必须要靠苦练,没有下一番工夫是不可能练得好的。宁霏是第一次上礼仪课,但贾嬷嬷绝不会因为是个新人就放宽要求,宁霏今天这一顿戒尺是免不了了。

然而,接着她便看见,宁霏端坐,整袖,伸手,执杯,端起,遮面,饮茶……一套动作从容不迫行云流水般下来,竟跟贾嬷嬷刚才的示范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欠缺。

那种说不出的优雅高贵,自然而然,与生俱来,甚至更超越了刻意为之的贾嬷嬷不知多少。

贾嬷嬷全程瞪着宁霏,从头一直紧紧看到尾,愣是连一丁点的问题也揪不出来。张着嘴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最后哼了一声,直接从宁霏面前走了过去。

众千金们也看得目瞪口呆。这是她们入书院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看见这种情况。连贾嬷嬷这般苛刻犀利的目光,都挑不出任何毛病,就说明宁霏已经做到了完美无缺的程度。

宁雯坐在宁霏的另一边,她的礼仪一向是弱项,被贾嬷嬷用戒尺打了好几下,疼得龇牙咧嘴的。等贾嬷嬷暂时出去上净房的时候,宁雯便忍不住凑过来,压低声音问宁霏:“六妹妹,你才上了一天的礼仪课,是怎么做到这么好的?”

这个问题正是其他千金们也想问的,宁雯一问出口,有不少人也好奇地探过身来想听。

宁霏眉眼弯弯地一笑,笑得又甜美又纯真:“我刚才看贾嬷嬷做了一遍,照着她的样子做,就做成这样了呀。”

众人听得嘴角一抽。这说得轻轻巧巧的,谁能看一遍就模仿到这种程度?难不成礼仪上面也有无师自通的天才?

宁霏这次倒真的不是天赋高。前世里,她为了待在皇宫中,更为了能够和那个天潢贵胄的男子在一起,什么样的礼仪都练得炉火纯青。

一个江湖出身,从头到脚都带着野性的女孩子,一朝踏入这重重礼法的束缚之中,就像是自由飞翔的雨燕被折断羽翼,绑住双脚,困进狭窄的笼子里面。为练这些礼仪,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流了多少汗水,一个动作重复数十上百次,一个姿势连续保持数个时辰一动不动……这才练成今天这一身的仪态。

不过,这种贵族世家的优雅高贵,纵然在她骨子里刻得再深,仍然不是她的本性,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

贾嬷嬷回到大堂里,千金们一下子安静下来。

贾嬷嬷继续审查坐在对面一排的千金们,宁霏这边一排虽然已经过关了,也丝毫不敢放松,一个个正襟危坐,鸦雀无声。

宁雪坐着坐着,渐渐感觉肚子里似乎有点不对劲。开始的时候只是不舒服,后来就开始叽里咕噜地响起来,像是肚子里面涨满了气体,在肠胃之间疯狂地横冲直撞,想找到一个地方冲出去。

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午饭吃坏肚子了?

宁雪一张清丽的面容上,脸色越来越难看,忍得也越来越辛苦。

贾嬷嬷的礼仪课上,中间是不允许去净房的,这也是对贵女们的一种锻炼。所以她们在礼仪课之前,中午都不会喝水,才能憋得过这一整个下午。

现在礼仪课才上了半个时辰,离傍晚下学还有将近两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让她怎么忍?她现在就已经觉得快要崩溃了!

宁雪的五官都快要扭曲了起来,小腹处的鼓胀感到了极致,犹如一个吹到最大的气球即将爆炸一般,她实在是无法再控制住,终于……

“噗——”

一个拉得长长的,抑扬顿挫的,余音绕梁九转十八弯的不可描述声音,在一片安静的大堂中,无比清晰地响了起来。

正文 031 轰出礼仪课

所有人都唰地一下转过来,瞪大眼睛望着宁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

一个高门望族出来的大家闺秀,怎么能发出这么粗鄙,这么可怕,这么……恶心的声音!

这简直刷新了她们的认知!

宁雪周围坐着的几个贵女,全都顾不得还在礼仪课上,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开了一步,一脸嫌弃厌恶,仿佛靠近宁雪就会沾上什么肮脏的东西。

她们大都是金尊玉贵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平日里衣服沾上了一丁点异味都无法容忍,更何况是这种……

不管到底臭不臭,这是真的恶心啊!

宁雪的整张脸一下子都绿了!

她……她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还在贾嬷嬷的礼仪课上,出了这么要命的失误!

只有那些最粗鲁低贱的下人和贱民,才会做出当众放……这种事情来!

她的形象算是全毁了!

贾嬷嬷的老脸瞬间沉了下来,一双小眼睛里喷着震惊的怒火,走向宁雪。

宁雪吓得浑身发抖,还没来得及争辩,贾嬷嬷重重的一戒尺就打在了她的身上,紧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

“宁五小姐,好个大家闺秀,好个高门千金啊!老身在应天书院教了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见到像你礼仪这么好的女子!”

贾嬷嬷是真的盛怒,在她的课上这般失仪,简直就是在打她的脸。戒尺下去得比平时更重数倍,宁雪顿时被打得嗷嗷乱叫,又不敢躲闪,狼狈不堪。

“嬷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肚子不舒服,实在是忍不住了……”

贾嬷嬷更怒,打得也更用力:“你以为谁会在意你是不是故意的?这要是在圣上面前怎么办?在大型宴席上怎么办?在隆重典礼上怎么办?你也忍不住来这么一声?忍不住也得忍!就算憋得肚子爆炸也得忍!不然就等着死路一条吧!”

这倒真不是危言耸听。就比如大元王朝一年一度的天家祭祀大典,任何人在大典上只要出现了一丁点的失仪,就是对神明和祖先的不敬,那可是掉脑袋甚至诛九族的大罪。

当然,宁雪这样的朝臣之女,等闲是参加不了祭祀大典的。但需要注意的场合仍然很多,一旦失了礼数,轻则名声有损,重则惹祸上身。

这也是应天书院的礼仪课如此严格的原因。

贾嬷嬷每骂一句就打一下,打了半天,终于打累骂累了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宁雪刚刚挨打的时候注意力被分散,这会儿霎时间又觉得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贾嬷嬷一停下,她一个猝不及防控制不住,紧接着便是又一声长长的……

“噗——”

这一声比刚才还要悠长响亮,正当着贾嬷嬷的面放出来,而且还是在她刚刚教训完宁雪之后。

仿佛在耀武扬威地挑衅表示,贾嬷嬷刚才说的话,全部都是……放屁!

大堂里鸦雀无声,这清晰的声音仿佛在空间中被无限地放大拉长,响亮无比。周围众人一片犹如死一般的寂静。

宁雪白眼上翻,已经几乎晕厥过去。

贾嬷嬷的脸彻底变成了青黑色,戒尺在手中“啪”地重重折成两段,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几乎掀翻了大堂的屋顶。

“滚出去!永远不准出现在我的礼仪课上!”

……

这天下午的礼仪课,最终还是没上下去。

贾嬷嬷大发雷霆,把宁雪轰出课堂,惊动了女学里掌事的女官,闻声赶来。

应天书院的学子没有犯什么大错的话,本来一般是不至于被赶出去的。但那女官赶到的时候,宁雪明明整个人都快要崩溃,却还在一阵接一阵地放出某种不可描述的声音,周围众人掩着鼻子退得老远,生生让那女官一张脸也变成了绿色。

贾嬷嬷早就被气得七窍生烟,这般情况下,女官也实在没法劝贾嬷嬷让宁雪继续留在礼仪课上。只得让人一边禀报了安国公府,一边忍着恶心,让人将肚子还在叽里咕噜作响,不断释放某种气体的宁雪送回去看病。

贾嬷嬷被气走了,留在大堂里的千金们也被允许提前下学,一个个表情扭曲,神色诡异。尤其是平日里总是簇拥着宁雪的那几个千金,这时感觉好像自己也被连累,脸面同样丢光了一般,头都不敢抬起来。

宁霏坐在宁雪旁边,算是众人当中反应比较得体的,只是虚掩着鼻子稍微退开了一步而已。一脸的遗憾同情之色。

她还真是有点为宁雪感到遗憾。刚才是她在手中藏了药粉,在帮宁雪盖好茶杯杯盖的时候,暗中洒进了宁雪的那杯茶里。

这种药本来是疏通肠道的,效果十分霸道,就是副作用太不雅观。但现在看来,倒是有出人意料的用处。

早就警告过宁雪不要再来招惹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宁雪理解力太差,听不进去,那她就只有用这种印象深刻的方式来让宁雪明白了。

宁霏走到大堂门口的时候,突然觉得似乎有一道目光遥遥地笼罩在她的身上。她从前世里的经历过来,对环境已经很敏感了。

宁霏转过头,在远处掩映的花木中,看见了一片银蓝色的衣角影子,飞快地隐没在假山叠石后面。

银蓝色的衣服……谢渊渟?

他躲在那儿偷看自己干什么?

宁霏莫名其妙了一下,但随即又觉得一个神经病患者,偷看人还需要什么理由。她想了也是白想,去揣摩一个脑子不正常人士的想法,这才是不正常的。

正文 032 邱姨娘怀孕

在应天书院的第一天,就这么告一段落,下学时间提前了一个多时辰。

宁雪今天在礼仪课上出了大丑,被贾嬷嬷赶出课堂,以后不准再上礼仪课的事情,书院女官写信报给安国公府,信件比几位宁家小姐提前到了府上。

宁雪回去的一路上总算不再一直放响屁,只是一个劲儿哭,哭成了一整个泪人。回到安国公府,迎面而来的就是宁茂的一顿质问和训斥。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得罪的贾嬷嬷,连礼仪课都不让你上了?”

书院女官在信中的措辞比较委婉,没有明说原因,毕竟这种事实在是太尴尬太难堪了。

宁雪哭得根本说不出话来。宁茂拿她没办法,背地里去问最老实的宁露,宁露为难地吞吞吐吐半天,好不容易才说出事情的经过来。

宁茂一听,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怎么会出这种事情?当着书院里那么多人的面,丢人丢到这份上,宁雪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以后京都权贵圈子里一提起宁雪,就会一下子想到她在应天书院里的“精彩”事迹,把她看做一个粗俗鄙陋毫无礼仪的女子,看做一个笑柄!

他本来还指望着给宁雪结一门好亲事,现在是连想都别想,说亲估计都困难,哪个条件好的贵族世家,会乐意娶这样一个遭人嫌弃嘲笑的媳妇?

安国公府的脸面都被她狠狠地抹了一把黑!

李氏听了也叹气。最近宁雪虽然表现越来越差,但终归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对名声和面子看得远没有宁茂这么重,更关心的还是宁雪本身。

李氏劝道:“老爷,这也是事出无奈,怪不得雪儿,谁没有个猝不及防生急病的时候,人的身体状态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的啊。还是赶紧请丁大夫来给雪儿看看,怎么突然就闹肚子了?”

宁茂对宁雪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望,只觉得有些心灰意冷,懒得再管宁雪的事情,挥了挥手,让李氏自己请府医去。

李氏请了丁大夫来,给宁雪看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可能是中午饭吃坏了肚子。

宁雪根本不信。应天书院掌馔厅的饭食都是统一做的,女学这边所有人的菜色都一模一样,其他人都没吃出任何问题,怎么可能只有她一个人闹肚子闹得这么厉害?

她直觉里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宁霏。她中午的时候故意挑起了叶盈芜和宁霏之间的矛盾,宁霏转头就用这种卑鄙恶劣的手段报复她。

除了午饭之外,今天她在书院唯一入口的就是下午礼仪课上喝的茶水,而当时宁霏正坐在她旁边,还伸手碰过她的茶杯!

肯定是那时候宁霏做的手脚!

然而当时她整个人已经被吓傻了,没法冷静下来想到这一层。现在再怀疑,那茶水也早就被倒掉了,不可能找回来检查。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她空口无凭地说是宁霏干的,众人根本不会相信,反而会觉得她又在诬陷攀咬宁霏,尤其是在最近她已经有了这么多前科的情况下。

而且,在吃过这么多次亏之后,宁雪现在也实在不敢就这么再去跟宁霏斗。以前她对宁霏只有厌恶、怨恨和仇视,现在则是多了一分忌惮,甚至是恐惧。

宁霏一个小小的庶女,竟然就能有这种不声不响给人下药的本事。这次还只是让她闹个肚子,她就已经出了这么大的丑,如果当时她茶杯里放的是其他更可怕的药,那她现在的下场是不是会更惨?

宁雪暗暗咬牙。她身为尊贵的嫡女,难道真的要在一个卑贱庶女的威胁下,就此忍气吞声偃旗息鼓,再也不敢去招惹她,以前的那么多帐,也就这么算了?

绝对不可能!

她只是仍然太小看了宁霏,不够小心谨慎,才会一次又一次被宁霏所害。

这个庶妹,是绝对不能再留了。这一次必须好好谋划,想个办法,把她从安国公府永远除掉。

只是她不像其他官家嫡女,有一个疼爱女儿的好亲娘,她的这个母亲根本就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帮她。她只能靠她自己。

“雪儿?……雪儿!”

宁雪从沉思中猛然醒过神来,才发现李氏已经叫了她好几声,这时正狐疑地盯着她。

宁雪赶紧调整了一下表情,掩住眼中的怨毒和阴狠,假装自己只是因为出事而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的打算绝不能被李氏知道。

正要让李氏先回去,她自己去采薇斋一趟,外面进来一个桃夭馆的二等丫鬟,向两人禀报。

“夫人,五小姐,琼琚轩那边传来的信儿,说是邱姨娘刚刚被诊出有了身子,老夫人让所有人都过去一趟。”

李氏的脸色一变,顷刻间就退成一片苍白,眼里的光芒也黯淡下去。

“好,我这就过去。”李氏站起身来,声音略微有点沙哑,“雪儿,你要是身体没什么不舒服的话,也一起过去吧。”

宁雪瞧着李氏的样子,心下不屑。

李氏这安国公夫人的位置虽然坐得稳,宁茂对她这个正妻也十分敬重,但周围的妾侍姨娘照样一个都不少。

邱姨娘是老夫人的娘家表亲,惠姨娘是原本在宁茂身边的通房丫鬟,苏姨娘是宁茂的上峰所送。宁茂纳这些姨娘,看似都是出于无奈,其实妻妾环绕的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宁雪早就看得出来母亲对父亲的情意。每次这些姨娘们有身孕的时候,就是在提醒她她的男人被其他女人分享的事实,也是在赤果果地往她的心上捅刀。

宁雪一直很不以为然。其他世家里的正妻,能把一众姨娘们打压得一个孩子都怀不上,怀上了也生不下来,生下来了也养不大。而李氏明明难受,却从来没对这些姨娘们下过手,任凭一堆庶子庶女蹦跶出来,平白给自己添堵。尤其是宁府唯一的男丁,还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

邱姨娘生了宁浩之后,在宁府里本来就母凭子贵,也不知哪来那么好的运气,现在又怀上了身孕。这次要是再生一个儿子的话,还不得飞上天去。

但宁雪也就只是在心里嘀咕,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跟着李氏一起起身出去了。

邱姨娘怀孕的事情,也同样传到了雨霏苑这边。

宁霏听完后,微微弯起了嘴角,露出那个小小的梨涡。

她正在想有什么办法能在宁雪和苏姨娘之间搅起一点浪花来,现在邱姨娘正好怀孕,说不定倒是一个契机。

正文 033 助孕方子

琼琚轩里,宁府的众人都到了。

邱姨娘端着一个现在还看不出形状的肚子,端端正正小心翼翼地坐在正厅最中间,那样子像是怀里揣着一个一碰就会碎的金蛋一样。满面红光,满眼喜色,脸上高兴得意的笑容遮都遮不住。

周围众星拱月般站着一溜的丫鬟婆子。宁茂坐在邱姨娘的左边,穆氏甚至放下了老夫人的尊贵身份,挨着坐在邱姨娘的另一边,同样也是一脸笑呵呵的,手放在邱姨娘的肚子上,似乎恨不得立刻就从那里面蹦出一个大胖小子来。

除了邱姨娘、穆氏和宁茂一脸喜色以外,其他人的表情都不是那么好看。

李氏自然不用说,惠姨娘还是平日里一贯的低眉顺眼的模样,苏姨娘却是最沉不住气的,几乎维持不住脸上装出来的假笑。

这个邱姨娘的肚子怎么就这么争气?

前面生了两个女儿,后来又生了宁府唯一的一个儿子,本来就已经够好命了。要是李氏一直生不出嫡子的话,将来安国公的爵位继承就得落在宁浩的身上,老夫人以前也承诺过,到时候就把邱姨娘提为平妻。

现在邱姨娘居然又怀上了身孕。如果这一胎还是个儿子,别说爵位了,宁府的家业恐怕一大半都得落到邱姨娘的手里。

到那时候,她们这些姨娘还有什么地位可言?不得被邱姨娘死死踩在脚下,仰仗她的鼻息过活?

对于其他几位小姐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好消息。以穆氏的重男轻女程度,宁府多一位小少爷的话,她们受到的忽视就只会更多上一分。

李氏虽然不是什么贤惠大方的主母,但光明磊落,公正明理,从不用那些阴毒下作的手段。而邱姨娘尖酸刻薄,一副小人嘴脸,要是被她上了位,她们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邱姨娘这些年来本来就因为宁浩而倍得荣宠,如今再有身孕,尾巴几乎要翘到天上去。趁着众人都在场,端足姿态,得意洋洋地尽情炫耀显摆了一番。

苏姨娘平日里跟邱姨娘最不对盘,这时候受邱姨娘的奚落嘲讽也最多,被刺得脸色僵了又僵变了又变,只是碍于穆氏和宁茂都在,不敢发作,还得全程陪着笑脸。

憋着一肚子的火,回到采薇斋后,苏姨娘气得连摔了好几个茶杯,破口大骂。

“那个小贱人,不就是运气好怀了个肚子,有什么好得意的!呸!还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能不能生出来都是一回事!”

苏姨娘的丫鬟水仙站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这骂的话要是让老夫人或者国公爷听到了,苏姨娘肯定得脱一层皮。

院子外面突然亮起了摇晃的提灯火光,水仙吓得手忙脚乱,赶紧拉苏姨娘:“姨娘!别骂了!有人来了!”

来采薇斋的不是别人,却是宁霏,后面带着豆蔻。

宁霏进房间后,看了一眼地上没来得及收拾起来的茶杯碎片,叹了口气。

“姨娘也别太生气,气坏了自己身子,多不值得。”

苏姨娘在经过穆氏寿宴的事情后,本来对宁霏也有了一分戒备,换做平时,在宁霏面前肯定是得装装样子的。但这时候实在是气得狠了,顾不得那么多,咬牙切齿地继续咒骂。

“那个邱氏,就是欺负我们生不出儿子,故意气我的……还不知道她肚子里那个是男是女呢,现在高兴个什么劲儿,最好连生都生不下来……”

宁霏面不改色地听着,忽闪了一下大眼睛,插口道:“姨娘,我在庄子上的时候,偶然在边上听一个游医说过一个能帮助怀上孩子的方子,据说特别有效果。前几年在泸州那一带,已经有不少富家大户靠这方子喜得贵子了,姨娘派人去一打听就知道。”

苏姨娘第一个反应就是狐疑。但宁霏说得这么肯定,沪州距离京都虽然远,真想要打听的话也不难打听到,又不像是在瞎编撒谎。

“你难道还知道这方子不成?”

“知道呀。”宁霏笑道,“我这里正好有那个游医留下来的方子。”

豆蔻心下暗暗嘀咕。她们在庄子上的时候,可从来没碰到过什么游医和方子,不过小姐既然这么说,那就肯定有小姐的道理。

宁霏其实倒真的不全是在瞎编。几年前在沪州那边,的确有流传过一个助孕的方子,但不是什么游医,就是前世的她自己写出来的。那时候不少人家都用过这方子,现在说不定也还有,不怕苏姨娘真的去查。

苏姨娘眉毛一皱,不悦道:“既然有这种方子,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给姨娘?姨娘要是能怀上身子的话,咱们娘儿俩的日子就能好过得多,你难道不知道?”

宁霏心说,你要是怀上孩子的话,日子好过的只是你自己一个人,可不见得包括我在内。

笑了一笑,道:“因为我觉着姨娘恐怕用不上这方子。”

苏姨娘的眉头皱得更紧:“为什么?”

“因为那方子里的药材太贵了。”宁霏说,“我刚才不是说用的都是富家大户么?这方子一帖药至少就要五十两银子,要怀上孩子少说也得吃个十来帖,一般人家是用不起的。”

“那就是总共要五百多两?”

苏姨娘盘算了一下,她作为安国公府的姨娘,这些年来也攒下了一点体己,五百多两银子要拿还是拿得出来的。

“不止。”宁霏摇摇头,“我听那游医说,这方子虽然有效,但也是有弊处的。靠它怀上的身孕,胎像很不稳定,稍有不慎就容易滑胎,而且滑胎之后很难再次有孕。只能在怀胎期间一直照着这方子吃下去,才能稳得住胎。十个多月算下来,总共六七十贴的药,三千银子都不够。”

苏姨娘心里一沉。五百多两银子,她变卖几件首饰,拼凑一下还能凑得出来。但她没有娘家,也没有其他的银钱来源,三千两银子真的远远超出了她的能力。

如果她向宁府公中去支的话,为了添丁进口繁衍子嗣,穆氏自然是花多少钱都舍得。但这样一来,这方子就会暴露出去,李氏和惠姨娘同样也能用上。

其他人都能怀孕,她还有什么优势可言?

正文 034 结交

苏姨娘愁眉紧锁,绞尽脑汁地在那里思索着,已经根本没心思和宁霏说话。

宁霏也只把话说到这里,给苏姨娘把方子写了下来,道:“方子我给姨娘留下,能不能用得上,就看姨娘自己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然后就离开了采薇斋。

反正苏姨娘没钱也不可能找她要。她一个刚回到安国公府不久的庶女,除了那点月钱以外一穷二白的,像样首饰都没有几件,更不可能有这么多钱。

回到雨霏苑后,时辰已经不早了。豆蔻服侍宁霏梳洗,解开宁霏的发髻,把一头黑鸦鸦的长发全部放下来。

宁霏人长得纤细娇弱,这一头青丝却格外漆黑浓密。发质本来就好,加上最近一段时间的保养,柔软光滑,丰盈厚润,隐约泛着幽幽的蓝光,就像是一方夜色浸染而成的上好丝绸,优雅地从肩膀上流淌下来。

豆蔻用绿檀木梳子给宁霏梳头发,梳着梳着,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姐,您为什么要给苏姨娘那个助孕的方子?”

她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小姐的目的。帮苏姨娘怀上了身孕,对小姐来说又没有半分好处,而且那方子那么贵,苏姨娘根本弄不到那么多钱,给她一个用不上的方子干什么?

“先不告诉你,等着看你就知道了。”

宁霏笑吟吟地坐在铜镜前面,纤细的手指上随意缠绕把玩着一缕头发,眨了眨眼睛。

铜镜中倒映出的,是一个青涩稚嫩而甜美可爱的少女身影。黑发如瀑,肌肤如玉,眉目如画,笑靥如花。

没有满身触目惊心的伤口和血迹,泡在肮脏腐臭的污水中;琵琶骨上没有穿着粗大的钩子和锁链,露出森森的白骨;手脚上没有残疾,没有被切断筋脉抽去骨骼之后,软绵绵垂落下来的诡异形状……

宁霏带着微笑,悠悠地欣赏着镜中的自己。

这般年轻,美丽,完整无缺……真好啊。

……

第二天,安国公府的几位小姐照常去应天书院上课,只有宁雪告了病假。

只有贾嬷嬷不准宁雪再去上礼仪课,其他课她本来还是可以正常上的,但被昨天那么一出丑,宁雪不管走到哪里,头都抬不起来,哪里还有脸出现在应天书院的众多贵女同学面前。

宁茂和李氏也觉得宁雪最好先在家里躲一段时间,等到风头过去了再出去,便帮宁雪向书院告了半个月的假。

这天早上上的是女红课。千金贵女们做的针线活,其实基本上就是刺绣,书院里请来了几位大元技艺最好的绣娘,给众人传授各种针法绣法。

所有这些才艺里面,宁霏最不擅长也最不喜欢的就是女红。她本来并不是那种静不下心沉不住气的性子,看书下棋写字作画样样都没问题,但就是不耐烦做刺绣这种事情。前世里她师父是个穿越者,更不会让她去学这个,以前的她根本就不会。

好在她这具身体的原主,小宁霏,在庄子上做了三年的针线活,刺绣水平还马马虎虎,用来在女红课上蒙混过关已经够了。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下课,众人去掌馔厅吃午饭的时候,一个身影突然风风火火地扑到宁霏面前,把她和紫菀给吓了一跳。

“宁霏,你给我的那什么药,还真有用!”

来的正是昨天差点跟宁霏打起来的叶盈芜。早上宁霏没在女红课上见到她,像她这种脾气火爆的将门虎女,想来也不会有那个耐心去学什么刺绣。

宁霏一看,叶盈芜脸上那几颗原本红通通的痘痘,颜色和大小都已经消退下去了不少,没有之前那么显眼了。原先用来挡着脸的厚厚刘海和鬓角,都被她梳了起来,整张脸一下子俊俏漂亮了几分。

“叶大小姐能用就好。”宁霏笑眯眯地说,“坚持用下去,三天后痘痘就可以完全消掉了。”

叶盈芜昨天下午回去后,先把宁霏给的那凝胶给小丫鬟试了试,到晚上见没有问题,自己就忍不住也用了。第二天早上起来,效果果然立竿见影。

药效摆在眼前,她对宁霏的态度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直接坐到宁霏旁边。

“你给的那一盒药太少,只够用几次的,以后我再长痘痘就没得用了。能不能开个价,直接把那个偏方卖给我,我自己让人配药去?”

她为自己这张脸苦恼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好用的偏方,花个大价钱也值得。

“不用买。”宁霏笑道,“一个小方子而已,又不是值钱东西,我直接写出来给叶大小姐就可以了。”

以她的医术,想赚钱有的是办法,京都这些名门世家贵女的人脉,可比钱来得重要多了。

“那好,多谢了。之前误会你,差点打伤了你,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叶盈芜倒也没有推推扯扯,答得十分爽快,道歉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一边吩咐自己的丫鬟摆饭,就摆在宁霏这一桌上,显然是要跟她一起吃。

“别叶大小姐叶大小姐的叫了,听着都别扭,叫我名字就好。”

两人也不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边吃一边聊,周围掌馔厅里的不少千金都在悄悄瞧这边。

叶家是将门世家,叶盈芜的父亲又是手握重权的御林军统帅,叶盈芜这个唯一的叶家嫡女身边,围着套近乎的贵女不少。

但叶盈芜不喜欢装腔作势,又没有什么虚荣心,并不容易讨好。她那强悍火辣喜欢打打杀杀的性子,本来就看不惯那些成天掐尖拈酸勾心斗角的名门闺秀,和她们根本合不来。

宁雪算是贵女圈子里跟叶盈芜关系还不错的,这关系还是她费了好长时间和工夫才一点点建立起来,不过也算不上是朋友。

现在这个宁家六小姐,靠着一个药方子,跟叶盈芜的关系居然一下子就这么好了?

正文 035 今天是个好日子

宁霏倒是能猜得出来叶盈芜为什么会看她顺眼。叶盈芜是将门出身,她是江湖出身,她们两个骨子里都跟那些端庄温婉的大家闺秀不一样,自然相互之间有种天生更融洽的气场。

这之后,她又写了一个内服调养的方子给叶盈芜,痘痘不能一直都等到爆出来了才治,从根本上调好青春期内分泌问题,才能治本。

叶盈芜在书院里本来没有多少朋友。那些千金们聚在一起聊起天来,来来去去就是衣服首饰、胭脂水粉、家长里短、八卦流言,她听着就不耐烦。而且大多数人虽然表面上对她逢迎,实际上也觉得她粗野凶悍,并不是真心跟她结交。

但在宁霏这里,她可以海阔天空地尽情聊天下大势、军事战局、天文地理、兵法武功。宁霏前世里行走江湖多年,见的世面其实比叶盈芜多得多,就算她刻意做了隐藏掩饰,言谈举止间跟真正不谙世事的深宅闺秀还是不一样的。

有叶盈芜在,宁雪又告了病假,书院里几乎没人再找宁霏的麻烦,她可以认认真真地上课——或者说假装认真地上课。

除了女红以外,宁霏在其他礼、乐、书、数、画、棋、舞、女红、诗词、骑射九门课程上全都“天赋出众”,“突飞猛进”。

从一开始众人认为她只是一个从庄子上回来什么也不会的鄙陋庶女,到门门课程夫子都看好夸赞的天才,她在应天书院女学里很快就成了鼎鼎大名的人物。

而安国公府这边,最近却是一点都不安宁。

邱姨娘本来就是个能来事的,仗着怀了身孕,趾高气扬,换着花样可劲儿闹腾。今天想吃血燕羹,小厨房就得一天到晚备着,吃一半倒一半;明天嫌住的琼琚轩不够宽敞亮堂,糊窗子的就都得全部换成霞影纱,还从惠姨娘住的青衿庭那边圈了一块地过来;吃顿饭四五个丫鬟婆子伺候,出个门脚下的路都要洗三遍,恨不得府里把她当做大佛一样供起来。

穆氏把邱姨娘那个能生儿子的肚子看得跟什么似的,由着她去作,把邱姨娘惯得越发飞扬跋扈。

李氏是正妻不好招惹,惠姨娘老实巴交太无趣,邱姨娘想找人踩,自然就找上了她最看不顺眼的苏姨娘。

这短短几天时间,邱姨娘就从苏姨娘那里硬生生抢走了一大堆东西,都是苏姨娘最心爱的贵重首饰和摆件。

应天书院第一次休沐的时候,采薇斋那边的余妈妈过来向宁霏禀报,苏姨娘凑了五百多两银子,照着宁霏之前给的那个助孕方子,去外面药铺里抓了十帖药回来。

宁霏听后,弯起眉眼微微一笑。

她就知道,在邱姨娘怀孕之后,以苏姨娘的性格,肯定受不了对方这般仗势欺人,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

只要怀上身孕就可以翻身做主扬眉吐气,得到这么优越的待遇,眼前正有一个助孕方子摆在那里,她不可能忍得住不去用。

而这个方子,是一定能让她怀上“身孕”的。

……

太子府。

三月阳春时节里,天气晴好和煦。七皇孙殿下所住的景云院,平日里总是一派鸡飞狗跳,此时却是难得的熙攘热闹,高朋满座。

里面坐的大都是京都的商贾富豪,末品小官,以及跟高门望族沾亲带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门户。总之就是京都权贵圈子里的下层,金字塔半中间高不成低不就的一截,无论对上还是对下都需要苦心经营钻研游走,地位最尴尬最微妙的那个阶层。

外头阳光明朗灿烂,但这满堂客人的心情,却远不像阳光那么美好。

景云院的主人,七皇孙殿下谢渊渟,这时正以他最习惯的姿势,一手支颐,斜靠在大厅主位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两条长腿毫无形象地懒洋洋搭在前面的小几边缘,衣襟下摆松松垮垮从两边垂落下来,靴子的鞋底板正对着堂下的一众客人们。

他的面前,摆了满满一大厅的礼物。

古董、摆件、饰品、瓶觚、屏风、绣品、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各种各样什么都有,也没个类型特征,看不出是为了什么而送的,但一件件都是价值不菲的贵重之物。

满屋子金碧辉煌的珠光宝气,映着众人强装假笑,实际上快要哭出来的一张张脸,像是一根根表面上刷着糖霜,里面绿了吧唧又皱又蔫的苦瓜。

这已经是七殿下第四次邀请他们来太子府了。

第一次的名目是三月二十立夏。好嘛,夏天到了,万物繁荣,虽然不是什么重大节日,但也是有意义的日子,庆贺一下是正常的。

他们这些商贾小官,平日里就算想搭上稍显贵些的高门世家都难,更不用说跟皇亲国戚打交道,那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接到太子府帖子的时候,虽然这帖子是号称脑子不正常的七皇孙殿下发出来的,但有个能攀上关系的机会就是天大的好事,众人还是一个个受宠若惊,激动万分,使劲浑身解数准备了最好最贵重最别出心裁的礼物,巴巴地送来太子府。

七殿下不管他们送的什么礼物,全部笑眯眯地照单全收,笑眯眯地让他们的屁股沾了一下景云院的椅子,再笑眯眯地把一脸懵逼莫名其妙搞不明白怎么回事的他们送出府去。

第二天,还没从懵逼中缓过神来的众人,又收到太子府七殿下的帖子:“今天是立夏第二天,是个好日子,各位来太子府上庆贺一下吧。”

众人:“……”

立夏第二天是个什么鬼!有哪个神经病会庆贺这种日子!

——差点忘记了,七殿下就是个神经病。

帖子都发来了,当朝皇孙的邀请谁敢不理啊。既然不能不理,去太子府这种地方,总不能空着手上门吧。

于是众人咬咬牙,又带着大包小包的贵重礼物去了太子府。七殿下又是笑眯眯地收下礼物,笑眯眯地送人出来。

第三天又发来帖子:“今天是立夏第三天,是个好日子,各位来太子府上庆贺一下吧。”

众人:“……”

他们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庆贺个鬼的好日子,七殿下就是想坑他们的礼物!

但就算是想坑礼物,好歹也走点心编个有诚意的名目,换个新花样吧!这立夏到底要用几天!

然后第四天,也就是今天,果然换了新花样:“今天天气真好啊,是个好日子,各位来太子府上庆贺一下吧。”

众人:“……”

正文 036 王者归来

谢渊渟坐在主位上,笑眯眯地客气:“承蒙各位赏光来太子府,原来大家对于好天气的热情都如此高涨,看来以后我应该多邀请大家共同庆贺才是。不过你们也是,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礼物干什么?”

众人:“……”

既然不要他们的礼物,那他们拿回去成吗?很贵的啊!他们小门小户的,连着好几天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心疼得都快滴血了!

求求老天爷明天下雨吧,别再来什么好天气了……不对,就算没有好天气,也难保这位七殿下会不会来个立夏第五天之类的由头给他们发帖子。

求求老天爷让这位爷的脑子恢复正常吧!再这样下去,他们也会崩溃成神经病的!

谢渊渟心情愉快地让人把哭丧着脸的众宾客送出府去,抽着嘴角的单木走上前来,请示道:“殿下,明天还要继续送帖子吗?”

谢渊渟总算大发慈悲:“暂时先不用了。”

潜台词就是,哪天他想了,这坑爹的发帖请客还得继续。

另外一个穿着太子府里侍卫服饰,容貌清俊的青年男子走进来,谢渊渟指指满大厅的礼物:“这些大概值多少钱?”

执箫扫一眼满大厅的金银器物,估算了片刻,道:“至少五万两银子。”

单木又是嘴角一抽。邀请来的那些客人虽不是高门望族,但家底还是有点的,尤其是那些商贾巨富,一送就是价值一两万两银子的重礼。这四天全部加起来,二三十万两银子肯定是有了。

跟那些累死累活赚钱的人比起来,殿下这钱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当然,也就只有殿下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打秋风,皇上和太子听了最多觉得他又是脑子抽了发发神经,肯定不会怪罪。

不过他也不知道殿下为什么突然坑人这么多钱,大概是一时兴起,想拿银锭打水漂或者拿银票烧火盆吧。

谢渊渟挥挥手:“全部送出去卖了。”

然后转头望着单木,单木会意过来,委委屈屈地出了大厅,关上门,把谢渊渟和执箫两人留在大厅内。

执箫是不久前谢渊渟从外面带回来的。根据谢渊渟天花乱坠的说法,这是一位流落困境的高手,偶然被他救了,感念他的大恩大德,就死心塌地地跟在他身边。

太子府自然不会把谢渊渟的瞎扯淡当真,查了执箫的情况,没查出什么问题来,便让他签了死契,算是太子府的侍卫。

不过执箫来了后,倒是十分得力。他不像单木这种没有武功的小厮,而是飞檐走壁什么都会,到哪里都可以寸步不离地跟着谢渊渟,一下子就成了谢渊渟身边的第一人,搞得被抛弃的单木还有点小幽怨。

单木出去之后,谢渊渟仍然以原本高高翘着腿的姿势坐在椅上,懒懒散散,毫无形象,然而周身的隐约气息,却似乎有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变化。

“二十八万两银子,全部用来重建总门,三个月之内必须落成。在江湖上放出消息,说我已经回来,但不要泄露我现在的情况。失散的门人,该找的找,该救的救,该杀的杀。”

他的语调很平,甚至可以说是轻描淡写,然而每一个字落下,仿佛都带着沉逾千钧的重量。一字字犹如一把把巨大的寒铁利剑,碎裂洞穿一望无际的万里冰层,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渊海。

执箫整个人微微一震,下意识地单膝跪下,神色肃然,凝重地低头应道:“是。”

刚才谢渊渟说到他已经回来的那一瞬间,他只有一种犹如置身于雷鸣电闪狂风暴雨之中,全身战栗颤抖的感觉,眼前恍然浮现出四个字——

王者归来。

他的主上,他的信仰,他立誓此生永远跟随和效忠的那个人,那个叱咤风云名动四方的传说,真的回来了。

谢渊渟又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去了。

执箫怔了一怔,却没有走,继续道:“主上,您上次让属下查的那位宁六小姐的消息,属下已经查清楚了。”

谢渊渟望向他:“说。”

“那位小姐是安国公府宁家庶出的六小姐,闺名叫宁霏。三年前因为给嫡姐下毒,被送去了庄子上受罚,二月底刚刚被接回到安国公府来,三月中旬进的应天书院。因为门门课程都学得好,现在在书院里很得夫子们赞赏。”

谢渊渟的目光紧了一分。

“二月底……有没有查她在庄子上的情况?”

执箫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但还是回道:“宁六小姐在庄子上的三年过得很不好,缺衣少食,还经常遭人欺凌。她原本身体病弱,二月下旬那几天因为受冷而得了一场重风寒,险些病危,不过最后还是熬了过来。这之后抓到了庄子管事媳妇通奸的证据,又救了御史夫人被毒蛇咬伤的丫鬟,御史夫人到安国公府帮她说情,安国公府才把她接回去……”

执箫越往下多说一句,谢渊渟的脸色就越白一分。

等他注意到谢渊渟的不对劲,疑惑地停下来的时候,谢渊渟俊美的面容上已经毫无血色。

那双深黑得慑人的凤眼中,几乎缩成针尖大小的瞳孔在剧烈地颤动,仿佛沉渊深处掀起千万巨大而无声的惊涛骇浪,直冲天穹。

“主上……”

执箫一句话还没问出口,眼前人影一晃,谢渊渟已经从大厅里消失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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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37 害人的假药(PK求收)

三月阳春,在京都的一片繁花似锦中渐渐过去。天气一天比一天温暖,花褪残红青杏小,枝上柳绵吹又少,笼罩京都大街小巷的绿荫越来越浓密,迎来了阳光明媚的四月。

四月是大元王朝科举春闱的时候。因为这个时节不冷不热,天气最舒适,所以春闱和秋闱分别选在四月和十月。

应天书院的男学那边,还不到参加科举时候的学子们,也会在春闱秋闱的时候,在书院内部进行每半年一次的会试,考查学子们的学习情况。

女学同样有类似的一年一次的会试,叫做珠玑会,紧随男学之后,在五月初举行。

珠玑会一连举办十天时间,十门课程都会考查,所有千金自己选择课程进行比试,每门取前九名。第一名奖励九颗玉珠,第九名奖励一颗玉珠,最后以玉珠总数量排名,所得最多者决出前三甲,总共九人。第一甲分前三名,也有状元榜眼探花的名号,以此鼓励优秀的才女们。

这珠玑会对于京都的官家贵女们来说,是展示自身才华的最好机会。在珠玑会中夺得高名次的贵女,会在京都美名远扬,备受瞩目。不但为自己和家族博得光彩荣耀,地位提高,将来也容易结到一门好亲事。

珠玑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所以从四月份开始,应天书院女学就进入了一种紧张的状态。

女学里的官家贵女,林林总总有四十多人,从中决出前三甲仅仅九人,竞争还是颇为激烈的。这最后一个月,众千金都在抓紧时间练习和准备各项才艺,使尽浑身解数,以求在珠玑会上夺到好名次。

安国公府的几位小姐,宁霜宁露宁雯几个庶女都表现平平,只有宁雪在李氏的着意培养下才艺不错,去年进过前三甲,而且还是高居第四名。

宁雪不久前终于来了应天书院。但远没有以前那般众星捧月般的待遇,原本和她交好的千金们,现在大都尴尬嫌弃地躲着她,好像靠近她就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宁雪从书院里最耀眼的才女之一,骤然跌落到这个境地,怎么可能不气不恨。但她现在收敛了很多,在书院里一直低着头沉默寡言,练习才艺练习得格外刻苦。

今年的珠玑会是她最重要的翻身机会,如果能够进入第一甲的话,这份荣耀就足以让她一雪前耻。

只是,她偶尔盯着宁霏的时候,眼里闪动的仍然是仇恨怨毒的光芒。

宁霏不理会她,自顾自地同样在努力准备——或者应该说是假装努力。

这珠玑会第一甲她是必须拿到的,但她来应天书院才不到一个月,只凭这么点时间,如果轻轻松松就能拿到,未免惹人怀疑。

她想清静,偏偏却总有人不让她清静。

叶盈芜在刚入四月的时候生了场病,告了一天的假没来书院。以前宁霏都是跟她一起去掌馔厅吃午饭,这次一个人去,被堵在了半路上。

堵住她的是忠国公贾家的嫡女,贾若兰。

这位贾小姐在宁霏刚进书院的时候,跟大多数千金一样,对她不屑一顾。但后来宁霏帮叶盈芜调理好她的脸之后,她会不少美容偏方的事情就在书院里传了开去,有好几个千金见到叶盈芜这个活广告,都一反之前鄙夷的态度,厚着脸皮来宁霏这边讨要药方。贾若兰就是其中一个。

贾若兰虽然有个清雅的名字,长相却不尽如人意,又粗又胖。尤其是肤色天生黝黑,平日里都得用厚厚的白粉来遮掩,稍微一掉粉就黑一块白一块的,又尴尬又难看。

女子哪个不爱美,这黑皮肤也是贾若兰的头一块心病,所以她才会抱着一线希望,屈尊降贵地私底下来找宁霏。

贾若兰跟叶盈芜关系不好,要是叶盈芜在的话肯定不给,但宁霏没这么小气,给了她一个美白养颜的方子,让她回去长期坚持使用。这也就是四五天前的事情。

贾若兰的脸上带着面纱,她把面纱掀起一角,宁霏便看见下面的整张脸上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通红疹子。因为没有扑粉,脸色是原本的黝黑颜色,本来就长得磕碜,再加上这一脸的红疹,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

“你给我的什么破方子!”贾若兰气急败坏地怒骂,“我结果只用了一次,脸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是不是你故意的!你知道我跟叶盈芜有过节,所以用这药方来害我!来毁我的脸!你好恶毒的心思!”

她就在去掌馔厅的路上大叫大嚷,这个时辰众多千金们下学经过附近,不少人都朝这边看过来,望着宁霏,窃窃私语。

想也知道,这些贵女们议论宁霏的,绝不会是什么好话。

宁霏心平气和地道:“贾小姐有没有带制好的药过来?”

“这就是你那害人的假药!”贾若兰把一个小瓷瓶摔到宁霏的怀里,“我让人照着方子严格做出来的,别赖到我的头上!”

宁霏打开瓷瓶看了看,又闻了闻,确实是照着她的药方做的。抬头问贾若兰:“我之前说过这种药在使用前要在手背上先试试,确定没有过敏,才能用到脸上。贾小姐试药的时候没有问题吗?”

贾若兰一下子噎住。

宁霏之前确实有提醒过她这一点,但药做出来的时候,她太过激动期待,把试药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直接就用到脸上去了。

宁霏看贾若兰的表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刚要说这只是过敏,并无大碍,再配点药用两天,自然就会消退下去。没想到贾若兰却梗着脖子,脸色一沉,更大声地嚷嚷了起来。

“什么试药不试药的,我试药的时候一点问题都没有!你的药害人就是害人,别找出这些有的没的借口来推脱!”

她的脸被毁了,对宁霏憋着一肚子的愤怒怨恨,把她堵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本来是想好好羞辱教训她一番出气。

结果得知现在是她自己的疏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要是灰溜溜认错的话,哪下得来台?脸都没地方搁。

贾若兰对后面跟着她的几个人一挥手:“给我狠狠打她的脸!她把我的脸害成这样,她也别想好看到哪里去!”

每位小姐进应天书院只能带一个丫鬟,但平日里像跟班一样天天跟着贾若兰的,还有两个低品小官家的女儿,这两人各自也有自己的丫鬟。

贾若兰一下令,三个丫鬟立刻扬起手掌,朝宁霏逼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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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38 题字纪念(PK二更求收)

宁霏脸色微微一沉。这三个丫鬟想打她,自然是连一根头发也碰不到,但她不能在这里暴露她会武的事情。

正要往后退去,就听到贾若兰突然尖叫一声,用双手捂着一张脸,她脸上的面纱已经不见了。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红衣如火,容颜绝色的少年,眉梢扬着恣肆不羁的弧度,手里吊儿郎当地拿着一根竹枝,上面正钩着贾若兰的那块面纱,一晃一晃。

“七……七殿下……”

贾若兰面纱突然被夺,一张长满红疹的脸全暴露在了众人的目光下,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发作。但一看见对面的人是谢渊渟,不得不忍着怒火和耻辱感,放下挡着脸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朝谢渊渟行了一礼。

“见过七殿下。”

虽然有不正常的名声,但谢渊渟毕竟贵为皇孙,而且又深得皇帝宠爱,她一个官家女,见了谢渊渟还是不敢不恭敬的。

谢渊渟这一身红衣是极为纯正的大红色,犹如灼灼燃烧的火焰般鲜艳炽烈,也就只有嫁娶时的喜服才会红成这个样子,一般人平时根本穿不出来。

但穿在他的身上,却把他那本就张扬野性的美貌映衬得淋漓尽致,狂肆逼人,像是能烧伤人的眼睛。往那里一站,仿佛天地之间就只剩下这一抹耀眼无比的色彩,这一片炽热灼人的温度。

周围和远处所有贵女们的目光,都像是被吸在了谢渊渟的身上,无法移开。同时一个个在心里惋惜不已。

这七皇孙殿下的容貌,在整个京都可以说无人能比,据说小时候还是个文武双全的神童。可惜就是天妒英才,偏偏脑子出了毛病,否则的话,现在也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谢渊渟偏着头打量贾若兰一眼,鄙夷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这种丑八怪也敢在光天化日下出现?脏我的眼睛。”

贾若兰刚刚看到谢渊渟的时候,也被惊艳得呆住了。然而谢渊渟这毫不留情戳人心窝子的话一出,她的一张脸霎时间涨得又红又黑,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几乎要哭出声来,捂着脸转身就想跑走。

谢渊渟懒洋洋道:“拦住她。”

人影一动,执箫已经站在了贾若兰的面前:“贾小姐,七殿下没允许你离开,你这么掉头就跑,是对待一国皇孙的态度?”

贾若兰这次是真的哭出来了:“七殿下,我……”

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她侮辱得这般不堪,还想要干什么!她现在的样子是不好看,但又没招他惹他!

然而,要是愿意讲这种道理的话,谢渊渟就不是谢渊渟了。

“来人啊。”谢渊渟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贾若兰,“拿笔墨过来,丑成这般的女人还是头一次见,我要在上面题个字,以表纪念。”

贾若兰不敢置信地抬起泪眼,嘴唇发着抖,简直连哭都忘记了。

七殿下……刚才说什么来着?没见过她这么丑的女人,要在她身上……题字?

应天书院里多的是笔墨,立刻有跟着谢渊渟的护卫取了一套过来,谢渊渟拿着一只饱沾了浓墨的大羊毫就朝贾若兰走去,竟是要在她的脸上写字。

贾若兰尖叫起来:“七殿下……你不能……”

旁边的执箫一伸手便点了她的穴道,贾若兰僵立在原地,谢渊渟提笔便在她的额头上和两边脸颊上写了三个浓黑大字:“丑、八、怪。”

写完之后恶心地随手把毛笔一扔:“糟蹋了一支好毛笔。”

远处还站着不少围观的千金们。贾若兰平日里人缘不好,书院女学里大多数贵女都不待见她,这时候一个上来帮她的都没有,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热闹。见到她脸上的字时,一个个甚至都带着讥讽嘲笑之意。

贾若兰看不见自己脸上写的字,但看见众人的表情,猜也猜得到谢渊渟写的绝不是什么好内容。

偏被点了穴道,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张长满红疹的黑脸哭得扭成一团,又是耻辱又是愤怒,脸色红一阵紫一阵的,挂着黏糊糊的眼泪鼻涕,精彩纷呈。

谢渊渟却还不肯罢休,一眼看见远处那些看热闹的贵女们,兴致勃勃地打招呼:“喂,你们看得这么高兴,也过来题几个字?”

贵女们在边上看热闹可以,但真要让她们掺和进去一起当众侮辱贾若兰,贾若兰毕竟是忠国公府的嫡女,她们还不敢做到这个份上。

众人连忙纷纷赔笑告退:“七殿下说笑了,我们只是路过,就不打扰七殿下的兴致了。”

但谢渊渟既然来了兴致,怎么可能让她们就这么走人,手一挥:“执箫,带这些小姐们过来,再去取些笔墨。”

几个护卫围了上去,逼着贵女们过来。众人这下顿时暗暗叫苦不迭,后悔自己没事在边上看什么热闹,结果现在也被牵扯了进去。

“来来。”谢渊渟让开位置,“排好队,一人在这丑八怪身上题个字,不准重复啊。”

被抓过来的第一个贵女就是一贯喜欢看热闹的宁霜。她一个小小庶女,固然不敢得罪贾若兰,但更加万万招惹不起谢渊渟这样的天潢贵胄。这时候满怀惊恐,吓得手里拿的毛笔直发抖,也快要哭出来了。

“七殿下……要……要题什么字?”

谢渊渟不耐烦:“你看什么词形容这女人合适就题什么词,丑八怪我刚才已经写过了,要不你就写个黑炭吧。”

宁霜依着谢渊渟的话,哆哆嗦嗦在贾若兰身上写了“黑炭”两个字。贾若兰人长得黑,偏喜欢穿白衣,这两个字虽然写得不大,但还是十分显眼。

紧接着第二个贵女又被抓了过来,也被逼着题了字,然后又是第三个第四个。

谁不知道谢渊渟肆意任性,横行胡闹,而且还是个没人管的主儿。她们这时候要么得罪贾若兰,要么就得得罪谢渊渟,两相一比较起来,当然还是谢渊渟更加恐怖得多。

贾若兰在半中间就假装哭晕了过去,瘫倒在地上,然而谢渊渟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身上这一面写满了,就用脚把她的身子翻转过来,继续写另一面。

在场十几个贵女,全部题完时,贾若兰身上已经写满了字。

谢渊渟一手支着下巴,还算满意地欣赏这些字迹:“各位都写得不错,这么好的字应该让更多人看到才是,来人,把这丑八怪送到东市的大街上去挂着。”

东市大街是整个京都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贾若兰一听见这句话,一下子从装晕里被吓醒过来,一口气猛然堵在胸腔里没接上,白眼一翻,这次是真的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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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39 好气哦,可还是要保持微笑

贾若兰被带走之后,谢渊渟总算大发慈悲,放走了一众被吓得不轻的贵女们。

这个七皇孙殿下实在太可怕了。贾若兰虽然品性差,但又没招惹他,就因为长得丑让他不爽了,就把人整治成这个样子。

当众被狠狠侮辱一番不说,脸上身上写满字被挂到全京都人最多的东市街上去,就算很快就能被人救下来,一个姑娘家丢这么大的脸,这辈子也抬不起头做人了。

没有人注意到,在场的所有千金里,只有宁霏至始至终一直站在旁边,没被谢渊渟找麻烦。

等所有人都走了,谢渊渟这才转向宁霏,宁霏也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多狠毒多阴险的人她都能对付,但这种脑子有问题而且又异常恣肆顽劣,偏偏身份高贵上头还有庇护的家伙,要是也突然一个看她不顺眼要把她折腾一顿,还真有点难办。

谢渊渟把宁霏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遍,挑眉道:“你不是要去掌馔厅吃饭吗?再不去就没饭吃了。”

宁霏倒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愣了一下,行礼回道:“谢七殿下提醒,宁霏告退。”

然后就带着豆蔻赶紧往掌馔厅那边走。这位七殿下心性无常,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发难,还是少待在他面前的好。

不料,谢渊渟竟然在她后面一路跟了过来。宁霏进掌馔厅,他一个男子就也进了女学的掌馔厅;豆蔻去领了饭菜回来,他居然也大剌剌地摆开准备吃饭的架势,在宁霏这张桌子上坐了下来。

“叫宁霏是吧?……我看上你的饭了,分我一份。”

宁霏嘴角一抽。

掌馔厅的饭菜都是很家常的饭菜,今天是一碟糖醋小排,一碟梅花豆腐,一碟盐水鸭,一碗火腿白菜墩汤。一般富贵人家都吃得上,更不用说堂堂太子府,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见过,会看上这些饭菜?

这位七殿下又抽什么风?难不成是正好肚子饿了?

周围的贵女们刚才被吓到了,现在都不敢在掌馔厅里吃饭,外头露天实在找不到位置坐的,也躲得老远,战战兢兢地望着宁霏这边,好像下一个步贾若兰后尘被谢渊渟找麻烦的就是宁霏。

宁霏无奈,只能把饭菜让给了谢渊渟:“那七殿下就请用餐吧。”

大元王朝虽然开放,但她一个待嫁闺秀,不可能跟陌生外男在同一个碗碟里面吃饭。她和豆蔻今天中午只能少吃一顿了。

谢渊渟却不干:“我说让你分我一份,没说把饭菜全部给我。执箫,再去拿一份碗筷过来。”

七殿下发话,执箫立刻就从掌馔厅的人那边拿到了碗筷,谢渊渟把碗筷往宁霏面前一推:“你也在这里陪着我吃,不然多没意思。”

宁霏:“……”

谢渊渟说归说,其实只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拿着个鸭爪在那里一边悠哉悠哉地啃,一边看着宁霏吃。

宁霏被他看得压力山大,又怕他不爽,还得全程保持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一顿饭吃得跟嚼蜡一样,深深感觉她等会儿要去吃颗药帮助消化。

出了掌馔厅,谢渊渟还是阴魂不散,宁霏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宁霏只觉得满身芒刺在背,几次劝谢渊渟离开,谢渊渟一概望天装傻——直截了当地让他滚蛋他还不听呢,更何况是委婉地说。

讲道理没用,宁霏身上又没带什么适合在这种时候用的药,软的用不成硬的不敢用,一时也不知道该拿谢渊渟怎么办。

她到底是怎么勾上这位小祖宗搭错的那根筋了?

下午上课的钟声终于响了起来,宁霏如遇大赦:“七殿下,我要去上课了,您是不是该回去……”

谢渊渟一点都不介意:“没事,我跟你去课上看看。”

宁霏:“……”

你没事,我有事啊!

下午是书法课,教课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夫子,姓季。季夫子看见跟着宁霏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的谢渊渟时,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是见了鬼了。

“七……七殿下?您怎么……”

谢渊渟大度地挥挥手:“我只是顺路进来看看而已,你们上你们的课,不用在意我。”

季夫子和众人:“……”

不在意个鬼啊!全是千金闺秀的女学课上插进来一个男子,而且还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神经病,这能不在意就怪了!

“都愣着干什么?”谢渊渟一脸无辜,“开始上课啊。”

众人只能战战兢兢开始上课。谢渊渟就在宁霏的位置后面晃过来晃过去,周围几个贵女一边提心吊胆地偷眼看着,一边忍不住佩服宁霏。被这个小魔王围着转,还能这么镇定自若,这得是多强大的心理?

宁霏刚刚写完一幅字,谢渊渟凑过来:“你这幅字我也看上了,能不能给我?”

宁霏:“……”

她现在写出来的书法只能算一般,又不是什么名家古迹,这家伙怎么连这个都要?

委婉客气地继续微笑:“殿下,姑娘家的亲笔字迹是不能给外人的,否则容易引起麻烦。”

谢渊渟啪地一声把一个钱袋拍到她的手上:“哦,那就不用给,我向你买应该行了吧?”

宁霏:“……”

她是这个意思吗?这是什么逻辑?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渊渟一伸手就把她面前桌案上那幅字给抽走了,不由分说地塞进怀里:“归我了。”

宁霏顿时有种想吐血的感觉,但又不敢公然再从他手上抢回来,低头一看那个钱袋里是一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就把这口血给咽了下去。

她现在月钱就那么点,而要花钱的地方多得是,光买药制药备药就是个无底洞。虽然她也有别的办法赚钱,但送上门来的,谁也不会拒绝不是。

京都谁不知道七殿下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平日里这种抢人东西的抽风事情肯定没少干。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买了她的字,写的内容又是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周易》,就算以后真的拿出去瞎晃悠,估计众人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私相授受。

谢渊渟一看宁霏没抗议,立刻变本加厉,又啪地一声往她手里塞了一个荷包。

“你这套文房四宝我也看上了。”

宁霏:“……”

又塞过来一个钱袋:“你腰上这个玉佩我也看上了。”

宁霏:“……”

“这对耳环我也看上了。”

宁霏:“……”

“这支发钗我也看上了。”

宁霏:“……”

……

等到终于下学,宁霏的手里被塞了一大叠的钱袋荷包,而全身已经是光秃秃的,所有东西都被谢渊渟扒走了。

临了这神经病还一副不大满意的样子,直勾勾地盯着她身上看。

宁霏生怕他一开口说也看上了她的衣裙,把她扒了让她裸奔,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不礼节,下学钟声一响,就跟逃命一样,带着同样风中凌乱的豆蔻赶紧回了家。

正文 040 败家不眨眼的蛇精病(PK二更求收

回到安国公府,宁霏这全身光秃秃的样子,免不得被人追问了一番。

女学里那么多人都看见了是怎么回事,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照实说了。

宁茂和李氏自然知道谢渊渟是什么样的人,遇上了只能自认倒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好在宁霏只是被强行买走了一些东西,跟全身写满字被挂到东市大街上示众的贾若兰比起来,已经幸运得多了。

“对了,六妹妹,七殿下不是还给了你好几个鼓鼓囊囊的钱袋荷包吗?你有没有看过里面装了多少钱?”

宁霜突然插了一句,一双三角吊梢眼精光闪闪地紧盯着宁霏。

她可是注意到那些钱袋荷包都是装得满满的。七殿下疯疯癫癫,谁知道会给宁霏多少钱,万一是巨额银票怎么办。

安国公府里的小姐们,有一点自己的私房可以,但这种大笔的钱肯定不能据为己有,必须充进公中。

现在府上只有她亲弟弟一个男丁,以后大部分家业肯定都是传给邱姨娘这一房,就算不见得落到她头上多少,她也不能容忍宁霏独吞这么多钱。

李氏有些反感地蹙眉看了宁霜一眼。

七殿下买走的是宁霏的东西,给多少钱是他的事情,这钱自然也应该是宁霏的。为这个钱还要斤斤计较地追问,果然邱姨娘那个尖酸刻薄的性子教出来的女儿,也大气不到哪里去,一样的眼皮子浅。

宁霏笑了笑,把那些钱袋荷包拿出来:“我还没打开过呢,五姐姐可以帮我看看。”

那些钱袋荷包一打开,里面倒是有一些散碎银两和金银锞子,但看过去鼓鼓囊囊的,其实都是塞着扭成一团的纸张、帕子、甚至还有干花枯叶等乱七八糟的东西。

谢渊渟那种神经病,想来也不会规规矩矩地只在钱袋里面装钱。

宁霜一脸失望。回安国公府的路上她和宁霏同车,一直盯着宁霏,没见她把这些钱袋荷包拿出来过,看来七殿下给的的确就是这些东西。

这么点钱,她当然不能再说什么,归宁霏就归宁霏了。

宁霏笑眯眯。早在刚下学还没出应天书院的时候,她就抓准时机悄悄在暗处看过了谢渊渟给的那些钱袋荷包,当时把她给吓了一跳。

神经病果然是神经病,败家不眨眼,扔起钱来跟扔废纸一样。里面塞的全是五百两的银票,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二十多张,也就是一万多两银子,都够买一百套她身上的行头了。

宁霏自然不打算让这么一大笔钱充公,上马车之前就藏起了所有的银票,然后又塞了一些杂物进去,仍然把荷包钱袋撑成鼓鼓囊囊的样子。

有这一万多两银子,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应该都不缺钱花了。

……

四月很快过去了一大半。京都里的大街小巷笼罩在一片片浓密的苍郁绿荫中,湖面上莲叶田田,嫩绿新碧交织在一起,随风翻涌拂动不绝。

夏季的第一缕气息开始拂面而来的时候,安国公府又爆出了一件喜事。

苏姨娘怀孕了。

苏姨娘自从花大价钱拿了那助孕药之后,就开始费尽心思地勾引宁茂。有药帮助,首先也得有男人的种子才能怀得上孩子。

邱姨娘现在怀孕不能侍寝,惠姨娘本来就是个不争不抢的,所以这刻意勾引很有成效。这段时间来,宁茂有一半以上的日子都宿在采薇斋那边,怀上身孕倒也不奇怪。

邱姨娘三月里刚刚有孕,四月苏姨娘又传喜讯,穆氏激动万分,特意请了好几个大夫反复看诊,看出来的结果的确是喜脉无疑,这才确认是真的喜上加喜。

盼了这么多年的子嗣,不来则罢,现在一来就一口气来了俩。穆氏一连好几天脸上都是笑容洋溢,给安国公府阖府的下人发了赏银,整个府里喜气洋洋。

苏姨娘因为这身孕,待遇一下子提到和邱姨娘一样的程度,吃好的喝好的用好的,也成了宁府里被捧上天的红人儿。

以前天天被邱姨娘冷嘲热讽,明抢暗夺,现在终于可以挺直腰杆扬眉吐气,一扫之前受的憋闷委屈,那感觉别提多痛快了。

然而苏姨娘痛快归痛快,随着之前抓的十来副药渐渐吃完,而她自己又实在没法凑出更多的银子,越来越焦虑起来。

宁霏说过,靠着那个助孕方子怀上的身孕很不稳定,只有一直吃药才能保得住。前些天药吃完了,她没有再去抓药,就停了这么几天,她就感觉小腹似乎有些隐隐的不舒服。

来诊脉的丁大夫果然说,她的胎像有点不稳,让她要多加小心,好好养胎。

苏姨娘好不容易怀上这身孕,享受到这么多年都没享受过的尊荣待遇,要是这孩子哪天掉了,一朝又把她打回原来的境地里去,她怎么可能甘心。

绞尽脑汁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苏姨娘终于还是在一天晚上去了宁雪的桃夭馆。

宁雪在家里也是抓紧时间刻苦练习才艺,此时正在灯下练字,本来根本不想见苏姨娘。但苏姨娘表现得十万火急,宁雪没有办法,只能让人把苏姨娘放了进来。

“姨娘有什么事?”

宁雪极其不耐烦,脸色沉得几乎能滴下水来。每次苏姨娘上门来找她的时候,都是她最不爽的时候,因为这不但是在提醒她最不愿意想起来的事实,而且苏姨娘找她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苏姨娘对宁雪这种态度虽然不悦,但开始的时候脸上还是堆着笑:“雪姐儿,姨娘已经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宁雪更加不耐烦地打断她:“这关我什么事?”

苏姨娘知道这时候不宜跟她扯皮绕弯子,咬咬牙,一口气全部说了出来:“雪姐儿,姨娘这身孕是靠着一个助孕方子怀上的,但霏姐儿说怀胎期间必须一直吃药吃下去,才能稳得住胎。那种药一帖就要五十多两银子,怀胎十月至少也要三千多两,姨娘实在是没有那么多钱……”

宁雪听到这里,猛地再次打断了苏姨娘,像是猫儿被踩了尾巴一样,声音陡然尖锐拔高起来。

“姨娘该不会是要让我给你出这个钱吧?”

正文 041 夜半闺中人(PK求收)

苏姨娘赶紧赔笑:“也不用雪姐儿一下子出这么多,怀胎还有八个多月,每个月有三四百两银子就够了……”

“没有!”宁雪尖声怒道,“我哪来的这么多钱!你既然是怀孕要保胎,去向府里公中支银子不就行了!祖母和父亲又不会不给你!”

苏姨娘无奈:“公中支银子是可以,但这样一来,助孕方子就会暴露出去,夫人和惠姨娘她们就也都能用上了。人人都能怀孕,那姨娘肚子里这一个还有什么金贵的……”

说着便上前拉住宁雪的衣袖,低声下气地软语恳求。

“雪姐儿,你帮姨娘这一次,姨娘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来找你的。你看邱姨娘怀孕之后嚣张跋扈成那个样子,要是再被她生下儿子,整个宁府还不得全落到她的手里。姨娘没有儿子傍身,将来会被她活活踩死的……”

宁雪重重甩开她的手,更加恼怒。

“那你以为我就有用不完的钱?一个月三四百两银子,你说的轻松,我每月月钱也就那么些,上哪给你去弄!”

苏姨娘期期艾艾地:“雪姐儿,那个……你那里不是还有不少贵重首饰么,卖一些应该就足够了……”

宁雪简直要气炸了。

“你怀孕是你的事情,想生孩子就自己去想办法,居然还想要我卖首饰帮你!想得美!一两银子都没有!”

苏姨娘有这个孩子,对她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她身为安国公府嫡女,手头是有些贵重东西,但很多是撑门面根本不能变卖的,三千两银子要凑出来,得把她的私房搜刮得一干二净。她凭什么要为这个把自己弄得拮据不堪!

自己想生孩子,还不愿意让别人生,不能向公中拿银子就跑来她这里要,当她是冤大头么!

这些年她已经给过苏姨娘多少好处,帮过苏姨娘多少次了,但就像填一个无底洞一样怎么都填不满。现在更是狮子大开口,一要就是三千两银子,这简直是欺人太甚!

苏姨娘见宁雪一脸盛怒,拒绝得斩钉截铁,脸色也沉了下来。

“雪姐儿,你是决意不肯帮姨娘这一次了?”

宁雪还在气头上,没注意苏姨娘的脸色:“不帮!你平时让我帮扶照顾你一二,这没什么,但也别太过分!”

苏姨娘眼中光芒便是一冷,没有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了出去。

宁雪这还是第一次毫无转圜地拒绝她,她当然知道自己这次提的要求的确不容易,但她在这件事情上也不会让步。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对她实在是太重要了。

看来宁雪当这个嫡女当得太安稳,都快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了,那她就只能提醒提醒宁雪。

当天晚上,采薇斋那边便派了一个苏姨娘的心腹婆子出安国公府。

而那婆子从角门出去之后,一直悄悄尾随在后面的一个人影,也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

……

应天书院女学的珠玑会在即,宁霏在书院里当着众人的面,沉迷学习无法自拔,回到安国公府之后也是如此。

雨霏苑房间里的灯光每天晚上都要亮到很晚才熄灭,看过去好像她正在勤奋刻苦挑灯夜战,其实都是外头点着灯,里面床上厚厚的帐子一拉,照样睡觉。

苏姨娘最近自己都焦头烂额,对宁霏几乎是不闻不问。倒是李氏,经常看见雨霏苑这边灯光亮到半夜,还特意过来了一趟。

“霏姐儿,勤奋用功是好事,不过也要注意休息,晚上别太迟睡觉,熬坏了身子就不值得了。”

最近宁雪对李氏十分疏远冷淡,除了早晚一次例行问安以外,几乎不怎么踏进李氏的琴瑟居。李氏好几次想找宁雪好好谈谈,都被宁雪以忙碌于准备珠玑会作为借口,敷衍地推了开去。

李氏看得出来,宁雪其实是对她心怀怨怼,不免有些心寒。

从小到大,她作为一个母亲,该给宁雪的关心疼爱一点也不少。虽然不明白宁雪为什么会长歪,但还是尽力想把宁雪的品行掰正回来。而宁雪非但执迷不悟,不思悔改,显然还恨上了她。

李氏现在也不知道该拿宁雪怎么办。自己的亲生女儿,不管当然是不可能,但终究还是有了隔阂,让她无法像以前一样那么疼爱宁雪。

倒是宁霏这个庶女,从庄子上回到安国公府以来,一直表现得很好。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对庶出子女都不大喜欢的李氏,对宁霏却并不排斥,甚至似乎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宁霏微笑:“母亲说得是,谢母亲关心。”

她本来就对这位正直明理的嫡母颇有好感,有了她可能是李氏亲生女儿的猜测之后,对李氏的态度自然又更好几分。

“我让厨房那边也给你送一份银耳红枣汤过来。”李氏说,“喝了就早点去睡觉。”

送走李氏之后,其实也到了宁霏平时睡觉的时间。这次她就不装了,喝过甜汤之后,直接灭了灯去睡觉。

夜深人静,安国公府门口悬挂的一对大红灯笼红彤彤地映着夜色,门楼和门前的石狮子在灯笼光芒下静静矗立。四下里一片万籁俱寂,只有暮春初夏时节最早出现的一两声虫鸣,在园中水畔低低地响起。

宁霏的房间外面,隔着碧纱橱点了一盏小小的夜灯,微弱摇曳的光芒透过轻纱帷帐,朦朦胧胧地投在房中。

因为今晚房间里没有点灯,宁霏的床上也没有放下帐子遮光。碧纱橱外的灯光,映照在她沉睡的面容上,显得那白玉琉璃般的小脸半明半暗,在幽深夜色里精致美丽得近乎透明,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虚幻之感。

在这幽暗而阒静的憧憧火光灯影之中,突然从宁霏房间上方的房梁上,无声无息地飘下一个人影来,落在她的床前。

正文 042 我每天晚上来跟你一起睡怎么样?

那人影落地时并非轻盈得全无声音,但一下来就伸手点了宁霏的睡穴,躺在床上的宁霏仍然在沉睡之中,没有醒过来。

一身深藏青色夜行衣的谢渊渟站在宁霏的床前,一动不动,静静地凝望着宁霏沉在藕荷色枕头被褥中的娇小面容,犹如望过千万年漫长、苍凉而美丽的时光。

宁霏的睡姿还是那样。明明已经是春末夏初的温暖天气,她却像是极度寒冷一般,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在被子底下蜷缩成一团。

仿佛背上长满坚甲针刺,肚腹却柔软脆弱的小动物,置身于充满危险的环境中,没有一点安全感,只能以这种充满戒备的姿态来保护自己。

谢渊渟望着她,俊美艳绝的面容上,一双黑得摄人心魂的瞳眸深不见底,幽暗无边,不见一丝一毫光亮。里面却似有无数复杂的情绪,变化万端,剧烈而疯狂地挣扎着,仿佛随时都会冲破出来。

犹如极黑极暗的万顷沧海深处,千仞沉渊之底,表面上看过去一片寂静,内里却是无数巨浪狂潮汹涌呼啸,一时冲霄而起,一时遮天蔽日,直欲毁天灭地般的疯狂。

谢渊渟朝宁霏伸出手,悬停在她的面容上方,隔空缓缓抚摸过去。

分明没有碰到她,但那动作却像是对待失落已久的最心爱珍宝一般,渴望而小心,沉重而温柔。

突然,床上的宁霏无声无息睁开了一双幽黑美丽的大眼睛。

“七殿下。”

谢渊渟一惊之下猛然收手,朝后退开一步,眼眸深处所有的暗潮在一瞬间全部消失隐没,只有被吓了一跳的表情。

“你没睡着?……那你干嘛装睡?”

宁霏无奈地从床上坐起来。

这神经病白天到处瞎晃悠也就算了,大半夜跑到姑娘家的闺房里来看人睡觉,还要怪她故意装睡?

谢渊渟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昨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她就敏锐地感觉到她的房间里似乎有人来过,但昨晚她却难得地睡得很沉,一点知觉都没有。

有人在她房间里下安眠香的话,她一般能闻得出来,那么她可能就是被人点了睡穴。所以她今晚只是在装睡。

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在修习内功,已有小成,在早有准备的情况下,只要点穴之人武功不是十分高深,都无法让她彻底陷入沉睡中。

本来还在疑惑,谁会大半夜来她的房间里,点了她的睡穴但又不对她下手做什么。没想到竟然是谢渊渟这家伙。

“七殿下来我这里,有什么事情?”

谢渊渟顿了一下,理直气壮地:“我看上你这个人了,不行啊?”

宁霏:“……”

敢情他前几天在应天书院里抽风搭错的那根筋,到现在还没掰正回来,而且还变本加厉了?

像是教育一个智障一样,用尽可能充满温柔和耐心的语气教育他:“七殿下,不管您看上了谁,您都不能半夜三更潜入别人的卧房中,这是非常不妥当的行为。”

谢渊渟恍然受教:“哦,那我下次二更或者四更的时候来!”

宁霏:“……”

深深地吸一口气,反复告诫自己淡定,淡定,淡定,眼前这个人是个神经病患者,是需要宽容和关爱的弱势群体,脑残也是残,不要跟一个残疾人士计较。

“咳……那么七殿下,您看上我了,打算怎么办?”

不会也丢一袋银票在这里,然后把她打包扛回太子府吧?

谢渊渟一手支着下巴想了想:“把你带回去似乎有点困难……”

他一句话没说完,毫无预兆地猛然倾身过来,把宁霏扑倒在了床上。

宁霏在这种场合懒得规规矩矩向谢渊渟行礼,而且她身上穿的是亵衣亵裤,也不好当着谢渊渟的面从被子里出来,所以一直盖着被子坐在床上。

谢渊渟这一下突袭来得猝不及防,他在九岁之前毕竟是正经练过武的,身手比毫无底子的宁霏好得多,宁霏身体远远跟不上反应的速度,竟然一下子就被他扑倒了。

压在上方的绝色少年,容颜美艳得摄人心魂,一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瑰丽丹凤眼中,满是潋滟流转的光华。眉梢扬着恣肆不羁的笑意,那种充满野性的气息逼面而来,仿佛能生生烫伤人一般的炽烈灼热。

“……那我每天晚上来这里跟你一起睡怎么样?”

“……”毛线的弱势群体!

宁霏脑海中一瞬间闪现过一百种放倒这家伙的办法。但问题是放倒了之后也一样麻烦,这么个大活人,不管是藏在房间里还是拖出安国公府都困难,更重要的是这么一来她就彻底得罪了谢渊渟,以后指不定会被他怎么报复。她总不可能杀他灭口。

再次深深吸一口气,反复告诫自己冷静,冷静,冷静,眼前这个人不但有病,而且还是有证的。上头皇帝和太子宠着护着的天潢贵胄,发神经也没人问罪,她惹不起。

粲然一笑:“可以啊。”

先稳住这家伙,等他一走,她立刻就让安国公府加强守卫。就算再纵容这神经病,想来也不会任凭他硬闯进安国公府的内院女眷住处,晚上跟她一个闺阁千金睡在一起的。

她以为谢渊渟这种脑子有毛病不懂事的,说睡在一起应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结果谢渊渟望着她,一低头便朝她亲了下来。

“你!……”

这一下惊得宁霏立刻往旁边一避。她这躲闪完全是反射性的,一个不小心,脑袋一下子磕到了床头上。

尽管磕得其实并不是很重,但木质的床柱还是在这一片寂静的黑夜里,发出了“咚”一声响得出奇的声音。

“小姐?”

这声音实在太大,外间值夜的一个二等丫鬟连翘一下子被惊醒了,连忙从小床上起身,朝内间这边进来。

正文 043 心疼(PK求收)

谢渊渟也被惊了一跳,手掌第一瞬间下意识地捂上宁霏脑袋撞在床柱上的地方,似乎是要看她有没有受伤。

但紧接着听到外间传来的动静,他猛然一回头,没有再在原地停留,而是一个纵身,飞快而悄无声息地从敞开着的窗口中掠了出去。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房间里的同时,连翘也已经从外间走了进来。

“小姐?怎么了?”

宁霏坐在床上捂着后脑勺:“做噩梦了,脑袋不小心在床头上碰了一下。”

连翘点上灯,给宁霏看了看被撞到的地方。刚才那一下也就是声音响,其实撞得并不严重,连红都没红起来。

“没事,继续睡吧。”

等连翘出去之后,宁霏走到窗前,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谢渊渟应该是已经离开了。

能有这种反应,他的神经病看来也没那么厉害,至少知道这种时候要躲出去,不能被人发现。

她刚才还在担心连翘一进来看到了谢渊渟怎么办。连翘只是不久前安国公府里给她派来的二等丫鬟,不像紫菀豆蔻,不算是她的心腹。而且要是乍然看到一个男子在她房间里,吓得大叫起来,惊动了安国公府里的其他人,那也麻烦大了。

宁霏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谢渊渟手掌刚刚捂着她脑袋时传来的温度,还清晰地停留在那里。

刚才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闪过的惊慌和……似乎是心疼?

这么个恣意妄为,无法无天的人,怎么会有这种情绪?

宁霏虽然精于医术,但对于这种脑子有问题的病人还真是半点经验都没有。前世里她的穿越者师父虽然有跟她说过精神疾病这个范畴,但他学医不包括这个,也没教过她相关的知识。

宁霏想也想不出什么来,为避免谢渊渟还留在安国公府中,万一等会儿又回来,赶紧先大喊大叫着在老夫人穆氏的汉广堂屋顶上看到了盗匪,把府里的人全都闹起来,明火执仗地把整个安国公府搜查了一遍。

这一搜就是大半个时辰,尽管最终什么都没搜出来,但穆氏一向是个最关心自己安危的,听说盗匪是出现在汉广堂屋顶上,紧张得不行,还是让安国公府加强了守卫和巡查。

宁霏估计着这种程度,谢渊渟想偷闯应该已经闯不进来了,这才满意地去睡回笼觉。

……

第二天是应天书院的休沐日,安国公府的小姐们都在府上。

再过十来天就是珠玑会。宁霜宁露宁雯几个虽然往常表现平平,在珠玑会上拿不到什么好名次,但也不能成绩太差给安国公府丢脸,所以都在练习。

宁雪更是一门心思都在这上面。一大清早便在花园里找了个清静开阔的地方练琴。

然而坐下来还没多久,对面不远处就有一行人走了过来,正是苏姨娘带着丫鬟水仙,还有一个布衣银钗,做普通百姓打扮的中年妇人。

这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往这边过来,说话声音扰乱了宁雪的琴声,宁雪不悦地停下来,对白梅道:“让苏姨娘她们去别的地方散步闲谈,没看见我正在这儿练琴么?”

白梅还没走过去,苏姨娘三人倒是往这边走了过来,宁雪脸色一沉,正要说话,苏姨娘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笑意先开了口。

“雪姐儿,这位是周妈妈,是做产婆的。当年我难产的时候拖了一天一夜,还是多亏了周妈妈,最终才生下我的女儿。说起来周妈妈对我们母女俩可是有恩情呢,所以我今天请她进安国公府做个客,应该没有什么不妥吧?”

她说到“我的女儿”这几个字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紧紧盯着宁雪的眼睛,就算是个瞎子也能看得出来那里面的意思。

宁雪的脸色一下子唰地白了,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朝后倒退了一步。

苏姨娘望着她的样子,眼里带着隐约的得意,仿佛宁雪有这种反应,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好了,我也就是过来给雪姐儿打个招呼而已,这就不打扰雪姐儿练琴了。”

苏姨娘一边带着那周氏往老夫人穆氏的汉广堂那边走,一边装模作样地对周氏说话。

“周妈妈,现在我们安国公府里我和邱姨娘都怀了身子,老夫人知道你接生的经验丰富,上次还说想再请你来,要不你今天就去见见老夫人吧……”

“等等!”

宁雪在后面近乎歇斯底里地一声尖叫,死死攥紧了拳头,精心修剪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手心里面。

苏姨娘带着周氏停下来,似笑非笑地转过身:“雪姐儿还有什么事情?”

宁雪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就已经费了最大的力气,根本没有心情跟苏姨娘去装,双眼通红充满怒恨地盯着苏姨娘,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白梅,回头就去取五百两银子给苏姨娘。”

苏姨娘就等着她这句话,终于听到了,这才满意地转为眉开眼笑。

“多谢雪姐儿了。说起来,这个时辰去打扰老夫人似乎不太合适,见老夫人的事情还是下次再说吧。周妈妈,去我的采薇斋先坐坐,等会儿我再让人送你出府。”

苏姨娘带着周氏,有说有笑地离开了,走之前还再次饱含告诫意味地望了宁雪一眼。

宁雪在后面气得双眼通红,疯狂地一挥手把桌上的七弦琴和茶壶茶杯统统推落在地,看见什么都拿起来狠狠地往地上摔。

白梅吓得连忙上来拦住她:“小姐!”

宁雪喘着粗气,跌坐在石凳上,失声痛哭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有这样的命!”

……

花园里的远处,一丛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后面,宁霏和豆蔻正站在那里,遥遥望着宁雪和苏姨娘等人这边。

“好了。”

宁霏微微一笑,收回目光,撅起嘴唇轻轻一吹面前一朵淡粉色海棠花,花瓣簌簌地飘落下来。

“今天晚上,我们就去会一会这位周产婆吧。”

正文 044 网中人

豆蔻疑惑地问道:“小姐,你早就知道这个周产婆会出现?”

“不,应该说是我让她出现的。”

宁霏粲然一笑,伸手接住一片飘落下来的海棠花瓣。

“一个多月前我给苏姨娘的那个助孕方子,其实是个假孕方子,吃上一段时间都会出现喜脉脉象。我告诉苏姨娘,必须花费大量的银钱不断地吃药,才能保住这一胎。苏姨娘自己没有足够的钱,那就只能找唯一能帮上她的人,也就是宁雪。”

她对苏姨娘撒了谎。助孕药是助孕药,保胎药是保胎药,这两者其实根本不一样。别说是假的,即便真是助孕药,也不会有保胎的作用。让苏姨娘一直吃药吃下去,一是为了保持有孕的脉象,二就是为了给苏姨娘制造困难。

苏姨娘好不容易有了身孕,享受到这么多年来从未享受到的待遇,怎么可能甘心就此放弃,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弄钱。

宁霏很早就想过,苏姨娘既然当初能和宁雪合谋在她的那对护膝里面放白木香,这就说明宁雪和苏姨娘是站在一边的,那么宁雪很可能知道苏姨娘其实是她的亲生母亲,否则一个嫡女没理由跟一个姨娘牵扯勾结得这么紧密。

苏姨娘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换去当了嫡女,换回来的也不过是一个庶女,又不是儿子,对她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好处。

但如果苏姨娘早早就把这个秘密告诉宁雪,让宁雪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再以此作为把柄要挟宁雪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

宁雪身为安国公府唯一的嫡女,身份地位和权力都比苏姨娘一个没娘家没靠山的姨娘高得多,可以给苏姨娘很多好处和帮助。宁雪不想让自己的身世暴露,从尊贵的嫡女被降为卑微的庶女,就只能屈从于苏姨娘的要挟。

这也能解释苏姨娘在安国公府的日子为什么能过得这么滋润,而宁雪明明有李氏这种直性子的母亲,却还是被养出了一肚子的阴毒心思。跟苏姨娘这种亲妈私底下接触多了,不被带歪都难。

豆蔻还是有点不解:“那为什么周产婆……”

宁霏望着她:“如果你是苏姨娘的话,要怎么抓着宁雪的这个把柄?”

豆蔻恍然大悟:“周产婆就是苏姨娘为了要挟五小姐准备的?”

宁霏点点头:“苏姨娘说宁雪是她亲生的,空口无凭,这种事情也很难证明,不可能她说什么别人就信什么。所以她必定会留下一个清楚当年嫡庶互换事件的人证,平时藏着,到了紧要关头才会拿出来。而我所做的,就是逼着苏姨娘自己主动暴露出这个人证。”

苏姨娘和宁雪起了矛盾,宁雪不愿意屈从于苏姨娘的时候,就是苏姨娘动用这个人证,警告宁雪的时候。

人证出现了,当年嫡庶互换的这个秘密,也就有了揭露开来的最关键的突破口。

豆蔻这时才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从苏姨娘的这次“怀孕”开始,一直到和宁雪之间的这次争执,全部都是小姐谋算好的。

这张网早早就被布下,苏姨娘和宁雪都已经身陷网中,一步一步照着算好的路走下去,而到现在还是毫不自知。

小姐的这份心思,实在是太深太厉害了。

这时候,花园中苏姨娘带着周氏已经走远了。豆蔻连忙道:“小姐,那个周产婆应该是要出安国公府了,要不要派人跟上去盯住她,查清楚她住在哪里?”

“现在已经不行了。”宁霏摇摇头,“苏姨娘既然敢把周产婆带来这里见宁雪,肯定也会防着宁雪派人去查周产婆,现在要跟踪周产婆,只怕不容易。”

豆蔻急道:“那怎么办?”

随后才反应过来:“小姐……是不是已经派人去跟踪过了?”

宁霏笑眯眯地随手把一朵含苞待放的淡粉色海棠花簪到豆蔻的鬓角上:“豆蔻现在越来越聪明了。”

昨天晚上苏姨娘派采薇斋的婆子出安国公府的时候,她就已经让余妈妈在后面跟着。当时苏姨娘和那婆子都没想过会有人跟踪,警惕性自然差,便是余妈妈这种一点武功不会的人,跟踪也十分顺利,大致查到了周产婆的住址。再加上今天见过了周产婆的长相,要找到人已经够了。

豆蔻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那是小姐教得好。”

“不过话说起来,那苏姨娘真是没有一点当娘的样子。”豆蔻想起什么,又撇了撇嘴,“小姐不是她亲生的,她不疼小姐也就罢了,对五小姐也这样,只想着利用五小姐给自己谋好处……得亏她不是小姐真的亲娘。”

宁霏笑笑:“五姐姐有她这种亲娘,也是倒霉。”

偷换子嗣这种事情并不稀奇,她前世里也听说过,很多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着想,希望孩子有一个更好的出身,过更好的生活。

而苏姨娘这种凉薄之人,对亲生女儿都存着这么重的利用心思,一旦得不到好处便以强硬手段加以威胁,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出作为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关爱之情。也难怪宁雪会把她看得跟仇人一样。

“回去吧。”宁霏转身,“明天书院就上学了,要见周产婆,还得今天去见。”

……

桃夭居。

宁雪在外面狠狠发泄一通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好不容易才稍微冷静下来。

派人去打听到苏姨娘正在角门送周产婆出安国公府,宁雪立刻叫来自己一个最机灵的丫鬟,春兰。

“春兰,你去跟着那个周产婆回去,查清楚她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是什么情况。”

周产婆听命于苏姨娘,无非是被收买了或者被抓住了把柄,收买的话她可以出更高的价码,有什么把柄也可以想办法解决。她就不相信她一个嫡女,还对付不了一个姨娘的手段。

实在不行的话……宁雪咬咬牙。那就只有灭口了。

正文 045 没控制住自己

宁雪在桃夭居心急火燎地转来转去,一直等到晚上天黑,春兰才回来,战战兢兢地向她禀报。

“小姐,奴婢没用……那个周产婆一直在防着人跟踪,一路上都很小心谨慎,东张西望,而且还总是绕圈子。奴婢只跟她跟到七尺巷,就被她甩掉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砰!”

宁雪把手里的一个茶杯狠狠朝春兰摔过去,春兰躲闪不及,被茶杯砸在额角上,顿时鲜血淋漓。滚烫的茶水泼了她一头一脸,疼得她一下子尖叫起来,但惧于宁雪的怒火,又不得不硬生生地忍住。

“废物!”宁雪一边继续把桌上的其他东西朝春兰砸去,一边怒骂,“没用的东西!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我要你这个废物还有什么用!”

其实她也能预料到,苏姨娘不是傻子,肯定会有让周产婆提高警惕有所戒备,跟踪起来没那么容易。但现在她正是一肚子怒恨怨气的时候,哪还能那么通情达理,春兰自然就只能倒霉了。

宁雪又气又恨,像是疯子一样乱砸乱摔了一通,把房间里所有的丫鬟都吓得逃了出去,只剩下她披头散发地瘫坐在一地狼藉之中,重重地喘息着。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

她必须冷静下来,好好想想该怎么办,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不是没想过干脆除掉苏姨娘灭口,一了百了。只要苏姨娘还在这个世上,她的身世秘密就永远是她最大的污点,是一把时时刻刻悬在她头顶上,随时可能落下来的利剑。

当然,苏姨娘也是个机灵的,这么多年来都没让她找到过合适的机会。苏姨娘要泄露这个秘密实在是太简单了,她终究从来没做过灭口这种事,在无法保证万无一失的情况下,不敢轻易去冒这个险。

而且苏姨娘以前向她提的要求,都不算很过分,在她能容忍的范围内,她能帮就帮了,并没有多强烈的杀心。

现在看来,苏姨娘得寸进尺,欲壑难填,甚至把威胁翻到了明面上来,已经是非除不可。

但她要杀人灭口的话,要么需要机会,要么需要一个谨慎周密的谋划,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成事的。眼下最重要的,应该还是应付眼前的难关。

每月给苏姨娘三四百两银子,对她来说已经是一个巨大的难题。而且她敢肯定,苏姨娘要顺利生下并养大这个孩子,求助于她的地方只会越来越多,未来更加堪忧。

最好能让苏姨娘这个孩子早点没掉……反正她这一胎是靠那个助孕方子怀上的,本来就不怎么稳……

宁雪思索到这里,突然只觉得当头一个惊雷落下,夜空里仿佛劈过一道长长的雪亮电光,破开黑暗,照亮了眼前的混沌。

宁霏!

苏姨娘当时说,是宁霏说怀胎期间必须一直吃药,才能稳得住胎!

当时她听到这段话时,注意力只顾着放在苏姨娘向她要钱上面,竟忽略了宁霏这两个字,现在一回想才想起来。

为什么会是宁霏告诉苏姨娘的?

难道……这助孕方子就是宁霏给苏姨娘的?

宁雪知道这个庶妹应该是懂一些医术,辨认得出白木香,还会不少美容养颜的方子。要是拿出一个助孕方子来,也并不奇怪。

至少,苏姨娘这次怀孕,跟宁霏脱不了关系!

宁霏那是什么人,阴险狡诈,心思叵测,一肚子的心机坏水。这次她和苏姨娘的矛盾,恐怕全是宁霏在暗处一手挑拨起来的。

苏姨娘是脑子进水还是头被门夹了,居然会听信宁霏的话。她肯定并不是真的需要一直吃药保胎,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怀孕!

宁雪因为激动而全身微微颤抖,猛然站起身来,往外冲去。

她一定要揭破宁霏的这次阴谋!

……

第二天应天书院上学,宁霏中午去掌馔厅吃饭的半路上,被人拉进了路边的假山后面。

来人一身红衣如火,绝色容貌耀眼得摄人心魂,正是谢渊渟。

谢渊渟把她拉进来,二话不说,就伸手去扒拉宁霏的头发,要看她的脑袋:“前天晚上头撞到了,有没有事情?”

从前天晚上开始,安国公府的守卫就森严得跟个铁桶一样,以他目前还不算太高的武功,没法再偷潜进去。而昨天应天书院休沐,宁霏没有外出,他直到今天才有机会见到她。

宁霏早上梳得好好的垂挂髻,一下子就被他不由分说地扒拉得乱七八糟,恼火地躲开他的手。

“七殿下,我没事,只求七殿下别再做这种半夜闯人闺阁的事情就谢天谢地了。”

谢渊渟根本不听她说话,还是强硬地把她的发髻全拆散了开来,扒开头发,检查过她的脑袋确实没有事情,这才放开她。

上次他本来只想半夜里去悄悄看看她,没想到她会醒过来,也没打算那样对她。他知道她会抵触抗拒。

但是看见她穿着睡衣坐在床上的样子……他没控制住自己。

还好,她没觉出什么异样来,大约只是以为他是个神经病而已。

“我保证下次小心,不会再让你磕到碰到的。”谢渊渟一脸知错就改的诚恳表情。

宁霏忍着气:“我不是说这个,是怕影响到清誉和名声!”

“没关系。”谢渊渟笑眯眯,“为霏儿牺牲一下我的清誉名声,我觉得十分值得,霏儿不必觉得愧疚。”

宁霏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这神经病有个鬼的清誉和名声,她说的清誉和名声是她的!

还愧疚,她凭什么要愧疚!

而且,他哪来这么熟的关系,叫她霏儿这么亲昵的称呼!这要是被外头的人听到了,算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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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46 只是为她而归来

谢渊渟望着宁霏恼怒的样子。那张还没有完全褪去婴儿肥,玲珑粉嫩的小脸上,因为气恼而泛起淡淡的诱人绯红色。逆着阳光,能看到上面一层极柔极细的淡金色绒毛,就像是一个饱满鲜嫩,水灵灵粉嘟嘟的粉色蜜桃儿。

头发刚刚被他拆得乱七八糟,不少细细短短的碎发都散乱地翘在外面,让她的整个脑袋看起来毛耸耸的,像极了一只炸着毛的小奶猫。尽管生着气,看过去反而更加娇憨可爱。

看着她这样子,就觉得心里柔软得仿佛能化成一滩水,很想去摸摸她,逗逗她。

谢渊渟不由自主地真的伸手揉上了宁霏的小脑袋。她的头发果然手感很好,细柔绵软,但并不是枯草般的那种干涩稀疏,而是又黑又浓密,像丝绸一样光滑柔韧,让人一摸上去就停不下来,爱不释手。

宁霏的头发本来就全散了,被他这一揉,更是乱蓬蓬的跟鸡窝一样。

这要是换了个人,手腕早就被她卸了,但她终归还是不敢随便动谢渊渟,黑着一张小脸,躲开他的手:“七殿下!请自重!”

谢渊渟一脸无辜,手上动作照样半点不停:“我一点也不重啊,不信你抱抱?”

宁霏:“……”

一转身往假山外面走:“七殿下,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谢渊渟就喜欢看她这种着恼但是又不敢把他怎么样的小模样。见她是真的急了,倒也不强行留她,笑眯眯地放她离开。

但宁霏到外面,准备让紫菀把头发重新梳起来的时候,一摸自己的头上,这才发现插的一支翡翠发簪又不见了。

回过头,正看到谢渊渟毫无形象地坐在一块假山山石顶上,一边在手里晃悠着她那支簪子,一边吊儿郎当地对着她笑。

那张过分美艳耀眼的面容,像是漫天铺开的繁花霞霓般瑰丽,又像是旭阳烈火般散发着灼灼的光辉,令人几乎不敢直视。

宁霏以前还觉得惊艳,但现在看见谢渊渟这张脸,只觉得是真的被晃得眼疼。

再在他面前待下去,她迟早得忍不住爆发。深吸一口气,没理谢渊渟,直接往前去了掌馔厅。

谢渊渟在后面晃着那支簪子,带笑目送着宁霏的背影,一直等到她走得看不见了,这才翻身出了应天书院女学的围墙,回太子府。

到他居住的景云院里,进了房间,谢渊渟从自己睡的床上翻出一个看过去朴素无奇的金丝楠木盒子,按动盒盖上的机关,设计极为精巧复杂的木盒一层层渐次打开,最后才露出盒子里面装的东西。

里面是一幅字,一套文房四宝,一个成色普通的玉佩,一对耳环,一支发钗……正是谢渊渟之前用一万多两银子的天价,从宁霏那里“买”来的东西。

谢渊渟把刚刚拿到手的那支簪子也珍而重之地放进盒子里面,把盒子里的所有东西一件一件细细地把玩了半天,然后才重新关上盒子机关,小心翼翼地把盒子藏回到床上。

那温柔细致的样子,就好像他是抱着一个最心爱的绝色美人,轻轻地放到他的床上,充满了爱怜之意。

执箫在后面看得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主上从宁六小姐那里拿来这些东西之后,天天晚上都跟这个盒子睡在一起,没事就对着里面的东西发呆出神,拿在手里摩挲赏玩,一玩就是一两个时辰。还叫他找人在床边改造出更多的暗格,看这架势,还不知道以后打算继续从宁六小姐那里弄多少东西来,一个盒子根本不够装的。

他跟着主上的时间很长了,知道主上成为这个“七皇孙谢渊渟”之后疯疯癫癫的样子,还真不完全是为了避免人起疑而装出来的。

自从五年前那时候起,主上整个人就已经不太正常了。

他不知道主上是怎么回来的,也不知道主上是怎么像脱胎换骨一样,不可思议地彻底换了一副容貌、声音和身形,甚至连年纪都倒退七八岁,得到了当朝七皇孙的身份。

而宁六小姐也是如此。他早就猜出来,宁六小姐就是当年那位名动江湖的仙医素问。

素问姑娘两年前死的时候,已经至少有二十岁了,而宁六小姐的年纪才不过区区十一二岁,两人的容貌性情也截然不同。

但他还是确信,她们是同一个人。

因为除了她以外,没有第二个人会让主上有这般疯狂的执念。

主上他……只是为了这个女子而归来。

……

“啪!”

采薇斋里,苏姨娘失手打翻了桌上的一个茶杯,杯里的茶水倾倒出来,在桌面上流成一大片,倒映出她一张惨白失色的脸。

“不可能!你胡说!我明明怀孕了!”

宁雪冷冷地望着她:“你不相信我,章神医的话你总该相信吧?宁霏给你的那个助孕药方根本就是假的,只会让你出现怀孕的假象,而之后让你一直吃药,也只是为了维持这个假象而已!”

苏姨娘对面还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夫,正是宁雪费了不小工夫,从外头请到安国公府来给苏姨娘看诊的章大夫。

这位章大夫的医术之高,非寻常大夫可比,据说甚至赶得上宫中的太医,在京都民间有神医之名。但就是人势利了些,一般人请不动,宁雪这次也是为了给苏姨娘证明真相,咬咬牙,花大价钱把他给请了来。

“这位姨娘确实没有怀上身孕。”章大夫说,“若不信老夫的话,可以停药一段时间试试,开始时的确是会出现胎像不稳的情况,但接下去喜脉很快就会消失。或者还可以把这方子给其他大夫看看,虽然方子巧妙,但助孕药和假孕药终归是有区别的,相信只要医术高明些的大夫,都能看得出来。”

正文 047 假冒的宁六小姐

苏姨娘一点也不愿意相信她这么长时间以来,其实一直是在被宁霏骗得团团转,白白花了那么多钱,跟宁雪翻脸,竟然还根本没有怀上身孕。

当初宁霏跟她说这个助孕方子的时候,她真的派人去沪州那边打听过,这方子的确到现在还有人在用着。后来她又把方子给外头的大夫看,大夫也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再加上她求子心切,才会顾不得那么多地吃上了。

但是,那时她为了保密,找的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馆里的普通大夫,医术远没有章大夫高,这是肯定的。

章大夫的声望摆在那里,而且说得这么言之凿凿,不怕她去查证,由不得她不相信。

宁雪看苏姨娘这副样子,就知道不管她愿不愿意相信,至少肯定是听进去了。

让人送走章大夫,宁雪对苏姨娘道:“我以前早就提醒过姨娘,但姨娘对宁霏的戒心还是太低了,才会被她所骗。姨娘也不想想,她把我害成现在这样,怎么可能会是善茬?她的话怎么能随便相信?”

宁雪虽然同样想除了苏姨娘,但现在不是时候,她们眼下共同的敌人是宁霏,得先联合起来站在一条战线上,除了宁霏再说。

苏姨娘想想自己这段时间来的费尽心思,焦头烂额,到最后居然只是被人耍了一通,也是气恨得咬牙切齿:“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怀个假身孕,对她有什么好处?”

宁雪沉思地道:“我觉得,宁霏肯定已经怀疑上了我和她的身世。她的目的不在假身孕上,而是利用那个药方的昂贵,来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以揭露出这个秘密。”

至于要怎么揭露,宁霏的下一步会怎么做,她暂时还真没想出来。

“不管怎么样,都必须赶紧除掉她,她多留在这安国公府一天时间,我们就多一份危险。”

“要怎么除?……”苏姨娘突然想起来,“可别说是去向老夫人和老爷告发宁霏,这绝对不行。”

如果告发宁霏给了假孕药方的话,她完全可以辩称自己也不懂药方到底是真的假的,没有证据能证明她是蓄意为之。而更重要的是,老夫人关注的首先会是她得了一个助孕药方,竟然私藏起来一个人偷偷地用,而不想着分给其他妻妾,为宁府多多开枝散叶增添子嗣,这个自私自利不识大体的罪名可是更大得多。

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情,她肯定不会去做。

“当然不会。”

宁雪不耐地道。她也知道在这件事上告发宁霏,不会让宁霏伤筋动骨,她想要的,是能够一下子打倒宁霏的办法。

苏姨娘提议道:“要不,假装把我肚子里这个所谓的孩子流掉,设计把罪名推到她身上?”

她没有真的怀孕,不能再这样装下去,正好也需要尽快解决这个“孩子”。

“不行。”宁雪摇摇头,“宁霏会医术,这个恐怕做不得假,如果被她反将一军,证明姨娘其实根本没有怀孕,输的只会是姨娘。”

宁雪又想了一想,道:“姨娘,你觉不觉得,宁霏从庄子上回来之后,整个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九岁之前的宁霏,她再熟悉不过了,单蠢天真,绵软柔弱,任人搓圆捏扁都不知道反抗。但自从宁霏这次回来,无论性格还是能力,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阴险狡诈,满腹心机,各种手段层出不穷,她和苏姨娘两人加起来都斗不过。

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宁霏在庄子上三年,有变化是应该的,但也不可能从地下到天上,变化这么巨大悬殊。庄子上那种地方,偏僻孤立,能有什么条件把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也有想过这个问题。”苏姨娘沉思地说,“就是想不明白怎么回事。”

宁雪压低声音:“你说,会不会宁霏真的是换了一个人,在庄子上的时候有人假扮成她的模样,以她的身份混进安国公府?”

如果是这样的话,很多问题就说得通了。这假扮也不是那么困难,安国公府的人三年没见过宁霏,从九岁到十二岁,正是一个孩子长身体的时候,容貌身形稍有变化是很正常的。

苏姨娘被吓了一跳:“不会吧?那这个混进来的人有什么目的?而且……我们三年没见宁霏,但庄子上的人可是天天都能见到她,要是换了一个人,不可能觉察不出来啊!”

“她有什么目的不重要。”宁雪沉着声音说,“重要的是,庄子上的人虽然没觉察出来,但我们必须让他们觉察出来,明白了么?”

苏姨娘怔了一下。

“你是说……不管这个宁霏是不是假的,我们都要把她说成是假的?”

宁雪点了点头,眸中带着冷意。

“我们会怀疑她,其他人也会怀疑,这个说法再合理不过。只要我们拿得出足够的证据,她就是假的。”

假冒官家贵女,这已经不是内宅里小打小闹的罪名,至少也是要被送官查办的。到那时候,宁霏别说在安国公府待下去,能不能保得住性命都难说!

……

第二天,宁霏刚刚从应天书院下学回来,就听到采薇斋那边余妈妈传来消息,苏姨娘派人去了宁霏之前待的那个城郊庄子上。

豆蔻听了有些紧张:“小姐,苏姨娘怎么会好好地这个时候派人去庄子上?该不会是发现了什么,要整出幺蛾子来对付您吧?”

宁霏一边在紫菀的服侍下脱掉书院的衣服,换上一件家常的豆绿色云纹妆花褙子,从从容容地笑了一笑。

“没关系,她也该发现了。”

豆蔻更担心了:“那她这是打算干什么?”

“过两天应该就知道了。”

宁霏嘴角笑意宛然,露出那个甜美可爱的小小梨涡。

“放心,我正等着她来呢。”

正文 048 开查身份

三天后,应天书院再次休沐,宁霏一大清早起来,就被穆氏派人过来叫到了汉广堂的大厅。

大厅里,穆氏、宁茂、李氏、三个姨娘和其余四位小姐们都已经到齐了,加上各自的丫鬟婆子,乌泱泱站了一大屋子的人。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凝重严肃的表情,那阵势,好像是要当堂提审什么犯人一样。

大厅中央跪着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妇人,低着头,正是之前宁霏待的那个庄子上的管事媳妇,钱氏。

宁霏进去,一脸茫然加无辜:“出什么事情了?”

苏姨娘一见宁霏进来,眼泪涟涟,一脸悲切地对着宁霏。

“这位姑娘,我知道你根本不是霏姐儿,你把我的霏姐儿弄到哪里去了?……我先不问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情,只求你……如果霏姐儿还在的话,求求你把她还给我吧,我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啊……”

她在那儿哭得凄凄哀哀,情真意切,这边宁霏也是一脸莫名其妙:“姨娘在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做出什么事情了?”

宁茂沉着脸色走上前来,道:“虽然不能确定你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没有证实之前,我还是先不称呼你霏姐儿了。”

他看了苏姨娘一眼。

“苏姨娘最近总感觉你根本不是以前的宁霏,心里有疑,特意派人去你待的那个庄子上查问了一番。”

然后又对钱氏道:“你把之前的话再说一遍。”

钱氏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这才把目光转向宁霏。尽管她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多大端倪来,但那双三角眼深处却满是怨毒的光芒。

“六小姐自从到庄子上,一直都是老奴在照看。二月底的时候,六小姐生了一场重病,一连多日卧床不起闭门不出。老奴去看了多次,都没有直接见到六小姐,但感觉六小姐的态度反应十分怪异,好像是在极力躲着人或者隐瞒什么事情。而且从那以后,六小姐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跟以前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所以老奴就怀疑,六小姐是不是在那段时间里……”

钱氏说的这些,其实都不是谎话。二月底宁霏确实生了场重病,连床都下不了,当然是闭门不出。钱氏也的确是经常来,不过都是来催她和紫菀豆蔻干活的,除此之外没人会踏进她的院子,更不用说见到她。

钱氏没有瞎说,自然不怕宁府找庄子上的其他人去查证,但她适当地改了一下措辞说法,就把宁霏这次生病变得十分可疑。

这段时间以来,宁府上上下下都能感觉到宁霏和三年前天差地别的变化,也不是没人奇怪过。任谁听了钱氏这么有诱导性的话,都会怀疑宁霏就是在生病见不到外人的这段时间里,被别人给掉了包。

钱氏一边说一边恨恨地望着宁霏。这小贱人把她跟人通奸的事情暴露出去,害得她被丈夫狠狠打了一顿,一纸休书打发回娘家。娘家也嫌弃她给家里蒙羞而不肯收她,现在她只能狼狈不堪地流落在外,风餐露宿,忍饥挨饿,过得苦不堪言。

所以苏姨娘派来的人找到她时,她一口就答应了帮忙作证,拉下宁霏。

“小姐没有!”

豆蔻越听越听不下去,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小姐是病倒了几天,但那段时间里我们一直守在小姐身边,绝对不可能发生小姐被人掉包的事情!”

她和紫菀也疑惑过小姐的变化,但她们天天都轮流守着小姐,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根本不会有什么掉包的可能性!

“你住口!”苏姨娘喝道,“这里哪有你一个下人说话的份?霏姐儿被人掉包,就是你们两个丫鬟疏忽职守,没有照顾好霏姐儿!……不,说不定你们其实已经被收买了,就是这个假冒之人的帮凶!”

苏姨娘说着,抬起头对宁茂道:“老爷,霏姐儿被人假冒,跟这两个丫鬟绝对脱不了干系。贱妾请求给这两个丫鬟上刑,重刑之下,就不信撬不开她们的嘴!”

宁茂还在犹豫,旁边的李氏蹙眉道:“妾身认为不妥。说霏姐儿被人假冒,只是猜测而已,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只凭庄子上一个仆妇的说法,怎么能妄断这么重要的事情,不分青红皂白给丫鬟上重刑?”

她对宁霏颇有好感,不管宁霏到底是不是假冒的,都愿意出来帮宁霏说句话。

宁霏刚才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略带着委屈的表情,这时候终于对穆氏和宁茂等人开了口。

“祖母,父亲,母亲,按照钱妈妈的意思,我是今年二月底才被人假冒的。但九岁之前我一直住在安国公府上,总不可能有假。你们可以随意问我九岁之前的事情,看我答不答得出来,不就清楚了?”

苏姨娘立刻反驳:“不行!你既然假扮霏姐儿假扮得这般像,肯定事先从她口中问出过这些。一个小孩子哪能把以前的事情全记下来,要是有些你答不上来的问题,你只要说你忘记了,我们也奈何你不得!”

“还有。”苏姨娘继续道,“现在的你,在应天书院女学里是天赋最高进步最快的一个,以前的霏姐儿哪有这种本事?难道在那么偏远的庄子上待了三年,反而还开窍了?”

她越说,众人脸上疑惑怀疑的神色就越明显,尤其是宁雪宁霜几个。宁霏在书院里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要说她无缘无故变得这么有才华,谁也不信。

宁霏叹了口气。

“我本来答应过师父不泄露他老人家的事情,但既然大家都因为我的长进而怀疑我的身份,那我也只能说出来了。”

宁茂蹙眉道:“师父?”

宁霏点点头:“我在庄子上的三年,得了一位隐世高人的传授,他老人家不愿意为世人所知,所以离开前让我隐瞒。”

这话还真不全是瞎说,她的确有个高人师父,可惜一点也不淡泊隐世,满天下装逼耍帅出风头,以前提起来无人不识无人不晓。用他的话说,就是虽然现在他人已经不在江湖,但江湖上一直有他的传说。

豆蔻和紫菀虽然根本不知道什么高人师父的存在,这时候也赶紧跟着宁霏附和:“难怪小姐那时候总是晚上偷偷地出去,原来是跟着师父学艺去了!”

宁茂和李氏半信半疑,苏姨娘则是冷哼了一声。

“你们两个自然是帮着你们小姐说话,但这个所谓的师父,只是姑娘你一个人的说辞,没有其他证据,你空口无凭说有便是有,我们怎么相信?”

宁霏继续委屈道:“那姨娘要怎么样才能相信?”

苏姨娘转向宁茂,正色道:“老爷,贱妾认为在现在这种明显有疑点,但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滴血认亲,立刻就能判断出霏姐儿到底有没有被人假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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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49 滴血认亲(PK求收)

苏姨娘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是微微一变。

滴血认亲,这当然是检验血缘关系的最好办法,以前也不是没有人用过,但并不常见。因为这就好像脱衣搜身或者检验女子是不是完璧之身一样,检验本身就是最大的质疑,也是对被检验者的一种侮辱。除非重大特殊情况下,轻易不会使用。

李氏第一个皱着眉表示反对:“查是可以查,但滴血认亲恐怕太过了吧?这种事传出去了,让外面的人以后怎么看霏姐儿?苏姨娘,你可是霏姐儿的亲生母亲,如果滴血认亲结果出来无误,你忍心看她名誉受损,从此在外面被人指指点点?”

苏姨娘连忙辩解:“虽说滴血认亲是过了些,但这不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吗?贱妾一个当母亲的,当然最心疼自己的女儿,但正是因为心疼,贱妾才更不忍心自己真正的女儿下落不明,而一个假冒者顶着她的身份在这里逍遥自在啊!”

然后又转向宁茂,苦苦规劝。

“老爷,您想想看,如果霏姐儿真是假冒的,那混进来的这姑娘必定有所图谋,很可能是对安国公府不利的!万一这里面暗藏着什么危险和阴谋,现在不查清楚的话,将来出事了就来不及了!”

宁茂以前自然也疑惑过宁霏的问题。但他对这个女儿其实说不上有多熟悉,而且宁霏在应天书院大出风头,盛赞不断,是在给他和宁府增光长脸,只要是好事就行了,所以他从来没有往深处想过。

现在被苏姨娘一强调,他才觉得事情严重。

不管目的为何,有人费这么大的工夫,假冒一个庶女的身份混进安国公府,这绝对是心思叵测,甚至可以说是不安好心。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为了宁府的安危,他还真得严查此事。

“那便滴血认亲确认一下吧。”宁茂脸色凝重地对宁霏说,“宁府会瞒着这件事,尽可能不往外传,若你真是霏姐儿,也会把对你名声的影响降到最小,事后多补偿你一些;但若你是假冒的,我只能依着大元法度,把你送官办理。”

“老爷!”

紫菀和豆蔻大惊。她们知道小姐没有被掉包过,滴血认亲的结果也一定没问题,但这样一来小姐的名声就毁了啊!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更何况就算瞒得住,小姐受这么大的侮辱,在宁府里面被人嚼舌根子,这难道还不够吗?

一个未嫁女子最重要的就是名声,连名声都没了,怎么补偿?

宁茂挥手:“这事已经决定了。来人,端白瓷碗和清水上来。”

豆蔻哭着赶紧去拉宁霏:“小姐!还有别的办法检验您的身份,您不能真的滴血认亲啊!”

宁霏也是眼睛微红,眼里含了两汪晶莹泫然将坠未坠的泪水,但没有哭出来,身子微微发颤,似乎是强行忍着委屈,仍然装着一副平静的样子。

“既然父亲要滴血认亲,那我多说什么也没用,认便认吧。”

李氏看着心有不忍,本想再出言劝阻宁茂,但苏姨娘身边的丫鬟水仙动作很快,宁茂刚才下令的时候,立刻就从外面取了一个纯白的浅口大瓷碗进来,里面装着大半碗的清水。

水碗被放在众人中间的一张桌案上,所有人都能看见。苏姨娘首先走上前来,水仙在旁边递给她一根针。

“老爷贵体不宜损伤,这滴血就由贱妾来吧,贱妾是霏姐儿的生母,也一样能检验霏姐儿的身份。”

她用针刺了自己的手,一滴血落到白瓷碗里的清水中,鲜红宛然。

宁霏也含着泪走上前来,同样以针刺了自己的手,把血滴进水中。

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那个白瓷碗里面,眼睛一眨不眨。碗里的两滴血,虽然不像传说中无血缘关系之人那么泾渭分明,但也是各自分开的,几乎没有融合到一起。

众人脸色骤变,苏姨娘指着水碗叫起来:“老爷你看!果然没有融合!她根本不是霏姐儿!”

宁茂也是大惊。滴血不相融,说明眼前这女孩儿不是苏姨娘的亲生女儿,那就真是外人假扮的!

“老爷!快把她抓起来!”苏姨娘指着宁霏尖叫,“抓起来送官,问出她到底是谁,假扮成霏姐儿混进安国公府有什么居心!还有,真正的霏姐儿被她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们都愣在那里干什么!快上去抓她啊!”

大厅里有不少丫鬟婆子等下人,苏姨娘这惊慌急切地一叫,众人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真的上去抓住宁霏,虽然还没有动手,但都下意识地上前把宁霏围了起来:“这……”

宁霏没有理会周围众人,仍然站在那碗水的旁边,望着水里的两滴血。突然伸了一根纤细的手指进去,指尖沾着水,放在口中舔了舔。

“这水好咸好苦啊。”

音色稍显稚嫩,却软糯而甜美,像是包裹着红豆沙的水晶糯米圆子般的少女声音,在一片乱哄哄的大厅里清晰地响起来。

明明音量不大,却似乎奇异地凌越在所有杂音之上,犹如嘈杂混乱的市井之中飞出一只歌喉清甜的百灵幼鸟,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宁霏的身上。

宁霏一脸天真无知的模样,转向宁茂,问道:“父亲,女儿听说滴血认亲用的水,应该必须是清水吧?”

苏姨娘在刚才看见宁霏的动作时,就已经隐隐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时控制不住地脸色大变:“不是……”

宁茂的脸色也一下子变了,走上来,同样尝了尝碗中的水,顿时勃然大怒地转向苏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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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50 招认(二更求收)

“苏晓媚!”宁茂怒吼,“你的丫鬟端上来的水根本不是清水,里面是加了料的!你这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当傻子耍?”

苏姨娘一下子脸色煞白。

她早早就让自己的丫鬟水仙准备了一碗加了重盐和凝血药材,又滤去了颜色和气味的水,在旁边等着,宁茂一同意滴血认亲,水仙就立刻抢先把这碗水端上来。

这碗水看着无色透明,和清水一样,但鲜血一滴进去,立刻就会凝固,先后滴进去的血自然不会融合在一起。

当然,如果其他下人抢先端了真的清水上来,由她和宁霏滴血认亲的话,她们的血也不会融在一起,因为宁霏根本不是她亲生的。

她准备这碗盐药水,主要是怕宁茂也上来滴血认亲,而宁霏还真就是宁府的六小姐,没有被人掉包过。

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当然还是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的眼睛这么毒辣,一下子就看出了水有问题。

“是你!刚刚是你把水端上来的!”

苏姨娘惊慌失措,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应对,下意识地把责任全都推到了水仙身上,涂着鲜红蔻丹的尖尖手指指着水仙,尖声怒骂。

“说!你为什么要在清水里加料,陷害霏姐儿!”

水仙同样吓得脸色煞白,双腿一软,连忙跪了下来:“奴婢没有!奴婢没有……”

但她只说到一半,抬起头,一眼便看到苏姨娘阴狠威胁的目光盯着她,顿时又是浑身一颤。

她是家生的奴才,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安国公府中,一旦背叛了苏姨娘,苏姨娘绝不会让她的家人有好下场。

现在她能做的,只有把罪责全部揽到自己的身上,至少能保全家人。

水仙全身颤抖着,在地上不住地拼命磕头:“……不,全是奴婢!全是奴婢一个人干的,姨娘并不知情!是奴婢自己起了念头,想要陷害六小姐,所以刚才私自去端了加料的水过来……”

“可水仙姐姐为什么要陷害我?”

宁霏还不等水仙说完,就一脸莫名其妙地打断了她。

“你是姨娘身边的大丫鬟,我跟你从来没有任何过节仇怨,也没有利益和立场冲突,你起这种念头的理由是什么?”

“奴婢……奴婢是……”

水仙的背上汗水涔涔而出,嘴唇哆哆嗦嗦地发抖,脑子飞快而疯狂地转动着,想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但事先没有准备,很多话又不能往外说,她跟宁霏之间的确是无冤无仇,这一时半会儿,哪能编造得出什么站得住脚的说法?

苏姨娘在旁边看着干着急,暗骂水仙脑子太慢太笨,但其实她自己也想不出来要怎么回答。毕竟水仙根本就没有任何动机去害宁霏。

“看来,水仙姐姐并不是自己想要害我,只是在帮人顶替这个罪名。”

宁霏叹了口气,先是望了一眼暗中拼命扭着手中帕子,又急又惧一脸冷汗的苏姨娘,然后垂下目光,望着水仙。

“但水仙姐姐不妨想想,这罪名不是说顶替就能顶替的,你这么站出来撒谎,不但没人相信,只会平白把你自己也拖进去。”

宁霏在水仙面前半蹲下来,温和地平视着她惊恐的眼睛。

“陷害高门子女,就算对主子来说都是大罪,被赶出安国公府都完全不为过。你一个丫鬟,下场只会更惨。但如果坦白交代的话,父亲和母亲都是宽厚仁和的人,肯定会念在你的功劳上,对你从宽处置的。”

水仙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苏姨娘平日里对下人太过苛刻,她虽是苏姨娘身边跟了多年的大丫鬟,说忠心其实是没有多少忠心的。刚才苏姨娘想都不想就把罪名全推到她身上,更是把她最后的一点护主之情给一下子全推没了。

她最怕的只是苏姨娘报复她在府中的家人,但却忘记了,苏姨娘不过是一个姨娘而已,连个正经主子都算不上,最多算半个。苏姨娘肚子里根本就没有孩子,身为姨娘陷害小姐,宁府绝不可能容得下她。

苏姨娘没有娘家,一旦被赶出安国公府,就是无家可归流落街头,自己活命都成问题,怎么可能再去报复那些安国公府中的人?

反倒是她护住了苏姨娘的话,苏姨娘更有可能以后故意打压她的家人。毕竟她是因为苏姨娘而死,双方不说仇也有怨,苏姨娘肯定会忌惮她的家人。

水仙在顷刻间便反应过来,这时候招认事实,让苏姨娘获罪被安国公府赶出去,才是对家人最好的保护!

“……奴婢说!奴婢全说!”

水仙一想明白,便立刻大叫起来。

苏姨娘早就在旁边绷紧了全身,这时候整个人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扑过来来,便要去掐水仙的脖子。

“小贱人!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做这种事情!我杀了你!”

众人都来不及上前阻拦苏姨娘,只有宁霏正好在水仙旁边,这时借机从裙下伸出足尖,暗中踩住了苏姨娘的裙边。

苏姨娘冲上来得本来就急,被这一踩,整个人往斜前方扑去,把摆在大厅中央的那张桌案给撞翻了。桌上的水碗砸落下来,在地上“哐当”一声摔得粉碎,碎瓷片到处飞溅,周围的几个人都尖声惊叫着连连后退。

“放肆!”

宁茂这次是真的暴怒,上前便狠狠抽了倒在地上的苏姨娘一个耳光。

“苏晓媚,你才是好大的胆子!水仙分明是听从你吩咐准备的盐水,你把罪名全部推到她头上,居然还想杀她灭口!这么多人在这里,你当我们都不存在不成!”

正文 051 假孕(PK求收)

宁茂虽是文人,但毕竟是男子,盛怒之下,这一巴掌下了死力气。只听“啪”一声清脆的响声,苏姨娘整张脸被打得偏向一边,一颗牙齿混着鲜血从口中掉落出来,竟是连牙都被打落了。

苏姨娘一头栽倒在地,眼前金星乱冒,耳朵嗡嗡轰鸣,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宁茂一把抓起她,扔到一边,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立刻上前来制住了苏姨娘。

穆氏连忙上来劝阻:“她可还怀着身孕!你下这么重的手干什么!”

宁霏是不是假冒的,苏姨娘为什么要陷害宁霏,这些统统都没有苏姨娘肚子里她的宝贝孙子来得重要。

宁茂刚才也是一时气急,忘记苏姨娘还怀着身子,出手便打了她。这妇人当着他、穆氏和李氏的面,竟然就敢动手杀人灭口,简直就是把他们的脸面往地上踩!

宁茂虽然也知道子嗣重要,但远没有到老夫人这种程度,他更看重的是宁府的规矩、颜面和名声。苏姨娘仗着自己怀有身孕,便如此胆大妄为,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个夫君,还知不知道自己只是宁府的区区一个小妾!

此等家风,断不可长!

宁茂没有理会苏姨娘,转向水仙,喝道:“你继续说!要是有半句不尽不实之处,别说是你,你在宁府里的家人也一个都别想活!”

水仙吓得在地上连连叩头:“奴婢全说!是苏姨娘让奴婢去准备的那碗盐药水!老爷一答应滴血认亲,就立刻抢先拿出来!”

宁茂眉头紧锁:“苏姨娘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

水仙还在想要怎么回答,苏姨娘这时候终于从宁茂那一巴掌的眩晕中挣扎着清醒过来,一听见宁茂的问话,当即哭叫起来。

“老爷!您既然知道水仙没有理由害霏姐儿,那贱妾就更没有理由害霏姐儿了啊!霏姐儿是贱妾的亲生女儿,如果她的身份没有问题,贱妾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把她变成假冒的?这对贱妾有什么好处?”

被她这么一说,宁茂倒是犹豫起来。

苏姨娘说得也有理,水仙没有动机,苏姨娘作为宁霏的生母,应该更没有动机才是。

水仙一见宁茂停下来思索,生怕苏姨娘巧言善辩之下开脱了罪名,继续留在安国公府中,那她全家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立刻顾不上多想,把她知道的全倒了出来。

“老爷,奴婢虽然不敢肯定苏姨娘为什么要害六小姐,但奴婢知道苏姨娘的身孕是假的!六小姐给过她一个助孕药方,她服用过之后脉象看似有孕,但其实并没有怀孕!她自己也请京都的章大夫来府上看过,是知道这一点的!老爷和老太太不信的话,只要请一位医术高明的大夫,给苏姨娘一诊脉就知道!”

水仙总算还有点脑子,没有把宁雪给说出来。她虽然知道宁雪跟苏姨娘暗中勾连,肯定也存在问题,但宁雪是嫡女,就算被拖下水,被赶出宁府的可能性也很小,她不能得罪宁雪。

这话一出,众人都变了脸色,尤其是苏姨娘和穆氏。

“小贱人,你胡说!”苏姨娘顶着一张肿胀的脸,指着水仙尖叫起来,“我明明有身孕……”

她叫到一半就底气不足,叫不下去了。

有没有身孕,这不是她红口白牙一句话说了算的事情,宁府只要请章大夫来给她一看立刻就见分晓,她根本没有抵赖的余地!

她也知道这个假身孕不能久留,本来是打算赶紧假装流掉,但今天的事情太重要,她还想着暂时留下身孕这个最大的护身符,能多一分助力,等除掉了宁霏再说。

没想到,现在反而成了她的绊脚石!

而且就算她说她不知道自己是假孕也没用,因为章大夫的确到过她的采薇斋,一问采薇斋的下人们就知道。或者直接去问章大夫,那老头有医术没医德,可不会为她保守秘密。

穆氏又惊又怒地瞪着苏姨娘:“你的身孕当真是假的?”

苏姨娘的脸色像是刷了石灰般一片死白,连忙朝着穆氏跪下,重重磕头。

“老夫人恕罪!贱妾也是不久前刚刚得知这个消息,因为老夫人对贱妾腹中这个孩子满心期盼,贱妾怕老夫人失望受打击,所以一直在想着怎么找个合适的机会说出来……贱妾真的不是故意隐瞒的啊!……”

“砰!”

苏姨娘的话还没说完,穆氏举起手中的拐杖,重重一杖打在了苏姨娘的脑袋上。

苏姨娘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捂着脑袋,发髻的缝隙间立刻有鲜血滚滚流淌下来。要不是因为穆氏上了年纪没多少力气,这一下早就让她脑袋开花了。

“混账东西!”穆氏喘着粗气,怒指着苏姨娘,“你还敢狡辩!这种事情居然也敢作假,我看你是在安国公府活得不耐烦了!”

谁不知道她最看重的就是宁府的子嗣,因此也最不能容忍有人在这上面弄虚作假。一想到她最近因为府上两个姨娘同时怀孕,本来还以为会有双喜临门,白白期盼高兴了这么长时间,到头来居然都是一场空,她就格外怒火冲天,恨不得把苏姨娘拖下去活活打死。

苏姨娘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自己满头的鲜血,对穆氏连连磕头。

“老夫人饶命!老夫人饶命!……都是她!都是霏姐儿!是她给了贱妾那张假的助孕方子,骗贱妾说可以怀上身孕的!”

苏姨娘直起身子,指着宁霏,把炮火对准了她。

假装怀孕的这个罪名眼看是逃不过去了,前面陷害庶女的事情还没完,她现在只能多拉一个人下水是一个,说不定还可以借此引开宁茂和穆氏对她的怒火。

宁茂也还记得刚才水仙说是宁霏给了苏姨娘一个助孕药方,皱眉问宁霏:“霏姐儿,怎么回事?”

正文 052 严刑逼供(二更求收)

宁霏一脸惶恐加无辜。

“父亲,女儿之前在庄子上的时候,确实偶然从游医那里得过一个助孕的方子。不过因为是民间偏方,也不能确定到底是否有效,所以只先给了姨娘。姨娘让女儿暂时不要告诉府里,她先试过确实有效后,再分享给母亲和其他姨娘。女儿不是大夫,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个假孕的方子……”

她话音未落,苏姨娘就尖叫起来。

“你胡说!你给我那个方子就是故意要让我假孕的!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不要告诉府里的话!”

这小贱人果然矢口否认,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而且还顺便多扣了一个私藏助孕方子的罪名到她身上!

不管这助孕方子到底有没有用,她一个人私吞了就是自私自利不识大体,这只会让宁茂和穆氏对她更加不满厌恶。

宁茂转向水仙:“霏姐儿说的是不是真的?”

水仙这时候立场已经很明白,她只要不遗余力给苏姨娘抹黑定罪就对了,立刻回道:“六小姐说的都是真的!”

苏姨娘差点气个倒仰。这个贱人,背叛她背叛得这么快,现在竟然还帮着别人一起把她往深渊里推!

宁茂自己本来就是倾向于相信宁霏。宁霏是苏姨娘的亲生女儿,得了一个方子先给苏姨娘,这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宁霏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哪能分辨得出什么是助孕方子什么是假孕方子,而且让苏姨娘怀上假身孕,对宁霏来说又没有任何好处。

但话又说回来,这还是不能解释苏姨娘为什么要陷害宁霏。如果只是因为宁霏错给了苏姨娘一个假孕方子,苏姨娘就这般怨恨报复自己的亲生女儿,怎么也说不过去。

这肯定不是问题的关键,其中一定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

“你给我说明白!”宁茂对苏姨娘怒喝,“你到底为什么要陷害霏姐儿!”

苏姨娘面如死灰,如坠冰窟之中,全身一片冰凉,却还是紧紧地咬着牙。

陷害庶女,推脱罪名,隐瞒假孕,私藏方子,这一大堆的罪名加起来,已经足够彻底毁了她。不过,这最坏也只是被重重责打一顿,然后赶出安国公府,应该不至于给她定个死罪。宁雪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手上握着这个把柄,只要能留着一条命,总还有一线希望。

所以,她绝对不能泄露这个秘密!

宁茂见苏姨娘低着头不说话,怒气更盛。

真正让他愤怒的不是苏姨娘陷害宁霏这件事本身,而是苏姨娘一个妾侍竟然在宁府搅出这种乌烟瘴气的事情来,现在罪行都暴露了,还敢死不认罪!

这是把他和宁府的威严置于何地!

怒喝道:“给我拉下去狠狠地打!不准打死,什么时候招认了,什么时候停下来!”

宁府行刑用的有两种板子。一种是最常见的那种大棍,一般情况下说打板子用的都是这种板子,又厚又重,打个几十大板就能打出人命来;另一种则是比较轻薄的竹板,打起来同样疼痛难忍,但就算打个几百板子也不会把人打死。

宁茂下令不准打死,那用的就是这种竹板了。

穆氏对苏姨娘的怒火只多不少,李氏也没那个义务去为苏姨娘求情,其他人就更不敢开口。苏姨娘很快便被拖出汉广堂大厅,捆到条凳上,两个家丁各自拿着一根竹板站在她的两边,轮流朝她的臀部狠狠打下去。

“啊!……啊啊!……”

苏姨娘的惨叫一声高过一声,一声尖过一声地响起来,鲜血很快便透过层层衣服浸染而出,臀部上一片血肉模糊。但她惨叫归惨叫,倒也明白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就是死死地咬着不开口。

宁茂阴沉着脸望着苏姨娘,家丁们没有得到停下的吩咐,打得越来越用力,苏姨娘也惨叫得越来越声嘶力竭。

周围众人看着这景象,全都胆战心惊。尤其是宁雪,一张脸也是惨白惨白的,全身微微发抖。

苏姨娘毕竟身娇肉贵,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吃过苦,哪里经历过这么惨烈的刑罚。要是直接打死了也就罢了,这么打又打不死,万一受不住,把她的真实身世说出来的话,她的嫡女身份就保不住了。

她一直看不起那些卑贱的庶女,要是自己有朝一日也沦落到那种地位的话,她一定会疯的!

虽然她一点也不想帮苏姨娘,但现在苏姨娘跟她是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她不得不帮。

“父亲。”宁雪终于压下颤抖,勉强保持着镇静的声音,朝宁茂开了口,“苏姨娘虽然罪名重重,但毕竟是太傅大人当年……这样私底下对她动大刑,要是太傅大人知道了,会不会不太好?”

苏姨娘是十三年前当朝孙太傅送给宁茂的美人,原本是青楼清倌花魁出身,被孙太傅赎身,接到府中当了歌舞女伶,后来又在一次酒宴上送给了宁茂为妾。

孙太傅当年十分中意苏姨娘的才艺风情,割爱送给宁茂后,偶尔还会问起苏姨娘。宁茂在朝中位居于孙太傅之下,为表示对孙太傅所赠美人的看重,平日里也会多给苏姨娘几分宠爱。

这种送进来的美人,固然生杀大权是掌握在夫君和主母的手中,但也不是那种签了死契,随随便便想杀就杀的奴才,按律例来说是不能动私刑的。只是高门大宅里阴暗私密事太多,打杀一两个姨娘妾侍其实没人会去管,民不告官不究。

但苏姨娘上头有孙太傅,这么对她严刑逼供,总还是在扫孙太傅的面子。

宁茂的怒气稍稍收敛下来,露出犹豫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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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快乐!新年快乐!

正文 053 当年秘辛(pk求收)

把苏姨娘送官逼问自然是不可能的,要是爆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丑闻秘辛,对宁府的名声不利。不过正如宁雪所说,这么动私刑逼供终究不是办法。

“要不,父亲就把苏姨娘责打一顿,赶出府去算了吧?”宁雪小心翼翼地向宁茂提议,“苏姨娘犯下的几桩罪名,这般惩罚应该也够了,可以说是看在孙太傅的面子上才网开一面,这样对外说起来也好听些。”

苏姨娘被赶出安国公府的话,这么一个身带重伤无依无靠的妇人,她只要稍微使点手段,就可以让苏姨娘消失得无声无息,干干净净。

宁茂刚才下令重打苏姨娘,其实是权威被挑战的愤怒成分居多,也不见得就一定要从苏姨娘口中问出她为什么要害宁霏的理由。

现在冷静下来,再看苏姨娘已经被打得满身鲜血,皮开肉绽,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这口气也就出得差不多了。

“说得也有理。”宁茂挥了挥手,“那就这样吧,留这贱人一条性命,换大棍打满五十棍,再赶出府去……”

他话还没说完,外头一个守门的婆子进来禀报。

“老爷,当年给苏姨娘接生的那位产婆,在外面求见老夫人,老爷和夫人。”

宁雪的脸色顿时唰地一白!

趴在凳子上被打得死去活来,龇牙咧嘴满脸泪痕的苏姨娘,也猛然抬起了脑袋。

怎么会?

周产婆怎么会自己跑到安国公府里来?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

“给苏姨娘接生的产婆?”

宁茂皱起眉头。当年苏姨娘生产的时候他和穆氏都不在府中,并没有见过给苏姨娘接生的产婆,只是后来听说苏姨娘难产的时候,多亏了这个周产婆才得以母女平安,他就命人多给了些赏赐而已。

“一个产婆现在来这里干什么?”

那守门婆子还没回答,宁雪就忍不住抢在前头打断了她。

“没看见现在祖母和父亲母亲都在处理要事么?哪来的空闲去见一个接生的婆子?先打发她回去,有事情以后再说!”

周产婆现在上门求见,肯定不会有好事,不管怎么样,赶紧先拦回去再说!

那守门婆子一脸犹豫:“可是……那个周产婆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老夫人和老爷夫人……”

“雪姐儿!”宁茂脸色一沉,“你祖母和你母亲都还没开口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小辈越过长辈,擅自插话做主了?还有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教养!”

因为宁雪这段时间表现越来越差,屡屡犯错,在应天书院里又出了大丑让宁府蒙羞,宁茂近来对宁雪十分冷峻严厉,几乎就没给过好脸色。

宁雪被骂得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低着头,不敢再说话,只是急得眼里快要冒出火来。

要是让那个周产婆进来见到宁茂等人的话,她恐怕就完了!但她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

“让那个产婆进来。”宁茂对守门婆子吩咐道。

眼下苏姨娘身上还有问题没弄清楚,这产婆既然是当年给苏姨娘接生的产婆,说不定正知道一些关于苏姨娘和宁霏的事情,叫进来见一见无妨。

守门婆子很快就把周产婆领了进来。宁雪在旁边死死地攥着手里的帕子,脸色白得像纸一般,背后的冷汗几乎湿透了衣服。

她现在是恨不得扑上去掐死这个周产婆,但刚才苏姨娘想杀人灭口,结果被宁茂重罚的下场就摆在面前,她哪怕再心急如焚也不敢冲动,只能拼命地忍着。

偏偏宁霏还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看了宁雪一眼,一脸疑惑地问道:“五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还出了这么多汗,是身体不舒服吗?”

宁雪咬牙切齿地狠狠瞪宁霏一眼,还没说话,李氏转过头来,见宁雪的模样的确是不对劲,皱眉问道:“雪儿,怎么了?”

宁雪连忙勉强装出笑来:“女儿没什么……”

李氏便没再问下去,因为那头宁茂已经开始问周产婆了。

“你说你有重要的事情要禀告,是什么事?”

周产婆对着宁茂等人行了礼,站起身子,这才道:“民妇是想告诉宁老爷,当年民妇给苏姨娘接生时的事情……”

宁雪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褪了个一干二净。

周产婆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民妇提前进安国公府,准备给苏姨娘接生,当时夫人也已经怀胎九月,恰逢宁老爷和宁老夫人都不在府中,苏姨娘一直以为夫人腹中怀的是儿子,便起了心思,设计让夫人早产……”

李氏开始的时候还根本没想到这事跟她有关系,但听着周产婆的话,脸色也一点点白了下去。

当年她的身孕比苏姨娘稍稍早些,那时候她肚皮尖,喜欢吃酸,都说酸儿辣女,肚皮尖生儿子肚子圆生女儿,穆氏还特地拉着她去据说特别灵验的寺庙里求过签,求出来也说这一胎会生儿子。

当时大家基本上都觉得这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了,穆氏因此在她怀孕期间对她特别关切照顾,就等着她给宁家生出个大胖小子。

结果后来她的贴身丫鬟在花园里不小心滑了一跤,撞到她身上,导致她早产,生出来的却是个女儿。

穆氏回府后得知,大失所望,那等了一场空的恼火劲儿就别提了,此后对她的态度便一落千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设计让夫人早产?”宁茂也震惊了,“怎么设计的?”

周产婆低头道:“苏姨娘让一个叫茜儿的小丫鬟往夫人经常散步的鹅卵石路上浇了清油,人走过去很容易滑倒,夫人虽然没有中招,但夫人的一个丫鬟滑倒时却撞到了夫人。当时苏姨娘已经即将临盆,民妇就在苏姨娘的产房中等着给苏姨娘接生,所以听到了苏姨娘吩咐那个茜儿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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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

正文 054 嫡庶互换(2更求收)

“你胡说!”

苏姨娘趴在凳子上叫起来。她刚才挨打的时候已经喊哑了嗓子,现在大叫的声音就像是破锣砂纸一样粗嘎嘶哑,难听得要命。

宁茂不耐烦地挥手:“把她的嘴堵起来。”

旁边的婆子立刻找了块布来,堵上苏姨娘的嘴巴,她只能呜呜地拼命挣扎。

李氏听完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以前苏姨娘院子里确实有个叫茜儿的小丫鬟,在苏姨娘生产后不久就被发卖掉了。

李氏身边那个丫鬟滑倒,事后也有人去查过滑倒的原因。那条路正好是通往厨房的路,厨房里一个厨娘承认是自己提着油桶前往厨房的时候,不小心将油洒在了路上。

既然有人出来认罪,再加上李氏自己早产后身体虚弱,精力不济,后来就只罚了那个厨娘,没有再去往深处详细查过。

现在再想起来,那个厨娘好像正有个儿子在苏姨娘的采薇斋里当小厮。

“你继续往下说。”

李氏沉着脸冷着声音吩咐周产婆。她已经猜出来,周产婆要说的事情,绝对比苏姨娘设计让她早产的事更加严重。

周产婆继续道:“苏姨娘当时其实已经生出了孩子,却假装难产,在产房里等了一天一夜,一直等到夫人的院子里传来夫人早产的消息,才对外宣布孩子出生,让民妇去夫人那边一趟。苏姨娘以为夫人生的肯定是儿子,于是逼着民妇偷偷带上她生的女儿,把夫人的孩子换回来……”

当时苏姨娘的产房里还有其他下人,苏姨娘是抓住空隙对周产婆说的这番话,情急之下只说了“夫人的孩子”而不是“儿子”,以至于周产婆没有理解到她的意思,把女儿给换了回来。

“不!”

宁雪终于忍耐不住,一声尖叫打断了周产婆,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有这种事!我明明是母亲亲生的!是安国公府唯一的嫡女!……你胡说八道!你一定是受了指使来污蔑我的!说!是谁指使的你!”

周产婆被宁雪疯狂的样子吓得倒退了好几步,确保跟宁雪之间已经有一段距离了,这才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块细棉布布料来。那是一块婴儿襁褓的内里布料,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条小小的金鱼。

“民妇没有受谁指使,也没有撒谎,这就是当时民妇留下的证据。这是夫人的孩子身上的襁褓布料,如果民妇没有抱走孩子的话,是不可能拿到这块布料的。”

“这一定是假的!”宁雪尖叫,“谁知道你这是从哪里找出来的布料!”

然后她又拉住了李氏的衣袖,拼命地摇晃。

“娘,她拿出来的那块布料一定是假的!我没有被调换过,我是您的亲生女儿啊!”

李氏没有回答宁雪,睁大了眼睛,震惊地望着那块布料。

上面那条小金鱼的的确确是她亲手绣上去的,她的绣工很差,能绣成这么难看的样子,着实没有几个人。

其实,就算没见到这块襁褓布料,她也知道,周产婆说的应该是真的。

当年她早产的时候,周产婆的确来过她这里一趟,等到孩子出生了之后才离开。因为那时候她的情况颇为凶险,而周产婆又是个经验丰富的接生老手,众人想着多一个人帮忙就多一份力,自然让周产婆进来了。

孩子刚刚出生时,包的襁褓内里确实是那块带有金鱼绣花的细棉布,但外头的料子,宁府上给她和苏姨娘准备的都是差不多的。她生产后精疲力竭,昏睡了过去,这一睡就是将近一天,等她醒来时襁褓布早就被换过了。

此后她因为早产时的损耗,大半个月子期间都昏昏沉沉的,费了好大工夫才将身体调养回来,哪还会记得这小小一块襁褓布到底去了哪里。

底下下人虽然多,但当时的安国公府上,夫人姨娘同时生产,一个早产一个难产,都是麻烦的情况。老爷和老夫人南下奔丧不在府中,惠姨娘跟个透明人一样根本不顶用,整个宁府连个能管事的正经主子都没有,鸡飞狗跳,乱成一团,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注意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两个刚刚出生的女娃儿,又是同一个父亲生的,本来长得就有相似之处,神不知鬼不觉被调换了,谁看得出来?

宁茂和穆氏也都听得目瞪口呆。

这么说,宁雪其实是苏姨娘的女儿,而宁霏才是李氏亲生的?

换做平时,这么一个产婆突然冒出来说他们家的嫡女和庶女其实被调换过,谁也不会轻易相信。但现在苏姨娘刚刚要陷害宁霏,那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个当母亲的,不会无缘无故害自己的亲生女儿,除非这个女儿根本就不是她亲生的,而其实是与她敌对的人生的!

正妻和妾室是天生的敌人。高门大宅里面,正妻打压庶子庶女,小妾暗算嫡子嫡女,这类事情多如牛毛,一点都不奇怪。

“等等……”

宁茂毕竟是为官之人,很快便找出了问题来,对周产婆喝问。

“既然这是十二年前发生的事情,那你为什么到现在才突然出来说明真相?”

周产婆低着头:“苏姨娘当年给了民妇一大笔银子,并且还威胁民妇,民妇胆小,加上一时猪油蒙了心,这么多年来都没敢往外说过一个字。但前不久,苏姨娘带民妇去见了一次五小姐,以此要挟五小姐,向五小姐索要好处……”

穆氏脑子迟钝,还没反应过来,但宁茂和李氏都已经听懂了这话里的意思。

“你是说,雪姐儿也一直知道自己是苏姨娘的女儿?”

正文 055 处置(PK求收)

苏姨娘当年以为李氏生的是儿子,所以才让周产婆换了两人的孩子,不料抱回来一看是个女儿,必定大失所望。

但苏姨娘不甘心,就算是个女儿,也要从这女儿身上捞到好处。所以她应该是很早就告诉了宁雪真正的身份,以此作为把柄要挟宁雪,而周产婆就是苏姨娘特意留下来的那个人证。只要宁雪还想要这个嫡女的身份,就不得不受苏姨娘的威胁。

难怪从小到大,每次苏姨娘犯了错的时候,宁雪常常都会出来帮着苏姨娘,但邱姨娘惠姨娘她却从来没理会过。宁茂和李氏以前也觉得略微奇怪,不过哪里想得到背后竟然有这种真相,只以为宁雪和苏姨娘莫名其妙地合眼缘罢了。

“不!我不知道!”

宁雪大惊失色,忙不迭否认。

如果她从头到尾也被蒙在鼓里的话,那她也是个受害者,不知者不罪,众人不会太过责怪她。但她如果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占了嫡女位置的庶女,却还跟苏姨娘沆瀣一气,瞒着众人这个秘密,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性质了。

“你闭嘴!”

宁茂对这个女儿已是极度恼火,朝宁雪怒喝一声,吼得宁雪全身一抖,往后缩去,不敢再做声。

周产婆继续道:“五小姐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以前一直不知道民妇的存在,否则民妇早就被灭口了。从那次见过五小姐之后,民妇就发现住处附近经常出现安国公府的人,应该是在寻找民妇。民妇害怕家人遭到五小姐的毒手,想来想去,还是说出来以保一家人的平安。民妇年纪大了,有什么罪名都认,只要家人没事就好……”

宁雪下意识地又要叫出声来。她确实是想杀周产婆灭口,也确实是派人跟踪过周产婆,但半路上就跟丢了,哪来的人出现在周产婆的住处附近过!

但看到宁茂严厉而厌恶的眼神,本来要出口的叫声又被宁雪生生咽了回去,像是生生地咽下一口快要吐出来的血。

不管事实如何,不管她怎么辩解,这种时候,谁还会相信她的话?

而且这一点已经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的嫡女身份已经保不住了!

宁雪双眼通红,终于忍不住,全身瘫软无力地跪坐下去,捂着脸在地上哭了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待她,这样玩弄她的命运,明明给了她十二年尊贵优越的嫡女生活,可现在却又要残忍地收回去!

院子里,趴在长凳上的苏姨娘被堵着嘴巴,在那里一动不动,早已是面如死灰,眼里一片灰暗绝望,最后的一点光芒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一切都完了。

当年她跟李氏差不多同时怀上身孕,众人都认定李氏这一胎肯定是个儿子,她临产的时候正好宁茂和穆氏出门远行,宁府一片混乱,是个大好的可乘之机。她便大着胆子,动了把李氏的儿子换过来的心思。

不料周产婆那个蠢货没明白她的意思,明知道李氏生的是个女儿,还把人给换了回来。她再想换回去已经不可能,只能将错就错。

好在宁雪也不是全无用处,这些年让她捞了一点本回来,没完全白费她当年的那一番老大工夫。

她以为这个秘密能一直安然无恙,没想到现在全暴露了!

之前的那么多罪名,再加上两条最重的谋害主母和混淆嫡庶,人证物证俱在,已经足够要她的命!

宁茂也看到了苏姨娘绝望的表情,那副样子,不用问都知道,苏姨娘这显然是已经死心认罪了。

宁茂叹口气,朝苏姨娘摆了摆手。

“把她处理掉吧,采薇斋里的下人,全部发卖。这个钱氏帮着苏姨娘作伪证,打五十大板再扔出去。孙太傅那头,私底下照实告诉他,免得他心里有什么芥蒂。”

这重重大罪,苏姨娘的命是肯定不能留了。但这种见不得光的内宅争斗,很少把人公开送到官府去,大都是私底下自己处理。

反正深宅大院里,让一个微不足道的姨娘“重病而死”“意外身亡”,无声无息地消失掉,并不是什么难事。

几个下人答应了,很快便将苏姨娘拖了下去。

“还有周产婆。”宁茂俯视着周产婆,“你当年收取苏姨娘的贿赂,调换了宁府嫡庶子女,同样有罪。但念在也有苦衷,而且这次主动上门自首,功可抵过,就不把你送官了。今后好自为之,不该说的不要往外说。”

周产婆来安国公府之前,早就做好了获罪被送进大牢的准备,没想到宁茂竟然如此宽宏大量,愿意就这么放她回去。惊喜交加,忙不迭朝着宁茂跪下,连连磕头。

“宁老爷放心!民妇发誓,这件事情一定会烂在民妇的肚子里,绝不会往外透露一个字!否则的话,民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宁茂淡淡嗯了一声,挥手示意周产婆可以退下离去,眼底深处却闪过一缕冷光。

周产婆是良民身份,跟苏姨娘不一样,安国公府没有权力处置,但送官的话等于又是把这些内宅丑事给捅了出来。还不如在这里先放她回去,一介民妇,安国公府事后有的是办法永远堵上她的嘴。

处理完了苏姨娘和周产婆之后,宁茂最后才转向宁雪。

正文 056 爱一个不值得爱的人

宁雪倒是有些不大好办。她明知道自己真正的庶女身份,却和苏姨娘一起隐瞒了这么多年,自然也是应该被罚的。

但一旦公开把她降为庶女,而让宁霏恢复嫡女身份的话,等于就是传出了安国公府内嫡女庶女弄错的事情,这在京都的高门大族中,算是一桩不小的丑事了。

宁雪看宁茂犹疑不定的脸色,明白宁茂在想什么,赶紧扑上来跪在宁茂和李氏的面前,伏地痛哭,苦苦哀求。

“父亲,母亲,女儿知道错了……女儿今后保证不再对六妹妹动任何心思,给女儿什么样的待遇女儿都绝无怨言,只求不要让女儿变成庶女,女儿承蒙母亲疼爱这么多年,还想名正言顺地在母亲膝下尽孝……而且,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宁茂有些犹豫,看向李氏:“夫人,雪姐儿和霏姐儿的事,要不我们私底下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李氏这时候的心情尤其复杂。

从宁雪很小的时候起,她就感觉这个女儿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也不是说不亲近,就是那种亲近给人的感觉不真实,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一样。

以前她说不来是哪里不对劲,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宁雪根本不是她亲生的,而且宁雪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还费尽心思地瞒着她假装成她的亲生女儿,这样怎么可能跟真正的母女一样亲密无间?

要是换做一般人,养了女儿这么多年,就算不是亲生的也会有感情。但一旦知道了宁雪从头到尾都在为了这个嫡女的身份欺骗她,而且还屡次朝她真正的亲生女儿下黑手,这份母女之情一下子就消减了大半。

现在她对于宁雪,更多的只有心寒。

她和宁茂夫妻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宁茂对于宁府名声的重视,宁茂的意思,其实就是不想往外公开这件事。宁雪还是嫡女,宁霏还是庶女,最多他们私下里偏爱宁霏一些,补偿宁霏。

平时别的事情倒也罢了,京都高门贵族或显赫或清贵的名声下,哪一家暗地里没藏着一些见不得光的阴私。水至清则无鱼,她嫁到京都这么长时间,多多少少也有些觉悟。

但今天这件事,她绝对容忍不了!

“老爷,这还需要什么商量?”

李氏的语气斩钉截铁,强硬冷峻,毫无转圜的余地。

“霏姐儿没有任何过错,无辜被人所害,顶着一个庶女的名头这么多年,备受冷落欺凌,妾身已经觉得亏欠霏姐儿良多。高门望族里嫡庶子女差距何等分明,如今一切水落石出,雪姐儿一个姨娘的女儿,还有隐瞒之罪,却还能保留着嫡女的尊贵身份;而霏姐儿明明是妾身的亲生女儿,却只能作为低人一等的庶女,这算什么道理?天下哪有这样的事情?还是说,妾身已经不是安国公府的正室夫人了?”

李氏嫁入宁府多年,原本刚烈如火的性子已经被她压下去了不少,平日里虽说没到娇柔似水的地步,至少还是温和的。但此刻,她出口质问的一句句话却是又冷又利,气势凌然,犹如锋锐的刀枪剑戟一般,咄咄逼面而来。

宁茂本来就有些底气不足,这时见李氏动了怒,最后一句话还说得这么重,连忙放软了语气,安抚李氏。

“夫人别生气,我只是觉得兹事体大,不必急着做决定而已。既然夫人觉得不必再商量,那就照夫人的意思来办吧。”

李氏的怒气这才平了三分。宁茂也不顾穆氏还在场,暗地里拉着她的手,压低声音道:“刚刚那样的话,夫人以后不准再说了,我永远只有夫人一个妻子。”

李氏连忙甩开宁茂的手,把头扭到一边去,脸色却显然更缓和了。

当初她倾心于宁茂名冠京都的才貌,嫁给宁茂这些年来,尽管京都高门贵妇的生活压抑拘束,但宁茂对她倒是不算辜负。该给一个正妻的一点也不少,大部分家事只要她开口,宁茂基本上都是依着她的。

她过门后两年无所出,后来又只生了一个女儿,穆氏天天要死要活地催逼,哭着喊着宁家的香火要断,她就算心里再不舒服,也没法不让夫君纳妾生子。

好在只有穆氏重男轻女,宁茂从来没有宠妾灭妻的意思,她的地位稳如泰山,就连邱姨娘那么作的,也不敢踩到她的头上来。

当正室夫人能当到这个份上,也算不多见了,京都里还有不少贵妇羡慕她。虽然有时候觉得宁茂对她敬重有余亲热不足,但他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有严谨的教养,又哪能像她这个将门之女一样不拘小节,随随便便的呢。

宁霏在旁边看着李氏的神情变化,暗暗叹息。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是冷眼旁观者,看得出来宁茂对李氏恐怕根本没有什么情意,对李氏的敬重只不过是为了拉拢权大势大的李家,装出来的样子罢了。

但李氏对宁茂有情,显然还带着美好的幻想,帮宁茂找尽各种借口,给自己找尽各种理由,为的只不过是说服自己,自障耳目,自欺欺人。

爱一个根本不值得爱的人,虽然很傻很可悲,但此刻宁霏对李氏却没有一点嘲讽的心情。

前世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正文 057 还不死心

“那就这样。”李氏对院子里的众人道,“从现在起,霏姐儿才是我的亲生女儿,是安国公府唯一的嫡女,排行仍然是第六。雪姐儿是苏姨娘所出,是庶女,排行仍然第五。之后我会让老爷修改宁家族谱上的名字,并发帖子公告京都。你们都记清楚了,从现在起,我不想看到霏儿受一丁点的委屈。”

众人凛然应道:“谨遵夫人吩咐。”

“还有雪姐儿。”李氏转向宁雪,神色肃然,“这次你明知故犯,占着霏儿的嫡女身份这么多年,不可能轻轻揭过,否则对霏儿太不公平。从现在起,你也搬到霏儿待过的庄子上去。”

霏儿当年吃的苦受的罪,现在都要宁雪原原本本偿还回来。

宁雪大惊失色。去了庄子上,她这一辈子就彻底完了!

“母亲,我知道错了!今后再也不敢了!求母亲饶了我这一次,给我一次机会!我不要去庄子上!求求母亲了!”

宁雪一边哭一边伏在地上,砰砰地朝着李氏磕头。她这时候一点也不敢心疼自己,是下了死力气在磕,没几下就把额头上撞出了鲜血。

宁茂看着,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倒不是心疼宁雪,宁雪做的这些事情,被送到庄子上都算是便宜她了。

但这些年来他和李氏在宁雪身上花了多少财物心力进去,着意栽培,想把宁雪培养成宁家的一张王牌。要是被送到庄子上去,一辈子嫁不了人,这张牌就彻底废了。

宁雪虽然现在名声不好,身份又成了庶女,毕竟还是有才有貌的。京都那么多官宦世家,不乏有人可能看上她的才貌,收她过去做个小妾,肯定没有问题。这样也算是能让她起到一点作用,不至于完全失去价值。

“夫人,霏姐儿之前刚刚从庄子上回来,现在又送一个过去,说出去……实在不太好听。要罚雪姐儿的话,在府内暗地里罚也是一样的,夫人觉得呢?”

李氏知道宁茂爱面子,只要罚得够重,换个罚法倒也没什么,便道:“那就按照家法,打二十板子以示惩戒,除此之外,从现在开始停掉雪姐儿的月钱,除了去书院以外不准随意外出,直到及笄出嫁为止。”

宁雪低着头,恨得咬碎了一口银牙,眼里全是怨毒的光芒。

这个李氏,亏她以前费尽心思小心侍奉了这么多年,现在一得知她不是亲生女儿,立刻就这般冷血无情,翻脸不认人!

二十板子已经足够让人在床上躺大半个月,珠玑会她是别想参加了。这还罢了,今后至少整整三年没有月钱,还被囚禁在府内不能出门,可想而知她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

以前她虽然失宠,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还不至于过得太差。但沦落成了庶女,而且还是个犯了大错父母厌弃的庶女,这府里的下人有几个不是逢高踩低的,还不得趁势作践她!

就算将来嫁出去,也只会更糟。嫡女和庶女的未来天差地别,庶女要进高门,只能做妾做继室,想当正室夫人,就只能嫁给低品小官或者世家大族的庶子。

她以前都是抱着轻蔑不屑的目光看她那几个庶姐庶妹,庆幸自己不用面对那么悲惨的命运,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这种人。

不,甚至比她们还不如。宁茂为她求情不让她被送去庄子上,根本不是可怜她,只是不舍得浪费掉她这个女儿,想把她卖出去物尽其用而已。这样能给她说到这么像样的亲事?

本来属于她的大好将来锦绣前程,就这么彻底被毁了!

“怎么?”李氏见宁雪咬着牙不做声,冷冷地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宁雪的指甲死死地掐入手心,双眼通红,胸口血气翻涌,终于还是忍不住极度的不甘心,抬起头来,一手指着宁霏,声音尖锐得带着几分歇斯底里。

“我的身份我无话可说,但宁霏呢?她的身份可是还没查出个究竟来!就算苏姨娘在滴血认亲时动了手脚,但她从庄子上回来后性情大变总该是事实吧!谁知道她是不是假的!”

她的身份反正已成定局无可挽回,那她也不能让宁霏好过,也要把宁霏一起拖下水!

她当不成宁府的嫡女,宁霏也别想当!

“你……”

李氏见宁雪到现在还这么冥顽不灵不知悔改,更加大怒,正要开口训斥,宁霏轻轻地拦住了她。

“母亲,五姐姐既然还是怀疑我的身份,那就再来一次滴血认亲好了。”

“霏儿……”李氏转过头来望着她,“你的身份问题不是苏姨娘捏造出来的吗?还查什么?”

宁霏摇摇头:“没关系,反正都已经滴过一次血了,再滴一次也无妨。我在前三年里确实变化太大,要是不给大家一个实证的话,总会有人对我的身份存在怀疑。与其以后再被人拿出来生事,还不如干脆趁着今天的机会,当大家的面证明清楚。”

李氏虽然不希望宁霏再受委屈,但也知道她说得有理,与其让众人心里一直埋着这根关于宁霏身份的刺,还不如今天一口气拔出来来得干净。

“去端一碗清水来。”李氏吩咐她的丫鬟月季。

正文 058 该是谁的,终归会是谁的

月季很快就重新端了一白瓷碗的清水进来。宁霏刺破手指,滴了一滴鲜血在碗里,李氏也过来滴了一滴血,两滴血在碗里先是丝丝缕缕地扩散开来,随后很快便溶在一起,不分彼此,没有丝毫隔阂。

宁茂等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霏姐儿的身份是没有问题了。

宁霏侧开身子让到一边,对宁雪道:“五姐姐可看清楚了?”

宁雪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碗血水,一脸的怨毒不甘。

宁霏真的是李氏亲生的!

李氏以前看见宁雪这副面目,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虽然不喜但也只是无奈。现在对宁雪的心境完全改变,没有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了,就只觉得更加厌恶。

冷冷道:“现在你总该死心了?你把再多的心思放在这些上面,也不会有用,该是谁的,终归会是谁的。”

这句话像是压垮骆驼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终于压垮了宁雪,她仿佛被抽空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瘫软无力地跪坐在地上,面色死灰,再也说不出话来。

宁霏俯视着她,眸色深不见底。

周产婆自然是因为她而来安国公府的。那天晚上她按照余妈妈提供的地址,去京都城西找到周产婆的住处,让周产婆到时候来安国公府说出实情,条件是她帮周产婆治好她生了痼疾的儿子。周产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跟儿子的性命比起来,她自然情愿牺牲自己。

这些天周产婆一直等在安国公府附近,今天早上汉广堂这边叫她过去的时候,她就派紫菀出去找了周产婆,让周产婆进府,成为嫡庶互换事件最重要的人证。

还有,其实照她师父所说,滴血认亲是没有半点可靠性的。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任何人甚至包括动物的血滴进清水里,都会因为吸水而导致血液中的红细胞细胞膜涨裂,血液溶解于水中,根本不会有不相融之说。

要是真有排斥现象出现的话,那也应该是像刚才苏姨娘做的那样,在清水里动过手脚。所以刚才她和苏姨娘滴血不相融,她一眼就看出了水有问题。

只要用的是真正的清水,就算万一她这具身体不是李氏和宁茂的亲生女儿,滴血认亲的结果都一样。

李氏最后一句话说的没错。该是她的,终归会是她的。

不是她的……有很多东西,这一世为了她的血仇,她也不得不拿到手。

否则,她将魂归何处?

……

这一场真假宁霏和嫡庶互换的大戏终于落下帷幕。宁霏从此恢复身份,成为李氏的亲生女儿,安国公府唯一的嫡女。

苏姨娘被赐了一杯毒酒,对外宣称急病而死。宁雪被降为庶女,禁足一年,除了去书院以外不得出门。

安国公府对外的说法,是宁霏和宁雪出生时被抱错了。但其实众人都明白,正妻和姨娘生孩子又不在一起生,怎么可能抱错两个孩子,还不就是内宅后院那些阴私争斗的事儿。只不过为了安国公府的面子,不公然议论,最多私底下嚼嚼舌根子罢了。

李氏对宁霏满怀愧疚。因为她当年的糊涂,她真正的女儿屈居于庶女之位,受了十二年的冷落苦楚,还差点被人所害,倒是让一个冒牌货顶着她的身份享受了这么多年。

“是娘对不起你,要是娘生你的时候小心点,也不至于发生这种事情……”

“这怪不得娘亲。”宁霏笑着摇头,“娘亲当年生下我已经很艰难了。”

李氏从来没亏待过她,她对李氏还是很有好感的。而且,虽说她的灵魂不是真正的宁霏,但这具身体终归是李氏的亲生骨肉,血浓于水,总会有那么一份特殊的感觉在。

李氏被她这一声娇娇甜甜的“娘亲”叫得熨帖极了,忍不住摸摸宁霏的头发,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霏儿,娘亲把你的雨霏苑跟雪姐儿的桃夭馆互换一下怎么样?这雨霏苑太偏僻也太简陋了,不是给嫡女居住的规制。”

“不用了。”宁霏笑道,“我喜欢安静,住这里就挺好的,距离娘亲的琴瑟居也不远。两天后就是珠玑会,现在兴师动众的搬院子,也不太合适。”

宁雪的桃夭馆,位于安国公府仅次于汉广堂琴瑟居的中心位置,十分显眼。而她有太多自己的私密事情要做,巴不得住得越偏僻越好,不容易引起人注意。

李氏想了想,也不愿意让女儿去住宁雪住过的地方,便说:“那就不搬了吧。这几天你先专心准备珠玑会,娘帮你添置些东西,等珠玑会过后,再把雨霏苑整修一下。”

虽然她也知道宁霏在应天书院的进步飞快,但宁霏毕竟起步比别人晚了太多,想来今年的珠玑会还是够不上拿到什么名次。

不过这种比试只要尽力就好了,名次高低不重要,反正她不在乎那些光彩虚名,也不打算拿自己的女儿去攀皇亲贵族。

李氏在宁霏这里一起吃了晚饭,因为前几次来的时候见宁霏喜欢吃甜点,又特意让大厨房那边给她送了一碟藕粉桂花糖糕和一碟双色玫瑰糯米糍过来。

眼见天色已经晚了,这才回自己的琴瑟居,让宁霏好好温习书院的功课,

紫菀送李氏出去,房间里就剩下宁霏和伺候的豆蔻二人,豆蔻脸上开心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太好了,小姐终于恢复嫡女身份,夫人对您又这么疼爱,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宁霏带着笑意嗯了一声,遥遥望着窗外藏蓝色夜空中一点犹如碎钻般静静闪烁的银白星光,没有说话。

苦尽甘来……还远得很呢。

------题外话------

关于滴血认亲的科普,如上文所述。滴血认亲没有任何科学依据,就算是狗子的血跟人血都能融在一起。

一个纯属瞎扯淡的方法流传了那么多年,古代不知道有多少被绿的男人全都高高兴兴喜当爹了……

很多小说影视剧里面也是用得一本正经,但就算是架空世界,我还是受不了这么荒谬的事情,所以不会那么写

正文 059 书院珠玑会

五月初一,应天书院女学珠玑会终于开始。

珠玑会一连举办十天时间,十门课程都会考查,所有千金自己选择课程进行比试,每门取前九名。第一名奖励九颗玉珠,第九名奖励一颗玉珠,最后以玉珠总数量排名,所得最多者决出前三甲,总共九人。第一甲分前三名,也效仿男子科举,有状元榜眼探花的名号。

上一届珠玑会的状元得主,是中书令府阮家的一个庶女,阮茗。就是那个在书院里一直以面纱遮住整张脸,但气质清雅,门门才艺精通的女子。

宁霏是后来才听说,阮茗的脸上有一大片黑褐色胎记,几乎占据了大半张脸,十分丑陋吓人,所以她才会天天带着面纱遮掩。

就因为这张脸,阮茗在书院里没少受人异样的眼光看待,平日里几乎是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也不太跟人主动说话。

尽管才华横溢,连着三年拿到了珠玑会第一甲,去年还是状元,但现在阮茗已经十六岁了,亲事还是连个影儿都没有。就算再有才,也没有哪家名门望族愿意娶一个长相这么可怕的女子,而且还只是个庶女。

除了阮茗之外,上一届夺得榜眼和探花的两个贵女,今年都已经出嫁,不能再参加珠玑会,也就是空出了今年第一甲的两个位置。

虽说分了三甲,但第一甲和第二甲的荣耀是天差地别的,就好像每年男子科举,众人关注的只有状元榜眼探花三人,再往后排名第四的,就没人记得住是谁了。

而且,第一甲能得到当朝皇后娘娘的公开赏赐,得者身价倍增,京都高门贵族趋之若鹜,结亲的档次能一下子往上提好几档。所以往届珠玑会第一甲的得主,大部分很快就能定下一门如意的亲事。

去年排名在第二甲第三甲的六位千金,平时成绩都在伯仲之间,还有新追上来的几个后起之秀,实力也不可小觑。

阮茗成绩太好,状元今年约莫还是她的,她们难望项背,根本赶不上。但阮茗那副尊容,就算再拿了状元也没有人会看上她,所以她们对阮茗的敌意有限,目光全都聚焦在榜眼探花这两个位置上。

十来个人竞争两个位置,可想而知竞争有多激烈。从第一天第一门礼仪比试开始,一个个千金们碰上面就跟乌眼鸡似的,彼此之间剑拔弩张,暗地里各自拼命较劲儿,都能感觉到空气里似乎能撞出火花来。

因为女学子们人数太多,时间又有限,礼仪一门的比试是分成好几组进行的。各个贵女们轮流做一整套礼节仪态动作,每组由两个宫里出来的掌礼嬷嬷同时进行评判,最后再汇总排出名次。

然而,等到一整天紧张激烈的比试结束,这十来位千金中的佼佼者,焦急忐忑地等待掌礼嬷嬷们公布礼仪一门的比试结果时,等到的却是一个让她们所有人惊掉下巴的结果。

“礼仪一门排名第一,一品甲等,安国公府六小姐,宁霏,得九颗玉珠!”

掌礼嬷嬷清晰沉稳的声音落下,众人先是一片死寂了一秒钟,随即一下子掀起了轩然大波。

“宁霏?怎么可能?!”

众人在之前的礼仪课上虽然有见过宁霏的表现,但宁霏毕竟只进了应天书院不到两个月啊!就算学得再快,学到的内容也是十分有限的,而这次礼仪一门考校的可是一年来教的内容!

她们这些名门闺秀,有的在应天书院都学了四五年了,怎么可能比不过一个刚来一个多月的小丫头!

只有那些跟宁霏一组的千金们,刚才见到了宁霏的一整套礼仪,都输得无话可说。因为那真的是严谨标准得连最苛刻的嬷嬷都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别说她们这些官家贵女,便是皇宫中的娘娘公主们都未必及得上。

掌礼嬷嬷们都是来自皇宫中的,也不是一人做出的评判,没人敢质疑抗议。只能一个个咬着银牙,眼睁睁地看着掌礼嬷嬷把串成一串的九颗玉珠颁给了宁霏。

在这之后的三天,比试的是骑射、画和乐,宁霏骑射和画都拿到了第一,琴艺拿了第二,加起来总共三十五颗玉珠。

而上一届的状元阮茗,现在拿到的也只有三十一颗玉珠而已,也就是说,宁霏一下子冲到了排名第一。

在前几位排名上厮杀得正如火如荼的几位千金,本来矛头都是互相对着的,万万没想到会突然冲出来一匹她们之前根本没放在眼里的黑马,眼看着就要占掉第一甲的一个位置,都焦急得不行。

倒是那些反正也拿不到好名次,为人又比较精乖的,见宁霏的势头这么盛,而且最近又恢复了嫡女身份,将来说不定有大好前途,一个两个都来跟宁霏结交。

跟宁霏关系最好的叶盈芜也跑了来,一脸不可思议:“你才进书院多久,怎么可能这么厉害?是不是以前故意藏拙的?”

这姑娘眼睛倒挺尖。宁霏笑眯眯地道:“我只是在家自学得多了,不过藏拙嘛……倒是也有一点。”

叶盈芜啧了一声:“何止是一点……不过你最好小心些,你看那边那几位,看你的眼里都快要飞出刀子来了。”

她提醒得果然没错。第五天比试的是棋,规则类似于选拔淘汰赛,宁霏六场下来连败六位千金,再次拿到第一后,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

正文 060 诗词比试

丞相府南宫家排行第八的庶女南宫瑶,去年珠玑会上拿了第五,今年盯着的就是第一甲的位置。

她本来算得很好,除了阮茗之外,就只有王家的一个嫡女成绩比她出色。去年排名第四的宁雪,今年据说生了重病,没来参加珠玑会。这样一来,她至少还能夺到一个探花的位置。

然而,横空出世排到首位的宁霏,硬生生地把她挤到了第一甲之外。现在她的排名,好巧不巧地正好就在第四位。

后面的五门,诗词、女红、舞蹈、术数、书法,除了女红以外都不是她特别擅长的,也就只能勉强保持现在的名次而已,再想借着这几门追上去,已经几乎不可能了。

南宫瑶除了一个庶女的身份以外,自觉容貌才情都不输给那些嫡女,因而眼光心气也格外高,拖到十六岁了还没定下亲事。家里已经不让她再这么拖下去,给她下了最后通牒,今年必须定亲。

今年的珠玑会是她能参加的最后一次,她只有抓住这次机会拿到第一甲,才能扬眉吐气地翻身,定下一门可以与嫡女媲美的亲事,而不用面对庶女注定的卑微命运。

就好像她的嫡姐南宫清,嫁给了当朝十二皇子睿王为正妃,而睿王现在又是夺嫡的众皇子中正炙手可热的一个,要是真能……那南宫清可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大元之后六宫之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身为女子最重要的就是亲事,要是嫁不好的话,哪来这么辉煌的未来?

南宫瑶暗暗焦急。

她得想办法……错过这次珠玑会,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

珠玑会第六天,诗词比试。

这一场比试和书画一样,也是在室外,应天书院的花园中。花园里一大片空地上,呈环状摆开数十张桌案,上置笔墨纸砚。虽然已经是初夏,但周围有数棵高大繁茂的樟树遮阴,倒也凉快。

花园里稍远一点的地方,三三两两地站着不少书院里男学那边的公子少爷,早就找好了位置,说说笑笑地,正等着女学的千金们上场比试。

女学珠玑会是默许男学那边的学子来当观众的,毕竟学的大多数才艺都带有表演性质,而表演就不可能只表演给女性看。周围有男性观众看着,也是锻炼千金们的心理素质,不至于以后在宴会上当众献技时紧张。

众千金依次入场,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书院里平时教诗词课的夫子,以及从外面请进来的两位名家大儒,共同担任评比人员。

“这次珠玑会的诗词比试,就以这周围的景色或者任意一种景物为题,五言七言,绝句律诗,韵脚平仄等皆不做限制,限时一柱香做完。”

夫子公布完题目,点燃了一枝香,插在空地中间一张小几上的一个香炉里:“现在开始!”

众千金们纷纷开始观察起周围的景物来,一边看一边飞快地选题,构思。

今年这个赋诗题目出得倒是宽泛,没有太多限制,不过这所谓的景色是一个范围很大的概念,季节、天气、花草树木、山石湖水……可写的景物实在太多,要挑出合适的来,并且写得精彩有新意,也是十分费脑力的。

宁霏只朝周围略微扫了一眼,就提起了笔,正要落到纸上,却感觉到身边有一道目光,正紧紧地盯着她面前的纸笔。

千金们站的位置是随机排的,宁霏左边是宁露,右边是一个身穿浅橘色百蝶穿花齐腰襦裙,容貌娇美俏丽的女子。那女子这时虽然面朝着自己面前的桌案,但眼角余光却一直在盯着她这边,像是在等她落笔。

宁霏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南宫瑶。从昨天棋艺比试结束之后,南宫瑶看她的眼神就跟看着眼中钉肉中刺似的,想觉察不到都难。

宁霏也知道为什么。南宫瑶现在的排名正好在尴尬的第四名,无非就是怨恨自己突然冒出来冲进第一甲,把本来应该属于她的位置给抢了。

以前宁霏跟南宫瑶在应天书院基本没什么交集,尽管南宫瑶也冠着那个她恨入骨血的家族姓氏,但她并不会恨屋及乌迁怒他人。南宫瑶一个小小庶女,与当年的事情毫无关系,跟她没仇没怨,她不会主动去朝南宫瑶下手。

不过,如果这个南宫瑶要闹什么幺蛾子找死的话,她也很乐意先帮南宫家收拾收拾这些杂碎。

南宫瑶这时正紧紧盯着宁霏手中的毛笔。

她参加过好几次珠玑会,知道诗词比试的惯例。众千金作完诗词后,都是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由千金们自己朗诵自己作的诗词。

她排在宁霏右边,也就是说,她先念完了才会轮到宁霏。

这样的话,如果宁霏说出她抄了这首诗,众人相信她的可能性肯定多于相信宁霏,会更容易觉得是宁霏抄袭了她的诗。

毕竟她的诗词虽说不算顶尖,在前几年的比试中可都是排到了前九名,拿到了玉珠的,没道理去抄别人写的诗。而宁霏,虽然前五门都是名列前茅,但谁也不知道她真正的作诗水平怎么样。

这世间哪有几个样样精通的全才,如果说宁霏是因为作的诗根本拿不出手,所以才要抄别人的,完全是一个可以让人信服的说法。

珠玑会上抄袭他人,毫无疑问是违规,轻则被扣掉已得的玉珠,重则会被取消参加珠玑会的资格。

或者宁霏吃下这个哑巴亏,不说出来,那么宁霏的诗被她用掉,交不出答作,这次诗词比试也就没有成绩了。

不管哪一种情况,都足以把宁霏从第一名的位置上拉下来。

正文 061 好诗!绝妙好诗!

眼看着空地中间的那根香越烧越短,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南宫瑶正暗暗焦急的时候,宁霏的笔尖终于落到了纸上,开始写起字来。

南宫瑶赶紧跟着一句句照抄下来。宁霏写的是一首五言绝句,时间掐得很准,南宫瑶抄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前面那根香正好燃到了尽头。

“所有人停笔!”

夫子一声令下,众人不得不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南宫瑶草草扫了一眼宁霏的那首诗。诗看过去好像还行,反正现在也没时间修改了,她最主要的目的是把宁霏拉下来,这首诗本身好不好倒是其次。

“郑二小姐,你先开始读你的诗作,下面轮到徐五小姐。”

夫子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让右边第一位千金开始读诗作。所有人全部读完之后,由三位评选人评判,最后再公布结果。

排在南宫瑶右边的只有三位千金,一个个读过来,很快便轮到了南宫瑶。

“我做的这首诗,题为《卧春》。卧梅又闻花,卧枝绘繁春。鱼吻卧石水,卧石答春绿。”

一首诗读完,跟前几位一样,现场很快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的讨论声。

赋诗要求以周围的景物为题,这花园里的池塘对面,倒是的确有一棵从水边横向斜逸而出的腊梅树,看上去像是横卧在水面上一样。二三月繁花盛放的时候,枝头花瓣飘落,水里游鱼接喋,颇为别致有趣,算是园中独特的一景。

不过,现在都已经五月初夏了,不能再算是春天,腊梅花早已凋谢,现在梅树上全是郁郁葱葱的绿叶。这首诗里面描绘的景色……好像不是很符合当下的时宜啊。

而且,四句诗里面就用了四个一样的字,这重复频率是不是高了点?

不远处,一个身穿酱紫色长衫,一身文绉绉书生气的公子哥儿,平日里爱慕南宫瑶,这时候好不容易等到南宫瑶的诗作出来,忙不迭开始大夸特夸。

“好诗!好诗啊!……你们看这最后两句,鱼儿轻吻水中的石头,石头上转为绿色的青苔,仿佛在回答鱼儿春天已经到了,这意境,这是写活了鱼儿和石头,写活了春天啊!一股生机勃勃的灵气就这么出来了!好诗!”

那公子哥儿周围的几个同伴,其实也不太懂诗,就跟着一起瞎起哄,七嘴八舌地附和。

尽管根本不是自己写的诗,南宫瑶还是被夸得脸色微微一红,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去。

宁霏能写出这样的诗来,也算有点才华了,可惜,这首诗现在是她的。

南宫瑶的眼角余光看到旁边的宁霏,宁霏正睁大了眼睛,以一种惊讶而怪异的表情望着她,仿佛不敢相信她会读出这样的诗来。

南宫瑶更加得意。现在就看宁霏是说出抄袭的事情还是忍气吞声,不管哪一种,她都不会让宁霏有什么好结果。

然而奇怪的是,除了宁霏以外,周围还有不少人跟宁霏现在的表情差不多,都是以一种微妙的惊讶和疑惑看着南宫瑶。

尤其是对面的叶盈芜,表情格外诡异,第一个开口朝南宫瑶道:“你再把你的诗念一遍。”

南宫瑶再念了一遍,叶盈芜猛然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捂着肚子直不起腰,只差没在地上打滚。

“我蠢,我没有文化,我只会犯蠢,欲问我是谁,我是大蠢驴……哈哈哈哈哈,果然是好诗啊!绝妙好诗!”

南宫瑶读第一遍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听着感觉奇怪了,听完第二遍,再被叶盈芜这么一说,再迟钝的都反应了过来,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哄笑声。

“哈哈哈……鱼吻卧石水,卧石答春绿,能写出这种诗来,也是厉害了!”

“南宫四小姐,我能不能回家把这首诗念给我祖母听啊?保证她笑得年轻十岁!哈哈哈哈……”

“丁兄,你不是还天花乱坠地说什么生机勃勃的灵气么?果然是古灵精怪,清新脱俗啊!哈哈哈哈哈……”

一部分沉静稳重礼仪严谨的大家闺秀和世家少爷们,虽然也在忍不住笑,还能有教养地保持仪态。但那些性子跳脱或者本来就看南宫瑶不顺眼的,就没那么多顾忌了,笑成什么样的都有。

整个花园里的众人要么前仰后合,要么捶桌不起,笑成一团。就连坐在上首的三位夫子大儒都没绷住,也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那个姓丁的公子哥儿刚才把南宫瑶的诗一顿猛夸,现在啪啪打脸打得巨响,一张脸涨成紫红色,梗着脖子,还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声嘶力竭地辩解。

“巧合,只是巧合而已……这首诗本来明明就是首好诗……”

南宫瑶更是脸上红得快要烧起来,无地自容,简直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周围的每一声哄笑,就像一记狠狠的耳光打在她脸上,一阵阵火辣辣的耻辱感。

怎么会这样?

南宫瑶猛然扭头瞪向宁霏,宁霏也跟周围众人一样带着笑容,只不过她那种笑根本不只是因为有趣而露出来的笑容,而是眉眼弯弯,酒窝深深,眼里全是狡黠而得意的光芒。

那笑容里分明写着:“没错,我就是故意让你抄的这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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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春》原文出自网络(我忘记在哪儿看到的了),本来第二句是“卧知绘中天(我只会种田)”,但我觉得种田带有侮辱意味,所以换了两个字

正文 062 成绩作废

“宁霏!”

南宫瑶只觉得一股疯狂的怒火从她的胸腔里轰然直冲起来,烧红了她的眼睛,一下子把她的理智焚烧殆尽。她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朝宁霏扑了过去。

“那首诗是你写的!是你在害我!”

宁霏轻轻巧巧地一闪身,避开了状若疯狂扑过来的南宫瑶,退到远处,一脸无辜地扬起手里的一张纸。

“南宫四小姐,这首诗确实是我写的不错,但那只是我一时想起觉得有趣,随手写下来玩儿的,并不没有让你拿去作为这次比试的诗作啊。”

众人都看到了宁霏手里的那张纸,上面写的正是南宫瑶刚才念的那首《卧春》。

南宫瑶猛然站住,像是六月天里被一桶冰水当头泼下,脸色唰地一下子变成了惨白。

她竟然说出去了!

要是她说这首诗是她写的,还只是被人嘲笑几句,丢点颜面而已,大不了她就硬说这首诗是巧合,众人不过当个笑料,笑笑就过了。但一旦说出这首诗是她抄袭宁霏的,抄袭的罪名可就严重得多。

她刚才一时被气昏了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就这么说漏了嘴!

“不是……”南宫瑶慌乱地想要解释,语无伦次,“我没有……这就是我自己写的……”

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刚才南宫瑶那一声尖叫,在场的人全都听见了,根本收不回来。

众人也都看见了宁霏手中的那首诗,嘲笑声渐渐平息下去,又是一片窃窃私语声响起来。

上首的刘夫子也沉下了脸色。

“南宫四小姐,怎么回事?你说你刚才念的这首诗是宁六小姐写的?”

“不是……”南宫瑶连忙否认,“那是我自己写的诗……”

她本来就已经慌得六神无主,这时候的辩解虚软无力,一点底气都没有。刘夫子的脸色更沉了。

“把宁六小姐和南宫四小姐的诗作拿上来。”

一个小僮立刻把那两张纸拿了上来,刘夫子一看,两首诗一模一样,确实是宁霏和南宫瑶的笔迹。

刘夫子抬起头,皱眉望向南宫瑶:“南宫四小姐,你抄了宁六小姐的这首诗?”

南宫瑶脸色惨白,背后一片冷汗:“我没有……”

周围有人不屑地低语:“明明刚才说这首诗是宁六小姐写的,这会儿还一个劲儿抵赖,当我们在场的这么多人都是聋子么?”

刘夫子也不傻,从南宫瑶的态度里,已经猜出来了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南宫瑶有几分诗才,不可能是自己做不出诗而抄别人的,八成本来是想抄宁霏的诗然后反诬宁霏抄袭,结果却搬起凳子砸了自己的脚,抄了宁霏的……这么一首诗。

“不必徒做狡辩了。”刘夫子脸色冷肃,“珠玑会上绝不容许抄袭,这是铁则。诗词比试结束后,我会把这件事上报给其他夫子和书院里的掌事官,请求取消南宫四小姐参加珠玑会的资格。”

抄袭本来就已经足够令人不齿,更何况是为了倒打一耙陷害别人而抄袭,更加心术不正,品行低劣。

当然,说南宫瑶要陷害宁霏,这只是刘夫子自己的判断,并没有证据,所以她也没说出来。但抄袭这个事实却是实实在在定了的,抄袭的处置可轻可重,刘夫子这时鄙夷南宫瑶,自然是往重了发落。

南宫瑶大惊失色,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在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顾不得自己的形象,踉踉跄跄地扑到刘夫子等人所坐的桌案前。

“不!夫子,求您给我一次机会,保留我参加珠玑会的资格吧!您可以扣掉我的玉珠,但不要把我除名啊!求求您了夫子!”

南宫瑶苦苦哀求。如果只是扣掉一部分玉珠的话,她说不定还有机会在前三甲中排上位置,但一旦被取消珠玑会资格,那就什么都没了!

“你也不用向我求情。”刘夫子冷冷说,“书院里其他人要是反对,那便另行商议。但不管怎么样,在我这一门诗词比试上,你的成绩作废。”

南宫瑶的脸色白得像刚刷过石灰的墙一样,双腿一软,几乎瘫坐到地上去。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她都不可能再挤进第一甲,想借着珠玑会提高身价将来找一门好亲事的希望,也彻底化成了泡影。

在场那么多人看着,她抄袭的事情很快就会传遍整个京都,名声也必定会被严重影响,能找到的亲事甚至很可能比之前还不如。

怎么会变成这样?

刘夫子没有再理会南宫瑶,转向了宁霏。

“宁六小姐,你既然说刚才那首诗只是你随手写下来玩儿的,那你可有写出这次比试的诗作?”

宁霏不太可能在这么正式的珠玑会诗词比试上去写一首逗趣诗,恐怕是发现了南宫瑶的意图,故意写出来让南宫瑶去抄的。

不过,在一柱香之内写出一首看过去像模像样,还颇为切题应景,实际上一读出来让人笑翻的奇特诗作,在刘夫子看来已经很不可思议了。她实在是很难想象宁霏还有时间再做另外一首诗出来。

“有。”宁霏应道,“只是没来得及写下来,我当场念出来可以么?”

南宫瑶猛然抬起头望向宁霏。

她竟然还作了一首诗?

刘夫子道:“自然可以。”

“我的诗题为《京夏》。京都夏意新来早,五月榴火缀满枝。即今繁花欲燃日,正是漠北冰破时。”

宁霏一念完,周围有一瞬间的安静,众人都在原地停滞了片刻。

正文 063 干了这一碗!

上首的刘夫子和另外两名儒士,都是微微一震。

漠北……大元王朝遥远的北方地区,距离京都数千里之遥。那里是边境苦寒之地,一年里足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滴水成冰,十月降霜飞雪,春意姗姗来迟,京都四五月都已经进入繁花似锦的初夏了,漠北这时候恐怕才刚刚是冰消雪化的时节。

如今北方边境战火不断,他们这些人正在南方的京都,安然享受着这份温暖繁华的时候,由当朝将门李氏一族统帅的二十万大军,正在春寒料峭的漠北,顶着风沙,踏着冰雪,坚守国土,抗击外敌。

宁霏的这首诗,语言平实朴素,但借着对眼前景物的描写,最后一句话轻轻淡淡的转折,表达的却是对漠北守边将士们的挂念和敬意,含蓄而悠长,在格调立意上高出许多。

京都的千金小姐们,一个个锦衣玉食地娇养在深闺中,夫子尽心教着笔墨精心伺候着,诗作也不能说做得不好。词藻一个比一个堆得华丽,手法一个比一个用得新奇,却是谁也不会去想到什么北方边境的军情,浴血冒寒的将士。

宁霏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能有这份心思,倒是十分难得。

刘夫子露出赞许之色,点了点头:“你写下来吧,等会儿一起送上来,再做评判。”

刘夫子平日里并不算严厉,就是为人太严肃了些,但这时候的面色和语气都是难得的温和,可见对宁霏的满意。

数十位千金们轮流朗诵完自己的诗作,三位评判官心里已经有了个底。收齐诗作之后,避入内室进行评选,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后才出来,公布比试结果。

“这次诗词比试,第一名,安国公府六小姐,宁霏!”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感叹声。

刚才看到刘夫子的态度,女学这边了解刘夫子的一些千金们,就已经能八九不离十地猜出这个结果了。

宁霏的诗虽然不华丽,但胜在思想境界。三位评选官都是文人雅士,哪能没几分忧国忧民之心,一群不谙世事的千金闺秀里出了这样的诗作,必定高看一眼。

珠玑会到现在比了六门,宁霏已经拿了五个第一,五十三颗玉珠了。

琴棋书画诗礼女红样样精通的全才毕竟少之又少,以往各届的珠玑会,只在十来年前有一位才女拿过五个第一,最高记录是总共七十三颗玉珠。眼下宁霏已经追平了五个第一的记录,没比试的还有四门,总数要超越七十三颗,恐怕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边上那些围观的公子少爷们,一个个看着宁霏,眼睛都是闪闪发光的。

应天书院女学里花枝招展的美人众多,穿戴打扮一向低调的宁霏,在其中本来并不显眼。但从珠玑会第一门开始,宁霏一个又一个第一名拿下来,站在台上接过一串串长长的玉珠时,一身的光芒便开始越来越璀璨,越来越耀眼。

才华横溢不说,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又大又漂亮的杏眼,黑白水银般灵动分明的瞳眸,水灵灵粉嫩嫩仿佛一掐就能掐出水来的小脸。虽然现在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还没长开,略显得稚嫩了些,但已经是十足的美人胚子。

尤其是粲然浅笑的时候,眉眼弯弯如月牙,嘴角边绽开一个浅浅的小梨涡。那种甜美可爱娇俏纯真的笑靥,和满腹诗书的才华气质混合在一起,散发出一种矛盾而又奇异的强烈吸引力。

整个人就像是原本被深藏起来的明珠美玉,如今包裹着的轻纱被一层层揭开,再无遮掩地绽放出灼灼的华彩光芒。

以前他们怎么就没注意到,安国公府有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姑娘?

几个看过去尤其轻浮的公子哥儿,在那里对宁霏评头论足得正欢快,从旁边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上,突然落下来一个红衣如火的少年,把众人吓了一大跳。

“七……七殿下?”

谢渊渟这些年给京都众多权贵人家留下的心理阴影太深,那些公子哥儿看见他那一身灼艳耀眼的大红衣袍和一张张狂恣肆的绝色面容时,第一个反应都是悚然往后一退。

谢渊渟一只手里吊儿郎当地拎着一个酒坛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酒碗,完全不管这是珠玑会的比试现场,也不管周围那些千金和上头的夫子们正一脸惊吓地瞪着他。一副哥俩好的架势,哗啦啦倒了一碗酒,一下子杵到其中一个公子哥儿的胸前。

“来!干了这一碗!”

那公子哥儿一脸懵逼:“……”

什么鬼?为什么七殿下会突然在这里冒出来要他喝酒?

——他也是傻了,七殿下什么时候正常过。

谢渊渟不耐烦地把酒碗往他鼻子底下一送:“怎么?不给我面子,我倒的酒都不喝?”

那公子哥儿这才反应过来,吓得忙不迭接过酒碗:“我喝!我喝!”

这位脑子有问题的祖宗在京都可是无人敢惹,要是一不小心得罪了,能把人整死都没地儿哭去。

再一看那酒碗里面的酒,闻着倒是一股浓浓的酒味,就是颜色看过去黑黝黝暗沉沉的十分诡异,跟药汁儿似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酒。

不敢犹豫,只能咬咬牙,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喝完了整张脸都扭曲成一团。那味道只能用一言难尽四个字来形容,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位七殿下过家家的时候,拿厨房里各种油盐酱醋一股脑儿倒进酒里调出来的。

谢渊渟一点没有罢休的意思,继续给其他人倒酒:“谁也不准走,人人都有份!”

能大白天闲着没事在这里看热闹的,基本上都是书院里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低品官家子弟,谁也得罪不起谢渊渟。众人没办法,一个个苦着脸硬着头皮,都被谢渊渟灌了一碗酒下去。

谢渊渟把在场围观的所有人一个不落地灌了一遍,直到酒坛子空了,这才把酒坛子随手一扔。

“好了好了,喝完了酒都给我滚蛋!”

众人巴不得他这句话,如遇大赦,赶紧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谢渊渟这才慢悠悠转过身来,朝向女学众千金这边,目光穿过人群,遥遥落在宁霏的身上。

正文 064 这辈子,她只能是他的

宁霏现在一看见谢渊渟,就觉得头疼眼疼哪儿都疼,这几天好不容易没见他冒出来,结果还是没清静多久。

谢渊渟走过来,二话不说,脱下自己身上松松垮垮披着的正红色外袍,往宁霏头上一罩,把她整个人罩在底下,然后就公然拉着宁霏往人群外面走。

众人:“……”

脑袋上顶着一件衣袍的宁霏:“……”

果然这发起神经来是招呼都不打一个。

上头的几位夫子儒士都不敢管谢渊渟,其他贵女们就更没那个胆子去找死,只有叶盈芜最为勇敢地上前试图阻拦:“七殿下,您这是带她去哪儿?”

谢渊渟转过头来,叶盈芜一接触到他的目光,整个人悚然一惊。

怎么会有……这么黑暗恐怖的眼神?

上方分明是五月初明媚灿烂的阳光,照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瞳眸时,却是仿佛能把人吞噬进去的幽冷黑暗。犹如数九寒冬的魔域黑夜,往外阴森森地扩散着极度危险的气息,周围数丈之内,连空气景物似乎都出现了轻微的扭曲。

这黑暗只是一瞬间,眨眼便消失不见,快得像是转瞬即逝的幻觉一般。谢渊渟仍然是那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微微挑眉:“反正你们的比试也已经比完了,我找霏儿陪我玩。”

叶盈芜呆立在原地,被谢渊渟刚才这一眼吓得背后冷汗都渗了出来,但是再看向他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恢复正常。

难道她刚才所看到的只是她的错觉?

可是……会有那么恐怖的错觉么?

叶盈芜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说话,谢渊渟已经不由分说地把宁霏拉走了。

宁霏被谢渊渟拉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好不容易才把罩在头上的衣袍扯下来:“你干什么!”

谢渊渟把她拉到花园里一片树丛后面,不容辩驳地:“你以后在外面带一条面纱,把脸遮起来。”

宁霏:“……”

有毛病啊?她又不是像阮茗那样容貌有瑕疵的,为什么要把脸遮起来?

谢渊渟深深地望着她。

他这几天人不在京都。江湖上一传开他回来的消息,立刻就起了风浪波澜,尽管现在他手底下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但还是有需要他亲自出去一趟的时候。

以前谢渊渟还是谢渊渟的时候,也经常出京都去郊外玩,只要带足了护卫,太子府一般不会拘着他,倒没有什么人起疑心。

本来想着宁霏这几天要集中精神参加珠玑会,他不去打扰她也好。但回来的时候得知宁霏已经夺回安国公府的嫡女身份,又在珠玑会上大放异彩,连拿了五个第一。他连太子府的地都没沾,立刻就赶来了应天书院。

以宁霏的才华和容貌,加上现在成了嫡女,一朝展露于人前,必然是华光大盛……也会招来一群该死的苍蝇。

他知道宁霏想要报仇,也知道宁霏这么苦心孤诣地往高处走,为的便是能更靠近她的仇人。

但他还是……无法容忍那些围观的男人用那种觊觎的目光望着宁霏。

这辈子,她只能是他的,他一个人的。

谢渊渟闭上眼睛,暗中深呼吸了一口,把几欲从身体内翻涌出来的黑色戾气硬生生强压下去。

不行……他不能暴露,不能让她感觉到异常,不能被她认出来。

要是被她知道了他是谁,她恐怕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站在他面前。

宁霏这时候其实一点也不心平气和,也是深呼吸了一口,把快要翻涌出来的火气硬生生强压下去,无可奈何地:“七殿下,现在都快夏天了,天气马上就要热起来,带着面纱很闷很难受的。”

她其实没指望谢渊渟能讲理,但总得跟他解释一下试试看不是。

不料谢渊渟立刻回答:“那就算了,不带就不带吧。”

宁霏:“……”

这家伙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谢渊渟紧接着说下去:“但你晚上不准再让护卫把安国公府守得那么死,给我留个门。”

宁霏:“……”

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呢。

黑着一张小脸:“七殿下,我说过你不能随随便便闯到我家里来……”

谢渊渟:“我保证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不让我去找你,那我现在就带你回太子府,自己选。”

宁霏:“……”

跟神经病说话心好累。

揉揉眉心:“雨霏苑北边,围墙边有一棵大梨树,那附近二更的时候没有护卫巡夜。”

这是安国公府防卫的一个漏洞,她找出来本来是为了方便自己偶尔暗中进出安国公府的,但现在不得不告诉谢渊渟。

不然还能怎么样,这神经病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与其现在就被他当场强行扛回太子府,或者大晚上在安国公府外面明火执仗敲锣打鼓地闹腾,还不如把人放进来算了,说不定还好应付些。

谢渊渟这下满意了,笑眯眯地:“晚上我来找你。”

然后又一伸手摘了宁霏脖颈上的一个白银项圈,顺便揉揉她的脑袋,把头发揉成一团毛茸茸乱糟糟,这才纵身消失在花园的围墙外面。

顶着一头鸡窝似的头发,站在原地的宁霏:“……”

正文 065 等大灰狼上门的小羊羔

今天的诗词比试一上午就结束了。南宫瑶抄袭宁霏的事情被上报到书院,书院商议过后,尽管没有取消南宫瑶参加珠玑会的资格,但扣掉了她现在所得的全部玉珠。

南宫瑶得知这个处置决定的时候,眼前一黑,几乎晕过去。

到现在为止,排第九名的都已经有三十七颗玉珠了。也就是说,哪怕她运气炸了天,在接下来的四门里都拿到了第一,而前九名一颗玉珠都没拿到,她也挤不进前三甲。

这跟取消她的资格几乎没有区别,今年的珠玑会,她是彻底完了。

诗词比赛结束后,众千金们离开书院各自回家。南宫瑶死死咬着牙关,在暗处看着从书院大门口出去的宁霏,眼里像是要喷出毒汁来。

宁霏!全是因为这个宁霏!

……

安国公府。

宁霏一进自己的雨霏苑,就见李氏正带着一群丫鬟婆子,正大箱小箱地往里面搬东西。院子里还有不少花匠,正在挖坑掘土,种树栽花。

这几天宁霏每天晚上回来,都能看到雨霏苑里面添置一大堆的新物什,而且都是精心挑选的。李氏虽然之前说等珠玑会结束之后再翻新雨霏苑,但看着雨霏苑破旧的样子就觉得一天都看不下去,还是请了工匠过来,趁着宁霏白天在书院时迅速整修,现在已经修完了。

以前雨霏苑虽然也不是说不能住人,但毕竟显得有些冷清,四壁萧条,现在只除了位置僻静些以外,房屋的装修和里面的陈设就连宁雪以前的桃夭馆都比不上。

“霏儿,过来看看。”李氏见宁霏过来,招呼宁霏,“娘让花匠给你在院子这边移栽一棵四季桂,那边山石后种几株茶花,靠围墙边可以添一片茉莉,夏天正好开花。你这院子里原本的野花野草长得挺有情致的,我就没动,只是让人稍微修剪了一下。我那里还有两缸莲花,丹顶白鹤和翠微夕照,都已经打了骨朵,快要开花了,你看是摆在院子里还是这条路两边好?”

她这一大通兴致勃勃地说下来,几乎没给宁霏插话的机会,宁霏哭笑不得:“娘,不用那么麻烦……”

“有什么麻烦的。”李氏现在是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搬到宁霏这里来,两缸莲花算什么,“我觉得就放路边吧,院子里夏天已经有不少花了。”

宁霏只能由着李氏去布置:“嗯,听娘的。”

这时,刚刚从官衙回来的宁茂也从外面进来了,见到宁霏,一脸赞许满意之色。

“霏姐儿,你今天在诗词比试上做的那首诗不错。”

这几天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最有面子的时候,宁霏在珠玑会上一个接一个地拿第一,同僚们见了他都是赞不绝口,夸他府上出了一个数十年不遇的才女。今天宁霏做的那首《京夏》,也很快就传了开去,又是夸声一片。

宁霏一脸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谢父亲夸奖。”

李氏问道:“今天霏儿的诗词比试怎么样?”

“又拿了第一。”宁茂面露骄傲之色。他知道宁霏有才华,之前在书院里进步奇快,但也没想到快到了这种地步。照这样下去,拿到珠玑会的状元都不无可能。

李氏也十分欣喜。她的女儿果然是最优秀的!

宁茂扫视了周围院子一圈,道:“霏姐儿这雨霏苑还是嫌小了些,赶明儿重建一下围墙,把采薇斋的院子划一块过来,反正那里现在也没人住了。”

李氏点头:“好,妾身明天就让人去重建围墙。”

宁霏面上乖巧地谢过宁茂,心里不过哂然一笑。

她回来的时候,李氏最先问的从来不是她的成绩,疼爱她就是因为她是自个儿的女儿。而宁茂这么对她,却完全是因为她现在是安国公府最优秀最给他长脸的嫡女,要是没有在珠玑会上的好成绩,只怕他对她就跟对待其他几个庶女一样,想都难得想起来。

珠玑会还剩下四门,明天安排的是女红。这一门没什么好临场准备的,李氏在雨霏苑陪着宁霏,一直到了晚上,眼看着就要到二更时分了,宁霏怕谢渊渟来了跟李氏撞上,赶紧找了个借口,送李氏回去。

然后她也不能去睡觉,也没心思干别的事情,就只能干巴巴坐在那里等着。

越等越觉得来气,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在羊圈里的小羊羔,敞开着羊圈等一只大灰狼上门,那模样别提有多傻了。

那神经病还不知道是不是只是一时兴起,也不知道到底会不会来,凭什么要她专门在这儿等着他?

凭什么他可以想上门烦她就上门烦她?凭什么他要一直这么纠缠着她不放?

她怎么就招惹上了这么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家伙?

豆蔻在旁边看着宁霏一脸不爽的样子,想了想,找了个话头提起来:“小姐,今天京都里出了一桩怪事,应天书院里十几位公子少爷,从书院回去后,下午全都眼睛失明,舌头也僵硬不能说话了。”

宁霏抬头:“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都是哪些人?”

豆蔻道:“奴婢听说,就是上午诗词比试时在边上围观的那些官家少爷。不过据大夫说没有什么大事,失明和失言都是暂时的,过个几天就能恢复了。”

宁霏一下子明白过来,肯定是谢渊渟那家伙干的好事。

他早上发神经抽风,给周围那些公子哥儿们各自灌了一碗酒,也不知道这酒里被他加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把人给喝出毛病来了。

宁霏哼了一声:“还不是那个神经病害的,”

豆蔻弱弱地:“奴婢倒觉得这七殿下做的事情挺解气的,小姐是没听到,边上围观的那些少爷对您评头论足的话……可不怎么尊重。”

宁霏又哼了一声,这次没说话。

窗户外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宁霏回过头,正看到一身暗蓝衣袍的谢渊渟,用一种毫无形象的姿势吊儿郎当地蹲在窗框上,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在指间荡来荡去。

“你们刚才在说我?”

谢渊渟似乎是心情很不错的样子,眼尾眉梢嘴角,都是明朗的弧度。他那张面容本来就美艳得张扬恣肆,这时带着这般粲然的笑意,更是犹如初升朝阳的耀眼金光照在千里荼蘼花海之上,灼灼锦绣,无边繁华。

正文 066 很想吻她

宁霏没好气:“没人在说你,我照你说的给你留了门,你现在来也来过了,没什么事就请尽快回去,我还要休息。”

连七殿下都懒得称呼了。

谢渊渟眼尾的笑意更深了,从窗框上跳下来,落到宁霏面前,把那个食盒递到她的面前:“送你的。”

食盒一打开,里面是一整套十二个水晶凉糕。对应十二个月份,做成柳、杏、桃、槐、榴、荷、凤仙、桂、菊、芙蓉、葭、梅十二种形状,馅料颜色各不相同,但都是晶莹剔透,玲珑精致,像是精雕细琢的工艺品一般。

这是京都最负盛名的点心铺子盛德斋新出的一批点心,十二月花,卖相味道俱是一绝。盛德斋一天只做六套,京都里富贵人家都快抢破了头,豆蔻之前也去预订过一套,排队已经排到了两个多月之后。

宁霏狐疑地看着谢渊渟:“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她是喜欢吃甜点,但这家伙送的还真不敢随便吃,要是也像他白天灌那些公子哥儿的酒一样,吃出个什么毛病来怎么办?

“我掐指一算,算到你喜欢吃这个,所以就送过来了。”谢渊渟不由分说,拿起一个点心就往宁霏的嘴边送,“张嘴,啊~”

素问前世里没有爱吃甜点的习惯,但这几次他见到宁霏,都能闻到她身上那种诱人的淡淡甜香味,有时候是牛奶,有时候是梅花,有时候是芝麻栗子,有时候是蜂蜜桂花。若不是经常吃糕点一类的东西,不会这么明显地一直沾着这种味道。

宁霏看那块石榴花形状的糕点精巧玲珑,完整无缺,被谢渊渟祸害过的东西想来应该不会保持着这么完好的外表。他总不至于给她下毒,就算吃了闹肚子,大不了她给自己开点药就是了。

宁霏本来想伸手去接,谢渊渟不给她,非要让她直接吃,手就怼在她的鼻子底下,一副她不吃下去就不罢休的架势。

宁霏没办法,又不想就着谢渊渟的手一口一口地咬,只好张开嘴,把那个点心一口气吞了进去。

谢渊渟的指尖掠过她的嘴唇,只觉得那触感比点心的外皮还要柔软细腻,他的指尖一瞬间像是轰然燃起了熊熊大火一般,转眼烧遍他的全身,几乎将他的理智吞噬殆尽。

全身的血液都炽烈地沸腾起来,脑子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着,扑上去含住她的嘴唇,尽情地辗转舔舐,吮吸品尝,看看那味道是不是也比点心更加甜美可口……

可是不行。

现在还不是时候。

上次夜里来看她的时候,他一时没忍住想要去吻她,已经让她受了惊。而一旦真的吻上,他根本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更加疯狂,更加失去控制,做出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来。

她的抵触情绪还是太重,他现在肆意乱来,没有任何好处。

不能着急……一步一步来。

那糕点虽然做得小巧,但也不是能够一口一个的。宁霏一口吞进嘴里,立刻把腮帮子撑得鼓了起来,那样子就跟一只在两颊鼓鼓囊囊塞满了食物的小松鼠一样,还急着往下咽,可爱得不行。

谢渊渟一下子笑出来:“这么好吃?”

宁霏赶紧一边拿手捂着自己的嘴,一边拼命地把嘴里的点心往下咽,这一咽一下子就噎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吓得豆蔻连忙手忙脚乱地给她去倒水。

谢渊渟拦住豆蔻,手掌在宁霏背上轻轻一拍,一股轻柔的力道恰到好处地传进去,将宁霏噎在喉咙口的那块点心震下来,宁霏这才平息了咳嗽,在那里揉着喉咙喘息。

“别这么贪吃嘛。”谢渊渟笑,“这一盒十二个都是你的,吃这么快干什么?”

“你……”

谁贪吃了!还不都是因为这家伙逼着她吃的!现在在这里笑话她!

“豆蔻!把这盒子拿走扔出去!”

宁霏伸手去抓那个食盒,手伸到一半,被谢渊渟抢了先,以闪电般的速度又拿起一块点心,继续怼到她的鼻子底下:“别急别急,我不会跟你抢的,你看我这不是在喂你……”

宁霏:“……”

再这样下去她迟早会忍不住破功暴走。

谢渊渟看她真的生气了,扑哧一下笑出来,不再逗她,把那块点心放回了食盒里:“好好好,你慢慢吃,我就先走了。”

宁霏:“……赶紧走!”她现在看着这家伙就感觉眼疼得慌!

谢渊渟笑眯眯地跳上窗台,朝她挥了挥手,消失在外面的黑暗里。宁霏气鼓鼓地过去,砰一声把窗户关了起来,落下窗栓扣死。

豆蔻在后面小心翼翼地:“小姐,这些点心真的要扔出去?”

宁霏本来想说那神经病送来的东西留着干什么,回头看看那食盒里十一块精美的糕点,话又吞回了肚子里,没好气地改口。

“不扔,凭什么要扔。天天来烦我浪费我时间,这一盒子点心就当是补偿,我还嫌少了。”

豆蔻抽抽嘴角:“那小姐今天晚上别吃太多,免得一会儿积食,这点心应该可以放个一两天的。”

宁霏没回答,随手拿了一块杏花花形的糕点,狠狠咬下一口,那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儿,活像咬下来的是某个人的脑袋。

豆蔻看得微微打了个寒噤,没再说话,却又有些好笑。

她真是好久没看到这样的小姐了。

正文 067 想不想要这宁家六小姐?

珠玑会一天一门地比试下去。宁霏在第二天的女红一门上一颗玉珠都没拿到,名次立刻掉到了第三。

众多千金们这么多天下来,大部分早就看宁霏不爽了,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个机会,心理平衡了不少。沉不住气的,就开始对宁霏冷嘲热讽。

所谓的才女不过如此,终于也有不擅长的一门了。前面成绩那么好,说不定都只是运气而已。珠玑会还未成定局,综合排名最高,才能拿为最后的状元。

然而,紧接下来的数和舞,宁霏分别拿了第一和第三,再次回到排名第一。那些昨天还在嘲讽她的千金们,一转眼就被啪啪打了脸。

现在宁霏总共有六门第一,六十九颗玉珠。这也就是说,只要她在最后的书法一门能拿到第六名以上,就可以破当年七十三颗玉珠的最高记录。

阮茗倒也的确是不多见的才女,现在排名第二,就紧跟在宁霏后面,是六十一颗玉珠。相差八颗玉珠,在书法一门上,两人仍然还有竞争角逐的余地。

当然,阮茗要想拿状元的话,必须是她在书法一门拿了九颗玉珠而宁霏一颗都没拿到。鉴于前两年阮茗在书法上拿的都是九颗玉珠,这个可能性倒也不是没有。

不过阮茗平静得很,仿佛拿不拿状元只是顺其自然的事情,丝毫不像其他千金一样,天天用一种酸溜溜带着刺,阴阳怪气的眼神看宁霏。

这也不奇怪,毕竟阮茗去年已经拿过一次状元,就算今年再拿一次,她的处境也好不了多少,没什么好跟宁霏竞争的。

对于众千金来说也一样,跟宁霏拿状元比起来,她们宁愿看到阮茗再拿一次状元。反正不管阮茗再拿多少次都没用,就那副容貌,再有才华也抢不了她们的亲事资源。

宁霏还是跟以前一样,并不理会众人的态度。当天的舞蹈一门比试结束之后,天色已经不早,她直接就出了书院,准备回安国公府。

路边的假山后面,两个人影正躲在那里,偷偷地看着正带着紫菀走向书院大门的宁霏。

“四哥,人都走远了,别看了。”

那两人一男一女,女的是南宫瑶,男的却是南宫家的嫡四子,南宫铭。

南宫铭从假山后面出来,远望着已经快走得看不见的宁霏,摸着下巴,一张皮肉虚浮的脸上,全是贪婪淫邪垂涎欲滴之色。

“这小美人,真是越看越有味道……”

南宫铭上头还有两个兄长,承家立业轮不到他操心,长成了一个成日泡在花街柳巷吃喝玩乐,荒淫好色的纨绔子弟。他的色中癖好与一般人不同,尤其喜欢没长开的青涩小女孩儿,越嫩越好,府上收的十来个小妾和通房丫鬟,没有一个是超过十五岁的。

应天书院女学里的千金们,大都还未及笄,正合南宫铭的胃口。平时男学和女学分开,他难得见到这些花朵儿一般娇滴滴鲜嫩嫩的千金们,只有珠玑会比试是允许男学学子们过来当观众的,他自然是天天都在这边,大饱眼福。

这一届珠玑会上光芒最盛的宁霏,也是最被他看在眼里的,他喜欢的正是这种类型。

前两天诗词比试上,他倒霉催地被七皇孙殿下灌了一杯酒,回去后整整两天看不见东西说不出话,今天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正好赶上这一场舞蹈比试。

宁霏在舞蹈比试上的这一场舞,简直看得他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

那甜美可爱的脸蛋,娇娇弱弱的身躯,纤细如杨柳般的腰身,柔软如灵蛇般的手臂,一举一动间都是能勾起人蹂躏欲望的诱惑。要是被他压在身下尽情地玩弄,该是何等销魂的滋味……

南宫瑶看南宫铭一双肿泡眼中全是淫光,悄悄靠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道:“四哥想不想要这宁家六小姐?”

对于这个四哥的好色如命,南宫瑶最了解不过,就连她作为他的庶妹,小时候他也常常用这种令人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淫秽目光盯着她。

那时她都是小心翼翼地远远躲着南宫铭,见了也是绕着道走的,生怕他哪一天兽性大发,不顾伦常对她做些什么。

好不容易熬到过了十三四岁的年纪,南宫铭渐渐对她失去兴趣,这两年才没有再用那种眼神看她。

虽然现在靠近这个南宫铭仍然让她反胃得要命,但她现在用得着南宫铭,这才忍着恶心在这里跟他说话。

南宫铭的目光仍然舍不得从远处挪开,一边叹气道:“想要又怎么样,这哪是本少爷要得起的。”

他虽然好色,但平日里玩的大都是府里丫鬟,青楼妓子,最多不过平头百姓贫苦人家的女儿,玩了也捅不出多大篓子来,家里才会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宁霏可是安国公府的嫡出小姐,身份完全不一样,根本不是能让他随意欺辱玩弄的。他就算想,也只能在这里饱饱眼福,意淫一下而已。

“怎么要不起了?”南宫瑶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四哥你可是丞相府的嫡子,要家世有家世,要身份有身份,大姐还是睿王妃,将来前途高贵不可限量。四哥配宁家的嫡女,完全配得上。”

“我说的不是娶她。”南宫铭哼了一声,“这么早娶个正妻回来,除了给自己添堵有什么用,玩玩就差不多了,最多收了当妾。你觉得宁家能把这六小姐给我做妾?”

“一般情况下自然是不可能的。”南宫瑶提醒,“但是四哥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京都里传出崔家大小姐跟人私通失贞,后来崔家为了遮丑,只能悄没声地把崔大小姐送进了包侍郎府中。那包侍郎才四品官,他儿子平日里想碰崔大小姐的一个衣角都碰不到,但出了这种事,崔大小姐连个正室都当不了,只能做妾,还是那种娘家不闻不问的妾……四哥应该明白妹妹的意思了吧?”

正文 068 先要点甜头

南宫铭当然知道。一个未嫁女子一旦在婚前失了清白,为保全名声,就只能嫁给失身之人。而且女子声名尽毁,常常没有资格做正妻,只能为妾。

“你是说,我去把宁六小姐给……”

南宫铭还是不敢。一来他很少有机会接近宁霏,哪能那么容易神不知鬼不觉地强占了她;二来一旦事情暴露,就算安国公府能把宁六小姐送给他为妾,他也是把安国公府得罪了,以后少不得麻烦。

南宫瑶心里暗骂南宫铭草包一个,有色心没色胆,面上却还是得给南宫铭煽风点火。

“四哥不知道,那安国公最是个看重颜面名声的,出了这种丑事,肯定是拼命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知道分毫,哪里会来为难你。你只要把责任推到那宁六小姐身上,一口咬定你们两情相悦,所以才情不自禁,外头要骂也是骂宁六小姐不知廉耻,顶多说你风流罢了。四哥能得这么一个水灵灵的美娇娘,就算被人说两句闲话,难道不值得?”

南宫铭被她说得不由得心动,一想到宁霏那娇俏可爱的模样,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浑身发热,胆气也壮了起来。

“八妹说得有道理,只是我见着这宁六小姐的机会都不多,要怎么……”

“这个放心。”南宫瑶笑道,“妹妹既然说这么多,自然是有办法能帮四哥抱得美人归,今晚回去妹妹再跟四哥细说,保证四哥明天就能如愿以偿。”

南宫铭斜瞥了南宫瑶一眼:“八妹这么主动帮忙,可是有求于我?”

南宫瑶满脸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家里要妹妹今年就必须定亲,祖母最疼四哥,妹妹想求四哥在祖母面前帮妹妹多说几句好话。”

南宫铭了然地点头:“这有何难,只要我得了宁六小姐,保证让祖母给你定一门好亲事。”

南宫瑶笑道:“那就提前谢过四哥了。”

其实,南宫铭在南宫老夫人面前的美言只是次要的,她怂恿南宫铭做这件事情,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宁霏。

宁霏害得她失了珠玑会的荣誉,毁了本来的大好前途,那宁霏自己也别想好过!

……

安国公府,雨霏苑。

宁霏晚上去了李氏的琴瑟居那边一趟,到天完全黑了,才带着豆蔻回到自己的雨霏苑。

刚一进屋,只见门口一道黑影毫无预兆地闪了出来。

“谁?”

她反射性地一掌拍过去,拍了个空,与此同时听见前额上传来一阵温热柔软的触感,竟然是被人亲了个正着。

“别怕,是我。”

一只手紧接着捂上宁霏的嘴,黑暗里传来熟悉的少年声音,带着满满的笑意。

“谢渊渟?”宁霏把捂着她的那只手使劲拉下来,“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昨天前天这家伙都来了,都是在二更之后,今天这二更还没到呢。

“正好有机会,我就进来了。”他可是从天没黑开始就等在安国公府外面了,“进来了又不能点灯又不能喊人,只能摸黑在这里等你,没想到霏儿……”

捂在宁霏脸上的那只手,落到前额处揉乱她的刘海,声音里带上了调笑之意。

“没想到霏儿这么高兴,凑过来就让我亲了一口……”

宁霏:“……”

谁凑过去让他亲的?

这黑灯瞎火啥也看不见,明明是这家伙故意等在门口,等着她进门的时候偷袭她的!

谢渊渟十分满意。

就算理智上告诉自己不能乱来,但他忍来忍去,还是实在忍不住想亲她。

亲嘴唇怕控制不住一发不可收拾,那亲亲额头脸颊啥的,先要点甜头总该没事吧?

宁霏不想跟他废话,黑着一张小脸:“明天就是珠玑会最后一门比试,我要早点休息,你赶紧滚蛋。”

谢渊渟一脸认真地望着她:“你尽管休息你的啊,你看这张床也够大,我可以在床上跟你一起躺着,我睡相很好,不磨牙不打呼噜不说梦话不踢被子,保证不会吵到你……”

宁霏磨牙的声音隐隐传了出来,谢渊渟赶紧从桌上拎过一个大食盒:“好好,你收下这个,我马上就走。”

食盒打开,里面是一大盘鲜红欲滴的樱桃,颗颗硕大饱满,周围衬着一圈晶莹剔透的碎冰,更显得那樱桃新鲜水灵,看着便让人感觉唇齿生津。

樱桃是前些年从大元外面引进的,在大元刚刚培植成功,现在还十分稀少,基本只供上贡,一般官宦权贵人家都没机会见到,顶多在大型宴席上吃一两个尝尝鲜而已。

宁霏更加狐疑地望着谢渊渟:“怎么又送我这个了?”

宁霏喜欢吃甜点,也喜欢吃水果,刚开春的时候应季的水果很少,现在已经五月了,才渐渐多起来。李氏见她爱吃,一天好几种地往雨霏苑这边送,李子、油桃、枇杷、西瓜、甜瓜,全都是时下最好最新鲜的水果。

前两天谢渊渟晚上溜进来,她房间里就摆着好几盘水果,那两次他送的还是点心,今天晚上就变成了樱桃。

要说之前谢渊渟送她点心,还可以解释为他抽风了心情好,但抽风不可能次次都抽在点子上。第一次可以说巧合,第二次她就不相信还这么凑巧。

她从来没跟他说过她的喜好,而他送的都是她爱吃的东西,倘若不是巧合的话,这需要多敏锐的眼力,多细腻的心思,才能注意得到这些细枝末节?

这会是一个疯疯癫癫的神经病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正文 069 再亲一口(二更,元宵快乐)

谢渊渟看到宁霏的目光,心头微微一跳,知道她肯定是起了疑心。

他的确是急躁了些。这一世的她经历过太多,聪明敏锐心细如发的程度更甚于前世,他只要有一点表现不对劲,恐怕立刻就会被她看出来。

可是看见前世里并不重口腹之欲的她,这一世这么喜欢享受,再想到这其中残酷无比的原因,他就忍不住心疼如割,忍不住想去抚慰她,忍不住想要对她好。送这一两篮点心果子,在他想做的事情里不过是冰山一角,根本算不得什么。

当然,他想要她,也不可能永远在她面前都是这副神经病的样子,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前世被伤得那么惨烈,这一世她的心防必定会重得多,太早就莫名其妙地对她好,他怕她会怀疑他居心叵测,别有目的。

宁霏看谢渊渟没有回答,疑心更重,正要说话,谢渊渟突然挑眉一笑,毫无预兆地再次凑过来,在她的脸颊上又亲了一口。

“我喜欢,怎么样?”

宁霏刚才满心疑窦,根本没料到谢渊渟会这么突袭,连躲都来不及躲,一下子被亲了个正着。

而且还是“吧唧”一声特别响亮的那种。

“……”

宁霏一脸懵逼地整个人呆在那里,过了足有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唰一下猛然站起身。

“你干什么!”

之前进门时的那一下还能说是不小心撞上去的,现在这一下算什么!

这神经病现在是越来越过分了!

“亲你啊。”

谢渊渟一脸这还用问的理所当然的表情,一边说,一边还十分热情主动地把自己的脸朝她凑了过来。

“霏儿要是觉得吃亏了,要不要给你亲回来?多少下都可以。”

宁霏:“……你给我滚粗!”

她忍不了了!就是个面团子捏的人都能给这神经病逼出火性来!

谢渊渟看她气势汹汹地去抓旁边的一个茶杯,反应倒是极快,往后一退跃上窗台,在窗台上姿态潇洒地朝她飞了一个大大的吻,下一瞬间便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

宁霏扔出去的那个茶杯,啪地一声摔碎在窗户外面的地上,谢渊渟已经不见踪影。

“这混蛋……”

宁霏追到窗户前面,气得咬牙切齿,直感觉脑袋上像是要冒出烟来。她已经不记得她有多长时间没这样发过火了。

豆蔻在一旁看着她那气乎乎的样子,一个没憋住,笑了出来。

宁霏转头瞪她一眼:“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豆蔻赶紧收敛笑容:“奴婢没笑什么,只是觉得,小姐自从遇到了七殿下之后,整个人好像就不太一样了。”

宁霏没好气地:“哪里不一样了?”

豆蔻想了半天措辞:“奴婢也不知道要怎么说,就是觉得小姐自从二月在庄子上那场病之后,就变得有点奇怪,好像不是真人一样,虽然平日里笑眯眯的,但奴婢总是猜不出小姐在想什么,心情怎么样。而跟七殿下打交道的时候,小姐至少还会烦躁,会生气,有那种……活人的人气儿。”

宁霏微微停顿了一下。

被豆蔻这么一说,她才发现,还真是这样的。

她从幽冥地狱里爬出来,本来就是一缕寄在别人身上的鬼魂,仿佛已经失去了属于普通人的喜怒哀乐,胸中只剩下一腔深不见底的仇恨,也难怪豆蔻会觉得她不像活人。

而最近,她已经好几次因为谢渊渟,而有了久违的情绪。

不过……这好像也没啥奇怪的,那种神经病,就算是个真正的死人都能给他烦得从坟墓里蹦出来,她生个气应该没什么吧?

不过……这些好像也都不是什么大事,按她现在的性情来说,她本来不应该被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轻易激起火气的。

宁霏自己也给不了自己一个合适的说法,越想越乱越想越烦,最后干脆就丢在一边不想了。

从精神疾病的角度来说,这种神经病虽然脑子不正常,但一般很难对一样东西长时间保持兴趣。现在一时兴起,天天花样百出地缠着她,过段时间注意力转移了,很可能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

她只要顺其自然,等着谢渊渟对她没兴趣了就行了,没必要这么纠结。集中精神好好准备明天珠玑会的最后一场才是真的。

毕竟,只要能进前三甲,珠玑会之后的珠玑宴上,她就可以见到……那些人。

宁霏在窗前仰头对着夜空,轻轻闭上眼睛,遮住了眸底无边无尽深不见底的黑暗,也遮住了那犹如地狱般的黑暗中的无数魑魅魍魉。

她不知道的是,在院子里一棵大梨树浓密的树梢上,有一个人影坐在一根横逸斜出的枝干上,一双丹凤眼眸正透过夜色,静静地遥望着她。

眸光同样深不见底,却带着沉沉的温柔。

……

第二天,珠玑会最后一场,书法比试。

书法一门作为珠玑会的压轴项目,而且又有观赏性,每年总是有最多观众来围观的。千金们进行比试的书院空地周围,前一天就早早设好了一大圈的桌椅、坐垫和凳子,方便观众们就座观看。

书法水平的发挥十分讲究状态,没有平心静气,很难写出一幅好字来。所以宁霏提前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应天书院,以做准备。

她来得算是比较早的,到女学的时候,里面零零落落地还没有几个人。宁霏往比试场地那边走的时候,一个身穿书院里下人青色服装的小丫鬟急匆匆地朝她赶过来,一脸焦急之色。

“宁六小姐,叶大小姐在竹林那边出事了,似乎是突发了急病,奴婢不敢擅自动她,只能过来叫人。您能不能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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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节快乐!

正文 070 我一向柔弱胆小,不会那么残暴的

应天书院女学这边也有一批女书童,平时负责整理物什用具,准备文房四宝,给来上学的千金们跑腿打杂等等。

宁霏没见过眼前这个女书童,但女学里的女书童她也并不是人人都认识,所以没觉出什么异样,问道:“叶大小姐突发的是什么病?”

那女书童一脸纠结:“奴婢也不知道,就看见叶大小姐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神智似乎已经不清醒了。”

宁霏一听这像是癫痫发作的症状,对那女书童道:“你赶紧去书院外面请大夫,通知叶府的人,我过去看看。”

没有防止救治措施的话,癫痫发作时人很容易在无意识中咬伤自己的舌头,那就麻烦大了。

“是。”女书童指着书院女学偏远处的方向:“叶大小姐在那边的竹林深处,她的丫鬟也在那边。奴婢就先去叫人了。”

她说完就急匆匆往书院大门那边赶去,宁霏则是带着紫菀,穿过书院里一片湖水上的廊桥,走向那片她上一次遇到谢渊渟的竹林。

这片竹林不小,而且长得十分茂密,从外面的确可以听到里面传出一两声女子焦急的声音,似乎在喊着什么。

然而,走到竹林边缘的时候,宁霏就停住了脚步。

她在原地站了一下,半点也不拖泥带水地转过身,往回走去。

没走出两步,从路边的假山山石后转出来一个官家少爷,拦在宁霏面前,正是南宫铭。

“宁六小姐,你没听到那边竹林里有人的喊声么?”南宫铭一脸焦急之色,“你不过去看看?”

宁霏笑眯眯地:“既然南宫四公子在这里,那你过去看看就好了,我们两个柔弱女子,去这种僻静角落里怕是会有危险。”

南宫铭一听她这话,就知道他的图谋肯定已经被她识破了,也不再装模作样,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难看起来。

这还是南宫瑶给他出的主意。他让人去偷了一套女书童的衣服,从外头找个丫鬟来,假扮成书院里的下人。在书院里跟宁霏关系最好的就是叶盈芜,而且宁霏还颇懂医术,如果谎称叶盈芜突发急病,宁霏作为朋友,没有不过去看看的道理。

这片竹林位处僻静,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来,只要把宁霏引进了竹林里,还不得任凭他为所欲为。

当时他还觉得这个计划挺好,结果宁霏连走都没走进竹林,甚至似乎知道了他要干什么。

“南宫四公子,要图谋不轨,也稍微走点心。”

宁霏带着盈盈笑意,一脸诚恳,那样子像是在一本正经地给对方提建议。

“叶大小姐不擅长书法,比试都不怎么乐意参加,今天不会提前这么早来书院。而且刚才竹林里的喊声,也不是叶大小姐丫鬟的声音。”

这两点如果只有其中一点,她还不敢确定,但两点加起来,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南宫铭一惊。他之前早就试过,从竹林深处传出来的喊声已经很微弱,根本听不清楚,最多勉强能分辨出是个女子声音。宁霏的耳力竟然灵敏到了这种程度?

但他转念一想,往四周看了一遍,这个时辰应天书院里的人本来就少,这里虽然只是竹林边缘,四下仍然空无一人。

就算没进竹林又怎么样,识破了又怎么样,这里没有别人,他一个学过武会拳脚的大男人,难道对付不了这两个娇滴滴柔弱弱的黄毛丫头?

宁霏不进竹林,他把她拖进去也一样!

紫菀看见南宫铭眼中射出凶狠的淫光,那神情一看就知道是想干什么,顿时大惊失色,第一个反应就是挡到宁霏的身前:“小姐,快走!”

“还想走?”

南宫铭脸色一沉,伸手朝紫菀的后颈砍去,这个丫鬟先打晕了就行了。

但他还没碰到紫菀,宁霏就轻飘飘地把紫菀往后一拉,避开了这一劈。紧接着只见眼前人影一晃,南宫铭还没看清什么情况,就感觉到他的手腕被人扣住,以极巧妙的分筋错骨手法一推一拧,顿时喀喇一声骨头脱臼的声音响起,一阵彻骨剧痛传来,疼得他大声惨叫起来。

宁霏随即伸脚一勾。南宫铭虽然学过武,但都是些花哨把式,哪里有扎扎实实地苦练过。下盘不稳,一下子就被宁霏勾得摔了一个嘴啃泥,脸朝下重重磕在地面上,撞断了一颗门牙。

宁霏这才点了南宫铭后背上的穴道。她现在内力尚浅,点穴力道不够,突袭没什么把握,不然就不需要这么麻烦了。

宁霏笑吟吟地在南宫铭面前蹲下来,上上下下地端详着他。

“南宫四公子,我会武的事被你知道了,这里四下僻静无人,正是杀人灭口的好地方,你说我该怎么处理你才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支银针来。平时她一直随身携带着不少这种牛毛细针,以备不时之需。

南宫铭这时候是又惊又怒又惧。宁霏一个十来岁的闺阁千金,看过去手无缚鸡之力,娇娇弱弱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万万没想到身手竟然比他还好得多!

刚才那擒拿、错骨、放倒、点穴一系列下来,手法干净利落,精准狠辣,已经完全不是那些将门小姐学来玩儿的花拳绣腿。

她一个书香门第簪缨世家出来的官家小姐,武功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而更让他起了恐惧之心的是,宁霏既然这么深藏不露,恐怕也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单纯柔弱的大家闺秀。所以一见到宁霏手中那寒光闪闪的尖锐银针时,他立刻顾不得疼痛漏风的门牙,吓得大叫起来。

“你……你要干什么?”

宁霏笑眯眯地捏着那枚细细长长的银针,悬在他的脑袋上,比划来比划去地找位置:“放心,我一向柔弱胆小,不会那么残暴的。”

杀了南宫铭容易惹来大麻烦,但这么一个对她起了龌蹉心思而且还知道她会武的人,又不能就这么放走,还是费点工夫,扎傻了比较合适。

当然,千万不能扎出一个谢渊渟那样的来,这种神经病有一个就已经够受了。

想到什么人来什么人,她还没下针,就听到后面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熟悉的珠玉繁花般的华丽音色,但不是平时那种略微上扬的吊儿郎当的语调,而是隐隐有些沉,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森冷戾气。

“等等,把他交给我。”

正文 071 重见故人

宁霏回过头去,谢渊渟站在她后面的不远处,望着趴在地上满脸是血的南宫铭,一脸不爽的表情,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戾气。

宁霏眨了眨眼睛。刚才难道是她听错了?

“你要南宫四公子干什么?”

“放心,我会好好处理这位南宫四公子的。”

谢渊渟走到南宫铭身边,一脚把他的身子踹得翻了过来,然后点了他的哑穴,一手抓起南宫铭的头发,丢给后面过来的执箫。南宫铭一张脸龇牙咧嘴地扭曲成一团,看得宁霏都替他觉着疼,要不是被点了哑穴,估计早就杀猪般嚎叫起来了。

今天的谢渊渟显然有些不一样,大概是心情欠佳,想找个人来折腾一顿出气,正好撞上了南宫铭这个倒霉蛋。

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去招惹谢渊渟为好,宁霏也就由着他去了,反正看谢渊渟这粗暴的样子,南宫铭落在他手里下场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刚才那两下擒拿错骨的手法不错。”谢渊渟对宁霏挑了挑眉,“就是下手太轻了点。”

宁霏顿时表情一僵。

他看到刚才她会武功的事情了?

“上次我在后面那片竹林里看见你练剑的时候,就知道你会武。”谢渊渟笑道,“不过不用担心,我不会说出去,你也不用想着把我扎成个傻子。”

“你……”

宁霏再次一惊,欲言又止。

谢渊渟连这一点都看出来了?

刚开始的时候,她受京都里的传言影响,一直把谢渊渟当做一个脑子有毛病的智障神经病。但随着这么多次接触下来,她渐渐发现,恐怕并不是这么回事。

她现在看谢渊渟,就像是隔着一层朦胧不清的迷雾一样,看不分明。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痴傻疯癫,有时候甚至聪明得可怕。

那他以前表现出来的神经病的样子,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装出来的?

这个少年,藏得比她想得要深得多。

“先回去参加比试吧,时辰应该快到了。”

谢渊渟揉揉她的小脑袋,只是这次很有分寸地没把她的头发揉乱。

宁霏看看已经升起来的太阳高度,确实是快到比试的时辰了。虽然满肚子都是对谢渊渟的疑窦,但现在也顾不上去探究,只能先回去参加比试。

谢渊渟在后面望着她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微微弯起。

被她猜疑他有所隐藏是迟早的事,只要她不对他有排斥就行了,以后的事情,可以一步步慢慢来。

然后他才转向后面被执箫拎着的南宫铭,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南宫四公子,我们走。”

……

宁霏快走到书院里的小湖边时,就看到前面的空中升起一片滚滚的黑烟,传来哔哔啵啵火焰燃烧的声音,还有书院里人们嘈杂的喊叫声。

“走水了!”

“桥怎么会好好地烧起来?”

“快去拿水桶水盆过来!”

宁霏赶到湖边一看,湖上那座九曲廊桥的中间不知怎么燃起了大火,廊桥是木结构的,燃烧起来火势熊熊,已经有一大截被吞噬进了火焰中。

“宁六小姐?”

湖岸这边有一个提着木桶的女书童,看见宁霏正往这边走,赶紧上去拦她。

“这座桥已经不能走了,宁六小姐还是绕路,从大门那边去墨香堂吧。”

墨香堂是今天书法比试的场地,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如果直接从湖上的九曲桥过去是很近的。但要是绕路从书院大门那边走的话,路程会远好几倍,至少得一盏茶时间才能走到。

湖水对岸的一棵大树下,南宫瑶躲在树干后面的阴影里,快意地望着远处被困在湖对岸的宁霏。

刚才她远远看到宁霏安然无恙地往这边走过来的时候,就知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南宫铭那个没用的东西肯定是失败了。

穿过湖水只有九曲桥这一条路最近,附近湖面上又没有船只,所以她立刻去放火点燃了九曲桥,这样一来宁霏总不可能从湖里游过去,只能绕路。

书法比试马上就要开始,宁霏就算跑着过去,也无法及时赶到。而且跑得气喘吁吁的,哪里还能静得下心来写字。

她被宁霏害得无法拿到珠玑会的前三甲名次,那她也绝不能容忍宁霏风风光光地拿到珠玑会的状元。

宁霏正在湖对岸犹豫。九曲桥上虽然起了火,但以她的轻功,要想办法越过去并不是做不到。但问题是湖边两岸全是救火的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施展轻功,她会武的事就全暴露了。

武功是她的重要底牌之一,她不想这么快露出来,而且也不好对人解释。

但不用的话,书法比试如果迟到,她就会被取消参加这一门的资格。只要阮茗以正常水平发挥,完全可以获得九颗玉珠,拿到珠玑会的状元,她这么长时间的准备就白费了。

宁霏咬咬牙,正打算放弃隐藏武功时,后面突然响起一个柔和的男子声音。

“这位小姐是要赶过去参加珠玑会比试吧?需要我帮忙么?”

这声音清朗而温润,犹如月光照彻美玉,带着身居上位者的优雅高贵,但又并无傲慢凌人之感,听着便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熨帖和舒坦。

然而落在宁霏的耳中,却让她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结成了冰。

正文 072 前世种种

宁霏缓缓地回过头去,望着眼前的年轻男子。

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极挺拔的身姿,极俊朗的面容。那种美感,和谢渊渟的张扬恣肆不同,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般清润而隽永的美感。面若冠玉,目若朗星,眉若长剑,鬓若刀裁。朱红色嘴唇弯成优美的弧度,唇珠饱满,带着淡淡的光泽。

穿了一身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台圆领锦袍,黑发上束着明润欲滴的碧玉冠,手里执了一把紫檀木水墨字画折扇,看过去像个潇洒风雅的世家公子一样。只有腰间那条松香色缎面腰封上,隐约可见绣着暗金色的龙纹,那是皇室宗亲才能用的图案。

大元王朝十二皇子,睿王,谢逸辰。

宁霏只觉得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随着血液一寸一寸地凝结成寒冰,冷彻骨髓。然而在这满地冰凌之下,却像是狂风呼啸暴雨滂沱,黑暗得不见底的深渊里,带着剧毒的滚滚血水,掀起无边的惊涛怒浪。

前世,就是这个男人把她送进了地狱。

前世的她是个孤儿,被师父收养,师父给她和师兄起名“素问”和“灵枢”,出自最古老的医学典籍《黄帝内经》的上下两部分。灵枢学的主要是毒术,而她学的主要是医术,两人出师之后一起在江湖上闯荡数年,因为医术精湛,她渐渐有了“仙医”的称号。

但是自从十五岁遇见谢逸辰的那一刻起,她这短短一生的所有劫难,就从这里划下了起点。

她钟情于谢逸辰,深陷情沼,执迷不悟,像飞蛾扑火般追随着他,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任何事情。谢逸辰看中她的医术,希望她跟他回京都,帮助他的夺嫡大业。她就真的按他所说,义无反顾地一脚踏入风云诡谲争斗倾轧的朝堂,从此便被卷进了权谋旋涡最阴暗最激烈的中心。

开始时灵枢还在她身边。不像她当局者迷,他早就清楚地看出谢逸辰根本不是她的良人,无数次苦苦劝她,但她根本听不进去,还和灵枢起了激烈的争吵打斗,最后灵枢愤怒失望之下远走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的她抱着美好而坚定的幻想,相信谢逸辰是真心对她,无论以后他走上什么样的高位,他都会像他情深意重许诺发誓的一样,只爱她一人,只娶她一人,和她一辈子白头偕老。

后来她才明白,少女时代的她是何等天真。男人许下的山盟海誓,只有在说出口的那一瞬间是真的,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谢逸辰那样的男人,就算在发誓时也不见得有多少真心。

那几年里,她自己都数不清帮谢逸辰做过多少事情,后来甚至照他的希望,通过严格的筛选考查和苛刻的礼仪培训,进皇宫当了一名女御医。

大元王朝世风开化,对于女子从事各种行业比较宽容。民间和权贵阶层中都有专门给女性看病的医女,皇宫御医院里更是特设了一个女医院,为后宫妃嫔美人们服务,比男御医方便得多。

谢逸辰的生母蒋氏,当时还是一位贵妃,也利用她的医术,扳倒了好几个有威胁的妃嫔和小皇子。最后甚至把主意打到了当朝孟皇后的身上,要她制出特殊的毒药,置孟皇后于死地。

她本来不愿意,但蒋贵妃给她许下了条件,只要她帮这一次忙,就可以嫁给谢逸辰作为正妃,谢逸辰今后也不会纳任何侧妃和妾侍。

这个条件对她的诱惑实在太大。但她不知道的是,蒋贵妃根本不会允许自己寄予厚望的唯一一个儿子,娶一个山野江湖出身,没背景没势力,在政治上毫无助益的平民女子为正妃。当时蒋贵妃私底下其实已经为谢逸辰挑好了睿王正妃的人选,就是丞相府嫡女南宫清。

南宫清背后的南宫家是大元王朝最大的文臣世家之一,族人位高权重,势力远广雄厚。南宫清作为南宫家的掌上明珠,才貌双全,贤名在外,而且痴恋谢逸辰多年,拖到十七岁了还没有出嫁。要是结了这一桩亲事,对谢逸辰来说,无疑是如虎添翼。

她对这些一无所知,给蒋贵妃提供了慢性毒药之后,蒋贵妃便找借口把她支到了京都外面。

孟皇后中毒,数月后毒发病倒,病症就跟普通的肠痈一模一样,御医并不知道是中毒,医治无果,最终身亡。

蒋贵妃如愿以偿登上后位,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灭口。她知道蒋贵妃和谢逸辰太多的秘密,而且谢逸辰很快就要违背诺言,迎娶南宫清,单凭这点也不能再留着她。

她在外面的时候,被人扣留住囚禁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逃出来,回到京都时,见到来迎接她的谢逸辰,满心欢喜地以为终于要和心上人喜结连理。然而等着她的,却是从四面八方指着她的无数利箭,以及出现在谢逸辰后面的南宫清。

她见到谢逸辰的最后一面,就是他带着曾经只有对她才会出现的宠溺微笑,对南宫清柔声道:“清儿,我说过我不可能娶这么一个山野草莽女子为妻,现在依你的意,把她交给你处置,可开心些了?”

被关进南宫府地底私牢的时候,她才从南宫清那里知道,谢逸辰即将和南宫清大婚。因为之前她和谢逸辰的亲密关系,南宫清对她嫉恨已久,所以从谢逸辰手里把她要了过来,亲自出这口恶气。

她记得南宫清在地牢外,欣赏着她被削肉剜骨的样子,带着快意的笑容:“听闻仙医生死人肉白骨,不知能不能肉自己的白骨?”

三年暗无天日,三年残酷折磨,直到她最后惨死在地牢中,都一直没有再见过谢逸辰。

然而,她的脑海中时时刻刻没有忘记过这个男人。

无论是欺骗她要杀她灭口的蒋贵妃,还是折磨了她三年的南宫清,她对她们的恨,都没有对谢逸辰那么深。因为她们并不像谢逸辰那样,让她交付了一颗心出去,却亲手把她的心碾成血肉模糊。

有刻骨铭心的爱,才有刻骨铭心的恨。

正文 073 她要的报仇

如果是在前世刚刚被关进地牢的时候见到谢逸辰,宁霏会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哪怕自己万劫不复,也要把他一起拖下地狱。

但现在的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少女,满腔仇恨沉淀进无边的深渊,内里越是风狂雨骤血浪滔天,表面上就越是平静沉稳不动声色。

谢逸辰看宁霏定定地望着他,倒也没觉得奇怪,毕竟他的容貌气度在整个大元王朝的皇亲贵族中,算是数一数二的。有不少第一次见他的千金贵女,都是像现在这样,一看着他就挪不开目光。

不过……有些不一样的是,眼前少女望着他的目光里,没有他经常见到的惊艳和痴迷,而仿佛一片虚无的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摸不透,却又像是隐藏着无数的暗流。

“这位小姐,需要我帮忙么?”

谢逸辰对于这些官家贵族千金,尤其是像宁霏这样貌美可爱容易让人有好感的,一向不吝惜风度,耐心地又重复问了一遍。

宁霏垂下目光,微微一笑,按照官家女子见到皇族的礼仪,对他盈盈行了一礼。

“安国公府宁家六小姐,宁霏,见过睿王殿下。那就麻烦殿下了。”

她不怕和谢逸辰牵扯上关系,怕的就是牵扯不上关系,只要有跟他接触的机会,相应的就也容易有报仇的机会。谢逸辰愿意帮她,顺便又可以让她赶上珠玑会书法比试,她自然不会拒绝。

“原来是宁六小姐。”谢逸辰朝她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手,我带你掠过去。”

大元王朝世风开化,男女大防松散,这种情急之下的接触,只要不过分,一般都是无妨的。

宁霏握住谢逸辰的手,谢逸辰另一只手虚笼住她的腰身,带着她凌空跃起,从九曲桥的一个拐角处飞掠向另一个拐角处。

谢逸辰的武功在这些年里显然又有长进。最精纯的武功大多出自江湖,这轻功的心法,当年还是她给他的。

从九曲桥中间着火的那一段上空掠过去时,有那么一瞬间,宁霏有一种冲动,如果她现在拉住谢逸辰的话,两人就会一起掉进下方的火海中,不死也是重伤。

但这种冲动不过只是转瞬即逝。她要的报仇,是自己安然无恙地站在高处,带着微笑看着仇人们在地狱烈火中挣扎哭喊,而不是这般愚蠢地同归于尽。

一眨眼间,谢逸辰已经带着她落到了九曲桥另一端没有着火的地方。

“多谢殿下帮助。”宁霏站稳身子,对谢逸辰再次行了一礼,“小女感激不尽。”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谢逸辰道,“珠玑会书法比试应该马上就要开始了,宁六小姐赶快过去吧。”

“那小女就先告退了。”

宁霏平平静静地转身离去。谢逸辰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刚才牵着宁霏,掌心里仿佛还残留着隐约的触感。她的小手纤软细嫩,柔若无骨,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子骨太弱的缘故,在这温暖的五月天气里却冰凉得出奇,一点温度都没有。

倒是让人有种心生怜惜的感觉,很想一直握着她的小手,给它温暖呵护,直到它暖和起来为止。

谢逸辰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慢慢地转身离去。他今天本来是来应天书院找人的,没有闲暇在这里久留,帮宁霏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

等谢逸辰离开后,刚刚一直躲在树后,把眼前这一幕尽收眼底的南宫瑶,从树木的阴影下走了出来。

谢逸辰帮了宁霏,让宁霏得以赶上珠玑会比试,她本来是恼恨的。但转念一想,谢逸辰这次出手相助,对宁霏来说,只怕还不如比试迟到。

她的嫡姐南宫清,也就是谢逸辰的正妃睿王妃,最是个狭隘善妒,手段毒辣的。当初谢逸辰和一个江湖医女两情相悦,南宫清逼着谢逸辰把那医女交给她,关在南宫府地牢中折磨了三年才惨死。南宫清嫁到睿王府五年,一无所出,却硬是拦着闹着不让谢逸辰纳侧妃侍妾,便是谢逸辰原本的几个通房丫头,也都被她一一打发收拾了个干净。

要是让南宫清知道,谢逸辰在众目睽睽之下雪中送炭,帮了这位宁六小姐,她在说的时候再添油加醋一番,南宫清的反应想必很值得期待。

南宫瑶冷笑一声,也转身离开了原地。

……

宁霏来到墨香堂的时候,正好赶上书法比试开始的时辰,所有参加比试的千金们都已经到齐了,她是来得最晚的一个。

“你去哪里了?”叶盈芜看见她终于来了,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要迟到了。”

宁霏微微一笑:“没去哪,就在附近走走,不小心走得远了点。”

两人只打了个招呼,就各自去自己的座位上站好,书法比试很快便开始了。

夫子照例在空地中央点了半根香,比试的内容和往年一样,以自己最擅长的字体写一首诗词,长度内容不限,在这半柱香时间内完成即可。

千金们平日里练习的字体,大部分是端正秀丽的正楷或者行楷,也有一部分是隶书和篆书,半柱香内要写出一幅好字来,这时间还是有些紧张的。香一点燃,千金们便纷纷立刻提笔书写起来。

只有宁霏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整个人像是凝固了一般,就那么定定地望着面前一片空白的宣纸。

正文 074 轰动京都

边上围观的众人见宁霏一直不动,不免看得有些焦急起来,交头接耳。

“宁六小姐这是在干什么?怎么还不动笔写字?”

“香都燃了一半了,就算写最短的诗文都来不及了啊……”

那半根香燃到只剩下一小截的时候,宁霏终于提起了笔,浓墨落于雪白的宣纸上,却并非和其他千金一样的正楷行楷,而是龙飞凤舞的狂草。

众人全都看呆了。草书在大元王朝并非不盛行,只是不适合温婉贞静的女子,极少有女子会去练写。而且宁霏现在写的还是狂草,草书里面最为放纵的一种,便是男子会写的也不多。

身量还未长成的稚嫩女孩站在桌案前,以一种和乖巧甜美外表截然相反的气势,挥毫泼墨,笔走龙蛇。一幅狂草写下来,犹如蓄了千年的洪水巨潮一朝脱困,滚滚千里奔腾而出,浩浩汤汤,一气呵成。

狂草书写的速度自然要比其他字体快得多,宁霏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那半根香正燃至最后一点,火光熄灭,香灰飘落下来。

比试时间结束,书法一门因为来围观的人众多,也容易观赏,书院里的女书童们各自收了众千金的作品,一一悬挂到空地中间拉起的绳索上,方便众人观看和比较。

宁霏的那一幅狂草,在众多端端正正的楷书隶书里面,自然是最显眼的,一下子就吸引了绝大部分人的目光。

她写的是一首《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字体大开大阖,左驰右鹜,狂放恣肆,酣畅淋漓。毫无柔弱秀媚之感,观者对字,只觉如对利剑出鞘,每一笔每一划里面,都是锐利逼人的锋芒,森然凛冽的寒光,冲天成云的杀气。

谁也没有见过,一幅书法里面竟然能带着这么凌厉的杀气。那杀气浓烈得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感觉,而仿佛化作了有形的实质,仿佛赤血黄沙中的无数刀枪剑戟,直欲破纸刺出,迎面逼人而来;又犹如当空一场钢针冰凌的暴雨,气势磅礴倾盆泼下,沾肤便是锐然的剧痛。

担任书法一门评选的连夫子和其他两位书法名家,在众多千金的作品间看了一圈下来,心底已经有底。论书法造诣来说,宁霏的水平明显比其他人高出许多,这幅作品足以当得第一。

众千金和观众们看到宁霏的这幅字,也知道这次书法比试,包括这次珠玑会,都可以说是大局已定。宁霏的这幅字若排第二,没有其他人敢排第一。

一番评选下来,最终的结果,果然是宁霏夺了第一名,拿到九颗玉珠。

连夫子之前便心里疑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宁六小姐,你为何会想到写这么一首词?”

这幅字的杀气实在是太重太凌厉了。若论这首《满江红》的内容来说,民仇国恨,壮志杀敌,有这么强烈的杀气倒也相称。但出现在宁霏一个娇滴滴深养在闺中的十来岁千金小姐身上,就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宁霏朝连夫子端端正正行了一礼,道:“回夫子,如今大元北方烽烟正燃,学生的家母出身将门,祖父、舅舅和表哥们都在战场上拼杀。家母心系家国和亲人,经常在学生面前提起沙场战事,学生有所感怀,所以选了这首词来写。”

被她这么一说,大多数人便都明白了。宁霏的母家李家是大元数一数二的武将世家,她算是半个将门之女,受母亲耳濡目染,比起一般的世家千金来说,自然对军事战局更关心些,之前的诗词比试上就写到了漠北战场的内容。这倒是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有些围观的男子心里免不了犯嘀咕。字写得好是好,热爱家国关心战事也无可厚非,但一个姑娘家有这么重的杀气,终归让人忌惮。

娶妻娶的最主要是贤惠柔顺,才华倒还在其次,这位宁六小姐恐怕不是个宜室宜家的,作为才女欣赏可以,娶回来为妻就不合适了。

宁霏看见这些人暗地里窃窃私语,也知道他们的想法,早在她写这幅字之前就想到了。

字由心生,以她刚才刚刚见过谢逸辰的心境,写端端正正的字体只怕会写得不伦不类,所以才挑了最能发泄情绪的狂草来写,然后再用相应的诗词内容,来映衬字里行间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杀气。

反正她并不在乎被人嘀咕一两句。她在珠玑会上夺冠,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名望,又不是在这些男人们面前卖弄表现,巴望着高攀一门好亲事。

他们因此而掐灭了对她的心思,她还乐得清静。

这一届珠玑会比试到现在完全结束,宁霏以七门第一,总共七十八颗玉珠的成绩,夺得珠玑会状元,并破了当年五门第一,七十三颗玉珠的最高记录。

消息一出,轰动京都。

正文 075 替她择一门亲事

早在之前珠玑会一门一门比试的成绩出来,宁霏的名声就在京都传得越来越响越来越盛,到现在更是达到了顶峰。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之前默默无闻,从庄子上被打发回来的庶女,仅仅在数月之内,不但恢复了嫡女身份,还在珠玑会上大放异彩,一鸣惊人,拿到了这般令人惊叹的成绩。

当天下午宁霏回到安国公府,府上喜气洋洋,宁茂和李氏特意办了一场盛大的家宴,庆祝宁霏拿到珠玑会状元。

宁霏换过衣服,重新梳妆打扮过,来到李氏的琴瑟居,花厅里已经摆好了宴席。李氏笑呵呵地拉着宁霏,坐在自己身边。

“女状元到了,来这边,跟娘坐在一起!”

宴席上,宁府里的众人都到齐了。宁霏拿到珠玑会状元,整个宁府倍添荣耀,门楣有光,今天这算是一大喜事。众人笑容满面,一个个上来恭喜宁霏,就连穆氏也难得地正眼看自己这个孙女一回,夸奖了宁霏一番。

自然也有并非真心实意高兴的。邱姨娘端着四个月大已经显怀的肚子,暗暗不屑,就算拿了珠玑会状元又怎么样,一个丫头片子,最后还不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值得这么大张旗鼓地庆祝。

宁雪嫉恨得心里快要滴出血来。宁霏今天的这一切,本来全都是属于她的,却被硬生生地夺了去。

现在的宁霏是安国公府唯一的嫡女,深受父母宠爱,又成了珠玑会的状元,万千荣光集于一身。而她只是一个遭人厌弃的低贱庶女,生母获罪而死,被拘禁在安国公府中,每日里忍受着下人们的冷嘲热讽甚至排挤欺凌,便是一个三等小丫头偶尔都能踩她一脚。过的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但她经过这么多磨难,心性已经和之前大不相同,就算心里再恨,表面上也不会显露半分,只是怯怯地笑着,和其他人一样恭喜宁霏。

宁茂大概算是众人当中最高兴的一个。他之前是真没想到,倒下了宁雪这个原本寄予厚望的女儿,竟然这么快就有一个宁霏接着起来,还远远比宁雪更加优秀得多。

他的国公爵位是承袭来的,安国公府现在根基尚浅,以他三品尚书的官位,宁府嫡女要嫁最顶端的第一层皇亲贵族,比如说皇子和嫡长皇孙等为正妻,门第上还略差了一些。

但现在宁霏拿了珠玑会状元,档次一下子就往上提了一大截,他可以开始好好考虑宁霏的亲事。

当朝正斗得如火如荼的三位皇子,一个是太子,一个是三皇子益王,一个是十二皇子睿王。

太子是原来的孟皇后所出,嫡长两条都占了,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就是性子太绵软,温和仁厚,缺少成大事者的风范,资质也只能算是一般。虽有一些功劳,但在夺嫡争斗中常常落在下风,大元皇帝建兴帝对他的态度说不上多好。

三皇子益王是德贵妃所出。德贵妃出身于镇西王府,父亲镇西王是两朝元老,握着大元王朝将近三分之一的军权,权势比同为将门的李家更大。因为有强势的母家支持,三皇子益王在朝中的地位一直稳固不倒,不比太子来得弱。

此外就是十二皇子睿王,当朝蒋皇后所出,虽然年纪轻轻,资历较浅,但才干能力在众皇子中却是最出色的,也最得建兴帝的赞许宠爱。近些年来,睿王的势头蒸蒸日上,已经直逼太子和益王,成了一匹杀出来的黑马,同样拥有很高的呼声。

三位皇子斗得难解难分,暂时还看不出胜负,宁茂不想这么早把宝押在哪一位皇子的身上,所以一直在观望状态中。

但建兴帝已经年近六旬,虽然身体还算硬朗,毕竟也有了老态。夺嫡在这几年内应该就能见分晓,安国公府要想将来飞黄腾达,不能总是这么不咸不淡地站在中立位置,迟早得赌这一把。

不管他选择三个皇子里的哪一个,这个皇子等于是有了宁家和李家两大助力,夺嫡的胜算都会大上几分,所以关键还是看他的选择。

太子和益王有妻有子,给宁霏当爹都嫌大,自然是不可能了。太子的嫡长子七皇孙谢渊渟是个心智不全的,注定与皇位无缘,首先可以排除。太子府上还有庶出的皇孙,就是年纪稍小了些,要说亲事至少还得再过一两年。

益王的嫡长子四皇孙谢同轩,今年十七岁,还未娶正妃,倒是可以考虑。

还有睿王,睿王虽然已经娶了正妃,但那正妃过门快五年了都没有一儿半女,这个位置迟早坐不稳。要是先作为侧妃嫁过去,生下了长子,被扶为正妃也不是什么难事。

宁茂在那里想得天花乱坠,犹豫不决,但转念想到宁霏的亲事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还得看李氏的意见,必须先探探李氏的口风。

“这次霏姐儿拿了珠玑会状元,上门来提亲的人家怕是要踏破门槛了。”宁茂笑着试探地提了一句,“霏姐儿已经十二岁,也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夫人可得留心,好好替她择一门亲事。”

正文 076 不嫁皇室宗亲

李氏不以为然:“霏儿要说亲事还早着呢,我们母子相认才几天,妾身都还没疼够霏儿,这么急着嫁她出去干什么。不把她留到十六岁,妾身绝对不让她出嫁。”

然后又道:“这亲事妾身自然会好好挑,一定得是人品端方,性情温和,家风清正,公婆开明的,霏儿嫁过去才不会受委屈。千万别跟那些皇室宗亲沾上边,说句不恭敬的话,古往今来的皇家媳妇就没有几个好下场的。妾身不求霏儿将来怎么荣华富贵,能平平安安,幸福美满地过自己的小日子,这就足够了。”

李氏这话说得清清楚楚,宁茂一听之下,心里顿时就凉了半截。

他知道李氏一向不甚看重权势名利,现在又如此疼爱宁霏,要是他擅自做主,把她这个唯一的亲生女儿嫁给她最反对的皇子皇孙,她还不得闹翻了天去。

但要他浪费了宁霏这么个大好的资源,也是不可能的,这事看来还得从长计议。

宁茂便不再提这事,只笑着给李氏夹菜:“夫人既然舍不得霏姐儿,那霏姐儿的亲事就过两年再说吧。来,多吃点。”

又对宁霏道:“霏姐儿,这两天你也好好休息一下,之后还有珠玑宴,也要稍加准备。”

按照往年惯例,每年珠玑会之后,皇宫里都会举办一场宴会,就是珠玑宴。珠玑宴一般由皇后主办,赐宴在珠玑会上获得前三甲的九位千金,以表嘉奖。

不少皇室宗亲和名门贵族的年轻公子,也会应邀参加珠玑宴,见见这些贵女中的佼佼者。其实就是一场变相的相亲宴。

宁霏从参加珠玑会开始,就开始等着这场珠玑宴了。因为蒋皇后作为珠玑宴的主办者,必然会出现在宴会上,睿王谢逸辰和睿王妃南宫清也没有不出席的道理,到时候就是她重生后第一次见到这三人。

谢逸辰已经意外地在应天书院里提前见了一次,蒋皇后和南宫清,她可是好久没见到了。

宁霏微微弯起嘴角,绽开那个甜美可爱的小小梨涡。

还真是有些……迫不及待。

……

睿王府。

已是初夏,房间里挂上了薄如蝉翼的天青色葡萄纹纱幔,隔开午后渐渐炎热的阳光。外间的紫檀木透雕小几上,摆着色泽透润欲滴的瓜果玉雕。金珐琅莲蓬图案的熏炉里,升腾出袅袅的香气。

点的虽是最好的百蕴香,但空气里一股浓浓的药材味道冲进来时,倚在贵妃榻上手执薄纱象牙柄团扇的美人,还是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美少妇正是桃李年华,身穿茜红色萱草纹如意妆花缎褙子,蜜合色密织金线鸾尾长裙。梳着高高的惊鹄髻,发上插着赤金累丝嵌珠红玛瑙石榴簪,一对千叶攒金牡丹压发,衬托出一张端正妍丽的面容。

高高的额头饱满光洁,眉毛画得较为平直,犹如黛青翠羽,和一双形状略长的眼睛搭配起来,不妖媚不轻佻,仪态万方。下颌和脸颊的轮廓稍显方正,但加上丰润鲜艳的嘴唇,又显得柔和了几分。在端庄美艳中,显出逼人的高贵来。

“王妃,喝药了。”

一个容貌普通的丫鬟端着朱漆雕花小托盘进来,托盘上放了一碗看过去黑漆漆的浓稠药汁,那极不好闻的药味就是从里面弥漫出来的。

南宫清起身接过药碗,咬牙深吸一口气,把碗里的药汁全部灌了下去,喝完后一张美艳的面容几乎皱成一团。

旁边的丫鬟诗情连忙递上清水漱口,又捧上一小碟蜜饯。南宫清一副强忍着快要呕吐出来的样子,赶紧漱了好几次口,含了一颗糖渍杏子,好半天紧蹙的眉心才渐渐松开,缓过一口气来。

诗情在旁边犹豫地劝道:“王妃,要是实在难喝,这方子就别用了吧……”

她光是闻着那药味都感觉想吐,又酸又苦又臭,王妃这每天三碗药,真不知道是怎么灌下去的。

南宫清摇摇头:“好不容易才求到这方子,听说灵验得很,总得喝过一两个月,看看有没有用再说。”

她嫁进睿王府这四年多以来,一直没有身孕,也不知拜了多少次送子观音,看了多少个名医高僧,求了多少种偏方妙药,甚至连日常的衣裳首饰家居陈设上面,用的都多是石榴、葡萄、莲蓬、瓜枣、花生、萱草这些寓意多子多福的图案,简直是求子心切得快要发了疯。

但无论她用什么办法,肚子就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些年她靠着南宫府的势力,用尽一切手段,不让谢逸辰纳侧妃抬侍妾,但现在也快要撑不下去了。

大元王朝律例,正妻过门五年无子,便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止丈夫纳妾。她成为睿王妃已经快五年,谢逸辰尽管还未说什么,但蒋皇后早就对她极为不满,每次宣她进宫,话里话外都是催着她让谢逸辰纳妾。

她距离五年就只剩下几个月时间,要是再怀不上孩子,便是闹破了天也没用。蒋贵妃勉强容忍她这四年多,已经是看在南宫府的老大面子上,绝不可能让谢逸辰因为她而断了子嗣。

所以她现在尽管仍然在睿王府里一人独大,占着谢逸辰所有的宠爱,但压力还是一日比一日大。

这时,外面又走进来一个小丫鬟,对南宫清行了一礼,道:“王妃,南宫府八姑娘来看望王妃了,说是得了一尊送子麒麟的瓷器,想送给王妃,王妃要不要请她进来见一见?”

正文 077 告状

南宫清跟这个庶妹的关系一向是不咸不淡,虽然有来往,也说不上多亲密,这时听到南宫瑶上门送礼求见,估计十有八九是有求于她。

送子麒麟的摆件她多得是,但南宫瑶既然送的是这个,她也不好把人拒之门外,万一挡了福气就不好了。

“让她进来吧。”

南宫清吩咐完,那小丫鬟环儿应了一声,正要退下。南宫清突然开口道:“站住。”

她的这一声沉沉地听不出喜怒,但环儿却是浑身一抖,一副畏缩的样子站住了。

南宫清的目光落在环儿身上。她穿的是一件葱绿色圆领对襟褙子,里面白绫子百褶裙,腰间用勒帛紧紧束住,鲜明地勾勒出腰身的轮廓。

环儿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正是身材刚长成的时候,被这么一束,更显得纤细的腰身盈盈不足一握。后面臀部挺翘,前面酥胸饱满,凹凸有致,再配上那一身衣裳,整个人便如同一根鲜活水嫩的青葱般,水灵得让人想上去掐上一把。

南宫清淡淡地道:“环儿是不是太瘦了些,嫌衣裳宽大,所以需要用帛带来勒紧腰身?”

她这话一出,环儿吓得立刻跪下匍匐在地,不住地朝南宫清磕头。

“王妃饶命!奴婢再不敢了!王妃饶命……”

睿王府里的丫鬟们,虽然也能满身绫罗穿金戴银,但众人知道王妃极为善妒,见不得任何漂亮丫鬟出现在睿王府中,所以没一个是敢往好看了打扮的。

便是有几分姿色,也得故意弄得黄脸秃眉;身材略好些的,都要穿宽松臃肿的衣裳来遮掩。否则动辄就会招来大祸。

环儿是新进来的二等丫鬟,虽然也知道这些不成文的规矩,但今天干活时觉得衣裳太宽松不方便,便暂时用帛带束了一下。后来到南宫清这里传话,一时竟忘记了解开。

“也不是什么大事,本王妃要你的命作甚。”南宫清语气轻淡,“只是看你瘦成这样,本王妃于心不忍,以后下人厨房里剩下的汤水吃食便全赏了你吧,当天剩的当天全部吃完,一点也不准少。早日把身材养胖点,也免得让人觉得睿王府亏待了你。”

环儿脸色大变。下人厨房里剩下的汤水吃食,不比主子们剩下的,那可全是糟糊糊倒在一起的泔水,送出府给外面喂猪的。睿王府这么大,每天剩下的少说也有两三桶,要是真让她全灌下去,还不得把她的肚子撑爆?

“王妃!求王妃开恩!奴婢真的不敢了!……”

南宫清略带不耐地挥挥手,外面两个婆子进来,把环儿给拖了出去。

这时南宫瑶正被另一个丫鬟领着,从外面进来,看见被拖出去的环儿身段妖娆,再一看南宫清的脸色,已经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眼神一闪,心下更多了两分把握。

“妹妹见过王妃。”南宫瑶朝南宫清行了一礼,“前儿妹妹偶然见到一尊送子麒麟,还算精致,而且是灵法寺开过光的,想着正可以送给王妃,便冒昧替王妃悄悄求了来,王妃可别笑话妹妹。”

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家,给人送送子麒麟,虽说是自己的嫡姐,总归不太合适。但南宫清最关心的就是求子一事,也就只有送这个,南宫清才会看在这送子麒麟的份上,让她进府见面。

南宫瑶说着便让丫鬟把那尊送子麒麟捧了上来。南宫清看了一眼,态度淡淡地吩咐人收好。

“多谢妹妹,妹妹有心了。”

南宫瑶也不在意,坐下后便开始寒暄闲聊起来,状似随意地道:“王妃过两日应该要随皇后娘娘和睿王殿下一起去参加珠玑宴吧?”

一提到这个南宫清就心情烦躁。众所周知,珠玑宴其实就是官家才女和贵族公子们的相亲宴,这一次蒋皇后明令要谢逸辰参加,意思再清楚不过,就是让谢逸辰相看侧妃或侍妾的人选。

南宫瑶好像没注意到南宫清的态度,还在继续往下说:“这一届珠玑会的状元,宁家六小姐,可真是了不得。才十二岁,在书院里只上了两个多月学,竟然就破了珠玑会保持十来年的记录……”

她越说南宫清的脸色就越不好看。南宫清在六年前也拿过珠玑会的状元,得了五门第一,七十一颗玉珠,当时只差一点就能破珠玑会的最高记录。现在南宫瑶在南宫清面前说这个,南宫清怎么可能爱听。

南宫瑶看着南宫清渐渐沉下脸,却一点都不担心,因为真正要惹南宫清不爽的对象,很快就不是她了。

“这位宁六小姐年纪虽小,但不仅才华横溢,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珠玑会比试上可是引得不少公子赞誉有加呢。前两天睿王殿下在应天书院,也见到了宁六小姐,还帮她……”

她说到这里,这才像是猛然惊觉说漏了嘴一样,赶紧住了口。

南宫清已是脸色一变。

“逸辰在书院里帮了那个宁六小姐?怎么回事?”

南宫瑶一脸后悔不迭的样子,吞吞吐吐地,犹豫着不敢说:“王妃不必放在心上,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小事而已……”

她越是这副样子,南宫清疑心越盛,语气彻底沉了下来,满是冷厉之意。

“南宫瑶,别跟本王妃打马虎眼,从头到尾明明白白地说清楚!要是有一点遮掩隐瞒的地方,本王妃饶不了你!”

南宫瑶面上连忙唯唯诺诺地答应,眼底却露出一丝得色。

当时周围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她自然不会撒谎。但叙述同一件事情的方式有很多种,即便睿王那天帮宁霏的确只是一时好意,并无他心,只要她说的时候添油加醋一番,听上去的性质可就天差地别。

不知道眼前这位善妒出了名的睿王妃,听完后会是个什么反应?

正文 078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吃的是什么?

珠玑会之后,要过三天才举办珠玑宴,这三天应天书院女学不上学,宁霏就在家里休息。

李氏已经把宁霏住的整个雨霏苑翻修得差不多了,现在宁霏有了空闲,又催着宁霏添置雨霏苑里的下人。

按照安国公府的惯例,嫡女最多可以有四个一等丫鬟,四个二等丫鬟,六个三等丫鬟或粗使婆子。现在宁霏院子里的下人,还是之前庶女的配置,紫菀豆蔻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三个洒扫使役的小丫头。

宁霏觉得这些下人已经完全够了,但李氏坚持觉得下人的数量也得按嫡女的规制来,不然就是委屈了她。宁霏拗不过李氏,只好答应再选四五个丫鬟进来。

一大早,李氏就让京都最好的牙行送了十几个死契丫鬟过来,在雨霏苑院子里排好队,让宁霏挑选合意的。

这些丫鬟都是在牙行里已经精心挑过的,年纪在十二到十六岁之间,容貌中上,体态端正,受过严格的训练,专为高门大户而准备。

宁霏看了一圈下来,注意到其中一个丫鬟格外不同。年纪大约已有十六七岁了,一张鹅蛋脸眉清目秀,但个子颇高,身形比其他女孩子挺拔柔韧得多,双手手心里都有老茧,一看就是练过武的。

宁霏在那丫鬟面前停下来,问道:“你是习武人家出身?”

那丫鬟略微抬起头来,仍然垂着目光,清秀的面容上平平板板,几乎没有多余的表情,说不上不恭敬,但也不像其他丫鬟一样,一副低眉顺眼恭谨柔顺之态。

“回宁六小姐,奴婢家里原本是开镖局的,自小学过一点功夫,因为家中巨变,亲人全部亡故,所以自卖为奴,以安葬父母。”

回答中规中矩,声音同样很平,没有什么波澜。

旁边的牙婆倒是一个劲儿地夸赞:“夫人、小姐,别看这丫头不怎么爱带笑脸儿,性子那是老实得很,而且实心眼儿,特听使唤,从来不起歪心思。大户人家的规矩礼仪她也都懂,保证不会出岔子。最重要的是她会武啊,会伺候人的丫鬟多了去了,但有身手的可找不到几个。小姐们平日里经常出门,带男护卫不方便,要是万一碰上点事儿,这丫头就能保护小姐了。安危还是第一要紧的,您说是不是?”

牙婆的话显然很得李氏的心。宁霏身边不缺伺候的丫鬟,紫菀豆蔻两个都是心灵手巧能干懂事的,但会武的丫鬟的确十分少见。

当娘亲的,对自己女儿的担心总是不嫌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宁霏身边有个有功夫的丫鬟护着,以后出门在外也安全许多。

李氏叫来安国公府的两个护卫,跟那丫鬟过了几招,试试深浅。那丫鬟的身手果然不错,没什么花哨的招式,也没有明显的派别路数,但底子非常扎实,显然是从小起就下苦功夫练过的。

李氏颇为满意,对宁霏道:“要不就挑这个吧?”

宁霏自从前天在应天书院里遇到南宫铭之后,也正觉得身边需要一个会武的丫鬟,遇到麻烦的场合,就不必自己亲自动手。想了想便答应下来:“好,就听娘亲的。”

然后又挑了四个小丫鬟,暂时是三等,以后过段时间,再根据表现从里面提拔两个二等的上来。

安国公府里的丫鬟多以花草为名,雨霏苑里的则都是植物中药名,宁霏给这些丫鬟都起了名字。那个会武的丫鬟因为要经常随身跟着,直接定了二等,起名为辛夷。

新来的几个小丫鬟很快便被领去熟悉环境,到各自的位置上,准备开始干活。只有辛夷一直像个影子似的,寸步不离地跟在宁霏后面,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宁霏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宁霏没两下就受不了了,对她道:“在府里不用这么一直跟着我,可以自己找点事做。你还擅长什么?”

辛夷面无表情:“回小姐,除了武功以外,奴婢没有其他擅长的事情。”

宁霏:“……”

难怪牙婆说这是个实心眼儿的,果然耿直得可以。

“总之不要一直跟着我,没事就在外头候着,等我吩咐了再进来。”

“是。”

辛夷答应了一声,随即便笔直地站在门口,眼睛望着外面的院子,整个人像雕塑般一动不动。

宁霏进屋里看书去了,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出来,迎面对上像门神一样把在门口,腰正背直站姿笔挺,脚下连一分一毫都没移动过的辛夷,差点被吓一跳。

“你怎么还在这儿?”

辛夷继续面无表情:“小姐吩咐我在外面候着的。”

宁霏:“……”

……

京都,城南,一条偏僻狭窄的小巷巷尾,破败不堪的瓦房里堆满用来烧火的木柴,弥漫着一股茅草腐烂的味道。

南宫铭在这间柴草房里已经躺了三天。三天前他被谢渊渟带走,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在这里。被紧紧绑着扔在地上,嘴被堵着发不出声音来,全身动弹不得,僵硬疼痛,都分不清楚哪里是哪里,像是被十几个人暴揍过一样。

最要命的是,把他关在这里的人只给他送水,却没有一点食物,他已经三天没吃一点东西了。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空空的火烧火燎,几乎痉挛起来。这时候哪怕是一桶猪食摆在他面前,他都能吃得下去。

柴草房的门终于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与此同时,一股诱人的烤肉香味随之飘了进来。

南宫铭猛然扭过头去,正看到一身黑色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谢渊渟进来,把一个盘子丢到他面前。

那盘子里是一截看过去像烤肠的肉食,金黄微焦,油汪汪香喷喷的。对一个饿了三天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最大的诱惑。

南宫铭早就饿得快要发疯,眼睛都绿了,什么也顾不上,被谢渊渟拉出堵在嘴里的布团后,立刻挣扎着扑过去,狼吞虎咽地把那截烤肠囫囵吞了下去。

然后还一副远远没吃够的样子,舔着嘴巴,意犹未尽,似乎恨不得再多来十盘。

谢渊渟蹲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吃,等他吃完了,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南宫四公子,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吃的是什么?”

正文 079 恶魔

南宫铭的饥火稍稍缓解下来,这才恢复了一点理智,咬牙切齿地望向谢渊渟。

“要是被我家里人知道了,就算你是七皇孙,他们肯定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有毒的?

谢渊渟伸手抓着他的衣领,把他半截身子提起来,让他靠在一堆干柴上。南宫铭一低头,就看到了自己之前一直看不到的下半身。

裤裆的位置那里,赫然包扎着一大片纱布,上面渗出已经干涸的鲜血。

南宫铭猛然瞪大了眼睛。他以前偶然在皇宫里见过一次,刚刚净过身不久的太监,也是被包扎成这个样子的。

那他刚才吃的是……

“哇!”

南宫铭胃里瞬间翻江倒海,一下子大吐特吐起来,直吐得天昏地暗,连黄胆水都吐了出来。

“你……”

南宫铭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一脸眼泪鼻涕,两眼通红充血,像疯了一样地挣扎着,想扑向谢渊渟。

他最重要的命根子,竟然就这么被割了,而且还被他……

恶魔!

这七皇孙不只是脑子有问题,根本就是个骨子里恐怖至极的恶魔!

南宫铭之前被谢渊渟带走的时候,虽然恼火,但并没有觉得害怕。谢渊渟这么多年来疯疯癫癫,在京都到处捅乱子,但说到底也就是一些小事,没有太过分的胡作非为。他只以为谢渊渟大约是也看上了宁霏,所以找他的麻烦,想修理他一顿而已。

没想到竟然……

除了命根子被割的心痛绝望之外,一股巨大的恐惧紧接着在南宫铭的心头升了起来,让他全身一片彻骨生寒。

谢渊渟连这般可怕的事都干得出来,那他还会对自己干什么?

“七殿下……”南宫铭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声音,哀求起来,“求求您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碰宁六小姐一根手指头,再也不敢对她动一丁点念头了……您就饶我一条命,把我当个屁放掉,我保证不会说一个字,以后也不会出现在您面前……”

“嗯。”谢渊渟站起身来,“我相信你说的话。”

南宫铭心里一松,但谢渊渟站起来后,却只是俯视着他。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这些。”

谢渊渟带着笑意,一副温和的安抚语气,继续说下去。

“你以后不会有一根手指头能用来碰她,也不会有空闲的念头动到她身上,永远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更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过放心,我肯定不会要你的命,你可以活过比你希望的长得长的时间。”

他这段话说完,没有再理会南宫铭的反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柴草房的门。

……

五月十四,珠玑宴。

往年的珠玑宴,一贯是由当朝皇后在皇宫里举办,今年也是如此。在珠玑会上拿了前三甲的九位千金们,头天就接到了帖子,早早开始准备。

宁霏这天也起了个大早,李氏亲自过来帮她穿戴打扮。

李氏自然知道珠玑宴其实是一场变相的相亲宴,她一点也不希望宁霏出风头,要是真被哪个皇子皇孙看中了就麻烦了。不过毕竟是进宫赴宴,虽然并非太正式的礼宴,装扮上也绝对疏忽不得。

李氏给宁霏挑了一身柳黄色簇锦团花暗纹对襟齐胸薄纱襦裙,胸前系着葱绿色缎带,不作束腰,只挂了一个压裙的碧玉环绶。头发梳成小姑娘常见的双鬟,上面没有带簪钗,而是用两圈翠绿欲滴的碧玺璎珞链子错落环绕,搭配一朵珍珠绿萼梅珠花,在一侧鬓角垂下细细的流苏。

宁霏本来就长着一张小巧可爱的娃娃脸,加上这稚气的发式和宽松的衣服,更显得一团孩子气,看过去好像还不到十岁一样。

李氏看她这一身装扮低调平常,毫不出挑,但衣料和首饰都是贵重时新的,不至于寒酸失了礼数,这才算是满意了。又叮嘱了宁霏一大堆皇宫里要注意的事情,百般不放心地送她出门。

宁霏其实根本不需要叮嘱,前世里她在皇宫里待了快有两年时间,付出了不知道多少血与泪的代价去学习皇宫里的生存法则,知道的远比李氏多得多。

从安国公府出来,一路乘车到皇宫角门门口,宁霏下了车,仰头望向面前巍峨高耸的宫墙、朱漆金钉的宫门、以及雕栏玉砌的门楼。

尽管头顶上五月里明媚的阳光直照下来,照得高处那些梁柱斗拱上的彩绘一片鲜艳斑斓,但落在宁霏眼中,却只觉得一阵隐隐寒凉。

前世里,她也是从这处角门第一次走进皇宫。那时谢逸辰正在她身边,暗地里牵着她的手,她走进去的时候虽然也心有忐忑,但手被他紧紧握着,却无端生出满怀的勇气和希冀来。仿佛只要有他陪着,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甘之如饴。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那时她走进这道门,便是走进了真正的刀山火海。以脂粉钗环为利刃,以绫罗绸缎燃烈火,锦绣裁成裹残尸,红颜转瞬成白骨。

鲜血染朱门,人间的杀戮场,比地狱更加惨烈残酷百倍。

而她以为会陪伴她保护她的人,根本不在她的身边。

重生后,今天,她再次踏进这道宫门,踏进这个残酷依旧的皇权场,帝王家。

这一世,谁生谁死,谁主沉浮?

正文 080 皇宫珠玑宴

今日天气晴好,珠玑宴在皇宫御花园里举办。

临水的荷风榭里,早已摆好精致的宴席,男女宾客各自分坐在两边。四面开阔,凉风徐来,水榭下方的湖面上,碧玉般的莲叶层层罗织,随风摇曳。其间点缀着零星数枝荷花花苞,亭亭玉立地擎于一片莲叶上方,有些已经绽开了娇柔粉白的花瓣。

珠玑会上获得前三甲的九位千金都已经到齐,男客们也在陆续落座。

请来的男客都是京都望族权贵的年轻公子,多数尚未婚配。其中身份最高的是益王嫡出的四皇孙谢同轩,以及庆王嫡出的六皇孙谢晋宇。

这两位皇孙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六岁,年纪正好,而且都还没有纳妃,自然成了各位千金们首选的对象。

尤其是谢同轩,益王嫡出的长子,益王现在夺嫡势头正盛,要是将来身登大宝,谢同轩就是毋庸置疑的太子。再加上谢同轩本人也是器宇轩昂,一表人才,那种傲然睥睨的气势,最是吸引少女们的芳心。

相比之下,谢晋宇就显得低调许多。

庆王是益王的同胞亲弟,同为德贵妃所出,因为上头有益王这个长子在,皇位怎么排也排不到庆王头上,所以庆王倒是乐得当个清闲安逸的逍遥皇子。平日里吟诗作画,赏花逗鸟,是京都里第一风雅闲人。

谢晋宇作为庆王之子,自然不像谢同轩那么盛气凌人,眉眼间显得温润柔和许多。倒也有些没那么大野心的千金,看中这份温和风雅,更中意于谢晋宇的。

珠玑会前三甲得主,未必都是高门所出的尊贵嫡女,有些出身实在太低的,就算得了前三甲,也不见得能给人当正妻。所以一些已有家室的贵族男子,也会抱着见识美人才女们的念头前来参加宴会,看看有没有机会充实一下后院。

最需要侧妃贵妾的,就是被蒋皇后明令要求,不得不来参加珠玑宴的睿王谢逸辰。

谢逸辰今日穿了一身石青色云纹团花刻丝锦袍,领口和袖口都镶有密织银丝的回字纹澜边,银白缎面束腰,挂着羊脂白玉螭龙佩。黑发高高束起,以翡翠白银冠固定,碧绿的玻璃种翡翠水色极好,华光莹润,衬得他一张面容更是潇洒俊雅,如玉如璧。

谢逸辰的容貌风姿,在一众已近中年的皇子里是最出众的。尽管已经有了正妃,但整个京都众所周知,睿王妃过门四年多了一无所出,还是很有竞争余地的。

睿王府两个侧妃的位置都空缺着,谢逸辰带着南宫清进场落座的时候,女客的坐席这边倒有好几道含情脉脉的眼风朝谢逸辰身上飘了过去。

跟在谢逸辰后面的南宫清,尽管面上维持着得体的仪态,暗地里却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这些千金的眼睛一个个挖出来。

她今天显然是着意打扮过一番的。正红色遍地金凤穿牡丹通袖袄,丹凤朝阳云肩,大朵正红团花镶金线滚边曳地缎裙,头上梳着繁复的高髻,带着一整套赤金累丝红宝石鸾凤头面,通身的华贵雍容之气,端庄大方之态。

大元王朝只有正室才能着正红色,南宫清这一身的正红,以及皇子妃的品级才能使用的图案款式,很明显是在强调自己的身份,给这些打她夫君主意的千金们一个震慑。

只是这过分的强调,反倒显得有些刻意,让人觉出她其实并不那么有底气。

宁霏作为珠玑会状元,坐在女客席位的首座,谢逸辰落座时第一个看见了她。那天在应天书院里见过一次,他对宁霏的印象还是很深的,对她点了点头,微微一笑。

宁霏报以礼节性的颔首微笑,不带一点轻佻之意,却笑得极为甜美可爱。

她的面容本来就是绝色美人的胚子,这一笑犹如含苞待放的万千蔷薇粲然盛开,明艳不可方物,而又纯净得不沾丝毫尘埃。仿佛那些绯红柔嫩的花瓣,天生只有晶莹的露珠和明亮阳光才能触碰,哪怕伸手去抚摸都是亵渎。

便是谢逸辰二十四年来见识过无数佳丽粉黛,也觉得没有一人能比得上这般动人心魄的如花笑靥,一时间竟然看得愣了神。

大元王朝世风开化,相识的男女在公众场合碰面,互相点头微笑,打招呼行礼,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然而宁霏的笑容和谢逸辰的愣神,落进南宫清的眼中,却仿佛剧毒的火焰一般,热辣辣地灼烧着她,烧得她眼底通红,全身嫉妒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这时,不远处传来长长一声太监的通报:“皇后娘娘到——”

大元王朝皇后蒋氏,在一大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也到了珠玑宴上。

蒋皇后一身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宫装,头上一整套朝阳五凤挂珠钗,缠丝点翠金步摇,腰间束着五彩攒花结长穗宫绦,被宫女扶着的一双纤纤玉手上,都带有尖尖长长的镂空雕花嵌珐琅翡翠金护甲。

尽管蒋皇后已经年过四十,但本就有国色天香之貌,加上保养精心,现在看过去也不过三十多岁。色若芙蓉,面赛牡丹,仍然极有风韵。一身明光辉煌的金珠绫罗,本应该是显得华贵端庄,但也压不住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娇艳和妩媚。

珠玑宴上的男女宾客们全都站起来,齐齐向蒋皇后行礼。

蒋皇后笑道:“今天这珠玑宴是为了庆贺各位才女们获得珠玑会前三甲,不是正式礼宴,大家不必这么拘礼。能来这宴会上的,都是京都年轻一辈里面数一数二的,趁着这个机会,相互认识一下也好。”

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就望向了谢逸辰那边。

正文 081 上心

谢逸辰当着蒋皇后的面,自是只能低头垂着目光,看不出什么神情来。

以前因为南宫清闹得厉害,而且他也不是贪慕女色之辈,一直以来并没有非要纳侧妃抬妾侍的念头。但刚才只不过是看到宁霏的那微微一笑,竟然就让他心旌隐隐摇曳,一泊静湖久违地泛起了波澜。

他并不是会对女子一见钟情的类型,更何况宁霏才十二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便是长得再甜美可爱,他也不可能对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轻易动心。

但不知为什么,从上次他在应天书院第一次见到宁霏时起,宁霏就让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完全陌生,却又似乎有些熟悉;似乎单纯得一片空白,却又似乎复杂得深不可测,他永远都不可能看得清。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是对宁霏起了心思,但她的确是让他很感兴趣,莫名地有一种想要先得到她,然后一探究竟的渴望。

南宫清再清楚不过蒋皇后那一眼是什么意思,此时看见谢逸辰的神情,更是一颗心绞成了一团。

她深爱谢逸辰多年,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哪怕是他最轻微地动一下眉毛,她都能猜得出他此时的心情。

前天南宫瑶告诉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对宁霏起了十二万分的戒心,现在观察过去,果然半点不假,谢逸辰的确是对宁霏上了心。

南宫清暗暗冷笑。这么多年来,但凡跟谢逸辰有牵扯或者可能有牵扯的小贱蹄子们,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没一个是有好下场的。比宁霏身份更高,背景更强势,更棘手百倍的女人她都对付过,这么一个十二岁的黄毛丫头算什么。

珠玑宴因为是给年轻男女们相看的宴会,并不拘泥于礼节流程。宴会上的气氛很快便高涨起来,公子少爷们提起话头,邀请在珠玑会上夺得前三甲的才女们表演才艺。

尤其是今年新进前三甲,容貌出身都属上乘,又正是待嫁之龄的几位千金最受欢迎,弹琴起舞,吟诗作画,已经表演了好几场。

若不出意外的话,在这场珠玑宴之后,她们大都能很快就结到一门好亲事。因此这些千金又是兴奋又是娇羞,都使出了全身解数,甚至比在珠玑会上还要出彩。

唯一的例外是阮茗。虽然今年是珠玑会榜眼,但因为她之前已经连着三年拿了第一甲,在珠玑宴上都能看到她,众人早就没了新鲜感。而且就她的容貌,也没人对她感兴趣,珠玑宴上热闹非凡,却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坐在那里,带着面纱,安静得仿佛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阮茗在应天书院里几乎都是独来独往,宁霏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但觉得这个姑娘倒是挺难得。

一般年轻女子天生容貌缺陷,大多因此而性情自卑畏缩,甚至心理扭曲满怀恶意。而阮茗不但才华横溢,气质也淡然清雅,比宁霏见过的许多高门贵女都好。尽管孤僻了些,也是因为受到冷落排挤,无人可以亲近。

天妒红颜,没有给她与才华相应的容貌,只能说实在可惜。

宁霏作为珠玑会状元,自然也免不了有人请她一展才艺,她应邀写过一幅书法,作了一幅画之后,一直坐在那里望着她的谢逸辰,终于忍不住站起了身。

然而,谢逸辰还没来得及说话,他身边的南宫清仿佛没注意到他一样,也站起身来,抢在他的头里,先对宁霏开了口。

“听说宁六小姐的马术和箭术精绝,在珠玑会的骑射比试上射出了十箭八心的好成绩,本王妃当年也曾拿过珠玑会骑射比试的第一名,不知道能不能借着今天珠玑宴的机会,和宁六小姐切磋一番?”

众人的目光全都看向了南宫清。

珠玑宴上大都是公子少爷们邀请千金贵女们表演才艺,其他女客参与进来倒也不是没有。但有些眼光敏锐心思细腻的,刚才早就注意到南宫清、谢逸辰和宁霏之间的微妙情况,看得出来,睿王妃这只怕又是在喝干醋,故意找宁六小姐的麻烦。

蒋皇后微微皱起眉头。

对于南宫清的善妒,她早就极为不满。这个醋汁子拧出来的儿媳,自己生不出孩子,这些年来还拼命地闹着不让谢逸辰纳侧妃抬妾侍,要不然的话,谢逸辰现在说不定都有好几个子女了。

不过在这珠玑宴上,南宫清既然向宁霏提出了邀请,蒋皇后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下南宫清的面子,只是沉着脸没有说话。

谢逸辰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南宫清当年在骑射比试上虽然拿了第一,但成绩不如宁霏,更何况她这些年当了睿王妃之后疏于练习,差距只会更大。他了解南宫清,她的目的肯定不是真的想要光明正大地把宁霏比下去,而是背后有其他的手段。

只是他还没想出什么合适的措辞开口阻止,宁霏已经微微一笑,起身对南宫清行了一礼。

“能得睿王妃的指教,是小女的荣幸。”

她当然知道南宫清想要干什么,一来不好推辞,二来她也不打算推辞。

南宫清主动来找她的麻烦,正好可以顺水推舟,还省了她费心思去挑起事头。

皇宫御花园里就有骑射场,距离这里不远,是平日里给皇室子女们练习马术箭术的。南宫清和宁霏比试,众人自然是全部跟过去看热闹,蒋皇后也移驾到了骑射场。

骑射场里有专门给男子女子准备的骑装,宁霏和南宫清各自换了一套合身的出来,骑射场的马僮已经给两人牵来了各自的马匹。

正文 082 坠马

皇宫里的马匹,自然都是千里挑一的。给宁霏和南宫清牵来的这两匹马都是乌孙马,形体优美,姿态矫健,一看就知道经过良好的训练,性情温顺不暴烈,适合女子骑坐。

宁霏的那匹马全身乌黑,四蹄踏雪,她穿的又是一套玄色骑装。本来都是冷峻深沉的颜色,但她翻身一跨上马背,纤细的身影和稚嫩的容貌,在英姿飒爽的骏马劲装衬托下,却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犹如一朵娇艳柔嫩的蔷薇花盛开在寒光锐利的剑尖上,矛盾鲜明而又艳丽华灼,竟显出一种极为耀眼的异样风采来。

周围众人一片暗赞声。平日里看这位娇娇弱弱的宁六小姐,只觉得乖巧甜美,玲珑可爱,没想到劲装策马的时候,竟然还有这般英姿风华。

南宫清穿的是一身大红的骑装,身下也是一匹火炭般全身红色的骏马,颜色十分鲜艳,本来应该更扎眼才是,但相比之下仍然逊色了一筹。

她只扫了宁霏一眼,就不想多看地扭过了头。

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这黄毛丫头的确有几分吸引力,现在年纪还小,等过个三五年,还不知道会长成怎样一个祸国殃民的祸水级尤物。

也正因为如此,她更加相信自己今天做的是对的,绝不能真的让宁霏成长起来。

两人都上了马。骑射比试的规则跟之前珠玑会一样,一盏茶时间内,纵马在骑射场中来回折行十趟,一边在马上朝场地尽头五十步开外的箭靶弯弓射箭,一人可射十箭,射中靶心则记为一箭,脱靶反扣一箭,最终射中总数高者得胜。若是总数相同的话,就拉远距离再比,直到比出结果为止。

南宫清身为睿王妃,位份更尊,理当排在宁霏之前,先进了骑射场。

她虽然出身于南宫家这样的簪缨世家,但年轻时并非那种娇弱柔婉的女子,骑射之术也十分出众。只是自从当了睿王妃之后,几乎所有心思都花在睿王府的后院里,整日里除了明争暗斗,便是想尽办法怀上孩子,已经许久没有骑马射箭,因此显得有些生疏。

不过毕竟有基础在,南宫清这十箭仍然射得不错,十箭有五箭中了靶心,无一脱靶。

当然,这个成绩跟宁霏在珠玑会上的表现相比,还是远远不如的。不少人都在暗地里议论,睿王妃也太没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水平如何自己心里还没个谱,这下怕是要当众输给宁六小姐了。

南宫清并不理会众人的窃窃私语,只是暗中冷笑。这些人很快就会看到,宁六小姐会是什么一个下场了。

南宫清射完十箭,轮到宁霏。玄黑色的一人一骑,犹如一道黑影般飞驰进了骑射场。

一盏茶时间内在骑射场内纵马奔驰十个来回,速度还是需要相当快的,对射箭水平的要求也很高。角度,力道,对速度的计算,无一不需要精准的判断和把控。

宁霏纵马疾驰过箭靶前面,从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准备射出第一箭。

然而她才刚刚拉开弓搭上箭,座下的那匹黑色乌孙骏马,竟像是莫名其妙发了疯一样,毫无预兆地突然狂躁起来,乱蹦乱跳,直撅蹄子,竭力想把背上的宁霏甩下去。

“宁六小姐!”

周围响起一片围观众人的惊叫声。宁霏因为要拉弓射箭,双手都离开了缰绳,被这骤然一甩,整个人身子猛地一斜,从马背上被甩飞了出去。

“宁六小姐小心!”

旁边一个人影扑过来,身穿赭红衣服,是骑射场里的一个马僮。

那马僮飞快地扑向从马上被甩下来的宁霏,像是要去接住她。众人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竟然都注意到了这马僮的长相,只因此人长得实在太丑,想看不到都难。

皇宫里的马僮和驯马师,都是有几分本事的,否则也担当不起照料和训练御马的重任。不过这马僮的相貌着实太过猥琐,两片厚厚的嘴唇朝外翻着,露出里面一对焦黄突出的龅牙,眼睛小到几乎看不见,蒜头鼻上面还长了一个大瘤子。

这马僮扑向宁霏,尽管动作十分敏捷,但看那一脸兴奋的模样,给人的感觉根本不像是去救她,反倒像是一只成了精的恶心大老鼠,贪婪地扑向一个落难的美人儿。

不少人心里瞬间都是一紧。被疾驰的马匹从马背上甩飞出去,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宁霏一个柔弱的小小女孩子,摔落到地上不死也得重伤。

但要是被那马僮接住的话,恐怕又会对她的名节有损,或者甚至更糟糕。大元风气再开放,也还没到男女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抱在一起滚成一团的地步。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宁霏人在半空,迎面看见那马僮朝她扑过来,仿佛突然因为那马僮的丑陋面目而受到惊吓一般,尖叫了一声。

“啊!”

她本能地胡乱伸手往外一推,正推在那马僮的身上,将马僮整个人重重推了出去。

而她自己则是借着这一推的力道,朝相反方向再次跃起,纤细的身形犹如鹞子一般,在半空中灵活而矫健地一个翻身,竟然再次轻飘飘地落到了马背上。

那动作极尽轻盈,丝毫不像有着一个人的重量,而仿佛一只有着薄纱双翼的蜻蜓,停憩上小荷微露的尖角。

正文 083 十箭九心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众人本来都以为宁霏这次免不了要遭殃,谁也没料到她非但没出一点事情,竟然还能这般漂亮地再次回到马背上。

四周顿时又响起一片抽气声、惊叹声和喝彩声。

“好厉害!”

“宁六小姐好身法!”

“危险!快下来!”

喝彩声中也掺杂着焦急的喊叫声。有一部分人首先反应过来,那匹黑色乌孙马明明就是有问题的,宁六小姐竟然还敢再坐上去,这不是找死么?

宁霏像是没有听到众人的喊声。她刚刚落到马背上的时候,并不是坐在马鞍上,而是双脚踩在马鞍两端,半蹲在马背上的。现在仍然没有坐下来,就以这种姿势,任由那匹马往前奔跑。

这时黑马已经从箭靶前面跑过,错过了最佳的射箭方位。宁霏的手中还拿着雕弓,她伸手再次从背后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箭,弯弓搭箭,朝侧后方转过身去,整个人竟然在马背上站了起来!

“嗖!”

箭矢带着锐利的破空之音,从弓弦上疾射而出,噗一声钉在箭靶上,正中中央的红色靶心!

“我的天……”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张着嘴,下巴几乎都掉了下来。

站在马背上骑马,一边还能弯弓射箭,五十步距离开外正中靶心,这是高超精妙到了什么程度的马术和箭术!

他们在场的所有人,便是将门出身骑射多年的男子,也不敢说自己有这样的本事。

宁霏一箭射出,还没有结束,仍然半站半蹲在马背上,继续策马向前疾驰。

那匹马明显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疯狂暴烈,但仍然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不住地甩头撅蹄子,跑得很不稳当。

然而无论它怎么乱甩乱晃,宁霏一手拿着雕弓,一手紧紧拉着缰绳,仍然轻轻巧巧地待在马背上。仿佛一只被丝线牢牢系在树枝上的风筝,任凭树枝在狂风暴雨中如何摇晃震荡,始终无法将风筝从枝头上甩下来。

黑马跑到骑射场尽端,折回来第二次经过箭靶前面时,宁霏又射出了第二箭,这次仍然是正中红心。

一盏茶时间内,宁霏连射十箭,竟然有九箭都中了靶心。

比之前珠玑会上更加惊人的成绩,看呆了在场的所有人。直到宁霏射完最后一箭,策马回到骑射场边缘时,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过了好几秒钟,才轰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和赞叹声。

“好箭法!”

“这骑射水平,比起禁军大统领怕是也不遑多让!”

“应该封个女神箭手才是!”

在这样一匹狂躁的马背上,常人便是想坐稳都困难,宁霏竟然还能够射出十箭九心,马术和箭术简直堪称登峰造极,赢过了睿王妃不知道多少。

在骑射场外的谢逸辰,暗地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宁霏从马背上被甩出去的时候,他差点就没控制住自己,下意识地飞身上去救她。

要是他真这么做了,且不说能不能来得及接到宁霏,他当着南宫清的面对宁霏如此紧张,肯定得惹得南宫清打翻醋坛子大闹起来。

但他现在和南宫家之间,还不能出乱子。

在谢逸辰身边的南宫清,尽管这时没有注意谢逸辰的神态,但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黑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宁霏从马背上轻轻巧巧地落下地来。那匹黑色乌孙马看过去似乎还是有些烦躁难受,摇晃着身体甩动着脑袋,仿佛身上有什么东西让它不舒服一样。

宁霏没有把缰绳交给旁边迎上来的马僮,也没有出骑射场,却是自顾自在那里将那匹马背上的马鞍给卸了下来,检查它的背部。

蒋皇后忍不住开口道:“刚才马匹受惊发狂,不知宁六小姐有没有受伤?要是没有的话,比试既然已经结束,就请宁六小姐出来吧,马匹自有骑射场里的马僮检查照看。”

她早就知道宁霏那匹马是南宫清做的手脚,这时候对南宫清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满。

但即便有再多的怒气,也不能在这里显露出来,还得帮南宫清遮掩。把马匹的异样说成是受惊,将这件事含糊过去。

不说南宫清是睿王府和南宫家的纽带,南宫清既然已经嫁为睿王妃,和谢逸辰就是连在一起的。绝不能让南宫清坐实了谋害官家嫡女的罪名,否则有一个这般恶毒的正妃,对谢逸辰的名声必然不利。

宁霏听到蒋皇后的声音,这才转过身来,仍然牵着那匹马,对蒋皇后行了一礼。

“谢皇后娘娘关心,小女无事。刚刚小女已经检查出了这匹马身上的问题,马背上的中间位置,被扎入了大量的牛毛细针,小女刚才坐在马鞍上时,牛毛细针因为受到压力而扎得更深,自然导致马匹因为疼痛而发狂。而小女站在马背上时,双脚踩在马鞍两端,中间有牛毛细针的地方不受力道,所以马匹才没有那么狂躁。”

周围众人刚刚就有人疑惑,皇宫骑射场里的马匹,肯定都受过最严格的训练,也有专人天天检查,按理说不会无缘无故发狂才是,为何轮到宁霏便出了这样的事情。

现在看来,果然是有原因的。

立刻便有一个年纪尚轻的侯门小公子爷,好奇地脱口问道:“那之前宁六小姐刚坐到马背上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事情?”

他指的是刚才南宫清骑马射箭的时候,宁霏一直是坐在马背上的,那时候马还很安静。

正文 084 没用的废物

宁霏伸手在那匹马的马背上摸了一下,摸出一手的水渍来。正常情况下,以耐力著称的乌孙骏马在这骑射场里小跑十圈,是不会出这么多汗水的。

“因为那些牛毛细针一开始时是藏在冰块里面的。”宁霏说,“冰块被藏在马鞍下面,我刚刚坐上去的时候自然没有问题,但冰块随着时间过去和温度变热,渐渐融化,里面的牛毛细针露了出来,被马鞍一压,才会扎进马背里去。”

众人恍然大悟。这马匹发狂,分明不是意外,而是有人精心布置,故意要害宁六小姐!

那个猥琐丑陋的马僮,想来也是故意安排的。宁霏从马上被甩出,要么受伤甚至摔死,要么被那个马僮接住。后者只会比前者更糟糕,因为那个马僮肯定会想办法让宁霏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清白,到时候宁霏别无选择,只能嫁给这个身份卑微奇丑无比的马僮。

对于一个高门嫡出的千金小姐来说,这样被毁了一辈子,比死还要可怕。

今天是宁霏第一次进宫,按理说应该没有得罪过宫里的什么人,在皇宫里骑射场的马匹身上动手脚,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在场众人中,谁对宁霏最有敌意,又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不少人心里立刻浮现出了答案,虽然只要是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在这种时候最好还是闭口不言,但一个个还是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南宫清。

南宫清的善妒,以及刚才对宁霏的挑战,所有人有目共睹。宁霏出事,南宫清肯定是最高兴的。

不过这只是推测,没有证据,所以他们只是心里嘀咕,谁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来。

南宫清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黑一阵,衣袖下的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尖长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里,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早在珠玑宴之前,她就已经进宫买通骑射场内的马僮,在宁霏那匹马的马鞍下面藏了冻有牛毛细针的冰块,然后又安排另一个相貌丑陋的马僮,在宁霏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时候去接她。

接住了,最好不过,宁霏的清白就得毁在这马僮的手上;接不住,那也无妨,从疾驰中的马匹背上摔下来,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少说也得落个重伤,要是能毁容或者直接摔断脖子就更好了。

她本来想的是,一旦出了这么大的事,众人注意力都在惨遭横祸的宁霏身上,大都只会以为是马匹受惊发狂而导致的意外。有蒋皇后拦着,这皇宫里没人会替宁霏做主,当场去查。

就算宁霏万一侥幸逃过一劫,马鞍下的冰块一化,了无痕迹,牛毛细针扎进马背里,马背上本来就有毛,也很难发现痕迹。

但她根本没有想到,宁霏马术精绝,非但安然无恙一点事都没有,竟然还有这般敏锐可怕的洞察力,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所在,还公开说了出来。

固然她没有留下什么牵连到她的证据,派出去办这件事的,也都是隐秘的人手,不会查到她身上来。但问题是眼下不需要什么证据,众人已经想当然地把这次谋害宁霏的罪名套到了她身上,因为嫉妒宁霏的是她,提出挑战的是她,有最大嫌疑的人也是她。

表面上谁也不会责问她,但暗地里不知道要起多少谣言。跟摊开了把矛头指向她比起来,这种私底下传开的流言蜚语,有时候来得更加可怕。

蒋皇后这时候已经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在心里把南宫清骂了一千遍一万遍,要不是碍于这么多人在场,她肯定得把南宫清骂得狗血淋头。

耍手段害别人就罢了,要做就做得漂亮点,才算是有本事。人没害成功,反倒被对方发现,并且全部揭露了出来,自己灰溜溜地碰一鼻子土,这不是没用的废物是什么?

这下可好,用不了几天,京都肯定传得沸沸扬扬,睿王妃因为嫉妒而在珠玑宴上意图以毒计谋害安国公府六小姐。流言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捕风捉影,未必需要真凭实据,但影响却出奇地大。

南宫清和谢逸辰夫妻同体,她的名声就是睿王府的名声,这一次,谢逸辰算是给她狠狠地抹了一把黑。

蒋皇后想起来就觉得头疼。当初她还觉得南宫清这个儿媳有头脑有手段有狠心,能成为谢逸辰的一大助力,怎么现在似乎倒退了一大截,竟然败在一个年仅十来岁的小丫头手上?

周围这么多人还在看着,蒋皇后终于按捺下心头的怒火,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沉声开口。

“皇宫里竟然出了这种事情,宁六小姐和各位放心,本宫一定会严查此事,抓出今天设下毒计的人,给宁六小姐一个交代。”

她说得义正辞严,宁霏自是也不能纠缠着不放,行了一礼,道:“谢皇后娘娘。”

底下不少人心里对蒋皇后暗暗不屑,设下这毒计的人还不就是你的儿媳妇,但南宫清根本不可能真的被抓出来,最多不过是在骑射场里找个倒霉的下人当替死鬼罢了。

南宫清惨白着脸,顾不上蒋皇后,紧张地先去看谢逸辰。

谢逸辰眉头微皱,脸色有些沉,看她的目光里也带着不悦的神色。但幸好,那里面还没有嫌恶和鄙厌。

还好。南宫清微微松了一口气。出这种事情,谢逸辰不高兴是正常的,但她一直相信他真心爱她,就算她捅了篓子,他也不会真的厌弃了她。

回去以后,得好好向他赔个不是,安抚一下他才行。

这时,南宫清突然闻到一阵浓烈得呛人鼻子的恶臭,似乎是从她后面飘来的。她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还没看清什么情况,就见一大桶东西迎面兜头朝她泼了过来。

“哗啦!”

正文 085 泼一身黄白之物

在场的众人本来就是看着蒋皇后、南宫清、谢逸辰和宁霏这边,所有人顿时全都倒抽一口冷气,随即又齐齐屏住了呼吸。

当头泼了南宫清一脸一身的,竟然是一大桶黄白之物!

一道道肮脏的秽物,从南宫清的头上和身上流淌下来,黏糊糊地覆盖满了她的全身,把她整个人遮得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目。那恶心得无法形容的景象,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惨不忍睹。

在她旁边的谢逸辰,虽然不是首当其冲,但也惨遭波及,半边脸和一侧身子上都被泼满了斑斑点点的黄色泥浆状秽物。

一股令人作呕的可怕恶臭在空气中弥漫开去,呛鼻子辣眼睛,简直能把人的眼泪鼻涕都给熏出来。

在场的众人,哪个不是金尊玉贵的高门望族出身,平日里衣服上沾一点尘土都容忍不得,谁也没见识过这么恶心的场面。所有人都顾不得形象,连连往后倒退了十几步,用衣袖和帕子捂着口鼻,脸皱成一团,唯恐避之不及。

有一位最娇弱的千金,受不得这么大的刺激,甚至当场就哇地吐了出来。这呕吐好像有传染性一样,一个人吐了,就引得周围的其他好几个人也接二连三开始吐,御花园里很快便是一片的呕吐声。

南宫清呆呆站立在原地,双眼发直呆滞麻木,仿佛无法理解和接受眼前发生的事情,好半天一动不动。直到呕吐的声音传来,她才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以一种尖锐凄厉得能刺破人耳膜的声音,大声尖叫起来。

“啊啊啊!——”

南宫清像是发了疯一样,全身痉挛般剧烈颤抖,半弯着腰,蜷缩成一团,似乎要整个人钻进地里去。双手捂着自己的脸,一双眼睛却近乎恐怖地睁得极大,一声比一声尖利,一声比一声歇斯底里地尖叫。

众人着实是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一下子谁也反应不过来,完全不知道怎么办。蒋皇后更是彻底呆住了,直勾勾地盯着南宫清和谢逸辰两人,染着大红口脂的嘴唇发着抖,却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南宫清的尖叫声突然中断,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疯狂地向御花园中的湖水边冲过去。

在她前面的几个宫女太监,看见南宫清带着这一身的屎尿和恶臭,发狂般冲过来,都被吓了一大跳。非但没有去拦她,反而齐齐往后退去,把路给南宫清让了出来。

南宫清径直冲到湖边,哗啦一声往湖水里跳了下去,溅起一片恶心的黄色水花,恶臭更加浓烈地扩散开来。

这巨大的落水声响起,谢逸辰终于醒过神来,朝周围的宫人厉声喊道:“还不去救王妃!”

几个太监和宫女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朝南宫清那边跑过去,只是那动作显然有些犹豫。因为南宫清落水的地方,一大片湖水都已经变了颜色,水面上飘浮着无法描述的渣絮状物,看过去跟粪池差不多,恶心得要命。

众人七手八脚把南宫清湿淋淋地捞上来,尽管只是刚刚落水,但南宫清已经晕了过去。显然并不是因为呛水,而根本就是因为无法承受,极度崩溃而晕过去的。

“快送睿王妃去水榭内室!传太医过来!”

谢逸辰这时候也恨不得跳进湖水里去,好好把全身冲泡一遍,只是这场面还需要他来处理,他不可能撒手不管,只是以内力将身上那件沾着污物的外袍震裂,狠狠抛在了地上。

从他那几乎发青的脸色,以及隐隐有些扭曲的表情来看,就知道他是以多大的忍耐力,才忍着没有像南宫清一样当场失态。

蒋皇后这时才终于从呆愣中回过神来,看到刚才在南宫清后面泼了她一身黄白之物的,赫然是七皇孙谢渊渟的贴身护卫执箫,手里提着一个带有盖子的大桶。那些大粪就是装在这桶里,悄没声地被提过来,猝不及防泼了南宫清一头一身的。

谢渊渟就站在执箫旁边几步开外的地方。还是一身红得犹如烈火般灼灼耀眼的衣袍,仿佛永远也束不整齐的黑发,在微风里桀骜不驯地散着。那张充满了张扬的野性,令人想起一纸泼墨三千繁花般美感的绝色面容上,摆着一脸十分关切,但是现在看上去极其欠扁的表情。

“十二婶婶怎么晕过去了?”

蒋皇后直气得头晕眼花,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声音来。

“谢渊渟……你这是……在干什么?”

谢渊渟好像这才注意到蒋皇后一样,一脸无辜地转向她。

“皇祖母也在啊,我听外面说,泼黄白之物可以驱鬼僻邪,想在十二婶婶身上试一下。”

一边说一边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哎,十二婶婶晕过去,应该就是俯在身上的恶鬼被驱除出来了。这还真有用!”

蒋皇后:“……”

只觉得胸腔里有一股血腥味直冲向喉咙口,又轰鸣着涌上脑际,简直要被气得吐出血来,险些就要控制不住地当场发作:“你……”

“母后。”

谢逸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蒋皇后身边,披着一身宫女刚刚拿过来的干净衣袍,沉沉地拍了拍蒋皇后,示意她冷静下来。

虽然,他的脸色现在也是铁青发绿,比蒋皇后好看不到哪里去。脸上的神情一言难尽,像是能滴出黑水,双眼却又仿佛随时可以喷出能把人烧成灰烬的火焰来。

正文 086 不速之客

蒋皇后被这么一提醒,不得不把刚刚要出口的一声怒喝,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谢渊渟作为一个疯疯癫癫的神经病,一时兴起就到处发疯,全京都人尽皆知。他发起神经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在皇宫里当面泼睿王妃一身的大粪,这得是脑子多有问题的人才能干得出来,她去质问一个疯子为什么要怎么做,有什么意义?

南宫清她可以不管,她气的是谢逸辰也被连累,出了这么一个前所未有的惊天大丑。然而,哪怕她气炸了肺,也没法跟谢渊渟计较。

怎么计较,计较了又能怎么样。就算她去皇上那里告状,以皇上对这个孙子的疼宠宽容,也不会把谢渊渟如何,最多不过是把太子和谢渊渟叫去不痛不痒地数落几句,然后安抚一下谢逸辰夫妇,让他们不要跟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一般见识,算了算了。

她要是不依不饶,肯定还会反倒惹得皇上不满,觉得她心胸狭隘,不识大体。

谢渊渟的疯傻是因为救了皇上的性命,就跟个荣誉功勋的牌匾一样挂在那儿,谁也不敢表示不满,就算被祸害了,也只能自认倒霉,否则就等于是对皇上的不敬。

蒋皇后咽下这口气,就跟咽下一口快要喷出来的血一样,难受得简直快要爆炸,偏偏还是只能忍着。手指上尖长的护甲深深地掐进椅子的绸缎坐垫里,强压下胸口的气血翻涌,勉强维持着沉稳的语调,对谢渊渟开口。

“渊渟,泼人黄白之物不能驱鬼僻邪,这是很无礼很不妥当的行为,以后再别这么干了。”

她也就只能这么说一句。当然谢渊渟恐怕根本听不进去,太子府的人在他的脑子出了毛病后,不知道花了多少心力来教导他,他要是能听进去的话,还至于疯成这样。

果然,谢渊渟的注意力似乎已经不在蒋皇后等人身上,压根没听见蒋皇后的话,倒像是对骑射场里的马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宁霏刚才全程一直和大多数人一样,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姿态站在那里,但实际上是看得津津有味,别提多痛快多开心了。

虽然现场的味道和景象着实有些一言难尽,但她隔着这么远都觉得恶心,不用想也知道被泼了一身的南宫清和谢逸辰会是个什么感觉。这点恶心完全值了。

看来,谢渊渟这个神经病当得还是很有优势的,我行我素,肆无忌惮,换做旁人怕是有十个脑袋都被砍了,而蒋皇后连一句重话都不能对他说。

不过……南宫清刚刚想要害她,却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惩罚,结果转头就被泼了一身的黄白之物……

谢渊渟真的只是神经病发作,随便找个倒霉蛋吗?

会不会是……在帮她出气报仇?

宁霏想起之前谢渊渟天天晚上闯进她的闺房,给她送点心送水果,上次带走南宫铭的时候又是那种表现,就觉得这个问题很值得她怀疑。

南宫铭自从那天被谢渊渟带走后就失踪了,再也没出现过,南宫家已经上报给五城兵马司,派了不少人在京都和周边寻找,但至今连个影子都没有找到。

宁霏也不知道谢渊渟把南宫铭怎么样了,只能猜想南宫铭落到谢渊渟手里,绝不会有好下场。

现在场合不合适,她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显露出跟谢渊渟有特别关系,否则容易惹人起疑。还是下次碰到他时再问他好了,反正她能见到这家伙的机会多得是。

谢渊渟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他这次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宁霏说一句话,去骑射场上挑了一匹骏马,就这么兴高采烈地骑着马冲出了骑射场,完全不管皇宫里面不能纵马的规矩。

珠玑宴本来只进行到一半,然而被这么一搅,是根本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晕倒的南宫清还留在皇宫里,御医已经赶来给她诊治,谢逸辰暂时离开去沐浴更衣。原本主持珠玑会的蒋皇后则是被气得脑袋发疼,起驾回了她的永安宫。

剩下的众人也赶紧各自出宫。有好几位小姐少爷,刚才都呕吐得一身狼藉,虚弱不堪,其他人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但看见这种场面的刺激性就已经够大了。

宁霏也只想尽快赶回安国公府,好好泡个澡,洗掉那股不可描述的味道。

虽然她现在心情很好,但并不代表她就喜欢这可怕的臭味。已经离开骑射场边缘好一段路程了,那恶心的恶臭味道仿佛还根深蒂固地缠绕在她的嗅觉记忆里,一个劲儿往她鼻子底下钻。

回到家,宁霏让下人备好一大桶洗浴的热水,紫菀和豆蔻则是摘来不少初夏季节里的鲜花花瓣,给她泡进水中。

宁霏本来不喜欢在洗澡水里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但这次例外。清新馥郁的花香终于冲散了一直挥之不去的那股味道,她舒舒服服地靠在浴桶里,把脖子以下的身体全部沉到漂满花瓣的热水下面,半眯着眼睛,享受这难得的片刻放松和惬意。

“啪嗒……”

半开的窗户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尽管声音极轻,但还是能听得出来,那是身有轻功的人,足尖落在地面上的脚步声。

宁霏被惊了一跳,以为谢渊渟来了,这家伙以前都是晚上来她这里,而且常常是从窗户进来。

她这时候还泡在水里,身上什么都没穿,第一个反应就是飞快地转过身伸手出去,把搭在旁边架子上的一件月白色对襟双织暗花轻纱裳拉过来,唰地一下展开来披到身上。

“你不准进来……”

宁霏恼火的一句话说到一半,转过身去,迎面对上已经出现在窗口处的那个人,猛然睁大眼睛,彻底呆住了。

那个人不是谢渊渟,而是……

宁霏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下一秒钟就感觉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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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87 你是谁?(一更)

宁霏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安国公府雨霏苑自己的房间里了。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眼前渐渐清晰起来,视野中显现出一个十分普通的房间,看过去是属于某一户乡下农家的。窗外传来树林在风中摇动的簌簌声响,这里应该已经不在京都城内,而到了郊外了。

时间还是晚上,窗外一片黑暗,屋里点着一枝光线黯淡的蜡烛,微弱的火苗摇曳着,在墙壁上投下一道道长长的,晃动的黑影。

刚才出现在雨霏苑窗户外面的那个人,这时正坐在宁霏面前的一张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这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全身黑衣,有着一张俊美绝伦,然而仿佛覆盖着一层寒冰,阴冷而淡漠的面容。

肤色极白,白得近乎半透明,仿佛安放在灵堂中的骨瓷器一般,洁白通透,毫无瑕疵,笼罩着一层隐隐的阴气。嘴唇形状优美,但也同样没有半点血色,苍白并且略微发暗,带着一种怪异的病态美感。

眸色偏又极黑,深邃幽冷,没有丝毫光亮,像是黎明来临之前最黑暗的夜色,又像是不见尽头的幽冥深渊。眼部的阴影比一般人重得多,再加上又长又浓密的睫毛,如同黑色帘幕一般覆盖下来,显得那双瞳眸更加深黑诡谲。

这阴冷男子的全身都散发着显而易见的危险气息。他朝宁霏抬了抬修长的右手,那只手骨节清晰分明,同样也有着骨瓷般的质感,肌肤透白,毫无血色,仿佛用目光都能感受到它的彻骨冰寒。

随着男子的动作,一只足有一尺多长,身体红蓝相间,色彩鲜艳斑斓,一看便知有着剧毒的大蜈蚣,从他身后不知道什么地方爬了出来。扭动着身躯,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姿态,从地面窸窸窣窣地爬上了宁霏的肩膀。

黑衣男子冷冷地开了口,言辞简洁。

“你给安国公府里一个下人开过治肺痨的方子,这方子是从哪来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再次做了一个手势。宁霏肩膀上的大蜈蚣昂起上半身,像是要进攻一般,充满威胁性地挥舞着一对对尖锐的步足,那狰狞可怕的毒钩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仿佛随时都会扎进她的眼睛。

“回答实话,否则这条蜈蚣就会钻进你的耳朵。”

换做其他的女子,对着这么一条硕大剧毒,几乎要爬到脸上来的蜈蚣,只怕已经吓得全身都软了,问什么都能一股脑儿倒出来。

然而宁霏仿佛根本没注意到那条蜈蚣,也没有听到黑衣男子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脸色苍白,瞳孔轻微地颤抖着。

从她口中,无意识地轻轻吐出一个名字,像是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许多年的时光,越过阳世和阴间的漫长距离,在呼唤一个遥远而又熟悉的人。

“灵枢。”

这个名字一出口,黑衣男子也呆住了。

他直直地望着宁霏,双眼一点点睁大,本来就苍白的面容上,更是没有了任何血色,声音暗哑得几乎不像是活人所发出来。

“你是……谁?”

宁霏微微苦笑,一时也不知道要不要告诉灵枢,要怎么告诉他。

她上一次见到灵枢,已经是九年之前,她的上一世,还是素问的时候。

那时,他们都还是年轻气盛的少年,她十五岁,灵枢十七岁。灵枢比她早一年进师门,师父教了她八年,在她十二岁时就说他们可以出师,把她和灵枢赶了出去闯荡江湖。

她刚刚被收养时,见到的还是孩子的灵枢,就是这种阴冷淡漠,沉默寡言的性格。师父那么跳脱奇葩的性子,这么多年了似乎也没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但他对她这个唯一的师妹,从小到大都很疼爱,疼爱到根本不像是他这种冷漠性格能做出来的程度,师父为此酸溜溜地念叨了无数次。他们出师的时候,都只是青涩少年,在江湖上结伴行走,遇到过无数危险困境,灵枢一直都站在她前面,为她挡风挡雨挡刀挡剑,像一对稚嫩而又坚实的羽翼,牢牢地护着她。

然而后来……她让灵枢失望了。

因为她一心痴恋谢逸辰,灵枢劝了她无数次都劝不动她,最后两人爆发争吵,还险些动起手来。灵枢一怒之下远走离去,多年没有出现在中原,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在地牢中那三年,以及重生之后,只要一想起灵枢,她就觉得心脏被悔恨绞成一团,剧痛难当,无法呼吸。

九年之后,灵枢已经从当年的孤僻少年,长成了高大俊美,冰冷成熟的青年。他最擅长的是制毒、用毒和驭毒,跟九年前相比,他现在能够随心所欲地操控这些剧毒的虫豸,实力显然已经天差地别。

而她……素问已经死了,现在恐怕早已尸骨无存。她是一缕从幽冥地府里逃出来的鬼魂,重生在另一个十二岁少女的身上。从生到死,再从死到生。

她要怎么告诉灵枢这些?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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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88 最亲的亲人(二更)

然而,灵枢似乎不需要宁霏来告诉。

他怔怔地望着宁霏的眼睛,缩小的瞳孔也在颤抖着,只是那颤抖比宁霏要剧烈得多。原本黑得深不见底的双眸,这时里面的暗影和光芒正在激烈地流转变幻,犹如掀起一场铺天盖地的风暴,黑云蔽日,电闪雷鸣。

最终,所有光影都沉了下来,一切天翻地覆,全都诡异地归于静止,从那里面渐渐绽放出越来越亮的光芒来。犹如漆黑的风暴眼里显露出一颗明亮的星辰,暗无天日的渊海深处凝结出一颗璀璨的明珠。

灵枢轻轻地开口,声音更低更哑,却小心翼翼,仿佛宁霏只是一缕虚无缥缈的气息,在他面前凝结出来的幻影,只要他轻轻一动,就会飘散得无影无踪。

“……素问?”

宁霏突然觉得鼻子剧烈地一酸。

她什么也没有说,可灵枢只是凭着她出口的一个名字,只是这样望着她,就认出了她是谁。

只有前世里她最亲的亲人,才能做得到。

灵枢只看她的神态,就已经瞬间明白过来。一挥手,宁霏肩膀上的那条大蜈蚣落到一边,他倾身过来,一把将宁霏揽进怀里,紧紧抱住。

他从来就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人,这时候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而他抱着宁霏那几乎将她腰身勒断的力度,沉重紊乱的呼吸和颤抖的全身,无一不是在显示着他此刻汹涌如海潮滔天般的情绪。

他的一只手胡乱而急切地摸索上宁霏脸颊与脖颈交界处的下颌边缘,很显然是在那里寻找人皮面具的边缘,想看宁霏的真容。

宁霏想也知道,灵枢看见她跟前世里截然不同的外貌,第一个反应肯定会是她以精湛的易容术改变了容貌。

她抓住灵枢的手,苦笑了一下。

“别找了,我没有易容。”

灵枢停下来,望着她半晌,微微蹙起眉头,又搭上她的腕脉片刻,眉间的折痕更深了。

“怎么回事?”

之前他没有注意到,现在仔细看了才发现,宁霏的样子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十二岁小女孩,而素问只比他小两岁,现在应该有二十四岁了。

无论多厉害的易容术和缩骨术,都不可能把一个二十四岁成年人的体型和骨骼完全变成十二岁的小孩子。即便是动手术,哪怕他师父来自于的那个千年之后的时代,都没有这种技术。

他最精擅的是毒术,但师从江湖第一神医,自然也是懂医术的。成年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的成长和衰老,脉象会和孩童不一样,除非这世上出现了返老还童的奇迹,否则就算体型可以改变,脉象也不可能作伪。

宁霏本来不想把她死后借尸还魂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但现在灵枢既然已经发现,她就不可能撒谎骗过灵枢。

而且……前世里她就已经伤过灵枢的心,灵枢是这世上仅剩的寥寥几个她可以信任的人之一,这一世再对他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情,她自己都会觉得自己是个混账。

宁霏沉默半晌,慢慢地把她前世里灵枢离开后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出来。

她说得很简略,只是大致叙述了事情的经过,被关在南宫府地牢里的那三年,更是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

然而即便只是如此,她从未见过一向冰冷淡漠面无表情,仿佛对世上万事都不关心的灵枢,有这样可怕的盛怒,这样浓烈的杀气。

他一言不发,猛地站了起来,就要往外面走去。走到一半又突然停下来,背对着宁霏,只听轰然一声巨响,他面前的木门被炸成了无数飞溅开来的碎片。汹涌猛烈的气浪朝四周扩散开去,犹如巨浪狂潮一般,挟带着恐怖的力道,把周围的家具一瞬间尽数震碎,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木质的窗棂也被哗啦啦震破了一大片。

宁霏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

“没关系……我毕竟还是回来了,有的是报仇的机会。”

灵枢猛然转过身来,他平日里幽黑得深不见底的双眸,这时候一片血红。

“你……”

她是回来了,是有报仇的机会,可那又怎么样,她前世里受的罪难道就会因此而消失?

他当时明明知道谢逸辰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什么还要离开,为什么要抛下她不管一去多年,为什么没有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护着她?

要是他当时留下来的话,她是不是就不会落到那么惨的境地?

如果她没有借尸还魂,没有再次回到这世上的机会,他回来找她,是不是就永远也找不到她,连她的哪怕一点尸骨都见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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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枢:我……

霏霏:你是我最亲的亲人

灵枢:……

受到一百万点暴击t_t

正文 089 九重门蓝夙(三更)

宁霏摇了摇头。

“前世那是我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更不用说是你。”

前世她那么不识好歹地跟灵枢争吵,最后还把人气走,换了谁都会对她失望心寒。然而灵枢还是回来找她,知道她的下场后,他的反应并不是“早就告诉你不要迷恋那个人渣,谁让你不听”,而只有愤怒,内疚和心疼。

她无法形容自己的感激。

灵枢走过来,望了她片刻,眼中的血红色仍然没有退去。他解下自己身上的黑色夜行衣,披在了宁霏身上,宁霏在洗澡的时候被他带出来,身上除了那件薄薄的纱裳以外什么也没穿。

灵枢缓缓地道:“我会杀了他们。”

宁霏知道他指的是谁。笑了笑,轻轻摇摇头。

“让我自己亲自来,我重生回来,就是为了报仇的。”

灵枢微微张开嘴唇,似乎想反驳,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宁霏猜出了他想要说的话,笑道:“当然,也是为了见到你们。只是你和师父都已经多年没有消息,我都不知道要上哪儿去找。”

说到这里,她想了起来:“你是根据我开的那个痨病方子,找到安国公府里来的?”

灵枢点点头。

他这些年大多数时间都在偏远的南方蛮夷地区,那里气候温热潮湿,生长着无数种毒虫毒草,对他的毒术研究最为有利。间或也会去东海和西域,但一直远离中原,也没有去打听中原的任何事情,仿佛距离素问越远,就越不会想起那些让他痛苦的回忆。

但他发现自己根本忘不了。

一年前他终于回到大元,本来以为素问早就已经嫁给谢逸辰,他对自己说,他只是过来看看她过得如何,了结了这一份念想。

但到京都后,他才发现睿王妃根本不是素问,而变成了丞相府南宫家的嫡出小姐南宫清,素问早在好几年前就已经失踪。

因为素问跟了谢逸辰后,和以前江湖上来往的很多人都失去了联系,而他离开中原多年,对京都更是陌生,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素问的踪迹。

直到前几天,他偶然在一家药铺里面,发现一个大户人家里的婆子在抓药。那药方是治疗痨病的,在这个时代,只有师父和传承了师父医术的素问才能开得出来。

他立刻抓住那个婆子,逼问出药方的来源,然后来安国公府找宁六小姐。既然有这个方子,宁霏要么跟素问有关系,要么至少也应该知道关于素问的消息。

但他没有想到,宁霏就是素问。

“难怪……”宁霏沉吟了一下。她重生后一直注意着不露出她就是曾经的素问的蛛丝马迹,那个痨病药方是个例外,但是只有师父和灵枢才能认得出它来。

“你有没有师父的消息?”宁霏问道。

师父在十二年前让他们出师,据说是为了去追他的女神,然而后来应该是没有追到。因为不久后他们就收到师父的信,上面草草写着“哥失恋了,要去浪迹天涯”几个大字,从此以后便音讯全无。

灵枢摇了摇头。

宁霏叹口气:“我们仨一个比一个能失踪。”

灵枢没说话,只是仍然望着她,瞳眸深不见底,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宁霏早就习惯了他的不善言辞,停顿了一下,开口问道:“这几年来江湖上有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在地牢中与世隔绝地被关了三年,重生后又顶着一个安国公府六小姐的身份,无法随意出去走动,已经很长时间不知道江湖上的情况了。

灵枢想了想,他去年才回到中原,对中原江湖上的事情了解得其实也不多。

“武当少林这些大派没有什么变化,少林新换了一位方丈,玄空大师。四年前三江会先后吞并了飞鱼帮和龙门帮,这之后不久,谈剑山庄又灭了三江会。紫莲教的势力越来越大,去年已经和碧华宫重修旧好,而且有了姻亲关系……”

灵枢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还有……九重门。九重门在两年前解散,据说是因为门主蓝夙失踪了,但最近江湖上又出现了蓝夙回来,开始重建九重门的消息,只是迄今为止似乎没有什么人见过蓝夙。”

他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拿不准宁霏想不想听到关于九重门和蓝夙的事情。毕竟前世里,她在遭到谢逸辰和南宫清的毒手之前,被蓝夙强行扣在九重门,囚禁了将近半年时间。

宁霏微微垂下眼帘。

九重门在十来年前由门主蓝夙创建,五六年前处于鼎盛时期的时候,是江湖上规模最大名声最高的门派之一,门内高手云集,势力广布于整个中原甚至触及南荒西域,比起武当少林这两个大派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认识的蓝夙。

正文 090 生死之间的两年(一更)

宁霏最早遇到蓝夙的时候,他就像是从天宫中飘然落下的神祇谪仙,一身犹如天幕般展开的广袖青衣,踏云追月而来,出尘绝俗,高高在上,不沾丝毫人间烟火。仿佛这凡尘俗世间没有一样事物能入得了他俯瞰下方的双眼,连施舍一个眼神,对匍匐在他面前的众生来说,都是莫大的恩赐。

她无法想象他后来竟然会变得那么……疯狂。

在认识谢逸辰之前,她和蓝夙已经打过很多次交道,两人本来是棋逢对手的敌人,好几个回合的交锋下来都没分出胜负。到最后反而惺惺惜惺惺,她救过蓝夙的命,蓝夙在本来可以杀她的时候也一直没有杀她。

结果就是这一来二去的出了问题。蓝夙似乎喜欢上了她,对她的态度从开始时的矜持傲娇,到后来的越来越直白强烈。开始的时候她还能装傻,到了受过他好几次重大恩惠之后,便无法再视而不见。

她那时候一来已经遇到了谢逸辰,二来也本就不喜欢蓝夙那个类型,明里暗里拒绝了蓝夙很多次,并且费了很大工夫,一一还清欠他的人情。她跟着谢逸辰回京都,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刻意躲着蓝夙,跟他一刀两断。

然而蓝夙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和躲避而善罢甘休,相反地,像是着了魔一样,变得越来越执着,一直缠着她不放。

她待在皇宫里的那段时间,因为蓝夙的势力还没有大到能伸进皇宫里面,所以过得还算清静。但蒋贵妃准备给原皇后下毒之前,把她支出京都,她一下子就被等在外面的蓝夙抓了个正着。

被蓝夙囚禁在九重门的那半年,当时对她来说无疑是极其不愉快的。她越是对蓝夙表现出反感,蓝夙就越是显得强硬和疯魔,跟她对着干一般,关着她不让她离开,即便这只能让两人的关系越来越恶化。

那时候她对蓝夙自然是一肚子的恼怒仇恨,但是等她费尽心思,好不容易逃出九重门,赶回京都去见日夜思念的谢逸辰时,才发现等在她面前的并不是心上人的安慰宠爱,而是无比残酷可怕的真相。她自己把自己送进了一个更加恐怖百倍的地狱。

被关进南宫府的地牢后,她才知道,在九重门的那半年简直像是在度假一样。蓝夙虽然扣着她,但至少从来没有强行对她做过什么,也没有伤害过她。

甚至她在地牢里还很多次后悔,如果她没有从九重门里逃出来,没有上赶着回去找死,也不至于落到这么惨烈的境地。

跟谢逸辰、南宫清和蒋皇后这些人比起来,蓝夙对她做的事情简直不值一提,连她的复仇名单都没资格挤进去。所以她重生之后,从来没想过要去找蓝夙算账。

灵枢看宁霏的神情,微微松了一口气。他已经无法忍受得知宁霏受过更多的伤害了。

“等等……”宁霏想起刚才灵枢说的话,“你说,九重门在两年前解散,蓝夙也是在那个时候失踪的?”

灵枢点头:“怎么了?”

他停顿一下,立刻也想到了:“你也是在两年前……”

他说不出那个字。

宁霏没有接他的话,她已经往更远处想了下去。

她的死也是在两年前。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时,她连白天夜晚都分不清,更不知道具体的日期,只能通过温度来感知四季变化,以及南宫清来地牢里看她时透露的一些蛛丝马迹,来推断大概是在什么时候。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死了两年后才重生。对于这两年,她没有丝毫的感知和记忆,似乎是在地牢里闭上眼睛意识消散之后,再睁开眼睛,就已经置身在京都郊外的庄子上,到了宁霏的身体里面。

之所以知道这期间已经过去两年,完全是在她重生之后得知了当下的年月,推算出来的。

借尸还魂,为什么会隔了两年时间?如果死去的人真的有灵魂的话,这两年里,她的灵魂又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情况?

她在两年前死亡,蓝夙在两年前失踪;她在两年后重生,蓝夙也在两年后归来。

这只是巧合,还是她的死亡和重生,跟蓝夙有某些关系?

“砰!”

宁霏正在那里沉沉思索的时候,房间另一边的窗户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整片窗子甚至包括周围的一圈木头墙壁,瞬间都被震成了粉碎,露出一个大洞。无数木头碎片和粉末像是爆炸般朝周围飞溅开去,比起刚才灵枢震碎那扇木门,有过之而无不及。

正文 091 七殿下和师兄(二更)

一簇暗沉沉的寒光,随着那些木头碎片一起从窗外激射了进来,直向灵枢而去。

灵枢飞快地闪身避开,七八枚黑色的暗器夺夺夺地钉在他身后的木头墙壁上,深度入木三分。他猛然回过身,身后已经多了一个火红的人影,光芒一闪,一剑刺向他的后心致命位置。

“住手!”

宁霏在一瞬间已经辨认出了那个熟悉的红色身影。两人听到她的喊声,同时停了手,谢渊渟手里的短剑停在灵枢背后距离不过三寸的地方,灵枢的一只鲜红色的大蜘蛛也已经从横梁上落下,正落在谢渊渟持剑那只手的手腕上。

宁霏裹了裹身上的衣袍,站起身来。谢渊渟充满敌意的目光把灵枢从头到脚地扫视一遍,收剑回鞘,甩掉手上的那只大蜘蛛,朝宁霏走过来,站在宁霏前面,面对着灵枢,好像宁霏跟他是一边的,而灵枢是他们的敌人。

“他是谁?”谢渊渟很不客气地开口问道。

“跟你没关系。”宁霏更加不客气地说,“你是找我找到这里来的?”

谢渊渟也没回答她的问题,仍然十分不爽地望着灵枢,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我想砍死此人”几个大字。

他不由分说地拉起宁霏:“我带你回去。”

灵枢的目光落到谢渊渟拉着宁霏的手上,眸中寒芒乍然一闪,宁霏看见他衣袖微动,知道他是要放毒,赶紧拦住了他。

“别动手,这是当朝的七皇孙殿下,对我……对我没有敌意。”

谢渊渟对这个干巴巴的“没有敌意”显然不是很满意。灵枢眼中的寒光和杀气也没有减弱多少,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七皇孙又怎么样,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想毒死他”。

宁霏只觉得有些哭笑不得。灵枢和谢渊渟,她从来没想过这两个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会撞在一起,更没想过他们之间的气氛会这么充满火药味。

话说他们以前应该从来没有过任何交集吧?怎么一见面就好像看对方特别不顺眼?

“现在已经是子时了。”谢渊渟说,“雨霏苑的人在一个时辰前发现你失踪,安国公和夫人正在暗中派人找你,你再不回去的话,恐怕麻烦会更大。”

宁霏这才恍然想起来。她现在已经不是想在外面游荡到多晚就游荡到多晚的江湖女子素问,而是高门世家安国公府的嫡女,被礼教、规矩和名声紧紧束缚着的千金闺秀。

如果她莫名其妙失踪了,不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哪怕仅仅只是一夜时间,一旦传出去的话,她的清白名声就完了。

今晚见到多年未见的师兄灵枢,给她的心神震动实在是太大,以致于她一时没有想到这一层上。

宁霏想到这里,换了一种眼神看着谢渊渟。

她早就怀疑谢渊渟并不是真的传言中的那种神经病,只是在装疯卖傻而已,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单是刚才那番话,就不像是一个神经病能说出来的。

谢渊渟很坦然地让她去看。反正她迟早也是要知道的。

“我确实必须回去了。”宁霏转向灵枢,“我现在的身份,这次不能在外面待得太久,以后事先做了准备,才能再出来见你。”

灵枢望着她:“我会跟你联系。”

这间郊外的农家小屋是他暂时待的地方,因为他性子僻静,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市井。但既然宁霏在京都,他也得在城里找个住处了。

“等等。”

灵枢去了隔壁另外一个房间里,过了半晌才出来,手里拎了一个小包裹,交给宁霏。

“这里面都是毒药。”

宁霏打开包裹一看,里面一大堆瓶瓶罐罐和分开包好的小包,上面有灵枢刚刚写上去的详细作用和用法,大都是她以前没见过的。灵枢这些年来的毒术的确是不可同日而语。

谢渊渟望着那些毒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走了,我还需要点时间把你假扮成执箫,才能带你进城。”

“多谢师兄。”宁霏对灵枢说,“我回去了。”

她要是想今晚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城的话,还真得跟着谢渊渟一起回去。谢渊渟在京都是有特权的,他半夜三更一时兴起想要出城,哪怕一晚上进进出出跑十趟,守门的禁军将士都不能拦着这位小祖宗,必须乖乖给他开门。

灵枢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谢渊渟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骤然出手一把抱住宁霏,也不走大门,就直接从墙壁上他刚才打碎的那个大洞里掠了出去。

正文 092 不准看!(三更)

宁霏还没来得及抗议,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就已经到了那栋小屋的好几丈开外。

她心下暗惊。这样的轻功,在江湖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她刚遇见谢渊渟的时候,他并没有这么高的轻功,而且不像是故意藏拙的。

那他难道是在这短短数月之内,武功就有了这么不可思议的突飞猛进?

宁霏估计问了谢渊渟也不会回答她,干脆便不说什么了,只是从谢渊渟怀里挣脱出来:“我自己能走。”

到了外面,宁霏才发现这里是京都郊外一片十分僻静的树林,周围万籁俱寂,四下里黑漆漆的,连一点灯火都看不到。

宁霏还是没忍住,问谢渊渟:“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她被灵枢带离安国公府也不过一两个时辰,这里这么偏僻,安国公府里的人都还连影子都没见到,谢渊渟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她的?

“我有我的办法啊……”

谢渊渟本来笑眯眯地,一眼看到宁霏身上那件灵枢的夜行衣,表情一下子变成了那天珠玑宴上公子小姐们看见粪桶时的表情。猝不及防地出手,唰地一下从宁霏身上扯下那件黑色衣袍,只听嗤嗤数声,衣袍已经变成了十来块完全不能再穿的布料碎片,飘落到地上。

宁霏被他吓了一跳,退后一步:“你干嘛?”

谢渊渟一脸理直气壮:“你要假扮成执箫进城,又不能穿着这个。”

宁霏无语:“那也不用毁了它吧……”

她虽然可以确信这家伙不是真的神经病,但骨子里似乎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正要把灵枢给的那一包毒药收起来,免得不小心也遭了谢渊渟的辣手,却发现谢渊渟怔怔地望着她,似乎是看呆了。

宁霏下意识地一低头。

她被灵枢从安国公府里带出来的时候正在洗澡,身上除了临时披的一件月白色暗花纱裳以外什么也没穿,偏偏那纱裳也是夏衣,十分柔软轻薄,只能算是聊胜于无。她从水里出来时又没有把身上擦干,湿淋淋的,薄薄的轻纱浸了水迹,就显得那件衣裳更加半透明。被打湿的地方贴着身躯,曲线轮廓清晰毕露,甚至朦朦胧胧地透出了肌肤的质感和颜色。

“你……不准看!”

宁霏第一个反应就是涨红了脸,飞快地转过身去,挡住自己的身体。

刚才她在灵枢面前刚刚醒过来的时候,也是穿成这个样子,但大概是那时的心思完全不在这种小事上面,而且灵枢给人的印象着实跟耍流氓扯不上半点关系,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

然而换成谢渊渟,她就觉得这家伙是个混蛋。

宁霏一转过身,就看见不远处的树林边缘,谢渊渟的侍卫执箫牵着两匹马走了过来。

“不准看!”

这一次发出厉声大喝的是谢渊渟,一瞬间他就已经到了宁霏和执箫之间,严严实实地把宁霏整个人挡在后面。

执箫被谢渊渟吼得整个人吓了一大跳,还根本没弄明白什么情况,就反射性地赶紧转过身去。

“把你的衣服扔过来……不准回头!”

执箫背对着两人把一套侍卫衣服扔过来,谢渊渟接住,也背对着宁霏,递给了她。

“……穿上。”

他的姿势和语调十分怪异,似乎是在以极大的意志力克制着自己不回过头去看宁霏。

宁霏赶紧一把抢过衣服,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

谢渊渟这才生硬地慢慢转过身来,黑夜里看不清他的面容和神色,宁霏也不想去仔细看他,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里,离这家伙远点。

“你乘这匹马。”谢渊渟把其中一匹马拉过来给宁霏,声音听上去还是有几分古怪,“我们出城的时候,执箫乘坐的就是这匹马,进城时守门将士应该不会多问什么。衣服也穿他之前穿的,把头发散开,带上兜帽,大概遮一下脸就行了。对了,你个子太小,马鞍上需要垫高一点。”

宁霏扫了他一眼:“你想得还挺周全。”

“那当然。”谢渊渟的语气这才得意起来,“我送你进城,然后你自己回安国公府,要怎么跟你家里人解释,那就看你自己了。”

这个宁霏不用他说也知道。虽然谢渊渟有着一个神经病的名声,但毕竟是已经十六岁的少年男子,要是让宁茂和李氏看见谢渊渟大半夜里把衣冠不整的她送回来,恐怕不会太高兴。

有谢渊渟在,宁霏跟在他后面,畅通无阻地进了京都的城门。执箫则是留在城外,等第二天白天再进城。

已是凌晨丑时,一天中最黑暗最寂静的时刻,京都的街道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巡夜人打更的锣声和喊声。路边大户人家门上悬挂的灯笼,在黑夜里晕出一团团朦胧的红光。

到安国公府附近时,宁霏把马匹和衣服都还给了谢渊渟,自己从雨霏苑的围墙上翻了进去。宁茂和李氏肯定不会声张她失踪的事情,就算是在安国公府里面,知道的下人也是越少越好。她敲大门进去,动静就太大了。

翻过墙头的时候,宁霏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谢渊渟正在远处的一片屋顶上遥遥地望着她。

那神情……宁霏一时间觉得似乎想起了什么,像是隐隐有些熟悉,但是又模糊不清,无法形容的那种感觉。

她还没来得及继续看清楚,人已经从墙头上落了下来,谢渊渟的身影也被围墙挡住,看不到了。

正文 093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之辈(一更)

宁霏在洗澡的时候突然失踪,雨霏苑里的紫菀、豆蔻等几个丫鬟都吓坏了,但幸好还知道不能彻底慌了手脚,没有把事情闹起来,只是先报告了宁茂和李氏。

从现场的情况看,宁霏很显然是被人掠走的。千金闺秀在深宅后院中被劫,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都是武功高强的采花大盗、江湖贼匪才干得出这种事情。宁霏落到对方手里,必定是凶多吉少。

李氏急得快要疯了,立刻就要去报告五城兵马司那边,派官兵出去寻找宁霏。在她看来,宁霏的性命比名声重要百倍,只要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名声毁了就毁了,总比延误时机,导致宁霏白白受罪好得多。

但宁茂还是苦苦劝住了李氏,抱着一线希望,让安国公府内的人自己先寻找宁霏。宁霏刚刚拿了珠玑会状元,在京都一时风头无两,现在是他最得意的一个女儿,也是他最重要的筹码,他怎么舍得让宁霏的名声就这么毁于一旦。

李氏自然也不是容易妥协的,只答应宁茂等到明天早上,要是明天早上还没有线索,就必须报告五城兵马司。

宁霏翻过墙头,出现在雨霏苑的院子里,正在墙根下寻找有没有脚印的豆蔻第一个看见她,差点尖叫起来。

“小姐!”

宁霏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叫,我没事。”

豆蔻扑过来抓住她的衣服,喜极而泣:“小姐……小姐您吓死我们了……您到底是被……”

“先叫老爷夫人过来吧。”宁霏说,“我一起告诉你们。”

李氏见到宁霏完好无恙地回来,也当场泪如雨下,紧紧地抱着宁霏不放。

宁霏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编好了故事,说自己不知道是被谁劫走,就关在京都一条小巷边废弃的破房屋里面,想办法逃了出来。至于这个过程和细节,她都说得含糊其辞,推说自己也不知道,免得安国公府去查证露出破绽。

李氏这时候根本没有那个心思去查证,只一心庆幸宁霏有惊无险,没出事情。她本来并不迷信,也不由得连念了好几遍老天保佑。

宁茂也长长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今晚发生的事情,只有他、李氏和雨霏苑里宁霏的几个心腹丫鬟知道,只要小心保密,宁霏的名声就不会受到影响。

李氏怎么也不肯再把宁霏一个人留在雨霏苑,当天晚上就非要宁霏搬到她的琴瑟居去一起住。宁霏知道李氏受了惊吓,这会儿需要让她安心,没有反对。

只不过,某个人这段日子晚上偷偷来雨霏苑,恐怕要不怎么开心了。

……

睿王府。

南宫清在珠玑宴上落水昏过去,尽管在皇宫里被御医救醒了,但似乎是因为受到了太大的刺激,人醒是醒了过来,却痴痴呆呆的跟失了魂的木偶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无论对什么都没有半点反应。

谢逸辰又请御医来睿王府一趟,给南宫清扎了一次针,这次南宫清总算是有了反应。

但这反应却是她开始拼命地呕吐,把胃里的东西全吐空了就吐酸水,酸水也吐完了就干呕不止,连黄胆水都几乎吐出来。除了呕吐之外,还有疯狂地沐浴,一遍又一遍使劲地搓洗自己的身体,哪怕是身上搓破了皮搓出了血,也像是毫无痛觉一般,就是不肯停下来。

无论谁去阻拦她都没用,伺候的丫鬟婆子都被她打伤了好几个,闹得整个睿王府鸡飞狗跳。谢逸辰无可奈何,最后只能下令把她绑了起来,不让她继续自残。

御医也没有办法,南宫清现在这完全是心理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治得好的。就算普通老百姓被泼一身的大粪,估计都得崩溃,更不用说南宫清这种金尊玉贵的皇室王妃,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了比天还大的丑,可不得发疯。

蒋皇后现在对这个儿媳妇是满怀厌弃,要不是还要维系和南宫家的姻亲关系,她根本不想管南宫清的死活,只是象征性地派宫里的女官来看了一次南宫清。

倒是私底下把谢逸辰叫进了宫,催问他在珠玑会上有没有看到中意的女子,早点充实一下他空着的两个侧妃之位。

谢逸辰失笑:“母后怎么这么心急?之前不是说好了,若是清儿五年内没有生育,再提纳侧妃的事情么?”

蒋皇后不耐烦:“现在离五年也就差几个月,她要能有身子早就有了,难道偏偏就等到这几个月才有不成?你看看她在珠玑宴上丢的那么大脸,以后睿王府背地里不知道要被多少人笑话,这可是在你的前途路上添堵!”

谢逸辰摇摇头:“谁都知道,那是小七不懂事胡闹,就算丢脸也怪不到清儿头上,更何况儿臣跟她一样,也丢了这个脸。”

蒋皇后怒道:“你那是被她连累的!谢渊渟本来要泼的是她,只是溅到了你身上而已!”

谢逸辰用一种安抚的语气道:“母后稍安勿躁,这件事儿臣自有主张,母后已经等了四年多,也不差这几个月时间,相信儿臣好了。”

蒋皇后见谢逸辰的姿态从容而笃定,虽然对于谢逸辰护着南宫清还是心有不满,但也不再催促了。

自己这个儿子从小就聪慧过人,极有主见,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不是那种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之辈,这一点她还是放心的。

五年前的那个素问,就是最好的例子。

正文 094 来信(二更)

在谢逸辰的悉心照顾之下,南宫清的心病终于还是退去了,渐渐恢复正常,不再一个劲儿地呕吐和洗澡。只是仍然不怎么肯见人,也不愿意出门,整个人恹恹的,萎靡不振,像是大病了一场。

宁霏这边的日子却过得十分清闲。珠玑会结束,她已经才名在外,也不需要在书院里故意藏拙,假装用功,每天照常轻轻松松去上课就行了。

李氏因为她那天夜里的失踪,紧张了好一阵子,一直不肯放宁霏回雨霏苑。宁霏也乐得晚上没有某些人翻窗进来打扰,就在琴瑟居住着。

但她显然低估了谢渊渟的胆子。前两天夜里谢渊渟来过一次雨霏苑,豆蔻正在那里,告诉他宁霏被李氏接到琴瑟居去了。谢渊渟当时没说什么,结果今天晚上竟然就直接闯来了琴瑟居。

当时宁霏正在李氏的隔壁房间里看灵枢送来的信。灵枢已经在京都住了下来,他不像谢渊渟那么肆无忌惮,天天直接往安国公府里面闯,派来给宁霏送信的是一只小花鼠。

小家伙模样十分可爱,半个巴掌大小,圆滚滚毛茸茸,一身浅灰和雪白相间的细毛,短短的小尾巴,粉红的小鼻头,黑溜溜的大眼睛,看过去又无辜又呆萌。但它吃的是各种剧毒的虫豸和植物,常人只要被它的牙齿咬上一口,哪怕只是个浅浅的口子,都足以在一盏茶时间内全身僵硬发黑而暴毙。

鼠类的嗅觉在动物里是数一数二的,这只经过驯养的西域毒食花鼠,在数里之外就能找到特定之人的气息,而且极通人性,很适合寻人和传信。

宁霏在安国公府不能随意出去行走,灵枢给她传来的都是江湖上的事情,她跟江湖已经脱节太长时间了。虽说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但这两者其实从来就没有分开过。

信看到一半,突然被横地里伸出来的一只手夺了过去,宁霏被惊了一跳,抬头便看到刚刚从窗户外面进来的谢渊渟,手里拿着那张信纸,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还给我!”

宁霏恼了,伸手就去抢。虽然灵枢在信里写的都是江湖上的大小事情,言辞简洁精炼,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那是她的信,这神经病凭什么抢过去看!

谢渊渟一只手把信纸举得老高,一只手按着宁霏不让她抢到,还在继续仰着头看信。宁霏人没长开,个子比他矮了一个头还多,踮着脚尖蹦起来抢都抢不到。

等到她真的生气,准备动真格打起来了,谢渊渟这才笑眯眯地把信纸还给她,这时候他都已经看完了。

“你给我出去!”宁霏恼火地压低声音指着窗户,“这里是我娘的院子,不是雨霏苑!要是被她发现了怎么办!”

“既然怕被发现,那你就赶紧搬回雨霏苑去,反正我不担心这个。”

谢渊渟一脸“别以为你有娘护着我就不敢怎么样”的有恃无恐表情。宁霏简直要被他气死:“好好,我明天就搬回去……你现在先给我滚蛋!”

谢渊渟没动:“灵枢的信里有一段说到,青笠帮整个帮派,三天前在京都郊外的回头谷附近尽数被灭,你看到那里没有?”

宁霏展开信纸:“没有,我看到一半就被你抢走了……”

她突然停住了,抬头望着谢渊渟。

“你怎么知道我师兄叫灵枢?”

她那天只叫了灵枢师兄,好像没有叫过他的名字吧?

谢渊渟微微怔了一下,立刻道:“我以前认识他。先别管这个,你看了信再说。”

宁霏显然不相信地瞪了他一眼。灵枢九年来都不在中原,九年前谢渊渟还是个七岁的小毛孩子,他那个时候认识灵枢,骗鬼呢。

但她没问。这个少年身上的秘密太多了,他若不想说,她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

宁霏低头看信,灵枢的信上确实写了这段话,也就是顺便提一句,因为青笠帮并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帮派。

至于回头谷,是京都郊外深山老林中的一条峡谷。谷内地势凶险,崎岖难行,到处都是危石怪木,因为两侧峭壁高陡,遮住了光线,白天也显得阴暗森然。峡谷中经常传出犹如鬼哭般的怪异声音,时而凄厉尖锐,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幽怨诡谲,因此这里从很久以前就被认为是阴气和怨气过重,常有闹鬼的传言。

“怎么了?这件事有什么蹊跷?”

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帮派多如牛毛,争斗也是天天都有,尤其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因为一点江湖恩怨而全派被灭,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帮派本身被灭是没什么蹊跷。”谢渊渟说,“但最近一段时间,回头谷闹鬼的谣言传得特别凶,周围的山民们都不敢接近。而且我不久前得到过消息,南宫家的人好几次出现在回头谷那一带。”

正文 095 你可以跟我站在一条战线上

谢渊渟话一说完,宁霏就更是换了一种眼光看他。

连这些事情他都知道,他到底是藏得有多深?

这般韬光养晦,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宁霏没接谢渊渟的话,望着他,慢慢地道:“为什么你要特意跟我提起南宫家?”

谢渊渟这次倒没有再敷衍搪塞过去:“我看得出来,你跟南宫清之间有仇怨,还有谢逸辰和蒋皇后。”

宁霏的眸光微微冷了下来。

果然,他知道的还是比她想得多。

“那又如何?”

“那正好。”谢渊渟微微挑了挑眉,“我也一样。你可以跟我站在一条战线上。”

虽然谢渊渟之前确实泼了南宫清一身的大粪,但宁霏这时候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只是不置可否。这位七皇孙殿下给她的印象太过深藏不露,她所知道的也许不过是他的冰山一角,她不可能对一个不了解的人交付信任。

“你说南宫家的人经常出现在回头谷附近?”宁霏问道,“都是哪些人?”

谢渊渟摇摇头:“我的人当时只是偶然见到,并没有着意观察,还需要继续查探。但回头谷最近闹鬼传言骤增,青笠帮又在回头谷被灭,说明有人不愿意让人进入回头谷。青笠帮恐怕就是因为靠得太近,也许是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才被灭口的。”

谢渊渟说到这里,笑眯眯地道:“南宫家如果跟这事有关系,他们在暗地里做的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不感兴趣么?”

宁霏确实很感兴趣。她重生以来,一直在尽可能地搜集情报,寻找谢逸辰、南宫清和蒋皇后这些人的弱点。谢渊渟和灵枢告诉她的信息合起来,也许是一条有用的线索。

她招了招手,正在小几上咔嚓咔嚓啃一颗毒药的小花鼠,两只小爪子恋恋不舍抱着啃了一半的丹药,不情不愿地跳上宁霏的手心。

“好了。”宁霏没好气地对谢渊渟说,“告诉我这个消息,感激不尽,我就不追究你抢我信看的事情。现在你可以走了。”

她得给灵枢回封信,拜托他留意一下回头谷那边。

“关于回头谷,我会派人去查的,你不用让你师兄帮忙。”

谢渊渟像是看灵枢一样不爽地看着那只小花鼠,小花鼠似乎是感觉到他的敌意,凶巴巴地对他呲出一颗白白亮亮的小尖牙。

宁霏赶紧把小花鼠护在手心里,免得万一这神经病一个不高兴,小家伙惨遭他的毒手。

瞪了谢渊渟一眼:“我高兴让谁帮忙就让谁帮忙。你走不走?不走我不客气了。”

“哦?”谢渊渟反而笑眯眯地朝她凑了过来,“你要怎么对我不客气?”

宁霏:“……”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招人烦的家伙?

她本来不想对谢渊渟下手的,毕竟他不知是有意无意地帮她出过好几次的气,但既然现在他端着这么一副欠扁找死的模样,那她就成全他好了。

灵枢给她的毒药,在回到安国公府之后,被她藏了一部分在身上。宁霏藏在衣袖下的手一动,两种毒粉已经放了出去,一种能让人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另一种则是让人全身奇痒无比,抓心挠肺。

等放倒了谢渊渟,她宁愿冒点风险,把他塞在床底下塞一个晚上,让他好好享受享受。反正他也不是真的神经病,不会像她之前担心的一样闹起来报复她。

她已经忍无可忍,再不给点教训,这家伙真是要上天了。

宁霏在那里等着谢渊渟一脸龇牙咧嘴地直挺挺倒下去,结果远远过了灵枢所说的药效发作时间,谢渊渟还是笑吟吟地安然无恙,一张摄人心魂的绝色面容优哉游哉凑在她面前,那笑容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宁霏微变了脸色:“你……”

什么情况?该不会是灵枢给的毒药过保质期了吧?

“别等了。”谢渊渟十分满意地支着下巴欣赏她的反应,“你师兄的毒药毒不到我的。我都说了,你不用太指望他,他的水平也就那样。”

不遗余力地打压对方。

宁霏一惊。灵枢现在的制毒之术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固然她用在谢渊渟身上的两种毒都不是致命的剧毒,但连灵枢做出来的毒药对谢渊渟都没有用,那他该是有多大的来头?

她还没回过神来,谢渊渟已经趁着她怔住的时候,凑过来飞快地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在她抓起桌上一个水果碟子砸过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跳上了窗户,消失在外面的夜色里。

只留下一句从院子里飘来,越来越远的声音:“赶紧搬回去,我明天再来……”

宁霏:“……”

明天她要买二十条大狼狗养在围墙底下!

正文 096 她怕了

宁霏还是传了信给灵枢。青笠帮的被灭在江湖上不是什么秘事,灵枢很快就给她回信,信上细说了青笠帮被灭的经过。

谢渊渟猜测得果然不错,的确有某个势力不希望有人靠近回头谷。最早的时候,只是青笠帮里的几个帮众,包括帮主在内偶然进入了谷里,惨遭横死。青笠帮其他帮众前去查明帮主和同门之死的真相,结果刚进谷里不久,也尽数被屠灭,数十具尸体沿着谷底的河流漂了出来。

周围住着的山民,都传说这些人是被回头谷里的恶鬼给索了命,但灵枢查看过这些尸体,发现他们其实是人为所杀,而且做了掩饰,伪装成意外而亡。

回头谷附近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人马甚至车队进出,一般都在深夜凌晨,动作迅捷,谨慎隐秘,没有一点声息,完全看不出是干什么的。灵枢来京都时间尚短,不认识多少京都的世家望族,也看不出这些人里面有没有南宫家的人。

宁霏不知道谢渊渟那边查得怎么样了。她虽然搬回了雨霏苑,但从第二天夜里开始,天一黑就早早地上床假装睡觉。

谢渊渟后来确实来了好几次,每次来的时候看见她在床上睡得正香,一直没有吵醒她,只是在房间里静静待上许久,然后才无声无息地离开。

她因为要装睡,不敢睁开眼睛,看不见谢渊渟是个什么样的反应,只是有一次在他离开的时候,似乎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低低叹息。

她相信以谢渊渟的洞察力,应该是能看得出她在装睡的。但你永远也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谢渊渟非但不疯不傻,而且聪明绝顶,肯定明白这一点。

虽然她知道谢渊渟本事不小,而且她这么拒绝对方,心里也不是太舒服。但潜意识里,只要她不是别无选择,她就不怎么想接受谢渊渟的帮助,尤其是在复仇这种事情上。

谢渊渟是皇孙,他的父亲是太子,他置身于大元王朝权谋旋涡的最中心。他隐藏了这么多年,没有一个人看出他的伪装,她无法相信他是一个心思纯澈,霁月光风的人。

当然,她不敢说谢渊渟就是对她有所图谋。他身上有太多她想不通的地方。

为什么从一开始她还没有崭露头角的时候,谢渊渟就对她那么特殊?为什么他只把他的真面目——虽然还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面目——暴露在她面前?为什么他会这么重视她?难道只因为她对谢逸辰一家有怨恨,他想找一个同盟么?

她不敢确定,但是在不敢确定的时候,最保险的做法,还是暂时离他远点,先把自己保护好。

谢渊渟的确并没有对她不好过,然而前世里谢逸辰对待她,又何尝没有过柔情蜜意,百般宠爱的时候。

被人骗得晕头转向,彻头彻尾地利用,榨干了价值之后又无情地抛弃……她不得不承认,经历过前世之后,她已经没有了年少时义无反顾地去信任一个人的赤诚和勇气。

她怕了。

……

五月二十二,南宫府老夫人的寿宴。

南宫家和宁家一向关系不错,南宫老夫人和宁老夫人穆氏更是做闺女时算起的手帕交,这次寿宴自然给宁家下了帖子,除了请穆氏以外,还请了嫡出的六小姐宁霏。

宁霏刚刚在珠玑会上夺得状元,声名正盛,京都贵族世家上流圈子里的一些宴会,特地邀请她去,本来是很正常的。

但寿宴前两天,谢逸辰在睿王府看到帖子,偶然得知南宫府的寿宴宾客名单上有宁霏之后,蹙起了眉头。

南宫老夫人的寿宴,他和南宫清都是要去的,但最大的问题还不在这里。南宫清现在肯定深恨宁霏,南宫家是她的娘家,在一半程度上还是她的地盘,宁霏去南宫家赴宴,简直就像是进狼窝一样。

但南宫府的帖子都已经发了出去,他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总不可能插手去管宁霏来不来南宫府的寿宴。

谢逸辰看向正在外面院子里花架下的南宫清。南宫清半靠在美人榻上,手里的团扇已经落到了地上也不觉得,只是怔怔地看着远处发呆。

最近南宫清的状况又好了些,只是看过去仍然没有一点精神,不怎么说话,也不大管睿王府的事情,完全没了以前明争暗斗,管束丫鬟们的那股劲头。这场大病不管是在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的确让她大伤元气。

谢逸辰想想也罢了,南宫清现在这个状态,只怕没有那个精神心力去谋害宁霏,大不了他到时候多注意着点便是。

南宫府的帖子下到宁家,李氏的反应跟谢逸辰的一模一样,只是更加激烈得多。

“霏儿,你不能赴这个寿宴!睿王妃在珠玑宴上设计害你,被你揭露了出来,以她那狭隘恶毒的性子,现在肯定是把你当眼中钉肉中刺一样。南宫家是她的娘家,天知道她在里面又布置了什么圈套等着你,你送上门去,这不是送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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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下午六点的一章,也就是95章,我漏传了五百字,晚上九点左右已经补上了,九点之前看的乘客们可以再看一遍,不然接不上

正文 097 南宫府寿宴

宁霏笑道:“没有娘说得那么可怕,睿王妃在珠玑宴上因为七殿下的胡闹,大病了一场,现在还没有恢复,哪来的心力再设计害我?今天我还好好地去了书院,寿宴就在明天,要是我推说突发了什么急病不能去赴宴,外头怕是也不相信,还以为我装清高端架子呢。”

她当然知道去南宫府可能会有危险,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接近谢逸辰和南宫清的机会本来就不多,主动凑上去容易惹人怀疑,现在有理所当然的条件,当然不能轻易放过。

复仇本来就是一场战斗,如果她不敢冒任何危险,不上去和对方交手,一直明哲保身地缩着躲着,那她永远也不会赢。

李氏最终还是拗不过宁霏,勉强答应让她去赴宴,但仍然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宁霏在南宫府里一定要跟紧穆氏,然后又让紫菀和辛夷寸步不离地护着宁霏。有旁人在,南宫清就算要下手,也总会有所顾忌。

第二天,宁霏跟上次去参加珠玑宴一样,梳了一个双鬟,额前垂下一颗红宝石石榴花坠子,穿了一身浅玫瑰色半臂珍珠白齐胸襦裙,裙角一片寻常十岁以上少女都不太爱用的小金鱼刺绣图案,显得特别稚气。

南宫家出了一个文臣之首的丞相南宫易,又出了一个睿王妃南宫清,还有个长子南宫泽官居工部侍郎,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家族势力最鼎盛的时候。

这次南宫老夫人七十大寿,虽然南宫府前不久出了四嫡子南宫铭失踪的事情,至今没有找到人,但也压不过大寿的喜气。南宫府一大早起便热闹非凡,宾客满座,道贺之人往来不绝。

李氏虽然交代宁霏跟着穆氏,也跟穆氏说过要照顾宁霏,但穆氏还带上了小孙子宁浩,这注意力就大半都在宁浩身上,对宁霏只不过是顺带留心一二而已。

寿宴设在晚上,宾客们大多下午就到了,送过寿礼之后,在南宫家主人们的招待下,男客和女客们分别在外院和内院喝茶小坐,或是在南宫府的花园里游玩。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明媚,又有凉风时来,不觉炎热,大多数人都愿意待在户外。

宁霏在外院看到了谢逸辰,却没有看到南宫清。据说是南宫清虽然来了南宫府,但身体不适,一到府上就不得不回屋去休息,无法参加寿宴。

南宫家的几位年轻小姐,正在湖边的一座亭子里陪着宾客中的闺阁千金们闲聊说笑。已经出嫁的夫人们,更高一辈的几位老夫人们,则是各自三三两两聚成一处,都在这花园里面。

宁霏颇为意外地在南宫家的几位姑娘中,看到了南宫瑶。坐在众人后面的角落里,脸色苍白憔悴,眼睛下面有两圈发青的阴影,妆容服饰显然都只是敷衍了事。而以前她自觉容貌出众,应天书院里虽然有服饰方面的限制,她也都是精心打扮的。

南宫瑶在珠玑会上失败后,南宫家迅速给她说了一门亲事,要她嫁给一位五十多岁的上州刺史做继室。那上州刺史虽然是个三品官,但不仅年纪大,而且体型肥胖容貌猥琐,前面已经娶过两任正室,嫡子嫡女庶子庶女一大堆,甚至都有了孙子孙女,嫁过去面对的就是一大家子。

这种条件,南宫瑶如何肯嫁,在家大吵大闹了一番。但南宫家的主母和老夫人都不是性子软的,对她这区区一个庶女也不怎么重视,哪里容得她如此放肆,把她狠狠教训一顿,直接关了起来。

现在亲事已经定下,两家交换过庚帖,就等着日子一到,把南宫瑶强行嫁过去了。

最近这段时间南宫瑶一直都是被关着的,今天南宫老夫人寿宴,估计是因为少她一个不好看,才把她放了出来。

宁霏就坐在南宫瑶的对面,但南宫瑶似乎是自己烦恼缠身,根本没心思理会她,蹙着眉头,垂着目光,一直望着自己前面的地板,看都没看宁霏一眼。

千金闺秀们聚在一起,聊的还是那些一成不变的话题,宁霏没有什么谈得来的人,也不上去凑热闹,就低调地坐在一边吃点心吃水果。

南宫家不愧是大元数一数二的高门世家,底蕴不浅,单是这些待客的茶点,就不是一般人家能拿得出来的。其中一样酥油鲍螺,用奶油制成,形状精巧,入口即化,她以前吃都没吃过。

南宫府的丫鬟们又给众人各自端上了一小碗荷叶羹,南宫家排行第七的小姐南宫柔笑着道:“这是我们家里自己琢磨着做出来的,别处没有,也不是什么精贵吃食,大家就尝个新鲜。”

这荷叶羹应该是以新出的嫩荷叶熬制而成,汤色澄碧,清澈见底,里面有莲花、莲蓬、菱角等好几种花样的面花儿,每碗汤面上还飘着一瓣淡红浅白的荷花瓣,颜色清新悦目,一股荷叶和荷花的清香扑鼻而来,

宁霏也挺感兴趣,然而舀了一勺起来正要喝的时候,动作微微一顿。

她刚才吃了那么多样东西都没吃出问题,但南宫府果然还是不会让她平平安安过了这场寿宴,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可惜了这碗荷叶羹,她本来还真是想尝尝的。看来只能等回家,让豆蔻也照做一份了。

宁霏把勺子送到嘴边,装作喝了一口,但嘴唇紧紧抿着,勺子在碗边飞快朝里一侧,里面的汤羹全部倒回了碗中。

这碗荷叶羹里面,被下了大量无色无味的催情药,常人察觉不出来,但对于她来说,哪怕只是一丝一毫,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和鼻子。

手段平常无奇,甚至可以说是俗不可耐,但关键在于这里面下的药分量很大,而且药性极烈,只要喝上一口,就足以让她意志溃散,失去控制,谁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从另一个角度看,如果是想要让她身败名裂的话,这是宅门后院里面百试不爽的办法,简单而有效。

宁霏抬起头,正看到南宫瑶本来正在众人后面,偷偷看着她这边,一见她抬头,便飞快地转开了目光,仍然是那一副满怀愁闷的样子。

宁霏暗暗勾了勾嘴角。这种没新意没水平的手段,也就是南宫瑶这种段位能用得出来了。

正文 098 圈套

宁霏装作喝了几口荷叶羹,事实上那几口汤都被她借着桌面的遮挡,悄悄地倒进了衣袖内藏着的一个小皮口袋里。她早就预料到来南宫府,会遇上这种被动过手脚的饮食,所以事先在衣袖里缝上了这个小皮袋。

然后她又在原地坐了片刻,估摸着荷叶羹里催情药的药性差不多该发作了,这才装着燥热难耐的样子,扶着脑袋,微微喘息着站起身来,还用内力在脸上逼出了一片潮红色和细细的汗珠。

跟着宁霏来的紫菀大惊:“小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她们从进南宫府开始就一直小心翼翼地提防着,难道小姐还是中招了?

在旁边的辛夷面无表情地望着宁霏,什么都没说,一张冰山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反应来。当然,她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宁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没法跟紫菀解释她这只是装的,而且紫菀也未必有她的演技,干脆便不说了。

半闭着眼睛,一脸难受地:“可能是中了点暑气,没事,我去休息一会儿应该就好了……”

这时候已经将至六月,下午时分天气颇有些炎热,身体娇弱些的姑娘在户外确实可能吃不消。紫菀尽管仍然疑虑,但其他人倒是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南宫家的其他几位小姐都还没做出反应,南宫瑶第一个抢着先站了起来,吩咐自己的丫鬟:“还不快送宁六小姐去屋里休息,挑个阴凉的房间,再送些解暑的冰镇凉汤过去。”

紫菀知道南宫瑶跟宁霏之前在珠玑会上是有过节的,对南宫瑶抱了十二分的戒心。然而宁霏仿佛已经神智不太清醒,根本没意识到对方是谁,昏昏沉沉地朝南宫瑶那边走过去,半路上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到南宫瑶身上。

南宫瑶连忙扶住宁霏。顺势暗中握了一下宁霏的手,感觉到她手掌滚烫,手心里全是汗水,心下一喜,知道果然是催情药的药效果然发作了。

紫菀向穆氏禀报了宁霏身体不适的情况,但穆氏正在哄着因为不耐烦而大吵大闹地想要回家的小孙子宁浩,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紫菀早就知道根本不能指望穆氏,只好回来,和辛夷一起扶着宁霏,在南宫瑶的一个小丫鬟惠香带领下,离开了花园,朝附近湖边的一间水榭走过去。

这间水榭临湖而建,精美雅致,笼罩在一片凉爽的浓荫中,夏日里倒是个纳凉避暑的好地方。但就是太僻静了,因为水榭周围是一大片假山林木,走到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到花园里的客人们,谈笑声也几乎听不到了。

紫菀一直保持着警惕,这时候看着那间水榭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下意识地便觉得不是什么好地方。

到了水榭前面的时候,紫菀没有再进去,对那个小丫鬟惠香道:“这位姐姐,我家小姐似乎病得厉害,能不能劳烦姐姐转带我们去西客院那边,好请个大夫来看看?”

来南宫府上贺寿的客人大多数都在西客院,人多的地方,至少应该会安全一些。

惠香停住了脚步,没有回答。

就在这时,水榭的门突然打开,从里面蹿出两个形容猥琐的中年男人来。一个尖嘴猴腮,一个粗胖油黑,穿的都是粗制滥造但又花哨浮夸的劣质衣服,一看就是那种混迹于市井的二流子。

两人一看见宁霏,顿时连口水都流了下来,一脸兴奋,摩拳擦掌。

“果然是个小美人儿……”

“快把她们拖进去!”

紫菀大惊失色,正要大喊救命,旁边一个音色稍显稚嫩,清甜软糯,像是水晶糯米圆子般的少女声音,在她前头平平静静地响了起来。

“辛夷。”

话音还未落下,只见人影一闪,紧接着便是连续十声骨骼脱臼的脆响,像是鞭炮爆炸般一连串地响起,中间几乎毫无间隙。

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数秒时间内,辛夷以不可思议的恐怖速度,竟然连续卸脱了那两个男人的下颌、双手手腕、双脚脚腕,加起来总共十处关节。

两人痛苦的惨叫声,被凝固在歪歪斜斜地张开的嘴巴里面。手脚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摊开着,横七竖八地瘫在地上,像是两只怪模怪样的巨大软体动物。

紫菀看得目瞪口呆。

辛夷竟然……这么厉害?

她从来没见过辛夷真正动手,这还是第一次,彻底刷新了她对于辛夷的印象。就算她对武功没什么了解,都看得出来,辛夷跟安国公府那些护卫府兵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自从夫人和小姐把辛夷买回来之后,辛夷只是跟在小姐身边,但伺候小姐这方面基本上是什么也不会的。以前她还觉得,白白带这么一个不干事的丫鬟在身边有什么用,现在彻底心服口服。

辛夷几乎是在瞬间放倒了这两个男人之后,那个叫惠香的丫鬟还在惊呆中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她回过了神,这才发现一支头部看过去奢华精美,但尾部尖锐锋利寒光闪烁的珍珠簪子,正不偏不倚地抵在她的右眼前方,和她的眼睛只差毫厘,她的眼球几乎能感觉到那簪子尖端锐利而冰凉的可怕触感。

手中拿着这支簪子的,正是笑眯眯的宁霏。

她脸上的红晕还没有退去,额前的汗珠也还没干,但一双漆黑的瞳眸清如水明如镜,哪里有半点中了药的样子。

惠香这时候三魂都被吓没了七魄,哪里还顾得上去看宁霏,两只眼睛都死死盯着悬在她眼前的簪子尖端,几乎盯成了斗鸡眼。身子抖如筛糠,两条腿哆哆嗦嗦的,随时会软倒下去。

正文 099 送上门来的

“别怕。”宁霏言笑晏晏地说,“咱们进去说话。”

辛夷一手一个,像是拖两个空麻袋一样,轻轻松松把那两个男人拖进了水榭正门,随手往旁边角落里一丢。宁霏随后带着惠香进来,紫菀跟在后面,赶紧把门关上。

惠香这时终于勉强找回了魂魄,俩眼睛还是对在一起盯着那簪子尖端,发着抖颤着声,话都说不全:“宁六小姐,饶命……奴婢也是听上头主子的吩咐办事,奴婢没办法啊……宁六小姐饶了奴婢吧……”

“我当然知道你是听吩咐办事。”宁霏笑道,“既然听你主子的是没办法,那听我的想来应该也可以。”

她把簪子给了辛夷,从自己的衣袖里取出一粒看过去颜色就十分诡异的紫绿色药丸,丢进地上其中一个男人的嘴里。那人眼睛睁得老大,恐惧地瞪着宁霏,却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来。

“来,这边看着。”

宁霏往旁边让了让,把那男人前面的位置让给惠香。

那男人吞下药还不到一盏茶时间,全身的皮肤便开始可怕地通红紫涨起来,一条条暴起的青筋像蚯蚓般浮现在皮肤上。双眼翻白,口中不断地吐出大口大口混着鲜血的白沫,其他的双眼双耳鼻子等六窍中也开始涌出鲜血,样子极为可怖。因为被卸了下巴,口中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叫声,尽管含混不清,但一听便知道是有着多巨大的痛苦。

惠香望着那人的惨状,直吓得脸色惨白,被辛夷手里的簪子抵着才没有彻底软到地上去:“宁六小姐,不要……”

话没说完,半张开的嘴里便被宁霏猝不及防地塞了另一颗药丸,宁霏在她背上轻轻一拍,一下子将药丸送了下去。惠香吓得把手伸进喉咙里拼命去掏,但那药丸入口即化,哪里还能掏得出来。

“这颗药的药效跟刚才那颗一样。”宁霏说,“但发作的时间在一柱香之后,一柱香内如果能服下解药,就不至于像地上这位一样,全身血管爆裂,七窍流血而亡。”

惠香捂着自己的喉咙,一边望着地上那个翻着白眼满脸是血,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的男人,一边吓得忙不迭跪在宁霏面前。

“宁六小姐需要奴婢去做什么,奴婢马上就去!”

“倒是个聪明姑娘。”宁霏眉眼弯弯,“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把你家小姐引到这间水榭里来就可以了,记着要越快越好,毒药发作的时间可是只有一柱香。”

“是!是!”

惠香这时候倒是来了力气,一翻身从地上起来,冲出水榭便往外面跑,生怕动作慢了一点赶不上。

宁霏扫了一眼地上那个已经半死不活的男人,对辛夷随意地挥挥手:“绑上点重物什么的,丢湖里去吧。”

辛夷二话不说,拖着那男人往外走,那看都不看的样子,就好像要往水里丢一麻袋的石头子儿一样。

紫菀望着淡定的宁霏以及更加淡定的辛夷,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一颗心脏砰砰狂跳。

这可是不折不扣的杀人,虽然她知道自家小姐不是普通人,但也根本没有想到,连杀人这样的事情,小姐竟然都做得如此云淡风轻,仿佛只不过是随手拂落枝头的一片枯叶。

宁霏转过头,看到紫菀的神情,微微一笑:“怕了?”

紫菀老实地点点头。第一次见到这么血腥可怖的景象,又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被拖出去沉湖,怎么可能不怕。

但她就是这点好,性子沉静稳重,就算再怕,也不会咋咋呼呼地大叫大闹起来。

宁霏的微笑更加甜美温和:“那你觉得我不能杀他?”

紫菀这次很果断地摇了摇头:“这两个人想要对小姐做的事情,死一百遍都是便宜他们了。”

那南宫瑶也实在是恶毒,要毁小姐的清白不算,叫来的男人不是一个,竟然还是两个。要是小姐真中了招,被这两个猥琐恶心的男人……那后果,她简直不敢想象下去。

真到那个地步,小姐肯定没法再活下去,就算能活着,也只会比死更残酷。这两个烂坏到了骨子里的人渣,既然能下手害一个无冤无仇的姑娘家的性命,小姐为什么就要不得她们的命?

宁霏弯了弯嘴角,转过身去。

跟在她身边的人,可以暂时还没成长起来,毕竟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洗炼。但必须能够理解和跟从她的做法,否则,她只能放弃不用。

宁霏正要让辛夷接回另外那个男人的手腕脚腕关节,紫菀往窗户缝隙外面看了一眼,连忙叫宁霏。

“小姐,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谁?”

“等等……是睿王殿下!”

宁霏也往窗缝外一看,远处的湖边,有一人正朝水榭这边的方向走过来,一身宝蓝色银白束腰衣袍,发上戴的珍珠冠,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看得到耀眼的光芒,正是睿王谢逸辰。

这时候外面日头已经烈起来了,谢逸辰应该也是在园子里散步觉得太热,来这边纳凉的,毕竟这附近最凉快的地方就是这座水榭。

“先等一下。”宁霏做个手势止住辛夷,双眼放光地望着外面,“把这个人先拖到房屋后面去,你们两人也躲在那里,暂时不要出来。”

这谢逸辰还真是送上门来的。她本来打算把这个猥琐老男人给南宫瑶去好好享受,没想到撞上大运,有了更好上百倍的人选。

这次算是便宜南宫瑶了。谢逸辰可是堂堂十二皇子睿王,又年轻又俊美,南宫瑶应该对她感激不尽才是。

“小姐……”

紫菀担心地还要说话,宁霏已经一个纵身,从另一边的窗户上轻轻巧巧地翻了出去。

正文 100 凑做一堆

谢逸辰的确是来水榭这边纳凉的。招待男客们的地方本来是外院,但因为不少人都去了园子里游玩,园子的布局没有内外分得那么严谨,便也不太计较这些了。

谢逸辰毕竟是南宫家的女婿,对南宫府还算熟悉,没让任何下人跟着,独自一人便走到了园子深处来。

大多数女客都在这边,他不是不知道,但就是鬼使神差地往这边走,自己也说不清走过来是为什么。

大概是……想见到什么人吧。

穿过水榭前那片假山的时候,谢逸辰突然看到,前面阴凉的假山山洞里,半坐半靠着一个身着浅玫瑰色上裳月白襦裙的女孩子,满脸是汗,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色。

谢逸辰一惊:“宁六小姐?”

他快步走过去,宁霏半睁开眼睛,虚弱地对他勉强笑了笑。

“见过睿王殿下,请恕小女现在身体不适,难以行礼……”

“不用多礼。”谢逸辰说着把宁霏扶起来,“你病了?”

“没什么……”宁霏一只手揉着眉心,“大概是受了点暑气……”

“你的丫鬟呢?”

“去喊人了……”

“这丫鬟也太不晓事了,去喊人也不该让你待在这里。”谢逸辰脸色微微一沉,“不远处就有一间水榭,我扶你过去可好?”

宁霏挣扎着行了一礼:“麻烦睿王殿下了……”

谢逸辰扶着宁霏到了水榭里。水榭不大,但也分了内间外间,内间设有床榻,可以午睡小憩等等。

现在没有人伺候,谢逸辰又不方便跟进内间,只能让宁霏自己进去。

“能不能再麻烦睿王殿下,在外头稍微等一会儿,小女的丫鬟应该马上就能回来了,小女担心她找不到人……”

“当然可以。”谢逸辰温声说,“你在里面尽管休息,我就在外间,有事情便喊我一声。”

“多谢睿王殿下。”

宁霏虚弱地进了里间,谢逸辰也动过进去照顾的念头,想想终究觉得不妥,还是留在外面。

水榭里这时候虽然没有下人伺候,但是为客人准备的,也摆了瓜果点心,角落的青花缠枝香炉里点着三匀香,香气袅袅而出。

也不知是下人烧这香烧得不对,还是这里的三匀香本身质地就差了些,香气没有那么纯正清新。谢逸辰出身皇家,用的东西都是最好的,自然也知道其他地方跟皇家没得比,倒没有在意。

不一会儿,水榭的门吱呀一声,再次被打开了。谢逸辰一抬头,便看见南宫瑶正站在门口,后面还跟着一个丫鬟。

“八妹?你怎么在这儿?”

南宫瑶作为南宫家的主人,现在本来应该陪着女客们,怎么会一个人来这里?

南宫瑶看见谢逸辰,同样吃了一惊。

惠香回来向她禀报,说是宁霏等人都在水榭里面莫名其妙地失踪,她觉得蹊跷,又放心不下,所以才亲自过来一趟查看情况。

但睿王在这里是怎么回事?

南宫瑶回过头,正要开口询问惠香,闻到从水榭里面飘出来的那股三匀香香气时,突然觉得全身一热。

仿佛有一股邪火从她的下腹位置腾起蹿起,顷刻间烧遍了四肢百骸,直烧到头顶上,神智似乎也跟着被烧成了一团模糊。血液像是沸腾般涌起来,整个人又燥又热,无法忍受,只想把衣服全部脱光,尽情地发泄出来。

南宫瑶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只看到面前一个像是男人的身影,连对方是谁都记不清楚了,想都不想地便扑了过去。喘息着直往对方的身上贴,一边手脚并用地拼命缠上去,一边撕扯着自己的衣服。

对方的身体也跟她一样炙热,反应十分激烈,一下子抱住了她,两人纠缠在一起,滚到地面上。男人的手劲大得多,只听嗤啦嗤啦的布料撕裂声不绝响起,地上很快便散落了一地的破碎衣服。

惠香站在门口,整个人都吓呆了,不敢置信这两人竟然会这么突然滚到一起。下意识地正要上去拉劝,背后门外突然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把她从门前拖开了。

水榭的前门,随即也被关上,隔开了里面一阵阵越来越响,越来越不堪入耳的喘息声,娇吟声,低吼声……

……

等到紫菀带着南宫府的大夫,以及另外两个南宫府的丫鬟婆子,赶到水榭门前的时候,里面的声音仍然没有停止,只是低下去了许多,听不大分明。

来的丫鬟显然是个没多少心眼的,一听到水榭里面的异常响动,以为里头出了什么事情,连忙便上去打开门,查看怎么回事。

结果门一打开,响起一声震彻云霄的尖叫,却是那个丫鬟自己发出来的。

“啊!——”

就在水榭正屋的地面上,两具白花花的人体紧紧纠缠成一团,还在激烈地做着某些不可描述的事情。地毯上到处都是被撕碎的衣服,混杂着一滩滩湿漉漉的暧昧水迹,空气中全是麝香一样浓郁的情欲气息,景象说不出的淫靡混乱。

一男一女的脸上尽管满是汗水,表情亢奋,但南宫府里的下人们对这两人实在太过熟悉,一个是自家八小姐,一个是姑爷睿王殿下,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南宫府的大夫也认出了南宫瑶和谢逸辰,直惊得瞠目结舌。后面的婆子反应还快一些,开头也呆了一瞬间,随即立刻回过神来,顺手给了那丫鬟一巴掌。

“喊什么!还不快把门关上!”

那丫鬟被打得十分委屈。其实这倒也不能怪她,一开门看到这么两个赤裸裸的人滚在地上,这么大的视觉冲击力,任谁都会忍不住叫出来的。

她赶紧去关门,然而门还没有完全关上,水榭前面一群七八个人,大部分是来南宫府贺寿的宾客,有男也有女,显然是听到那丫鬟刚才的尖声惊叫,已经急匆匆地往这边赶了过来。

“出什么事了……咦?!”

正文 101 精彩场面

南宫瑶之前因为想着要让尽可能多的人看到宁霏跟两个男人滚在一起的精彩场面,所以在宁霏离开后,就开始怂恿众人往水榭这边过来,所以这时候水榭附近三三两两有不少人在游玩。

一听到那丫鬟的尖叫声,这些宾客,尤其是男客,自然是连忙过来看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丫鬟关门只关到一半,当场被这么多人撞见,又吓了一大跳。已经有好几个人从那半开的门口,看见了里面的景象。

女客们震惊得当即捂住嘴巴,涨红了脸,忙不迭转过身去。

“我的天,那里面不是睿王殿下和南宫家八姑娘……”

“他们怎么会……”

“别看,这不是你们姑娘家该看的!”

都已经被这么多人看到了,开着门让人继续看也不是,关上门让里面的两人继续也不是,门口那丫鬟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是慌乱又是尴尬又是害怕,简直快要哭出来。

另一个婆子这时候也慌得六神无主,在原地团团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她已经焦急地压低声音叫了谢逸辰和南宫清不知道多少次,然而里面的两人像是根本听不见一样,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在那里激烈地动作着。

按说这时候应该赶紧进去,强行让里面的两人分开,但问题是其中一个是大男人,身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穿,她一个四十来岁的婆子,怎么进去拉人?

那可是尊贵的十二皇子睿王殿下,就算她是个男的,她也没吃熊心豹子胆,敢在这个当口去拉睿王殿下,有几双手都不够砍,几对眼睛都不够挖的。

“我去叫老爷夫人过来,你在这里等着!”

那婆子倒是有几分机灵,对那丫鬟甩下一句,一溜烟便跑去禀报主子了,留下丫鬟在原地一个人面对这又难堪又难做的局面。

那丫鬟终于还是把门关了起来,这般赤果果地被人看着实在是受不了,里面的两人继续不继续也顾不得了。

但周围众人早就已经看了个十之八九,还有越来越多的人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三三两两聚了过来,在不远处对着水榭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谁也没想到,今天好好地来南宫府贺寿,竟然会来这么一出。

据说睿王妃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善妒,把自家夫君守得滴水不漏,谁知道最后竟然被自己的庶妹钻了空子。南宫老夫人七十大寿,夫君却和小姨子在南宫府里睡在了一起,这事要是传到睿王妃耳中……

还有那个南宫八小姐,听说是已经定了亲事,今年年内就要出嫁了。一个待嫁之女,竟然在祖母的寿宴上做出这种事情来,爬上了自己的姐夫的床,也着实是让人大开眼界。

这要是隐晦点儿的事情,哪家高门大户没点猫腻,大家心知肚明,也许还不会说什么。但这姐夫和小姨子光天化日之下,在祖母正举办寿宴的府上苟合,这般爆炸性的天大事儿,在整个京都都没听过几遭,就不可能指望众人一言不发,当做什么也没看见。

那边正在接待宾客们的南宫丞相南宫易和夫人于氏,听到赶过来的婆子上气不接下气的禀报,两人一下子都唰地白了脸色。

怎么会出这种事?

夫妻俩顾不上宾客们,草草地赔了个礼,便立刻带了几个下人,往园子深处赶过来。

到了水榭不远处,周围站在那里窃窃私语的众人一看南宫府主人来了,再站在那里围观这种丑事,就显得不给南宫易面子,便纷纷散去了,一边还在议论纷纷。

于氏一见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发生的事情,只觉得眼前一黑,强撑着才没有晕厥过去。这回南宫府要爆出的丑闻,只怕是比天还大,这么多年来清清白白的家族名声,估计是要毁于一旦了。

也不顾形象,甩开了下人的搀扶,快步走到水榭门前。之前那个丫鬟为了表现自己没有干站着不做事,还在门外装模作样地一直叫里面的两人,被于氏一把推开,直接打开了水榭的屋门。

于氏虽是个已经当上祖母的妇人,但一眼看到眼前糜乱不堪的景象时,也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谢逸辰和南宫瑶两人已经结束了这场不可描述的剧烈运动,现在正在地上熟睡,身上一点遮蔽的东西都没有,显然是完事儿了之后,精疲力尽地倒头就睡着了。

南宫瑶雪白的身体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青紫黑红的不可描述痕迹,还有不堪入目的浑浊液体。谢逸辰也好不到哪里去,背上全是一道道红痕,显然是被尖利的指甲抓挠出来的。可想而知刚才的战况有多激烈。

于氏没看到这景象还好,一亲眼看到,整个人都气得抖了起来。

“畜生!贱人!”

她暴怒之下,连自己的身份形象都抛到了脑后,疯狂地扑过去,一把揪着南宫瑶的头发,将南宫瑶提了起来,狠狠一巴掌便朝南宫瑶脸上扇过去。

“我打死你这不知廉耻的贱人!下贱的东西,跟你那妓子亲娘一个样,一样的无耻,一样的狐媚放荡!”

南宫瑶的亲娘桃姨娘,原本是外头青楼楚馆里的一个花魁,姿色上乘,风情万种,当初费了不知道多少手段才勾到南宫易,进南宫府当了姨娘。

桃姨娘当年刚进门时出过好一阵风头,现在南宫易对她还是颇为宠爱,于氏作为正室夫人,自然是深恨于她,连带着对她生的南宫瑶也满怀厌恶。

出这种事情,她第一个不会想到自己一向满意的乘龙快婿有什么责任,只会认为是南宫瑶这个贱人生的小贱人,天生淫奔放荡,寡廉鲜耻,不满意自己给她安排的亲事,便转头私底下耍手段勾引了自己的姐夫。

正文 102 撕成一团

南宫瑶在一番剧烈运动之后,本来精疲力竭地睡得正沉,头发被于氏这么一抓,在一阵剧痛中醒了过来。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只觉得头皮痛得像是要被活活撕扯下来,一下子尖叫着开始拼命挣扎。

“啊!好疼!……放开!”

于氏抓着南宫瑶的发髻重重往外一甩,只听见嗤啦啦一声,一把黑发还是从她头上硬生生被撕了下来,飘落在地。南宫瑶又是一声尖利刺耳的惨叫,整个人被甩到了墙角里,捂着头顶,眼泪汪汪,疼得全身乱战,说不出话来。

“你个小贱人还敢叫?”于氏更加盛怒地大骂,“我打死你都是轻的!早知道在你那个贱人亲娘生下你的时候就该把你丢在马桶里溺死,免得南宫府养出你这种不要脸的贱货!”

南宫瑶这时才从剧痛中回过神来,目光从于氏身上慢慢地转到水榭里其他人的身上,一一看清了周围的景象,然后又低下头,看见了自己寸缕不着,满是青紫欢爱痕迹的身体。

她的目光每移过一处,脸上的血色就褪下去一分,直到最后彻底成了一片死一般的灰白。

怎么会这样?

她只记得惠香领她过来,走进水榭的时候,看见睿王谢逸辰正在里面,然后她闻到水榭里飘出来的香气,感觉浑身一热脑袋一晕,神志不清地扑向面前的男人,后面的事便记不得了……

眼下这情况,难道是她跟睿王殿下……

可是不对!她明明设了圈套,要让宁霏在这里被那两个老男人糟蹋的!现在这般衣不蔽体满身伤痕地跟男人纠缠在一起,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清白尽失身败名裂,被人骂成下贱放荡不知廉耻的人,应该是宁霏才对!

为什么现在换成了她!

“不!不是我!”南宫瑶狂乱地大叫起来,“是宁霏!她人呢?在这里的本来应该是她!……是她害的我们!……对!她给我和睿王殿下下了药!”

南宫瑶踉踉跄跄地扑到角落里的那个香炉前,一把将香炉掀翻在地,里面的香灰和一小块还在燃烧的三匀香散落一地。

“就是这香炉里点的香!这香肯定有问题!我和睿王殿下就是因为闻了这香气才……”

于氏怒极反笑,狠狠一个耳光过去,打断了南宫瑶。

“你这小贱人还敢把污水往别人身上泼!这香要是有问题,我们这么多人都在这里闻着,怎么没跟你一样做出那些畜生都不如的事情来?”

虽然她因为女儿南宫清那天在珠玑宴上的事情,对宁霏也心怀芥蒂,但现在相比起来,南宫瑶远远更加让她愤怒。

南宫易在外面咳了一声:“夫人,你现在再发火也无济于事,还是先想想怎么收拾这局面。”

于氏这般暴怒地破口大骂动手打人,着实是有损南宫家一家主母,当朝丞相夫人的形象。但南宫易自己现在也被南宫瑶气得不轻,没心思去计较于氏的有失风范。

有婆子拿着衣服进来,粗鲁地丢到南宫瑶身上,南宫瑶尽管已经几乎崩溃,但还是在本能的驱使下飞快地裹上了衣服。

谢逸辰早就被刚才南宫瑶的尖叫声吵醒,也有下人给他披上了衣服。一片狼藉混乱的屋里被下人们飞快地简单收拾了一下,场面不那么不堪入目了,南宫易等人这才进来。

南宫易的眼力比于氏老辣得多,目光在周围扫视一圈,一眼就看到了前厅中央的小几上,放着一个莲纹青花小碗,里面是半碗浅绿色的荷叶羹,还有一只银勺子,显然是喝了一半的。

南宫易吩咐那个南宫府的大夫:“吴大夫,看看这荷叶羹里面有没有什么问题。”

南宫瑶看见那碗荷叶羹,脸色一变,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里怎么会有喝剩下的荷叶羹?

那大夫走上前来,闻了闻荷叶羹,又喝了一点点细细辨味,半晌之后才谨慎地得出结论。

“这荷叶羹里被下了无色无味的催情药,不容易发觉,但是药性极烈。只需要喝上一两口,药性发作,就足以让人……失去理智。”

于氏顿时更是火冒三丈。

“你还有什么话说?”于氏朝南宫瑶怒道,“分明是你在这碗荷叶羹里下了肮脏东西,睿王不明就里喝了荷叶羹,才会被你所害!”

这荷叶羹是南宫家特地做出来待客的汤点,其他地方根本没有,必定是南宫瑶设计,让睿王喝了这碗被下过药的荷叶羹,才导致睿王也出现那般失态。

“我没有!”

南宫瑶猛地睁大了眼睛。她不知道她和睿王为什么会中招,但可以肯定的是因为进门时的那股香气,而跟这碗荷叶羹没有半点关系!他们根本就没喝过什么荷叶羹!

等等……无色无味的烈性催情药……这不就是她之前下在宁霏那碗荷叶羹里的药么?

这么说,这半碗荷叶羹是从宁霏那里来的!

那小贱人根本一点没喝那碗下了药的荷叶羹,而是把荷叶羹藏了起来,现在放在这里,作为她下药勾引睿王的证据!

“不是我!”南宫瑶声嘶力竭地大叫,“是宁六小姐!是她把下了药的荷叶羹放在这里的!”

她转向谢逸辰,像是落水的人竭力地去抓一根救命稻草,希望得到他的证明:“睿王殿下,您进来之后根本没有喝过什么荷叶羹的,是不是?”

没想到,谢逸辰却皱着眉头,一脸困惑地摇了摇头。

“本王现在头晕得很,之前发生的事情,有些记不太清楚了……”

他确实是没喝过荷叶羹,但他现在也不知道他中的催情药是从哪来的。在没有查出真相之前,这个黑锅还是让南宫瑶背着比较好。

毕竟,如果是南宫瑶对他有觊觎之心,给他下药算计他的话,他也是受害者。众人只会骂南宫瑶龌蹉下作不知廉耻,而不会责怪于他,这种情况对他的名声影响是最小的。

正文 103 继续撕X

南宫瑶不敢置信地瞪着谢逸辰。催情药药性发作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她确实是不清楚,但这之前的事情,谢逸辰怎么可能记不得?

她这时候百口莫辩,朝周围望了一圈,又大喊起来。

“宁霏呢?宁霏在哪儿?她明明也在这间水榭里面!这荷叶羹是她放的!”

南宫易终于也忍不住发火了:“南宫瑶,你自己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还要胡乱攀咬别人?这跟宁六小姐有什么关系?”

“南宫丞相可是在说小女?”

水榭外面传来一个略显虚弱的少女声音。众人回头望去,宁霏被紫菀和辛夷两个丫鬟搀扶着,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仍然有些病态的苍白。

南宫瑶一见宁霏,一下子就疯了,尖叫着死命地朝她扑过去,伸出尖利的指甲狠狠抓挠向她的脸。

“宁霏!你这贱人!是你害的我!……我杀了你!”

宁霏被吓得往后一退,辛夷立刻挡在她面前。南宫府的婆子丫鬟们连忙上去拦南宫瑶,南宫瑶就像一只发了狂的野兽般拼命挣扎扑腾,几个人费了吃奶的力气,好不容易才把她制服下来。

“还不快把她绑起来!”于氏也被南宫瑶的样子吓得不轻,这小贱人跟疯狗一样,要是误伤了人可怎么办,“再不老实点的话,就把舌头也割了!”

几个婆子连忙把南宫瑶绑起来。南宫瑶不敢再闹腾,披头散发,双眼通红,恨毒地瞪着宁霏。

宁霏一副被吓到的样子,退得离南宫瑶远远的,怯怯地对南宫易和于氏行了一礼。

“南宫丞相,南宫夫人,小女刚才确实是在水榭里。因为下午时小女受了点暑气,身体不适,南宫八小姐便遣丫鬟送小女来这里休息。小女在路上遇到睿王殿下,他陪着小女进了水榭,小女在水榭内间,请睿王殿下在外面等候小女的丫鬟。然后……”

她说到这里,露出尴尬羞赧的神色,脸也红了,望了一眼谢逸辰那边,又飞快地把目光转回来,低下头去。

“小女在内间里,听到外间……外间传来响动……小女以为……不敢再留在内间里,又不敢出来,只能从窗户爬了出去……”

谢逸辰也十分尴尬。

宁霏在水榭内间,肯定是听到了外面他和南宫瑶发出的声音。她一个还没出嫁的闺中少女,遇到这种场面,总不可能留在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听壁脚,只有躲得越远越好。

南宫易望向谢逸辰,谢逸辰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确认宁霏说的话。

南宫瑶又惊又怒又恨,却不知道该怎么争辩,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惠香!惠香在哪儿?”

是惠香说宁霏在水榭里出了状况,把她叫到这边来的,她进门后立刻就中了催情药,那惠香呢?

于氏也这才想起没有见到平日里跟着南宫瑶的贴身丫鬟惠香,吩咐旁边的下人:“通知下去,把惠香找来。”

不过片刻时间,一个婆子在水榭后面叫起来。众人连忙赶过去,见水榭后面一棵大树的树杈上,一条腰带晃晃悠悠地吊着一具女子的尸体,正是惠香。

下人们把惠香的尸体放下来。她死了还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尸体尚未开始浮肿,看得出额头上和身上都有撞击的伤痕,衣服上还有已经干掉的茶渍和茶叶。

“不,她不是自杀!”南宫瑶尖叫起来,“一定是宁霏把她吊上去的!宁霏设计害了我,要杀她灭口!否则她为什么好好的要寻死!”

“你闭嘴!”南宫易怒喝道,“好好的,你做出这档子事来还敢说什么好好的?!这丫头拦不住你,作为你的贴身丫鬟,自然只有死路一条!”

按理说南宫瑶是他的女儿,他不该偏帮着外人,但现在不是外人不外人的问题。

南宫瑶口口声声说是宁霏害的她,却没有任何针对宁霏的证据,从一切迹象来看都是她自己下药勾引了睿王。一个已经身败名裂,一个只是碰巧在场,证据又完全偏向前者,任谁都难以把嫌疑栽到后者的身上。

还有惠香的死,很显然是她曾经进水榭试图阻拦过南宫瑶和谢逸辰,结果被不知道谁砸了出来。因为水榭正厅门口位置就散落着一堆茶壶的碎瓷片,茶水和茶叶洒了一地,那茶叶跟惠香身上沾的茶叶是一模一样的。

自家小姐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她这个在场的贴身丫鬟没能阻止两人,等到事情暴露,南宫瑶的小命保不保得住都难说,她哪里还有活路。

“贱人!”

南宫瑶满脸怨愤不甘,还要辩解,只听后面一声尖厉锐利到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尖叫突然响起,众人的耳膜几乎都被刺破。一个女子身影猛然扑了过来,对南宫瑶劈头盖脸便是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痛打。

“贱人!贱人!贱人!”

跟南宫清此时的疯狂比起来,刚才于氏和南宫瑶的表现简直都算是沉着冷静。南宫清在极度暴怒之下,仿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来来去去地就只会尖叫贱人这两个字。

整个人也完全失去了控制,满身杀气腾腾,下手根本不看打的是什么地方,也不管已经把人打成了什么样子,总之就是用尽全力,拼命地往死里打。那砰砰啪啪的声音,再加上偶尔传来的骨骼碎裂声,让人在一旁听着都毛骨悚然。

南宫瑶本来就被捆住了,无处可躲,被打得整个人紧紧蜷缩成一团,连惨叫声都断断续续地发不出来。

正文 104 一石二鸟

眼见南宫瑶顷刻间就要被活活打死的节奏,虽然她做了伤风败俗的事情,但也不可能这样死在南宫清的手中。在场的所有下人早就全都上去,竭力想阻止南宫清。

然而足足十来个人,竟然都拦不住发疯般的南宫清,有好几个还因此而挂了彩。众人不敢伤着南宫清,也不能下重手去拦,直到最后南宫清自己体力不支,这才被两三个婆子抱住拦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跌坐在一旁。

南宫瑶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人也早就失去了意识。一张本来还算俏丽的脸面目全非,又青又紫又红,鲜血淋漓,肿得像个猪头一样,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模样。身上也伤痕累累,两只手的好几根手指似乎都被南宫清生生踩断了,以一种古怪的形状扭曲着,触目惊心。

众人直看得心惊肉跳,暗地里直抽冷气。

夫君被其他女人爬了床,其实并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也就只有这位以善妒闻名的睿王妃,能像一只发疯的母老虎一样,把自己的亲姐妹打成这个样子。

南宫清这些天来,身体本来其实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为了让别人对她放松警惕,才一直装作虚弱的样子,来了南宫府也以休息为理由不见客,只等着传来宁霏身败名裂的好消息。

然而有人身败名裂的消息是传来了,却跟宁霏没有半点关系,而是她的庶妹跟她的夫君在寿宴上光天化日地滚到了一起,已经传得整府皆知,沸沸扬扬。

南宫清所有的力气,都已经在刚才那场暴怒和殴打中消耗殆尽,现在只觉得天旋地转,全身犹如虚脱一般,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她竭力地维持着最后一点清醒,转向谢逸辰。

“你……不准纳她……”

一句话没说完,人也晕了过去。

水榭里又是乱成一团,抢救南宫清的抢救南宫清,处理南宫瑶的处理南宫瑶,一片人仰马翻。

宁霏看看这里已经没有她什么事情,便一脸战战兢兢地向南宫易和于氏告退。南宫易夫妇巴不得她赶紧走人,南宫家这么大的丑事,让她这么个外人在边上一直看着,本来就够丢人了。

宁霏走出水榭,紫菀和辛夷跟上来,到了外面没有人的地方,她的面容上已经不再是那副怯怯的神情,而是对着灿烂的阳光,绽开了甜美可爱的笑靥。

真是看了一场精彩大戏啊。

在花园亭子里装病离开的时候,她假装不小心撞到南宫瑶的身上,那时就已经趁机在她身上洒了药。水榭里点的三匀香,自然也是她动过手脚的。

两种药的气味分开没有任何问题,但一旦遇上,就会变成起效极快的烈性催情药。所以只有在南宫瑶进入水榭的时候,她和谢逸辰才会因为药性迅速发作,在顷刻间被激起欲望。

南宫瑶身上的药挥发性很强,在不到一炷香时间内就会消散殆尽,但药性却没有那么快退去。等众人赶到水榭的时候,闻到里面的空气,自然已经不会有事情了。

出了这种事,南宫瑶之前定下的亲事肯定是崩了。虽然南宫清要死要活地不让谢逸辰纳妾,但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南宫家不好处死南宫瑶或者让南宫瑶出家,最妥当的做法只有一床被子遮了丑,把南宫瑶送进睿王府为妾。

当然,这也只能说是尽可能地挽回一点南宫家的名声。不到明天,南宫家的庶出八小姐在祖母寿宴上光天化日地爬姐夫睿王的床,这条大新闻就会沸沸扬扬地传遍整个京都。无论南宫家怎么做,这门楣上的重重一抹黑,是肯定免不了了。

上次在应天书院,南宫瑶怂恿南宫铭打宁霏的龌蹉主意,还放火烧了湖面上的桥,让宁霏差点比试迟到。谢渊渟帮宁霏报了南宫铭的仇,但南宫瑶的这笔账还一直搁着没有算,这次总算是还了回去。

还有南宫清。这次闹成这样,有一半也是她自找的。

南宫瑶下在荷叶羹里的催情药,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不是一般人能弄得到手的。南宫老夫人的寿宴之日,把两个市井混混的外男带进南宫府藏在里面,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南宫瑶因为亲事,自己都还一直被家里关着不得自由,只有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做得到这些。

而最愿意帮助南宫瑶害宁霏,也有这个能力的,非南宫清莫属。

南宫清一直装作大病未愈,从头到尾连面都没露过,表面上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其实却在暗地里推波助澜。

甚至,南宫清可能就是谋划者,一开始就是她怂恿了南宫瑶做这些事情。因为南宫瑶现在最头疼的应该是自己的亲事,不见得有那个闲心思去找宁霏的麻烦,只有南宫清才最恨宁霏,心心念念想要置宁霏于死地。

这下可以说是一石二鸟。南宫清千防万防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竟然被自己的庶妹爬上了谢逸辰的床,这崩溃的程度只怕不比上次被泼了一身大粪来得差。

而南宫瑶彻底身败名裂,无论是因她而丢脸的南宫家还是被她“爬床”的谢逸辰,都不可能给她任何倚靠和保护,睿王府里还有一个对她恨之入骨的嫡姐正在等着她。想必她很快就会发现,哪怕嫁给那个猥琐肥胖的老头子当继室,都比被抬进睿王府为妾好得多。

这一妻一妾,一姐一妹间会发生什么,想必十分值得期待。等南宫瑶嫁给谢逸辰后,睿王府还有的是精彩的大戏可以看。

正文 105 京郊马场

南宫老夫人的七十大寿,因为南宫瑶和谢逸辰的事情,被搅得一塌糊涂。客人们都尴尬得待不下去,寿宴最后也只能草草办完,很快就散了。

不出宁霏所料,消息一传开去,南宫瑶原本定下的那门亲事立刻被对方退了。没过几天,南宫家便以一顶粉红小轿,不声不响地把南宫瑶抬进了睿王府。

南宫清自从上次珠玑宴之后大病一场,身体还没有完全好利落,这次实在被气得太狠,一下子又病倒了。而且比上次病得更重,连床都下不来,根本没有那个力气去阻止谢逸辰纳妾。

也正因为如此,南宫瑶才得以顺利进了门。但她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被南宫清打成重伤,昏迷到第二天才醒过来。身上的骨头断了好几处,脸上面目全非,一片惨不忍睹的青紫红肿,过了足有六七天还是没消退下去,连原本的模样都看不出来。

南宫家姐妹俩都元气大伤,宁霏也没指望她们能马上撕起来,不过这段时间至少她不用担心了。等这姐妹俩恢复战斗力,第一个也轮不到来找她的麻烦,她们自己肯定得窝里斗先斗起来。

到那个时候,她再想办法去加点柴添点火,睿王府的后院十有八九能闹个天翻地覆。

几天后,灵枢那边又传来了新的消息。

果然有南宫家的人在暗中进出回头谷。灵枢特地去打探过,对方一队人虽然都化了装,刻意掩饰身份,但还是被灵枢认出来,队伍里领头的一人,竟是南宫家的嫡长子,大少爷南宫泽。

南宫泽年轻有为,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官居四品工部侍郎,正是前途大好之时。在南宫府因为南宫瑶之事而被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时,南宫泽作为南宫家的支柱之一,竟然还要亲自去回头谷,可见回头谷里的秘密,对南宫家必定十分重要。

所以,当两天后叶盈芜邀请宁霏去京都郊外的马场游玩时,宁霏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叶家马场所在的地方,就在回头谷不远处,只隔着两个山头而已。宁霏想借着这个机会,亲自出京都,去回头谷附近看看。

她作为安国公府的千金闺秀,一晚上不回家名声都得受损,不可能轻易在外面一待就是好几天时间。叶盈芜正好给了她一个合适的理由。

其时大元养马之风颇为盛行,有不少高门贵族都在郊外山野中建有马场,并且常常举办赛马等活动。叶家作为武将世家,马场规模在京都更是数一数二的,里面的马匹品种繁多,骏马名马比比皆是。

这次叶家马场刚进了一批血统优良的西域大宛马,叶盈芜早就兴致勃勃地想去试骑,好不容易等到应天书院因为先师诞辰而放假三天,才等到了机会。宁霏因为精于骑射,便被她一起拉了去。

宁霏跟李氏说了,李氏难得见她跟朋友出去玩一次,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让她在外面好好玩两天。

第二天一大早,叶盈芜的马车就来安国公府接宁霏。宁霏带上了豆蔻和辛夷,一行人总共三辆马车,还带了四个叶家的侍卫,出城前往京都郊外的叶家马场。

一到城外,早就已经换好骑装的叶盈芜立刻就从马车里出来,骑到了马背上,而且把宁霏也一起拖了出去。

“这么好的天气,闷在马车里干什么,直接骑马多痛快!”

宁霏莞尔一笑,朝叶盈芜扔过去一顶白纱帷帽:“带上,等会儿阳光烈起来,小心晒伤了脸。”

叶家马场距离京都有一段距离,抵达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

这是一片坐落于两座山坡之间的马场,地势开阔,略有平缓的起伏。初夏里,马场上绿草如茵,远远望去犹如铺了一层柔软蓬松的毛绒绒毯子。

周围重峦叠嶂的群山,覆盖满了葱茏茂密的森林。在明亮的阳光下,深沉浓重的墨绿色和清新鲜嫩的碧绿色一层层交织,随着苍苍莽莽的群山,朝远方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最后融进天地尽头那一抹朦胧的淡淡灰蓝。

中午外头天气太热,日头也太毒,不能出去骑马。宁霏和叶盈芜等人在马场边缘的宅院里先吃了午饭。

这座院子是给来马场骑马看马的人小住的,没备下什么精致讲究的吃食,但都是周围田庄和山林里出产的野物,胜在新鲜。

刺龙芽炒蛋,野鸡炖蘑菇,凉拌蕨菜。几个刚刚采摘的嫩莲蓬,里面的碧绿色莲子颗颗饱满圆润。还有一小篮子野果,艳红的山莓,紫黑的桑葚,也都是刚摘的,新鲜水灵,酸甜可口,跟那些精心培育出来的水果相比,别有一分天然味道。

叶盈芜一到了这里,就跟出了笼的鸟儿,开了锁的猴子一样,以前在京都书院里勉强维持的高门千金的仪态,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这次来只带了两个小丫鬟,平时府里能管着她的人都不在,终于彻底没有了礼仪规矩的约束。不用顾忌什么形象,也不用特意克制饭量,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丢了一桌子的鸡骨头和莲子壳。

然后等到下午申时,外头太阳渐渐西斜下去,阳光没有那么烈了,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宁霏出去骑马。

叶盈芜在书院里其他成绩都不怎么样,只有骑射一门最擅长,珠玑会名次就紧跟在宁霏后面,拿的是第二。叶家马场占地够大,她在里头可以尽情地策马驱驰,疯跑半个多时辰下来,总算是过足了瘾,直呼痛快。

“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不用回京都就好了。”

叶盈芜在马背上随手用袖子擦了一把汗,她扎的是最简单的那种男子发髻,帷帽下被汗水湿透的头发都一绺绺粘在了脸上。骑装下摆上沾着泥土和草叶,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蹭上去的。

这幅形象,对于一位千金小姐来说,无疑是有失仪态的。但宁霏却觉得她这个样子,比平时好看得多。

正文 106 回头谷里的蹊跷

和叶盈芜一样,宁霏自然也远远更喜欢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山野之间。

十来里之外的京都,虽然有着泼天权贵,盛世繁华,却到处都是森严的礼教制度,犹如一层层禁锢一座座大山,把人压到喘不上气来。地位、权力和财富的巨大旋涡最中心,波谲云诡,杀机四伏。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哪怕踏错一步,也许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叶盈芜还可以来这马场,享受片刻的自由,但她……她这一世是为报仇而归来,在仇人们尽数倒下之前,她永远不会有真正轻松的时候。

跑了快一个时辰的马,两个人都满身大汗,又热又饿又累,这时候也差不多到晚饭饭点了。

现在已是初夏,白昼越来越长,两人回去沐浴过后吃了晚饭,夕阳才刚刚西下,一半沉到了远山之下,在山峦的剪影边缘蚀出一圈明亮耀眼的白金色。万丈金光斜照过来,在绵延起伏的群山之间拉出无数道光影鲜明的褶皱,亮处金黄灿烂,暗处墨绿苍黑,犹如覆盖着条纹斑斓的巨大虎皮,无比的壮丽。

叶盈芜累坏了,吃过饭之后就懒洋洋地瘫着不想动。宁霏笑道:“让你下午疯得那么厉害,这会儿外面景色多好,我就一个人出去转转了。”

叶盈芜歪在竹编的凉榻上,半闭着眼睛,看也不看地挥了一下手:“去吧去吧,我不陪你了,天黑之前回来就行。”

其实,就算是她想陪着,宁霏也会想办法把她支开或者留在这儿的,这下倒是还省事了。

宁霏去马场里挑了两匹马,一匹给自己,一匹给辛夷。这里距离回头谷不远,山里又有小路,骑马过去,一个来回应该还用不了半个时辰。

一路过去,开始的时候还能见到一些上山砍柴或者打猎的山民,越靠近回头谷,人迹就越来越稀少。大概都是被最近回头谷频频死人的事情给吓的,连这附近都不敢靠近了。

也有淳朴的山民汉子见到这两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的漂亮小姐和丫鬟,正骑着马往回头谷的方向走,好心劝告宁霏。

“这位姑娘,您还是别往那边走了。这座山头过去就是回头谷,那可是个大凶的地儿,听说最近闹鬼闹得特别厉害,里头死了好些人呢。”

宁霏乖巧地一笑:“谢谢大哥,我就在这附近逛逛,不会往那边去的。”

闹鬼?

有什么妖魔鬼怪能比人更可怕?

山民汉子离开后,再往前一段,就已经没有马匹能够行走的山路了。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只有山民们自己开辟踩踏出来的羊肠小道,林木茂密,只能供一人勉强穿行过去。

宁霏和辛夷把马匹拴在路边的树上,准备步行。

“等等。”

宁霏停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伸出手摸了摸旁边一棵小树上的一片叶子,把手收回来时,指尖上沾了一层浮尘。

那浮尘不是灰白色,而是灰黑色的,似乎并非一般的尘土。这周围的整片树林,色调看过去要灰暗一些,不如前面经过的那么青翠碧绿,就是因为树叶上全都蒙着这一层灰蒙蒙的尘土。

回头谷附近全是高山密林,很少起大风,就算有风,也没有容易扬起浮尘的裸露地表。森林对于浮尘的吸附能力是很强的,正常情况下,这里不会落有这么多的浮尘。

宁霏捻了捻手指,沉思了一下,道:“继续往前走。”

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已经可以看到回头谷的谷口,那些青笠帮的帮众据说就是从这里进了谷里,随后惨遭横死的。

这时候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天色虽然还很明亮,但在漫天如血般的红色暮光里,那处怪石嶙峋的谷口显得格外阴森可怖。

谷口有一条河流,这个季节水流颇为湍急,之前青笠帮帮众的尸体就是从这条河里随着水流漂出来的。

宁霏蹲在河边,伸手去河水里捞了捞,捞上来一把灰黑色的碎渣。不是石头,不是土块,也不是金属,表面上有很多气孔小洞,看过去质地很松散。

宁霏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亮,站起身,继续往谷口的方向走过去。

一路走来一声没吭过的辛夷,这时候望着那谷口片刻,终于开了口,表情和语调仍然跟以前一样,平板得毫无波澜。

“小姐,前面有危险。”

“我知道。”宁霏说,“走吧。”

如果没错的话,她已经猜出这回头谷里是怎么回事,也明白南宫泽为什么要亲自来这里了。

辛夷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闪身到了她前面:“小姐,请跟在奴婢后面。”

她没有带宁霏从谷口进去,而是另辟蹊径,爬上了山谷一边的山崖。爬山的路线也是极尽曲折迂回的,有很多次辛夷都是让宁霏先躲在山石或者树木后,她在外面,或是爬上树顶凝神观察,或者贴着地面屏息静听,半天后确认没有问题了,才会带着宁霏,躲躲闪闪悄无声息地前进一段距离。

宁霏知道,这回头谷周围必定埋伏着大批的守卫,一旦有人进入回头谷,就会遭到这些守卫的毒手,然后以妖魔鬼怪之类作为掩饰。回头谷恶鬼索命的传言,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以灵枢的身手,要进回头谷还是很容易的。之前她不了解情况,没有让灵枢直接进去是怕打草惊蛇,现在她亲自来了,自然要进去。

很快,两人就到了回头谷上方的山崖边缘,藏身在一大丛茂密的青草里面。从这里俯瞰下去,回头谷里的景象一目了然。

正文 107 被发现

回头谷里大多数地方是山石,草木稀少,谷底中间一大片平坦的地方,疏疏落落地建了不少构筑物。

其中最显眼的,是一排数十座一人多高的大炉子,炉子旁边的空地上,有着堆积如山的铁矿石和大堆还未运走的炉渣,从谷底河流里流出来的那些灰黑色碎渣,就是这些炉渣的碎末。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大片简陋的小棚子,一看就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应该是供炼铁工匠们居住的地方。

这时候是傍晚,几个大炉子都没有烧火开工。远远望去,场地里倒是三三两两有不少工匠在走动,有些刚从小棚子里面出来,有些坐在外面吃饭,有些在河边打水,看那样子,似乎是刚刚起身,准备晚上干活的。

宁霏猜得一点都没有错,这里是一个炼铁场。

炼铁会产生大量的烟尘,所以周围的树木上落有那么多粉尘,河流里的炉渣也是从这炼铁场里冲下去的。白天炼铁的话,滚滚浓烟从山谷里冒出来,太过醒目,只能放在黑暗的晚上。回头谷一年四季刮风不断,在谷里形成各种鬼哭狼嚎般的凄厉风声,能够掩盖住炼铁时发出的声音。

大元王朝对于铁和盐的生产流通,有着严格的掌控,这两项完全由朝廷垄断,被称作官盐和官铁。

因为可以牟取暴利,私人开采和买卖倒也不是没有,但那是赌命的行当,一旦被官府抓到,轻则坐穿牢底,重则是掉脑袋的大罪。

私盐来得比较容易。大元国土有很长一段海岸线,在海边就可以自己晒盐,成本低规模小,因而贩私盐的人比较多。而私铁就很少见了,大元的所有铁矿都被朝廷牢牢控制,自己开采铁矿难度又太高,炼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回头谷附近没有铁矿山,这个炼铁场应该是从京都附近其他地方运来铁矿石,在这里冶炼的。

根据大元律法,私人开采铁矿石超过三千斤,炼出的生铁超过一千斤,就要被判处斩。看这个炼铁场的规模,进出的矿石和生铁几十万斤都不止,一旦被发现,背后的主人也就是南宫家,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难怪回头谷周围的守卫会如此严格,一旦有人进入,不分青红皂白就是杀无赦。

但是冒如此之大的风险,自然也有相应的巨大回报。大元的官铁价格很高,私铁虽然便宜一大截,再扣掉成本,利润仍然极为可观。这么一个大规模的炼铁场,用日进斗金来形容都不为过。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南宫泽要亲自来这里。南宫家其他所有的产业加在一起,利润只怕都未必比得上这一个炼铁场,这么重要的一棵摇钱树,当然要慎重照管。

宁霏之前还真没想到南宫家的胆子这么大。不过想来倒也不难理解,蒋皇后的母家薄弱,提供不了多少帮助,南宫家是睿王谢逸辰最主要的一根支柱。谢逸辰和太子益王相争,处处需要烧钱,而他自己身为皇子,明面上的产业又有限,这些投进去的金山银山,估计有一大半是出自南宫家的。

夺嫡大业,哪一步不是提着脑袋踩着刀口在走,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冒一个炼铁场的风险算得了什么。

这时候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暗下来了,宁霏却浑然不觉,望着下面的山谷,正在凝神沉思着该怎么抓住这个大好的机会。

这么大个炼铁场摆在这里,真想要永远不被人发现是不可能的,关键是不能让人知道跟南宫家有关系。

南宫家既然敢做,肯定事先早有准备,就算被发现了,也能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她要怎么抓到南宫家的证据?

宁霏趴在那里正想得出神,在她旁边的辛夷突然一跃而起,腰间短剑唰一声铮然出鞘,直指两人后方。

紧接着,便听见后面传来一个焦急的少女声音。叶盈芜的身影出现在了两人下方的山坡上,沾了一身的枯草树叶,看过去怒气冲冲的。

“可算找着你了!不是让你天黑之前回去的吗!你也真是能跑,去什么地方不好,偏偏来这儿!”

叶盈芜距离两人有一段距离,尽管辛夷提前发现了她的靠近,还是没来得及阻止她这一大串嚷嚷声的出口。

叶盈芜本来嗓门就不小,这里地势又特殊,被她这一喊,简直像是整个山谷里都回荡着她的声音。

宁霏伸手捂上自己的额头。

这下糟了。

几乎就在同时,从四面八方响起了暗器破空的声音。半明半暗的暮色中,无数点各色各样的微光,朝两人激射而来。

辛夷一把将宁霏的身子拉低下来,只听叮叮叮叮一长串清脆短促的声音,她手里一长一短的两把剑,在一瞬间已经连续击落了不知道多少暗器,火花四溅。

“盈芜,快走!”

下面的叶盈芜整个懵逼了。从山崖上的岩石后,树木间,草丛里……飞快地出现了一个个身穿和环境相仿的杂色粗布衣服,手持武器的人影,越来越多,像幽灵一般迅速包围过来,这其中的对象也包括叶盈芜。

辛夷护着宁霏从山崖顶上冲下来,本来对叶盈芜连看都没看一眼,宁霏挣开辛夷去拉呆在那里的叶盈芜,辛夷这才随手帮叶盈芜挡开了从后面射来的两枚暗器。

“分开走!”宁霏叫道。

对方的人数太多了,三个人在一起,只怕一个都逃不掉。现在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周围山林又浓密,三个人都会武功,叶盈芜的身手也不差,分散开各自逃的话,反而还有逃脱的机会。

正文 108 遭擒

叶盈芜虽然没经历过什么风浪,但毕竟是将门之女,不像那些娇滴滴柔弱弱的千金小姐,在一开始的愣神过后,立刻也反应了过来。

三人很快便分开,朝三个不同的方向逃去。宁霏和叶盈芜都没显露出多少武功,而辛夷从一开始就把身手展现得淋漓尽致,所以她吸引了最多的追兵。

然而即便如此,跟在宁霏后面的人也足有十来个,而且个个武功不弱。为了守这个炼铁场,南宫家显然是下了血本。

宁霏把轻功运到了十成十,用尽全力聚在提起来的那一口气上,两边的树木飞快地朝后掠去,在暮色里变成一片片幽暗模糊的影子。

她重生不过几个月,尽管修习的是上乘内功,而且前世已经练过一遍,轻车熟路,但终究时间太短,功底还是十分有限的。后面大部分的追兵速度都比她快,又更熟悉地形,双方的距离在渐渐地拉近。

宁霏身上带了不少毒针毒菱之类,这时候也顾不得看哪种是哪种,全部抓了出来,来不及一一瞄准,只是以漫天花雨的手法朝后面撒出去。几声闷哼和人体摔倒的声音传来,大约是放倒了几个,后面的脚步声少了一半,但人数仍然不少。

宁霏冲到了之前她下马步行的地方,她和辛夷的两匹马还被拴在那里,她拔出藏在大腿侧面的一把短匕首,一刀砍断缰绳,飞身上了马背,一拍马臀,纵马沿着小路往前疾驰而去。

马本来是骏马,然而这森林里道路狭窄,马匹无法撒开了狂奔,就算有再快的速度也发挥不出来。

后面的追兵身上竟然还有暗器,之前在树林里大约是距离太远障碍太多,没有放出来浪费,这时一见宁霏骑上马,嗖嗖几声轻响,又是一道道微光和暗影朝这边射过来。

宁霏迅速在马背上趴下身子,堪堪避开两枚从她头顶和背上掠过去的飞镖,相距几乎只差毫厘。

但座下的马匹不可能像她一样躲避,后腿上瞬间中了好几枚暗器,长嘶一声,四蹄一软,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将宁霏整个人甩了出去。

“砰!”

宁霏亏得早有防备,从马背上被甩下来时,运足内力一掌拍在了落向的地面上,铺满落叶的地面瞬间被她拍出一个掌形的深坑,抵消掉了一部分冲力。

然后她整个人就地一滚,连续三个后滚翻,最后才稳稳地停了下来,以半蹲着身子的防御姿态,抬头望向对面的追兵。

对方还是有八九人之众,以她一人之力,想要在这么多人的包围下逃脱,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这一看之下,宁霏的目光微微一动。

那些人并没有蒙面,她可以认出其中一人原本是南宫府地牢里的看守,后来转出去当了护卫,几年前被关在地牢的时候,她见过此人很多次。

“我认得你!”宁霏立刻大叫起来,“你是南宫家的下人!你不能杀我!我是大少爷院子里香姨娘的妹妹!大少爷最宠爱我姐姐了,你要是敢杀我,保证吃不了兜着走!”

虽然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命回去,但戏还是要演的,争取哪怕一点点的机会。就算到了最后一刻都不能放弃,这一向是她的行事风格。

对面那人本来正要下令让众人杀了宁霏,听到宁霏的叫声,不由得一停。

他是南宫家的人不假,但不过是个外院的护卫,只知道大少爷南宫泽确实有个叫香姨娘的爱妾,十分得宠。至于这香姨娘长什么样子,有没有姐妹,那就不清楚了。

眼前这少女的装扮,很显然非富即贵,万一真是大少爷爱妾的妹妹,那还真不能随随便便杀了灭口。

“胡说!”那人喝道,“香姨娘的妹妹怎么可能跑到这荒郊野岭里来!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身手!”

“我跟我姐姐都是从戏班子里出来的!”宁霏立刻争辩,“姐姐唱的是花旦,我唱的是小生,天天打武戏,会点功夫有什么好奇怪的!姐姐进了南宫府,我又没卖身又没嫁人,为什么不能来京都郊外玩?”

那人也听说过香姨娘是戏班花旦出身,原本怀疑宁霏九分,这时候倒信了三四分,只是仍然不敢定夺。

旁边另一人道:“大哥,大少爷现在就在谷里,要不我们把这丫头带回去,一问大少爷就知道了,大少爷肯定知道自己的爱妾有没有这么个姐妹。如果不是的话,到时候再杀了灭口不迟,免得咱们错杀了人,惹大少爷责怪。”

那人点点头,对宁霏道:“你既然说自己是香姨娘的妹妹,那就老老实实跟我们走一趟,见了大少爷,确认过你的身份无误后,自然不会有事。”

宁霏暗暗庆幸,她对南宫家暗中早就做过足够的了解,这时候扯起谎来毫无压力。但既然把这话说了出去,现在也不能再反抗了。

她顺从地站起身来,一边假装脚受了伤,一瘸一拐慢腾腾地往那些人中间走去,一边飞快地思索着等会儿要怎么办。

真见到南宫泽,她肯定是死路一条,而且到那时候她人已经在回头谷中,周围都是敌人,逃脱的机会只会比现在更小。

宁霏被众人带着,走得又慢又拖拉,一会儿大呼小叫这儿疼,一会儿吵吵嚷嚷那儿受了伤,一路上就没安静过。

来马场之前,她传了信给灵枢,本来是让灵枢在今天晚上去马场找她的。现在灵枢应该就在回头谷附近,她只能尽量拖延时间,指望着灵枢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过来查看情况。

然而她所在的地方距离回头谷谷口本来就不远,就算她走得再磨蹭,短短片刻之后,也终于还是到了谷口。

正文 109 一不做二不休

进了回头谷谷口,到炼铁场边缘时,有人提前先去禀报南宫泽,片刻后,一个男子带着几个人走了过来。

这男子穿的是一身跟炼铁工匠一样的很普通的衣服,但有着南宫家宽阔的高额头,形状偏长的眼睛,以及方正的下颌轮廓。正是南宫家大少爷,南宫泽。

“宁六小姐?”

南宫泽见到宁霏,微微诧异。宁霏作为这一届珠玑会的状元,名满京都,他自然是认识宁霏的。

“宁六小姐?”带宁霏来的那个护卫愣了愣,“她刚才说她是大少爷香姨娘的妹妹。”

南宫泽也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朝宁霏勾起嘴角。

“宁六小姐知道得还挺多啊。”

然后又对那些护卫道:“认清楚了,香姨娘没有什么姐妹,这位是安国公府的六小姐,宁霏。”

那护卫有些犹豫:“那还要不要……”

要是平民百姓或者普通的江湖中人进入回头谷,灭口就灭口了,但眼前这位可是高门贵族的小姐,也一样直接杀了?

南宫泽微微一停,望着宁霏,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杀。”

他当然知道宁霏的身份不一样,在这里杀了宁霏,带来的麻烦比杀那些平民要大得多。但这个炼铁场太重要,干系也太大,绝不能被人发现,更何况宁霏还在这里见到了南宫家的下人和他本人,傻子也猜得出来这炼铁场是南宫家的。

当然也可以把人弄疯弄傻,但终归还是有风险的,只有灭口是最安全的办法,而且一劳永逸,死人永远不会走漏任何信息。

宁霏假装大惊失色:“不要!不要杀我!南宫大少爷,我保证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的!你们要是杀了我,我的家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来这回头谷追查到底!到时候你们的秘密就更保不住了!”

南宫泽淡淡道:“我当然不会让你跟回头谷扯上关系,有的是办法让你死在别的地方,就算查也查不到这里来。”

他转过身去,对那些护卫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动手。

“宁六小姐,我也是别无选择,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太倒霉。去什么地方不好,偏偏跑到这里来。”

回头谷不远处就是叶家马场,山里风景好的地方还建有一两处京都达官贵族的山中别院,所以南宫泽倒是没有多想,只以为宁霏是在这附近游玩,误打误撞进了回头谷。

领头的那个护卫举起了手中的弯刀,宁霏正要再开口说话,只见刀光一闪,响起哐啷一声,那把弯刀掉在了地上。

与弯刀一起掉下的,还有一截被整整齐齐砍断的手臂,一道鲜血犹如涌泉般喷射出来,洒在刀身上。一半刀身覆盖着赤红的鲜血,一半还映着最后一片微亮的天光,以及那护卫一张目瞪口呆的脸。

过了一秒钟,才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那护卫捂着血如泉涌的断臂,连连后退,然而惨叫声也只到一半就断了。寒光到处,又一道血色喷溅而出,他已经被一剑干脆利落地封了喉。

几乎就在同时,一样犹如割草般倒下去的,还有宁霏周围的六七个人。剑光在空中拉出一个长长的优弧,弧光上绽开一朵朵鲜红的血花,犹如暮色里以生命燃烧而绽放出的巨大烟火,残忍而又绮丽。

一圈人倒下,宁霏的身边多了一道身影,身穿在树林里最不容易被发现的青色暗纹劲装,手持一把长剑。

那长剑刚刚夺走了七个人的性命,竟然没有沾上一滴血,犹如明镜般光可鉴人的剑身上,连一道血痕都没有留下。锋利得似乎能吹毛断发的剑刃上清光流转,犹如一泓泠泠秋水,寒气逼人而来。

南宫泽惊得瞠目结舌。

“七……七殿下?”

谢渊渟把宁霏护在身后,转向南宫泽,装模作样地惊讶道:“哎呀,居然是南宫大少爷。南宫大少爷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应该是南宫泽想要问谢渊渟才对。他这时候完全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来了一个宁霏,就已经够凑巧了,谢渊渟怎么会也出现在这回头谷?又怎么会救宁霏?

等等……不对,他什么时候竟然有了这么高的武功?

难道……

南宫泽一惊,顿时换了一种目光看谢渊渟。谢渊渟往后一缩,一脸我受到了惊吓的表情,却是把宁霏护得更紧了。

“南宫大少爷干嘛这么凶啊?难不成是想杀人?”

南宫泽望着谢渊渟的目光更加深暗,脸色也渐渐沉了下来。

他作为南宫家年轻一辈里最杰出的子弟,自然也是有几分眼力的。谢渊渟刚才显露的身手,以及现在的表现,都不符合他以前又疯又傻脑子有问题的传言。

那么这位七殿下这么多年来,都是在隐藏和伪装?

不过,现在这不是最需要考虑的问题。谢渊渟到底藏得有多深,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他出现在这里,就意味着他也知道了回头谷里的炼铁场是南宫家的。

谢渊渟是太子的嫡长子,而南宫家是睿王一边的。太子和睿王一向是水火不容的死对头,要说宁霏也许还不会把炼铁场的秘密说出去,那么谢渊渟就是一点可能都没有。

要灭口的人,又多了一个。

谢渊渟是皇孙,而且还是一直深得皇帝宠爱的皇孙,身份又高上一层。杀了谢渊渟,风险比杀宁霏更大上百倍。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一不做二不休,只能杀。

七殿下出京都,随身肯定带了护卫,现在护卫正好不在,也不知道被他派去了哪儿。总之要动手就必须趁早,再拖下去,等到护卫回来,要杀人灭口就更麻烦了。

南宫泽咬了咬牙,横下一条心来,眼里露出隐隐的杀机。

他朝后面挥挥手,又是足有十几二十个人围了上来。

正文 110 裂如莲华,九星追月

谢渊渟面向着南宫泽,没有回头,对宁霏道:“地上那些人的武器,你看看有什么合适的,拿过来将就着先用吧。”

宁霏从地上一具尸体的手中捡起一对长短双剑,谢渊渟压低声音道:“能拖多长时间拖多长时间。”

宁霏往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谢渊渟平时总带着的侍卫执箫,猜想可能是被谢渊渟派出去找救兵了,所以他才说要尽量拖延时间。

对方的数十个护卫渐渐地拉开距离,成两道弧形,从两边将宁霏和谢渊渟包围在了中间。宁霏抽出长短剑,转过身去,把后背对着谢渊渟。

她的注意力全部都在估算周围的对手有多少实力上面,丝毫没觉得这个动作有什么不自然。之前一直想着要提防谢渊渟,这时候竟然也忘了。

倒是谢渊渟回头看了看宁霏毫无防备地对着自己的后背,嘴角弯起一弧愉悦的笑意来。

那张本来就颠倒众生的盛世美颜,这一刻更是犹如在阳光中的万千荼蘼花海,无边无尽的繁盛和灿烂,美得震颤人心。

下一刻,那三千繁花更加张扬地怒放开来,瞬间染上了鲜艳的血红色彩。

一蓬蓬鲜血随着剑光飞溅出来,数点细细的血珠落在谢渊渟的面容上,正在右边眼角下方的位置,犹如给他点上了血红的朱砂痣。映衬着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冶艳、绮丽,妖魅邪异,充满了修罗般的杀戮之气。

在他面前,回头谷的护卫们接二连三地倒下去。他的剑法极快极准极简练,没有任何花哨多余的招式,全是一剑毙命,然而看过去却似乎比任何剑法都要来得华丽。因为那寒芒凛冽的剑光所到之处,有大片大片盛放开来的鲜血之花作为装饰,煌煌剑光和赤红血色相互映衬,仿佛地狱里燃起了冲天的红莲烈火。

这般残忍狠辣,刻意嗜血的剑法之下,他的脚边飞快地堆积起了染满鲜血的尸体,更多的鲜血在岩石的地面上积聚成血泊,沿着石缝,犹如溪流一般流淌开去。

同样满身是血,一身青衣几乎染成了黑衣的少年,站在这一片血海之中,就像是一位年轻而又邪恶的魔君。落了点点妖异血珠的绝色面容上,带着摄人心魂的微笑,手中的长剑仍然滴血不沾。

谢渊渟身边围着的人渐渐减少,一部分是被他所杀,而更大一部分都是被那满眼触目惊心的血红色所震慑,畏缩着不敢上前。

宁霏看得也有点呆。

她这是第一次见到谢渊渟真正出手,虽然知道他的武功肯定藏得比她想的要深,但没有想到竟然这么高。

谢渊渟的这种剑法,名为“裂如莲华”,名字出自佛教传说中八寒地狱的最后三个地狱,裂如青莲地狱,裂如红莲地狱,裂如大红莲地狱。本意是指人在地狱里的极度寒冷之下,冻得全身皮肉大块大块开裂,看过去犹如青色和红色的莲花花瓣一样。

剑法也相应地分为三个境界,起了一样的名字,剑如其名,十分准确。光听这些可怕的字眼,大概就能猜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剑法了。

宁霏前世里只是听说过裂如莲华剑。多年前由江湖中一个恶名昭著的杀人狂魔所创,因为其丧心病狂的残忍和血腥,以及几乎无人敢撄其锋芒的巨大威力,一时轰动江湖,横行十来年,未遇敌手。

直到后来九重门门主蓝夙的横空出世。这个百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天才,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决战中,终于击败并诛杀了裂如莲华剑的创始者,为江湖终结了这场噩梦。

当年的蓝夙,还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

这场大战时隔多年,已成传说,但现在仍然为江湖中人所津津乐道。

谢渊渟现在的裂如莲华剑,应该还只在第一个境界“裂如青莲”,就已经这般血腥恐怖,难以想象后面两个境界会是什么样子。

在一旁观战的南宫泽脸色更是沉了下来。他见过的场面多得多,还不至于这就被吓倒,但也是一脸的震惊和忌惮之色。

突然,从不远处的树林中再次疾飞出两点隐约的微光,光泽很暗,然而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在几乎已经黑下来的天色中,几乎辨认不出来。

“小心!”

宁霏举剑挡去,清脆短促的叮叮两声,两枚暗器都被她截了下来。

然而那暗器看过去十分细小,却竟然极为沉重,力道更是大得出奇。这一挡之下,震得宁霏整只右手一片酸麻,几乎没了知觉,手里的剑也差点脱手落下。

然而紧接着,竟然又是九点乌沉沉的微光随之而来,这次是朝着谢渊渟去的,速度比之前更快,犹如追光掠电一般,挟带的劲风竟然在空中发出了细微尖锐的鸣叫声。

宁霏这一瞬间倒是认了出来。这一招是九星追月,江湖中一个人称乌衣客的高手的成名绝技。

一般人两手可以精确地同时发出三五枚暗器,再多的话就是满天花雨的手法,很难有什么准头可言。但乌衣客这同时发出的九枚黑色星镖,取的是人的双眼、双肩,双腿,额头,喉咙,腹部九个关键部位,精准无误,奇快无比。而且这些星镖用的都是比一般钢铁沉重好几倍的乌金玄铁,力道尤其之大,挡下两三枚都十分不易。

便是对方侥幸躲过这九星,未受重伤,也必定手忙脚乱。而乌衣客的武器还有一对弯月双刀,也就是九星追月的后面一半“追月”,紧随九星而出,那是更厉害的杀招。

自从这九星追月成名以来,几乎没有人能够在这“九星”和“追月”之下安然无恙。事实上,若非一等一的高手,在“九星”这里就已经败了,乌衣客甚至连用出“追月”的机会都很少。

这人当年也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物,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进入朝廷势力,投靠南宫家,成了区区一个护卫的角色。

谢渊渟微微挑眉,对着那迎面而来的九点星状微光,扬起了手中长剑。

正文 111 杀神戏精

“叮——”

一道悠长的金属相击声响起,白亮的剑光在半空中划出长长一道曲折的轨迹。在这光带之中,有九点耀眼的光芒亮起,转瞬即逝,仿佛夜空中被连接成星座的九颗星辰。

那是快到了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度,一剑连续斩落九星,斩下一枚星镖和第二枚星镖之间几乎没有间隔,这才能让那九下相击声连在一起,听上去宛若长长的一声。

犹如丹青圣手书法名匠,一笔书写蜿蜒千里的山水长川,横亘苍穹的银汉星河,挥毫泼墨间写尽天下气势,乾坤轮转。

一剑长书,过如浮云。

谢渊渟这一剑斩九星,竟连对面那乌衣客都看得整个人呆在原地。

他这九星齐发,还从未被人像这般炫技一样轻轻松松地打发过,仿佛只是拂开从空中飘落下来的九片叶子。

这一愣,本来应该紧接在“九星”之后的“追月”,便慢了一步。弯月双刀齐出,一刀钩向谢渊渟的脖颈,一刀钩向腰间,然而都被平平稳稳地架住了。

谢渊渟手中长剑一绞,两把弯刀瞬间被绞成了十来片碎片,哐啷啷地掉落下来。

乌衣客大骇。他的这两把弯刀,削铁如泥,吹毛断发,在江湖神兵谱上,是排名前十的宝刀。当年群战时连断十几把兵器,刀身上连一点缺损都没有,现在竟然被人一绞便绞成了一堆的废铁。

能这般强横的,只有神兵谱排名在他之前的兵器,但那些兵器何等鼎鼎大名,便是以前没有见过,一眼也能认得出来。而眼前谢渊渟的这把剑,虽然锋锐逼人,寒芒凛冽,但没有任何特征,应该不属于排名前十的任何一把剑。他也从来没听说过这把剑。

这是什么来头的兵器?

乌衣客毕竟是一代高手,被震惊只是一瞬间,随即便飞快地丢弃只剩下两个刀柄的弯刀,再不敢留任何余地,运足了十成十的内力,借着两人贴身的近距离,一掌拍向谢渊渟的小腹。

“砰!”

谢渊渟左掌一转,云淡风轻地对上这一掌,乌衣客被震得连连倒退了好几步,霎时间再次脸色大变。

这种内力……“百川归海”!

能有这种独门心法的,世上只有一个人!

他脸色煞白地瞪着谢渊渟:“你是……”

一句话还未说完,谢渊渟紧随其后的一剑,已经削下了他的头颅。

鲜血井喷而出,他没有说出口的话,随着一脸惊恐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了那张满是鲜血的脸上。

谢渊渟缓缓地斜垂长剑,剑身上沾染的数道血痕,飞快地汇聚成一滴鲜血滴落下来,又恢复了原本的光洁如镜。

南宫泽的眼中终于也露出了惊骇之色。

这个叫乌衣客的江湖中人,是他花了大代价聘请来回头谷的,武功远远高于回头谷的其他所有护卫。就连乌衣客都这般轻易地折在谢渊渟手上,其他人更不用说。

就算谢渊渟之前一直在藏拙,但他的年龄真真确确只有十六岁,十六岁的年纪能有这种武功,简直匪夷所思。

现在已经不光是谢渊渟看见了炼铁场的问题。谢渊渟在武功上藏得如此之深,其他方面必然也不可小觑。这样一个深不可测的人物,是太子的嫡长子,将来说不定也会成为睿王最可怕的劲敌之一。一想便让人觉得全身发毛。

反正本来就要灭口,趁着这次谢渊渟在回头谷,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人杀了,永绝后患。

谢渊渟武功是高,但那也是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回头谷里上百个护卫,一批一批上去车轮战,他就不信耗不死谢渊渟。

“全都给我上!”

南宫泽杀气腾腾的命令刚刚出口,众人还没围上去,后面炼铁场另一边的方向,冲过来三五个护卫,一脸的惊慌之色。

“大少爷!官兵!京兆府的官兵来回头谷附近了!”

几个平民百姓进回头谷,他们杀了就杀了,但现在来的可是一大队官兵,漫山遍野明火执仗的,谁敢去动?

南宫泽脸色骤变。

“京兆府?……京兆府的人怎么会来这里?”

京兆府管理的是京都地区,并不仅限于城内,京都周边五十里之内的近郊,也在京兆府管辖范围之内。

但郊区除了京都富贵人家的庄子、别院和马场以外,大部分地方山林遍布,山里只有一些零零星星散布着的小村子。比起京都城里的千头万绪来,这里需要京兆府来管理的事务简直太少了。

回头谷位置这么偏僻,有什么事情能让京兆府出动这么多官兵,夜里大张旗鼓地杀到这里来?

难道是炼铁场的秘密已经走漏出去了?

南宫泽猛然转头望向旁边的那个护卫,那护卫连忙跪下:“跟宁六小姐来回头谷的,还有另一位小姐和一个会武的丫鬟,已经分别派人去追杀了,但不管有没有追到,绝不可能是那两人报告了京兆府!”

从回头谷到京都,一来一回需要大半个白天,而刚才的事情才发生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前。

南宫泽又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谢渊渟。若不是宁霏这几人的话,那就只有谢渊渟了。

但这一回头,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谢渊渟,而是眼前一片明如秋水的寒光。他聚焦了一下目光,这才看清那是一把长剑,光芒凛冽的剑尖稳稳地悬在他双眼之间,相距毫厘地直指他的眉心。

他身边围着的好几个护卫,到这时候才缓缓地倒下去,一颗颗头颅从脖颈上滚落下来,鲜血像是喷泉般涌出,落了他满头满身。

谢渊渟手持长剑对着他,一脸我很委屈我很害怕,总算有救兵来了的表情。

“太好了,快叫京兆府的官兵过来!南宫大少爷要杀我,让他们赶紧来救我!”

众人:“……”

您觉得您这个样子像是需要人救的吗?

一边跟个杀人狂一样在满地尸体中拿剑指着人家,一边还这么多戏,有没有考虑过南宫大少爷的感受?

正文 112 发现炼铁场

大元京都的京兆尹,已过五十,好不容易得了唯一一个年仅五岁的老来子,疼爱若性命,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但是今天,他这个宝贝儿子被人拐跑了。

拐跑他儿子的是当朝的七皇孙殿下。七殿下在大街上看到这玉雪可爱的小公子,由他娘亲和几个嬷嬷丫鬟带着玩儿,一时兴致大起,笑眯眯对娃儿来一句“哥哥带你一起骑大马”,然后就伸手一捞直接把娃儿捞上马,一顿策马狂奔,出了京都城门。

小公子从来没骑过马,在马背上差点没乐疯,激动得大喊大叫,兴高采烈眉开眼笑。后面几个女人则是差点没吓疯,急得大喊大叫,不顾形象地当街狂追了半天,但是哪怕一人长了十条腿也追不上,只能哭天喊地地回去告诉京兆尹。

京兆尹立刻十万火急地派人出城追寻。天知道这位脑子有问题的七殿下要干什么,一会儿一个奇葩念头的,现在是骑大马,保不齐等下来个互换一下角色,就变成拿他的宝贝儿子当马骑了。

在城外,正好有“路人”告诉他们,谢渊渟带着小公子,走的是京都西南方向的一条小道。

那里过去,就是回头谷。

然后,便有了回头谷附近漫山遍野举着火把寻找小公子的京兆府官兵。

“都给我找仔细了!应该就在这附近!”

京兆尹自己手里也举着一根火把,心急如焚地走在众人最前面,因为刚刚从密林里穿行过来,一身官服被树枝挂得破破烂烂,官帽也歪到了一边。

刚刚在前一个山头,又有一个晚归的“山民”给他们指了路,说是在这附近见过一个红衣少年带着一个孩子骑马过来。

“大人,前面!”

一个官兵激动地高喊起来。

前面是一条怪石嶙峋的山谷,谷口处有小溪流入,溪边生了一堆篝火。谢渊渟不在,但他的贴身护卫执箫,正陪着小公子坐在篝火边,颇有情调地在火上搭了烤架,烤着好几条鱼和一只野兔子。

还别说,那股烤鱼烤肉的香气一飘过来,对于在山中搜寻了半天饥肠辘辘的众官兵来说,着实十分诱人。

小公子望着火上烤得金黄流油的兔子,两眼冒光,口水直流。京兆尹老泪纵横地扑过去抱住自己失散三个时辰的宝贝儿子:“宝儿,爹让你受苦了!……你没事吧?……”

小公子基本没意识到来的是他老爹,把京兆尹的脑袋推到一边,目光仍然紧盯着烤兔子不放。

挡着我看烤兔子了!大哥哥说再过一会儿就能吃了!

京兆尹沉浸在找到儿子的狂喜中,没计较儿子把烤兔子看得比他这个爹还重要的伤心事。看见儿子安然无恙,出来踏春郊游加篝火野餐似乎还玩得挺开心,对谢渊渟的怨气也消了一大半。

“你家七殿下呢?”京兆尹问执箫。

执箫道:“殿下去抓猎物了。”

京兆尹暗中松一口气。还真是出来野餐的,那就好,只要七殿下干的不是什么离谱的事儿,应该还比较容易哄回去。

“轰!”

就在这时,回头谷里响起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

随着那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一团赤红的火光腾上半空,几乎照亮了半条山谷,浓黑的烟尘在夜幕下滚滚而起。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众人还是被吓了一大跳,纷纷望向回头谷那边。

“怎么回事?”

京兆尹抱了好几次小公子,都没能把小公子从烤兔子前面拖开,只好自己站起身来。

回头谷里的爆炸,很明显不是自然现象,而是人为的。这荒山野岭中,按理说除了庄子马场之类,就是山民的住所,都不可能发生这么大的爆炸。

能炸成这样的,只有某些作坊和工场,比如火药、钢铁或者其他粉尘特别多的工坊。

这下京兆尹不可能当做没看见。这里也属于京都地区,也是归他管的地界。这么隐蔽地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工坊,想必不会光明正大到哪里去,要是一般东西也还罢了,如果跟火药和私铁扯上关系的话,那可就不得了。

京兆尹立刻吩咐他带来的一队官兵:“你们进回头谷看看,不管是什么情况,立刻派人出来回禀我。”

这一进回头谷,看到的景象震惊了众人。

回头谷的一排数十座大炉子,其中一座被炸飞了,刚才的爆炸声就是从这里来的。满地都是飞溅出来的残缺的砖块,通红的铁石,还在燃烧着余火的煤炭,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炼铁的炉子。

炼铁场里的工匠和护卫们,有不少人因为这场爆炸而被烫伤烧伤,到处响着惨叫声和哀嚎声,遍地狼藉,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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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加更,晚上六点还有一章

正文 113 辛夷是你派来的人吧?(二更)

京兆尹吩咐一队官兵留下,和执箫一起照顾小公子,并等谢渊渟回来。自己也进了回头谷,让官兵们清点和救治被炸伤烧伤的人,并核实这些人的身份。

“大人!这是南宫大公子!”

一个官兵喊起来。京兆尹吃了一惊,过去一看,果然是南宫家大少爷南宫泽。

南宫泽就在爆炸的炼铁炉子不远处,躺在地上不省人事,身边到处都是还在燃烧的煤炭矿石。还有一大块砌炉子的石块,烧得通红,就落在他的脑袋旁边。

他的双手被严重砸伤加烧伤,基本上完全废掉了,下半张脸加上脖颈胸口位置也被大片烫伤。似乎是用双手挡了一下飞过来的那块石头,虽然脑袋没有被直接砸中,性命无虞,但也受了不轻的伤。

“南宫家大少爷怎么会在这里?”

京兆尹注意到南宫泽身上穿的,是和其他炼铁工匠一样的粗布衣服,顿时就起了疑心。

规模这么大的一个炼铁场,后面没有足够强大的势力支撑,是根本建不起来的。南宫泽作为南宫家的长子,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身上又穿着这种衣服,很难不让人把炼铁场和南宫家想到一起去。

历代京兆尹作为治理京都的地方官,也是最难当的官之一,在京都天子脚下无数盘根错节的势力之间和稀泥,说好听点是八面玲珑,说难听点就是墙头草两边倒,很少投靠哪个派系。

现在三位皇子相争,一时不分高下,京兆尹也不偏帮哪个皇子。这次私设炼铁场事关重大,他只能秉公办理,将炼铁场里所有的人统统带回京都审讯。

带回去的人其实也不多,不过三四十人,大都是受了伤的。这么大规模的炼铁场,不可能只有这么些人,其他人应该都是逃走了。

京兆尹下令增派了更多的官兵过来,在周围漫山搜捕,然而一个人也没有抓到。

早在两个时辰之前,在距离回头谷两个山头的一个山洞里,执箫抱着剑站在一旁,看着最后一具回头谷守卫的尸体从车上被拖下来,丢进山洞深处一条已经满是尸体的缝隙里。几个人用大大小小的石块填满缝隙,最后又封死了山洞。

回头谷里所有见过宁霏和谢渊渟的人,除了昏迷不醒的南宫泽以外,其他全都在这里了。只有那些什么也没看见没听见的工人,虽然大部分受了伤,但至少还留了一条命下来。

宁霏和谢渊渟站在山下,执箫从山上下来,对谢渊渟禀报道:“殿下,已经全部处理完了。”

“你可以放心了。”谢渊渟对宁霏说,“这里我没留一个活口,南宫泽那边,就算他能醒得过来,醒过来能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说不了话写不了字。没人知道你会武功的事情。”

宁霏瞪他一眼:“你不是知道?”

谢渊渟理直气壮地朝她黏过来:“我怎么能一样?我又不是外人。”

宁霏退开一步:“你别靠这么近!……叶盈芜和辛夷那边有没有消息?”

叶盈芜和辛夷分开逃跑,现在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谢渊渟已经派了他的人去追。

他手下似乎有不少下属,一个个都是高手,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制服并灭口回头谷里的数十个守卫,并且潜入炼铁场弄了一场爆炸出来。

这些人比军队里的士兵还要训练有素,效率极高,行动起来无声无息的跟幽灵一样。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反正绝对不是从太子府出来的侍卫。

谢渊渟又逼过来一步:“暂时还没有,不过你……好像有人回来了。”

黑暗的树林里出现了七八个人影,正是谢渊渟刚才派出去的一队人,其中两人扶着一个满身是血,毫无声息的女子。宁霏举起火把上去一看,才认出那是辛夷。

“殿下,宁六小姐,追杀辛夷姑娘的人我们都已经处理了,但辛夷姑娘受了重伤,需要赶紧救治。”

宁霏检查了一下辛夷身上的伤口。辛夷显然跟追杀者们有过一段激烈的搏斗,身上好几处深深的刀伤剑伤,所幸没有中暗器,但再不处理伤口的话,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有性命危险了。

荒郊野岭,条件有限,宁霏给辛夷紧急止血,简单清理了伤口,然后把伤口一一缝合起来。她自己和谢渊渟的人身上都带有最上等的金创药,全部给辛夷用了上去。

谢渊渟就在边上看着她忙活。宁霏全部做完之后,探了一下辛夷的脉。好在辛夷长年习武,身体比常人强健,只要及时止了血,应该没有什么大碍。

然后宁霏才站起身来,一边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淡淡地看向谢渊渟。

“辛夷是你派来的人吧?”

正文 114 荒郊野岭孤男寡女

谢渊渟一滞。

宁霏微微挑眉:“别抵赖。你和你的下属们,按理来说以前都没有见过辛夷,但刚才你派人出去的时候,我只说了被追杀的是我的丫鬟辛夷,关于辛夷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样子,可是一个字都没提,你也一句都没问。难道你们在山里随便碰到一个姑娘就救回来?”

之前她就对辛夷起了疑心。尽管辛夷自己说是镖局出身,所以会武功,但宁霏看得出来,她的武功路数狠辣利落,杀气极重,不像是一个镖师的女儿能有的身手,倒更像是专门用来杀人的。

而且辛夷对于取人性命的那种冷漠无情,并不是性格使然,也不是因为绝对服从她的命令。但凡一个心肠柔软人性完整的女孩,无论什么性格,无论有多听话,都很难做到面对人命而毫不动容。辛夷这个样子,只能说明她是真的视人命为草芥。

但疑心归疑心,宁霏开始时怀疑的也只是辛夷的真实身份,倒没有想到是有人把辛夷塞进来给她的。因为那会儿她还不知道谢渊渟对她的特殊心思,而其他人似乎又不可能。

谢渊渟望着宁霏片刻,无奈地笑了一笑。

“对,她是我送去的。”

宁霏直视着他:“你把辛夷放在我身边,是想干什么?”

“只是想保护你而已。”

谢渊渟也同样直视着她,目光澄澈,一双瞳眸这时没有丝毫的阴翳黑暗,清明通透得仿佛一潭不带任何杂质的透明静水,一望就能望到最深处的底部。

“我不是派她去监视你的。从她到你身边起,除了你遇到危险的两次,她没有给我传递过任何有关于你的信息。今后会同样如此。我保证。”

无论是出于关心还是好意,没有人会喜欢自己身边跟着一个监视者,把自己的一举一动报告出去。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让辛夷向他报告关于宁霏的事情,虽然他其实很想这么做。

但宁霏被灵枢带走失踪的那次,辛夷还是联系了他,所以他很快便追上去找到了宁霏。还有这次在回头谷被人发现,辛夷在分头逃跑之后也给他传了信,幸好他就带着人在附近准备对付回头谷的守卫们,才能及时赶过来。

宁霏盯着谢渊渟片刻,转开了目光。

“先送辛夷回附近的叶家马场,她大量失血后需要补充水分和盐分,而且身体会发冷。我在这里等叶盈芜找回来了,再一起回去。”

谢渊渟心下一喜。宁霏没说要把辛夷送还给他,而且仍然关心辛夷的伤情,那就是默认留下辛夷了。

以她的性格,本来是不可能把别人的人留在自己身边的,尤其是辛夷还担负着贴身保护她的重要责任。

她愿意留下辛夷,是不是就说明她不再把他当做“别人”,而对他有了一定的信任?

谢渊渟本来想说夜深了,让宁霏也一起回去,找到叶盈芜后直接把人送回叶家马场就是了——然后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是傻了,荒郊野岭孤男寡女,大好的两人独处的机会,还想着把人给送回去。

“那我陪你一起等。”

谢渊渟把剩下的人全部派了出去,执箫也被不客气地打发走了,只剩下他和宁霏坐在回头谷谷口的一块山石上。

山石粗粝,谢渊渟很贴心地铺了一层衣服在上面——从他的一群下属身上扒下来的外袍。

只穿薄薄一件中衣在树林里穿行的下属们:心好塞。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黑夜里的山林,盛大的阒静犹如夜色一般,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那些繁杂的虫鸣声,蛙叫声,兽嗥声……统统都被吞噬入其中,显得遥远而朦胧。

深藏蓝色的苍穹上,漫天星斗,光芒灿烂,犹如无数条缀满钻石和水晶的华丽流苏,从天的一个尽头甩到另一个尽头。那些耀眼的星辰,黯淡的星云,在渺渺银汉中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仰头望着天空久了,就仿佛整片恢弘而璀璨的星空,都在头顶上缓缓地旋转。银河流淌,斗转星移。

谢渊渟本来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做点什么,然而在这样空灵宁静的环境下,却觉得仿佛说什么都是破坏气氛。

只要这样静静地和宁霏一起坐着,就有一种安宁而踏实的感觉,心底柔软平静,像是有一泓清澈的细水淙淙流淌而过。

以前……

以前,如果他能早点明白这种感觉,早点把性子沉下来,不那么高傲,不那么强横……也许他们今天都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但没有办法,那时他们都还年少。他高高在上狂妄睥睨,满身都是凌人的傲气,自觉天下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她甘心首疾执迷不悟,被一腔痴情蒙蔽了双眼,只看得到自己愿意看的东西。

两人都是一样的不撞南墙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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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今天更迟了,设置自动发布时,把日期给点错了,看见评论催更时才发现,被自己蠢哭qaq

正文 115 帮我检查一下腹部的异样感觉?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望着繁星迷离的夜空,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谢渊渟不觉得尴尬,倒是宁霏神色有些不自然。尤其是谢渊渟一直在不着痕迹但是坚定果断地一点点往她这边挪,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天空,身子却一直往她的身上靠。

宁霏往旁边让开一点位置,谢渊渟只当没看见,不动声色继续挪过来。

宁霏再挪,他再靠过来。

再挪,再靠过来。

再挪……宁霏从他们坐的岩石边缘摔了下去。

谢渊渟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她的腰身。宁霏就像是腰上被火烫了一样,飞快地挣脱开他的手,自己落到了地上。

“能不能好好坐着了?你屁股那么大,要占这么多位置?”

谢渊渟笑眯眯:“是啊,要不要来摸摸看?”

宁霏:“……”

谢渊渟带着笑意在上面伸出手:“好了好了,我不挤你就是了,上来。”

宁霏白他一眼,啪一下拍开他的手,自己再次坐上了岩石。

这次她没再沉默,找了话出来说。

“你的武功为什么能进展得那么快?”

她可以肯定,她第一次见到谢渊渟的时候,他虽然有一点武功底子,但顶多也就是江湖上三流的水平。然而到现在只过了短短几个月,他的武功就不可思议地突飞猛进,简直可以说是一日千里,现在连她也看不清到底到什么高度了。

谢渊渟停顿了一下:“你一定要知道吗?”

“你不方便说也没什么。”宁霏说,“只是我也在练武,但进展很慢,所以问一句而已。”

其实她有前世的武学基础,需要的只是把这具身体练起来,已经算是很快了。但跟谢渊渟的速度比起来,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练内功用的是‘鬼门桥’。”谢渊渟缓缓地说,“但我不能告诉你怎么练,因为你不能练这个,太危险了。”

宁霏一惊。

“鬼门桥”不是内功,而是内功的一种修习方法,由百年前的一位武学高人所创,适用于绝大多数内功。

它的作用听上去十分诱人。能够加快内功的修习速度,在短时间内练出深厚的内力,比平常人的效率快上三倍五倍甚至十倍。走普通路子练十年练出来的成果,如果靠“鬼门桥”的话,可能一年就能练成。所以它的名字里有个“桥”字,意思就是捷径。

但“桥”的前面,还有“鬼门”两个字。想走这条捷径,就必须先过鬼门关。一步登天必然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

练“鬼门桥”极其危险,稍有不慎就会真气走岔,内息紊乱,导致经脉爆裂寸断,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走火入魔。当年那位武学高人,结局就是被自己首创的“鬼门桥”所害,走火入魔狂性大发,伤了多人性命,最后自己也爆体而亡。

因为其危险性,“鬼门桥”被名门正派列为歪门邪道,在这之后就渐渐失传,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宁霏立刻搭上谢渊渟的手腕,去探他的脉搏:“那你现在……”

“我没事的。”谢渊渟笑意盈盈地看着宁霏落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我要是没练成功,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

前世里他就得到了“鬼门桥”的法诀,那时候他并不急于求成,所以也没有去练。

但这一世不一样了。他急需要一流的武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慢慢练,为了尽早变得强大,冒点风险是必要的。

当然,他很珍惜自己现在的性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辈子谈何把她抢到身边,所以他也不会随随便便拿自己的命去乱来。

原本的“鬼门桥”有很大的缺陷,被他自己重新梳理修改了一遍,大幅度降低了走火入魔的危险,只是练的时候会十分痛苦。

但这点痛苦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跟她前世里所受的折磨比起来,他受的这点苦算得了什么。

宁霏仔细探了谢渊渟的脉搏,确实完全正常,这才把手放开:“是没什么问题。”

谢渊渟恋恋不舍地看着宁霏收回去的手。

宁霏虽然自己有暗中练武,但毕竟最近这段时间以来都是个锦衣玉食娇养着的千金小姐,一双手也保养回去了不少。

她的手长得极为清秀柔美,手指修长而纤细,肤色雪白如羊脂美玉。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上面没有像京都流行的一样涂蔻丹之类,干干净净,只带着淡淡的天然粉色,晶莹剔透,光洁柔润,就像是五片美丽的小小贝壳。

尽管刚才只有指尖碰到他的手腕,他也能感觉得到那种柔嫩的触感,以及微凉的温度,仿佛最为光滑柔软的丝绸流淌过他的肌肤。

“不过说起来,我的腹部倒是经常有异样的感觉,你也帮我检查一下看看?”

这所谓的异样感觉,就是他的下腹部位置,在想到她或者碰到她的时候,经常会有的那种感觉。

那是一种又燥又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紧绷绷胀得难受的渴望感,不需要任何人给他检查,是个男人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当然他不能直接这么说,宁霏肯定会杀了他。

正文 116 我要跟你睡一个房间

宁霏作为医者,习惯性地以为谢渊渟是真的身体不适,完全没往这么不可描述的方面上想。

医者眼里的病人不分身份,她这会儿倒是完全没有之前不让谢渊渟碰到的芥蒂,真的伸手过去按了按他的腹部。

“什么样的感觉?疼?”

谢渊渟摇头:“不是疼,我也说不来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不在你按的这个地方。”

宁霏果然换了个地方:“这里?”

“不是。”

“这里?”

“也不是。”

……

宁霏把他的整片腹部,包括两边腰侧、胸口下方以至髋部位置都按了一遍,连他的八块腹肌都数得清清楚楚了,还是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这家伙年纪轻轻,身材倒是极好。腰身紧实劲瘦,腹肌清晰分明,充满了力度感,但是十分柔韧,没有那种硬邦邦跟石头一样的触感。

“到底有没有啊?”

宁霏抬头去看谢渊渟,结果这一看,在他的耳朵上看到了一抹可疑的绯红色。

谢渊渟正经严肃脸:“本来平时是有的,但被你摸了一遍,好像已经好了……”

宁霏一巴掌把他从岩石上搡了下去。

……

快到半夜的时候,去找叶盈芜的一队人,终于回来了其中两个,但并没有带回叶盈芜。

“殿下,宁六小姐,我们碰见了追杀叶小姐的那些回头谷守卫,已经全部死了。现场没有叶小姐的尸体,不过附近有女子的脚印通往深山中,叶小姐应该是逃走了。其他人还在山里继续寻找,我们先回来禀报一声。”

宁霏略微松一口气。

看来她让大家分开跑是对的,叶盈芜应该是运气最好的那个。

“那些守卫都是怎么死的?”

“都是中毒死的。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认不出是什么毒。”

宁霏一听就知道了,杀死那些守卫的,十有八九是灵枢。

灵枢正好在回头谷附近,他多年没有出现在中原,这些人自然认不出他的毒。

就是不知道叶盈芜现在是不是跟灵枢在一起。不过以灵枢的冷漠性格,就算在一起也没什么两样,宁霏从小跟他一起长大,就没见他怜香惜玉过。

不管怎么样,只要回头谷的守卫都死了,那叶盈芜的危险就少了一大半。深夜的山林里虽然也有野兽之类的出没,但叶盈芜会武功,又不是柔弱胆小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即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一个晚上应该也能应付得过去。

“要不先回叶家马场吧。”谢渊渟说,“我让其他人等在这里,找到了人直接送回马场去,”

现在已经夜深了,虽然他不想送宁霏回去,但山林里湿气浓露水重,到了半夜还有点冷,他不可能让宁霏在露天过一宿。

宁霏得知叶盈芜没被追兵追上,也放心了一半,没再坚持要在这里等着。

回到叶家马场,马场里叶家的下人们见叶盈芜和宁霏到了半夜还没回来,已经快要急疯了,大半的人都被派出去寻找,只留下一对管事的老夫妻和几个小厮。

宁霏之前把豆蔻留在了马场里,豆蔻本来也闹着要出去找人,好不容易被拦下了,这会儿正蹲在马场的大门口哭。看到宁霏终于回来,哇一下哭得更凶了。

宁霏安抚下豆蔻,跟马场里的人说明了回头谷的事情,以及叶盈芜的情况,让他们往回头谷的方向去找。

老夫妻俩见到七皇孙殿下也来了,诚惶诚恐,先安排谢渊渟和宁霏去休息。

马场里不经常有人来住,准备的房间也不多。老夫妻俩本来想把给叶盈芜准备的那个房间给谢渊渟,谢渊渟进去一看,一脸嫌弃。

“这是给姑娘家住的房间,不要。”

然后指着宁霏的那个房间:“我要住这个。”

宁霏:“……”我不是女的吗?

谢渊渟大摇大摆直接就走了进去。一间房间而已,宁霏懒得跟他争,让豆蔻把自己的行李搬了出来,去睡叶盈芜的那个房间。

结果谢渊渟在自己房间连转悠都没转悠满一圈,立刻又跟过来了:“那边房间太黑,我害怕。”

宁霏翻白眼:“马场里有的是油灯蜡烛柴火,你想睡火堆里都行。”

谢渊渟黏在她后面不放:“我一个人睡也害怕。”

宁霏继续翻白眼:“那你把管事老大爷叫过来陪你一起睡。”

谢渊渟恶寒地从鼻子里嗤了一声,然后死皮赖脸朝她贴过来:“不要,我要跟你睡一个房间。”

豆蔻目瞪口呆:“七殿下,这……这不行的……”

以前天天晚上闯小姐的闺房,虽说不合礼数,但他本来就不太正常,而且一直没被人发现,那就算了。这睡在一个房间里也太过分了吧?小姐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然而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渊渟点了睡穴,丢在外间给丫鬟睡的小床上:“碍事。”

宁霏深深吸了一口气,去外间找来一条绳子,系在房间里的两根柱子之间:“要睡房间里可以,只能睡这绳子上,不然就出去。”

前世里她听师父讲故事,神雕侠侣里的小龙女就是这么睡的,当时她根本不相信有人能真的睡在绳子上。先不说能不能睡得稳,武功再高也不能把人的体重变轻,全部重量都压在一根绳子上面,小龙女那细皮嫩肉冰肌雪肤的,后背还不得被勒成两半。何苦这么找虐。

谢渊渟看了看那条绳子,真的一纵身,轻飘飘躺了上去。

他的武功之高,足以躺在这条绳子上保持平衡,稳稳当当不会掉下来,绳子只有轻微的晃动。

宁霏看得有点呆,正想谢渊渟一个爷们儿,是不是皮糙肉厚不怕勒,真打算在这条绳子上睡觉。下一刻就见他后背上微微运起内劲,啪地一声,震断了绳子。

谢渊渟落到地上,大大方方地把绳子捡起来,放到宁霏的床上,自己也躺上去,把绳子压在他的后背底下。

然后一脸光明正大地看着宁霏:“你这条绳子太不结实了,不过我还是照你说的,睡在绳子上。”

宁霏:“……”

正文 117 反派死于话多

两个时辰之前,入夜的山林中。

叶盈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跋涉。后面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距离她只有短短数十丈了。

刚和宁霏她们分开的时候,她一头扎进了一片密不透风的荆棘林,虽然自己被划得满身血痕,狼狈不堪,但也借着荆棘林的掩蔽,将追兵甩开了一段距离。

可没过多久,后头就又追了上来。林子里没有地方可以躲藏,她的脚程又不快,再走下去,只怕很快就要被追上了。

前面一片黑暗的树林中,突然出现了一点闪烁的火光,尽管其实很微弱,但在夜色中却显得出奇地明亮。

叶盈芜顿时精神大振。有火光就说明有人,尽管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但这种时候有那么一线希望,总比没有的好。

她加快速度赶过去。靠近了才发现,那火光着实是很小,就是一堆已经熄灭了一大半的篝火,只剩下一点点余火,在猩红的木炭和灰烬中缓缓地燃烧着。

篝火旁边有一个全身黑衣的俊美男子,靠在一棵参天巨木的树根处,之前大概是在睡觉,此时早已醒了。但对她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淡淡地望了她一眼,眼神漠然无波,就像是看到一片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

叶盈芜虽然是将门之女,但毕竟阅历太少,毫无涉世经验,黑夜里在深山老林中遇到一个陌生男人,有些忐忑不安。

从对方身上的服饰和那种特殊的姿态来看,她猜测这应该就是一个传说中的江湖中人。大半夜在这种野兽出没的深山里,一个人露天过夜,想来是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身手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位……”叶盈芜一开口就卡壳了,拿不准对一个江湖中人应该怎么称呼。少侠?大侠?大哥?

看对方年轻俊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带着些许文弱病态,看过去不像是说书里那些粗犷豪放的江湖豪客,叶盈芜还是用了最习惯的称呼。

“这位,呃,公子,有人正在后面追杀我,因为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他们马上就要追上来了,您能不能……”

她硬着头皮,一路磕磕绊绊地说下来,对方毫无反应,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般,只是自顾自地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几根木柴。

叶盈芜尴尬地站在那里,说不下去了。

这江湖中人果然就是性格怪。正常人看见一个姑娘家半夜三更独自在深山老林里跋涉,哪怕不想多管闲事,怎么也得问一句吧,这黑衣男子完全不搭理她,她一个人唱独角戏根本就唱不下去啊。

就在这时,黑衣男子背靠的大树上,缓缓地盘绕下来一条手腕粗细的蛇,嘶嘶地吐着信子,朝黑衣男子的肩膀上游过去。

那条蛇从头到尾都是鲜艳得出奇的紫晶色,艳丽而妖异,夜色都无法掩盖住它那一身耀眼的鳞片光泽。就算不认识,一眼也能看得出肯定是有剧毒的。

叶盈芜被吓了一大跳,惊叫起来:“你的背后有蛇!”

她说着便随手抓起一根树枝,冲过去飞快地把那条蛇挑开,远远甩了出去。

黑衣男子再次扫了她一眼,俊美的脸上仍然像冰山一样毫无表情,目光阴冷漠然,看得叶盈芜心底一阵发毛。

“怎么……”

后面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叶盈芜猛然回过头,树林里三三两两出现了总共十来个人影,正是追杀她的那些回头谷守卫。

叶盈芜连忙跑到了那黑衣男子靠着的大树后面。她停下来耽搁了这么半天,结果提前被追上了,现在就只能指望他能帮她一把。

那些守卫乍然见到深山老林里出现这么一个神秘的黑衣男子,又见叶盈芜躲在他后面,也有些忌惮:“喂!我们要杀的只有那个丫头,跟你没关系,不想死的就给我让开!”

灵枢终于抬起头,淡淡地扫了一眼对面的众人,又把目光落回到火堆上面。

“你们随意。”

叶盈芜大急:“你怎么能这样!好歹我刚刚也救了你,不然你早就被蛇咬了!现在你居然见死不救!”

灵枢没有理会她,只是朝着远处被甩出去的那条紫蛇,伸出了一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那条蛇嘶嘶地吐着信子游过来,顺着他的手臂盘绕上去,游到他的肩膀上,像一只温顺的宠物一样,把脑袋低了下来。

灵枢手指间夹着一只朱红色的小蟾蜍,送到紫蛇的面前,紫蛇张开大口,一口将它吞了下去。

叶盈芜看得目瞪口呆。

这条蛇……居然是他养的?

守卫们见这黑衣男子虽然没有让开,但这态度显然是不打算插手,放下心来,朝叶盈芜围了过去。

其中一人借着火堆的光芒,看清了叶盈芜的容貌,猥琐地笑着拦住其他人。

“这小娘儿们长得不错,别直接杀了,死前还能让咱们找点乐子。”

叶盈芜吓得脸色发白,一步步慌乱地往后退去,飞快地想着该怎么办。眼角余光看见坐在那里的灵枢,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气得直咬牙。

这么惨不忍睹的暴行眼看就要发生在他眼前,他不帮她就算了吧,居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白长了一张那么好看的脸,原来这么冷漠麻木!

难怪能养蛇,都是一样的冷血动物!

这时,灵枢终于站了起来。

回头谷守卫们动作一停,警惕地望着灵枢,叶盈芜心下也是一喜。

这冰山脸是终于良心发现了?

灵枢站起身,似乎是嫌这里太吵,毫无表情的面容上终于略微露出一点不耐烦,转身往树林深处走去。

就这么走了。

走了……

了……

叶盈芜又是目瞪口呆,等到反应过来,差点没被气死。

那些回头谷守卫见灵枢离开,彻底松了一口气,也不急着动手,甚至围着叶盈芜说笑起来。

“要我说,灭口也不一定非要把人杀了。割了舌头废了两只手,还可以卖到外地的窑子里去,这长相身段,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老刘他们最好能机灵点,另外那两个也不错,可惜就是其中一个年纪小了些。”

“你懂什么,有些变态怪癖的,就喜欢这种没长开的雏儿,只要找对路子,说不定还能卖得更好……”

叶盈芜听不下去了,怒道:“你们做梦!宁霏她们肯定已经逃走了!”

远处背对着他们的灵枢,突然停下了脚步。

正文 118 你就让我吃这团泥巴球?

守卫们大笑:“就这荒山野岭的,几个丫头,还想逃到哪里去。给我乖乖地……”

还没笑完,只见一道妖异艳丽的紫光在众人之间闪过,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了,直挺挺地立在原地。

过了数秒之后,才慢慢地倒下去,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每个人身上都没有任何伤痕,只是露在外面的脸、脖颈和双手,皮肤全都变成了诡异可怖的蓝紫色。

在最后一个倒下去的人身边,赫然是那条紫蛇,慢悠悠地游了开去。

叶盈芜今天晚上第不知道多少次目瞪口呆。从旁边捡起一根小棍,戳了戳离她最近的一人的脸,那人一动不动地睁着一双眼白同样发紫的凝滞眼睛,没有半点反应。

叶盈芜这才反应过来,这些人竟是都已经死了。

她听说过五步蛇之类的剧毒蛇类,据说被咬到了走五步就会毙命,言其毒性之烈。但其实五步不过是夸张的说法,毒性发作导致身亡的时间,少说也得一炷香到数个时辰。

而那条紫蛇不但在一瞬间内咬伤了十来个人,这些人连一步都没走,在顷刻间就已经毒发,毙命当场。

叶盈芜惊恐地倒退了几步,一抬头,看见灵枢正大步朝她这边走过来。那条紫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游上了他的肩膀,正嘶嘶地吐着信子,显得他那张俊美绝伦的面容更加阴冷,透着一股森寒危险的气息。

他走到叶盈芜面前,第一次拿正眼看着她,声音冷沉地开了口。

“你刚才说的是宁霏?”

……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色才蒙蒙亮的时候,宁霏就醒了。

昨天夜里,她最终当然还是没让谢渊渟睡在她房间里,把人给轰了出去。

但就算谢渊渟睡在隔壁,她还是不怎么放心,生怕这家伙半夜里偷偷溜过来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再加上一边还担心着叶盈芜,这一晚上睡得很不踏实,只浅浅地眯了两三个时辰。

豆蔻被谢渊渟点了睡穴,在一旁的小床上倒是睡得很沉。宁霏怕麻烦,干脆便让她这么睡着,自己起来之后才解了豆蔻的睡穴。

豆蔻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记忆还停留在昨天晚上,看见宁霏,大惊失色地叫起来。

“小姐!七殿下他……他有没有……”

这都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昨晚七殿下该不会真的睡在了小姐房间里吧?

宁霏笑道:“不用这么紧张,我的房间也不是那么好睡的。”

她洗漱过之后,让豆蔻去准备早饭,自己则去院子对面的房间看辛夷。

辛夷受的伤虽重,好在没有伤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而已。这时候已经醒来了,但不能下地,仍然躺在床上。

宁霏给她的伤口换了一次药,又开了个药方,交给马场里的下人。这马场在深山里,附近自然没有药铺可以抓药,所以她开的都是最常见的消炎止血,清热镇痛的草药,在周围的山野里就能找到。

辛夷全程都是一贯的沉默无声。只要不是在必须情况下,她从来不主动开口说话。

她的面无表情和灵枢不一样。灵枢还有一股明显的阴冷煞气,她连这股冷意都没有,简直就跟机械制造出的人一样。她的伤口没上麻药,宁霏给她换药的时候,她连眉头都不动一下,仿佛连疼痛的反应都不存在。

宁霏越看越觉得,辛夷肯定是个经过极严苛魔鬼训练的死士或者杀手,若不是有着非人般的磨炼,正常人不可能像她这个样子。

死士和杀手,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养出来的。单是训练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最重要的是还要有相当长的时间,往往需要几年十几年才能培养出一批出色的人才。

谢渊渟身为当朝皇孙,年纪又只有区区十六,麾下到底是怎么会有这种人的?

“小姐,吃早饭了。”

豆蔻提着食盒过来,看了一眼正在给辛夷重新包扎伤口的宁霏,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尊卑有别,她们都是奴婢,宁霏身为小姐,放下身份去给一个下人治伤看病总是不太好。

还有这个辛夷,小姐屈尊降贵亲自来照顾她,她好歹也得表示一下惶恐和感激吧,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辛夷静静地望着宁霏,看不清那一平如水的目光下藏着什么样的情绪,片刻之后,又闭上了眼睛。

宁霏倒没觉得有什么。真正医者眼里的病人没有身份高低之差,而且前世她是个江湖女子,对阶级总是看得淡些。更何况这里也没有别的大夫。

“好。”宁霏洗了手,“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你去给辛夷也拿一份早饭,只能要清淡的白粥,她现在还不能动,你喂她吃吧。”

“是。”让豆蔻自己去伺候辛夷,她倒是没意见。

宁霏从豆蔻手里接过食盒,回到自己的房间,刚把食盒放到桌上,就被另一只手抢了过去。

“这有什么好吃的。”谢渊渟蹲在窗子上,随手把食盒撂到了一边,给她递过来一个篮子,“吃这个。”

他好像特别喜欢走窗户,不管门开着还是没开,就要特立独行地从窗户进来。

宁霏低头一看,篮子里是一团奇形怪状的黄泥球,有大个的柚子那么大。应该是被火烧过,还冒着滚烫的热气,外面被烧得灰白开裂,凹凹凸凸,裹着柴草的焦黑灰烬,总之要多丑有多丑。

宁霏诡异地看了谢渊渟一眼。

“你就让我吃这团泥巴球?”

正文 119 不吃白不吃

“当然不是。”

谢渊渟伸手在那泥巴球上面隔空一拍,已经被烧成硬壳的泥巴球裂开来,露出里面的东西。

是一只用荷叶包裹的野鸡,毛已经被处理得干干净净,色泽金黄,油润光亮,一打开便有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不仅是浓郁的肉香,里面还带着醉人的酒香,以及一点新鲜荷叶的清香。

宁霏更加诡异地又看了谢渊渟一眼。

“这……该不会是你自己烧的吧?”

谢渊渟一脸得意:“当然了,不然我拿过来给你干什么。”

宁霏换了一种目光打量他。看不出这家伙身为天潢贵胄,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居然还会烹饪,而且做的是这么接地气的菜。这叫花鸡烧得至少卖相相当不错,色和香两项上都算是一流,就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尝尝看……这里正好有粥,可以就着吃,不然早上只吃这个太油腻了。”

谢渊渟帮她从之前的那个食盒里拿出一碗清粥,然后一脸嫌弃地把另外两个小菜不客气全都倒了,把叫花鸡切开,摆到空盘子里。

叫花鸡的味道也毫不逊色。外皮香脆微酥,肉质肥嫩细烂,裹着浓郁的汁水,大概因为调料腌制得够足,连肉最厚的地方都没少入味,鲜美可口。

“不错。”宁霏吃得满意,倒是不吝惜夸奖,“很好吃。”

谢渊渟笑眯眯:“我会的不只这个,以后再给你做。”

宁霏一边吃鸡翅一边打量他:“七殿下很闲啊?有那个工夫天天给人做菜?”

谢渊渟纠正:“不是给人,是给你。”

他重活这一世就是为了她,在她的身上,他所有的时间都是空闲。

宁霏这次没答话,低头喝粥。

她默认了谢渊渟把辛夷放在她身边,其实也就是默认了跟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甚至可以说默认了对他的信任,因为在一定程度上,她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他的手中。

她不讨厌也不排斥谢渊渟,但她不习惯他对待她的这种态度。

还是那句话,不知是真是假的时候,先保持距离总是最安全的。更何况,就算他的确是真心,她现在也接受不了。

前世里被践踏得千疮百孔,被寒冰包裹,被毒液浸透的一颗心,这一世因为复仇的执念支撑着,才勉强能够跳动,再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她也无法把一颗这样的心拿出来,去回应别人。

不过她既然决定了跟谢渊渟联手,就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试图跟他撇清关系。他自己愿意送这送那,她死活不肯接受的话,不但矫情,以他的性格估计也不会善罢甘休,十有八九是死缠烂打。

反正他的厨艺这么好,不吃白不吃。

——后来她才知道,她这个厨艺好的结论,下得太早了。

……

刚吃完早饭,院子外面就传来马场里众人的大呼小叫。

“大小姐回来了!”

宁霏放下漱口的茶水,连忙赶出去。站在马场院子门口,被一群人围着的,正是叶盈芜。她这会儿的样子颇有些狼狈,衣服被挂破了多处,头发乱糟糟的全散了开来,脸上还有被树枝草叶之类划拉出的一条条红痕和细小的血印子。

叶盈芜看见宁霏,扑过来抱着她,差点没哭出来。

“好了好了。”宁霏其实比她还小两岁,这时却像姐姐一样拍着她安慰,“没事回来就好。”

“你去什么地方不好,非跑去回头谷那种地方干什么?”叶盈芜带着哭腔冲宁霏嚷嚷,“我本来想追上去告诉你回头谷那边不能去,没想到你居然都已经到那里了,你是专挑着那个方向走的吧?”

宁霏心说我还真是。赔笑道:“我又不认得这附近的路,就是随便挑了个方向走,只能说倒霉吧。”

她的目光越过叶盈芜,看见她后面远处站着的一个人,吃了一惊。

“灵枢?”

一身黑衣的灵枢站在那里,淡淡地望着这边,确切地说是望着她。

早晨的阳光金黄灿烂,带着柔和的暖意,但照在他的周围,仿佛都阴冷黯淡了三分下去。他身边笼罩的,永远都是一层与外界格格不入的阴气和寒气。

叶盈芜也回头看灵枢,态度不怎么好,但勉强保持着礼貌。

“这位……公子,是我在回头谷附近碰到的,他说他是你的师兄。”

“是啊。”宁霏有些诧异,“是他救了你?”

叶盈芜一说到这个就没好气:“我可没说是他救的我,他只是把那些追杀我的人都杀了而已。”

虽然结果是一样的,但这里面差别大了去了,所以她对灵枢没什么好感激的,最多表面上道个谢罢了。但问题是,灵枢对她的道谢也是一脸漠然毫无反应,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她是个什么态度。

她长这么大,真是头一回碰上这么不讨人喜欢的人。

叶盈芜说着压低声音凑到宁霏耳边:“他真是你师兄啊?一点都不像。你这么好,怎么会有这么个性格怪癖冷血麻木的师兄?”

宁霏:“……”

你这个音量,不用藏着掖着了,以人家的耳力完全听得见。

但灵枢听是能听得到,脸上仍然冷冷淡淡地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对外人的这些议论一向是完全无视,所以就算听到了也不会怎么样。

“他就是这个毛病。”宁霏笑道,“不爱说话,不擅跟人交往,不过也不是什么坏人。你包涵点儿,别跟他计较。”

灵枢的确是冷漠了些,但比起那些表面看上去八面玲珑一团和气,内里卑劣腐坏的笑面虎,她还是果断选择跟灵枢这样的人打交道。

她自己也没有叶盈芜说的那么“好”。叶盈芜这样单纯直爽的女孩子,经历的世事还少得可怜,哪里看得到人黑暗的一面。

正文 120 南宫家败落

人总算是都回来了。经历过这一晚,叶盈芜也没有那个兴致继续在马场待下去,和宁霏提前回了京都。

流言传得比宁霏想象的快得多。京兆尹昨天晚上在回头谷发现南宫家私建炼铁场的事情,今天一早就传遍了京都,大街小巷沸沸扬扬的。

事关重大,还没水落石出,本来按理说谣言是不会传得这么快的,这其中肯定少不了谢渊渟的推波助澜。

这个案子已经属于重案,引起了朝廷的高度重视。京兆尹带着人证物证,回到京都之后,立刻转给了三司会审。

从回头谷带回来的,大都是在爆炸中受了伤的炼铁工人,也有一些杂工和守卫。但这些底层的劳力,都是南宫泽派人找来的,南宫泽自己从未直接表露过身份。中间隔了一层,这些人只负责埋头干活,虽然知道这个炼铁场后面的主子肯定是个大人物,但根本不知道到底是谁。

最关键的证据,就是从回头谷里带出来的南宫泽本人。

南宫泽的喉咙和双手都被严重烫伤,尽管被带回京都后进行了医治,但已经不可能恢复,说不了话也写不了字,无法为自己辩白。

南宫家自然是竭力为南宫泽洗脱罪名。然而不到两天后,还在回头谷周围搜捕漏网之鱼的官兵们,又抓到了一个躲在深山里的人。

这人正是南宫泽手下的秘密心腹,关于回头谷炼铁场的事情,几乎都是由他代南宫泽出面处理接洽的。

也不知他在山里受了什么刺激,似乎已经被吓得精神崩溃错乱,官兵们把他带回大理寺后,连审讯都没怎么审讯,他就把一切招认了个干干净净。并且还供出了南宫泽买进铁矿石的矿山所在,以及冶炼出来的生铁的转卖去处,一项一项,全都列得条条是道。

南宫泽得知之后,差点没晕过去。

之前为了安全起见,他一直叮嘱这个心腹除了办事必要的时候,尽量不待在回头谷,那天晚上这人不可能躲在回头谷附近的深山中。而且,这人只负责管理炼铁场,铁矿石的来源和生铁的去处,他从来就没有告诉对方。

官兵抓到的这人,要么是被人带到回头谷附近,在威逼利诱之下屈服而作假证,要么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他的心腹本人!

肯定是谢渊渟搞的鬼!

可他被关在大理寺的牢房中,嗓子被毁了,双手也废了,就算有一肚子的话要辩驳,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为了不容易牵连到南宫家,炼铁场的事情一直都是他一个人在负责,其他人根本就不知道其中的蹊跷,自然也无法为他申辩。

从抓到的这心腹身上一查下去,抽丝剥茧,剥出了无数的证据,条条指向南宫泽。尽管之前南宫家一直坚持南宫泽是被人陷害,这时候也无法自圆其说了。

案子基本上已经定论,丞相南宫易第二天就被雷霆大怒的建兴帝叫了去,劈头盖脸一顿痛斥。

建兴帝已经年近六旬,但身体还很硬朗,发起火来也是中气十足。

“好啊!每天能出几千斤铁的炼铁场,还真是你那个好儿子一手建起来的!南宫易,你们南宫家是觉得朕太宠信你们了,就可以为所欲为是不是?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干得出来,反了天了!”

南宫易的脑门上被建兴帝扔过来的奏折砸了个正着,他也不敢躲闪,诚惶诚恐地匍匐着身子跪在地上,深深埋着头,额头抵在地板上,满头都是冷汗。

“是微臣治家不严,教子无方,才让那个贪财枉法的孽子暗地里做出这种事来!微臣和孽子罪该万死,如今不敢乞望皇上宽恕,求皇上重重降罪责罚!”

南宫泽建这个炼铁场,自然是在他的授意下去做的。但京兆尹和大理寺搜集到的,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都只指向南宫泽一人,跟南宫家其他人没有关系。

南宫泽已经成人立业,自己完全有这个能力,因此如果说是南宫泽瞒着南宫家建了这个炼铁场,南宫家其他人不知情的话,也能说得过去。

南宫易怎么可能不心疼自己的亲生骨肉,南宫家下一代中最优秀的嫡长子,但他不仅是南宫泽的父亲,还是南宫家的家主,整个家族的顶梁柱。这时候不得不把家族的存亡摆在南宫泽一个人的前面。

南宫泽的罪名太大,一旦不仅限于他个人,而牵连到整个南宫家的话,南宫家就彻底垮了。

而如果只把南宫泽推出去,冶炼私铁的罪名全部落在南宫泽身上,他作为南宫泽之父,虽然也有严重的管教无方之罪,但毕竟只是连带,还不至于让整个南宫家灭亡。

这就是家族的悲哀。即便是骨肉至亲,在不得已的时候也只能牺牲,家族的利益永远高于个人的利益。

建兴帝见南宫易一句也没有为南宫泽求情,认罪的态度诚恳卑微,火气稍微降下去了一点。

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南宫泽建炼铁场是受南宫易的指使,南宫易既然声称炼铁场是南宫泽一人私下所建,把自己撇清出来,那便不能随便把幕后主使者的罪名往南宫易身上安。

建兴帝余怒未消地瞪着南宫易,思忖了片刻,沉声下了旨意。

“南宫泽所建的炼铁场,自建成以来,出产的生铁达十万斤以上,远远超出律例中可判处斩的数额,故而判处腰斩之刑。炼铁场的所有收益全部没收,充入国库,由南宫家代出这笔罚金。至于你南宫易,虽然不知情,但你是南宫泽之父,也有教子无方之罪,今降你为中书侍郎,罚俸禄三年,以示惩戒。”

正文 121 祸不单行

南宫易微微颤抖着身子,顿首叩头,前额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谢皇上隆恩!”

他的心犹如刀割一般在滴血。那是他最疼爱的亲生儿子啊。腰斩之刑,从腰部把整个人斩成两段,内脏流出,满地鲜血,景象惨不忍睹。但犯人一时却不会死亡,要在经受过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之后才会咽气。

他花了多少时间多少心力,才一步步爬到丞相的位置,结果现在数十年成果一朝付诸东流。被降为正三品的中书侍郎,官位虽然不算太低,但有了这么大的一个污点,皇帝又对他严重不满,这辈子他都不会再有机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可这已经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他还在,南宫家还没有完全倒下。

南宫易低着头,暗暗咬紧了牙关,几乎咬出血来。

是谢渊渟把京兆尹引去了回头谷,才导致炼铁场被发现。之前谢渊渟泼了南宫清一身的大粪,还能说是他神经病发作,但再来一次巧合,就不能不让人怀疑,他是有意在针对南宫家。

不管是不是有意,都是谢渊渟害死了他的爱子,这份血海深仇,他一定会报!

……

南宫泽被判腰斩,南宫易降为中书侍郎的消息传到睿王府时,南宫清刚刚从上次被南宫瑶气出来的大病中恢复过来,接到消息,差点再次倒下去。

她最近正是烦心的时候。南宫瑶被接入睿王府为妾时,她正病倒在床上,没有力气去阻止,但等到病情好起来时,南宫瑶已经在睿王府站稳了脚跟。

南宫家虽然已经当做没有了南宫瑶这个伤风败俗的女儿,蒋皇后却在明里暗里地扶持南宫瑶,帮她在睿王府立足。

想来也能理解,南宫瑶是继南宫清之后第一个挤进睿王府的女人,万事开头难,只要南宫瑶在睿王府能够待下去,那么再塞进来第二个,第三个,就会越来越容易。

所以,尽管南宫瑶进来的方式令人不齿,蒋皇后还是把她当做打破南宫清这道壁垒的楔子,为后面更多的侧妃妾侍开路。

南宫瑶早已从当初的悲痛中摆脱出来。她也能猜得到蒋皇后的心思,知道蒋皇后支持她留在睿王府,因此并不是全无底气,把身为谢逸辰妾侍的派头十足十地端了出来。

从南宫清暴打她的那天起,她和南宫清就已经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睿王府的后院,有南宫清就没她,有她就没南宫清。

一面为了讨蒋皇后的欢心,一面也为了给南宫清添堵,她现在处处跟南宫清对着干,走到哪里都不忘记针对南宫清。这里宣扬身为睿王妻妾,理应贤德淑良宽容大度,为夫君多纳新人,开枝散叶;那里讽刺南宫清是个悍妇妒妇,一只不下蛋的母鸡还死占着窝。

南宫清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挑衅,被气得七窍生烟。但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前面那么多年为了捍卫睿王府后院的战争不是白打的,自然不会忍气吞声。

她有她身为睿王府主母的优势,也不遗余力地使手段下绊子,打压南宫瑶。她虽然比南宫瑶更阴更狠辣,奈何南宫瑶后面有蒋皇后当靠山,蒋皇后一是皇后,二是她的婆婆,她就算再厉害也越不过蒋皇后去。

两个女人一来一往地斗法,深宅后院里的手段统统都用上了,斗得如火如荼。今天你在我的茶水中加了料,明天我在你院子里埋了厌胜之术的小人儿,后天两人一前一后“不小心”落入湖水中……睿王府的后院里天天鸡飞狗跳,就没有一刻消停过。

谢逸辰在绝大多数时候还是护着南宫清的,然而蒋皇后帮着南宫瑶,他也不好太违逆母亲。

而且但凡是个男人,都受不了自己的后院闹成这个样子,回到家里就面对着撕逼撕得满地鸡毛的一妻一妾,被吵得头疼欲裂,没有半点清静。

谢逸辰开始时还调解劝和,见毫无作用,渐渐地就干脆不回睿王府,越来越经常留宿在宫里或者官衙,眼不见为净。

谢逸辰越是不回家,南宫清就越心急。她当然知道她这样是在把男人往外推,可是她独占了谢逸辰这么多年,怎么能容忍跟另外一个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这当口传来南宫家败落的消息,对她来说,简直不啻于一记晴天霹雳。

南宫瑶已经跟南宫家基本上断绝关系,南宫家变成什么样,对南宫瑶来说一点影响都没有。但对她可就远远不一样。

她这个南宫家嫡女的身份一旦不值钱了,蒋皇后那个老女人必定不会再把她放在眼里,会变本加厉地张罗着给谢逸辰纳妾,甚至逼她让出睿王妃的位置。

南宫清在恐慌之下,也顾不上跟南宫瑶的争斗,回了南宫家一趟。

当天正是南宫泽被腰斩处决的第二天。南宫易头天去刑场送南宫泽上路,虽然没有那个勇气亲眼看着行刑过程,但人已经接近崩溃,回来后便倒下了。

因为南宫泽是重犯,不能享受常人的丧葬仪式,南宫家的人只能把尸首收回来,简单地草草收殓下葬。没有祭奠,没有吊唁,没有守孝,葬也不能葬在南宫家的祖坟,只能在乱坟岗跟那些各种各样的被处决的罪犯葬在一起。

南宫泽的妻妾和两个孩子,偷偷披麻戴孝躲在房间里,压着声音低低哭泣。南宫易从昨天倒下,一直到现在还是卧床不起,水米不进,憔悴不堪,整个人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其他的人要么跟着流泪,要么唉声叹气,要么愁眉不展,整个南宫家都弥漫着一股低沉压抑的愁云惨雾。

南宫清也陪着南宫易哭了一场,但没有在南宫家久留,当天便回了睿王府,只觉得感觉比来之前更加糟糕。

南宫家这一次经受的打击实在太大,现在这死气沉沉的样子,衰败之像已经毕露无疑。要想再兴盛起来,希望渺茫。

南宫清愁眉紧锁,忧心忡忡地回到睿王府,没想到在那里等着她的,又是另一个坏消息。

正文 122 上门提亲

南宫瑶怀孕了。

南宫瑶的身孕是今天刚刚诊断出来的,已经有一个多月,也就是说那次她和谢逸辰在南宫府滚在一起时,应该就已经怀上了。

谢逸辰接到消息后,特地赶回了睿王府一趟。蒋皇后更加重视,立刻差人请了好几位宫里的太医来反复诊断,确认南宫瑶的确是有了身孕无疑。

南宫清回到睿王府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大群人众星拱月地围着南宫瑶,包括蒋皇后身边的孙姑姑,一位太医院使,两位院判,就连平时不怎么理会南宫瑶的谢逸辰,这时也在她身边。

这一幕就像是带着剧毒的烈火一样,一瞬间从南宫清的眼前腾起,火焰把她整个人从头到脚吞噬了进去。烧得她全身千疮百孔,剧痛难当,一片血肉模糊。

眼前一片黑暗,黑暗中只有南宫瑶那得意洋洋的笑脸,以及谢逸辰平日里只对着她,现在却对着南宫瑶显露出的关切的神情,格外清晰地漂浮在她的眼前。

若是换了以前,南宫清已经恨不得上前撕碎了南宫瑶。然而她这一段时间以来,接二连三受的打击实在是太多,这时竟然只觉得一阵眩晕,几乎要软倒下去。

南宫清伸出手来暗中扶住了门框,这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她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倒下去,尤其是不能在南宫瑶的面前示弱。

谢逸辰倒是注意到了她苍白的脸色,连忙上来扶住她,语气里满是愧疚和心疼:“清儿,没事吧?”

南宫清摇摇头,站直了身子,尽管一颗心脏像是被系着无数刀剑的大网紧紧绞住一般,碎裂滴血,面上却仍然要装出她作为睿王妃的端方高冷的气度来。

“没事。”

她不怪谢逸辰,谢逸辰也是被人算计才会如此。她恨之入骨的,只有这个不知廉耻,使下三滥手段爬上了她夫君床铺的小贱人。

更可恨的是,她嫁给谢逸辰快五年了都没有怀上一次身孕,而南宫瑶才一次就怀上了。

这只能说明,是她自己本身而不是谢逸辰的问题,是她生不出孩子。

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

南宫瑶把南宫清的痛苦尽收眼底,越发得意,故作关心地火上浇油:“姐姐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差?要不要请这里的王院使顺便给姐姐看看?”

王院使是蒋皇后特地为她叫来的,至于给南宫清诊脉,那就只是“顺便”了。

南宫清死死咬紧了一口银牙,从牙缝里冷冷迸出两个字:“不必。”

孙姑姑一直站在旁边冷眼旁观。她是跟着蒋皇后多年的老人,已经修炼得跟人精一样,自然不会忽略南宫清眼里浓烈的恨意和杀意。如果能动手的话,南宫瑶不知道已经被南宫清杀了多少次了。

“睿王妃,老奴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特地来接瑶姨娘出南宫府养胎。从现在开始到瑶姨娘生下孩子这段时间,就不劳烦睿王妃照顾瑶姨娘了。”

虽然只是一个姨娘怀上的,但毕竟是谢逸辰的第一个孩子,对于望孙心切已经多年的蒋皇后来说,意义十分重大,自然是格外重视。

看南宫清这满腹杀机的样子,绝不会容许南宫瑶如愿生下这个孩子,要是让南宫瑶留在睿王府里养胎,怕是有一百个孩子都得被南宫清弄掉。

所以蒋皇后一得知南宫瑶怀孕,立刻派人前来接南宫瑶出睿王府,先安置在南宫清找不到的地方,等南宫瑶平安生下了孩子再说。

南宫清一听就知道蒋皇后是什么意思,看了谢逸辰一眼,谢逸辰一脸的无奈之色,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南宫清也知道在这事上自己没有反对的余地,暗中冷笑了一声,表面上却是沉着脸色,应道:“是,妾身替妹妹谢过皇后娘娘。”

南宫瑶高兴得也太早了,以为躲到睿王府外面,就能高枕无忧么?

……

回到安国公府后,因为这一趟去叶家马场又差点出事,李氏越发后怕,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让宁霏出远门了。

就算只是出安国公府,也要派府里功夫最好的侍卫跟着,毕竟辛夷只有一个人,武功再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时至七月,天气越来越炎热,尤其是下午时分,在大太阳底下简直能把人晒化。

不少草木都被炙烤得没了精神,只有湖水中娇红粉白的莲花,依旧在碧玉般的层层绿叶上亭亭而立,在炽烈的太阳光下盛开得更加风姿绰约。

此外就是天气越热越响亮的蝉鸣声,从水边的垂柳绿荫下此起彼伏地传来,在安静的夏日午后,往往是周围唯一的声音。

应天书院女学为了不让那些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们在这种酷热天气病倒,每年七月到八月都会放一个月的假。

宁霏现在没事也不爱出门,就在雨霏苑里面,白天看书,晚上没那么热了就练武。安国公府建有地下冰窖,李氏让人每天给她搬足够的冰块过来,做成一个个冰盆摆在周围,四面八方透过来的都是沁人的凉意,倒也并不觉得有多热。

天气一热,大家都不喜欢待在户外,往来走动聚会的频率也少了许多。但七月中旬的时候,还是有人正式上了安国公府的门。

来人是理国公府夫人,专程来给当朝孙太傅家的嫡子提亲的,求娶安国公府上的一位姑娘为正妻。

正文 123 往火坑里推

孙太傅是宁茂的上峰,十多年前送苏姨娘给宁茂的就是孙太傅。孙太傅以前对宁茂多有提拔栽培,现在宁茂在朝堂上也还是有不少地方需要倚仗他,所以当初宁茂想对苏姨娘动私刑,还得顾及孙太傅的颜面。

太傅官居正一品,而宁茂虽有国公爵位,现在不过是三品尚书而已。高嫁低娶,本来太傅嫡子求娶安国公府的女儿,也算门当户对。

按理说嫡子的正妻,相应的一般是娶嫡女才对,但理国公夫人上门来说亲,说的却是宁府的几个庶女。

因为孙太傅的那个嫡子孙施,现在连找到一门亲事都难,已经没资格挑三拣四的了。

京都里早有传言,孙施十几岁的时候去青楼,跟人打架闹事伤了命根子,不能人道,这以后性格就变得残忍扭曲,以虐待女子为乐。

虽然孙家百般掩饰,也不知传言是否属实,但孙施娶过两任妻子,都是未满三年就香消玉殒,不是病逝就是“意外身亡”,也没听说怀过身子,这是不争的事实。孙施院子里的丫鬟也换得格外勤快,只有活着进去,就没人见过活着出来的。

现在孙施已经二十八岁,前一个妻子死了快四年了,还没有娶上续弦。京都但凡像样些的高门世家,因为孙施这名声,都不敢把自家闺女嫁给他,听到一点儿风声就躲得老远。孙太傅身为一品大员,嫡子娶妻又不好娶个条件太低的,一来二去,就耽搁了下来。

但堂堂孙家二少爷总这么打着光棍也不行,现在就找到了安国公府门上来。

宁霏是安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又拿了珠玑会的状元,身价正高。孙家倒还有点自知之明,没有求娶宁霏,更何况宁霏的年纪也实在太小了点,才十二岁,等到及笄能出嫁了都得等上三年。

但宁家前面的几个庶女,都已经到年纪了,宁霜和宁露今年都是十四岁,本来也到了说亲事的时候。

宁霜排行最长,理国公夫人一开始说的是宁霜。李氏有点犹豫,宁霜虽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也不得她的喜欢,但她并没有刻意作践宁霜的想法。嫁给那孙施,简直就是把人往火坑里推,未免太惨了些。

李氏去跟穆氏和宁茂商量,穆氏是无所谓,宁茂也跟她一样不大乐意,但却不是她的这个原因。

他的这几个女儿,本来精打细算着个个都有大用处,要是把宁霜嫁到孙家,这一个就等于是废了。

但他不想得罪孙家,又不好拒绝。毕竟从明面上看,孙宁两家关系不错,孙家嫡出少爷求娶宁家庶女为续弦,身份上也没什么不合适。要是拒绝的话,那就是明摆着嫌弃孙施的难听名声,而这名声正是孙家最不想承认的。

宁茂想来想去,还是咬咬牙,决定答应下来。

孙太傅虽然不参与党争,但在仕途上对他多有助益,把宁霜嫁过去也不是全无好处。后面还有宁露和宁雯,宁雪虽然名声不好,但也有才有貌。总不至于无人可用。

李氏见宁茂做了决定,劝了几句没有用,她本来就不怎么关心宁霜,也就懒得费这个力气了,打算去把这门亲事答应下来。

反正拍板的人不是她,要是以后宁霜嫁过去了过得不好,这责任也到不了她的身上。

然而,这个消息传到琼琚轩那边,邱姨娘一听说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孙家二少爷,当即就炸了。

孙施的恶劣名声,在京都只是私底下流传而已,并不是人人皆知。但邱姨娘是老夫人穆氏娘家的亲戚,也是官家出身,有自己的关系圈子,消息颇为灵通,听说过孙施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一品大员家的嫡子又怎么样,荣华富贵也得有那个命去享受,把宁霜嫁给这种人,不是让她去送死吗?

邱姨娘虽然平日里偏疼宁浩,但宁霜毕竟也是她亲生的,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

她身为姨娘,本来没有资格过问庶女的亲事,但现在的她身上揣着将近六个月的肚子,就像是揣着块王牌一样,那底气远不是一般姨娘能比的。去老夫人穆氏那边,跪在穆氏面前,就是一顿哭天抢地。

“老夫人,您不能让霜儿定下这门亲事啊!那孙家二少爷是什么名声,霜儿嫁过去,肯定也是没两三年就被磋磨死了!您最疼浩儿,看在霜儿是浩儿亲姐姐的份上,您就可怜可怜霜儿吧……哎哟……我的肚子……”

她捂着肚子弯腰跪在那里,皱着眉咧着嘴,一脸浮夸做作的痛苦之色,哎哟哎哟地呻吟起来。

邱姨娘自从怀孕以来,不知道有过多少次“动了胎气”了。虽然每次都一丁点事没有,但穆氏偏偏就吃她这一套,顿时紧张得不行,一叠声地叫人:“还不快来人!扶邱姨娘起来!拿个软垫给她靠着,再把丁大夫叫过来!”

这几个月,可怜的丁大夫每天都得往内院这边跑,有时候一天能跑个三四趟,老腿都要跑断了。

穆氏又忙不迭安慰邱姨娘:“你别担心,我这就去跟他们说,保证不会把你的霜姐儿嫁给孙家二少爷。”

邱姨娘这才抽抽噎噎地应了。

她知道宁茂不好推掉这门亲事,宁霜不嫁过去,就得换到其他几个庶女身上。但其他人又不是她生的,她才管不着呢,要怪就只能怪她们自己倒霉。

正文 124 腹痛

穆氏果然去了宁茂和李氏那里,一顿数落:“你们明知道邱姨娘怀着六个月的身子,还拿她女儿的亲事去刺激她,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霜姐儿不能嫁给那个孙家二少爷!”

宁茂为难:“可是……”

“什么可是,这有什么难解决的,露姐儿不也是十四岁吗?身份品貌什么的都差不多,孙家那边就是想给孙二少爷找个媳妇,又没说非要霜姐儿不可!”

穆氏说得斩钉截铁。她作为老夫人,对孙女的亲事也是有决定权的,宁茂不好反对她。

不过想想也有道理,孙家只说求娶年龄适合的宁家庶女,没说一定要宁霜。宁露的容貌性情不比宁霜差,而且一向温顺沉默,老实巴交,惠姨娘就更是连吭都不吭一声,应该不会像邱姨娘这样大吵大闹。

“就这样定了。”穆氏说,“你们去跟孙家那边说,霜姐儿虽然排行最长,但以前请人批过命,十四岁定亲犯冲不吉利。咱们把露姐儿嫁过去给他。府里所有知道这事的人,在蒹葭筑和青衿庭那边都不准乱嚼舌根子,要说也只能夸孙家二少爷的好处。”

惠姨娘和宁露几个人不比邱姨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没有什么人脉关系,对京都里的事情并不了解,孙家二少爷的传言应该连听都没怎么听过。

但这些话还是不能传到她们跟前去。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儿呢,让她们知道了,万一忍无可忍地爆发,那就麻烦了。

李氏口中答应着,心里却是一阵隐隐发凉。

宁茂明知孙二少爷是个什么人,还把宁霜嫁过去,这还罢了。世家门庭之间的联姻,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就算对方是个魔鬼也不得不嫁,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但穆氏就因为顾及邱姨娘肚子里那个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孩子,这么随随便便就把本来属于宁霜的噩运推给宁露,还要在亲事结成之前隐瞒真相,宁露也许甚至满怀期待,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嫁过去是怎样一个狼窝。

这种态度更加让她觉得心寒。

府里这些女孩子的命运,就这样被一双双高高在上的大手,随意地拨过来拨过去。孙家也好,宁茂也好,穆氏也好,没有一个人在乎女孩子嫁过去会有什么样的遭遇,会受多少苦难多少折磨,会落得一个怎样的下场。

她也不是普渡众生的菩萨,没有那么博爱的胸襟和那么多闲工夫去阻止这些事情。只是暗暗庆幸,她作为安国公夫人,李家嫡女,有足够高的身份地位,能护得住自己的女儿,不至于让宁霏也像这样被人任意糟践。

——到了后来她才知道,她想得太乐观了。

……

京都边缘城区,一座从外面看过去普普通通的小院子。

这不是南宫家的产业,是蒋皇后派人在京都暗中买下来,专门给南宫瑶养胎的。

小院的条件自然是比不上睿王府,南宫瑶天天在里面待着不能出门,也有些气闷。但这里清静,安全,伺候的下人们都是蒋皇后派来的,不用担心遭到南宫清的毒手,她已经知足了。

等到顺利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她的地位就完全不一样了。这是谢逸辰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是个儿子的话,她被扶为侧妃都不成问题。而南宫清这五年来连一个蛋都没下过,正妃位置只怕也坐不了多久。

“瑶姨娘,这是新送到京都的淮南柑橘,饭后可以吃一两个。”

一个侍婢端着一盘新鲜的柑橘进来,给南宫瑶切开一个,摆在盘子里,另一个侍婢收走了桌上已经吃过的午饭碗筷。

南宫瑶的吃食是由太医和宫里的姑姑安排的,都是对孕妇有好处的食物,并且经过严格的检查。但不会关心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让她吃就得吃。

院子里的下人们都是蒋皇后的人,对南宫瑶伺候得也算齐全周到,但伺候得好,并不代表她们就真的恭敬。

尽管礼数再周全,也能感觉得到她们对于南宫瑶打心底的那种轻蔑和不屑。对她们来说,南宫瑶根本不是什么主子,只是肚子里揣着睿王骨肉的一个容器罢了。

南宫瑶自然不爽,但现在也没资格有意见,只是想着等她以后扬眉吐气成为人上人了,一定要好好整治这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

吃过一个柑橘之后,侍婢就伺候南宫瑶去午睡,孕妇刚怀孕时大多嗜睡,这每天半个时辰的午睡也是固定的。

南宫瑶躺到床上,侍婢给她放下帘子和帷幔,就自己到外面去了,只留下南宫瑶在内间。

南宫瑶躺下不过片刻时间,就感觉小腹处开始隐隐作痛,她还没反应过来,这隐约的疼痛已经迅速加剧成为绞痛,痛得她立刻惨叫起来。

“来人!……快来人啊!我的肚子……来人啊!”

外面静悄悄的,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根本没人听见她的声音。

南宫瑶住的这个院子不大,里面总共有十来个下人。就算这时候内间没有人,外间也总会留有一两个听候吩咐的侍婢,更何况她叫得这么大声,连院子里的人都该听见了。

她们人呢?难道全都不在这里了?

南宫瑶咬着牙屏息听去,听见了院子里侍婢干活的声音,跟往日一样,并没有什么异常。

她们明明就在那里,却没有一个人进来,这是什么意思?

南宫瑶挣扎着想要下床出去叫人,但小腹处的剧痛越发厉害,就像是有无数把钢刀在她的肚子里猛烈地翻搅,疼得她满头大汗,全身痉挛,使不出一点力气。

“快……来人……救命……”

南宫瑶在恐惧的驱使下,用尽全力好不容易挪到床边,结果一骨碌从床上滚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疼痛翻江倒海地席卷而来,南宫瑶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地缩成一团,连爬都没法再爬起来。一股热流沿着她的腿根流淌下来,低头一看,裙子上竟然已经渗出了斑斑血迹。

正文 125 扳倒南宫清的大好机会

南宫瑶一见那鲜红的血迹,更是脸色煞白,满心极度恐惧。

她的孩子难道要就这么没了?

这里不是全都是蒋皇后的人吗?怎么会这样?

南宫瑶在绝望之下,拼尽全力朝床边的小几上撞去,小几上的一个瓷杯掉落下来,在地板上啪地一声摔得粉碎,声音清脆响亮,但外面还是没有一个人进来。

“瑶姨娘,你弄出再多声音也没用的,外面的人根本听不到,这样只会伤着自己。”

后面一个粗哑难听的声音传来,南宫瑶被吓了一大跳,转头看去,房间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灰衣人。

这人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显得身材十分臃肿,把原本的身形全遮住了,只看得出个子不高。戴着兜帽蒙着脸,就连一双眼睛都挡在黑纱后面。声音显然也是经过刻意掩饰的,音色沙哑粗粝,听不出是男是女。

“你……”南宫瑶一脸恐惧,挣扎着往后退去,“你是谁……”

“我是谁你不用知道。”灰衣人淡淡道,“你腹中的胎儿,如果再不施救的话,很快就要保不住了。而我正好能救你。”

南宫瑶捂着肚子,望着对方,没有回答。没人会在生死攸关的紧急关头,轻易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神秘人。

“要不要我出手,随便你。”灰衣人俯视着南宫瑶,把她的戒备和怀疑尽数看在眼底,“但我提醒你一句,你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就算现在叫外面的人请大夫来,也已经来不及了。我害你,你保不住这个孩子;我现在走人,你照样保不住这个孩子。你自己考虑。”

南宫瑶紧紧咬着牙关,还是没有马上回答。

但她小腹的剧痛越来越烈,裙子上渗出的血迹也越来越多。每流出一滴血,都意味着她腹中的孩子正离她远去一步,她仿佛能感觉得到那幼小的生命正在一点点地从她体内剥离下来。没有比这更加可怕的感觉。

终于,南宫瑶把心一横,豁了出去。反正横竖都是一个结果,还不如赌一把。

“好……你救我……”

灰衣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在南宫瑶面前蹲下身,从身上取出一个水囊:“这里面是已经熬好的药,直接喝就可以。”

南宫瑶咬咬牙,一口气灌了下去。那人又取出一套针灸用的银针,给她扎了一遍针。

效果立竿见影。片刻之后,南宫瑶就感觉小腹的疼痛渐渐减轻了下去,下身也不再往外流血了。

灰衣人收起银针:“孩子帮你保住了,但只是暂时的而已,之后再让人找大夫来看看。”

南宫瑶这一场罪受的不小,虚弱地靠在床脚边喘息着,满头满身都是大汗,湿透了头发和衣服。灰衣人只保住了她的身孕,却半点也没有照料她的意思,连扶都没扶她起来。

“外面那些人……她们刚才一个都不进来,怕是已经别有居心,不会给我叫什么大夫了……”

“她们没什么居心。”灰衣人说,“她们只是今天中午的吃食中被下了药,现在暂时有些耳鸣失聪,听不见你在里面发出来的声音而已。”

南宫瑶瞪大眼睛。

“她们被下药了?……那……那我呢?”

灰衣人从桌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柑橘,抛到南宫瑶面前。

“你把这些柑橘仔细检查一遍就知道了。每颗柑橘的果肉里,都被注进了药性大寒的百霜草汁,吃起来更加酸甜多汁,但对于孕妇来说不啻于打胎药。”

南宫瑶全身一阵发寒。把那颗柑橘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果然在靠近果蒂的地方,发现了几个针眼大的小孔,似乎是被什么尖锐的针状物刺进去过。孔洞以黄蜡封上,看过去跟橙黄光滑的果皮质感差不多,如果没有特意提醒的话,很难发现。

柑橘是适合孕妇食用的水果,院子里的下人们虽然有检查吃食,但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谁能想得到这表面看上去完好无损的柑橘,里面的果肉竟然已经被人动了手脚。

南宫瑶午睡的习惯是半个时辰,外面的侍婢们听不见她的声音,她在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等到半个时辰后人再进来,那时她的孩子早就已经流掉了。

南宫瑶一想到这里,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脸色又白了下来,背后冷汗滚滚,后怕不已。

“……是南宫清?”

“当然。”灰衣人说,“她也不是没底牌的。她在蒋皇后身边早就安插有一个眼线,虽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打听出你住的这个院子在哪里,还是能做得到的。接下来给侍婢们下药,给你送这加了料的水果进来,只要费点工夫,也不是什么难事。等到事发后,你这一胎究竟是怎么掉的,不但不容易查出真相,她也可以说她最近根本没接近过你,减轻她的嫌疑。”

南宫瑶只听得咬牙切齿:“这个贱人……”

灰衣人继续道:“现在这些被动了手脚的柑橘,以及外面那些听不清声音的侍婢,都是人证和物证。南宫清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所有蛛丝马迹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如果你现在立刻就开始追查,手脚够快的话,就能查得到她的身上。蒋皇后这么看重你腹中的孩子,千防万防,结果南宫清还是对你下了手,这事要是让蒋皇后知道的话,她必然会雷霆大怒。”

南宫瑶眼中露出隐隐光芒,显然是想到了到那时候南宫清的下场,又兴奋又期待。

但随即她的脸色又微微一变,抬起头来望着灰衣人,目光锐利了几分。

“你到底是谁?”

灰衣人这次没有避而不答,但也没有直接回答她:“我是跟你有着相同目的的人,这次来帮你,只是来给你提供一个机会,让你做到我们都想做的事情而已。如果你因为怀疑我,就忍下这次南宫清对你下手的事,放过这个扳倒她的大好机会,那也随你。”

说完这段话,灰衣人也不管南宫瑶是什么反应,转身便从窗户出去,一个翻身上了屋檐,消失不见。

正文 126 你到底偷了我多少衣服!

南宫瑶望着灰衣人消失的地方,半晌之后,伸手从桌上拿起一个柑橘,缓缓地握在了手心。

无论那灰衣人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她都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她都已经躲到了睿王府外面来,藏得这么严密,南宫清竟然还能对她下手。她们之间早就只能有唯一一个结局,你死我活。

她不还击,最后死无葬身之地的就会是她。

……

院子外面,那灰衣人轻飘飘地从屋顶上落下来,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中。

这一片城区都是密集而杂乱无章的民房,中间有无数条狭窄的小道陋巷,像是千头万绪的乱麻般,蜿蜒曲折地交织在一起。炎热的午后,阳光炽烈,周围居民们大都躲在房子里面,这些小巷里几乎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灰衣人在小巷之间左拐右拐,绕来绕去,到了好几片街区开外的一座宅院面前时,才停下来。

这座宅院的墙头,有一大簇桃树枝干朝外探出,春天里想必开满了灿烂纷繁的桃花,但现在已是盛夏,桃枝上只剩下了浓密成荫的绿叶。

灰衣人站在宅院门前,院门无声无息地打开,把人迎了进去。

宁霏在阴凉的前厅里放下兜帽,解开蒙面的布巾,脱掉身上臃肿厚实的灰色衣服。底下穿的才是正常的轻薄夏装,但是都被汗水湿透了,头发也湿成一缕一缕的。

“好热。”

大夏天下午的,裹得严严实实的去当什么蒙面人,着实是活受罪。

早就等在这里的谢渊渟立刻给她送过来一杯酸梅汤,是在井水里凉过的,没有冰镇,因为太热的时候一下子喝冰的,容易喝出问题来:“喝点降降暑。”

宁霏正渴得厉害,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抓起凉榻上的扇子给自己扇风:“南宫瑶的胎保住了,接下来等着看她揪出南宫清就行。”

她现在已经完全是跟谢渊渟联手了。南宫瑶住的那个院子,以及南宫清暗中下的手,都是谢渊渟的人查出来的。

宁霏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深广而隐蔽的情报网,南宫家、睿王府和蒋皇后身边都有渗透,甚至连南宫清什么时候动的手脚,怎么动的手脚,都查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为什么她能抓准时机去救南宫瑶。

想要让南宫清这个下毒手害孩子的罪名坐实,就必须让南宫瑶真的吃下那些加了料的水果,而这种时候要救回已经开始腹痛出血、情况危急的南宫瑶,不是一般的医术能做得到的。所以,这个灰衣人还是必须由唯一有足够精湛医术的宁霏亲自走一趟。

就算南宫瑶对她的来历有所怀疑,这次肯定也不会忍气吞声。别说南宫瑶现在和南宫清的积怨已深,关键是她不斗倒南宫清,就得死在南宫清手上,她别无选择。

谢渊渟坐到宁霏旁边,殷勤地接过扇子帮她扇风:“放心,要是她实在太蠢,查不到南宫清身上的话,我可以再帮她一把。”

他坐得近,一低头,就看见了宁霏因为实在太热,而随手挽起了袖子露在外面的一截小臂。

那截手臂上没有带任何饰物,本身就是一件最完美的艺术品,如藕段一般纤细而圆润,有着玲珑流畅的线条。肤色雪白得近乎透明,因为带着湿意,而显得格外晶莹润泽,泛着隐隐的水光,宛如浸在沁凉清水之中的羊脂白玉。

再往上看去,便是同样优美得浑然天成的双肩,半遮半露的精致锁骨,弧度优雅的脖颈。脖颈一侧沾着一缕鬓角后面散下来的乱发,那一道清晰分明的黑色,更衬托出肌肤的玉白细腻。

现在正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候,夏衣都是用最薄的轻纱制成,宁霏因为外面要裹着灰衣,里面穿得更少,加上衣裳被汗水湿透,白纱底下隐隐透出了最里面肚兜的淡粉紫色。

尤其是肚兜上方的一道镶边,轮廓若隐若现地显露出来,衣下两条细细的粉紫色带子,绕过脖颈系在后面,甚至能看出带子系成的那个蝴蝶结,带子末端微微地翘着,仿佛只要伸手轻轻一拉,就能隔着薄纱把这肚兜给解开……

“啪!”

谢渊渟以左手一把按住了快要落到宁霏脖颈后面的右手。他看着看着,右手不知怎么就不受控制地自己动了。

宁霏正拿了一片西瓜过来吃,倒是没有看到谢渊渟在她背后的动作,被他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谢渊渟一脸镇定加正直:“打蚊子。”

宁霏怀疑地盯着他:“你耳朵怎么这么红?……等等,你好像流鼻血了?”

谢渊渟捂着鼻子转过脸去:“天热,上火。”

宁霏更加怀疑地白了他一眼:“那就哪凉快哪待着去。我要回安国公府了。”

她是偷偷溜出来的,虽然安国公府那边有豆蔻紫菀帮她顶着,但要是有人来找她的话,还是很容易发现她不在。

谢渊渟拿手帕堵着鼻子,闷声闷气地:“要不要换一身干的衣服再回去?”

宁霏的直觉告诉她在这里换衣服准没什么好事,想拒绝时又突然想起来:“话说,你这里还有我能穿的女装?”

这里只是谢渊渟在京都的一处秘密私宅,怎么还准备着给她穿的衣服?

谢渊渟带她来到一个房间里,拉开一个大黄花梨木衣柜的门,里面满满一柜子的女子服装,寝衣、中衣、裙子、罗衫……夏天穿的全套衣服应有尽有。

“随便挑,都是你的尺寸。”

宁霏看得目瞪口呆,在衣柜里翻了翻,突然发现里面一件襦裙有点熟悉,拉出来一看:“这不是之前我送去锦华楼改腰身的那件裙子吗?怎么在这里?”

这件襦裙是在京都有名的锦华楼订做的,她之前经常穿,最近因为苦夏而瘦了些,就送去锦华楼把腰身改小。锦华楼前些天差人来道歉,说改尺寸时不小心毁坏了这件裙子,另外又赔了她两件新的。小事而已,宁霏也没在意。

谢渊渟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帮她把裙子展开来:“现在尺寸已经改好了,你试试看合不合适……”

宁霏气得把裙子揉成一团当头朝他砸了过去:“谁管你尺寸改没改好!你这死变态到底偷了我多少衣服!”

一团薄纱的裙子根本砸不了人,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散开来,宽大的裙摆正罩在谢渊渟的头上,把他半个人都罩了进去。

“……”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相对而立,陷入了一种蜜汁沉默的气氛。

片刻之后,裙摆里面谢渊渟脑袋所在的位置,从薄纱底下飞快地渗出鲜红的血迹来。

宁霏:“……”

正文 127 禁足

安国公府。

惠姨娘住的青衿庭,和宁露住的蒹葭筑、宁雯住的舜华阁,其实都是在一个院子里的,只是为了好听而各自起了名字而已。

这院子在安国公府最偏僻的角落,景致采光都不好。靠着邱姨娘的琼琚轩和宁霜的淇奥院,今天被琼琚轩割走一块,明天被淇奥院占了一角,越缩越小,院子都快要被挤没了,逼仄得很。

青衿庭的正厅里,惠姨娘正听着荣妈妈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讲着宁露的这桩亲事。

荣妈妈是老夫人穆氏身边贴身伺候的老人,穆氏懒得自己见惠姨娘,就派了荣妈妈过来说。

“……不是老奴说,三小姐这次真是撞上大运了。按排行来说,大小姐最长,本来应该是大小姐先出嫁的,但大小姐正好批了命说今年定亲不吉利,这天大的好事才能落到三小姐身上。那孙家老爷子可是当朝一品太傅,多高的门第,孙家二少爷还是嫡子,因为是续弦才降了一等娶庶女。不过虽是续弦,前头两位都没留下一儿半女,这嫁过去也跟原配没什么分别。老奴还听说那孙家二少爷长得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她在那边说得天花乱坠的,惠姨娘坐在那里听着,也不由得心动。

她性子老实怯弱,不会争抢,两个女儿在府里地位也是最低的,她早就开始担心她们的亲事了。

庶女要进孙家这样的高门望族,大多只能嫁给庶子或者当妾,当嫡出的续弦已经算是最好的一种情况。但续弦经常要面对前妻留下的一堆儿女,后母最难当,往往也会过得很糟心。

从荣妈妈的话来看,宁露这次能结到这么一门亲事,的确运气不错。

送走了荣妈妈之后,惠姨娘把荣妈妈的话转述给宁露,宁露听完后,低着头沉默了半天没说话。

这个女儿本来一向就不爱说话,惠姨娘只以为她是害羞,没想太多。

“荣妈妈说孙家那边急着娶媳妇进门,亲先定下了,在今年十月份就办喜事过门。时间很紧,嫁衣之类要赶快绣起来,来不及自己全做就请外面的绣娘,夫人和老夫人那边也开始给你准备了。”

大元闺阁女子出嫁,一般都是要自己准备新婚时穿的嫁衣、里衣、鞋袜等全套衣物,还要给未来夫君做一套衣服带过去。

这绣嫁衣需要的时间并不一定,高门世家身份尊贵的小姐,定亲定得早的,甚至连提前两三年开始做的都有。到时候穿出去的嫁衣越是精美华丽,就越是光彩有面子,也代表了新娘的地位和受重视的程度。

宁露从定亲到过门只有三个月,可以说是很急促了,孙家对这门亲事显然是不怎么上心。不过考虑到孙家是娶续弦,不可能办得像一般婚礼那么隆重,倒也没什么。

宁露点点头,低低应了一声,便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

皇宫,皇后所居的永安宫。

“砰!”

碧绿欲滴的菊瓣翡翠茶盅被蒋皇后重重摔在地上,茶水溅得满地都是。蒋皇后面前来向她禀报的孙姑姑,以及周围的宫女太监们,都连忙纷纷跪下。

“她好大的胆子!”

蒋皇后勃然大怒,摔了杯子还尤未解气,一掌拍在座位的扶手上,手上戴的金丝琉璃护甲啪地硬生生折断了一根。

孙姑姑连忙起身上来:“娘娘仔细手疼。”

蒋皇后气得胸口剧烈地起伏:“……她怎么敢!本宫都特意让南宫瑶搬到睿王府外面去了,她竟然还能不依不饶地对孩子下手!那是逸辰的亲骨肉!是本宫的第一个孙儿!她这是要反了天不成!”

南宫瑶在住的小院里险些滑胎,后来查出是她那天中午吃的柑橘里面被注入了大寒之物,院子里下人们也被下了药,以至于听不见南宫瑶的叫喊声和呼救声。

从那些柑橘的来源,顺藤摸瓜地查上去,最终查到了南宫清的身上。她得知南宫瑶的住处后,重金买通果商,往里面送进这些动过手脚的柑橘,逃过了严格的吃食检查。

柑橘在京都是稀罕水果,送进去肯定是给主子吃的,就算其他人也吃了,对没有怀孕的人来说,一点寒性药物也没多大影响。

南宫瑶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开始大量出血。太医赶来诊断后连呼好险,只差那么一点点,这一胎就要掉了,能保得住算是她运气好。

蒋皇后越想越怒。

她以前容忍南宫清无子善妒,是因为谢逸辰需要南宫家的扶持,必须维护这联姻关系。但现在南宫家已经败落,要想再起来千难万难,对谢逸辰来说,用处已经很有限了。

对于南宫清这个儿媳,她早就积攒了一肚子的不满。之所以还没有把南宫清踢开,另外再给谢逸辰找一个正妃,是因为现在南宫家刚刚倒台,立刻就翻脸不认人的话,做法太过难看,会被人说成凉薄势利,无情无义,对谢逸辰的名声不利。

本以为南宫清在南宫家败落后,会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好歹还能暂时保住这个睿王妃的位置。没想到,她的全部脑子现在都用在了对付南宫瑶上面,害人的手段倒是厉害得很,却根本没有去审时度势。

或者说,尽管南宫清理智上知道应该收敛,但对南宫瑶的杀心和恨意实在太重,重到她已经无法保持理智。

“本宫之前没动她,是给她留三分情面,她倒好,不知死活,处心积虑地要谋害本宫的长孙!传本宫的懿旨下去,派本宫的人去睿王府,从现在开始,不准南宫清踏出她住的院子一步,也不准她与外面有任何联系,让她好好反省思过!”

未出世的胎儿不算人,律法上不能定重罪。而且妾侍地位本来就低,正妻谋害妾侍腹中的孩子,可以处罚,却不宜过重。

不过这已经够了,禁足了南宫清,又没有足够强大的娘家做靠山,就不信南宫清还能翻得起风浪来。

一步一步来,迟早得让她腾出这个睿王妃的位置!

正文 128 残酷事实

睿王府。

南宫清焦躁难当地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站一会儿坐,地板上都被她踩出了一道道光溜溜的印子。

自从永安宫的蔡公公来睿王府,传了蒋皇后软禁她的懿旨,她被关在这里已经十来天了。如今她能活动的地方,就只剩下这个房间,想去外面的院子透透气都去不了。

房间门口,包括院子里面,周围都站满了看守她的侍卫。这些侍卫全是蒋皇后派来的,直接遵从于蒋皇后的懿旨,又冷又硬,无论她怎么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使尽各种手段,对方一丁点都没有通融的意思。

她自己的人全部被蒋皇后打发走了,只剩下了一个贴身伺候她的丫鬟诗情,同样也不准出房间。

她现在几乎就是与世隔绝的状态,哪怕只是想打听一下外面的情况,也一点消息都得不到,跟瞎子聋子差不多。

南宫清怎么也想不通。南宫瑶那天既然已经吃了一整个柑橘,里面下的药量之重,完全足以让她在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内小产。而据蔡公公所说,太医被请来的时候南宫瑶的胎儿还在,只是胎气不稳而已。

南宫瑶这一胎到底是怎么保住的?

不过,现在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要怎么办。

南宫家元气大伤乱成一团,自顾不暇,没有多余的能力帮她。她被软禁在这房间里,连门都出不去,什么也做不了。

而最让她心焦的是,从她被软禁开始,谢逸辰就一次都没有露过面。她向守门的侍卫打听,那些侍卫也不肯多透露半个字。

她猜想应该是蒋皇后不让谢逸辰来看她的,否则谢逸辰怎么可能这么多天都没出现过一次。但这里是睿王府,他的地盘,就算周围看守的是蒋皇后派来的侍卫,他自己也有自己的人,难道就不能想办法偷偷进来一次吗?

就在这时,房门被打开了。

南宫清猛然转过身去,出现在门口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谢逸辰。

南宫清一瞬间喜极而泣,朝谢逸辰扑过去,紧紧抱住他,靠在他的胸前大哭起来。这十来天积攒下来的焦灼、紧张、不安、恐惧,在这一刻在他的身上全部宣泄了出来。

“逸辰……你怎么现在才来……是不是蒋皇后不让你来的?……不就是一个贱妾的孩子,没了就没了,有什么了不得的,难道还要一直把我关在这里?……”

她哭到一半,突然发现谢逸辰的反应和往日不同,没有像以前一样温柔心疼地抱住她安慰,而是有些生硬地仍然直直站在那里。

南宫清抬起头来,谢逸辰倒是正望着她,只是那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不复柔情蜜意,只有淡淡的疏离,里面还带着些许不满和凉意。

南宫清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下意识更紧地抓住了谢逸辰:“……逸辰?”

谢逸辰大约是被她抱得太紧,皱了皱眉头,从她的怀里挣脱出来,退到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

南宫清这次没有再扑过去,只是呆呆地望着谢逸辰。

“清儿。”谢逸辰仍然皱着眉,“你这次做的太过分了。”

南宫清喃喃地重复:“我……过分?”

“你明明知道母后有多重视南宫瑶腹中的这个孩子,都已经让她搬出睿王府住在外面了,你还对她下毒手,你这是有没有把母后放在眼里?”

“可是……”南宫清简直难以置信,“那贱人只是一个走下三滥道路进入睿王府的妾而已,她靠着那么龌蹉那么不要脸的手段,才得了那个孽种……”

“住口!”谢逸辰一声怒喝,“不管那孩子是怎么来的,都是我的亲骨肉!其他皇子在二十岁之前大都已经后继有人,而我二十四岁了还没有任何子嗣,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第一个,你却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你怎么就不为我想想?”

南宫清睁大了眼睛,仿佛是无法相信谢逸辰说的话,连连摇着头,眼里落下两行泪来。

“不是……你明明说过,你只想要我们两个生的孩子……其他的女人……本来根本就不会有其他女人的……”

谢逸辰似乎是有些懊悔刚才的发怒,语气略微缓和下来,只是仍然冷淡,比之前更加多了一种厌烦。

“清儿,以前你从来不提这些,我以为你心里清楚,现在才知道你并没有这份自知之明。你自己想想,我所求的是天下最高的那个位置,等到将来我真的坐上去了,无论我愿不愿意,喜不喜欢,三宫六院不可能只有你一个女人,也不可能只由你一人来为谢氏皇族开枝散叶——更何况你到现在都没有怀过一个孩子。”

南宫清的面色从刚才开始就越来越白,直至现在的一片灰白如死,整个人一动不动,就连眼泪仿佛都忘记了流,嘴唇张开,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以前不提,是因为以前谢逸辰对她的深情,让她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无论他会不会登上帝位,他怎么可能会有别的女人?怎么可能跟别的女人生孩子?

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不去想这些残酷的问题,其实只是在一厢情愿地逃避而已。

睿王府里有个漂亮点的丫鬟她都无法忍受,更何况是后宫三千佳丽。她根本不敢去想,一想就得崩溃。

直到现在,谢逸辰将她多年以来努力粉饰遮掩的事实,赤裸裸地撕了开来,袒露在她的眼前。就像是一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尸体,本来被她深埋在地底深处,这时却被挖了出来,摆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景象比什么都要可怕。

正文 129 听戏相看

谢逸辰望着南宫清,带着浓浓的失望,叹息了一声。

“这四年多以来,我没有一个侧妃妾侍,一个通房丫鬟,你没有子嗣,我从来不曾说过你什么。母后指责你恃宠而骄,专横善妒,隔三差五逼着我纳妾,我都替你顶着这些压力。但并没有换来你的理解包容,反倒是越来越狭隘自私,心狠手辣。如今你谋害孩子,母后禁足你以示惩罚,你毫无一点愧疚悔过之意。看来我也不必再向母后为你求情了,睿王府暂时交由管家打理,你就在这里好好静一静心,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我再让母后放你出来。”

说完这段话,他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房门在他后面再次关上。

南宫清呆呆望着谢逸辰的背影,门关上的声音,似乎一下子抽空了她的所有力气。她全身一软,无力地跌坐在地板上,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

京都最出名的戏楼之一,清音阁。

这清音阁是专门给高门贵族巨富人家听戏的,只有最好的戏班子,才能得以在清音阁上台。戏楼建得宏伟华丽,雕栏画栋,戏台对面的观众坐席有上下两层楼,分隔成好几个雅间。偌大的地方,最多只能容纳三四十人同时听戏,可见其门槛之高。

这里除了听戏以外,也常常作为见面聚会的场所,宁家和孙家两家人今天约在清音阁一起听戏,便是为了给即将结亲的一对子女相看。

大元因为风气开放,男女在定下亲事前,可以互相“看亲”。相看实在不满意的话,亲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免得只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凑出一对怨偶来。

今天这其实基本上是孙家二少爷来相看宁家三小姐的。那孙施虽然有听说宁家几位姑娘容貌都不错,但毕竟一个也没亲眼见过,自是不放心。孙家夫人便依着他,约了宁家的一众女眷来清音阁听戏。

穆氏喜欢听戏,邱姨娘和宁霜也爱来清音阁这种高档地方,惠姨娘、宁露和宁雯三人自是肯定要来的。李氏虽然不耐烦听这些咿咿呀呀的戏文,但她是嫡母,不得不来。宁霏也对听戏毫无兴趣,纯粹是被李氏拉过来作陪。

宁家女眷就坐了半边雅间的位置,孙家的老夫人,夫人以及几位千金跟她们坐在一起,男客坐在对面的另一个雅间里,中间虽然有一道疏疏落落的串珠帘子聊做遮挡,但想要朝这边看过来,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

宁霏隔着帘子朝男客的雅间那边望了一眼。

孙家二少爷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个子挺高,五官长得还算端正。但脸色晦暗,略显黄白,眼泡有些浮肿。上唇和下颌都留着胡须,稀稀疏疏的,全加起来也没几根。

最明显的是,他的眉目间隐隐带着一股阴秽淫邪之意。这种令人看了就起鸡皮疙瘩的神色,宁霏以前在皇宫里见过,是出现在那些老太监身上的。

太监因为生理缺陷,无法像寻常男子一样享受男女之乐,欲望长年累月被压抑,久而久之便常常心理扭曲变态。尽管没有了男性器官,也能用无数难以启齿的手段,在女子身上变相地发泄。

望、闻、问、切四种中医诊法,望排在第一位。宁霏只看这位孙二少爷的脸色面相,就能看得出来,孙施不能人道,因而喜欢凌虐女子的传言,十有八九是真的。就算不是完全不举,男性能力肯定也有缺陷,并导致了心理上的问题。

不过,把宁露嫁给孙施是宁茂做的决定,李氏都不想管这麻烦事,就更轮不到她去管。

宁霏又转头看了一眼另一位女主角。

宁露从进入清音阁坐下来起,就一直沉默拘谨地低着头,没有往周围多看过一眼,仿佛一点也不关心她将要嫁的未来夫君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倒是那个孙施,正在朝这边肆无忌惮地打量。

宁露的容貌长得像惠姨娘,说不上多漂亮,但胜在清秀,加上那低眉顺眼恭谨沉默的神态,有种小家碧玉的韵致。男人大都喜欢温柔、贤惠、顺从的女子,她看过去就是属于这一类的。

戏台上的小生和青衣开始唱戏,宁霏只听得呵欠连天。她虽然懂乐,但是对戏剧乐曲这一块天生无感,至于戏文的内容,来来去去都是那些,匮乏得可怜。前世里她师父随便讲的故事,都比这精彩百倍。

一出戏听完,戏台上幕布落下,第二场戏一般要过一盏茶时间开场,这期间正好给客人们休息和闲聊。

男客那边的雅间里,已经不见了孙施的踪影。这位孙二少爷在外拈花惹草,据说最喜欢勾搭的就是梨园女子,刚才台上的那位青衣扮相唱功俱佳,孙施整场戏下来看得眼睛都不眨。这会儿青衣一下场,他大约是已经忍不住,当即就找人去了。

李氏看得暗中直摇头。谁要是敢把她的霏儿嫁给这种人渣,她非得跟人拼命不可。

穆氏则是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只顾着兴致勃勃地跟孙家老夫人评论刚才的这场戏,孙施是好是坏是圆是扁,她连看都没怎么看。

宁露也起身去了一趟净房,回来的时候在宁雯身边坐下,一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一杯茶,大半茶水都流到了宁雯的身上。

正文 130 当场撞见

李氏和惠姨娘还没说话,邱姨娘就皱着眉往这边瞪了一眼,压低声音斥责道:“露姐儿,怎么这么不小心?”

今天的看亲,她最担心的就是孙施没看上宁露,转过头来又想要娶宁霜。所以特意把宁霜带了来,让宁霜往丑了打扮,好打消孙施的念头。

不过,孙施对于未来妻子的容貌似乎要求不高,反正他在外面到处彩旗飘飘,不愁没有美人。他要的应该是那种贤惠老实,百依百顺,可以任他欺凌的女子,所以千万不能让宁露给对方留下相反的印象。

宁露连忙道:“四妹妹对不起,是我一时不小心。我这就带妹妹去换一身衣服。”

宁雯没放在心上:“好。”

清音阁隔壁不远就有一家成衣楼,惠姨娘打发丫鬟过去买了一套现成的衣裙过来,宁露也没让丫鬟带路,自己亲自带着宁雯去了清音阁后面。

这种高档戏楼,后面都附带有供客人们休息的房间,当然这其中有一部分,其实也是为孙施那种男客的不可告人目的而准备的。

“那边的春字房是空的。”宁露指着走廊尽头最后一个房间说,“那里也是专门给女客更衣休息的房间,妹妹过去换一身衣服,我就在这里等妹妹。”

宁雯便和带着衣服的丫鬟山茶一起过去了。清音阁这些房间的门上都挂有木牌,有客人需要用房间的话,进去时把木牌翻转一面,背面朝外,清音阁的人便知道房间里面有客,不会进去打扰。

宁雯进了房间,里面果然空无一人。山茶伺候着她在屏风后面脱下了湿衣服,正要换上新衣服的时候,房间内室突然传来一声充满轻佻之意的男人笑声。

“进门就脱衣服,主动得很啊!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迫不及待的!”

宁雯和山茶都吓了一大跳。宁雯身上这时候什么也没穿,连湿掉的肚兜都脱了,慌忙抓过一件衣服来挡着身子。山茶也急得手忙脚乱,把其他所有衣服都胡乱地一股脑儿给宁雯裹上,慌张之下,遮了头没遮住脚,遮了肩膀没遮住双腿,总有地方暴露在外面。

“别遮了。”

孙施看着她那犹如一只仓惶受惊无处躲藏的小兔子般的模样,面上的兴味越发浓厚,更是调笑起来。

“该看见不该看见的,爷都看见了,你还遮什么?”

他本来是躺在内室的床上等那青衣,帐子也放下来了,宁雯进来时以为是空房间,哪里想得到要去检查床上有没有人。

宁雯又羞又气又急,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恨不得掩面从房间里逃出去,但身上的衣服都没穿好,更不可能这样冲到随时可能有人经过的走廊上。

“孙二少爷,对不起,我刚才不知道您在这个房间里,冒昧打搅了……您……您能不能先回避一下,让我穿上衣服?”

孙施半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带着淫邪的笑,朝她走了过来,衣领敞开着,裸露出大半个胸膛。

“既然都已经脱了,何必还要穿上,不如就这样过来陪陪爷?”

宁雯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被吓得直往后退去,眼泪都流了出来:“不,孙二少爷……”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打开,门口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啊!——”

房间里的三人转过头去,宁露站在门口,一脸震惊地望着衣衫不整的宁雯和孙施,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你们……你们……”

宁雯脑子里顿时就是轰的一声。

“三姐姐,不是你看到的这样……”宁雯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你说这个房间没有人,我就进来了,但孙二少爷在房间里,我没有看到他……”

宁露刚刚那一声尖叫,整个清音阁都听得见,雅间那边的众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都被她的尖叫声引到了这边来。

看见房间里的情景时,众人也都呆住了。

宁露和孙施眼看就要定亲,而宁雯却这副样子和孙施出现在一个房间里,这是几个意思?

宁雯已经急哭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山茶的反应还快些,急切地争辩道:“小姐真的不是故意的,刚才三小姐说这个房间是空的,门上挂的木牌也是正面朝外,我们进来之后第一眼没有看到人,不知道孙二少爷正在里面……”

“我不是这样说的!”

宁露突然打断了山茶,声音很细小,跟她平时一样,像是不敢大声说话,但语气清晰而肯定。

“我说空着的是隔壁的夏字房,春字房我刚刚经过的时候,看到了孙二少爷进去,牌子也被翻过来了,不可能说是空的……”

她这话一出,宁雯和山茶全都惊呆了。

“不对!三姐姐,你刚才说的明明就是春字房!我和山茶两个人,难道还会都听错不成!”

众人的目光从宁雯身上转到宁露身上,宁露求助地看向孙施。

“孙二少爷,我刚才在走廊上有看到你进春字房,你也看到我了,是不是?”

孙施这时有些不耐。他本想叫了戏班的那个青衣过来好好作乐一番,看见宁雯进来,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换衣服,出言调戏也是想找点乐子,没想到现在却搅出了这么一堆乱糟糟的麻烦事。

“是,看到了。”

宁露再次转向众人,低着头,一脸的委屈。

“我既然知道孙二少爷就在房里,又怎么会故意让四妹妹进去。我们的亲事就快要定下了,这样一来,我和孙二少爷不就……”

众人面面相觑。

要是换做其他知道真相的人,那确实是谁也不肯嫁给孙施,都得想方设法把这门亲事往外推。

但惠姨娘、宁露和宁雯三人却是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这些天来,安国公府里一直有派人盯着她们三个,没有任何人跟她们透露过孙二少爷的真实情况,她们还一直以为宁露结了一门好亲事,惠姨娘和宁雯在高高兴兴地帮宁露准备,宁露也没有显露出一点怀疑或者不满的样子。

这样的话,宁露没有理由故意去骗宁雯,倒更有可能是宁雯发现孙施在房间里,起了心思想抢姐姐的亲事,所以进去勾引孙施。

正文 131 真相

宁雯对着众人怀疑的目光,简直是无从争辩,有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我没有……我怎么可能去抢三姐姐的亲事……”

山茶也在极力帮宁雯辩解:“小姐真的没有那种心思!奴婢可以作证,三小姐刚才说的确实是春字房里面没有人!她还说那间是专门给女客更衣休息的房间!”

然后又对着宁露怒道:“三小姐,我们小姐从来没得罪过你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骗小姐?你不想嫁给孙二少爷,就把我们小姐推出来帮你背黑锅,你怎么能这样!”

三小姐以前一直沉默内向,虽然跟四小姐的关系不是很热络,但也从来没有过龃龉,姐妹和和睦睦的,大家都以为她的性子本来就是如此。没想到,今天突然就在四小姐背后捅了这么狠的一刀!

宁露似乎是受了惊吓一样,往惠姨娘背后缩了缩,声音更小了。

“我没有骗四妹妹,我也没有不想嫁给孙二少爷……姨娘说,我的身份,能嫁到孙家是天大的福气了,我怎么会不愿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李氏只能训斥山茶:“住口,你是丫鬟,不准这么跟三小姐说话。”

从这件事来说,她也比较偏向于相信宁露说的话,因为宁露的确不知道孙施的真实情况,没有理由把这门亲事往外推。

虽然宁雯不像是能做出抢姐姐亲事的人,但宁露老实巴交的,更不像是会设计陷害自己的妹妹。

这时,众人后面响起一个声音。

“四姐姐,你说你进这个房间的时候,看见门上牌子是正面朝外?”

众人转过头去,宁霏不在房间里,而是正在门口,端详着那块挂在门上的木牌。宁雯刚才进门时已经翻过了木牌,现在是背面朝外。

宁雯含着泪点头:“是,所以我才以为房间里面是空的……”

宁霏又转向孙施:“孙二少爷,你先进的这个房间,进来时有没有把牌子背面翻上来?”

孙施满眼惊艳地看着宁霏。他早就注意到这宁六小姐了,长得甜美可爱又有灵气,比外头那些庸脂俗粉漂亮百倍,只是可惜了,不是他能娶得到手的。

“当然翻了,爷是进来休息的,不想被人打扰。”

“好。”宁霏道,“那问题就在于四姐姐到底有没有翻动过这块牌子。如果四姐姐说的是假话,她就没有碰过这牌子,牌子一直是背面朝外的;如果她来的时候牌子确实是正面朝外,那她或者山茶就一定碰过了。”

宁霏让紫菀去隔壁房间的门上拿来另外一块木牌,拿起桌上的一杯茶水,倒了一点在自己手上,用弄湿的手把那块木牌翻了一面。

木牌上被她的手碰过的地方,很快便出现了几个湿漉漉的深色指印子。

“各位请看,这种木牌沾上水弄湿之后,木质颜色会变深,而且一时半会儿不容易退去。四姐姐刚才离席的时候,用手提着被茶水打湿的裙子,手肯定是湿的。而门上的这块牌子,上面也有湿指印,这就说明,四姐姐的确翻过这块牌子。”

众人被她这一大段话绕得有点晕,李氏最早明白过来,露出醒悟的神色。

“你是说,雯姐儿没说谎,她来的时候牌子是正面朝外的?”

“当然,这也不是绝对的。”宁霏继续说,“如果四姐姐是个心机深沉心思细腻之人,她也有可能其实并没有翻动过牌子,只是故意以湿手在上面捏了捏而已。但是,这里还有一个证据。”

她以小指勾着木牌上的带子,把木牌从门上取下来,拿到李氏面前。

“这木牌上还有一种味道,茉莉花和绿豆混合的香气。我记得清音阁的净房里用来洗手的,就是茉莉花熏的绿豆面,而且是专门给客人用的。”

宁霏看了孙施一眼。

“孙二少爷,你手上并没有这种香气。那就说明,这牌子除了你和四姐姐以外,还有第三位客人在不久前翻动过,从背面翻到了正面。这位客人刚刚去过净房,手上还带着香气,翻动木牌时把香气留在了木牌上。而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四姐姐以为房间是空的,可以进去换衣服。”

她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宁露。

今天他们两家是清音阁的第一批客人,刚才听完戏之后,只有孙家夫人和宁露两人去了净房。孙夫人断没有理由做这种事,那么,翻动这块牌子的,就只有宁露。

李氏走过去,拉起宁露的手闻了一下,脸色冷下来。

“露姐儿,你怎么说?”

宁露被这么多人看着,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声音细如蚊蚋。

“我没有……我看到春字房这块木牌时就是背面,我没有动过它……”

“三姐姐别急。”宁霏淡淡说,“我刚才说的,仍然不足以成为板上钉钉的证据,所以我也没有指名道姓地说是你。除了客人之外,也可能有清音阁里的其他人刚刚偷用过这茉莉花绿豆面,然后翻动了这块牌子。不过,这种可能性小之又小。”

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不说清音阁这种高档场所管理严格,里面的人一般不会去偷用专门给客人准备的东西,就算用了,没事去翻一块挂在门上的牌子干什么。清音阁招待的客人非富即贵,要是客人在房间里休息被打扰了,还得影响声誉和生意。没人会这么手贱。

所以,最大的嫌疑,还是宁露。

正文 132 不欢而散

李氏和惠姨娘问了宁露半天,她不吵也不闹,只是抽抽噎噎地哭着,但就是一口咬定,她没有骗宁雯,也没有动过春字房门上的木牌。

嫌疑再大也只是嫌疑而已,无法下定论。找不出更多的证据来,宁露死不承认,谁也没有办法。

但众人看她时,已经完全换了一种目光。

很多时候,并不一定非要对方承认,众人心里已经有了数,就足以改变对一个人的看法。宁露越是不承认,众人对她的疑虑就越深。

明明不愿意嫁,这么多天表面上一丁点都没有表露出来,在暗地里使阴招给人耍绊子,设计的还是自己的亲妹妹。看着老实巴交的,心计竟然这么深。

孙家的几位女眷脸色都不太好看。原来宁家的庶女愿意嫁给孙施,全靠着安国公府对她们隐瞒了孙施的传言。而现在这位宁三小姐,虽然不知道孙施的真实情况,还是不惜陷害自己的亲妹妹,也要把这门亲事往外推。

自己的孩子,不管人品到底有多差,被人区区一个庶女这样嫌弃,都不会高兴到哪里去。

“好了。”孙家老夫人沉着脸开口,“不管是你们的三小姐有理还是四小姐有理,四小姐的身体已经被施儿看到了,施儿自然会负责。反正都是宁家的亲姐妹,原本是三小姐,现在就换成四小姐吧。”

宁雯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要说之前她还不知道孙施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今天这一见面,已经足够她看得清清楚楚。这种品行龌蹉,轻佻淫邪的男人,她怎么可能愿意嫁。

而且,孙家和宁家的亲事都已经换过一次人了。之前要定的是宁霜,宁霜死活闹着不肯,推给了宁露,现在宁露又推给了她,把孙施跟个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这么嫌弃对方,孙家人肯定觉得受到了侮辱,对她也会一百个不满意。

丈夫不淑,婆家不喜,她要是嫁过去,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李氏从头到尾就不怎么想让宁家的随便哪个女儿嫁给孙施,开口道:“但是雯姐儿现在还只有十三岁,生日刚过,到及笄还要等整整两年。孙二少爷已经二十八岁,这再等两年都三十了,会不会耽搁了……”

孙老夫人没好气地道:“那还能怎么办?亲事是你们一早就答应下来的,而且你们家三小姐身子都被看到了,不嫁过来的话,名声怎么办?”

这一点李氏也十分无奈。女子的身体被男子看到,看的还不只是一丁半点,那就等于是失了清白,只是没有失身那么严重罢了。不把宁雯嫁给孙施的话,她的名声已经大受影响,以后怕是连嫁都嫁不出去。

宁雯已经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但还是没有忍住,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掩面跑出了房间。

惠姨娘和山茶等人怕她出事,连忙跟着追出去。

留在房间里的孙家众人,脸色更加难看,都没跟穆氏和李氏打招呼,也走出了房间。

李氏眼见这次跟孙家的看亲闹得不欢而散,最后还是得把宁雯嫁给孙施,心里对宁露更加不喜,冷冷地望了她一眼。

“你要是不愿意这门亲事,跟老夫人和老爷直接说出来,未必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么不声不响地设计推给自己的亲妹妹算什么?现在不但雯姐儿要嫁到孙家,还把孙家得罪了个透,你高兴了?”

其实她很乐意看到宁露因为不愿屈从于这门亲事而抗争,虽然跟穆氏和宁茂说了也未必有用,但到时候她肯定会帮着说情。

可抗争绝不是这么抗争,把本来属于自己的噩运推到无辜的别人头上,那个人还是自己最亲的人。

宁露只是低头啜泣。李氏没再理她,带着宁霏,和穆氏一起走出了房间。

邱姨娘和宁霜本来就只是看热闹的,也跟着走了出去,看着宁露心里都有点发毛。这丫头平时不声不响的,藏得太深了,什么时候猝不及防给人捅一刀子都不知道,以后可得小心提防。

房间里就只剩下宁露一个人。

她已经慢慢停止了抽泣,一动不动,沉默地低着头,看不见脸上的神情。

……

睿王府。

已经入夜,原本华丽的房间里只点了一盏灯,微弱的光线无法照亮整个空间,加上房间里死气沉沉的气氛,看过去显出几分惨淡来。

谢逸辰踏入房间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坐在这一盏孤灯前的南宫清,正怔怔地望着前方。

几天未见,南宫清消瘦了一大圈,一身简素的白色衣裳已经显得十分宽松。黑发上没有带半点首饰,平日里总是精心描绘着严整妆容的脸上,这时也是粉黛未施,苍白而憔悴,还带着隐隐的病容。

南宫清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仍然呆呆坐在那里。谢逸辰在门口看了半晌,轻轻叹息一声,从背后走过去,把手放在南宫清的肩头上。

南宫清身子微微一抖,回过头来,见是谢逸辰,一下子哭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他不放。

“逸辰……我想过了,我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不会再做那些事情……你别生气了,别再对我那么冷淡……”

是她以前太任性太不懂事。他是将来要问鼎天下至尊之位的人,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没有妃嫔没有后宫,并不只为了自己的私欲,也是为了拉拢朝臣,结交外邦,皇族兴盛。她这么狭隘善妒,容不下他身边有任何一个女人,只会给他的大业造成阻碍。

她是真的怕了,不是怕被软禁,而是怕他的失望、冷淡和厌恶。

即便告诉自己要像其他的妻子一样,容忍自己的夫君被其他女人分享时,她的心就像是被烧红的铁网狠狠地绞成一团,血肉模糊,痛得无法呼吸,但这种疼痛也比不上他对她的冷落来得可怕。

正文 133 赏琴会

谢逸辰抚摸着南宫清的头发,轻声道:“我没生气,这些天你也是受苦了,我这就去跟母后说,让她撤了人放你出来。”

南宫清在谢逸辰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把他胸前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谢逸辰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别哭……这头发都几天没打理了,先去洗个澡吧。”

南宫清含泪望着他:“你别走……”

“我不走。”谢逸辰微微一笑,“今晚我就睡在这里。”

南宫清沐浴过后,谢逸辰也换了衣服,两人相拥躺在床上。南宫清这些天精神上受尽煎熬折磨,这时候一下子放松下来,很快就睡着了,但睡梦中都一直紧紧抱着谢逸辰不放,仿佛生怕一松手他就会离开。

谢逸辰一手搂着她,望着薄纱帐子外面透进来的月光,眼中一片冷静清明。

……

安国公府。

从清音阁回来之后,宁雯把自己关在蒹葭筑,哭了好几天,惠姨娘怎么劝慰都无济于事。

宁茂也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头疼不已,怪宁雯又没有理由,怪宁露宁露又死不认罪,只能自己去了孙府一趟,赔礼解释,说好话打圆场。

孙家被这么一闹,虽然不快,但还是没有放弃这门亲事的意思。毕竟孙施娶妻实在不易,而且发生了这种事,宁雯没了清白才嫁过去,本身就低人一等,这个媳妇也更好拿捏些。

只是宁雯还差两年及笄,而孙家不想让孙施再打两年光棍,便跟宁家商量着,让宁雯今年年底先嫁过去,等到十五岁及笄了再圆房。

大元女子在及笄之前出嫁的也不是没有,只是很少,女方地位很低才会这么做,大都是在偏远贫苦的乡下,京都几乎见不到。

宁家这次本来就得罪了孙家,宁茂没敢拒绝,只能答应下来。

宁雯本来以为无论嫁到孙家再怎么可怕,总还有两年时间,没想到今年之内就要把她嫁出去。一听这个消息,差点没当场晕过去,倒在床上一连两天水米不进,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剩下满心绝望。

惠姨娘自然是心疼万分,但她一向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惯了,大气都不敢出,只有陪着宁雯一起落泪叹息的份儿。

宁露从回来后就一直躲在自己的舜华阁里。尽管没有证据,她又坚持不肯松口承认,没人给她定罪惩罚,但整个安国公府的人都孤立了她。

就连惠姨娘,虽然性子软懦不擅于责骂别人,没有把宁露怎么样,但也对宁露这朝亲妹妹下手的做法寒了心,只觉得这个养了十四年的亲生女儿像是一下子变成了陌生人,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蒹葭筑的门被敲开了。

惠姨娘刚刚陪了宁雯一天,已经回到自己的青衿庭。山茶出来开门:“六小姐?”

宁霏朝里面看了一眼:“四姐姐睡了没有?”

山茶红着眼睛摇了摇头:“哪儿还睡得着,小姐这几天几乎就没怎么睡过觉。”

宁雯躺在床上,两眼空洞无神地望着外面,眼里只剩下一片死灰,一张小脸的脸色也是极度地苍白憔悴。

宁霏让山茶在外面等着,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了握宁雯的手。

“四姐姐,别担心,如果你不愿意嫁给孙二少爷的话,这门亲事不会成的。”

安国公府里的几个姐妹,关系都很微妙,就只有宁雯对她表示过纯粹的善意,所以她这次也会帮宁雯一把。

宁雯缓缓地转过来望着宁霏,眼里又一下子流出泪来。

“六妹妹,你不用安慰我了,我们家和孙家都已经定了亲事换了庚帖,日子也议好了,孙家不可能再换第三次人,怎么会成不了?”

“这个不是问题,想让一门亲事泡汤,办法多得是。”宁霏笑了一笑,“但是你名声已经受损,这一点着实是没有什么解决的好办法,如果你不嫁给孙施,以后再想说亲恐怕会很难。所以我必须来问你一声。”

“我不嫁!”宁雯毫不犹豫地说,“就算以后不好说亲事,大不了我嫁给条件低的人家,嫁给寒门举子,嫁给商人农户,或者哪怕一辈子不嫁,也总比嫁给孙施那种人好得多!”

宁霏心说只要你是宁家的女儿,这恐怕没那么容易由得你自己决定。不过宁雯这般斩钉截铁,至少说明她还是很能拎得清的。

安国公府的小姐,低嫁到寒门商户,虽然看起来委屈,但未必不能得到幸福。而要是嫁到孙家的话,表面上风光,一辈子会过得有多惨,只有自己知道。甚至在孙施那种禽兽手里,连一辈子都没有,不出几年就香消玉殒了。

“那就好。”宁霏说,“你尽管放心,这段时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照常为亲事做准备,不要被人看出异样来,免得牵扯到你的头上。”

宁雯一脸迷惑和诧异,还想再追问宁霏,宁霏只是安抚地拍了拍她,又对她一笑,就出房间去了。

……

八月初,宁霏再次收到了邀请进宫的帖子。

这帖子是太后发下来的。太后已经年近八旬,喜好音乐,最近偶然得了一把极珍贵的名琴焦尾琴,大发雅兴,办了一个赏琴会,邀请琴艺出众的千金和贵妇来慈安宫,赏琴弹琴听琴。

宁霏是珠玑会琴艺比试的第一名,理所当然地被邀请进了宫。还有几位也是以前拿过第一名的,除了阮茗以外,其他人都已经嫁为人妇了。

正文 134 仇人名单第四人

太后年纪大了,喜欢热闹,慈安宫里还来了不少宫里的妃嫔,以及几位小皇子小公主。

建兴帝虽然快六十岁了,但身体硬朗,老当益壮,这几年宫里还是源源不断有新的皇嗣出生。

不过当然,皇子现在已经不稀罕了。皇族嫡脉子嗣已经传到第三代,最大的皇孙谢同轩已经十七岁,娶妻生子早的话,连皇曾孙都能出来。

上面那么多个皇子,争夺皇位的事情,怎么排也排不到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皇子身上。他们生来注定与九五至尊的位置无缘,但也正因此才得以平安出生,而不是还在娘胎里就死在宫斗夺嫡中,出生后也可以避开勾心斗角腥风血雨的厮杀,安安稳稳地当一个普通的皇子。

这不是宁霏第一次见到太后了。以前太后给她的印象,就是一个性子慈和,喜欢小孩的老人家。她进宫面见太后的时候,太后还很喜欢她,并没有因为她的江湖山野出身而给她脸色看。

太后早就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不怎么过问朝廷上后宫里的一应杂事,每日里只管种花听琴,含饴弄孙,日子倒是过得乐呵呵的。大概就是因为活得清闲,心态又豁达通透,现在的太后比起五年前来,并不觉得苍老了多少,精神仍然很好。

太后兴致勃勃,已经让人将那一具焦尾古琴放在了慈安宫花园里,让众人都上去弹一弹试试。

其实这焦尾琴只是一件名气特别大的贵重古董而已,真弹起来并不见得有多好听,而且古旧得要命,弹的时候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把琴弄坏了。众人也就是凑个趣儿,讨太后的高兴。

正热闹的时候,人群外面传来一个女子的笑声:“皇祖母,我是不是来迟了?”

随着这声音,一个桃李年华的俏丽女子出现在慈安宫门口的方向。这女子已经是妇人装束,但看过去还是少女气息十足,上身金丝薄烟翠绿纱裳,下身葱黄色绣花流苏垂绦宫裙,额前垂下一粒鲜艳透亮的红宝石坠子,随着她的动作一刻不停地晃动着。

“敏丫头还有脸问!”太后故作嗔怒地笑骂了一句,“人家都早早来齐了,就你来得最晚,该罚!”

那女子正是蒋皇后的女儿,谢逸辰的妹妹谢明敏,现在二十二岁,已经嫁为人妇。

和谢逸辰沉稳的性子不同,谢明敏从小活泼爱娇,长得漂亮,人又聪明,一张甜甜的嘴说起话来能把冰块都给说化,属于特别讨长辈喜欢的那种孩子。

尤其是建兴帝,对她疼爱有加,在她年仅五岁时就给她封了安贵公主的名号。平安和高贵,在大元皇室众多的公主里面,她的封号寓意是最好的,也最明显地体现出建兴帝对她的宠爱。

谢明敏过来亲亲热热地挽住太后的臂弯,笑道:“皇祖母既然得了这么一具名琴,就罚敏儿去弹一曲,给皇祖母赔罪怎么样?”

她的长相也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长相。饱满红润的苹果脸,唇红齿白,一对大眼睛是弯弯的月牙状,笑起来带着满满的小女儿家的娇俏之意,特别好看,所以她也特别喜欢笑。

太后笑道:“这不算,本来就是人人都要上去弹琴的。不过你先上去弹一首听听,要是弹得不好的话,再一并加倍罚!”

谢明敏就坐到焦尾琴前面弹了一首曲子。她也不卖弄琴技,弹的曲子很普通,就是家宴上经常弹奏的喜乐,表现家庭美满,和睦兴盛,最符合老年人的心理,把太后听得十分满意,脸上满是笑容。

一曲弹毕,众人自然都纷纷夸赞安贵公主弹得好,只有宁霏站在众人后面,静静地望着众星拱月般被拥簇在中间的谢明敏。

她前世的仇人名单上,谢明敏也是其中之一。

谢明敏的驸马是当朝中书令的嫡孙,当年也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大才子和美男子,无数闺阁少女的梦中人。谢明敏看中对方,向建兴帝百般撒娇恳求,建兴帝见两人各方面也般配,便同意谢明敏下嫁,一对新人郎才女貌,一度被传为佳话。

谢明敏婚后很快就有了身孕,但孩子出生时难产,当时素问正跟谢逸辰在一起,尽了全力抢救,最终也只是勉强保住谢明敏的性命,孩子却没了。

这次流产让谢明敏身心上都大伤元气,此后的几年里,谢明敏还怀过两次孩子,但都是到一半就掉了,已经形成了习惯性流产。

素问当时并不知道,谢明敏在悲痛绝望之下,无处可以发泄,竟然把那次流产归咎到了她的头上。觉得是素问救治不力,所以才让她掉了孩子,身体也大受影响。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流产,谢明敏对素问的恨意也越来越深。直到那次素问从九重门逃出来,回到京都,在见到谢逸辰之前先见到了谢明敏。

素问因为深爱谢逸辰,跟谢明敏这个未来小姑子的关系一直是很好的,至少从她单方面来看是如此。所以谢明敏让她先去沐浴更衣,然后再见谢逸辰的时候,她一点也没有起疑。

结果就是素问出来的时候,谢明敏已经叫来大批睿王府的府兵,将她的房间团团包围,她身上带着的所有武器和毒药,都被谢明敏收走了。谢明敏甚至还在她的洗澡水里加了难以发现的软骨散,在不知不觉中散去她的内力。

谢逸辰和南宫清来的时候,她就这么几乎没有反抗之力地被抓了起来。

当然,即便没有谢明敏,她最终的下场可能也一样。但这并不妨碍她把谢明敏列上她的仇人榜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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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明敏,我是小明同学的客串

正文 135 太后病发

谢明敏在太后身边亲热地缠了好一会儿,一转头看见人群中的一个少妇,惊喜地叫起来:“玉竹妹妹!”

她叫的是兵部侍郎夫人,林氏。这林玉竹出身大元的书香门第之一林家,以前跟谢明敏是手帕交,几年前嫁到了外地,不久前才跟着调任的夫君回到京都。

两人久别重逢,都十分高兴,免不了一阵寒暄。林玉竹将身后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娃拉了出来,笑着给谢明敏介绍。

“这是我的大儿子,太后喜欢小孩,让我把他也给带进宫里来了。”

那小男娃扎着一根小辫子,长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点也不怕生,甜甜地对着谢明敏喊了一声:“霄儿见过公主。”

谢明敏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便被她用笑容掩盖了下去,蹲下身来摸了摸小男娃的小脑袋:“叫什么公主,叫姨,知道不?”

小男娃转头看了自己的娘亲一眼,林玉竹连忙道:“公主,这怎么行……”

小男娃一副了然的样子,转过头去,又甜甜地叫了一声:“公主阿姨!”

这一下周围众人都被逗笑了,直夸小男娃聪明。太后也笑道:“小皮猴,这么小就机灵成这样,以后还了得!”

林玉竹笑着嗔道:“太后娘娘您可别夸他,他在家里就是混世小魔王一个,没个正形,一刻都坐不住,天天整得府上鸡飞狗跳的,怎么管教都没用!”

虽然是在数落儿子,但谁都能看得出她眼里满满的笑意和疼爱。小男娃也不怕她,一本正经地抬起小脑袋:“奶奶说会闹腾的孩子才聪明,所以我将来一定很聪明,这样才能保护娘亲!”

又笑倒了一片人:“还说要保护娘亲呢,玉竹你还忍心管教他?”

笑闹声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一旁看着的谢明敏,脸上堆着的笑容越来越僵硬,也越来越难看。

她的第一个孩子如果能生下来的话,现在正好也就是这么大的年纪。

如果她有孩子,一定比这小男娃更漂亮,更聪明,更讨人喜欢。她一定会给孩子最深的疼爱,一定会让孩子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而她也会是最幸福的娘亲。

可她至今一个孩子都没有生下来。以前还能怀上,但每次都是怀上了不久后就滑胎,现在似乎连怀都怀不上了。

这林玉竹是什么意思?明明知道她以前连续小产,一个孩子都没有,以后可能也永远不会有,还在她的面前炫耀她的儿子多可爱多机灵?

林玉竹还真不知道。她六年前离开京都,那时候谢明敏还怀着身孕,后来一直在千里之外的南方,消息流通不便,谢明敏连续流产的事情她一无所知。最近刚回京都不久,自己家里都一大堆琐事缠身,哪有空闲特意去打听谢明敏的情况。

所以她根本没注意到谢明敏的脸色异样,也没有注意到,谢明敏不声不响地退出了人群。

片刻之后谢明敏就回来了。众人玩闹一会儿,到了午膳的时辰,太后便吩咐直接在慈安宫的凉亭里摆下宴席,众人都留下来用膳。

这不是正式宴席,众人不按地位尊卑排座次,太后喜欢孩子,让几个孩子都坐在她边上,林玉竹也在另一边照顾儿子吃饭。

太后上了年纪,注重养生,宴席上的菜肴都很清淡。但皇宫里的东西毕竟不一样,做得精致讲究,也别有一番味道。

太后本来一直在说笑,但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下来,变了脸色。

在后面伺候的蔡姑姑第一个注意到太后的异常,大惊失色,立刻高声大叫起来。

“叫太医!快叫太医过来!太后娘娘发病了!”

就在这顷刻之间,太后捂着自己的胸口,开始急促而艰难地喘息起来,伴随着显然十分痛苦的咳嗽,脸色也在渐渐地变红变紫。

宁霏前世里就听说太后患有哮喘,对于花粉和草粉之类尤其敏感,但也不是所有的花粉,只有一些禾本植物、蒿草植物能引起发病。

太后长年住在慈安宫,深居简出,慈安宫里面包括周围的一圈宫殿,这些植物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没有诱发因素,太后的哮喘又不严重,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突然发病过了。

但太后已经上了年纪,一旦发病,是极其危险的事情。

众人全都被吓坏了,乱成一团。好几个宫人冲出去叫太医,但太医虽然是随时待命的,总不可能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守在这慈安宫,叫过来总要一段时间。

蔡姑姑显然有些经验,立刻给太后解开了衣领和前襟,同时和另外两个宫女一起扶着太后,让太后半靠坐在软椅上,轻拍着太后的后背和胸口,帮助她呼吸。

然而这些终究只是哮喘发作时的急救措施,不是治疗,只能起到缓解的作用。太后的喘息稍稍没有那么急促了,但脸色仍然紫涨,显然是还在呼吸困难当中。

年龄大体弱,对于太后这个年纪来说,这样的半窒息状态,持续片刻时间就会有生命危险了。但太医还没有赶来,众人心急如焚,慈安宫外面远近全是焦急的喊声。

宁霏刚才正从自己身上取出针灸包来,摊开放在桌面上。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她总是带着几根银针在身上。

“大家让一让,不要围在太后身边,会影响新鲜空气流通。也不要喊叫,容易让太后更紧张。”

她的语气很平,但是声音清晰冷静,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众人愣了一下,大部分人都安静下来纷纷散开,只有蔡姑姑和谢明敏几个人仍然在太后身边,怀疑地看着宁霏。

“你会医术?”

正文 136 无处不杀机

“会一点。”宁霏说,“我先给太后缓解一下,太后已经很难受了。”

她本来想着尽量不完全暴露自己的医术,就像武功一样,多一张不为人知的底牌总是好的。但太多地方不得不要用上医术,想不暴露很难。就比如现在,她不出手的话,等到太医赶过来,太后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蔡姑姑迟疑了一下,让开位置。宁霏没有先动银针,而是伸手放在太后背后,缓缓按摩了几下。

她的手上带有轻微的内力,能够透入人体内,而且手法是有讲究的,跟不懂医术的人胡乱拍打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咳咳!”

太后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气一下子就喘上来了,大口大口呼吸着,显然是刚才已经被憋坏了。

蔡姑姑见有效果,略松了一口气,谢明敏却更紧地盯着宁霏。

宁霏知道谢明敏很熟悉以前的素问,见她露这一手医术,难免会有所联想。但她并不担心谢明敏能猜到真相,如今她已经完全换了一具身体,借尸还魂这种事情,说出来都没人相信。

天底下会医术的人多了去了,医术高明的也不少。谢明敏就算去查她,最多只会怀疑她跟素问有某种关系,比如说师出同门之类。

她没理会谢明敏,等到太后的喘息平稳了一点后,拿过银针,再给太后扎了数针。这个时代没有师父说的支气管扩张剂,不然只要一喷就可以了,现在只能用这些传统的办法。

宁霏一边扎针一边道:“太后的哮喘发作是花粉引起的,这花厅里肯定没有有问题的植物,各位先退出花厅外,互相检查一下身上有没有沾上花粉之类。否则继续留在这里的话,太后还是会发病的。”

众人面面相觑地看了一眼,都到花厅外面检查去了,太后的性命可不是开玩笑的。

针灸了一会儿之后,太后的呼吸渐渐顺畅平静下来,这时候太医也满身大汗地赶来了,宁霏便转手交给了太医。

缓解病情发作的事情已经被宁霏做了,太医给太后把了脉,心有余悸道:“幸好有这位宁六小姐,否则怕是就……危险了。”

“好孩子。”

太后靠在软垫上,虚弱地看着宁霏夸了一声,又问太医:“哀家这次怎么会突然发病?”

太医也十分不解:“这周围没有什么带花粉的植物啊……”

这时,刚才去花厅外面检查的一群人似乎已经有了结果,有人惊叫起来:“你背上有花粉!好大一片!”

宁霏出去一看,身上沾了花粉的人是林玉竹。她今天穿的是一件杏黄色的薄纱褙子,背上沾了一大片花粉,花粉是淡黄色的,不注意去看根本看不出来。

林玉竹刚才在花厅里就坐在太后的不远处,花厅里有凉风吹过,这么大量的花粉被风一吹飘扬起来,可不得引起太后的哮喘发作。

谢明敏也走了出来,皱眉道:“玉竹,皇祖母最害怕花粉,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带了这么一身的花粉进慈安宫?”

林玉竹惊恐万分,眼泪都快要掉了出来:“我……我不是故意的……这花粉我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沾上的,我从家里出来就一路坐轿子到皇宫,进宫后也是小鸣子公公给我带路到慈安宫来,一路上都没有靠近过什么花草啊……”

要说林玉竹是故意带着花粉来害太后,那确实是没什么可能。不说她根本没有动机,就算要下手,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把花粉带进来,再蠢的人也不会明目张胆地把花粉沾在自己身上。

不过这花粉是怎么来的,倒是有些奇怪。

在知道自己今天要进宫的情况下,林玉竹不可能还到处瞎跑。宫里也不是到处都长有蒿草和禾科植物,道路两边都修整得很干净,只要不是故意去花草丛里乱钻,不会沾上这么多花粉。

太后的哮喘是在花厅里发作的,如果林玉竹身上一开始就带有花粉的话,林玉竹在园子里也靠近过太后,而且园子里也有风,没道理那个时候太后一直安然无恙。

这就说明,林玉竹身上的花粉,是到了花厅里面才沾上去的。

但不管是园子里还是花厅里,一棵带花粉的植物都没有,这沾上去的花粉,很可能是人为的。

有人要害林玉竹。

太后在花厅里面听到外面的声音,颤巍巍地道:“算了,哀家没事,竹丫头肯定也不是故意的,就别再怪她了。”

林玉竹一下子哭了出来,不敢进花厅,只是拉着儿子在外面连连磕头,谢太后的宽宏大量。

谢明敏看了一眼林玉竹,又看了一眼宁霏,似乎是想说话,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那眼神的深处带着一种隐隐的阴冷和怨毒。

就是这一眼,让宁霏突然想起了谢明敏刚才的举动。

刚才众人和林玉竹以及她儿子说笑的时候,谢明敏退出了人群,过了片刻后才回来。此后跟着谢明敏的四个丫鬟里,就少了其中一个。但后来众人在花厅用午膳的时候,谢明敏后面又变成了四个丫鬟。

谢明敏的那个丫鬟,应该是在谢明敏的吩咐下,去皇宫里的其他地方弄来了花粉,然后趁着林玉竹不注意,洒到她的身上。

林玉竹现在没被问罪,是因为太后没有出事,而且性情宽和,对林玉竹又有喜爱之情,这才轻轻揭过了此事。

但如果太后出个三长两短的话,害死一国太后,那是天大的罪名,谁会管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正文 137 烽烟将起

宁霏又看了一眼谢明敏。

以前她只知道谢明敏不可理喻。自己难产,她尽全力救了谢明敏的命,就因为没救回孩子,谢明敏就把罪过全扣到她身上,恨了她好几年,帮着谢逸辰和南宫清把她推进地狱。

现在的谢明敏简直就是丧心病狂了。屡次流产,没有孩子,这对于一个女子来说确实是莫大的痛苦,但她现在已经不是痛苦那么简单。自己生不出孩子,就见不得别的女子带着孩子幸福美满地出现在她面前,非得毁了对方不可。即便是自己以前的朋友,也能用这么阴毒的手段,置对方于死地。

太后纵然这么与世无争地生活在深宫中,也无法远离人心的可怕,无辜就变成了自己亲孙女用来谋害他人的工具。

刚才太后的哮喘发作,如果没有及时抢救的话,是完全无法预料会不会窒息甚至猝死的。谢明敏但凡有一点良知,都不会利用一个七旬老人,还是自己亲祖母的性命去陷害别人。

不过宁霏这会儿自然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一来,她只是推论,没有证据;二来,谢明敏的表面功夫做得实在太好,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任谁都不会相信她会只因为嫉妒,就对一向疼爱她的太后下毒手,然后嫁祸到自己的朋友身上。

即便有证据,众人也会觉得不可思议,无法置信。

太后刚刚犯过病,需要休息,众人便准备各自出宫回去了。宁霏回花厅里面拿她的针灸包,太医这时候正在给太后开药方,宁霏在旁边看了一眼。

“老爷子,恕我直言。”宁霏摇头道,“太后的哮喘是过敏性哮喘,您这个方子不妥。”

那太医是个白发银须的老者,在太医院里大概是地位最高资历最老的了,看过去颇有几分傲气。见宁霏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当面说他的药方不对,显然十分不服,长长的胡子都吹了起来。

但因为宁霏刚刚救了太后,也是有真本事的,老太医对她的态度还算客气:“依你看应该如何?”

宁霏也提笔写了一个方子。

哮喘就算是在她师父的那个时代,也是无法完全被治愈的,但哮喘药物和治疗方案已经很成熟,可以控制病情,尽可能地减少复发甚至不再复发。

现在这个时代医学远没有那么发达,很多药物根本生产不出来,不过中医疗法也能起到一定的缓解作用就是了。

老太医拿过去一看,脸色就是微微一变。

他一双苍老而矍铄的眼睛朝宁霏看了过来,目光锐利得像是能把她看个对穿:“你的医术是谁教你的?”

谢明敏就在旁边,宁霏不可能说真话。当然,就算谢明敏不在,她也不会说。

“我师父不愿为外界所知。”她还是这句之前就对宁家人说过的话,“所以不让我在外面泄露他的身份。”

老太医就没问了。医学界和武学界一样,都有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师承来历独门秘法等等,是人家的隐私,对方已经明确表示不想说,一直追问就是很无礼的行为。

“这个方子比微臣的高明。”老太医对太后道,“您还是用这个方子更好。”

这老太医看着挺傲,倒是颇为坦荡大气,确实不如人家,也能爽爽快快地承认,不失大家风范。

太后对宁霏笑道:“宁家丫头,你今天算是救了哀家一命,你说哀家该赏你点什么好?”

换做一般人,肯定会说救死扶伤是医者天职,或者救太后是臣下的本分,不敢要什么赏赐。

但宁霏想了一想,道:“小女想求太后,允许小女经常进宫,为太后诊治。哮喘是慢性病,不是一个药方就能解决的,需要长期多次的复诊,治疗方法也会随之变化。您虽然以前不经常发病,但引诱病发的因素是防不胜防的,仍然有一定风险,还是在治疗上多下点工夫更好。”

防外物易,防人心难。就比如你那个狼心狗肺的孙女,她要害你,这谁能防得住啊。

谢明敏在边上皱了皱眉头,张开嘴唇,似乎是要反对。

但太后已经笑了起来,对老太医道:“宁家丫头这是要抢你的饭碗了,你答不答应?”

老太医也笑道:“太后的健康是第一位的,微臣也认为可以由宁六小姐为太后诊治。自古英才出少年,宁六小姐小小年纪就有这般高明的医术,至少在这一块上,微臣自愧不如。”

“那好。”太后说,“传哀家的懿旨下去,宁家丫头持哀家的令牌就可以随时进宫,来之前跟哀家通报一声就行了。”

一般臣子之女进皇宫,都必须是收到宫里邀请的帖子才能进去。可以随时出入,这是很大的特权了。

谢明敏的脸色很不好看。

宁霏救了太后,导致林玉竹逃过一劫,一点事情都没有,她对宁霏本来就有敌意。而且她有一种直觉,让宁霏经常进宫,肯定没什么好事。

但太医都已经发话认可了,她更没资格劝阻太后。

宁霏站起身行礼:“谢太后。”

她求来这个可以经常进宫的特许,自然是有目的的。

想要拉下谢逸辰,首先必须斩掉他的左膀右臂。南宫家现在已经垮了一半,接下来轮到的,就是作为一国之母,在后宫手握大权,同样能给他巨大助力的蒋皇后。

官家千金平时能进皇宫的次数太少,而她跟蒋皇后的这场战斗,战场就是后宫,所以她必须要能经常进来,否则连机会都很难找到。

这里,即将烽烟四起。

正文 138 绝处逢生

八月末,夏暑刚过,秋意初至,太阳已经不像七月里那般炽热毒辣。

随着干爽的秋风吹拂而来,天气一点点转凉,响彻整个夏季的蝉鸣声渐渐消逝,树梢褪去浓郁的绿意,泛出隐约的金黄和火红色。湖上亭亭的荷花已经凋落,结成了一个个青翠的小莲蓬,桂花的馥郁香气却开始弥漫在大街小巷中。

大元京都迎来了一队远道而来的客人,是从大元北部毗邻的国家,羌沙,来访的使团。

说是使团,其实准确来说,应该是羌沙皇贵妃回大元探亲的队伍。

十二年前,大元和羌沙联姻,因为当时羌沙还只是一个小国,建兴帝不愿意把皇族的女子送出去,就封了南宫家的一位嫡女,南宫易的妹妹南宫华为郡主,送往羌沙为妃。

但没想到的是,这十二年里羌沙的发展突飞猛进,从一个成了缩在夹缝里求生存的小国,变成了在漠北占据一席之地的硬实力国家。尤其盛产马匹、铁矿和皮毛,如今大元漠北的几十万军队,很大程度上都要依赖羌沙提供战马和军备。

而南宫华嫁到羌沙后,深受羌沙皇帝宠爱,再加上一连生下三儿一女,被羌沙皇帝封为了唯一的皇贵妃。要不是异国女子不能为后,她现在早已是羌沙的皇后了。

但实际上也没差别,南宫华在羌沙的地位甚至比皇后还要高。羌沙皇帝甚至特地为她派出一个使团,送她回久别十二年的故国探亲,这可是嫁到异国去联姻的女子极少能得到的待遇。

南宫家自从南宫泽被处死,南宫易被降职之后,就一直处在极为艰难尴尬的境地中。南宫家这些年来威风了太久,结下的对头自然也不少,京都残酷无情的环境下,墙倒众人推,在没落的时候人人都来踩上一脚,已经快把南宫家踩进烂泥里去了。

羌沙使团的到来,一下子扭转了南宫家的局势。

家族里出了一个正得宠的羌沙皇贵妃,而大元漠北正在战争中的军队,又正需要羌沙提供军备,大元必须和羌沙维持友好的关系。这种时候再得罪南宫家,就变成愚蠢的行为了。

羌沙使团要在大元停留一段时间,南宫华先去宫里觐见建兴帝,之后回到南宫家省亲。第二天,建兴帝就当着众朝臣和羌沙使团的面,将主持秋闱科考事宜的任务,交给了南宫易。

科考是一国大事,南宫易还是丞相的时候,交给他来主持并不奇怪。但他现在已经不是丞相,建兴帝还是特地给了他这个权力,很明显就是表示对他的重视,或者至少在羌沙使团面前,要给这个岳家一点面子。

南宫家绝处逢生,睿王府这边,南宫清向谢逸辰妥协之后,处境也已经好了许多。

蒋皇后撤掉守卫,解除了她的禁足,也没有褫夺她的权力,她还是那个在睿王府里当家做主的睿王妃。

当然,一切其实都不一样了。

南宫瑶已经从外面搬回睿王府养胎,但南宫清现在不可能蠢到再去对南宫瑶下手,解除禁足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调查那天在小院里,谁帮助了南宫瑶。

被关在房间里的这么多天,她也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以当时给南宫瑶下的堕胎药药量来看,除非她肚子里怀的那个是神仙胎,否则绝不可能在没有救治的情况下保住胎儿。院子里的下人们都没有及时发现南宫瑶,这就说明,是有外面的人进来救了她。

那么短的时间内,能够保住南宫瑶本来非掉不可的胎儿,这个人的医术必须极为精湛高明。而且背后还要有不小的势力,才能查得到南宫瑶住的地方,甚至连她什么时候给南宫瑶下堕胎药,以什么方式下,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趁着现在南宫家状况好转,南宫清立刻调动南宫家的人,开始查那天下午,有什么行踪古怪的人进出过南宫瑶住的小院。

南宫家在京都扎根多年,势力分布极深广,在民间的人脉也很多。不出两天,就在小院附近的一户人家那里问到了线索。

那户人家里的一个老人,在那天的午后时分,曾在窗外见过一个灰衣人,犹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在小巷里一闪而过。虽然是炎热的盛夏,那人全身从头到脚却包得严严实实,显得有些奇怪。

南宫清立刻细问了那灰衣人的特征。但那老人也没有看清楚,只知道灰衣人的个子似乎不高,虽然看过去身材臃肿,但从体态来看,更像是被层层衣服包裹出来的,而不是本身的肥胖。

医术高明,个子不高,背后有势力,希望南宫瑶保住这个孩子……南宫清只能想到一个人。

宁霏。

南宫瑶曾经百般辩解,说是宁霏算计了她,把她跟谢逸辰推到一起。南宫清一开始时不信,但她后来想想,南宫瑶对于她对谢逸辰的独占欲再了解不过,就算不满意自己的亲事想要另谋出路,也应该算计那些正室不那么厉害的男人,而不会找铁板去踢。

南宫瑶说的,应该是真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宁霏设计把南宫瑶送到谢逸辰的身边为妾,其实是冲着她来的。而保住南宫瑶的孩子,一是为了揭露出她这次下手的事情,二是维持南宫瑶的地位,以后好继续跟她为敌。

南宫清下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官窑冰白瓷杯,因为太过用力,薄到半透明的瓷杯在她的指间咔嚓一声碎裂开来,里面已经冰凉的茶水洒了一地。

碎瓷片扎进她的手心,鲜血随着茶水流了下来,旁边的丫鬟吓得连忙奔过来。南宫清却仿佛毫无察觉,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虚空中不知名的某一处,双眼中像是有血红的火焰在燃烧。

宁霏……宁霏!

正文 139 十只橘猫九只胖

随着暑热渐渐退去,在九月初的时候,应天书院女学恢复了上学。但宁霏已经退出书院,从此以后不去了。

这个时代的女子学才艺,不是真为了在学问和艺术上有什么造诣,主要还是停留在很功利的层面上,身为大家闺秀要有才华,面上好看罢了。

宁霏已经在珠玑会上拿了状元,最顶级的名声和荣誉都有了,再去书院没多大实际意义。而且说实在的,宁霏在书院里已经没多少东西可学,她在很多课程上的水平甚至都超过了夫子。

她现在需要把更多的时间精力放在其他地方。南宫家虽然有所没落,但还没有彻底倒台,现在似乎又有了翻身起来的机会。更何况上面还有蒋皇后和谢逸辰。对一个小小的官家千金来说,要扳倒他们,就像是蜉蝣撼动大树般艰难。

不过好在还有谢渊渟作为同盟。两人现在几乎是天天都会联系,有时候谢渊渟来安国公府找宁霏,有时候宁霏去他那座围墙边有桃树的宅院里。为了不容易引人注意,更多的时候是宁霏假装逛街出门,两人在京都的各家酒楼茶楼之类碰头。

当然,其实哪儿有那么多消息互通有无。谢渊渟天天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把宁霏叫出去,有一半时候是等宁霏到了之后,才看到他笑眯眯地坐在茶楼的雅间里:“这家刚出了新的点心,来尝尝看?”

宁霏无可奈何,后来就想了个好点子,每次出来时把灵枢也给一起叫上。有灵枢阴沉沉冷飕飕地坐在一边,保证谢渊渟不出一刻钟就得主动散伙,催她回去。

灵枢已经在京都城内找了个院子住下。他天天制毒调毒,院子里隔三差五冒出诡异的谜之气味和声音,还有毒蛇、蝎子、蜈蚣、蜘蛛、蟾蜍……等等可怕毒物神出鬼没。周围的邻居被吓得够呛,又不敢跟他抗议,在这两三个月里几乎全搬得远远的。本来找的就是僻静的城区角落,现在他一个人就占了快半条街。

灵枢给宁霏传信,用的还是那只萌萌哒西域毒食小花鼠,很得宁霏的喜欢。谢渊渟好几次来雨霏苑,都看到宁霏手里捧着小花鼠在喂它吃东西,一脸羡慕嫉妒恨。后来有一天晚上来的时候,就带了一只圆滚滚胖乎乎,体型巨大的橘色不明生物过来。

宁霏:“怎么还有毛这么浓密的橘色猪?”

谢渊渟:“这是猫。”

宁霏:“……”

谢渊渟:“不过这不是普通的猫,很聪明也很敏捷的,也可以用来送信。”

大胖橘猫爱理不理地打了一个呵欠,从执箫的怀里跳到宁霏房间里的一张藤椅上,藤椅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不祥声音,四条椅子腿齐齐往一边歪了两寸左右。

宁霏:“这的确不是普通的猫,这是胖出了天际的猫啊,你确定用它来送信不会把人家的房顶屋梁什么的压塌?”

心疼抱着它一路过来的执箫,现在两只手应该都已经抬不起来了吧。

谢渊渟:“这个……反正是我下属驯养出来的,应该不会吧……”

宁霏:“你脸上的表情明明就是连你自己都不信。”

谢渊渟:“不要在意这些细节……总之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杀鼠如麻。”

宁霏:“……”

小花鼠:“……”

杀鼠如麻注意到了桌上的小花鼠,在宁霏反应过来拦住它之前,肥影一晃,已经跳到了小花鼠的面前。

谢渊渟说的果然不错,难以想象一只吨位这么重的胖纸猫竟然也能有这么灵活的动作,小花鼠啃着的那颗毒药都还没来得及放下来,就已经被杀鼠如麻按在了爪子底下。

谢渊渟一脸暗爽的表情。最好把这只臭老鼠吓得再也不敢来,反正又不能怪他,老鼠天生就是怕猫的。

结果小花鼠愣了十秒钟,灵活地从杀鼠如麻的爪子底下溜出来,非但不逃,反而还惊喜万分地扑上去,亲亲热热在杀鼠如麻的大圆脸旁边蹭了起来,活像是碰到了失散多年的老相好。

杀鼠如麻本来端着一张仿佛看谁都不爽的天生鄙视脸,开始的时候高冷地毫无反应,被小花鼠蹭了半天,终于屈尊降贵,低下大脑袋来,也蹭了蹭小花鼠。那样子就跟高冷男神被小女票缠得实在没办法了,才傲娇地赏脸给个亲吻。

看得目瞪口呆的谢渊渟:“……”

宁霏:“我觉得你可以考虑给它换个名字了。”

……

羌沙使团不能在大元久留,九月中旬就回羌沙去了。南宫华临行之前,南宫易在南宫府门口跟这个以前关系只算一般的妹妹依依惜别,百般不舍,整条街来往的百姓都看得到。

这也怪不得他。南宫家最大的倚仗,现在已经成了这位羌沙皇贵妃,他自然要让众人看到他们的关系是何等亲密,南宫家才能维持现在的地位。

宁霏也不着急。南宫家是百年世家,势力庞大,根基深厚,她本来就没指望一下子能彻底打垮,总得一步一步来。

一天下午,京都细雨濛濛,宁霏从谢渊渟的那个桃花小院里回安国公府。这次他把她叫去倒不完全是坑她,他埋在睿王府的眼线传来消息,南宫清支出了一笔数额巨大的银钱。

对于被关了一个多月的南宫清来说,一解除软禁,就有这么大的动作,无疑是有重要的打算了。

但目前还不知道这笔钱的去向。南宫清嫁到睿王府时就有丰厚的陪嫁,这些年来自己也有不少收入,并不缺钱,这笔钱都是她从自己的私库里支出去的,没有动睿王府的中公钱财,所以并不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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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40 雨中刺杀

“你最近凡事小心些。”谢渊渟说,“南宫清这笔钱去向不明,说明不是用在什么光明正大的方面。”

“我知道了。我这边也会多加留意。”

外面的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时辰也已经不早了,宁霏没在桃花小院久留,准备回安国公府。

谢渊渟送宁霏出来,辛夷已经在马车里等她了。

辛夷上次在回头谷受的伤虽重,但这段时间一直精心调养着,加上宁霏的精湛医术,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她没有等到伤势完全痊愈,在能活动的时候就坚持要从床上下来,现在只要宁霏出门,她必定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宁霏。

“下次我去安国公府找你。”谢渊渟笑道,“记得给我留窗户。”

宁霏给他一个白眼:“你来干嘛,不是说你那只大胖猫很能送信吗?”

胖橘猫后来还是留在了雨霏苑。因为它的毛色并不是纯橘色,而是背上中间和脑袋上一大片橘色,肚子和四肢白色,宁霏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荷包蛋。

荷包蛋作为一只柔软灵活的胖纸,还受过专门的驯养,送信本来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一只猫在墙头屋顶上跳来跳去也不觉得奇怪——除了体积看过去比较引人注目——在城区里比信鸽什么的好用得多。

但问题是这家伙实在太金贵太傲娇了。大太阳怕晒着不肯出门,下着雨怕沾湿皮毛不肯出门,没吃饱饿着肚子不肯出门,吃太饱撑着肚子不肯出门,没睡觉困了不肯出门,刚睡醒有起床气不肯出门。每次千请万请好不容易把它请出去送信时,那样子都跟皇上起驾一样,恨不得后面仪仗队铺十里长。一回来就尊贵万方地往椅子上的软垫里一躺——铲屎官,快把朕的御膳端过来!

并且还发展办公室恋情,把自己的唯一一个同事小花鼠迷得神魂颠倒,走到哪跟到哪,成天黏在一起,严重影响正常工作。天知道它们根本就不是一个种族,而且本来还是天敌,到底是怎么一见钟情发展出这段禁忌之恋的。

谢渊渟嗤了一声:“就那蠢蛋,你尽管拿去做个猫肉火锅或者猫皮垫子什么的好了,我这里能送信的多得是。”

不管黑猫白猫还是橘猫,不抓老鼠的猫就不是好猫。

不抓也就算了,居然还把老鼠给泡了,罪加一等。

数里之外,正跟小花鼠你侬我侬的荷包蛋,突然全身一个激灵,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

马车从小巷里出来的时候,外面的雨势已经很猛烈了。秋天很少有这么大的雨,跟瓢泼一样,哗啦啦倾盆而下,周围的街道和建筑都笼罩上了一层白茫茫灰蒙蒙的帘幕,几丈开外就什么都看不见。

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偶有几个也是埋着头撑着伞,一身箬笠蓑衣,行色匆匆。但驶到一条狭窄的街道上时,路却被两辆倒在地上的马车给堵住了。

这条街只有一丈多宽,平时可以勉强容两辆马车对向通过。但今天雨下得太大,难以看清前方,路面又湿滑,大约是两辆马车速度太快,结果撞在了一起。

受伤的马匹倒在地上嘶鸣,马车也被撞坏了,横七竖八散落一地,把街道给堵住了。马车旁边,两边的人在雨中大声争吵,也听不清吵的是什么。

“掉头吧。”宁霏对车夫说,“绕路走。”

这事故一时半会儿估计解决不了,总不能在这等着他们把路清理出来,走另外一条路就可以了。

安国公府的马车拐进一条更加狭窄的小巷。从这里可以通往另一条街道,但小巷不是给马车走的,路面铺得很不平,颠过来颠过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宁霏还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在对面座位上的辛夷突然起身,猛地一推她的肩膀。

“趴下!”

就在宁霏低下身子的一瞬间,一支力道强劲的弩箭从外面斜着射了进来,噗地一声射穿车壁,几乎就贴着宁霏的后颈掠过去,钉在车座的木板上,弩箭的尾部还在嗡嗡地不住颤动。

只要往下一寸,她的喉咙就已经被射穿了。

辛夷猛然抬起头,右手拔出腰间的一把短刀,左手直接就一掌劈开了马车的车门。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一声利器没入血肉的模糊声音,以及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是人体从马车上摔下的沉重声音。

车门四散裂开,宁霏一眼便看到前面的马车车夫眉心正中一箭,贯穿头颅,从车上摔了下去。

又是数支弩箭嗖嗖地从两边射来,辛夷手中的短刀舞成一片银光,叮叮当当地挡开弩箭,一边接连几掌,将马车的四壁彻底劈碎开来。这车身反正也挡不住弩箭,还不如全部打碎了,至少能看得清周围的情况。

车顶没有了,倾盆大雨立刻泼进来,几乎是一瞬间就将宁霏和辛夷从头到脚浇了个湿透。

辛夷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枚特制的冲天炮,放到了天上,光芒和声音几乎都被大雨掩盖了,只有半空中散开的一团浓浓红烟还算显眼。这是危险和求救的信号。

小巷两边都是砖瓦民宅,在灰白的雨帘中,可以看到两边的屋顶上出现了许多模糊的人影。视线实在太差,连对方是什么打扮都看不清楚,但武器刃尖反射的锐利寒光,透过雨帘仍然清晰可见。

弩箭的力道太强,而且全是精钢制成,辛夷的短刀只挡了几支箭,刀刃就已经变形缺口。

车夫虽然死了,马车还在往前驶去,又一支箭射向正在奔跑的马匹头部,显然是想把马射倒,将马车拦截下来。辛夷一挡,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传来,短刀刀刃断了,弩箭被挡得方向一变,射进了马的肩胛位置。

马儿昂头嘶鸣一声,因为疼痛和受惊,非但没有停下,反而从之前的小跑变成了撒开四蹄狂奔。

“小姐,上马!”

辛夷拔出另外一把匕首,斩断马车和马匹之间相连的绳子,一拉宁霏,宁霏便到了正在狂奔的马儿背上。

辛夷和后面几个追上来的刺客斗了起来,宁霏在马上把身子趴到最低,往小巷的另一端冲去。

刺客之所以选择在这小巷里动手,是因为这里僻静无人,而且地形逼仄,只要到了外面的大街上,逃脱就容易得多。

但就在这时,又是两个刺客从前方的屋顶上落了下来,扑向宁霏。宁霏袖子一挥,袖中本来藏着毒粉,这时候被雨水一冲,甩出去已经变成了一蓬毒水,正溅在那两人的脸上。

凄厉的惨叫声传来,两人捂着脸摔了下去。宁霏听见其中一人身上传来机括响动的声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其中一人身上显然藏有机弩,这时机括被触动,一支弩箭从对方的腋下位置射了出来。

双方距离实在太近,宁霏无法避开,但幸好弩箭在射出来时已经射穿了那刺客的身体,力道减去了一部分。宁霏身体猛然一个后仰,卸去弩箭来势,同时伸手硬生生地抓住了那支弩箭。

手心瞬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宁霏这一抓用上了她全部的内力,但在这么短的距离内让一支弩箭停下,对她来说仍然十分勉强。

弩箭是冲着她的胸口而来,箭尖最后还是扎入了她的胸口左侧,但在深入肌肤数分的位置,终于停了下来。再往里一点点,就能触及心脏。

宁霏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另外一个刺客在剧痛和眼盲之下发了狂,只凭着声音重重一掌打过来,掠过她的左边肩膀。尽管没有打中,但人濒死之际,掌力大得惊人,掌风凌厉,一下子把宁霏从马上掀飞了出去。

谢渊渟赶到小巷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眼前的这一幕。

宁霏一动不动地半躺在墙边的角落里,胸口心脏处中了一箭,鲜血被滂沱的雨水冲刷开来,触目惊心地染红了她的半身衣裙。

正文 141 成魔

谢渊渟站在大雨中,望着眼前的景象,仿佛周围嘈杂的雨声、人声、打斗声……所有的声音都化作死一般的寂静,倾盆而下的雨幕静止在半空,远处正在激烈打斗的众人,也停滞成一个个毫无意义的模糊影像。

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凝固,变成了一片遥远虚无的灰白。

犹如时光倒转,又回到那个刻骨铭心烙印在他记忆里的时刻,他站在黑暗腐臭的暗牢门口,在黯淡的火光中,看见躺在牢房角落,全身血肉模糊,已经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她。

她的尸体。

那是他最深最重的恐惧。回来后的无数个夜晚,他满身冷汗地从梦魇中惊醒过来,胸口像是被插了十几把匕首一样,剧痛得无法呼吸。每次都必须立刻去安国公府雨霏苑,在窗户外面看着她安然无恙地在床上沉睡,看上很长时间,才能慢慢地冷静下来。

而眼前的一幕,和记忆里的景象,无比真实地重叠在了一起,相似得让人感到极度的恐惧。

谢渊渟像是魂魄出窍一般,几乎就是飘了过去,双脚落在地上,麻木得没有任何感觉。

他小心翼翼把宁霏抱起来,恍恍惚惚地伸手去摸她的脉搏,背后又是两个刺客落了下来,左右两刀,一刀砍向他的脑袋,一刀砍向他的后背。

雇主要的是宁霏的命,没有确认宁霏已死的情况下,就不能算是完成任务。

谢渊渟抱着宁霏缓缓转过身来。那动作看过去极慢极慢,慢到近乎诡异,然而在他后面的两个刺客,动作突然就僵住了。

其中一个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同伴,喉咙口的鲜血突然像涌泉一样喷出来,被切开了一半的脖子连着脑袋,像是一个快要从藤上掉下来的冬瓜,歪歪地挂在肩膀上。

下一瞬间,他自己眼前的世界也突然颠倒了过来,他听到一声重物砸落到地上的声音,还在地上弹跳滚动了一下。他最后看到的,是一具十分熟悉但已经没有了头颅的躯体,正在缓缓地倒下去,脖颈处的空腔往外喷涌着鲜血。

所有的刺客都被震住了,竟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了一下。

但这些人都是杀手,长年累月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杀人买卖,自不会这么轻易被吓跑。见宁霏被谢渊渟抱在手里,随即便朝这边围了过来。

谢渊渟没有放下怀里的宁霏,一手抱着她,一手是他那把无论杀多少人,仿佛永远也不会沾上血迹的长剑,雪亮的剑刃在雨中闪烁出泠泠寒光。

地上流淌的鲜血,已经被雨水冲刷成一片鲜红的血水,雨点打在上面,溅起无数朵此起彼伏的血花。他的靴子就踏着这满地的血泊,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在地上落出一圈血红的涟漪。

……

桃花小院里的人看到外面空中的冲天炮时,谢渊渟是第一个冲出去的,执箫和其他人就跟在他后面一步,并没有差多少时间。

但执箫赶到小巷里时,这里已经是一片地狱般的景象。

小巷里横七竖八地堆满了一具具刺客的尸体,没有一具是完整的全尸,有的开膛破肚,有的断为两截,有的身体在巷头,头颅已经飞到了巷尾。大蓬大蓬飞溅到墙上的鲜血,被雨水沿着墙壁冲刷下来,肆意流淌,涂抹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地面上积成一大片深深的血潭,混合着满地污浊的泥泞,更是惨烈不堪。

小巷里站着的,只有一个人。

谢渊渟在倾盆大雨里立于血泊中央,一身的大红衣裳也不知被泼溅上了多少鲜血,颜色几乎变成了暗红。

那已经不像是人,而是地狱里的修罗,血海中的恶魔。

他仍然一手抱着宁霏,一手持剑,剑尖朝下指着的,竟然是半坐在地上,似乎腿上已经受了伤的辛夷,正睁大眼睛,一脸惊骇地望着他。

“主上……”

辛夷的冰山脸上一贯没有任何表情,泰山崩于前后左右都能不动一下眉头,这时竟然能露出惊骇的神色,可见她看到的东西是何等恐怖。

谢渊渟仿佛根本没听见辛夷的声音,也没有认出她是谁,提剑便朝她刺了过去。

“主上!”

执箫大惊,不知道谢渊渟为什么要杀辛夷,但直觉感到绝不是因为辛夷本身的原因,没有多想,冲上去拔刀挡开了谢渊渟这一剑。

谢渊渟缓缓地朝他转过身。执箫一见他的神情,顿时也吓得倒退一步,全身的寒毛一瞬间都炸了起来。

他竟然在笑。

无法形容那种笑容的可怕,就像是一个美丽到了极致也邪恶到了极致的魔神,在即将毁灭整个天地之前,露出的绝望而又疯狂的笑容。

分明只是浅浅的微笑,并不扭曲夸张,却极度的血腥,往外弥漫出能吞噬一切的森然黑暗和死亡气息。仿佛能看到周围的世界,在这一笑之下,化作一块块腐烂模糊的血肉,崩坏掉落下来。

“主上……宁霏小姐!”

执箫几乎是动用了全部的胆略和意志,才强压下剧烈的恐惧,不让自己转身就跑。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黑暗和死气,再清楚不过地告诉他,如果不离开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

但谢渊渟怀里还抱着宁霏。宁霏看过去状况是很糟糕,满身都是血,双眼紧闭,脸色也苍白得跟死人一样。

执箫的武功其实不如谢渊渟,但他不像谢渊渟那般只看了一眼就陷入疯魔,能分辨出宁霏在雨声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知道宁霏其实还活着。

尽管活着,但他不知道宁霏伤得到底有多重,要是因为谢渊渟的疯狂而延误了救治的时机,导致宁霏真的身亡,那谢渊渟才是真的会疯。

“宁霏小姐没死!您先冷静一点,放她下来,不救治的话她可能真的会死的!”

谢渊渟仍然没有听到他的喊声,他似乎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一剑横削向了执箫的脖颈,剑势凌厉无比,带着摧毁一切的巨大杀气,仿佛不把这方圆百里杀到不剩一个活人,就不会罢休。

尽管谢渊渟手里抱着一个人,剑法打了折扣,但执箫哪里敢真的跟他动手,一下子被逼得险象环生。

无论他怎么喊怎么叫,谢渊渟都毫无反应,仍然带着那令人极度恐惧的笑容,双眼中一片鲜红血色,像是一个只剩下嗜血本能的杀人魔一样,一剑剑朝他逼过来。

执箫又是恐惧又是绝望,他死在这里还没什么,但怕的是无法把谢渊渟叫醒过来,如果宁霏真的死了,难以想象这之后谢渊渟会变成什么样。

就在这时,谢渊渟怀里的宁霏轻轻嘤咛了一声。

这声音很细小很微弱,跟周围的磅礴大雨声以及执箫的声音比起来,低得几乎听不到。

但落在谢渊渟的耳中,就像是空中一道炽白明亮的闪电破开天穹,一个巨大的响雷劈下来,轰隆隆长长地在他的头顶上滚过去,一下子把他震得停在了原地,像是凝固一样一动不动。

他手里的长剑停在执箫的咽喉前面,剑尖已经刺破了最外层的肌肤,一道细细的鲜血流下来。执箫睁大眼睛望着他,几乎不敢呼吸,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后背全是冷汗。

紧接着,长剑啪一声落到了地上。

谢渊渟抱着宁霏转身就走,小巷边有一栋民房,后门关着,他一脚直接把门踹成碎片,走了进去。

里面原本是有住人的,但现在空空荡荡,住在这里的人看见小巷外面打成那个样子,早就吓得从正门躲出去了。

谢渊渟也根本没理会有没有人,把宁霏放到房间角落的一张竹榻上,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脸颊。

“宁霏?”

正文 142 模糊的画面

宁霏被刚才那刺客的掌风一震,加上从马背上摔落,晕了过去,这时候也还没有完全醒来,只是模模糊糊地有一点意识。

左边肩膀和胸口疼痛难忍,但朦胧中,她能感觉到有一双手紧紧地抱着她,把她护在怀里。她能感觉到对方贴着她的身躯,充满疯狂、血腥、杀戮和死亡的气息,但对她来说,就是很温暖很平静,很让人安心。

那种气息,那种感觉……莫名地有些熟悉。

好像在很久以前,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在哪里,也有过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直抱着她,走了很长很长时间。

穿过空旷的原野,翻过绵延的山峦,越过荒芜的大漠,渡过浩荡的长川。孤独地,坚定地,在苍茫天地间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吞风吻雨葬落日,欺山赶海践黄沙。

宁霏竭力地想从模糊不清的画面中看清那个抱着自己的人影,但所看到的一切,仿佛都笼罩着一层影影绰绰的雾气,她越想努力看清就越是虚无缥缈,遥远难辨。

那似乎并不是她的记忆,她也不记得自己身上什么时候发生过这种事情。她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从高处遥遥看着这一切,只是她的意识里知道,被对方抱着走过万水千山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

胸口的闷痛感在渐渐地退去,一股精纯柔和的真力从她的背后源源不绝涌进来,像是甘泉一般在她的体内流转,又像是一只温柔的手,缓缓地抚慰着被震出来的内伤。

宁霏睁大眼睛,这一次,眼前的影像清晰了起来,视野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一张犹如灼灼锦绣荼蘼花海一般,美得摄人心魂,惊世艳绝的面容。

“……谢渊渟?”

宁霏微微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她的嘴唇随即便被封上了。

谢渊渟一手贴在她的后背,给她传进内力帮她疗伤,一手捧着她的脸,吻住了她的嘴唇。

他的嘴唇上带着雨水的湿意,还有腥咸的鲜血味道,但是触感柔软而温暖,动作也很轻,小心翼翼,像是在亲吻一朵尚未绽开的娇嫩脆弱的蔷薇花苞。

宁霏没有力气推开他,但不知为什么,其实也并没有非要推开他的意愿,只是这么静静地让他落下了这一吻。

“还好……还好……”

谢渊渟抱着她,闭着眼睛,嘴唇贴着她的脸颊,轻轻地开口呢喃,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

宁霏感觉到谢渊渟湿透的长发拂落在她的脖颈中,那种贴着她的感觉,竟然也熟悉得出奇。

仿佛他曾经无数次这样靠在她的耳边,呼吸的湿热气息拂在她的颈畔,对她喃喃地轻声低语,无论她是否能听得见。

宁霏只觉得脑海里面乱成一团。无数模糊的景象,像是漫天被烧过的破碎纸片,伴随着灰烬一起纷至沓来,纸片上残缺不全的一幅幅画面,在她眼前飞快地掠过,但就是怎么也看不清楚。

谢渊渟和她到底有什么渊源?她为什么会有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为什么会因为他而看见那些她并没有经历过的画面?里面的那个人跟他又是什么关系?

她终于忍不住轻轻地开了口。

“谢渊渟,我们……以前认识吗?”

谢渊渟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地从她的颈侧抬起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半晌之后,才笑了一笑。

“应该是不认识,但你当初在应天书院见我第一面的时候,就知道我是谁了。”

在以前……在所谓以前的那个时候,谢渊渟的确不认识宁霏,宁霏也不认识谢渊渟。

可现在,谢渊渟已经不是谢渊渟,宁霏也已经不是宁霏了。

宁霏其实早就料到谢渊渟会这么回答,本来还想再追问下去,但想了一想,还是算了。这么虚无缥缈的事情,说不定只是她在昏迷时出现的幻觉,这要怎么开口问。

而且就算她问了,如果谢渊渟真的知道,那么这一定是他想要隐瞒的事情,十有八九也不会告诉她。

“我没事。”

宁霏想撑着身子坐起来,一动才发现左边手臂完全使不上力,谢渊渟把她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迎枕上。

宁霏一看周围,她已经又回到了桃花小院的房间里。

她身上穿的是干净的里衣,胸口的弩箭已经被取出,伤口也包扎了起来。这里伤得其实并不重,只是轻微的皮肉伤而已。倒是左边肩膀被掌风震的那一下,应该是受了不轻的内伤,不过在谢渊渟的真力治疗下也已经好多了,现在只剩下隐隐的疼痛。

等等……里衣?胸口?

“我的衣服是你换的?”宁霏的脸一下子就黑了,“胸口的伤也是你处理的?”

谢渊渟一脸单纯无辜:“不然还能有谁。”他难道能容忍别的人碰她?

然后又赶紧补上一句:“不过放心,衣服是我闭着眼睛换的,什么也没看见。”

她不怕他还怕呢。她就这么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他面前,他就已经需要动用巨大的意志力,来控制自己保持正常的神态,要是看了不该看的话……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宁霏右手抓起床上的一个枕头朝他砸过去,还没砸就被谢渊渟给截了下来,自己拿那个枕头一本正经地拍了拍脑袋:“伤没好,别乱动,我来帮你砸?”

宁霏:“……”

有脾气也被他弄成没脾气了。

她本来就不像一般的千金闺秀一样拘泥这些,而且给人治病时看过不知道多少人的身体,对这个没那么在意。谢渊渟做都已经做了,她倒也没像一般的小姑娘那样害羞嗔怪,一惊一乍地计较。

瞪谢渊渟一眼:“现在什么时辰了?”

窗外的天色比之前暗了一些,天空阴沉沉的,不过雨已经小多了。

她在天黑之前必须得回安国公府,不然李氏肯定又得急疯。自从她占据了真正宁霏的身体之后,就格外多灾多难,隔一阵子就得出一次事情,真是难为了这位娘亲,三天两头要为她担心。

“申时三刻。”谢渊渟说,“你现在还不宜下地走动,再休息一会儿,回安国公府时状态好点,你娘亲也不会那么担心。”

这期间他的左手一直没离开过她的后背,还在不断地给她体内传进真气。宁霏分辨不出他这是哪一种内功,但似乎是疗伤的法门,跟他平日里杀人时走的那种妖邪狠辣的路数并不一样,也不知道他是练了多少种内功。

宁霏的全身流转过这暖洋洋的真气,四肢百骸都像是泡进了温水一样,舒服得仿佛每条经脉都舒展了开来。

她受内伤之后本来就精神不济,在这内力的舒缓抚慰之下,没一会儿便感觉眼皮又沉重了起来,昏昏欲睡。

“睡吧。”谢渊渟轻声说,“我在戌时之前送你回去。”

宁霏在重生之后,本来哪怕再累再困,也永远是睁着半只眼睛睡觉,绝不会让自己进入深度睡眠中,只要有一点点哪怕最轻微的风吹草动,就能立刻把她惊醒过来。

然而这时在谢渊渟面前,在他温柔而平静的声音下,后背上贴着他温热的手掌,眼前是他美艳得颠倒众生的容颜,她竟然觉得身体和精神全都彻底放松了下来。

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恐惧,什么也不用戒备,只需要沉沉地睡一觉。

宁霏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望着谢渊渟,说了一声:“谢谢。”

说完就睡了过去。

谢渊渟一笑,伸手过去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帮她把被子拉上。

正文 143 正是灭门的好季节

等到宁霏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是在正在行驶去安国公府的马车里,躺在软垫上,谢渊渟在她的旁边。

“感觉怎么样?”谢渊渟问她。

宁霏点点头:“好多了。”

肩膀和胸口的疼痛退去了大半,虽然还有点不适,但活动起来已经基本上看不出异样,至少可以瞒得过李氏了。至于胸口的那处箭伤更没问题,浅浅的一个口子而已,只要李氏不扒她的衣服去看,就发现不了。

谢渊渟拿出一套衣服:“你之前的那套外裳不能穿了,换上这个。”

宁霏出来时身上穿的是一套湖色梅兰竹暗纹刻丝曲裾,在之前的刺杀中染了满身的血水和泥泞,还撕破了好几处。她不可能穿着这个回安国公府,谢渊渟便派人去外面成衣店里找了一套一样的回来。

宁霏本想接过来自己穿上,谢渊渟抖开衣服帮她披了上去:“你左手不方便,别动,我帮你穿。”

他动作娴熟而自然地帮她套进两边衣袖,整理好曲裾一层层的裙摆,系上腰带,很快就把全身衣服穿得整整齐齐。

宁霏怀疑地望着谢渊渟:“你怎么这么熟练?”

这女子的曲裾虽不算特别复杂的衣服,但穿起来也颇要费一番功夫,而且还是帮别人穿。看谢渊渟的样子,好像曾经无数次给女子穿过衣服一样,否则不可能熟练到这个程度。

不过,谢渊渟身边似乎一个女人都没有。正妃侧妃一个没娶,也没听说有妾侍通房之类。甚至连他的亲生母亲,太子正妃,据说在八年之前也进了庵堂“静心潜修”,与世隔绝,太子府掌府的一直是唐侧妃。

就算有,以他那性格,只有别人服侍他的份,断轮不到他去服侍别人。

当然,她是个例外。他对待她一直是特殊的。

只是她并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对他来说也是特殊的。

谢渊渟笑了笑:“以前做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这回答了等于没回答。宁霏也没再问下去,换了话头。

“知不知道那批刺客是哪个杀手组织的?”

南宫清花出去的那笔巨款,现在知道用在什么地方了。这些刺客不可能是南宫家自己豢养的杀手,只可能是从外面请来的。不过南宫家对江湖的了解显然并不深,从这些刺客的水平来看,只能算是二流的杀手组织。南宫清花这么多钱,其实有些冤枉。

二流杀手组织太多,近些年来应该又有冒出不少,宁霏也不知道对方是出自哪个的。

“查到了。”谢渊渟淡淡说,“不过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最迟不过明天,他们整个帮派就会在江湖上彻底消失。”

宁霏听得微微打了个寒噤。谢渊渟在江湖上的势力似乎比她想的还要大,灭掉一个杀手组织,在他的口中只不过是区区一天的时间。

“杀手帮派还是次要的。”谢渊渟声音中透出的杀气更冷更重,“南宫清……她的日子也该到头了。”

南宫清一个深宅妇人,会请江湖杀手直接来刺杀宁霏,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法,说明南宫清现在对宁霏的怨恨已经到了极点,连阴谋手段都没有耐心用了。

而对于谢渊渟来说,眼下他也同样没有了这个耐心。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个人疯狂起来会有多可怕。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需要多大的代价,必须尽快解决了南宫清,否则宁霏就会随时随地处在危险中。

这时,马车外面飘来一阵说话声。

“怎么可能,要真这样的话,这么多读书人十年寒窗,还有什么用……”

“要我说,我们还是找找路子,也巴结上考官,说不定还容易些……”

宁霏掠起车窗帘子往外看去。外面雨早已经停了,天色将黑,夜空明朗,大街小巷都亮起了灯火。马车正行驶过一个摆在路边的茶摊,茶摊上坐着一群十来个书生,有老有少,正在讨论着什么。

“停车。”宁霏吩咐外面的车夫。马车在另一侧路边停了下来。

“等我一会儿。”

谢渊渟很有默契,没等她开口,已经从马车上跳了下去,走进旁边一家人来人往的酒楼。

过了片刻后再出来,他身上已经不是那一身大红如火的衣袍,而是一袭书生学子最常穿的素面青布长衫,头发以头巾束起,手持一把折扇,容貌也做了少许改动。平日里张狂恣肆,飞扬不羁的姿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文采翩然的潇洒书生模样。

这一身行头很显然是临时从其他人那里弄来的,至于是用什么手段弄来的,那就很难说了。

谢渊渟走到那个茶摊上,那些书生们还在谈论刚才的事情,

谢渊渟凑过去,彬彬有礼地做了个揖:“各位仁兄打扰了,在下刚才听到各位正在谈论秋闱之事,是这次秋闱出了什么问题吗?”

宁霏提前在茶摊最远处找了个座位坐下来,这时直看得目瞪口呆。

她知道谢渊渟深不可测,但还从来没想过谢渊渟居然有这种神乎其神的演技,那一股酸溜溜的书生气和文绉绉的措辞,任谁都没法在他身上看出那个大名鼎鼎的神经病七殿下的影子。

现在想来,她对谢渊渟的了解实在是少得可怜。

那些书生显然谁也不认识谢渊渟,本来就是一群原本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所以倒不排斥谢渊渟,他一问,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我们听到有消息泄露出来,这次的秋闱有人贿赂主考官,而且还成功了。那人在一次酒后不小心说漏了嘴,据说看他那样子都快乐疯了,不像是在吹牛瞎编。”

谢渊渟一脸逼真的惊讶:“怎么可能?这不是舞弊吗?”

一个书生叹口气:“怎么不可能,舞弊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只要有空子自然就会有人铤而走险去钻。不过我们现在也就只是说说而已,没凭没据的,再去追问那人,人家一口咬定自己喝醉酒了说胡话,你总不能把他抓来严刑逼供吧。”

谢渊渟摇着扇子笑:“那是,那是。”

他有一千种办法可以把人抓来严刑逼供。

众人再议论了一会儿,渐渐就散了,一个个摇着头,连声叹息。

科举自古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十年披星戴月寒窗苦读,要盼得一朝金榜题名,本就难如登天。如果这次秋闱真的再碰上舞弊,更是希望渺茫,不知又会有多少本来可以蟾宫折桂的才子,只能名落孙山。

谢渊渟朝宁霏这边使了个眼色,两人回到马车上,谢渊渟把刚才那些书生的话转述给宁霏。

“这很有可能是真的。”宁霏说,“南宫易因为南宫华来大元探亲,好不容易才有了转机,得到主持秋闱的权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皇上虽然看在羌沙的份上,不为难南宫家,但也不可能再重新往上提拔南宫易。南宫易如果想继续在朝廷中保有势力,最好的做法,就是拉拢和栽培新人。在科考中让一批考生走后门进来,他不但对这些考生有恩,而且还握有他们的把柄,以后在朝中不愁无人可用。”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不管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我都会让它变成真的。”

谢渊渟啪一声合上手中的扇子,望着马车窗外月华如水的夜色,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令人后背发寒的美艳笑容。

“秋高气爽,月明星稀,正是灭门的好季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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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44 南宫家覆灭,南宫清的下场(求首订

九月末,秋闱结束。

放榜的日子在十月中旬。这段时间里,由礼部和多位考官共同阅卷,最后由南宫易和礼部吏部的另外四名官员,择优选出其中三十六人。这三十六人再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由皇帝来决定三甲的排名,以及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

这半个月时间对于礼部吏部两部来说,是最为繁忙的。好不容易全部阅卷完毕,定下了三十六个殿试人选的这一日,礼部官衙却是鸡飞狗跳。

“七殿下,请您把试卷还给微臣啊!那是殿试考生的试卷,要加封入库的!……”

腆着个大肚子的礼部侍郎带着一群官吏,声嘶力竭地在走廊上追着,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上面的屋顶上,一身火红衣裳的少年翘着个二郎腿悠哉悠哉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张秋闱考生的试卷,身边还乱七八糟地摊着一大叠。

谢渊渟展开试卷,装模作样拖腔拖调地在那里念:“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

礼部侍郎简直要抓狂,汗流浃背地弯着腰,气喘吁吁哄着谢渊渟:“七殿下,您先下来好不好,微臣再给您其他的纸张玩儿,科考考生的试卷不能随便乱动的……”

“不好。”谢渊渟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随手把手里那张试卷一扔,又拿起另外一张看了起来:“父王说我要多读文章,所以我要把这些读完。”

礼部侍郎满脸黑线:“可是,您手里那张试卷是竖着拿的……”

谢渊渟哦了一声,把试卷横过来看看,然后又竖了回去。

“竖着拿也能读啊,周、可、复、全、可、轻……等等,刚才这张好像也是这么念的。”

他拿起之前的那张试卷,也竖过来:“州、可、付,泉、可、清……还有这张,这张也是,都是一模一样的读法……哎,我说,科考原来这么好玩啊?”

底下的礼部侍郎变了脸色。

……

御书房。

一叠本来应该加封入库的试卷,被盛怒的建兴帝一手从御案上哗啦啦扫了下去,满地飘散得到处都是。

随身伺候建兴帝的苗公公连忙上来:“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站在对面的礼部侍郎被吓得赶紧跪下去,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也怪不得建兴帝如此震怒。这次秋闱被选入殿试的三十六个考生里,竟然有十二个人的试卷都出现了问题。

考生的试卷都要进行统一的糊名,也就是把考生的姓名籍贯等个人信息密封起来,阅卷的考官无法看见,以此防止考官徇私舞弊。

但卷面却是可以看见的。因为大元当朝对文人的书法十分重视,考官评判一份答卷的成绩高低,书法水平也占有不小的比例,所以必须要能看到考生的真实字迹。

这十二个考生的答卷,以正常的阅读顺序看没有问题,但如果看每一行开头第一个字的话,每份答卷里面都有六个字是读音一样的。也就是说,这十二份答卷,都有一个六字的藏头句。

礼部那边再查阅了这次秋闱其他未入选殿试的考生的答卷,没有一份是带有藏头句的。

谁也不会认为这是巧合。这十二份答卷里的藏头句,显然是考生在卷面上留下的一个记号,考官一旦看到这种答卷,就将其选入殿试。

虽然殿试还要分出三甲名次,但进入殿试的这三十六人,基本上都已经能获得官职,只是官职高低的区别而已。这也就意味着,只要进了殿试,就算是进了官场的大门,不愁没有机会往上爬。

大元历代以来重视科举,最不能容忍舞弊行为,为此制定了严厉的律法。无论是考生还是考官,一旦舞弊,最轻的也是三年大牢坐起。殿试舞弊更是重罪,因为殿试是由皇帝主持,在这一关上面做手脚,就等同于欺君之罪。

而且这次的三十六人里面,靠着舞弊进来的就有十二人,占三分之一的数量。这已经是科举历史上很大规模的舞弊了。

最最要命的,是试卷上藏头的那六个字。

舟可覆,权可倾。

君权常常被比喻成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虽然确实是一句忠言,但只怕没有几个君王喜欢听。

这六个带着明显逆反意味的字,被藏在一国选拔官员的科考答卷上,其心可诛。

建兴帝气得脸色铁青:“把秋闱的所有考官全部抓起来,三司会审,严加拷问,一定要查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反贼!”

秋闱后参与阅卷的考官,总共有十九人,当天就全部进了刑部大牢。

但说是有十九人,其实这里面的大部分阅卷官,都只是负责繁重琐碎的工作,比如答卷的整理和初步挑选,剔除掉明显不合格的试卷。而从中挑出那三十六份答卷进入殿试,这个最关键的权力,还是在南宫易和礼部吏部的四位官员身上。

几个人自然是全都大喊冤枉。每一份答卷都经过五个人的审阅,然后以投票来决定进入殿试的资格,所以没有一个人能独自做决定。

那十二份带标记的答卷,文章做得都相当不错,颇有真才实学,有几篇甚至可以说是满纸珠玑。就连建兴帝自己一一看过之后,都不得不承认,即便这些答卷没有带标记,主考官们只凭文章水平把它们选入殿试,也是很正常的。

等到那十二个考生也进了刑部大牢,被审问过之后,众人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秋闱之前半个月,全都拿到了秋闱的考试试题。本身就都不是些才疏学浅之辈,别人在应试时只花几个时辰临场做出来的答卷,他们花了整整半个月去准备,写出来的文章自然不会比别人差。

知道科举考试试题的人不少,主考官,阅卷官,出题者,甚至印制试卷的官吏,都有可能泄露试题。

而那些考生只知道给他们提供试题,并让他们在试卷上嵌入藏头句的人,是跟科考有关的官员,对方做事十分谨慎,并没有让他们得知身份。在他们这里问也问不出结果来。

建兴帝越发恼怒,下令刑部轮流严刑拷问那五个主考官,然而没有一个人认罪。谁都知道这个罪名一旦认下的话,那就不仅仅是舞弊,而是谋逆的滔天大罪,不但自己必死无疑,还会祸及满门。

然而就在案子陷入僵局的时候,在一次审讯中,南宫易竟突然第一个招认了。

不知是不是他年事较高,受不了严刑的折磨,招认的时候精神已经有些撑不住,恍恍惚惚,萎靡不堪,问什么就答什么。刑部没花多少时间,就从他口中一五一十地问出了他提供试题给考生们的事情。

南宫易帮这些考生舞弊,目的就是为了他们在进入官场之后,自然而然地成为他的势力。他一面施恩,一面又留存了这些考生提前拿到试题的证据,也就是抓着他们的把柄,以防以后他们生出反心。

他的招认也就只到这里为止。至于在答卷上加藏头句的事,他开始时一口否认,坚称从未让考生做过这种事情。后来还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他的精神似乎就已经彻底崩溃了,像个傻子一样痴痴呆呆,只会发呆和傻笑,不管再问他什么,都不再有任何反应。

但这一点虽然没招认,其实也不需要他招认了。那十二个考生从南宫易那里拿到了科考试题,总不可能是另外一个人串通他们加的那个藏头句。建兴帝只以为南宫易是畏惧谋逆的更大罪名,所以才只招认了一半。

而且南宫易之前被建兴帝贬职,心怀怨恨,因而起了逆反之心,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动机有了,证据有了,供词有了,虽然现在南宫易已经无法继续被审讯,剩下的一半罪名,自然也落到了他的头上。

十月末,科举舞弊案终于落定。

南宫易以科举舞弊,意图谋逆的双重罪名,被革去官职,和之前的南宫泽一样,判处腰斩。

大元王朝虽然没有满门抄斩这一残酷律令,但重罪仍然可以牵连九族。南宫家全部家产被尽数查抄,族内十五岁以上男子以苦役身份终生流放西北,十五岁以下男童和老少女眷,被没为官奴。

十二名考生则是被判了处斩。按照科考舞弊的律例来说,本来也应该是终生流放苦役,这次被判得重了一级。

宁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在一个刚刚下完雪,月色格外明亮的晚上。

临近十一月的天气早就已经冷了下来,外面的寒风渐渐凛冽起来,早起可以看到屋顶瓦片上笼罩的一层晶莹霜花,一天比一天积得厚。

今天终于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但是到天色黑下来之后就停了。外面院子里的草木,被皎洁的白雪尽数覆盖,化成一片片更加瑰丽的琼林玉树,银装素裹,粉雕玉砌,在如水月华的照耀下,闪烁出璀璨的银光。

虽然宁霏现在的身体早就不是之前弱不禁风的状态,但李氏怕她冻着,还是早早给她笼上了银霜炭的火盆,烧得房间里面暖洋洋的。

谢渊渟披着一件大红的火狐轻裘斗篷,从窗户外面落进来,一片雾蒙蒙的雪沫从他的衣上扬起,随着他飘进房间里,在地板上融成了无数的小水滴。

宁霏现在对他这动不动翻窗进来,已经十分淡定,连头都没回,继续一边看书一边吃她的柚子:“窗户不用关了,正好换换房间里的空气。”

谢渊渟自来熟得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大大方方在宁霏边上坐下来,伸手把宁霏手边的那半瓣柚子给拿走了。

“科举舞弊案的判决下来了,跟你预想得一样。”

宁霏从谢渊渟手里把那半瓣柚子抢过来:“这是我吃过的,要吃自己去掰。”

她早就知道科举舞弊一案会是这个结果了。

南宫易的确跟那十二个考生串通,提前给他们透露了试题,以确保他们在多人阅卷的情况下能够进入殿试。但他并没有让那些考生在答卷上加藏头句,这其实是多此一举的事情,因为很容易被发现。

这是宁霏和谢渊渟做的。正因为南宫易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反而给他们提供了方便,冒充南宫易派出来的人,一一找到那十二个考生,让他们为了保险起见,想办法在答卷上加六个藏头字。

考生们彼此并不知道他们并不是唯一的舞弊者,因而并没有想到这样容易被发现,都一一照做了。

结果就是,这个藏头句成了明晃晃的证据,而且还加重了科举舞弊的罪名。

在这之后南宫易的招认,也是他们两人的手笔。

在几个主考官被拷问了一段时间后,谢渊渟动用他埋在刑部里面的暗桩,给南宫易下了宁霏制出来的药。

这种药可以让人进入一种特殊的镇静状态,精神恍惚,意志松懈,无法进行复杂的思维活动。南宫易在多日的刑讯后,精神状态本来就差,再加上药物的作用,审问之下很容易便招认出了真话。

但药物也有副作用,就是事后会对人的精神造成严重伤害,所以南宫易还没被审问完,人就已经崩溃了。这样一来更为有利,本来不是他做的事情,也被顺理成章地栽到了他的身上。

南宫家这次算是彻底覆灭,虽然人没有死绝,但已经再无翻身之日了。

谢渊渟没拿柚子,转手把宁霏喝过的茶杯拿了过来,这次宁霏没来得及抢回来,他把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好了。”他笑眯眯地放下茶杯,宁霏瞪着他,他转身轻飘飘上了窗台,“我来就是早点告诉你这件事,就不久留了,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我去收拾。”

宁霏看他一眼:“南宫清?她应该有人会收拾吧?”

已经从南宫家嫁出去的女子,就算是夫家的人,不再属于南宫家,也不在株连九族的范围内。所以南宫清没有像南宫家族人一样被问罪。

但这种整个娘家都获了重罪的女子,大多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尤其是像南宫清那样的,嫁了谢逸辰这么一个夫君,她的待遇完全是取决于南宫家的情况。南宫家败落的时候被禁足,后来南宫家有了起色就被放出来,随着南宫家起起落落。

现在南宫家彻底覆灭了,南宫清的日子也就彻底到头了。谢逸辰和蒋皇后绝不可能让一个毫无辅助价值,连一个孩子都没有,而且还刻薄善妒的女人占着睿王妃的位置。不需要她出手,谢逸辰自己就会处理掉南宫清。

就好像当初处理掉她一样。

而被自己最深爱的男人亲手推进地狱,对南宫清来说才是最可怕的打击,没有人比她更明白那种毁灭般的痛苦。

“那怎么够。”谢渊渟淡淡地说,“谢逸辰跟她无冤无仇,要收拾她,肯定只会给她个痛快了事,但我不满意。她欠的,我会让她一一还回来,在这之前,她连死都不能死。”

宁霏一直很奇怪,谢渊渟跟南宫清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虽然太子一派和睿王一派确实是对头,但原因肯定不在于此,谢渊渟和南宫清明显是极深的私仇,跟党派之争毫无关系。

不过,这是人家的事情,而她更想知道的,是她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

“那到时候也让我去见见南宫清吧。”宁霏说,“我有话想问她。”

谢渊渟的瞳孔微微一缩,脸色有一瞬间的变幻,嘴唇张开,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脸色随即也很快就恢复了原样。

“好,到时候我来接你。”

……

永安宫。

熏炉里升腾出的袅袅龙涎香香气里,四位宫女鱼贯端上银盆和布巾,蒋皇后在宫女的伺候下,脱去指上的护甲,将一双几乎看不到半点皱纹的玉手伸进银盆里的牛乳中。

牛乳里还加了鹅脂,草药,花瓣中提取出的精油等等,异香浓郁,看过去便十分滋润。蒋皇后细细净过手,又浸泡了半晌,才以布巾擦干手,翘着纤纤十指,让宫女以小银刀给她修指甲。

“辰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处理南宫清?”

谢逸辰就坐在蒋皇后对面,正在喝茶,闻言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母后放心,儿臣自有打算。”

“别拖太久了。”蒋皇后皱着眉说,“现在南宫家犯下重罪,满门被抄,南宫清已是罪臣之女,即便你马上休了她,也不会有人觉得你凉薄寡义。母后已经帮你精心挑选了几家合适的千金闺秀,等南宫清不在了,你至少也得马上娶两位侧妃。你的子嗣问题经不起再耽搁了。”

“我不能休南宫清。”谢逸辰淡淡地说,“她现在已经没有娘家可回了。”

蒋皇后一愣。她倒是差点忘了,大元律例里有“三不去”一条:有所取无所归,不去;与更三年丧,不去;前贫贱后富贵,不去。

南宫清的母家家族已经散亡,符合三不去的无家可归一点,是不能休弃的。要是谢逸辰休了她,那就不仅仅是影响名声的问题,而是公然触犯律例了。

“这个女人……”

蒋皇后咬牙。现在南宫家倒了,南宫清对他们来说已经毫无用处,她一天都不想容忍南宫清继续坐在睿王妃这个位置上。

“母后不用着急。”

谢逸辰再次端起了茶杯,他的脸色从容平静,像是即将要做一件早就已经打算好的事情。

“就算不能休弃她,儿臣也有的是办法。”

……

睿王府。

南宫清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房间里,旁边小几上的八宝碟子被打翻,里面的花生红枣之类干果洒落了一地。她平日里精心养护得犹如葱管一般的小指指甲,也在小几边缘被齐根磕断,但她没有一点知觉。

南宫家竟然彻底覆灭了。

前一段时间,她雇佣江湖杀手刺杀宁霏,没有成功,那些杀手从第二天起也失去了消息,整个组织就像是从江湖上凭空蒸发了一样,她怎么联系都联系不上。

这些天她一直在等着那些杀手的回应,结果等来的,却是这个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她的所有亲人……父亲和大哥一样被腰斩,当初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自己也落得了一样的下场;叔伯兄弟被流放到气候恶劣的西北荒漠做苦役,永远回不了中原,据说大多数苦役犯不到一年就会被磋磨而死,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乡,连尸骨都没有人收敛,只能曝尸荒野;姑嫂姐妹沦落为卑贱的官奴,可以被随意转卖践踏,等着她们的也许会是比苦役犯更加悲惨的未来……

而她……她也要完了。

南宫家一倒,她没有了任何依靠,还有一个罪臣之女的身份,蒋皇后肯定恨不得立刻把她从睿王妃的位子上踢下去。就算是谢逸辰也护不住她。

南宫清倒在美人榻上,整个人绝望地蜷缩成一团,深深地把脸埋进手心里。

不知什么时候,一双手轻轻地从后面落在了她的肩上。

南宫清含着泪,缓缓抬起头来。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谢逸辰,带着一种悲悯和怜惜的神情,低头望着她。

“清儿。”

“逸辰……”南宫清以前还能扑在他的胸口痛哭一场,然而现在绝望得仿佛没有一点力气,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南宫家没了,我现在一个族人都没有了……我知道……你今天去了宫中,母后一定让你马上休弃我……我不能再当你的妻了……你是来送我走的,是不是……”

谢逸辰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话,只是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

“母后那边确实比较为难,但我会尽可能劝说她,也会想办法帮你的家人。你放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不会让你受苦。”

南宫清在他怀里无声地流着泪。

她现在一无所有,只有他,也幸好还有他。无论她的家族变成什么样,无论她沦落到何种境地,他都不会抛弃她。

外面有丫鬟送进来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香浓鸡汤,谢逸辰端到南宫清面前,拿了勺子亲手喂她。她已经一整天水米未进,嘴唇都干得裂了一道道口子。

“这汤里加了安眠宁神的药材,喝完好好睡一觉,你现在心力交瘁,再不休息会撑不住的。”

南宫清被谢逸辰一勺一勺喂着喝完那碗汤,不一会儿,果然觉得一阵无法抵御的困意袭来。

谢逸辰仍然温柔地抱着她,她就安心地躺在谢逸辰的怀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

等到南宫清醒来的时候,她已经是在一个陌生黑暗的房间里面。房间四壁都是石墙,只在高处挂了一盏光线黯淡的小油灯,勉强能照亮周围,完全判断不出这是什么地方。

南宫清随即便惊恐地发现,她的全身都已经无法动弹,手腕和脚踝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吃力地低头一看,四个地方都缠着纱布,纱布上渗出血迹,竟像是手筋脚筋都被挑断了。

“啊——”

南宫清顿时尖叫起来。手筋脚筋一旦被割断,是不可能被接回去的,这也就是说,她成了一个手脚尽废的废人!

“来人!快来人啊!……救命!”

南宫清惊恐尖厉的声音回荡在密封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大声,音色也变得阴森森的,听上去无比瘆人。她只喊了两声,就吓得不敢再喊,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房门上,倒是真的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南宫清转过头去望着房门那边,门果然开了,提着一盏风灯走进来的,是一个少女的身影。

披着一身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戴着有一圈白色风毛的兜帽,似乎是刚从风雪中进来。身形纤细,容貌甜美,一张巴掌大小的娃娃脸精致可爱,上面却有着一双犹如深渊般不见底的大眼睛,在长长睫毛的阴影覆盖下,幽黑得没有一丝光亮。

“宁霏!”南宫清一下子通红了眼睛,“果然是你!”

宁霏走到南宫清的面前,把风灯挂在一边,拖过房间角落里的一张毛绒垫子,在南宫清面前坐好,俯视着瘫在冰冷石板地面上的她,一脸很无辜的模样。

“不要说什么果然是我,把你关在这里的人可不是我。”

“除了你还有谁!”南宫清尖叫,“你这个贱人……”

“先别急着骂,稍安勿躁。”宁霏悠闲地坐在那里,十分从容淡定,“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你的手脚暂时还没有残废,只是受了点伤而已,只要及时救治就不会有大碍。但如果你的回答让我不满意的话,你就真的永远变成一个废人了。”

南宫清刚才惨白的脸色,在听见宁霏说她手脚还没有残废的时候,缓和了一点,但随即又一下子没了血色。

她从出生起就娇生惯养,自小没有吃过什么苦头,也没有受过多少挫折。刚才以为自己手脚筋脉尽断的时候,只觉得天都要塌了。现在听宁霏说她没有真的残废,才缓过一口气来。

本来对宁霏满怀怨毒,恨不得把宁霏撕碎了以泄心头之恨,根本不会去回答什么问题。但刚刚感受过了那种手脚尽废的恐惧,这时竟然硬气不起来,只是咬牙切齿地瞪着宁霏,没有说话。

宁霏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把斗篷裹得更紧一点。这里还是挺冷的。

“你在五年前,把一个江湖医女关进了南宫府的地牢,是不是?”

南宫清本以为她问的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想到是这件八竿子打不着的陈年旧事,倒是意外了一下:“是又怎么样?”

“那个江湖医女在三年后身亡,她的尸体后来怎么样了?”

宁霏前世是死在两年前,但借尸还魂的时间却拖到了两年之后,她一直很奇怪这中间为什么会隔了这么长的时间。

如果说人的魂魄本来是在身体里面,在死后脱离躯体,回归幽冥,那她的魂魄根本没有去往阴间,这两年里会在哪儿呢?难道还留在尸体上?

南宫清对她的问题更加莫名其妙:“我怎么知道她的尸体怎么样了?”

这次轮到宁霏有些意外了:“她死后,尸体不是你处理的?”

她以为以南宫清的性格,要么把她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去喂狗,要么挫骨扬灰洒进河里,要么就是把骨骸封在什么阴邪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不是。”南宫清恨恨地道,“有个人杀了南宫府上的一大半侍卫,硬闯进地牢,抢走了她的尸体。要不是那人的话,我怎么会这么便宜她,一定是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那人是谁?”宁霏追问道,“为什么要抢走她的尸体?”

“不知道。”南宫清说,“我当时不在南宫府,没有亲眼见到那人。只听南宫府上的下人说,那人武功极高,容貌被遮住了,看身形大概是个青年。”

“后来那人还有回到南宫府寻仇或者问罪吗?”

“没有了,南宫府没再见过那人。”

宁霏的思绪犹如潮水一般飞快地涌了起来。

是谁会只身硬闯南宫府,杀了那么多人,从地牢里把她的尸体抢出去?

武功极高的青年……南宫府的侍卫见识过的世面有限,对于他们来说,这个所谓的“武功极高”,很难界定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江湖上二流的水平在他们眼里可能就已经很厉害了。所以应该可以把范围扩大到一般的年轻武林高手。

首先可以排除掉灵枢和师父。灵枢九年没回过中原,对她的事一无所知,肯定是不可能的。师父要是知道她在南宫家地牢里被折磨了三年后惨死,非端了整个南宫家不可。

她在少年时代认识的江湖中人很多,闯荡江湖行医济世的那几年,欠着她救命之恩的也有不少人。江湖豪杰大多重义气,听说自己的救命恩人身陷囹圄,很有可能为此去闯南宫府地牢救她出来。

可是这也很奇怪。无论这个人跟她之间是交情还是恩情,能只身硬闯南宫府地牢带她出来,就说明对她的感情是很深重的。没道理就这么一走了之,从此不见踪影,对很明显身为罪魁祸首的南宫家不闻不问。

即便斗不过南宫家,不敢公然寻仇,也会暗地里搅出一点事端来,不应该一点声息都没有。

还是说,那人带她的尸体出来后就碰上了其他事情,所以才没有再找南宫府的麻烦?

宁霏想得脑袋都疼了。只凭南宫清提供的这点信息,她很难推断这个人是谁,也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隔了两年才重生。

两年……

就在这时,她脑海中闪过一道光芒。

灵枢之前说过,蓝夙的九重门在两年前解散,两年后,也就是和她重生归来差不多的时间,蓝夙归来,并且开始重建九重门。

那时候她就怀疑,她的死亡和重生,是不是跟蓝夙有某些关系。现在一想,南宫清说的这个把她尸体带走的人,跟蓝夙简直不能再吻合。

蓝夙有着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极高武功,而且对她执念深重,也知道她跟谢逸辰的关系。那时他如果追着她来到京都,从谢逸辰这里查下去,很容易就能查到南宫清的身上,得知她被关在南宫府的地牢里。

蓝夙带着她的尸体,失踪了两年,这两年里他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跟她两年后的重生有什么关系?

宁霏想到这里,突然觉得一刻都待不下去了,站起身就往房间外面走。

南宫清一见宁霏只顾自己低头沉思,完全不再理会她,这时候竟然直接要走出去,慌忙在后面叫起来。

“喂!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放我出去!”

宁霏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像看一个傻子一样看着南宫清。

“南宫大小姐,睿王妃,你真以为你之所以被关在这里,只是因为我要问你这些问题?”

南宫清呆了一瞬间,随即顿时变了脸色。

“你……那我的手脚……”

“哦,不好意思。”宁霏耸耸肩,“我刚才是骗你的,说你没有残废,只是为了让你配合点回答问题而已。你的手筋脚筋其实都已经断了,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从房门走了出去。

……

房间外面,是一条同样昏暗的走廊,两边点着火把,空气十分阴冷,显然是在地下。

宁霏从房间里出来,谢渊渟正靠在对面走廊的墙壁上,在那里等着她。

“问得怎么样?”

“还好。”宁霏心不在焉地说,“我先回去了。你要怎么处置她,就尽管处置吧。”

在前世的三年里,她对于南宫清,满腔都是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的仇恨。但真正见到南宫清落得和她一模一样的下场时,她似乎也并没有那么兴奋的感觉,甚至都比不上南宫清给她提供的信息来得让她震动。

大概是因为,她看见南宫清,就像是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同样一腔深情痴心不改,却同样所遇非人,被同一个男人狠狠践踏进深渊泥沼,血肉模糊,不见天日。

她有重生的机会,已经从地狱里爬了出来,而南宫清,估计现在都还没有看清谢逸辰的真面目,从这份错付的痴情里清醒过来。

所以,她除了恨意之外,也有淡淡的悲悯。

现在她甚至都不想去花那个时间去看南宫清更多的惨状,越看下去,只会越让她觉得当年的自己是何等悲哀。

“好。”谢渊渟深深地望着宁霏,“我再派两个人,跟辛夷一起送你回去。”

这里是他在京都外面的一座庄子,在深山里面,距离京都有点远,而且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

等到宁霏走后,谢渊渟的脸色微微冷沉下来,立刻叫来了执箫。

“以最快速度,传我的命令回总门。”

……

南宫清再次在黑暗中醒来。

在宁霏告诉她她的手脚已经残废之后,她经历过狂怒、咒骂、痛哭、疯狂般地又哭又笑……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到最后连哭都没有了力气,只剩下满腔绝望,在不知不觉中昏睡过去。

再醒来,她似乎已经在另一个地方。

双眼被蒙上了一块黑布,什么也看不见,但可以感觉到半个身体被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周围充斥着一股极其难闻的血腥腐臭的味道。

这种血腥腐臭味……好像有些熟悉。

南宫清想伸手去摸索周围的情况,一动之下,两边肩部立刻传来一阵巨大的剧痛,几乎痛得她晕厥过去。双手也没有一点力气,完全不听使唤。她这才想起来,她的手脚都已经废了。

随即,有人揭开了她眼睛上的黑布。

“怎么样,还记不记得这个地方?”

南宫清睁开眼睛,她现在所在的,是一个地下的水牢。牢里积了一池肮脏腐臭,发绿发黑的污水,她半个身子都被泡在里面,琵琶骨被一对粗大的铁钩穿透,以铁链挂在水牢的天花板上。

水牢本身似乎已经有些年头了,但外面的墙壁上,挂满各种各样的刑具,那些刑具都打磨得崭新发亮,锋利的刀刃和针尖,在火把的微光下映出冰冷可怖的光芒。

水牢的门口站着一个少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那张颠倒众生的盛世美颜,在跳动的火光中,仍然带着摄人心魂的美艳。一身如火般艳烈的灼灼红衣,在黑暗的地牢里,犹如从地狱深渊中开出的业火红莲,妖艳、诡异而邪恶。

“谢渊渟?”

南宫清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之前宁霏说把她关起来的另有其人,她还不相信,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人竟然会是谢渊渟。

谢渊渟确实跟她有一次过节,但那也只是在珠玑宴上泼了她一身污物,可他不是个精神不正常的神经病吗?她一个被泼的人,事后都没有去跟他计较,难道他还对她有什么怨恨不成?

她还没来得及疑惑,突然想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霎时间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里是南宫府地下,她当年关着素问的那个黑牢!

积了半个池子深的腐臭污水,天花板上的铁链,用来穿透琵琶骨的铁钩……就连墙上悬挂的那些刑具的种类和位置,都和五年前关着素问的时候一模一样!

南宫府设的这个地下黑牢,只是偶尔用来关一关人,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空着的。两年前素问死在黑牢中,不久后尸体被夺走,这间水牢就被废弃了,两年来都没人用过。

南宫家满门获罪,现在的南宫府应该也被查抄封府了,她怎么会被带到这南宫府地下的黑牢里来?

还有周围这犹如回到了五年前的场景,只除了里面的人不一样。当年是素问被锁在水牢里面,她在外面带着笑,快意地望着素问;现在换成了她在素问当年的位置上,而在她当年位置上望着她的,已经换成了谢渊渟,这个俊美到几乎不似人类的少年,带着比她更加妖异百倍的笑容。

“看来你是想起来了。”谢渊渟笑道,“我费了老大的工夫,才把暗道挖通到这南宫府地下来,又把这个地牢布置成跟五年前一模一样,这里就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一股极度的寒意,从南宫清的脚下升了起来,像是一条冰凉的毒蛇吐着信子,从她的脊背后面游上去。又像是一缕幽冷的鬼魂,以一种极度恐怖的姿态,缓缓地缠上她的全身,所接触到的地方,她四肢百骸的血液一瞬间都变成了冰凉。

“你……”南宫清的声音因为极度恐惧而沙哑干涩,“你就是那个抢走素问尸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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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45 见到蓝夙

南宫府地下的地牢,除了南宫家的人、素问和她自己之外,知道这地牢长什么样子的,就只有曾来过地牢夺走素问尸体的那个青年高手了。

也只有那个人,会这样为素问报仇。

可是……南宫清背后的冷汗涔涔而下,不对……谢渊渟现在十六岁,两年前才十四岁,那时他的个子都还没有长开。而当年那人,南宫府的侍卫看得很清楚,是个身材高挑颀长的成人。

“南宫大小姐。”谢渊渟的笑意,犹如从黑暗中开出来的荼蘼的曼珠沙华,“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魂一说?”

南宫清的全身一片冰凉,心脏像被恐惧的利爪攫住一般,几乎无法呼吸。

她相信,若说以前不信,在这一瞬间也相信了。眼前的少年,就像是从地狱最深处飘出来的幽灵,无比美艳也无比恐怖,在她的面前,鬼气森森地望着她。

这个“谢渊渟”,到底是谁?

“对了,我还是应该称呼你为睿王妃。”谢渊渟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睿王听说你失踪,现在正十万火急地满京城到处找你,目前似乎还没有不承认你身份的意思。看不出来,我这位十二叔对你倒是情深意重得很。”

南宫清一愣,眼中立刻闪烁出了喜悦的光芒,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他在找她,果然……他没有抛弃她。

“不过,他再怎么找,也是不可能找到这南宫府地下来的。”谢渊渟悠悠地说,“你就安心留在这里,当年你在素问身上试过的,你也会一一感受一遍。”

南宫清没有说话,只是暗地里咬紧了牙关。

她看到这个和当年一模一样的地牢时,就有了一种预感,知道自己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但无论多残酷多可怕,她都不能放弃。

谢逸辰还在找她,她不能让他找到一具干枯的白骨,必须活着等他,等到他救她出去的那一天。

他一定会救她出去的。

谢渊渟看着南宫清身上之前的绝望气息一下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希望,暗中微微勾了勾嘴角。

很好,就这样保持着希望吧。

希望越大,人的意志就越强韧。有了精神支柱,才有活下去的动力,才不会那么容易死。

素问在这间地牢里被关了三年,南宫清一天都不会比她少;素问承受过的痛苦,南宫清会一点不差地照样承受一遍,甚至比她更多,是她的十倍,百倍,千倍。

所以,南宫清一定要能好好地活下去。

谢渊渟转身离开了水牢。几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人上来,开始准备挂在周围墙上的那些刑具,南宫清咬着牙,默默地闭上眼睛。

她告诉自己,一定要等下去。

然而,这一等,就等了三年。

这三年,她无法用语言形容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当年看素问受折磨时只觉得痛快,到了她自己身上,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竟然还没有疯。

每一分每一秒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里,她曾经无数次地动过放弃的念头,也有无数次已经踩在崩溃和死亡的边缘。但只要一想起谢逸辰还在找她,想起她还要活着见到谢逸辰,就不得不从绝望中挣扎出来,在不见天日的痛苦里,硬是熬下去。

直到三年后的一天,谢渊渟来牢里看她。

那时候她已经没有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勉强分辨出谢渊渟的声音,比起三年前少年的青涩稚嫩,那已经完全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说:“不好意思,当年我是骗你的。”

“谢逸辰当年不想让你占着睿王妃的位置,但是因为有三不去的律例,不能休弃你,所以只能直接要你的命,这样他娶续弦还方便些。”

“那天他在汤里下了药让你睡着,其实是为了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给你一个痛快,毕竟有五年夫妻的情分在,他觉得这已经算是很仁至义尽了。”

“我把你从睿王府偷了出来,然后另外找了一具女尸假扮成你的尸体,他以为你死了,也就放心了,并没有派人找过你。我之所以那样说,只是为了让你有希望活下去而已。”

“不过你现在已经活了三年,欠素问的还得差不多了,所以也没必要再活下去了。今天我心情好,来给你一个解脱。”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我觉得你应该会想知道,就是为什么你那么多年都生不出孩子,我也好心帮你查出来了。你嫁到睿王府之后,谢逸辰特地为你准备了一种花瓣澡,据说耗资颇费,你每隔三五天都要泡一次。但那些泡澡的花瓣里,其实混有大寒的草药,长年累月浸泡在里面,身体自然会受到影响。”

“因为是从谢逸辰那里来的,你不会对谢逸辰起疑心,所以从来没有去检查过那些花瓣,也一直没有发现。当然,那些花瓣的确是谢逸辰一手准备的,因为不希望你生孩子的人,就是他。”

“当时的南宫家本来就盛极一时,是扶持他的第一大世家,一旦他登上皇位,而你作为皇后生下了他的嫡长子,那么南宫家的权势就会大得连他都难以控制。他不会放任这么大的威胁出现,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生不出孩子,以此打压南宫家。”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遭到报应?这个我就不大想告诉你了,你可以先下去等他,他死后你见了他再问。不过他应该跟你一样,不会死得那么早,所以你可能要等一段时间。”

“好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也不会再来这里了,你随意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

南宫清的喉咙里已经说不出清晰的话语,只发出一种模糊而嘶哑的嗬嗬声,不知道那是哭还是笑。她那张一团血肉模糊,完全不成人形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没有人知道她这时是什么样的感受。

地牢的门被关上,墙壁上的火把一一熄灭,从深深的黑暗地底,只传来那犹如兽哭又犹如鬼笑一般,惨厉、疯狂而又凄凉的声音。

……

安国公府。

宁霏一回到雨霏苑,立刻就派了小花鼠给灵枢送信,让他来安国公府一趟。

灵枢在当天晚上就到了,宁霏交给他一封信:“帮我一个忙,把这封信送去凌绝峰,交给九重门门主蓝夙,就说素问想要见他。”

九重门总门在距离京都三百多里开外的凌绝峰,来回一趟至少也要两天。没缘没故的,以她大家闺秀的身份,很难亲自去这么远的地方。况且还有个李氏肯定不会让她去,接连出过好几次事后,李氏现在已经很不放心她到处乱跑了。

那封信上是她亲手写的,蓝夙认得她的字迹,信上还说了一些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知道的事情,而且又是素问的师兄灵枢亲自去送的,已经足够证明她的真实性。

只要蓝夙得知素问还活着,肯定会来见她。

灵枢微微睁大眼睛望着宁霏,没有接她的信。

“你为什么要见蓝夙?”

“因为……额……我的尸体。”宁霏被自己这个说法别扭了一下,“两年前就是被蓝夙从南宫府地牢里带走的。两年后我借尸还魂重生,他也重新出现在江湖上。我总觉得,我的重生跟他肯定脱不了关系。”

灵枢沉吟了片刻,这才接过信。

“我帮你送。”

……

灵枢离开后,宁霏耐着性子等了好几天,没等到灵枢或者蓝夙的回音,进宫给太后诊治的日子倒是到了。

自从那次她在太后哮喘病发时救了太后之后,她每隔半个月就会进宫给太后诊治一次,根据太后的情况调整药方,再加上针灸,并且给太后安排适当的锻炼。

太后喜欢热闹,宁霏几乎每次进宫,都会碰到几个皇室贵族中的年轻小辈陪着太后。这一次,她倒是很意外地在慈安宫里见到了谢渊渟。

太后不是不疼爱谢渊渟,但以谢渊渟的神经病设定,平时满天下瞎晃悠,绝不是太后让他来陪着他就能老老实实来陪着的。所以很少见到谢渊渟出现在慈安宫。

宁霏已经有几天没见过谢渊渟了,在这里见到他的时候,谢渊渟正以一副好孙儿的形象,乖乖巧巧地坐在太后的旁边。那样子让宁霏一时间差点以为认错了人,坐在那里的只是一个跟谢渊渟长得一模一样的冒牌货。

“见过太后娘娘,见过七殿下。”

宁霏行了礼,但目光一直没有从谢渊渟身上离开,像是见了鬼一样瞪着他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

“七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太后呵呵笑起来,似乎并不意外宁霏会觉得奇怪:“霏丫头,有没有发现小七的样子看过去正常多了?”

宁霏心里嘀咕,就是因为正常才让她觉得不正常。

“七殿下愿意陪着太后,那自然是比以前好多了。”

谢渊渟哼了一声:“我哪里不正常了?”

太后笑着安抚他:“好好,我们小七最正常了。你在这里等哀家一会儿,霏丫头要给哀家看病。”

宁霏和太后去了内间。她一边帮太后针灸,一边才从太后那里得知,谢渊渟多年来疯疯癫癫的毛病,这几天居然开始渐渐地好转了。

这改变并不是很大,但可以明显地感觉得到。别人跟他说话时他不再爱听不听,也没有以前那么我行我素,尽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总之,不像以前那样一看过去就是个神经病了。

宁霏听得一愣一愣的。谢渊渟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针灸完之后,太后按例要静养休息一个时辰。因为时辰还早,外面天气又好,太后便没让宁霏立刻出宫回去:“外面的梅园里梅花开了,霏丫头不急着回家的话,就去梅园逛逛吧,还有几个丫头也在那边赏梅呢。”

宁霏正巴不得太后留她,谢过太后,到了外间,果然见谢渊渟正在那里等着她,似笑非笑的,对她使眼色让她跟他一起出去。

太后所说的梅园在慈安宫西边的花园里,里面种的全是红梅。十一月初,还未到梅花完全盛开的时候,大片大片的枝头上缀满将开未开的暗红色花苞,完全绽放的只是寥寥数枝,或者枝头上零星几朵。虽然开得并不热闹,满园的含苞欲放倒也充满勃勃生机,别有一番更加让人期待的景致,

一到梅林里面,宁霏就忍不住问出了口。

“你这是想干什么?”

“明摆着的啊。”谢渊渟在一棵骨里红梅树底下找了块假山山石坐下来,拍拍旁边的空位让宁霏也坐,“我打算稍微改一改这个神经病的名声。”

“为什么?”宁霏问道,“这不是挺方便的吗?”

顶着这个名头,有很多事做起来都可以毫无顾忌,比如说泼人一身大粪,抢了人家的孩子就跑,拿着试卷在屋顶上面颠来倒去念之类。而且自带阴谋体质,最方便在背后搞诡计耍手段,不容易惹人怀疑。

除非谢渊渟真的打算自己踏入争夺那个终极位置的权势旋涡,那就确实需要摆脱这个疯傻的名声,开始证明自己的才干和能力。毕竟没有人会对一个神经病加以重视,委以重任。

不过她直觉上觉得,谢渊渟对皇权并不感兴趣。认识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唯一感兴趣的,似乎就只有她。

“是挺方便的,当然不会彻底摆脱掉。”谢渊渟眨眨眼睛,“我自有我的目的,不久之后你应该就知道了。”

宁霏切了一声。还在她这儿装神秘。她不知道他的事情多了去了,又不差这一件。

“哎,那边好像是七殿下和宁六小姐啊?”

后面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娇俏声音。宁霏回过头,一群年轻夫人和千金闺秀从梅园深处走了过来,应该就是进宫给太后请安的那几个女眷。领头的是谢明敏,正笑着望向他们这边,刚才那句话也是她说的。

“渊渟和宁六小姐怎么两个人单独在这里说话?”谢明敏笑问道,“太后应该跟宁六小姐说过,我们几个姐妹都在那边,宁六小姐没去找我们吗?还是更喜欢跟渊渟说话?”

算起来,谢明敏是谢渊渟的姑姑,比谢渊渟长了一辈。这时她用的虽然是长辈调侃晚辈的语气,但话里的矛头却是冲着宁霏去的,在暗示宁霏跟谢渊渟两个年龄正当的少年男女,故意独自相处,有私情之嫌。

大元风气开放,少年男女之间生出情愫,互相爱慕,在嫁娶之前就两情相悦,都是很正常的,只要不做出越轨之事,并不能说是败坏了名声。

谢明敏故意这么说,其实是在把宁霏跟谢渊渟往一块儿凑。

谁不知道谢渊渟脑子不正常,按理说少年男子十六岁,也到了该结亲的年纪,但谢渊渟的亲事至今连一点影儿都没有。

就算是太子的嫡长子,而且长了一副好皮囊,也没有几个高门世家愿意把女儿嫁给这种不着调的神经病。

连男女之事都未必懂,女儿嫁过去,不但别想享受到正常的夫妻生活,还要天天收拾他闯出来的一堆烂摊子,说不定还得一辈子独守空房,到最后连个孩子都没有。这跟火坑有什么两样。

上次宁霏在慈安宫救了太后,谢明敏一直对她怀有怨气,只是她能见到宁霏的时候太少,也没什么机会报复。

要是宁霏能嫁给谢渊渟的话,那就有好戏看了。

宁霏早在谢明敏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立刻退得距离谢渊渟远远的,生怕这家伙会顺水推舟,一下子朝她扑上来,宣称他就是跟她有私情。那她到时候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谢渊渟一本正经地答道:“宁六小姐就是在问我你们在哪里,我说我也在找十三姑姑。”

谢明敏一怔:“你找我干什么?”

谢渊渟站起来就把谢明敏往旁边的梅树林里拉:“当然是说话了,我最喜欢跟十三姑姑说话,而且是单独说,谁也不能过来打扰。”

谢明敏大惊失色。这要是被他给单独拖走了,天知道这神经病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情来,她可还没忘记上次南宫清被他泼了一身大粪的惨剧。

连忙拼命挣开谢渊渟:“住手!……亏皇祖母还说你开始变正常了,你这哪里像是正常的样子!”

谢渊渟放开了她。宁霏在旁边也同样带着笑加了一句:“安贵公主,你既然知道七殿下异于常人,我跟他说话,应该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言外之意,这神经病还喜欢单独跟你说话呢,我们就算在一起多说了几句话,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跟私情不私情什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谢明敏本来想着把宁霏往谢渊渟的身上推,但被谢渊渟这么一搅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连玩笑都开不下去了,脸色僵硬难看地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宁霏的话。

还是后面一位夫人看出谢明敏的尴尬,上来笑着打圆场,帮她解了围:“好了好了,也确实没什么奇怪的,安贵公主就是说笑两句而已,宁六小姐不必当真。妾身刚才看见那边一棵绫眼照水梅开得甚好,要不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众人连忙识趣地呼应,谢明敏带头,一群人全都往梅林另一边去了。

谢明敏临走之前,暗地里狠狠地钉了宁霏和谢渊渟一眼。那表情跟她平日里的娇俏活泼完全判若两人,要是让认识她的人看到了,非得吓一大跳不可,不敢相信这竟然会是安贵公主能有的表情。

别人没有看见,落在最后面的宁霏却是看见了。但她毫不在意,只是客客气气地回以一个甜美可爱的微笑。

没事,就等着你来找麻烦,有什么幺蛾子尽管出,你家的前嫂子就是这么完蛋的。

还有你那位侄子也不是省油的灯,作死作上天去,都比不上得罪他来得有效果。

宁霏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谢渊渟。他根本不管什么一个男子能不能跟一群女眷同行,也不知道避嫌,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走在最后面。

刚才生怕跟谢渊渟扯上什么特殊关系,但宁霏这时却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谢渊渟刚才没有趁势宣称他们之间有私情,是不是因为,他对她确实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谢渊渟的来历和势力,宁霏一无所知。对于谢渊渟的真实感情,她也像是从几千尺的深潭上面看水底下一条游鱼一样,根本无法看清。

说他喜欢她重视她,对待她最为特殊,但她从他身上感受到的,似乎又并不是男子对女子心生情意的那种单纯爱恋。

他到底有多少她不了解的秘密?

……

晚上,宁霏回到安国公府,进她自己的房间后,第一眼就看到,里面有一个人正在等着她。

那人是个年轻的男子,着一身宽松的广袖青衣,腰间挂一把长剑。纵然是在这斗室之中,也犹如从天宫中飘然落下的神祇谪仙,踏云追月而来,出尘绝俗,高高在上,不沾丝毫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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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46 求娶宁六小姐

宁霏一怔:“蓝夙?”

两年没有见到蓝夙,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那一身最经常穿的宽大青衣,腰间悬挂的纯钧剑,以及那种强大、淡然、犹如神明仙人一般,无论何时何地都仿佛能够俯瞰众生的气场,她没有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

但让她意外的是,蓝夙的脸上带着一个木制的面具。面具很严实,把他的整张脸完全遮了起来,就连上面开洞的地方,也因为面具的厚度而有着深深的阴影,在本来就不明亮的烛光下,连面具下的眼睛和嘴巴是什么样子都看不见。

而且,蓝夙竟然是坐在椅子上的。以他以前的孤高性格,以及严重的洁癖,本来不管到哪里都不会轻易坐下,就算是在这里等她,也必定是站在外面等。

“我听灵枢说你要见我。”蓝夙望着她,淡淡地开口,“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嘶哑粗粝,十分难听,像是喉咙被火烧伤过一样。但他的脖颈处也被一条和高衣领连在一起的围巾围得严严实实,看不见脖颈上到底有没有伤痕。

宁霏又是一怔。她本来以为蓝夙得知素问还活着,至少也该有些情绪波动,怎么会是这么漠不关心的反应?

“我不记得素问的事情了。”蓝夙还没等她开口问,就回答了她的疑惑,“素问和灵枢这两个人我知道,神医的弟子,一个擅医,一个擅毒,几年前在江湖上名头都不小。但我不记得跟素问有过什么关系。”

这个回答真的是宁霏始料未及的,不过倒也在情理之中。难怪蓝夙带走她的尸体后,没有去找南宫家的麻烦,如果是因为他没有了记忆,那就说得过去了。

“你……大概是什么时候失去这段记忆的?”

“记不清了。”蓝夙说,“应该是从几年前开始。我有些事记得,有些不记得。”

这大概是选择性的失忆。宁霏以前听她师父说过,严重的精神刺激,可能会让人下意识地忘记掉一些最不愿意记住的事情。

对于蓝夙来说,当时看到她那般惨不忍睹的尸体,对他来说应该就是最大的刺激。不过看他的样子,他的失忆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你的脸……为什么带着面具?”

“脸毁了。”蓝夙回答得很平淡,“我的声音和腿也毁了。就是我失去记忆的那个时候,我不记得是怎么发生的。”

宁霏想起他以前风华绝代的身姿,再看着他带着面具坐在椅上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心痛。

前世里她一直不怎么喜欢蓝夙,尤其是她被他抓到九重门囚禁的时候,对他更是一肚子的怨气。当时她还想着,等她以后有了足够的本事,一定要端了他那个九重门,好好收拾他一顿。

但这点怨气跟她后来的仇恨相比之下,简直不值一提。蓝夙当年从南宫府带走她的尸体,让她免于一个被南宫清挫骨扬灰的结局,她在阴阳两界之间走过一次,前世他得罪过她的这笔账,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可惜,在他把她的尸体带走后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记不得,她也问不出来了。她还是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重生的。

“那个……”宁霏试探地开口,“我传承了素问的医术,要不要给你看看?说不定你身上的伤还是可以治疗的。”

“不需要,我的身体我自己会想办法。”蓝夙的语气很冷淡,“如果你叫我来只是想问我关于素问的事情,那我没什么可以告诉你。没有其他事的话,我走了。”

“等等……”

宁霏好不容易见到蓝夙一次,还什么都没问出来,不想他这么快就离开。一边想叫住他,一边脑海中突然光芒一闪。

如果他刚才说的不是真话呢?

如果他其实什么都记得,只是为了某些原因不愿告诉她,又不想被她缠着追问,所以故意骗她说失忆呢?

以蓝夙那种高傲冷峻的性格,怎么会因为一封陌生人的来信,一个他已经不记得的人,就从三百多里开外的凌绝峰赶到京都,到一所朝廷高官的府邸中,等一个官家的小丫头回来见面?

“……你既然不记得素问,为什么会愿意来见我?”

蓝夙扫她一眼:“你以为我愿意?灵枢在整个凌绝峰上都下了毒,非逼着我来见你不可,我有那么多时间跟他纠缠,还不如来见你一面了事。”

宁霏一转头,看见灵枢在窗外的院子里,略带无奈地对她点了点头。

宁霏:“……”

蓝夙说完,就没再理会她,伸手在旁边桌上一拍,整个人从窗子里轻飘飘地纵了出去。

他的双腿虽然似乎不能用力,但落地还是可以的,加上掌力的辅助,行动起来倒是没多大问题。几个起落,就已经消失在了雨霏苑的墙头外面。

灵枢这才从外面进来。宁霏叹了一口气。

以后再想见到蓝夙,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就算见到了,无论他的失忆是真是假,从他这里肯定也问不出什么来。

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一条线索,在这里又断了。

……

龙泉宫,建兴帝起居的宫殿。

侧厅里摆开了三桌琳琅满目的御膳,建兴帝、蒋皇后和谢明敏正在同桌用膳。

除了在大型的宴会上,所有皇子、公主和妃嫔会聚在一起,公主们平日里是极少能有机会像这样和皇帝一起用膳的。

但谢明敏是个例外,因为深得建兴帝宠爱,她就算是在出嫁之后,也能隔三差五地进宫,陪建兴帝和蒋皇后。

“父皇,母后,这道鸡汤氽海蚌做得不错,儿臣给你们盛两碗?”

伺候皇帝皇后用膳的都有专门的宫女太监,谢明敏却可以像普通人家的女儿一样,亲亲热热地给建兴帝和蒋皇后夹菜盛汤。

建兴帝喝了一勺汤,随口问道:“驸马呢?又没跟你一起进宫?”

谢明敏低下头:“父皇恕罪,夫君这两天身体不适,不能出门,下次再进宫给父皇母后请安。”

谢明敏的驸马名为杨昕,是当朝中书令的嫡孙,刚和谢明敏成亲的时候,还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大才子和美男子。

但就在一两年前,杨昕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开始发胖,饮食完全控制不住,太医找不出原因,治疗了也无济于事。短短数年内,杨昕就从原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翩翩郎君,变成了一个多走几步路都喘不上气来的大胖子。

因为过度肥胖,杨昕身体上的一大堆问题自然也接踵而来,动不动就出些小毛病。加上因为这副外貌,深感自卑抑郁,他现在几乎是天天躲在公主府里,能不出门见人就不出门见人。

建兴帝疼爱谢明敏,爱女的驸马变成这样,自然是觉得遗憾。但人吃五谷杂粮,身体出毛病乃是常情,杨昕只是发胖而已,其他方面并无问题,更没有失德之处,他总不可能去怪罪杨昕。

蒋皇后见谢明敏的神色不好看,连忙笑着岔开了话题:“好了,敏儿,难得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可惜辰儿不在,睿王妃因为悲痛过度而病逝,辰儿坚持要给她过头七,臣妾叫他进宫他也不肯来。”

“随他去吧。”建兴帝不在意地说,“老十二是个重情义的,他跟南宫清那丫头成亲五年,恩爱和睦,自是有这一份夫妻之情在。也不必太顾忌南宫清是什么罪臣之女,就让老十二去尽了这份心,免得他太过悲痛。”

“是。”蒋皇后柔顺地低头。

建兴帝欣赏“重情义”的皇子和下臣,这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能力才干更重要。哪个皇帝都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是个无情无义的野心家,六亲不认,不择手段,只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座下的这个皇位。

但太过心软善良,也成不了大事,没有继任皇位的资格,同样得不到皇帝的重视。所以在九五之尊的这个位置上,其实十分矛盾。皇子和臣属们,只有揣摩准了皇帝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保持在一个最合适的度上面,才能屹立不倒。

“你多留意老十二的亲事。”建兴帝继续对蒋皇后说,“南宫清身份特殊,老十二不能为她服满一年的丧,三个月就够了。有合适的续弦人选,可以把亲事先定下来,老十二都快二十五岁了还没个子嗣,不能再耽搁了。”

这一点蒋皇后何需建兴帝提醒。她早就为谢逸辰挑选了好几家满意的千金,就等谢逸辰做最后的决定。谢逸辰一向极有自己的主意,他不拍板,她也不敢随便替他做主。

“是,臣妾回去后一定留意。”

“还有小四、小六和小七,转眼过了年,一个十八岁,两个十七岁,都到可以娶妻的年纪了。你作为他们的皇祖母,也可以帮他们挑选一二。小四和小六还好,小七这孩子真是让朕担心。要娶个好的,怕是没那么容易;但娶个差的将就,朕又觉得委屈了他。”

建兴帝说的,分别是四皇孙谢同轩,六皇孙谢晋宇和七皇孙谢渊渟,这三个少年皇孙都还没有正妃,只有谢同轩不久前纳了一个侧妃而已。

蒋皇后宽慰道:“皇上不用担心,渊渟是太子嫡子,性情率真坦荡,而且听说最近心智似乎好转了些,将来一定能找到一位如意佳人的。”

“小七最近看过去是好了些,没有以前那么疯疯傻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建兴帝思索着说,“最好他能一直这么好转下去,不然就凭他以前的样子,就算逼着他娶妻成家,怕是也困难得很。”

谢明敏在旁边听了半天,这时终于找到机会,笑着开口插话道:“父皇,母后,说到渊渟,儿臣前两天在皇祖母那边的梅园里,看见他跟宁家六小姐两人单独在一起,似乎是相谈甚欢的样子,跟他对待其他姑娘的态度完全不同呢。”

谢渊渟那心智,恐怕连男女之情是什么都不知道,宁霏就更不可能看上谢渊渟。但他们越是没有私情,她就越是偏要把他们凑到一块儿去。

谁让他们那天在梅园里给她难堪。

“哦?”建兴帝对谢明敏的这个消息十分感兴趣,“小七居然还有能够相谈甚欢的姑娘?这倒是稀奇!”

他从太后口中听说过这位宁府六小姐。京都第一才女,珠玑会状元,太后哮喘发作的时候救了太后,医术精湛得连太医院的王太医都赞不绝口,特地让她常常进宫为太后诊治。

谢明敏趁热打铁:“儿臣看宁六小姐对渊渟也很有好感,两人在梅园里,就跟一对儿画上的金童玉女一样,般配得不得了。说起来,宁六小姐过了年也满十三岁了,跟渊渟的年纪正合适,模样性情都好,门第身份什么的也不低。父皇既然为渊渟的亲事担心,不如考虑考虑宁六小姐,儿臣是觉着不错。”

建兴帝笑道:“你这丫头,自己嫁出去了,就开始想着当媒人撮合别人的亲事,倒是热心得很。”

谢明敏娇嗔:“还不是想着为父皇分忧,而且渊渟也是儿臣的侄儿,儿臣怎么不能帮他考虑亲事了?”

“好好好,没说你不能。”建兴帝更是笑起来,“渊渟的事情,朕会去问问看,要是真能成的话,记你一功。”

对于宁霏,他还是满意的,如果谢渊渟真的中意宁霏,他也不是不能玉成这一对的好事。

就是宁家可能不会太乐意,毕竟以宁霏的条件,本来可以配得上更出色的皇子皇孙。不过这个问题不大,谢渊渟毕竟是太子的嫡长子,又有他宠着护着,也不至于太委屈了宁霏。到时候他多给些补偿就是了。

……

南宫家获罪,满门株连,睿王妃南宫清乍闻噩耗,悲痛过度,突发疾病而亡。睿王谢逸辰厚葬南宫清,并为其停灵服丧,众人皆赞扬其情深意重。

过了头七之后,已经等得十分不耐烦的蒋皇后,立刻把谢逸辰叫到了永安宫,在他面前摊开一大堆千金闺秀们的画像。

“辰儿,你娶妃的事不能再耽搁了。就连你父皇都催你现在先把亲事定下来,南宫清的丧期一过就续弦,也好早点有子嗣。这些都是母后帮你挑的合适人选,也有正妃的,也有侧妃的,你看看中意哪几个,母后先安排她们进宫来给你见个面。”

谢逸辰对那些画像连看都没看一眼,无奈地笑笑:“母后,儿臣不想娶这其中的任何一个。”

“你都还没看,怎么知道不喜欢?……”

蒋皇后说到一半,这才反应过来。

“你该不会是自己已经有了中意的姑娘吧?”

谢逸辰目光望着别的地方,没有回答。

蒋皇后一看他这模样,就知道是有戏了:“你这孩子,自己挑好了人也不跟母后说,害母后白着急一场。说说看,是哪家的姑娘?只要条件差不多的,母后这就派人给你去提亲。”

谢逸辰摇摇头:“只怕母后不答应。”

“不答应?”蒋皇后有些奇怪。儿子聪明理智,对于睿王妃人选的一应利弊关系,按理说了解得远比她更清楚。他做的决定,她一般都是会赞成的,怎么会不答应?

“到底是哪家姑娘?”

谢逸辰沉默半晌,才道:“安国公府六小姐,宁霏。”

蒋皇后脸色一变。难怪谢逸辰会说怕她不答应,这宁府六小姐,还真没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倒不是说条件不够好,宁霏的其他各方面都完全配得上谢逸辰,但就是年龄实在太小了,还不满十三岁,就算现在定下亲事,也得等到两年多以后才能娶过来。谢逸辰都已经快二十五岁了,怎么等得起。

“辰儿,你怎么会看中宁六小姐?她才十二岁,你要等到她及笄才能娶她,这时间也太长了吧?”

“这两三年儿臣还等得起。”谢逸辰平静地说,“除了她以外,儿臣没有其他想娶的女子。”

蒋皇后焦急地哎了一声:“你知不知道,昨天母后和父皇、敏儿一起用膳,敏儿偶然说起谢渊渟和宁六小姐关系似乎甚好,两人看过去十分般配,你父皇也动了心思,有意凑成这一对。你现在说你想娶宁六小姐,这不是在驳父皇的兴致吗?”

“谢渊渟和宁霏的关系好?”谢逸辰皱起眉头,“这是只有敏儿这么说,还是外面已经有这种传言了?”

别人不知道谢明敏的真面目,他对自己这个亲妹妹可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她根本不是那种善意撮合有情人的热心肠,故意说宁霏和谢渊渟般配,很可能是因为宁霏不知怎么得罪了她,她想把宁霏推给谢渊渟这个半疯半傻的神经病罢了。

“这个……”蒋皇后愣了愣,“母后是只听她一个人这么说过……”

“那就没关系。”谢逸辰说,“这世上看过去般配的男女多得是,又不见得都能结为眷属。他们关系到底如何,也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事情。父皇只是听了敏儿的话,一时起意,并没有做任何决定。但儿臣却是真正看中了宁六小姐,想要求娶她为正妃。母后觉得,这样求到父皇面前,父皇难道会驳回儿臣实实在在的恳求,而仍然坚持谢渊渟和宁霏之间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情?”

蒋皇后知道谢逸辰说得有理,但总还是觉得不妥:“可是……”

谢逸辰打断她:“我不想指责敏儿,但她做事实在是欠考虑。把谢渊渟和宁霏凑在一起,对我们只有弊没有利。宁霏后面是宁家和李家两大世家,宁霏嫁给谢渊渟,宁李两家等于就是站到了太子一边。我们刚刚失了南宫家这一条臂膀,而对手却多了一对强大的羽翼,难道母后认为这也没问题?”

蒋皇后听得出了一身冷汗。

果然,她的目光就是太短浅,只停留在顾忌建兴帝想法的层面上,没有往更深远更大局的地方考虑。被谢逸辰一说,才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

这样看来,还真是得想办法,从谢渊渟的手里把宁霏抢过来。就算要耽搁上三年才能成亲,能拉拢宁家和李家一文一武两大世家,那也很值得了,总比这两家落在太子那一边好得多。

“不错,还是辰儿想得长远。明天你再进宫一趟,和母后一起去求皇上赐婚,越快越好,要是皇上那边已经做出什么决定,怕是就来不及了。”

谢逸辰思索了一下,道:“母后可以先派人去安国公府那边,表明一下睿王府想结这门亲事的意愿,口气要稍硬一点,让安国公府先答应下来。这样父皇问起安国公府的时候,安国公府是愿意的态度,父皇也更容易下旨赐婚。”

“好。”蒋皇后答应,“母后明天就派孙姑姑去安国公府一趟。”

正文 147 赐婚(一更)

第二天,蒋皇后一大早便来到建兴帝的龙泉宫,等着建兴帝下朝回来。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来得够早了,结果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和建兴帝一起从朝上回来的,

竟然还有谢渊渟。

蒋皇后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谢渊渟这是干什么?

“皇后也在这里,来得正好。”建兴帝见蒋皇后在龙泉宫里,指着谢渊渟笑道:“敏儿前两天说的还真没错。你看看这小子,十几年来不知道女人是什么,今天一开窍了,居然跑到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跟朕说,他要娶宁家的六小姐为正妃,求朕给他赐婚!”

蒋皇后犹如被一个晴天霹雳当头击中,呆在那里,尴尬得脸上几乎挂不住笑容。

她第二天早上就来找建兴帝,的确已经是不能再快了,谁知道谢渊渟竟然会来这么一着!

谢渊渟以前心智不全,连什么是男女之情都不懂,她本来以为谢明敏说他跟宁霏看过去关系甚好,也就是两人比较合得来而已。这小子到底是怎么会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去找建兴帝求赐婚的?

蒋皇后呆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挤出话来。

“皇上……臣妾今天过来,其实也有一件事想告诉皇上。臣妾昨天让辰儿挑选中意的皇妃人选,辰儿一个也没有挑,倒是跟臣妾说,他自己已经有了意中人,就是宁家六小姐……”

她只能说到这份上了。本来如果没有谢渊渟在她之前横插一脚,她今天过来跟建兴帝提起这门亲事,建兴帝肯定是会同意的。

但现在谢渊渟已经先说了,她再提出来,就像是故意在跟谢渊渟抢亲事一样,从一开始就没了优势。

这也怪不得她。她又不可能像那个神经病一样,不管不顾地闯到建兴帝的早朝上去,怎么可能快得过谢渊渟?

建兴帝这一听之下,十分惊讶:“老十二居然也看中了宁家那丫头?……这怎么回事,不看中还罢了,一看中就扎堆儿,一个两个的都想要娶同一个姑娘?”

蒋皇后知道建兴帝听了肯定不会太高兴。皇室里面出现两男争一女的尴尬情况,而且还是叔叔和侄儿,这怎么都不是一件面子上多好看的事情。

但口都已经开了,话也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臣妾本来也觉得不妥,但辰儿说他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对宁家的六小姐钟情恋慕,非她不娶。臣妾见他一片痴心,又想着陛下还未做出关于宁六小姐的决定,今天便斗胆过来请求皇上赐婚……”

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沉重的声音,打断了蒋皇后的话。

“皇祖母,你肯定是被十二叔骗了。”

谢渊渟一脸痛心疾首,认真诚恳地对着蒋皇后,好像蒋皇后是一只被骗子骗进了歧途的可怜羔羊,而他正在热心地劝她回来。

“十二叔钟情的不是明明是十二婶吗?十二婶前些天病逝,十二叔伤心成那个样子,怎么会从很早以前就对霏儿一片痴心了?除非他以前跟十二婶那么好的样子,全都是他装出来骗人的,不然他怎么会在十二婶刚一去世后,就想着要娶别的姑娘?”

“你……”

蒋皇后一时间竟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反驳。建兴帝倒是哈哈笑了起来。

“你这毛头小子,才刚开了窍,就懂什么钟情不钟情痴心不痴心了?……不过说得也有道理,老十二以前跟南宫清那般两情相悦,恩爱有加,为了南宫清五年未纳一姬一妾,这必是真的情深意重。他说钟情于宁家丫头,肯定没他说的那么夸张。”

蒋皇后一口血堵在喉咙口,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几乎没被憋死。

南宫清那个贱人,就算是死了,还要继续祸害她家辰儿。

建兴帝会这么想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肯定是觉得谢逸辰只是因为有好处才会求娶宁霏,偏偏她还完全无法反驳。

这要怎么反驳,难道说谢逸辰以前对南宫清全是装出来的虚情假意,只是为了笼络南宫家而已?

“皇祖父,都说先来后到,可是儿臣先向您提出求赐婚的。”谢渊渟严肃地转向建兴帝,“还有一件事刚才没来得及告诉皇祖父,儿臣之所以现在好了这么多,就是霏儿诊治的。”

“当真?”这个消息又是大出建兴帝的意料之外,“怎么不早告诉朕?”

“皇祖父恕罪。”谢渊渟说,“霏儿之前只是偶遇儿臣,因为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没让儿臣告诉任何人,等到有了起效之后才准备宣布出来。她师承江湖神医,据说有能够让儿臣好转的办法,最近只是偶尔陪着儿臣一段时间,就能看出效果了。”

这效果的确是立竿见影。单是谢渊渟这段话,条理清晰,逻辑通顺,跟正常人说话没有什么两样,绝不是以前的他能说得出来的。

“她是怎么给你诊治的?”建兴帝十分好奇,“有没有让你针灸吃药?”

之前太医给谢渊渟诊断过,谢渊渟的毛病出在脑袋里面,身体没有任何问题,不是靠一般的药石能够治得好的。

“没有。”谢渊渟说,“霏儿只是跟儿臣说说话而已,有时候会给儿臣出一些奇怪的题目……儿臣不知道怎么形容。”

建兴帝以前就有听说,心智不全的人如果进行心理和认知的训练,是有可能好转的。然而那是从西方海外传过来的说法,中原这边没有一个大夫懂这些。

就算知道,也没人能让谢渊渟老老实实地听话做什么训练。不管是谁跟他长时间相处,没被他折腾死都算是好的。

建兴帝虽然意外,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宁霏的医术精湛他是知道的,而且最关键的是谢渊渟喜欢宁霏,愿意接受宁霏的诊治,这比什么都重要。

谢渊渟继续道:“儿臣知道自己心智有缺,这些年来让皇祖父担心了。要是能天天跟霏儿在一起,儿臣可以慢慢好转,就算不能像其他哥哥叔叔一样有出息,至少皇祖父也能放心一些。”

他这话说得更是得体中听,建兴帝早在刚才,就已经在心里做了决定,这时一口答应下来。

“那好,朕就成全了你和宁家六丫头,给你们赐婚,圣旨这就给你们颁发下去。你要好好配合她的诊治。”

谢渊渟九岁时,从刺客手中救了建兴帝一命,自己却在寒冬中落入冰水里,受寒发烧,烧坏了脑子,所以才变成那副疯疯傻傻的样子。这一直是建兴帝的一大憾事,对谢渊渟格外愧疚,因此才那么宠溺纵容他。

现在有人能有希望治好谢渊渟,谢渊渟又亲自来向他求赐婚,他自然得成全这桩亲事。

就连叫宁霏来问问的这一环节都省了。因为在他印象里,以谢渊渟的人品性格,是不可能撒谎胡说夸大其词的。谢渊渟说什么,真实情况肯定实实在在就是什么。

谢渊渟立刻跪下,叩头谢恩:“谢皇祖父!”

建兴帝转向蒋皇后,道:“皇后,你也听到了,小七更需要宁家六姑娘,所以这婚事朕还是得赐给小七。更何况老十二毕竟比小七晚了一步。老十二那边,京都才貌双全的千金贵女又不是只有宁家六姑娘一个,让他再另外挑一挑,这次有中意的,朕一定给他做主。”

蒋皇后从刚才开始,一句话都没能插进去,跟个局外人一样站在旁边,心里早就已经凉了。

谢渊渟都说到这个程度了,建兴帝怎么可能不答应。就算她再怎么争取,谢逸辰也不可能争得过谢渊渟,一直纠缠下去,反而还会招惹建兴帝的厌烦。

谢渊渟……她还真是小看了这个半疯半傻的七皇孙。

蒋皇后已经不想在这事上无益地多费时间。她之前以为建兴帝一定会答应给谢逸辰赐婚,根本没考虑过不成功的情况,所以已经派了孙姑姑去安国公府提谢逸辰的亲事,想让安国公府先答应下来。

现在建兴帝的圣旨都已经下了,谢逸辰这门亲事无望,就得赶紧把孙姑姑叫回来。

好在孙姑姑现在应该还没到安国公府,立刻派人追出去,应该还能截得住。

“是。”蒋皇后向建兴帝行了一礼,“那皇上就容臣妾先告退了,臣妾这就去告诉辰儿。”

“去吧。”建兴帝摆了摆手,让蒋皇后先退下去。

谢渊渟也看了蒋皇后一眼。蒋皇后接触到他那似笑非笑的目光,没来由地心里一突,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她怎么感觉谢渊渟的眼神这么诡异这么不对劲?

再看过去的时候,谢渊渟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好像刚才的那一眼只不过是她的错觉。

蒋皇后的心里突突地打鼓,没再看下去,快步退出了龙泉宫的正厅。

……

安国公府。

“孙姑姑来了?”宁茂一脸惊讶,“就是皇后身边的那位孙姑姑?”

李氏蹙眉点了点头:“皇后跟咱们安国公府从来没有什么私交,这还是第一次派孙姑姑过来,而且要见的是咱们两个,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宁茂沉吟了一下:“不管是什么事情,我们过去见一趟就是了。”

孙姑姑是蒋皇后身边的第一女官,平日里走出去,众人见了都是客客气气的,谁也不敢轻易得罪,甚至比不少朝臣都更有面子。

安国公府自是不敢怠慢,把人请在上座,好茶好水地招待着,不一会儿,宁茂和李氏就亲自出来迎接了。

“孙姑姑可是难得来敝舍一次。”宁茂笑道,“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孙姑姑也笑道:“安国公放心,老奴是为一桩喜事来的。贵府的六小姐宁霏姑娘,才貌兼备,秀外慧中,早在睿王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已经暗中心仪不已。前不久睿王妃不幸病逝,因为睿王妃身份特殊,睿王只能为她服丧三个月,皇上和皇后娘娘也希望睿王早点续弦。睿王特地提出想要求娶宁六小姐为正妃,所以皇后娘娘派老奴先来贵府,问一问安国公府和夫人的态度。”

孙姑姑一段话说完,宁茂和李氏两个人都愣住了。

睿王竟然看上了宁霏?还提出要求娶宁霏为正妃?

宁茂比李氏先反应过来,顿时心里一阵暗喜。

他就知道,以宁霏在整个京都数一数二的才貌,过完年又要到了说亲事的年纪,肯定会有大批的优秀人选挤破脑袋。但也没有想到,竟然连睿王这种级别的,都能这么早就被宁霏吸引来。

正文 148 阳奉阴违(二更)

他本来正在犹豫,应该在太子、益王和睿王当中选择哪一派,毕竟三方都各有优势和劣势,目前不分上下。

现在睿王提出要娶宁霏为正妃,倒是省了他的选择纠结。睿王正值大好的青年之龄,外貌俊美,文武双全,能力才干在几位皇子里又最为突出,也最得建兴帝的喜欢。虽说是续弦,但前面的睿王妃南宫清一个孩子都没留下,嫁过去为正妃,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最重要的是,睿王是皇子,而其他两派里宁霏能嫁的人选,都只是皇孙。睿王一旦上位,宁霏直接就是皇后,不像其他两派,只能当个皇子妃。夜长梦多,谁知道她嫁的那个人最后能不能成为太子,继任皇位。多了这一层,总是多一番未知的波折。

眼下这么好的机会,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宁茂按捺下满心欣喜,正要开口回答,李氏在暗中拉了拉他的衣袖,蹙眉对他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

李氏的态度跟宁茂完全不一样。她从一开始就不希望宁霏嫁给任何一个皇室宗亲,而且她考虑这件事的角度也跟宁茂不同,半点都不觉得谢逸辰有什么好的。

恩爱了五年的发妻病逝,这才过去多长时间,尸骨未寒,他就迫不及待地对着另一个姑娘说什么一见钟情,心仪不已。哪怕三个月的短短服丧期都不愿意守,亡妻的头七刚过,就派人上门去说新的亲事。

这种男人,绝不会重情重义到哪里去,依她看就是个凉薄无情之辈。宁霏嫁给他,是不会有幸福的。

李氏尽可能客气地对孙姑姑笑道:“承蒙睿王殿下错爱,小女十分荣幸,但小女如今才十二岁,妾身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还想多留她在家里一段时间,过几年再说亲事。”

宁茂在旁边听得直着急,也顾不上礼仪了,拉着李氏,对孙姑姑赔笑道:“实在抱歉,不知孙姑姑能否稍候片刻?内人对小女一向疼爱,乍闻此事,一时恐怕不好接受。待下官跟内人商量一下可好?”

孙姑姑淡淡地道:“说哪儿的话,安国公请尽管跟夫人商量。夫人舍不得爱女这么早定亲,老奴自然是理解的,但皇后娘娘也为睿王殿下的亲事心急不已,希望睿王正妃的人选早点有个着落,不那么早嫁过去也可以,若是连这个都不成,皇后娘娘想必会十分失望。还有睿王殿下,对贵府六小姐如此心仪,甚至对皇后娘娘说出了非宁六小姐不娶的话,希望安国公和夫人也多体恤一下睿王殿下的一片痴心。”

孙姑姑的措辞虽然委婉,但语气已经冷了下来,话里带着的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翻译过来就是,皇后娘娘急着给睿王殿下娶正妃,睿王殿下也非要你们家女儿不可,你们要是拿腔作势地拒绝,就是得罪皇后娘娘和睿王殿下,后果必定十分严重,你们自己看着办。

李氏本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而且事关自己的爱女,哪受得了这种威胁,冷笑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宁茂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她拉到了后厅。

“夫人,冷静点!孙姑姑不是好得罪的!”

李氏冷笑:“冷静什么?威胁我们非要把霏儿嫁过去不可,别说孙姑姑,就算皇后亲自来了,我也是照样给她顶回去!”

连妾身这个自称都不用了。

宁茂一个头两个大:“睿王殿下要才貌有才貌要身份有身份,又心仪于霏姐儿,许了正妃之位,夫人为什么不同意霏姐儿嫁给睿王殿下?”

“这还用问吗?”李氏哼了一声,“他以前号称跟南宫清多恩爱多深情,南宫清才死了不到半个月,他就急着娶续弦,还说什么心仪钟情,这种薄情寡义的男人以后能好好对待霏儿?”

宁茂跟李氏的想法正好相反:“睿王殿下以前跟南宫清那么恩爱,现在却这么早就忘了南宫清,非霏姐儿不娶,这不是正说明他对霏姐儿的确是十分中意?”

其实他想说,情意不情意什么的哪有那么重要。婚姻本来就是政治和利益的联合,天底下没有情意的夫妻多了去了,只要娘家的支持足够强大,女方自己肚子争气,早点生出儿子,坐稳正室夫人的位置,这不就已经够了么。

但这话要是真说出来,李氏肯定得炸,所以他没敢说。

李氏只觉得跟宁茂完全无法沟通:“反正我不同意!霏姐儿不能嫁给睿王!”

宁茂苦口婆心地劝道:“睿王殿下的条件已经是我们现在能找到的最好的了,霏姐儿嫁过去,就是正经的睿王妃,待遇必定不会差的。”

李氏冷笑:“条件好有什么用?皇上的条件够不够好了?三宫六院里不是照样有那么多不受宠的妃嫔,受尽冷眼排挤,连个得脸的宫女都不如,一辈子没见过几次皇上的面,只能冷冷清清地老死在深宫里面?”

宁茂吓得赶紧去拦李氏:“夫人!这话你也敢乱说!被人听到了怎么办!”

李氏没理会他,不容置喙地一摆手:“不用说了,总之我不希望霏儿嫁到皇家里去,夫君的门第用不着多高,地位也不一定非要多尊贵,但一定要人品秉性够好,最重要的是要真心对待霏儿。否则就算是天王老子的条件,我也不会把霏儿嫁出去。”

宁茂头疼无比:“可是皇后娘娘和睿王殿下那边……”

“得罪就得罪了。”李氏说,“他们要是朝安国公府发难,我一个人扛着,就说霏儿的亲事是由我做主的,有什么事情冲我来。”

她说完就大步朝正厅外面走去,宁茂没有办法,只能无可奈何地也跟在后面出去。

“抱歉让孙姑姑久等了。”李氏对孙姑姑说,“妾身和夫君商量之后,还是不想让小女这么早说亲事。而且小女蒲柳之姿,恐怕难以匹配睿王殿下的龙章凤姿,更当不得睿王殿下如此厚爱。还望睿王殿下另择佳偶,早日与更适合的千金闺秀结为眷侣,妾身在此提前祝睿王殿下夫妻恩爱,美满和睦。”

宁茂没法开口,只能在李氏后面一直对孙姑姑使眼色。

这门亲事他是一定得结的,但李氏不同意,他又不能当着李氏的面强行自己做决定,否则李氏肯定得先跟他闹起来。

眼下只能先稳住李氏,然后他自己去孙姑姑那里答应下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是宁霏的父亲,对她的亲事总还是有决定权的。

之后再找个理由,把李氏支出京都,这期间让宁霏嫁给睿王。等到李氏回来的时候亲事已成,她再不愿意也没有办法了。

虽然李氏肯定会大怒,但作为他的妻子,总不能把夫君怎么样,闹一闹也就过去了。

孙姑姑在深宫中浸淫多年,已经修炼成了人精,极擅察言观色。这时一看宁茂使的眼色,就知道宁茂是同意的,只是碍于李氏坚决不肯而已,但这桩亲事仍然有门。

她心里有了底,便也不为难李氏,站起身来,笑道:“既然如此,老奴回去将夫人的话回禀皇后娘娘,看皇后娘娘的回应便罢了。”

宁茂连忙也站起来道:“下官送孙姑姑出去。”

一边又朝孙姑姑使了个眼色,孙姑姑会意,在前头走出了正厅。

……

雨霏苑。

“小姐!小姐!前面出大事了!”

豆蔻急急忙忙地从外面冲进来,差点撞上正端着炭炉从房间里出去的紫菀。

紫菀轻斥道:“小心点,都进府多久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出了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真的是大事!”豆蔻急道,“是小姐的亲事!刚刚红桃在门厅那里听见的!”

宁霏正在房间里一边看书一边吃冰皮雪团。这点心是豆蔻最近刚做出来的,里面包有馅料,外面一层糯米粉制成的雪白细腻的外皮,又裹了一层酸甜的奶酪和糖霜。

因为点心特地冰镇过,口感跟一般的甜点不一样,冰凉爽口,沁人心脾。在炭火烤得暖洋洋的房间里吃这个,十分惬意,颇有种她师父说的“开着暖气吃雪糕”的感觉。

豆蔻从外面进来,宁霏已经送到嘴边的那个冰皮雪团停住了。

“我的亲事?”

“没错,就是小姐的。刚才红桃在门厅那里见到老爷和一位从宫里来的姑姑正在商谈,说是睿王殿下想娶小姐为正妃,老爷已经答应了!”

宁霏一惊。谢逸辰想要娶她为正妃?

之前她为了能有更多接近谢逸辰的机会,在谢逸辰面前一直表现得很好,但并没有想过谢逸辰会想要娶她为正妃。因为她的年龄太小了,还要过两三年才能成亲,而蒋皇后一直为谢逸辰的子嗣问题十分焦急。

坑害自己的家人其实是最容易的。要是真嫁给谢逸辰的话,她相信凭着谢逸辰的正妃、蒋皇后的儿媳这个身份,她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拉下谢逸辰和蒋皇后,把两人坑得尸骨无存,得报大仇。

但她不愿意。

先不说她有多厌恶仇恨谢逸辰,哪怕是平常离得远远的跟谢逸辰说话,她都觉得恶心得想吐,更不用说成为他的妻子。

而且一旦嫁了他,她为报仇付出的代价就太巨大了,大得她的这一辈子只剩下报仇。

刚刚重生的时候,她的心里只有仇恨,只能要报仇,做什么事情她都愿意。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复仇的强烈意愿仍然依旧,视野却渐渐不再那么狭隘了。

她重活这一世,不仅仅是为了复仇。她已经毁了她的上辈子,不想再毁掉这一辈子。

她要活得很好,比上辈子好上百倍,在高处笑眯眯地着看仇人们在地狱的烈火中挣扎,这才叫真正的复仇,这才不枉她重活这一趟。

宁霏定了定神,问道:“夫人呢?不在?”

“夫人不在。”豆蔻说,“听红桃说,老爷和孙姑姑像是一副不想让别人看到的样子,谈话时都是神神秘秘的。”

宁霏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李氏是不可能答应让她嫁给谢逸辰的,宁茂也说服不了她。他肯定是阳奉阴违,在李氏面前不敢说话,却在背地里偷偷答应了孙姑姑这门亲事,之后再使手段瞒着李氏,先斩后奏地把她嫁给谢逸辰。

她知道宁茂权欲熏心,凉薄势利,毫无父女之情,只知道借着卖女儿往上爬。但宁茂这次的所作所为又刷新了她的认知,她这个渣爹还比她想象中更加懦弱,更加卑鄙。

正文 149 这个世上,你只能嫁给我

不过,宁茂答应下来了也没用,她有的是办法让这门八字还没一撇的亲事泡汤。

现在她更想做的,是另一件事。

宁霏立刻起身去了李氏的琴瑟居,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还没进门就嚷嚷开来。

“娘!爹要给我定下睿王殿下的亲事?”

以前李氏问她的时候,她就明确说过不想嫁给谢逸辰,李氏知道她对谢逸辰一点意思都没有,所以刚才拒绝孙姑姑才拒绝得那么坚定。

李氏刚回到琴瑟居,见女儿过来,安慰道:“没事的,娘已经回绝了皇后娘娘派来的孙姑姑,不会把你嫁给睿王殿下的。”

宁霏不信:“可是我刚刚听说,爹跟孙姑姑在前厅说话,爹已经答应了我和睿王殿下的亲事!”

李氏的脸色顿时一变。

她就说宁茂刚才怎么这么快就放弃了跟她的争执,而且去送孙姑姑半天都没回来,原来竟然是打着这个主意!

她立刻风风火火地杀去了前厅。宁茂和孙姑姑这时已经谈得差不多了,孙姑姑任务完成,正准备回皇宫,两人从正厅里出来,被李氏给堵个了正着。

“宁!钟!礼!”李氏这一下的怒火非同小可:“好个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你可真够有本事的!”

钟礼是宁茂的字,李氏成亲以来,还没有几次这样连姓带字地叫宁茂,这样叫的时候,说明她已经对宁茂怒到了极点。

宁茂毕竟身居高位这么多年,当着孙姑姑和府里下人的面,被李氏这般不留半点面子地一骂,脸上哪能挂得住,顿时也怒了。

但他是儒雅文人出身,时时刻刻都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远不像生在将门的李氏那么脾气火爆,想骂就骂,虽然气得额头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但还是强行压着。

“夫人,孙姑姑还在这里,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的夫君说话……”

“你要面子,就别干出这种让人看不起的事情来!”李氏还是半点不客气,“瞒着我答应下睿王的亲事,这之后你是打算怎么办?也瞒着我把霏儿嫁给睿王?霏儿是我们的女儿,你不同意我的想法,我们该争便争该吵便吵,但你不能表面上一声不吭,私底下背着我耍手段!这偷偷摸摸的算什么?”

她脾气本来就烈,嫁给宁茂之后,为了迎合宁茂对于温柔婉约的女子的喜好,一直在尽力压制着自己的本性。但今天这事关系到宁霏的终生,这个唯一的女儿在她眼里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她不可能再容忍得了。

宁霏在前厅外面听着,还是觉得李氏说得太客气了,要她说,宁茂那根本就不是个男人该有的做法。

宁茂被李氏骂得一时无法辩驳。他也知道自己的做法是不地道,但他能怎么样?跟李氏争吵要是能吵得赢的话,他还需要耍这种手段干什么?

别人家的妻子都是柔顺小意,夫君说什么便是什么,连辩驳都不敢辩驳。他倒好,妻子跟个悍妇一样,对他毫无顺从和尊重,非但不听从他的决定,还当着众人的面就对他破口大骂。

他这个一家之主在她面前,简直连一点威严都没有,夫纲都被抛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去。

孙姑姑一看李氏追过来,就知道这事又要麻烦了。见宁茂对李氏一脸的愤怒和不满,果断火上浇油,装模作样地啧了一声。

“安国公,不是老奴多嘴,老奴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都说夫为妻纲,妻以夫为天,应该服从于丈夫,儿女的亲事也应该以父亲的决定为主。安国公这般……实在是不太像个样子。”

宁茂本来就一肚子的火,被孙姑姑这么一激,脸上像是被打了一个耳光般火辣辣的,那份怒气更是不得了。

这些年都是他对李氏太过纵容,才导致她恃宠而骄,嚣张跋扈,自己的面子都被她下得一干二净。再不振一振夫纲,他以后在人面前就彻底直不起腰杆了。

他沉下脸色,正想厉声教训李氏一顿,就在这时,前厅外面突然传来一个被拉得长长的尖细声音。

“圣旨到——”

这是建兴帝身边的苗公公的声音。宫里有专门的传旨太监,但最重要的圣旨,经常是由苗公公亲自来传的。

宁茂等所有人连忙赶到前厅和大门之间的院子里,孙姑姑也不得不出来,苗公公双手捧着一卷圣旨,正在那里等着众人。

众人跪下,苗公公展开圣旨,念道:“朕奉皇太后慈谕,安国公六女宁氏,秉性端良,持躬淑慎,有徽柔之质,柔明毓德,有安正之美,静正垂仪,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太后躬闻之甚悦。今皇七孙年已十六,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宁氏待字闺中,与皇七孙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宁氏许配皇七孙为正妃。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圣旨念完,苗公公笑着合上圣旨,对宁茂道:“安国公,大喜啊,还不快快接旨?”

宁茂呆若木鸡,怔怔地望着苗公公,完全反应不过来。

旁边的小太监上去搀扶了他一把,宁茂这才恍恍惚惚地站起身,像是在梦游一样,全靠本能走上去,接了圣旨。

“谢皇上隆恩……可……可是……”

“安国公请慎言。”苗公公早就料到宁茂会是这个反应,镇定自若地截断了宁茂的话,“除了这道圣旨之外,咱家还带来了皇上的一道口谕。皇上十分满意这门亲事,为表对安国公教女有方的嘉奖,特升安国公为从二品尚书右仆射。另有一批赏赐,在那边的箱子里,随后会有人报上清单。”

门口院子的一边空地上,果然堆放着足有二十多个整整齐齐的檀木大箱子,不用看箱子里面是什么,单是这份数量就十分惊人。这样的赏赐数额,已经算是重赏了。

但赏赐还在其次,最让宁茂震动的是,建兴帝竟然直接把他升为了尚书右仆射。

原来的尚书右仆射因为年岁已高,本就打算今年年底告老还乡,宁茂对这个即将空缺出来的位置肖想已久,但还有其他几位三品官员也同样虎视眈眈,竞争激烈,这个位置未必能落到他的头上。

结果建兴帝一道赐婚圣旨下来,直接就顺带着把他提到了这个位置上。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把他女儿赐婚给七皇孙的补偿。

刚才宁茂乍一听到赐婚圣旨的时候,差点没晕过去,以为本来可以把宁霏嫁给睿王,不料却硬生生被七皇孙抢过去,白白错失了一个这么好的机会。但现在听到这道口谕,又觉得一下子缓过了一口气。

比起跟睿王结为姻亲,能够坐上他想了多年的官位,也差不到哪里去。无论依附哪个党派,都比不上自己在朝中身居高位,势力稳固来得实在。

还好,虽然丢掉了睿王的亲事,但这一门亲事带来的补偿也不错。还用不着得罪人,皇上亲自赐婚,他只能接受,睿王和蒋皇后怎么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宁茂是缓了过来,李氏却仍然处在犹如被晴天霹雳劈中的状态中。

一天之内,她连睿王的提亲都还没彻底拦下来,这就又有一门亲事找上了宁霏。而且还是赐婚的圣旨,皇帝亲颁,黑纸白字,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直接就把宁霏指给了那个神经病七皇孙!

这简直还不如嫁给睿王。都是皇室宗亲,睿王虽然薄情寡义些,但好歹还是个正常人,宁霏嫁过去,只要娘家不倒,有子傍身,说不定还不至于过得太糟。

但七皇孙……嫁给那种半疯半傻的神经病,就连一天正常的日子都别想过,十成十的水深火热,连一点指望都没有。

就算她性子再硬,最多不怕得罪睿王和蒋皇后,但这一次建兴帝的圣旨都下来了,她根本不可能抗旨不遵。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杀头甚至灭族大罪,要是连小命都没了,还谈得上什么终生幸福。

李氏咬着牙,忧心如焚,用了全部的毅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冲上去把那圣旨抢过来撕碎。

怎么办?她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阻止这门亲事?

宁霏刚才是躲在前厅外面的,没有出来接旨,但在前厅里也听见了苗公公宣读圣旨。她跟宁茂和李氏的反应是一样的,整个人都懵逼了。

谢逸辰求娶她为正妃,就已经够突如其来的了。谢渊渟这一下,更是意料之外,一下子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建兴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给她和谢渊渟赐婚,这绝对是由谢渊渟一手促成的。

他到底是想干什么?是真的想娶她,还是觉得他们之间的同盟关系不够牢靠,所以干脆跟她结成姻亲,彻底把她和他绑在一起?

不管怎么样,他凭什么连一声招呼都不打,连跟她商量一句都没有,就自作主张地直接去求了建兴帝的赐婚,让她连拒绝都不能拒绝?

宁霏沉着一张小脸,头也不回地对跟着她过来的豆蔻道:“去把荷包蛋找回来,我需要它送信。”

她这是第一次真正对谢渊渟生了怒气。今天一定要见到他,当面质问个清楚。

豆蔻心下惴惴然。她这也是第一次见到小姐真正生气,但七殿下跟小姐关系又不一般,他这么自作主张,小姐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被赐了婚事,也难怪会生气。

外面的院子里,苗公公颁完圣旨,众人都起了身。苗公公正准备离开,却眼尖地一下子看到了缩在人群最后面,正准备悄悄退开的孙姑姑。

“孙姑姑?”苗公公十分诧异,“你怎么会在这里?”

孙姑姑被抓了个正着,饶是她再稳重再精明,这时心里也暗暗叫苦。又不能不答,只能含糊地道:“皇后娘娘有重要的事情,派老奴来安国公府询问安国公和夫人……”

苗公公却没有被糊弄过去。他一直跟着建兴帝,自然知道蒋皇后和睿王也有意娶宁六小姐为睿王妃,而且同样是昨天提出来的。蒋皇后身边的孙姑姑,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安国公府,为的肯定不是别的事情。

这重要的事情,应该就是为睿王殿下向宁六小姐求亲了。

孙姑姑背后渗出了冷汗。

苗公公是在原先的孟皇后还在的时候,就跟在建兴帝身边的,多年来受过孟皇后不少恩惠照顾。虽然只忠于建兴帝,但心里肯定是更偏向于孟皇后,而对于取代了孟皇后的蒋皇后并无好感。

苗公公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现在当着她的面,自然是不会说什么。但要是他回去向建兴帝提起此事,建兴帝得知蒋皇后在明知他有意将宁霏许配给谢渊渟的情况下,还抢先偷偷地派人去安国公府,必定会觉得蒋皇后这是不把他的态度放在眼里。

建兴帝的圣旨也才刚到而已,蒋皇后在那边要是尽早派出人来拦她,本来应该是能拦得住的,怎么会还任由她来了安国公府呢?

苗公公看了孙姑姑一眼,没说什么,向宁茂和李氏等人行了礼告辞,随后便离开了安国公府。

孙姑姑也满怀不安地跟着苗公公走了,留下安国公府里心情各异的众人,面面相觑。

……

晚上,雨霏苑。

宁霏自从“得知”她被赐婚给谢渊渟的消息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谁也不见。表面上是装作无法接受这件事情,心情糟糕所以闭门不出,其实是在等谢渊渟过来。

荷包蛋本来正跟小花鼠如胶似漆,而且外面天气太冷,满地打滚地耍赖,不愿意出去送信。

宁霏本来心情就不好,望着它冷笑一声:“我看你也有八九个月大了,冬天过后就是春天,到时候发情了更麻烦。不如现在就给你改名叫荷包,把蛋给去掉?”

荷包蛋嗷地叫了一声,从宁霏手里抢过那张给谢渊渟的便条,一个肥猫起跳就跃出了窗子,消失在院子外面,快得完全不像是它那个吨位能有的速度。

那张便条上只有一句话:立刻给我滚来雨霏苑!

这个“立刻”果然是不折不扣的立刻。谢渊渟居然就等在雨霏苑的墙外,荷包蛋从墙头上一跳下去,就被他一把接住了,从它嘴里拿出纸条,翻墙进来。

荷包蛋从来没有送过这么快的信,谢渊渟人都到宁霏的窗户外面了,它还在墙头上一脸懵逼地转圈儿,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谢渊渟一脸诚恳地来到宁霏面前,态度特别端正,表情特别认真:“你说立刻,我立刻就来了,够不够快?”

宁霏真想立刻再把他踹出去:“少跟我废话,皇上的赐婚是不是你搞的鬼?”

谢渊渟回答得很坦率:“是。”

宁霏更想踹他了:“你凭什么去让皇上给我们赐婚?问过我的意见没有?我同意嫁给你了吗?”

“你肯定不会马上同意,而我没有时间慢慢说服你。”谢渊渟说,“南宫清一死,谢逸辰就打算娶你为妃,至少也会先把亲事定下来。今天早上蒋皇后一边去龙泉宫见皇帝,为谢逸辰求亲事,一边就派了孙姑姑来安国公府,想先让你的家人答应下来。蒋皇后只要开口一求,皇帝肯定会答应,所以我只能抢在蒋皇后前面,在皇帝上朝的时候先求他赐婚。皇帝之前听谢明敏说我们关系亲密,再加上我说我之所以在恢复正常,是因为你的诊治,皇帝自然就答应了我的请求。”

“等等……”

这一大段话信息量巨大,宁霏蹙起了眉头,不得不一条条消化。

“难怪你那时在梅园里把谢明敏顶了回去,原来为的是这个……”

她就奇怪谢渊渟为什么会那么一本正经地否认他和她有私情,原来根本就是有目的的。

他如果顺着谢明敏的话承认的话,谢明敏对此事就不会那么关注了。但他一口否认,而且还把谢明敏怼了一顿,这样谢明敏才会为了跟他们对着干,而故意在建兴帝或者其他人面前撮合他们两个,为他之后的求赐婚做下铺垫。

谢逸辰要是知道自己妹妹费老大力气帮别人当了助攻,估计得被气死。

“说起来我还要多谢谢明敏。”谢渊渟笑道,“她在皇帝面前夸我们两个般配,还真是夸得不遗余力。”

宁霏没理会他:“……你还说你的好转,是因为我的诊治?”

“这才是皇帝答应给我赐婚的最重要原因。”谢渊渟说,“只要能治得好我,不管你是谁,他都能答应我娶你。反正我又不是真的疯傻,也不需要你真的诊治,只是看我演到什么程度的问题。”

“等等……”宁霏抬手拦住他,“你不是从好几天前起,就开始渐渐恢复正常的吗?这些都是你一早就谋划好的,一步一步算计着走到了今天这个结果,你还说什么没有时间慢慢说服我?”

这根本不是什么紧急事件应对,而根本就是有预谋有计划,费尽心思才做到的。从一开始,谢渊渟所做的这些铺垫,就全都指向最后一个目的——赐婚。

“当然也并不只是因为时间问题。”

谢渊渟深深地望着她,在摇曳的烛光下,她可以看见她小小的身影,映照在他深黑的瞳眸之中。

那里面只有她,再没有别的。

“我从一开始就想娶你。”

“除了你以外,不会再有任何人。不会有侧妃、妾侍、通房。一辈子如此。”

“嫁给我,你不会后悔,我也不会让你后悔。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无论是过去的,现在的,还是以后的。”

“你可以不相信我的承诺,我若是没有做到,以后你可以随时离开。但现在你必须先嫁给我。”

宁霏也定定地望着他,目光变幻不明,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

“要是我不愿意呢?”她终于缓缓地道,“要是我就想嫁给谢逸辰呢?”

谢渊渟微微一笑。他的那一双瞳眸,从深不见底的漆黑里面,渐渐透出了赤红的血色。

就像是他使用裂如莲华剑的时候,无尽的鲜血在他的剑光下绽开,仿佛地狱最深处的黑暗中,盛放出无数灼灼的业火红莲,铺天盖地而来,带着能够吞噬一切毁天灭地的姿态,美艳,血腥,妖异而疯狂。

“无论你是否愿意,我绝对不可能让你嫁给谢逸辰。不只是谢逸辰,谁也不行。”

“你想嫁给其他任何人,要么我从他们的尸体上踩过去,要么你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除非你死或者我死,否则在这个世上,你只能嫁给我。”

正文 150 嫁便嫁吧(一更)

宁霏望着他半晌,问道:“为什么?”

谢渊渟笑起来:“这哪有什么为什么的?”

宁霏又是半晌没有说话。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男女之情,的确是没有什么为什么。

但是不对,她总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谢渊渟继续道:“我知道你不相信,你要是实在不想嫁,就算是皇帝赐婚也有办法逃掉。但你嫁给我是最好的选择,不用违抗圣旨,我跟你也有一样的目标,你想拉下蒋皇后和谢逸辰报仇,我都会尽一切力量帮你。”

宁霏揉了揉眉心。

在这之前,这辈子她本来是没想过要嫁人的。如果情况顺利的话,她报完仇之后,大概会像前世一样,和灵枢一起去浪迹江湖,顺便找一找师父去了什么地方。

天涯海角,高山长川,这才是属于她的地方,而不是这波谲云诡重重倾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京都。

但她已经快十三岁了,京都的闺阁少女,及笄之后最迟再过一两年,就一定得结下亲事,而她并不能肯定她能不能在这段时间内完成复仇。所以她还是得考虑嫁人的可能性。

从利弊上说,赐婚圣旨都已经下来了,她嫁给谢渊渟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否则她如果想要抗旨,就必须让自己这个安国公府六小姐的身份彻底消失,至今为止积累起来的基础也会白白浪费,再想继续报仇就难上加难了。

她不反感谢渊渟,也足够信任他,他一直跟她站在同一边,明里暗里不知道帮了她多少次救了她多少次,从未做过对她不利的事情。

谢渊渟唯一让她觉得心有芥蒂的地方,就是他有太多的秘密。但这一点她不能逼他,任何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隐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同样有不能告诉他的重要秘密,那又凭什么非要他对她全盘坦白。

嫁便嫁吧。嫁给他,她也不是不能接受。有过前世的血的教训,她已经知道该怎么给自己留退路,就算万一谢渊渟以后成为第二个谢逸辰,她也不再是前世的素问,会有办法从这段婚姻中全身而退。

“我不会抗旨逃婚。”宁霏白了谢渊渟一眼,“但这不代表我不生你的气。”

谢渊渟展颜一笑。

他的笑容似乎有两个极端,带着血腥和疯狂意味的时候,看过去说不出的妖艳诡异,令人全身发寒,毛骨悚然。但真正心情愉悦而笑起来时,又极为纯粹干净,明朗而灿烂,让人想起无数道金色的阳光从云层中投射下来,照在无边无尽的荼蘼花海上。

他太了解宁霏了。她属于那种怒意越重恨意越深,表面上就越发笑得甜美可爱,在对方完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笑眯眯地把人推进地狱深渊的类型。而肯这么直白明了地说她生气的时候,就意味着其实已经没什么严重问题了。

只要她嫁给了他,有了名分,她的人至少就已经是名正言顺属于他的。

至于她的心,他有的是时间去慢慢改变,哪怕是一块寒冰,他迟早也能融化;一块岩石,他最终也能焐热。

……

建兴帝赐婚圣旨下来,把安国公府六小姐嫁给七皇孙为正妃,消息一传开,整个京都议论纷纷。

惋惜遗憾的人自然是最多的,明面上不敢说,背地里都感慨一朵鲜花插在了某种不明物质上。

宁六小姐高门嫡女出身,貌美可爱,才华横溢,便是配正炙手可热的几位皇子都完全配得上,没想到却被赐婚给了那个疯疯傻傻只知道瞎闹腾的七皇孙,实在是令人扼腕叹息。

一些见过宁霏的少年公子,尤其是应天书院里那些男学子,其中不乏对宁霏有想法的,更是后悔不迭。

要是之前没顾忌宁六小姐年龄太小,早点向人提亲,说不定这朵美丽的名花落到的就是他们家,也不至于被七皇孙捡了这个天大的便宜。

而另一些看宁霏不顺眼的千金贵女们,则是幸灾乐祸得不得了。长得漂亮有什么用,才华再高有什么用,还不是一道圣旨下来,就嫁进了火坑里面。

那可是大名鼎鼎的七皇孙谢渊渟,哪怕是五品以下条件低差的官家,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去当这个七皇孙妃,不用想都知道,嫁过去面临的会是什么样的悲惨日子。

她们以后就算随随便便嫁个人家,跟宁霏一比,都算是人生赢家。

圣旨下来的那天晚上,李氏见宁霏把自己关在雨霏苑的房间里闭门不出,担心她想不开寻短见,一整夜没睡,守在她的房间外面。

第二天早上,宁霏终于从房间里出来。李氏总算松了一口气,连忙上来抱着她,落下泪

来。

“霏儿,不用怕……现在离你及笄还有两年,娘一定会让这门婚事取消,就算取消不了,

娘也会想别的办法,绝不会让你嫁过去……”

宁霏看着李氏的一双眼睛红肿得跟两只桃子一样,下面带着深深的阴影,脸色憔悴,可想而知这一夜是有多担心,不由得心底深感歉疚。

但没办法,正常女子听到自己要嫁给一个神经病,肯定都不会高兴到哪里去,她必须做足了姿态摆出这场戏来给人看。

总不可能让人知道,谢渊渟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神经病,他们早就在私底下有了往来。她在赐婚的当天晚上,还把未来夫君叫到自己的房间里狠狠地质问了一通。

“没事的。”宁霏笑着温声安慰李氏,“我开始时是不能接受,但想了一晚上也想通了,嫁给七殿下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七殿下虽然心智有缺,但秉性纯良,跟那些虚伪奸诈,恶毒狠辣之人比起来,已经算是好多了。而且据太后前些天所说,他现在也正在慢慢好转,说不定在成婚之前就能恢复到跟正常人一样,我嫁过去未必就会过得有多惨。”

他跟那些人比起来,确实是好多了。论虚伪奸诈,他深藏不露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他的真面目;论恶毒狠辣,他的手段就连她这个历尽血雨腥风的过来人都觉得恻然。

不过,她要的盟友正是这种人。

但宁霏越是这么说,李氏就越是觉得她是在强忍悲痛安慰她,更加心疼欲绝,抱着她落了半天的泪。

宁霏劝了李氏半天,无济于事,只能暂时由着她去了。

反正再过一段时间,李氏自己慢慢就会看到,这桩婚事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

……

永安宫。

今天是初一,按照惯例,皇帝一般都是在皇后宫中留宿的。但建兴帝人虽然来了,却并不怎么理会蒋皇后,只是自己靠在暖炕上有一页没一页地翻书。

蒋皇后忐忑不安地在旁边伺候着,一颗心脏悬在半空,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那天她派出去拦孙姑姑的人,一直没有回来,并且完全失去了联络,估计已经是凶多吉少。

孙姑姑自然也没有被拦住,一无所知地去了安国公府,结果被来传旨的苗公公撞了个正着。

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有人在跟她作对,截下了她派出去拦住孙姑姑的宫人,故意让孙姑姑前去安国公府。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不是查出这个人是谁,而是建兴帝这里该怎么办。

建兴帝很显然已经从苗公公那里得知了她派孙姑姑去安国公府。虽然当时给谢渊渟赐婚的圣旨还没有下来,但建兴帝之前已经表示过想凑成谢渊渟和宁霏这一对人,她第二天就暗地里抢着派人去安国公府,这显然是十分不妥的。

若是她请求成功,建兴帝赐婚的是谢逸辰和宁霏,那还罢了,安国公府这边答应下来,建兴帝应该也不会计较。

但赐婚赐给了谢渊渟,性质就不一样了,她瞒着建兴帝这么自作主张,简直就是不把建兴帝放在眼里。

所以建兴帝今天才会态度这么冷淡,显然是已经对她不悦了。

“皇上,臣妾向皇上请罪。”

蒋皇后煎熬挣扎了半天,打了无数的腹稿,终于还是鼓足勇气,起身在建兴帝面前跪了下来。

她不能任由建兴帝这么不悦下去,有时候就是这么一点冷淡作为开端,一路发展下去,渐渐就变成了后宫女子最害怕的失宠。

建兴帝终于合上了书,抬起目光看着蒋皇后,那目光仍然是冷冷淡淡的。

“哦?请罪?皇后有什么罪?”

蒋皇后深深低着头:“皇上,那天辰儿来找臣妾,向臣妾表明他对宁六小姐的心意,非宁六小姐不娶。臣妾见他真的是一片痴心,又想着皇上对于渊渟和宁六小姐的事还没有个准话,未必能成,所以一时糊涂,派孙姑姑去了安国公府,为辰儿求亲。本来想着去向皇上求赐婚,到时候安国公府这边已经答应,皇上也省了一番麻烦。但臣妾没有想到皇上会突然赐婚给渊渟……臣妾知道错了,不该这么自作主张,求皇上责罚!”

建兴帝仍然淡淡地低头望着她,没说责罚,但也没让她起来。

“没想到朕会突然赐婚?这么说,还怪朕没有提前知会你一声,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

蒋皇后顿时脸色大变。

“不,臣妾万万没有这个意思!”

她惊惧之下,连忙整个人趴伏到了地上,匍匐在那里,瑟瑟发抖。

“臣妾真的知道错了!臣妾真的是一时糊涂……无论皇上如何责罚,臣妾都甘愿领受!”

她进宫二十几年,封妃之后,在建兴帝身边近距离伺候了也有将近二十年,本来自以为对建兴帝的性情已经十分了解。但今天才发现,帝王的城府之深,也许是她永远都无法看清的。

建兴帝平日里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说话姿态都很随意,似乎没有什么身为九五之尊的架子。但这份从容,其实正是源于他对自己手中皇位和权力的高度掌控。

看过去平易近人,其实不过是浮于表面的假象,令那些心怀不轨的人麻痹大意。等到这些人以为可以随意挑战他作为帝王的威严时,他才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大错特错。

而她,这次便触碰到了他的红线之一。

“好了。”

建兴帝扫了蒋皇后一眼,站起身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朕为何要责罚于你。但朕看皇后今天心绪紊乱,需要一个人静一静,朕就不在这里留宿了。来人,摆驾瑞德宫。”

瑞德宫是德贵妃的居所。

“起——驾——”

苗公公又尖又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建兴帝大袖一拂,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永安宫。

“皇上!……”

蒋皇后大惊失色,直起身来,膝行着朝永安宫的门口扑过去,像是想要追出去拉住建兴帝,但建兴帝的袍袖一角已经消失在了永安宫的门外。

房间中央,只留下蒋皇后孤零零一个人,身子一歪,软倒在地上。

正文 151 安国公府大闹

十二月,邱姨娘怀胎满十月,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十个月里,邱姨娘跟只抱着金蛋的母鸡似的,金尊玉贵地养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苏姨娘已经没了,惠姨娘老实巴交,李氏又不是那种能玩宅斗使手段戕害妾室的主母。整个安国公府里没人跟她作对,她的日子过得别提有多滋润,因而这一胎也养得很好,顺顺当当地把孩子生了下来。

她的肚子似乎真就特别争气,这一次生的竟然又是一个大胖小子。

穆氏在她生产的时候,不顾自己作为老夫人的身份,亲自来到琼琚轩,在产房外面等了足有两个多时辰。邱姨娘生了个儿子的消息传出来时,穆氏差点没高兴疯,直接冲进了产房,去看她的第二个孙子。

“瞧瞧瞧瞧,我们宁家终于又多了一个男娃!”

穆氏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婴儿出来,乐得合不拢嘴,眼睛都快要笑得看不见了,逢人就炫耀。

底下的下人们连忙迎合,喜声不绝口:“恭喜老夫人!贺喜老夫人!”

“老夫人是个有福的,自然能够庇佑子孙兴旺,家族繁荣!”

“瞧小少爷这眼睛眉毛,长得多像老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准头丰隆,耳垂厚大,将来一定福泽深厚,运道亨通!”

其实刚出生的小婴儿都长得跟没毛猴子差不多,而且又包裹在襁褓里,哪里看得清面相如何。但下人们知道穆氏这时候对这个小孙儿喜欢得不得了,老一辈人又都爱听这种话,自然是不要钱地一个劲儿往外说。

穆氏果然被说得心花怒放:“今天宁家又添了一个孙儿,全府喜庆,所有下人全部赏两套新衣服,这个月的月银翻一倍!”

下人们大喜:“谢老夫人赏赐!”

穆氏抱着小孙子,心肝宝贝地哄着,怎么也不舍得放下,就这么出了院子,正碰上同样来到琼琚轩的李氏和惠姨娘等人。

平日里还罢了,但这边看过邱姨娘刚刚又生了第二个儿子,再看看眼前这两个以前光会生女儿,现在干脆就变成不下蛋母鸡的一妻一妾,鲜明的对比之下,穆氏就格外没有好气,看李氏和惠姨娘尤其不顺眼。

“你们还知道来?自己不会生,也不会早点到这边等着,沾沾人家的福气。看看邱姨娘,都生了第二个儿子了,你们就只会生没用的丫头片子,现在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妾室生产,夫君若是宠爱和关心妾室,可以在外面等着,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正室夫人却是没义务来等着妾室的孩子出生的,所以李氏只是在得到邱姨娘生了的消息之后,才和惠姨娘一起过来。

结果一到这边,迎头就挨了穆氏这么一顿训。

惠姨娘一向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倒还罢了,李氏却是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虽然这些年来因为生不出儿子,她一直受穆氏的冷落和白眼,但她一点也没觉得生女儿有什么不好的。

什么叫做没用的丫头片子?

穆氏的那个宝贝孙子宁浩,都快九岁了还不肯开始念书,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每天就知道吃和玩,胖得跟球一样,骄纵得不成样子,稍有一点不如意就大哭大闹,又踢又打。

她的女儿又漂亮又聪明,才华横溢,乖巧孝顺,难道不比那个被宠坏的熊孩子好上百倍?

骂她可以,但骂她女儿就是不行!

“母亲这话可说得不对,谁说丫头片子就没用了?”

李氏这两天本来就因为宁霏被赐婚给谢渊渟这事,心情糟糕透顶,对宁霏也十分愧疚,这时就更是见不得有人说宁霏的半点不是。

一气之下,连平日里勉强对穆氏维持的客气都没了,毫不犹豫怼了回去。

“霏儿虽是女儿,但夫君生女儿似乎就是用来卖的,好歹还给安国公府换了一个从二品的官职和一批赏赐。浩哥儿倒是儿子,但其他人家的儿子五岁就上官塾,就连女儿也是七岁开始识字读书,他都快九岁了还没开蒙,文不成武不就的。大概是儿媳眼光愚钝,到目前为止,还真没看出来他有什么用。”

这一番话语气尖刻,满带着冷嘲热讽,可以说是一点面子都没给穆氏。

穆氏当这个宁府老夫人半辈子,谁见了不是恭恭敬敬的,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被人这么毫不客气地讽刺抢白,而且对方竟然还是自己的儿媳妇。

她一开始时还不敢置信地呆愣在那里,半天才反应过来,顿时气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连话都说不全了。

“你!……有你这么跟母亲说话的?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要反了天了!”

李氏冷笑一声。她全是看在宁茂的份上,这才一直以来处处容忍穆氏,但也早就快要忍无可忍了。

就这老虔婆,还敢把自己比作天?谁给她的这么大脸面?

“什么天不天的儿媳不知道,只知道母亲若想要人敬你,首先得先做出能够为人所敬的事情来,否则儿媳该说什么就只会说什么。”

“反了!这是真要反了!”

穆氏作为宁府老夫人的权威从来没有这么被人挑衅过,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只觉得颜面扫地,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李氏,你的女德女训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嫁进我宁家来当媳妇,就得有当媳妇的规矩,我是你的婆婆,只有你孝敬服从我的道理,我做什么事情轮不到你来评头论足,就算要你的命你也得受着!你……你这是大逆不道!”

她现在那个后悔。当初李氏刚刚嫁进宁家的时候,因为宁茂护着李氏,她这个当婆婆的也就没怎么给新媳妇立规矩。早知道那时候她就该狠狠地磋磨李氏,进门先给足了下马威,把李氏的气焰彻底灭掉,锋芒也全部磨平,驯成一个老实温顺的小媳妇,现在就不至于这般嚣张跋扈。

李氏冷笑:“要我的命?那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穆氏几乎是暴跳如雷:“来人啊!给我把这个逆妇抓起来!请出家法!看看我有没有这个本事!”

李氏平日里公正明理,体恤下人,在安国公府深得下人们爱戴。而且宁茂也一向敬重于她,她这个安国公夫人,还真不是想动就可以随便动的。

尽管穆氏下了命令,但除了穆氏自己身边伺候的几个丫鬟婆子以外,其他下人们还是在原地犹豫着,谁也没有立刻上去抓她。

穆氏一见众人都不动,更是大怒若狂,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怒吼道:“让你们抓人,你们竟然敢不听命令?这是都要造反了不成?”

正在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琼琚轩门口的人群被分开,宁茂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伴随着焦急的喊声。

“住手!都住手!”

宁茂最近新官上任,有诸多公务要办,不可能因为一个妾室生孩子就告假回家,所以只能等傍晚到了点才回来。

一进安国公府,下人们第一句话告诉他邱姨娘生了个儿子,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了琼琚轩这边穆氏的怒吼声。

宁茂冲上来,赶紧先拦住了李氏。这时有一些下人迫于穆氏的威势,已经围住了李氏,双方都快要动起手来了。

“夫人,母亲,冷静一下!”宁茂焦头烂额,“其他人也全都退下!谁也不准动手!”

“什么冷静一下?”穆氏声嘶力竭地吼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好媳妇都干了什么?不守妇德,目无尊长,猖狂放肆,大逆不道!都已经踩到我的头上来了!我今天要是再不好好立一立规矩,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还当什么老夫人!……谁也不准退下!给我抓住她狠狠地打一顿!”

宁茂头大如斗:“母亲息怒,不管什么事情,您的身子最重要,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儿子先扶您回汉广堂,回去后再慢慢说。您看今天邱姨娘生了个儿子,本来应该是大喜之日,您该高兴才对,就别再生气了。”

穆氏怒道:“本来的确是个大喜之日,还不都是这个逆妇把我气成这样的!生不出儿子还容不得我说她一句,扫人兴致毁人心情的本事倒是大得很!……你这个夫君也当得太不像样,都是太纵容她才把她纵容成这个样子,今天要是不狠狠教训她一顿,她哪天也得骑到你的头上作威作福!”

宁茂前不久和李氏刚刚争吵过,后来虽然被建兴帝的赐婚打断了,但这几天两人还在冷战中,谁也不搭理谁。

不用穆氏说,宁茂自己也对李氏十分不满,深觉得李氏最近太过嚣张放肆了,半点没有身为女子的三从四德,温柔顺从。

但这会儿他自然是不能在穆氏面前说出来,否则不啻于是给穆氏的怒气火上浇油。

“是是是,李氏这边您不用担心,儿子自会教训她,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宁茂一边应着,一边朝李氏连使眼色,让李氏先行离开,不要再激怒穆氏。

李氏冷哼一声,一个眼神没给穆氏,转身离开了琼琚轩。

又把穆氏气得火冒三丈:“你看看!你看看她这态度!”

宁茂头疼欲裂地劝着穆氏回到汉广堂,扶她坐下,穆氏还是不依不饶地催着宁茂重罚李氏。

宁茂叹气:“母亲以为我就不生她的气?可是您想想,咱们现在不能跟李家闹翻,我刚刚坐上尚书右仆射这个位置,还没坐稳固,下面不服气想把我拉下去的人比比皆是。李家虽然全家远在漠北,但抗击外敌,军功累累,正受皇上的重视,对于宁家来说是最坚实的后盾。多少人就是因为顾忌李家,才不敢轻易动我。母亲还觉得李氏这个李家唯一的女儿是可以随便得罪的吗?”

穆氏当然是知道他们不能没有李家这层姻亲关系的。所以她刚才就算再暴怒,也没有说出要休了李氏这种话,要是换做一般人家的媳妇,早就当场被她赶出去了。

但她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别人家老夫人可以享婆婆福,底下媳妇听话孝顺,殷勤备至,把婆婆伺候得舒舒服服。她怎么就得忍受这么一个大逆不道的悍妇?

“那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只能任凭她这么嚣张?这要是被外面的人知道了,像什么样子?”

“我会警告她,让她注意收敛的。”宁茂又叹了一口气,“她以前也不是这样,这段时间是因为霏姐儿的亲事而心情恶劣,所以态度才这么差的。母亲若是看见她心烦,我让她最近躲着母亲,不见到就是了。”

穆氏怒气未消地重重哼了一声。

李氏也就只是现在能仗着李家作威作福,要是哪天李家失势了,她第一个就把这逆妇扫地出门!

正文 152 元宵节灯会(一更)

这边安抚下穆氏,宁茂接着又去了李氏那边。

他在穆氏面前说得好听,但当然不敢真的教训李氏,只能压下心里的不满,温声软语,对她好言相劝了半天。

李氏跟宁茂这么多年的夫妻,对他还是有着深厚的感情,夫妻之间哪有从不起矛盾的,不可能因为一次吵架就把感情消磨殆尽。

跟宁茂冷战这些天,她的气本来也已经消了一半,加上宁茂非但没有怪罪她对穆氏不敬,还这么低声下气地说好话哄她,剩下的那一半气也就消得差不多了。

两人在这些年最严重的一次吵架之后,终于和好如初。

但也只是表面上的。内里的实质上,早就已经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李氏答应这段时间暂时避开穆氏,免得两人相看两相厌,再一次吵起来。安国公府够大,穆氏的汉广堂和李氏的琴瑟居又不是挨在一块儿的,只要李氏每天早晚不用去穆氏那里请安,两人就几乎见不到彼此。

即便年关将近,眼看着就要过年,安国公府里的众人常常要往来碰面,李氏和穆氏也仍然保持着距离。有什么事情需要互相告知的时候,就派下人传话。

偶尔实在免不了地碰上了,最多也只是李氏冷冷淡淡地对穆氏行个礼,穆氏沉着脸色点个头,连一句话都不说。

以致于安国公府今年过了一个最别扭的年。全家人聚在一起的年夜饭上,穆氏和刚出月子、抱着小少爷得意洋洋的邱姨娘,再加上宁浩,三人有说有笑;惠姨娘、宁雯和宁露一声不吭地低头吃饭;李氏对穆氏和邱姨娘睬都不睬一下,跟宁霏坐在一起,自顾自地给宁霏夹菜;宁茂则是最忙得团团转,一边顾着穆氏,一边又不能冷落李氏,夹在中间左右调解,连饭都没工夫吃。

过了年之后,宁霏和宁雪十三岁,宁雯十四岁,宁霜和宁露则是已经十五岁了。

京都的千金闺秀,在十三四岁的年纪上都已经开始说亲事了。但安国公府除了一个年龄最小的宁霏反倒最早定下了亲事,其他人的亲事都还没有着落。

宁雯本来定下了孙家的二少爷孙施,在今年年底的时候就要嫁过去,嫁妆什么都已经准备得妥妥当当的了。但到了临近婚期的时候,孙家那边却含糊其辞地说孙施生了重病,推迟了婚期。

宁雯本来就一点都不想嫁过去,巴不得孙施病得越重越好,最好永远都不用成亲。安国公府这边对这桩亲事也不怎么上心,没有去催促,一拖就拖到了年后。

大年初七的时候,孙家那边泄露出消息,孙施竟然死了。

他生重病是真的,但生的却是一般人最为不齿的那种花柳脏病,所以才不敢对外明言,说得那么含糊其辞。

以孙施的条件,在青楼楚馆寻欢作乐,本来完全可以找干干净净的女人,这花柳病也不知他是怎么染上的。一般的花柳病短时间内不会严重到致人死亡,但孙施的病却离奇地来势汹汹,病情迅速恶化,在一个多月内就要了他的性命。

孙施死了,跟安国公府的亲事自然只能作罢。这完全是孙施咎由自取,跟宁家没有半点关系,孙家尽管知道宁雯不情愿嫁给孙施,但也不可能找宁雯来兴师问罪。

只有孙夫人怎么也不甘心,仍然把儿子的死怨恨在宁雯头上,在外面百般说宁雯的坏话,散播她是个扫把星的传言,还没过门就克死了未来的夫君。

宁茂最重视名声,府上出了一个这样的庶女,背后没少被人指指点点,弄得他很不痛快,但又没法怪罪完全无辜的宁雯。

到后来实在听不下去,让李氏去了孙家一趟,孙夫人才不再到处散布流言,但这时宁雯的名声已经很不好听了。

没了清白,定过亲事,未来夫君在没过门时就病死,再加上一个克夫的名声。在京都里,这样的女子给人做妾都难,除非自降好几级,低嫁进条件很差的寒门小户,否则基本上是嫁不出去的。

虽然宁雯不用嫁给孙施,惠姨娘还是唉声叹气。她是个保守怯弱的女人,觉得女子只有找了一个如意夫君,结了一门合适亲事,才算是终身有靠。宁雯这个样子,恐怕以后嫁都嫁不出去,同样让她担忧发愁。

但宁雯在得到消息的当天,来雨霏苑找宁霏,却是端端正正地对她行了一礼,道:“谢谢六妹妹,感激不尽。”

宁霏在她和孙施定亲的时候,说过不会让她嫁给孙施,她知道孙施的染病身亡肯定跟宁霏有关系。

孙施那种人,得了花柳病病死也完全是他咎由自取,她还没有善良到可怜他的地步,所以现在心里只有庆幸。

不过宁霏能有这么大的本事,还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也更加证明她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她只是善意地对宁霏有过一次小小的示好,宁霏就改变了她一辈子的命运。

宁霏笑了笑:“你现在名声这么差,以后嫁人怕是难得很,不觉得后悔?”

“不后悔。”宁雯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现在只庆幸没嫁给孙施。”

“那就好。”宁霏看宁雯一脸坚定,那样子的确不像是会后悔的,看来她这个忙没白帮。

“我一定会回报六妹妹的。”宁雯说,“以后六妹妹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跟我说。”

“好。”宁霏一笑。

她这时没觉得她能有什么用得着宁雯的地方,但她跟宁雯一样没有想到的是,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宁雯真的帮了她大忙。

……

大年过完,在这之后,就迎来了正月十五的元宵节。

元宵节是个热闹程度不亚于过年的节日。过年时各家各户都在家里团聚,显得大街上空荡冷清,但元宵节刚好相反,众人都是往户外跑的。

每年元宵节,京都都会举办盛大的灯会,看花灯,猜灯谜,舞狮舞龙,满城都是灯光花影,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灯会最热闹的地方是在皇宫正门前往前延伸的朱雀大道上。一整条街道张灯结彩,街道两边和上空挂满五光十色的花灯,或精美或小巧,或华丽或雅致,琳琅满目,照得夜空亮如白昼。

龙灯、舞狮、划旱船、踩高跷等表演都是在朱雀大道上一路下去的。这天晚上,整个京都万人空巷,百姓们都挤在朱雀大道两旁,人潮如织,万头攒动。朱雀大道两侧全是两层以上酒楼、茶楼等临街建筑,还搭起了多处观景的高台,这些地方则是为达官显贵和商贾巨富们准备的。

每年朱雀大道两旁的位置总是爆满,需要提前两三个月预定。位置的顺序也是有讲究的,那些最好的地方自然是留给地位最高的达官贵族,低一些的就次一等,芥豆小官就差不多跟百姓一个待遇了。

能定到一个好位置,自然不只是为了看灯,也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安国公府因为宁茂年前刚刚升了从二品官,今年得以定了一个比以前好得多的位置,在望仙楼酒楼的二层雅间,就靠在皇室宗亲们的旁边。这里视野开阔,能看到大半条朱雀大街的景致,也就只比皇帝的正上方高处略差了一等罢了。

当然这里面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借了宁霏的光。望仙楼的隔壁,就是太子府看灯会的四海楼,两座酒楼的雅间都是往外挑出的平台,只有柱子没有墙壁,两边互相通透。从四海楼那边往这边一看,就可以看到望仙楼雅间里的众人。

太子没有见过宁霏,以他的身份,又不好特地把未过门的宁霏叫过去见面,这次就是借着元宵节灯会的机会,看看这个未来的儿媳妇的。

元宵节当天傍晚,天色刚刚昏暗下去,朱雀大街上的花灯就纷纷挂了起来。流光溢彩,满目绚烂,比刚刚落下去的晚霞还要艳丽百倍。

龙灯舞狮等节目都在入夜后开始,朱雀大街两边早就被百姓们挤得水泄不通,临街建筑上,达官显贵们也基本上都到了。

安国公府一家人在一个雅间里,虽然显得略有些拥挤,但在元宵节这种特殊时候,已经算是很优越的条件了。望仙楼送了酒水点心上来,众人一边赏灯一边等待。

宁霏也知道自己今天来是给人看的,反正她都已经订了亲了,用不着再像以前那样故意往孩子气了打扮,穿的是正常的装束。为对应元宵节的喜气,上身穿了件烟霞色樱花纹缎面曲裾,下面米白绫子百褶裙,发上插了一支红宝石珍珠簪,垂下的坠子做成一个别致的吊篮小花灯。

她的容貌本来就比较适合暖色调的衣着服饰,这一身盛装下更是显得甜美可爱,映着周身绚丽的重重灯光花影,仿佛连笑靥都是玫瑰色的。

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的时候,看过去又乖巧又惹人怜爱,属于那种特别讨长辈喜欢的孩子。

四海楼那边,太子府的众人也都到齐了。

宁霏前世里有见过太子,重生后这也是第一次看见他。

太子大约三十七八岁的年纪,继承了谢氏皇家的好相貌,看过去比这个实际年纪还更年轻。只是他那种温雅俊美是没有一点攻击性的,五官轮廓都很平和,看容貌就能看得出来,是个性子温和敦厚之人。也不知道是怎么生出了谢渊渟那种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美貌。

太子妃照例没有来看灯会,她一直在庵堂静修,这种场合是从来不会出现的。太子身边陪着的是唐侧妃,现在太子府的掌府之人,等于就是半个当家主母。

李氏之所以最近终于对宁霏嫁给谢渊渟不那么耿耿于怀,就是因为宁霏劝她考虑到了太子府的情况。

太子不用说,全京都的人都知道是个好性儿的,肯定不会是什么难伺候的公公。而太子妃一年到头不出庵堂,不用立规矩也不用侍奉,嫁过去怕是连面都见不到几次,免去了婆媳这个最大的矛盾。

虽然有唐侧妃,但她再怎么得宠,再有掌府之权,仍然只是个侧妃,说白了就是一个好听一点的妾而已,又不是正经婆婆。

妾的地位,按理说是比嫡子的媳妇还要低一等的。唐侧妃虽然实际情况好些,但名义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压过宁霏。

宁霏本身就是个聪明的,这样嫁过去,就不会受公婆的太多气。要知道,女子出嫁后在夫家过得不好,往往这委屈都不是因为夫君,而是从公婆那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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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53 蒋皇后破相,太子中毒

宁霏再往四海楼那边看了看,跟太子坐在一起的,还有唐侧妃所出的两个庶子,十四岁的八皇孙谢正楠,九岁的十皇孙谢正熙。还有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兰阳郡主,谢汝嫣,谢渊渟的姐姐。

谢汝嫣长谢渊渟两岁,前两年已经出嫁,嫁的是恭义王世子尹仲博,可是出嫁后才几个月,就成了半守寡的状态。

宁霏之前对谢汝嫣的事不是很了解,只是隐约从别人那里听了一耳朵。尹仲博在前年南方发水灾时,离开新婚不久的妻子,南下参与救灾,在灾区遇险失踪了,至今谙无音讯。

在大元,失踪的人满一年时间就可以被宣布为死亡,也就是说尹仲博不管事实上到底死没死,现在在律法层面上都已经算是死了。

谢汝嫣至此真的成了寡妇。因为她出身皇家嫡系,守寡后不能留在夫家,所以现在都是住在太子府。

大元王朝的律例和风俗,对于跟丈夫和离的妻子,或者丧夫之妇的再嫁,都是很宽容的,更不用说谢汝嫣这样的皇室郡主。但谢汝嫣对亡夫似乎感情深厚,至今还在为尹仲博带着重孝,并没有要改嫁的意思。

她的容貌像太子更多一些,淡眉长眼,五官柔和清秀。性格似乎也更像太子,姿态文文静静,说话也细声细语的。一举一动都太过端正规矩了,以至于看过去略有些拘谨,不过还是极有皇家贵族女子的仪态。

谢渊渟在宁霏面前很少说到这个姐姐,事实上他很少说到太子府的任何人,仿佛这些人跟他都没什么关系一样。

不过据宁霏所知,谢汝嫣一直很疼爱这个弟弟。谢渊渟以前发神经的时候,建兴帝都管不住他,也就谢汝嫣能有那个耐心,不厌其烦地哄他劝他。

太子在四海楼只坐了一会儿,就和谢渊渟一起被建兴帝叫了过去,在对面的高台上,跟建兴帝、蒋皇后和太后等人坐在一起。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朱雀大街上灯火更盛,热闹和鼓点和弦乐渐次奏响,第一队舞狮舞龙的长长队伍,从宫城城门开始,朝朱雀大街的另一端缓缓而去。大街两边的百姓们纷纷叫好,欢呼声和喝彩声响成一片。

写着灯谜的一串串花灯也挂了起来,任凭众人猜射,猜出来就有奖励。这些花灯都是来自民间的,灯谜的种类五花八门,奖励也是各式各样,小到民间一些手工艺品小玩意儿,大到珠宝器物真金白银,什么都有。

这是对读书人来说最为助兴的一个节目。据说以前有一位寒门学子,猜出一个十来年无人猜出的极难灯谜,不但获得了一整栋宅子的巨额奖励,而且还因此与一位富家千金结识生情,成就了美满姻缘。

甚至一些青楼里有才华的清倌人也会借此机会出灯谜,哪位才子猜出了,就有机会成为入幕之宾共度良宵。这种香艳的灯谜被叫做石榴灯,意为石榴裙下之灯,单是一个名字就自成一段风流。

元宵节的这一番热闹,要一直持续到深夜才罢。到了亥时,随着一声声爆响,京都上空升起无数烟火,犹如火树银花般大片大片地绽放开来,五光十色,璀璨夺目,把夜空照得一片通明。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大元王朝的这个时代,烟花制造技术已经相当成熟,不但有最常见的金色,还有鲜艳的红色和绿色。爆炸高度可达十来丈,火光丰盛绚丽,甚至还能在空中形成图案,十分灿烂壮观。

众人纷纷抬头望去,目光全都被天空中的烟花吸引,谁也没有看到,在朱雀大街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黑暗角落里,有一个全身黑色的人影,对着皇室众人所在的高台方向,举起了一架足有三尺来宽的机弩。

箭头对准的,正是和众人一起正在仰头赏烟花的建兴帝。

“嗖!”

箭矢射出,破空之声被遮掩在此起彼伏的烟花爆炸声中,几乎听不出来。那箭矢瞬间就到了建兴帝的面前,周围的几位御林军将士这才发现,大惊失色。

“陛下!”

箭矢实在是太近了,御林军将士都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根本来不及赶过来相救。围在建兴帝身边的几个人里,却是蒋皇后这个没有任何武功的女流之辈反应最快,朝建兴帝身前扑了过去。

“皇祖父!”

蒋皇后本来眼看就要挡到建兴帝身前,不料一片十万火急的混乱中,后面不知是谁也扑了过来,一脚踩在她的裙摆上。

蒋皇后的一身盛装本来就累赘,这一踩之下,整个人朝前扑倒下去,脸着地摔了个结结实实。

就是这一耽搁,另一侧同样在建兴帝旁边的太子也扑了上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在建兴帝的前面,那支箭矢噗地一声没入了他的胸口。

“有刺客!护驾!护驾!……快抓刺客啊!”

高台上和周围的御林军全都调动了起来,一部分围在建兴帝身边,一部分朝箭矢射来的方向追过去。

对方一箭射出,就不再射第二箭,消失在了朱雀大街之外的黑暗中。

距离隔得实在是太远,而且朱雀大街两边都挤满了水泄不通的百姓,疏散不易。等到御林军赶过去的时候,刺客早已无影无踪,只在那附近找到一些留在家中没有去看灯会的老弱百姓。

高台这边,太子胸口中箭,人已经倒了下去,胸口被鲜血染得一片暗红。

大元王朝常见的机弩,射程只在百步左右,为了拉开足够的距离,那刺客用的是射程更远的大型机弩。但是到高台这边时,弩箭劲道已衰,只没入了太子的胸口数分之深。

这个深度本来是不足以致命的,但刺客的目的似乎也并不是用这支弩箭直接把人射死。弩箭上显然淬有剧毒,太子中箭的伤口处,流出来的血都是黑红色的,人也迅速陷入了半昏迷状态。脸上飞快地笼罩起一层黑气,嘴唇发紫,脸色惨白,看过去十分可怖。

“传太医!”建兴帝抱着太子声嘶力竭地大喊,“快把太医全部叫过来!”

虽然出宫看灯会有太医随行,但没有跟到这高台上面,赶上来需要片刻时间。众人一片手忙脚乱地腾出位置,让太子躺下,割开胸口中箭处的衣服。

另一边,蒋皇后刚刚被人踩了一脚裙子而摔倒,脸朝下重重地磕在地上,把鼻梁给磕断了,一颗门牙也被磕了下来,鲜血从鼻子和嘴里源源不绝地流出来。

她捂着鼻子和嘴,半张脸几乎麻木,在火辣辣的剧痛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看不见自己的脸到底摔成了什么样,用手一摸只摸到满手的鲜血,手心里还有半颗带着血的断牙,更是满心的惊慌恐惧,当即尖叫起来。

她破相了!

鼻子不知道磕成了什么模样,牙也磕掉了下来,她的容貌会变成什么样子!

但这时候没有一个人顾得上注意她,就算注意到了,也没那个工夫去理会。众人都围在太子的身边。

太子的情况极为严重危急,就这短短的片刻时间,已经从半昏迷转为彻底昏迷,一张原本俊雅的面容,现在看过去简直不像是活人的脸,只剩下微弱得几乎探不到的呼吸,气若游丝。

两位随行的太医很快赶到,一看见太子的模样,背后冷汗就下来了。

给太子诊完脉之后,更是连手都在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启……启禀皇上……太子殿下……恐……恐怕……”

建兴帝怒吼道:“朕让你们停下来禀告了吗?先救太子!你们在这里支支吾吾的是干什么?啊?倒是赶紧给朕动手啊!”

两个太医吓得连连叩头不止:“微臣无能!太子实在是……微臣罪该万死,但微臣真的是无能为力啊!陛下若是有话想跟太子说……微臣……微臣可以尽量让太子醒来片刻……”

他们怎么可能不想救太子,但太子的情况已经是大半个人都踏进了鬼门关。别说太子中的毒他们连见都没见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解,这中毒中得也实在是太深了,活不过一盏茶时间,就算知道也解不了。

太医医术再高,也不是神仙,不是什么人都能救得回来的。他们就算是手忙脚乱地一番抢救,太子最后还是得毒发身亡,还不如让太子在回光返照时清醒过来片刻时间,至少建兴帝可以跟太子最后说几句话。

建兴帝暴跳如雷:“醒来个屁!朕要太子活着!救不回太子,你们全都给太子去陪葬!”

两个太医吓得魂飞魄散,只有拼命叩头求饶的份:“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建兴帝望着奄奄一息,脸色死灰的太子,狠狠咬着牙,一拳头砸在了旁边的桌面上。

他虽然一向不是很喜欢太子,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而且刚刚是为自己挡了一箭而身中剧毒,濒临身亡。若不是太子舍身相救的话,现在这个样子躺在这里的,就会是他自己。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在面前一点点地陷入死亡,那种心情可想而知。

就在这时,高台下面传来一个清晰沉稳的少女声音。

“皇上,能不能让臣女来为太子殿下解毒?”

建兴帝回头,一个身穿烟霞色衣裳的少女站在高台下面。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身量纤细,尚未完全长成,面容还带着孩子的稚嫩,但目光沉如静水,眉宇间竟是历尽世事沧桑的成人都未必能有的从容和镇定。

一看过去,便像是无形中有种奇异的力量,让人焦躁的情绪不自觉地平复下来。

建兴帝皱眉:“你是……”

“臣女是宁家六女,宁霏。”宁霏说,“臣女自知贸然提出这个要求,实属放肆,在救回太子之后,定会向陛下请罪。求陛下允准。”

建兴帝虽然早就听说过宁霏的大名,知道她医术精湛,但刚刚两位太医院里最有经验的太医都束手无策,宁霏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他还是不敢一下子相信,毕竟这事关太子的性命。

“你真有把握救得回太子?”建兴帝沉着脸道:“想清楚了,这不是儿戏!”

“刚才臣女救回太子的把握有八分,现在只剩下六分了,再耽搁下去,可能只有四分。”

宁霏没有看建兴帝,目光一直落在太子的脸上,太子的脸色比刚才又可怕了不少,看过去几乎跟一具死了两天的尸体没什么两样。

“能救回太子的时间不多,请陛下尽快定夺。”

建兴帝瞪着她,握住拳头,咬紧了牙关。

“好,你来救。”

正文 154 派刺客来的人

建兴帝话音落下,宁霏没有再说一句话,径直走到太子面前,拿起了两个太医带来的医箱里的银针。

她自己身上也有带银针,以备不时之需,但不能在这种时候拿出来,免得让人以为她是特意为了救太子而提前带了银针,平白惹人怀疑。

“请二位太医过来笔录个方子,我腾不出手来。”

宁霏一边飞快地给太子一根接一根下针,仿佛根本就不需要眼睛看一样,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一边给两位太医念出一长串的药名。一心二用,哪边都没有落下。

两个太医也不相信宁霏能够救得回太子,但他们本来眼看着就要被建兴帝砍了脑袋给太子陪葬,这时候出来一个替死鬼吸引走建兴帝的注意力,自然没有跟宁霏对着干的道理,连忙恭恭敬敬地照着宁霏的话录下方子。

“找几个洗浴用的大木桶来,按照方子,准备好药浴,量越多越好。太子现在不宜移动,就在这里准备。”

宁霏这边吩咐下去,建兴帝一催促,众人在不到一刻钟时间内就从附近的店铺里找齐了木桶和药材。太医院的更多院使院判之类赶过来,直接借了朱雀大街上各家酒楼茶馆的厨房,煎熬炮制起药材来。

有建兴帝虎视眈眈地压在上头,加上人多,众人的效率高得出奇。宁霏这边给太子针灸完一遍,花了将近一个时辰,那边药浴的汤水在她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

太子针灸完,出了满身的大汗,那汗水竟然是近似于黑色的,带着淡淡的腥臭味,把他身上原本是石青色的整件衣袍都染得变了颜色。

宁霏让人给太子脱去衣服,扶到浴桶中,全身浸泡在加了大量药材的热水里。

浴桶里的水本来是药材的淡淡黄褐色,太子一泡进去,整桶水几乎是一下子就变成了污浊的黑色。

宁霏让人再换一桶新的药汤过来,这一次药汤还是迅速地变成黑色,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快了。

这样一连换了五次药浴,桶里的药汤才终于不再有明显的变黑。

太子的脸色也不再像刚才那般跟死人一样可怕,黑气退去,嘴唇不再发紫,原本惨白死灰的脸上,也多多少少恢复了一点血色。甚至呼吸都比刚才平稳有力多了,不再是随时都可能会断掉的样子。

建兴帝本来悬着的一颗心,这时候终于放下了一半。

“宁六姑娘,太子这是……没事了?”

宁霏摇摇头:“还没有。虽然刚才强行驱出了大部分的毒素,但还有余毒未清,而且太子殿下中的这种毒对身体损害很大,还需要观察和治疗两到三天,如果病情没有恶化的话,才算是度过危险期。”

建兴帝刚放下一半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转头看向众太医,太医们被他一看,全都心虚地低下头去。

别看他们,后面的诊治他们还是不会啊,连太子中的是什么毒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怎么解毒?

建兴帝火了:“你们什么意思?太医院养着你们是干什么的?”

“皇上息怒。”宁霏继续道,“臣女既然说过救治太子殿下,就一定会负责到底。刚才的治疗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太子殿下现在已经可以移动,还是回府疗养为宜。恳请陛下准许臣女随太子殿下回太子府,继续为太子殿下诊治,直到太子殿下脱离生命危险为止。”

建兴帝这时已经完全相信了她的医术,手一挥:“准了,你也跟太子一起回太子府,务必悉心为太子诊治,只要能救回太子,朕重重有赏。”

宫人们抬了辇架过来,准备送太子回府。这时,旁边传来蒋皇后的一声呻吟。

众人的注意力全在太子身上,蒋皇后在这期间几乎都被忘记了,只有谢逸辰照顾着她。太医院的众人为了给太子准备药浴全都忙得团团转,谁也没顾得上她也受了伤。

太子正生死悬于一线,蒋皇后又不敢公然去抢给太子治病的太医,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院使得了空,帮她查看她的伤势。

建兴帝一看蒋皇后也受了伤。她身为皇后之尊,这要是换做在平时,也算是很严重了。但刚刚太子才中了剧毒,现在还没脱离生命危险,蒋皇后被磕磕碰碰一下,相比起来自然就不是什么大事。

“给皇后也治一下伤。”建兴帝吩咐几个太医,又对扶着蒋皇后的谢逸辰道:“送你母后回宫,朕要去太子府。”

说完便跟着离开的太子一行人,下了高台。

蒋皇后刚才脸磕到地上受了伤,一时间什么知觉都没有,但现在那股麻木的感觉过去了,剧烈的疼痛上来,痛得她直抽冷气,几乎哭出来。

她伤成了这个样子,容貌也不知道毁成了什么样,建兴帝竟然连看都不多看她一眼!

全是刚才那个在后面踩到她裙摆的人!害得她摔成了这样!

蒋皇后现在才去想刚才在她后面的到底是谁,但那时候情况紧急,她根本没有工夫回头注意去看,只知道她的位置后面,坐的是几位皇孙和郡主。

蒋皇后的鼻子和嘴巴都在剧痛发抖,说不出话来,只能对谢逸辰打手势。谢逸辰知道她想要问的是什么,沉着脸色,朝远处离开的太子一行人使了个眼色。

蒋皇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就看到了走在太子辇架旁边的那个红衣少年。

谢渊渟!

谢渊渟仿佛后脑勺能感觉到她的注视一样,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蒋皇后霎时间全身毛骨悚然。

那似笑非笑,阴森诡异的目光,跟上次在宫里他向建兴帝求赐婚,她提前离开时他看她的那一眼,一模一样!

……

太子府。

宁霏随太子回到太子府后,寸步不离地守了太子两天两夜,不断地诊脉、换药、针灸……一刻都没合过眼睛。

到了第三天晚上,太子终于脱离了险境,情况稳定下来。

这之后只要继续静养一段时间,就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宁霏除了一开始时逼毒用的是强硬的方法,在这之后用的都是比较温和的治疗方式,尽量不伤身体,恢复之后也不会留下什么不良影响。

建兴帝对这次太子舍命相救,显然是震动的,在太子府也守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要上朝,不得不先离开,下朝后又来太子府探望情况。

得知太子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后,建兴帝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宁霏两天两夜没睡,他便让宁霏赶紧先去休息,第二天再进宫领赏。

谢渊渟在这两天里,同样寸步不离地守着太子,不,确切地说应该是守着宁霏,也是不眠不休,没合过一下眼睛。

宁霏宣布太子无碍之后,谢渊渟立刻让人去给她准备晚饭、热水和房间,那架势完全是不容置疑地让她继续住在太子府。

宁霏只是订了亲,还没过门,按理说不能在太子府留宿。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太子刚刚脱离险境,她留下来继续坐镇会比较放心些,而且反正都已经待了两天了,也不差这一个晚上。

其实就算没有这些原因,她也是拗不过谢渊渟的。这个魔王祖宗不发话,太子府没人敢放她出去,哪怕是全体跪下苦苦哀求,都得求她留在太子府。

宁霏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而且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也的确是累坏了。

把太子交给太子府上的人照顾后,她终于可以休息一下,在谢渊渟命人给她安排的房间里舒舒服服地洗个了澡,出来吃晚饭。

一到厅里,就看见某人不请自来,大大方方地坐在已经摆满了饭菜的桌子边上,面前两双碗筷,理直气壮地要跟她一起吃饭的节奏。

宁霏瞪他:“我还没过门,不能这么跟你两人坐一桌吃饭吧?”

谢渊渟眉毛都没动一下地给她盛汤:“又不是没在一起吃过饭……你喜欢的玉米排骨汤。”

“可这里是太子府!外面还有那么多人!”

“管他们去死。”

“……”

谢渊渟再给她夹了一筷子玫瑰火腿冬笋:“你费那么大力气救太子干什么?”

宁霏扫他一眼:“他不是你爹吗?”

她总觉得谢渊渟对皇家的亲人们似乎都没多少感情,当着面的时候叫皇祖父叫父王,背地里该叫皇帝叫皇帝,该叫太子叫太子。

这要是个从小缺爱爹不亲娘不问的娃,对亲人没感情她还能理解,但谢渊渟可是从小被宠着长大的,建兴帝对他宠溺放纵,太子和嫡姐也对他疼爱有加,非要说的话,顶多就是太子妃在十年前入了庵堂不出来,从小没有亲娘而已。

但这也怪不到建兴帝和太子头上吧。而且,他对太子妃的称呼还是太子妃,照样没什么感情,肯定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谢渊渟笑道:“还没过门就这么关心未来公公了?”

宁霏知道他肯定不相信她这么费尽心力地救太子是因为太子是他爹。但她救太子的确是有她的理由。

其实,元宵节那天晚上她贸贸然站出来主动请缨,是一件很冒失的事情。但她绝对不能让太子就这么死了。

第一就是她说的,太子是谢渊渟的父亲,也是他的靠山,她以后还要嫁到太子府去;第二,太子是夺嫡的三个人选之一,太子没了,谢逸辰的敌人就少了一个;第三,太子是孟皇后留下的唯一一个儿子。

孟皇后虽然不是因为她而死,但中的却是她提供给当时还是贵妃的蒋皇后的毒药。明明是被害身亡,却被诊断为重病不治,平白冤死,沉冤至今尚未得以昭雪。

她救孟皇后的儿子一命,也是偿还当年对孟皇后欠下的一二。

但最后这个原因却是不能对谢渊渟说的。

谢渊渟也没问下去。宁霏转了个话头问道:“元宵节那天晚上的刺客抓到了吗?”

“没有。”谢渊渟说,“御林军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搜遍了整个京都,只抓到一些那天晚上在那附近的百姓,还有一些所谓的可疑人物。因为完全不知道刺客的长相,无法判断刺客是不是假扮成百姓混在城里,那些被抓的人全扔到刑部大牢里去了。我猜到了最后,应该就是弄两个替死鬼出来了事。”

“刺客我不知道是谁,但刺客是谁派来的,我觉得我应该知道。”宁霏说,“那支弩箭上淬的毒,只有蒋皇后和谢逸辰有。”

她之所以会解这种毒,那是因为她对这种毒很熟悉。这是灵枢制出来的毒。当年她还是素问的时候,曾给过蒋皇后和谢逸辰不少丹药毒药,其中就包括这种毒。

正文 155 同睡一床(一更)

“是蒋皇后。”谢渊渟说。“那支箭矢射来的时候,周围其他身有武功,按理说目力和听力比她好得多的人都还没有发现,她却第一个朝皇帝扑了过去,好像早就知道会有一支箭射向皇帝一样。”

宁霏也知道蒋皇后不可能是真的想刺杀建兴帝。谢逸辰夺嫡的局势尚未明朗,她完全没有这么做的理由,而且这区区一支毒箭的成功率也实在是太低了。

前不久蒋皇后刚刚因为派人去安国公府说亲的事情,惹了建兴帝的不悦和冷落,她应该是想用苦肉计,故意舍身为建兴帝挡一箭,以重新取回建兴帝的欢心。

蒋皇后那里也是有箭矢上那种剧毒的解药的。这种毒虽然厉害,但只要提前服下一定量的解药就不会致命,只是看过去效果比较严重而已。

要是箭矢只让她受了轻伤,中了毒之后的可怕样子,也能让建兴帝心疼。再退一步,万一蒋皇后没有挡住箭矢,箭矢那么弱的劲道是基本上射不死人的,她可以立刻拿出解药为建兴帝解毒,至少能立下一功。

她这个主意打得很周全,只可惜并没有实现。

宁霏问道:“那为什么是太子中箭了?”

“因为我踩了蒋皇后的裙摆一脚。”谢渊渟说,“那支箭来势太缓,不像是能射死人的样子,谁挡下那支箭都不能由她来挡。”

当然,他并不知道箭上是有毒的。不过就算建兴帝死了,他其实也无所谓。

几个皇子还没有斗出个你强我弱来,建兴帝一死,底下肯定更是乱成一团,斗得不可开交。到时候趁乱灭了谢逸辰和蒋皇后一派,应该还比现在的太平局势里更容易些。

他又不是真正的谢渊渟,谢氏皇族的人也不是他真正的亲人,只是一群跟他这具身体有血缘关系的人而已。

别人的死活他不在乎,只要能为宁霏报仇,哪怕要搅得天下大乱,他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宁霏望着谢渊渟漠无感情的双眼,背后隐隐有些发寒。

她是借尸还魂到真正的宁霏身上的,也没法把安国公府的人当亲人,但那是因为安国公府的那些人实在太渣。

她尽管前世里受过重伤,感情上冷淡些,但原则一向是别人对她如何,她就也对别人如何。比如李氏就是个例外。李氏对她这个女儿百般真心疼爱,她就也可以把李氏当做真正的母亲来对待。

但谢渊渟似乎比她更加冷心冷情。

也不对,根本不能说是冷心冷情。她看见过他疯狂到犹如成魔成鬼般的样子,那种浓烈得令人恐惧的可怕感情,要是还能被说是冷漠的话,那天底下就没人有感情了。

他的感情,似乎是只对她一人而言的。

宁霏有一种十分复杂的感觉,不自在地低下头,躲开谢渊渟的目光,不想再跟他聊下去。

“我吃完了,你出去吧,我要睡觉。”

谢渊渟这次倒是出奇地听话,让人收拾了桌上的饭菜碗筷,一点幺蛾子没出,就乖乖地出去了,把门给她带上。

宁霏瞪着他的背影,严重怀疑他这么老实,肯定不对劲,没准等会儿就有什么阴谋来了。

但在房间里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谢渊渟似乎是真打算让她好好休息,没有再来,外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房间里点了宁神安眠的香,宁霏两天两夜没合眼,本来就累得不行,坐在床上熬了一会儿,精神渐渐松懈下来。上眼皮和下眼皮直打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头倒下,和衣沉沉地睡了过去。

片刻之后,房间的门就悄无声息地从外面被打开了。

谢渊渟进来,看见和衣倒在床上睡得正香的宁霏,嘴角弯起一道柔和的弧度。

有这么不放心他么?

不过她不放心是对的,他就是这种趁她睡死了再来动手脚的人。

谢渊渟轻轻抱起宁霏,放到床上让她躺好,给她脱掉了累赘的外衣,卸下头上的簪钗,把头发散开来。

他的动作极轻柔极小心,宁霏又是真的累坏了,加上安神香的作用,睡得很沉,任由他摆布来摆布去,始终没有醒过来。

谢渊渟给宁霏盖上被子,然后光明正大地自己也躺进了被窝里面,轻轻揽住她。

鼻端全是她身上那种甜点里面桂花、蜂蜜和牛乳混在一起的甜香,很淡很淡,但就是萦绕不去。哪怕她这两天下来天天跟药材打交道,这种长年累月带在身上的甜香,仍然根深蒂固。

谢渊渟的手一碰到她纤细的腰身,感觉到她身上的柔软和温暖,就跟被火烫了一样,飞快地缩了回来。

他真是作死。明明知道自己在她这里有多容易失去控制,还是忍不住来冒这个险。

谢渊渟直直地躺在被窝里,全身僵硬,不敢转过去看宁霏,只能硬邦邦地瞪着上方的床顶。

脑海里有两个小人儿,第一个劝他:现在应该赶紧离开,否则等会儿容易控制不住,一发不可收拾。

第二个小人儿反驳:难得有一次机会跟她睡在一起,就一会儿而已,又不做什么。

第一个小人儿:他说得对!

谢渊渟默默地按下脑海里才一个回合就叛变投降的第一个小人儿,朝宁霏身边挪了挪,挪到一个既不会碰到她,又能感觉到她身上温度的位置,深深呼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

宁霏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日上三竿的时候了。

因为进宫领赏,至少也要等到建兴帝有空的下午申时,所以她没有什么时间压力。这一觉睡得死沉死沉,睡了足有七八个时辰,睡得天昏地暗,浑身酥麻,把前面两天没睡的困顿全补回来了。

宁霏睡眼惺忪地伸手揉了揉眼睛。刚刚从深度睡眠中醒过来,整个人都是迟钝的,从被窝里伸出手到面前时,她对着那只手呆呆地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等等……昨天晚上她好像是直接倒在床上睡着的吧?

什么时候脱了外衣,又是什么时候盖的被子了?

宁霏顿时清醒了一大半。这一清醒,她才惊悚地发现,竟然有一条手臂搭在她的腰间,正紧紧地搂着她。

“砰!”

宁霏反射性地伸手去抓她一向放在枕头底下的匕首,一抓抓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这里不是她的房间和床铺。然后又去抓她头发上面的簪子,也抓了个空,她头上的簪钗都已经被卸掉,头发放了下来。

她毫不停顿,几乎是想都不想地聚气于掌,一掌朝旁边劈下去。

躺在她身边的人反应也是极快,飞快地翻身一滚,避开了她这一掌。掌力落在枕头上,一下子打得枕头破裂开来,里面的棉絮到处飘飞。

对方的反应很是不走寻常路。一般人受到攻击时,都会下意识地朝攻击袭来的相反方向躲避,这是人自我保护的本能。但对方却是一翻身朝她这边扑过来,咚地一声,把她严严实实地压在了床上。

后背重重撞在床上,被撞得一口气差点断在胸腔里的宁霏:“……”

她这是在最后一刻看见了躺在她身边的人是谁,才及时收势,没有紧接着补上第二掌。他倒好,比她还要凶猛地一下子把她扑倒了。

宁霏咬牙切齿地瞪着压在她上方的人:“谢、渊、渟!”

谢渊渟保持着原来的姿态,眨眨眼睛,那一脸不明就里的表情,看过去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怎么了?”

宁霏:“……”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你说怎么了!

本想一脚把他踹下去,结果刚准备抬起腿,她的动作就僵在了那里。

因为她的腿根处碰到了一个触感十分不可描述的不可描述物体。

学医的时候没少见过,宁霏对于男性的身体构造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一瞬间就秒懂了那是什么东西。

啪。

她的大脑里面瞬间一片空白,死机断电了。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秒懂完全不代表她能淡定。

谢渊渟看着宁霏呆若木鸡地愣在那里,开始的时候整个人跟石化一样,然后一张小脸就开始慢慢地,慢慢地涨成红色,直到红得像是快要烧起来。

他也看着她呆了几秒,还是没从她身上下来,一脸正经严肃地:“那是我带在身上的匕首柄……”

“滚!”

你特么带把匕首夹在两腿中间!

宁霏简直是连把谢渊渟剁了的心都有,腿是不敢再抬,用出全身的力气,一巴掌把他从床上搡了下去。

谢渊渟身子一翻,稳稳地落到地上,还想跟她解释:“我……”

“出去!不出去我一针扎废了你!”

宁霏随手抓起桌上她的一根发钗,气势汹汹地对着谢渊渟,谢渊渟终于反应过来,不敢再招惹怒气冲天的她,赶紧倒退着出了房间。一个枕头啪地砸在刚被关起来的门上。

宁霏气得在房间里直转了好几个圈子。

她就说谢渊渟昨天晚上怎么那么老老实实就走了,原来是打着这种主意,等着她熬不住睡熟了才进来占她便宜。

跟她睡在一张床上,还抱着她,刚醒来的时候竟然还对她……

她虽然跟他订了亲,但还没过门,这都逾越过不知道多少座大山了!她前世里跟谢逸辰关系最亲密的时候都没到这份上!

混蛋!

……

谢渊渟在窗外远处的一棵大树上,透过窗户看着里面气鼓鼓的宁霏,眼底露出一缕笑意。

会生气就好。

他太了解宁霏了。若是对一个她真的没有一点感觉的陌生路人,她是根本不会生气的,会带着一副甜美可爱的笑眯眯模样,把人变成半身不遂或者终生不举。

能够生他的气,至少她在他面前是率性而鲜活的。

但她虽然表面上对他生这么大的气,也还是没有把他怎么样。

他是不是该趁热打铁,以后多做点这种事情?

……

宁霏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生了半天闷气,到下午的时候终于还是不得不出门,建兴帝让她今天进宫领赏。

宁霏进龙泉宫时,建兴帝还没有空闲下来,领路太监安排她在隔壁偏殿等了好一会儿,建兴帝才让人传她进去。

宁霏进入正殿,一群大臣和将士正从里面出来,有御林军、五城兵马司和刑部的人,一个个都是一副焦头烂额、垂头丧气的样子,想来是因为元宵节行刺的事情。

宁霏朝建兴帝行了礼,建兴帝一脸愠色,仍然为刚才的事余怒未消。

“一群没用的东西,真正的刺客抓不到,只会找一些替死鬼屈打成招,拿来敷衍朕了事!”

宁霏心说这一点都不奇怪。真正的刺客现在早就躲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天大地大,哪里是那么容易抓到的。建兴帝这边压力巨大,催促得又紧,底下人为了不被治罪,不得不拿出一点进展来应付建兴帝,就只能找些替死鬼来了。

她立刻趁势接道:“皇上,臣女有一条线索可以提供,说不定能对这件案子有点帮助。”

建兴帝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你说!”

宁霏道:“那天晚上射伤太子的箭矢,臣女认得上面淬的毒,是一种名为‘一盏墨’的剧毒。中毒者全身变黑,若没有及时解毒,一般在一盏茶时间内就会毒发身亡。但如果提前服下解药的话,虽然也会脸色发黑,表现出一定的中毒症状,但不会致命。一盏墨并不是常见的毒药,据臣女所知,是一位名叫灵枢的江湖中人独门所制,并未流传在外。”

建兴帝皱起眉:“灵枢?”

“这个名字皇上可能没听说过。”宁霏说,“但皇上应该知道另一个名字,素问,五六年前在宫中当过医女。”

建兴帝这下想起来了。那个叫素问的江湖女子,当初是蒋皇后介绍进来成为医女的,医术十分精湛,连太医院的一众老太医都自愧不如。

素问在宫里的两年,颇有一番作为,但后来一次出宫后就失踪了,从此杳无音讯,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宁霏继续道:“素问是灵枢的师妹,两人关系紧密,灵枢所制的毒药,她可能也有。”

建兴帝沉吟道:“你是说,这次刺杀跟素问有关系?”

宁霏点点头:“臣女也只是猜测而已。灵枢已经多年没有出现在中原,而且为人淡漠不问世事,没有刺杀皇上或者太子的任何理由。而素问虽然也已失踪多年,但曾经跟皇室和后宫有过关系。”

她前世的身份,现在可以尽情地用,把嫌疑都推到“素问”身上去。反正真正的素问已经找不到了,只剩下她这个知道素问所有事情,而身份又不再是“素问”的人。

素问五年前在皇宫中当医女的时候,是蒋皇后的人,这点不用她说,建兴帝也知道。她的提示就只需要到此为止,说多了反而过犹不及。

建兴帝是个聪明人,这几条线索加在一起,自然就会联想到蒋皇后身上去。

果然,上方座位上的建兴帝沉默了好半天。

帝王喜怒不形于色,从他的脸上几乎看不出神情的变化,但宁霏甚至不用看他,就能猜得到他现在想的都是些什么。

完全在她预料之中的反应。

半晌之后,建兴帝才再次缓缓地把目光挪到她的身上。

“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宁霏低着头:“灵枢和素问十几年前师承于江湖上的神医白书夜,已经出师,而臣女是神医三年前收的小弟子,虽然从未见过灵枢和素问两位师兄师姐,但听师父说过他们的事情。”

撒谎不眨眼。

反正她所说到的这三个人,一个不知道现在在天涯海角的哪个地方浪,一个她之前早就已经串通好说法,还有一个永远也不可能说任何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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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稿子丢在公司电脑上了,没有二更,今天万更补上

正文 156 免死铁券丹书

建兴帝又蹙眉问道:“素问既然是你师姐,你为何要把她揭发出来?”

语气里隐约带着怀疑的意味。

宁霏一点也不紧张,反倒是莫名其妙地望着建兴帝,好像建兴帝刚刚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一样。

“臣女从未见过素问师姐,就算有名义上的同门之谊,但刺客刺杀的可是皇上和太子殿下,还害得太子殿下险些身亡。皇上是君,太子殿下是臣女未来的公公,臣女难道不应该以忠孝为先?”

她又接着道:“而且臣女以前听师父说过,素问师姐似乎有些糊涂,是非不分,以前做过不少错事。臣女想着早点查清此案,要是真和素问师姐有关系,臣女也好让她早点迷途知返,不至于一错再错下去。”

不遗余力地给自己身上泼脏水。

反正这些脏水都是要蹭到蒋皇后身上去的。建兴帝多疑,素问以前可是在蒋皇后手底下的,做了什么恶事跟蒋皇后都脱不了干系,她现在越是把素问说成一个阴险歹毒之徒,蒋皇后就越是会惹上一身腥。

她说的也没有错。前世的她的确是糊涂透顶,不分是非,不知好歹。要是师父那时候真在的话,大概也会这么狠狠地骂她一顿。

建兴帝眼底的眸色更加冷沉了,但表面上却是缓和了不少,甚至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哪怕是帝王,也要时时刻刻带着另外一张脸的面具,更不用说建兴帝这种心思深沉的帝王。

“好,宁家丫头有这份心思,倒是个明理懂事的孩子。”

对她的称呼一下子就换了。

宁霏低头道:“谢皇上夸奖,臣女虽然愚钝,但懂这些最基本的道理是应该的。”

“你提供的这条线索,朕会给刑部,让他们去查。”建兴帝转了话头,“说了半天,倒是把正事忘了,朕今天让你进宫是来领赏的。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宁霏微微一笑道:“臣女救太子殿下是理所应当,皇上要赏,那是皇上的恩泽,臣女哪里还敢指明要什么?”

建兴帝也笑了:“朕还确实不太好赏你。你尚未出嫁,不能封诰命,要嫁的是皇孙,也不好封郡主县主。只赏些金银财宝之类,又不够分量。这样吧,你救了太子一命,朕赏你一张免死铁券丹书,除了谋反大逆,可免一次任何死罪。一命换一命,如何?”

宁霏哪有不答应的,立刻谢恩:“谢皇上赏赐!”

铁券丹书多是赐官、封地的,很少有免死效用,只有立下了大功才能得到一张免死铁券丹书。

这赏赐已经超出她的预期很多了。金银财产什么的,她现在都并不是很急需,但人命大过天,一次除谋反外无论犯了什么罪都可以免死的机会,而且还不仅限于只有本人能够使用,自然更加重要。

建兴帝让人取来了一张铁券丹书,以丹砂填字,对分为两半,一半赐给宁霏,一半仍由朝廷收藏。要使用时,分开的两半铁券丹书拼合在一起,方能起效。

宁霏再次谢过恩,便告退,出了龙泉宫。

……

在这之后,宁霏还是每天去一趟太子府,继续给太子的治疗收尾。

太子脱离险境之后,病情好转得很快,第二天就醒来,三四天后就能下地行走了。

“太子殿下放心。”宁霏收拾起东西,“这以后基本上就没有问题了,只要照方子服药静养,忌剧烈活动,忌情绪大起大落,忌食辛辣生冷之物,半个月后身体就可以恢复正常。病情若是有反复的话,随时再叫小女过来。”

太子没事,她也不用天天来太子府,早出晚归的了。

太子对宁霏自然是十分感激:“多谢宁六姑娘,这段时间辛苦宁六姑娘了。”

他本来就觉得谢渊渟能娶到这么一个媳妇,已经是天大的福气,现在宁霏又救了他一命,真是左看右看都是顺眼得不得了。

宁霏表面上彬彬有礼:“太子殿下不必客气,这是小女应该做的。”

心里只想呵呵哒。救你多辛苦我都愿意,你能管管你那个混蛋儿子就好了。

那个混蛋儿子这时正带着一脸其实很正常,但在宁霏看来怎么看怎么欠揍的表情站在一边,这时候一本正经地开了口。

“虽然父王没事了,霏儿还是可以经常来太子府,我的病也需要霏儿来治。”

宁霏:“……”

治你的病?

她倒是有一个专治神经病的妙方,一板砖拍脑袋上直接拍死,保证以后老老实实不疯不傻,一劳永逸,永不复发。

治不治?

这几天她虽然天天都在太子府,谢渊渟对她也还是走到哪跟到哪,但私底下她基本上都不带搭理他的,最多给他两记冷飕飕的眼刀子。要是眼神有实质的话,谢渊渟早就给她戳成筛子了。

可惜现在当着太子的面,她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脸上笑眯眯,心里mmp。

“七殿下的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治得好的,我也不能经常来太子府。”

谢渊渟从善如流:“哦,那我去安国公府找你吧。”

宁霏:“……”

“渊渟,别胡闹。”太子轻斥道,“对宁六姑娘的名声不好。”

又对宁霏道:“宁六姑娘不用在意他,本宫派人送你回安国公府。”

谢渊渟抢过去:“不用派什么人,我送霏儿回去。”

一边说一边就拉着宁霏往外走,太子在后面叫都来不及,谢渊渟充耳不闻。

想挣脱,但拉拉扯扯的实在太难看,又不好挣脱的宁霏:“……”

好想剁了他那只蹄子。

到太子房间门外,两人正碰上端着托盘,给太子送药进来的唐侧妃。

这些天里,宁霏负责给太子治疗,照顾太子生活起居的则全是唐侧妃。

太子虽然身份尊贵,但太子府里的妾侍寥寥无几,而且都很低调,不怎么出来见人的那种,宁霏来了这么多天都没见过一次,想来是完全不得太子的宠爱。本来可以纳两位侧妃,也只有唐侧妃一个,另一个位置就那么空着。

太子对唐侧妃虽然表面上相敬如宾,似乎也并不是男人喜爱一个女人的那种感情,态度平平淡淡的,倒更像是对待一个身份特殊的同居伙伴外加管家下属。

不过唐侧妃则完全是正宫娘娘的范儿。衣裳照规矩不能穿正红,她要么完全避开红色调,要么就穿尽量接近正红但又不能说是正红的颜色。带的首饰都以稳重大方为主,看不到一点妾室喜欢用的娇俏妩媚风格。

通身端庄大方的气度,一举一动间尽显高贵仪态,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她像是一个侧室,而完全就是太子正妃。

唐侧妃向两人福身行礼:“七殿下、宁六小姐。”

谢渊渟两眼朝天,连看都没看唐侧妃一眼,就直接走了过去,只当唐侧妃完全是空气。

宁霏按照礼仪,本来也要对唐侧妃回个礼,但谢渊渟还抓着她的手不放,拽得她整个人往前一冲,一个趔趄,这个回礼就根本没有行出来。

宁霏怒气冲冲地压低声音:“放手!你是神经病不用讲礼貌,我不是!”

谢渊渟头也不回,继续拽着她大步往前走,用唐侧妃完全能听得到的音量大大方方地道:“不用搭理她。”

宁霏这时候已经被他拉得踉踉跄跄走出了一大段路,绕过一个拐角,连唐侧妃的人都看不到了,只好作罢。

唐侧妃在原地保持着那个行礼的姿势,脸色一片僵硬难看。

等到两人走得看不见了,她才缓缓地站起身子,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眼底全是阴沉。

……

宁霏回到安国公府,众人得知她救太子一命,从建兴帝那里得来的是一张免死铁券丹书,都十分高兴。

他们都理所当然地觉得,他们是宁霏的亲人,万一以后谁出了什么事,宁霏肯定会把这张铁券丹书拿出来救他们一命。

尤其是宁茂。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在党争中站错了队,如果以后上位的偏偏不是他这一党,而且对方又对他起了杀心,他至少就可以用这铁券丹书逃过一命。

只要不改朝换代,铁券丹书的使用时间是不受限制的,并非只有当下这一任皇帝在位的时候才能用。

有免死铁券丹书在手,就安心多了。

宁霏不管他们,让他们尽情去高兴。铁券丹书也只是妥善保管在安国公府里,不用非得攥在她手上,反正这张铁券丹书的所有者是她,要使用的时候,必须是她本人出面并同意,才能生效。其他人就算是拿走了也没用。

……

永安宫。

“嘶……轻点!你这是想痛死本宫?!”

蒋皇后倒抽了一口冷气,正在给她脸上换药包扎的医女被吓得连忙停手。蒋皇后暴躁地一个耳光重重甩过去,那医女被打得头一偏,脸上飞快地浮起五个鲜红的指印,皮肤也被蒋皇后尖长的指甲划破了,鲜血一下子渗了出来。

那医女吓得魂飞魄散,一声儿不敢喊痛,知道蒋皇后现在正心烦得要命,也不敢喊求饶,只是扑通一声跪下去,匍匐在地上,埋着头浑身发抖,一动也不敢动。

蒋皇后以前一直看不起那些自己有一点不如意,动不动就打宫女出气的妃嫔,觉得这是低级的做法,只有那些没出息的小人物小角色,才会欺凌比自己更弱小的下人来发泄。

但现在轮到她自己身上,她才知道,这情绪不是她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

她的脸在那天晚上被磕得不轻,鼻子、上唇和脸颊上擦破了好几块,鼻梁断了,牙齿也断了大半颗。

现在的样子就是大半张脸上都包扎着纱布,只露出一边眼睛和一半嘴巴,几乎不能张口。

擦伤还罢了,太医院有上好的白獭髓,调和玉屑、琥珀、珍珠粉、鱼骨胶等物后制成药膏,可以基本上消除疤痕。

鼻梁骨折,只要精心治疗调养,也能养得回来。但毕竟是脸上的关键部位,骨骼相对精细脆弱,愈合后鼻梁的形状可能会稍稍有点变形。这就已经足够让蒋皇后心情糟糕。

最要命的还是牙齿。她断掉的那颗牙是最外面的门牙,而且差不多就是齐根断掉的,现在一张嘴就是一个黑洞洞的缺口,说话还嘶嘶地漏风。

大元没有镶嵌单颗假牙的技术。老年人满嘴牙齿都掉光了,倒是有一整套的那种活动假牙,但单颗牙齿掉了就只能掉了,有假牙也装不上去。

太医也在她的逼迫之下给她想过办法。唯一可行的就是用金线或者银线绑着假牙,跟邻近的其他几颗牙齿系在一起,但这样不但要在邻近几颗原本完好的牙齿上磨出凹槽来,而且一张口还是整排金闪闪的金线晃瞎人眼,比缺颗牙也好看不了多少,最多是说话不漏风罢了。

另外,这样系上去的假牙是完全没有咀嚼功能的,啃一口苹果都能歪掉甚至掉下来,简直还不如不装。

所以蒋皇后的牙齿现在还没有做任何处理。现在脸上包扎着纱布遮住了嘴巴,倒还罢了,等以后纱布拿掉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见人,怎么说话。

容貌是女人最大的软肋之一。蒋皇后身为金尊玉贵的一国之后,平日里就是眼角出现一丝丝几乎看不见的皱纹,都要紧张着急个大半天,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她的心情怎么能不暴躁。

建兴帝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景象。蒋皇后在铜镜面前对镜自照,那个医女跪在她旁边瑟瑟发抖,半边脸上鲜血淋漓,周围的一众宫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正文 157 新的睿王妃(一更)

蒋皇后一见建兴帝进来,整个人一惊,下意识地立刻站了起来,连忙给建兴帝行礼。

“臣妾参见皇上……”

她一边下拜,一边心虚地望着仍然跪在旁边的那个医女。

建兴帝来得太突然,已经看见了医女的脸,就算这会儿医女识相地赶紧躲出去,也已经来不及了。

建兴帝在皇宫中无论来到哪个妃嫔的宫殿,都会有太监在门口事先长长地喊一声,通报皇帝驾到。这一来是皇宫里的规矩,二来是为了让妃嫔有准备迎接皇帝的时间,免得不声不响地进去,撞上什么失礼或者尴尬的场面。毕竟妃嫔们大多数时候都是独居,不可能时时刻刻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等着皇帝来。

但这次来永安宫,却没有太监事先通报,以至于蒋皇后猝不及防,根本就来不及应对。

宫人不可能出现这种疏忽,唯一的可能是,建兴帝自己不让太监通报的。

建兴帝缓缓走到蒋皇后面前,又看了跪在地上的那个医女一眼,蒋皇后心底更是忐忑。

没有几个男人会喜欢凶狠暴力的女人。蒋皇后以前在建兴帝面前,表现出的一直是温柔优雅但又不乏娇艳妩媚的形象,从来不发脾气,更不用说是动手打人。

今天这个挨打的医女,算是把她苦心维持起来的这个形象毁了。医女脸上的那几道血痕一看就是尖尖的指甲划出来的,而整个永安宫里,其他宫人都要干活,只有她这个主子才留着尖长的指甲。

但建兴帝只是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蒋皇后连忙服侍他落座,命人上茶。

建兴帝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颇为关切地望着蒋皇后:“皇后的伤势如何了?”

蒋皇后哪里敢告诉他自己的门牙摔掉了一颗,现在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太医院那里,她也让所有人保密,这个消息要是泄露出去,她就不好办了。

选后宫妃嫔有严格的规定,身体有一点缺陷的女子,是连皇宫都进不了的,更何况她还是皇后之尊,形象更加重要。缺了一颗门牙的皇后,这说出去岂不是也让人笑掉大牙。

如果她是为救建兴帝而受的伤,那还没什么,但很可惜,她只是自己摔了个嘴啃泥,舍身挡箭救了建兴帝的人根本不是她,而是太子。她就算是伤得再惨,建兴帝对她的同情也必定有限。

蒋皇后连忙笑道:“谢陛下关系,臣妾只是轻伤而已,过一段时间就会好了。”

她大半张脸上都严严实实地裹着纱布,那样子看过去着实不太像只是轻伤。但建兴帝似乎也不怎么在意她的回答,没有再问下去,而是用一种听不出喜怒的,像是闲聊一般的随意语气开了口。

“元宵节那天晚上,射伤太子的箭上淬的毒,已经查出来是什么毒了。”

蒋皇后的右手猛然一颤,没端稳手上的茶杯,茶杯从她手中落了下来。但幸好左手就托在下方,及时接住了茶杯,才没让茶杯打翻在桌面上。

她的左手死死地捏住茶杯的底托,指关节隐约发白。

面上却是若无其事,只有一脸关心和好奇:“是什么毒?”

“叫一盏墨。”建兴帝一副谈兴很浓的样子,“是一种在一盏茶时间内就能让人身亡的剧毒,但如果提前服下解药的话,虽然也会有中毒症状,却不会致命。皇后知道这毒药是什么来历吗?”

蒋皇后捏着茶杯的手已经快要麻木,她这才发现自己拿着茶杯太久了,手微微一抖,一口茶都还没喝,就把茶杯放了下去。

嗔怪地笑道:“皇上,您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来历?”

建兴帝望着她,语气仍然像闲聊一样轻松随意。

“是一个叫素问的江湖女子才有的毒药,她在七年前曾在皇宫中当过一年多的医女,当时还是皇后推荐她进来的,皇后肯定没忘记吧?”

蒋皇后背后的冷汗一点点地渗了出来。

她现在终于明白,建兴帝刚刚进来时为什么不让人通报了。

他在怀疑她。

无声无息地进来,给她一个措手不及,是为了看她在里面做什么。

但她还是极力保持着镇定,笑道:“当然没有忘记,可是素问不是在五年前就死了吗?”

“没有确认死亡,只是人不见了而已。”建兴帝说,“但死没死不重要,就算她已经死了,在这之前也完全可以把毒药给别人,别人照样可以用。”

他说到这里,蒋皇后已经完全不需要他说下去,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素问在五年前是她的人,他怀疑她手里有素问的毒药,这场刺杀也是她指使的。

蒋皇后竭力告诉自己,就算他怀疑上了,也只不过是怀疑而已,什么都说明不了。这样她才能维持冷静。

“可是素问以前是江湖女子,有自己的同门和朋友,而且在皇宫里也跟很多人打过交道,怎么能知道她把这毒药给过谁……”

建兴帝还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

“好了,不用猜了。”

建兴帝站起身,语气微微冰冷下来。

“这件事朕会让人去严查,刺客到底是谁指使的,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否则决不罢休。不能让太子白白受中这次毒,还差点丢了性命。”

他扫了蒋皇后一眼。

“皇后就不必在这件事上耗费精神了,好好养伤即可。”

说完也不等蒋皇后起身相送,便朝外面走去,出了永安宫。

只留下后面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的蒋皇后,瘫坐在座位上,脸色一片煞白。

……

一月初,谢逸辰为南宫清守的三个月孝期结束。他几乎是无缝接轨,一出孝期,紧接着就定下了续弦的亲事。

宁霏已经是不可能了。谢逸辰那天在得知建兴帝下了给宁霏和谢渊渟赐婚的圣旨之后,一声不响了很长很长时间。蒋皇后再问他他还有没有看中别家的姑娘,他只是沉默地摇头,自己没再提任何要求,一切全凭蒋皇后去给他安排。

现在他定下的这位未来正妃,就是蒋皇后为他精心挑选的,理南王嫡女许心心。

理南王是大元的异姓王之一,封地在南方,在京都虽然远远比不上南宫家以前的炙手可热,但有南方军队的一部分兵权,在南方的势力也不小。

理南王原本一直在南方,年关之后,特地来了一趟京都。但也不会久留,只是送掌上明珠许心心过来,等许心心出嫁之后,还是要回南方去的。

谢逸辰和许心心从未见过面。蒋皇后这段时间在养伤,闭门不出,由太后主持了一次赏梅会给两人看亲。

地点还是在皇宫里的梅园,另外请了一些京都贵族官家的公子小姐,宁霏也在其中,见到了这位未来的第二任睿王妃。

许心心年方十六岁,从小在南方长大,看过去跟京都的千金闺秀们不一样。打扮得没那么精致时髦,礼节仪态也没那么标准,虽然进宫前应该有掌礼嬷嬷专门给她急训过,但举手投足间还是带着一种天生的自然随意。

她的容貌属于那种比较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的容貌。身材娇小,眉眼清淡细致,说不上漂亮,但很是秀气。本来只有六分的容貌,加上这四分的秀气,就不逊色于十分的美人。

宁霏看见她的时候,只觉得可惜,这么一个清秀姑娘,又要被毁了。

不爱谢逸辰,她嫁进睿王府,人生已经如同悲剧;爱上谢逸辰,她注定是飞蛾扑火,人生更是如置地狱。

宁霏旁观了许心心片刻。第一次进京都进皇宫,而且又是刚刚定了亲事,正在和未来夫君看亲,按理说一般的少女都会显得拘谨羞涩,但许心心似乎不这样。

她对谢逸辰好像也不怎么感兴趣,几乎没看过几眼。只有别人跟她说话的时候应答得好好的,但只要一个人坐着时,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怔怔地发呆,好像人在这里,思绪已经飘到了几千里开外。

谢逸辰也几乎不看许心心,让宁霏不再去关注许心心的是,她后来渐渐发现,谢逸辰在看的竟然是她。

她很难说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也不敢去细看。宴席结束之后,众人散入梅园赏梅,她专挑着远离谢逸辰的偏僻地方钻,但每次都是不过片刻之后,就会看到谢逸辰状若随意地出现在她的附近。

宁霏虽然不怕被谢逸辰看,但这毕竟是谢逸辰和他未来王妃的相看会,他跟另外一个已经和他侄儿定了亲事的千金大眼看小眼地看来看去,算是怎么回事。

想了想,还是借着身体不适的理由,向太后提出先回安国公府,免得搞出什么幺蛾子来。谢逸辰总不能跟出去吧。

这不是正式宴会,有事先离席就先离席了,太后也好说话,完全没怀疑她。她说不需要太医来看,就也没给她叫太医,反正她自己就是最好的大夫。

宁霏在两个引路宫女的带领下,出了太后的慈安宫。

一个宫女向她道:“宁六小姐,前面一片花圃正在修整,满地狼藉,怕是不好走,走另外一条路可好?”

宁霏没放在心上,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两个宫女领着她从慈安宫的另一边出去。但才走出一小段路,宁霏就觉得不对。

虽然每次进宫都有宫人带领,走的也未必是同一条路,为了避开宫里一些贵人的驾,有时候可能从不同的门进出,或者绕个弯子。但太后的慈安宫她进进出出那么多次,几条路线早就已经滚瓜烂熟了,这走的方向都完全不对,根本不是出皇宫的路。

这时她已经走到慈安宫后面的一片牡丹园。牡丹冬天正在休眠,地上光秃秃的,只有一排排被修剪过的黑褐色茎干。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来这里,周围一个人都没有。

宁霏一发现有异,也不开口说废话询问,当机立断地转身就往后面的慈安宫走。

前面那两个宫女停下来,回头看着宁霏,也不去阻拦。

因为她的周围,出现了一群人。

有太监,有宫女,还有大内侍卫。足有十来个人,无声无息地从假山里,树林中,建筑物后面走出来,把她围在中间。

这些人显然都是会武的,有几个的身上甚至露出了暗藏的武器。

宁霏望着前面,一位身穿象牙色衣袍,腰上绣着龙纹,长身玉立,面容俊雅的青年公子从众人的后面缓缓走出来。

谢逸辰平静地道:“宁六小姐,我送你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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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心心是糙老爷们儿小惑心的客串,前面几章宁霏提到的师父白书夜是白書与黑夜的客串

正文 158 烧焦的骸骨

深埋于地下的房间,静得听不到地上传来的一点声音,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但房间里并没有地下的阴冷和潮气,燃着暖洋洋的炭火,布置得很讲究很舒适,看过去跟正常的住人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只差没有窗户而已。

房间的门其实是沉重厚实的铁门,只是外面贴了一层杉木木板,房间里的家具没有任何金属构件,木料也全是软木,无法作为工具使用。

宁霏坐在床上,望着坐在她对面的谢逸辰。

“睿王殿下这是要让我长住在这里了?”

谢逸辰的确是很聪明,前世她栽在这样的一个男人手里,倒也不算太亏。

他知道她医术高明,用什么下毒下药的伎俩都不管用,跟她玩阴的手段也困难,所以用了这种并不符合他一贯风格的简单粗暴的做法。

直接找一群人来围住她,把她带走。

这种不带任何阴谋诡计的方式,才是她最为防不胜防的。毕竟她没有那么高的身份,能带着一群护卫跟着她进宫,就算是辛夷都只能留在慈安宫外面。

她在宫里只有孤身一人,但谢逸辰就能调动出十几个人来,以最赤果但是也实用的暴力来碾压她。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谢逸辰的可怕,她当时反抗是不实际的,谢逸辰本人的武功就比她高出不知道多少,更何况还有周围那么多实力不明的宫人,完全可以在瞬息之间,让她在深宫中无声无息地消失掉。

她不想用自己重生一世得来的性命去赌,跟他走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母后本来是想直接除掉你的。”谢逸辰说,“但我不愿意。”

宁霏微微一笑道:“那还真是多谢睿王殿下的宽宏大量。”

谢逸辰望了她半晌,道:“你为什么要和南宫家,还有我和母后一家敌对?”

他后来才慢慢猜出来,是宁霏设计把南宫瑶塞进睿王府,又救了南宫瑶的孩子。虽说南宫清的下场,从南宫家败落开始就已经注定,但她一直是在把南宫清往绝路上推。

他感觉南宫家的败落甚至都可能跟她有关系。第一次,南宫泽在回头谷的炼铁场被发现,是谢渊渟引人去的回头谷;第二次,南宫易在科考中作弊,答卷上的猫腻据说也是谢渊渟“无意中”看到的。

这不可能是巧合,而谢渊渟跟她的关系,显然是特殊的。

现在则是轮到了蒋皇后。一盏墨这种毒,除了蒋皇后和他以外,知道的就只有素问一门中的人。宁霏会解这种毒,跟素问一门肯定脱不了关系,是她把一盏墨的事情告诉了建兴帝,导致建兴帝对蒋皇后起疑心。

所以蒋皇后才会决定非除掉她不可。

宁霏摇摇头:“我并没有要和你们敌对的意思。”

我跟你们之间的关系,不是敌对,而是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谢逸辰没做声,宁霏换了一个姿势:“话说回来,皇后娘娘既然要除我,你为什么还让我活着?”

“在外面,你已经死了。”谢逸辰说,“我安排了另外几个人易容成你和你的下人,在众人面前出宫,然后在回安国公府的路上卷入一场爆炸,在火中烧得只剩下辨认不出来的残骸。你只是在这里活着而已。”

宁霏带着笑意:“睿王殿下真是舍得。那睿王殿下让我在这里活着,需要我做什么?”

有易容本事的都是难得的人才,谢逸辰麾下的人数想来也不多,为了她就这么废了好几个,肯定是有他的目的。

“不需要你做什么。”谢逸辰说,“你只要待在这里就行了。”

宁霏失笑:“哦?睿王殿下难道是要把我当禁脔?”

这还真不像是他的风格。他手底下的人,按理来说都应该用在争权夺势助他上位时最有用的地方,而不是浪费在一个小姑娘的身上。

但从另一个方面看,人性是复杂多变的。即便是有着钢铁般冷酷意志的人,欲望也并不是只有一种,只是有轻有重而已。

前世里谢逸辰对她,未必没有过不舍得的时候。

而现在,他再次对她动了心思,能够冒着风险以诈死的办法把她藏起来,大概只是因为没有另一个南宫清逼着他把她交出去受折磨,他用不着两者相衡取其之重。

谢逸辰没有回答,望着她静静地道:“你为什么愿意嫁给谢渊渟?”

“我没有愿意。”宁霏说,“皇上下了赐婚的圣旨,我不能抗旨。”

“不。”谢逸辰很肯定地道,“如果你不想嫁,你有的是办法可以逃婚,你没有,因为你觉得代价太大,你宁愿嫁给他。但是如果父皇下旨是把你赐婚给我的话,我猜你会不惜一切代价毁了这桩婚事。”

尽管宁霏一直以来掩饰得很好,但人是有直觉这种东西的,他感觉得出来,宁霏对他的厌恶和恨意。

宁霏没有否认。

谢逸辰伸手,似乎想去抚摸她的头发,宁霏就像是眼看着要碰到什么肮脏有毒令人恶心的东西一样,猛然朝后一退,避开了他的手。

谢逸辰收回手。

“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宁霏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有什么可答的,难道告诉他她是素问借尸还魂重生回来的?

谢逸辰望了她半晌,终于轻轻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

“我走了,以后这里会有人每天三趟送水送食物下来,你有什么想要的也可以提。”

说完就走了出去,把门带上。

宁霏略松一口气。

她不是很担心谢逸辰会对她乱来。他是自诩的君子,把她关在一扇铁门里面还要在铁门上加木板作为装饰,太难看的事情做不出来。

但这木板终究只是外面一层的装饰而已。这里不是需要他伪装的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无论他做什么,都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天知道他会不会一时有什么冲动的念头。

她靠在门后听了半晌,确认谢逸辰已经离开,这才从自己的耳朵上摘下一边耳坠子。

谢逸辰送她进来之前,让她当着他的面,自己摘下了身上几乎所有的饰品,簪子、发钗、手镯和璎珞。并且只给她留了一套薄薄的里衣。她平日里在身上藏的银针、武器和毒药,统统都没留下。

但她耳朵上的两颗金镶玉坠子只有小指甲盖大小,实在是太不起眼。而且她卸下饰品的时候,故意第一个摘下了头上的钗环,头发全部披散下来遮住耳朵,谢逸辰没有看到,便忽略了过去,没有让她摘下耳环。

宁霏抬头看了看房间上面。房顶是木板的,四周边缘有一层深深的凹槽,至于凹槽里面是什么样的,从底下完全看不到。房间里没有足够高的家具,可以让她垫着爬上去看。周围墙壁都是整块的石板,扒着墙壁上去更是不可能的。

但宁霏知道那上面肯定是一圈的排气通道。房间没门没窗,里面点着熊熊的炭火,她却不觉得气闷。要是没有足够多的通气孔,她早就窒息了。

她拿了桌上的一个檀香木包金的小梳妆盒,在里面装满火炭,把那个耳坠子埋在火炭里头,然后把梳妆盒扔到了房顶的凹槽上面。

片刻之后,房顶上就袅袅地冒出一缕极淡的白烟来。

……

安国公府。

宁家六小姐在出宫回府的路上,不幸卷入路边酒楼发生的一场爆炸中,被倒塌下来的大半栋酒楼砸中,连人带马车压在着火燃烧的酒楼下面。被挖出来的时候,马车已经完全烧毁,车上的一位车夫,一个丫鬟以及宁六小姐本人,全都被烧成了一具具焦黑的尸骸。

消息传到安国公府,李氏听到时,连吭都没吭一声,直接身子一软,晕倒了过去。

安国公府的其他人也是震惊不已。尤其是宁茂,只觉得不啻于一道晴天霹雳当头朝他劈下来。

宁霏现在是宁家最出息的女儿,就算嫁给了七皇孙,但只要建兴帝在位,她的待遇就绝不会差。谁想到现在竟然出了这种事情。

而且她手里那张免死铁券丹书是赐给她一人,而不是赐给宁家的,她一死,铁券丹书就失去了效用,会由朝廷收回。

李氏晕过去后,刚刚被府医救醒过来,三具骸骨就被五城兵马司的人送到了安国公府。

她根本没有出去看,醒过来之后就整个人呆呆愣愣的,跟她说什么都没有反应,竟像是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已经傻了。

尸体被烧得只剩下焦黑如碳的骨骼,身上穿戴的衣服首饰也被烧得完全辨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但安国公府的马车被压在着火倒塌的酒楼下面,当时在街上的人都清清楚楚地见到了。这一具骸骨一具是中年男性,一具是十六七岁的女性,还有一具则是十二三岁的女性。除了宁霏等三人以外,还能是谁。

五城兵马司已经查清,酒楼的事故是酒楼内伙计不慎造成的。那伙计畏罪自尽,酒楼里其他人因为撤离及时,只有一部分受了轻伤。

本来正要喊人灭火,却没想到酒楼就在这时爆炸倒塌,连累到了街上正好经过的行人。

安国公府的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人正在激烈地打斗,但两三下就结束了。

紧接着,人群分开,一个一身红衣、美貌慑人的少年大步走了进来,后面是一群躺在地上翻滚挣扎,呻吟叫唤的宁府家丁。

宁茂本来大怒,安国公府出了这么大的惨剧,竟然还有人上门来闹事。但看到走进来的人是谢渊渟后,又不做声了。

谢渊渟是宁霏的未婚夫君,听说宁霏出事,过来查看是理所当然的。

但他担心谢渊渟那疯疯癫癫的性子,又那么喜欢宁霏,看见宁霏被烧成一片焦黑的骸骨后,会在安国公府闹成什么样子。

谢渊渟却反常地冷静得出奇,带着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容,大步走到宁霏的那具骸骨面前,一把揭开了盖着尸体的白布。

众人全都倒抽一口冷气,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以他神经病的程度,哪怕是把这具骸骨带回去熬成骨头汤全喝了,也没人会觉得奇怪。

谢渊渟完全不理会周围的众人,在骸骨前面蹲下来,仍然是毫无表情地从头到脚扫视了那具烧得惨不忍睹,残缺不全的骸骨一遍。目光在骸骨的双手部位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陡然站起身来,没再看那骸骨一眼,转身就朝安国公府的大门外走了出去,连头都没回一下。

留下众人在后面面面相觑。

这来势汹汹闹上门来,看了一遍尸骨后转身就走,算是怎么回事?

正文 159 我的脸很好捏是不是?

旁边一个仵作心细敏锐,注意到了谢渊渟在看宁霏骸骨双手时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些,他也过去看了看宁霏的双手手骨。

人的骨骼特征从外面最容易看出来的地方,除了头颅以外,就是双手双脚了。那仵作人都没见过宁霏,自己自然是看不出来特征,问宁茂:“安国公大人,您能不能辨认出这是不是令千金的双手手骨?”

宁茂一脸怪异的表情:“这怎么可能认得出来?”

就是宁霏一双好好的手放在他面前,他都根本认不出来,更不用说这烧得焦黑碳化的骸骨。

仵作想了想:“那令夫人呢?可否请她来辨认一下?”

李氏还在精神呆滞的状态,宁茂和仵作耐心地跟她解释了半天,要她必须去看看那骸骨的双手手骨,否则就无法肯定骸骨是不是宁霏的。

李氏一听这骸骨还没有完全确定是宁霏的,这才稍微醒过一点神来,被扶桑和月季两个丫鬟搀扶着,虚弱地来到那具骸骨旁边。

她还是不敢看整具骸骨,让人用白布遮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焦黑的手骨。

李氏强忍着快要崩溃的情绪,逼着自己去仔细查看那双手骨,还和自己的双手比较了一下。

这一看之下,她整个人身子一晃,几乎倒下去。

宁茂连忙上来扶住她,心里一个咯噔:“夫人,到底是不是霏姐儿的……”

“不是!不是霏儿的!”

李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然哇地一声痛哭了出来,把脸埋在宁茂的肩头,哭得泪如雨下。

“霏儿的手指比这要长得多……这双手手指比我的还短……肯定不是霏儿的……”

骨骼和人体的其他组织不同,即便被火烧过,只要没有彻底烧裂成为碎片粉末,长度是不会改变的。

即便是江湖上的缩骨术,那也是利用骨关节的习惯性脱臼,来缩短人体高度,或者把身体蜷缩成不可思议的姿势。

但从这烧得光秃秃的骨骼上看,有哪里脱臼错位一看就看出来了,也从来没听说过手指还能有什么缩骨的。

这只能说明,这具骸骨根本就不是宁霏的,而是另一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而坐在了安国公府的马车上。

至于旁边的另一具少女尸体是不是辛夷的,现在也不好判断了。只有那个车夫倒的确是安国公府的车夫,可如果是宁霏将马车借给别人乘坐的话,车夫也可以照常拉车。

街上的行人只认得马车上安国公府的标志,马车里的人又没有一直拉开帘子往外看,自然不能确定里面坐的到底是谁。

难怪刚才谢渊渟看了这骸骨的双手片刻,就起身头也不回走人,原来是认出了这不是宁霏的骸骨。

有不少人暗中咋舌。就连宁六小姐的母亲宁夫人,都需要自己伸手过去比对,才能确认这骸骨的手指长度不对,七殿下只是蹲在那里看了几眼,就发现了不对劲,这该是对宁六小姐的手熟悉到了什么程度。

“宁夫人已经确认过了!”仵作大声宣布,“这具骸骨不是宁六小姐的!”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暗地里松一口气。宁家六小姐最近正得皇上和太后的圣心,又刚刚被赐婚为七皇孙的未婚妻,要是真的因为事故死了,他这个治理京都的指挥使,难免会被怪上疏于职责的罪名。

也立刻下令道:“宁六小姐并未死亡,只是失踪而已,所有人即刻起在京都和周围搜查寻找,务必要把人安全地找回来!”

……

封闭的地下密室里分辨不出白天黑夜,宁霏只能靠着一天早中晚三次来送饭的下人判断时间,她在这密室里过了三天两夜。

这三天里她完全没有作为一个囚犯的样子,该吃吃该睡睡,没事干就写写字弹弹琴练练武。谢逸辰把这里布置得这么讲究,不过得舒适点都对不起他。

谢逸辰在这期间来过一次,宁霏完全不想跟他说话,他也不自讨没趣,就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谢逸辰突然开口道:“你让我想起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姑娘。”

宁霏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当然会想起,即便看过去再有天壤之别,她和素问也是同一个灵魂,谢逸辰肯定会对她感到熟悉,否则不会刚认识她的时候就对她如此注意。

以前认识的一个姑娘。这句话用来概括素问用得真好。

谢逸辰继续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道:“她跟你一样,有很精湛的医术,但其他方面截然不同。她很善良,很温柔,很开朗……对我很好。”

她善良,是因为她还没有真正见过人心之险;她温柔,是因为她的心肠还没有被你炼成铁石;她开朗,是因为她对你抱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她对你很好,是因为她蠢得无药可救。

最终,是死亡才救了她。

“可是后来她……”

谢逸辰说到这里,话语像是一下子被什么掐断了一样,截然而止。

他猛地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

宁霏在床上伸个懒腰,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这天晚上,送晚饭的下人来过之后,宁霏正坐在那里吃饭。别的不说,谢逸辰给她提供的伙食还是很良心的,虽然他并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但送来的饭菜种类实在是多,每次十几二十种,总能够她吃的。

吃到一半,头顶上“啪”地掉下来一只活物,正摔在桌上那一大碗红枣乌鸡汤里面,溅了一桌子的汤水。

宁霏一脸懵逼地望着面前的一碗红枣乌鸡老鼠汤。

浑身湿淋淋变成了一只落汤鼠的小花鼠吃力地从汤碗里爬出来,跳到桌子上,朝着宁霏指前爪画后爪。

——我的老公在上面卡住了,快帮他出来!

宁霏更加一脸懵逼地抬头朝房间顶上看去,看见了一大团圆滚滚的橘色不明生物,卡在房顶边缘的凹槽处,正在喵呜喵呜地惨叫着。

——这通道太小,卡住了朕伟大的身躯!快拉朕出去!

宁霏袖着双手,笑眯眯地望着挥舞着两只前爪进退不得的荷包蛋,一点也不着急。反正这里在地下的深处,就算她在里面大吼大叫外面也听不到,更不用说是一只猫的叫声。

“我说了多少次你要减肥,怎么样,现在有觉悟了没?”

荷包蛋不服地继续喵呜喵呜——你区区一个铲屎官懂什么!朕不胖!朕只是皮毛特别浓密蓬松而已!不信你看朕泡了水之后,肯定特别苗条!

宁霏找了一条衣带来,让小花鼠沿着墙壁爬上去,系在荷包蛋的身上。小花鼠在上面推,她在底下拉,两边一起一用力,荷包蛋又是嗷一声惨叫,终于从通风口里被拉了出来。

这次是“扑通”一声,也掉在刚刚小花鼠掉进去的那个大汤碗里面,汤碗根本装不下它,碗里的汤被它挤得一点不剩地漫了出去。

荷包蛋在汤碗里站起身来,泡了水之后,橘色长毛湿哒哒地一缕缕沾在身上,终于不再有浓密蓬松的毛皮了。

——仍然是一个圆滚滚的大橘球。

——看过去还特别磕碜。

宁霏不忍直视地拿了一面小铜镜给它照:“这就是你说的苗条?”

荷包蛋:“……”

——朕的眼睛突然暂时性失明了,什么都看不见!

宁霏拿了条布巾给荷包蛋和小花鼠擦干毛,又抬头看了看通风口上方,让荷包蛋把她放在凹槽上的那个装着火炭的梳妆盒叼下来,她把里面的那颗耳坠子拿出来。

她的这个耳坠子里,装有一颗药石,把它像香料一样烘烤加热起来,就能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这气味人几乎闻不到,但荷包蛋却能在几里开外追踪到它。

这颗药石是谢渊渟在送她荷包蛋不久之后给她的,为的就是在她出事情的时候,容易找到她。宁霏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因为小巧而且又只有一颗,基本上是藏在掏空的各种耳坠子里面。

荷包蛋和小花鼠已经循着气味找到这里来了,这也就意味着,谢渊渟肯定也到了这附近。

宁霏下意识地朝铁门那边看了一眼。

谢逸辰对这个地下密室的看守肯定是极为严格的,这三天以来她就只见过那个送饭的下人,对方还蒙着面,每次来了一句话不说,从活板门里送进她要的东西,提走她拿出去的东西,立刻就离开。

她在活板门打开的时候,隐约能听到远处的上方传来一阵一阵开门关门的声音,这说明要到这个地下密室来,恐怕还得穿过好几道门。

为了她的名声着想,谢渊渟又不能闹大了直接杀进来救她,也不知道要花多少天才能混进来。

宁霏收拾好一片狼藉的桌子,让荷包蛋和小花鼠去房顶上的凹槽上卿卿我我去。

小花鼠还罢了,房间里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藏下荷包蛋那么大的一坨,万一谢逸辰抽风了,半夜里突然来找她,荷包蛋那货那躲都来不及躲。

她自己则是上床睡觉去了,因为她根本就没想过谢渊渟在今天晚上就能来。

结果到半夜的时候,在睡梦中听见上方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宁霏睁开眼睛一看,头顶上通风口的位置,出现了一个能容一人钻过那么大的洞,里面探出一张白惨惨的脸,正往下看着她。

“……谁!”

宁霏吓得差点再一次灵魂出窍,从床上跳下来,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上面那人也跳了下来,一把捂住她的嘴。

“是我!”

宁霏听出声音,一颗差点蹦到喉咙口的心脏才落回原处,心有余悸地伸手去推开谢渊渟的手。

“这么冒出来容易吓死人的不知道?”

大半夜的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睡觉,上面房顶上突然出现一个洞,洞里冒出一张被火光从下往上照着的诡异的脸,别说吓死活人了,死人都能给吓活过来。

宁霏以为谢渊渟会想办法从铁门那边混进来,没想到他用的也是这么简单粗暴的方法,直接沿着通风口的孔道,从外面打了个地洞到她这里来。

她推了两下谢渊渟的手没推开,他的手已经不再是捂着她的嘴,倒变成了趁机贴在她的脸上。

宁霏的脸一下子就黑了:“放手!……你要捂到什么时候?”

谢渊渟充耳不闻,跟着了魔一样,手仍然放在她的脸上,而且竟然还变成了两只手,开始捏她的脸颊。

宁霏的脸手感实在太好了。还没长开的娃娃脸,脸颊有一点点婴儿肥般的肉,像一个饱满水灵粉嘟嘟的水蜜桃儿一样,肌肤细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外面一层极细极软的浅金色茸毛,一模上去就有种吸手般让人舍不得离开的触感。

当然,这是他自己的主观感觉,宁霏的脸早就已经黑透了,是黑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咬牙切齿地:“谢、渊、渟,我的脸很好捏是不是?”

正文 160 我的手感好不好?

谢渊渟丝毫没有意识到宁霏声音里的杀气,全神贯注地继续捏,随口应道:“是啊。”

“是你的头!”

宁霏一把打开他的手,扑上去也去捏他的脸:“那你的也给我捏捏看!”

谢渊渟从来没想过一向规规矩矩的她,竟然会这么凶猛地突然朝他扑过来,猝不及防,竟然被她一下子扑倒了:“霏儿……”

宁霏坐在他的身上,两只手捏住他的两边脸颊用力地扯:“捏得很过瘾是不是?感觉很舒服是不是?……”

扯到一半突然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抬头一看,上面被挖出来的那个大洞里,一圈的脑袋正探出来,正在强势围观底下的她整个人骑在谢渊渟身上。

宁霏:“……”

她好想去找块豆腐撞死。

谢渊渟带着一张被她扯变形了的脸,一脸无辜地:“我刚刚想提醒你的,但一下子被你扑倒了,话就没说出来……”

宁霏:“……”

提醒个毛线,这混蛋她还不清楚,就算是千军万马在旁边看着,他连脸都不会红一下。

她飞快地放开手从谢渊渟身上滚下来,站起身,无视尴尬得快要飞起来的气氛,尽量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起来。”

谢渊渟一点也不着急,慢悠悠地站起来,带着笑意,揉了揉刚才被她捏成大饼状的脸颊,那样子怎么看怎么暧昧得诡异。

“我的手感怎么样?”

宁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他的皮肤也真是好得不得了,简直是吹弹可破的感觉,宁霏也没觉得刚才捏得有多用力,那白皙如雪的肌肤上就留下了几道红红的手指印子。

“怎么样个头,还不走?”

宁霏不敢再去看谢渊渟,抬头看房顶上面。上面的地洞里有好几个人,不过除了执箫以外她一个都不认识,这时都落了下来。

谢渊渟介绍道:“这几位是穿山会的人,擅长挖洞掘道,我们走前面,他们还要在后面处理这条地道。”

宁霏听说过穿山会,其实并不算是江湖帮派,而是一个盗墓团伙。挖地洞是他们最擅长的老本行,据说穿山会里面技艺最好的几个人合力,两个时辰内就能挖出一条五六丈长度,可容一人轻松通过的盗洞来。

难怪荷包蛋到了这里之后,只过几个时辰,谢渊渟就也来了。

不过盗墓在这个时代是低贱的行当,受人排斥,穿山会隐居深山,极少与外人往来,更不用说会来京都帮人挖地洞救人。谢渊渟在江湖上的交际面还真不小。

执箫放下来一根绳子,谢渊渟本来想带宁霏一起上去,宁霏拍开他的手,白他一眼,走到了房间角落里。

谢渊渟在后面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宁霏一笑,眉眼弯弯。

“谢逸辰款待我这么多天,给他留点东西以示感谢。”

……

安国公府。

李氏已经快三天没睡过觉,一直在等着五城兵马司传来宁霏的消息,宁茂劝她去休息她也不去,整个人都憔悴得变了一个样子。

五城兵马司找遍了整个京都,一无所获,现在正在京都城外的周围一圈寻找。但这一来范围就更大了。他们又没有任何线索,连宁霏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都不清楚。

到第四天的时候,安国公府大门口一大清早就传来了响彻全府的激动叫声。

“夫人!老爷!是六小姐!六小姐回来了!”

李氏实在撑不住,好不容易才被宁茂拉到床上睡了两个时辰。从大门口传到琴瑟居的喊声其实很微弱,但她就像是听见了震耳欲聋的响雷声一般,一下子惊醒过来,从床上跳下,头发也不梳衣服也不披,连鞋子都没穿,竟然就这么赤着脚冲出了琴瑟居,朝大门口跑去。

外面的下人们见了,吓得纷纷转过头去。宁茂没听见大门口传来的声音,倒是被她惊醒了,连忙抓起一件她的一件披风,也追了出去。

“霏儿!”

李氏冲到大门口,果然见到宁霏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旁边还有面无表情的辛夷。

她先是不敢置信地呆立了几秒钟,然后扑上去一把抱住宁霏,大哭起来。

“还好……还好你没事……你去哪儿了……你吓死娘了……”

宁霏本来还没什么,见李氏哭成这个样子,也有种鼻子发酸的感觉,只能轻声安慰李氏。

虽然她很庆幸有李氏这么一个真心疼爱她的亲娘,但看见别人为自己担心成这个样子,每次都很不好受。

宁茂和李氏的两个丫鬟扶桑月季这时候也赶到了,但李氏连拉都拉不开,只能等到她抱着宁霏哭够了,扶桑和月季这才给她披上披风,穿上鞋子。

“霏儿,你出什么事了?”李氏擦着眼泪问道,“怎么这么多天不见踪影?”

宁霏一脸尴尬地看向李氏身后,李氏回头一看,是谢渊渟大大方方地站在后面。

“是你送霏儿回来的?”

“是。”

“霏儿这段时间在哪儿?”

“在京都外面的一座别院。”

“她怎么会到那种地方去?”

“我带她去玩的。”

“……”

李氏一脸懵逼地转向宁霏:“……什么鬼?”

宁霏这才一脸无奈地给她解释,她那天是在路上碰到了一对受伤的姐妹,借了安国公府的马车送她们去医馆,半路不幸遇上酒楼着火倒塌,马车被埋在了下面。

她跟辛夷并不知道那边发生的事情,本来是想另外找一辆马车回安国公府,结果就在安国公府附近,碰上了发现骸骨不对而回来找她的谢渊渟。

然后谢渊渟二话不说就把她和辛夷提溜出京都,去了城郊的一座别院,到今天早上才放她们两人回来。

宁霏说完之后,李氏看着谢渊渟的,已经是很想把他大卸八块的目光。

早就知道这神经病脑子有问题,不声不响把人带走,连消息都不派人传一个回来,害得五城兵马司和宁府那么多人找了整整三天,她也白白心急如焚了这么久。

谢渊渟站在那里任由李氏去看,光明正大坦坦荡荡,一副我有病我怕谁的架势。

宁霏在旁边,心里对谢渊渟略有愧疚。

无论大元风气怎么开放,都是一个对女性远远更残酷于男性的时代。她这次失踪,一旦给人知道是被谢逸辰囚禁了三天,谢逸辰怎么样先不说,她的名声就彻底完了。更何况她还是已经定过亲事的,就算谢渊渟还是会照娶不误,但他们人在京都,众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个黑锅扣到谢渊渟的身上。谢渊渟是她的未婚夫君,不管对她做了什么,对她名声的影响都是最小的。

而且谢渊渟还有神经病这面万用挡箭牌,不正常才是他的正常状态,就算把天捅出个篓子来也没人能怪罪他。突发奇想一个招呼不打地把人带走,过个三五天才送回来,这种事情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了。

但他不辞辛劳地救了她,还把维护她名声的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她对他还是很感激的。

李氏瞪着谢渊渟半晌,果然还是不能把谢渊渟怎么样,咬牙切齿地勉强笑道:“七殿下,小女还未过门,您不能这样一声不响地随意带她离开。”

谢渊渟:“好的,我下次一定派人来说一声。”

李氏:“……”

她的重点是这个吗!

都说七殿下最近变正常了,她怎么一点都没觉得!

这以后宁霏嫁过去,过的会是什么奇葩日子啊!

宁茂赶紧笑着上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霏姐儿没事就好,多谢七殿下送霏姐儿回来。微臣这边去跟五城兵马司的人说一声,让他们不用找了。”

谢渊渟扫了宁茂一眼,没搭理他,转身就走出了安国公府。

脸上还挂着笑容尚未褪去,尴尬僵硬地站在那里的宁茂:“……”

……

睿王府。

蒋皇后伤势未愈,最近建兴帝又冷落她,一连多日没来过她这里,对她也不闻不问。蒋皇后精神状态很不好,这两天谢逸辰一直早出晚归,在宫里陪着她。

但今天回到睿王府的时候,他却看见睿王府门前站了两长排的御林军士兵,明火执仗,似乎是正准备进府。

谢逸辰上前,问为首的那个将领道:“这是怎么回事?各位来睿王府有什么事情吗?”

那将领一脸公事公办的正色:“睿王殿下,末将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睿王府搜寻证物的。但殿下您还没回府,所以末将领人在这里等候,跟殿下知会一声。”

“证物?什么证物?”

“皇上那边得到线索,元宵节那天晚上的刺客,可能将箭矢上所淬的毒药藏在了睿王府中,所以命令末将带人前来搜寻,还望殿下理解。”

谢逸辰愣了:“刺客怎么会把毒药藏在睿王府?父皇这是从哪里得来的线索?”

“末将不知,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殿下可以亲自去问皇上。时辰已经不早,殿下可否让末将和兵士们进睿王府搜寻了?”

谢逸辰怎么可能拒绝,只能放御林军将领和众士兵进了睿王府。士兵们还带着一大群的军犬,这种犬类在衙门和军队中已经应用得很广泛,有极为敏锐的嗅觉,受过严格训练,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气味都能被它们找出来。

谢逸辰一边跟在后面,飞快地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蒋皇后已经因为和素问的关系,被建兴帝怀疑了,建兴帝正在查他们母子两人。那么这次搜查,所谓的有毒药的线索应该只是个托词,建兴帝是想看他的府里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但这一点上他倒不用担心会被查出什么。他和素问有过关系的所有痕迹,早在五年前就被南宫清抹得一干二净,而且就算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他也不会傻到藏在睿王府里面。

怕就怕……

“这边!狗都往这边去了!”

远处有不少士兵叫喊起来,众人都朝那个方向赶过去。谢逸辰一看那是什么地方,一颗心顿时就悬了起来。

士兵们围过去的,是睿王府里最偏僻的角落之一,在一栋杂物房的后面,长满了各种无人打理的草木,还堆放着不少空置不用的箱笼之类。

关着宁霏的地下密室正在这附近,通风口就是开在地面上的,为了不容易被人发现,才特地开在这种根本不会有人来的僻静地方。

万一要是被发现宁霏在这下面,他身为皇子,把一个无辜的官家千金私自囚禁在自己的府中密室里,无论找什么理由都说不过去,到时候他的麻烦就大了。

正文 161 蒋皇后招认(一更)

很快,十几只军犬都到了那片空地上,激烈地吠叫着。发出这种叫声,就表示它们在这里有发现了。

谢逸辰站在一边,表面上平静如昔,藏在袖子下面的手心里却渐渐渗出了冷汗。

地下密室的最后一道门,只有他有钥匙,府里的人就算是发现了不对,也无法把宁霏带出来。

几个御林军将领都站在他旁边,正有意无意地盯着他,众目睽睽之下,他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这几双眼睛,更不可能把钥匙交给别人,或者给别人传递什么消息。

“钱统领。”有一名士兵过来禀报,“这下面应该是有个密室,已经发现了通风口,密室里可能有异样。”

有个密室倒是不奇怪,很多王府宅邸里面都会修建有地下密室和暗道,也没人会去管这个。

那统领看向谢逸辰:“睿王殿下,末将可否带人下去看看这个密室?”

谢逸辰在袖子底下的手又紧了紧,应道:“自然可以。”

“那就烦请殿下带路了。”

谢逸辰带着几个御林军将士,一路从暗道下去,穿过好几扇门,最后来到一个房间里,周围摆放着一些箱子盒子,书卷册子之类。

“这里是府上藏重要物什的地方。”谢逸辰道:“因为怕遭失窃,所以没有跟金银财物一起放在库房里,而是另外挖了一间密室存放。”

那几个御林军将士却没有要罢休的意思。他们还带了三只军犬下来,这时候那三只军犬都围在房间的其中一面墙前面,仍然在吠叫个不停。

“睿王殿下,这墙壁后面应该还有房间,请让末将等人进去查看。”

谢逸辰站在原地没有动。

那将领的脸色略微变了变:“殿下,末将是奉皇上的旨意半办事,请您不要让末将难做。”

谢逸辰终于还是按了墙上的一处机关,取出钥匙,打开嵌在墙壁里面的一扇铁门。

铁门缓缓朝里打开,与此同时,他稍微后退了一步,作势让那几个御林军将领先进去。

他的手掌却在他们背后微微提了起来。

现在只能杀了这几人,然后硬生生将这整个地下密室打塌,他自己也故意受一身重伤,对外只说进来查看时密室突然自己坍塌,埋了里面的几人。

这么巧合的事情,虽然仍然惹人怀疑,但总比现在就在密室里面发现一个活生生被关在里面的官家千金好得多。

地道外面还守着大批的御林军将士,地道一倒塌,都会朝这底下围过来,引都引不开。这里没有其他出口,他不可能在众人察觉不到的情况下把宁霏带出去。

到时候若没有其他办法,就只能把宁霏也一起埋在下面,至少要在这深深的地底下挖出人来,没那么容易。

谢逸辰暗地里紧紧咬牙,正要出手的时候,随着大门打开,密室里的景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顿时呆住了。

密室里竟然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根本不见宁霏的踪影!

而且这还不算,密室里所有的家具也全都不见了,地上摆着一排排小盒子和小瓶子,似乎是用来保存什么东西的。

怎么会这样?

宁霏人呢?这里面原本的家具是怎么消失的,这些架子盒子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铁门那边,唯一的钥匙在他这里,想下到这里还要穿过好几层门,钥匙分别由府里不同的人保管,外人不可能进得来,也不可能带着这么多东西出去。

唯一的可能是有人挖了通向这个密室的地洞。除了他以外,府里的人进不了密室里面,门上的活板门一关,根本就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谢逸辰立刻看向密室周围的墙壁和房顶,但一时也没有找到什么地道的洞口,墙壁和房顶都是完完整整的。地道这种东西,挖了之后完全可以照原样填起来。

几个御林军将领正在一一打开那些盒子检查。大多数盒子里面是空的,装着东西的那些,里面都是药丸、药水和药散。

谢逸辰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时突然听一个御林军将领叫了起来:“这个!”

他手上拿的,是一小盒颜色漆黑的粉末,带着一种淡淡的腥臭味,像是鱼腐烂之后散发出来的味道。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这就是射伤太子殿下的那支箭矢上淬的毒,叫什么一盏墨的!”

谢逸辰脸色骤变。

他现在算是明白了怎么回事。说什么刺客可能把毒药藏在他府中,并不是建兴帝为了搜查睿王府而编的借口,而是确有其事!

挖地道通往这里的人,不但带走了宁霏,而且还给他留下了一房间的赃物,然后把线索透露到建兴帝那里,引建兴帝派人来搜查,栽赃陷害到他身上!

挖得这么深的密室,外面是存放重要资料的房间,这个密室中的密室想当然是存放更重要的东西。在他的睿王府里面出现一盏墨这种毒药,他就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御林军将领真搜到了毒药,几个人看谢逸辰的目光都变了。

“睿王殿下,冒犯了。”其中一人对谢逸辰道,“皇上有令,如果真的找到毒药的话,即刻让殿下进宫见他。请殿下跟我们进宫一趟吧。”

……

龙泉宫。

从地下密室里搜出来的所有东西,被摊开来摆放在龙泉宫的地板上,建兴帝望着那一地大大小小的药盒药瓶,以及跪在他前面的谢逸辰,脸色铁青。

“二十多种毒药,老十二,你真是好本事啊,你身为皇子,学修身持家,学治国之道,学文韬武略,学兵法战术,你说说看你要这么多毒药干什么?啊?你倒是说给朕听听!”

谢逸辰低着头,一言不发。

建兴帝更怒:“朕难道没有从小教你们,这些阴毒诡计,卑鄙手段,都是小人之术,是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有术无道,永远都成不了大事,永远都成不了大人物!”

谢逸辰面上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心底淡淡嗤笑一声。

话是说得不错,只会阴诡毒辣玩弄权术的,注定只能作为臣子,作为谋士。而为帝王者,必须有自己的帝王之道。

但建兴帝自己当初就是经历过前朝的五子夺嫡,从腥风血雨中一路杀出来,除掉了其他四个比他实力更强条件更好的皇子,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那时的夺嫡,倾轧厮杀,你死我活,残酷激烈的程度比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没人会相信建兴帝只是特别表现出了伟大的帝王资质,就能顺顺利利地折服先帝和其他四个兄弟,一个个拱手把皇位让给他。

要彰显帝王大道,第一个条件是,你首先要成为帝王。

坐上那张宝座,才有资格显示你的气度,你的贤明,你的胸怀天下。

连那个位置都爬不上去,你就只是一个失败者,一具死在某次政变中,被草草掩埋,连个坟墓都没有的无名尸体,史书上寥寥一笔带过,甚至可能被歪曲篡改得卑劣不堪的一个龙套。

这些,建兴帝自然不会教他们这些皇子。他们是他的儿子,他的继承人,也是他最危险的宿敌。他时时刻刻都要提防。

他们只能自己学。谁学会了,谁就获得了皇帝看不见的传承,能有机会也传承他的皇位。

建兴帝之所以这么骂他,只怕实际上是在骂他的没用,藏个毒药也能被发现。所谓成大事者,见不得光的东西不是不能有,关键是一定要严严实实地遮掩住罢了。

建兴帝一怒未消,一怒又起:“朕先不管你走上歪路,这一盒一盏墨又是怎么回事?这是神医一门独有的毒药,并未流传在外,能有这毒药的只有那么几个人。射伤太子的箭矢上淬的就是一盏墨,朕至今只在你这里发现了这种毒药,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

谢逸辰真正担心的,其实是这个。

虽然他有这种毒药,也只是有一部分物证而已,还不能直接说他就是刺杀太子的指使者,但建兴帝的心里已经给他下了定论,这个定论就已经足以毁掉他夺嫡的希望。

但他难以为自己辩解。

那个地下密室的布置,一看就是睿王府里存放药物的地方。要说是别人从外面挖了条地洞进来,故意摆那么多毒药进去栽赃给他,这种说法太过牵强。即便建兴帝相信他,真的派人去查了,对方既然能用这个办法,必然事先考虑到这一点,已经抹掉了所有蛛丝马迹,不会给人找出什么异样来。

就在这时,龙泉宫大殿外面传来了蒋皇后焦急的喊声。

“让本宫进去!本宫要向陛下认罪!……快让本宫进去!”

一个太监急匆匆地上来禀报:“皇上,皇后娘娘在大殿外喊着要见您,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向您招认。”

建兴帝冷笑一声:“这会儿倒知道招认了?……让她进来!”

守门的宫人放进了蒋皇后,蒋皇后一进来就跪倒在建兴帝的面前,连磕了三个响头。

“皇上,睿王府里的那些毒药不关辰儿的事情,是臣妾存放在那里的!元宵节晚上的刺杀也是臣妾安排的!求皇上不要怪罪辰儿,要罚就罚臣妾一个人吧!”

谢逸辰惊诧地看向蒋皇后:“母后!”

蒋皇后望着谢逸辰哭道:“都是母后不好,是母后连累了你……你这傻孩子,是母后做的就说是母后做的,这么一声不吭的护着母后干什么?难道你以为你帮母后背上了这个罪名,母后还能好过?”

蒋皇后又转向建兴帝,再次连连磕头。

“皇上明鉴,那些毒药都是臣妾的,永安宫太容易被人发现,所以臣妾一直存放在辰儿的睿王府那里。辰儿虽然知道这些毒药是什么,但从来没有用过,他是皇上看着长大的,从来不会用这些东西,皇上也是知道的!”

建兴帝关心的并不是这一点,淡淡问道:“那你为何要刺杀朕?是因为朕前一阵子冷落了你,所以怀恨在心?”

蒋皇后连忙道:“当然不是!臣妾确实是因为皇上最近冷落臣妾,才一时糊涂想到的这个愚蠢点子,但绝没有怀恨在心,真正想刺杀皇上的意思,只是想用苦肉计,在皇上遇险的时候由臣妾来帮皇上挡下一箭,希望以此重得皇上的欢心!皇上您还记不记得,那支箭射来的时候,是臣妾第一个朝您扑过去的,只是不慎被后面的人踩住了裙摆,才没来得及挡到您的身前。当时在场那么多大内侍卫,皇子皇孙,不少都是武功高强的好手,臣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若不是提前知道的话,怎么会有这么快的反应?”

正文 162 夺权,囚禁

建兴帝自然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坐在他身边的蒋皇后的确是第一个朝他扑过来,想要挡在他身前的,但半路上不知被谁踩了一下还是绊了一下,摔了下去,才变成落后一步的太子替他挡了那一箭。

建兴帝凉凉道:“你安排这场假刺杀,就不怕真的一箭射死了朕?”

“臣妾自然不敢。臣妾安排的弩箭是算好距离的,射到高台的时候力道已衰,断不会要人性命,射中太子胸口时也不过是没入肌肤一两分而已。臣妾身上有解药,即便万一不小心误伤了皇上,也会立刻拿出来为皇上解毒。”

建兴帝听到这里,顿时一拍桌子,勃然大怒。

“伤了朕你就为朕解毒,伤了太子你就一声不吭,任由太子中毒?要不是宁六姑娘救了太子,太子现在早就毒发身亡了!他死了正好顺你们娘俩的意是不是?蒋妍姿,你好狠毒的心思!”

蒋皇后自知如实招认,对太子见死不救这一点上她是最说不过去的,必定会惹怒建兴帝。但话已至此,她也没有办法,只能尽可能地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后宫的女人,最大的依傍就是儿子。她哪怕是被打入冷宫了都没关系,只要谢逸辰能够出息,总有一天能让她走出困境,坐到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的位置上;但如果谢逸辰被问罪了,她这个没有儿子傍身,又失了圣宠的皇后,日子也就到头了。

“皇上,所有的罪臣妾都认,但辰儿对臣妾用的这苦肉计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他自小聪慧,若是知道臣妾做这样的糊涂事,一定会劝阻臣妾的。对于太子,也是臣妾一人的私心,跟辰儿毫无关系。求皇上重重处罚臣妾,不要怪罪辰儿!”

说着再次朝建兴帝叩头。

谢逸辰之前是一脸惊讶诧异地听着,仿佛确实不知道蒋皇后做了这些事的样子,这时像是刚刚反应过来一样,连忙也给建兴帝叩头。

“不!这不全是母后的错,儿臣身为人子,没有及时明白母后的心情和想法,阻止母后,儿臣也有责任!求父皇从轻发落母后,一并处罚儿臣!”

他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顺水推舟地趁机把罪责往蒋皇后身上推,那是无情无义冷血不孝的表现,给建兴帝留下这种印象,他就完了。

适当地表现出对蒋皇后的帮护,替她求情,有罪同当,建兴帝对他的印象还能好些。

“好了好了。”建兴帝对他说话的语气果然略缓和了些,“你又不是你母后肚子里的蛔虫,哪能猜得到她那愚蠢至极的想法。”

当初蒋皇后推荐素问进皇宫成为医女的时候,百般遮掩,十分留意不让人发现素问和谢逸辰的关系,所以建兴帝只知道素问是蒋皇后的人,并不知道其实谢逸辰才是和素问最亲密的。

蒋皇后说那些毒药是她寄放在睿王府的,他倒没有怀疑。后宫女人斗来斗去,常常用到这些东西,皇宫里面查得太严,外面有地方可以放,自然是没人还会放在自己宫里的。

建兴帝冷冷地扫了蒋皇后一眼。

“既然皇后已经招认,元宵节刺杀的案子也就了了。皇后的本意虽然并非刺杀朕,但行事糊涂危险,有错不思如何悔改,反倒意图用这种歪门邪道的伎俩来取悦朕,险些酿成大祸。且故意对太子见死不救,眼睁睁看着太子险些毒发身亡,残忍恶毒,毫无身为嫡母的慈心,不堪为一国之母,天下表率。另外,在事后还隐瞒了朕这么长时间,直到朕查出证据才来招认,罪加一等。苗公公,传旨。”

苗公公上前嗻了一声。

建兴帝冷声道:“即日起废去蒋皇后掌管六宫之权,交由德贵妃和柔贵妃两人协力接管,禁足蒋皇后于永安宫,无朕特许,不得踏出一步,外人也不得随意进入探视。朕初一与十五在永安宫过夜的惯例,在蒋皇后仍为皇后期间,暂时停止。”

撤权,禁足,见不到皇帝的面,这等于就是剥夺了蒋皇后身为皇后的全部权力,但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要废了蒋皇后的后位,也没有解释为什么。

蒋皇后原本已经做好了要被建兴帝废去皇后之位,打入冷宫的准备,这时听到只是夺权和禁足,她至少还能住在永安宫,至少还有皇后的身份,哪怕只是形同虚设,也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连忙叩头:“谢皇上隆恩!”

建兴帝没看她,对谢逸辰道:“你虽然跟这次刺杀无关,但也该罚,回睿王府去闭门思过一个月,把那一屋子的毒药给朕处理干净了,好好想想自己都错在了哪儿。”

跟蒋皇后的处罚比起来,谢逸辰这闭门思过一个月已经算很轻了。

但现在蒋皇后刚刚倒台,他失去了后宫最坚实的一座靠山,实力严重削弱。德贵妃和柔贵妃接过掌管六宫之权,牵涉到两人背后的势力,后宫和朝廷上必定又是一番动乱,有很多地方的格局都要重新洗牌。

这一个月是最关键的一个月,如果他能在外面好好应对周旋,可以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但他被关在睿王府一个月,不能出门,联络不便,这就足以让他失去大量的机会。

想到他苦心经营多年,一步步地栽培起自己在朝中的势力,这一次蒋皇后一倒,可能又会掉回三年前甚至五年前的境况,无数心血毁于一旦,谢逸辰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闷痛。

但他在面上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来,这样的结果,已经是蒋皇后一个人担下了所有罪责,好不容易才替他换来的。

“谢皇上隆恩!”

建兴帝不耐地挥了挥手:“都下去吧,带皇后回永安宫,老十二也回你的睿王府去。朕现在看见你们就烦得很。”

苗公公在旁边很有眼色地道:“皇上,您刚刚下旨将掌管六宫之权转给了德贵妃和柔贵妃,这两位娘娘听完旨,应该都正盼着皇上过去,好给皇上谢恩呢。皇上要不要去瑞德宫坐一坐,随便让德贵妃给皇上调一炉清晓香,给您静静心顺顺气?”

德贵妃一双妙手擅长调香,偏建兴帝又是个爱香之人,他寝宫中点的炉香,衣服上的熏香,身上悬挂的香囊,大都是德贵妃亲手为他调制的。

建兴帝想了想道:“也好,有好一段日子没闻过她的清晓香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更长进了些。”

说着便下令起驾,出了龙泉宫大殿,朝瑞德宫那边过去。

蒋皇后刚刚的心理准备做得太过,乍闻建兴帝的处罚时,还在庆幸自己没有被废掉皇后之位,没有被打入冷宫。

但这时眼睁睁地看着建兴帝走出去,走向其他妃嫔的宫殿,她才意识到,建兴帝已经把她永远禁足在永安宫,她不能出来,他也不会再进去。若是谢逸辰最终没有成功的话,这一辈子,她也许再也见不到建兴帝。

在建兴帝身边几十年,他是她的男人,是她的天。她每天做的,一大半都是观察他的脸色,揣摩他的心思,想着该如何笼络他的欢心。他的一句语气赞许的话,就能让她狂喜不已;他的一个微微凉下来的眼神,就能让她如坠深渊。

纵然更多的是利益所驱,不得已而为之,但把一整颗心放在一个男人身上这么多年,她对他,终究还是有感情的。

而她最后一次望着他的背影,竟然是他走向别的女人的怀抱。

那背影冰冷漠然,头也不回,毫无留恋之意,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他刚才说,看着她就感觉烦得很。

蒋皇后的心脏一瞬间犹如刀割剑绞一般,剧痛得无法呼吸,等到建兴帝的背影走得看不见的时候,终于承受不住,痛哭起来。

建兴帝留下来带蒋皇后回永安宫的两个太监,站在她旁边,冷冷地俯视着她。

“皇后娘娘,走吧。”

……

蒋皇后被削权禁足囚在永安宫,德贵妃和柔贵妃接过掌管六宫大权的事情,在朝中也掀起了不小的风浪。

现在朝中文武百官,尤其是那些家中有女眷在后宫中的,都在谈论这件事情。

蒋皇后一倒,睿王必定势弱下去,原先太子、益王和睿王三足鼎立的局面,怕是要发生倾斜了。

安国公府,宁茂、李氏和宁霏三人正在琴瑟居吃饭,也在饭桌上说这事。

宁茂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只有庆幸宁霏还好没嫁给睿王。

建兴帝虽然没有重罚谢逸辰,但厌屋及乌是人之常情,蒋皇后做出那种蠢事来,谢逸辰作为蒋皇后之子也被牵涉其中,建兴帝心里对谢逸辰必定不会毫无芥蒂。

不得皇帝的喜欢,是皇子夺嫡最可怕的事情。谢逸辰的根基跟太子和益王比起来算是较为薄弱的,之所以能跟两人抗衡,是因为建兴帝以前在所有皇子中,最喜欢的就是谢逸辰。

没了这份宠爱,又没了蒋皇后在后宫的帮助,谢逸辰再想成功上位,便是难上加难了。

“但皇上为什么不直接废了蒋皇后的后位?”李氏问道,“按照她的罪行,直接打入冷宫都足够了。”

宁茂思索着道:“大概是还念着蒋皇后的几分旧情,不忍心吧。”

宁霏低头吃她的糖蒸酥酪,不吭声,但心里好好地鄙视了一番自己这个便宜爹。

不但渣,而且脑子似乎也不怎么样,跟建兴帝君臣几十年了,对自己这位顶头上司的性情都还是摸不清楚。

从她前世里的了解来看,建兴帝对蒋皇后根本没有什么情分。在孟皇后死后,建兴帝之所以封了当时还是贵妃的蒋皇后为后,是因为另一个本来最应该封后的人,德贵妃,娘家势力实在太大了。

德贵妃之父是镇西王,掌握着大元将近三分之一的兵权,是大元西方边境绝不可缺的一员重将。建兴帝若是再封了德贵妃为后,本来就权重势大的镇西王一族就会更加不可一世,成为一个严重的潜在威胁。

建兴帝老谋深算,怎么可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所以当时用点手段,让德贵妃犯了点小错,失去封后的机会。皇后的位置,则落到了当时跟德贵妃斗得最厉害的蒋贵妃身上。

睿王势弱,这样正好平衡两党之间的关系,不至于过分地倾斜向哪一方。

这是建兴帝最擅长玩的帝王制衡之术。

而现在蒋皇后倒台,按理说皇后之位空出来后,终于应该轮到德贵妃坐上去。其他人谁都不够这个资格,若是封了别人为后,难免惹人诟病。

但建兴帝不可能让德贵妃为后,所以干脆就只夺了蒋皇后的权力,却不废掉她的皇后之位,让她占着这个位置,这样还省了他另外封后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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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爱你们!

正文 163 宁六小姐没了清白?

不过,能到如今这个局面,宁霏还算是满意的。

她离开睿王府地下密室的时候,让谢渊渟从灵枢那里取了一批毒药,其中就包括一盏墨,放进地下密室里面,装成这里是睿王府里的毒药存放处的样子。房间里原本的家具则是被穿山会的人在地道里另外挖了个洞,全部填埋了进去。

然后把地道照原样严严实实地填好,穿山会的人最擅长这方面的功夫,自有他们的独门秘技,能够让被挖过地道的地方也丝毫不留痕迹,完全看不出来。

幸亏那天谢逸辰一直在宫中陪伴蒋皇后,没有回过睿王府,给了他们足够的时间。而负责给她送饭的睿王府下人,是看不见密室里面的情况的。

然后谢逸辰再立刻透露了线索给建兴帝。建兴帝派人来一搜查,在睿王府的地下密室里发现一盏墨,谢逸辰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这也算是他自找的。要是他没有把宁霏关进那间地下密室,谁会知道睿王府有这样一个地方。

谢逸辰现在不过是实力被削弱,远没有到能够把他拉下来的时候,宁霏并不着急。

就是蒋皇后的下场,她仍然觉得不满意。尽管蒋皇后被夺了权,禁了足,但仍然在永安宫内活得好好的。跟她前世里受过的罪比起来,还不到万分之一。

她虽然是个大夫,但一向喜欢趁你病要你命的做法。在人快要沉到泥潭里的时候,再踩上一脚,那种感觉也是相当痛快的。

下一步,又可以筹谋筹谋了。

……

二月末,最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原本寒冷凛冽得像是夹杂着冰刀的风里,终于有了丝丝的暖意。

安国公府里结了厚厚一层坚冰的湖水,已经开始解冻,经常能听见湖面上传来一连串清凌凌的喀喇喀喇声,那是冰层正在开裂的声音。

湖边的树木枝桠上,都探出了一个个饱满的花蕾和叶蕾,裹在仍然是黑褐色的鳞片里面,就等着第一缕春风吹来的时候,绽放开满枝头新鲜娇嫩的春之颜色。

天气一暖,憋了一冬的众人终于可以出来走动,户外活动也多了起来。

二月的最后几天,一连都是阳光明媚的天气,宁霏几乎是天天都被拉出去,参加一群群千金小姐的聚会。

她去年在应天书院女学里,人缘还算是可以的,但跟绝大部分千金的关系就是塑料花姐妹情。各种聚会都会下帖子邀请,见了面有说有笑的,基本上都是社交礼仪的需要,根本不会深交。

这也不能怪她。她一个心理年龄二十好几的,前世又是江湖中人,跟这群在深闺里长大的十三四岁千金大小姐格格不入,本质上就不是一类人。除了叶盈芜还特殊一点以外,注定交不到真朋友。

宁霏对这些什么吟诗会丹青会赏花会的,只有一种感觉,就是无聊。但想到她已经不去应天书院上学了,再天天宅在家里,不出去跟人交际应酬,过于脱离社交圈子也不太好,以后少一批人脉。

这才耐着性子去了几场聚会,全程保持得体笑容,你来我往地说几句大家都说烂了的废话,跟快要忘记的某某某几位千金打个招呼寒暄一阵,刷一下脸熟度,完成任务,回家。

后来有一场在京郊烟波湖上的乘船游湖,叶盈芜也和她一起来了。

叶盈芜比宁霏更不耐烦这种聚会,她是因为家里亲娘叶夫人看不下去,硬把她撵出来让她去跟人交际交际的。

但她到了烟波湖上,也还是懒得找别人去说话,就跟宁霏两个人坐了一叶小扁舟,因为她自己会划船,所以连船娘都没带,就让小船在湖面上自己漂着。

“真不想去见其他人……”

叶盈芜毫无形象地躺在小船的一边,两手枕在脑袋后面,仰头望着天空。

“要不我们就在这儿漂两个时辰,到游湖结束,回家就可以跟我娘交差了。”

宁霏也躺在另一边望天:“你就不适合待在京都。”

“我也这么觉得。”叶盈芜伸手从水面上折了一根芦苇杆放在嘴里叼着,“可我爹在京都,我自己不可能走得了。我要是个江湖女子就好了,海阔天高,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再也用不着跟那群千金大小姐一起,天天讨论谁谁家公子又跟谁谁家丫鬟好上了。”

宁霏本来想开口,还是忍住了。叶盈芜这大概是说书听得太多,真正的江湖根本就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她那点阅历和本事,真进了江湖的话,不出三天能给人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不过她的人设也是个跟叶盈芜一样没见过世面的官家小姐,没有吐槽叶盈芜的立场,所以还是闭嘴的好。

这时,小船漂到了湖边。上面是一座架空建在湖面上的亭子,现在是枯水季节,亭子底部距离水面还有将近一人高的距离,水流往那边流去,宁霏和叶盈芜的小船就也顺水朝那边漂过去,漂到了亭子下方。

亭子里有几位没上船的千金,正在闲聊,并不知道亭子底下有人,话语声透过竹板铺的亭子地面传了下来。

“她真的没了清白了?……”

“就算身子没给人碰过,在外面都待了三个晚上了,那还叫什么清白……”

“你看看。”叶盈芜压低声音,翻了个白眼,“成天聊的就是这些东西,所以我才不喜欢跟她们说话。”

宁霏却朝她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叶盈芜停下来继续一听,也愣住了。

“据说是七殿下把她找回来之后,为了维护她的名声,故意对外说是她那几天是跟他在一起的……”

“我还听人说,她被找回来的头一天晚上,有人在红纱巷见过她……”

“红纱巷?不会吧?那不是一条花街柳巷吗?……”

叶盈芜早就气得火冒三丈,这时终于听不下去,宁霏还没来得及拦她,她就一纵身离开小船,沿着亭子的一根柱子翻了上去,落到亭子中央。

几个正聊得热火朝天的千金都被她吓了一大跳,立刻闭了嘴,讷讷地:“叶大小姐……”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叶盈芜怒喝道,“什么叫没了清白?什么叫在红纱巷见过她?你们有亲眼见过?”

“没有没有……我们也只是听说的……”

几个千金连忙赔笑。她们的家境都远不如叶家,在叶盈芜面前本来就没底气,而且叶盈芜的凶悍火辣在应天书院里是早就出了名的,谁也不敢招惹得罪她。

“没有亲眼见过就别给我在这里以讹传讹,信口雌黄!一个个舌头这么长,迟早烂掉!……你们都是听谁说的?这谣言是从哪传出来的?”

一个千金苦着脸道:“大家现在都是这么传的,一传十十传百,我也不知道最早是从哪传出来的……”

叶盈芜挨个问了一圈,但这种事哪是问得清楚源头在哪的,你听我说我听他说,传来传去就变成了这样。

叶盈芜更加生气,从腰间一把抽出了她的鞭子,啪地一声甩在亭子中央的桌上,把几个千金吓得整个人一抖。

“都给我滚蛋!要是再让我听到你们传宁霏的谣言,这鞭子落到的就是你们的脸上,听到没有!”

几个千金吓得连连答应,互相拉扯着,忙不迭屁滚尿流地跑了。

叶盈芜余怒未消,从亭子里落到小船上,又是一鞭子抽在水面上撒气。

“走,我们还得去警告一下其他长舌妇,都传成那个样子了,怕是现在整个京都的千金圈子里,人人都在背后议论你。”

“不用了。”宁霏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流言这种东西靠堵是堵不住的。背后几句闲话而已,我不是很在意这个。”

反正她都已经定了亲事了,对方还是谢渊渟那种根本不能以正常而论的人,别说背地里被人嚼几句舌根子,哪怕她真的没了清白,她都觉得他未必就会嫌弃她。

只要无损于利弊,她更不在乎名声,几句流言蜚语,对她造不成什么实质的影响。

“那难道就任凭她们这么议论纷纷的?”叶盈芜没好气道,“你别小看谣言这东西,一能传成三,三能传成十,十就能传成百,传成千,传成万了。她们现在说你可能没了清白,出现在红纱巷,明天可能就说成你被多少多少人轮流强暴了,你信不信?”

宁霏哭笑不得:“我第一次见到京都的女孩子家能把轮流强暴这种话说得这么光明正大。”

叶盈芜不耐道:“总之你得管管,不然我这都算好的,别看她们一个个看过去都跟小白花似的什么也不懂,到时候只会比我说得更难听。要是知道这谣言是谁第一个放出来的就好了,我非得拔了她的舌头不可。”

“这个么……”宁霏悠悠地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我倒是有点谱。”

……

两天之后,安贵公主谢明敏也在自己的公主府办了一场诗会,给安国公府宁六小姐下了一份帖子。

宁霏和谢逸辰一家,虽然实际上的关系已经是水火不容,但没人知道实际上是宁霏和谢渊渟害得蒋皇后倒台,谢逸辰被罚。明面上两边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地客客气气。

但谢明敏肯定是知道事情内幕的。虽然整件事情跟她没什么关系,但蒋皇后被囚禁在永安宫,她这个蒋皇后所生的公主必定也会受到一定影响。她本来就不喜欢宁霏,现在应该是对宁霏恨之入骨才对。

紫菀见宁霏拿着从公主府来的帖子,问道:“小姐,您要去公主府吗?”

宁霏放下帖子,微微一笑。

“去,当然去。”

她最喜欢这些人邀请她过去了。

第二天,宁霏到了安贵公主府,果然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蒋皇后倒台对谢明敏的影响。

以前谢明敏身为最受建兴帝宠爱的安贵公主,是京都名媛社交圈子的中心,大半个京都的小姐夫人都想跟她结交。办个什么会什么活动,众人趋之如骛,哪怕是没有收到帖子的,也会想方设法地让别人带着一起去。公主府每次都是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但这一次,虽然来的人还是不少,却没有了以前那种拥挤热闹的盛况。而且众人的态度也明显不如以前殷勤热络,跟谢明敏说话的时候,都是客气之外带着一分小心谨慎,不再众星拱月地把她捧在中间,挤破头地往她面前钻。

这意思显然就是,她们其实不怎么想表现出跟谢明敏关系太亲密的样子,但又不敢得罪谢明敏,只好做个样子。

正文 164 公主府,夜光兰

京都的社交圈子就是如此,看人的身份地位和境遇给脸色,炙手可热的时候把人追捧上天,遭殃倒霉的时候纷纷退避三舍。哪怕所谓的至交好友,都可能一转头就形同陌路,更不用说大部分人只是泛泛之交。

这一前一后的落差实在是太大了。谢明敏尽管作为举办诗会的主人,一直勉强保持着得体的笑容,但看得出来脸色很不好。

要不是因为宁霏,她才不会自找没趣,在这种时候举办什么诗会,看这些人的恶心嘴脸。

宁霏到了公主府之后,一直是极为小心谨慎的样子。一步路不多走,一句话不多说,公主府里的食物茶水也是几乎一口未动,最多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但即便她再小心,公主府里的一个丫鬟给她斟茶时,还是“不小心”把茶水泼了她一身。

“啊呀!宁六小姐真对不起!快去房间里换一身衣服吧,不然这衣服浸了水,风一吹会着凉的!”

现在天气已经转暖,宁霏身上穿的是较为轻薄的锦衣,不是冬天那种挡风挡雪的厚厚冬装,被茶水一泼,三层衣服一下子全都湿透了。

公主府的丫鬟连忙把宁霏领到东厢的一个房间里,给她取了一整套衣服过来,里衣、中衣、外衣、裙子。

“这是我们公主的衣裙,都是崭新没有穿过的,虽然稍大了一些,但一时也没有其他合适的衣服换。宁六小姐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先穿着,奴婢这就让人去外面成衣店,再给宁六小姐买一套回来。”

“不必了,我应该能穿。”

谢明敏虽然早已成年,但是属于娇小玲珑的那种个子。而宁霏遗传了李氏的身高,这一年以来吃好睡好,个子往上蹿了一大截,尽管只有十三岁,身材在同龄人里已经算是高的,比起谢明敏来,也就矮了那么两寸而已。

丫鬟退出房间,帮宁霏把门关好。宁霏让紫菀帮她在门口守着,拿着那些衣服,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把周围细细检查过一遍,又一件一件检查过那些衣服,确认没有问题了,这才脱了自己的湿衣,把公主府给衣服换上。

在她脱下湿衣的时候,房间后侧角落里的一扇窗子上,有人无声无息地掀起糊着的窗纸一角,往里面看了片刻。

但也就只是看了这么片刻而已,之后就照原样放下了窗纸,窗外的人影静悄悄地离开。

直到宁霏换好衣服,从房间里面出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回到众人聚坐的地方,诗会已经快要结束了。众人都没有什么作诗的兴致,谢明敏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想去主持,诗会渐渐就散开来,变成了夫人小姐们三三两两地各自在花园里面散步赏花。

宁霏没跟别人同行,只带着紫菀,走得略远了些。走到一座深藏在假山里的凉亭前面时,看见凉亭里有一个人正在喝茶。

那人是个身材圆得跟球一样的大胖子,坐在那里宽度远远超过高度,占了石桌旁边的一半位置,底下坐的那个石凳都是特大加宽的,否则旁边正常大小的石凳怕是给他一坐就碎。

三月里的天气,他只穿了薄薄的衣裳,还是热得满头是汗。那张脸也是滚圆滚圆的,五官上依稀看得出原先俊美的痕迹,但所有的美感已经被满脸肥肉给破坏殆尽。

他说是在喝茶,桌上摆的根本不是茶壶茶杯,而是一排的大茶缸子,其实应该说是在灌水比较准确,一大缸接一大缸的茶水往肚子里面灌。

“杨公子,喝水不能这样喝,身体会喝出问题来的。”

那大胖子听到宁霏的声音,转过身来,略显惊讶:“你是……”

“我是宁府六女,宁霏,是安贵公主请来公主府参加诗会的。”宁霏说,“在花园里散步,走得太远了些,看到杨公子在喝茶,忍不住出言提醒一句,打扰杨公子了。”

这大胖子正是谢明敏的驸马,杨昕。

前世里宁霏和杨昕的交集只是见过寥寥几次面。那时候杨昕还没有发胖,是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美男子,潇洒俊雅,才华横溢,谢明敏走到哪里都跟炫耀一样带着杨昕,惹得无数少女少妇艳羡不已。

但现在看过去跟一个大肉球一样的杨昕,长年把自己关在公主府里面,再也不跟谢明敏一起出去见人。就连公主府上热热闹闹地举办诗会,他都是一个人躲在这僻静的角落。

杨昕听到宁霏自报身份,微微吃了一惊。

他虽然久未出去应酬,谢明敏平日里也几乎不搭理他,但身为谢明敏的驸马,蒋皇后的倒台是因为宁霏这件事,他还是知道的。

他一时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眼前这位自己妻子的仇人,犹豫了半晌后,还是笑了一笑。

“多谢宁六小姐提醒,因为杨某害怕更加发胖,不敢吃东西,所以未到饭点的时候,就只好靠喝水来填填肚子了。”

宁霏身为医者,自然知道身材越是肥胖的人,就越容易肚子饿,想吃东西的欲望也越强。因为东西吃得多,胃被撑大,一般的饭量根本就填不饱肚子,越吃越多。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杨昕胖到这个程度,只怕一天到晚就没有感觉吃饱过的时候。

不过杨昕说这段话,还是让她有些意外。

杨昕极少出去见人,众人对他的了解,大半都来自于谢明敏。谢明敏对外的说法一直是,杨昕因为过度肥胖,身体上出了一大堆毛病,活动困难,加上因为外貌而深感自卑抑郁,所以才天天躲在公主府里。

但宁霏看杨昕的样子,跟谢明敏描述的并不一样。

身体问题自然是挺严重的,但也没有到难以活动的程度。而且杨昕如果真的为自己的身材而自卑抑郁,刚才就不会表现得那么坦荡自然,大大方方地提及自己的发胖,不敢吃东西只能喝水。

“喝水自然是一个办法,但也不能一次喝得太多,会稀释血液,加重心脏和肾脏的负担。杨公子可以适当吃点蔬菜、粗粮之类来填肚子,或者用其他办法转移注意力。”

杨昕望着宁霏半晌,又微微一笑。

“宁六小姐说得是,杨某一定注意。”

他放下茶杯,吃力地站起身来,后面的两个小厮连忙上来扶他。

杨昕喘了一口气,转过头对宁霏道:“杨某就先告辞了,宁六小姐请随意。”

一句话说出,却见宁霏根本没有在听,望着远处花园空地中央摆放着的一盆花,看得似乎呆住了。

“那一盆……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夜光兰?”

那盆花种在极为精致贵重的琉璃花盆里面,放置在一个金丝楠木架子上,看这待遇就知道花本身名贵到什么程度。

植株本身有半人来高,形似兰花而体型大得多,修长的叶子碧绿如玉,近似半透明的叶子边缘,镶嵌着淡淡的银边。叶丛中抽出七八串花骨朵,也和未开的兰花差不多,但花苞都是银白色的。

跟那些千金闺秀的闲聊倒还真不是没有用的。宁霏在前几天参加一场赏花会的时候,刚刚听说过这盆大名鼎鼎的夜光兰。

据说这夜光兰在夜晚时,叶子边缘的银边会放出淡淡的银光,勾勒出每一片叶子的轮廓,就好像有人以银白的荧光笔,在黑色的幕布上画出了这盆花,堪称一幕奇景。

而最美丽的还是它开花的时候,不同于只有边缘发光的叶子,它的花开起来,每朵有半个巴掌大小,整朵花在夜里都能绽放出皎洁柔和的银白光芒,就像是一轮轮悬挂在花杆上的小小明月一般。花开得多了,夜里放置在暗处,银光能照亮一整片庭院,就像是天上的如水月华流淌下来,聚集到了人间的地上。

这盆夜光兰是在十多年前,当时还是蒋贵妃的蒋皇后从南疆寻来,作为寿礼送给孟皇后的,整个大元仅此一棵。

夜光兰很难开花,只在五年前开过一次。那时恰逢谢明敏的生日,见到这盆盛开的夜光兰,喜欢得不得了,撒娇做痴地向孟皇后讨要。

孟皇后把蒋贵妃视作“深宫里唯一的多年好友”,把谢明敏也看得跟自己亲出的女儿一样。虽然也很喜欢那盆夜光兰,但见谢明敏爱不释手,自然不会跟谢明敏争抢,把夜光兰送给了她。不过那时候夜光兰已经过了盛花期,快要开始凋落了。

因为此事,谢明敏还被蒋贵妃和建兴帝数落了一顿,说她不懂事,母后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她要回来的道理。孟皇后并不在意,只是说笑着帮谢明敏圆了场。

一后一妃关系亲密,皇后疼爱公主,后宫和睦,看过去一片其乐融融。

但事实的真相是残酷的。那时蒋贵妃已经给孟皇后下了慢性毒药,谢明敏知道孟皇后很快就会毒发身亡,担心在孟皇后死后,建兴帝把孟皇后喜欢的东西统统拿去陪葬,所以提前要走了自己心仪的那盆夜光兰。

后来这盆夜光兰一直养在谢明敏的公主府,今年好不容易才再一次打了花骨朵,众人还商量着等夜光兰开花的时候,要来公主府一睹美景。

“是夜光兰。”杨昕也走过来道,“这两天阳光正好,所以公主让人把它搬到了这片空地上。再过个十来天,应该就能开花了。”

宁霏见夜光兰花盆里的土已经被晒得发白发干了,旁边的地上,正好有一个给花浇水的喷壶,便提起来给夜光兰浇了点水。

“据说夜光兰开花的时候美不胜收,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个运气能看到了。”

换做以前的话,以谢明敏的虚荣心,夜光兰开花时她肯定会举办个什么赏兰会之类的,邀请全京都的名媛千金都来观赏,好好炫耀一下她这全大元只有一棵的奇花。

但是照今天谢明敏的待遇来看,宁霏觉得是够呛了。

就算有不少人是真的想来看花,她们也只是冲着这棵花,而不是冲着追捧恭维谢明敏而来的,这种赏兰会谢明敏才不会稀罕。还不如把门一关,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能欣赏个够,外面的人想看也看不到。

杨昕还想说什么,后面突然响起了谢明敏阴阳怪气的声音。

“夫君?宁六小姐?你们两人在这里干什么?”

宁霏回头,谢明敏朝这边走过来。杨昕也跟她打了招呼,但她看都没看杨昕一眼,脸上隐约带着厌恶之色,就好像待在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旁边一样。

正文 165 证明清白

宁霏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我见了公主这棵夜光兰,过来看看,杨驸马正巧也在这里而已。”

谢明敏虽然仇视宁霏,但说到这棵夜光兰的时候,眼里还是露出了得意之色:“这棵夜光兰我养了五年,很快就要开花了,据说开花的时候能照亮一整个花园,晚上都不用点灯。”

语气里满是炫耀之意。她知道很多千金都想见识见识这棵奇花,但就凭今天她们对待她的态度,是一个都别想看了。

“那就祝公主早点看到花开了。”宁霏看了看远处,今天的聚会似乎已经结束,千金夫人们正在三三两两地往公主府大门方向走去,“大家是不是都要回去了?”

“时辰不早了。”谢明敏看了看天色,“我送宁六小姐出去吧。”

“有劳公主了。”宁霏又朝杨昕打招呼,“杨驸马,再会。”

“夫君,你还是回去吧。”

谢明敏对着杨昕冷冷丢下几个字,然后就没再理会杨昕,和宁霏一起转身离开。

杨昕笑着跟宁霏道了别,但望着谢明敏对他充满厌恶之意的背影时,笑容渐渐淡了下来,显出几分苦涩。

……

众人到了公主府的门前,大部分人的马车都停在门口路边,这时候车夫正把马车驾驶过来,准备接小姐夫人们上车回府。

“小姐!这位小姐!”

公主府门边突然响起一个兴奋的声音。一个穿着俗艳的鲜绿色劣质绸衫,看过去大约三十多岁,弯腰驼背脑门半秃,贼眉鼠眼油光满面的小个子男人,从门边的石狮子后面蹿了出来,冲到宁霏面前,搓着两只手掌。

“这位小姐,在下见你进了这座公主府,就一直在外面等着,你终于出来了!”

这人一开口,就是一阵浓烈的口臭味扑鼻而来。原本站在宁霏前面一点的两位夫人一闻到,全都恶心地皱起了眉头,往后退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宁霏。宁霏望着那小个子男人,淡淡道:“我见过你吗?”

那小个子男人脸色一变:“这位小姐,你怎么这就翻脸不认人了?你上个月差点被卖进红纱巷醉情楼的时候,是在下跟你过了一夜,你答应说只要在下救你出去,你就嫁给在下为妻。在下花了所有的家当把你买下来,结果一转头你人就不见了,现在还假装不认得在下?”

话音落下,在门口的一群人当中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当然,是符合礼仪的那种。众位小姐夫人们捂住嘴巴,一脸震撼惊讶和不可思议之色,随即爆发出来的就是一阵阵的窃窃私语。虽然刻意压低了音量,但不用听都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我的天,怎么会有这种事……”

“上个月宁六小姐失踪的那几天,不是说是被七殿下带走的吗……”

“难怪会出现那些流言……”

“都给我住口!”

谢明敏从人群后面站了出来,对那个小个子男人怒喝道:“你以为这公主府是什么地方?是你区区一个草民可以随便滋扰生事,污蔑官家千金的?还不快给本公主远远滚开!不然本公主报告五城兵马司,让衙役把你抓进大牢,治你的重罪!”

小个子男人连声叫屈:“在下只是实话实说,没有污蔑这位小姐!这位小姐在有难的时候,在下救过她,她答应以身相许,现在却又翻脸不认人,在下只是前来讨回一个公道而已!怎么就成重罪了!”

谢明敏一副为难的样子,转头看向宁霏:“宁六小姐,你看这……”

紫菀在宁霏身边低声道:“小姐,跟这种无赖没什么好纠缠的,再让他说下去,只会把小姐说得更加不堪。要不奴婢现在就去报官,尽快让人把他抓起来。”

宁霏抬手阻止她,平静地道:“不用。最近我的流言本来就传得沸沸扬扬的,把人抓起来还显得我心虚,正合了败坏我名声之人的意。今天正好就趁这么多人都在场的机会,做个了断。”

她在那边说得云淡风轻,谢明敏全听在耳中,脸色微变了一变。

宁霏没有理会周围的众人,俯视着小个子男人,一脸认真地道:“那时候我本来是这么说的,但你那天晚上一连偷了好几户人家的总共几十万巨款,还杀了七八个人,我见你太过穷凶极恶,所以才吓得逃走。”

小个子男人目瞪口呆地怔住:“在下……你胡说!在下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情!”

宁霏学着他刚才的语气,也是脸色一变:“这位大爷,你怎么这就翻脸不认账了?你抢了那么多钱杀了那么多人,还让我帮你保密,现在就假装不记得这些了?”

小个子男人激动地叫起来:“在下没有!你这是诬陷在下!你有什么证据说在下抢钱杀人!”

“哦。”宁霏轻描淡写道,“你可以信口开河污蔑我,我就不能无中生有诬陷你?你说我差点被卖进醉情楼,还跟你过了一夜,又有什么证据?”

“你……”

小个子男人一怔,然后迅速反应过来,又从公主府门口的石狮子后面拉出另一个粗壮汉子。

这汉子块头比他大上至少两倍,但显然没有他那么胆大,见到面前巍峨壮丽的公主府,对着公主府门口一大群高贵雍容珠光宝气的夫人小姐们,十分畏惧怯懦。哆哆嗦嗦的,整个人看过去都小了一圈。

“这就是那天晚上拐走你的醉情楼龟公,在下把人给抓过来了。这龟公本来想把你卖进醉情楼,是在下跟你共度良宵之后,不忍看你小小年纪就沦为青楼妓女,才花钱从他手里把你买出来。”

他踹了那个龟公一脚:“喂!问你话呢!还不快如实招认!”

那龟公吓得全身一个哆嗦,连忙应道:“是!是!小人就是那天晚上拐走这位小姐的醉情楼龟公,本来想把小姐卖进醉情楼,这位大爷花钱从小人手里把小姐买了出去……”

完全按照小公子男人的话重复了一遍。

小个子男人又底气十足地大声道:“在下还有一个证据,就是在下见到了小姐的左边大腿根部,有一颗红色的痣!”

这话一出,众人的骚动和议论就更大了。

大腿根部,那是女孩子家多隐秘的地方,连这种私密部位都给一个男人看了,那还有什么清白?

宁霏像是看着一个跳梁小丑般,轻飘飘地俯视着他:“我身上并没有你说的什么痣。”

小个子男人似乎胸有成竹,只以为宁霏是在嘴硬抵赖:“你有!在下亲眼看见了!……在场正好有这么多夫人小姐,正好可以检查证明一下,在下说的是不是真的!”

宁霏轻嗤了一声:“好好的,我凭什么要让人给我检查这个?”

小个子男人更加以为宁霏是心虚了,他的口才十分之好,这时更是说得头头是道。

“怎么是好好的?在下花费全部家产救了小姐,而小姐又曾委身于在下,答应以身相许,本来就是应该嫁给在下的!在下今天一定要向小姐讨一个说法!小姐既然口口声声说在下污蔑小姐,为什么不愿意让人检查一下,还自己一个清白?还是说小姐正是因为自知理亏,心虚胆怯,所以才不敢证明?”

众人的窃窃私语声更加密集,宁霏轻笑了一声。

“既然你这么有信心,那也好,紫菀,现在可以去报官了,把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叫过来,也在旁边做个证明。要是的确是这位秃顶大爷在污蔑我,抓人也方便些。”

紫菀很快就叫来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指挥使一听有人污蔑未来七皇孙妃的清白,不敢怠慢,派了足有十来个衙役过来,连枷锁镣铐都带上了。

那小个子男人看见一整队带着枷锁铁链的衙役,排队站在他面前冷飕飕地盯着他,也不由得心底七上八下地打鼓。再看宁霏那淡然的样子,更是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但想到宁霏身上有痣这件事情是十成十的,不用担心,这才心定下来几分,勉强逼自己保持着镇静。

宁霏对来客中两位素日里跟安国公府和公主府都没什么亲密关系,而且年纪都偏大的夫人道:“两位夫人,小女的名声受到威胁,如今不得不为自己证明清白,求两位夫人为小女当个检查者。”

那两位夫人答应了,和宁霏一起去了公主府第一进院落里的一个偏房,过了片刻后才出来。

“如何?”那小个子男人还没开口,谢明敏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宁六小姐身上有没有所说的红痣?”

其中一位夫人古怪地看了谢明敏一眼,道:“公主,并没有。”

谢明敏猛然变了脸色,那小个子男人也瞬间大惊,张口就大喊起来。

“不可能!一定有的!一定是你们没看到!或者你们跟这宁六小姐是一伙的!你们在包庇她!”

“哗啦!”

紫菀把一杯滚烫的茶水迎面泼向了那小个子男人。小个子男人正张着嘴大喊大叫,茶水有一部分泼进了他的嘴里,除了脸上被烫得通红,瞬间起了泡以外,嘴里和舌头也被烫伤了,痛得呜哇呜哇惨叫起来。

“这是给你洗洗嘴巴。”宁霏冷冷道,“你污蔑我不够,还要污蔑这两位夫人包庇我,罪加一等。”

谢明敏脸色更难看了,追问另一位夫人道:“夫人可看清楚了,真的没有?”

那夫人也是有些怀疑和不悦地望着她,用众人都能听到的音量,清清楚楚并且十分肯定地道:“我们都看了,绝对没有。”

就一颗痣的事情,一看就看到了,她们跟宁府又没有什么特殊交情,没理由包庇宁霏。反应这么大,这么不肯相信,难道说安贵公主是一开始就坚信宁霏身上肯定有一颗痣?

谢明敏这时候的确是满心不可思议。在公主府的时候她故意让丫鬟用茶水泼湿了宁霏身上的衣服,宁霏换衣服的时候让丫鬟在外面偷看,看到了宁霏大腿根部有一颗红痣。

现在怎么可能就没了?

痣是不可能一下子被擦掉的。难道说……那颗被她们看到的红痣就是假的?是宁霏故意点上去让她们发现的?

她猛然转头看向宁霏,宁霏却没有理会她,正在冷冷地询问那个小个子男人。那人捂着脸和嘴巴,痛得满头大汗,已经是一副想要逃跑的样子,但被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地挟住了。

“我跟你从未见过面,无冤无仇,是谁指使你来毁我名声的?”

小个子男人放下手,露出一张被烫得通红起泡,惨不忍睹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眼中露出来的目光,看过去竟然带着恍惚迷茫之色。

“是安贵公主。”

正文 166 颜面扫地

这话一出,谢明敏顿时尖叫起来。

“胡说!我什么时候指使你做过这种事情!”

宁霏沉下语气,对那小个子男人道:“你说安贵公主指使你败坏我的名声,就把什么时候指使,如何指使统统说清楚,这里不说,就要去牢里的刑具上说了。”

她使了一个眼色,抓着那小个子男人的两位衙役立刻会意,从两边重重一拧小个子男人的手臂,顿时疼得他大叫起来。

“我说!我说!安贵公主四五天前派人找到我,说只要我出面做成了这件事,就给我一大笔钱让我离开京城远走高飞……她让我今天在安国公府外面等着,后来有一个丫鬟出来,告诉我宁六小姐身上什么地方有一颗痣……”

“住口!”

谢明敏像是失去控制地冲上去,一把拔出一个衙役身上的长刀,就要朝那小个子男人的身上捅去。

“公主,别冲动。”

其他人不敢去拦谢明敏,但宁霏却上前一步,轻轻抓住了谢明敏的右手手腕。

她的动作看过去很轻柔很平和,就好像只是拉住了谢明敏,并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但谢明敏却感觉半边身子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霎时间一片酸麻,拿着长刀的右手没有一点力气,宁霏把她手里的长刀拿了过去,还给衙役。

宁霏扣着谢明敏的脉门,平静地道:“公主请冷静一点,即便这个人指证的是公主,公主也不能置王法于不顾,当街持刀杀人。”

谢明敏被宁霏制住,胸口处一股闷气堵在那里转不上来,只是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那样子就好像是被宁霏说得无话可说了一样。

小个子男人虽然没有说下去,但众人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谢明敏特意在外面找了一个猥琐男人,在这么多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找上公主府的门来,说宁霏在失踪的那几天已经失身与他,还有什么以身相许。宁霏自然是不可能下嫁给这么一个货色,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闹,如果她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等着她的就是身败名裂。

难怪公主府的丫鬟刚才用茶水泼湿了宁霏的衣服,让她在公主府里更衣,原来是为了看她身上有什么特征,好出来告诉这个男人。闺阁女子的身体最是私密,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众人常常也就信了。

甚至前几天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些流言,应该也是谢明敏故意放出去的,就是为今天的事情做个铺垫。

谢明敏给所有人的印象,一直都是很讨人喜欢的,没有高贵的公主架子,深受长辈们宠爱。跟官家贵族的夫人小姐们相处得也不错,今天上门来的不少人,的确是因为跟谢明敏的交情而来,并不只是单纯地不想得罪她。

但谁能想得到她那娇俏热情的外表下,竟然有这般恶毒的心思。

宁霏见不少人脸上都渐渐露出了恍然之色,这才松开谢明敏的脉门。

“公主不必动怒,这人既然污蔑了我,自然也有可能是在污蔑公主。只要公主的确是无辜的,也可以像我一样,找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或者让五城兵马司帮公主查个水落石出。”

谢明敏胸口处堵着的一口气好不容易才顺上来,正要开口说那人是在诬陷她,不料宁霏却抢先一步,先声夺人,帮着她把话给说了。

下面的话她简直都接不下去。事情的确都是她做的,她要怎么找证据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让五城兵马司帮她去查就更不可能。她给过那小个子男人一笔银钱作为定金,那个醉清楼的龟公和出来给小个子男人通气的丫鬟,都是知情的人证。五城兵马司要是真往下查了,把这些都查出来,那她才是真的是罪证确凿。

宁霏在身上点了一颗假的红痣,这她还能想象,可是,那小个子男人是怎么会突然招认的?

谢明敏的脑子飞快地运转着,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扭转局势,但在慌乱之中,一时间却什么也想不出来。

她独自站在众人中央,无所遁形,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有怀疑,有鄙夷,有厌恶……每一道目光就像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得她脸上一阵阵火辣辣的,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谢明敏终于无法在这样的目光下再待下去,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公主府,让人把大门关上。

被关在门外的众人面面相觑。

这一走人一关门,谢明敏污蔑宁霏名声的事,就算是不打自招地默认了。

平民诽谤贵族或官家,按律例是要判处大刑的,但谢明敏是皇家的公主,无论是辈分还是身份都比宁霏高。蒋皇后虽然倒台,建兴帝却并未表现出不再宠爱谢明敏的迹象,这也是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仍然不敢得罪她。

谢明敏这么一走,这个案子就只能断在这里,人家是公主之尊,五城兵马司哪里敢真的把她抓出来追查到底。

但是对于差点名声尽毁的宁霏这边,又说不过去。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脸尴尬和为难,对宁霏干笑:“宁六小姐,您看这……”

宁霏善解人意地道:“辛苦指挥使跑这一趟了,这两个人已经招认罪行,请指挥使先带回去。一个恶意诽谤官家子女的名誉,还有一个是从犯,按照大元律例,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一个字没提谢明敏。

五城兵马司是惹不起身份高贵的安贵公主的,这时候硬逼着人家进去抓人,也没什么意思。

唯一有这个权力教训谢明敏的人,只有建兴帝。

虽然建兴帝现在不在,但蒋皇后倒台后,想要落井下石趁机踩倒这一派的人多得是,谢明敏作为蒋皇后之女,睿王之妹,自然也包括在其中。

她相信,这件事不久就能通过“无心人”的散播,传到建兴帝的耳朵里。

至于她的名声,已经不成问题了。

刚才她让紫菀端出那杯茶水的时候,在茶水里下了之前在牢中给南宫易下过的药,能让人意志松懈,容易说出实话。紫菀在那小个子男人开口大喊大叫的时候,装作用茶水泼他一脸,其实是为了有一部分茶水被泼进他的口中。

南宫易那种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意志力那么强大的,都扛不过药效,更不用说这种市井上出来的小人物。

那个小个子男人被带回去之后,药效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想审问什么都能审问得出来。衙门那边查清楚了,她的名声自然就没事了。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得了台阶下,看眼前的宁霏简直就跟看着光芒万丈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一样,感激万分:“是,卑职一定重重处置这两个小人,不会让宁六小姐今天白白受惊一场!”

五城兵马司的衙役押着两个人走了。众位夫人小姐也纷纷散去,有几个之前在背后议论过宁霏的,上来给宁霏道歉。

“宁六小姐,之前我们不明真相,在背地里说过宁六小姐的闲话,在这里给宁六小姐道歉了。”

说着又一边悄眼看了看紧紧关着的公主府大门。

“没想到,安贵公主居然是这种人……”

说到一半,想想还是有些忌惮谢明敏,又赶紧闭了嘴,急匆匆地离开了。

宁霏也看了公主府的大门一眼,嘴角勾起一道弯弯的笑意。

她想要回敬给谢明敏的,还远远不只是今天这样,再过一段时间,真格的就要来了。

……

德瑞宫。

不像皇宫里其他宫殿的金碧辉煌,德瑞宫最明显的特征,就是犹如一片香花的花海。

花园里和庭院中,到处都种满了梅花、丁香、木樨、玫瑰、兰花、茉莉等香花,一年四季轮流开放,整个宫殿无时无刻不笼罩在或清淡、或馥郁、或甜美、或悠远的花香之中。一走进去,便让人觉得沁人心脾,身心舒泰。

宫殿里面,却是另外一种经过调和的香氛,更有麝香、檀香、沉香、龙涎香等等除了花香之外的香气。

德瑞宫平日里其实并不点香,宫人的衣服上也不用任何熏香。这种淡淡的香味,全是各种香料在宫殿里面炮制调和,长年累月地渗透进各个角落,浸泡出来的。

房间里的桌案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香料,还有用小竹篮装的一篮篮香气馥郁的鲜花。一个身着素淡的玉兰色纱缎宫装的女子,正坐在桌前,以一副木钵和玉碾子,细细地碾磨着钵中的香料和药材。

女子已经年逾四十,早就不年轻,一双杏仁眼仍然美丽,但眼角出现了细细的皱纹,脖颈处的雪白皮肤也有些松弛。但她只化了很自然的淡妆,并不刻意掩饰,仿佛并不在意这些衰老的迹象。

皇宫里大多数其他的妃嫔,一旦稍上了年纪,就开始拼命地保养穿戴涂脂抹粉,尽可能往年轻了打扮,竭力想隐藏渐渐出现的衰老之态,但看过去反而更加装嫩做作,更加明显地让人感到那种年华老去红颜不再的悲哀。

这女子的段位却是显然高一个层次。外貌上不做过多遮掩,顺其自然,岁月的痕迹全部凝聚到了气质上,别有一种在时光中渐渐沉淀的味道,优雅,平静而从容,极具成熟女人的魅力。

建兴帝一身便装,懒洋洋地歪在旁边的榻上,半睁半闭着眼睛,道:“朕还是喜欢来你这里休息,就算不点什么香,这宫殿里原本就有的味道,闻着更加舒服。”

德贵妃笑道:“新的一批清晓香快要做出来了,这次可是比以前的又改进了不少,保证皇上晚上能一夜好眠,早上起来神清气爽。”

建兴帝懒懒地笑道:“最近这段时间你辛苦了,你调出来的这些香,功劳可是一点都不比那些太医小。你说这次朕应该赏你什么好?”

德贵妃手上的动作未停,还是慢悠悠地,宠辱不惊:“臣妾不要什么赏赐,就希望陛下能允许臣妾进永安宫一次,见见皇后娘娘。臣妾初次掌管六宫,经验不足,有不少事务都觉得生涩,还是和皇后娘娘当面交接一下比较好。”

“这点小事简单。”建兴帝一口答应下来,“你以后要进永安宫见皇后,只要派人跟朕说一声就可以了。”

德贵妃行礼:“谢陛下。臣妾今天就过去一趟。”

等建兴帝起驾离开瑞德宫之后,德贵妃放下手中正在制作的香料,从从容容地起身,整过头饰换过衣服,去了蒋皇后现在被囚禁的永安宫。

正文 167 那是一坨屎

永安宫。

偌大的宫殿,已经没有了昔日里的华贵气派,整个永安宫冷冷清清,死气沉沉的。以前种满了繁茂花木的花园里,已经长出一丛丛的野草,地上到处都是没扫干净的落叶。这才只过了一个多月,就显出一股只有在冷宫里才有的衰败颓废的景象来。

守在里面的人只有几个太监和宫女,拿着扫把,有一下没一下地随便划拉着地,跟行尸走肉一样,脸上也带着那种死气沉沉的表情。

蒋皇后也许一辈子出不了永安宫,他们这些伺候的宫人同样被困在里面,没有了出头之日,谁还愿意积极干活做事。

永安宫大门打开,德贵妃在一群宫人的簇拥下进去,宫女帮她提起裙摆:“娘娘小心地上脏。”

德贵妃看了一眼满是落叶的地面,轻笑一声。

“不必给我提着裙子,好歹还是皇后娘娘住的地方,这样太难看了。”

众人走进永安宫的侧厅,蒋皇后正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天空。

只是一个多月而已,她整个人就憔悴得不成样子,瘦了一大圈,鬓角都冒出了白发。加上没有保养,也没有往日里精心描绘的妆容,现在的她老态毕露,以前看过去不过三十多岁,现在简直像是五十岁的中年妇人。

德贵妃进来,蒋皇后毫无反应,就像是根本没看到她一样。

德贵妃的宫人自顾自地帮她擦干净一个座位,伺候她坐下,德贵妃似笑非笑地望着蒋皇后。

“皇后娘娘虽然现在一个人独居,也还是稍注重些形象的好,好好一个风韵犹存的美人,这么自暴自弃,妹妹看着怪心疼的。”

蒋皇后终于回过头来,望着德贵妃,冷笑了一声。

“你就是专程来嘲讽本宫的?”

“哪里,妹妹是求得了皇上的允准,特地来向皇后娘娘请教管理后宫的事宜的。”

德贵妃慢条斯理地端起刚刚砌好的茶,看见那茶杯上隐约有一点点没洗干净的污渍,便厌恶地皱起了眉头,把茶杯放下。

“皇后娘娘宫里的下人也太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怎么连一个干净茶杯都不让皇后娘娘用上了?”

蒋皇后尽管被囚禁了这一个多月,已经饱尝世态炎凉,但平日里对着的不过是宫人们,而眼前现在是自己多年来的死对头,看见她沦落到如此落魄的地步,更加让她无法忍受。

德贵妃以前对她好歹还维持着明面上的礼数与尊敬,她何曾受过对方这样的讥讽奚落,心头一股怒火顿时腾起蹿了起来,银牙咬得咯咯直响。

蒋皇后冷笑:“无论如何,本宫犯下这么大的罪,皇上都没有废除本宫的皇后之位,本宫仍然是大元的国母。而你只是贵妃,只是皇上的一个好听点的妾而已。本宫的儿子是嫡子,而你的儿子不过是个庶出的。住在这永安宫里的不是你,而是本宫!”

她知道什么最能刺到德贵妃的痛点,果然,德贵妃的脸色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但她很快就再次笑了起来。

“皇后娘娘,就你现在这副样子,亏你还能理直气壮地说得出这些话来。也罢,就当做是你被关在永安宫痛苦难耐的时候,给自己的一个安慰好了。但有一件事,妹妹还是想提醒皇后娘娘。”

她起身,上前凑到蒋皇后的耳边,轻轻压低了声音。

“皇后娘娘能这么安慰自己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希望皇后娘娘别把永安宫糟蹋得太寒碜,妹妹过不久就会住进来了,到时候还要重新翻修整顿,怪麻烦的。”

蒋皇后脸色一变,睁大眼睛,惊骇地瞪着德贵妃。

“你……什么意思……”

但德贵妃只是微微一笑,不再理会她,起身便出了永安宫。

……

三月末,睿王谢逸辰被建兴帝罚在府中闭门思过的一个月期满,谢逸辰又开始在外面走动,但明显比之前低调收敛了很多。

他以前本就行事谨慎,这一来更是变成了默默无闻,有不少人都猜测,睿王这一派怕是要渐渐式微下去了。

只有了解谢逸辰的人才知道,他的意志之坚定强韧,绝不是一次打击就能让他消沉下去,从此一蹶不振的。

以前他的实力还远远不如太子和益王的时候,就是像现在这样,默默无闻,厉兵秣马,在暗中无声无息地积蓄力量。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才犹如一匹黑马般杀出来,一鸣惊人,成了三足鼎立的其中之一。

四月中旬,睿王迎娶理南王嫡女许心心为正妃。

亲事是在正月里定下的,到现在只有四个月,算是很早的了。但众人都知道睿王被建兴帝催着娶续弦,这么急倒是也能理解。

大婚的一应事宜,全部交由礼部操办,按照皇子娶正妃的规制来,一点不多一点不少。谢逸辰在这上面几乎没花什么心思。

成亲当天,他作为新郎,虽然跟平日里一样应对得宜,彬彬有礼,在宾客之间游刃有余地周旋往来,但看得出来有些心不在焉,笑意都不达眼底。

众人只以为谢逸辰是最近心情不好,自己的亲生母亲还被囚禁在宫中,他这个当儿子的就算是娶亲,也不可能在这里笑得满面春风。倒是并不觉得奇怪。

新娘子在出嫁那天,哭了整整一路过来。大元南方据说有哭嫁的风俗,女儿家出嫁的时候都要哭上一场,以表示对父母和娘家的不舍,众人一开始的时候还都任由许心心去哭。

但许心心这一哭起来就停不住,到了拜堂的时候还在哭,全福夫人看着这哭得实在是不成样子,怕影响了喜气,劝许心心赶紧停下,她这才收了眼泪,跟谢逸辰拜堂入洞房。

这件事情后来被人提起来,都是调侃理南王,说他生了一个孝顺的好女儿,而且肯定是个宠女如宝的,所以许心心嫁人的时候才会哭成那个样子,连无数闺阁少女梦寐以求的睿王的魅力都相形见绌了。

宁霏没去看谢逸辰的婚礼。前段时间天天出去应酬,现在她开始为两年后自己的亲事准备嫁衣了。

定了亲之后的女子一般就只有这一件事需要做,一套嫁衣和一套未来夫君的衣服,做上一两年一点都不足为奇。

嫁衣做得越精致,出嫁时就越风光。几年前有一位郡主在十岁时就定了亲,嫁衣绣了整整五年。成亲当天穿出来惊艳全京都,衣裙后摆拖到足有三丈长,上面绣彩灼灼,精美绝伦,引得京都万人空巷,争相来看她的嫁衣。在多年后都为人所津津乐道。

但宁霏是绝没有那个耐心去绣嫁衣的。大多数女子这辈子只为嫁个夫君而活着,人生意义尽在于此,这样自然没什么奇怪。但在她看来,一个姑娘花掉自己人生三分之一的时间,五年的大好青春,就为了那一件衣服,出嫁时一日的风光,实在是太不值得。况且她也不在乎出嫁时风不风光。

绣嫁衣基本上都是紫菀在代劳,反正很多绣工差或者时间赶不及的未嫁姑娘,都会让家里的丫鬟或者外面的绣娘帮忙,自己只是象征性地绣上一部分。

宁霏最讨厌刺绣,连这一部分都懒得亲自动手。紫菀劝她:“小姐,奴婢用的针法都是外面不常见的,您至少学个针法吧,免得以后万一让人知道您根本就不会这些,露馅了就不好了。”

宁霏不想学:“你用那么难的针法干嘛,用我会的那些不就好了。”

紫菀哭笑不得:“奴婢还不是希望小姐的嫁衣好看些,出嫁的那天穿出去也有光彩。您看那理南王府许家的小姐,从定亲到成亲就四个月,理南王府还不是赶着为她准备了一套漂漂亮亮的嫁衣,让她风光大嫁。”

“哪儿有什么风光大嫁。”宁霏说,“她一点都不想嫁给睿王。没听说她在出嫁时哭成那样?”

紫菀惊讶:“那不是因为她舍不得娘家吗?”

“那是去参加婚宴的人自己说的,一群大老爷们哪能看得出女孩子的心思。新娘就算舍不得娘家,上花轿的时候哭一哭就罢了,要是嫁的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人,进新郎家门的时候肯定没有还一直哭的道理。许小姐应该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但迫不得已,才嫁给睿王罢了。”

上次谢逸辰和许心心看亲的时候,许心心一直都是那副心不在焉,神游天外的样子。只有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才能让一个女孩子在面对自己温雅俊美的未来夫君时,心思还完全不在对方的身上。

紫菀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那许小姐还是挺可怜的。”

宁霏心说这哪里是许心心最可怜的地方。世上能有多少有情人可以终成眷属,许心心最可怜的,是嫁给了谢逸辰这么一个男人。

窗子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家小姐不可怜就行了,她嫁给我可是心甘情愿的。”

紫菀被吓了一跳,转过身去,见是一身红衣的谢渊渟在窗口上,这才松了一口气:“见过七殿下。”

宁霏哼了一声:“谁心甘情愿了?”

自从谢渊渟跟宁霏定下了亲事之后,这家伙来安国公府就来得越来越勤了。以前好歹还有点顾忌,现在反正有了名分,就算被人发现,也不会对宁霏的名声造成多大影响,他自然是尽情地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谢渊渟低头看了紫菀正在绣的嫁衣一眼。宁霏抢在前头道:“先说好了,这嫁衣完全不是我绣的,你的那一套衣服我也会让紫菀做,你不准逼着我亲自动手。”

“我没说要让你做绣活。”谢渊渟微微挑眉,“但你什么都不做,至少也得给我做点小东西吧,我作为你的未来夫君,身上一件你亲手做的东西都没有,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他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条空白的帕子:“就绣一条帕子,我保证天天带在身上。”

宁霏也微微挑眉:“带在身上不够,你还要拿来用,擦嘴擦汗什么的。”

“只要用旧了你再给我做新的,我肯定会用。”

“那好。”

宁霏二话不说,拿过那条空白的帕子来,配了几种线,三下两下在上面绣出一片图案来。

谢渊渟接过帕子,左看右看了半天:“这是一条盘着的金龙,旁边围绕着几只黑色的飞鸟吗?”

宁霏:“不,那是一坨屎,旁边的是苍蝇。你刚刚答应我要天天带着,用来擦嘴擦汗的。”

谢渊渟:“……”

正文 168 当年大案,审蒋皇后(求票)

四月末,漠北传来战报,一直跟大元在漠北边境相持不下的大晋军队,刚刚从邻国借来了十万援军。

驻守漠北的李家军本来能绰绰有余地守住边境,现在这十万援军一来,双方兵力差距悬殊,情势一下子变成了岌岌可危。

战报一到,建兴帝紧急召集朝中武将商议对策。

李家军再如何骁勇善战,也只能勉强多撑一段时间,必须增派援军过去。

大元距离漠北最近的军队,就只有驻守西北的镇西王的十六万军队。西北和大元接壤的国家是羌沙,最近跟大元关系还算和平,西北防线可以暂时松一松,先调派一部分镇西军去十万火急的漠北支援。

建兴帝下了圣旨,命镇西王麾下的两员大将带领八万镇西军,火速前往漠北。

但西北距离漠北数百里,八万军队赶过去,至少也要半个月时间。这半个月需要李家军拼死守住漠北,否则一旦这道多年来未曾动摇过的防线被冲破,大元的北境半壁江山,就会顷刻间陷入烽火之中。

消息传到安国公府,李氏恨不得自己也立刻冲到漠北边境去,跟父亲兄长们一起并肩抗敌。

李家全家长年驻守漠北,现在都在漠北军中。李氏之父李庚是辅国大将军,李家军主帅;李氏之兄李长云是云麾将军,李家军副帅;李长云的两个儿子李朔风和李雁声都是李家军里的将领。

只有李氏一人,因为嫁给了宁茂,远在千里迢迢之外的京都,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家人了。

宁霏劝住了李氏。京都距离漠北更远,等她赶过去了,镇西军早就先到漠北了,而且她一人去了也没什么用。

李氏尽管放弃了去漠北的念头,但天天牵肠挂肚地担忧,睡不好吃不好,没几天整个人就瘦了一圈下去。

安国公府里,宁茂也跟她一样紧张,但穆氏却对这些完全不闻不问,天天就是弄孙为乐。

邱姨娘的第二个儿子现在已经快满五个月了,白白胖胖,长势喜人。这孩子十分乖巧可爱,从来不无缘无故地随便乱哭,一见人就喜欢笑,跟穆氏也特别亲近。

穆氏虽然只要是孙子都喜欢,但再公平的长辈,总是会有更偏爱哪一个孩子的。跟已经被宠坏了性子,骄纵任性,动不动就撒泼大闹的宁浩比起来,现在自然是这个小孙子更加招人稀罕。

而且小少爷才几个月大,照顾上需要花费的时间也多得多,穆氏什么都喜欢自己来,但毕竟人年纪大了,精力有限,注意力多放在小少爷这边,自然就冷落了宁浩。邱姨娘也是一样,以前可以天天陪着宁浩,现在要分顾两边,难免忙不过来。

宁浩以前是整个宁府独一无二的男丁,从小到大,一直备受重视和宠爱,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习惯了以自我为中心,周围所有人都围着转的感觉,现在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分到了小弟弟的身上,不再只捧着他一个人,就觉得受了冷落,忿忿不平。

因此,这段时间宁浩闹得格外厉害,为了把众人对他的关注拉回来,隔三差五就要大吵大闹作天作地一番,把汉广堂和琼琚轩里的房间都砸烂了不知道多少遍。

穆氏和邱姨娘也不知道该拿宁浩怎么办,打骂又不舍得,管教又没作用,被宁浩闹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管其他的事情。

宁霏不管穆氏那边闹成什么样,她就是天天陪着李氏,免得李氏这段时间心理压力过大,身体熬出什么问题来。

到五月的时候,又有另一件需要她出面的事情发生了。

谢明敏得了肠痈之症。

肠痈就是阑尾炎在这个时代的叫法。以千年之后的医术,可以通过手术来切除阑尾,而且只是个小小的手术而已,只要治疗及时,基本不会危及生命。

但在这个无法动手术的时代,肠痈就是一种凶险可怕的疾病,很多人得了之后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中医也不是没有治疗的方法,但只适用于初期,后期成脓穿孔了就没办法了。而且效果太慢太轻微,治愈率低下,病人往往是还没等服下去的中药起效,就已经病情恶化而死。

谢明敏的肠痈在发现时,已经到了相当严重的程度,这种时候基本上可以说是药石无医了。太医院的太医们束手无策,只能尽量给她延长性命,减轻痛苦。

但肠痈的痛痛起来非同小可,有很多病人都不是因为炎症,而就是被活活痛死的。即便太医尽了力,谢明敏还是天天疼得死去活来,在床上翻滚个不停,呻吟叫唤声不绝于耳。

建兴帝因为蒋皇后的芥蒂,跟这个女儿的亲密程度稍稍打了折扣,但毕竟是以前从小疼爱到大的,父女之情在那里,看见谢明敏这般痛不欲生的样子,还是心疼得要命。

太医院是的确没办法了,就算拿刀架在太医们脖子上逼着也无济于事,建兴帝便满天下地发榜,重金悬赏寻找能治肠痈的大夫。

但除了江湖上以外,为皇室服务的太医院,其实就是集当代医术之大成的地方,代表了最高的医术水平。太医院都搞不定的病,民间那些大夫就更没有这个本事。

江湖上倒是有医术更加精湛的名医神医怪医之类,可这些人也不是一张悬赏令就能招得来的。

建兴帝焦急之下,想起了还有宁霏,她的医术也是被太医院承认过不在太医们之下的。于是便抱着一份希望,召宁霏进宫,看看能不能治谢明敏的病。

宁霏欣然前往。谢明敏为了太医院看病方便,现在已经不住在公主府,而在皇宫里她以前住的华林宫里。

一进华林宫,里面飘散着一股浓浓的药味。谢明敏刚刚服过安眠的汤药,躺在床上睡着了。

数月不见,她整个人已经被疾病折磨得变了一个样子,骨瘦如柴,脸色蜡黄,两边眼睛深深地凹陷进去,下面是浓重的青黑色眼圈。昔日的娇俏美貌荡然无存。

她现在每天就只能靠着汤药来强迫入睡,虽然对身体有损害,但不喝药的话,疼得根本连睡都睡不着,几天都撑不下去。

让谢明敏睡着,这是宁霏特意要求的,说是她需要在谢明敏的安静状态下给她诊脉。但其实是为了不让谢明敏见到她,否则谢明敏就是死也不会让她诊治。

宁霏给谢明敏把了半晌的脉,又让众人先在外面回避,自己在内间翻开谢明敏的衣裳看了一遍。对建兴帝道:“皇上,安贵公主这并不是肠痈,而是中毒了。”

建兴帝眉头皱起:“中毒?太医院不是说她这是肠痈的症状吗?”

宁霏道:“公主的症状的确跟肠痈几乎一模一样,也难道太医院会这么以为。但臣女刚刚看过公主的身上,她的腰腹和后背位置的皮肤下面,都有大量针尖大小的紫色出血点。肠痈是不会出现这种症状的,这就是中毒的表现。”

太医院的太医们还真没有见过谢明敏身上有什么异常。这群太医都是男性,胡子花白年纪一大把,怎么可能去看公主身上这么私密的地方。

太医院虽然不是没有医女,但因为一开始就把谢明敏的病诊断为肠痈,所以也没有检查遍她的全身。平日里伺候谢明敏的丫鬟宫女,又不懂医术,就算看见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这边太医们正在为没有诊断出安贵公主真正的病情而心虚,担心建兴帝会因此对他们发怒。不料偷眼一看,建兴帝根本就没有理会他们,而是一副震惊骇然的样子,脸色大变,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五年前,孟皇后因为得了肠痈而死,她的身上也有宁霏所说的大片紫色小点。

太医们自然是没有见过,但他在孟皇后生病的那段时间里,尽管孟皇后已经不能侍寝,他还是留在永安宫中,跟孟皇后同床共枕,甚至亲自帮她擦身更衣,看得再清楚不过。

谢明敏不是肠痈而是中毒,那孟皇后当年呢?

建兴帝一把抓住了宁霏的肩膀,脸色一片煞白,声音嘶哑粗粝。

“安贵中的是什么毒?从哪来的?”

宁霏被建兴帝吓了一跳:“皇上!……”

建兴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放开宁霏,但仍然是一脸的急切:“快回答朕!”

“安贵公主中的毒名叫紫述香。”宁霏道,“至于这毒是从哪来的,请恕臣女一时无法准确回答皇上。因为紫述香是一种毒香,不需要入口或者触碰,长期闻香气就会中毒。这香气的来源可以有无数种,臣女需要检查一下安贵公主最近一段时间来住的地方,才有可能发现。”

谢明敏最近住的自然是公主府。因为众人对她的态度的改变,她近来都不大爱出门交际了,留在公主府里的时间比以往更多。

建兴帝猛然站了起来。

“摆驾!去公主府!”

……

建兴帝走得太急,都没来得及提前通报,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公主府时,驸马杨昕正急匆匆地出来迎接,赶得气喘吁吁。

“皇上请恕微臣未曾远迎……”

建兴帝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还没等杨昕行完礼,就不耐地随意挥了挥手让他起来。

这些天谢明敏在皇宫里,杨昕只能进宫去看她,因为他的身体行动不便,每一次来回都要折腾许久。

杨昕本来还想问谢明敏的病情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但见到建兴帝等人的样子,像是发生了更加重大的事情,便没敢开口问。

“你需要查哪里就查哪里。”建兴帝对宁霏道,“其他人能帮忙就让他们帮忙,一定要查出这毒是从哪来的。”

“是。”宁霏应了一声,又转向太医院的众人和公主府的下人们,道:“请各位把能够散发香味,而且安贵公主又有接触过的东西,包括各种香花、香草、熏香、焚香、香烛、佩戴在人身上的香囊香珠等等,全部搜集到这个院子里来。”

建兴帝就在这里,众人哪敢怠慢,立刻四散而去。

谢明敏搬去皇宫里治病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全留在了公主府里。还不到一个时辰,除了那些种在地里不能挖出来的花草以外,大半个公主府里能散发香味的东西,全都被堆放在了院子里面。

“宁六小姐,公主碰过的带香之物,能搬动的全都在这里了,花园里的香花香草实在是太多,恐怕需要您移步过去查看。”

宁霏看了看那一大堆东西,先从谢明敏平时最经常带的几件荷包、香囊和串珠开始,一件件地仔细检查过去。

贴身带的东西看完了,就轮到那些香炉,香烛之类,然后才是数十盆的花草。

谢明敏大约是因为对德贵妃有敌意,养的花草里面带香味的不多,宁霏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那盆夜光兰。

夜光兰的花期已经快要过了,大部分花朵都已凋谢,只有晚开的几朵仍然绽放在枝头上。大白天里光线充足,看不出这种花的奇异之处,但即便花已经快要凋尽,那种馥郁的花香仍然沁人心脾。

夜光兰除了在黑暗中能发光以外,还有一点独特之处,就是异香浓郁。花朵盛开的期间,满院飘的都是它的香气,可维持数月不散。

“应该就是这棵夜光兰了。”宁霏让众人看夜光兰花心当中的一点深紫色,“紫述香表现出来的就是紫色。花是有毒的,散发出来的香气也有毒。公主应该是对这棵夜光兰十分喜爱,天天欣赏,有毒的香气闻多了,最终便中了毒。”

众人一听这夜光兰就是毒源,都下意识地倒退了几步。

宁霏道:“不用担心,紫述香在香气里的毒性微弱,日积月累闻多了才有效果,偶尔吸进去一点是不会有影响的。不过如果直接吃下去的话,立刻就会中毒。劳烦公主府的各位,随便找一只什么动物来。”

公主府的侍卫牵来了一只狗,宁霏摘下几朵夜光兰,在火上烘烤干了,碾成粉末掺进肉里,喂给那只狗吃。只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那狗就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起来,不住地惨叫悲鸣。

众人面面相觑。建兴帝的脸色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这夜光兰是有毒的?为何以前从未听说过?”

宁霏在那条狗的脊椎位置上轻轻一按,结束了它的生命,这才站起身道:“夜光兰来自南疆,臣女也没听说过它有毒。而且紫述香是人制造出来的香,跟夜光兰没有一点关系,不是花本身就有的。应该是有人后来先对花下了毒,把它变成了一棵毒花。”

建兴帝的脸色更沉了。

这棵夜光兰,最早的时候是蒋皇后派人去南疆找来的。

送给孟皇后之后不久就开了花,孟皇后在花期之后没多久,就得了类似肠痈的病症,药石无医,在痛苦中熬了大半个月,最终香消玉殒。

后来这棵花到了谢明敏这里,也是开花的时候,谢明敏也得了同样的病。

“恕微臣冒昧插一句话。”杨昕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开口,“公主虽然喜欢这棵夜光兰,天天欣赏,但照料养护夜光兰的花匠,在这棵花旁边的时间比公主多得多,为什么公主府里的花匠没有一个中毒?”

宁霏看他一眼。这位驸马爷只是身材胖了,但头脑一点都没有因此而受影响,不愧是当年享誉全京都的才子。

“杨驸马这个问题问得很关键。因为紫述香的毒性在正常情况下,可以潜伏在人体内几十年都不会发作,只有碰上了各种参类,才会迅速导致真正的毒发。公主府上的花匠,我想应该是吃不上人参的吧?”

下人们虽说是在贵族府邸里面,也就是吃得比一般百姓好些而已。贴身伺候的丫鬟小厮还能吃到主子剩下的东西,但花匠是肯定不用想的。

整个公主府只有谢明敏和杨昕两个主子,能天天吃得到人参这么贵重的东西。而杨昕是很少去看夜光兰的,因为谢明敏现在反感他,不喜欢让他靠近。

孟皇后那边也是一样,整个永安宫就只有她一个主子,养花的宫女太监不可能吃到人参,所以只有她一个人中毒。

建兴帝听到这里,已经不用再听下去了,衣袖一摆,转身而去。

“宁家丫头,杨驸马,还有太医院的所有人,公主府伺候安贵的丫鬟和照料这棵夜光兰的花匠,全部跟朕进宫。”

他的语气冷得像是要凝结成冰。

“朕有一桩大案要审。”

……

永安宫。

“皇上驾到——”

太监长长的通报声在宫门口响起。蒋皇后又惊又喜又是慌乱。

因为从未想过建兴帝竟会突然来永安宫,她的衣服饰品都没有穿戴整齐,妆容也未收拾,手忙脚乱地刚刚插上一只凤簪,建兴帝就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蒋皇后连忙跪下行礼:“臣妾叩见皇上,臣妾衣冠不整,在皇上面前有失仪态,罪该万死……”

说到一半,感觉气氛不对,抬头一看建兴帝冰冷的脸色,以及后面浩浩荡荡一大群人,脸色顿时也变了。

“皇上这是……”

苗公公伺候建兴帝落座。建兴帝并未让蒋皇后起身,她就只能跪着,膝行转向建兴帝。

“皇后,朕有些事情要问你。”建兴帝缓缓地道,“你务必如实回答。”

蒋皇后一看大堂里站的众人,有宁霏,有谢明敏的驸马杨昕,有公主府的下人,有太医院的太医。尽管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只要宁霏在场,她的心里顿时就是咯噔一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但她只能回道:“皇上请问,臣妾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欺君。”

建兴帝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你为什么要害死画水?”

画水是孟皇后的小字。

蒋皇后万万没有想到建兴帝第一句话问的竟然就是这个,像是一脚踩空猛然摔进了深渊,吓得她一瞬间脸色煞白。

“皇上!这……这话是从何说起?臣妾何时害死孟姐姐了?”

“住口!你这毒妇不配叫她姐姐!”建兴帝突然怒吼起来,“你当年送她的那盆夜光兰里下紫述香,她中毒后的症状跟肠痈一模一样,太医院治不好她,她痛了大半月活活痛死!……你知不知道,你的宝贝女儿把夜光兰要回去之后,也中了紫述香的毒,现在跟画水当年一样,正在床上翻滚挣扎,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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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69 蒋皇后的下场

孟皇后在听到紫述香的时候就已经大惊失色,但更让她惊骇的是谢明敏中毒的消息。

“敏儿中毒了?怎么可能!”

建兴帝冷笑:“怎么可能?当年你给画水下毒,现在你女儿也从同样的地方中了同样的毒,这就叫做天道轮回,因果报应!”

蒋皇后尖叫起来:“敏儿在哪儿?她怎么样了?本宫要见她!”

建兴帝做个手势,宫人从外面抬进来一架软榻,谢明敏就躺在上面。她这时已经从沉睡中醒来,但安眠的药效还没有完全过,虚弱无力地在软榻上痛苦呻吟着,连挣扎都没有多少力气。

一见蒋皇后,谢明敏顿时哭了出来,朝蒋皇后伸出手,仿佛在求蒋皇后救她脱离这份痛苦。

“母后……好疼啊……救救儿臣……”

蒋皇后心痛如绞,什么礼仪也顾不得了,起身扑到谢明敏的面前,抓住她骨瘦如柴的双手,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般直落下来。

“敏儿……敏儿别怕,忍一忍……你一定会好的……母后会救你的……”

她虽然是这么说着,但心里却是一阵绝望的疼痛,紧紧地抓着谢明敏的手,眼泪落得更是汹涌。

当年素问就说过,紫述香之毒无药可解,中者只有死路一条,让她慎用。所以她才放心地把紫述香用到孟皇后的身上。果然,以太医院的医术,根本就解不了紫述香之毒。

当年孟皇后中毒,建兴帝用尽一切手段挽救她的性命,但最终还是无药可医,眼睁睁地看着她病逝。

别说她现在的情况跟阶下囚差不多,即便她能够自己去想办法救谢明敏,她也实在是没有这个办法。

建兴帝只是为了给蒋皇后看看谢明敏现在的情况而已,没打算让母女俩在那里抱头痛哭,不耐地挥手示意几个宫人把谢明敏抬出去,她的呻吟声和哭声渐渐远去,消失在了大门外面。

蒋皇后竭力忍住,才不让自己嚎啕痛哭出来,咬着牙转向建兴帝。

“敏儿到底是怎么中的毒?”

当年素问只给了她那么一点紫述香,她已经全用在孟皇后身上了。这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有的毒药,而素问早已死在三年前,谢明敏中的这紫述香之毒是从哪来的?

建兴帝冷声道:“你还明知故问?你在送给画水的那盆夜光兰上下了毒,夜光兰上个月刚刚开花,安贵不知道那是一棵毒花,跟那时候的画水一样天天赏花,画水中了毒,安贵难道还有不中毒的道理?”

蒋皇后呆住了。

夜光兰?

建兴帝从一开始就提到了夜光兰,可是这夜光兰跟当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当年她是把紫述香下在了孟皇后最常用的一个熏炉里面。虽然并不是直接烧紫述香,但熏炉天天点着,总会释放一点毒香出来,混杂在其他香气里面,不容易被发现,日积月累也能让人中毒。

夜光兰虽然的确是她送给孟皇后的,但她没有在上面动过任何手脚,那就是一棵好看点儿的普通花草而已。

“皇上,臣妾根本没有在夜光兰上下过什么毒啊!要是臣妾明明知道它是一棵毒花,怎么还会让敏儿把她带回去?这不是害臣妾自己的女儿吗?”

建兴帝冷笑:“夜光兰不开花的时候没有香气,不会让人中毒。当年它在永安宫的时候,是快要过了花期,你才让安贵从画水那里把花要走,等画水毒发的时候就找不到毒源和证据,你也可以借此排除掉嫌疑。花都快要谢了,安贵拿回去自然也不会中毒。这一次是因为你被禁足在永安宫,不知道安贵府里的夜光兰开花,没有及时提醒她,所以安贵才中了毒。你不是故意想害自己的女儿,而是恶事做绝,遭了报应!”

蒋皇后只觉得六月飞雪。

建兴帝推论的这些,其实全部都是错的。夜光兰根本就没有毒,谢明敏拿走那盆夜光兰是因为确实喜欢,并不是出于她的指使,也不是为了什么消灭证据排除嫌疑。

当年的整件事情,跟夜光兰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然而现在,从建兴帝这里出来的这套推论,逻辑竟然完整得无懈可击,让她连争辩都无从争辩。

蒋皇后下意识地看向宁霏,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跟宁霏肯定脱不了关系。

宁霏幽幽地望着她,神情平静,但那种平静像是来自地狱里无边无尽的荒芜黑暗,看不到一点光亮。

无数漂浮在黑暗中的冤魂,透过她深不见底的漆黑双瞳,像是透过通往阳世人间的窗口一样,鬼气森森地望着外面,望着那个害死它们的凶手。

蒋皇后一瞬间从头到脚一片冰凉,仿佛有无数寒冷锐利的冰凌,从她的脚下一点一点缓慢地生长起来,冻住了她的全身。

是宁霏做了这一切。

当年她在孟皇后的熏炉里下毒,那个熏炉后来早就被她销毁,永安宫里伺候孟皇后的所有宫人,在建兴帝一怒之下全部被赐死。但凡知道此事哪怕一点点细枝末节的人,除了谢逸辰和谢明敏以外,早已被她用各种方法杀人灭口。

时隔五年,任何人要找当年下毒事件的蛛丝马迹,已经一点都找不到了。

但宁霏却仍然把这个罪名安到了她身上。

没有证据,就创造一个原本不存在的证据,却能够严密到滴水不漏,同样能证明她当年做过的事情。

宁霏以某种办法在夜光兰上面下了紫述香,把夜光兰变成一棵毒花,在开花的时候,导致谢明敏中和当年孟皇后一模一样的毒,引起建兴帝的注意和怀疑。

夜光兰是她送给孟皇后的,当年花开过之后,谢明敏把花要走,孟皇后毒发。现在夜光兰再次开花,谢明敏中毒,所有人都会以为当年的夜光兰就是有毒的,而她害人终害己,毒死孟皇后,结果现在终于报应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

当年夜光兰处在整件事情中,只是一个纯粹的巧合而已,但在宁霏的设计之下,却变成了关键中的关键。所有表现出来的迹象都指明,她就是那个给夜光兰下毒的始作俑者。

无中生有,空穴来风,靠着伪造的证据来揭露真实的罪名,以虚假的链条牵着所有人的鼻子走向真相,玩弄五年前的旧案于鼓掌之中。

这是何等可怕的心思,何等恐怖的手段。

蒋皇后突然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力气,跌坐在地上,惨然笑起来。

她输了,输得彻头彻尾。

哪怕是她现在把五年前的真相全部老老实实地说出来,说宁霏是在伪造证据欺骗皇帝,都不会有人听她的。

当年的所有痕迹已经被她自己抹消得一干二净,就连她自己想找证据都找不出来;而现在那棵带着紫述香之毒的夜光兰,却是实打实摆在众人眼前的证物。

宁霏立过不少功劳,颇得建兴帝信任,而她只不过是前不久才犯过一次大错的戴罪之身,比阶下囚也好不了多少,现在又被查出,她当年害死了建兴帝最心爱的女人。

她和宁霏之间,建兴帝会更愿意选择相信谁,不用想都知道。

她斗不过宁霏。哪怕连这临死之前的反咬一口,她都做不到。

建兴帝望着地上脸色灰白惨然而笑的蒋皇后,眼里全是极度的厌恶和恨意。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蒋皇后的惨笑停滞下来,呆呆地望了建兴帝片刻,突然间爆发出一阵更加疯狂的大笑。

“哈哈!……本宫还有什么要说?本宫只后悔当年没有让孟画水死得更惨一点!……她就是该死!”

“她挡了本宫的路,这还不算什么,我最恨的是她那副故作无辜的样子!凭什么同为后宫的女人,她就可以过得无忧无虑,可以到处装柔弱,装善良,装纯洁,装得跟个观音菩萨一样?凭什么她两只手白白净净的一点血都不沾,不用勾心斗角不用倾轧厮杀,就能被捧得高高在上,受尽万千宠爱?”

“还好,老天爷是公平的,本宫终于还是证明了她根本就不适合待在后宫。像她这种愚蠢软弱的废物,在后宫里迟早只有死路一条!本宫才是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

建兴帝没有听蒋皇后狂笑下去。他的脸上也没有了刚才的厌恶和恨意,而像是极度疲惫一般,整个人看上去都萎缩下去,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他无力地招了招手,让苗公公上前听旨。

“凌迟。”

他只说出了这一个词,仿佛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没有。

苗公公停顿了一下。

凌迟这种极刑,因为实在太过残酷,早在前朝数十年前,就被下令废除了,后面的几任皇帝在位期间,都没有出现过凌迟。

建兴帝如果要重新开始启用的话,就是破坏前朝传统祖制,朝臣们那边可能会有异议。

不过以现在建兴帝的状态,已经禁不起任何刺激,这会儿千万不能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否则天知道建兴帝会变成什么样子。

好在后宫处置妃嫔,都是在慎刑司处置的,跟刑部等三司没有多大关系。只要慎刑司那边守得严密一点,尽量不把消息走漏到朝臣们那边去,私底下动刑,问题应该就不大。

苗公公伺候建兴帝多年,脑子转得极快极灵活,一瞬间就想好了要如何应对,压低声音应道:“嗻,奴才这就去传旨。”

建兴帝疲惫地摆了摆手:“起驾,回龙泉宫,朕今晚想一个人静静,不去任何一个妃嫔那里。”

“是。”

蒋皇后听到凌迟这两个字的时候,竟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坐在地上,哈哈大笑着,一边笑一边哭,那样子极其恐怖瘆人。

她看过去差不多已经疯了。

蒋皇后被押出了永安宫。其他人也跟着建兴帝一起,鱼贯而出。

宁霏落在最后面,在出永安宫大门的时候,对着里面已经空空荡荡的宫殿,深深一拜。

孟皇后被安葬在皇家陵园,她去不了孟皇后真正的陵墓,这里是孟皇后曾经住过的地方,她只能这样祭拜。

当年孟皇后的死,她也有责任。虽然不是她给孟皇后下的毒,但她明知蒋皇后用来做的不会是好事,却还是提供了紫述香给蒋皇后。导致孟皇后明明是被人谋杀,却误以为是病故,那个害死她的杀人凶手,踩着她的尸骨,占着她的位置,五年来逍遥自在,作威作福。

今天,她虽然没有完全翻出当年谋杀案的真相,但至少让真凶落了网,有了跟水落石出一样的结果。

孟皇后的冤魂,在地下应该也能安息了。

正文 170 漠北巨变

蒋皇后下毒谋害孟皇后的旧案翻出,后宫对外的说法是建兴帝赐了她一条白绫,但其实是由慎刑司将其凌迟处死。

大元已经数十年没有用过凌迟这种极刑,一时间找不到能够行刑的刽子手,建兴帝秘密派人去民间寻找,好不容易才找了一个年纪一大把,早已洗手不干的前朝刽子手来。

那刽子手虽然手艺已经生疏,没有割满三千六百刀,但也让蒋皇后活了三天才死。

消息并没有传开,包括谢逸辰和谢明敏等人都只以为蒋皇后是被赐了白绫,但谢明敏听到的时候,当场就昏了过去。

她这时也已经是病入膏肓的状态,快要撑不住了,这一来火上浇油,病情更是迅速恶化。

建兴帝虽然之前因为蒋皇后而迁怒于谢明敏,但看过蒋皇后被凌迟处死后,他的怒意和恨意已经消了大半。

谢明敏在当年的案子里是无辜的,而且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曾经最疼爱的一个女儿。看着谢明敏这么痛苦不堪,命在旦夕,他终究还是心有不忍。

便再次召宁霏进宫,问有没有办法解谢明敏中的紫述香之毒。

办法其实是有的。五年前宁霏告诉蒋皇后紫述香无药可解,不代表五年后也解不了。紫述香是灵枢制造出来的,灵枢离开的这九年里,已经找到了紫述香的解药。

但就算有办法,宁霏也一点都不想帮谢明敏解毒,虽说就算谢明敏继续活着,今后对她也造成不了什么威胁,但她就是喜欢在能把人弄死的时候尽快把人弄死,永绝后患。

不过她不能直接回答建兴帝她没办法,显得太敷衍太没诚意,便道:“臣女目前还不知这紫述香之毒应该怎么解,但愿意为安贵公主尽力一试,只不过皇上要做好心理准备,能不能救得了安贵公主,臣女也没有把握。”

反正她只是尽力,至于能不能把人救回来,她可不保证。这个所谓的尽力,也只是做个样子,让建兴帝看到她没有敷衍了事而已。

建兴帝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叹了口气:“你尽力就是,最后救得了救不了,朕都不会怪罪你。”

“谢皇上。”很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那最后肯定救不回来就是了。

杨昕这时也在一边。他最近一直都在陪着谢明敏,建兴帝见他天天在皇宫和公主府之间来来回回,太辛苦也太麻烦,感念于他对谢明敏的关怀深情,特地破例下了旨,允许他留宿在华林宫。

宁霏和杨昕行过礼告退,出了龙泉宫。

到宫门外的时候,杨昕从后面叫住宁霏。

“宁六小姐,请留步。”

宁霏停住,回过头:“杨公子?”

杨昕看了看跟在宁霏身后的四个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宁霏朝那四个宫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退到远处,她则是和杨昕走到了宫墙边的僻静角落里。

“杨公子有什么事?”

杨昕微微一笑:“宁六小姐,杨某发现你每次在有别人在场的时候,都是叫杨某驸马,私底下说话的时候,就变成了叫公子。这是为何?”

宁霏心说那是因为我觉得你跟谢明敏一点都不配,在别人面前叫驸马那是礼数,私底下再叫就觉得别扭。

虽然杨昕现在是这副不敢恭维的外貌,但她还是觉得他跟谢明敏作为夫妻,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他是鲜花,谢明敏是牛粪。

但这话她总不能在杨昕面前说出来,避开问题,道:“杨公子特意叫我留下来,该不会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吧?”

杨昕的脸色正了下来:“自然不是。杨某是希望,宁六小姐能救安贵一命。”

宁霏道:“我已经答应皇上我会尽力救治安贵公主了。”

“可是你其实并不想救她。”杨昕一针见血,“杨某看得出来,你有救她的办法,只是不想救而已。”

宁霏停了下来,望着杨昕,半晌之后才笑了起来。

杨昕的眼力,的确是她见过的数一数二的敏锐,在这种人面前装糊涂是没有用的。

“杨公子肯定知道,安贵公主前不久刚刚设计想要让我身败名裂,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名声跟性命一样重要,安贵公主这不啻于是要置我于死地。我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就算不愿意救她的命,应该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杨昕平静地道:“自然是人之常情。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圣人都没做到这个份上,杨某怎么可能对宁六小姐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杨某只是想以自身微薄之力,跟宁六小姐做个交换。”

宁霏眨了眨眼睛:“杨公子要我救谢明敏的命,你能给我什么作为交换?”

杨昕语气平和:“杨某一无滔天权势,二无巨额财富,有的只是区区孑然一身,以及心上比旁人多生了一两个窍,肚里多装了三五两墨水而已。宁六小姐若是救了安贵,可以要求杨某做任何一件事情,只要不违道义,什么都可以。杨某虽然不才,但读了几卷圣贤书,还算明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无论这事情有多难,赴汤蹈火也会为宁六小姐做到。”

宁霏打量了他片刻,摇头叹了口气。

杨昕道:“宁六小姐是在为杨某觉得可惜?”

宁霏啧了一声道:“你这样跟人谈话,就让人觉得很没意思了。”

她心里想什么,他都能猜得中,而且还要说出来,就跟站在一面有读心能力的镜子前面一样,这还让人怎么愉快地聊天。

杨昕笑道:“杨某平日里跟人说话自然不是这样的,今天为了做成这笔交易,自然要多让宁六小姐看看杨某的能力。冒犯之处,请宁六小姐见谅。”

宁霏自然知道他的能力。当年京都的第一大才子,聪明绝顶,才华横溢,绝不是浪得虚名的。

她也正是因为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跟杨昕在这里说这么半天的话,换做一般人提出要她救谢明敏的命,她早就转身走人了。

“好了,我答应你的这个交易。”宁霏说,“但我现在暂时还不需要你做什么事情,这个条件,要留到以后再提。”

“当然可以。”杨昕说,“只要杨某还活着一天,就欠着宁六小姐一个承诺。”

宁霏抬头看了看时辰:“我今天会派人把解药送到公主府上。但事先说明,我从未给人类下过紫述香,也没有在人类的身上试验过解药的效果,只是对多种动物证明有效而已。保住安贵公主的性命应该不成问题,但解毒的最终效果,我也不敢确定。”

“好的,杨某知道了。”杨昕说,“多谢宁六小姐。若是宁六小姐什么时候想起了需要杨某做的事情,也可以随时派人来公主府找杨某。”

“好。”

这里还在皇宫里,一男一女两个人单独在外面聊久了,给人看见了影响不好。宁霏也没多说下去,转身准备走的时候,杨昕在后面补了一句。

“宁六小姐不必为杨某觉得可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宁霏望着他,半晌后说:“我知道。”

对于这一点,没有人比她了解得更清楚了。她现在为杨昕感到可惜,但当年的她,又何尝不是也觉得自己不需要别人的可惜。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等到了真正知道何为冷何为暖的那一天,总会知道的。

……

宁霏回去后,如约派人送了解药去公主府,杨昕收下了。

她当时说的是实话,这解药从来没在人类身上用过,她也不知道解毒的效果到底如何,而且谢明敏中的毒已经拖了很长时间,应该是很深了,只能听天由命。

但也不知是谢明敏运气太好,还是杨昕照顾她照顾得太精心,她的命不但是保住了,而且身体最后也恢复了七八成,没留下什么中毒的后遗症。

半个月后谢明敏能够下床走动,去见建兴帝的时候,已经是一副接近正常人的身体状况。只是因为重病一场,元气大伤,整个人看过去消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憔悴,还带着虚弱的病容。

天底下终究少有因为自己的配偶是个人渣,就跟着厌恨自己孩子的父母。建兴帝虽是皇帝,终究也是个父亲,见昔日最疼爱的女儿这般病怏怏的虚弱样子,难免也是心疼的。

谢明敏在建兴帝面前痛哭失声,直斥蒋皇后当年的滔天大罪,丝毫没有因为亲生母亲被凌迟处死而悲痛的意思。并且自请去孟皇后的陵墓守陵一年,以赎蒋皇后对孟皇后犯下的罪过。

谢明敏之所以从小能深得建兴帝宠爱,就是因为在所有公主中,她是最能摸准建兴帝心思的。

建兴帝喜欢看到子女有情有义有孝心,蒋皇后倘若犯下的只是一般的罪行,他处罚蒋皇后,子女为蒋皇后求情担罪,就像谢逸辰之前做的那样,必然会赢得他的好感。

但这一次蒋皇后犯的是弥天大罪,谋杀的还是他当年最心爱的女人,严重程度完全是两码事。要是这种时候还不知好歹地对一个建兴帝深恨的罪人表现出悲痛,那就完全适得其反了。

去皇室陵墓守陵,是最苦最难熬的事情。吃、住、睡都在陵墓前面,不管寒冬炎夏,都只能穿单一的粗布麻衣,三餐只有粗茶淡饭,不荤腥,不饮酒,住的也是最简陋的地方。每日要在灵前跪满三个时辰,焚纸上香,逢各种忌日还要卒哭。

皇室子弟就算直系亲人去世,在皇陵也只需要守满一个月甚至更短的时间,回来继续戴孝即可。守陵因为其苦,往往是被拿来作为惩罚使用的,哪个皇亲国戚或者后宫妃嫔犯了什么事,被罚去陵墓守陵一年三年。

谢明敏提出为孟皇后守陵一整年,孟皇后还不是她的亲生母亲,足见其诚意。

建兴帝对谢明敏的态度更加缓和,本来想让她先养好了身体再去守陵,免得熬不住那边的清苦。但谢明敏执意要立刻就去,建兴帝拗不过她,便下了旨,由着她去了。

……

六月初,漠北再次传来战报,震惊了整个大元。

五月初被派出增援的八万镇西军,按照原计划,从西北到漠北要二十天时间左右。但恰逢五月是大元的雨季,连日暴雨导致多处山体塌方,堵了道路,镇西军过了足足一个月才到达漠北。

但到了那边才发现,由李家军镇守的漠北,局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正文 171 李家败落

李家军在大晋两倍的兵力压境之下,拼死苦守了一个月,但终于还是没有坚持到镇西军前来。

镇西军到达的时候,李家军驻守的漠北第一关,赤门关,被大晋军队攻破,大晋军队已经突破边境,进入大元国土,占领了不少漠北村镇。

漠北气候干旱少雨,虽然不像大晋那样,国土上绝大部分地方都是草原、荒漠和戈壁,但也十分缺水。能形成村落的地方,都是草原上的河湖,荒漠里的绿洲,有充足的水源才能吸引人们聚集定居。

水源就是漠北土地上的生命之源,只要占领了这些水源所在的地方,就等于是抓住了这片土地的命脉。

动辄数万的军队,在大漠里没有大量的饮水作为补给,打起仗来连三天都坚持不到。失去了据点的李家军无法抵御大晋军队,已经往后退了上百里之远。

而最让人震惊的是,李家军主帅李庚、昭武校尉李朔风、振威校尉李雁声,在赤门关被攻破的那一战里,祖孙三人全部战死,乱军之中尸骨无存。李家军副帅李长云,在赤门关失守后,麾下军队被屠戮殆尽,而他自己最后则是向大晋献降,带着李家军在漠北的兵布图和边防图,投进了大晋军队。

消息传到京都,满城哗然。

李家军以前在百姓们心中,威望极高,深受拥戴,一直被视作驻守漠北的擎天之柱。只要李家军不倒,漠北就永远不破。

可现在李家祖孙三人战死赤门关,李家军连失主帅副帅,已经是群龙无首。就算镇西军已经赶到漠北,大晋军队也已经攻破最重要的漠北天险赤门关,进入大元国土内,占据了有利的地形。

最令人不能接受的是李长云的投降。李氏一族满门,尽是英勇忠义之将,谁也想不到李长云身为李庚之子,李家军副帅,竟会做出这种贪生怕死,投敌叛国的事情。

消息传到安国公府,李氏第一个反应就是摔了手里的账册,往外面冲去。

“我不相信!爹和朔风雁声不可能死!大哥更不会向大晋投降!我要亲自去漠北!”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宁霏也不能再去拦她。之前劝李氏,是因为她去了漠北的确没什么用,但现在已经不是有用没有用的问题。

父亲和两个侄子战死在赤门关,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兄长向大晋投降,现在正背着叛国投敌的罪名。李氏作为李家的女儿,要是还能在千里之外的京都安安稳稳地坐着,那才叫怪了。

李氏不顾安国公府里丫鬟下人们的阻拦,飞快地收拾了东西,带上一批原先属于李家,在她出嫁时跟着她一起来到京都的护卫,立刻就要出发。

宁霏也准备跟她一起去。漠北正在战乱之中,李氏这么急匆匆地前往,身边虽然带着那些护卫,但一旦遇上大晋军队的话,这些护卫相比之下微不足道。有她同行,至少多个照应,万一李氏受伤的话,就更需要她了。

李氏不同意:“这是李家的事情,娘去就可以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弱不禁风的,连京都以外的地方都没怎么去过,去漠北那么危险恶劣的地方干什么?”

宁霏摇头道:“娘是李家的人,我身上流的血至少也有一半算是李家的吧,外公、舅舅和表哥他们出事,跟我自然有关系。况且我也没那么弱不禁风,珠玑会骑射第一名,未必就比娘差。李家长年镇守漠北,流着李家血液的女儿,怎么能连漠北的土地都不敢踏上去?”

李氏怔住,片刻后才扬起了眉,把手里的那条马鞭丢给宁霏。

“说得不错,李家的后人无论是男是女,都不能一辈子娇养在深宅里面,见不得漠北的风沙。你也尽快收拾一下,东西不用多带,我们轻装出行,沿途再补上。”

汉广堂那边,穆氏就算再两耳不闻窗外事,这时也得到了李家出事的消息。

穆氏派了钱妈妈来琴瑟居这边,本来是想把李氏叫到汉广堂去问问情况,结果钱妈妈到了这边,一眼就看见李氏和宁霏牵着马匹带着行李,正准备出安国公府。

“夫人!六小姐!”钱妈妈大惊,叫了起来,“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漠北。”

李氏因为跟穆氏闹僵,对这个在穆氏身边伺候的老妈子也十分不待见,冷冷地甩了两个字给她。

反正该向府里交代的事情,她已经都交代给几位管事了,至于穆氏那边是个什么态度,她才不想管。

“漠北?”钱妈妈惊叫得更加大声,“夫人去那种地方干什么?您是安国公夫人,怎么能自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等等,您这是……您居然还要带着六小姐一起去?这就更不行了!……哎!夫人等等!老奴要先去禀告老夫人啊!”

李氏被钱妈妈的大呼小叫吵得脑袋都疼,没有理会,直接绕过钱妈妈往门口走去。

钱妈妈哪敢就这么放她走,连忙上前拦她:“……夫人!您不能去!”

李氏以前在军中也是练过武的,哪里是一个老婆子能拦得住,随手一推,就把钱妈妈推得在地上重重摔了一个跟头。

她连看都没看一眼,带着宁霏从正在惨叫哀嚎的钱妈妈身边大步走过,头也不回地走向安国公府的门口。

但是两人正要出去的时候,在门口碰上了刚刚从早朝上回来的宁茂。

宁茂看着母女两人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呆住了:“你们这是……”

“哎哟!老爷可算回来了!”

钱妈妈停下了哀嚎,连滚带爬地扑到宁茂的身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嚷叫起来。

“老爷,您快劝劝夫人啊!她要亲自带着六小姐去漠北!”

宁茂今天上朝,朝上建兴帝和文武百官们议论的就是李家人的事情。

李庚、李朔风和李雁声战死,李长云投敌,虽然只是消息刚刚传到了京都,但已经足够整个京都传得沸沸扬扬。

远在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李家的这几位将领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还一个都没有找到,建兴帝暂时自然也无法确定要如何处置李家。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李家三代四个男丁,三个战死一个投敌,李氏一门算是彻底完了。现在最迫切的不是应该怎么对待李家,而是国境已经被攻破,局势一片紧急混乱的漠北那边该怎么办。

早朝的后半部分,众人讨论的都是漠北的战事。但下朝之后,还是有不少朝臣用异样的眼光朝宁茂这边看过来。

投敌叛国罪和谋反忤逆罪一样,都是大元最重的罪名之一,要是李长云最后真的被判了这个投敌叛国的罪名,无论他能不能被抓得回来,李氏的九族都得遭到株连。

宁茂娶了李长云之妹,是李家的姻亲,到时候肯定也会受到影响。

宁茂满腹心事地从朝上回来,结果一到家,就又碰上了更加闹心的事情。

宁茂还没来得及开口,汉广堂那边穆氏已经从门口赶过去禀报的门僮那里得知了李氏要去漠北的事情,顿时大怒,亲自赶了过来。

“去漠北?李氏,你这是疯了不成?……你一个女人家,身为安国公夫人,顶着从二品诰命夫人的身份,给我安安分分待在安国公府里就是了,你抛头露面地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成何体统!……漠北那边现在乱成什么样子,那些大晋士兵见了女人就糟蹋,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我们宁家还要不要脸面,要不要名声!”

大元的女子虽然比前朝自由些,没有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程度,但传统观念毕竟根深蒂固,女人就该待在家中相夫教子,不能到外头去乱跑。尤其是像李氏这种嫁进高门世家的,身份高贵,更要十分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否则就容易遭人诟病耻笑。

女子平日里出门参加宴会,走亲访友,偶尔去京都郊外游玩一趟,上个香拜个庙。社会舆论能接受的所谓“出行”,就只在这些范围之内。

至于像李氏这样,没有夫君和家中其他长辈的陪伴,只带着自己的女儿跟一队护卫,远走千里,去漠北那种地方的,就是严重的不守妇道了。

要是太平盛世里的繁荣文明之地,那可能还好些,漠北现在正处在战乱之中,女人在那边更加危险。李氏这一去漠北的事要是传出去,宁府的背后还不得被全京都的人指指点点,脊梁骨都得给戳断。

李氏冷笑:“你们宁家要不要脸面名声我不关心,我的家人在漠北那边出了事,我要是还能安安稳稳待在安国公府里面,我就不配为人之女,也不配为人之母。都给我让开!”

穆氏暴跳如雷:“你这个大逆不道的逆妇!你今天要是能走出安国公府大门一步,我就不用当这个宁府的老夫人!来人啊!给我把大门守死了!谁也不准出去!”

穆氏一声令下,一群家丁和侍卫立刻围了上来,严严实实地堵住了安国公府的门口。

宁茂站在众侍卫的最前面,堵在门口处,一脸坚决:“夫人,你绝不能去!”

这次他不能再站在李氏那边了。就连穆氏这个不把名声看得那么重的,尚且知道要是让李氏去了,宁府会被人议论成不知道什么样子,更何况是他自己。

李氏一看门口被堵死,她已经不能直接冲出去,又有穆氏和宁茂的强硬命令在这里,想要出去的话,除非硬闯。

她手下的那些护卫都是当年在战场上的腥风血雨里厮杀出来的,一个都能顶得上好几个安国公府里这些只会虚张声势的家丁,真动起手来的话,他们未必就赢不了。

但她还是犹豫了。

宁茂最不喜欢舞刀弄枪的女子,她在宁茂面前,一直都在尽力表现出他喜欢的温婉贤惠的女子形象。哪怕是她自己不动手,在他面前命令自己的护卫们跟安国公府的人打起来,这般粗野暴力的事情,她以前也是连想都不敢想。

而且这里是安国公府大门口,一旦在这里打起群架,整条街都能看得到,不到一天时间就会传遍全京都。

那她和安国公府之间的关系就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京都没有任何一个高门望族,能容忍得了家里娶的媳妇,在自己家门口跟夫君和婆婆等人大打出手。

这完全就是所谓的恶妇,是把夫家的脸面和尊严狠狠地摔在地上踩。哪怕这个媳妇再跋扈,娘家再势大,十有八九也是一纸休书扫地出门的结果。

正文 172 抬平妻(一更)

宁茂见李氏犹豫,立刻趁热打铁,走上前几步,放缓了语气。

“夫人,我们不让你去漠北,是不希望你出事情。漠北那边现在太危险,遍地烽火狼烟,数十万军队都挡不住大晋军队的攻势,你只带着这一队护卫,万一遇上了大晋军队,怎么逃得出生天?而且还有霏姐儿,她才多大,你也要带着她到那种战乱之地去涉险吗?”

李氏的语气也稍稍软下来。

“霏姐儿我可以不带去,但不管多危险,我必须亲自去漠北一趟。要是你的父母兄弟也出了这种事情,你能安心坐在家里八风不动吗?”

“你听听!”穆氏气得当即叫起来,“这逆妇说的这是什么话!诅咒老婆子我早点死是不是?”

宁茂给了穆氏一个眼色,让她稍安勿躁。

又对李氏道:“我知道夫人是为家人担心,你去漠北,其实就是为了寻找岳丈和两位侄儿的下落,还有内兄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也不用非得你亲自去,我会派我的一批下属去一趟漠北。漠北那边有一些当地郡守和军中将领,都是我有过交情的,我写几封信让他们带过去,让他们帮忙一起寻找,总会比夫人要快些。”

说着立刻对还在门口的车夫吩咐道:“把马车掉个头,我等会儿再去一趟官衙。”

李氏本来还想说话,宁茂拉住她道:“夫人别着急,我的那些人办事能力都不错,一定能帮夫人查得一清二楚。有任何进展,都会随时传信回来告知夫人。夫人暂时就先在家里等着,要是我派去的人实在什么也找不到,到时候夫人再想去漠北,我保证绝不阻拦夫人。”

宁茂都好商好量地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李氏要是再一路硬打出门去,那就变成了她不讲道理。

只得勉强答应下来:“我只给你十天时间,十天后要是什么消息都没有,我还是会亲自去漠北。”

宁茂连连答应着,让下人们送李氏和宁霏回去,自己则是亲自送穆氏回汉广堂。

穆氏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两眼直翻白,再气下去恐怕就要不好了。

回到汉广堂,在几个丫鬟婆子的伺候下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立刻就拍着桌子咆哮。

“你现在还对那逆妇那么客气干什么!以前是她背后有李家撑腰,我还能姑且忍她,现在李家都倒了,她还这么不守妇道,嚣张跋扈,一点都不把你和你亲娘放在眼里!我看你就该一纸休书把她给休了,扫地出门,她爱滚哪儿滚哪儿去,去漠北被那些大晋士兵糟蹋了,也跟我们宁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宁茂被穆氏吼得脑袋都在嗡嗡响:“母亲,我们现在不能休她……”

“为什么不能?她给公婆守过三年孝了?她嫁给你的时候前贫贱后富贵了?她李家的人都死光死绝,没娘家可回了?三不去她符合哪一条?”

李家是一个不小的家族,在漠北统率李家军的只是其中一个分支,本家宗族还在南方。只不过双方早在李庚那一代就已经分家,各过各的,现在很少有往来。但即便如此,李氏还是不符合“有所取无所归”这一条。

宁茂更加头疼:“儿子说不能休李氏,不是因为三不去的律例。母亲想想看,睿王娶前一位睿王妃南宫清,也是看中了南宫清背后的南宫家,但在南宫家失势之后,睿王并没有马上休了南宫清,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怕人说睿王凉薄势利,这边南宫家刚刚倒台,那边他立刻就抛弃了恩爱五年的发妻,这做法太过难看。现在我们安国公府也是同样的情况,要是我们这么做的话,脊梁骨还不得被人戳断?儿子以后在朝上为官,会被人怎么看待?”

穆氏只是个浅薄愚鲁的内宅妇人,只知道看李氏不顺眼,恨不得李氏立刻滚蛋最好,哪懂得这其中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利害关系。

但听宁茂说得严重,也不敢再闹着要宁茂立刻休了李氏,只道:“那就再等一段时间,总之你一定非休了她不可!”

宁茂连连答应着,穆氏想起来,又问道:“你该不会真要派什么人去漠北帮她找李家人吧?现在那个李长云可是背着投敌叛国的老大罪名,旁人忙着跟李家撇清关系都来不及,你还大张旗鼓地联系那么多人去找他们?”

宁茂无奈地说:“母亲别急,儿子要是不那么说的话,李氏哪能安得下心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儿子不可能派人去漠北的,至于那些传回来的消息,让别人代写几封信装装样子给李氏就行了,反正她相信儿子,也看不出这信到底是不是从漠北来的。”

穆氏这才放了心。

李氏没有去漠北,在安国公府忧心如焚地等了八九天,尽管没有旅途奔波之苦,但也是天天吃不好睡不着。

这里到漠北千里之遥,就算是以最快的加急速度,一天走个两三百里,也得三五天才能到漠北。再飞鸽传书回来又得至少两天。她只给了宁茂十天时间等消息,其实应该算是很短的了。

但在第九天的时候,宁茂就拿着一封信来找她,脸色很不好看。

“夫人,漠北那边有消息传回来了,你……还是自己看吧。”

李氏一看宁茂的脸色,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一颗心脏砰砰乱跳,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那张卷起来的小纸条,展开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犹如一个巨大的晴天霹雳轰然砸在了她的头顶上。

纸条上面只有很简短的几句话。李庚和李朔风李雁声三人的尸体已被找到,李长云在投降进大晋军队之后,也已被杀,尸首都被挂了出来示众。

李氏身子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

原先李家巨变的消息传到京都的时候,她还抱着一线希望,李庚三人只是失踪而已,在乱军之中他们也许还能活得下来,李长云投敌的事情也有可能是误会。

但现在他们的尸体全都找到了,那就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夫人!”

宁茂连忙扶住李氏,叫府医丁大夫过来。

丁大夫给李氏看过之后,说她只是一时悲痛过度,气血攻心,所以才会晕厥过去,没有什么大碍,开了个方子就罢了。

李氏醒来之后,一句话不说,也不流一滴眼泪,只是靠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发呆,那样子像是已经没有了一点生气。

宁茂安慰开解了她几句,那边穆氏就派钱妈妈过来,催着叫他过去,宁茂只得先放下李氏,去了汉广堂。

穆氏的确是有事情找宁茂的。

在大元,嫡子一般是在满十岁之后,就有承袭父辈爵位的资格。也就是说诸王公侯的嫡出儿子,十岁就可以请封为世子了。

过两个月就是宁浩的十岁生日,但宁浩是庶出儿子,按照大元律例,除非父辈失去生育能力而又没有留下任何嫡子,庶子才能承袭世子之位,否则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前几天邱姨娘听说李家败落的事情,又想到自己的儿子已经将满十岁,心里便起了这个主意。打了两天算盘,终于来汉广堂找穆氏,在穆氏面前好好哭求了一番,要穆氏把她立为平妻,这样她的儿子宁浩就是嫡子,有资格被封为世子了。

李氏被休弃是迟早的事情,她不能白白等着,让宁茂再去娶下一个正室,生出其他的儿子来,必须尽快争取到自己的身份地位。

安国公府的两个孙子都是身份低微的庶子,穆氏本来就很不痛快,她一向把宁浩和刚出生的小孙子疼爱得跟心肝宝贝眼珠子一样,邱姨娘这一番话正合她的心意。

既然不能改变他们是从哪个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那改变他们母亲的身份不就行了。

李氏那个逆妇凶悍善妒,以前她得势的时候,能让宁茂纳妾就是她最大的容忍限度,要是提出给宁茂抬个平妻的话,她能把安国公府的屋顶都掀翻了去。现在好了,李家完蛋了,李氏没了靠山,再善妒也闹不起来,还怕她干什么。

所以穆氏把宁茂叫了过来,要他把邱姨娘抬为平妻。

“你看安国公府就只有邱姨娘生了两个儿子,李氏除了一个丫头片子以外连个蛋都没下,论功劳邱姨娘可是比她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完全有资格被封为平妻。浩儿和虎哥儿是你现在仅有的儿子,你难道忍心他们一辈子都是低人一等的庶子?”

宁茂有些犹豫。大元不是没有抬平妻的做法,但非常少见,因为自古以来妻是妻妾是妾,泾渭分明,抬平妻是为了让妾享受到妻的待遇,对于原本的正室是最大的不公和不敬,这就是一种典型的宠妾灭妻的行为,因此一直受到诟病。

虽然他的正室没有儿子,而妾侍却生了两个儿子,抬平妻多少能容易理解一些,但对于一向重视名声形象的他来说,这仍然不是一下子就能答应的事情。

“这个……儿子现在年纪还不大,也不是这辈子只有浩哥儿虎哥儿两个,今后还会有儿子的……”

穆氏听他的意思是没了李氏之后,他还会再娶下一任正室夫人,再生儿子,顿时就不答应了。

“邱姨娘有什么不好的?她伺候了我跟你十几年,恭谨孝顺,贤良淑德,还生了两个乖巧可爱的儿子,比李氏那个逆妇强上百倍,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反正你也说过段时间就会休了李氏,等李氏滚出去之后,就直接把邱姨娘扶为正室夫人,浩哥儿和虎哥儿都是嫡子,这不是正好?”

穆氏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邱姨娘是她的亲戚,从小知根知底,又惯会做小伏低地讨好她,把她伺候得妥妥帖帖的。她在邱姨娘面前最能摆老夫人的威风,所以对邱姨娘也最为满意,已经不想换人了。

都说媳妇儿熬成婆就该享福了,但她这么多年来在李氏那里尽受憋屈气,就算是李氏刚当新妇的时候,也是连立规矩都没怎么给李氏立过。要是宁茂再从外面娶一个新的正室夫人进来,跟李氏以前一样家大势大,不好欺负,那她还怎么享这婆婆福?

穆氏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再明智不过,竖起眉毛,语气斩钉截铁。

“就这么定了!先把邱姨娘抬为平妻,给浩儿请封世子,等休了李氏之后,就把邱姨娘扶正!你先前说暂时不能休李氏,我都让步了,现在这一条要是再不答应,绝对不行!”

正文 173 幡然醒悟

宁茂又是一阵头疼。

他再娶正室夫人,本来是不可能随便娶一个的,总得家世背景跟李氏差不多,双方联姻能给他带来助益才行。

但是穆氏目光短浅,只贪图享受眼下一时的婆婆威风,根本考虑不到这么长远的地方。他要是跟穆氏解释这个,穆氏肯定听不进去,还得骂他不孝,宁愿让母亲被媳妇作践。

孝字大过天,穆氏要是坚决让他扶正邱姨娘的话,他还实在是不能不听。否则要是穆氏不依不饶地一闹起来,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罢了,他现在的官职已经到了从二品尚书右仆射,再想往上的话,靠姻亲关系也是不大可能的,顶多是能帮助他稳固他现在的位置。而且他现在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穆氏非逼着他扶正邱姨娘,就先扶正算了,要是以后碰上合适的联姻对象,到时候再说。

“好了好了。”宁茂无可奈何地说,“我答应母亲就是。明天就先去官衙登记,把邱姨娘扶为平妻。”

穆氏这才满意。

……

李氏那边,对于宁茂的离开,她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眼神凝滞地直直望着前方,目光一动都不动。无论别人对她说什么,她都像是根本听不见,要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几乎就跟木头人没有什么分别。

丁大夫开过药方,厨房那边很快就熬出药来,由月季送过来,喂了李氏大半碗,李氏也毫无反应地任凭她去喂。

月季知道李氏是一夕之间失去好几个亲人,太过悲痛,一时无法从这么大的打击中缓过来。看着她这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夫人,您别再这样了,您还有六小姐呢,为了六小姐,您也得好好保重身体啊……”

外面房门打开,宁霏走了进来,看见靠在床上的李氏,微微蹙起眉头。

“月季,你先出去吧。”宁霏对月季说,“这里有我就行了。”

月季行过礼退下,宁霏坐到李氏身边,拉过李氏的手腕正准备给她诊脉,发现李氏手里还抓着一张纸条,就是从漠北传来的那封信。

宁霏把纸条取出来,看了一遍,又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问李氏:“娘,漠北有玉绵纸吗?”

李氏本来像是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这时的目光竟然动了动,落到宁霏手里的那张纸上。

宁霏自言自语道:“听说这玉绵纸是用青檀树树皮做的,但是青檀树只生长在中原和南方,漠北那边根本没有,所以也只有中原能见到玉绵纸……”

她话还没说完,李氏就一把将她手中的那张纸条夺了过来。

她从小在漠北长大,从来没见过漠北有玉绵纸。漠北本来就不是什么文采昌明之地,那边也有自己当地特产的纸张,又不是缺纸,没人会千里迢迢地把产于中原的玉绵纸运到漠北去卖。

而宁茂派去的那些人,更不可能带着玉绵纸去漠北,那他们为什么会用玉绵纸从漠北写信回来?

李氏一句话不说,从床上下来,出了房间。

宁霏在她后面微微一笑。

她早猜到宁茂会耍什么把戏,但当时并没有提醒李氏,任由宁茂去骗她。

执迷不悟的人,总要等到亲眼见到了事实真相的残酷,否则恐怕一辈子都清醒不过来。

李氏出了琴瑟居,打听宁茂在什么地方,得到的回答是老爷在邱姨娘的琼琚轩里。

李氏呵呵冷笑。她家里陡逢剧变,她听到噩耗悲痛过度,在那里不说不动像木头人一样的时候,他竟然去了姨娘那里!

李氏直接去了琼琚轩,门口守门的婆子见她过来,吓了一大跳,正想要进去通报宁茂和邱姨娘,李氏一伸手就把她的下巴捏脱了臼,把她重重甩到一边,那婆子一头撞在院墙上,人事不省地晕了过去。

院子里的其他两个丫鬟从未见过平时温柔文静的夫人,动起手来竟然这般干脆狠辣,也全都被吓到了,见李氏的目光朝她们扫过来,齐齐往后倒退了几步,噤若寒蝉,一声都不敢出。

李氏大步往琼琚轩堂屋走去。

堂屋里,穆氏、宁茂和邱姨娘都在。邱姨娘刚刚得知她即将被抬为平妻,欣喜若狂,跪在穆氏面前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谢老夫人!……不,谢母亲!儿媳今后一定会好好孝敬您伺候您,让您抱上一大群的大胖小子!”

穆氏就爱听这话,笑呵呵地扶起邱姨娘:“你是个好的,娘做主把你抬为平妻也是理所当然,你以后就是茂儿的正室夫人,可得好好相夫教子,娘少不了疼你的份儿。”

“砰!”

大门一下子被推开,李氏站在门口,一脸的冷笑。

宁茂如遭雷击一般,一下子站了起来,满脸惊慌。

“夫……夫人……你怎么来了……你不是……”

“国公爷怎么还叫我夫人?”李氏一脸讥讽,“你们不是刚刚已经有了一位新夫人吗?”

宁茂也不知道她站在门口听了多久,应该是什么都被她听见了,一时间手足无措,尴尬万分。

可她受了那么大的打击,这会儿不应该是在琴瑟居躺着吗?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外面守门的下人为什么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浩儿快满十岁了,你又没有儿子,娘一定要让我抬邱姨娘为平妻,这样浩儿就可以请封世子……我正打算告诉你……”

“告诉我?”李氏的冷笑越发刺耳,“原来抬平妻这么大的事情,国公爷一个字都不用跟自己的正室夫人商量,只要告诉我一声就行了吗?”

穆氏见不得李氏这般咄咄逼人地对着自己的儿子,也站了起来,理直气壮地道:“没错,这就是我和茂儿两人做的决定,你算什么,有什么商量的资格?你识相的就给我老老实实接受邱姨娘为平妻,不接受就给我滚出我们安国公府,正好把正室夫人的位置让给邱姨娘!我早就想撵你这个占着窝不下蛋的逆妇了!”

邱姨娘在旁边听着,暗暗窃喜。果然李氏就只是仗着李家的势作威作福,穆氏以前就算是再暴怒,也不曾说过要休了李氏的话,一直忍气吞声。如今李家一倒,穆氏立刻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赶人了。

穆氏这话一出,李氏和安国公府非得翻脸不可,她的安国公夫人之位,就十拿九稳手到擒来。

李氏在穆氏这般破口大骂之下,并没有对穆氏动怒,而是冷冷地看向了宁茂,像是在等着他的反应。

宁茂避开她的目光,低声劝穆氏道:“母亲,你少说两句……”

“哈哈哈!”

李氏突然大笑起来。

“少说两句!你的回答就是少说两句!好!好!好!”

她走上前一步。

“这事先放一边,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请教国公爷。你之前说派了人去漠北,派了几个人?他们什么时候出发的?分别是谁,叫什么名字?”

宁茂被她这一连串的质问问得心里发虚:“夫人问这些干什么?……”

“因为我对他们传回来的这些消息保持怀疑态度。”李氏挑眉,“他们既然已经完成了任务,现在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等他们到了京都以后,我想一个一个地问问他们在漠北的经历。国公爷应该能帮我把这些人叫来吧?”

宁茂头上冒出冷汗:“夫人,你这是不相信我?”

李氏把手里拿着的那张纸条摔到宁茂的面前。

“从漠北传信回来的纸条,用的竟然是漠北根本没有的玉绵纸。国公爷,你是不是想说他们除了玉绵纸以外,用其他纸写字都会天打雷劈,所以才需要千里迢迢专门带着玉绵纸去漠北?”

宁茂纵然平日里在官场上能言善辩,这时被当面揭穿谎言,一时也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

只后悔自己找别人代写纸条的时候,没交代对方注意用什么纸张,结果被看出了破绽。

但李氏刚刚看到信的时候,不是整个人都垮了吗?按理说她现在应该都还在打击中没有缓过来,怎么会注意到这么小的细节?

李氏冷笑:“国公爷根本就没派什么人去漠北,这封信也是叫人代写来糊弄我,捏造了一个找到尸体的假消息,好让我彻底死心吧?……亏国公爷平日里百般注意自己的名声形象,这般撒谎撒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对自己的夫人都满口谎言,要是被那些朝臣们知道了,不知以后还敢不敢跟国公爷共事?”

之前蒋皇后派孙姑姑来安国公府为睿王提亲的时候,他就已经欺骗过她一次,阳奉阴违地准备瞒着她暗中答应下睿王的亲事。

那一次因为宁霏最后没有真的嫁给睿王,而且她又看在多年的夫妻感情上,原谅了他。但这一次,她再也不存在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因为她彻底看清了这个男人虚伪丑恶的面目。

骗她说已经派了人去漠北,这已经让她不能容忍,更过分的是他竟然还捏造了她的家人已经尽数确认死亡的消息,让她彻底死心。

要是祖父他们其实还活着,而她被他所欺骗,没有及时去找他们,导致错过了他们最后一线活命的生机,那她就是李家最大的罪人,她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明知道她在得知家人的死讯之后,会何等悲痛何等绝望,在这么大的打击之下精神身体就算不垮掉,也会大伤元气,还是用这种死亡信件来骗她。就为了不让她一个女人亲自去漠北,免得坏他安国公府的名声。

这个男人,她当初一心一意爱上的翩翩才子,她不惜离开家人远走千里也要嫁给他的俊美少年郎,她成亲后百般容忍委屈求全,连自己的本性都深深压抑下去,只想求得他欢心的夫君,其实根本就没有爱过她。

不爱她倒还罢了,毕竟感情这种东西勉强不来,可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不是用不爱她就能说得过去,他就是一堆彻头彻尾的渣滓。

他对她的那些客气、尊重、彬彬有礼、温言软语,全是看在她背后的李家的份上。李家一倒,他就迫不及待地撕开道貌岸然的面具,露出了藏在下面卑劣丑陋的真正面目。

而她这么多年来,还可笑地一直自欺欺人,为他解释,也为自己解释,找尽一切理由借口,骗自己说他对她其实是有感情的。

他并不是那个把她骗得最惨的人,她自己才是。

现在她犹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深爱了多年的男人的脸,只觉得一阵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正文 174 脸给我捏一捏,我就帮你

宁茂听李氏前面半段话的时候,还是十分尴尬,听到后面的时候,脸色就变了。

朝中为官的都是老油条一样的人精,互相之间自然不可能坦诚以对,但长袖善舞善于应酬是一回事,恶意欺骗谎话连篇又是另外一回事,前者是八面玲珑,后者是人品不端。君王最反感的也是欺君的臣子。

他平日里在外为官,自然也没少过欺诈撒谎的时候,但总是小心翼翼,尽量做到天衣无缝。而对于李氏,因为李氏这么多年来一直十分信任他,他自然就不像对外人那般警惕。

李氏说这话的意思,是在威胁他?

李氏不想再对着宁茂的脸哪怕多看一秒钟,懒得再浪费时间说下去,转身就往外面走去。

她现在只想立刻去漠北寻找家人,因为宁茂这个人渣,已经白白耽搁了快十天了。至于安国公府这一堆乱糟糟的烂摊子,她现在没工夫去收拾,等以后回来了再说。

没想到,人还没跨出门口,她就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朝地上倒了下去。

李氏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在外面闯荡,这种感觉她记得,是中了最常见的那种蒙汗药。

她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眼皮却渐渐地沉重下去,意识也在飞快地消散。视野中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见宁茂的身影朝她走了过来。

她顿时明白过来,早在她喝那碗安神的汤药的时候,宁茂就已经在汤药中动了手脚。

那时候他应该已经决定要抬邱姨娘为平妻,给她下药是怕她清醒过来之后,得知此事闹起来,现在这迷药正好派上了更大的用场。

李氏尽管在一瞬间就已经想明白,但这时也什么都做不了了,最后一点力气消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

宁霏在李氏去了琼琚轩之后,就回了雨霏苑继续收拾东西,以为李氏在质问完宁茂弄清楚真相之后,肯定会立刻赶去漠北,她还得陪着一起去。

结果她收拾完了东西,在雨霏苑等了半天,安国公府里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宁霏这才觉得不对。李氏就算不打算带上她要一个人走,出安国公府的时候也不可能这么无声无息的,宁茂等人肯定会去拦她,怎么说都得闹上一场。

她立刻去了琼琚轩那边,宁茂等人已经不在那里,只有下人告诉她说李氏在琼琚轩突发急病,不省人事,被送回琴瑟居去了。

宁霏立刻觉得有问题。李氏刚刚大彻大悟地清醒过来,又得知李家人的死讯只是宁茂编造的,现在的精神应该在巅峰状态,哪怕是撑着仅有的一口气,也会竭尽全力离开安国公府前往漠北找人,哪里会这么容易倒下。

她转而去了琴瑟居。果然,琴瑟居的院门被好几个家丁和护卫牢牢守住了,都不是原先琴瑟居里的人,而是从宁茂那边派过来的。

那些人坚决拦着不让宁霏进去,说是老爷派他们守在这里的,夫人病得很重,而且得的是容易传染的时疫,没有老爷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准进去看望。

宁霏听完,也只剩下了冷笑。

宁茂对于这个陪伴了他十几年的发妻,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怕李氏大闹起来,影响到安国公府的名声,干脆先下手为强,早早就把人给放倒了。对外只要说李氏因为李家巨变,悲痛过度而得病倒下,谁也不会怀疑。

等过段时间,李家的事情淡了,他甚至都不用顶着舆论的压力休妻,只要直接让李氏“病死”就行,又干净利落,又顺理成章。

她现在真想把宁茂引荐给谢逸辰,这两人碰上了想必是如遇知音,肯定很有共同话题。好男人的好经常各有不同,渣男人的渣总是处处相似。

宁霏在琴瑟居门口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回到雨霏苑,立刻叫上辛夷,两人等到天黑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翻进了琴瑟居的围墙。

宁茂根本就没想到会有什么武功高手来救李氏,只派人守了琴瑟居的前门和后门,守得也远算不上是固若金汤。

琴瑟居里留下来伺候李氏的下人不多,宁霏和辛夷两个人,轻轻松松地便溜到了李氏的房间。

房间的窗子已经被全部钉死了,房门也落了锁,看来宁茂这是想把李氏一直关在里面的节奏。

辛夷会开锁,这门上挂的只是普通的家用铁锁,根本就难不倒她,三下两下就把铁锁打开,宁霏先进了房间。

房间里空荡荡的没人,宁霏叫了李氏一声也不见答应,只有满地被砸烂的家具器皿,门窗上都有被砸过的痕迹,李氏显然是想强行从房间出去,但并没有成功。

宁霏进了内间,这才在床上看到歪倒在那里的李氏,顿时一惊。

李氏的衣服头发一片凌乱,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了。人正在昏睡中,脸色潮红,呼吸急促,眉头紧紧蹙着,看过去很难受的样子。宁霏一探她满是汗水的额头,烫得跟火炭一样,已经是很严重的高烧。

李氏最近这段时间担忧焦急,紧张不安,本来精神压力就大,身体也会受到影响。在这两天里,情绪上经历了好几次大起大落,现在又被关在房间里,终于熬不住,竟然真的生病了。

她这般昏迷着,外面的下人很难察觉,等到发现的时候,都不知道病成什么样子了。或者,他们就算发现了,也根本不会给她看病。

这安国公府对她来说,已经从昔日的家,变成了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要她性命的地方。

宁霏和辛夷带着李氏出了琴瑟居,先把她藏在雨霏苑里面,然后宁霏立刻传信给有段日子没见的谢渊渟。

她本来没想到李氏会生病,而且还病得这么严重,恐怕要好一段日子才能恢复。

漠北那边,既然宁茂传回来的死讯是假的,就说明李家人还有一线活着的希望,她必须亲自去一趟。否则就算等李氏醒了过来,也不会愿意好好养病,还得冲到漠北去。

这段时间里,李氏没有地方可以养病,总不可能一直躲在安国公府里。而且她一走,以李氏的病情之重,自己根本照顾不了自己,必须要托人帮忙。

传了信去太子府,宁霏才从执箫那里知道,谢渊渟不在京都,难怪这几天一直不见踪影。他似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离开京都一趟,执箫不肯说,宁霏也不知道他去的都是什么地方。

但谢渊渟这次所在的地方大约距离京都不远,执箫已经再传了信给他,说他明天就能赶回来。

宁霏只好等着,先设法帮李氏退烧。幸好李氏之前在雨霏苑给她建了一个小厨房,可以偷偷在小厨房里熬点药。

这期间,琴瑟居那边已经发现了李氏的失踪。

但谁也没想到还有什么人会来救李氏,更不会想到救她的人是宁霏,只以为李氏是用什么办法打开门锁,自己偷偷逃了。

宁茂立刻暗中派了人,从安国公府周围往外搜寻开去。这要是让李氏逃了,安国公府的麻烦就大了。

六月里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白天还是晴空万里,夜里就乌云密布,雷鸣电闪,随即下起了瓢泼大雨。

宁霏估摸着这个天气,谢渊渟半夜里是不可能来得了了,便先上床去睡觉。明天她还有一大堆事情,说不定当天就得出发去漠北,得趁现在养足精神。

然而睡到半夜的时候,窗户被人给推开了,一阵狂风裹挟着弹珠大小的猛烈雨点,噼噼啪啪地从窗外打了进来。

宁霏在床上被惊醒过来,坐起身,正看到一个全身滴着水的人影,回身把窗户关起来。

“抱歉,执箫说你有急事,我没来得及去找斗笠和雨披,要把你的房间弄得一团糟了。”

宁霏点上灯,谢渊渟站在窗口,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没有一处干的地方,衣服和头发都在滴滴哒哒地往下滴着水。衣服上还到处沾着层层叠叠的泥点子,像是刚刚骑马在雨中疾驰了很长一段路,飞溅上去的。

他身上有好几处被雨水冲开的血迹,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就算是这么大的雨都没有彻底冲刷掉。

宁霏惊道:“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谢渊渟说,“刚才走不脱,杀了几个人才过来的。”

宁霏停顿一下,去拿了一条大毛巾给他:“没有衣服给你换,先擦擦头发吧。”

他刚才肯定也有他自己的麻烦,这种电闪雷鸣下着暴风雨的夜晚,他一接到她的信,冒着暴雨和截杀,大半夜地赶到她这里来。让她的心底一瞬间柔软下去,就像那条毛巾一样,熨帖地覆盖在原本冰冷湿透的地方。

谢渊渟一边擦头发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我……”宁霏有点犹豫,“是我家的私事。”

以前她接受谢渊渟的帮助,因为两人是同盟,所以在拉下南宫清蒋皇后这些事情上,她还能心安理得一些,因为他们有着共同的目的。

但现在这事真的就是她自己的私事,谢渊渟没有这个义务,她找谢渊渟帮忙,自然没那么理直气壮。

“我娘跟安国公府决裂了,我要赶去漠北,帮她找失踪的李家人,但现在她生着重病,没有地方可待也没有人照顾。我能不能把她托给你一段时间?”

谢渊渟放下毛巾。

盛世美颜就是盛世美颜,就算是这副落汤鸡的样子,也丝毫无损突破天际的颜值。他的头发被毛巾揉得乱成一团,像是黑色的海藻一样湿淋淋地披散下来,泼墨一般蜿蜒在脖颈中和锁骨上。墨黑的头发和玉白的肤色,凌乱的头发和优美的轮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种张狂和野性的美感,更加淋漓尽致地显露出来。

“可以啊,但是有条件的。”

他笑眯眯地朝宁霏的脸伸出两只魔爪:“脸给我捏一捏,我就帮你。”

宁霏的脸一下子就黑了,但是没有躲开。谢渊渟难得见到她这么乖巧的样子,一点都不客气,上去就是尽情地好一顿捏,捏到过够了手瘾,这才心满意足,还舍不得放开。

“这么见外干嘛,你娘就是我的未来岳母,我帮一帮岳母是理所应当的。”

宁霏的脸唰一下更黑了,啪地一下打开他还在蹂躏她脸蛋的手:“……那你还提什么条件?”

谢渊渟一脸无辜地:“这不叫条件,你是我未来的夫人,我捏一捏夫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宁霏:“……”

正文 175 那你还真是好机智哦

谢渊渟看了看周围:“岳母呢?”

“在紫菀她们睡的房间。”宁霏说,“你准备把她安置在哪儿?”

“桃花小院。”谢渊渟说,“总不能带她去太子府。我让执箫驾一辆马车过来停在围墙下,你去找些遮雨的东西来,外面雨太大了,病人不能淋着雨。”

宁霏去找了几把大油纸伞和两件不透水绸布面料的带帽斗篷来,从雨霏苑的围墙墙头上,先把李氏送了出去,放进执箫赶过来的马车里。

然后她再次进了雨霏苑,和辛夷、豆蔻、紫菀几个人,一人带着好几个大大的包裹褡裢出来。

谢渊渟见她这一大堆的行李,顺手帮她接过来,带出墙头装上马车,问道:“你也要离开安国公府?”

“嗯。”宁霏说,“我要去漠北,光明正大的走安国公府里的人肯定不让,还不如现在一起逃出去更方便。”

至于安国公府里的人会怎么想,会不会怀疑是她救走了李氏,自己也一并跑了,就随他们去怀疑吧。

反正李氏已经清醒过来,跟安国公府决裂,她也没必要跟他们虚与委蛇了。她在宁家承认的家人,就只有李氏一个而已,大概还可以算上宁雯半个。

其他人对她来说,都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不对,陌生人还远没有他们这么膈应。

人太多,一辆马车不够坐的,执箫又叫了一辆过来。外面瓢泼般的雨势有增无减,虽然有带着遮雨的油纸伞和斗篷,但根本顶不住这种狂风暴雨。等两辆马车到达桃花小院,除了被严严实实遮着的李氏以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被雨淋到了。

宁霏让豆蔻去熬点红糖老姜水,给众人去去寒气,免得受了风寒。

李氏还在沉睡着,状况还算可以,宁霏又给她诊了一次脉,开了药方,让紫菀豆蔻两人留下来照顾她。

她再收拾了一下带来的行李,整理出两个相对轻便的褡裢。这时候天色已经蒙蒙微亮,外面的暴雨也渐渐小了下来,虽然还没有停下,但已经可以出门了。

宁霏换好了一身方便出行的男装,拿过一顶大大的箬笠戴在头上,又披好了蓑衣,在桃花小院的院子里对谢渊渟道:“我走了,等我娘醒过来之后,麻烦告诉她我已经去了漠北,让她安心留在这里先养病,暂时别出现在外面,免得被安国公府的人抓回去。”

宁茂已经原形毕露,连下药囚禁这种事都做出来了,也不会再顾及什么面子工夫,下一步只怕连李氏的性命都危险。

谢渊渟手里也拿着箬笠蓑衣:“跟我说干嘛,我又不留在这里,交代执箫就可以了。”

宁霏莫名其妙:“你要去哪?”

谢渊渟一脸这还用问的表情:“跟你一起去漠北啊。”

宁霏脸色一僵:“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谢渊渟跟完全没听见她的话一样,充耳不闻地把他自己的一个包裹甩到马背上去,翻身上了马:“走了。趁着现在天还没完全亮,城门人少,出城不容易被人看到。”

宁霏无可奈何。谢渊渟执意要做什么事情,一般人是很难拦得住的,更何况她也没有什么特别充分的理由要拦着他。

只好自己也上了马,跟谢渊渟两骑人马,一起出了京都。

这里到漠北赤门关附近有一千多里,如果骑的是快马,昼行夜停地赶路的话,大概要三到五天才能到。一路上虽然没有什么崎岖地形,但出了繁荣富庶的中原,进入荒莽无际的北方草原和沙漠之后,风沙就会越来越烈,路也会越来越不好走。

宁霏前世里行走江湖多年,没少长途跋涉,这一点长路风沙,对她来说就跟家常便饭一样。

她也不是真正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在府邸里有人伺候的时候,可以过得要多精致有多精致,但现在人在路上,什么都不计较。在野地里睡觉的时候,随便找棵大树,上去往树枝上一靠;路上带着两个冷麦饼,坐在马上一边走一边啃,喝两口水,就算是一顿午饭。

倒是谢渊渟讲究得很。对她这明明长着甜美小萝莉外表,却跟糙老爷们儿一样的赶路方式很看不过眼,从第二天开始就严格计算好每天的行程,晚上天黑时一定能到达有地方可以住宿的城镇或者驿站。路上也不让她啃冷硬的干粮,没有时间打野物,就在镇上城里买了带去,半路上停下来生火一烤,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宁霏以前在叶家马场的时候见识谢渊渟的烧烤手艺,连她这饱览过众多美食眼光奇高的人,都没什么可挑剔的。

不过看他这副样子,比她这个在江湖上走了多年的人还要熟络老练,一看就是经常在外闯荡的。京都很多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一辈子连城门都没出去过几次,她真的很奇怪他一个天潢贵胄皇孙殿下,到底为什么会像是天天在外浪迹天涯一样。

两人一路疾行,几乎没有被耽搁过,但到了翻过太屋岭,离开中原的地界,进入一望无垠的北方大漠时,路就开始不好走了。

太屋岭是中原与漠北的分水岭。太屋以南,气候温暖宜人,土地肥沃富庶,地形起伏变化多;太屋以北,气候干燥少雨,昼夜温差大,地势平坦开阔,有时候走上几天几夜都难得看到一座像样的山。

越是往北,这些地理特征越显著。大元国境内还好些,尤其是过了大晋边界之后,放眼望去全是一平千里看不到尽头的草原、沙漠和戈壁。

但漠北虽然不如中原繁华,也有悠久的历史和文明。草原上有很多聚落,水草丰美,百姓以半耕半牧为生;荒漠里也有星罗棋布的绿洲,有些处在交通要道上的,商贸往来发达,已经发展成了不逊色于中原的城池。

前世里,宁霏的师父白书夜带她和灵枢来过漠北,只是走的不是这条路。当年白书夜就是在这儿碰上他的意中人,一见女神误终生,让她和灵枢出师,自个儿追女神去了。然而不幸没有追到,他失恋之下一骑远走天涯,说是要去治疗情伤,现在也不知道浪到了什么地方。

宁霏两人越过太屋岭的第二天,就起了风沙。

大漠里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大风和沙尘。春天,来自中原的暖流吹上来,风大;冬天,来自极北的寒流往下侵袭,风大;夏天,高温加上高温差,容易引起气旋,风大;秋天,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就是不讲理,风大;一年里头总有那么十三四个月在刮风。

这里还只是半草原半荒漠的地带,风沙不算太大,但一刮起来,也十分够呛。

四面八方看过去都是一片茫茫的灰黄色,一丈开外就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只剩下凄厉呼啸的风声。犹如刀子一般的狂风裹挟着黄沙,哪怕是最小的沙砾,扑在人的脸上身上,都像是钢针生生钻入皮肤一样疼。

大中午的,天色就已经暗沉沉的像是傍晚一般,完全辨别不清方向。幸好脚下的官道修建得很特殊,两边都有标记,再大的风沙也很难把它彻底埋掉,还能勉强认出路来。

漠北的行路人最怕的就是遇上风沙,一旦遇上,最好的办法就只有找个安全的地方窝着,等风沙过去了再走。

但在这没有任何遮蔽物的地方,宁霏两人也不可能就在官道上停下来,否则非得给沙子埋了不可。

马是不可能骑了,只能下来拉着马,顶着风沙继续往前走。

两人的脸上都带着在进入漠北时买的防沙面罩,用粗硬的网纱制成,不挡视线,但是可以防止沙子吹进眼睛和口鼻。不然在这样的风沙里走上一天,七窍都得被沙子堵死。

即便如此,走起来还是很吃力。谢渊渟抖开了一件又大又厚的斗篷,把宁霏兜头罩在里面,整个人护得严严实实,让她不用看路,跟着他走就行了。

宁霏本来觉得这样不妥,但不知为何,又莫名地没有拒绝。被斗篷罩着,风沙刮不到她的身上,她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人窝在谢渊渟的怀里,在他的带领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

她突然想起她小时候白书夜带她玩的游戏,让她把眼睛闭上不看路,由他来牵着她走。只有她对身边的这个人有绝对的信任,能够放心地依赖于他,才能走得毫无犹疑。

她对白书夜本来也是有着绝对信任的,然而那次的结果是,白书夜见到路边一个胸大腰细妖娆火辣的美女,眼珠子就不带转儿了,自己也不看路,两个人一起撞到了路边的大槐树上。

走了也不知道多久之后,宁霏感觉谢渊渟拐了一个弯,离开了官道。

她被斗篷罩着脑袋,在里面本来也憋得够呛,这时终于忍不住把脑袋钻了出来,看见前方还是黄扑扑灰蒙蒙的一片风沙。

风声太大,宁霏只能在风里扯着嗓子对谢渊渟喊:“为什么走到这边来?”

谢渊渟就比她从容得多,靠到她的耳边,嘴唇暧昧地直接贴上她的耳朵,用的是跟平时一样的正常音量:“这边有个地方可以避风。”

唇齿间呼吸出的热气,比外面的狂风还要刺激地撩拨着敏感的耳洞内壁,嘴唇贴在上面,随着说话一开一合,有意无意地触碰着柔嫩的耳廓。

然后还不忘光明正大理直气壮地补上一句:“你也可以这么跟我说话,就不用扯着嗓子喊了。”

宁霏:“……”

那你还真是好机智哦。

再往前走了一段,漫天风沙里,果然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隆起的影子。走近了看,才看清那是一片四五丈高的土坡,一面背着风,风沙吹不到这里来,就形成了一个凹陷进去的沙窝子。

两人躲到沙窝子里面,这里凹陷进去的空间还挺大,终于吹不到狂风也刮不到沙子了。

这个沙窝子似乎是来往行人经常借以躲避风沙的地方,地上有好几处篝火的痕迹,角落里还有一大堆没烧完的干柴。

谢渊渟也用那些干柴点了一堆篝火起来,对宁霏道:“这风沙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反正天色快黑了,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好了。”

宁霏却没有回答他。

她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沙窝子外面的漫天风沙出神。

这个地方……她明明从来没有来过,为什么会有这么熟悉的感觉?

就好像,她曾经和谢渊渟一起来过这里,也遇上了风沙,来到这个沙窝子里面避风。

正文 176 找到李家人

谢渊渟刚才离开官道的时候,前面什么都看不见,而他目标明确地往这边拐,这就说明他以前来过这里,认得路。

这也就勉强罢了,那她呢?她怎么解释?

她确实没来过这个地方。

宁霏突然想起她那次在京都被南宫清派来的人刺杀,受伤昏迷的时候,看见的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但又熟悉得似乎就发生在她身上的画面。

那些画面,都和谢渊渟有关。

今天她又有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宁霏回头看了谢渊渟一眼。他这时候正忙着铺开他们带的毯子,篝火上已经烧起了热水,正在煮汤。

宁霏走过去,在篝火边坐下来,什么也没问。

她就算是问了也不可能从谢渊渟身上得到答案。这种感觉不会是莫名其妙而来,总有一天,她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这一晚上宁霏睡得很不好。睡梦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画面,她越是竭力想要看清,它们就越是模糊。

到后来这些画面全部破碎开来,碎片化成了无数只飞舞的蝴蝶,她拼命伸手去抓,却一只也抓不到。

抓着抓着,就感觉自己的魂魄仿佛随着那些蝴蝶,从身体里面飘了出来,轻飘飘地浮到天空中,俯瞰着下面云雾缭绕的大地。

那些蝴蝶从她身边四散飞开,只留下她一人漂在白茫茫的云层中,沉沉浮浮,不知所措。

睡在篝火另一边的谢渊渟,从毯子里坐起身来,望着在睡梦中翻来覆去,眉头紧蹙的宁霏。

他走过去,把她小心翼翼地揽进怀里。

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额头上。

……

宁霏后半夜终于睡沉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前半夜做的那些梦已经忘了十之七八,隐约记得的那一点儿,也一塌糊涂地搅成了一团。

沙窝子外面,风沙已经停了,早晨的天空像清水洗过一样湛蓝清澈。朝阳初升,金黄柔和的阳光斜斜照过一个又一个浅浅的月牙形沙丘,在大漠上拉出一道道交错起伏的耀眼金光和黑色阴影,光影交织,不见尽头地朝天边延展开去,就像是为大地铺上了无数斑斓灿烂的巨大虎皮。

谢渊渟已经起来,正在烧水准备早饭,这一路过来的三餐都是他做的。

宁霏走过去,翻了一下褡裢,从里面找出带来的干面条,下进水已经开了的锅里,然后又去找调料。

谢渊渟看得大为意外,笑眯眯道:“你这是要给我做早饭?”

宁霏白他一眼:“不吃也得吃。”

她又没娇气到非要他伺候不可,其实自己也不是不会做饭,只是他不让她动手而已。

这沙漠里要啥没啥,煮出来的面条清汤寡水,其实没什么好吃的。但谢渊渟一个人就把宁霏下的面条干掉了五分之四,最后全部消灭干净了。他们带来的锅太小,只能分成好几次煮,宁霏煮了一锅,没够,又煮一锅,没够,再煮一锅,面条彻底没了,谢渊渟这才作罢。

以致于他们身上带的食物几乎没了。这么多面条本来是打算今天一天吃的,结果被谢渊渟一顿就解决了。

“没事,今天日落前我们就能到曲海了。”谢渊渟一点都不觉得有啥,“晚上一顿在曲海吃就行。”

曲海是漠北的一个县城,因为就在官道边,来往的客商旅人多,所以规模在漠北还算是大的。

从曲海再往北走一百多里,就能到达赤门关,但现在那里已经被大晋军队占领,他们不能随意过去,所以打算先在曲海停下来。

这一天天气晴朗,走得倒是顺利。只是一路上过去,在道路两边看到了越来越多的尸体,有些是士兵的,有些是百姓的,都是在逃亡的路上倒下,就永远躺在了这里。

天气炎热,沙漠里又干燥,大部分尸体都已经脱水干缩,成了一具具姿态各异的干尸,裹着破衣烂衫,面目狰狞可怖。

但只要这里起一场风沙,在一夜之间就能掩盖这犹如地狱般惨烈的景象,只余一片平沙莽莽黄入天。

等到不知多少年之后,另一场风暴把黄沙吹开,露出下面已经腐烂或者被啃噬殆尽的一具具骸骨。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战争便是如此残酷。他们现在看见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宁霏两人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这条路是中原通往漠北的要道之一,既然有这么多人死在这条路上,为什么一个活着的行人都没有?北边正在打仗,总会有流民往南方逃吧?

他们到达曲海的时候,这才明白是为什么。

因为整个县城已经被烧毁了,只剩下一片焦土和废墟,而且看过去还是很多天之前发生的事情。

这是只有经历过战乱和扫荡才会有的景象。曲海都被灭了,更北的地方就不用说,人都死光了,哪来的流民。

两人牵着马进入曲海县城。这里虽然名为县,但其实也就是中原的一个小镇子那么大,几条街道走一圈下来就走完了。

县城里的五六口水井全部用石头沙土填死了。水是大漠里的生命之源,大晋军队占领一处水源就能立下一个据点,不可能是他们填了水井。这应该是曲海县城里的居民自己干的,见大晋军队来袭,不想让水源落到他们手里,所以干脆自己把水井给填了。所以大晋军队一怒之下,才把曲海县城给烧了个精光。

宁霏皱着眉头,望着周围一片狼藉的惨状。

“我记得,镇西军赶到漠北的时候,大晋军队还没有攻到曲海吧?”

谢渊渟摇头道:“没有。”

李家军数量只有大晋军队的一半,都能在漠北苦苦支撑一个月。就算赤门关被攻破了,八万镇西军赶到支援,怎么说也不应该让大晋军队再往南推进才是。难道镇西军的实力就这么差吗?

“不准动!”

后面突然传来一道喝声。谢渊渟头也不回地抱住宁霏就地一滚,一支箭矢从他们身后掠过去,他随即猛然回身,右手一扬,三道乌金色的暗光已经朝背后激射而出。

“住手!”

宁霏在那一瞬间已经看清背后那人的样子,连忙去拦谢渊渟,谢渊渟自己也看到了,手腕一抖,投出去的暗器就偏了方向,射进那人的左后方沙地里。

那人手持一副弓箭,穿着一身大元的士兵盔甲,脸上虽然满是尘土黑灰和血污,但一看就是大元人。大晋人长相粗犷,皮肤偏黑,五官轮廓立体鲜明,异族特征明显,跟大元人还是很容易区分开来的。

“你们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那士兵开口冷喝,说的果然是大元的口音。

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士兵从废墟里面走了出来,同样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身上也带着伤。

谢渊渟还没回答,宁霏已经注意到了那两个士兵头盔上李家军的徽记,抢先开口问道:“你是李家军的士兵?”

其中一个士兵一脸警惕地望着她:“是又怎么样?”

宁霏心想这就不用她再长途跋涉,去找大元军队现在所在的地方打听了,实话实说地道:“我是辅国大将军的外孙女,李家二小姐的女儿,得到外公和两位表哥失踪的消息,从京都赶过来寻找他们的。你们有没有关于他们的消息?”

那两个士兵面面相觑地互相看了一眼,又朝宁霏脸上看了半天,宁霏都快要等得不耐烦了,其中一人才对宁霏道:“把你们身上的武器全部交出来,我就带你们过去。”

宁霏一愣:“过去?”

难道说他们知道外公和表哥们在在哪里吗?

她拔出自己带的长剑、匕首和暗器交了出去,谢渊渟也一脸无所谓地把身上的武器全部拿出来。

武器在不在手上,根本不重要,就这些三脚猫一样弱不拉几的士兵,他一只空手都能放倒十个。

那两个士兵收了武器,还是一副犹豫怀疑的样子,但他们的表情里更多的是绝望,看过去像是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了,只能相信他们。

“跟我们走。”

两个士兵带着宁霏和谢渊渟,走到了一栋虽然也被大火烧过,但相对还算完整的房屋前面。漠北缺少建筑用的木材,房子大多数是土石结构的,就算在大火之下也不容易倒塌。

士兵打开门,对宁霏道:“辅国大将军和两位校尉都在里面。”

宁霏脸色一变。

房屋里面还有两个李家军士兵,身上的伤比刚才的两人更多更重,但他们至少还是坐着的。地上有三张草草铺成的地铺,上面躺着三个人,盖着毯子,双眼紧闭,那脸色看过去连是死是活都很难说。

宁霏八岁的时候,李家人来过安国公府看望李氏,她只在那时见过李庚和李朔风李雁声。但那时她还没成为李氏的女儿,李家人来了,跟她这个苏姨娘生的庶女没什么关系,所以她也只是远远地看过一眼,对他们的印象已经很稀薄了。

后来嫡庶互换的事情真相大白,李氏认回她之后,写了信去漠北告诉李家人这件事情。李庚很想回来看看这个当年都没正眼看过的真正外孙女,奈何漠北军情实在太紧张,一直没机会抽身回京都,宁霏也一直没见上外祖父和舅舅表哥的面。

现在看到李庚三人,她除了陌生之外,只觉得一阵心酸。

李庚现在才五十来岁,当年宁霏记得他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魁梧高大,气势迫人,一点老态都没有。但现在的他,脸色憔悴,双眼深陷,形容枯槁得毫无生气,躺在脏兮兮的地铺上像一具尸体一样,只能从胸口的一点点起伏,才能看得出有生命的迹象。

李朔风和李雁声更加糟糕。宁霏都自动忽略过了他们的长相,以大夫的眼光看过去,一眼就能看出他们一身的重伤加上重病,照这个情况恶化下去,只怕命在旦夕,连明天都撑不过去。

难怪刚才那两个士兵还不能完全确认她和谢渊渟的身份,就把李家军这么重要的三位将领暴露给了他们,也不怕他们是细作之类。他们实在是别无选择了,这三人眼看着都活不过几天,就算暴露出去又能怎么样,还不如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相信对方。

宁霏不由得暗叹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一到漠北就找到了这三人,而且他们竟然真的没有死,都还活着。

或者这应该说是李家人有上天庇佑,气数未尽,命不该绝。要是她再迟几天到的话,这三人就算被别人救了,没有足够高的医术,也还是一个都保不住性命。

正文 177 再也不给那神经病做饭了!

宁霏立刻动手,先从情况最危急的李朔风开始,一一救治三人。

他们身上的伤都是在战火中留下的,多半是外伤。但李朔风的胸口中了一箭,箭头还留在肉里不敢取出来,李雁声的后背上不知被什么重物砸了一下,血肉模糊,这两处伤势最为致命。李庚相对来说还稍微好些,只是失血过多而已。

士兵们尽管对伤口做了最简单的包扎和缝合,但远远不够,缺医少药的,伤势都在恶化,而且看得出经过长途跋涉,很多轻伤也都变成了重伤。

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发烧,是因为伤口感染引起的。大漠里昼夜温差大,环境又恶劣,很不利于伤口的愈合恢复。

宁霏早就预料到真能找到这三人的话,他们的情况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带了那么多大包小包来,里面装的全是医疗器械和药物,多重的伤势都能搞得定。

她先给李朔风取出没入胸口的箭头,重新清理并缝合了他身上两处最严重的两处伤口。然后是李雁声的后背。砸在上面的重物可能是带着高温或者火焰的,周围肌肉烧伤烫伤了一大片,组织早就开始坏死,她只能一点点地把腐肉削掉,然后敷上去腐生肌的药物。

李庚的伤势就好一些,身上只有皮肉伤,但他毕竟年纪大了,比不得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受这么重的伤也是够呛。

幸好三人都已经陷入深度昏迷,无论怎么折腾都一动不动,省去了忍受痛苦的麻烦。

但宁霏这一忙下来,也花了整整两个时辰。屋子里早就点起了灯火,给她照明。几个士兵在火上熬药。

等到宁霏包扎好李庚身上的最后一道伤口,给三人都喂了药之后,时间已经到深夜了。她自己也累得不行,虽然大漠夜里温度很低,但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谢渊渟早就烧好了热水,给她擦洗脸上手上的血污。曲海县城里的水井虽然都被填了,但还有一口没有被完全填死,把桶从大石块之间的缝隙里放下去,还能从下面打上水来。这些天这些士兵就靠着这口井里的井水过活。

宁霏给三人疗伤的时候,谢渊渟已经从那些士兵口中了解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赤门关被大晋军队攻破的时候,李庚在战火中受了重伤,李朔风和李雁声平日里就是由他带着的,和一群将士拼死保护祖父从赤门关逃出,伤得倒是比李庚还要重。

然后这些将士们护着三人,一路往南撤逃。大晋那边攻破赤门关后,没有找到李庚等人的尸体,为了动摇李家军的军心,便放出消息来说辅国大将军三人已经战死在乱军之中,尸骨无存。

从赤门关逃出来的那些将士,本来就是一群残兵伤将,后面又有大晋军队的追赶截杀,一路下来人越来越少。

快到曲海的时候,其中的一部分将士做幌子,引开了后面追杀的大晋军队,只剩下他们四个士兵,带着重伤的李庚等人,躲进已经被烧毁的曲海县城。

到曲海后,他们仅剩的两匹马先后倒下,就凭着他们四个自己都带着满身伤的士兵,只靠徒步,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把三个不省人事的大男人带出曲海县城。更何况外面还随时可能碰上大晋军队。

他们等于是被困在了这里,没有任何援助,眼看着李庚三人的气息一日比一日微弱,却束手无策,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带宁霏两人去见他们。

没想到大将军的外孙女竟有这种医术,眼看着三个本来命在旦夕的人,都从死神的手里挣脱了出来,四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这时都激动得快要哭出来。

宁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这时候精神终于稍微松懈下来,肚子里顿时发出长长一串“咕噜噜”的声音。

想从褡裢里找点吃的出来,这才想起,他们所有的食物都已经在早上一顿被谢渊渟那家伙吃光了。

本来想着到了曲海再吃晚饭,没想到整个曲海县城都被烧了个一干二净,这时候在里面找一只耗子都找不出来。

这……这就很尴尬了。

宁霏只好硬着头皮问那些士兵:“你们有没有吃的?”

他们本来才是扮演救人的角色那一方吧!为什么现在变成他们向对方要吃的了!

以后再也不给那神经病做饭了!

谢渊渟在一旁无辜地两眼望天装傻: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在那些士兵们对她感激涕零,现在就算是让他们挖出自己的心肝肠肺来炖汤他们都愿意,立刻把所有的食物都搬了出来。

宁霏一看也就是一些干粮,只够吃个三五天的,没敢多吃,只是和谢渊渟随便拿了一点填填肚子。

按照她的估计,李庚的伤势相对较轻,喝了药之后,一天之内应该就能醒过来。不过这位大将军的身体比她想得还要坚韧顽强,第二天清晨她醒过来的时候,就是被那些士兵惊喜交加的叫声给吵醒的。

“大将军!大将军醒了!”

宁霏一下子坐起身来,果然看到房间另一边的地铺上,李庚已经睁开了眼睛。几个士兵围在他身边,全都热泪盈眶。

李庚是在昨天陷入昏迷状态的,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才缓过神来,弄明白现在的状况。

一个士兵激动地指着宁霏对他道:“大将军,这是您的外孙女儿!来漠北找您的!就是她给您治的伤?”

“外孙女儿?”

李庚转过头来望着宁霏。

他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因为长时间的昏迷,还显得有些茫然,但这时一双眼睛已经犹如鹰隼一般,精光毕露,锐利迫人,带着一种只有在多年沙场铁血中才能淬炼出来的气势。看到人身上的时候,仿佛有透视能力一般,能把人从头到脚地看个对穿。

这才是辅国大将军,李家军主帅的眼神。

宁霏上前朝李庚行礼:“外公。”

李庚睁大眼睛,望着她的脸半晌,喃喃道:“霏儿?”

宁霏笑道:“外公在信上说想要回京都看我,一直没有看到,这么多年没见,难得还能认得出我。”

李庚只是望着她,目光微微颤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宁霏又道:“娘亲在京都得知漠北的事情,本来是要亲自来找外公的,但出发前生了急病,所以只有我们过来。两位表哥伤得虽重,但我已经帮他们诊治过,性命无虞,外公不用担心。”

“好孩子……”

李庚伸出一只缠满绷带的手,想去抚摸宁霏的脑袋。谢渊渟在旁边咳嗽一声,有意无意地绕到宁霏身前,像是要去挡住李庚的那只手。

李庚的目光落到谢渊渟身上,一下子就从春天的温度变成了冬天的温度:“这小子是谁?”

他只在十多年之前见过谢渊渟,那时候谢渊渟还只是个跟粉团子一样的小男娃儿,到现在早就认不出来了。

谢渊渟大大方方地:“霏儿的夫君。”

李庚:“……”

宁霏连忙干笑着解释:“这位是七皇孙殿下,皇上前不久刚给我们赐婚,但是还未成亲。他陪着我一起来漠北的。”

李庚完全没听到七皇孙殿下这几个字,就算听到了估计也没什么区别,要不是身上到处都缠着纱布绷带,恨不得一把揪着谢渊渟的领子把他提起来:“你们还没成亲,你就跟她孤男寡女来这么远的地方?”

宁霏赶紧上去拦着,要不然她半天的忙活就全得白费了:“外公,先不说这些,能不能跟我们讲讲赤门关的事情?为什么李家军守了一个多月,赤门关都没被攻破,就在镇西军快要来的时候偏偏破了?”

看到曲海的情况之后,她就觉得现在漠北的战局肯定有问题。

这个话题岔开得很是精准,果然成功地引开了李庚的注意力,也就只有战事能够让他暂时放下自家外孙女儿被一个男人拐带同行的事情——虽然谢渊渟其实还没到真正可以被称为男人的年纪。

李庚是李家军主帅,赤门关破的时候他就在城内,是对所有战况过程了解得最清楚的人。

赤门关不是镇西军快来的时候被攻破,而是镇西军已经到了之后才被攻破的。

镇西军大部队是步兵,行进速度较慢,赤门关破的前一天,一队五千人左右的镇西军轻骑兵先到达了赤门关。

骑兵速度快得多,不用跟步兵一样慢腾腾地在那里走路,作为先锋率先赶到赤门关,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赤门关打开,将这一队轻骑兵迎进了城内。

赤门关所有的李家军将士,在这里拼死浴血,苦苦守了将近一个月,伤亡惨重,而且粮草军备也已经快要消耗完了,正是最为艰难的时候,只是全靠意念和最后一口气,硬生生地撑着。

五千镇西军骑兵进了城,立刻义不容辞地接过看守城墙和城门的最重要的职责,把那些疲惫不堪的李家军将士们换下来休息整顿。

李庚本来还略松了一口气,这五千骑兵一到,多少能够缓和一下他们的情况,要不然再这么下去的话,守城的将士也实在撑不住了。

结果就在镇西军骑兵到达的两天之后,大晋军队大举攻城。赤门关最关键最重要的北城门,在这一个月里挡下了不知多少撞击,多少烈火,多少爆炸,偏偏在这场战役中,被撞了开来。

城门一开,外面的大晋军队蜂拥而入,守城一方顿时失去地形优势,防线被冲垮,四散崩溃。

苦苦坚守了一个月的赤门关,终于被攻破了。

大晋军队破关后,血洗全城,关城内的三万李家军,绝大部分一步未退,战死沙场,撤退逃出赤门关的,只有护着李庚三人离开的那一小批士兵。

当时的战局太过激烈混乱,那五千镇西军穿的都是大元的军装盔甲,跟李家军没有明显的区别,也没人去注意怎么样了,只以为是也全军覆灭,混在了李家军堆积成山的尸体里面。

“那一批镇西军骑兵肯定有问题。”李庚沉思着说,“赤门关城门沉重坚固,非等闲之力能够破开,晋军攻打了一个月都没有攻破,偏偏在他们来了之后就破了。那一战里面,晋军也没有用什么特殊的武器,竟然能够那么轻易地破开城门。我怀疑,是城门本身有问题。”

当时他就站在城楼上面,亲眼看到了那重逾千斤,厚达数尺的巨大城门,就像是两片薄薄的木板一般被撞了开来,而外面大晋军队用的就是普通的攻城锤而已。

正文 178 主上和夫人

宁霏又问道:“那舅舅的投降,外公怎么看?”

李朔风和李雁声都是跟着李庚在赤门关的,但李长云不在这里,他带着另外三万李家军镇守在赤门关以西,一个叫碧月湖的城池。赤门关破之后不到一天时间,碧月湖就也被大晋军队占领了。

“我的儿子不可能投降。”李庚断然说,“这是大晋的污蔑,如果真的有人亲眼看到他向大晋投降,那他应该是被俘虏了,对方造出来给人看的假象。”

宁霏听到这里就觉得差不多了,站起身,给李朔风和李雁声各自仔细检查了一下情况,又换了一次药。

然后对李庚道:“外公,你们留在这里养伤,两位表哥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了,我把药和方子留下来,你们照着方子给他们吃药换药,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碍。我们混进赤门关去看看,顺便带点吃的回来。”

城门上被动过手脚的话,应该会留下痕迹。既然已经发现有异,就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不能白白让赤门关被攻破,三万李家军染血沙场,成为冤魂。

而且以李庚等人的伤势,在这里至少还要休养个十来天才能上路,而他们剩下的食物已经不多了。

李庚皱眉:“赤门关里现在驻扎满了大晋军队,你们能混得进去?”

谢渊渟把话接过去:“我既然能带着霏儿走到这里,也不差这一座赤门关,就算是刀山火海,我都会护她周全。”

李庚这才想起来他的存在,顿时吹胡子瞪眼:“小子,你非要缠着霏儿跟你孤男寡女两人同行,我好像还没跟你算这笔账吧?”

谢渊渟:“……”为什么这老头儿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他缠着宁霏的?

拉着宁霏就径直往外走:“外公好好养伤,我们先走了。”

看出来又怎么样,反正现在这老头儿也动不了,不服上来咬他啊。

宁霏:“……”

……

曲海距离赤门关只有一百多里。两人走到傍晚,就看见前方的莽莽万里平沙之上,一条蜿蜒的山脉拔地在地平线尽头而起,横亘东西。

连绵的山峦雄伟险峻,背后披着夕阳西下的漫天霞光,在空旷开阔一望无际的金黄色大漠中,犹如一条横卧在黄金湖面上的苍龙。周围起伏不绝的月牙形沙丘,在它的衬托下都显得无比渺小,像是水面上荡漾开去的一道道涟漪。

这是漠北最大的山脉,尧山。

山峦中间有一处断层,两侧峭壁笔直陡峭,像是一把巨斧猛然劈开山脉,劈出一道通天贯地的豁口来。

断谷里面,一座赤红色的城池巍然矗立。以漠北特产的大块赤砂岩砌成城墙,在夕阳霞光的映照下,像是泼满了鲜血般艳丽。

城池很小,就是一座为军事而建的堡垒,却雄踞天险之地,守住了九百里尧山之中唯一的缺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漠北第一关,赤门关。

大元守了这座天险三十多年,但现在,它已经落入了大晋的手中。

追山跑死马,在地平线上清楚地看到赤门关之后,宁霏两人又骑马足足走了两三个时辰,到天色全黑下来,星光月华洒满大漠的时候,才到赤门关前面。

然后就是怎么混进去的问题。进入赤门关倒是并不难,城墙虽然有三丈之高,陡峭平整,但对谢渊渟这种轻功一流的高手来说,施展开壁虎游墙功上去,也就是十个数时间的事情。

但赤门关里现在驻扎的已经全是大晋军队。他们虽然可以假扮成大晋士兵,但大晋人长相跟大元人实在差太多,黝黑粗犷皮糙肉厚,他们两个秀气得跟花儿一样的小白脸混进去,碰上了人一眼就得被认出来。

“等一会儿。”谢渊渟说,“我在京都的时候就给我的人传了信,他们本来在我们后面一点,今天晚上肯定也能到赤门关附近。食物的事情也不需要我们担心,昨晚我联系了他们,他们会送去曲海的。”

过了一个多时辰之后,赤门关西面遥遥传来一阵狂野的狼嗥声。

大漠里多的是狼群,这狼嗥声听上去并无特别之处,但谢渊渟却叫起宁霏,朝狼嗥声传来的方向纵马疾驰了过去。

那边果然不是狼群,也正在朝他们这边过来的,是十来个骑着马的大元人。

这些人宁霏一个都不认识,他们身上穿的都是大晋军队的军装,想来是为了行动方便,毕竟这里已经是大晋军队攻下的地盘了。

众人纷纷下马给谢渊渟行礼,叫的也是“主上”,没透露出谢渊渟是什么身份。

为首一个年轻人,叫做浩峥的,送上两套衣服:“这里是两套大晋士兵的军装,腰牌什么的一应俱全,还有两张人皮面具。时间紧促,人皮面具只是简单剥制的,主上和夫人将就着先用。”

宁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个夫人是谁,下意识地往周围看了一眼,然后才发现除了她以外,没有另一个能和谢渊渟并列而称的生物。

纠正:“我还没有跟你们主上成亲,不要这么称呼。”

浩峥:“是,主母。”

宁霏:“……算了你们还是叫夫人吧。”

她展开那套大晋士兵的军装,发现谢渊渟的下属很是模范,就这么随便找来的一套衣服,跟她的身材都完全合衬。

随口问了一句:“你们怎么知道给我找多大的衣服?”

浩峥:“因为主上对您十分关心并且了解。”

暗地里偷偷收集了不知道多少套夫人的衣服啊,能不了解么,夫人的胸围什么时候长了半寸,他都了若指掌——当然这个指掌也很可怜就是了,只能在衣服上比比划划过个瘾,从来没在实物上面测量过。

宁霏瞬间想起了在桃花小院里罩在谢渊渟脑袋上的那条裙子,立刻闭嘴不再说话,去查看那个大晋人长相的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这东西她前世里也用过,只是没用过这么新鲜的,刚剥下来绝对不超过一个时辰。

她知道制作一张人皮面具的难度,谢渊渟的下属在这空荡荡的沙漠里,一个时辰内就能做出两张人皮面具来,可以说是人才中的人才了。

有了这两套大晋士兵的行头,在赤门关关城里行走就容易得多。宁霏和谢渊渟翻墙进入赤门关,浩峥等人则是留在关城外接应。

这是已是深夜,赤门关关城内一片寂静,在外面的只有守夜的士兵。

宁霏和谢渊渟也拿了两根火把,装作正在巡逻,偶尔碰见大晋将士的时候就大大方方走过去。赤门关内在街道上和军营间有不少三三两两正在巡逻的士兵,看见了也没人怀疑。

一座大帐里面灯火通明,传来女子的哭喊惨叫声和大晋士兵们的哈哈大笑声。那是关押女性俘虏的地方,赤门关破之后,附近的漠北村镇被大晋军队占领,百姓中的年轻女子被活捉回去,都成了供大晋将士们发泄玩乐的对象。

宁霏硬着心肠从大帐前面走了过去。以她和谢渊渟两个人,根本不可能从几万大晋军队驻守的赤门关救出这些女子,而且这种时候也不能打草惊蛇,否则就什么都不可能查到了。

穿过整个赤门关关城,两人便到了北城门前。

城门关着,两扇门看过去没有太大的损坏。这北城门的门板是用硬如钢铁的黑钢木制成,外面包上铁皮,两面再以网架状的精钢骨骼纵横加固,就算是几千斤火药直接埋在门下面炸,都不一定能炸得坏。

根据李庚的说法,坏的也并不是门扇本身,而是三道主门闩全都先后断裂了开来,外面一推,大门自然洞开。不过门闩也是黑钢木外包钢铁制成,按理说同样没那么容易断裂。

两人去查看那门闩的时候,发现三道门闩满是岁月痕迹,已经很旧了,显然并不是新制成的。

宁霏抬头看着那门闩道:“问题就在这里了。”

之前的门闩已经断裂,不能使用,肯定要换新的上去,但这上面的门闩仍然是旧的。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这门闩本来就是这北城门上面的,有人在大晋军队攻城之前把它拆了下来,换上容易断裂的假门闩,然后城破之后,大晋军队再把这原先的门闩放上去继续用。

“在周围找找。”谢渊渟说,“假门闩为了不让人识破,做得应该要和真的一模一样,这门闩不容易毁掉,而且很沉,应该就扔在这附近。”

两人找了一圈,果然在一个沙草丛生的偏僻角落里,发现了一大堆被扔在那里的黑色柱状木头。

假门闩也是黑钢木制成,外包钢铁,但看得出来,每一根都被事先从中间弄断了,断裂的接口处有胶粘的痕迹。这样粘起来之后看过去没有任何异样,但是只要一加以猛烈的外力撞击,立刻就会断开。

大晋军队进攻的前两天,守着城门城墙的一直是镇西军,只有他们有这个能力偷偷调换门闩。

否则即便有一两个大晋细作潜入赤门关,这三根门闩每根长达一丈多,有数百斤之重,光凭一两个人,怎么可能做得到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带着这么大的三根东西进入赤门关,换到城门上去,然后又把原先的门闩拿下藏起来。

而从现在赤门关北城门上用的仍然是原先的旧门闩来看,镇西军还不只是把赤门关拱手送人,而显然和大晋军队有勾结。否则大晋军队怎么知道被藏起的旧门闩在什么地方。

若是前世的宁霏,肯定会觉得不可思议。

战争已经如此残酷,同样都是大元人,这些镇西军怎么还会跟外敌沆瀣一气,在自己这一方的军队背后狠狠捅上一刀,让三万忠魂战死沙场埋骨他乡,让漠北的大好河山落入铁蹄与血火的蹂躏之中?

但现在她什么都能明白。这个世界上同样都是人类,还不照样天天自相残杀。

镇西军根本没把李家军看做“自己一方”。这么大的阴谋,不是随便哪个小将领就能决定的,背后的主使者,至少也是这次带八万镇西军来支援漠北的镇军大将军,甚至是更后面的镇西王。

李家一倒,漠北的十几万李家军没有统帅,群龙无首,现在战况又紧急,自然只能并入镇西军,由镇西王指挥。

而镇西王事先必定已经和大晋商定好,把漠北这一块土地让给大晋,然后就不再往南进攻。镇西军虽然不能收复失地,却能“阻止”对方的继续进犯,责任全在李家军的头上,而功劳则是全在他们身上。

正文 179 漠北第一忽悠

谢渊渟像是明白宁霏的心思,道:“大晋南征军统帅宇文昆,现在就在赤门关里面,要不要在这里多留两天?”

宁霏也觉得既然好不容易进了赤门关,不好好利用这次机会就可惜了。虽然发现了赤门关被攻破的真相,但即便是回去后揭露出镇西军勾结大晋,建兴帝处置了镇西军,还李家军清白,漠北失去的土地也收不回来了。

现在赤门关就相当于大晋南征军的大后方,大军统帅正在这里,倒是可以在这个宇文昆身上动一动心思。

谢渊渟拔出腰间他的那把长剑,轻轻巧巧地把断口处的两截门闩切了下来,那坚硬如铁的黑钢木和外面的钢筋铁皮,在他的剑刃下都犹如豆腐块一般。

“带这个回去当证据就行了。”

两人在这之后很快找到了宇文昆的帅帐,但帅帐周围守卫极其严密森严,围了好几层士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根本接近不了。

即便可以强闯进去刺杀宇文昆,也没什么用,大晋军队不会因为没了一个主帅就撤离赤门关。而且他们一旦在这里动起手来,包围他们的就是赤门关五万晋军,再高的武功都得交代在这儿。

“没必要硬闯。”谢渊渟说,“等一段时间,摸清了换岗的规律之后再混进去。”

宁霏突然拉了他一把。谢渊渟一抬头,一只信鸽正从西南方扑棱棱地飞过来,飞去的方向似乎就是帅帐附近。

西南方是镇西军驻守的地方,残余的李家军已经并入镇西军,由镇军大将军罗征统率,正和晋军处于对峙状态。

宁霏取出一枚细细的银针递给谢渊渟,谢渊渟立刻心领神会,在那只信鸽快飞到他们头顶上的时候,手指一弹,一道银光斜射上去,射中了信鸽的翅膀。

银针是牛毛细针,就算是射中了翅膀,信鸽身上也看不出明显的痕迹来。但银针上带有麻药,那只信鸽飞行的姿态越来越僵硬,越飞越低,最后跌跌撞撞地落到了距离两人不远的地面上。

宁霏过去捡起信鸽,拆下它身上绑的信件,拆开来看了一遍,嘴角微微勾起来。

抬头问谢渊渟:“你那些下属里有没有能够模仿别人字迹的?”

谢渊渟挑眉:“这还需要他们,我就可以。”

……

几天后,帅帐里,大晋南征军统帅宇文昆拆开了竹筒里封着火漆的信件。

他和大元镇军大将军罗征一直有联系,但为了避免暴露,只在有紧急事件时才会传信,用的也不是信使,而是专门训练过的信鸽。

最近两军之间局势稳定,他也很守信用,到了之前约定过的地界,就停下来不再往南进攻。只要各自再守一段时间,大元那边镇西军把李家军收编完毕,他们的这场合作就算是结束了。

他们从大元那里得到赤门关和漠北的一大片土地,镇西王则是除掉李家,吞掉了十多万李家军,获得在漠北的兵权,双方互助互利。

这之后合作结束,换成由镇西军驻守漠北,双方仍然是敌对关系。接下来漠北局势如何,那就各凭本事了。

这场合作最早是由镇西王提起的,镇西王虽然人还在西北,却派了麾下的镇军大将军罗征作为代表,过来跟宇文昆交涉。

宇文昆之所以答应下来,是因为他太了解镇西军其实远不如李家军的骁勇善战,更没有李庚和李长云这种对漠北了如指掌的将帅。

李家一倒,漠北就等于是失去了最重要的庇护。就算剩下的李家军并入镇西军,失去了李氏一门的统率,跟往日的李家军也有天壤之别,根本不会是他们大晋铁骑的对手。

偏偏镇西王还自信得很,以为吞了李家军就万事大吉,一样能像李家军一样安安稳稳地守住漠北。

所以宇文昆很沉得住气,愿意守在赤门关等到承诺的合作时期结束,没必要现在就撕毁之前的约定攻打过去,免得坏了他作为一国元帅的名声。

但他有些奇怪。这时候罗征给他传信,是出了什么急事?

把信纸展开看了一遍,宇文昆顿时唰一下站起来。

“来人!”

帅帐外面进来一个士兵:“大帅有何吩咐?”

宇文昆啪地一声将手里的信纸拍在桌面上,往外走去。

“传令下去!点兵!”

罗征传来的信上,说李庚果然并没有死在战乱中,甚至连他的两个孙子都一个也没死,全须全影儿地出现在了现在镇西军和李家军的驻地。

罗征这些天本来正在忙着把将近十万的李家军收编进镇西军,工作已经完成了一半。李庚三个人在军营外一出现,只靠着这孑然一身的三个人,登高一呼之下,李家军全军沸腾。将近半天的时间里,十万人全部义无反顾地脱离镇西军,跟随李庚而去,一个人都没剩下。

罗征的鼻子几乎都气歪。

建兴帝是因为他们上报的奏折里说李庚战死,李家军没有统帅,才把李家军的兵权暂时交给他,由他来指挥。但这并不意味着李家军就是真正属于他麾下的军队。因为建兴帝从未明旨说过从李庚的手里收回兵权,因为李庚人都已经死了,这是根本不需要说的事情。

谁知道李庚竟然没有死,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李家军的面前。

那现在谁才有李家军的兵权,李家军应该由谁来统帅?

罗征本来还想着跟李庚商议谈判,结果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李庚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他,往李家军面前一站,李家军十万人也连一个正眼都没有给他,就哗啦啦地追随他而去。

罗征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能如何,难道下令让镇西军截杀李家军?

李庚带走十万李家军之后,沿途收复三个已经被大晋军队占领的城池,以战养战,一路杀去了碧月湖。

就像曲海没有真正的海一样,碧月湖也没有真正的湖,只是一处地下河渗水汇聚成的水泊。大漠里的城镇,后面经常会带上“海”“湖”“河”“潭”等等字眼,这是在表达对于水的向往和重视。

碧月湖的城池就是围绕这处水泊建起来的,把水泊包围在其中,因为水源充足,算是漠北规模最大的城市之一。

李长云之前带兵驻守的就是碧月湖。大晋军队攻破碧月湖之后,李长云被活捉,罗征送了大元的能工巧匠给大晋军队,照着李长云的脸,把另一个大元人易容成李长云的模样,这才有了李长云当众向大晋投降的事情。

现在李长云就在碧月湖里面,李庚带领李家军前来,显然是冲着李长云去的。

碧月湖守城将士只有两万多,十万李家军一到,如何抵挡得住,踩都能踩平了整座城池。因为城被围了,城内晋军信使无法出来,所以不得不由罗征传信来向宇文昆求救,让宇文昆赶紧过去拦截李家军。

否则的话,李家军一旦收回了碧月湖,有了据点,在漠北就又站稳了脚跟,再想撼动便难上加难了。

从罗征这边的角度看,更是必须尽快控制住李家军,除掉李庚。不然被李庚得了机会,找出镇西军和大晋军勾结的证据来,送往京都交到建兴帝的手中,那一切就全完了。

宇文昆接到信,刻不容缓地点兵七万,从赤门关出发,火速赶往碧月湖。

结果到碧月湖那边的时候,草原上矗立的城池一派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安详悠闲岁月静好,连一个李家军的脚印都没有看到。

正文 180 李家的女婿不好当啊

宇文昆冲进碧月湖,找到守城将军,一把揪着他的衣领提起来:“李家军呢?”

守城将军一脸懵逼:“……李家军?”

宇文昆恨不得把他的脑浆子摇出来:“不是说碧月湖被李家军围了?”

守城将军一脸大写的懵逼:“是谁告诉大帅碧月湖被李家军围了?”

宇文昆就算是再震惊,一瞬间也明白过来自己被骗了。要么那封信是假造的,要么罗征推翻了他们的合作。

后者的可能性很小。因为罗征这时候倒戈的话,对他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一封信把他的七万军队引到了碧月湖,赤门关那边只剩下不到三万人……要是这时候大晋军队进攻赤门关呢?

宇文昆如遭雷击,全身寒毛倒竖,一转身就大步往外冲去。

守城将军被他弄得一头雾水,觉得有必要把话说清楚,在后面喊:“大帅,前几天确实有一批人混进了碧月湖城里,想要劫走李长云,不知道是不是李家军的人。”

宇文昆本来不想搭理他,听到李长云这三个字,脚步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李长云现在怎么样了?”

若是李家军真的进攻赤门关,有李长云在手上,还能作为一个人质。

守城将军一脸大写加粗的懵逼:“大帅不是派人接走了李长云吗?”

宇文昆再次冲到守城将军的面前,这次他的衣领直接被拽得裂了开来:“本帅接走了李长云?!”

守城将军差点被他的吼叫声震聋耳朵:“那……那些人天天在关押李长云的地牢周围转悠骚扰,都是一群武功高手,末将很难抓到人,担心这样下去李长云万一哪天真的被劫走……后来末将飞鸽传信给大帅……”

宇文昆砍断他的话:“本帅根本没见到碧月湖这边有信鸽过来!”

守城将军睁大眼睛:“怎么会?信鸽在大漠野地里没法生存,它们不会偏离路线乱飞的啊!”

……

若干里之外……

溪流边的篝火上,用树枝架着好几串金黄流油的烤肉,香气扑鼻。谢渊渟从火上拿下其中一串,递给宁霏:“吃这个,没有羊肉那么油腻。”

宁霏接过来咬了一口:“不错,想不到沙漠里养出来的鸽子也这么鲜嫩。”

……

宇文昆咬牙切齿地:“后来呢?”

守城将军战战兢兢,已经猜到了发生的事情:“后来……就是今天早上,有一队骑兵来到碧月湖,说是大帅派过来接走李长云的。末将想着李长云在大帅那边应该安全些,看那些士兵又全是大晋人的样子,就把李长云交给了他们……”

宇文昆简直想把他掐死:“白痴!那些人是易容的!易容术就是起源于中原,我们假扮李长云还要借大元那边的人来,他们难道就不会用易容术?”

守城将军被他吼得几乎要瘫坐到地上去。

这也怪不得他啊。他前面几天被那些幽灵一般神出鬼没的劫囚者折磨得心力交瘁,连续几个晚上都没睡过安稳觉,就怕李长云这个重要俘虏被劫走,。

那些大晋骑兵来的时候,他一听说终于可以不用守着李长云这个烫手山芋,如释重负,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所以才没有仔细检查核对对方的身份,把李长云交了出去。

宇文昆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不但赤门关那边危急,现在连李长云都被对方不费一兵一卒就给骗了出去。

但他现在没有工夫跟守城将军算账,一把将对方掼在地上,冲出了大帐。

七万大晋军队在草原上急行军,赶了整整两天才到碧月湖,这才不到一个时辰,屁股都没来得及在碧月湖的土地上坐热,又得知要掉头急行军赶回赤门关,一个个士兵简直连崩溃的心都有。

这是在逗他们玩吗?

七万大军移动起来不是容易的事情,尽管宇文昆这边催得再急,但赶了两天路的士兵们体力消耗太大,回程时已经无法保持来时的速度。也不能强行让他们透支体力赶路,否则到了赤门关那边就算来得及,一个个都累趴下了,还打什么仗。

回程用了两天半时间。快到赤门关的时候,宇文昆远远望见赤门关的城墙,全身瞬间就凉透了下来。

城墙下硝烟滚滚,火光未熄,南城门已经洞开,大队的人马正在鱼贯进城。而城墙上面,有一个士兵昂首阔步走上墙头,插下一面黑金色的旗帜,一个巨大的“李”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那是李家军的军旗!

……

十几万大晋军队失了最重要的赤门关,被阻隔在尧山以南,只能固守着碧月湖等几个城池。

因为之前赤门关驻扎的晋军人数最多,大晋那边运过来的军需也要经过赤门关,所以这里的军需储备量最充足。

李家军收复赤门关两天之后,大晋又有一批粮草运到,李庚下令守城士兵把朝北一面城墙上插的军旗换成晋军军旗,大晋运送粮草的士兵并不知道赤门关已被李家军收复,白白把这数百车的粮草送上门,落到了李家军手中。

相比之下,被截断在大元境内的晋军就处于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没有粮草来源,没有援军帮助,前有李家军,后有镇西军,腹背受敌。

镇西军的统帅镇军大将军罗征得知李庚等人未死,李长云从晋军手里被救出,李家军收复了赤门关之后,就知道大晋军队大势已去,想要除掉李家人灭口,是不可能再做得到了。

罗征自知自己犯的是通敌叛国的第一等大罪,在一个晚上带着自己的一批心腹,弃军连夜出逃,也不知逃向的是什么地方。

李庚在收复赤门关之后,就派了信使到镇西军军中,说明罗征勾结大晋的事情。镇西军中的大部分低品级将领,也就只是听上面的命令行事,未必知道罗征都干了些什么。

信还未传到,罗征就已经先逃了。

这一逃就是畏罪潜逃,等于承认了李家军派来的信使说的都是事实,那些镇西军将领们如何还有不信的。

有一部分跟着罗征参与了叛国之事的将领,见主帅逃跑,也跟着趁众人不备的时候逃离了镇西军。但大部分的低品级军官和几乎所有的士兵都留了下来。

这些镇西军将士因为没有主帅统领,无法自己行军,将领们便做了最保守的决定,严严实实守住南边防线,不让大晋军队南下。这总不会出错就是了。

十几万晋军,每天需要消耗的粮草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在大元境内只耗了短短五六日,就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李家军从一个城池攻到另一个城池,晋军从一个城池撤退到另一个城池,最后只剩下碧月湖的时候,晋军也从十几万缩减到了只剩八九万。

这时候的晋军早就是强弩之末,碧月湖最后一场战役,也成了无路可退的困兽之斗。战役十分惨烈,一天一夜的攻城激战之后,碧月湖终于也被攻破。

晋军逃出碧月湖,在城外的平原上被李家军包围,将近六万人被斩落马下,只剩了一部分残兵败将,逃向尧山的方向。

尧山高达千丈,险峻难行,所以唯一的缺口赤门关才会成为天险。这要翻过山去,两万多晋军又不知道只能剩下多少了。

漠北正战火连天的时候,宁霏这段时间来都没工夫去管战事,一门心思围着李长云几个人连轴转。

李长云被晋军俘虏之后受了刑,晋军不打算要他的命,所以这些伤都不致命,但比起李庚等人之前的情况更加麻烦。晋军心狠手辣,打断了他的两边腿骨,虽然能接上,但要想恢复得完好如初,颇要宁霏费一番心力。

李庚的伤最轻,所以之前没几天就能离开曲海,前往镇西军的驻扎地,后来又统帅李家军辗转征战。

李朔风和李雁声伤重些,但两个都是年轻人,身强体壮,赤门关破之后又在关城内休养了一段时间,在宁霏的精心调理下,现在已经好了七八分了。

谢渊渟也完全不管赤门关外的事情,但他并不是因为跟宁霏一样有事情要忙,宁霏怀疑就算是天塌下来,只要跟她和他自己没关系,他都不关心。

因为李家人的家风传承,家族里不管男人女人,大都是很容易相处的直性子。三代人有一种奇怪的隔代差异。

李庚年纪最长,性情最为洒脱豪迈,李长云倒是比父亲沉稳得多,颇有大将风范,到了李朔风这里又拐回去,简直就像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倒是年纪最小,只有十六岁的李雁声出淤泥而不染,相对文雅一些,大概算是李家人里最有书生气的一个。

李庚对谢渊渟本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上次在曲海时谢渊渟不由分说把宁霏拉走,还附赠一个“不服你来咬我啊”的眼神,差点没给他气完。

在赤门关里再一次见到谢渊渟,要不是看在这次收复漠北失地他也立了大功的份上,非得上去跟他打起来:“小兔崽子,拐跑我家外孙女儿,你很能耐是不是?要不要跟老子去练兵场上练两个回合,看看老子咬不咬得动你?”

谢渊渟一脸诚恳地:“外公,您不能在孙女婿面前自称老子,不然辈分就乱了,会折煞孙女婿的。”

李庚:“……”

宁霏赶紧上去劝架:“外公您不用理他,他的事情您在京都应该有听说过,神经病一个,不值得您计较。”

李庚声音提高一个八度:“……神经病一个还想娶我家外孙女儿?!”

宁霏:“……”

李朔风看谢渊渟也很不顺眼。他本来听说姑姑那边有个漂亮可爱的表妹,一直盼着哪天有机会去京都见一面,结果在漠北人是见到了,竟然是带着个未婚夫君一起来的,顿时觉得这个落差无法接受,心理十分不平衡。

伤势刚恢复得差不多,宁霏说过可以不忌饮食的时候,他就拎着两大坛烧刀子去找谢渊渟拼酒。

漠北的男儿没有不会喝酒的,酒量越好越受人崇敬,不会喝酒的往往得被人嘲笑。李朔风本来想着,不到三碗烧刀子就能把这个从京都来的小白脸喝趴下,给他个下马威看看,李家的女孩子不是那么好娶的。

结果喝到一半不省人事,第二天趴在帐篷里醒来的人是他,谢渊渟跟个没事人一样从外面晃悠进来:“表兄没事吧?昨晚我看你睡得太沉,只好把你直接送进来了。”

李朔风一巴掌拍在谢渊渟的肩膀上:“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好兄弟,昨晚的事……能不往外说吗?”

正文 181 开始虐渣爹

收复漠北之后,李庚在漠北又忙了一个多月。

漠北的布防和李家军的编制,都被罗征搅得一团糟,需要重新整顿。各个城镇刚刚经历过战乱,防御工事等被摧毁了多处,也要筹划重建。

逃走的那些镇西军将领,漠北三郡的郡守和李庚都已经派出人去追捕,大部分陆陆续续地被抓了回来,还有一小部分要么是已经逃出大元国境,要么就是死在了逃亡之中。

漠北的环境本就恶劣,逃亡很不容易。为首的罗征和他的一群下属,就在尧山山脚下被发现了尸体的残骸。这些人应该是遇见了大漠里的狼群,十几个人已经被啃得只剩下残缺不全的骨架,只能靠着服饰的碎片来辨别出身份。

被抓回来的其他将领,则是连同罗征勾结大晋的其他证据一起,提前押送回了京都,由三司审问处置。

到八月初的时候,军中事务已经整顿得差不多。李长云的伤势也恢复了大半,虽然还不能下地行走,但可以经得起长途跋涉了。

李庚早已将漠北的情况上奏给京都,建兴帝传了旨意过来,让他忙完这段时间,就亲自回京都领赏。

大晋这一次元气大伤,十万雄师折在大元境内,三到五年之内都无力再进犯大元,漠北可保一段时间的平安。所以李庚对漠北的局势还算放心,八月份就准备带着李氏全家,启程返回已经好几年没回去过京都。

跟他们一起回去的还有李家老夫人安氏,李长云的夫人程氏,以及李长云收养的一个女儿,李月笛。

这几位李家的女眷,平日里自然是不能跟着男人们留在战场上的,但也不愿意待在千里之外的京都,都住在太屋岭北侧山脚下的一座小城,关州城里。

关州虽然也属于漠北境内,但环境至少没有北方那么恶劣,战火也不容易蔓延到这里来,男人们得了空闲可以经常回趟家看看,不比京都那么遥远。

这次安氏和程氏得知李家四个男丁在战乱中都受了伤,顿时在关州坐不住了,反正现在漠北平定没有战事,便带着李月笛一起来了赤门关。

宁霏这是第一次见到李家的这几位女眷。

安氏五十来岁年纪,看过去慈和温柔,说话声音都是软软的,仿佛永远没有任何脾气的样子。程氏长得清清秀秀柔柔弱弱的,像个江南水乡走出来的温婉女子,一开口画风全变,泼辣强势得很。

李月笛并非程氏所出,而是李长云麾下一位重将的遗孤。那位将领在五年前的一次战役中为救李长云而牺牲,临终之前,把这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儿托付给了李长云。

李长云本就是从小看着李月笛长大,这个名字还是当初他帮着给起的,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故人临终托孤,李长云便义不容辞地收养了这个女孩,让她上了李家的族谱,将来就当做李家的女儿出嫁,免得让她觉得一个孤女寄人篱下,以后说亲事都不好说。

程氏只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就因为身体问题而不能再生育,一直以没有女儿为憾。收养李月笛后,也是把她视为己出,当做亲生女儿来疼爱。

李月笛和宁霏同岁,长了一副好相貌,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她和生在中原长在漠北的李家人不同,是真正土生土长的漠北人,容貌和中原人略有差异。鼻梁高挺,眼睛深邃,五官鲜明立体,显得极为艳丽。肤色偏深一些,棕色的头发天然带着大卷曲,加上不带任何妆容就鲜艳嫣红的嘴唇,小小年纪就颇有风致。

李月笛性子开朗热情,很能自来熟,一张口就叽叽喳喳地停不下来。见赤门关就宁霏一个跟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自然是天天跑过来找宁霏。

宁霏每天除了给李家几个人诊治以外,李家军将士里有些伤得重的,她还要分出精力去顾及一二,没有时间陪李月笛去玩。李月笛也不在意,就跟在宁霏后面转来转去的,晚上还非要缠着宁霏睡在一起。

谢渊渟表示不能忍。白天宁霏已经忙得连轴转,没空搭理他,晚上是他仅有的能骚扰宁霏的时间了。他这个未来夫君都没能跟媳妇儿睡在一起,你算哪块小饼干?

于是李月笛当天晚上来宁霏帐篷里的时候,看见的是只穿里衣坐在床上的宁霏,以及刚刚溜进帐篷以最快速度脱掉外衣,看过去像是要跟宁霏一起上床睡觉的谢渊渟。

谢渊渟对李月笛客客气气地:“不好意思,我们要做一些非礼勿视的事情了,请表姐去找个没有夫君的姑娘陪你一起睡。”

李月笛吓得落荒而逃,宁霏拿着个枕头劈头盖脸地把谢渊渟砸出了帐篷。

……

千里之外的京都。

镇军大将军罗征勾结大晋,叛国出卖漠北,陷害李家的奏报以及人证物证传到京都,建兴帝立刻下令三司会审,因为证据俱全,案子很快就结清了。

建兴帝公告天下,还了李长云的清白,并下明旨把李家军的兵权还给李庚。

罗征犯下的是通敌叛国的第一大重罪,按律应该判处五马分尸的极刑,他本人畏罪逃亡后在大漠里葬身狼腹,自是无法处置。罗家和当初的南宫家一样株连九族,男子流放,女子为奴。

其他的所有逃犯全部处斩。李庚在奏折上为镇西军里的其他将士求了情,那些没有逃跑的将领士兵虽然也各自受了罚,但罚得已经算是轻了不少。

镇西王虽然并没有直接参与到此事之中,也没有证据表明他指使了罗征,但罗征是他直属的下级,他派罗征率领八万镇西军前往漠北,自然就必须为罗征犯下的大罪负责。

建兴帝以御下无方,识人不清的罪名,给镇西王连降了两级爵位,从亲王降到侯爵,为镇西侯。但镇西军仍然由镇西侯统帅。

至此,李家人彻底洗脱投敌的罪名,并且立下了斩落大晋十万军队,可保漠北边境五年平安的大功。

李家在京都有一所宅邸,但因为李家全家人长年驻守漠北,不住在京都,只是偶尔回来一段时间,宅邸基本上都是空置着的。只有管家和几个下人守在那里,不让府邸荒废而已。

建兴帝根本不知道安国公府的一堆烂摊子家务事,因为李家人不久以后就要回京都,便随口吩咐苗公公去安国公府一趟,让唯一在京都的李家人李氏出面做主,要把李府收拾整修得焕然一新,迎接李家的功臣们凯旋而归。

宁茂在前院接了苗公公传的口谕,满身都是冷汗。

李氏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失踪,像是人间蒸发一样,无论他怎么找都找不到,现在根本不知道人在什么地方,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开始时本来想着,先对外宣称李氏身染重病卧床不起,过一段时间后就让她“不治而亡”。结果没过多久,李家军在漠北大胜过来的消息就传到了京都,吓得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即将发出去的讣告收回来。

李家人不久后就要回京都,以前就是随便哪个他都惹不起,再加上人家现在是凯旋而归军功伟岸,跺一跺脚整个京都都能抖上三抖,这时候让李氏死得不明不白,他有几条小命都不够李家人找他算账的。

但他还是对李氏的失踪束手无策,这两个月里只能瞒着这件事情,以李氏病重为借口,推掉所有上门来见她的人。

李家人回到京都之后看不到李氏,会不会踏平了安国公府,这还是后面的事情。单说现在,建兴帝的口谕都下来了,他要上哪儿找一个李氏出来去李府?

但是第二天,忧心如焚的宁茂就得到消息,失踪两个月的李氏竟然真的出现在了李府,大张旗鼓地正在准备整修府邸。

李氏这两个月来一直都住在桃花小院。她之前生的那场大病颇为严重,休养了大半个月后才渐渐恢复,本来想要立刻去漠北,后来收到宁霏传回来的信,告诉她李家众人都没有事情,她这才放下心来。

以前一直躲在桃花小院,是因为李家全军覆灭,兄长还背着一个投敌的罪名,她在京都孤家寡人一个,无依无靠,根本斗不过安国公府,所以只能躲着。

但现在建兴帝已经彻底还了李家人的清白,而且李家军还刚刚在漠北大获全胜,李家人立下大功,眼看就要回到京都。这时候就算是出去大摇大摆走在大街上,谁见了她不得讨好三分,她还有什么好怕宁茂的。

李家人将近三年没有回到京都,这是李氏跟家人最长时间没有见面的一次,早就想念得不得了了。

她并不知道建兴帝下的圣旨,只是自己觉着作为李家的女儿,应该去整顿一下李府迎接家人,不能让家人们回来后住进一座冷冷清清萧条凋敝的宅子里。

宁茂得到消息之后,什么名声不名声秘密不秘密的全都顾不上了,立刻上门去了李府。

现在第一重要的,就是赶紧把李氏哄回来。否则李家人一到京都,只要李氏在李家人面前提一句话,他的这一身骨头都得被李家人拆了。

修缮李府的事情,建兴帝下旨让礼部拨了人来帮忙,李府里本来也有一个老管家和一些下人。原本大门紧闭冷清无人的李府,百废俱兴,一下子就忙碌热闹了起来。

宁茂上门的时候,李氏正站在大门口,和老管家一起指挥着众人清理院子,搬运东西,修理屋顶。

宁茂见到李氏第一眼的时候,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李氏已经完全不再是在安国公府时的那副打扮了。

因为他喜欢的是温婉柔秀小鸟依人的女子,所以李氏以前也尽可能地往这个方向打扮,穿素雅精巧的绣花衣裳,戴繁复华丽的金珠首饰,云髻高梳,描眉画眼,跟京都里的贵夫人们毫无二致。

但她今日里彻底换了全身的装束。一头黑发梳的是最简洁的发髻,除了一根簪子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累赘的首饰,甚至不再是已嫁妇人的发式,背后一大半长发都披散下来。

穿着一身利落的淡青色劲装,式样潇洒大气,窄袖束腰,脚上短靴。这完全是武人才会经常做的打扮。京都的贵妇们是绝不会穿成这样的,就算是骑马的时候,都要把骑马装做得尽可能华丽精美,别出心裁。

她的腰间甚至挂上了一把短剑。要知道,宁茂最不喜欢女子舞刀弄剑,以前她在安国公府里就连碰都没碰过任何一种兵器,当姑娘时收集的那些名刀利剑,全都被她尘封到了库房里面。

但现在,她让这一切统统重见天日。

正文 182 一脚踹出门

李氏的容貌本来极美,但她的美不在浅薄的皮相上面,而是美在骨子里,美在那种利落大方的姿态,飒爽逼人的英气,凛冽张扬的血性。

偏偏她以前为了迎合宁茂的喜好,朝着完全不适合自己的方向去打扮,就好像一只玲珑剔透冰清玉华,只应该装清冽美酒的夜光白玉杯里面,装了一个浓油赤酱的红烧大肘子一样,怪异别扭,不伦不类,硬生生把这份美感给埋没了下去。

把自己置身于庸脂俗粉之中,却又跟脂粉格格不入,以致于跟安国公府里善于描眉画眼穿衣打扮的邱姨娘苏姨娘之流比起来,虽然长得其实好过她们百倍,看过去却还远不如她们来得妩媚诱人。

如今的她,终于从那层层罗衣首饰的桎梏束缚中挣脱出来,像是一把利剑从腐臭多年的泥潭中拔出,被暴雨冲洗得一干二净,涤清所有肮脏黏腻的污泥,终于能够在广阔的天穹下自由自在地纵横捭阖。

整个人绽放出一种已经十多年不曾有过的耀眼光华,灼灼夺人眼目,犹如依旧锋锐的剑刃映照着泠泠寒光,凛冽而明澈。因为有了岁月的磨砺和沉淀,不似少女时代那么浮躁张狂,更显出一种令人望之心折的风华来。

旁边有几位礼部的官员,正在点数建兴帝特地赏赐给李府的陈设用具之类,目光都控制不住地往李氏的身上被吸过去。

他们以前在宴会上见过这位安国公夫人,但是刚才进李府的时候,几乎都认不出她来。

只记得以前她虽然穿的都是华丽贵重的服饰,却平庸无奇得很,坐在一大群争芳斗艳的夫人小姐中间,整个人被埋得连找都找不到,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般光彩照人了?

宁茂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

以前他的确是觉得,女人要么温柔婉约,要么妩媚动人,要么楚楚可怜,这才是值得男人宠爱的女人。安国公府里的三个姨娘,基本上都是照着他的喜好挑选的。

而他十几年前在漠北初遇李氏的时候,李氏一身白袍银甲,手持一柄红缨枪,乘坐在一匹黑色的烈性高头大马上,后面还跟着她麾下自己带的一支轻骑兵,里面个个都是像她一样全身披挂的女子。

当时他就觉得,这种女人哪能算得上是女人啊,彪悍强势成这个样子,别说是温顺小意地伺候他了,万一哪天一个不顺心,能拿红缨枪在他身上捅出十几个透明窟窿来,这怎么当贤妻良母?

但李氏后来偏偏喜欢上了他。为了他的喜好,放下刀剑,穿起绣裙,磨平了所有锋芒棱角,把自己火辣烈性的脾气尽量压制下去,竭力地变成他中意的那种温柔婉约的女人。

可他还是不喜欢李氏。娶了李氏之后,他之所以能尊她敬她重她,她闹了事情生了不愉快,每次都是他低声下气地先去哄她,完全是看在她身后的李家的份上。

而现在看见她的这副样子,就连他都不得不承认,跟他平日里随处都能见到的那些莺莺燕燕完全不同,这是一种震撼人心的美丽。

宁茂没有多看下去。他今天来的目的是把李氏劝回安国公府去,只要她肯回去,她以后就算天天在外面穿着战袍盔甲,他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当年李氏爱他爱得那般死心塌地,远离家人千里迢迢地跟他嫁到京都,再加上夫妻多年,又有了一个女儿,他就不相信李氏说放下就能放下这段感情。

以前李氏也不是没跟他大闹过。比如他纳几位姨娘的时候,宁霜等人在前头出生的时候,他瞒着她答应下宁霏亲事的时候。但只要他放低了姿态,低声下气好言好语地去向她赔罪,好好地哄着她,再给她一点甜头,她最终总是会原谅他的。

宁茂想着,在脸上堆起温柔的笑容,朝李府门口走去。

还没跨进门口,李氏就发现了他,大步走出来,把他堵在门口。

“国公爷来寒舍有何贵干?”李氏微微挑眉,“现在寒舍正在整修,我也正忙得很,怕是没有空闲接待国公爷。”

宁茂早就预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但她的声音太过清晰响亮,引得周围的李府下人、礼部官员,甚至是李府门口外面经过的老百姓都纷纷驻足,目光全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宁茂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这怎么也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私事家事,怎么能就在这李府的大门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夫人,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宁茂勉强笑道,“前段日子我们误会太深,我有很多话想告诉夫人,但是不适合在这里说,要不我们先进去……”

李氏上前一步,挡在门口正中央。

“不能。寒舍虽然还未整修完毕,但至少是干净的地儿,国公爷进来踩脏了,下人们还得多费一番力气洗地板。我心疼他们辛苦,所以国公爷还是别进来了,有什么话,就在门口告诉我吧。”

这段话一出,周围所有人的脖子又齐唰唰伸长三分,耳朵愈发竖起,眼神更加精亮。

这是……安国公夫人在大门口怼安国公啊!

还是一点面子里子都不留的那种!

宁茂一半不敢置信一半震惊愤怒地瞪着李氏,脸色也是一半白一半红。

李氏以前跟他生气,跟他吵闹,但也就是声音提高一个八度而已,从未这样带着明显的鄙夷和厌恶贬低于他。

“夫人,你怎么能……”

他说到一半,环顾周围强势围观的一群人,只觉得脸上像是火烧一般热辣辣的,实在是没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下去,走上前,拉着李氏就要往李府里面进去。

就算是要向李氏赔罪,要劝她哄她,也得在没人的地方。否则堂堂安国公,在李家的大门口向自己的夫人低声下气做小伏低地赔罪,周围这么多人围着看,不到半天就能在京都传得人尽皆知,他的脸面还要不要?

李氏一侧身躲开他的手,像是躲开什么肮脏恶心的东西一样,连碰都没有让他碰到,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宁茂,你是聋了还是傻了,听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说你不配进这李府的地,让你站在这大门口都已经是给了你天大的脸面,有话要么就在这里说,要么出门右拐不送!”

宁茂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这一次足足过了十几秒钟,都还没反应过来。

李氏……刚才对他说了什么?

李氏却已经不耐烦了,不给他反应的时间,转头就往李府里面走,把宁茂丢在原地。

李家人已经在半路上,再过个三四天就能到达京都,她本来想着这几天赶紧先把李府整修好。至于跟那个人渣和离的事,先放一放,等家人们到了再处理。

毕竟女儿跟女婿和离这么大的事,父母是不可能不过问的。总不能父兄一到京都,莫名其妙就发现她变成独身一人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宁霏。按照大元律例,夫妻和离,除非丈夫一方自愿放弃或者实在无力抚养,子女一般都是判给丈夫的。要是她跟宁茂和离,而宁霏被留在安国公府的话,她绝对不能接受。

只有等到父亲回来,以父亲亲自去向建兴帝求旨把宁霏判给她,建兴帝看在父亲刚刚立了大功的份上,说不定还能答应。

所以她暂时没有去找宁茂和离。却没想到宁茂的脸皮竟然厚到这种程度,在阻拦她去漠北、抬平妻、给她下药、把她囚禁在琴瑟居这一系列的事情之后,竟然还以为她对他一往情深,只要他找上门来说几句好话,她就会乖乖地回去继续任由他们践踏。

现在她之所以对宁茂还保留着最后的客气,是因为她在京都生活十几年,打交道的大部分人都斯文端庄彬彬有礼,再怎么说也在表面上熏陶出了一点修养。

宁茂却一点都没意识到李氏对他已经是多大程度的容忍,他反倒是先忍不了了,绕到李氏面前,一手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

“李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子以夫为天,我还是你的夫君,你还是我的夫人,你就这么跟我说话?……母亲说得一点都不错,你来京都十几年,一点女德女容都没学到,还是当年漠北那个悍妇一样的女人!你看看京都有哪一个夫人像你这样?安国公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平日里其实是很能沉得住气的人,但就是泥人都有三分土性,他一向直觉男子就是天女子就是地,何曾被一个女人,而且还是自己的夫人,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大肆辱骂。

火气一上来,顿时什么理智都没了,把他今天是来哄李氏回去的目的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腔怒火。

但他毕竟骨子里是个文人,平日里只会文绉绉地说话,就算是怒到了极点,也骂不出多难听的话来。

李氏冷笑一声。

“丢你们安国公府的脸?你给我下迷药把我关起来,还对外谎称我生了两个月重病的时候,怎么没觉得自己做的事丢脸?要不是我逃出去在外面躲了两个月,现在恐怕已经在地下烂成白骨了!”

宁茂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是信口雌黄……污蔑……诽谤……”

李氏不理会他。

“恭喜国公爷也看清了我的真面目。我不知道以前我的眼睛是有什么毛病,才会看上国公爷这样的渣滓,但我从今往后跟国公爷已经没有任何关系,烦请国公爷不要再提夫君夫人这几个字,没得惹人恶心。还有,别再管我叫什么李氏,我有我的名字,叫李长烟。”

她当初嫁到宁家,从此就失去了她的名字。她不再是父母掌心里的明珠宝贝,不再有人亲昵宠爱地唤她烟儿,她的名字已经没有意义。

只剩下一个单薄卑微的“李氏”,意味着她只是婆家的媳妇,丈夫的妻子,一个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孝顺公婆、管理家务的工具,一个地位低下附属于人的可悲奴隶。

但她现在已经取回了她的名字。

李长烟。

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这是李庚给她起的名字。李家的孩子无论男女,名字都是出自边塞诗词。李长云是出自“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李朔风出自“向夕临大荒,朔风轸归虑”,李雁声出自“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

那片大漠,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只有在那里,她可以像男子一样骑马学武,身穿战甲,率军统兵,叱咤沙场,不用管什么以夫为天,三从四德。

那个时候,她才能感受到生而为“人”的平等和尊严。

而不像在京都,在安国公府,她只是一条和李家联姻的纽带,李家倒了她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被森严礼教和女德女戒紧紧地束缚着,眼睁睁地看着丈夫三妻四妾,生不出儿子就要被人骂成不下蛋的母鸡,连带着女儿也要被骂成没用的丫头片子。

李家的传统就是一夫一妻,不纳妾不收通房。若是她当初没有跟着宁茂嫁去京都的话,父亲兄长可以帮她找一门合适得多的亲事,也许门第没那么高,但至少能保证她不会这般受人欺辱。

可惜那个时候她被情爱冲昏了头脑,不,是被屎糊了眼睛,一意孤行。十几载的半辈子年华,全都浪费在那个人渣的身上。

这也是她活该。

现在她看见眼前这个人,除了恶心以外,再没有任何感觉。

李长烟走上前一步,宁茂面对着她,下意识地就倒退了一步。

“什么狗屁的以夫为天,我还没跟你和离是因为我现在没空搭理你,肯这么跟你说话都算是好的,要不是怕脏了李家的大门口,我就是用它来跟你说话!”

她随手从旁边的一个护卫腰间抽出一把长剑,照着青石板的地面往下一插,嗤地一声,长剑像是插入豆腐块一般,穿透寸许厚的青石板,没入地面一尺之深。

李长烟轻蔑地望着宁茂:“国公爷觉得是这青石板硬,还是你的脑门子更硬?”

宁茂这次一连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脸色彻底变成煞白,指着李氏的手抖得不可开交,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斯文扫地……行凶伤人……”

李长烟伸指轻轻一弹剑刃,剑刃发出一连串颤动的铮然嗡响,对着宁茂嗤笑道:“国公爷还敢在这儿站着?等会儿吓得尿裤子了怕是会更丢脸吧?”

“你……”宁茂本来刚才被她的一剑入石震住,但这时被她一骂,不知从哪儿又来了勇气,怒火也腾腾起升起来,“……你别辱人太甚!”

李长烟挑眉:“我就是辱你了,你能怎么样?”

宁茂已经被气昏了头,暴跳如雷:“……来人!把这个泼妇赶出去!我今天就休了她!”

“就凭你还有资格休我?”李长烟冷笑,“你应该庆幸律例里没有妻休夫一说,不然你早就被我休了百十次了!和离都是给你面子!……还有,麻烦国公爷睁大狗眼看清楚,这里是我家,该滚的是你!”

说着便一挥手,用跟宁茂刚才一模一样的语气:“来人!把这个人渣赶出去!”

她之前在安国公府里的那些护卫,后来都跟着她逃了出来,现在正在李府。这时她一声令下,都朝宁茂大步走过去。

宁茂什么时候见过这等阵仗,吓得直往后退:“你们……”

李长烟突然出声道:“慢着。”

众人见她阻拦,本来以为她还是心有不忍,不想这么对昔日的丈夫动粗。结果下一秒就见她自己走过去,一脚把宁茂从李府大门口踹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才停下来,爬都爬不起身。

李长烟站在李府大门口,拍了拍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终于爆出一句十四年没有出口过的粗话。

“真他妈爽!”

正文 183 和离,战斗力爆表的外公

八月中旬,李家全家到达京都。

建兴帝大喜,在皇宫中为李家准备了一场规模盛大的接风庆功宴,在宴会上当场封李庚为骠骑大将军,官居从一品。除了虚设的天策上将以外,已经没有比这更高的武官官职。

又问李庚想要什么赏赐。其实该给的赏赐都已经给下去了,这就是给臣子一个讨要恩典的机会,金银地产给得再多,也比不人家真正想要的一道特旨。

李庚果然上前拜倒,道:“微臣斗胆,想求皇上下一道旨意,让微臣的女儿李氏和安国公和离,并且微臣的外孙女宁霏也能够离开安国公府,跟着母亲。”

建兴帝十分意外:“哦?李爱卿为何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李氏在安国公府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吗?”

李庚的语气沉下去:“皇上明鉴。微臣当日在漠北遇险,小女心系微臣安危,想去漠北寻找微臣,但安国公以影响宁府名声为由阻拦小女,伪造信件欺骗小女说微臣已经阵亡,甚至给小女下了迷药,把她囚禁在安国公府内,任由小女重病而不闻不问,亏得后来小女自己逃出,否则怕是已经病死在安国公府。微臣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视若性命,无法让小女同这样的丈夫生活下去,所以特地来求皇上的恩典,许小女与安国公和离。”

他和李长云等人到达京都,先回了已经整修得焕然一新的李府,在那里意外地见到正等着迎接他们的李长烟。

李长烟把这两个多月来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众人气得差点直接冲去安国公府把宁茂揪出来往死里打一顿,和离都不用和离了,直接让李长烟丧夫。

但是还有宁霏在。宁霏是宁家的女儿,只有建兴帝下旨和离,才能让宁霏从宁家的族谱上除名,彻底脱离安国公府。

建兴帝一听这事儿还不小,一时半会儿估计解决不了,便让接风宴上的其他文武百官们先散了,只留下李家人,并传旨下去,让宁茂和李长烟进宫。

李长烟因为已经嫁入宁家,不算是李家的人,所以今天没有出现在李家的接风宴上,但也没在安国公府,而是和宁霏一起在李府等着。

片刻之后,宁茂、李长烟和宁霏先后都到了。

宁茂前几天被李长烟一脚踹出李府大门,虽没受什么重伤,但他一介文文弱弱的书生,哪能禁得起这么摔,也是磕得鼻青脸肿,在家里躲了好几天不敢见人。

当天周围一大群围观的人,宁茂后来连威胁带收买,让礼部的官员和门外的那些百姓不准把此事传播开去。

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如何是他想拦就能拦得住的。不到一天时间,京都里就悄悄地传开流言,安国公囚禁谋害自己的夫人,逼得夫人未保性命不得不逃出安国公府,现在看到李家立下大功回来,又舔着脸上门去求夫人回心转意,结果被夫人一脚踹出了李府大门。

弄得宁茂这些天除了上朝,连安国公府大门都不敢出,在上下朝的时候都感觉同僚们在他背后窃窃私语,讥讽嘲笑。

建兴帝倒是不知道这些私底下流传的传言,一一问了宁茂:“宁爱卿,李爱卿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

宁茂在建兴帝面前,还当着李家全家人的面,无法否认,只得诺诺地道:“微臣之前的行事确有不妥之处,但阻拦夫人也是因为漠北战乱凶险,担心夫人的安危,不想让夫人去涉险,一时情急之下,才用了过激的方法。”

李庚听他几句话一说,轻描淡写,一下子变成了全是为李长烟好,顿时气往上冲,冷笑起来。

“哦,原来安国公给小女下迷药,强行囚禁小女,还打算趁机不声不响地让小女‘病重不治而亡’,全是在担心小女去了漠北遇到危险。那国公爷人坐在家里,天上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个雷劈下来就能把国公爷劈死,这也危险得很。本将军也担心担心国公爷,把国公爷放倒了关在地底下怎么样?”

“你……”

宁茂涨红了脸,正要辩驳,建兴帝皱着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好了好了,你们不用吵了。宁爱卿,你这次的行为的确不妥。你夫人关心自己父亲的安危,乃是人之常情,你不愿意她去漠北涉险也可以理解,但应该好言相劝于她,下药和囚禁算是什么事儿?”

宁茂不得不低下头:“皇上教训得是,微臣知罪。”

他很清楚当皇帝的其实并不关心臣子后院里的家事,也不在乎到底谁对谁错,建兴帝之所以站在李庚这边,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李庚刚刚立下了大功回来。这种时候,他当然是更愿意帮着李庚说话。

建兴帝继续道:“既然你们夫妻俩已经闹成这样,李爱卿又向朕求判你们和离,朕今天就管了你们这桩家务事。宁爱卿,你可愿意跟李氏和离?”

宁茂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咬牙道:“微臣愿意。”

他哪有说不愿意的资格,更何况这时候就算他苦苦求着不和李长烟和离,也没有任何好处,连日子都过不下去,哪天被李长烟捅死了都不知道。

“李爱卿还有一个要求,希望能把你们的女儿,宁府六小姐宁霏判给李氏,宁爱卿觉得如何?”

宁茂犹豫了一下。李长烟跟他和离,一定会把宁霏给带走,这一点他其实早就想到了,只是不情愿而已。

如果宁霏是儿子的话,要传承宁家香火,不管是穆氏还是他都没那么容易同意,建兴帝也不好硬生生把臣子的儿子给夺走,这场官司肯定有得打。

但女儿本来就是以后要嫁出去的,算不得宁家的人,倒也不是非要留着不可。

他之所以不愿意,是因为宁霏现在颇得建兴帝和太后等人看重,又有太子府那边的一层姻亲关系,是他最出息的一个女儿,他舍不得就这么放出去。

宁茂一脸为难的表情:“这个……大元律例里有规定,夫妻和离,子女应该判给夫家。霏姐儿是微臣最疼爱的女儿,要微臣放弃她,这实在是……”

他还没说完,李庚就讥讽地冷笑了一声。

“亏国公爷还有脸说霏儿是你最疼爱的女儿,以前她默默无闻的时候,国公爷对她从来不闻不问,后来看她有才有貌又有名声,才觉得她有利用价值。国公爷要是真正关心过霏儿的话,能不能说得出霏儿的生辰八字是多少?最喜欢吃什么?最喜欢穿什么样的衣服?”

宁茂一下子又被噎住:“这……”

他也就是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对宁霏表现一下父亲的慈爱之情,对他来说这就已经算是够疼爱女儿了,怎么可能记得住这些?

“看来国公爷说不出来,那就由本将军告诉国公爷好了。”李庚轻蔑地道,“霏儿的生辰八字是建兴十七年九月十六辰时一刻,喜欢吃甜点和水果,穿浅色暖色的衣服。本将军一个远在千里之外,多少年没见过霏儿的外公,对这些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国公爷身为她的父亲,竟然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可真是疼爱女儿疼爱得很啊。”

宁茂的脸上一片红一片白,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建兴帝听得头疼:“行了,这怎么又吵起来了。李氏只有霏丫头一个亲生女儿,肯定是舍不得,宁爱卿你府上两个儿子四个女儿,又不缺啥少啥,何必抓着这一个女儿不放。依朕看,你就大度一点,把霏丫头让给李氏好了。两人夫妻一场,好歹也有过往日情分,好聚好散,别弄得跟仇人一样。”

建兴帝都发话了,宁茂哪里还有反对的余地,只好道:“皇上英明,微臣谨遵皇上的旨意。”

建兴帝摆摆手:“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吧。你们夫妻俩择日去户部签一下和离书,霏丫头的户籍也从宁家划出去,以后就归李氏了。”

李庚这才算是满意,挑衅地扫了宁茂一眼,那眼神活脱脱就是:“就你这杂碎,还想跟老子斗?”

宁茂敢怒不敢言,一口气堵在胸口不敢发泄出来,憋得脸色就像是泼翻了染缸一样,青红黑紫什么颜色都有,十分精彩。

宁霏在旁边全程一言不发,但看得别提多过瘾了。

没想到外公的战斗力竟然这么强,从头到尾下来,把宁茂怼得连还击的余地都没有。不愧是纵横沙场几十年的大将军,宁茂这种段位的,给他塞牙缝都不够。

娘虽然也厉害,但她是女眷,身份辈分都不适合在这种场合亲自上阵。最有资格出面说话的人只有外公。

李氏一门军功在身,这种时候向建兴帝提出请求和离要女儿,宁茂半点胜算都没有。

她当初煞费苦心地设计欺骗大晋军队,让李家军收复漠北,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今天。

李家再次崛起,娘终于脱离安国公府那个腐烂的泥潭,她今后的人生,也该迎来一个新的开始了。

……

九月,建兴帝再次立后。

自从蒋皇后被秘密凌迟处死之后,后位已经空悬了好几个月。一国不可无后,一直这么空着终究是不像个样子,在朝臣们的催促之下,建兴帝终于又立了新后。

本来蒋皇后一死,后位非德贵妃莫属。但因为这次镇西侯犯下的大错,牵连到身为镇西侯之女的德贵妃,建兴帝正好有理由不立德贵妃,而是立了位份资历仅次于德贵妃的柔贵妃为后。

德贵妃这么多年来朝思暮想的都是皇后之位。六年前孟皇后病逝,建兴帝因为忌惮镇西王手握兵权势力太大,转而让蒋贵妃坐上了皇后之位,那时候她就已经难受得抓心挠肺,满怀不甘。

后来蒋皇后也被拉下台,她本来想着镇西王吞掉李家军之后,势力更大,建兴帝已经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打压,只能拉拢,就非得立她为后不可。

没想到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镇西王不但没吞下李家军,反而还被降成了三品侯爵。就连手上的兵权都岌岌可危。镇西侯犯下大错,之所以还没被收回兵权,是因为建兴帝一时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否则早就换掉了镇西军的统帅之位。

德贵妃因此再一次和皇后之位失之交臂,直气得牙根痒痒,把李家恨到了骨子里。

睿王一派失了蒋皇后,益王一派最大的支柱镇西王又被降爵,两党接连受到打击。只有太子一派安然不动,而且太子身上还带着元宵节灯会救过建兴帝的功劳,在夺嫡的三位皇子中便显得格外突出起来。

太子地位相对提高,朝中风向也随之改变,明里暗里讨好太子一派的人越来越多起来。

建兴帝这么多年来,一直以制衡之术维持着三派之间的平衡,以保证他们一直处于斗得不相上下的局面,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有某一派一枝独秀。

眼见太子一派崛起,建兴帝便把心思放到了睿王谢逸辰身上。总得提拔起一个皇子跟太子抗衡,否则没人压着,太子的势头蒸蒸日上,越往后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恰逢八月里大元南方夏季大旱,灾情严重,建兴帝便正好借此机会,派了谢逸辰去南方,主理救灾赈灾之事。

谢逸辰在这之前低调地蛰伏了好一段时间,这次果然不负他的期望。在南方一个多月,不辞辛劳地冒着酷暑到处辗转奔走,开渠引水,转移灾民,分发物资,安抚民生,救灾工作管理得井井有条。

大元每次发生灾情,从户部那边拨过来的救灾钱款,都要被各级官员层层盘剥下去,真正到灾民手上的所剩无几。

但谢逸辰眼光何等长远,哪里会浅薄地贪图这一时的蝇头小利,铁面无私地全程监督下去,赈灾款一两银子都没打折扣,全部实打实地发放了下去。灾民们感恩戴德,南方颂声一片。

九月旱灾结束,谢逸辰的任务也圆满完成。建兴帝十分满意,谢逸辰回到京都之后,在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好好地夸赞了他一番。

众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这是睿王殿下重新得到皇上的看重,又要起来了。

谢逸辰去南方赈灾的那段时间,宁霏还没从漠北回来,没来得及在这件事情里插上一脚。

建兴帝下旨让宁茂和李长烟和离之后,她和李长烟都搬出了安国公府,现在正住在李府。

李长烟当初嫁进安国公府的时候,李庚给她带了一大批嫁妆过去,生怕她在婆家吃苦受委屈。

但李长烟在安国公府,其实倒也没到缺少用度的地步,那批嫁妆她基本上没有动过,现在被她从安国公府原封不动地搬了出来,连一个线头都没留下。

穆氏和邱姨娘等人早就垂涎她的这批嫁妆多年,以前一直不敢下手,现在已经没了机会。虽然看得两眼发绿,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忍着气任由她把东西搬走。

这批嫁妆里面,李长烟最珍视的还是她少女时代收集的那些武器。宝刀名剑,鞭环弓弩,种类繁多丰富,都是质量一等一的好兵器。

因为宁茂不喜,以前李长烟在安国公府从没碰过这些武器,在箱子里锁了多年,如今拿出来,都有一种明珠蒙尘,重见天日之感。

宁霏见李长烟拿着一把大弓,细细地擦拭上面的黯淡痕迹,房间里还摆了满满一房间琳琅满目的兵器,忍不住问道:“娘,这些你都会用?”

李长烟笑道:“当然会用,不然娘收集这些都是摆设?”

宁霏咋舌。前世里她是个江湖人,都没学过这么多种兵器,不过她那时候专攻的是医术就是了。

一旁帮着李长烟收拾的李长云也笑道:“你娘亲当姑娘的时候,身手在漠北可是数一数二的,舅舅都未必打得过她。”

李长烟叹了口气:“十几年没动过手,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就别提了。”

她嘴上是这么说着,但宁霏却看得出来,她是手痒痒地很想把过去丢下的武功再捡起来,否则也不会在这里把这些武器一一清理出来。

宁霏笑道:“功夫生疏了,再练起来就是了。最近也没什么战事,娘不如去外面走走,游山玩水,行走江湖。在京都憋了十几年,也该散散心才是,多磨炼磨炼,身手很快就回来了。”

这话倒是正中李长烟的下怀。

李长烟未出嫁的时候,是李家军包括整个大元的唯一一个女将领,在漠北有她自己的一支骑兵队。里面有男士兵也有女士兵,女士兵都是她一手操练出来,战斗力丝毫不逊色于男人。

这支骑兵队跟李家军一样,纪律严明,英勇善战,上过战场杀过敌人,绝不是李庚溺爱女儿,拨几个骑兵给她带着玩儿的过家家。

后来因为李长烟远嫁京都,不再过问军中事务,这支骑兵队就只能解散,融进了李家军之中。

现在漠北战事刚刚结束,李家军正在休养生息的时候,李家众人也没那么快回漠北,李长烟就是想带兵也无兵可带。

她在京都十四年,跟那些名媛贵妇一样,除了偶尔去京郊上个香游个园,连一次远门都没出过,早就憋得快要长出绿霉来。一听宁霏建议她去江湖上走走的话,顿时就觉得心痒难耐。

大元王朝这个时代,对于丧夫之妇,和离之妇的再嫁,都是很宽容的。尤其是一些王公贵族出身,背景强势的公主郡主名媛贵女,甚至都有再嫁两三次的情况,照样活得风生水起。

李长烟三十出头的年纪,要才华有才华要美貌有美貌,李家又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要再嫁的话,很容易就能找到下一任。

不过李家众人,包括李长烟自己在内,目前都半点没有这个意思。

好不容易才从宁茂那个渣男的烂泥潭里面摆脱出来,就该在外面好好享受一下久违的自由,这么急着再把自己嫁出去干什么。

李长烟对宁霏惋惜道:“要不是你已经定亲准备嫁人了,现在出去到处浪荡不合适,娘真想带你一起去,见识见识江湖是什么样的。”

宁霏笑道:“娘去就可以了,回来跟我说说江湖上的事。”

她前世里闯荡江湖都多少年了,还用得着李长烟带她去见识。而且就算她现在没有定亲,也没那个空闲陪李长烟去游山玩水。

谢逸辰的势头最近又渐渐上来了。前阵子她人在漠北,鞭长莫及,现在回了京都,自然是该又到了该会一会这位睿王殿下的时候。

正文 001 像星星一般美丽的公主

九月中旬,建兴帝再次向邻国羌沙提出和亲,以进一步发展巩固和羌沙之间的盟好邦交关系。

羌沙近年来国力发展突飞猛进,军事实力强硬,盛产优质的马匹、铁矿和皮毛,大元西北和漠北的军队,很大一部分战马和军备都是从羌沙那边过来的。

十二年前大元和羌沙联姻,建兴帝嫁了南宫家的嫡女南宫华过去。但如今南宫家已经被建兴帝株连九族,彻底覆灭,南宫华和大元之间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尴尬。

要是个心胸狭隘的,记恨上了灭她全家的建兴帝,在羌沙皇帝耳边吹几句枕头风,两国关系肯定少不了受影响。总之建兴帝已经很难相信她还能起到联姻的作用。

而大元跟大晋的漠北一场大战之后,大元镇西军和李家军都有损耗,这时候正需要羌沙提供的资源。

所以建兴帝便想着再一次和亲。以前把南宫家的女儿嫁过去,是因为那时候羌沙还很弱小,他不愿意嫁皇室之女,便降了一等。这次完全可以直接嫁一位公主过去,充分表示对羌沙的重视,也免得再出南宫家那样的事情。

没想到,建兴帝派出的使臣去羌沙传达了和亲的意愿之后,从羌沙那边带回来的回答是,羌沙愿意和亲,但不用大元送人过去,他们打算嫁一个公主过来。

建兴帝十分意外。按理说都是提出和亲的这一方出人,羌沙居然这么客气,反倒还主动提出嫁一个公主过来?

羌沙的民风比大元更加开放。羌沙皇帝并没有跟建兴帝商定要把这位公主嫁给大元的哪位皇室宗亲,而是直接把公主送了过来,那意思就是让公主自己去挑,挑到了中意的,再商量嫁给谁的问题。

建兴帝也没反对。羌沙送过来的这位公主封号为固康公主,是羌沙皇后所出,地位高贵。“固康”这个词是羌沙语言的音译,在那边的意思是“犹如草原上的星星般美丽”,想来这位公主的容貌也差不到哪里去。无论嫁给哪位皇室宗亲,都是可以接受的。

大元使臣很快便带着羌沙的和亲队伍抵达京都。建兴帝早早便设下了宴会,款待固康公主和羌沙使团。

羌沙人和大元人的外貌有很大差异,异域特征比北方的大晋人还要明显。一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无论男人女人,普遍比大元人高出半个头以上。头发大都是卷曲蓬松的,发色并非大元人清一色的黑,有棕有黄有红,眼睛也多是浅色。

他们的服装色彩鲜明艳丽,最大的特征就是到处点缀着各种皮毛。就算现在大元的天气其实并不冷,不需要皮毛起保暖作用,也照样还是穿得一身毛茸茸圆滚滚的,好像那边皮毛不要钱一样拼命地往身上堆。原本就不小的块头,裹了这么多蓬松的皮毛,显得更加硕大。

以致于一行羌沙人走进来的时候,众人的感觉就像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毛熊走进了大殿。

建兴帝一眼看过去,羌沙使团队伍里全是熊一样的壮汉,左看右看没有看到固康公主,但使臣并没有提前通报说固康公主有什么缘故不来面圣,不由得有些奇怪。

可对方一行人就直直地杵在那里,一点都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先开口问又显得有些突兀。

苗公公一眼看出建兴帝的神色,上前一步,很有技术性地朝左侧客座上的第一个座位做了个请的手势,对羌沙使团众人道:“各位贵使远道而来辛苦了,这是固康公主的座位,请这边坐。”

这么一请,固康公主不在,对方总该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吧。

不料,羌沙使团那一排大汉——不管是男是女反正看过去都是大汉——当中,站在最前面身材最高块头最壮的一个,粗声粗气地回答了一声“哦,那我坐了”,便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铺着锦垫的黄花梨木椅子上。

椅子发出“嘎吱”一声不祥的刺耳声音,往后面歪了足有一寸左右。

众人:“……”

这……这就是固康公主?

瞧那健硕的体型,瞧那发达的肌肉,瞧那一身浓密茁壮的体毛,瞧那宽厚伟岸充满了雄性阳刚气息的肩膀和胸膛,瞧那粗壮如水桶两个人都抱不过来的腰身,瞧那满是横肉比铜盆还要大上一圈的脸盘子……

这是草原上的星星?分明就是草原上的猩猩啊!

建兴帝虽然是皇帝,但也是目瞪口呆了半天,才从一副被雷劈了的状态中挣扎出来。

“咳咳……这个,久闻固康公主美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凡间不应该有这种金刚大力神一样的存在啊!

苗公公也赶紧上前打辅助,缓解建兴帝那尴尬得快要飞起来的语气,免得得罪了人家金枝玉叶,不,铜头铁臂的公主。

“公主喜欢喝……喝什么酒?宴会上准备了几种大元特产的美酒,公主可有兴趣尝尝看?”

他本来是想问固康公主喝什么茶的,但是及时地改了口,因为他觉得说喝茶绝对是对这位公主的侮辱。人顶天立地的一条钢铁汉子,怎么会喝什么娘们兮兮的茶呢?

“喝什么酒不是事儿。”

这位星星般美丽的公主瓮声瓮气地回答,用铁杵磨成针故事里的那种铁杵一样的两根手指,夹起桌上的一个白玉小酒杯,一脸不加掩饰的鄙视。

“能给换个大杯子吗?这也能拿来喝酒?”

羌沙没有大元的繁琐礼节,也远不像大元人这么文绉绉的,无论地位多高,说起话来都是直得一根肠子通到底。

况且以眼前这位公主的模样,就算是说一句话整个大殿被震得抖上三抖,众人也都是能够理解的。

“当然可以,是我们疏忽了。”建兴帝连忙干笑着吩咐宫人,“还不快给公主换一个大酒杯?”

宫人端上来一只金镶玉酒杯,比原先那只玉杯大了两圈。固康公主一看:“太小。”

宫人又端上来一只青铜兽头觥,口大肚大,直径约有三寸左右。固康公主一看:“太小。”

宫人又端上来一只黄杨木根雕大斗,已经跟桌上装菜的盘子差不多大。固康公主一看:“太小。”

宫人脑门上的汗冒了出来,去看建兴帝,建兴帝脑门上的汗也冒了出来。

看他有个卵用,他是皇帝他也没有办法,皇宫里就算再奇珍异宝再多,也实在是没有比那个根雕大斗更大的酒具了。难不成要他让人把后宫妃嫔们洗脸用的大铜盆端出来?

这也不能怪他,在大元谁设计个酒具能大得把自己整个脑袋伸进去淹死。话说这些羌沙人喝酒难道都是用缸的吗?

但是再看一眼其他已经落座的羌沙使臣,对于他们面前正常大小的酒杯都没有什么意见,一个个崇拜地看着固康公主。那样子就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岂能跟天之骄女般的公主相提并论。

固康公主终于不耐烦了,一眼看见大殿中央摆着一个三足盘龙纹青铜大鼎,大小终于勉强能入她的眼,问建兴帝:“大元皇帝,这个能不能拿来喝酒?”

建兴帝脸色僵硬:“这个……”

青铜鼎本来是烹饪之器,现在摆放在这大殿上纯粹就是装饰作用,固康公主非要用它也不是不可以。可问题是那个青铜鼎巨大沉重,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抬得起来,怎么可能拿来喝酒?

固康公主让宫人在那个青铜大鼎里面倒满了酒,然后双手抓住青铜鼎的双足,力拔山兮气盖世地一抬,在羌沙众人的欢呼声中,轻轻松松地就把青铜鼎抬了起来。

然后一仰头,酒水从青铜器里倒进口中,一口气不断,咕噜咕噜地把整整一鼎的酒全喝了个精光。羌沙众人的喝彩声几乎把大殿的屋顶掀翻。

一脸空白表情的大元人们:“……”

站在大元派去羌沙的使臣旁边的一个官员用胳膊肘撞了撞他:“他们在喊什么?”

那使臣是懂羌沙当地语言的,表情也是一片空白:“他们在称赞公主的美丽,美得就像是空中的太阳,燃烧的红霞,大漠里盛开的罗桑花。”

众官员:“……”

确定不需要请几个太医来给这些羌沙人看一下眼睛吗?

那使臣忍着翻白眼的冲动给他们解释。大元以前和羌沙的来往并不频繁,不了解羌沙的文化。羌沙整个就是个战斗民族,以强壮为美,崇尚勇猛和彪悍,无论男女都是如此。

固康公主天生神力,悍勇无比,横扫草原无敌手,在羌沙可是倾国倾城的大美女,无数勇士们追逐的梦中情人。人家都觉得肯把一个这样的公主嫁到你大元,是给了你天大的面子,和亲也是很有诚意了。

至于这位固康公主之所以一来大元,就当着众人的面干了这么一大缸子的酒进去,是在充满骄傲地表现自己能够搬动山脉一般的神力,以及犹如草原上大湖一般的酒量。

换句话说,就是想充分展现自己的威武雄壮,以迷倒大元的男人们。

大元的男人们:“……”

行,这位固康公主一指头捺过来,他们肯定能倒个十天半个月。

固康公主充分展现完了自己的女性魅力之后,开始用膳。大元所有人包括建兴帝在内,全都忘了动筷子,就看着固康公主面前的桌上,空盘子和空碗一个接一个一叠接一叠地摞起来,很快就把后面的固康公主挡得看不见了。

能挡得住固康公主的体积,这是很能说明问题的。众人全都觉得光是看她吃就已经饱了,自己再吃的话,大元的国库可能会有点危险。

难怪羌沙愿意主动嫁一位公主过来和亲,分明就是因为这位公主太能吃,怕她吃穷了本国,所以送出去祸害其他国家吧!

等到固康公主终于做了个手势表示不用再给她端食物上来时,众人都有一种快要哭出来的感觉。

固康公主那意思貌似是还没有吃饱,只是桌上实在是没有能摆放下多余空碗的地方了,她也就大发慈悲地算了。吃八分饱最养生嘛。

大元使臣给建兴帝使了个眼色,提醒建兴帝和贵族百官给固康公主敬酒。羌沙的酒文化是很讲究的,固康公主远来是客,宴席上要敬好几轮酒才得体。

建兴帝咳了一声,对固康公主举起酒杯,脑子里一片空白,原本能说得信手拈来天花乱坠的敬酒词,就只剩下一句:“朕敬公主是条好汉!”

固康公主不是很明白好汉这个词的意思,问大元使臣,使臣也咳了一声:“好汉的意思就是威武强悍,勇敢凶猛的……人。”

固康公主发出一阵杠铃般的笑声:“哈哈哈!谢谢大元皇帝的夸奖!”

建兴帝抹额头上的冷汗:“公主客气……”朕是发自内心的……

有了建兴帝做开头,底下众人也纷纷效仿:“小王敬公主是位壮士!”“微臣敬公主是位英雄!”……

固康公主来者不拒,一鼎酒接一鼎酒地往下喝,喝到后来众人敬酒的速度就渐渐变慢了——不是他们不胜酒力,是实在心疼那么多的酒啊。

建兴帝又抹了抹汗,赶紧进入正题:“公主这次来大元,今天的宴席上就可以看看,可有哪位心仪的青年才俊?”

赶紧嫁出去完事儿了吧,这种宴席他不想再办第二次了,祸害谁都不要祸害他就行……

固康公主朝底下两排皇室宗亲看了一眼,被她看到的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把身子缩了一圈,尽可能地显得自己不足五尺,猥琐萎靡,怯懦羸弱,面目可憎……只可惜了不好直接表现出不能人道。

固康公主粗声粗气地对建兴帝道:“大元皇帝,你这样让我看我也看不出来,能不能举办一场比赛,谁要是赢了我,我就挑谁当夫婿。”

建兴帝问:“什么比赛?”

固康公主:“摔跤。”

建兴帝:“……”

这位好汉你是有多缺心眼,你要是办个比谁力气更小的比赛,应该还能挑得到夫婿。摔跤……等着注孤生吧。

一口答应下来:“好,朕这就为公主举办一场摔跤比赛。”

最好是这位公主摔遍大元无敌手,一个都没看中,不愿嫁给大元男人了,自己放弃和亲回去。

就算事后大元男人被说几句柔弱,他这个一国之君也认了。

为固康公主举办的摔跤比赛定在三日后。这期间皇室宗亲的各位适婚年龄男士们都很忙,这个今天得了重病需要卧床半个月,那个明天扭了脚脖子太医说不能下地行走……

直到建兴帝怒了,勒令所有人到时候必须到场。好歹也得给人家公主一点面子,人起码得到齐吧?你们一个个有必要装病吗?难不成你们还真觉得自己有机会摔跤赢过固康公主?

众人委屈:虽然不能赢,但我们害怕到时候被固康公主一摔,后半辈子就只能躺着了啊……

宁霏是在羌沙使团到京都后的第二天进的宫,给太后看诊。太后的哮喘病情最近已经控制得很好,她进宫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陪着太后说话的照例还有几位贵妇千金,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那位刚来京都的固康公主。

一般几个女人围在一起议论另外一个女人,那议论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话,但宁霏一听,那边难得地居然都没有什么嘲笑的意思,而是在对固康公主表示深深地景仰。充分说明一个女人威武雄壮的程度如果超越性别的话,也是可以让其他女人脱离狭隘的低级趣味的。

睿王妃许心心也在,但没有参与进热火朝天的议论中,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正文 002 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本公主的兴趣!

许心心和谢逸辰成婚不过几个月,但她的样子丝毫没有身为新妇的甜蜜幸福,整个人比未出嫁时还清瘦了一圈,脸色也有些苍白,妆容都掩盖不住。

太后关心地问她,她也只是勉强地笑着回答最近天气变化大,她前阵子着了点凉,所以看过去气色不太好。

宁霏在旁边接过去道:“我略懂一点医术,睿王妃既然身体不适,我帮睿王妃看看可好?”

许心心的身体颤了一下,像是要客气推辞,但还未开口,太后也道:“霏丫头的医术可是高明得很,就让她帮你看看吧。”

太后都发话了,许心心只好伸出手腕给宁霏,宁霏诊了一会儿脉,道:“确实只是偶感风寒,没什么大碍,吃点药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说着便盯着许心心的眼睛,道:“太后针灸完需要休息一两个时辰,不如我陪睿王妃去外面花园里走走?”

许心心一看宁霏这眼神,就知道她拒绝不了,勉强笑道:“好,宁小姐请。”

李长烟虽然脱离宁家并带走了宁霏,但大元户籍制度中不存在改姓氏这一说法,所以宁霏无法改姓,仍然是姓宁。不过她已经不再是宁家的女儿,也不计入宁家子女的排行里面,只称呼宁小姐。

宁霏和许心心走到慈安宫外面的御花园里。这个季节正是桂花盛开的时候,满园木樨开得金黄灿烂,迎面而来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气。

宁霏看四下无人,对许心心道:“睿王妃,刚才在太后面前我没有明说,但睿王妃得的病其实并不是风寒,而是忧思苦闷郁结于心,惆怅满腹气血不顺,日不能兴夜不能寐,饮食无味如嚼蜡,长期熬出来的……心病。”

许心心脸色一变,更是苍白了下去:“宁小姐……”

宁霏没有理会许心心语气里希望她不要说下去的恳求之意:“睿王妃,我觉得你还是听我说完为好。心病还须心药医,这病就算吃再多药,也是治不好的,只会越来越严重。到时候经验丰富的太医一看,立刻就能看出端倪来。也必然有人会奇怪,睿王妃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心病?”

在旁人的眼里,许心心已经算是很好命的了。未嫁之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百般疼爱,出嫁后又是温雅俊美文武双全的睿王的正妃,多少闺中少女羡慕都羡慕不来。

虽说是续弦,但睿王府没有侧妃,也没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姬妾。唯一一个妾室南宫瑶,出身于已经被灭的南宫家,几个月前生了个孩子是女儿,还体弱多病,一点威胁力都没有。如今睿王又已经重新开始受建兴帝的重用,许心心这个睿王妃走哪儿哪儿受人追捧奉承,有面子得很。

这简直就是人生赢家。要是还积着心病犹豫成疾,别人可怎么活,都得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

许心心脸上已经白得毫无血色,低着头,没有说话。

她知道宁霏说得没错。以前谢逸辰受建兴帝的冷落,后来又去了南方赈灾两个月,她还能说自己担心夫君思念夫君,所以忧思重重。

但现在谢逸辰已经风风光光地回来,她没有理由可以用了,这样下去,迟早会有人怀疑她的心思。

可是……她能怎么办?

宁霏望着她,直截了当地道:“睿王妃可是另有心上人?”

许心心一惊,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宁霏,眼里全是惊恐之色,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大元对于男女情爱的态度虽然开放,但也没有开放到允许一个已经嫁人的女子心里装着另外一个男人,并且还因此相思成疾。

更何况这里丈夫的角色还是堂堂皇子,睿王殿下,这脑袋上一片绿油油,怎么可能容忍得了。

宁霏叹了口气:“睿王妃不必这么害怕,我对你没有恶意,更不会把此事宣扬出去,否则刚才也不会帮你瞒着太后。不过睿王妃可否告诉我,你的那位心上人现在何处?”

许心心的头又低了下去,目光看着地面,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嗫嚅道:“他……在南方……”

这就是说人还好好的,只是有情人没能终成眷属,天各一方罢了。

“他也心仪于你吗?”

许心心的头低得快要埋到地上去,半天才发出一个蚊子叫一样的声音:“嗯……”

这位已经嫁了人的睿王妃性子软得很,在提到自己的心上人时,比没出阁的十六岁小姑娘还要拘谨羞涩。

宁霏觉得要是跟她这么一问一答地耗下去,问到明天都问不完,更加直截了当地:“要是你有机会离开睿王府,以后跟着他,你敢不敢?”

许心心又是被她吓了一大跳,大惊失色:“这……这怎么可能?”

宁霏云淡风轻道:“你说不可能,是你不愿意跟他在一起,还是你觉得这事做不到?”

许心心涨红了脸色:“我已经嫁给睿王殿下了,怎么可能再跟他一起?而且我……我……已经是残花败柳之身,怎么还配得上他……”

宁霏忍不住想笑。她这是第一次碰到跟了谢逸辰之后觉得自己是残花败柳的女子,看来谢逸辰对女子的杀伤力也不是所向披靡。

不知许心心一往情深的这位心上人到底如何,不过她没移情别恋谢逸辰,眼光总比当年的自己要好点。

“那以你对你心上人的了解,你觉得他得知你已经嫁过人之后,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对你?”

她从白书夜那里接受的观念,一个男人要是因为一个女人被迫嫁了人失去了处子之身,就无法接受这个女人的话,那他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爱。

不过白书夜的思想观念是来自于千年之后的另一个时代,无法一概而论地套用在这个时代。这里的男人对于女人的贞节观念还是极度重视的,得知自己心目中冰清玉洁的姑娘已经当过另一个男人的妻子,被另一个男人染指过,纵然再是真爱,心里也未必会毫无芥蒂。

果然,许心心的脸色涨得更红,嗫嚅了半天,支支吾吾地憋出几个字。

“我……我不知道……”

宁霏无奈地:“你的心上人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

“他……他叫沈醉,是阑州沈家的嫡子……”

“沈家?是做布料和刺绣生意的那个沈家?”

宁霏对于这阑州沈家略有耳闻,南方数一数二的商贾世家,阑州出的锦缎和绣品全大元闻名,每年要上贡一大批进皇宫,连续多年被选为皇商。

但大元自古以来轻贱商人,士农工商排在最末一位,地位很低,就算是再有金山银山,也仍然是被人看不起的。

难怪许心心和沈醉有缘无份。理南王可是大元的异姓亲王,正儿八经的皇族,许心心嫡出郡主的尊贵身份,就是一般官家的公子都高攀不上,只有谢逸辰这样的皇子才相配。沈醉区区商贾世家出身,就是轮上十八圈也轮不到他。

许心心低声道:“他身份不够高,我知道父王不可能让我嫁给他,所以当初父王给我定下和睿王殿下的亲事时,我连提都不敢提……”

这就比较麻烦了。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宁霏道:“你父王这边肯不肯另外再说,沈醉人在阑州,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知道他是个什么态度。现在你有一个机会,也许可以跟睿王解除夫妻关系,不会有人非议你责骂你,但需要你冒着很大的风险。如果你离开了睿王府,而沈醉又不接受你,那你最后可能两头都是一场空,不但嫁不了心上人,睿王妃的位置也没了。这样你可愿意?”

许心心没有直接回答,却是望了宁霏片刻,低声问道:“宁小姐为什么要帮我?”

宁霏心道,给谢逸辰戴绿帽子的事情,她自然是很乐意帮的,不过她最大的目的还不在此。

许心心懂得问这句话,倒还不算是个一点戒心都没有的傻白甜。

“我也有我自己的目的。”宁霏说,“睿王妃跟我以前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我没有理由害睿王妃,只是合作互助,各得其利而已。”

许心心咬着嘴唇:“那……我要做的事,是不是会对不起睿王?”

宁霏微微一笑:“我可以保证你做的事不会伤害到他,也不会有人说他半句不是,但是对不对得起这种事,很难讲得清楚。要真说起来的话,他没了你之后,可以娶一个比你身份更高的王妃;而你留在他身边作为他的正妃,心里却还装着另外一个男人,这应该算是更对不起他吧?”

许心心被她说了个满脸通红,羞愧地低下头去。

宁霏继续道:“这事完全取决于你。你若是觉得不敢或者不愿,那就罢了,今天你我的对话当做从来没发生过。这次机会很短暂,你可以回去再好好考虑一下,但今天之内就要做出决定,派人来李府告知我。今天内没有消息的话,我就当做你放弃了。”

说完宁霏便朝许心心行了个礼,告辞先行离开。

许心心在后面望着宁霏的背影,双手下意识地绞着挂在腰里的帕子,柳眉紧蹙,一脸的犹豫挣扎。

……

三日之后,为固康公主择婿的摔跤比赛在皇宫中举行。

建兴帝事先下了圣旨一一点名过去,并且答应众位皇室宗亲,要是被固康公主摔出个好歹的话,国库双倍报销医疗费。这般恩威并施之下,众人好不容易才到齐。

这一代的谢氏皇族十分兴盛。王爷、郡王、皇子、皇孙,三代人下来,年龄合适的足有四五十个,除了一部分人正妃侧妃确实已经娶满了,要参加这场摔跤比赛的,也有二十来个人。

固康公主秉承着广泛撒网的精神,向建兴帝提出有了正妃的人照样可以来参加,也没说她一定不当侧妃。

她如此宽容大度,建兴帝只好把正妃侧妃有空位子的人全部叫了来。其实他根本就不相信固康公主真能靠着这摔跤比赛挑到夫婿,别说她的战斗力能秒杀任何一个皇亲贵族的男子,就算真有哪位的实力比她更强,也绝对不会想不开到去赢她的。

固康公主今天为了摔跤方便,身上没有披那么多累赘的皮毛,只穿了一套短短的紧身皮衣,露出健硕的双臂和双腿来,上面满是精悍结实的大块肌肉。

要说身材肌肉发达面容乖巧可爱的妹子是金刚芭比的话,那这位公主就是金刚金刚,脸跟身材的阳刚指数是一样一样的。人一走上场,跟一座铁塔似地往那儿一杵,把周围那些挺着个圆滚滚大肚子的王爷皇子们比得像是一块块颤颤悠悠的肥猪肉。

周围的羌沙使臣们又开始欢呼起来。这次不用翻译,众人也知道他们又在赞美固康公主像是“空中的太阳,燃烧的红霞,大漠里盛开的罗桑花”了。

皇亲贵族们按照辈分一个个轮流上场。打头阵的是四十多岁的泰王爷,胖乎乎矮墩墩的,身高五尺多,腰围大概也是这个数字。

这位泰王爷前不久正好没了王妃,他本来想着先浪一阵子再娶续弦,结果正好碰上固康公主来大元,现在肠子都要悔青了。

泰王爷强忍着腿肚子的哆嗦,一步一磨蹭地走到固康公主的面前,他的脑袋只齐到固康公主的胸口,需要仰着头才能看到固康公主的正脸。这副景象简直不要太美好,看得众人纷纷转过目光去,不忍直视。

泰王爷本来还想跟固康公主客气两句,准确地说应该是想让固康公主手下留情,结果固康公主连正眼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伸出一只手抓住他,跟丢麻袋一样整个人随手往后面一丢。扑通一声,泰王爷就像是一坨肥肉砸在地上,四仰八叉摊成一片。

固康公主在原地连站姿都没有变化一下:“下一个。”

众人:“……”

齐齐打了一个寒噤,瞬间感觉自己的全身都疼了起来。

王爷郡王们也不是个个脑满肠肥,有好些都是会武功的,本来建兴帝嘱咐过他们,跟固康公主过招的时候千万不能太敷衍,做做样子总是要的,免得让人看出他们是故意输给固康公主,得罪了羌沙。

结果建兴帝完全是白操心了,固康公主十分替众人省力省心,根本不需要他们有如此之高的演技。

后面一连五六个人上去,无论武功高武功低,都是无一例外地被她一个过肩扔随手扔到后面。别说故意装输输得有水平了,就是想换个稍微有点尊严的输法,都很悲惨地完全做不到。

羌沙使臣们对固康公主的景仰犹如长川大河滔滔不绝,大元的众人看着都觉得面子掉了一地。

不过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随着被扔出去的人越来越多,固康公主脸上的失望鄙视之色也越来越明显,估计是觉得这群大元男人没一个她能看得上眼的。

要是她扔完所有人,就能败兴而归放弃和亲的话,他们今天的这副狼狈样子绝对值得。被人鄙视一下怎么了,又不会少块肉,但万一要是谁真娶了固康公主的话……那少的可是整个后半辈子啊。

王爷和郡王一辈的人全部上场比赛完……不,是被扔完了,终于轮到皇子这一辈。

建兴帝生了足有十几个皇子,今天到场的有六个。

皇子这一辈武功如何且不说,毕竟年纪都还算轻,跟王爷郡王那一批中年油腻大叔比起来,至少看过去更加英姿勃发,精神劲儿要好得多。

固康公主本来眼里有了点期待之色,然而,在连扔过三个人之后,这一点星星之火又再次被浇灭得差不多了。

这时候,终于轮到睿王谢逸辰。

谢逸辰的武功,放到江湖上去也是能排得上名次的,跟其他王爷皇子不可同日而语。就算还是比不上固康公主的天生神力,也不至于像其他人一样,跟扔个麻袋似的被固康公主甩后头去。

以他的身份,这也太丢人了,只要最后能输就行,输也输得稍微好看点吧。

谢逸辰在固康公主面前做了个揖,道:“公主,请。”

固康公主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声,伸手就上来扯谢逸辰的手臂,跟之前扔其他人一模一样。谢逸辰哪里会被她抓到,身子一侧,敏捷地避开,固康公主就抓了个空。

周围众人发出一声惊叹。这还是难得一次看到有人能避得开固康公主的攻势,大元看来也不是完全无人啊。

固康公主眼中也是亮了一下,态度明显认真起来,接上去攻谢逸辰的下盘。

这小眼神一亮,亮得谢逸辰心惊肉跳的,只想着赶紧找个合适的机会,轻描淡写地输了,既不用跟固康公主扯上什么关系,又不至于太难看太狼狈。

然而草原人民热爱的摔跤,本身就不是什么轻描淡写仙气飘飘的运动。固康公主第一下扔人没有成功,第二下立刻就上去……整个人抱住了谢逸辰。

大元的众人很多都还是第一次见到摔跤,不知道这本来就是两个人抱在一起扭来扭去,顿时大开眼界,齐齐发出一声更加惊叹的:“哇哦——”

谢逸辰大惊。他原本也不知道摔跤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只以为跟武术差不多,两个人交手过招。不料固康公主一扑上来就抱住了他。

他在男人里面算是身材很高的,但固康公主的个子还比他高出半个头,至于身材则是有两个他那么壮,一扑上来,就跟泰山压顶似的,几乎把他的肺给撞飞出去。

这还罢了,谢逸辰以前跟人打斗的时候,凶险的关头也不是没遇到过。最要命的是周围有这么多人众目睽睽地看着,他跟固康公主抱在一起扭成一团……成何体统?

人在本能下的反应最为激烈,谢逸辰在惊恐紧张之下,第一个反应就是要赶紧推开固康公主。也不知道从哪儿突然来了一股力气,全身血液像是滚沸一般往四肢百骸横冲直撞,用尽全力狠狠地一推,竟然把固康公主给推了个踉跄。

众人不敢置信地看着两人,固康公主不敢置信地看着谢逸辰,谢逸辰也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

他……怎么会突然有了这么大的力气?

固康公主刚刚只是踉跄了一下,并没有完全被谢逸辰推开,这时露出一个邪魅狂狷的霸道公主式微笑。

男人,本公主第一次碰到能推动我的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兴趣!

谢逸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固康公主比之前更加凶猛彪悍地再一次朝他扑了过来。

谢逸辰后来每次回想起这个瞬间,后悔得肠子都快要绞成麻花,他就应该完全不加反抗地任由固康公主扑倒,输掉这场比赛,哪怕屎被压出来了都是好的。

但这还真怪不得他。在这一瞬间,面对着固康公主压下来的大山一般雄壮伟岸的身躯,快要凑到自己脸上的铜锣一样的大脸盘子,任何人的求生欲都会一下子压过所有的理智。

谢逸辰那股不知从而而来的力气,在感觉到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状态下,再次往上暴涨了一截,整个人犹如力大无穷一般,抵住了扑下来的固康公主,然后往旁边重重一扭,竟然反而将固康公主摔倒在地。

固康公主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被别人摔倒,如何肯乖乖就范,一个鲤鱼打挺就要翻起来,顺势再把谢逸辰压下去。

谢逸辰的脑子里除了求生欲以外几乎什么都没有,本能地骑到了固康公主的身上,压制住她的反抗。固康公主双肩没有着地,摔跤还不算输,两条腿继续缠上谢逸辰的腰,想把他从身上甩下来,谢逸辰干脆整个人压住了她,双腿夹住固康公主的腿,终于把她制得彻底动弹不得。

“……”

周围一片鸦雀无声。

众人刚才全程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这时看着地上交缠成一团,体位男上女下的两个人,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睿王殿下……这是中邪了还是被鬼上身了?

估计两者都有。只有中邪了才能拥有赢过固康公主的力气,只有鬼上身了才有赢过固康公主的意愿。

“哦哦——”

羌沙人们突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纷纷冲上前去,把谢逸辰和固康公主围在了中间。

谢逸辰终于从刚才的求生状态中被惊醒过来,然而看到被他压在身下的固康公主,终于想起来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时,脑子里又duang的一声,死机了。

他连滚带爬地从固康公主身上下来,只剩下一种冲动,就是撒腿就逃,远远地逃到天边去再也不回来。但那些羌沙人们已经抓住了他,把他整个人抛到空中,连抛了三次,每一次都伴随着一阵欢呼。

把晕头转向的谢逸辰放下来之后,羌沙人们又围住他,纷纷对他行礼。

“见过驸马!驸马犹如草原上的狮子一般勇猛,沙漠里的白狼一般强悍,和我们星星一般美丽的公主真是天作之合!”

谢逸辰:“……”

固康公主这时候已经从地上站起身来,偷眼望着谢逸辰,那表情居然还有点小甜蜜小羞涩。

就算长得像猩猩一般美丽,固康公主在生物学上毕竟也还是一个女性,心里也揣着一只被封印的小鹿,只是这只小鹿长得更像大熊而已。对于第一次在力量上征服自己的男人,那前所未有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这时候就像是第一次迎来了自己的感情春天,心田上百花绽开,那只大熊状小鹿终于苏醒过来,在田野里轰轰轰地跑过来跑过去,用每一下都能让人肠子飞出来的力道,欢快地到处乱撞。

正文 003 睿王的幸福新婚生活

固康公主走到建兴帝面前:“大元皇帝,这位皇子在摔跤比赛上赢了我,我要嫁的就是他。”

还没从一脸懵逼中回过神来的建兴帝:“……”

什么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怎么能有人赢固康公主?怎么会有人赢固康公主?

苗公公在旁边低声叫了他好几声,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但那一脸表情还是像被雷劈了一样。

“这个……额……睿王既然赢了公主……这个……”

为什么偏偏是睿王!睿王已经有正妃了啊!难道让固康公主去当侧妃?人羌沙主动把倾国倾城的草原第一大美人送过来跟你和亲,你让人家当小的,别说固康公主能不能同意,羌沙都得炸毛了好么!

“公主……睿王已经有正妃了,你看还有这么多皇子皇孙没有比赛,要不再比比看有没有更中意的?”万一还有哪一个实力抽风脑子也抽风的呢?

没有比赛逃过一劫的那些人连忙倒退好几步,纷纷表示,睿王殿下跟固康公主就十分般配,没听人家羌沙使臣们都说是天作之合嘛,不用再挑了。他们都是正常人,哪里比得上睿王殿下的强大实力和过人勇气。

死道友不死贫道,睿王殿下既然勇于牺牲自己造福大众,义不容辞地把固康公主给收了,就别再让他们白白被扔一回了吧。

“不用了。”

固康公主十分忠贞不渝,面对众多年轻美男的诱惑不为所动,用一种含情脉脉的小眼神瞟着恨不得自己晕死过去的谢逸辰。

“我就看中了这位睿王,非他不嫁。话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建兴帝:“……”

……

固康公主的和亲人选终于定下,羌沙毕竟得罪不起,建兴帝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下旨,让固康公主嫁给谢逸辰为正妃。

原本的睿王妃许心心就只能委屈一下,降为侧妃,虽然对她来说是够倒霉的,但总不能让羌沙公主的位份还在她下头吧?

许心心的父王理南王一听这个消息,顿时大怒,进宫去找建兴帝理论。

“皇兄,臣弟的嫡女郡主之尊,好好的又没有犯过任何事,怎么能屈居侧妃之位?”

建兴帝没好气地:“你女儿地位尊贵,羌沙公主的地位就不尊贵了?她一门心思看上了老十二,非他不嫁,朕还能怎么办?让她当侧妃,羌沙那边一怒之下闹起来的话,你去替朕扛着?”

理南王虽然一肚子不服气,但也知道这着实是无可奈何之事。和羌沙的联姻关系意义重大,他一个封地远在南方的异姓王爷,哪里能负得起这个责任。

而另一边,即将要迎娶星星一般美丽的公主的睿王殿下,府里正是一片鸡飞狗跳。

谢逸辰带着一脸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的空白状态,从皇宫中回去之后,睿王府一瞬间从天高气爽的金秋九月变成了冰封千里的寒冬腊月。

谢逸辰冷着一张像是能掉下冰渣子来的脸,开始以雷霆手段彻查睿王府。

他对于自己的身手再清楚不过,那天在皇宫里和固康公主摔跤时突然爆发出来的力气,绝不是他自己本来能有的。

若是他能够保持足够的冷静和理智的话,就算是力气再大,也不会赢固康公主。偏偏他当时只觉得全身热血直冲脑袋,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尤其激烈的本能反应,还没等自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放倒了固康公主。

不用想也知道,有人暗算了他,十有八九是给他下了药,故意让他失态,不得不娶回固康公主。

但是这个下药是如何下的,他着实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自从那次他囚禁宁霏,结果反而被宁霏和谢渊渟在地下密室里放了一房间的毒药之后,他就把睿王府的守卫严密程度提高了好几倍,连一只苍蝇等闲都飞不进来,为的就是外面的人难以再潜入睿王府暗算他。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怎么防,总还是有防不住的地方。

这一次出的还不是小事。固康公主嫁过来为正妃,她本身是个什么样子先不说,单说她羌沙公主的身份,就足以给他的夺嫡之路造成巨大的阻碍。

他要是将来登上皇位,现在的睿王妃就是未来的皇后,而大元的皇后之位,是不可能让一个异国女子坐上去的。除非到时候他贬固康公主为妃,改立侧妃为后,但这样一来,又会不可避免地得罪羌沙。

怎么做都讨不了好。如果他是皇帝的话,只要不是别无选择,肯定不会把皇位传给一个这样的皇子,免得平添一大堆麻烦。

谢逸辰一怒之下,把整个睿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一口气对几十个平日里负责他饮食起居的下人动了刑,却一点线索也没有找出来。

许心心被他暴怒的样子吓得花容失色,一整天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敢出来。

正是她给谢逸辰下的药。药是宁霏给她的,她没有经过其他任何人的手,在谢逸辰进宫参加摔跤比赛的时候,亲自下在了谢逸辰的茶水中。

因为不是毒,只是一种能够令人处于亢奋状态,而力气大增,理智减弱的激素性药物,所以谢逸辰完全察觉不出来。现在查也什么痕迹都查不到了。

谢逸辰并没有怀疑到许心心的身上。因为她进了睿王府之后一直默默无闻,表现得温顺柔弱,谢逸辰也不知道她另有心上人的事情。她给他下药让他娶回一个固康公主来,明面上最遭殃的人就是她,好端端地从一个正妃被降为了侧妃,她应该没道理这么做才对。

许心心在得知谢逸辰赢了固康公主的消息之后,这才知道宁霏是什么目的,心里对谢逸辰多少怀着些愧疚。

宁霏其实没有骗她,这对谢逸辰来说,确实不会伤他性命,也不会毁他名声,他还能得到一个比她身份更高的王妃,可是……可是哪个大元男人愿意娶固康公主那样的妻子呢。

但开弓就没有回头箭。宁霏已经帮她传信去阑州,让沈醉来京都,现在就看沈醉那边是个什么态度。要是沈醉愿意带她离开,那就一切好说;要是沈醉不肯接受她……那她就得跟固康公主共侍一夫了。

谢逸辰只查了一天,还没查出个子丑寅卯,礼部那边固康公主跟他成亲的日子就定了下来,居然是在后天。

谢逸辰几乎要吐血,亲自去礼部找礼部侍郎理论,好歹也是两国联姻,一国公主嫁给一国皇子,少说也得准备个两三个月吧,哪有定下亲事之后第三天就成亲的?这是赶着投胎不成?

礼部侍郎苦着一张老脸给他解释。羌沙那边送固康公主过来和亲的时候,早就准备好了成亲的一应嫁妆物什,而且羌沙的习俗,也不存在什么定亲跟成亲之间要隔多少时间,一定要挑个吉日的说法,想嫁随时都可以嫁。

固康公主对谢逸辰一见钟情,恨不得当天晚上就去睿王府把谢逸辰扑倒。听说定日子是由礼部定的,便亲自带人来了礼部,问礼部侍郎:“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礼部侍郎翻了翻手里的日历册子:“钦天监那边选了几个日子,明年的正月十八是个最合适的吉日。”

固康公主徒手捏断了礼部官衙里的一根柱子,再问他:“有没有更早一点的日子?”

礼部侍郎吓得魂飞魄散,哗啦啦地狂翻册子:“公……公主想早点的话,下个月的二十六也是个好日子……”

固康公主又捏断了一根更粗的柱子,又问他:“还有没有更早一点的日子?”

礼部侍郎两边小腿肚子跟筛糠似地直发抖,差点尿出来,连册子都不翻了,哆哆嗦嗦地:“那……那就后天吧……”

固康公主这才满意了,临走前还很有素质修好了破坏的公物,单手拎起那两根卸下来的柱子,轻轻巧巧安回原处,随手一拍,两根柱子照着原样好好地嵌了回去。

礼部侍郎对着谢逸辰哭诉:“不是微臣要给殿下添堵,微臣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殿下您就可怜可怜微臣,微臣的脖子可没有官衙里的柱子那么硬,被卸下来的话也是装不回去的啊……”

谢逸辰:“……”

他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放弃夺嫡,逃离京都远走高飞的冲动。

……

两天时间一转眼就过。这两天里,谢逸辰充分感受到了一个即将上刑场被砍头的人在等死时是什么样的感受。

头一天他还出门到处奔走,想着能不能垂死挣扎一下,结果一出睿王府,就见到固康公主带着一群羌沙人等在外面,跟他“巧合偶遇”,还半是期待半是娇羞地对他绽开了一个含情脉脉的笑容。

吓得谢逸辰当场便躲回了睿王府,当天的晚饭就没有吃下去。

然后他就不敢出门了。但礼部那边因为第二天就要给他举办纳妃婚礼,有诸多事情都要征求他的意见,睿王府里也在赶着为婚礼做布置,还是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益王那一派幸灾乐祸得不得了,上门来好好“恭喜”了他一番。但即便是不跟他作对的人,一个个看着他的时候,也是一脸真诚无比的同情怜悯之意,简直比幸灾乐祸还要扎心。

唯一给他省心的是许心心。许心心已经被降为了侧妃,但没有大哭大闹地给他添乱,只是把自己一整天一整天地关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户,想来可能是在闷头生气或者伤心。他自己这边已经烦得要死,见她没动静,就也没有那个工夫去管她。

第二天,婚礼如期举行。

新娘子盛装打扮,穿了一身羌沙那边的成亲礼服,皮毛比平时穿的还要多出两三倍,以致于块头看过去又更大了一圈。手里牵着红绸拉着红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顶天立地地跟文雅俊秀的新郎官站在一起,看过去就像是男女倒置版……不,男男版的美人与野兽。

谢逸辰全程带着一种机械化的表情,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被固康公主牵着走,直到礼成准备入洞房了,才回过一点神来。

洞房……他简直想不出有什么事情比这更可怕。

但他早就做了准备,喝交杯酒的时候给固康公主下点药,然后趁着她神志不清找另外一个人来跟她洞房,不然他自己就算是意志力再强大,对着这位猩猩般美丽的公主,也实在是下不去手。

固康公主羞涩地坐在婚床上。这张大得可供八百标兵奔北坡的床是花了两天时间特地赶制拼装出来的,样子虽然没那么好看,但好处是够大够结实,能经得住固康公主伟岸如大山一般的身躯。这不,她坐上去之后,中间的床板也就往下塌了那么几分而已。

谢逸辰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上去跟固康公主喝交杯酒。

面对着固康公主那张一言难尽的娇颜,他着实是有种眼睛会被辣瞎的感觉,但为了礼貌,又不得不正脸对着她,只能把目光定在固康公主脑袋上一寸左右的位置。

他的手臂只有固康公主的一半粗,伸过去喝交杯酒的时候,那感觉就像是把手伸进了一个古铜色的钢铁手铐里面,让他嗤啦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时候他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固康公主的那杯交杯酒里面下了迷药,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内她就会不省人事,他就不用忍受这么对着她的痛苦了。

一盏茶后,固康公主安然而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一柱香后,固康公主安然而坐,心痒难耐地看着他。

半个时辰后,固康公主坐不住了,娇羞地扭着身子,在床上给他让出她身边的一个空位置,迫不及待地看着他。

谢逸辰背后的冷汗骨碌碌地往外冒。

难不成他在交杯酒里下的迷药已经过保质期了?固康公主为什么一点事都没有?

固康公主已经实在忍不了了。第一次一见钟情的男人就在面前,现在还是她的夫君,春宵良辰,让她怎么把持得住?

听说大元的男人不像羌沙男人那么豪爽,都是文绉绉的,很矜持很怕羞,所以固康公主看到谢逸辰半天没有动作,也不觉得奇怪。她还是很善解人意的,对方怕羞,她可以热情主动一点嘛。

热情主动的固康公主,一个猛虎扑食,把矜持怕羞的睿王殿下拖到了床上。

谢逸辰一声“救命”差点脱口喊出来,拼命挣扎着想要保护自己的清白,但这时候他没有药效的帮助,哪里还有之前跟固康公主摔跤时的力气,在固康公主的身下就像是一只柔弱可怜的小绵羊,只能任人宰割。

固康公主对他的反抗十分满意。她就喜欢这种在床上也一样勇猛凶悍的,越是激烈,就越有情趣嘛!

两夫妻的情趣越玩越大,加厚加固的特制大床,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声。开始时偶尔还从里面传出一阵阵隐忍的闷哼,后面就慢慢地没了,只剩下越来越激烈的嘎吱声,碰撞声,震动声……

守在外面等着伺候的下人们一脸空白:“……”

下人甲:“跟这位公主居然都能玩得这么嗨,殿下真是厉害……”

下人乙:“胡说,殿下怎么可能是自愿的,我觉得这肯定是公主在……咳,在强暴殿下……”

下人丙:“这可说不定,说不定殿下口味独特,就喜欢这一款呢,不然为什么那么拼命地赢了公主,把公主娶回来?”

下人甲乙丙齐齐长叹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反正在里面的人不是我就好……”

……

成亲第二天,按照惯例,新婚的夫妻俩要进宫拜见皇帝和皇后。

建兴帝和上官皇后,也就是之前的柔贵妃,一大早就在龙泉宫等着。

进宫的时辰本来应该是巳时,但建兴帝一想到那位固康公主的勇猛强悍和天生神力,自己都头皮发麻,觉得谢逸辰昨晚一夜想必过得终生难忘,够呛能及时进宫,所以早就做好了两人迟到的心理准备。

不料对方来得十分准时,不到巳时,龙泉宫外面就传来了太监的通报声:“睿王和睿王妃进宫觐见——”

两人走进来的时候,建兴帝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准时。

准确来说,并不是两人一起走进来,而是固康公主横抱着不省人事的谢逸辰走进来的,还是姿势标准名副其实的公主抱,充满了爱怜和宠溺的甜蜜气息。

众人:“……”

固康公主大大方方地抱着谢逸辰给建兴帝行礼:“大元皇帝,我夫君还在睡觉,醒不过来,为了不耽误进宫的时间,我就抱着他来了。”

完全找不着自己表情的建兴帝:“……”

以前有皇族中的新婚夫妻进宫拜见帝后,新嫁娘一副柔弱欲折步履艰难的样子,大家都会彼此相视一笑,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蜜汁暧昧表情,然后劝当丈夫的要怜惜自己的娘子,然后那位娘子就会羞得满脸通红,低下头去,被众人一阵打趣。

至于今天这个场面……他活了大半辈子,还真没见识过这种场面,以致于除了懵逼以外没有任何反应。

新婚第一天,被自己的娘子横抱着来拜见父母的男人,中原几千年历史上,谢逸辰恐怕是第一个,也算是能留名百世了。

建兴帝过了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已经飞到九霄云外的神智。看固康公主怀里的谢逸辰完全没有知觉,脸色也十分脆弱可怜,不由得担心起谢逸辰的性命安危来。

“咳咳……固康,老十二他……他没事吧?”

固康公主不当一回事,觉得她心目中的男人是不可能被这区区一夜整垮的:“我夫君像是草原上的狮子一样勇猛强悍,不会有事的。”

建兴帝对她的话不敢苟同。就算谢逸辰是狮子,可她是金刚大力神啊,在她手里什么狮子不得变成小白兔?

还是请了个太医过来给谢逸辰看看。老太医看完以后,一副像是脑袋下一刻就会被砍下来的表情,哭丧着脸望向建兴帝。

建兴帝眼皮一跳:“老十二……很严重?”

老太医心说是挺严重的,除了那啥方面惨遭蹂躏以外,最主要的是被压得太厉害,再严重点五脏六腑都得被压坏了。他以前只见过一个从山体塌方中被救出来的人被压成这样,当时那人身上可是一块浴桶那么大的大石头呢。

可是关键不在这里,关键在于这话他要怎么说出口?

说公主太过凶猛以致于睿王殿下承受不住,建议公主不要纵欲过度,并且以后尽量让睿王殿下在上面?

固康公主的战斗力可是就明明白白地摆在他的眼前。她心爱的夫君都被她折腾成这个样子,他一个老太医敢说出这种话,他仿佛已经看见了下一刻的自己暴毙当场,死无全尸。

建兴帝看老太医的神情,对于他想说的话也猜出了七八分,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他虽然身为皇帝,不用担心自己被固康公主一下子捏死,但也照样不知道这种话该怎么说出口。

最后只得作罢,摆了摆手让老太医赶紧给谢逸辰诊治,要提醒固康公主的话,就私底下再派人提醒她好了。

大殿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谢氏皇族的子孙丢不起这个脸,现在他就已经担心先人们的棺材板快要按不住了。

苦命的老十二……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

谢逸辰被送回睿王府之后,本来太医诊断过个五六天就没有大碍的伤势,在固康公主的精心贴身照顾之下,过了十来天之后才能勉强从床上下来。

这期间,沈醉已经从阑州来了京都。宁霏把许心心约出来,在京都的一家茶楼跟沈醉见面。

现在谢逸辰最担心的如何在固康公主的床上保住自己的小命,其他哪怕是天塌下来都无暇他顾,更何况是侧妃给他戴绿帽子这种区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许心心出睿王府,连个过问的人都没有,十分方便。

宁霏这才见到许心心口中说的心上人沈醉。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长得端正俊秀,但也不是漂亮得过头,有一双狭长而并不显妖气的桃花眼,属于那种越看越耐看的类型。

虽是商贾世家出身,但身上没有一点市侩铜臭味,也不若王公贵族的公子那般一板一眼地刻意讲究礼数,举手投足间更潇洒随意,有一种很干净很让人舒服的气质。

这一对苦命鸳鸯终于见面,也顾不得宁霏还在场,两人扑上去便是一顿抱头痛哭。

宁霏等了半天,估摸着给他们发泄情绪的时间差不多了,咳了一声提醒两人:“两位,注意场合,等正事说完了,你们再慢慢哭不迟。”

两人这才抹着眼泪分开。许心心也就罢了,沈醉一个大男人,居然也哭成这个样子,可见对许心心的确是真心的。

可光有真心不够,还有更现实的问题。

宁霏对沈醉道:“大致情况你在信上也看过了。我帮许心心把她从睿王正妃的位置上换了下来,现在正妃是固康公主,有她在,睿王府没人会关心许心心何去何从。你和许心心若是想再续前缘,只有抓住这个机会。但我在信上没有明说的一点是,许心心嫁了睿王,已经不再是清白之身,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现在你见到了她的面,如何选择就是你的决定。你愿意接受她,那你们就走下一步,让许心心离开睿王府;不愿意,那许心心就只有留在睿王府当侧妃,当然,跟固康公主在一个屋檐下共侍一夫,这个侧妃也未必能当得下去。你怎么说?”

正文 004 师父回来了(一更)

许心心盯着沈醉,又是惭愧自己已经不再是清白之身,又是紧张他到底会作何选择,一张秀气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白得毫无血色。

沈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笑了出来。

“宁小姐是觉得我会因为心心已经嫁过人就嫌弃她?换成其他男人大概的确不能接受,但对我来说,心心哪怕是被迫嫁过十个八个人,我也只会十倍八倍地怜惜她罢了。只要心心能从睿王府离开,我一定会去向理南王府求亲,三媒六聘十里红妆地娶她回去。”

许心心越往下听一双眼睛睁得越大,眼里渐渐聚起泪水,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进沈醉的怀里。

宁霏也松了一口气。许心心看人的眼光果然比前世里的她要好上百倍。看见一对有情人忠贞不渝,总比看见人心凉薄世情翻覆来得愉快,就算被塞一嘴的狗粮也是好的。

“好了,那我们之间的合作就此结束,接下来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祝你们终成眷属。”

许心心含着泪带着笑容站起身来,对宁霏行了一礼。

“多谢宁小姐这一次帮了我们,虽然是互惠互利的合作,但这份恩情我们一定会铭记在心。”

宁霏笑着摆摆手。

这么快就说上“我们”了。以她旁观者的眼光来看,这两人最终能不能成,还是个未知数呢。

……

距离京都三百多里开外的青阳山,凌绝峰。

巍峨奇秀的山峦,在中原大地上拔地而起,横亘东西。山岭中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森林,金秋九月里,层层叠叠的墨绿色里面,已经透出了斑斓灿烂的金黄和艳红。

凌绝峰位于青阳山中部,是青阳山第一高峰,也是中原第一高峰。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凌绝峰高峻陡峭,犹如一把笔直的利剑直插在群山之中,上冠景云,下通地脉,四面悬绝,巍然独秀。

峰岩青黑,遥望苍黛。山中飞湍瀑流,犹如一道道悬挂空中的银练,落珠溅玉。犹如刀劈斧削的悬崖绝壁上,无数姿态各异的奇松怪石旁逸斜出,观之不尽,步步皆有景,景景堪入画。

南方气候湿润,凌绝峰一年四季,一大半的时间都浸没在缥缈的茫茫云雾里。人在山中行,如履浮云端。

山岚聚散浮沉,变幻无端,偶尔散开的时候,才能露出建在凌绝峰之巅,隐没于云雾苍松之间的亭台楼阁,犹如天上的瑶台宫阙一般,遥不可及。

这里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九重门总门。

九重门在六年之前,因为门主蓝夙的失踪,渐渐没落下去,最终风流云散。位于这凌绝峰的总门,也因为九重门的众多仇家趁机上来攻打寻仇,而受到了严重的毁损破坏。

但一年多以前蓝夙重出江湖,强势归来,在数月之内就重建了九重门。恢复当年的盛极一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的凌绝峰绝顶上,亭台阁楼错落林立,栈道曲径依山而绕,峰头与峰头之间以一道道索桥相连,再无半点破败气象。

其间虽然半日都难得见到一个人影,但仙境一般的云山雾海中,透出极为森严的戒备气息,平常人便是想上凌绝峰一步,都根本接近不得。

但已经数月没有外人闯入的凌绝峰,通往峰顶的最后一道关卡前面,这时候却站了一个陌生的男子,气势汹汹,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这男子年纪已经不轻,大约有三十五六岁上下,一张面容上也颇有风尘之色,一看就是长年累月在外面风吹日晒,无数的风刀霜剑雕刻出来的容颜。

但这年龄和风霜,分明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却奇异地丝毫无损于他那妖孽一般的容貌,只增添了一种令人着魔,蛊惑人心般的魅力。仿佛他经过的那些长川大河,崇山峻岭,荒野沙漠,沧海孤州,对他都格外眷顾,把这份来自于天地之间的魅力,作为礼物馈赠给了他。

年轻的时候是个祸水级别的妖精,现在不过是个经历了多年岁月,走遍了万水千山,汲取日月精华天地灵气,修为更深的妖精而已,愈发为祸苍生。

妖精男站在通往九重门总门的最后一道山门前,手里拿着一把江湖文人们装逼时必备的折扇,全身纯白色衣袍,月华锦缎,暗绣云纹,长襟广袖,衣带当风,出尘绝俗飘飘欲仙得得不得了。

总之就是一般人赶路的时候绝对不会打扮成的那种样子。谁穿这么白这么飘的衣服走一天的路或者骑一天的马,路上的尘土能被扫掉一半,做做公益道路清洁工还差不多。而且那月华锦贵得要死,穿一身这种衣服走在路上,简直就像是举着块“我人傻我钱多快来抢我啊”的牌子招摇过山,土匪强盗们看不见都对不起他们的眼睛。

妖精男的周围站着一圈九重门的门人,身后的山道上,则是已经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人。

凌绝峰上三道关卡,他已经破了其中的两道硬闯上来,现在这里是最后一道了。

“要么让你们的门主出来见我,要么我亲自进去找他。”

妖精男手持折扇背于身后,对着面前的一群九重门门人,语气也是江湖高人们装逼时必备的一派云淡风轻,拽到没朋友。

九重门分为九部,中央曰钧天,东方苍天,东北旻天,北方玄天,西北幽天,西方颢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东南阳天。

负责守卫凌绝峰的是东方苍天部,围在妖精男周围的这些九重门门人,穿的都是苍天部的青黑色衣服。

这时,又有一个青年男子从凌绝峰峰顶上急匆匆下来。他穿的也是苍天部的青黑衣裳,但式样显然比普通门人更华丽繁复一些,腰间系了一条贵重的玉带,似乎是苍天一部的首领人物。

青年男子见到妖精男的时候,吃了一惊。

“阁下……可是神医白书夜?”

“正是在下。”

那妖精男正是当年名动江湖,有神医之称的白书夜,这时候见到对方充满惊喜和崇敬,对他客客气气的模样,也没有多少得意,反倒是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什么神医不神医的,每本小说里面都要有一个神医,一点创意都没有的称呼,土得掉渣。

所以当年他刚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早就给自己想好了一个准备用来扬名天下的称号。第一次在江湖上治病救人,向别人介绍自己时,他的自称是:“在下不才,江湖人称生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白衣男天使。”

然而怪就怪那人是个文化水平低下的土鳖,连这么几个词都记不住。傻愣愣地看了他半天,转头去跟其他人介绍的时候,支支吾吾了足有一盏茶时间,硬是说不出他那个威风八面朗朗上口的称号,憋得面红耳赤的,最后就憋出一个烂大街的“神医”。

江湖上的人也是一点追求都没有。他跟人重申了无数次,但并没有什么卵用,每次介绍自己是“生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白衣男天使”的时候,对方总是一副选择性耳聋啥也没听见的模样,惊喜交加地:“白神医啊?久仰大名,幸会幸会!”

后来他就放弃了。一群土包子,朽木不可雕也,根本get不到他的境界。

苍天部首领青年连忙让众门人散开,对白书夜赔笑。

“失敬失敬,白神医久已不在中原,这些门人们都是年轻一辈的,不认得白神医,多有冒犯得罪。”

一边朝众人道:“白神医是贵客,以后不得阻拦。快去把主峰上收藏的青阳云雾茶拿过来,请白神医进去就坐,好好品杯茶。”

“喝茶就免了。”白书夜说,“我是来见你们门主的,叫他出来。”

“您现在要见也见不到他。”那青年说,“门主不在凌绝峰,您如果一定急着要见他的话,请先在凌绝峰稍等一段时间,在下去给他传信。”

白书夜皱起眉头:“素问在不在九重门?我听说六年前她被蓝夙抓走,关在九重门,现在呢?”

他从东海回到中原,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两个弟子。

灵枢踪迹全无,已经多年没有在中原出现,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到。素问倒是没那么神秘,不过江湖上的人知道得也不多,只知道她跟大元十二皇子有关系,后来又被蓝夙抓去九重门,似乎是囚禁了好一段时间,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所以白书夜先上九重门问个清楚。要是这里问不出结果来,再去京都找十二皇子。

那青年摇摇头:“当初囚禁素问姑娘是我们门主的错,但她在九重门只待了半年,就逃了出去。在下着实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但门主大概知道,白神医不如在凌绝峰小住一二日,等他回来再问。”

白书夜哼了一声:“可以,叫你们门主赶紧滚回来,我先跟他算算这笔账。居然还敢囚禁她半年之久,我的弟子是你们可以随便欺负的?”

那青年略带无奈地叹了口气,吩咐下去让人去传信。

第二天晚上,蓝夙就回到了凌绝峰。

白书夜在十几年前见过蓝夙,那时候九重门刚刚在他手中崛起,他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但麾下就已经高手云集,一呼百应。那张俊美无俦的绝色容颜,那道青衫落落,腰悬长剑,犹如踏云追月而来,满身孤高冷峻之意的身影,成为江湖上最为令人神往的传说。

当时白书夜的感想是,这人比他还能装逼。

但现在再看到蓝夙,他周身那种强大淡然的气场仍然没有改变,人却竟然是坐在轮椅上的,昔日迷倒江湖中无数少女的那张面容上,也带着一个面具,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藏在阴影下,看不分明。

白书夜一愣:“你的腿和脸……”

“毁了。”蓝夙简短地说,声音嘶哑粗粝,像是砂纸摩擦一般难听,“还有嗓子。”

白书夜本来想着不管素问在哪里,先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顿再说,但现在看到蓝夙坐在轮椅上,不得不暂且罢了,揍一个已经残疾的人也没什么意思。

“你的下属说你知道素问的下落,她在哪?”

“我从几年前起,记忆就是残缺不全的,不知道素问的下落。”蓝夙淡淡说,“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去哪里找。京都李府的小姐宁霏,跟素问有很深的关系,你去找宁霏,她一定能告诉你素问在哪里。”

正文 005 十六年后的重逢

白书夜半信半疑:“宁霏?她和素问是什么关系?你该不会是随便说个人故意把我骗走吧?”

蓝夙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那我还特意回来见你干什么?……她们是什么关系我也说不清,但这是我唯一知道的线索,你见了宁霏自己去问她。”

不管白书夜怎么问,蓝夙一概是“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你自己去问宁霏”三连,最后白书夜实在是没辙,只能照他说的,先去京都找宁霏。反正九重门就在这里,也跑不掉。

……

睿王府。

自从睿王谢逸辰娶固康公主为正妃以来,一直躲在自己院子里默不作声的侧妃许心心,在一天下午跟着理南王进宫,向建兴帝提出了跟谢逸辰和离。

和离本来只是正妻和丈夫之间才有的概念,侧妃虽说也上了皇家玉牒,但毕竟本质上只是个侧室,一般是没有和离的资格的,所以需要求到建兴帝的面前来。

建兴帝觉得自己这儿都快变成民政局离婚窗口了:“怎么最近扎堆儿地找朕求和离?”

理南王老泪盈眶:“皇上,不是臣弟事多,实在是心心在睿王府没法这么待下去,您也不是不知道,睿王他……他照这么下去,心心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他的面。臣弟就这么一个最心爱的女儿,平白无故从正妃被降为侧妃,本来就够委屈的了,她还这么年轻,连个孩子都没有,臣弟实在是不忍心看她就这么守活寡啊。”

想起那天谢逸辰昏迷不醒地被固康公主抱着进宫的建兴帝:“……”

他也知道理南王话糙理不糙。谢逸辰在固康公主那里能保得住小命不被榨干,就已经算是生命力够顽强了,绝对没有精力再去碰其他的女人,许心心留在睿王府,可不就是守活寡么。

建兴帝本来就觉得把许心心从正妃降为侧妃,对理南王颇有愧疚,谢逸辰那边估计正拼尽全力在固康公主的魔爪下求生存,压根顾不上许心心,留着许心心也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卖理南王这个人情,答应了算了。

“好好好……老十二那边怎么说?他要是同意的话,朕就下旨让你们和离。”

许心心低声道:“回皇上,睿王殿下已经同意了。”

她去找谢逸辰的时候,他正趴在内间里的床铺上,固康公主一脸温柔坐在床边,正端着个大缸子在给他喂药。

她没看见谢逸辰是个什么表情,因为他全程都把脸埋在枕头里面,似乎是完全不想见人。

听她说想要和离,固康公主惊喜万分,冲上来握着她的手摇晃了半天,然后又去摇晃谢逸辰:“夫君,侧妃妹子真是太好了,你快答应她和离,这样你就可以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许心心:“……”说得好像谢逸辰还有那个体力属于第二个人似的。

谢逸辰没有出声,只是有气无力地抬了一下手,然后就没动静了。

以睿王殿下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这个……应该就算是表示他同意了吧?

想来他也不会不同意的。她的手被固康公主握住的那一顿乱摇,差点没摇得她骨关节统统脱臼,现在手掌上还留着被捏出来的淤青。谢逸辰当时也被固康公主摇了一通,应该能够充分感受到,他要是不答应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建兴帝传了口谕下去。谢逸辰仍然是把脸埋在枕头里,看也不看地在和离书上按了手印,户部那边修改许心心的户籍,销掉皇家玉牒上的名字。

几天后,许心心就搬出了睿王府,回到理南王府。

理南王长叹一声安慰她:“心心,不用难过,睿王那边是你实在没有这个缘分,就算和离了也没关系,父王保证能帮你再找个一样好的。”

许心心埋下头去。

她想说,她不想找个一样好的,只有那个人,无论身份地位如何,才是唯一一个她想嫁的人。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刚刚一和离,马上就提出已经准备好了下一家,太容易惹人怀疑了,最好还是等着沈醉上门来求亲的时候再说。

只是,理南王会答应吗?

要是不答应的话,她又该怎么办?

……

李府。

从安国公府搬出来之后,宁霏的日子就自由多了。跟以前顾忌着自己宁家千金小姐的身份,连出个门都得小心翼翼,练个剑都得遮遮掩掩,有着天壤之别。

李家从来不把女儿当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宅闺秀,对于女儿几乎是跟儿子一样的教养,所以李长烟在少女时代才会有着那一身不是男儿胜似男儿的飒爽英姿。

对于宁霏也是如此。她在李府里完全都可以跟李朔风和李雁声等人过招练武,打得天翻地覆也没人怪她有失大家闺秀的仪态。想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想多晚回来就多晚回来,不存在名声不名声的问题。

因为在李家人的眼里,什么女子在外过一夜就是没了清白,全是狗屁。李长烟一个离异的所谓妇道人家,人都在外面游山玩水,浪了整整一个月没回来了。

这几天宁霏都在京郊的山上采药。以前在安国公府的时候,自己去山上采药,一走就是好几天这种事情连想都不用想。她制药需要的药材有时候十分特殊,在京都铺子里不一定能买得到,只好由她画了图样,让其他下人代她去采。但这样终究麻烦,总不如她自己亲自去来得方便。

带着好几筐的药草药材回到李府,宁霏一进门,李府的老管家就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小姐,有一个……陌生男人,指名说要找您,但又不说清楚是什么事情,现在正在府上不肯走呢,您看这……要不要去见他?”

“一个男人?”宁霏一头雾水,“什么样的男人?”

她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有什么陌生男人会来李府找她。京都的王公贵族官家公子,老管家肯定都是认得的,难道是江湖上的人?可也没什么江湖中人跟她现在这个宁霏的身份有关系啊。

“就在这边,您自己先看看吧……”

老管家把宁霏引到待客的门厅窗边,宁霏往里面一看,里面一个长得跟妖精一样的白衣男子,手持一把风度翩翩的花鸟折扇,正一脸深沉地端着个茶杯坐在那里,仰望天空中白云悠悠。

宁霏差点一头从窗外栽进去:“……”

白书夜注意到了窗外的人,不满地啪一下合起折扇:“喂喂,来了就进来说话,搁那儿探头探脑地偷窥什么呢?……在下这张绝色容颜是要近距离正面欣赏的!”

宁霏挥挥手让老管家退下,自己跌跌撞撞地走进门厅,几乎不知道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你……”

白书夜莫名其妙:“这位宁霏姑娘,虽然在下知道自己的颜值突破天际,你也不用这么大的反应吧?”

宁霏还是说不出话来,望着他,鼻尖发酸眼睛发红,眼里一下子便泛起了水光。

这下白书夜顿时有点方了。

他见过无数小姑娘看到他时的第一反应,眼泛爱心的有,眼泛桃花的有,但还真没见过一见他就哭出来的。

这是……这难道是跟他之间有什么苦情虐心的过往大戏不成?

可是不对,他根本就不认识这小丫头啊!

他自认怼天怼地无所畏惧,唯独拿女孩子的眼泪最没辙,支支吾吾地:“那个……你别摆出这种表情,在下最怕的就是这个了……咳,不知道你是不是认错了人,在下先自我介绍一下,在下是江湖人称……”

宁霏含着泪一笑:“江湖人称生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白衣男天使。”

正文 006 公主的不举之症

白书夜顿时呆住了:“你怎么知道?”

这个称号,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会用。他已经十六年没在中原,而眼前的这个小丫头,看过去最多十三四岁而已,应该连见都没见过他才对。

宁霏扑哧一下笑出来:“你每次一本正经跟人说这么一串,这么多年下来就没得尴尬癌吗?”

白书夜猛然睁大眼睛。

“你……你和素问是什么关系?”

尴尬癌这个词,是他从他的那个时代带过来的,只有素问和灵枢才知道。

宁霏望着他:“我就是素问。”

“不可能!”白书夜猛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素问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你不管是外表还是脉象,最多只有十三四岁!”

“是啊。”宁霏笑道,“以前你死活不让我和灵枢叫你师父,说父这个字眼太老,叫你师傅你也不肯,说像是满脸油光大腹便便的中年司机和修理工,非逼着我们叫你哥。现在你这把年纪当我爹都够了,我应该可以叫师父了吧?”

白书夜的脸上一下子白得毫无血色,放开了宁霏的手。

“你……真是素问?可是怎么会……”

宁霏轻叹了一声。

“我传个信给灵枢,让他也过来一趟。”

……

“啪!”

一整张檀木桌在掌力之下瞬间四分五裂,碎片散落一地,木屑四处横飞。

宁霏及时端走了桌上的茶杯,扫了一眼那张桌子:“悠着点,这桌子可是值二十多两银子。”

“老子赔你二十万两银子都没问题。”白书夜指着她破口大骂,“一点出息都没有,老子当初是怎么教你的,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宁霏:“……”您老人家当年好像从来没教过这句话,而且您和坐在旁边的师兄好像都是男人,这么说真的合适么?

“你从小看着老子的脸长大,看了那么多年,怎么也该对美色有强大免疫力了,居然还是看上一个男人就要死要活,连自己的小命都栽在人家手上……”

灵枢看他一副恨不得把宁霏塞回去回炉重造的样子,蹙起眉头,忍不住开口阻拦。

“师父,师妹已经明白过来……”

一句话才开个头,白书夜就转过来把炮火对准了他。

“你插个屁的话,老子还没算你的帐,你师妹缺心眼,你当初是陪着她一起闯荡江湖的,你就不知道拦着她?她不听你的话你不会给她下个毒扛回去?不会把她打断腿关起来?陷入情网的小年轻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x,不拿大棒子当头打一顿就不知道清醒,老子当初追女生的时候是什么德性你没见到过?”

灵枢:“……”他到底是怎么做到拿自己来举例子而且还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这下是宁霏看不下去了,也忍不住开口阻拦。

“师父,师兄当初有拦过我……”

又是一句话开个头,白书夜又转过来把炮火对准了她。

“你插个屁的话,老子跟你的帐还没有算完,你是眼睛被屎糊了还是脑子被驴踢了……”

宁霏和灵枢:“……”

算了,他们还是不开口,让白书夜一个人尽情地骂吧。

白书夜不歇气地骂了整整一个时辰,把两人轮流骂了一个狗血淋头,最后才停下来换口气。

“那个人渣杂碎王八蛋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他,让他后悔他爹妈把他生出来。”

宁霏心说这就不必他出手了,谢逸辰现在估计已经在后悔他爹妈把他生出来。就算是白书夜亲自上,他的战斗力还不如人家固康公主,何必呢。

“报仇我自己来就可以了,再让你替我出手,不是更没出息……话说,你是怎么找到李府我这里来的?”

白书夜没好气地说:“我在江湖上听说你六年前被九重门门主蓝夙囚禁,所以先上了凌绝峰去找蓝夙,他说他几年前就失忆了,不记得素问的事情,唯一的线索就是你,让我来京都找你问……那小子,估计是怕我揍他,故意坐轮椅上装出一副残疾人士的可怜样子,差点就把我骗过去了。要不是急着来京都找你,我非得回头上去加倍揍他两顿不可。”

宁霏猛地一下子站起身来。

“蓝夙……他的腿没有残疾?”

白书夜哼了一声:“应该是没有。他说他的腿好几年前就废了,但整座凌绝峰上到处都是台阶,一条坡道都没有,峰头之间连接的索道也完全通行不了轮椅。他身为九重门门主,我就不信这么多年了,他的地盘上连一点无障碍设施都修建不起来。总不会天天让他的门人给他提着轮椅在山上飞来飞去吧?”

他也是到了凌绝峰山下,才想起来这一茬,但下来都已经下来了,再回头上去找人又太麻烦。横竖不是什么大事,以后要是再见到了,再揍回来便是。

宁霏却是一脸震惊的神色。

蓝夙没有残疾,那他为什么假装自己废了双腿,一直坐在轮椅上?

他的双腿既然没事,那他所谓被毁了的容貌和声音,是不是也是假装出来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太可能是为了示弱。九重门现在在江湖上正如日中天,高调得不得了,蓝夙身为九重门门主,完全没有需要示弱的理由。而且就算是故意示弱,那必定也是天天都坐在轮椅上,不可能是只有外人来的时候才装个样子,否则九重门门人里只要随便混进去一个探子,就什么都看到了。

在九重门的时候不用轮椅,那么他装成残疾,就是只装给某些特定的人看的,比如说她和白书夜。

从另一个角度看,容貌,声音,身形,都是辨认一个人的最主要的特征。

蓝夙坐在轮椅上,用面具遮住容貌,声音嘶哑粗粝得完全分辨不出原本的音色,都是一个目的——不希望他们辨认出他真正的样子。

他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以前的蓝夙,而是另外一个人。

但他身上那种独一无二的气质……实在是很难让她相信他是由另外一个人假扮的。

就好像当初她只是叫了一声灵枢的名字,其他什么也没有说,灵枢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就认出了她是素问。真正熟悉一个人的时候,无论对方的外表变成了什么样,都能靠着直觉一眼就认出来。

什么样的人,容貌身材声音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但是内里却完全没有变?

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这样的。

从很早以前她就怀疑蓝夙和她的重生有关。她在六年前死亡,蓝夙在六年前失踪;蓝夙带走了她的尸体,两年不见踪影,两年后她借尸还魂,蓝夙重出江湖。

会不会是,他也和她一样死后重生,借尸还魂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宁霏想得脑壳都在一跳一跳地疼。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蓝夙的失忆可能也是装的,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但这样一来,她更难从他那里问出当年的真相,因为他这是摆明了不愿意告诉她。你永远也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白书夜看她在那里一个人陷入沉思,半天没有说话,脸色变幻不定,拿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喂,发什么呆?”

宁霏回过神来,摇摇头。

“没什么。”

他不愿意说,她费尽心思地去追查,追着人家不依不饶地逼问,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对于她来说,知道当年的真相并不是刚性需求,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只是她一直以来疑惑好奇的一件事情而已。

能知道最好,实在不知道……那也罢了吧。

……

睿王殿下幸福美好的新婚生活,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就结束了,因为固康公主出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不行了。

以前一夜七次,现在连一次都难,心有余而力不足。

谢逸辰毕竟何等人物,怎么会让自己死在一个女人的肚皮下面。开始的时候反应不过来,着实让固康公主蹂躏了好一阵子,但只要给他缓一口气的机会,他总不会束手待毙。

弄死弄残弄病固康公主,对他来说都不是难事,但人家公主嫁过来在你的地盘上出事,建兴帝和羌沙那边都不好交代。

他也是个人才,果断退而求其次,暗中下药,先解决了固康公主最可怕最致命的一点——床上的战斗力。

对他都提不起性趣了,还有什么战斗力可言。

而且这种问题跟伤病不一样。固康公主缺条胳膊少条腿,羌沙皇帝可以抓着谢逸辰的衣领质问,我把我闺女嫁给你,你怎么让她变成了残疾。但固康公主不行了,羌沙皇帝就不可能抓着谢逸辰问,我把我闺女嫁给你,你怎么让她变成了性冷淡?

固康公主郁闷不已。谢逸辰从新婚以来,第一次晚上能睡超过两个时辰的安稳觉。

但他还是高兴得太早了。固康公主的行为模式远不是他这种凡人可以揣测的。

仅仅两天之后,固康公主就从太医院把一位老太医叫到了睿王府,问人家:“我最近不行了,怎么办?”

老太医被吓一大跳,还以为固康公主得了什么绝症快死了:“公主具体是什么症状?”

固康公主想了想:“就是没法睡我的夫君了。”

老太医:“……”

一脸大写的卧槽。

原来此不行非彼不行。可是这个比绝症更让人蛋碎一地好么?

他他他……他虽然也擅长看女子病妇科病,但这位公主的病,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男人不能那啥叫做不举,女人不能那啥应该叫什么?

请恕他才疏学浅,实在是从来没有女人来找他看过这种问题。就算是男人得了不举之症,都会因为羞耻自卑难以启齿而不敢找大夫看病,至于女人……他还是今天第一次知道,女人居然也有“没法睡夫君”这个说法。

老太医果断死道友不死贫道:“这个……微臣是男子,对于女子的这种……咳咳,私密病症,实在不是很了解。太医院里也有医女,要不微臣把医女叫过来给公主看看?”

固康公主同意了。医女过来之后,一听固康公主的病症,一脸大写加粗的卧槽。

她一个都没嫁过人的黄花大闺女,怎么可能知道女人睡不了夫君该怎么办?

医女果断同样死道友不死贫道:“这个……奴婢还没有嫁过人,对于身为人妇的这种……咳咳,私密病症,实在不是很了解。太医院里也有已经嫁过人的医女,要不奴婢把那位医女叫过来给公主看看?”

固康公主同意了。嫁过人的医女过来之后,一听固康公主的病症,一脸大写加粗加双下划线的卧槽。

她虽然嫁了人,但是夫君一堆小妾通房,一个月来她这里不过两三天,她每次都恨不得抓紧机会大战三百回合,哪有睡不了夫君这么奢侈的烦恼?

可是现在没有其他道友可以死了,她要怎么办?

正文 007 娘亲也回来了

太医院的太医们都解决不了固康公主的烦恼,偏偏固康公主对于夫妻那啥生活的和谐程度又重视得很。以睿王府的名义,一纸悬赏令贴出去,公告天下,寻找能够治疗不能人道的神医圣手。

悬赏令上没有写明不能人道的是谁,一贴出去,全城轰动。

路人甲:“睿王殿下不能人道了?”

路人乙:“怎么可能?这种事会贴出来宣告得满天下人都知道?皇室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路人丙:“可是你看那悬赏令上盖的明明就是睿王府的印章,谁敢冒充睿王府的名义啊?”

路人乙:“好像真是哎……卧槽,这个劲爆了,牺牲脸面也要公开求医,睿王殿下的不能人道这是严重到了什么地步啊……”

……

连建兴帝都被京都里沸沸扬扬的传言惊动了,把谢逸辰叫进宫,问是怎么回事。

谢逸辰之前根本没想到固康公主会整这么一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时候的内心也是崩溃的。

“回父皇……咳,不能人道的不是儿臣,是王妃。她已经请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看过,都没有用,悬赏令也是她命人贴出去的……”

建兴帝:“……”

女人还有不能人道这种说法吗?

“这个……总之你赶紧把那些悬赏令撤回来,派人止住京都的流言,固康公主那边……跟她说我们会私底下给她寻医问药,让她别再把事情闹大了。”

他这是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媳妇啊,大元人的三观都要被她刷新好几遍了。

羌沙那边刚刚跟大元达成结盟协议,因为刚刚有了这次和亲,协议中有不少条款都是偏向大元的,对西北和漠北的军事十分有利。

建兴帝深深地觉得,羌沙皇帝就是快被固康公主逼崩溃了才把她塞出去和亲的,这些有利条款压根不是什么联姻带来的友好关系,而是羌沙给大元的精神补偿费。

但他也没有办法,结盟协议都已经定下了,总不可能撕毁掉,现在只能委屈一下谢逸辰和大元的众人,多担待着点儿固康公主。

谢逸辰应了,退出龙泉宫。

因为固康公主不能人道,最近他总算不至于天天下不了床,跟新婚时那一段黑暗得不见天日的日子相比起来,被人传几句流言算得了什么。

但即便如此,固康公主还是绝对留不得。否则的话,他只会距离皇位越来越远。

下一步,就是找个机会除掉固康公主。

这倒是急不得,必须谨慎再谨慎地好好筹谋,让固康公主的死完全只是一场意外,不能跟他扯上一丁点的关系。

这样羌沙即便追究起来,也是冲着大元来的,他作为固康公主的丈夫,虽有连带责任,也十分有限。大元该如何应对,那就是建兴帝的事情。

夺嫡从来不怕国家动乱。到了那时候,说不定还有对他有利的机会。

……

睿王府的悬赏令虽然很快就被撤除,但消息仍然传得全京都人人皆知,睿王府的人出来辟谣辟了无数次,说不能人道的不是睿王,好不容易才把流言勉强压下去。

即便传得如此火爆,上门给固康公主看诊的大夫还是一个都没有。

先不说固康公主那星星一般美丽的容貌能吓退所有人,女人的不能人道,这谁能治得了啊,悬赏金开得再高也没有用。

只有一位生死人肉白骨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的白衣男天使,听说了睿王和固康公主的事情之后,哈哈大笑了足有一盏茶时间,把宁霏夸了又夸,然后果断决定接下这道悬赏令。

宁霏啧了一声:“没想到你对这种病还有研究。”

白书夜得意:“不就是女性性冷淡,这有什么难治的。我的弟子给那个人渣塞了一个一夜七次女,我要是不能把那位女壮士变成一夜十次的话,还有什么资格当你的师父。”

宁霏:“……”

白书夜现在是以宁霏师父的身份住在李府上。宁霏为了解释她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医术,一直以来的说法是她在庄子上的那三年里,碰到了一位医学高人,传了她医术。现在白书夜来了,正好对应上这位师父的身份。

宁霏没拦着白书夜,不过建议白书夜把固康公主请到李府上来看诊。

让固康公主变成这个样子的,十成十是谢逸辰下的手,白书夜去睿王府给固康公主看诊的话,谢逸辰恐怕不会毫无动作。而且她怕白书夜一看见谢逸辰,一个没忍住,肯定得把睿王府搅得天翻地覆。

固康公主一代女中豪杰,不拘小节,接到宁霏的帖子之后,欣然来到李府,白书夜和宁霏一起接待了她。

白书夜半点不像太医院的太医们那么支支吾吾,像是在问人家吃完早饭多长时间了,大大方方地:“请问公主的性冷淡症状已经持续多长时间了?”

固康公主也大大方方地:“已经有五六天了。”

“以前一天大概多少次?”

“次数太多数不过来了。”

“现在的频率呢?”

“一次都没有。这位大夫,这病应该能治好的吧?我担心这样下去的话,夫君会嫌弃我的无能……”

……

这两人在里面君子坦荡荡地一问一答,自然得像是在进行某次自然科学的调查研究,外面伺立的下人们早就听不下去,一个个面红耳赤地躲得老远。

只有宁霏,为了给固康公主和白书夜避嫌,不得不一直坐在花厅里面,捂着一张不知道是什么表情的脸,只希望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白书夜终于做完调查研究,开始给固康公主诊脉。这时老管家蹑手蹑脚地进来,附耳对宁霏道:“小姐,李夫人回来了。”

李府里同辈分的两位女眷,李长云的妻子程氏和李长烟,下人们一般称呼程氏为程夫人,李长烟为李夫人。

宁霏如遇大赦,实在是不想再在这个花厅里待下去了:“我去迎接娘亲。”

反正固康公主和白书夜避不避嫌的其实也无所谓,任何人看到他们坐在一起,只会觉得是看到了一个彪形大汉和一个公子哥儿在聊天。

李长烟正在门厅里面,带着一身仆仆风尘,拆开大包小包的行李,给家里的众人分发她带回来的礼物。

她这一趟出门游山玩水也就是散散心,没走得太远,只去了一个月多一点。

在外一个月,李长烟身上以前十几年在京都被拘束出来的那种憋闷之气,已经彻底一扫而空,像是明珠美玉上最后的浮尘被拂去,更加耀眼地绽放出灼灼的光华。

宁霏笑着迎上去:“娘这一个月在外面开心吧?”

“那当然。”李长烟从包裹里取出一套碾药磨药的器皿给她,“这是给你的,你以前提过的青珠石,我在一个小镇上见到了,让人做了这一套器具。”

说着看了看周围,发现李府里跟平日有些不一样:“今天家里是有客人来吗?”

宁霏点点头:“睿王新娶的羌沙王妃固康公主……生了病,来我们府上看诊。”

李长烟一脸莫名其妙:“那你怎么还在这儿?我们府上会医术的不是只有你吗?”

“不是我。”宁霏说,“给公主看诊的是我的师父,就是以前我说的教我医术的那位神医,他现在客居在我们府上。”

李长烟从宁霏的口中久闻这位神医师父的大名,宁霏能有今天的这一身才能本事,全靠这位师父所赐,她早就想着要是哪天有机会见到,一定要重谢人家一番。一听说人现在就在府上,十分激动。

“真的?那我一定得去拜见。”

正文 008 等着你师父变成你爹吧

宁霏说:“师父现在还在给固康公主看诊,娘可以等他看完了再去见他也不迟。”

“没事,我在外面等一等他也可以。”李长烟有些迫不及待,“他们现在在哪里?”

宁霏反正也得回花厅里去,便直接带着李长烟走到花厅外面:“他们应该也快要结束了,娘就在旁边亭子里等一会儿吧,我先送固康公主出去。”

不料这一次没有听到李长烟的回答,宁霏回头一看,李长烟睁大眼睛望着花厅里面,像是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居然就这么走了过去。

因为固康公主是有夫之妇,不能和一个陌生男人关上门独处,所以花厅的大门是敞开着的。

从外面第一眼看进去的景象就是,一个长得像妖精一样的漂亮男人,坐在一个人高马大威武雄壮的肌肉金刚对面,正一脸骄傲地递过去一张刚刚写好的药方子。

“公主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回去照着这张方子吃药,不出三天,保证一柱擎天金枪不倒……啊不,应该是激情四射烈火熊熊,一夜十次没问题!”

宁霏:“……”

李长烟:“……”

然后那妖精男又一脸猥琐地从身上掏出一本厚厚的画册,封面上是一对穿得清凉得不能再清凉的一男一女,正在努力地为人类的繁衍而奋斗。

“这本册子公主拿回去慢慢看,多多学习研讨,不用管哪个是男的哪个是女的,反正在上面的那个就是公主的角色!”

可惜了他硬盘里一个t的宝贵资源啊,要是能带到这古代来就好了……

对面那位肌肉金刚接过册子翻了一遍,两眼放光,如遇知音,惊喜交加地给了妖精男一个热情的拥抱。

“你真是个……中原话怎么说来着……真是个妙人儿!”

宁霏一口气没转上来,一下子呛在喉咙里,差点没把肺给咳出来:“……咳咳!”

白书夜终于注意到花厅门口的两个人,转过头来一看,顿时咔嚓一声石化在原地。

“……长烟?”

李长烟捂着被辣到的眼睛,转头就走:“不好意思,打扰二位的好事了,你们继续。霏儿我们走。”

白书夜跌跌撞撞地冲上去:“不不不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里面这位是固康公主我正在给她看病她得的是那种病哎呀就是性冷淡所以我才会给她春宫册子作为辅助疗法……”

要是他早知道李长烟会出现在这里,还目睹了这么坑爹的一幕,就算固康公主一晚上被谢逸辰反压十次,他都不会管她的事情!

宁霏一脸呆愣愣地望着两人:“师父,你认识我娘?”

白书夜本来正拦在李长烟的面前,一听宁霏这句话,顿时又是咔嚓一声,再次石化。

“长烟是你娘?!”

宁霏干笑:“亲生的,如假包换。”

白书夜对着李长烟张了半天的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宁霏把他拖到一边,先从花厅里面把一脸懵逼的固康公主请出来。

“公主,诊治已经结束了,回去后记得照着这位大夫的方子按时吃药。另外要注意的一点是,公主的身体出现问题,是因为有人给你下了药,今后公主吃的所有饮食都要由你的人自己准备,不要经过睿王府任何人的手,否则病情还会反复。回去后有什么事情,公主可以随时派人来李府联系。”

固康公主还是一脸懵逼。她虽然会说大元语言,但语速一快就听不大懂。宁霏想着谢逸辰给她下药这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以后再慢慢给她解释也可以,反正现在不是跟她细说的时候。

“吴管家,送公主出去。”

固康公主在吴管家的带领下,往外走了没几步,又朝白书夜回过头来。

“这位大夫,你还有没有那种书?我觉得一本可能不够……”

白书夜:“……”

我的祖宗,只要你现在不给我补刀,我之后送你一车行不行?

宁霏和吴管家连哄带催地,好不容易把固康公主送出李府,宁霏这才松一口气,回到花厅里,对着大眼瞪小眼气氛蜜汁尴尬的两人。

宁霏这时已经大概明白了两人是什么关系:“师父,你当年追的女神就是我娘吧?”

白书夜凶巴巴地:“闭嘴!”

李长烟似笑非笑:“你当年管我叫女神啊?这个还真是愧不敢当。”

白书夜嗤了一声:“谁管你叫女神了,我当年是看你十七岁了还没嫁出去,觉得叫你剩女比较合适。霏儿听反了。”

宁霏:“……”

她算是知道当年白书夜为什么追不到李长烟了,就这么贱的嘴巴,活该注孤生。

李长烟也嗤了一声:“我不但嫁出去了,而且女儿都已经这么大了,白神医现在应该都已经三十五岁高龄了吧?敢问可婚配了否?”

白书夜:“……”

宁霏替他回答:“没有,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肯定还是光棍一条。”

白书夜怒:“你懂毛线,我那叫做守身如玉!现在是黄金单身汉,钻石王老五!”

然后突然想起来,问李长烟:“你嫁的不是京都那个姓宁的小白脸吗?为什么现在是住在李府?”

李长烟轻描淡写地:“那个姓宁的是个人渣,前两个月我把他踹了,现在是一个人,霏儿跟着我。”

白书夜猛然怔住,睁大眼睛望着李长烟,脸色一点点地变白下去。

十几年前,他在得知她千里迢迢前往京都嫁给宁茂之后,就以为自己对她已经死了心。她有她的感情和家庭,他只能选择放手,再插足进去纠缠不休,只会徒添两人的不愉快。

所以他离开了中原。远走天涯,一舟出海,飘摇于天地红尘之外,月落星沉之间,不知今夕何夕。

但他如今回来,她竟然已经是一个人。

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求证般急迫地看向宁霏:“真的?”

宁霏忍着笑:“真的,娘亲和我现在跟宁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白书夜一拍桌子:“我就说那个姓宁的小白脸不是什么好东西吧!让你当年不听我的!都不知道你那个时候眼睛长在什么地方!……话说,那个,你还准备再嫁吗?”

李长烟:“……”

挑眉扫了白书夜一眼:“你该不会是想说让我嫁给你吧?”

白书夜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我是觉得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再想嫁人不容易,后面还有大半辈子,一直单身下去肯定会空虚寂寞冷,缺少阴阳调和,容易导致内分泌失调什么的……反正我也是单身,年纪条件什么的都合适,要不我们凑合着搭伙过算了?”

李长烟磨牙冷笑:“我空虚寂寞冷还不容易解决?去小倌楼爱找几个找几个,全是年轻英俊水灵灵的少年,阴阳调上天都没问题。外面一片大好的森林,我为什么要在你这么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白书夜也开始磨牙:“我怎么就是歪脖子树?你去那些小倌楼找一个长得比我好看的出来试试?……你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去找人家十几岁的少年,不觉得老牛吃嫩草吃得太丧心病狂了?那些小屁孩子有什么好的,不懂得疼人又没经验,哪有成熟男人的魅力……”

李长烟喔哦了一声:“看来白神医是身经百战,有丰富的经验了?”

白书夜:“……”他还是个处。

宁霏终于受不了了,在旁边咳嗽一声,刷存在感。

这两位当着她的面,旁若无人地在这儿说这些合适么?她在生理上好歹还是个未成年少女,祖国未来的花朵吧?

李长烟拉着宁霏往外走:“霏儿,我们走,不用理他。”

白书夜又把宁霏拉回来:“凭什么拉霏儿走,我可是霏儿的师父!”

李长烟怼回去:“我还是霏儿的亲娘呢!天地君亲师,亲排在师前面!”

白书夜无言以对,只好咬牙:“我有话要问霏儿!”

李长烟这才放开宁霏:“霏儿,你师父满脑子都是不正经的念头,你小心着点,别跟他学坏了。”

宁霏:“……”

您老人家好像也没差到哪里去。以前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李长烟走了之后,白书夜才一把扯住宁霏。

“她跟那个姓宁的小白脸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他踹了?”

他看李长烟那样子,虽然像是已经完全释然放下,但事情还没过去多久,当年要死要活地爱过的一个人,如今闹成这个样子,现在再提起来,总会觉得膈应。

所以不问李长烟了,拐个弯来问宁霏。

宁霏把李长烟和宁茂的事情说了一遍,眼看着白书夜又要拍碎花厅里的另一张桌子,赶紧拦住他。

“别,再拍下去我们家就没有几张完整的桌子了。”

白书夜咬牙切齿:“你们娘俩怎么都是这种招惹渣男的体质?”

宁霏耸耸肩:“遗传吧。”

“不行,光是和离太便宜那渣男了。”白书夜站起来,“长烟和李家没再跟他计较,那也就算了,但我这口气还没讨回来。”

宁霏弱弱地:“你打算干嘛?”

白书夜冷笑:“切了他。”

宁霏:“……娘知道了肯定很高兴。”

白书夜一巴掌拍在宁霏的肩上:“你娘亲现在看清了那渣男的真面目,就说明眼睛肯定已经比当年亮多了,不会再看不见我这么优秀的对象。等着你师父变成你爹吧。”

宁霏:“……”我怎么觉着这么不靠谱?

……

白书夜果然说干就干,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仅仅两天之后就传来消息,宁茂乘坐的马车在安国公府门口不知何故突然惊马,马匹脱缰,马车车身撞上了安国公府的墙壁。

众人把宁茂从撞得四分五裂的马车里拉出来时,这才发现他的某个重要部位已经受了重伤,而且是神仙来了也接不回去的那种,惨不忍睹。

整条街上的人都亲眼看见了,宁茂想瞒也瞒不住,安国公变成废人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京都。

建兴帝听说后,从太医院派了太医过去,但也只是保住宁茂性命无碍,其他的就无能为力了。已经从树上掰下来的香蕉,怎么可能还长得回去?

安国公府最近本来就是一团乌烟瘴气。

宁茂已经在穆氏寻死觅活的逼闹下,扶了邱姨娘为正妻。但邱氏本来是个小户人家的庶女出身,一股刻薄的小家子气,让她做小伏低讨好奉承一下老夫人还没问题,要身为有诰命有品级的安国公夫人,统筹管理这一整个府上的事务,她就是两眼一抓瞎。

以前李长烟在的时候,赏罚分明,恩威并施,把安国公府管理得井井有条。现在的夫人管不住了,管事下人们便趁机浑水摸鱼,贪墨偷懒,甚至有的奴大欺主,搅得整个安国公府乱七八糟,主子们有时候甚至连按时吃饭都吃不上。

正文 009 凭实力单身

穆氏也不是没后悔过,她着实没想到邱氏是个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但之前是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逼着宁茂把邱氏扶正,现在没过多久就反悔,她实在拉不下这个脸面来。

她也想着插手管安国公府的中馈,但这么多年来清闲自在,一门心思只知道宠孙子,掌府治家的事情连碰都没碰过,早就生疏得不行了。

一边怪邱氏是个废物没一点用,一边自己又更加管不好,两个人互相鄙视互相嫌弃,天天吵来吵去,闹得没一刻消停。

府内一地鸡毛,宁茂在外面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当初在李家陷入低谷的时候把李长烟往死里得罪,结果李家如今在京都风光无两,他被李长烟一脚踹开,现在不但没沾到李家的一点好处,还成了仇人。

朝廷中官员们都是见风使舵的,李家和宁家之间自然是选择偏向李家,没少给宁茂冷脸子看。尤其一些本来关系就不好的政敌,更是每次见了面都得冷嘲热讽一番。

本来就处处不顺心,现在出了这档子事,不啻于火上浇油。

宁茂不省人事地被送回安国公府,穆氏和邱氏等人哭得死去活来。

名声倒还是次要,身体变成这样,最重要的一点是以后别想再有任何子女。要不是已经留下两个儿子,宁家就得断绝香火。

邱氏哭得更是厉害。她才刚被扶为正妻不久,宁茂人就废了,那她后半辈子岂不是只能守活寡?

李府上的众人得知这事,一个个都拍手称快。

只有李长烟脸色微变了变,一声不吭,去找白书夜。

“宁茂的事是你干的?”

白书夜坦坦荡荡地承认:“是啊。有没有被感动得突然就想嫁给我了?”

李长烟深吸一口气:“你到底是为什么觉得一个女人会因为一个男人废了另一个男人就答应嫁给他?”

白书夜:“那你还需要他惨到什么程度,尽管说,我加倍给你做到。”

李长烟:“……惨到惊天地泣鬼神都没用!我不打算再嫁人!就算嫁人也不会嫁给你!”

白书夜:“本来觉得你眼光变好了,看来还是没有。我是各方面综合条件最优秀的人选了,有钱有颜有身份还包治百病,你以后要是也得个性冷淡什么的,都不用因为不好意思而不敢找大夫看病……哦不对,你嫁给我是不可能得性冷淡的。”

李长烟:“……”

要是现在时光流转回当年,让她只能在宁茂和白书夜之间选一个,她可能还是会选择宁茂。

“还有。”白书夜继续,“你不嫁人,但霏儿还是个只有十三岁的未成年少女,本来从小就缺少父爱,现在连父亲都没了,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容易留下心理阴影,将来可能会出现抑郁症、自闭症、焦虑症、逆反心理、人格偏差……最严重的甚至有可能导致孩子自残自杀。你忍心霏儿变成这样吗?”

李长烟对刚刚走进来的宁霏:“霏儿,娘亲要是不给你找一个爹的话,你会自杀吗?”

宁霏:“……啊?”

白书夜拼命朝着宁霏挤眉弄眼:“霏儿,你之前不是说那个姓宁的一点都不疼你,你特别想要一个真正的爹?想得都快要得抑郁症了?”

宁霏:“……”你们这么逼问我,我是觉得我挺有可能得抑郁症的。

李长烟懒得跟白书夜再说下去:“你看霏儿都无所谓,我干嘛要急着找个男人给自己添堵。安国公府那边你小心点……”

白书夜眼前一亮:“你这是在担心我?放心,我的本事对付那群渣绰绰有余……”

李长烟:“不,你现在住在李府,我担心你留下什么痕迹的话,安国公府会找到李府的头上来。要是你搬出去,跟我们没关系的话,那爱干嘛干嘛。”

受到一万点暴击的白书夜:“……”

换做一般人的话,血槽可能已经被干空了,但他的hp值非常人可比,仍然保持着顽强的战斗力:“哦,那我搬出去之后,说你本来跟我定了终生,结果我在李府里才住几天,你就翻脸不认人,始乱终弃,冷酷无情地把我赶出来。这应该也没事吧?”

李长烟:“……”

连着深呼吸了好几口,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就走。

房间里只剩下俩人。宁霏像是看智障一样看着白书夜。

“这次是你怼赢了,是不是很开心啊?”

白书夜长叹一声:“我本来也不想跟她怼的,可是你看我天生聪明绝顶,反应这么快口才这么好,自然而然就这么脱口而出了啊……”

宁霏:“……”

什么叫做凭实力单身,这就是了。

……

十月中旬,已入盛秋时节,正值丰收之季,也是大元朝廷举办秋猎的时候。

秋猎本来是每年十月的中旬,去年因为建兴帝正好身体不适,朝中科举舞弊案又闹得沸沸扬扬,诸事繁多,便干脆取消了秋猎。

今年秋猎照常举行,跟往年一样,在京郊二十多里开外的承安山猎场,一般会持续十天左右。

秋猎是武事盛举,除了那些实在年老体衰走不动路的,只要是品级够高,会骑会射的皇亲国戚达官权贵,都可以参加,图的就是一个热闹。今年的秋猎为了补偿去年没有举办成,举办得更加盛大。

李家现在是京都数一数二的武官家族,自然最受重视,早早就接到了礼部下来的帖子。

一般的官家,去三两个人作为代表,意思一下就差不多了。李家却是几乎全家人都在名单上,李庚、李长云、李朔风、李雁声,还有李长烟、宁霏、李月笛这几位年轻女眷,一个个都是在马背上纵横自如的,打个猎完全不成问题。

只有安氏身为李府的老夫人,不管是年纪还是身份,实在不适合再去猎场上折腾,留在李府,程氏也留下来陪她。

承安山猎场是皇家专用的猎场,规模很大,横跨了承安山一整片山岭过去。猎场边缘划出了范围标记,周围方圆数十里之内没有一户百姓,等闲也没有人敢接近这片皇家禁地。

山中密林遮天蔽日,因为平日里无人捕猎,山里的野生动物繁衍得极为兴盛,野兔、狐狸、山鸡、紫貂、狍子、野猪、梅花鹿等大大小小的动物随处可见,以保证秋猎的时候朝廷众人可以满载而归。

为了安全起见,每次秋猎之前,皇家都会先派一批猎人和御林军一起进山,尽量清除附近几个山头上的凶猛危险的大型动物,比如狼、虎、豹、熊、野猪等等,只留下那些没有多少攻击性,容易捕猎的动物,免得天潢贵胄们不幸出现意外。

众人的营地就扎在承安山猎场的入口。秋猎虽然持续多日,绝大多数人一般都只是在附近这几个安全的山头上打打猎,凑个热闹就罢了。

李家一家人是在圣驾出发之后的当天傍晚来到承安山猎场。这里的营地早就已经搭建完毕,猎场入口的一大片空地上,密密麻麻地排列了上百个大大小小的帐篷。

猎场入口对面,营地旁边的半山腰上,是一座依山而建的行宫。行宫是纯粹为秋猎而建的,规模不大,只够建兴帝以及带来的后宫妃嫔居住,其余皇室亲眷,比如亲王、皇子、皇孙、公主之流,就只能住在行宫下面的一片大帐里。

很多闺秀小姐们以前参加不了秋猎,今年因为人多,难得能来一趟,见识到秋猎的盛况,都兴奋得不行。在帐篷里待不住,一群群地出来,聚集在营地里点起来的大堆篝火前面,叽叽喳喳个不停。

正文 010 罚我陪你过夜

宁霏前世里打猎打得太多了,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来承安山猎场是想看看这里有没有什么外面见不到的药材,因为是属于皇家的禁区,这里平时是很难有机会进来的。

从漠北回来之后,已经好一段时间没见过的谢渊渟,这次也出现在了秋猎上。

谢渊渟前阵子人似乎一直不在京都,宁霏好几次派荷包蛋送信过去,太子府那边的回复都是他出去了。

他手下那么多能人异士,在江湖上肯定有不小的势力,不会天天宅在太子府里,这倒是可以理解。

他的所谓神经病,这一段时间以来在众人眼中大有好转。尤其是陪着宁霏去了一趟漠北,不但一条胳膊腿儿不少地回来了,而且还帮着揭露镇西军勾结外敌的阴谋,让李家军反败为胜收回了漠北。这就不是以前那个疯疯傻傻的神经病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但也没变回正常人。所以他可以在外面晃悠这么长时间,太子管不住他,反正又不指望他担负什么家国重任,只要不把自己折腾个好歹出来,平安无事就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宁霏最近其实一直想见谢渊渟。在晚上的篝火宴会上终于碰到,立刻把人拖了过来。

谢渊渟一脸愧疚:“最近一直没回京都,冷落你太长时间,导致你一见我这么热情饥渴迫不及待……都是我的错。你要是生气的话,就罚我今晚陪你过夜好了,虽然营地里大家住在一起比较麻烦,但总能想出办法。我可以直接带你进猎场林子里,别人问起来我负全责,反正以前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也可以是我给你家女眷的帐篷里下点安眠香,然后我们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觉得哪种比较好……”

宁霏:“……”我一个字都还没说,你特么哪来的这么一大串戏?

“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蓝夙?”

谢渊渟一下子停住了滔滔不绝。

“知道啊。”他回答得很自然,“九重门门主,江湖上的第一号人物,怎么可能没听说过。”

宁霏紧紧盯着他:“那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谢渊渟摇头:“我跟他连面都没见过,非要说的话,我手下的人在江湖上跟九重门打过不少交道,就这样了。”

宁霏并不完全相信他。

她每次梦见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画面碎片时,都是跟谢渊渟在一起的,在她的直觉里,谢渊渟跟她应该有一层她不知道的关系。

而有着类似情况的另一个人,则是蓝夙。蓝夙在她死后带走她的尸体,跟她的借尸还魂密切相关,甚至他自己都有可能是一个重生者。他也有一段她不知道的往事,并且不愿意告诉她。

当然,谢渊渟和蓝夙,一个是天潢贵胄,大元谢氏皇族的七皇孙;一个是江湖中人,九重门的门主。一个居庙堂之高,一个处江湖之远,看过去确实是八竿子打不着。

但她一点都不敢小看谢渊渟。这家伙绝对不是一个不会撒谎不会演戏的人。

“没有什么关系就算了。”

宁霏一开始就没指望能从谢渊渟这里问出什么来,所以这时候倒也没觉得失望,挥手赶人。

“好了,没你的事了,你可以回去睡觉了。”

谢渊渟一脸被人始乱终弃的幽怨模样:“不罚我陪你过夜?”

宁霏:“……罚个毛线!哪凉快哪待着去!”

……

去年没有秋猎,今年的秋猎似乎连老天都特别给面子,一连几天下来阳光灿烂,天气晴好,秋猎也进行得热火朝天。

建兴帝自己毕竟年纪不轻了,精力体力跟不上,只在开头象征性地猎了一些小型动物。不过对于秋猎的兴致倒是很高,变着法儿地设彩头,让下面的皇室宗亲和达官显贵们进行狩猎比赛。

第一天的比赛,参加的是皇室贵族,固康公主一个人猎了能够堆成一座小山的猎物,其他人回来时马背上凄凄惨惨零零星星挂几只山鸡兔子。

随行而来的羌沙人们欢呼成一片,建兴帝嘴角的干笑僵硬得像是要裂开,把彩头奖励给固康公主。

那彩头是一条镶嵌极品紫玉的金丝腰带,有三指来宽两尺多长,固康公主接过去之后连看都没看自己的腰一眼,非常理所当然地直接把腰带绕了两绕,当做手镯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众人:“……”

第二天建兴帝就学聪明了,让文武百官们上场打猎比赛,没有皇室宗亲什么事儿。

但固康公主仍然心痒难耐,虽然不参加比赛,还是自己去了猎场里面。秉承着打自己的猎物,让别人无猎物可打的原则,最后出来的时候,又是她一个人猎了能够堆成一座大山的猎物,其他人马背上连头天的几只山鸡兔子都没有。

建兴帝一看这不行啊,再这样下去,整个秋猎都变成固康公主一个人的屠宰场了,这还让他和其他人怎么愉快地玩耍?

于是把谢逸辰叫过来:“老十二,你能不能跟你的王妃说一说,让她去深山里打猎?”

深山里就是秋猎之前猎人们没去过的猎场深处。那里的猎物更多更丰富,但是也更加危险,豺狼虎豹野猪黑熊等等凶猛的大型动物,都是在深山里出没。

当然,打猎打到这些大型猛兽,那份荣光是这些小型动物远远比不上的。往年的秋猎上,谁要是能打到一只老虎或者一只黑熊,肯定是风光得不得了,还能得到皇帝龙心大悦下的重赏。

不过秋猎毕竟只是一场仪式性的活动而已,除了那些喜欢出风头的,或者对自己的身手有足够自信的,大多数人都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跑到深山里面去。

固康公主正是打猎打得兴高采烈的时候,就因为她太厉害,而不让她上场,那未免也太小气了些。只能让她切换到困难模式去,简单模式的场地就留给他们这些正常人类吧。

谢逸辰有些犹豫:“可是猎场深处会不会太危险了?”

建兴帝指了指远处固康公主堆成大山的那一堆猎物:“你觉得以你王妃的本事,对她来说算危险吗?”

他都担心深山里的虎狼黑熊也被固康公主打绝种了。

谢逸辰便答应了,去劝说固康公主。

最近固康公主在白书夜的多方位治疗下,不能人道的问题已经得以解决,在床上的战斗力比以往只高不低。谢逸辰无法再给她下药,只能采用非暴力方式,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终于让她相信自己的问题是由于纵欲过度引起的,所以现在他才能勉强维持正常长度的床下时间。

固康公主听说猎场深处有更多更厉害的猎物,兴致勃勃,当即就表示要去。

承安山猎场方圆上百里,进了大山深处,没有道路,无法骑马,只能在林中步行,就不是当天能来回的了。在里面一转转上好几天都有可能。

固康公主半点没放在心上,带了足够的弓箭和武器,以及两个专门替她搬猎物的羌沙随从,就这么进了猎场深处。

这里跟常有人活动的猎场外围果然不可同日而语,全是人迹罕至的原始密林,参天古木犹如华盖交织,下面光线阴暗,树木与树木之间挂满深灰暗绿的粗大古藤,缠绕虬结,十分狰狞。

固康公主一路进来,碰到一只野猪一只狐狸,都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被她放倒了,觉得不过瘾,还想继续往深处走。两只猎物太大,不能带着继续往前走,她便让两个随从替她把猎物先送回去。

就在这时,听见后面的随从一声惊叫:“公主!有狼!”

周围的密林中,出现了十几只棕黑色的身影。竖在脑袋上的尖尖的耳朵,钢扫帚一般的尾巴,足有一寸来长的獠牙上,涎水正一滴滴地往下滴落着。

这是一群森林狼,体型硕大,凶猛敏捷,是丛林中数一数二的杀手。

固康公主拉弓搭箭,流星般唰唰唰连续三箭过去,箭无虚发地射倒了三只大狼,但其他狼已经咆哮着从四面八方朝他们扑了上来。她就是再多长十只手,都不可能来得及一一射过去。

“公主,快走!”

两个随从都是羌沙人,羌沙草原上也有草原狼,他们都见识过狼群的厉害,知道就算固康公主再勇猛,在狼群中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当即把那只野猪和那只狐狸朝狼群抛了过去,同时护着固康公主朝狼群外冲去。

不料,那些狼群对于这么两只从天上掉下来的肥美猎物,竟然连看都不看一眼,仍然死死盯着包围圈中的三个人类,紧追在他们后面不放。

三人这才发现这些狼有异样,它们的眼睛不是常见的棕黄色,而是充血般的猩红色,带着一股疯狂的嗜血之意,看过去格外凶狠狰狞。

“这些是疯狼!”

两个羌沙随从大惊。他们在草原上见过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发狂暴怒的狼群,这些疯狼完全不能以狼群平日的生活习性度之,它们极其的残暴嗜杀,只要见到有活物在眼前,不杀光决不罢休。

固康公主这时已经又射杀了五六只狼,满地的狼尸,但是令人胆寒的是,密林中竟然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狼,似乎远不只是一个狼群,无穷无尽,根本数不清有多少数量。

最前面的那群狼已经追上了三个人。两个羌沙随从身上都带有武器,也十分勇猛,拔刀劈死了好几只狼。但同伴死亡的血腥气味,似乎只是激得这些狼群更加狂暴,舍生忘死地朝前扑去。

其中一个随从被咬中咽喉,当场毙命在狼群中,另一人被两头大狼扑倒,无数的狼群一瞬间涌上去将他埋在下面,疯狂地撕咬,狼群里一时间只传来凄厉到了极点的惨叫声。

固康公主一看周围,已经密密麻麻全是狼群,连个能冲出去的缺口都没有,饶是她平日里再英勇无敌,这时脸色也微微有些发白。

领头的几只大狼扑了上来,固康公主来不及射箭,砍杀了那几只狼,但人也被硬生生地扑倒。

上方一只狼正对着她的咽喉张开大口,腥臭的热气喷在她的脸上,她一急之下猛然一个翻身,想把狼压到下面去。

却不料旁边就是一个被落叶掩盖的陡坡,这一翻身,整个人带着好几只狼从陡坡上摔了下去,脑袋重重地撞在一截突出地面的树根上,顿时不省人事。

跟着她摔下来的那几只狼也被摔得七荤八素,但陡坡上的狼群随即嘶吼着扑了下来。

这时,一个人影从上方落下,抓住固康公主的后衣领,把她从地面提到了一棵大树上。

正文 011 以身相代

树上的人正是刚刚赶到的宁霏。固康公主的吨位实在是太过可怕,宁霏这一拉,吃奶的劲儿都用了出来,手腕险些脱臼,咬着牙才把固康公主拖上了树。

她在营地里得知固康公主只带了两个人进入猎场深处,第一个反应就是固康公主这一进去,只怕够呛能活着出来。但是又不好叫人,只能自己跟进了猎场深处。

她跟固康公主本来是没什么交情,但固康公主实在太重要,还肩负着榨干谢逸辰的重大使命没有完成,现在绝不能让她死在猎场山中。

森林中的树木长得很密集,以宁霏的轻功,完全可以不沾地面,从一棵树上飞掠到另一棵树上去。但问题是还有一个块头足有三个她那么大,而且还不省人事的固康公主,她光是把人拉上树就觉得手臂已经快要断了,更不用说带着固康公主走。

她们所在的树下围满了狼群,因为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看不清数量有多少,只见下面密密麻麻全是黄绿色的荧光光点,咆哮声嘶吼声磨牙声交织成一片,极为瘆人。

狼群上不了树,只能在底下转来转去。宁霏在一根横着伸出来的树枝上找到位置坐稳,先给昏迷不醒的固康公主看了一下脑袋。

固康公主本来有着一个铜铁一般坚硬结实的脑袋,就算是砸一砖头上去也未必能掉根头发,但这次情况比较特殊,砸下来的是她自己的体重,这就很成问题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总有一方得输,这次输的就是她的脑袋。

脑袋上被撞出一个大包,一片血糊糊的,光线太暗,这么看一时也看不出到底情况如何。宁霏给她做了好几种简单的急救,但她都没有醒过来,说明应该是撞得很严重了。

宁霏顿觉头疼。

她不能把固康公主留在这里,自己出猎场去求救。狼群不会爬树,但森林中会爬树的食肉动物多得是,固康公主这一身的血腥味,加上人又昏迷不醒,把她一个人留下,简直就像是一块香喷喷的巨大烤肉挂在树上,上面插着块“快来吃我”的牌子一样。

跟狼群一直这么僵持下去也不行。虽然迟早会有人发现她们失踪而进山找她们,但那至少也要个两三天甚至更久,固康公主脑袋上的伤太重,耽搁不了那么长时间。就算命大死不了,要是变成个傻子也够呛。

想了一想,只能冒险赌上一赌,打了个长长的唿哨,让留在深山外面的马匹过来。

她是骑马进入猎场的。猎场边缘的安全区域经常有人活动,林中有开辟出可供骑马的小道,但猎场深处就连给人行走的路都没有,满地茂盛的野草灌木和牵牵绊绊的树根树藤,很难骑马进来。

所以宁霏把马留在猎场深处的外面,为了以防万一,缰绳没有拴死,她的那匹黑马很聪明,用力挣扎就能挣脱。

尖锐悠长的唿哨声在山里传开来,片刻之后,树林中果然传来了马匹小跑而来的声音。

宁霏从固康公主身上解下弓箭,一口气搭了五支箭上去,等到那匹黑马跑到狼群附近,已经有几只狼发现它,转身朝它扑上去的时候,她便放箭一一把那些狼射死,然后飞快地继续搭新的箭矢上去,给黑马开路。

黑马十分忠于主人,在狼群中虽然险之又险地受了几次轻伤,但仍然勇敢地冲到了树下。宁霏一手扣着几枚淬了剧毒见血封喉的毒镖,从树上挂下来,一边以毒镖逼退扑上来的狼群,一边把固康公主放到马背上去。

黑马虽然被压得四条腿打了一个哆嗦,但还是坚强地支撑住了,宁霏在它的臀上一拍,它便转身沿着原路朝狼群外面跑去。

宁霏在树上追着一人一马而去,继续给他们开路,直到身上带的所有箭矢全部射光,暗器也用得差不多了,树林里一路过来横七竖八地全是狼尸,黑马才堪堪甩脱狼群的追赶,消失在了黑暗的树林中。

宁霏只能做到这个份上,黑马能驮得动固康公主已经十分为难,要是再加上一个她,非得被压趴下不可。

黑马认识路,会自己跑回猎场边缘的营地去。至于固康公主,她的身上应该是被下了某种能够令野兽发狂的气味,这一路回去可能还会招来野兽,能不能顺利逃出猎场,那就只能看她的运气了。

正望着远处一人一马消失的地方出神,宁霏突然感觉脚下踩着的那棵树木猛然一震,满树黄叶犹如暴雨般簌簌地飘落下来,随着树根从土里被拔出来的嘎吱一声闷响,整棵树斜斜地往下倒去。

她猛一回头,树下居然是一只巨大的黑熊,沉重硕大的身躯正重重地撞在树干上。

那棵树不过比碗口略粗一点,哪里禁得住这力逾千钧的一撞,当即从树根处断裂开来,树上的宁霏也被甩了下来。

宁霏暗骂一声。她和固康公主待在一起半天时间,自己身上怕是也沾上了那种吸引野兽的气味,那些狼群仍然围在她所在的树下,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气味起效果的不仅是狼群,现在连这么大的黑熊都被它吸引过来了。

宁霏落到地上,那只黑熊通红着双眼,咆哮着朝她扑过来,她身上的弓箭暗器已经全部用光,又没有带其他武器,只有一把小臂长短的匕首,相比于那只犹如小山一般的黑熊,简直小得可怜,连给它挠痒都不够。

黑熊扬起一只熊掌朝宁霏重重拍下来,宁霏侧身避过,匕首削过黑熊的前爪,只感觉像是削到了一片粗糙坚硬的沙石,只割出一道无关痛痒的浅浅口子来。

黑熊的皮毛本就粗硬,加上上面粘着松脂、树皮碎屑、沙土石砾等等,形成一层厚厚的保护层,等闲利器根本就穿它不透。

周围的狼群趁火打劫,也抓住这个机会围上来。黑熊和人类本来都是它们攻击的对象,但相比之下,它们自然是挑软的柿子捏,先围攻较弱小的那一个。

宁霏被四五头巨狼困在中间,左右凶险,脱身不得,头顶上的黑熊张开血盆大口,朝她的脑袋一口咬了下来。

“嗤!”

一把长剑从斜地里刺出,扎穿了黑熊的脖颈,鲜血犹如涌泉般喷溅出来,泼了宁霏一脸一身。

宁霏猛一转头,谢渊渟咬着牙把手中的长剑转了一圈,撕裂黑熊脖颈中的伤口,让鲜血更汹涌地喷出来。

黑熊凶猛无比,脖颈被这般刺穿,一时间竟然还不能置它于死地。它脾性暴躁蠢钝,也不知道后退,反而拼着一股蛮力,下了死劲儿地朝两人扑下来。

谢渊渟自己身上也被鲜血染成了一片血红,双手都抓着长剑,抵住黑熊压下来的重量。这时候要是放手的话,黑熊临死之前最为凶悍疯狂,更加难以对付,他们两人都得遭殃。

宁霏这时刚刚杀了缠着她的两只大狼,又是一只狼从她身后扑上来,张口朝她的咽喉中咬去。谢渊渟看得分明,却腾不出手来,一侧身,竟是以自己的左边肩膀代替她送进了狼口中。

“嗤啦……”

一声血肉被撕裂的闷响传来。狼的獠牙深深地没入他的肩头,那上面本来就一片血红,现在的鲜血更是犹如小溪一般流淌下来。

宁霏瞳孔骤缩,一矮身子,匕首从那头狼的头颅下面深深扎上去,同时一掌拍在它的下颌上,迫使它张开口,然后用力把它推了开去。

正文 012 吻,眼泪

这时,那只黑熊也已经因为伤势过重而体力不支,身体软了下来。宁霏和谢渊渟两人合力,双掌拍在它的身上,把它硕大沉重的身躯推了开去,重重地砸在旁边一条狼的身上,把那条狼压得瞬间毙命。

谢渊渟顺势从黑熊的咽喉中拔出长剑,宁霏伸手拉住他的右手,两人一起跃到了上方的一棵松树上。

宁霏顾不得树下还有狼群围着,先从松树上折了一根树枝下来,点燃起来作为火把,去查看谢渊渟肩头上的伤口。

谢渊渟的左边肩膀上被咬出了两排血肉模糊的伤口,边缘撕裂开来,看过去惨不忍睹。其中最长的四颗獠牙扎进去的地方,赫然便是四个深深的血洞,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

宁霏以前见过不知道多少这样的伤口,但现在看着那一片鲜红的血色,竟头一次觉得头晕目眩。咬紧牙关,二话不说,立刻着手给谢渊渟处理伤口。

这种不规则的伤口十分麻烦。宁霏从衣服上拆了两条线下来,费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好不容易才缝合好一前一后两处伤口。幸好她卸力卸得还算快,那只狼没来得及往死里咬,骨骼没有被咬断咬裂,否则以她现在的条件,还真对付不了。

然后她给伤口上了药,撕了自己半件干净的中衣下来,包扎好谢渊渟的肩头。

这期间谢渊渟始终一声都没吭过。宁霏在包扎完伤口之后,才有工夫喘一口气,去看他的表情,结果就见他单手支着下颌,一脸笑眯眯地望着她,就好像对他那半边血淋淋的肩膀没有半点知觉似的。

宁霏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去看她刚才包扎的地方。她一针一线缝合起来的应该是他的肩膀伤口没错,不是松树树干之类的吧?

“你没事吧?”她试着去探了探谢渊渟的额头。难不成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出现什么诡异的幻觉了?

谢渊渟一秒钟收起笑容,换上一副脆弱可怜的表情,翻脸比翻书还快:“好痛……”

宁霏无可奈何:“这里没有止痛的麻药,痛也只能忍着点。”

她站起身来,拉住谢渊渟的右手:“还能不能用轻功?……我们身上应该都沾了能吸引野兽的气味,不能一直待在这树上,否则再引来更多的大型猛兽就麻烦了。最好得去有水的地方,把气味洗掉。”

这里距离猎场边缘太远,以谢渊渟的伤势,直接回去估计是不可能了。但可以听到不远处传来水流的声音,这附近应该有一处溪流或者山泉。

两人在树上往前走了一段,水声越来越响亮,片刻之后,果然就见到前面出现了一条溪流,水势还十分湍急。

溪流里面有三三两两突出水面的岩石,两人可以借着轻功掠过去,但狼群却无法游过这么湍急的溪水。有好几只下了河,都被冲到了下游,其他狼便停住不下去了,但都还在岸边,走来走去地不肯离开。

两人在溪流对岸停下来。宁霏生了一堆篝火,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轮流脱下来在溪水里漂洗干净,在篝火边烤干。

谢渊渟跟她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她担心他身上也沾上气味,便把他的衣服也脱下来洗了一遍。

谢渊渟一个男的,宁霏就没那么讲究,不用一件一件轮着来,直接全身衣服都给扒下来一次洗了,只剩下一条大裤衩穿着。

她这是第一次见到谢渊渟裸露的身体。作为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的身材还是没有完全长成,略微带着些许青涩,但已经有了极为优美的轮廓雏形。肌肉并不是很明显,但胸肌腹肌该有的一块不少,腰身劲瘦紧实,双腿修长矫健,线条流畅得无懈可击,充满了柔韧的力度感和爆发性。

宁霏学医时见过的男性裸体多了去了,其中也不乏身材好的,所以对着谢渊渟的身体很是淡定,只是纯粹作为一件美丽的事物来欣赏。

谢渊渟看她眼中虽然有惊艳之色,但是不害羞不躲闪,看得光明磊落坦坦荡荡,脸都不红一下,跟看一件漂亮的玉器或者石雕之类的没什么两样,就不怎么高兴了。

一边摆出一个最能展现他身材美感的姿势让她从容欣赏,一边对她能够如此从容地欣赏男性身体表示谴责。

“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这么盯着男人的裸体看?”

宁霏轻描淡写地:“那我给人治伤难道还得先把自己眼睛戳瞎?我没看习惯男人裸体的话,刚才你露出肩膀的时候我就一边喊流氓一边把你踹下树去了,你现在还能在这儿?”

谢渊渟:“……”

果断换个话题:“那你见过的那些男人裸体,有没有我的好看?”

宁霏认认真真地把他从头到脚地扫视了一遍,谢渊渟很配合地站起身来,前后左右转了两圈,让她可以尽情看个够。

宁霏最后得出结论:“还是你的最好看。”

谢渊渟得意:“那是自然,我的身材可是……”

宁霏:“我见过的那些男人裸体,大部分都是师父找来给我解剖的,有的积了满身的尸斑,有的皮肤是惨白色青黑色深紫色,有的都已经开始腐败,长满绿斑水泡甚至肿大膨胀形成巨人观。所以你的身材真的算是最好看的。”

谢渊渟:“……”

……

到两人身上的衣服都被漂洗烘干过一遍后,大约是沾在身上的气味已经消失,溪流对岸的那些狼群终于开始渐渐散开,三三两两地离开岸边,很快便走得一只都不剩了。

宁霏这才松一口气。只要他们不会再引来那些发狂的猛兽,这深山老林对于他们来说就不算危险,还是不用担心的。

野生动物一般都怕火,而来寻找他们的人在黑夜里远远地就能看到火光,所以宁霏在溪流边的石滩上烧了一堆很大的篝火。然后从树林里面抱出一大堆干草枯叶,在篝火旁边铺成两堆,就勉强算是露营的床铺了。

谢渊渟表示不满意,一边不动声色地把他那堆干草往她这边挪,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失血过多,冷。”

宁霏把自己的外裳脱下来给他:“盖着。”

谢渊渟不肯要:“太薄,没用,还是冷。要是能两个人挤在一起睡,肯定就暖和了……”

宁霏冷笑:“要不要我帮你在篝火上面搭一个烧烤架子,把你绑在上面烤火?保证要多暖和有多暖和。”

谢渊渟:“……”

乖乖地滚回去睡他的那一堆干草了。

但他这一晚上睡得并不安稳。开始时还没动静,渐渐地就开始翻来覆去,宁霏被他辗转反侧的声音吵醒,怕他在睡梦中动起来会碰到自己的伤口,起身去看他。

他并没有醒过来,仍然是双眼紧闭,却紧蹙着眉头,难受地翻过来翻过去,额头上全是汗水,脸色也潮红得很不正常。

宁霏蹲下来伸手一摸他的前额,被烫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这是重伤后开始发高烧了。

正要想办法给他降温,他仿佛是感知到她的存在,眼睛半睁半闭地,迷迷糊糊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认出她是谁没有,随即便是猛地一个翻身,把她扑倒在了身下。

像是一大堆又沉又热的火炭压在了身上,宁霏全身一个激灵,第一个反应就是把他推开,但又怕剧烈动作下他的伤口裂开,硬生生地忍住了没动,想慢慢把他挪开去。

谢渊渟却一把抓住了她的两只手腕,扣在头顶的地面上,不让她推开他。他在无意识状态中,力气居然大得惊人,动作也极为强硬。宁霏别说是怕伤到他不敢用力挣扎,就算是跟他动真格的,也未必挣脱得开。

她心下一惊,还没想出来该怎么办,谢渊渟已经一低头朝她吻了下来。

他以前的吻,要么蜻蜓点水,要么轻缓温柔,都是小心翼翼的。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疯狂的样子,像是一个在沙漠中渴到极点的人遇到了一眼甘泉,扑上来拼命地舔舐和吮吸。

舌尖伸进她的口中攻城掠地,侵占每一寸地方,仿佛要把她整个人连灵魂带肉体从衣服里面吸出来,纳入他的身体里面去,从此融为一体,只属于他一个人。

宁霏的嘴唇和舌尖从开始时的疼痛,到后来渐渐麻木,他却仍然没有停下,只是从她的嘴唇上移到了脸颊上、脖颈上、锁骨上……他的吻带着灼热的温度,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每一次触碰到她的肌肤,都让她有一种身体着火被烧伤的错觉。

那种毁天灭地般的疯狂,让她恐惧得心悸,身体却仿佛一块坚冰被他炽热的温度所融化,软得像是一滩水,提不起一点力气来。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仿佛在光芒与黑暗的混沌空间里沉沉浮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谢渊渟的吻已经到了她的胸口处,像是有扒开她的衣服继续往下的趋势,宁霏一个激灵,终于清醒过来,她就是再顾及他的伤势也不能让他继续这么下去了。

却见他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停顿片刻,再次回到她的脸颊边。

他迷迷糊糊地垂首在她的耳畔,嘴唇一张一合,喃喃地像是在说话,缓慢但又急切,却语无伦次,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就好像他的身体里面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有很多很多话想要告诉她,另一个却不让说,于是把所有已经脱口而出的语句音节全部打乱,让人无从听起。

只能听出他的声音里,满是深深的痛苦和悲伤,那是不需要任何语句就能表达出来的情绪。仿佛一直以来已经在他的心底被压抑了太长时间,压抑到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但它们并没有消失,在他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像是火山洪流一般爆发出来,把人冲垮崩溃。

她从未听过一个人的声音可以带着如此的悲痛。

他不知道自言自语地说了多长时间,声音终于渐渐小下去。宁霏抬起头,谢渊渟半睁半闭着那双艳丽的凤眼,静静地望着她,眼中朦朦胧胧地没有一点焦距。

他的眼角是一道隐约的水光。

宁霏全身一震,心脏仿佛也被猛然攥紧一般,疼得她一下子无法呼吸。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擦掉那一滴眼泪,泪水沾在她的指尖上,沉得像是有千钧的重量,又烫得像是挂着一团正在燃烧的烈火。

谢渊渟终于闭上眼睛,趴在她的身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正文 013 算计谢逸辰

第二天,宁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是谢渊渟把她叫醒的。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谢渊渟单手拿过一条已经浸过水的绸布给她:“擦个脸。”

宁霏这才想起,昨天晚上谢渊渟睡过去之后,她好不容易才从他身下挣脱出来。见他还是烧得厉害,便撕了自己的衣服当帕子,去溪水里浸湿了给他降温。一来一回地换了不知道多少次帕子,直到凌晨的时候,他的高烧才慢慢退下来。

她那时候忙了一整夜,也困得不行,见他终于退烧,自己就撑不住了,倒下去一直睡到现在。

宁霏看向谢渊渟,见他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大约是完全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但以他的演技之高脸皮之厚,就算是记得,大约也不会表现出来。

宁霏给他看了肩膀上的伤口,没有恶化,问题不大,但她身上带的药已经全部用完了,想换药就得尽早回去。

“能不能走得动路?”宁霏问谢渊渟。

谢渊渟很想充分展示他是多么脆弱多么需要照顾,但又怕累着了宁霏,权衡一下,还是实话实说:“走几步路可以,但远路估计走不动。”

宁霏也知道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单是失血过多就已经十分严重,昨晚又发了高烧,这时候肯定确实是没什么体力。

没说什么,把他的一边手臂搭到自己肩膀上,让他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带着他往猎场边缘的方向走去。

也不需要走多远,大半天的路程就差不多了。

谢渊渟整个身体跟没了骨头一样往她的身上靠,但重量其实大半还是在他自己那边,只是这样牵牵绊绊地弄得宁霏很不好走路,无数次地把他凑过来的脑袋推开:“还能不能好好走路了?……这样走上十天都到不了。”

谢渊渟充耳不闻,就算走上十年他也不在意。但是还没到猎场边缘的时候,他们就听到前面传来了人的喊声。

翻过一座小山,从山头上往下看去,山谷中果然有大批御林军士兵正在一边喊叫一边搜寻,显然是在找他们。其中还有一部分羌沙人,正在喊固康公主的称号。

宁霏的那匹黑马带着固康公主,走的是另一个方向,并不在这边,看来还没有被人找到。

宁霏本来要和谢渊渟一起过去,但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又停住了脚步。

谢渊渟问道:“怎么了?”

宁霏一笑,笑得眉眼弯弯。

“我们就这么白白受一次伤,也太亏了点,总得趁着这个机会还回去才是。我们先不跟他们碰面了,去找固康公主,然后自己回营地。”

……

猎场边缘。

固康公主进入猎场深处,快两天了都没有回来,七皇孙谢渊渟和李家小姐也失踪了一整天,十有八九是遇到了不测。

营地里但凡能派出去寻找的御林军士兵和其他人手都已经派了出去,但承安山猎场这么大一片地方,哪里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得到的。

谢逸辰作为固康公主的夫君,自然是首当其冲地进了猎场寻找。他也确实实在寻找,只有亲眼看到了固康公主的尸体,他才能放下心来。

固康公主这次如果在猎场深处丧命,谁也不能怪到他的头上来,因为表面上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就连劝说固康公主进入深山,都是建兴帝让他去的,他甚至还提醒了会有危险。羌沙要怪的话,怪的也是建兴帝,建兴帝这时候别提有多后悔自责了。

但没有人知道,是他在秋猎的前几天就怂恿固康公主尽可能多地打猎,这样一来建兴帝被她扫了兴致,自然会让她去猎场深处,他自己可以推得一点责任都没有。

然后他在固康公主临行前在她的身上下了药,这种气味对动物来说十分明显,但人类很难闻到,并且在一天之内就可以消散得干干净净,不会留下一点证据。

一天时间,已经够固康公主在猎场深处遇到不知多少猛兽,就算再勇猛也难逃一劫。

万一她实在命大,还是活下来了的话,他也没有什么风险,没有线索和证据可以追究到他的身上来。

最近他已经因为固康公主浪费了太多的时间精力。固康公主一死,虽然羌沙那边可能会兴师问罪,但那主要是建兴帝的责任,他最多作为她的夫君被连带而已。总比一直甩脱不了这个天大麻烦的好。

一行人在密林中分头跋涉了大半天时间,谢逸辰的一个心腹突然从前方急匆匆地跑回来。

“殿下,固康公主就在前面!”

谢逸辰跟着那个心腹赶过去,果然见到两个山头之间的一片谷地里,一棵大树下面,固康公主不省人事地躺在那里,头上身上全是血迹。旁边的草丛灌木被踩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痕迹,似乎是她走到这里的时候支撑不住,终于倒了下去。

固康公主的情况很是糟糕,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气若游丝,显然是伤得极重。但她身上除了脑袋上那一处撞伤以外,没有其他伤口,很难说如果被及时发现的话,能不能抢救得回来。

谢逸辰看了看周围。其他搜寻的人,距离这里最近的只有一座山头,随时都有可能到这里来。

而他的旁边只有一个心腹,如果他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直接杀了固康公主,假装成她自己伤重而死,就算众人之后找到她,也已经没用了。

至于他的这个心腹,虽然他并不是不相信对方,但此事实在是关系重大,丝毫疏忽不得,半点纰漏都不能出。现在不方便杀人灭口,回去之后无声无息地处理掉便是了。

谢逸辰打定主意,聚气于掌,朝固康公主头顶上的百会穴拍过去。

百会穴俗称头顶心,在头顶正中前发边与枕骨粗隆之间,经属为督脉,为手足三阳,督脉之会,击中轻则昏迷,重则死亡。

固康公主被撞伤的本来就是头部,若加上这一击,必死无疑,而且很难分辨出是之后被补上一掌才致命的。

他这一掌快要碰到固康公主的头顶时,本来重伤昏迷的人,竟突然敏捷至极地就地一滚,避开了这一掌!

谢逸辰大惊。面前的“固康公主”从地上跳了起来,飞快地后退出数丈之远,摘掉头上的假发,从脸上撕下一张皮革加胶质制成的面具,里面露出来的,竟赫然是一张大元男人的脸!

谢逸辰反应倒也极快,知道自己是中计了,不去理会那个假扮固康公主的男人,转身就跑。

然而还没跑出几步,一排箭矢从他身后山头上的方向射过来,唰唰唰地射入他面前的草丛里,拦住了他的去路。

与此同时,更远处的树林里出来一群御林军,在他面前飞快地排开半圆形的队列,把他包围在了正中。

谢逸辰猛然回头去看后面,刚才那一批箭矢射过来的那处山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了一群人。其中一道明紫色的身影尤其醒目,那是只有建兴帝才能穿的皇袍颜色。

他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建兴帝带着一群人从对面的山头上大步下来。

建兴帝旁边的苗公公手里拿着一架千里眼,这是一种用水晶磨成镜片的单眼望远镜,数里之外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大元已经使用很长时间了,只是水晶镜片磨制不易,所以难得一见。

建兴帝刚才在山头上,显然是已经看见了一切,这时候脸色铁青,满脸都是犹如风暴欲来的可怕怒意。

正文 014 彻底放弃

谢逸辰的脸上早就已经全无血色,建兴帝还未走到近处,他就已经早早跪了下来。

什么线索证据,现在都不重要,建兴帝亲眼所见他对重伤的固康公主头顶上拍下去的那一掌,他根本无从辩驳。难道说他只是在帮固康公主拍拍脑门开个窍?

建兴帝也没等走到谢逸辰面前,从苗公公手里一把抢过那个千里眼,暴怒地对着他狠狠地砸了过去。

千里眼的筒身是用白银制成,颇有点分量,谢逸辰不敢躲闪,额头被砸了个正着,鲜血顿时汩汩流淌下来。

建兴帝用一只发抖的手指着他,脸色已经气得从铁青硬生生变成了紫涨的颜色,找不出词来骂,憋了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来。

“逆子……逆子!”

今天早上,宁霏和谢渊渟带着头部受伤昏迷不醒的固康公主,私底下来行宫求见他。说是固康公主身上带有一种能够吸引猛兽的气味,所以才在猎场深处遭遇发狂的狼群,这显然是有人要谋害她。

建兴帝用固康公主身上的衣服做过试验,确认不假,问题就是这个谋害她的人是谁。

当时他还没怎么怀疑到谢逸辰的身上。在他眼里,这个儿子还是懂得以大局为重的。固康公主嫁到大元来才个把月时间,就在大元秋猎中遇难,羌沙肯定会追究大元的责任。谢逸辰清楚这一点,就算是对固康公主有所不满,也不会做如此糊涂的事情。

宁霏也没有指出凶手是谁,只是说应该是平日里能靠近固康公主的人,因为那种带气味的药要沾到人的衣服上,颇要费一番功夫。

除了谢逸辰之外,随行在固康公主身边的那些羌沙人,跟她接触是最多的。但这些羌沙人耿直粗犷,而且都是跟了固康公主多年,对她忠心耿耿,很难想象会用这种阴险手段来谋害她。

这之后就是谢逸辰身边的下人,平日里跟着谢逸辰,自然也有机会跟固康公主接触。这些人有动机,成分也更复杂,建兴帝首先怀疑的还是这些人。

大内高手如云,也有擅长易容术的高人,建兴帝让人以最快速度假扮了四个“固康公主”,放在谢逸辰等人搜寻的地方附近,在高处容易看见的地方。

虽然因为时辰仓促,算不上是多像样的易容,但固康公主的外貌特征实在是太明显,而且脸上身上又全是污泥血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要假扮得有八分相似,就足够瞒过去了。

众人在林中搜寻,都是两个人一队,如果那个想杀固康公主的人发现了林中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固康公主”,一定会趁机下手杀人,那就再清楚不过地暴露出来了。

结果谢逸辰手下的其他人见了假扮的固康公主,要么去喊别人过来,要么只是在那里犹豫不决一会儿。只有谢逸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对固康公主下了杀手。

建兴帝此时是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亲手打死这个逆子,以泄心头之怒。

亏自己对他还如此信任,以为他是个懂得顾全大局之人。把固康公主嫁给他,确实是让他受了不小的委屈,本来打算过一阵子找到机会,就好好地给他一些补偿。

没想到他为了一己之私,自己的正妃也这般处心积虑地下手去杀,全然不顾大元和羌沙之间的重要关系。而且还把上头的皇帝也一并算计了进去。

建兴帝自己提出要固康公主去猎场深处打猎,本来在得知固康公主出事的时候,他还十分自责后悔。现在得知自己被谢逸辰拿来当成了承担责任的盾牌,他之前有多内疚,现在就有多愤怒。

连自己都被谢逸辰利用,这个逆子还有什么事情是干不出来的?

建兴帝以前在所有皇子中最喜欢谢逸辰,因为谢逸辰最像以前的他自己,聪明,理智,隐忍,心思缜密,眼光敏锐,格局高远。人在看到一个和自己如此相像的同类时,很容易会觉得格外亲近。

但谢逸辰像他的地方并不只是这些,还有冷酷无情,阴险狠毒,不择手段……这就绝不是他喜欢的方面。

他当年就是靠着这些特质,身为一个籍籍无名没有背景的皇子,一路披荆斩棘杀出重围,一个接一个拉下那些条件远比他优越的皇子,登上帝位。

而如今,如果谢逸辰和当年的他一样,那么一代新人换旧人,被拉下去的,就会是他。

古往今来,多少皇帝还在盛年之时,就被自己的皇子们硬生生逼下皇位,父子相残,血溅王座,其血腥惨烈的程度,有时候更甚于朝代更迭时的天下大乱。

他们这些帝王最需要防的,不是从外面来的敌人,而正是自己的这群亲生骨肉。

建兴帝以前并未想过要把皇位传给哪个皇子。虽然立了太子,但那也仅仅只是因为大元王朝需要一个太子,而太子正好为嫡为长而已。谁都知道,太子将来未必就一定能继承皇位,所以夺嫡才会这么激烈。

因为建兴帝自己的经历,在他的观念里,皇位从来不是靠皇帝传下去,而是皇子们各凭本事抢来的。成王败寇,谁有最强大的能力最厉害的手段,谁就能问鼎那个九五之尊的宝座。

本来人人都有机会,但现在,他第一个把谢逸辰踢出了这场夺嫡之争。

这种皇子,如果放任其发展壮大起来,只会是祸害。

不过,建兴帝就算现在再愤怒,也不能以谋害固康公主的罪名处置谢逸辰。固康公主虽然性命没有大碍,但毕竟受了重伤,必须给羌沙那边一个说法。

说是意外事故,羌沙那边还可以理解,打猎本来就危险,有个三长两短是难免的事情,最多说大元一句护卫不力而已。但如果是固康公主嫁的皇子要谋害她,那这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建兴帝深呼吸了好几口,才勉强按捺下怒气,头疼地摆了摆手。

“来人,先带睿王回去,禁足在睿王府,其他之后再说。”

他虽然并未说明如何处置谢逸辰,但谢逸辰听他这句话的语气,全身已经是一片冰凉,眼前也陷入了天旋地转的黑暗。

他听得出来,建兴帝这是已经彻底放弃了他。

以前他就算犯了错,建兴帝罚他,最多不过是让他暂时蛰伏一段时间,仍然需要他来制衡几位皇子之间的争斗,所以还会提拔他起来。

但这一次跟以往不一样了,建兴帝不会再给他机会。

皇子们在下面斗得再如何天翻地覆,都是在建兴帝默许的范围之内,失去了帝王的君心,他们就什么也不是。

谢逸辰面如死灰,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建兴帝,目光却意外地落到了建兴帝后面的两个人身上。

宁霏和谢渊渟。

宁霏望着他,表情平静淡漠,谢渊渟却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妖艳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这种笑容,以前蒋皇后在他这里见过好几次。每次他这么一笑之后,见过他这笑容的人,下场总是惨得不忍卒闻。

谢逸辰瞬间明白了这个假扮固康公主的圈套,是谁提出来的。

他跪在地上,鲜血披面而下,低着头,双手在袖子下面紧紧握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掐出血来。

这两个人……很好!

……

因为固康公主的“意外事故”,建兴帝没了丝毫兴致,原本一般要持续十天左右的秋猎提前结束,众人浩浩荡荡地返回京都。

睿王谢逸辰被提前押送回睿王府。外人只知道建兴帝在秋猎上对睿王发了一通极大的怒火,但具体原因是什么不得而知。反正肯定是睿王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踩到了建兴帝的底线,否则不会惹得建兴帝如此大怒。

建兴帝的态度表现得很明显,回去之后,立刻就又开始起用益王谢逸隆。

益王一派在镇西侯犯下大错之后,在三足鼎立的局势里就矮了一头,建兴帝本来是打算用睿王来制衡太子,但现在却又拉起了本来应该先晾着的益王。

这就说明,建兴帝是要彻底放弃睿王了。

这一次睿王栽倒,也许从此就这么一蹶不振,连夺嫡都无法再参与。

固康公主的脑袋撞伤,伤势虽然严重,但她的铜头铁臂之身毕竟非凡人可比,养了不到半月时间,就恢复如初活蹦乱跳。

建兴帝下了死令,不准任何人泄露出谢逸辰谋害固康公主的事情,所以固康公主和其他羌沙人对此一无所知。

谢逸辰被关在睿王府中,建兴帝也不让固康公主进去见他,对固康公主只说谢逸辰得了会传染的重病,这段时间睿王府干脆闭府,谁也不能进去。

固康公主对谢逸辰还真是情深意重,特地进了一趟皇宫,为谢逸辰求情。当然并没有什么卵用,不过这个场面是建兴帝乐于见到的,他们两个越是显得夫妻情深,羌沙那边就越不会怀疑谢逸辰对固康公主下过杀手。

睿王府闭府,建兴帝在睿王府旁边另外拨了一套府邸给固康公主居住。固康公主住哪儿都比跟谢逸辰住在一起来得安全,反正大元又不是养不起这一个公主,只要好吃好喝地供着,作为维系两国联姻关系的纽带,别再生出什么幺蛾子来就行了。

……

李家众人回到京都。白书夜因为不能参加秋猎,又觉得跟安氏程氏两个女眷一起留在李府上当留守妇女老人,严重有失他的高贵身份,所以这几天到京都外面找灵枢去了,不在李府上。

听说秋猎提前结束了,又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回来了还要装出一副我其实并不想看见你们只是有事情才不得不回来的欠揍嘴脸:“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长烟磨牙:“这是我家,我回来不回来需要你这么惊讶?”

白书夜本来又想开口怼回去,想起上次宁霏对他的告诫,硬生生忍住:“咳……提前回来了更好,我正在京都看房子,过段时间就可以搬出李府了。”

李长烟:“那真是再好不过,等你找到了房子之后,我们家敲锣打鼓放鞭炮恭送你搬出去。”

白书夜:“不是我,是我们,你也要跟我一起去看。”

李长烟:“关我什么事?”

白书夜:“你是这房子未来的女主人,当然要你也过目满意了才行。”

李长烟:“我不会嫁人更不会嫁给你!你要我说多少遍?”

白书夜:“不嫁也行啊,只要你不介意未婚同居,我肯定不介意。”

李长烟转身就走,顺便朝他扔了一个宁霏并表示不想跟他说话。

被扔过去的宁霏:“师父,你的单身实力好像越来越高强了。”

白书夜抵着下巴沉思:“难道她喜欢霸道总裁那一款的?我就不应该征求她的意见,应该直接在京都买下十几二十处宅子,然后把房产证和钥匙扔在她的面前让她自己选?”

宁霏:“……”

她觉得李长烟肯定会好好选一块风水宝地,用来埋他。

正文 015 举火自焚

十月下旬。

从秋猎上回来之后,谢逸辰一直被关在睿王府,但没过几天,睿王府就出了事。

一个晴朗的下午,睿王府突然起火。火头是从谢逸辰所居住的那个房间开始蔓延开来的,因为阳光明亮,所以火势刚刚起来的时候没有人发现,直到开始时的小火苗越烧越大,烧塌了房间里的梁柱,变成火舌冲出窗外,才引起众人的惊觉。

秋天天气干燥,起火本就不容易扑灭,火势扩散得飞快,转眼间就变成一场大火,一连烧了好几个时辰,才被渐渐控制下去。

谢逸辰居住的整个院子被烧成了一片废墟。睿王府的众人花了半天时间,好不容易才清开废墟进去,在房间里面找到了谢逸辰的尸体。

他人在靠着墙壁的位置,上面一根大梁塌落下来,正好挡在他的上方,形成一个三角区域,避免了火焰直接烧到他的身上。

尸体虽然被熏得漆黑,到处都是烧伤和烫伤,但并没有被烧毁成一具焦尸。擦干净脸上的黑炭和灰烬之后,还依稀能辨认出七八分的容貌。

虽然建兴帝下令囚禁谢逸辰,他的房间门是锁着的,但以他的武功之高,房子着火的时候及时从里面逃出来并不是难事。而且他的房间着火,他在里面肯定容易发现,但从起火开始,谁也没有听到过他的呼救声。

这就说明,十有八九是他自己放的火,以此自我了断。

睿王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把此事禀报到建兴帝那里去,建兴帝听了,长叹一声。

他这个排行十二的儿子,意气高远,野心勃勃,一辈子的志向都在他这个宝座上面。如今被他彻底放弃,再无任何夺嫡的机会,从原本最有希望的鼎立三足之一,一朝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想来也是心如死灰。被囚禁了几天,绝望中一时想不开,竟是一把火自焚了。

人都死了,建兴帝原本对谢逸辰的恼怒便也随之烟消云散。无奈地命人收敛了谢逸辰的尸体,仍然以皇子的待遇,葬在皇家陵园。

消息传到李府,宁霏开始的时候也吃了一惊,但定下神来仔细想想,却觉得谢逸辰未必是真的放火自尽了。

这次的失败打击,对于谢逸辰来说的确是巨大的。但以她对谢逸辰的意志力的了解,他就算是到了走投无路的最后时刻,也绝不是一个会轻生的人。

谢逸辰对于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执念到底有多坚定,简直难以想象。他虽然被建兴帝踢出了夺嫡的人选之外,但人还好好地活着,这就有无限的希望和可能。

古来成大事者,必将经过无数挫折磨砺,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在千锤百炼之后,造就常人所不能有的坚韧心性,才能触及真正的成功。

要是因为这一次失败,就想不开而举火自尽,那他不过是一个意志薄弱的懦夫罢了,根本不配问鼎这帝王的宝座。

火场中留下来的那具尸体经过仵作的验尸,肯定不会是易容的。但谢逸辰在朝廷之外的势力分布十分深广,就算不使用易容,这满天下茫茫人海中,找一个跟他年龄身形容貌有八分相似的人,并非找不出来。

尸体只有大部分是完整的,只要一些特征容易被认出的部位烧坏了,就很难辨认真假。

真正的谢逸辰,已经借着这诈死之法,摆脱这个对他没有任何用处,反添麻烦的睿王身份,离开众人的视野,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

睿王一倒,夺嫡之争中,就只剩下了太子和益王两派。

两者抗衡的局势,其实比三足鼎立更加难以把控。三方争斗,可以互相制约,局面微妙多变。但只剩下两方,此消彼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无论天平偏向哪一方,都必须及时压回去,否则就会失去平衡。

建兴帝为此没少费心思。之前已经起用了益王,后来又把镇西侯统军的不少特权还了回去,在后宫中也明显表示出对德贵妃的宠爱和看重。一切都是为了把益王的位置拉到跟太子在一个水平线上。

德贵妃在镇西侯被降爵之后,连带着受到建兴帝的冷落,在皇宫里着实过了一段时间的难受日子。

上官皇后以前就是个谁也不得罪的温吞性子,倒是没有落井下石地踩她。但其他妃嫔们平日里见她摆威风摆得多了,好不容易抓到她走背运的机会,自然没少冷嘲热讽,趁机给她难堪。

后宫本来就是个逢高踩低的地方,世态炎凉在这里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德贵妃这段日子以来,不知道吃了多少暗亏,受了多少闷气。

如今时来运转,德贵妃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她久居深宫三十多年,以前没少经历过后宫的起起落落沉沉浮浮,倒不至于像那些年轻浮躁的妃嫔那样,一副轻狂浅薄的嘴脸,一得了势就迫不及待地回头开始大肆报复。

但该摆的姿态也还是要摆。总得给出足够的警示,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妃嫔知道,她在后宫的根基之深,不是能够随便招惹的。

宁霏就是在这个时候,被德贵妃召进了皇宫,名义是给德贵妃看病。

德贵妃十五岁进宫,十六岁生下益王,如今已经是五十三岁之龄,在平均寿命低下的这个时代,本来都能算得上是个老人了。只是她极擅保养之道,会打扮,气质又好,无论是容貌体态,看过去都还只在四十来岁,仍然风韵犹存。

不过,无论外貌看上去再怎么年轻,身体终究还是要随着年龄走下坡路的。建兴帝五旬年纪,宫里这一批跟随建兴帝走过来的老资历妃嫔,都有四五十岁,更年期毛病特别多,今天头疼明天脑热。太医院的太医们进宫,十次有八次看的都是这些老妃嫔。

德贵妃这次据说是小腹一侧疼痛,太医把脉看不出什么毛病来,这位置比较特殊,不好按压检查,而不用避嫌的几个医女医术又不够,也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德贵妃折腾了好几天,建兴帝知道后,想起宁霏身为女子,医术高明不在太医院众人之下,就让德贵妃召宁霏进宫帮她看看。

宁霏自然是无法拒绝。去了德贵妃的德瑞宫。

德瑞宫中仍然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香气,但宁霏一走进去,就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香气虽然闻上去舒服,但也正因为其舒服,才是问题所在。香气中带有极轻微的成瘾性成分,并不会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瘾,很难让人察觉到。只是会觉得待在这德瑞宫里心情愉悦,舒适放松,来了就不想离开,离开后又会想回来。

德贵妃在后宫能够维持这么多年盛宠不衰,这德瑞宫里的香气,应该也是有一份功劳的。有一个待着特别舒服的地方,建兴帝没事的时候,自然喜欢多往这边走动。

德贵妃正懒懒地倚靠在美人榻上,素衣散发,后面两个宫女一个给她捏着肩膀,一个给她揉着小腹,看过去倒果然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她旁边还坐着两位闺秀小姐。其中一个是忠国公府的嫡女贾若兰,以前宁霏在应天书院的同学,长得粗枝大叶,又黑又胖。

另一个年纪看过去比贾若兰要小些,跟贾若兰的容貌有三四分相像,但要白净秀气许多,大约是贾若兰的妹妹。

宁霏给德贵妃行了礼。德贵妃淡淡地让她起身:“宁小姐不必多礼。这两位是本宫的侄女儿,今天正好进宫来看望本宫,宁小姐不必在意。”

德贵妃原本姓贾,上头一个兄长是镇西侯,下面一个弟弟就是忠国公,三兄妹都是同胞所出。

正文 016 杀人嫌疑犯

宁霏朝两人打了招呼。另一位贾小姐名叫贾若梅,是贾若兰的庶妹,一副怯怯弱弱的畏缩样子,一看就是个平日里不受人重视的。宁霏以前在应天书院都没见过她,进不了书院的,在忠国公府肯定没什么地位。

贾若兰只是草草对宁霏点了下头,连敷衍的礼节都懒得做,脸色摆得极臭,一张本来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脸,硬生生地被她拉长成了鞋拔子脸。

她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忠国公府比她小的妹妹们都出嫁了,她的亲事还没有个着落。

本来就算长得再磕碜,就冲着她忠国公府嫡女的身份,也不至于嫁不出去。她十五岁之前,说亲事的人确实还有不少,但自从她在应天书院里被谢渊渟整过那一顿,全身提满字挂到东市大街,挂了足有大半天时间才被放下来之后,就再也没人对她的亲事表示过兴趣了。

闺阁姑娘家,名声是最重要的。本来就是要长相没长相要才华没才华,再出了这么大的丑,哪个名门世家肯要这么丢脸的媳妇。

偏贾若兰还心高气傲得很,要她屈尊低嫁简直还不如杀了她,于是一来二去,亲事就耽搁到了现在。

虽然害她变成这样的人是谢渊渟,但谢渊渟是个神经病,还是个长着一张盛世美颜惊艳万千少女的绝色神经病,她实在是怨恨不起来。于是就只能把这股怨恨统统转移到宁霏的身上。

要不是宁霏,她那天就不会停在应天书院的半路上,就不会碰到谢渊渟,被他留下那次毁了她一辈子的耻辱。

所以现在碰到宁霏,贾若兰怎么可能有好脸色。

德贵妃对宁霏和贾若兰之间的气氛只做不见,让宁霏过来给她看诊。

宁霏给她把了脉,又检查了她说疼痛的小腹一侧,没有查出任何毛病。

要么是她光凭诊脉和触摸看不出来的病,要么就是这位德贵妃装出来的病。

反正她不是正经太医,只是兼职为德贵妃看病,看不出来也不用承担什么责任,实话实说:“小女医术不够高明,实在看不出贵妃娘娘的身体是什么问题,望贵妃娘娘恕罪。”

德贵妃也没显得有多失望:“没关系,看不出来便罢了,反正也只是偶尔作痛而已,想来应该没什么大碍。”

一边说着一边便让宫女上来泡茶:“麻烦宁姑娘特意进宫一趟,本宫这里正好有皇上刚刚命人送来的青阳山云雾茶,据说极是难得,宁姑娘不急着回去的话,不如喝杯茶品品如何?”

宁霏不好拒绝,干脆从从容容地道:“谢贵妃娘娘。”

她不觉得德贵妃会在德瑞宫里给她下什么毒,但除了下毒以外,在饮食茶水中能做的手脚实在是太多了,这茶她一滴也不会喝。

镇西侯因为李家被降爵,德贵妃是镇西侯的亲妹妹,而她是李家的人,她不觉得德贵妃会对她抱着友好的态度。

青阳山云雾茶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茶,沏出来的汤色清澈碧绿,满室飘香,浓郁高远,竟然把这德瑞宫中原本的香气都给冲散了。

刚沏好的茶需要稍凉片刻才能喝,这本来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贾若兰却一副忍不住的样子,急不可耐地去端起了其中一个茶杯。

“啊!”

她被烫得尖叫了一声,手中的茶杯脱手而出。

平常人手被烫到,都是反射性地把手收回来,但贾若兰却是将手中的茶杯往外扔了出去,连着里面一整杯滚烫的茶水,直泼向宁霏的面门!

宁霏在她伸手去端茶杯的时候早就有了防备,以她现在的武功,怎么可能被这区区一杯茶所伤,就算是把茶水全部反激回去泼贾若兰一头一身都做得到。

但她不想暴露太多,而且在德瑞宫重伤了贾若兰也麻烦,所以只是假装惊呼了一声,飞快地朝旁边避开,同时举起衣袖挡在面前。

“啊啊!——”

宁霏只有衣袖上溅了少许的茶水,人安然无恙,但这一杯热茶却有半数泼到了侍立在她身后的一个宫女身上,那宫女顿时尖声惨叫起来。

用来泡绿茶的水,虽然不是滚沸,但少说也有八十度左右,已经足够给人造成严重烫伤。那宫女的半边身上都被泼了茶水,衣袖撩起来,整条手臂一片通红,已经起了一大片水泡。

亏得现在已经快到十一月,天气寒冷,宫女身上穿的衣服较为厚实,能够稍作遮挡,否则皮肉早就被烫烂了。

可以想象,这一杯茶水要是泼到宁霏毫无遮挡的脸上的话,会是何等惨不忍睹的模样。

“哎呀,宁小姐,真是对不住!”

贾若兰一脸惊慌,连忙到了宁霏身边,装模作样地看来看去。

“我一时忘记了这茶杯是烫的,不小心脱了手,还好宁小姐及时避开了……不知道有没有哪里被烫伤?”

她说得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轻飘飘地带过,好像刚才差点烫烂一个人的脸,只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

看宁霏身上只有衣袖湿了一小片,其他地方一点事都没有,眼中不由得露出失望之色。

可惜了,居然能被她全部躲开,哪怕有那么几滴茶水溅到她脸上,破了她的相也好啊。

后面那个宫女半边身子都被烫伤,已经疼得眼泪滚滚而下,被其他几个宫女扶着退出去,贾若兰连看都没看一眼。

德贵妃这时候也懒懒地起了身,同样轻描淡写地数落了贾若兰一句。

“若兰,你也太不小心了,刚刚沏好的茶水也是立刻能去端的?”

那语气就像是在担心贾若兰自己的手会被茶杯烫伤一样。

贾若兰满脸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都怪姑母这茶的香气实在是太诱人了,侄女儿一个忍不住,就忘了嘛……皇上对姑母可真是好,这么好的茶,每年就上贡那么一二十两,一半都给了姑母一个人。侄女儿也就只有在姑母这里才能蹭到这好茶喝了。”

德贵妃笑着用尖尖玉指戳了一下贾若兰的前额:“就你会说话。这么喜欢的话,姑母给你包一两带回去,免得你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儿。”

姑侄两个再自然不过地转了话题,在那里自顾自地说得亲亲热热,言笑晏晏,好像刚才的险事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或者就算发生了,也压根不值一提。

宁霏倒也不急不气,只换了一个位置,平平静静地坐在那里继续喝茶。她的衣袖上只溅了几滴茶水,衣料用的又是不透水的绸缎,用帕子擦干就可以了,并不是什么需要讲究仪容的大场合,不必因为这一点点茶水就特意换一件衣服。

贾若梅虽然刚才被吓得不轻,但看到德贵妃和贾若兰都不当一回事,她也不敢表露出什么来,只是低着头缩在那里,默不作声地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杯茶。

贾若兰的目光落到贾若梅手里的茶杯上,脸色一沉,不容置喙地道:“若梅,换个茶杯。”

贾若梅的那个茶杯看着不显眼,却是哥窑的青瓷,十分名贵。贾若兰自己原本的那个茶杯是菊瓣绿玉斗,本来也是件珍品,但刚刚被扔出去打碎了,现在她用的只是一个白瓷茶杯,相比之下要逊色许多。

即便只是贾若梅用的茶杯比自己好这点小事,对于贾若兰来说也是不能容忍的。

贾若梅身为庶女,大约是平日里被欺负惯了,大气不敢出,老老实实地将自己那个茶杯换了过去。

一道茶品完,其实不过是茶水沾了下唇的宁霏便向德贵妃告辞:“贵妃娘娘,小女想去慈安宫看看太后娘娘的情况,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小女就先告退了。”

德贵妃倒也没有拦她:“好,你去吧。”

宁霏正要起身,后面突然传来一阵窒息般的痛苦声音。众人全都转过身去,便见贾若梅双手紧紧捂着自己的脖颈,脸色发青发紫,眼睛上翻,嘴角不断吐出白沫,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惨呼声。

众人全都大惊,宁霏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拉开贾若梅的双手,一手按在她的胸口,透入内力帮助她呼吸。

但她那窒息般的样子,似乎并不只是因为无法呼吸而造成的,而很明显是中了毒。只在顷刻之间,贾若梅的脸色已经变成了紫黑色,身体僵硬,七窍里面都流出黑血来,一动不动地倒在了地上。

宁霏随身带着的针灸包才刚刚拿出来,连抢救的时间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贾若梅停止了呼吸。

贾若兰开始的时候惊呆在原地,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爆发出一阵几乎能刺破人耳膜的尖叫声。

“杀人了!……快来人啊!杀人了!”

外面的大批宫人听到喊声,纷纷涌进来。德贵妃也吓得脸色惨白,反应却是极快,指着包括宁霏在内的几个宫女,大叫起来。

“快!快把她们抓住!”

御林军见德贵妃这般惊慌而又肯定,还以为这些人是刺客,上前齐唰唰拔出腰刀,刀尖直指宁霏等人,把她们围在了中间。

那些宫女们哪里见过这般刀光剑影的阵势,一下子都吓得哭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匍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宁霏却不躲不避,仍然站在原地对着德贵妃,淡淡道:“贵妃娘娘为何要抓我们?”

德贵妃捂着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你还问为何,若梅这分明就是中毒死的,刚刚在场的就是你们这些人,一定是其中有人下毒害死了若梅!”

宁霏毫不惊慌,语气十分平静,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讥讽。

“贵妃娘娘好快的反应。平常女子看到一个人横死当场,大都是贾大小姐这种失声惊叫的反应,贵妃娘娘却能一下子跳过这个惊惧和震撼的阶段,立刻想到要捉拿凶手,要么是勇敢智慧的女中豪杰,要么就是平日里见凶杀案见得太多,已经习以为常。不管哪一种,都当真让人佩服。”

德贵妃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尴尬和僵硬:“你……”

但她随即反应过来,就当是没听见宁霏这段话一样,吩咐外面进来的宫人,立刻去请建兴帝过来。

最得宠的妃嫔的宫殿里,光天化日之下出现这种凶杀案,算得上是一桩大事,建兴帝片刻后就匆匆赶到了德瑞宫。

看到被御林军包围在中间的一群人当中包括宁霏时,建兴帝一愣:“怎么连宁丫头也在这里面?”

在他的印象里,还真没法把宁霏跟杀人嫌疑犯扯上关系。

德贵妃朝建兴帝行了礼,一脸为难地道:“臣妾并非有意针对宁姑娘,只是刚才在这侧厅里的所有人都有嫌疑,所以不得不暂时把所有人控制起来。若有冒犯之处,臣妾事后愿意向宁姑娘道歉。”

正文 017 搜查毒药

建兴帝也没太计较,让御林军们退开到周围,中间被围住的有十来个人,除了宁霏和她带来的丫鬟紫菀以外,就是德瑞宫中的宫女和太监。

贾若兰却不包括在其中。建兴帝皱眉问道:“这个丫头是谁?她刚才不是也在这侧厅里的吗?”

贾若兰连忙叩了一个头:“回皇上,小女姓贾,名若兰,是贵妃娘娘的娘家侄女,也是若梅的姐姐,小女怎么会害自己的亲妹妹呢?”

建兴帝不置可否。姐妹互相谋害残杀,在深宅大院里就像家常便饭一样随处可见,说亲姐姐就能排除杀人嫌疑,根本是一句笑话。

但他没说什么,问道:“贾若梅是从哪儿中的毒?”

贾若梅自从进了德瑞宫以来,就只喝过那一杯云雾茶,从太医院传了太医过来一验,那杯茶剩下的一点茶水里,果然有一种名为扼喉散的剧毒。

扼喉散并不是多新奇多罕见的毒药,大元的历史记载上就出现过多次,现在外面的黑市上也能买得到。它虽然毒性猛烈,能在顷刻之间夺人性命,但有一个重大的缺点,就是带有明显的苦涩味,给人下毒很容易被发现。否则的话早就风靡一时了。

但贾若梅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见识有限,连云雾茶都没喝过,哪里分辨得出这苦涩味是不是原本茶水的味道。就算尝出味道不对,她也不敢说出来,更不知道这是毒药的味道。

沏云雾茶的茶叶是同一个茶罐里面取出来的,热水也是从同一个茶壶里倒出来的,四个人在一起同时喝茶,德贵妃、贾若兰和宁霏都安然无恙,只有贾若梅中毒,这就说明扼喉散应该是被下在茶杯上的。

德贵妃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惊。

“皇上,这毒茶原本不是要毒死若梅,而是冲着若兰去的!”

建兴帝皱眉:“这话怎么说?”

德贵妃道:“回皇上,刚才茶刚刚泡好的时候,若兰因为喜欢若梅手里的那个杯子,从若梅手里把她的一杯茶换了过来。要是没有换的话,现在中毒的应该是若兰才对!”

建兴帝看向贾若兰。贾若兰这时也反应过来,想起刚才那一幕,自己是相距毫厘地与死神擦肩而过,不由得一阵后怕,满身都冒出了冷汗,双腿一软,瘫在地上。

“皇……皇上……确实是有此事……”

建兴帝的眉头皱得更紧:“是谁想要杀你?你可有跟什么人结过仇怨?”

贾若兰悚然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宁霏。

建兴帝也朝宁霏看去:“怎么回事?”

贾若兰一脸惊恐之色,微微发着抖:“回皇上,小女刚才确实得罪了人……贵妃娘娘请小女等人喝茶,小女在茶未凉下来时就端起了茶杯,结果因为被烫到而不小心茶杯脱手,里面的茶水泼出。差点烫伤宁小姐的脸……不过,小女当时对宁小姐赔了不是,宁小姐也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小女还以为应该没事了……”

她的话只说到这里,不过意思已经表现得很明显。

就是在说宁霏因为她刚才差点泼到她害得毁容,表面上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实际上却暗中记恨在心,在她的茶杯里面下毒报复。不料贾若兰正好跟贾若梅换了茶杯,结果贾若兰逃过一劫,贾若梅却倒霉地变成了替死鬼。

现场就只有宁霏一个外人,而且又正好是跟贾若兰有仇的,不是她还能是谁。

德贵妃也在一旁假装震惊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宁小姐精通医术,对药物想来也接触得不少,该不会……”

建兴帝本来觉得宁霏一个小姑娘家,不像是随手就能杀人,但想起宁霏的医术之高,救人性命轻轻松松,给人下个毒只怕也是易如反掌。

正沉吟间,德贵妃又道:“虽然如此,但也不能就单凭这个就断定是宁小姐下的毒。臣妾以为,还是应该搜查所有碰过这些茶叶茶水茶具的宫人,毕竟人人都可能有嫌疑。”

建兴帝点头道:“这是自然。来人,给所有人仔细搜身!”

刚才在侧厅里的十来个宫女太监,德瑞宫小厨房里的人,还有保管茶叶茶具的人,但凡是能扯得上一点关系的,统统都被叫了过来。

先是搜身,然后搜这些人的住处,最后是整个德瑞宫,都被翻过来彻底搜查了一遍。

这一搜搜了整整一个时辰,但什么也没有搜出来,最后才轮到宁霏。

宁霏大大方方地把身上所有的饰品、荷包、手帕等小东西全部卸了下来,任人去搜查。她身上带的东西不少,双手手腕上的手镯里面就藏有好几格的药粉,拆出来的时候,把贾若兰吓了一大跳。

但这种小机关并不是只有宁霏一个人用,早在很久以前,京都的匠心楼就推出过暗藏机关的首饰,手镯簪钗之类,专门给柔弱女子防身之用。

这种武器型首饰流行过一阵子,但千金小姐们能遇到危险的概率实在是小之又小,而且首饰既然要做成武器,款式设计必然受到局限,不如一般首饰那么精美漂亮。很多小姐没有什么危机意识,不乐意天天带着一件不好看又用不上的首饰,后来这种武器型首饰就渐渐出现得少了。

太医们仔细检查过宁霏带的那些药粉,确认都是些止血药、消炎药之类的伤药,宁霏身为医者,随身带一些药物实在是再正常不过,没什么好奇怪的。

其实,宁霏平日里带的并不只是这些,光是毒药和稀奇古怪用途的药,她就能带上十来种。但今天因为要进宫,这些药她一点都没带,在皇宫重地要是被发现身上藏有毒药,就算长一百张嘴都说不清,她是傻了才会带毒药进宫。

给宁霏搜身的两个宫女把宁霏身上的衣服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遍,一无所获,最终向建兴帝禀报:“启禀皇上,宁小姐身上什么也没有找到。”

建兴帝还没说什么,德贵妃脸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来,像是要脱口喊出什么,但又反应极快地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身子一扭,把她刚才那个站起身的动作勉强变成换了一个坐姿。

宁霏赞赏地看着德贵妃。不愧是在后宫屹立几十年不倒的女人,单是这份应变力和控制力,德贵妃就比南宫清和谢明敏之流高出不知道多少,蒋皇后都得甘拜下风。

“搜查仔细了吗?”德贵妃淡淡地问道,“毒药应该不是什么大分量,也许就只藏在小东西里面,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吧?”

那两个宫女小心翼翼地摇头:“回娘娘,确实没有。”

宁霏身上的贴身小衣都被脱下来细细检查了一遍,再继续找的话,难道还要开膛破肚剥皮拆骨不成。

德贵妃脸色一变,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她身边的大宫女红麝,红麝的脸色也是一阵发白,眼中露出迷惑和惊恐之色,对她微微摇了摇头。

德贵妃顿时心里一阵发虚。正想说话,却听见宁霏道:“皇上,小女有一句话想斗胆说出来。整个德瑞宫都被搜遍了,没有找到毒药,只有贾小姐和贵妃娘娘身边的这位红麝姐姐没有搜过……”

她已经很委婉地避开了德贵妃,但话还没说完,德贵妃就倏然沉下了脸色,怒声打断她。

“你这是在怀疑本宫身边的人?”

“好了好了。”建兴帝不悦地道,“爱妃你自己刚才也说过,人人都可能有嫌疑。你就罢了,贾若兰和红麝虽然是你的人,但因为这个就可以排除的话,对宁家丫头也太不公平。来人,一样给她们两个搜身。”

正文 018 狗咬狗,顶罪

德贵妃又惊又急,但建兴帝已经开了口,四个宫女已经朝贾若兰和红麝走过去,她就是再开口阻拦也来不及,只得强自镇定下来,咬牙告诉自己要稳住。

贾若兰和红麝身上的衣服都还没搜,只是把佩戴的首饰脱下来先检查,从红麝发髻上拿下一只孔雀毛点翠珠花的时候,德贵妃和红麝的脸色都是骤然一变。

德贵妃城府极深,这脸色变化不过是微微一现。但红麝年纪还轻,远没有她那样深藏不露的功夫,脸上一下子就血色全无,惊恐之色毕露无疑。

建兴帝眼光何等老辣,立刻看出红麝的不对劲,吩咐太医道:“先看这只点翠珠花。”

这珠花不过寸许大小,镂空的白银底子上点缀细小的珍珠翡翠和碧蓝色的孔雀毛,分量很轻。底下设计成一个小夹子,可以轻松地夹在发髻上的任何地方,戴上取下都很方便,而且不容易掉下来。这种夹子款式最近在京都的贵妇千金圈子里十分流行。

太医剖开那只点翠珠花,里面是中空的,从里面撒出一些灰白色的粉末来。

太医目光一凝,捻起那灰白色的粉末细细闻了闻,然后又泡在水中小心翼翼地舔了一点点,最后把泡的水喂给宫里抓来的一只兔子。

那只兔子喝了水后不过片刻时间,就开始拼命地胡乱挣扎,鼻子嘴里都冒出黑血来,没过一会儿便一蹬腿死了。

太医沉下脸色,郑重地对建兴帝道:“皇上,这珠花里面的毒药确实是扼喉散。”

建兴帝重重一拍桌子,大怒:“这是怎么回事?”

红麝跪在那里,早就已经吓得面无人色,满身冷汗,这时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来。德贵妃也已经脸色大变,连忙在红麝旁边扑通一声跪下来。

“皇上明鉴!这只珠花并不是红麝的!臣妾实在不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红麝的头上!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是德贵妃在贾若梅的茶杯里下了扼喉散,然后在宁霏来之前就怂恿贾若兰用热茶泼宁霏,又引贾若兰和贾若梅换茶杯。这样一来制造了宁霏毒害贾若兰的动机,又让人以为是贾若兰运气好换了茶杯,这才逃过一劫。

贾若兰是忠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德贵妃当然不会去动。但贾若梅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而已,一没身份二没出息,忠国公府里像这样的庶女一大堆,比草还不值钱,她随便拿一个来用,无关紧要。

能用一个微不足道的庶女给宁霏安上一个毒杀官家千金的罪名,随便污了李家的名声,算是很值得了。

那只孔雀毛点翠珠花是她提前交给红麝,让红麝在给宁霏擦身上的茶水时,趁机夹在宁霏的头发上面。刚才宁霏换过位置之后,她还特地留意过,珠花确实已经在宁霏脑后的发髻上了。

刚才宁霏卸下身上的所有首饰时,她还以为是宁霏反应够快,见到自己头上有不属于自己的首饰,就把它藏在了身上。从刚才到现在,一直都有人片刻不离地紧盯着宁霏,她不可能有机会把珠花藏到别的地方去。

所以刚才宫女们给宁霏搜身,也没有搜出珠花的时候,德贵妃才会那么惊讶。

这珠花到底是怎么跑到红麝的头上去的?

建兴帝冷笑:“你的大宫女,你不知道怎么回事,还能有谁知道?”

在红麝身上发现了毒药,就等于是在表明这毒药是德贵妃的。红麝是德瑞宫里贴身伺候德贵妃的宫女,平日里连皇宫都出不去,她自己哪有机会弄到这只有黑市上才有的毒药,不是德贵妃授意给她的,还能是谁?

德贵妃连喊冤枉:“皇上,若兰是臣妾最疼爱的侄女儿,臣妾怎么会给她下毒?而且如果这毒药是臣妾的,臣妾也不会傻到把它放在自己大宫女的身上啊!这不是明摆在那里让人发现吗?”

宁霏看着德贵妃,又像是下意识地看了贾若兰和红麝一眼,微微皱眉。

建兴帝看出宁霏想要说但没敢说出来的话,对德贵妃冷笑道:“你这可是一点都不傻。刚才整个德瑞宫都被翻了个个儿搜过一遍,只有贾若兰和红麝的身上没有被搜过。你是觉得她们两个都是你最亲近信任的人,可以理所应当排除在外,所以放在红麝的身上反而是最安全的。”

至于说什么疼爱不疼爱的,都是屁话。德贵妃要是真疼爱贾若兰的话,他肯定是知道的,但他刚刚一进来的时候,连贾若兰是谁都不认识。

皇室贵族里所谓的疼爱太过虚伪,就好比他对众皇子们平日也是十分“疼爱”,但该杀的时候还不是照样杀。

德贵妃百口莫辩,刚才是她自己不让搜查贾若兰和红麝的,现在正一脚踩进了自己挖的坑里,说都说不清楚。

她心念电闪,目光落到贾若兰带进宫的一个丫鬟金葵的身上。金葵被她那尖锐的目光盯得浑身一个哆嗦,随即便看见德贵妃掩藏在袖子的一只纤纤玉手,飞快地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金葵是贾若兰身边伺候多年的贴身丫鬟。能长期跟着一个蠢货的人,必须十分聪明机灵,否则早就做不下去了。

一见德贵妃这动作,金葵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脸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

金葵是贾家下人的第三代家生子。她的母亲原本是德贵妃身边的丫鬟,后来跟着德贵妃进了宫,现在在德瑞宫当管事嬷嬷。其他家人也大多数都在镇西侯的府上。

她家人的性命完全掌控在德贵妃的手中,而现在德贵妃让她做的事情,她也能一下子猜到。

没有太多的时间给她去犹豫,金葵全身一颤,立刻伏下身子,在地面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皇上,奴婢有事要禀报!这毒药不是贵妃娘娘,而是我们家小姐给四小姐下的!她把带毒药的那杯茶换给四小姐,然后刚才趁着四小姐中毒,大家一片混乱的时候,趁机把那只珠花夹在了红麝姑姑的头发上!”

她一边说,一边埋着头跪在那里,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咬住颤抖的嘴唇,压下了眼眶里的泪水。

她再清楚不过,这话一出,她的家人是可以保住,但她作为贾若兰的丫鬟,面前就只剩下了死路一条。

身为卑贱的下人,性命就是如此微不足道。

贾若兰大惊失色,猛地从地面上跳起来,不敢置信地指着金葵。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给贾若梅下过毒药!你这小贱蹄子居然敢污蔑我!”

金葵大声道:“小姐在家里跟四小姐和四小姐的姨娘起过矛盾,对四小姐早就心怀怨恨。奴婢前几天就见小姐经常出门买东西,一去就是大半天,但那时候奴婢还不知道她竟然是去买毒药的,也不知道她已经对四小姐起了杀心!”

“你……信口雌黄!看我不撕烂了你那张贱嘴!”

贾若兰哪受得了这般凭空捏造的污蔑,早就气得发疯,扑上去就要撕打金葵。

她在忠国公府跟贾若梅的关系是不好,贾若梅本人倒还没什么,她那个姨娘却是个贱人狐媚子,成天把忠国公哄得五迷三道的,把她母亲忠国公夫人气病过好几次。她跟姨娘生的这些庶女们天生就是敌人,自然不可能对盘,天天斗过来斗过去的。

但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哪个深宅大院里不是这样,有几个嫡女跟庶女是真的亲如姐妹。她虽然厌恨贾若梅这些庶女,但只限于在后宅里撕撕逼罢了,远远没有到起杀心这个份上,她也没有那种魄力和手段。

边上的两个宫女连忙拦住像发了疯一样的贾若兰。金葵没有理会贾若兰,而是又对建兴帝重重磕了一个头。

“皇上,奴婢虽是小姐的下人,但小姐平日里对奴婢非打即骂,今天又犯下杀人大罪,还妄图栽赃嫁祸到贵妃娘娘的身上,奴婢实在是看不下去。就算奴婢现在是背主叛主,奴婢也认了,求皇上明察,惩治凶手,莫要冤枉无辜的贵妃娘娘!”

她话音刚刚落下,突然毫无预兆地站起身来,朝侧厅里的一根柱子狠狠撞了过去。

众人来不及阻拦,金葵这一撞拼上了全身的力气,不留任何余地,顿时撞得头破血流,当场倒地而亡。

德贵妃一副被吓到的样子,脸色发白,看向建兴帝:“这……”

建兴帝也被金葵的触柱自尽微微一惊,等到回过神来,没有理德贵妃,只是厌烦地摆了摆手。

“不必说了,贾若兰的丫鬟既然已经招认,而且又畏罪自尽,这事就这样吧。来人,把贾若兰送去刑部大牢,严加审问。”

贾若兰刚才看着侧厅里金葵流了满地的鲜血,满脸恐惧,说不出话来,这时一听见建兴帝的话,顿时又吓得魂飞魄散,大叫起来。

“皇上,冤枉啊!我没有杀人!是金葵那小贱人污蔑我的!……皇上冤枉啊!……”

但已经没有人听她说话。两个御林军侍卫上前,把她硬拖了出去,她的声音半路上就消失在门外,应该是被堵上了嘴。

德贵妃脸色苍白,捂着胸口,一副虚弱的样子。看上去是因为金葵的自尽而受了惊吓,但其实是因为逃过一劫而心有余悸,后背上满是冷汗,全身都软了。

幸好她反应够快,及时拉了贾若兰出来顶罪,否则现在这个下场的人,就是她了。

当时她要是说宁霏栽赃陷害于她的话,找不出任何证据,说了也没有任何说服力。但贾若兰不一样,她身边的丫鬟是贾家的家生子,容易控制得多,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足以让金葵不得不乖乖听命。

这也怪贾若兰平日里对待丫鬟太过刻薄寡恩,甚至是常常打骂虐待,金葵自己心里对贾若兰想必也是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恨。

如果真正是个忠心于主子的,就算用她家人的性命来威胁,她也不会反叛得这么快。只要稍稍犹豫挣扎一下,建兴帝可能就会注意到,那这次拉人顶罪就得失败了。

宁霏聪明绝顶,被诬陷的话,必定有办法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贾若兰却是个蠢货。

这次顶罪其实并非滴水不漏,只要心思够冷静够缜密,能揪出漏洞来的地方多得是。但贾若兰什么也不会,只知道对金葵发怒和惊慌求饶,这是最没用的做法,只能让她更快地背上这个黑锅。

现在贾若兰人被送进了刑部大牢,只要她这边多加打点活动,再捏造一些证据,给贾若兰定下这个毒害庶妹的罪名不成问题。

虽然是自己的亲侄女,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正文 019 一个个上赶着作死

建兴帝站起身,淡淡丢下一句话:“德贵妃,你身边的大宫女被人陷害,你还一无所知,想来是最近太过辛苦劳累,分不出精力来。这段时间先别管理宫中的事务了,全部交给皇后,没事情就待在德瑞宫里,自己的地方先上上心吧。”

这罚得表面上看非常没有道理,哪有被人陷害还要挨罚的,但德贵妃听得却是脸色一僵,连忙叩下头去。

“臣妾叩谢皇上恩典!”

她明白建兴帝这是什么意思。建兴帝根本不相信下毒真的是贾若兰所为,但仍然给了她这个面子,任由她把罪名推到贾若兰的身上,没有彻查下去。

这自然是因为建兴帝还需要益王一派来制衡太子。要是她真的坐实了毒杀官家千金的罪名,建兴帝就是再偏心也不好轻轻揭过,所以干脆顺水推舟,放过了她。

但放过归放过,敲打还是必要的。卸掉德贵妃的掌宫之权,不让她出德瑞宫,就是对她的警告。

建兴帝冷冷道:“你身为老三的母妃,该知道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别以为朕最近看重老三,你就可以肆意妄为。好自为之,下不为例。”

他真是快被这些不知好歹的东西气死了。亏他煞费苦心,变着法儿地提拔他们,他们倒好,一个个地上赶着作死。

刚拉起睿王,睿王就谋害固康公主;刚拉起益王,德贵妃就谋害贾家的庶女。这些人是一天天都没事情干,不搞出点幺蛾子来逼着他打压他们,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是不是?

烂泥扶不上墙!

德贵妃背后的衣服几乎被冷汗湿透,低着头,前额抵在冰凉坚硬的石板地面上:“臣妾知罪,谢皇上教训,臣妾今后一定痛改前非,谨言慎行!”

建兴帝这是真的对她动了怒。

以前对她表现出的宠爱,并不是他对她有多深的感情,只是为了拉高益王一派的地位罢了。

但建兴帝再怎么需要益王来平衡局势,容忍度也是有限的。皇室里的皇子多得是,就算现在没有那么得势,只要建兴帝愿意,随时可以提拔起新人来,取代掉益王的位置。他们没有任何恃宠而骄的资格。

她这次的确是太大意了。

建兴帝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宁霏本来应该是这场毒杀案的主人公,结果到一半就变成了吃瓜群众,这时候已经没有她什么事情。

她在贾若梅毒发的时候,趁着众人的混乱,把自己头发上那只珠花取下来,夹到了红麝的头上。

以她的感知力,要是发现不了有人偷偷在她头上夹了一个东西,那她前世今生这么多年的武功就全白练了。但放到红麝头上的时候,她却能保证红麝和其他人完全注意不到。

建兴帝出去后,德贵妃仍然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宁霏施施然朝她行了一个礼:“贵妃娘娘,小女也告退了。”

然后没等德贵妃回答,就带着紫菀径直出了德瑞宫。

走到外面,深秋季节里明亮的阳光照耀下来,路边栽种的一丛丛白云托雪菊花开得硕大繁盛,垂丝曼长,犹如一团团被阳光映照得雪白耀眼的云团。

一股幽远冷冽的淡淡清香弥漫而来,宁霏仰头对着天空,深呼吸了好几口,才觉得刚才在德瑞宫中的那股恶心感淡去一些。

那个地方,人命卑微如蝼蚁草芥。

贾若梅何等无辜,什么错事也没有做,什么人也没有得罪,只因为她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小庶女,只因为德贵妃需要陷害别人谋杀的罪名,贾若梅就被拉来当了这个被谋杀的人。

人命在她的眼中,轻贱得像是桌上的一张草纸,随手拿过来,用完了就揉成一团扔进垃圾堆里。

若说德贵妃不把贾若梅当一回事,是因为贾若梅的庶女身份,但贾若兰是忠国公府的嫡女,也是她的亲侄女,该比贾若梅重要得多,可她形势危急的时候,仍然是毫不犹豫地把贾若兰推出去当替罪羊。

一个千金闺秀,背上毒杀庶妹的人命大罪,而且还被送进了刑部大牢。就算能够逃过一死,这辈子也是在牢狱当中度过余生,已经彻底毁了,跟死没有什么两样。

对于德贵妃来说,贾若兰的性命仍然是一张可以用过就扔的纸,只不过这张纸不是草纸而是宣纸,更贵重那么一点而已。

至于金葵那种奴才下人,连草纸都算不上,最多是一根破烂布条罢了。

建兴帝明明知道毒杀贾若梅的人并非贾若兰,而是德贵妃,但仍然放任德贵妃把罪名推到贾若兰的头上,把贾若兰送进大牢。

因为德贵妃是益王的生母,是益王一派重要的支柱之一,比贾若兰更重要百倍。

一张宣纸,一张泥金彩笺,应该用哪一张拿来擦污泥?

当然是宣纸。

破布、草纸、宣纸、泥金彩笺。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中,在身居高位的当权者的眼里,芸芸众生就分为以下几种。

至于无端惨死之人的不幸,无奈自尽之人的痛苦,无辜被害之人的冤屈……都不把人当人看了,谁还去理会这些?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在无数座皇宫殿堂下,无数处豪门府邸中,无数个深宅大院里,这样的一幕幕,到处都在上演。

宁霏从来就不喜欢留在这种地方。她所希望的是,如果能顺利报完仇的话,从此就离开京都,游历天下,不再涉足这些明争暗斗倾轧算计。

但谢逸辰的失踪,却让她耽搁了下来。

谢逸辰诈死逃走,不会是为了退出权局隐居深山,而是为了终有一天再次崛起,卷土重来。

她必须待在权谋漩涡的最中心等着他回来。

……

宁霏从皇宫回去,去看白书夜刚买的新宅子。

这宅子就在李府对面不远处,是一家不在京都的巨富商贾空置在那里的,规模不小,修建得十分精雅讲究,比一般商贾人家的宅子高了好几个档次。

虽然跟皇室贵族的府邸还是不能相比,但白书夜本身无官无爵,官邸他也住不了,这样的地方已经很不错了。

白书夜本来早就看上了这所宅子,对方原主人开始时舍不得宅子,不肯卖。他去了一趟北方直接找到人家,壕气冲天一叠三十万两银票啪地甩在人家桌子上,然后就拿着一纸房契回来了。

这家伙最不缺的就是钱。以前在江湖上行医的时候,一点没有白衣男天使无私奉献不求回报的精神,一碰上个有钱的主儿,收诊费药费就收得死贵死贵,敲诈了不知道多少金银财宝,还外加黑白两道上的大人物们欠他人情无数。别说是这一处宅子,就是再买十处一模一样的,对他来说也是拔一根汗毛的事情。

白书夜领着宁霏在宅子里转了一圈。这宅子确实不错,不像一般的商人宅院那么俗气,金山银山花花绿绿地拼命往上堆。景致幽静清雅,布局别有匠心。宅子四周几株参天古木,数片青郁竹林,把建筑群包围在其中,在喧嚣闹市之杂里,取空山幽谷之静,颇有一番格调清韵。

白书夜兴致勃勃地:“以后想住哪个院子?自己挑。”

宁霏啧了一声:“你跟我娘的事情八字都还没一撇,这就让我考虑搬到你家住哪里,是不是早了点?”

白书夜一下子蔫了,恨铁不成钢地去戳宁霏的脑门:“你是她女儿,又是我徒弟,前世今生加起来好歹也一大把年纪了,难道就不能帮我想想办法?……算了,你那么失败的感情经历,这方面不提也罢。”

宁霏:“……”

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追到我娘的概率提高至少七成,你要不要试试?”

白书夜:“什么办法?”

宁霏:“把你那张嘴缝起来。”

白书夜:“……”

正文 020 私奔(一更)

京都郊外,入夜时分。

一辆被砍得到处都是缺口,车身上还扎着几支箭矢的破烂马车,在官道上歪歪斜斜地疾驰而来。

在前面驾车的车夫,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

这少女容貌清秀,肤色雪白,虽然身上穿的是一身粗布衣服,但一双手白嫩纤细得犹如削葱根一般,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金尊玉贵地娇养出来的千金大小姐的手。

少女显然毫无驾车经验,官道已经够笔直平整了,那辆马车还是跑得歪歪扭扭,仿佛随时都会甩飞出去。

她满脸挂着泪水,全是心急如焚之色,不住地回头去看后面的车厢。

“沈哥哥……你怎么样?”

后面的车厢里,半躺着一个受了伤的青年男子,同样也穿着普通百姓的粗布衣服。左后方的肩胛处中了一箭,箭杆已经被折断,但箭头仍然留在肩胛里,半边身上都染满了流出来的鲜血,一滴滴地落到马车的地板上,又透过地板渗透下去。

沈醉紧咬着牙关,勉强逼自己维持着清醒的意识,但因为身受重伤,马车又一直在剧烈地颠簸着,他只觉得眼前已经渐渐开始模糊了。

许心心和睿王和离之后,他吩咐人从阑州那边运了重礼过来,三媒六聘,上理南王府求娶许心心。

但尽管许心心已经是和离过一次的女子,理南王一向把这个宝贝女儿看得犹如掌上明珠一般,仍然觉得许心心还是完全可以嫁一个官宦贵族世家的公子,不至于沦落到要嫁进商户的地步,没有答应沈醉的求亲。

理南王倒也不是个刻薄之人,拒绝的时候并没有如何为难和羞辱沈醉,但对于这一对小情侣来说,还是不啻于天塌地陷。

许心心放下闺阁女儿家的矜持,跟理南王闹了数次,理南王只觉得她是年纪小不懂事被沈醉勾引了,无论许心心如何哀求,都还是毫不动摇。

许心心性子太软,一哭二闹还行,以死相逼这种事就无法在理南王的面前做出来。被关在理南王府里,只能以泪洗面。

另一边,沈醉也并没有放弃。他的方式比许心心简单粗暴得多,在外面安排了人手接应,自己偷偷潜入理南王府,直接带走许心心,两人私奔而去。

这一下理南王是真的怒了。

区区一个商人家族的儿子,上门来求娶他的宝贝女儿,他客客气气地拒绝,已经是很给对方面子了。不料这混账小子胆大包天,竟然二话不说拐跑了许心心,这让他怎么能忍?

理南王府立刻派出府兵追捕沈醉和许心心。许心心自然是不能动,但对沈醉就是毫不留情。

他后背上那一箭,就是暂时离开许心心去买衣服的时候,被理南王府府兵追上射中的。现在后面也还有大批的府兵正在追赶他们。

一旦被追上的话,许心心必定是被带回理南王府,然后家里给她找个人赶紧嫁了。这还算是好的,许心心毕竟是理南王的爱女,理南王再生气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但沈醉就惨了。平民拐走贵族郡主本来就是大罪,就算理南王不收拾他,也够他把牢底坐穿的。

许心心看沈醉尽管在竭力保持清醒,但一双眼睛还是在一点点沉重地阖下去,顿时吓得大喊起来。

“沈哥哥!醒醒!不能睡!”

这时,马车突然剧烈地一个颠簸,许心心回过头去,一下子被吓得魂飞魄散——刚刚在她回头看沈醉的时候,马车不知不觉已经驶离了官道,现在正飞快地撞向前面路边的一棵大树。

“……”

许心心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却没有等到想象中马车一头撞碎在大树上的惨状,只觉得马车突然猛地一个急转弯,被拉偏了方向。

她睁开眼睛,马车前面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脸色冷淡漠然,手里牵着马车车辕上的绳索。马车车头已经不再朝着那棵大树,而是回到了官道这一边。

刚才竟然是那女子生生地把马车拉了开去。

许心心骇异地睁大眼睛,一转头,就看到路边的树下,一个十三四岁,容貌甜美可爱的女孩站在那里,穿着一身利落方便的短装,身边摆着一个装满药草的药篓。

“宁小姐?”

宁霏是带着辛夷一起去京郊山上采药的,在外面待了一整个白天,晚上赶不及回京都,这个时候城门已经关了,她们正打算在这附近找个地方过夜,明天再进城。

她这时候也认出了许心心,走上前来:“许小姐怎么在这里?”又朝马车内一看,吃了一惊:“这是……沈公子受伤了?”

许心心一看沈醉已经是半昏迷状态,连眼睛都睁不开,几乎要哭出来:“是……我们从理南王府逃出来,他中了一箭,现在后面还有人在追我们,要是被追上的话,他就完了……”

敢情这俩小情侣还是私奔出来的。宁霏看了看后面的路上,暂时还没有追兵过来,又去看沈醉的伤势。

沈醉背后肩胛上中的那一箭没有伤及要害,不然从京都一路颠到这里来,小命早就被颠没了。不过也挺严重的,不及时救治的话,光是流血都能流干了他。

宁霏上了马车,让辛夷在前面驾车,自己进车厢给沈醉处理那处箭伤。

辛夷驾车技术自然比许心心好得多,车子在平整的官道上行驶,只有轻微的颠簸。宁霏的一双手稳如泰山,举千钧若鸿毛,举鸿毛若千钧,哪怕在天翻地覆中都能做到连抖都不抖一下。即便是在这样的条件下,控制能力也是精准无比。

沈醉后背上的那枚箭头很快便被她用小刀剜了出来,然后缝合伤口,上了药,简单包扎上干净的布条。这时候马车还在继续往前行驶,一点都没落下。

沈醉刚才并没有彻底昏过去,剜肉取箭缝合伤口的剧痛,把他硬生生痛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里还是一片茫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

许心心看见他醒来,终于哇一声哭了出来:“沈哥哥……”

宁霏赶紧拦住她:“哎哎,先别急着哭,这里是我身上带的所有伤药,散剂外敷,丸剂内服,记清楚哪种是哪种,以后估计就得你自己给他换药了。还有,这两天不能让他见荤腥辛辣,伤口大约十多天后看着长好了就可以拆线,你不会拆的话找个医馆里的大夫给他拆……”

许心心脸上还挂着泪水,抱着一堆的药瓶药包,睁大眼睛,拼命竖起耳朵听着,生怕漏掉了宁霏说的哪怕一个字。

她以前是一个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千金大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洗脸水都有人打好了送到面前,不用她为生活操一丁点的心。

但从现在开始,她那对柔弱的肩膀上已经压下了沉重的担子,需要坚强,需要独立,需要当家做主,需要照顾别人,需要飞快地成长起来。

沈醉歉疚地望了许心心一眼,吃力地对宁霏道:“多谢宁小姐相助,救命大恩,将来一定报答……”

他本来还想对宁霏行礼,宁霏拦住他:“别乱动,好不容易缝合起来的伤口又要崩了,你们能好好地逃出去的话,再说报答的事情。”

又对许心心道:“你们走远一点,时间也不用隔太久,过个一年两年的再回来。理南王是真的疼你,不会一直生你的气,到时候总会接受你们在一起的。”

只要父母是真心疼爱子女,就永远也赢不过子女。

许心心终于还是再次落下了泪。

丢下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父母,跟沈醉一起私奔,是她长这么大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她当然舍不得父母,也能想象她离开后,父母开始时该会是多么生气,以后又会是多么担忧。

但天底下有很多父母,对子女的确是满腔疼爱,把他们觉得最好的硬塞给子女,却根本不明白也不认同子女想要的是什么。

许心心已经尝过这种滋味。她嫁给谢逸辰,全天下人都觉得她结了一门好亲事,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睿王正妃身份尊贵。但在睿王府的那几个月,是她最痛苦的一段日子,若不离开的话,这辈子都会这么痛苦下去,甚至更糟糕。

她可以想象,理南王再给她找一门亲事,仍然会是众人眼中的所谓好亲事,而她的命运也不会有多少改变。就像是一卷已经写好的书,摊开来摆在她的面前,上面全是悲哀的文字,一眼就可以望到尽头。

跟着沈醉离开,未来是一片空茫未知,未必就有美满的结局。可她至少赌过了,就算不幸赌输,也没有什么后悔遗憾的。

宁霏拍了拍许心心:“后面能听到马蹄声了。我们在这里下车,你们走左边一条路。”

她说着就和辛夷跳下车去。这里是一个三岔路口,官道一分为二,一条往西一条往东。

许心心和沈醉还想对宁霏说什么,宁霏在马背上拍了一记:“追兵正在朝这边过来,来不及说了,快走。”

马车朝东边那条路驶去。宁霏和辛夷装作是夜里赶路的行人,在官道上往京都的方向走回去。

不一会儿,前面果然出现了一批骑着马的府兵,身上都带着理南王府的徽记。

为首一人问宁霏:“这位姑娘,刚才有一辆马车从这里过去,有没有看到他们走哪条路了?”

“是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吧?”宁霏朝西边那条路一指,“往这边走了。”

府兵们纵马朝西边那条路上追去。

宁霏在后面望着两条路,笑了一笑。

重生回来之后,她再也没有纯粹地为了帮别人而帮别人。今天破一次例,大概就是像白书夜所说,她自己前世里的感情经历太失败,想看见一次哪怕是别人的成功吧。

……

益王府。

大厅里,镇西侯和益王正相对而坐。面前的雨前龙井冒出袅袅的香气,这极品茶叶一两价值千金,等闲人家见都没机会见到,但两人此时的心思都丝毫不在品茶上面。

他们以前但凡有事,常常是进皇宫和德贵妃一起商议,但现在德贵妃被建兴帝半禁足在德瑞宫,谁也求见不了,只能舅甥两人在这益王府见面。

益王的一个侧妃前两日因病重没了。他的正妃侧妃每一个位置都是用来笼络朝臣的关键,都需要慎之又慎地考虑人选,不是自己想娶就娶想纳就纳的。

镇西侯这次来见益王,为的就是他这个空出来的侧妃的位置。

正文 021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娶安国公府的嫡女?”益王吃了一惊,“安国公府现在不是正因为李家而受冷落排挤吗?而且安国公还出了那样的事……”

镇西侯蹙眉:“安国公是从二品大员,手中也有实权,不会因为他的身体残缺而受到影响,只不过是名声不好听点罢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正因为宁家现在正受打压,才更容易笼络过来。”

益王想想也觉得有理。镇西侯继续道:“微臣之所以觉得应该选择宁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宁家跟李家有仇怨,只要提供机会,安国公一定愿意帮我们对付李家。宁家的那个嫡女,虽然出身低了些,但当个侧妃也够了,总不能把轩儿的正妃位置浪费在她身上。”

镇西侯说的这个嫡女,自然就是亲生母亲已经被扶正为安国公夫人,从庶女摇身一变成为嫡女的宁霜。

但宁霜现在虽是嫡女,邱氏的身份却仍然摆不上台面,小门小户出来的,母家毫无助益,甚至以后还容易被人嘲笑说闲话,所以镇西侯仍然是不大看得上宁霜的。

益王的嫡长子,四皇孙谢同轩还未娶正妃,这个正妃的位置十分重要,还要留着精挑细选出身更高的闺秀。宁霜这个档次的,就只能当个侧妃。

镇西侯这么一说,益王没什么可反驳了,答应下来,择日便向安国公府提亲。

宁茂最近正是生不如死的时候。之前车祸被撞出来的伤势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一个三十多岁正当盛年的男人失去最重要的部位,从此已经不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那种巨大的创伤远不只是在身体上,精神上才是最可怕的。

他现在只觉得跟天塌下来一样,整个人都是颓废绝望的。向朝中告了一个月的假养伤,现在尽管已经能起身走动了,但连安国公府的门都不敢出,感觉无论走到哪里,众人都会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益王府派人来提亲,宁茂根本没有那个心思去理会,穆氏做主答应了下来。

邱氏不大乐意。她觉得宁霜现在已经是高贵的嫡女身份,给人当正室夫人都完全使得,怎么就只当个侧妃?

但最近穆氏和邱氏两人关系正紧张,穆氏嫌弃邱氏没用,邱氏不满穆氏刻薄,跟两只急眼的斗鸡一样天天顶过来顶过去。穆氏毕竟辈分上压人一头,有更高的决定权,没有理会邱氏的抗议,一口应下了这门亲事。

宁霜也不大乐意。以前她作为庶女的时候,还懂得到处逢迎讨好,八面玲珑地做人,但现在是嫡女了,顿时就觉得一下子身价百倍,扬眉吐气,走个路头都抬得老高,腰板挺得特别笔直。

益王虽然身份高贵,容貌端正,但年纪都已经三十六七了,比她父亲还大,她才十五岁的年纪,想想就觉得有些膈应。

要是正妃倒还罢了,偏只是个侧妃,说难听点其实就是一个妾而已。她都已经从庶女变成了嫡女,怎么还是给人当妾的份儿?

不满意归不满意,穆氏已经定下亲事,宁霜最终还是接受了。

主要是邱氏的经历给了她不小的信心。邱氏本来是个姨娘,才貌出身等条件也一般,现在还不是被扶为了正妻,她就算暂时作为侧妃先进去,以后照样可以取代正室,坐上益王妃的位置。

那可是益王妃啊……要是将来益王能够登上皇位,她岂不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大元最尊贵的女人?

皇后之尊,以前对于宁霜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她连想都不敢想。但现在却觉得近到仿佛触手可及,让她整颗心脏都膨胀起来,浑身充满了斗志。

益王府动作利落,纳个侧妃也不用像娶正妃一样需要繁琐隆重的流程,很快就把宁霜迎进了门。

宁霜在新婚夜见到自己的夫君,更是觉得自己进益王府没有进错。

皇家的子女就没有一个是长得丑的。大元谢氏皇室传承三百多年,哪怕第一位开国太祖长得跟只癞蛤蟆一样,但选的后妃可都是一等一的美人,经过十几代高颜值基因的稀释改良,怎么也能把现在的皇室子嗣变成天鹅。

益王虽然年纪已有三十七岁,但继承了母亲德贵妃不老女神般的容貌,一眼看过去也就只有三十左右而已。眉宇间自带一股威严气势,鼻梁高挺下颌方正,眉弓隆起眼窝深邃,五官和脸型的轮廓鲜明立体,一副霸道总裁既视感,完全不是宁霜想象中的中年油腻男。

宁霜又是心折又是娇羞,越发坚定了要把益王妃斗倒,然后自己取而代之的决心。

第二天,宁霜作为刚进门的侧妃,去给正室益王妃敬茶。

她去的时候早就做好了打算,一进门就要给正室夫人一个下马威,让对方知道她这个侧妃不是好欺负的。邱氏虽然只是个姨娘,但当初李氏不也还是不敢拿她怎么样。

益王妃是贾家嫡女,德贵妃的侄女,益王的表妹,本来就有着牢不可破的家族关系。加上嫁给益王之后生了两子一女,地位更是无可动摇。

益王妃心思深沉,精明厉害,有能力有手段,否则贾家偌大的家族,也不会千挑万选地选了她来坐上这个位置。

她是女人里面难得心高眼阔,能看得极开的,对于夫妻情深男人宠爱之类早就不抱任何幻想。益王收千八百个年轻貌美的侍妾通房她都不理会,只要稳稳地当好这个益王妃,将来能登上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就行。

也因为这个,益王妃贤名在外,惹得众多王爷权贵羡慕益王有这么一位贤惠大度的王妃,更让益王对她越发敬重。

所以见到宁霜的时候,益王妃根本就没正眼看她。区区一个原本是庶女的小丫头片子,要才貌没才貌要出身没出身,大台面都上不了,只不过是益王纳了用来拉拢安国公府而已,还没资格让她当一回事。

但在宁霜的眼里,看这位益王妃也是不屑得很。益王妃和益王同岁,虽然风韵犹存,也精于打扮保养,但还是遮掩不住微现皱纹的眼角、虚浮松弛的眼袋和皮肉下垂的脖颈。人到中年的衰老之态,在女人身上往往比在男人身上要明显得多,尤其是益王妃这种本来就并不算太美丽的女人。

一个快四十岁的老女人,益王看着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怕是都恶心,跟自己这种及笄年华青春美貌的少女怎么相比?

宁霜的信心又增加几分。上去给益王妃敬茶的时候,故意在益王妃接茶的那一瞬间失手打翻茶杯,泼了自己一身的茶,然后惊叫一声,委屈地满眼含泪望着益王妃,假装是益王妃不肯接茶而用茶水泼她。

男人最讨厌善妒的女人。以前的李氏还不就是个醋汁子拧出来的,宁茂每次纳妾都要闹上一番,那么多年了都不得宁茂真正的喜欢。

宁霜正等着益王上来斥责益王妃的悍妒并心疼地维护她,却不料益王妃冷笑一声,从桌上端起另一杯茶,这次是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她的脑门上。

“还想在本王妃这里玩这些小心思?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宁霜被不偏不倚地砸了个正着。益王妃一介妇人没有多大力气,茶杯也只是小物件,但这一砸还是砸得她的额头立刻红肿了起来,满头满脸都是滴滴答答的茶水和挂在上面的茶叶,狼狈不堪,整个人彻底懵了。

正文 022 突然说不出话了(一更)

宁霜简直不敢置信。益王妃居然敢这么放肆?

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益王。在她的理想中,益王应该雷霆大怒并且立刻重罚益王妃才对,然而她所看到的却是,益王只不过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而且这皱眉还是冲着她而来的。

“宁侧妃,你这是在干什么?进门第一天就惹得王妃生气,还不快向王妃赔礼道歉?”

益王妃冷笑一声,站起身来。

“进门第一天就敢给本王妃下马威的侧妃,本王妃担不起她的赔礼道歉,这茶不敬也罢,我们走!”

益王一阵头疼。他早就猜到这宁霜小家子出身,浅薄愚蠢,上不了台面,但也没想到这么拎不清。

益王妃那是何等之高的段位,什么样的宅斗手段没见识过,表面看上去贤惠大度,实际上益王府后院里成群的侍妾通房都被她管治得服服帖帖。宁霜区区一个侧妃,这么屁大点本事,居然就想去蜉蝣撼大树,是谁给她的勇气?

纳她进来是为了和安国公府联姻,不是当祖宗供着的,该治的时候就得治。

益王当即道:“宁侧妃刚刚进门,年纪轻不懂事,就交给王妃管教一段时间吧。今天她冒犯王妃,王妃要如何罚她便如何罚她,给她立立规矩也好。”

益王妃这才勉强坐回去,凉凉地道:“本王妃也不是那等刻薄之人,宁侧妃既然不会敬茶,那就好生学着。碧珠,再给她一盏茶让她端着,满了一柱香时间才能放下来。”

宁霜忍气吞声地跪在那里,益王妃身边的丫鬟再次端上一盏茶来,她刚一接到手上,顿时就被装满滚烫茶水的茶杯烫得猛一缩手,茶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益王妃柳眉一竖:“让你端一柱香时间,你刚接过去就摔了,是故意跟本王妃对着干是不是?……碧珠,给她端两杯茶上来,时间增加到半个时辰。再摔一次,就继续往上加一倍,本王妃就不信你学不会端茶。”

碧珠再端两杯茶上来,宁霜这次不敢再缩手,硬生生地接过那两杯滚烫的茶水。两只手上顿时被烫得一阵剧痛,十指连心,痛得她全身直颤,一下子就哭了出来。

却不得不咬紧牙关死死忍着,因为她要是再摔掉茶杯的话,等着她的只会是更可怕的惩罚。

益王没有那个闲工夫留在这里看正妃整治侧室。宁霜的长相本来就只能算是中上水平,又没有专门学过如何在男人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这时候因为忍着剧痛,龇牙咧嘴,脸都扭曲成了一团,别说是引起男人的怜惜了,看都不想多看一眼。

益王走了,益王妃在宁霜面前慢悠悠地喝完一盏茶,也起身离开了。

她还有益王府里的一大堆事情要处理,懒得陪宁霜在这里耗下去,临走前只是让两个嬷嬷替她盯着宁霜,到了时间才能把端着的茶杯放下来。茶杯里的水要是凉了,就继续添烫的进去。

宁霜跪在那里,连哭都没力气哭出来了。

以前在安国公府的时候,她虽然只是个庶女,但李长烟并不苛待虐待她们,她就像是在温室里安安稳稳长起来的花朵,不知天高地厚,压根没有见识过宅院的血雨腥风,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做宅斗。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真正的宅门后院是何等的残酷。

……

十二月,年关将近,京都里的年味渐渐浓厚了起来。

家家户户清扫一新,门口贴着红色的对联,挂上了大红灯笼。大街小巷都是卖年货的摊位,一片闹哄哄的吆喝声,挑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小孩子手里举着纸风车和糖人儿跑来跑去。

李家人今年难得在京都过年,而且是多年以来第一次全家团圆聚在一起,李府热闹得不得了,张灯结彩,人来人往,一派喜庆气氛。

白书夜早就从李府搬到了他自己买的宅子里,但其实搬过去也没什么两样,还是天天在李府这边晃悠。

他虽然顶着宁霏师父的名头,但一个单身男人住在李府这么长时间,关键是李府还有另一个单身的女人,外面想不传他们两个的闲话都难。

白书夜名气实在太大,当年的神医之名响遍天下,不光在江湖上如雷贯耳,甚至朝廷中人也有耳闻。

十八年前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建兴帝就曾经以天价重金请他入驻太医院,但他在江湖上浪惯了,又根本不缺钱,哪里肯当一个专门为皇室服务的太医,连挂名都没答应,在太医院的墙壁上洋洋洒洒留下一句“余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掷笔飘然而去。后来被他称为他这辈子装的最成功的逼之一。

李庚和李长云早在李长烟出嫁之前,就在漠北见过白书夜,知道他跟李长烟是旧识,但李长烟没有选择他,而是远嫁到了宁家。

现在见白书夜隔了十六年后回来,对李长烟仍然此情不渝,都觉得十分难得。白书夜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跟李长烟都很合适,至于有没有官爵在身,这个倒是次要的。

当然,他们之所以如此看中白书夜,最大的原因应该是白书夜在李家长辈面前还是知道好歹的,从来没开启过嘴贱模式。

李庚私底下问过李长烟,但李长烟只是表示她暂时不想嫁人,对白书夜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倒是没有明说。

李家众人也都理解她的想法。嫁了十六年的夫君是个人渣,不久前才被狠狠地伤害过一次,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她立刻再投身到第二段婚姻里去,她自然是积极不起来。

没人给李长烟催婚,两人一直这么拖着没有任何进展,白书夜就悲剧了。

大过年的,李府热热闹闹,而就在对门的他的宅子里,只有他孤家寡人一个,凄凄惨惨戚戚,冷清得像是半夜里都能冒出一堆孤魂野鬼来。

后来是李家众人实在看不下去,邀请白书夜来李府一起过年,白书夜才免去了作为单身狗一个人吃年夜饭的悲惨命运。

过来后把宁霏好一顿数落:“没见过你这么没良心的徒弟,看见师父一个人在外面过年,都不知道主动收留一下。得亏岳父岳母人好,不然我在那边宅子里一个人被鬼抓走了都没人知道。”

宁霏:“我觉得你就是需要一个安静冷清的地方修身养性一段时间,才有可能把你的岳父岳母变成真的。”

白书夜当做没听见,去看宁霏手里的那一幅绣品:“这就是你绣了准备用来成亲的嫁衣?你有这个水平?作弊的吧?”

宁霏无奈地:“是紫菀绣的,反正谢渊渟也不在乎这个。”

自从上次给了谢渊渟一张绣着屎的帕子之后,他已经不敢向她要绣品了。

白书夜早就听说过宁霏已经跟谢渊渟定了亲,还被宁霏吐槽过,他追的女神的女儿都已经脱单了,他还没个着落。不过谢渊渟前段时间经常不在京都,他一直没见过谢渊渟,

“什么时候把你这位未来老公带给我看看,没经过你师父我的同意,绝对不能随随便便来个人就把你给拐跑了。”

宁霏望着窗户外面:“现在就可以给你看。”

白书夜一回头,谢渊渟已经从窗外落了进来。

他以前跳窗户跳习惯了,现在宁霏人在李府,就算是敞开着大门让他走他也不走,非得从窗户进来不可,觉得这才符合他的个人风格。

谢渊渟看见白书夜,一怔:“这是……”

白书夜抢先自我介绍:“我是宁霏的师父,白书夜,江湖人称生死人肉白骨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白衣男天使。”

谢渊渟:“原来是白神医,久仰!”

白书夜:“……”

“这位就是大元七皇孙谢渊渟。”宁霏对白书夜说,“跟我定亲的就是他。”

白书夜用一种菜市场上大妈挑菜般的眼光把谢渊渟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不管是好是坏三七二十一,先挑一堆刺出来再说。

“啧啧,漂亮得跟女人似的,霏儿,我早就跟你说过小白脸不可靠……据说还是个脑子有问题的?有精神疾病的可是不宜结婚,瞧这样子就正常不到哪里去……哎,上门还知道带礼物,这一点勉强算你过关,我看看带了什么……”

谢渊渟手里拎着一个大篮子,里面是一篮子水果干果之类,还有一些花草,不过很多都已经枯萎了。

白书夜一看就满脸鄙视:“一点诚意都没有,要带也该带点十克拉以上的钻石之类的,就这么些不值钱的水果花草,你以为是来病房探病的?……还有这花,送花至少也要999朵或者1314朵玫瑰,你这一篮子又难看又磕碜,还枯萎成这个样子,埋地下两天都能变成煤炭了。”

说着大摇其头:“就这水平也能找到对象,得亏了你是在封建朝代的包办婚姻制度下。”

他也好想有人给他包办了他和李长烟的婚事啊。李家这些人怎么都这么开明,女儿三十几岁离异了不找对象,他们都不着急的吗?

宁霏和谢渊渟:“……”

白书夜突然发现篮子里有一小盘水果十分熟悉,前一秒还把人家吐槽得体无完肤,下一秒已经把手伸了进去。

“大元居然已经引进草莓了?来了这里以后就没见过,三十几年没吃到了,还挺怀念的……”

“等等,那个你不能吃……”

宁霏想去阻拦已经来不及了,白书夜已经吃了一个下去,手里还拿着第二个。

“我怎么不能吃了,徒弟的男朋友上门来送点东西孝敬师父,理所应当的事情。怎么,小男生送的礼物,你还舍不得分两个给我啊,至于……于……”

他话说到一半,嘴巴还在一张一合地动着,但已经没了声音。那样子就好像有人突然把他身上的音量键给关了似的。

白书夜睁大眼睛,捂住自己的喉咙:“……”

怎么肥四!为什么他突然就说不出话了!

宁霏忍着笑:“跟你说不能吃了。都到你这把年纪了,居然还能这么看都不看地随便乱吃东西,也是厉害。”

那一篮子果子花草全是她想研究的药材,都是很远的深山老林里才有的,十分稀少。她自己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亲自去搜寻,就拜托了谢渊渟的人帮她找,找了好几个月也就找到这些。

那一盘子被白书夜叫做草莓的果子,吃下去能麻痹声带,宁霏曾经见过一只打鸣的山鸡吃了它之后,虽然还是活蹦乱跳的,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恢复。

正文 023 嘴贱人士追妻秘方

宁霏对哑药没什么兴趣,看中的是这果子的麻痹作用,想看看能不能研制出局部的麻药来。

“放心。”宁霏笑道,“这果子没毒,过段时间药效应该也能退去,不过我还没在人类身上试过,你正好当第一个人。神农尝百草,也算是做点贡献了。”

白书夜只觉得六月飞雪。他哪有看都不看就随便乱吃东西,那果子看过去完全就是草莓好吗!吃起来也是差不多的口感味道,他哪知道还有这么坑爹的作用?

再一看,那果子跟草莓还是有点区别的,草莓柄上面有一个小绿叶子果蒂,而这果子没有。

当时他虽然注意到了,但并没有细看,还以为是谢渊渟送来之前已经把果蒂摘干净了。

白书夜对谢渊渟怒目而视:“……”送什么来不好偏偏送这玩意儿!

瞪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话了,于是更加咬牙切齿,撸起袖子就准备上去揍人:“……”不废话了,先给我揍一顿撒个气再说!

他虽然是个能逼逼就不动手的,但武力值半点不含糊,这时候不能逼逼了,自然就只有靠动手来说话。

宁霏虽然不知道白书夜和谢渊渟谁更厉害,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人要是真打起来,整个李府都得被翻个个儿,到时候年都没地方过了。

赶紧上去一边拦白书夜一边拉谢渊渟:“你先避一避,改天请你吃饭。”

谢渊渟一听请你吃饭这几个字,十分果断地没再纠缠,留下一句“年后就去”,从窗子里掠了出去。

白书夜瞪着宁霏:“……”还没出嫁就开始帮着小男朋友了!胳膊肘往外拐,女大不中留!

宁霏:“不好意思,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

白书夜:“……”

……

白书夜吃错药说不出话的事情传到李长烟那里,李长烟哈哈大笑了半天,第一次特地过来找白书夜,把他从头到脚痛痛快快地吐槽了一遍,连一个细胞都没放过。

白书夜:“……”小人得志!你也就这点出息!要不是老子现在说不了话,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笔笔划我都能给你怼回去!

可是他现在说不了话啊摔!

然后白书夜就开始随身携带笔墨纸张,李长烟在那边说,他在这边龙飞凤舞地写字。

然而写字的速度再快也比不上说话的速度,他写一行字,李长烟已经啪啪啪地说了整整一本书的内容;他怼回去一句,李长烟已经劈头盖脸甩了一百句过来。战斗力完全没有可比性,一边倒的碾压。

这让他还怎么活啊摔!

李长烟抓住这个难得一遇的天赐良机,秉着趁你病要你命的原则,一没事就来看望他……来他这里找乐子。

以前又贱又欠收拾,嘴巴毒得跟黑寡妇一样,现在比鹌鹑还不如,屁都放不出来一个。想怎么怼就怎么怼,就算被气炸了都只能憋在那儿哼哼两下,像个不敢顶嘴的受气包小媳妇。多爽的事情?

李长烟以前天天躲着白书夜,现在是天天主动来找他,待在他面前的时间比过去好几个月加起来都多。每次来了都觉得神清气爽精神百倍,睡眠优良吃嘛嘛香。

白书夜好像整个人被劈成两半,一半看着李长烟跟他待在一起乐不可支而觉得他就算哑巴一辈子都值得,一半恨不得把李长烟的嘴堵起来绑在那里,自己端着个大喇叭在她耳边叭叭叭说上三天。

痛并快乐着,这滋味别提多酸爽了。

……

过完年之后,出了大年初三,京都街上的店铺摊子就渐渐开起来。宁霏带着豆蔻去街上买东西,半路上碰到谢渊渟,被拉进了路边一家酒楼里。

宁霏:“干什么?”

谢渊渟:“你在年前答应请我吃饭的。”

宁霏早就把这一茬忘了个一干二净,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好像是有这么提过一句。

在白书夜来的现代社会里,“改天请你吃饭”跟“我马上就到”以及“明天开始一定要减肥”并称为三大最没影儿的事情。她当时说这话就是敷衍一下,但谢渊渟身为古代土著,显然不懂得其中的微妙含义,跟她较上真了。

一顿饭而已,又不是没跟谢渊渟一起吃过,宁霏便跟他上了这座叫做八方楼的酒楼,找个雅间坐下来,点了里面新出的几个招牌菜。

过年这段时间,京都的有钱人家天天吃大鱼大肉的年菜,吃得都有点腻了。这家八方楼是档次很高的酒楼,以新奇别致的菜式为招牌,而且口味清淡,极有逼格。年后刚一开业,推出了一批新菜,生意十分火爆,现在正是饭点,楼上楼下两层座无虚席。

谢渊渟看人这么多,菜估计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上来的,让执箫先下去买份点心给宁霏。反正两人都没什么事,就在这里坐坐。

“你师父怎么样了?还哑巴着不?”

宁霏给自己倒杯茶:“你这段时间最好还是别出现在他面前,我不确定他是会上来拥抱你还是砍了你。”

谢渊渟:“……”

眉头跳了跳:“我手下采药的人后来发现,那种树的树皮就可以解果实的药性,今天刚带了一批树皮回京都,要不要我去给你取来?”

宁霏想了想:“要,取来吧。”

虽然她觉得白书夜变成哑巴才有希望从她的师父变成她爹,但她毕竟没在人类身上试验过那果子的效果,不确定药性能不能也像在动物身上一样退去,或者会不会对人体有害。万一时间长了整出个不举的副作用就完了。

谢渊渟的桃花小院距离八方楼不远,执箫去买点心了,他便自己去一趟桃花小院把药带过来。

宁霏留在雅间里等菜。不一会儿,雅间的门就被敲开了。

酒楼的小二满脸堆笑地领着一个华衣少年站在雅间门口:“这位客官对不住,今天酒楼里的位置实在是都坐满了,您看看有没有人可以一起拼桌的?”

那华衣少年十七八岁年纪,满身都是高高在上的贵气和傲气,五官分明轮廓立体,容貌颇为俊美,这时正一脸不耐烦的神色。

“让爷跟人拼桌,这种话亏你也敢说得出来?……要多少钱,爷出得起,包了这一层楼都没问题,叫这些人赶紧腾一个雅间出来……”

华衣少年话说到一半,看见坐在雅间里面的宁霏,后半截话顿时就断在了那里。

宁霏今天穿得很普通。自从从安国公府里出来,来到李家,她身上礼教的束缚就少了许多,不用像以前那样非得打扮成一个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今天只是出来买东西,又不是什么需要注重礼仪的场合,衣服自然是往舒适简便了穿。

但即便如此,她的容貌从来就是不需要衣装来衬托的。

刚满十四岁的少女年纪,早就不像十二岁时那么青涩稚嫩。身形拔高上去,拉出窈窕的线条,极富韵律的一起一伏之间,已经能看出未来玲珑凹凸的轮廓。

五官脸型也都长开了。脸没有小时候那么圆,小巧玲珑的下巴尖起来,婴儿肥也略微褪去了一些,但仍然是一张极其甜美可爱的娃娃脸。雪白粉嫩的肌肤上,一层极细极软的淡金色绒毛,就像是水灵灵粉嘟嘟的水蜜桃儿一样,让人直想伸手过去好好地捏上一捏。

她坐在那里望着人不动的时候,最漂亮的就是那一双又大又圆犹如黑葡萄般的眼睛,覆盖着黑羽般浓密的长睫毛,一转动起来,就像是白水银里面养了两丸黑水银,清澈分明而又灵动狡黠,滴溜溜地能把人的魂都吸过去。

正文 024 强抢良家少女的土匪

那华衣少年顿时就不说跟人拼桌的话了,眼睛盯着宁霏,对那小二道:“你下去吧,我跟这位姑娘坐在一起。”

小二松一口气,如释重负地退下。

高级酒楼的生意也不好做,档次高了,来的都是巨富人家,官宦权贵,甚至还有王公贵族。那华衣少年满身高傲贵气,自然不会是一般人物,但这整座酒楼里的客人全都非富即贵,又有几个是惹得起的。

让别人给他腾桌位吧,难免得罪其他人;不让吧,又怕他一怒之下闹起来。酒楼最怕的就是碰上这种骄纵任性的纨绔子弟了。

宁霏似笑非笑地望着那华衣少年:“这位公子说要跟我拼桌,我好像还没有答应吧?”

她认得这位公子哥儿,益王的嫡长子,四皇孙谢同轩。

不过她没有正式跟谢同轩见过面,也就只是在去年上元节灯会的时候,远远地见到谢同轩坐在益王府的那一群人当中,亏得她的记忆力极好,才能记得住对方是谁。

谢同轩显然不认识她。不然如果知道她是跟谢渊渟定了亲的未来七皇孙妃,应该就不会用这种赤果果的暧昧目光看着她。

谢同轩根本就没想过她还有不答应这回事,径直走进雅间,把门关上,仰起头拿下巴对着她:“你知道爷是谁吗?”

他是益王府的嫡长子,唯一一个嫡出的弟弟年纪还小,而且体弱多病,所以从小他就知道,益王将来的继承人只能是他。

益王妃对付侧室妾侍之流手段厉害,对于自己的儿子却溺爱得很,舍不得约束管教。谢同轩毫无竞争压力,在益王府被捧着长大,自然骄纵跋扈,尤其是在这个年少气盛的年纪,最为不可一世。

前几年十五六岁的时候,谢同轩更加无法无天,在外面胡作非为,都是公然摆着四皇孙的名号,闯下一堆烂摊子,逼得益王和德贵妃不得不焦头烂额地到处给他擦屁股。

这个时候益王才意识到这个儿子被养歪了。但谢同轩心性已成,已经很难再被掰回来。益王费了不知道多少力气,才把他那股嚣张跋扈的劲头收回来一些,至少现在出门在外不会乱打四皇孙的名号。否则刚才一进酒楼,早就拿这个天潢贵胄的身份来压人了。

宁霏笑笑,露出那个甜美可爱的小小梨涡:“当然知道,但我要先提醒四殿下一句,我已经是有夫君的人了。”

谢同轩吃了一惊。他倒是不奇怪宁霏知道他是谁,前几年他在外面招摇的时候,认识他的人多了去了。他意外的是这少女明知道他是谁,居然还是这么淡定的反应。

能来这八方楼吃饭的人,非富即贵,但天底下谁的身份能比皇室中人更高贵?

谢同轩看她的年纪还小得很,不像是已经及笄可以嫁人,梳的也分明是姑娘家的发式,并不相信她说的话。

而且就算是人妻,他以前也不是没玩过,跟黄花大闺女比起来,已经嫁过人的还多一分味道。

谢同轩不怀好意地凑上前来,伸手就要去挑宁霏的下巴:“小娘子这么水嫩,还没到十五岁吧?这么早就有夫君了?”

宁霏差点笑出来。她以前在安国公府,身为大家闺秀,走出去人人见了她都是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小姐或者姑娘,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管她叫小娘子,让她觉得十分喜感。

看来在京都出门在外还是穿得稍微讲究点,免得跟个乖巧朴素的良家少女一样,人家见了都以为可以随便调戏。

正要告诉谢同轩她是谁,雅间的门被再次打开,还没看清楚进来的是谁,只见人影一晃,谢同轩已经从原地被拎起来,大头朝下从窗口扔了出去。

“哗啦!”

二楼正对着这个窗户下面是一片空地,摆着一排酒楼里用来装泔水的大桶。谢同轩一头栽下去,正摔进那一排装满泔水的大桶里面,脑袋和身子在一个桶里,一条腿在另一个桶里,另一条腿挂在桶外面。泔水溅得到处都是。

跟着谢同轩而来,刚才正等在门口的两个随从吓得魂飞魄散,是谁动的手也顾不得了,一阵风地从楼上冲下去,手忙脚乱地把谢同轩从泔水桶里拖出来。

谢同轩的两条腿磕在木桶边缘,已经全都断了,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往两边扭曲着。从桶里被拖出来时,全身都是臭烘烘酸唧唧的残菜剩饭,从鼻子嘴巴里往外喷着泔水。

“殿下的腿断了,快!快去请大夫来!……去叫五城兵马司的人!有狂徒在二楼行凶,打伤了殿下!”

谢渊渟泰然自若地走到窗户边,手搭凉棚,朝底下乱哄哄的一楼看了一眼。

“可惜了,下面没种一片刺球。”

宁霏:“……”

谢渊渟朝她转过身来,神色莫测,眼中微有猩红光芒闪动:“下巴都快要被人勾了,也不知道躲一下?”

宁霏耸耸肩:“不就稍微碰一下,又没什么大事。”

谢渊渟二话不说上来扣住她的后脑勺,朝她吻了下来。舌尖强横地冲进她的口中,连翻搅带吮吸,牙齿狠狠咬在她的嘴唇上,一点点细致而又残忍地碾磨过去,把她的嘴唇吻到红肿起来了才罢休。

宁霏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推开他,喘出一口气,对他怒目而视。谢渊渟耸耸肩:“不就稍微亲一下,又没什么大事。”

宁霏:“……”

这时,雅间的门再次被打开了,一群五城兵马司的人冲了进来。

八方楼在京都中心繁华位置,谢同轩的随从去报案的片刻之后,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就急匆匆赶到了现场。

本想见识见识是哪个狗胆包天的狂徒,敢把当朝四皇孙殿下大头朝下从二楼扔进泔水桶里。结果一进雅间,那位狗胆包天的狂徒正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里面,怀里搂着一个捂着脸的漂亮小姑娘,翘着两条叠在一起的长腿,架在桌子上,鞋底对着他一晃一晃。

美人在怀,潇洒恣意,活像是个刚刚抢了良家少女,大摇大摆来酒楼寻欢作乐的土匪,张狂得不得了。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他感觉很方。

没人告诉他这位狗胆包天的狂徒是七皇孙殿下啊!

早在十年前开始,五城兵马司的内部守则里就有这么一条,京都谁犯了事都可以管,就是这位祖宗捅破了天也不能管。不关铁面无情不无情的事情,人家是有精神疾病的,还是有证的,皇帝太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轮得到你来管?

可是另一边脑袋被泡进泔水桶的是四皇孙殿下,同样都是皇孙,四殿下还是兄长,按理来说辈分高些。这个……他实在是不能当做没看见,否则把四殿下得罪狠了,也没好果子吃。

“七殿下……”

指挥使满脸赔笑,刚刚开口,那边谢渊渟就先声夺人。

“郑指挥使来得正好,刚才有个狗胆包天的狂徒擅自闯进我的包间,我已经帮你把人伏法,不用你费事出手了。”

指挥使:“……”

伏法?伏什么法?那一排泔水桶吗?

谢渊渟说完了,挥手让指挥使出去:“好了,不用如此感动。我身为皇室子孙,维护京都治安是分内之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你把人带回去就行,感谢什么的就免了吧。”

指挥使:“……”

这位祖宗是怎么从他的表情里看出感动的?

还维护京都治安,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要感谢什么?感谢对方可能要给他的职业生涯画上句号了?

算了,回家脱掉官服,洗洗睡吧。

正文 025 教他怎么做人

谢渊渟打伤谢同轩的事情,五城兵马司自然是管不了。谢同轩如何肯甘心,一状告到了太子和建兴帝面前。

这种事以前谢渊渟本来就没少干,建兴帝不过是不痛不痒地把谢渊渟叫去说上几句,让太子多管管谢渊渟而已。当然,你不可能指望一个神经病只靠听话就能恢复正常,谢渊渟也不是太子能管得住的,所以说了也等于没说。

谢渊渟发起神经来是无差别攻击,根本不看对象是谁,以前最高兴的时候连建兴帝的脸上都被他画过小乌龟。现在只是倒霉的人恰好变成了四皇孙,身份高那么一点,但再高也高不过建兴帝去。

人家皇帝老子都容忍着,你区区一个孙子唧唧歪歪什么?

不过这孙子毕竟也是皇帝的孙子,总不能当做没发生过,于是这件事情,建兴帝也就是有点痛有点痒地把谢渊渟叫去说了几句。

谢渊渟为了宁霏的名声着想,没有提谢同轩调戏宁霏的事情,但对于建兴帝的说教也压根没当一回事。

有点痛有点痒,挠挠就好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眉毛都不动一下。

有句话叫做刀子没扎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谢同轩以前没有被谢渊渟祸害过,见别人倒霉,有时候还幸灾乐祸。但这次他在八方楼当众丢这么大的脸,两条腿全都摔断了,不在床上躺个两三个月下不来,对谢渊渟的那股怒火和恨意,简直滔天蔽日。

益王和益王妃也是盛怒。谢同轩虽然纨绔任性,但从小娇生惯养地长大,他们当父母的都舍不得动一下手指头,何曾受过这么重的伤,这么大的折辱?

谢同轩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受过伤,哪里受得了断腿之痛,有父母在边上看着,更是卯足了力气一个劲儿地喊疼。

益王皱着眉:“轩儿,别喊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一个大男人,这一点点疼都忍不了,将来怎么能成大业?”

益王妃看着谢同轩绑着夹板,被包裹得像是两只白色大茧子的双腿,心疼得直掉眼泪。

“你还训轩儿,他又没到弱冠,才十八岁而已,还只是个大孩子,什么男人不男人的……而且这怎么叫一点点疼?轩儿的两边腿骨全都断了!天天还说我们轩儿胡作非为,谢渊渟那神经病才是真的无法无天,都对轩儿下了这么重的手,一点惩罚都没挨,现在还在外面安然无恙逍遥自在,凭什么?!”

她说到这里,益王也叹了口气。

“凭什么,还不就凭着他是因为救了父皇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胡闹到父皇头上去,父皇都不以为忤,轩儿算得了什么。”

益王妃咬牙:“那我们就活该忍气吞声,自认倒霉?”

“我没说要自认倒霉。”益王哼了一声,“父皇纵容他,不代表天底下人人都得纵容他,总要有人给他点教训,教他怎么做人。”

益王拍了拍谢同轩。

“你给我有点出息,疼也忍着点,别大喊大叫的。父王不会让你白白倒这次霉。”

……

宁霏从谢渊渟那里拿来了那种果子的解药树皮,带回李府。

本来想给白书夜,结果找到白书夜的时候,他正跟李长烟在李府的花园里面,在一棵正繁花盛放的白梅树下相对而坐。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坛竹叶青,两人坐在那里,难得一见地执杯对饮。

李长烟朝着夜空抬起酒杯,对着月光微微摇晃杯中青翠如竹的酒水:“霏儿今年九月及笄,年内就要出嫁,等霏儿嫁了人之后,我爹和哥哥也差不多要回漠北了。到时候我会跟着一起过去。”

白书夜:“……”他想说你去哪你亲爱的老公我也会去哪,可是他说不出来。

李长烟继续道:“我想重新开始领兵,十六岁前好不容易才带起来一支骑兵队,可惜后来远嫁京都,骑兵队就解散了。”

白书夜:“……”他想说谁让你傻了吧唧地选择了那个小白脸人渣,可是他说不出来。

李长烟:“大晋去年虽然大伤元气,短期内不会再大举进犯,但大晋觊觎大元已久,绝不会就此偃旗息鼓。而且大晋国人尚武好战,全民皆兵,三五年内就能养出十万军队,可能很快就会卷土重来。李家军在漠北仍然要时刻准备迎敌,爹和哥哥的压力都很大,我身为李家女儿,自然也要跟他们同上沙场。大元至今没有出过一个女将领,因为世人不容女子封官拜将,但我小时候梦想成为这个第一人,已经梦想了很久,现在也还是一样。”

白书夜:“……”他想说你是不是傻,有你老公在怕什么啊,你老公是来自未来世界的男人,思想开明,观念平等,跟古代这群直男癌完全不一样。你有什么梦想,你老公都支持你,而且会全力帮你实现。

世人不容女子封官拜将,只要我有此意,变革了这个世界又有何妨?

可是他说不出来。

他只能伸手过去,默默地握住李长烟的手。

李长烟的手颤了一下,没有躲开。

然后两人便再没了对话。

月光从满树的花团锦簇之间洒落下来,照得花园里一片银白如水。李长烟望着月光,白书夜望着李长烟,花前月下,一片静谧之中,只有梅花的幽冷暗香和美酒的凛冽醇香,交织在一起,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转。

宁霏:“……”

默默地把拿出来的解药放了回去。

要是现在给了白书夜的话,这俩人一辈子也别想有这种时候。就算有什么不举的副作用,那就先不举着吧。

……

刚出正月,安国公府又嫁出了一个女儿。

宁露已经十六岁,之前因为跟孙家二少爷孙施结亲的事情,名声受了影响,在安国公府内也不受待见。邱氏被扶正后,根本懒得去管她的亲事,穆氏本来就不关心这几个庶出孙女的事情,以致于宁露拖到了现在还没个着落。

后来还是终于从颓废中渐渐挣扎出来的宁茂,张罗着把宁露嫁了出去,给八皇子庆王的嫡子谢晋宇当侧妃。

庆王是个安逸的逍遥皇子,反正排在益王下面,皇位轮不到他,所以从来不争不抢,乐得平日里享受风雅清闲。谢晋宇作为他的儿子,性情也温和许多,远不像谢同轩那么高傲骄纵。

谢晋宇在去年已经娶了正妃,因为安国公府投了益王一派,所以干脆再嫁一个庶女到庆王这边,进一步巩固联姻关系。

宁露以前看着老实巴交不声不响,自从那次在孙家的亲事上算计了宁雯之后,就已经显露出她的心计绝不像看上去这么简单。

等她出了安国公府,众人才知道其实还是小看她了,她的厉害远远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嫁进庆王府不到三个月,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谢晋宇的宠爱已经彻底从六皇孙妃身上转到她的身上,对她比对六皇孙妃重视得多。若非庆王一脉本来就低调不显眼,宁露现在的待遇可以说是一派风光。

而另一边,同样是侧妃,宁霜在益王府却是过得水深火热。

她一无吸引男人宠爱的才华容貌,二无显赫的背景作为支撑,性子浮躁浅薄,脑子又算不上聪明,益王对她根本提不起兴趣来。

刚纳进门的时候出于惯例需要,在她那里多宿了三五天,此后便一次都没踏进她的院子。益王府里面等着他宠幸的美人无数,一个个都是尤物,他何必在这么一个低质量的货色上浪费时间。

正文 026 麻痹果和脱单果

宁霜刚一进益王府,就得罪了最不好惹的益王妃。益王不理会她,益王妃便专门拿她来开刀,杀鸡儆猴,警告益王府里其他的侍妾美人。

宁霜一天到晚不用做别的,除了立规矩就是立规矩,而且是立给全府的人看。益王妃贵人事忙,不亲自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但手下的丫鬟嬷嬷跟着她久了,一个个手段都厉害得很,把她整治得死去活来,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有机会回安国公府一趟,向邱氏哭诉,邱氏自己也就那点井底之蛙的见识,根本没经历过真正的宅斗,哪懂得该怎么帮她教她,只怪她自己太笨太没用。

穆氏也没空搭理她。随着宁家的小少爷虎哥儿一天天长大,年后刚满了周岁,她的另一个宝贝孙子宁浩对虎哥儿的嫉妒仇视之心越来越重,恨虎哥儿夺了本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宠爱和关注,闹得也越来越厉害。

穆氏整天应付宁浩都应付不过来,哪有空管这个已经出嫁的孙女的死活。

宁霜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哭诉都没地方哭诉,只能这么咬着牙,强忍着一天天地硬熬下去。

……

转眼便至四月,大元最为潮湿多雨的季节。

今年的情况最为严重。从三月下旬开始,南方大部分地方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黄梅雨,连绵不绝,就没出过几个时辰的太阳。

空气中饱含着沉甸甸的水分,就像是到处弥漫着浓浓的雾气,所有的东西跟浸泡在水里一样湿淋淋潮乎乎的,表面上似乎永远覆盖着一层细细的水珠子,怎么烘烤都烤不干。一盘菜放在屋里,大半天时间就会长绿毛。家具上到处都是霉斑,各个匪夷所思的角落都能钻出蘑菇来。

雨量下得其实不算大,南方并没有发洪涝灾害。但这种梅雨天气对人的身体本就不好,过度潮湿的温暖环境下,也最容易滋生疾病。

到四月末的时候,梅雨还没有停,大元南方已经爆发了一场来势汹汹的瘟疫。

瘟疫一开始时的死亡率并不高。得病的人起初症状和风寒相似,咳嗽、鼻塞、头晕、耳鸣、发热,后来就发展为全身酸痛乏力、呼吸困难以至于呼吸衰竭、经常咯血和流鼻血,最严重的陷入昏迷。

但瘟疫的传染性极强。短短半个月之内,已经扩散到大元南方的三个郡。疫情越严重,百姓们就越发恐慌,越是到处流蹿,导致瘟疫蔓延得越广越快。

大元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过如此大规模的瘟疫。瘟疫肆虐起来,不分人群是贵是贱,疫情最烈的三个郡里,大部分衙门官员和医者大夫也都病倒了。疫区几乎失控,数千万百姓陷入无人管治的状态,像是无头苍蝇一般恐慌而混乱地到处乱撞。

朝廷立刻准备派人南下,扑灭疫情救灾赈灾。但这时候,第一批因瘟疫而死亡的名单送到京都,顿时就吓退了朝中的一派重臣。

这瘟疫几乎是谁靠近谁就能沾上,现在又死了这么多人,他们有命去南方,谁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

朝臣权贵们像是踢皮球一样,你推给我我推给你,装伤装病,找尽无数种借口,谁也不肯接下这个要命的差事。就算拼着被建兴帝发一通火,骂上几句,也总比丢了小命要好得多。

最后还是太子看不下去,在一次众人吵得天翻地覆的早朝上,主动站了出来,请缨主理救灾之事。

建兴帝本来没有把这个差事交给皇子们的意思。他也知道疫区太危险,去南方的人可能灾没救成,自己的小命就先搭在那儿了,哪里舍得派皇子去。

但太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站出来,他总不能说,不行,你太重要了不能死,让那些可以死的老家伙们去吧。

没奈何,只有答应下来。封了太子为钦差,全权负责瘟疫一事,调出太医院一半的太医院判,跟随太子,尽快动身前往南方疫区。

益王一派幸灾乐祸。他们早就知道太子心肠软,所以事先串通好了不少朝廷重臣,顶住建兴帝的压力,谁也不肯去救灾。然后又让人故意在太子面前大肆渲染疫区的惨状,激起太子的大义之心,太子果然第一个没忍住,站了出来。

南方现在就是一片死亡之地,太子去了疫区,说不定都不用他们插手进去,瘟疫就能帮他们解决了这个多年以来的最大对手。

消息传到李府,宁霏也收拾了东西,准备和太子一行人一起南下。

她倒不是因为身为医者义不容辞,而是太子确实太重要了,她必须帮。

谢逸辰已经败退,太子要是再有个万一的话,就只剩下益王一家独大。就算建兴帝想要拉起新的皇子来,大元其他皇子也实在太弱,不可能赶得上益王。

如果真的被益王继承了大统,李家和太子一派剩下的人,就是益王上位后第一个要灭掉的对象。

李家众人本来担心宁霏,但听宁霏这么一说,也不得不让她去。

以她的医术之高,待在太子身边,至少能保证太子不会有事。

白书夜也准备跟宁霏一起去。

他的声带在麻了半个月之后,开始渐渐恢复,不到一个月就彻底没事了,也没留下什么不良影响和后遗症。

多亏了这哑巴的大半个月,这段时间里,他跟李长烟的关系突飞猛进。虽然古代不存在什么确认恋爱关系在一起的说法,但照他来说,他已经成功脱离了单身狗的大军。

以致于后来有一次谢渊渟来找宁霏,不小心被他撞见的时候,谢渊渟本来想躲,结果他上去迎面就是一个热情四溢的拥抱,把谢渊渟抱得一脸懵逼,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宁霏打算用那种果子研制麻药,因为果子还没名字,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有了命名权,给它起名为麻痹果。

白书夜听后:“我从小怎么教你的?什么妈逼不妈逼的,女孩子家不要说脏话!”

宁霏:“……”

弱弱地:“那该叫什么?”

白书夜想了一想:“叫脱单果吧。”

宁霏:“……”

后来,这脱单果在大元广泛传开之后,许多人一开始不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就因为这个名字的寓意,以为吃了能有个嫁到老公娶到老婆的好兆头,结果有段时间各地到处都是哑巴,在心里把当初给它取名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

宁霏和白书夜的加入,让太子一行人放心不少。

尤其是白书夜,太子在十几年前就久闻神医的大名,没想到就是宁霏的师父。太医院的太医们虽然医术高明,但毕竟原本是只为皇室贵族服务的,对于这种大规模的瘟疫没什么经验,有时候还比不上民间高手来得有用。

谢渊渟也在这一行人当中。他去了其实是没什么卵用的,但宁霏既然去了,他肯定要陪着。

太子本来不让,不想多拉上自己的儿子冒这么大的危险,但哪里管得住谢渊渟。最后只得让谢渊渟跟着宁霏跟紧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宁霏可以先去顾谢渊渟。

谢渊渟正巴不得,进入疫区之后,几乎就是天天寸步不离地黏在宁霏身边。

宁霏没什么心思跟他闹。进了南方左安郡,一路上的景象就越来越惨烈。

沿途经过的村镇大多空空荡荡的,能逃走的人全都逃走了,只剩下一些病重无法挪动的,留在那里苟延残喘地等死。路边偶尔能见到已经倒下的尸体,无人掩埋,在潮湿的梅雨天气里已经迅速开始腐败,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沉沉的死气。

正文 027 陷害,暴动

白书夜早在来疫区之间就查过,这种瘟疫是呼吸道传染病,传播途径是近距离飞沫传播和接触患者呼吸道分泌物,比如咳出来的血痰之类。

出发之前,他给众人设计定制了大量的口罩,跟现代的医用口罩差不多,虽然古代没有特殊抑菌材料,但阻挡飞沫已经够了。让众人从进入疫区之后就一直带着,睡觉都不能摘下,这时候顾不上什么舒适不舒适,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两天之后,众人到达左安郡幽州。

这里是疫区内疫情最严重,聚集病人最多的地方。地方官员大部分早就跑了,没有跑掉也没有病倒的极少数人,跟寥寥无几的一些民间大夫都在这里。虽然在尽全力救治百姓,但病人实在太多,这一小部分人只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幽州城内至少四分之三的人都是病人,人数足有好几千,隔离已经没有意义,也根本隔离不起来。

太子随行带来了大量的药材,后面还有好几批,正在运送往疫区的途中。白书夜和众太医等人到了当地,诊断商议之后开出方子,就立刻把幽州城内官衙前面的空地作为场地,让人分批处理运来的药材,架起大锅灶火,熬起药来。

与此同时,没有病倒的健康人也都做了防护措施。尤其是那些经常需要接触病人的医者,口罩和手套都是一次性地用,几个时辰就换一次,毫不吝惜。

每次发生什么天灾人祸,朝廷下来的拨款其实经常都是足够的。只是经手的官员一层层盘剥下去,私吞吞得太狠,从国库里出来是一根饱满的麦穗,到了地方上能给灾民们剩下一点麸皮,就已经算很不错了。

朝廷上这一次拨下来的救灾银两,是相当大的一笔款项,全都直接交给了太子调拨。没人中饱私囊,资源用起来便十分充足,救灾进行起来很顺利。

太子的命令发出去,从附近几个还未有瘟疫的郡县再调了一批人手过来帮忙。消息传开去,涌进幽州的受灾百姓越来越多。

这次瘟疫并非无法治疗的疑难杂症,诊断准确,用药到位,加上救灾物资和人员充足,就不是什么难解决的问题。

众人连轴转地忙了七八天时间,第一批接受救治的上百个病人,病情大部分都已经稳定下来,有的甚至开始渐渐恢复了。

当然,三个郡里数十万病人,要是都靠他们亲自去治的话,就是累吐血了也救不了其中十分之一。

太子一看首批病人恢复良好,立刻就派人带着药材和药方,分散到疫区各个城镇里去,给病人们发放,并且把药方公开教给百姓。这样只要不是病得完全无法行动的,就可以带着药材回去,自己依样画葫芦地按照药方熬药服药,不需要依赖医者。

另一边则是派了军队,把守住三个郡通往外地的主要道路,限制灾民的流动,把疫区尽量控制在原本的范围内。

这样一来,短短半个月内,疫情就得到了缓解。

宁霏、白书夜以及太医院的一众太医们,这段时间都忙得不知道白天黑夜,抓药熬药照顾病人等活儿不需要他们干,但已经命在旦夕的重症病人却是非得他们亲自诊治不可。太子虽然身份高贵,但人也在幽州城里,和众人一样忙得团团转,大半个月下来都没睡过三个时辰以上的觉。

到了后来,救灾的流程渐渐走顺,那些已经康复的病人有了免疫性,不会再次染病,便参加到救灾工作中来,人手越来越多。众人这时候才有机会略微放松下来休息一下,喘一口气。

然而就在这时,最靠近京都的奉平郡,却出现了变故。

瘟疫最初在最南端的双水郡爆发,奉平郡因为位置偏北,本来是疫情最轻的一个郡,救灾队伍也早就带着药材和物资到了那里。

但奉平郡的病人们,据说在喝了药之后,病情反而越发加重,在短短数日之内就病死了上千人。

灾民们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挑拨煽动,认为是朝廷不愿意花费银钱物资救他们,但又不敢扔着他们自生自灭,于是在送来的药材里面做了手脚,让他们病重而死。

这一下惹了爆炸性的众怒。成千上万愤怒的灾民们浩浩荡荡地离开奉平郡,前往京都,要去天子脚下讨个说法。

驻守在奉平郡通往京都道路上的军队,不过是数百人的队伍,只是为了限制灾民外流而设。这时候如何顶得住上万灾民的疯狂进攻,道路上的关卡一下子就被冲破,灾民们蜂拥涌向京都。

疫灾期间联络往来不便,太子等人在幽州得到消息之后,那边的灾民暴动已经发生了好几天。

太子立刻带领宁霏等人北上赶往奉平郡的首府柳州。这时候柳州城内只剩下一些实在病重走不动的病人,但凡能上路的,大都跟着暴动灾民的队伍离城北上了。

负责柳州救灾事宜的地方官员,在阻拦暴动灾民的时候也挂了一身的彩,焦头烂额地向太子请罪。

“微臣无能,微臣确实是严格按照药方向灾民们发放药材的,几位大夫看过了送来的药材,也没有看出问题来,实在是不明白为何会出了如此之大的差错……”

太子皱眉道:“当时发放给灾民的那批药材,还有剩下吗?”

“有有有!微臣这就命人拿来!”

灾民们领了药回去之后病情加重,柳州这边立刻就停止了这一批药材的发放,现在还剩下一小半。

宁霏上去把各种药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最后停在车上的一袋干草根前面,微微沉下脸色,让人端了一盆热水过来。

她抓了些干草根泡进热水中,搓洗片刻之后,盆里的清水就变成了淡淡的黑色,而那些干草根则是从原来的黑褐色变成了棕黄色,像是染上去的颜色被洗下来了一样。

众人都变了脸色。宁霏对太子道:“药材被换过了,这些不是乌附根,是木苍子。”

原本的药方上开的是乌附根,这木苍子也是常见的一味中药,晒干之后和乌附根看过去十分相似,都是麦秸粗细的草根,味道苦涩。只是木苍子的颜色比乌附根浅很多,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被认错的。

但这些木苍子全都被染了颜色,冒充乌附根,一眼看去根本无从分辨,也难怪那些大夫们都认不出来。

至于拿了药材回去的百姓们,就更看不出问题。药一煮出来,本来就是黑漆漆跟墨汁似的一碗,那点染上去的颜色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宁霏因为是习武之人,感官敏锐,才能觉察得到木苍子独有的那种极淡的辛辣味。

木苍子性极燥热,有大毒,药用基本上不作内服,都是用来外敷的。得病的人本来身体就虚弱,这么一剂完全不对症的虎狼之药下去,可不就是轻者病情加重,重者直接死亡。

太子便是平日里性情再温和,这时候也忍不住大怒。

这显然是有人偷换了这批药材,想要陷害于他。他全权主理救灾之事,结果却闹得灾民们反而大批死亡,还引起了奉平郡灾民暴动,涌向京都,威胁到京都的安全。建兴帝追究下来,第一个脱不了这天大责任的就是他。

这也还罢了。最让他愤怒的是,对方药材这一换,一口气死的就是上千个病人。而且那些暴动的灾民浩浩荡荡前往京都,在他们面前的只怕也是死路一条。

这些人当中有大批已经染病的人,一旦任由他们继续北上的话,肯定会把瘟疫扩散到京都。朝廷的做法,十有八九是会下令让军队将这些灾民直接截杀在半路上,免得京都也染上瘟疫。

正文 028 岁月是颗原子弹

现在对于太子来说,最麻烦的还不是奉平郡的这些病人,真正成问题的是正在涌向京都的那一群成千上万的灾民。

“太子殿下,您可以北上去拦截那群灾民。”宁霏对太子说,“奉平郡这边就交给小女,现在知道了导致死亡的原因,只要把正确的药材换回来就没事了。已经病情转重的那些人,小女会想办法医治。”

太子有些犹豫:“本宫还要去查偷换药材的幕后之人……”

这并不是件容易查的事情。药材一开始是从各地的药铺里搜集来,然后经过官府登记,打包装车,几经转运,最终到达奉平郡柳州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经手过这些药材。

乌附根的用量并不大,一车上面也就一小口袋而已,这些人当中谁都有可能偷偷把它替换掉。要顺藤摸瓜地一个一个去查,绝不是一两天就能查得出来的。

但是这又不得不查。并不仅是为了给他洗清罪责,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把背后之人揪出来的话,谁知道对方下一次又会用什么手段来陷害他,死的也许就不仅仅是一千多个灾民,而是一万个,十万个。

谢渊渟在旁边突然插口道:“我去查。”

太子诧异地看向谢渊渟。

他本来以为谢渊渟只是发神经非要跟着来疫区凑热闹,来了之后也确实没见谢渊渟做过什么正事,整天就是黏在宁霏身边晃来晃去。

他没空去管也管不了谢渊渟,只要谢渊渟不出事情不捅出什么篓子来,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这时听见谢渊渟说这话,他也只以为谢渊渟是闹着玩的,根本没有当真,温和地道:“渟儿要去查就尽管去查,只要注意别染病就行了。”

暴动的灾民那边更加紧急,换药的事情他还是稍微延后再查好了。

宁霏听太子这语气,就像是对谢渊渟说想玩过家家就尽管去玩,忍不住心里暗笑。

太子和其他人一样,显然是不知道谢渊渟深藏不露的真正本事,他说他去查,就一定能查得出结果来。

太子立刻出发,北上去追赶那些暴动的灾民,宁霏留在柳州救治那些重症病人。谢渊渟虽然说了换药的事情由他来查,但照样天天黏在宁霏身边晃来晃去,没看出他有在做什么事情。

然而仅仅五天后,执箫就带着三个人,出现在了谢渊渟和宁霏的面前。

“这三人是白河县县城里王记药铺的掌柜和伙计。”执箫说,“运送到柳州来的这一批乌附根,就是从他们的铺子里来的,他们在装袋的时候,装进去的就是准备好的染过色的木苍子。”

白河县就在奉平郡隔壁,当地盛产药材,满县城都是药铺。这一次救灾,奉平郡用的很多药材都是从白河县那边采买过来的。

宁霏看了那几个人一眼,一个掌柜两个伙计,都是很普通的市井小民,被执箫拎过来,吓得魂飞魄散,两条腿直打哆嗦。

偷换药材这么大的事情,绝不是一家铺子自己能做得出来,背后肯定有人指使。

谢渊渟走到那几人面前,似笑非笑地道:“是谁让你们换了药材的?”

那几人嗫嚅着不敢说。谢渊渟连个眼神都不用给,执箫已经很有默契地唰唰唰三剑,各自切开了他们的一根手指。

这不是干脆利落地斩断,而是竖着从中间切开,就像是拿斧头劈柴一样,连指甲和里面的指骨都从中间劈开成了两半。

宁霏在旁边看得十分感叹。

切断人的一根手指,就算是三岁小孩抄起一把菜刀都能做得到,但竖着劈开指甲和指骨,那就需要炉火纯青的手法和锋利无比的刀剑。执箫刚才的这三剑,造诣已经算是很高了。

当然,起到的效果也跟切断手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能带出什么样的下属。这是谢渊渟平时已经鬼畜到了什么程度,执箫才会如此心有灵犀,都不用他吩咐,就能这么自然而然地动手。

那几人都只是普通小老百姓,没怎么见过大风大浪,本来就已经吓得够呛,看着自己这根像是木柴一样被从中劈开的手指,一下子就被吓得崩溃了。一边鬼哭狼嚎,一边争先恐后地抢着招认。

吩咐他们偷换药材的人,是白河县县令。他们一来惧于县令的威势,二来县令给了他们一大笔钱,威逼利诱之下,他们自然是没有选择。

他们也知道万一东窗事发的话,这是滔天大罪,所以换了药材拿了这笔钱之后,就带着药铺里的贵重东西逃跑,准备在什么偏僻地方隐姓埋名地躲上一阵子,等风头过去之后,再改头换面重新出来。

没想到自以为躲得十分严密,还是被抓了出来。

宁霏和谢渊渟对视一眼。

白河县县令只是个七品芝麻官,要做这种事情,仍然远不够分量。跟药铺掌柜一样,只是听命行事而已,上面肯定还有人。

白河县隶属于右安郡,而右安郡的郡守,是贾家人,益王妃的哥哥。

……

奉平郡和京都之间的霖州。

北上的那些灾民们,虽然在太子前面已经走了多日,但都是步行,而且脚程很慢。太子带着人披星戴月地赶了两天的路,路上换了三次马,终于在灾民们走到霖州之前,追了上来。

灾民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病人,身体虚弱,也就是刚开始暴动的时候拼着那一口气,稍微凶悍些。现在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哪怕是健康人都早就疲惫不堪,已经生病的那些更是病得愈发严重。

太子追上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长长一条官道上,灾民们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地散落着,互相搀扶,有气无力地拖着步子往前行走。一个个满身尘土,衣衫褴褛,瘦得皮包骨头,脸上满是萎靡的病容。

有些人走着走着,倒了下去,就再也没有站起来。有同伴在身边的,还能有一个乱石草草堆成的坟头,而更多的尸体则是根本无人掩埋,就这么横七竖八地曝尸荒野。

那样子根本不像是暴动,而只是在绝望中挣扎着苦苦前行的一群难民而已。

太子绕过这群灾民,直接进了霖州城。

霖州知州已经得到北上的灾民快要到达霖州的消息,被吓得不轻。

霖州城就坐落在奉平郡通往京都的官道上,他把城门一关,这些老弱病残虽然未必能攻得进霖州城,但把瘟疫传染进来,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到时候霖州也得变成遭灾的疫区。

而且霖州虽然挡着官道,但也不是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方,灾民们进不了霖州,大可以绕过霖州之后继续北上。

霖州距离京都只有五十多里,这等于就是让瘟疫扩散到了京都。到时候追究起来,他这个霖州知州明明有机会可以阻拦灾民却没有拦住,肯定脱不了责任。

但阻拦灾民说起来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其实哪有那么容易。这些灾民都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的,他们本来就已经沉浸在死亡的绝望中,死亡根本就威胁不了他们。要么放过去,要么全杀光,根本不存在拦住这种情况。

灾民们是百姓,就算是在特殊情况下,他这个品级的地方官员也没有屠杀百姓的权力,更何况这是成千上万的百姓。他哪里敢擅自做主下这个手?

太子一到,霖州知州如遇大赦,差点没哭出来。

太子来了就万事大吉了。皇帝钦点太子全权负责这次疫灾事宜,别人没有这个权力决定屠杀不屠杀灾民,太子却是有的。

只要太子一声令下,他立刻就让霖州的守城军队出动,清理了这群灾民。

却不料,太子给了他一个完全相反的命令。

“不准屠杀灾民。关上霖州城门,本宫自会去向灾民们解释,劝他们回去。”

霖州知州睁圆眼睛张大嘴巴。

“太子殿下,您……这是认真的?”

这些灾民要是能听解释,能愿意乖乖掉头回去的话,还叫什么暴动?

而且这朝着霖州城而来的,可是上万的灾民,还走得这么分散,队伍稀稀拉拉地绵延出去足有好几里。

直接设置关卡拦截屠杀的话,可以保证至少十分之九的灾民被灭,尤其是那些已经得病,行动不便的病人。只要有传染威胁性的病人全死在这儿了,那就没问题了。

但解释劝说……这个怎么劝?难道派人等在路边,见一个就上去说一个?那就是磨破了嘴皮子也说服不了上万个人啊。

要是设关卡先把人聚集起来,一起公开通知的话,肯定又会激起灾民们的愤慨和逆反情绪,因为灾民们早就不信任朝廷了。谁知道你把这么多人拦下来干什么?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们就算冲不过去,难道还不能绕过去吗?

这想来想去都是麻烦得要死,而且还要冒巨大的风险,怎么看都是直接下令一口气杀光了来得明智,又干净利落,又不费事情。

“自然是认真的。”

太子知道不可能劝回所有的灾民,难免会有带着瘟疫的人漏过去,但他无法下令屠杀这些已经十分凄惨悲苦的百姓。

他没有跟霖州知州多说,吩咐人出城等候灾民,只留下头大如斗,一脸苦相的霖州知州。

……

白河县。

谢渊渟一大早就带着人到了白河县县衙,这时候县衙还没开门,他直接让人一脚踹开了门进去。

白河县县令还在被窝里搂着小妾做美梦,外面从前门到后院一路踹门踹进来,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人光溜溜地从床上拎了下来。

县令捂着鸟儿缩在那里,望着满县衙闯进来的人声嘶力竭地大吼:“你们这群狂徒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私闯县衙!还有没有王法了!来人啊!还不快把这些人抓起来!”

本该出现的衙役官兵一个都没出现,谢渊渟连看都懒得看他:“大早晨的,外面阳光正好,带县令大人出去遛遛鸟。”

两个人把县令拎出去,在灿烂的阳光下,让他的鸟儿遛遍了白河县县城的大街小巷,百姓们大饱眼福。

谢渊渟让人把县衙搜了个底朝天,从里面搜出来金银珠宝无数,然后又把县衙里的人一一审问了一遍,很快便从一个师爷那里问出,右安郡郡守在不久前果然来过白河县县衙。

白河县县令遛鸟回来,整个人已经萎了一大半,知道对方若是没有足够高的身份,也不敢这么无法无天,更没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到他县衙里上百个衙役官兵的实力。

谢渊渟把他跟药铺的那几个掌柜伙计扔到了一起,关进县衙里的牢房。

县令咬牙切齿:“是本官想要让这场瘟疫持续得久一点,这样白河县的药材生意才能好做,所以让王记药铺的人偷换了药材。郡守大人来白河县只是慰问下官,体察民情,跟这件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但如果他自己一个人把罪责承担下来,至少能保住家人的性命,郡守大人说不定还会看在他忠心耿耿的份上救他一把。

要是把郡守大人供出去的话,那就绝对不是他一个人获罪的问题,全家人都得完蛋。

谢渊渟没说话,支着下巴,把光溜溜的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直看到县令毛骨悚然的时候,才轻描淡写地开了口。

“县令大人这身材保养得不错。”

县令一瞬间寒毛倒竖,哆哆嗦嗦地:“你……你要干什么?”

不是吧?他都四五十岁一大把年纪了,就算对方是个漂亮得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少年,那他也接受不了被人家那啥啊!

谢渊渟啧了一声:“县令大人想到哪里去了,我的口味还没有到如此恶心的地步,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县令才刚刚松出一口气,紧接着就听见谢渊渟继续吩咐执箫:“去县城的青楼里弄点春药啥的回来,让那三位掌柜和伙计尝尝新。”

县令:“……”

那三人吓得魂飞魄散,在牢房里不停地磕头:“求大爷饶命!求大爷饶命啊!”

把县令大人给那啥了,他们还有活路吗!

谢渊渟奇怪地:“饶什么,我又没说要你们的命,只是给你们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让你们体验体验新的享受而已,你们该表示感谢才对。虽然你们的县令大人老了点肥了点褶子多了点,不过在牢房里也就只有这种货色了,你们将就一下。”

然后又对执箫道:“要是县令大人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那就带出去在大街上继续,遛完鸟之后晒晒菊花也挺不错的。”

执箫:“……是。”

岁月是颗原子弹啊,以前犹如谪仙般高高在上清冷绝尘仿佛连多看一眼都是亵渎的那个主上去哪儿了,现在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新世界的大门打开后,效果十分显著。牢房周围的人全部都捂着眼睛掩着耳朵躲了开去,因为里面那副场面实在是太毁人三观,看一眼都觉得呛鼻子、辣眼睛、清肠道、排宿便。

县令开始时还是很坚强的,牺牲一人菊花,造福全家性命,就算菊花已经变成了向日葵,也还是硬咬着牙死不开口。

但等到谢渊渟让人把他们带到大街上去,在满县城的老百姓面前表演四人同行的时候,他的心态终于崩了。

这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晒他的向日葵啊,已经不是他全家性命的问题,他家祖上清清白白的名声都得被他毁得一干二净,十八代先人们的棺材板全都要按不住了。

正文 029 颠倒是非黑白

白河县县令终于招供,偷换药材的事情,是右安郡郡守交代他做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右安郡郡守是他的顶头直属上司,有命令下来,他哪里敢不从。

至于右安郡郡守的目的,虽然对方没说,但想也能想得到。右安郡郡守是益王妃的哥哥,明摆着是要陷害太子。

谢渊渟让县令和药铺的几个人一起写了供词按了手印,扔在一起,派人送去京都,交给三司。

另一边,太子在霖州足足三天时间不眠不休,只拦住了一大半的灾民。

灾民们得知事情的原委之后,有些人能明白过来是一场误会,愿意掉头回去;但有些人却根本不相信太子的说辞,只以为是朝廷又派人下来花言巧语欺骗百姓。

太子下令不准伤害灾民,没有用暴力手段阻拦,还是有大批的灾民闯了过去。更多的人则是根本没听见太子说什么,他们只是听说前面有朝廷的人设卡阻拦灾民,于是提前就离开官道,绕道越过霖州,继续北上。

灾民们一散开,根本追赶不上。太子尽管提前通知了京都的守城御林军提高防备,严格检查进城的百姓,但已经来不及了。

瘟疫并不是刚刚一染上,立刻就会表现出症状来,有时候好几天都跟没事儿人一样,但其实身上已经带了病毒,也完全具有传染性。

这些灾民们即便进不了城,在城外照样会跟住在城郊的百姓接触。有些人进城的时候看上去好好的,一点都不像得病的样子,守城御林军根本看不出异样来,也不知道该去拦谁。

瘟疫首先在京都郊外出现,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无声无息地蔓延进了京都城内。

京都的人口密度是全大元最高的,一出现瘟疫,立刻就是爆炸性的扩散。整座城市就那么大,从一端走到另一端只要几个时辰,一天时间就足够让全城成为疫区,各个角落到处都有病例一个接一个地报上来。

不过,京都不像南方三郡那么毫无防范,早就已经做好了应对瘟疫的措施。治疗和预防的方法在南方已经试验得十分成熟,京都也囤积了大量的药材,可以在第一时间发放给病人。

瘟疫在京都刚爆发的时候来势汹汹,其实也只是冒了那么一下头,等到众人反应过来,瘟疫很快就被压了下去。有很多人只是刚刚出现症状,因为治疗得及时,病情还没有加重,就已经开始好转康复了。

京都瘟疫爆发十多日以来,一例死者都没有出现。

虽然有惊无险,毕竟也造成了不小的恐慌。尤其是许多王公权贵和朝臣官员也得了瘟疫,都被吓得不轻。

建兴帝是到后来才知道带着瘟疫的灾民流蹿到京都,是因为太子在霖州故意把他们放过来的,顿时大怒,一道圣旨把正在霖州的太子传回了京都,劈头盖脸一顿怒骂。

“朕本来还以为是因为这些灾民暴动,你拦不住才让他们冲到京都来,没想到你居然是故意的!灾民固然是可怜,但灾民的性命是性命,京都数十万人的性命难道就不是性命了?你放过他们,要是因此而在京都死了更多的人,你承担得起这个责任?”

太子跪在那里,头虽然低着,但脊背却挺得很直。

“回父皇,儿臣正是因为对疫灾之事了解得很清楚,才敢做这个决定。南方瘟疫刚爆发时死者众多,是因为事发突然,百姓陷入困境,病人们得不到有效的治疗,而并非无药可救。但现在瘟疫的治疗方法已经完善,京都也有足够的预防措施,不会像南方那样出现大量死亡,至今为止还一个人都没有死。所以儿臣才认为,为此而杀死北上的数千灾民,是不必要的行为。”

建兴帝一时被他堵得无言以对,因为京都确实是一个人都没有死。

益王在旁边冷笑了一声。

“太子此言差矣。尽管京都没有死人,但难道没死人就算是没事了?因为京都平白无故多出来的这场瘟疫,朝廷花在疫灾上的款项超出了原本预算的一倍有余,不知道多耗费了多少物资。国库可不是皇兄私人所有的,因为皇兄的错误,导致朝廷蒙受这么巨大的损失,太子难道觉得这就不是问题?”

站益王一派的户部尚书也立刻跟着出列启奏。

“臣认为益王殿下说得十分有理。这次京都瘟疫,不但国库大伤元气,而且不少皇室宗亲和朝廷重臣都得了病,为此而耽搁延误的公事,造成的混乱和损失,太子殿下可不能不加以考虑。”

他就是得病者的其中之一。虽然病得也不算多重,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但前前后后也在床上躺了足有十来天。

户部掌管银钱,本来是个油水最为丰厚的官署。这次京都疫灾,不由太子主理,而是由户部拨款出去,他这个户部尚书本来可以像往常一样趁机在其中大捞一笔。

但就因为他这次病倒了,无法管事,他恰好错失了这个最好的时机。建兴帝把救灾款交给丞相负责派发,等到他能起身的时候,瘟疫都已经差不多被压下去,没有他什么事儿了。

太子皱眉望着益王和户部尚书。

“老三和魏大人说得确实没错。国库大伤元气,本宫可以把太子府全部的多余财产捐给国库,虽然不够堵上漏洞,但算是本宫为这个决定负的一点责任。这个且不说,本宫仍然认为人命不可用钱财来衡量,国库纵然多了一定的支出,跟成千上万的灾民性命相比,这笔支出是值得的。朝廷能够拨出救灾款出去,为的就是救济灾民,那么现在为了这些灾民的性命,再多花一笔银钱又有何不可?”

益王一听这话就心底暗笑,知道太子这是又开始犯傻了。

也就只有太子才会觉得朝廷拨救灾款出去,真是为了救济灾民。哪次灾害不得死个成千上万人,这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要是一个灾民都不能死的话,朝廷天天不用干别的,光干慈善都干不过来。

拨款派人出去救灾,最主要是为了给天下人看的,让灾民们知道朝廷有在救灾,不至于发生暴动和叛乱,这才是救灾的最大意义。

也没有谁会像太子那样去救灾。他这边的做法,都是先想方设法尽可能地把救灾款吞进自己的肚子里,然后剩下的那点还要先压着一段时间,等到灾情最严重,灾民们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时候,才能放出去。

升米恩斗米仇,这些愚民们都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你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小小救济他们一把,他们会感激涕零;但反过来,你要是给得太多,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他们还会要求补偿他们的损失,补偿了他们的损失,他们还会要求给予他们政策优待,减少赋税,免掉徭役……一路下去没完没了。

当然,要是灾情中死的人实在太多,灾民们忍无可忍的时候,也难免会引起暴动。但这暴动总会控制在一个合适的度上,小打小闹,掀不起什么风浪来,朝廷的大军一到,立刻就能镇压下去。到时候再上报朝廷说刁民贪婪,不知满足,有负天恩,反正这套说辞朝廷从来就不会不接受。

建兴帝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对于救灾的这些事情早就心知肚明,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他自己当年当皇子的时候,也是一样的做法,现在自然没有什么理由不默许皇子们这么做。

益王早就清楚这一点,就连睿王谢逸辰去年救灾的时候,尽管表现得那么铁面无私,但实际上仍然是这一套做法。只是他的手段厉害,面子工夫做得极好,看过去灾民们都在感恩戴德而已。

只有太子最不了解建兴帝,或者说就算他了解,也从来不照着建兴帝的做法行事。性子温吞,心慈手软,妇人之仁,也不怎么擅长玩弄权术手段。

很少有父母会偏爱一个跟自己性格完全相反的孩子,所以他虽然身为太子,却是几个皇子里面最不受建兴帝喜欢的。

当然,这些话益王是不会说出来的。他巴不得太子继续这么糊涂下去,迟早得把这个太子的位置让出来。

果然,建兴帝听完太子这一段话之后,就略微沉下了脸色。

“太子,你有爱民护民之心,固然是好,但也该把目光放得长远些。你为了这几千灾民,弄得国库空虚,元气大伤,要是现在再发生什么灾害或者战事,国库已经拨不出多余的款项来,到时候死的也许远远不只是几千人之数,甚至国家都会运转得举步维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没有国家,何来的百姓?”

太子低着头不说话。

他其实想说国库里也许远远不只是现在这个存款,在这之前的每次救灾,已经被下面的官员私吞了不知道多少,更不用说平日里王公朝臣们的贪污受贿和公款私用。

真想让国库充盈起来的话,就该在整治朝廷清正之风上多下点工夫,而不是用灾民的性命来省钱。

但他其实并不是不了解建兴帝,知道这话不能在这种时候当着建兴帝的面说,否则建兴帝非得大发雷霆不可。

建兴帝继续道:“还有,从一开始这些灾民的流蹿,就是你自己的责任。在奉平郡的灾民数日之内病死上千人,据说是因为发放给他们的那批药材有问题,你倒是说说看这是这么回事?”

太子抬起头:“儿臣确实有监管不力的责任,但关于这批药材被动过手脚的事情,儿臣正要向父皇禀报。”

太子让人把当时的那批药材抬了上来,其中就包括被染过颜色的那些木苍子。他当着众朝臣的面,洗掉了木苍子上面的染色,然后呈给建兴帝过目。

“如父皇所见,在奉平郡发放出去的这批药材,都是经过染色造假的。用来冒充的药材药性猛烈,带有大毒,所以才导致了灾民服药之后大批死亡。”

他又吩咐下去,带了四个人上来,正是白河县县令和王记药铺的掌柜伙计。

“儿臣已经查出,偷换掉药材的就是这三人,白河县一家药铺里的掌柜和伙计。他们是受了白河县县令的威逼利诱,而白河县县令也并非主谋者,他已经招供,指使他的人是他的直属上级,右安郡郡守,贾化。”

益王在刚才那批假药材抬上来的时候,就已经眉头微跳,这时更是变了脸色。

他在交代贾化此事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做得干净利落,该灭口的人一用完马上就要灭口。怎么居然还是被太子带了这么多人上来?

贾化其实也是冤枉。他的确是按益王说的派了人去杀白河县县令和药铺的人灭口,但为了掩人耳目,总要寻找适当的时机,不可能说杀就杀,结果跟谢渊渟的人比起来,还是慢了一步。现在那些杀手们早就不知道被扔在哪条臭水沟里喂老鼠了。

“贾化?”

建兴帝皱起了眉。他对这个贾化有点印象,隐约记得是德贵妃的侄子,益王妃的兄长。贾家在朝中为官者众多,贾化能当上这个右安郡郡守,一大半还是靠着贾家的关系的。

益王急忙上前一步:“父皇,贾化是儿臣的内兄,儿臣对他的为人十分了解,他绝不是能做出这般草菅人命之事的人。这白河县县令是贾化的下级,也许跟贾化有素有旧怨,这时趁机诽谤陷害于他。如果没有其他证据的话,单凭这一人的说词,不足为信。”

建兴帝看了看下面:“贾化人呢?没把他也带来?”

太子沉声道:“儿臣无能,派人去右安郡捉拿贾化的时候,去迟了一步,他已经卷了府中所有的金银细软,独自一人潜逃了,现在还没有被追到。”

益王脸色骤变:“不可能!”

太子就算逼出了白河县县令的供词,只凭这一个人证,还远远不够给贾化定罪,而且还有贾家和德贵妃镇西侯这一派的人给他疏通,就算是最后让他安然无恙地脱罪,也不是没有可能。

贾化肯定知道这一点,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逃跑。他这一跑,岂不是板上钉钉的畏罪潜逃,坐实了他的罪名?

太子淡淡道:“贾化虽然逃了,但他的亲眷和府里的下人还在,不少人都知道此事,住在贾府旁边的百姓,也有人亲眼看到过他半夜里收拾包裹乘坐马车悄悄离开。儿臣已经将这些目击者都带来了京都,父皇一问便知。”

这次传上大殿的足有十几个人。贾化的妻妾儿女哭天抢地,控诉贾化丢下一家妻儿老小逃跑,贾府里的下人和住在贾府边上的百姓,则是都说见到了贾化半夜里带着大包小包,偷偷摸摸地离开贾府。

十几个目击证人分开仔细询问,全都众口一词,益王再也无法说是众人的诽谤,只得脸色铁青地站到一边,不再做声。

贾化是益王一派的人,做出这种陷害太子的事情,目的不言而喻。虽然贾化已经畏罪潜逃了,没有证据能说明贾化也受了谁的指使,但这一点已经不重要了。明摆着的党争之斗,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建兴帝的脸色很不好看。

所谓权术制衡,底下的皇子就是应该斗得你来我往,此起彼落,才能保持平衡。

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格局已经出现了显而易见的倾斜。皇子们仍然在争斗,但睿王已经彻底斗败,退出了夺嫡的舞台;益王一派也频频出事犯错,弄得他想提拔都提拔不起来。要不是他屡次避重就轻,刻意放他们一马的话,益王一派也早就已经倒了。

只有太子一派一直安然无恙,一点事情都没有。就算什么功劳都没立下,此消彼长,也足够让太子在夺嫡中一枝独秀了。

在几个皇子中,他最不看好的就是太子,之所以立谢逸文为太子,完全只是因为他占着嫡长两条而已。偏偏站到最后的是太子,就仿佛在说他当初的眼光有多差一样,让他觉得更加不快。

“好了,传旨下去,在全大元通缉贾化,务必要尽快把人捉拿归案。贾化府上的亲眷,十五岁以上男子流放,女子没为官奴。白河县县令和这三个罪民,交回三司,按照律例处置。”

建兴帝看了益王一眼,眼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之色。益王脸上一阵阵火辣辣的,大气不敢出地低着头,不敢跟建兴帝目光对视。

他知道建兴帝还需要他来制衡太子,这次明面上仍然不会把他如何,但这种失望越积越多,一旦到了一定的限度,建兴帝不愿再在他身上浪费机会了,肯定会彻底放弃他,转而另选他人。

“太子赈灾有功,也揪出了谋害灾民的罪犯和幕后主使者,但放任灾民逃蹿,导致瘟疫蔓延到京都来,这件事上总归有错。这次功过相抵,不赏不罚,回去后还需多加反省,好好想一想你的行事为人。”

太子低头应道:“是,谢父皇教训。”

朝中许多支持太子的官员,都露出了愤愤不平之色。

太子这次冒着巨大的性命危险,临危受命南下救灾,一心为民,不辞辛劳,一个多月下来忙得不分昼夜,这才让南方的这场瘟疫平息下来,死亡人数也控制到了最低。

尽管瘟疫扩散到京都是太子的责任,但并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太子也是为了灾民的性命,并非因为一己之私。两相比较,怎么都应该是功大于过才对。

这整件事的起因是因为益王一派陷害太子,现在太子已经将真凶揪出,建兴帝明明清楚内幕,却丝毫没有问责益王的意思。反倒是这边轻飘飘一句话带过,就抹消了太子的功绩。

皇子之间的制衡,就真的有这么重要,重要到可以颠倒是非黑白?

太子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他早就猜到建兴帝会是这个态度。只要不受罚就好,没有借着这次他放瘟疫进入京都的事情兴师问罪,趁机打压他,建兴帝就已经不算是过分了。

建兴帝这边告一段落,他现在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而是早就飞到了正在太子府的谢渊渟身上,一心想着回去一定要好好询问谢渊渟一番。

这次从南方回来之后,他才突然发现,这个养了十八年的儿子,他现在已经完全看不懂对方了。

正文 030 师父要变成爹了

回到太子府之后,太子第一时间就去找了谢渊渟。

王记药铺、白河县县令,右安郡郡守贾化,这些全部都是谢渊渟查出来的。他还拦截下了贾化派去杀白河县县令灭口的杀手。甚至连贾化的畏罪潜逃,太子都觉得应该是谢渊渟伪造的,因为贾化除非是脑子被驴踢了,否则根本就没有要逃走的理由。

如果没有谢渊渟查出来的这些线索,提供了这么多的人证,太子在朝上根本就无从为自己辩解,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一开始时病死了那么多灾民的罪责,还得算到他的头上,那这性质就跟他被别人陷害截然不同了。

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相信这些都是谢渊渟做到的。

谢渊渟并没有回避,坦坦荡荡地在他自己的院子里,像是正等着太子来找他一样。

这对父子的相处模式,这两年来一直都很奇怪。

谢渊渟十六岁以前的时候,虽然也疯疯傻傻,无法管教,但因为太子宠着他,他跟太子的关系还是很亲近的。

但自从前两年开始,虽然他看过去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跟太子的关系却似乎一下子疏远了。

那种疏远并不是他刻意不理会太子,或者对太子有什么怨念,而是仿佛他跟太子之间,突然就从父子变成了没什么关系的路人,没有了那层血浓于水的亲缘。

太子自然也早就觉察到了异样,又是奇怪又是困惑,但谢渊渟不是那种你想谈就能够坐下来好好跟他谈一谈的对象,他从谢渊渟这里什么也问不出来,一直想改善父子关系也没有用,只能无可奈何地听而任之。

这一次,谢渊渟终于有了告诉他的意思,让他一时竟然有些紧张。

“我知道你觉得很奇怪。”

谢渊渟坐在椅上,淡淡地望着他,那样子完全不像是一个儿子对着自己的父亲,而像是两个成年人之间的谈话。

“你可以尽管问,能回答的我会回答。”

太子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谢渊渟,更觉得陌生和忐忑,但犹豫片刻,第一句话还是问道:“你是不是已经恢复正常了?”

“是,也不是。”谢渊渟说,“如果你指的是我的能力,那你这次应该已经看到了。但人所谓正常不正常,从来都是相对的,我也无法告诉你我是否是你们眼中的正常人。”

太子的脸色微微发白,半晌之后才又开了口。

“你变成这样……已经多长时间了?”

“两年多。”谢渊渟说,“我猜你应该也注意到了这个变化。”

太子当然知道。但他只以为谢渊渟对他的父子之情改变了,谢渊渟藏得太深,他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谢渊渟已经有了这样的本事。

“你的手下是不是已经有了很多人?”

“是。”谢渊渟说,“这些人我仍然不打算暴露出来,我认为需要帮你的时候,自然会帮你。”

太子苦笑:“渊渟,你对父王有什么不满和隔阂,都可以说出来。你帮不帮父王父王不在意,但你还没有身为人父,不明白一个当父亲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像个陌生人一样,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谢渊渟沉默了片刻。

“我没有什么不满和隔阂,也不会不认你为父亲,话只能说到这里,这已经是我不能回答你的部分,多问也没有意义。”

他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谢渊渟,便是看在太子对他一向疼爱有加的份上,绝不会亏待太子,但真的让他把太子当做亲生父亲,他现在还无法做到。

太子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更多的来,虽然失望,但还是不再追问了。

轻叹一声,站起身来,摸了摸谢渊渟的头顶。

他在谢渊渟小时候经常做这个动作,并不忌讳什么皇室的子孙不能被摸脑袋的说法,后来尽管谢渊渟长大了,但因为心智有缺,很多时候还是像个小孩子,跟小时候没什么两样。

这两年来因为谢渊渟疏远他,他已经很久没有摸过谢渊渟的脑袋了。

谢渊渟眼神骤然一冷,那样子像是下一秒钟就要把太子的手砍下来,但还是忍住了。

收敛住眸中的杀气,一动没动,生硬地让太子的手落到了他的头上。

……

半个月前,奉平郡的一个小村子。

这个村子原本是瘟疫疫情最严重的地方之一,村里四分之三的人都染了病,也死了好些人。不过自从朝廷派到这里来的人分发了药材,公布了药方之后,瘟疫已经基本上被压了下去。绝大多数病患都开始恢复了。

但即便是救灾进行得如此有效,也总有一些仍然不幸的人。

村子边缘的一间小破屋里,篝火早就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冷冷清清的灰烬,上面架着半罐早就已经熬干的药。一个身穿破衣烂衫的十来岁男童蜷缩在稻草堆上面,身下的稻草上染满了咳出来的血痰。

男童是个孤儿,父母在瘟疫中都已经死去,他也染上了病,病得很重。

虽然他同样从朝廷的人那里领来了药材,按照药方熬药喝药,但不知为什么,村子里其他的人喝了药之后都能见效,只对他没有任何效果,反而病得越来越重。

朝廷的人在分发完药材之后已经走了,他不知道去找谁的帮助,村里的人见到只有他一个人无法康复,越发病重,觉得他危险晦气,生怕他把病再次传染到众人身上,于是把他赶到了村子边缘这间小破房子里面。

他已经病了很多天,现在几乎就是在弥留状态,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躺在那里等死。

破屋子的门嘎吱一声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男童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没有那个力气去看走进来的是谁。随后,一个人影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你就是那个吃了药还是不见好转的孩子?”

对方的这个问题,让男童有了一线希望,难道是官府有人发现药方对他没用,特地来救他了?

他吃力地点了点头。

对方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探了他的脉搏,看了他的舌苔。最后,一只手带着抚慰的意味,像是给已经死去的人阖上死不瞑目的眼睛一样,轻轻地覆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放心。”对方的声音很温和,“你会有用的。”

……

五月底,朝廷派出的捕快找到了贾化的尸体。

尸体是在右安郡边上的一个镇子上发现的,从尸体的情况看,贾化是在逃亡途中染上了瘟疫。南方三郡周边的所有药铺早就被朝廷采买一空,没有药可以抓,而贾化又不敢冒着暴露的风险去官衙里抓药,结果拖着拖着,就这么一病死了。

贾化的罪状早就已经公布出去,消息一传开,奉平郡的百姓们纷纷称快。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贾化这就是遭了瘟疫的报应,罪有应得。

只有宁霏等极少数人知道,所谓的天道根本没有那么灵验,随叫随到一触即发。人要想讨回公道,往往还是靠人自己的抗争。

贾化并不是真的畏罪潜逃,他没有那么傻,会做这种死路一条的事情。

那天晚上在贾府附近,下人和百姓们看到的偷偷摸摸逃跑的那个贾化,是谢渊渟派他手下的浩峥易容假扮的。为了可信度,甚至让浩峥去贾化的妻妾儿女面前一一露过了脸。浩峥最擅长的就是易容术,事先在贾化身边潜伏个一两天,就能把他的神态行为举止模仿个八九成,连他最亲近的亲人们都觉察不出来。

真正的贾化早就被谢渊渟派人带走了。审出来的供词,跟白河县县令说的基本上一致。

至于他上头的人,则是益王和益王妃,在这之前两人亲自来过右安郡见他。不过这个主意并不是对方想出来的,只是要他想办法陷害太子,他便提了这个计策。煽动灾民们以为是朝廷要杀他们灭口的流言,也是他派人散播到奉平郡去的。

如果是由朝廷捉拿贾化,提回去三司审理的话,益王一派一定会使尽各种手段救贾化脱罪,这些供词不可能审得出来。而之前为了尽快给贾化定罪,不得不先让他“畏罪潜逃”,现在就算审出了关于益王夫妇的供词,也已经拿不出去了。

不过这没有什么区别,反正即便没有任何证据,建兴帝也心知肚明幕后的最终指使者是益王一派,但照样不会处罚益王。

这件事,表面上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

瘟疫爆发两个月之后,南方三郡的疫情已经基本上平息下去,灾民们也得到了安顿和救济。

京都的情况更加不成问题,瘟疫来得快去得也快,大半个月之内就已经被压得冒不出头来,只剩下收尾的工作。

宁霏和白书夜早就从南方回到京都。他们两个完全是志愿南下,太子虽然不赏不罚,但建兴帝得知他们提供的帮助之后,还是特意传他们进宫,好好奖赏了一番。

宁霏除了金银珠宝房产地产以外已经没什么可赏,白书夜则是连这些都不怎么放在眼里。这场瘟疫过后,建兴帝还真挺穷的,他以前在江湖上救个人,对方的酬谢可比建兴帝大方多了。

十几年前建兴帝曾想让他入驻太医院,以他的医术,妥妥的一进去就是品级最高的太医。但他一口拒绝,甩袖子就走人了。这次建兴帝仍有此意,他也仍然没有答应。

建兴帝倒也没有勉强,听说白书夜已经在京都买了宅子,又赏赐了不少东西,希望他能够经常留在京都。那意思就是想让他当个客串太医,有什么急事的时候可以请他过来帮忙,反正他是宁霏的师父,这一层关系总是能攀得上的。

两人出了皇宫,宁霏问白书夜:“你怎么不趁机让皇上给你跟娘赐婚?”

白书夜不屑地哼了一声:“我一个从民主社会来的现代人,用得着这封建制度下的包办婚姻?”

宁霏:“……”

是谁之前追不到李长烟的时候说想要包办婚姻把李长烟包办给他的?

……

京都郊外,一座农庄上。

庄子不大,看过去跟京郊田野上的大多数庄子并无二致。十来亩的地,环绕着中间一个小院子,平平无奇。这个春末夏初的季节,正是农作物生长最茂盛的时候,地里一片青翠。

傍晚时分,在地里劳作的农夫们三三两两地停下了劳作,返回小院。

这些人看过去都是庄子上雇来的长工,非常普通的乡下农家汉子,穿着粗布衣服,皮肤晒得黝黑,身上沾满泥土,一双双大手上全是粗糙的老茧。

傍晚收工回来,本来应该是开饭的时候,但却没有一个人走向炊烟袅袅的厨屋那边。

大部分人进了小院,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只有几个人走到小院边上的一座棚屋那里,从头到脚用大块的纱布裹得严严实实,打开了棚屋的门。

里面冲出来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棚屋的地面上,赫然躺着二十来个人。这些人全都形貌枯槁,骨瘦如柴,脸色要么惨白要么蜡黄要么死灰,满脸都是病容。

其中大部分人不省人事地躺在那里,毫无声息,也不知道是死是活。一小部分人还在痛苦地辗转呻吟,像鸡爪子一样干枯的手抓着胸口,虚弱地咳嗽着,咳出来的都是带着血丝的浓痰。

进来的那些人,一个一个探过地上病人们的鼻息和脉搏,记录下来,最后把情况报给站在门口的一个人。

这人同样全身裹得密不透风,看不见容貌,只是从身形上看,是个颇为年轻的男子。尽管跟周围众人是一样的装扮,但他淡淡地站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就有一种首领般高人一等的气质。

“副宗主,二十个染了新疫病的病人,都是严格按照朝廷发布的瘟疫药方服药,十天内已经有十四人死亡。剩下的六个人病情也已经严重恶化,其中三人最多就只能撑到明天了。”

那个被叫做副宗主的人点了点头。因为口鼻上也蒙着厚厚的纱布,所以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模糊,辩不出音色来。

“还是太慢了点,继续想办法加强毒性,提高新疫病的发作速度。等到能在七天之内夺人性命的时候,再散布出去。”

众人应道:“谨遵副宗主吩咐。”

……

京都,李府。

宁霏和白书夜去南方之前,早就给府中交代过预防瘟疫的方法,所以这次瘟疫蔓延到京都,李府里除了一两个下人以外,谁也没有染病。

白书夜走之前,李庚就再次找他商量过和李长烟的亲事。即便是现代人,女儿三十多岁没嫁人,当父母的也免不了着急,更何况李家人是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就算思想再开明,那也是相对于这个封建时代而言,但总体上仍然是持着传统观念的。

白书夜正巴不得,一口答应下来,从南方回来就把亲事提上日程。

李长烟毕竟是女儿家,之前还信誓旦旦说不嫁人更不会嫁给白书夜,现在总不能这么快就自己打脸说“好啊你来啊嫁就嫁”,没说拒绝也没说同意。

反正她没拒绝,白书夜就理所当然地当她是默认同意了。挑了个最早的日子,派人先把聘礼送上门来。

他别的没有,钱有的是,也不太懂这古代送聘礼的规矩,反正就是一个“多”字,壕气冲天地派了整整一条街的队伍过来,人山人海拉风无比,轰动了整个京都,李府周围的街巷都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正文 031 我们今后就是夫妻

民间嫁娶的聘礼不能超过一定的抬数,六十四抬以上就是官家的规制,超过这个数量就是逾矩。李家虽然是官家,但白书夜是平民,最多也只能六十四抬,这一点他还是知道的。

但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能六十四抬是吧,好嘛,不超额就是,但是没有人规定这一抬到底能装多少东西啊。

于是他送去的聘礼的每一抬,全是丧心病狂地十几个箱笼捆在一起,堆得跟座山一样,每一抬都至少得要四个人来抬,而且这四个人还非大力士不行。

这还不算,这四个人除了挑的担子以外,背上还得背着,手上还得提着,头上还得顶着,以致于一个个走出来的时候,根本不像是在送聘礼,而像是在街上玩高难度杂耍。围观的百姓们看得纷纷叹为观止。

抬进来的所有箱笼,李府里的空地都摆放不下,占了好几个房间。

很多人家为了充面子,抬数虽然能凑满三十二抬六十四抬,但很多抬都是勉强凑数的,根本没有装满,只是做个样子而已。而现在这些箱笼,一个个都快要撑爆了,里面的东西全是硬塞进去的,开箱的时候箱子都坏了好几个。

李庚和李长云看着都十分欣慰。虽然李家不图这些聘礼,但送得越是实在,就越是表现出对方的心意。

想起当初李长烟嫁给宁茂,因为是千里迢迢的远嫁,只能一切从简,有委屈也只能放着,更是觉得两者天差地别。

两人的婚期定在九月初,在宁霏出嫁的日子之前,这样宁霏到时候就是从白家出嫁,有正儿八经的婆家。

白书夜送完聘礼之后,李庚又留他在李府多坐一会儿,白书夜谢绝了。

“今天有点咳嗽。”他的脸上带着口罩,声音有点闷闷的,“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染上了瘟疫,怕传染给你们,保险起见,还是不留在这里了。”

京都的瘟疫已经快要消失了,之前生病的人绝大多数都已经康复,现在偶尔有一两个人碰上瘟疫的尾巴,在这个时候染了病,只要立刻吃药,几天内就没事了。

当大夫的因为最经常跟患者接触,被传染的概率也是最大的,太医院的很多人在南方的时候就都已经染过瘟疫。

白书夜和宁霏因为格外小心谨慎,运气也比较好,两人至今都还没有事情。

就算是得了瘟疫,问题也不大,李庚并不怎么担心,送了白书夜回去。

但白书夜这一回去,他的病情就朝着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方向去了。

开始时他的症状跟瘟疫初期一模一样,咳嗽、鼻塞、头晕、耳鸣、发热。但抓了药吃了,半点不见起效,两天内病情就加重到无法起身,呼吸困难,痰中带血,比疫病中期的情况还要糟糕。

医者不自医,医术再高明的大夫,往往偏是没法给自己看病。宁霏得知之后,立刻和李长烟一起,赶到了白府那边。

看见白书夜时,她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李长烟看她脸色这一变,看得心惊肉跳:“怎么样?”

宁霏在白书夜身边坐下来,给他诊脉:“暂时还不好说,但这肯定不是普通的瘟疫。”

她这两个月以来,见过无数得了瘟疫的病人,对病症了若指掌。白书夜的症状跟瘟疫症状一模一样,但瘟疫就算是恶化得再快,在完全不吃药的情况下,从刚刚染病到病症后期,至少也需要十来天的时间。

白书夜的身体素质和免疫力远比一般人来得好,这么多年几乎都没怎么生过病,而且还是有严格服药的,这才三天不到,就已经严重成这个样子,以前的瘟疫绝对做不到。

白书夜强撑着让宁霏扶他半坐起来,看了看他自己咳出来的血痰。那已经不是痰,而几乎全是鲜血了。

“咳咳……”他吃力地捂着胸口,“瘟疫病毒突变了……这是新的疫病……”

突变是自然界的常见现象之一。数以十万计的病人,无数的病毒,在这里面出现变异个体是很正常的事情。

白书夜前世里在现代的时候,也见过疫灾中出现特殊的病例。突变带来的后果是完全不可预测的,有的是治疗无效,有的则是不需要治疗就能自己康复,谁也不知道命运会在这里对他们开什么样的玩笑。

现代出现的变异个例,都是医学研究的宝贵资源。但古代显然没有这么完善便捷的条件,就算是有这样的个例,也未必能发现得了。

白书夜之前并没有考虑得这么周全,一来是条件不允许,二来即便是出现了新的更严重的疫病,能传播开来的概率也极小极小。因为十万人里面也许只出现这么一个人,这区区一个人的传染力量是很有限的,可能根本没机会传染给另一个人,这个变异的新种类就已经被历史的洪流淹没消失了。

他难道偏偏就是这个倒霉蛋,中了这个比中彩票还要小的概率?

“我再给你开新的药方。”宁霏眉头紧蹙,“你只要静下心养病就行。”

白书夜点点头。宁霏早在十几岁出师的时候,就已经传承了他的几乎全部医术,只除了一些来自现代的技术,反正她在这个时代也用不了。这么多年下来,她的医术应该并不逊色于他。而且他现在也实在是没法自己给自己看病。

宁霏又对李长烟道:“娘,你这段时间还是别靠近师父了。我不知道这种新瘟疫的传染性如何,在确认之前,最好只由我一个人待在师父身边。”

李长烟立刻拒绝:“不行!你怎么能一个人冒这种险?具体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来照顾他!”

宁霏摇头:“师父得的是从来没见过的病,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应该如何治疗,只能看情况行事,这不是能对你交代得清楚的。他需要的只是我的医术,多一个人冒着被传染的风险,没有意义。”

李长烟坚持:“就算是这样,谁也不知道这需要多少天时间,你也不可能一直不眠不休,总需要一个帮手。”

白书夜咳嗽了两声:“让其他人来帮霏儿就可以了……长烟,你立刻把我得病的事情上报朝廷,提醒所有人警惕,让五城兵马司派人出去,在京都和京都周边探听有没有人得了治不好的瘟疫,或者是病情突然恶化无法好转……咳咳……如果有的话,无论对方是谁,一定要第一时间把这些人隔离起来。否则这种新型瘟疫一旦扩散开来,全京都的人,包括李家在内都要遭难。”

他知道李长烟放心不下宁霏,同样能让她放心不下的,还有李家的亲人们,所以他故意着重提到了李家人。

如果他自己就是突变病毒的起源,那还算是好的,他现在已经被隔离了,不会传染出去。但如果这个起源是在别人身上,而他是从别人那里传染来的话,那现在这个传染源还在外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晃悠着,会成为极大的隐患。

李长烟果然答应下来:“好,我这就先去告诉家人,等会儿再回来看你。”

但事态的发展远超过白书夜的预料。已经不需要李长烟上报朝廷,在当天下午,京都就接连发现了两三起病例,跟白书夜一样,是加重加快版的瘟疫,而且吃药治疗没有任何效果。

这个消息当时还没有引起众人的重视,李长烟去五城兵马司的时候,对方还觉得是她小题大做,只是敷衍地答应了一下。

但第二天,病例就暴增到了十二例,这时候五城兵马司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立刻开始着手隔离这些病人。

可惜似乎已经来不及了。第三天,京都加上京郊出现的病例是四十多例,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长,很快就惊动了包括建兴帝之内的朝廷。

众人一开始的时候都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上一场瘟疫不是刚刚才走吗?怎么又冒出来一场新瘟疫?

这两场瘟疫根本不是一个概念。之前的只能算是流行病,跟风寒水痘什么的差不多,流行一段时间就过去了,有惊无险。

而现在的,才是真正的灾难。

新型瘟疫像是爆炸一般在京都扩散开来,传染性比以前更强,很多根本没接触过患者的人也莫名其妙地染上了病。而且病情来得又快又急,三五天内就能让一个原本生龙活虎的成年人倒下,原先的药方没有任何效果。

短短数日之内,京都已经病倒了上千人。一开始时虽然采取了隔离措施,但现在根本控制不住这么庞大的人数。

而且隔离似乎也没有多大作用。新型瘟疫的爆发一开始时是在京都,这之后立刻彻底封锁了整个城市,不允许进出。但离京都还有相当一段距离,地理位置独立的京郊村镇上,照样都能爆发出新的病例来。

只有之前得过瘟疫后又康复的人,已经有了免疫性,在这次的新型瘟疫中无一染病,倒是成了逃过一难的幸运儿。

有人发现这一点后,以为只要染上旧的那种瘟疫,就不会得新的这种致命的瘟疫。于是便特意去找来得了旧瘟疫还没恢复的人,想从对方那里传染到旧瘟疫,然后自己也能获得免疫性。

但上一场旧瘟疫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剩下还没恢复的人寥寥无几。这种免疫的说法传开之后,旧的病人成为了人人疯狂争抢的香饽饽。

人在死亡威胁下的求生欲极其可怕。众人成群结队地聚集在一起,挨家挨户地打听搜查那些旧的病人,最后甚至导致京都出现了一起疯狂的血案。

一个还未病愈的老乞丐,被无数蜂拥而来的人撕扯过来争抢过去,为了能够传染到他身上的旧瘟疫,他的脸和喉咙都被众人抓得血肉模糊,最后人群在惊慌中散去,只剩下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横陈在小巷里。

可惜,这般的疯狂和残酷,也没有救得了这些人。因为从染上旧瘟疫开始,到完全恢复健康后产生免疫性,这期间至少需要十天到半个月。但新的死神并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他们还没有从旧的瘟疫中康复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再次染病了。

京都陷入了一片严重的恐慌和混乱之中,远甚于之前的那次瘟疫。五六天后,就有身体最弱的病人病重死亡,更是让全城弥漫上了一层恐惧的阴影。

宁霏没空去理会外界的这些情况,她这么多天下来,一直把自己和白书夜关在白府的房间里面,几乎完全与外界隔绝。另外派人以武力守住房间,谁也不允许进入,李长烟屡次想要闯进来,都被守卫强行拦在了外面。

她自己也是足不出户,有需要什么东西,就传话出去让外面的人送进来,她待在里面,一门心思救治白书夜。

这几天里宁霏已经换了三次药方,针灸的方法也是一变再变,白书夜的身上都快要被她扎成了筛子。

白书夜的病情总算是勉强被她拖住了,外面的人染病七八天后就濒临死亡,而白书夜已经撑了十来天。

但是这拖住也仅仅是拖住而已,白书夜的情况仍然很糟糕,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不醒的状态,仅仅是不再恶化,一点要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宁霏自己也是疲惫不堪。几天下来不眠不休的劳累还是次要的,真正让她觉得绝望的是,她已经尝试过了所有她能尝试的方法,现在能做到的,已经是她医术水平的极限。除非给她足够的时间去慢慢试验新的治疗方法,可白书夜的情况,显然等不了那么久。

她实在撑不住,靠在那里正要打个盹的时候,房门砰地一声巨响,被人打了个粉碎,门板四分五裂,倒了一地。

宁霏吓了一跳,抬头看去,一片弥漫的扬尘中,一身红衣的谢渊渟从敞开的房门处大步走进来,脸色沉得犹如山雨欲来风满楼。

“你……”

宁霏朝门外看去,就看见本来守在门口的辛夷已经不省人事地倒在了地上,外面院子里的守卫也全都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

她让这些人守着房间不准放人进来,李长烟虽然焦急担忧,但不会真的动起手硬闯进来。而谢渊渟显然就粗暴得多。

“别进来!会传染给你的!”

宁霏看见谢渊渟脸上连口罩都没有带,第一个反应就是把他往外推,被谢渊渟抓住了手腕,他的声音和脸色一样冷沉。

“我已经得过瘟疫了,不会被传染的。”

宁霏这些天熬下来,人都累懵了,被他一说,这才想起来他确实是有免疫性的。

刚到左安郡幽州不久的时候,有一个重症病人呼吸困难需要帮助,偏偏那病人是个长得十分英俊的年轻小伙子,被谢渊渟看到了,死活不肯让宁霏碰他,自己上去给病人辅助呼吸。

他从来没做过这种工作,动作自然不熟练,结果不小心碰到了那病人咳出来的血痰,也染上了瘟疫。不过那时候瘟疫药方和疗法都已经很完善,他只是咳嗽发热了几天,很快就又生龙活虎跟没事人一样了。

谢渊渟沉沉地朝床上躺着的白书夜扫了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宁霏,他的眼底全是翻涌的腥红之色,一眼看过去深不见底,让人想起地狱里在黑暗中滚沸的血池。

“为什么连通知都不通知我一声?你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这么多天,我要是没有从外公那里听说的话,是不是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你这一面?”

等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再也不会用那双美丽灵动的眼睛望着他,不会对他露出甜美可爱的笑容,或者哪怕像是在他的记忆里,能用愤怒仇恨的神情对着他也是好的……

这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惧。

他再也不要经历那样的一幕。

谢渊渟在盛怒时那种疯狂而血腥的样子,宁霏曾经见过,可那怒火并不是冲着她来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谢渊渟用这么可怕的神态对着她。

宁霏赶紧把声音放弱了两分。倒不是被谢渊渟吓的,而是这人本来就正常不到哪里去,她要是说错了话,万一再刺激到他的话,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她现在实在是经不起其他折腾了。

“我是想到你肯定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待在外面等着,而你不懂医术,进来又帮不上什么忙,所以觉得没必要叫你来而已……”

为了充分照顾面前这位神经不正常人士的情绪,她说这话的时候,样子显得特别柔弱委屈,整个人仿佛都收了一圈,小小地缩在那里,可怜巴巴的,好像生怕谢渊渟一个不高兴就能把她拍死一样。

谢渊渟望着她半晌,深深呼吸了一口,竭力把眼中翻涌的猩红之色压下去。

他伸出一只手,捧着宁霏带了口罩的脸颊,手指在上面轻轻抚摸过去。

“再过三个月我们就要成亲,今后就是夫妻。无论有什么事情,一定至少要让我知道,就算我帮不上忙,我也想陪在你身边。”

因为最近连续爆发瘟疫的事情,宁霏都已经快忘了他们成亲这一回事,没想到居然已经近在三个月之后了。

不过,如果这场瘟疫不能平息下来的话,他们的婚事肯定无法如期举行,也不知道会被推迟到什么时候。

总之这不是她现在首要考虑的事情,所以她只是乖乖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谢渊渟的语气已经缓和下来:“我也不是平白无事来打扰你给师父治病的。之前得过瘟疫的人,这次不会染上新的疫病,这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宁霏嗯了一声。白书夜说这是因为已经得过病的人身体里面有了抗体,所以终生免疫。但这也无济于事,就算是放在现代,医学技术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把任意一种传染病的抗体从人身体里面提取出来,更何况在这什么设施都没有的古代。

“这些免疫的人并不是没用的。”谢渊渟说,“前两天有人发现,把免疫者的血当做药来喝,对新的瘟疫似乎能起到一点效果。”

这是前两天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发现的。这家的老爷得了新型瘟疫,命在旦夕,家里的小妾是免疫者,生怕老爷死了不分家产给她,于是来了一出割血救夫的戏码。本来只是想感动一下老爷,并没有抱着什么指望,没想到歪打正着。那老爷病重怕死,也不嫌人血恶心,喝下去之后,病真的稍微好了起来。

正文 032 他怎么甘心?

可想而知,这个消息一传开去,免疫者们又成了被盯上的目标。这两天里京都城里更加混乱,无数的下人奴仆,街头流浪汉和乞丐、以及贫苦的平民百姓,被强行抓去放血救治病人。凶案屡发,不知道多少免疫者因为被放血而丧命,五城兵马司连管都管不过来。

这事情是刚刚发生的,宁霏还真不知道。

不过,免疫者的血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只能让病情稍微好转一点而已,此后就是喝再多的血,把自己撑死了都没有用。不然的话,早就有人来告诉她瘟疫有救了。

“现在外面的人都是直接喝生血下去。”谢渊渟说,“我想这血既然有作用的话,不知道能不能用来作为药引之类,经过炮制处理后,也许效果会更好。”

“有可能,值得一试。”

宁霏这几天下来用过了各种方法,都已经快要绝望了,现在出现一线新的曙光,不管到底能不能带来转机,她总是要抓住这个机会去试一试的。

宁霏立刻吩咐下去,在白府和李府外面的街道上设了采血点,收集免疫者的血液。她当然不可能像外面的人那样直接把人割伤了放血,用的是白书夜在很早以前就设计制造出来的针管,扎入静脉血管里面抽血。

古代设备条件有限,铸造出来的针头比较粗,也没有橡胶,只能用洗净消毒过的动物小肠来当做管子,用虹吸原理把血抽出来。

不过这跟血淋淋的割腕放血比起来,已经算是好多了,一次采的血液也不多,不会影响健康人的身体状况。加上宁霏给提供血液的免疫者一笔不小的报酬,一时间,周围大街小巷闻风而来献血的免疫者就排成了队。

没有其他会用针管采血的人,宁霏只能亲自采血,谢渊渟在她旁边帮忙。

检验献血者到底是否是免疫者,本来是个问题,因为免疫者没有什么区别于一般健康人的特征,无法看出来对方到底是否已经得过旧瘟疫。免不了有些人明明不是免疫者,也贪图那一笔报酬,上来滥竽充数。

不过谢渊渟的办法相当之狠。他直接拿了一盆带有新型瘟疫患者咳出来的血痰的水,放在每一个献血者面前,你说你是免疫者对吧,那就用这水洗把脸,反正免疫者是不会染病的。要是不敢泼,那就肯定是在撒谎了。

现在天气炎热,就算是有冰镇着,新鲜血液也存放不久。宁霏采了一早上的血,有十多个人,看看血量差不多了,就准备今天先到这里,用完了之后再采。

她正要收工的时候,又有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过来,想要献血。

宁霏本来说已经够了,那老妇人苦苦求她:“姑娘,再加上一个吧,老婆子的孙女儿被一群人割伤放血,现在只剩下一口气了,需要救命钱送她上医馆治伤……求求姑娘了,老婆子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儿了……”

宁霏的东西还没收拾起来,想着多她一个不多,便答应了。谢渊渟照例让人把那盆血水送到老妇人的面前。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鹤发鸡皮老态龙钟,佝偻着腰身,仿佛多走几步路都走不动的老妇人,这时候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下子把那盆血水朝着宁霏掀翻了过去!

“哗啦!”

整盆血水朝着宁霏泼过来,谢渊渟在旁边大惊失色,电光石火般扑过来,挡在宁霏的前面。

“躲开!”

大部分的血水被他挡了下来。但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两人都是猝不及防,这么短的距离内难以反应。而且水这种东西毕竟不比暗器之类,一大盆泼过来,只靠一个人的身体根本不可能一滴不漏地全部挡住。

宁霏在谢渊渟的身后,脸上和身上都溅上了血水,血水泼到石板铺就的地面上后飞溅起来,她的裙角也被打湿了一大片。

谢渊渟猛然回头看见宁霏,完全顾不上理会那个老妇人,冲过去先把她脸上沾了血水的口罩扯下来。

口罩是里外两层布夹着中间一层棉纱做成的,因为要透气,防水性能就高不到哪里去。平时阻挡个飞沫和偶尔溅出来的一两滴水没有什么问题,但这次溅到她脸上的是一大片血水,口罩翻过来一看,已经渗透到了最里面一层。

谢渊渟飞快地脱下自己的外袍往宁霏身上一裹,把她身上溅了血水的衣裙也全部都撕了下来,扔到一边。

“先回去洗个澡,这里的事情我来处理!”

宁霏也知道事态严重,没有多说,立刻回了白府。

新型瘟疫的传染性比之前更强,她照顾白书夜的时候一直都是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一丁点可能传染的东西都不敢沾上。现在被这么一泼,也不知道有没有事情。

那个老妇人在掀翻盆子泼了血水之后,本来立刻就想要服毒自尽,执箫的动作比她快得多,抢先一步卸了她的下颌点了她的穴道,把她藏在牙齿里的毒药取出来。

老妇人本来还一脸强硬不甘的冷笑,被谢渊渟看了一眼,见到谢渊渟的目光之后,表情顿时僵在脸上,笑不出来了。

“带回去慢慢审,问出背后指使的人是谁。”

谢渊渟急着回去看宁霏,没有工夫耗在这老妇人身上,只是对执箫扔下这一句,又吩咐其他人把宁霏采到的血液带回去,自己先去了白府找宁霏。

宁霏一回去后,立刻吩咐下人烧水洗澡,而且用的是淋浴。正在房间里面冲水的时候,谢渊渟从窗户外面闯进来,吓得她赶紧抓过一件外裳披上,躲在挂衣服的屏风架子后面。

谢渊渟不看见她就觉得不放心,仍然想进来:“你怎么样了?”

宁霏从屏风后面砸了个枕头过去:“什么怎么样,有没有染上瘟疫也不是这一两个时辰内就能看得出来的。出去!”

新型瘟疫在人体内也是有一定潜伏期的,比旧的那种要短很多,不过有时候也会有好几天。

这之后的两三天,谢渊渟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宁霏身边,怎么赶都赶不走。宁霏无可奈何,最后也就随他去了。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染病,但她不能因为这个就停下白书夜那边的救治,仍然是天天过去给他针灸开药,与此同时开始研究收集回来的一批免疫者的血液,从京都招募了一群新型瘟疫的病患,试验免疫者血液的作用。

结果让她很失望,免疫者血液似乎只有在最新鲜的时候有效果,如果用来提炼,或者加入药中一起熬制的话,血液变质,抗体也失去活性,反而一点用都没有了。

要是有千年之后的技术,大概能把血液中的有效成分提取出来,但现在什么也做不到。

这时候距离宁霏被泼血水,已经过去了三天,她身上还没有显露出什么病发的征兆。要是这段潜伏期过去,仍然没有发作的话,那就是没有染上瘟疫了。

宁霏还不肯放弃,打算换个不破坏血液性质的方法试试看。但这个时候,她终于出现了咳嗽和发热。

她还是没有足够幸运地躲过这一劫。

瘟疫一发作起来就是病来如山倒。病情飞快地恶化下去,咳血,高热,全身酸痛,呼吸困难,仅仅两天之内,她就跟白书夜一样,躺在了相邻的两个房间里。

所有人看着病倒的这两个人,都觉得更加恐惧和绝望。

医术最高的两个人都倒下了,连能够研究治疗方法的人都没有,这场瘟疫还能不能平息得下来?

谢渊渟因为不用担心被传染,现在完全是由他来照顾宁霏,白天黑夜地守在宁霏身边。另一边,也没人再拦得住李长烟,李家众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能任由她去白府陪着白书夜。

宁霏的病情恶化得比白书夜更快。因为白书夜之前有她在,她在很大程度上拖住了白书夜的病情,而现在没有人能够给她诊治。

医者不自医,开始的时候她还能勉强给自己诊脉,但后来病情越来越重,她的精神和感知能力都严重下降,这种时候诊出来的结果也不准确,还不如不诊。

谢渊渟能做的,就只有按照宁霏之前给白书夜开的药方,给她抓药熬药。但宁霏的药方是针对白书夜开的,她跟白书夜的身体状况差别很大,药方适用于白书夜并不意味着适用于她,所以这照搬过去的药方,在她身上更加没有效果。

谢渊渟用尽了各种方法,但他不懂多高深的医术,能做的比宁霏之前更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宁霏的病情一天天地重下去,越来越衰弱,越来越苍白,憔悴的面容上毫无生气,透出一种油尽灯枯般的死亡阴影来。

她的体温高得好像随时能把她整个人烧成灰烬;她的鲜血仿佛在血管里一点点地停止流动,干涸枯竭;平常人再自然再容易不过,甚至都觉察不到的每一次呼吸,对她来说都艰难无比,仿佛每吸进去一口气就少了一口气,每呼出来一口气就带走她身体里的一点生命。

谢渊渟第一次感觉如此无力。

他已知的所有人里面,她和白书夜已经有着最高的医术,连他们两个自己都病倒了,他根本不知道还能去找谁来救她。

若是有人要杀她要害她,他便是毁灭了这整个世界,也会护她周全。可现在威胁她生命的是他所无能为力的疾病,是人类从古至今永远战胜不了的自然规律,他就算是毁天灭地又能如何,仍然救不了她。

他可以把那个泼她血水的幕后指使者抓出来,可以调查这场新型疫病的源头是否有阴谋,可以以最可怕最残暴的雷霆手段为她报仇,但那都没有任何意义。他想要的不是报仇,只是她能够好好地活着。

上一次,他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圆血祭,变生死,追魂魄,斩轮回,逆天改命带她回来。但生与死自有天道尊严,并不是人力可以轻易操控,这一次,他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他没有未来。她如果死去的话,他即便是随她而去,也永远不会有再见到她的机会。

早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没有退路可走。但重生回来一次,这一世他都还没有得到她,没有跟她过完可以让他死而无憾的一生,甚至连她想要报仇的愿望都还没有完全实现,她就已经要再次魂归青冥。

他怎么甘心?

正文 033 虐完发糖了

宁霏病倒后的第六天,灵枢来到白府。

灵枢这段时间去了北方,不在京都,不管是之前旧的瘟疫,还是后来出现的新型瘟疫,都没有传到他所在的地方,所以他是过了一段时间后才听说京都和南方爆发瘟疫的事情。

本来这种事跟他无关,他从不理会,但宁霏和白书夜都在京都,他放心不下两人,所以还是提前回了京都。

到京都之后,他才知道宁霏和白书夜竟然都病倒了。

灵枢在白书夜买宅子的时候就不在京都,自然没来过白府,这里没人认识他,他也没有费那个工夫去跟白府的下人们交涉,直接闯进了两人养病的地方。

白书夜尽管病倒在前,但情况比宁霏还要稍微好些,李长烟正在那里给他换衣服,灵枢不方便进去,先去了宁霏那边。

一进宁霏的房间,他的心脏就是猛然一落,像是从万丈深渊上摔了下去。

房间里面满是浓浓的中药味道,比这更加浓重的是一股绝望和死亡的黑暗气息。

谢渊渟紧紧抱着宁霏,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宁霏双眼紧闭,毫无知觉地躺在他怀里,容颜枯槁,消瘦憔悴,嘴角隐隐可见血迹,脸色犹如死人一般苍白灰暗,呼吸只剩下若隐若现的一缕游丝,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灵枢进来,谢渊渟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他整个人已经化成了凝固的雕像。

灵枢走过去,到了宁霏面前的时候,谢渊渟才面无表情地朝他缓缓地抬起头来,但似乎已经认不出他是谁,也不关心他是谁,只是把宁霏往自己的怀里裹了裹,像是一件只属于他的心爱的东西,不管变成了什么样,他都要严严实实地据为己有,别人连看都不能看到。

灵枢站在那里,望着谢渊渟怀里的宁霏,瞳孔剧烈地跳动着,平日里淡漠得毫无波澜的神情,此时犹如风起云涌的风暴前夕,一只手在袖子下面紧紧地攥成拳头。

半晌后,他才声音干哑地开口道:“把她给我。”

这句话一出,谢渊渟周身的杀气犹如爆炸一般暴涨开来,将他所在的那张床瞬间震成了四分五裂,周围的所有家具也被冲得直飞出去,轰然撞在墙壁上,开裂的桌椅和瓷器的碎片落得满地都是。

谢渊渟仍然抱着宁霏,站在遍地狼藉中间的一片空地中,全身头发衣服被真气鼓荡起来,无风自动,疯狂地猎猎翻涌,犹如神魔在毁天灭地的狂风暴雨之中降临人世。

他没有说一个字,但任何人只要看见他的样子,都能清清楚楚地知道,敢靠近他一步者,必死无疑。

灵枢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跟他动手,只是沉声道:“我也是师父的弟子。”

谢渊渟微微一震。

灵枢继续道:“你若是想在这世上找一个可能救她的人,只有我。”

谢渊渟望着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站了很长很长时间,周身犹如风暴般的杀气才慢慢地平息下来。

灵枢朝他走过去,他仍然没有把宁霏交给灵枢,但终于开了口,声音像是粗糙的砂纸在磨砺锯齿,艰难而干涩,仿佛几百年没有说过话一样,嘶哑难听得根本不想是人类的声音。

“你怎么救她?”

“我要试试。”灵枢沉声说,“有一种毒对这种疫病有效果,但我还没有把握。”

他这个发现纯属偶然。在快要到京都的时候,有一群染了瘟疫的匪徒没有钱看病,想从他这里抢钱,他当然并没有放在眼里,一把透骨三分散洒出去,直接放倒了一群人。

透骨三分散是他制出来的毒药,呈粉末状洒到空中,吸入者在顷刻间就会毙命。

但让他略微意外的是,这群人居然没有马上被毒死。本来病歪歪连说句话都要喘半天气的一群人,甚至还有了好转的迹象,活蹦乱跳地上来要教训他。

但剧毒毕竟是剧毒,只是发作稍微迟了一点,毒性大概也没那么强烈了而已。这些人没叫嚣片刻时间,还是一个个毒发身亡了。

当时他就猜到这透骨三分散可能对瘟疫有效果,不过那时候他急着赶回京都,没时间去详细研究。

谢渊渟皱起眉头:“透骨三分散?”

“这是我自己做出来的毒药。”灵枢说,“毒性很烈,毒发身亡的时间只有半刻钟左右,要以毒攻毒的话,根本不等治好瘟疫就能把人毒死。所以我才说要试试。”

谢渊渟望着怀里的宁霏:“可她没有时间了。”

灵枢也蹙眉:“我会尽量拖住她的病情。师父在她之前好几天病倒,现在情况还没有恶化到这个程度,她应该也能多撑一段时间。”

他和宁霏同为白书夜的弟子,虽然一个擅医一个擅毒,但他只是对毒术特别感兴趣而已,医术也一点不含糊,至少高出现在世上绝大多数医者不知道多少倍。要说想找白书夜和宁霏同一个等级的医术,那在他们两个之后应该就轮到他了。

灵枢给宁霏诊脉之后,重新开了药,让她的病情暂时先稳定下来。然后两人就开始试验透骨三分散的效果,从京都直接买了大批的新型瘟疫患者进来,作为试验的对象。

在这个时代,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地签了卖身契,被买者的性命就完全捏在买者的手中。就像大户人家里的下人,命都是主子的,可以随便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跟宁霏的性命相比,这两人都是不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的,用起这些试验对象来毫不手软。

透骨三分散由多种剧毒制成,这些剧毒被分离开来一种一种地试过去,最后确认真正有作用的,是一种作为主要成分的彩蛛毒。

彩蛛毒的毒性自然比透骨三分散要弱,但仍然在几个时辰内就能致人死命,普通人根本撑不住这种剧毒。及时解毒倒是可以保住性命,但对瘟疫就又没有了效果。

灵枢多次减少了彩蛛毒的用量,都没有什么效果,毒下得越少,治疗效果也就越差,这两者是一致的。

灵枢的肩上和手上停着好几只用来采毒液的五彩斑斓的巨大毒蜘蛛,对着满房间大大小小的器皿,凌乱地摆放了一地的记录册子,眉头紧蹙。

“光减少彩蛛毒的用量不行,最好是要重新培养这些彩蛛,改变彩蛛毒的毒性,但这至少要十天半个月时间,霏儿跟师父都撑不了这么久。”

京都其他染了新型瘟疫的病人,病发后七八天内几乎都会死亡,没有一个人是能活过十天的。宁霏和白书夜这么长时间下来,完全是勉强拖着,一直这么拖下去,就算最后能找出治好瘟疫的方法,身体也早就被拖垮了。

谢渊渟沉吟半晌,把手伸到灵枢手上那只毒蜘蛛面前,毒蜘蛛对他自然不像对灵枢那么温顺,碰到陌生人的挑衅,一口便朝他的手咬了下去。

灵枢一惊,连忙收回毒蜘蛛:“你干什么?”

谢渊渟在原地盘膝坐下:“我试试看。”

彩蛛毒即刻发作,他的右手上被咬中的地方,飞快地肿了起来,整只手变成一种可怕的青黑色,还在迅速朝着手臂蔓延上去。

谢渊渟盘膝坐在那里,任由剧毒沿着血液上行,不做任何压制,只是运功慢慢化解血液中的毒性。他全身露出来的地方,包括俊美的面容上,很快笼罩上一层淡淡的青黑之气,不断地变幻。

灵枢知道中了彩蛛毒是什么样的极度痛苦,有的人甚至还没有等到毒性发作而亡,就已经因为不堪忍受这种痛苦而选择自杀。但是看谢渊渟的样子,仿佛没有任何知觉一般,连眉头都没有动过一下。

“帮我抽血。”

谢渊渟把手腕伸给灵枢,灵枢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渊渟是免疫者,又中了彩蛛毒,把毒血放出来,因为他已经运功化解过彩蛛毒,毒性没有那么强烈,而免疫者的血中又含有抗体,二者结合起来,倒是说不定有意外的效果。

灵枢抽了大半碗他的毒血出来,血色比一般暗红的静脉血还要深很多,几乎就是黑红色的。

这血实在是太重要,容不得拿去做试验,谢渊渟直接给宁霏全部喂了下去。这么一点量,就算起不到什么疗效,里面彩蛛毒的毒性也不会对宁霏有严重影响。

效果立竿见影。喝下毒血之后不过一个多时辰,宁霏的呼吸就顺畅了很多。

这种瘟疫是呼吸道感染病,很多人都是死于病症晚期的呼吸衰竭,能明显改善呼吸的话,就说明确实是有治疗效果。

“你养你的毒蜘蛛去。”谢渊渟说,“霏儿和师父这边我来拖着。”

灵枢蹙眉:“你的血不够。”

就从这需要的血量来看,谢渊渟就算把自己放成人干,也未必救得了宁霏,而且还有一个白书夜。

“所以你的动作给我快点。”谢渊渟淡淡道,“我这边会另外去寻找内功高强的免疫者,但不一定能用,主要还是要靠你这边。”

他手下的人里面有很多已经得过旧瘟疫的免疫者,但功力能达到他这个水平的很少,有足够强大的意志力对抗中毒痛苦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灵枢二话不说,进了他专门用来养彩蛛的房间。

这之后的几天时间里,谢渊渟每天都会抽出半碗毒血来,先给宁霏,然后再给白书夜。

李长烟知道他在做什么,天天变着法儿地给他做补血的饮食,灵枢也给他开了药。但即便如此,每天半碗的放血量仍然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下去,像一缕单薄透明的鬼魂一样,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消散。

中间只停过一天,是因为他身上彩蛛毒的毒性已经在他的化解下渐渐消退,他担心毒血没有足够的效果。于是又让彩蛛咬了一次,暂停一天没有抽血,因为再抽下去的话,他自己怕是就没有那个功力去化解彩蛛毒了。

这期间,他的不少下属都赶到了京都,也试着让彩蛛咬过,但是都无法像他一样坚持下来,最后不得不找灵枢解毒。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减弱彩蛛咬人时的毒性,提供的毒血没有多大作用。

到第九天的时候,谢渊渟终于撑不住,在一次灵枢给他抽血的时候,毫无知觉地倒了下去。

“灵枢,别抽了!”

李长烟在旁边双眼通红地拦住了灵枢。

她就算是再希望宁霏和白书夜活下去,也实在是无法眼睁睁地这么看着谢渊渟用他的性命来做代价。看着谢渊渟的样子,她就觉得哪怕只是从他的身体里面再多抽出一滴血来,他就会一下子破裂成无数苍白干枯的碎片。

灵枢望着谢渊渟,面沉如水,眼中也有隐隐的挣扎之色。

“再坚持一天……我的第一批彩蛛毒今天已经可以在人身上试验了,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就可以用在霏儿和师父身上。”

李长烟双眼一闭,眼中有泪水滑落下来,不忍心再看下去,走出了房间。

……

白府里面黑沉沉笼罩着一片死亡阴影的同时,京都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这一次的瘟疫是百年不遇的级别,京都除了以前得过旧瘟疫的免疫者以外,超过半数的人染病,这些人在十天内死亡的概率近乎百分之百。

街道上到处都可以见到濒临死亡或者已经死亡的人。不仅仅是平民百姓,达官贵族家中也不能幸免,甚至连宫里都有染病的皇室宗亲、后宫妃嫔和宫女太监。

因为病倒的朝臣太多,早在大半个月前,建兴帝就不得不暂停了例行的早朝,每天先去各个朝臣家中问过一遍,谁今天还没有染病,就抓紧时间立刻来宫里聚会商议。官衙的公务几乎全部停办,朝廷大部分部门都陷入了瘫痪状态,乱成一片。

京都早就已经封了城,每次打开城门的时候,只有一车又一车堆积成山的尸体被运出城外,在城郊无人的荒野上集体焚烧,冒出来的滚滚黑烟数十日不散。

这时候,京都郊外的一个小县城里,出现了一位能够驱除瘟疫的得道高人。

这位高人法号为玉虚真人,据说是云游四方归来,有高强的法力神通。他的说法是瘟疫并非只是传染性的疾病,而是邪祟兴风作浪所致,想要治好瘟疫,首先必须驱邪。

百姓们一开始并不相信这个看过去相貌平平,衣着普通的老道人,毕竟自从瘟疫爆发以来,打着治病的幌子骗钱的所谓妙手名医和高僧法师,到处多了去了。

但玉虚真人并不收人的钱,也没有大张旗鼓地给人做法,只是烧了一张符纸并着几种稀奇古怪的粉末状药物,把烧剩下的灰烬交给病人,让他们回去服用。

反正不要钱,有病重濒死的人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回去试着服了一点,原本已经病得半死不活,竟然渐渐地好了起来。

这一下消息传开,玉虚真人顿时大名远扬。

他救治瘟疫病人不收一分钱,而且是药到病除立竿见影,从周围各个村镇县城慕名而来找他救命的病人,几乎没把那个小县城挤爆。

玉虚真人慈悲心肠,来者不拒,他的救治方法又简单得很,短短数日之内,就有成百上千个瘟疫病人被他救回了性命。

名声传到京都,建兴帝火速召玉虚真人进宫觐见。

玉虚真人并未隐瞒他治病救人的方法,只是他玄之又玄地说了一大通,都是驱邪净化的术法之道,建兴帝根本就听不懂。

这种得道高人自有修为,跟寻常医者自然不同,就算要他把方法传授出去,别人也未必能用得了。

建兴帝最后就一句话,问他能不能平息这次瘟疫?

玉虚真人的回答是可以,不过他需要一段时间和足够的场地来做法,而且他一个人不可能忙得过来,希望能把他的弟子们也接到这里,给他打下手。

建兴帝早就被京都肆虐的瘟疫搅得焦头烂额心力交瘁,有谁能够平息这场瘟疫,对他来说简直就像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一般,玉虚真人就是再提出比这多十倍的要求他都能答应。立刻在宫里开辟出了一座宫殿给玉虚真人,并派人去把他的弟子们接进宫来。

这段时间里,玉虚真人就先为那些皇亲贵族、后宫妃嫔和朝廷重臣治病。

建兴帝年轻的时候,本来根本不信佛教道教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老了以后,反而觉得精神上需要有信仰来慰藉。

这时候亲眼见识过玉虚真人的本事之后,对他更是信服,当即把玉虚真人奉为上宾,有求必应。

……

白府。

宁霏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再一次地看见以前见过好几次的熟悉的画面。有一个人抱着她,在空茫寥落的天穹下,一步一步地往灰白的地平线尽头走去。那孤独而又坚定的背影,在风霜雨雪和星光月色之中,一寸寸地丈量过大地漫长的轮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了这些画面,她觉得很难受,胸口剧痛,喉咙梗塞,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这些景象的碎片,像是双翼上带着图案的蝴蝶一般,在她的眼前捉摸不定地飞来飞去。而她仿佛一直置身于地狱的烈火之中,全身被焚烧得灼热难耐,手脚却被烧红的铁链镣铐紧紧锁住,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

也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她的眼前终于不再浮现出那些破碎的画面,周围熊熊燃烧的地狱烈火也渐渐熄灭。她的身体凉爽下来,胸口的疼痛和憋闷一点点退去,终于可以开始顺畅地呼吸。

宁霏缓缓地睁开眼睛。

外面的光线很明亮,她一下子适应不了,被刺得又闭上了眼睛。

“霏儿。”

旁边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子声音,宁霏转过头去,灵枢正坐在她的床边,伸手过来,探了探她前额的温度。

“烧完全退了。”

灵枢的脸色很苍白,透着疲惫之色,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影,也不知道已经多少天没有好好睡过了。他收回落在宁霏前额上的手,又拉过她的右手手腕,给她诊脉。

宁霏朝周围看了一眼。这是一个单独的房间。她最后记得的事情,就是她病发的时候,谢渊渟在她身边照顾她,但她还是病得越来越重,白书夜的情况也一样糟糕。

“师父怎么样了?谢渊渟呢?”

“师父没事。”灵枢说,“我找到了治好瘟疫的办法。”

宁霏松一口气,紧接着又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第二句话呢,谢渊渟在哪儿?”

灵枢没有马上回答,沉沉地望着宁霏,那目光看得宁霏的心脏一下子就揪了起来,空落落地悬在喉咙口,又有了病重时候那种喘不上气无法呼吸的感觉。

她抓住灵枢的衣袖,紧紧地盯着他。

“他没事吧?”

灵枢仍然望着她,眸中的神色深暗不明,半晌后才开了口。

“他也没事。”

宁霏一看这根本就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当即挣扎着想要下床:“他在哪?我去看他。”

还没坐起身来,就一阵头晕眼花,又一头倒回了床上,全身软得像是成不了形状的棉花,四肢百骸完全不听她使唤。

她病了这么多天,本就元气大伤,身体极其虚弱,现在才刚刚开始恢复,自然没有一下子起身的力气。

灵枢看她一脸焦急的神色,犹豫一下,还是把她扶了起来:“我带你过去。”

谢渊渟就在另一边的隔壁房间里。宁霏看见他的时候,悬在喉咙口的那颗心脏尽管落了回去,却狠狠地砸得她一阵生疼。

谢渊渟正在沉睡,可以听见他轻浅得若有若无的呼吸,但他的面容就像是幽灵一般惨白到近乎透明,连嘴唇都没有半点血色,仿佛一具用冰雪雕成的人形。

“他这是怎么回事?”

宁霏一看谢渊渟的脸色,就知道他是失血过多,拉过他的手腕过来想要给他诊脉,这才发现他的手上竟然到处都是抽血的针眼。

灵枢低声道:“他让自己中蛛毒之后,用他的毒血帮你多拖了十来天,然后我才研制出治疗疫病的药来。那十来天里他大量失血,不过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

他没有说的是,在他把新的彩蛛毒用在宁霏和白书夜身上的前一天,谢渊渟最后一次抽血之后,差点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没了性命。

以致于他不得不在救治宁霏和白书夜之前,费尽心力先对谢渊渟进行了一次抢救,拼着千钧一发的风险,好不容易才把他救回来。

谢渊渟现在确实已经没事了,虽然身体也极度虚弱,但问题不大,只要慢慢调养着,就能养得回来。

宁霏低头望着谢渊渟手臂上那十来个密密麻麻的针眼,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灵枢移开目光:“我在外面等你,有事情叫我一声。”

宁霏应了一声,仍然望着谢渊渟。灵枢在原地停顿一下,出了房间,把门带上。

谢渊渟大约是感觉到宁霏的手,这时候醒了过来,缓缓地睁开眼睛。目光一开始还是空洞茫然的,但很快就聚起了焦距,落在宁霏的脸上。

“霏儿?”

他看清是宁霏之后,脸色一变,猛地就要坐起来,伸手想要去抱她。但跟刚才的宁霏一样,大病之后没有力气突然做这么剧烈的动作,身子一软,又倒了回去。

宁霏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俯下身去,轻轻地抱住了他。

正文 034 师父娘亲的洞房

谢渊渟僵住了。

这是宁霏第一次主动抱他。

怀里的身躯很柔软很温暖,他只觉得仿佛置身于轻飘飘的云端之中,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感觉。

他伸手缓缓地抚摸上宁霏披散下来的长发。因为病了这么多天,头发没有好好打理过,显得格外蓬松散乱,像是某种毛茸茸的小动物,乖乖地窝在他的怀里,让人整颗心都柔软得几乎要融化成一滩水。

宁霏把脸贴在谢渊渟的肩窝处。他清瘦了很多,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清晰地突出来的锁骨,她换了好几个位置,但肩膀上的骨骼也一样硌人。

“你要赶紧吃胖点。”宁霏只能靠在他的胸口处,闷闷地咕哝道。

谢渊渟笑:“好。”

然后两人就再没了话,彼此静默无言。

灵枢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里面一直没有动静,他担心两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进来一看,宁霏趴在谢渊渟的怀里,两个人都睡着了。

……

八月末,玉虚真人做法完毕后出关,炼制了数万枚丹药,向全京都染了瘟疫的百姓发放。京都的瘟疫终于开始平息下来。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拯救数万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让大元免遭在瘟疫中毁于一旦的可怕下场,玉虚真人对大元来说,就是犹如天降神明一般的存在。

这场大功绝对非同小可,建兴帝本想封玉虚真人为国师,但被玉虚真人拒绝了,说他不想入朝为官。瘟疫既然已经平息,他的责任完成,就该离开京都,继续去云游四海了。

建兴帝在封官之事上没有勉强,但是极力挽留下了玉虚真人,以最高的待遇,请他继续留在京都。

大元历朝历代,有不少皇帝都会请一些高僧、道长、大师、术士等能人异士留在宫中,宫里甚至有专门为这些高人准备的住处,之前批给玉虚真人的宫殿就是类似的地方。

玉虚真人本来不愿意住在皇宫里,因为他和弟子们来去无常,习惯自由,而皇宫进出太过麻烦。

建兴帝对玉虚真人极为信任,直接给了他和他的弟子随时出入皇宫的权利,既可以直接刷脸,也可以使用令牌。

建兴帝登基三十来年,从未宠信过什么得道高人,这一宠信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玉虚真人一下子成了京都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

玉虚真人发放丹药的时间就在灵枢制出彩蛛毒的两天之后。灵枢去弄了一颗玉虚真人的丹药回来,发现里面的主要成分就是一种经过处理的彩蛛毒,跟他培养出来的极为相似。

玉虚真人治好这些病人,靠的并非什么高深道法驱鬼辟邪,而就是实实在在的医药。

但问题还不在这里。那些所谓的神僧大师,其实哪有几个有真正的道法修为,绝大多数都是靠着一些特殊的本事充神棍。能懂医药而不是招摇撞骗,这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灵枢怀疑的,是玉虚真人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炼制出上万枚丹药来。

彩蛛的饲养并不容易,要养出一只能够提取出毒液的彩蛛来,至少需要花费两三个月时间。他自己是天天跟毒物打交道的,自然是想要就可以拿出来,但数量也不可能太多。而要救治数万个得了瘟疫的病人,得要成千上万只的彩蛛。

玉虚真人不可能在皇宫里养蜘蛛,就算他有自己的一座宫殿,成千上万只蜘蛛也不可能不引起宫人的注意。而且他闭关的时间只有五六天而已,这五六天时间最多够给他和他的弟子们制药的。

这就说明,这些用来制药的彩蛛毒,是他一早就提前准备好的。

灵枢把这一点告诉了宁霏和谢渊渟,宁霏摇摇头。

“这个玉虚真人绝对有问题,至少他肯定早在两三个月之前就知道会爆发新型瘟疫,否则没有人会闲着没事养几万只毒蜘蛛。”

这几天,在灵枢的照顾下,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现在已经可以下床到处走动了。

白书夜跟她的情况差不多,一直是李长烟陪在他身边。

谢渊渟则是仍然在白府养病。他在京都乱成一团的时候消失这么长时间,太子早就急得不行,宁霏派人给太子送过信,但谢渊渟不肯回太子府,太子拿他没办法,只能任由他留在这里。

“现在就算知道他有问题也没用。”谢渊渟说,“说出来皇帝也不会相信。”

以现在建兴帝对玉虚真人的宠信程度,谁要是敢公开说怀疑玉虚真人居心不良,那完全是在犯傻。

“我们私底下自己去查就可以了。他既然费这么大的力气,做了这么多准备,获得建兴帝的信任和特权,肯定不会没有动作,总会露出蛛丝马迹来。”

说到这里,宁霏突然想起一件事:“听说益王妃失踪了?”

谢渊渟嗯了一声:“我正要告诉你。”

宁霏望着他:“你干的?”

“上次那个用血水泼你的老妇人已经招供了。”谢渊渟冷冷地说,“背后指使她的人就是益王妃。”

要是益王妃没有直接对宁霏下手的话,他还有那个兴致慢慢地对付她,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了任何使用阴谋阳谋计策手段的耐心。直接以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派人把她从益王府劫了出去,废掉手脚拔掉舌头剜掉眼睛,扔进最下等的窑子里面。

京都在瘟疫肆虐期间混乱不堪,朝廷各个部门近乎瘫痪,民众失去了控制,到处都在发生凶案,斗殴、偷盗、抢劫、杀人……

现在瘟疫的灾情刚刚好转起来,秩序还远没有恢复正常,单是益王府的防卫就乱七八糟,所以谢渊渟才能这么轻易地派人把益王妃劫走。

益王妃在这样的混乱里失踪,很难查得出下落。

不过,即便这样可能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他也不在乎那么多了。

宁霏没问谢渊渟把益王妃怎么样了,她了解谢渊渟,不用问也知道,益王妃现在必定是生不如死的下场。

……

九月,瘟疫彻底从京都消失,最后一个病人也康复了。

京都在这次疫灾中大伤元气。全城数十万人口,病死了将近三分之一,其中包括不少朝臣官员。

朝中职位因为官员的病逝而大量空缺,建兴帝费了很大力气调整剩下的官员,起用新人,补充漏洞,好不容易才让朝廷体系勉强重新运转起来。

京都百废待兴,街上的店铺关了至少一半,东市西市两处市场冷冷清清的,街上的行人都比以往少了许多。

城里能看见的最多的就是葬礼。瘟疫肆虐的时候,众人自顾不暇,现在瘟疫终于过去,在这期间死去的人终于可以好好下葬。

京都的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送葬的队伍,挑着灵幡,吹奏着哀乐,漫天飘散着纸钱。几乎是三户人家里面,就有一户的家门口挂着白色的灯笼,贴着黑白对联,放着花圈和祭奠物品。

在这种环境下,宁霏年满十五岁的及笄礼也办得十分简单。

其实李府并没有人在瘟疫中死亡,本身受到的影响也不大,但外面满天下都在办丧事,她总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办这个及笄礼。

她和谢渊渟的亲事延后到明年年初。因为太子府在瘟疫中死了一个庶出的皇孙女,根据大元的习俗,同一个府中红白两事不能相冲,至少要间隔上三个月才行。

另一边,白书夜在恢复之后,没有耽搁,九月里就把李长烟娶进了门。

顾忌到京都的气氛,他们的亲事也没有铺张高调地大办。但白书夜之前为这场亲事已经准备得十分周全,尽管他只是平民而非权贵,却比当年宁茂娶李长烟的时候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李庚一把年纪,在婚礼上看得老泪纵横。

当年李长烟嫁给宁茂,他直觉里就觉得这两人不合适,但李长烟一意孤行,而且他又没法确切地挑出宁茂的什么毛病来,只能勉勉强强答应。结果比他的直觉更糟,那个看上去俊秀文雅才华横溢的贵公子,其实就是个渣滓,李长烟差点连命都送在安国公府。

还好,李长烟摆脱出来得还不算太晚,还来得及重新开始。

无论如何,她现在嫁的这个男人,至少是真心对她的。

宁霏在他们成亲的当天也搬进了白府,但她身为李长烟很快也要出嫁的女儿,因为要避喜,所以没有看见白书夜和李长烟的成亲过程。

不过,这两人当天晚上的洞房闹出了老大动静,房子的屋顶都快要掀翻了,整个白府的人都听得到。

“你在下面!”

“凭什么!你才是在下面的那个!”

“不服打一架!靠实力说话!”

“打就打!打出什么问题来我都保证能治好你!”

“我就怕把你打扁了没人给你治!”

……

然后就是一阵更大的砰砰啪啪稀里哗啦的动静,足足响了能有半个时辰左右,然后动静才渐渐小下去,最后彻底没声音了。

外面蹲墙角听洞房的所有人,都听得一脸空白诡异的表情。

宁霏抽着嘴角问李朔风:“你觉得是谁打赢了?”

“应该是姑姑吧。”李朔风也抽着嘴角,“虽然姑父的武功比姑姑厉害,但男人不是都应该让着女人么?”

宁霏撇了撇嘴:“说是这么说的,但对他来说……我看未必。”

李朔风是李家这样的正常绅士家庭教育出来的孩子,自然传承了良好的风度,但是图样图森破。白书夜这种骨子里都刻着注孤生的男人,要是知道应该让着女人的话,当初也不会凭实力单身三十几年了。

果然,第二天早上,白书夜神清气爽安然无恙地从新房里面出来,没有看到李长烟的影子。

宁霏问:“娘呢?”

白书夜:“昨天晚上跟我打架,被我打趴下了,今天之内估计起不来。”

宁霏:“……”

你怎么就这么能耐呢?

……

白书夜一个亲人都没有,离开中原十几年,在京都也没什么朋友熟人。李长烟嫁过来,不用去拜见公婆之类,什么事也没有,爱睡多长时间睡多长时间。

果然如白书夜所说,到了第二天早上,李长烟才从房间里面出来,走路都得扶着墙壁,一副全身都快要散架的样子。

白书夜一边小心地扶着她一边得意洋洋:“早就跟你说你不是我的对手了,非要跟我打,现在知道厉害了?”

李长烟把他踹开,过来找宁霏:“霏儿,有没有那种能让人全身瘫痪的药,类似当初的那种脱单果之类的?”

宁霏:“……”

正文 035 师父的烂桃花

十月,进入深秋,天气渐渐转冷。

瘟疫平息下来后,在皇陵待了一年多的谢明敏回到京都。

她守皇陵的时间原本是一年,但六七月时京都瘟疫正是最烈的时候,没法回来,所以只好在皇陵多待了几个月。

建兴帝一年多没有见到谢明敏,原先对谢明敏那一点因为蒋皇后和谢逸辰连带的不喜,也随着谢逸辰的死而早就烟消云散了。

谢明敏在皇陵守了一年多,过得清苦无比。她从小金尊玉贵地娇养着长大,从来没过过这种苦日子,从皇陵回来,整个人瘦弱得跟纸片一样,苍白单薄,脸上带着憔悴的病容,仿佛风一吹就能被刮跑。

建兴帝见到她这副模样,十分心疼,特地让她在宫里先休养几天,再回公主府。

谢明敏见到建兴帝的时候,建兴帝的脸色也不太好,太医院的一个太医正在给他诊脉。

谢明敏连忙问道:“父皇身体也不舒服?”

建兴帝叹道:“大概是最近累了,总觉得精神有些不济。”

他前段时间因为瘟疫的事情操心劳力,焦头烂额,长时间疲劳过度,现在天气冷了,渐渐就开始觉得身体不爽利起来。

太医看了半天,还是只开出一些寻常的温补药材,建兴帝扫了一眼,没什么好气地让太医下去。

“太医院的这群人就知道小心怕事,这都几天了还不见好,这样下去朕哪来的精神处理国事?”

谢明敏劝道:“父皇别着急,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太医们不敢开猛药也是为父皇的身体着想,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建兴帝摆摆手,想了一想,吩咐苗公公道:“去请白神医进宫,就说朕想让他看看。”

白书夜前段时间新婚燕尔,跟李长烟出京都度蜜月去了,这两天正好刚刚回来。

接到苗公公传来的口谕,也不好拒绝。他单身的时候可以余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高兴给皇帝看病就去看看,不高兴就一走了之,反正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但现在拖家带口的,李家人毕竟属于朝堂,远没有他这么恣意放纵,他既然娶了李长烟,就不可能像以前一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该应付的还是得应付。

想着反正等宁霏出嫁后,李长烟就要去漠北,到时候他肯定也会一起去,皇帝老儿想叫他也叫不到,于是暂时忍了这一次,跟苗公公进宫。

龙泉宫里,谢明敏仍然跟建兴帝坐在一起,见到白书夜进来,睁大了眼睛。

“这位公子……就是白神医?”

白书夜也十分意外:“姑娘原来是皇室中人?”

建兴帝望着两人:“你们认识?”

谢明敏低下头,脸上隐约透出一点红晕:“儿臣在从皇陵回来的路上,遇到一群劫匪,是白神医救了儿臣。”

瘟疫的肆虐尽管已经过去,但很多百姓的生活都因此而陷入困境,所以现在京都和郊外的偷盗抢劫者仍然比比皆是,御林军和五城兵马司管都管不过来,极为猖獗。

谢明敏去守皇陵,随行并没有带多少护卫,从皇陵回来的时候,半路上被一群劫匪拦下了。

这时候也是白书夜和李长烟度完蜜月返回京都的时候。当时李长烟正好不在,白书夜不知道谢明敏是谁,见到柔弱女子路遇凶徒,随手就上去救了她。

谢明敏本来想要对他表示感谢,但当时白书夜急着去接李长烟,救了人就把人撂在那里自己走了,谢明敏没来得及表露自己的身份,连对方是谁都没来得及问,还觉得十分遗憾。

现在意外地再一次见到白书夜,让她又惊又喜。

“哦?”建兴帝倒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那你明天可得好好谢谢人家。白神医就住在京都。”

谢明敏仍然低着头,脸上的红晕更深了:“是,儿臣之后一定上门拜谢。”

建兴帝又对白书夜介绍道:“这是朕的女儿,安贵公主,刚刚去皇陵为亡母守孝了一年回来。没想到现在京郊的匪徒如此猖狂,幸好有白神医相救。”

白书夜一听安贵公主这四个字,脸色微微一变。

他之前听宁霏说过,蒋皇后的女儿,谢逸辰的妹妹,封号就是安贵公主。

他顿时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也是宁霏的仇人之一,居然被他给随手救了,早知道就该把她废了再扔给山匪,山匪不要的话他倒贴都行。

但他这时候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僵硬地呵呵干笑了一声:“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公主的谢意草民心领,不敢劳动公主上门拜谢。”

建兴帝揉了揉太阳穴:“朕最近也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这段日子总觉得身体乏力,精神不佳,处理起政务来也十分吃力。太医院的太医们也看过了,好一段时间都没有什么起色,所以请白神医进宫给朕看看。”

白书夜坐到建兴帝对面:“请皇上伸出手来,给草民诊脉。”

他搭上建兴帝的脉搏,仔细诊了半天后,在看不见的地方抽了抽嘴角。

建兴帝这并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完全就是因为年纪大了,受不了长时间的劳累和压力,所以现在精神不振,又不像年轻人那么活力旺盛,不可能一下子恢复过来。

一句话,老了,不中用了。

但他当然不可能把这句话说出来。只道:“皇上的身体没有大碍,只是过度劳累所致,平时注意休息,尽量放松精神,忌饮酒、辛辣、熬夜、动气等等,调养一段时间只会恢复。皇上若是觉得着急的话,可以开一些温补提神的药材,不过要适度,毕竟是药三分毒,能靠调养的就尽量不要吃药。”

太医院的太医们开的大概也是这类药,效果肯定不能立竿见影,但这么开药其实是对的。要想让建兴帝一下子就恢复生龙活虎的状态,要么是返老还童的仙药,要么就只能是兴奋剂了。

建兴帝听白书夜也是一样的说法,叹了口气。连白书夜都这么说,看来是没有办法,只能慢慢养着。

这时,谢明敏在旁边捂着嘴咳嗽了两声。

建兴帝看向她:“敏儿身体也不舒服?”

谢明敏眉头轻蹙,虚弱地低声道:“儿臣在皇陵的时候落下的一点小毛病,不碍事的。”

建兴帝看她那样子,哪里真的相信没事,对白书夜道:“白神医既然在这里,也顺便帮安贵看一看吧。”

白书夜没法推辞,极其敷衍地给谢明敏搭了一下脉,碰没碰到她的手腕都感觉不出来,然后道:“公主也不是什么大病,应该是长期营养不良,加上受寒导致的体虚。在膳食上多加补充,并且注意保暖就可以了。”

他真想说公主您得的是天下绝无仅有的珍稀绝症,想要保住性命,除非每天吃一吨屎下去。

但现在不是他能整谢明敏的时候。太医院还有那么多太医,总不会全是傻子,谢明敏其实屁事没有,就是身体虚了点,回来好好吃几顿就行了,哪来的什么怪病。

给两人都看完了病,白书夜就想走人,但谢明敏还缠着他说这个问那个,一点没有要放他离开的意思。

白书夜现在是连看都不想看见谢明敏,不管她问什么,一概“哦”或者“嗯”或者“是吗”,一句话把天聊死。

但谢明敏极其顽强,天聊死了无数次,她都能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挑起话头来,然后再次一句话被聊死,然后前赴后继地再接上下一个话头,不管这对话听上去有多么尴尬。

最后还是建兴帝先听不下去这种强行尬聊。他记得十几年前见到白书夜的时候,对方还是个潇然洒脱风采飞扬的翩翩少年郎,跟人侃起来能够几个时辰都不带停的,不至于人到三十了就一下子变成话题终结者。估计是自己有什么急事,所以没那个心思跟谢明敏在那里闲聊。

他自己也有点累了,便道:“好了,朕想休息了,没有其他事情,安贵你也回去早点歇着吧。苗顺,送白神医出宫。”

谢明敏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但建兴帝已经发了话,她不可能强留白书夜下来。

白书夜如遇大赦,立刻逃也似地跟着苗公公出了龙泉宫。

回到白府之后,他把这事告诉宁霏,宁霏啧了一声:“师父,你这才刚成亲多长时间,桃花不来则已,一来就扎着堆来。谢明敏明摆着是看上你了。”

按理来说她现在本来应该管白书夜叫爹。白书夜尽管以前对她这个从师父变成爹的称呼心心念念得很,但那也是因为李长烟的缘故,等宁霏真的开始叫他爹,还没叫几声他就受不了了:“停停停,叫爹太特么显老了,我还是一风华正茂正当盛年的大好青年,什么时候冒出你这么大的女儿了?在别人面前叫爹,私底下继续叫师父!”

要知道这家伙以前在收她和灵枢为弟子的时候,连叫师父都不大乐意,非逼着两人叫他哥。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李长烟不在意,宁霏也不在意。反正对她来说叫什么都一样,她和白书夜之间血浓于水的关系,不会因为一个称呼而改变。

谢明敏居然看上了白书夜,这让她颇有点意外,不过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白书夜实际年龄不小,但看过去最多只有三十来岁,容貌妖孽,武功高强,还有神医之名,对于女人来说,英雄救美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套路。

谢明敏的驸马杨昕变成那个样子,从谢明敏对他的厌恶程度来看,她肯定已经很长时间连碰都没碰过杨昕了。

她身为公主,顾忌身份,又不可能去找其他男人。二十好几的女人,空虚寂寞冷了好几年,看到一个合眼缘的,第二春的春心很容易就萌动了。

白书夜头疼:“这算什么烂桃花……这古代连个照片都没有,我要是认得她的话,当时也不会上去救她。现在怎么办?”

以前他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大姑娘小美人心折于他的风采——不说话时候的风采,主动来投怀送抱。

但这些大部分都是普通江湖女子,他那时候无事一身轻,又没有老婆,自然能轻轻松松地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但现在他已经是有家室的人,而且谢明敏身份特殊,是受建兴帝宠爱的公主,还是宁霏的仇人,他还真没碰到过这种烂桃花。

宁霏耸耸肩:“这有啥怎么办的,你在皇宫里就不该故意跟她尬聊,平时跟娘说话的时候都是怎么说的,照样一顿怼怼回去,保证她对你的所有念想从此幻灭。我相信你单身三十几年的实力。”

白书夜:“……”

正文 036 驸马被害,娘亲怀孕

这时候李长烟进来了,看见两人的神情,莫名其妙地:“出什么事了?”

宁霏给了白书夜一个你的老婆你搞定的眼神:“你自己跟娘解释吧。”

白书夜一脸苦相地转向李长烟:“长烟,我有件事情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李长烟:“那就不当说。”

白书夜:“可这件事真的当说。”

李长烟:“……”

恨不得上去揍白书夜一顿:“……那你还叽叽歪歪个什么劲儿?要说就说!”

白书夜支支吾吾地照实说了,说完之后李长烟真的上去揍了他一顿。

“挺有本事啊!才成亲一个多月你就给我招蜂引蝶拈花惹草,惹的还是这种毒草!那个谢明敏以前污蔑过霏儿的名声,跟我们是仇人!”

她并不知道宁霏前世的事情,但谢明敏曾经放出谣言,说宁霏在被谢逸辰掠走的期间已经没了清白,大肆往宁霏身上泼脏水,甚至还叫了人来公主府门口当众污蔑宁霏,心思不可谓不恶毒。光是这个就已经足够让李长烟对她恨之入骨了。

白书夜一边挡着脑袋一边喊冤枉:“我以前又不认识她,哪知道她是谁啊?……我也没有招惹她的意思,就随手帮了她一把而已,要是这就算拈花惹草,那以前被我救治过的女人现在都快挤破大门口了!”

李长烟揍得更狠:“你还敢说!你特么见一个女人就救一个女人?有这份善心你怎么不上天当观音菩萨去?还挤破大门口,我先打破你的大脑门!”

宁霏在外面看得直摇头。

其实换成是李长烟,路上碰到一个陌生女子被劫匪包围,肯定也会顺便相助一把的。但这跟白书夜到底该不该出手救人毫无关系,女人在这种时候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白书夜不乖乖认怂,还敢怼回去,活该被揍。

白书夜这次自知理亏,不敢还手,被李长烟暴揍了一顿,拎着他扔出去:“自己把这件事解决清楚,不然不准进房间!”

白书夜还没想出怎么办,第二天,谢明敏就带着谢礼,亲自上门拜谢来了。

白书夜躲在里面不肯出来见人。宁霏出去见谢明敏,似笑非笑地:“公主找我爹有什么事?”

谢明敏一见宁霏,脸色一变:“……你爹?谁是你爹?”

宁霏:“就是你要找的白神医啊。”

谢明敏根本不肯相信:“你胡说!你爹明明是安国公,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一个爹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宁霏叹口气:“看来公主是在皇陵待得太久,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娘在去年已经跟安国公和离,我跟着我娘,上个月我娘刚刚嫁给白神医,他现在自然是我爹了。这白府是我家,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谢明敏如遭雷击。

她这么多年来难得看中一个心仪的男人,没想到他竟然是刚刚成了亲,娶的是一个已经和离过的女人,而且女儿还是她最恨的人之一?

“我不信!你叫他出来!”

“他不在家。”宁霏悠哉悠哉地说,“想叫也没人可叫。”

谢明敏咬牙:“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可说不准。”宁霏装模作样地想想,“可能一天,可能一个月,也可能一年十年吧。”

谢明敏知道她肯定是在胡说八道,白书夜说不定现在就在这里面,越过她就要往白府门口里面走。

还没进门,李长烟就从里面迎了出来,挡在她的前面,一脸皮笑肉不笑。

“我说谁一大早的在人家门口嚷嚷,原来是安贵公主啊。公主这般身份,为了见一个男人而未经允许私闯民宅,未免太失仪态了吧?”

谢明敏气得顿时涨红了脸:“白神医明明在里面,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见他?”

李长烟朝她身后的那些谢礼扫了一眼:“不知公主见他是为何事?”

谢明敏怒道:“用得着你来管?”

李长烟傲然地:“我是他的夫人,他什么事情都是听我的,这里也是我家的大门口,你说我管不管得了?”

谢明敏忍着怒气,把建兴帝搬出来:“他之前救了我,父皇让我亲自上门谢他,你们这是要跟父皇的意思对着干?”

“哦——”李长烟阴阳怪气地拉长了声音,“安贵公主原来是来表示感谢的,看这气势汹汹往里面硬闯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上门来抄家的呢。”

宁霏也在旁边接过去:“我们哪有要跟皇上的意思对着干啊,公主上门来表示感谢,我们有说要赶公主走还是怎么的?我爹不在家,我们也可以代为接收公主的谢礼,公主心意送到了就可以了,干嘛非要闯进我家里来见我爹不可?”

李长烟一脸苦口婆心的样子:“公主已经有了驸马,我夫君也是有家室的人,光天化日的大街上,公主还是注意点影响的好,要是让人以为公主对别人家男人有什么企图,这传出去可就难听了。”

这两人在那里一唱一和,搭配得天衣无缝,一人一段怼过去,完全不给对方插话的机会。把谢明敏气得七窍生烟,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宁霏自顾自地招呼白府的下人们把谢明敏送来的谢礼搬进来:“公主真是客气,还送这么多谢礼来,我们这就替爹收下了。等爹回来之后,我们自会把公主的谢意转达给他,公主尽管可以放心回去了。”

看那满满当当堆了一地的箱子盒子,谢明敏一定没少在这上面花心思,那也一定很值钱,不要白不要。

谢明敏还没反应过来,白府的下人们已经一窝蜂把她的谢礼全搬走了,只剩下她和抬谢礼来的人站在门口。

宁霏笑眯眯地在门里面朝她招招手,然后就对着她把门关上了。谢明敏本来还想追上去,但宁霏和李长烟两人的武功,关起门来岂是平常的速度,砰地一声巨响,谢明敏差点一头撞在门上,要不是收脚收得及时,鼻子都得被夹断在门缝里面。

谢明敏气得肺都快要炸了,在外面拼命捶门:“放肆!你们竟然敢对大元公主如此不敬!把门打开!”

里面无人理会,一点动静都没有。谢明敏的丫鬟小心翼翼地上来劝她:“公主,周围好多人看着呢。”

白府的大门外就是街道,虽然不是主街,但这时候是早上,街上还是有不少人流量的。有不少百姓被这边的热闹吸引过来,围在远处,对正在白府门口的谢明敏指指点点。

谢明敏自从蒋皇后和谢逸辰接连败亡,她自己为了得回建兴帝的宠爱,又不惜在皇陵待了一年多,清苦孤寂的日子最能平定人的心性,熬了那么长时间,早就不像当初那么心浮气躁。

知道这时候不能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在人家门口大吵大闹,咬咬牙,终于还是把这口气忍了下去。

“我们回去!”

……

龙泉宫。

“玉虚真人到——”

随着苗公公的通报声响起,玉虚真人走进了龙泉宫的前厅,对建兴帝行礼:“贫道叩见皇上。”

建兴帝让他免礼:“都说了,真人不必每次都行这些俗家人的礼节。”

玉虚真人看过去一点也没有得道高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六七十岁普普通通的老者,身材干瘪瘦小,容貌平凡得丢进人堆里面就找不出来。尽管身负荣宠居于高位,但仍然只穿着十分简素的灰色道袍,走出去说是哪个深山无名道观里的贫苦道士都有人相信。

唯一不同寻常的是,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头发仍然完全是乌黑的,牙齿也全部完好,脸上虽有皱纹,气色精神却显得很不错,眼中隐隐露出湛然明光。

建兴帝何等见识,那些表面看上去仙风道骨一看就感觉很厉害的所谓高人,大多都是没什么本事而故意打扮成这个样子,糊弄没眼光的老百姓。反倒是这种看过去平平无奇的,才能真正给人深藏不露,隐世高人的感觉。

“让真人过来,是想给朕看看。”建兴帝说,“朕最近精神差得很,问了太医院和外面江湖上的名医,都说只能慢慢调养。真人有没有什么除了医药之外的方法?”

玉虚真人道:“医家自然有医家自己的方法,让皇上慢慢调养固然是不错。贫道虽然也有炼丹药,但循的并不是医家之术,而是道家之法。皇上若是觉得靠寻常医药调养太慢的话,贫道这里有一种先师所传的培元丹,陛下每天服用一粒,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精神不振的问题也能够解决。”

建兴帝大喜:“那就先给朕试试!”

玉虚真人先给了建兴帝十颗培元丹,建兴帝只服了三天,效果就立竿见影。

不但精神百倍,体力旺盛,吃饭的胃口和晚上的睡眠都好了许多,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身强力壮的青年时期。

建兴帝在六十岁以后,对于男女之事就基本上处于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状态,简而言之就是不行了。后宫的妃嫔几乎全成了摆设,尽管有去妃嫔宫中,但也只是做个样子而已,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真正宠幸过哪个妃嫔。

他虽然年纪大,但后宫妃嫔们年轻的比比皆是,本来就深宫寂寞,现在连皇帝一人的雨露都没得指望了,更加空虚饥渴。这些年已经多次发现后宫美人跟大内侍卫通奸,尽管以一次比一次更重的雷霆手段处置了,还是屡禁不止。

这种不惜冒着死无葬身之地的风险,也要坚持不懈给建兴帝戴绿帽子的精神,让建兴帝越发感受到自己的无能,简直是身为男人的天大耻辱。

又没有什么办法。毕竟他确实是这么一大把年纪,人老了鸟儿就也得跟着萎,这是不可违逆的自然规律,谁也怪不了。

但吃过玉虚真人的培元丹以后,建兴帝蔫巴巴半死不活了多年的鸟儿一下子就苏醒了过来,展翅高飞,大振雄风,三个晚上就接连宠幸了三个年轻美丽的妃嫔。

直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当年的勇猛状态,自尊心和自信心高度膨胀,在妃嫔们面前,终于不用尴尬地忍受她们失望异样但是又不得不忍着不敢表露出来的眼神,而是可以昂首挺胸,意气风发。

英雄末路和美人迟暮一向被认为是最悲哀的事情,但其实英雄迟暮也是一样的。在感受到了衰老的无力之后,又能够重新找回年轻时的活力,这种兴奋和快乐无法用语言形容。

建兴帝龙心大悦,对玉虚真人敬服得五体投地,让玉虚真人继续为他炼制培元丹,还问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丹药。

当了皇帝,已经坐拥整个天下,那么这时候人最想要的就是这时间能够尽量更长一些,甚至是长生。这是历朝历代无数帝王都追求过的东西,建兴帝也不能免俗。

玉虚真人让建兴帝先不要着急,延年益寿并非一日之功,而且建兴帝原本并非修道之人,必须从头开始一步一步来,慢慢聚气养体,巩固基础。

然后又说了一大堆玄之又玄的长生之道,建兴帝听得不明觉厉,但对玉虚真人深信不疑。自此也不大找太医院的太医看病了,只奉玉虚真人的话为金玉良言,照做不误。

……

公主府。

谢明敏从宫里回来,几乎都不想进公主府,尽管杨昕听说她回来,早早就为她准备了一场丰盛的宴席迎接她。

这一年多里,杨昕的肥胖身材有增无减,现在看过去更像是一个圆滚滚的大肉球。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就占了桌子周围超过三分之一的空间。

谢明敏只看了杨昕一眼,就觉得一阵恶心,对这一桌子菜都没了半点胃口,厌恶地转过身去,对丫鬟道:“去让厨房重新做几个菜,送到房间里来。”

说完便回了自己的房间,砰一声把门关上。

自从杨昕开始发胖以后,她已经跟杨昕分房睡觉好几年了。

只留下杨昕一个人在外面,对着那一桌子他准备了整整一天的宴席,淡淡笑了一笑,自己独自吃起来。

谢明敏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眼前一直浮现出白书夜救她时潇洒翩然的风采,妖孽得不似人类的面容,以及那种仿佛跟这个世界上所有男人都不一样的气质。

尽管她是有夫之妇,他是有妇之夫,他们之间本来应该隔着巨大的鸿沟,但她还是会控制不住地去想。

李家那个已经和离过一次,一大把年纪还凶悍粗俗的残花败柳,怎么配得上他?

她虽然身为公主,但也只有杨昕一个驸马而已,她不想碰杨昕,这几年就再也没有跟任何男人接触过。

前朝虽然有公主养面首之类,但那是地位特殊,权力强势的公主,才能这般悖逆世俗,肆意妄为。她就算是以前蒋皇后谢逸辰都在,最受建兴帝宠爱的时候,也不得不只能守着杨昕一个人,建兴帝绝对不会让她做出找其他男人这种败坏皇室名声的事情。

一个正常女人二十几岁的大好年华,却过着这种跟守寡无异的日子,她真的是已经过够了。

谢明敏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要是杨昕死了呢?

虽然不能同时找第二个男人,但在大元,丧夫之妇的再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比如那个李氏,还不就是跟安国公和离之后,二嫁给白书夜的。

更何况她是皇室公主,就算再嫁好几次都不成问题,身价也不会因此而受到影响。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立刻被自己吓了一跳。

杨昕早些年外貌未变的时候,她跟杨昕也有过一段两情相悦夫妻恩爱的时候,对杨昕并非毫无感情。

正因为有这一份情分在,她尽管现在对杨昕只剩下厌恶、嫌弃和不耐,但还从未动过对杨昕下手的想法。毕竟是曾经那么恩爱的驸马,就算变成这样,她也只是嫌对方没用,怨自己倒霉罢了。

但现在出现了一个白书夜,相比之下,显得杨昕更加让她嫌恶,还绑着她让她无法自由,她的心态顿时就不一样了。

只有杨昕消失,把这个位置腾出来,她才能恢复自由身,才能嫁给她想嫁的男人。

谢明敏在黑暗中翻了一个身,睁开眼睛,望着上方的床顶,眼中的光芒渐渐地冷下来。

第二天早上,谢明敏难得一次地主动去找杨昕。

“我想去烟波湖走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杨昕已经不记得多长时间没见过谢明敏如此和颜悦色地主动来找他说话,受宠若惊:“自然是要的。我去收拾一下东西,你让丫鬟带上手炉和厚点的斗篷,烟波湖上现在应该很冷。”

谢明敏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

白府。

李长烟还在为白书夜招惹谢明敏的事情而不爽,把白书夜赶到书房去睡了好几个晚上。但谢明敏这些天一直没有上门,她的气渐渐也就消了。

白书夜在一天半夜里偷偷溜进房间,死皮赖脸地抱着床柱子不肯放手,李长烟赶不走他,最后还是被他得逞地留了下来。

他们觉得谢明敏可能是见到白书夜已经有妻室,所以知难而退了,但宁霏前世里对谢明敏很了解,知道她绝不是这么容易罢手的。

谢明敏从小被娇宠着长大,被当做星星月亮一样地捧着,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骨子里极其以自我为中心,任性而且恶毒,全然不把别人的性命当性命。

当初就因为她自己没有孩子,而林玉竹无心地带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出现在她面前,她就因为嫉妒而栽赃陷害林玉竹,甚至不惜用疼爱她的太后的性命当代价。

她想要什么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不可。既然看中了白书夜,又怎么会因为白书夜是有妇之夫而轻易放弃,对于她来说,李长烟只不过是一块需要踢开的绊脚石罢了。

果然,仅仅两天之后,京都就传开了消息。

安贵公主和杨驸马冬日里一同去游烟波湖,两人没带其他下人,自己上了一艘小船划至湖中心,结果杨驸马不慎落水,安贵公主又不识水性,等划船回到岸边,再找人前去搜救的时候,杨驸马早就已经在湖面上消失了踪影。

现在临近十一月,从深秋转入初冬,天气已经颇为寒冷。众所周知,杨昕身体本来就不好,在湖中心落水下去,湖水又冰冷刺骨,这么长时间没有找到,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宁霏等人听到消息的时候,都皱起了眉头。

别人不知道,但他们清楚得很,杨昕落水绝对不是什么意外,而就是谢明敏的一场谋杀。

杨昕不会武功,而且身体肥胖行动不便,烟波湖上那种狭窄的小船,只要稍微一动就左摇右晃,谢明敏想要出其不意地把杨昕从船上推到水里去,实在是太容易了。

为了另一个刚看上的男人,杀死自己原来的夫君腾出空位,以谢明敏的心性,完全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宁霏立刻道:“我们也派出人去烟波湖寻找杨昕。”

李长烟莫名其妙道:“找他干什么?”

宁霏说:“要是官府找到他的尸体,就是确认了他的死亡,皇室公主只需要为驸马守孝三个月,就可以改嫁他人,到时候她肯定又得来纠缠师父。但要是找不到尸体的话,杨昕的那个身材,要找一具跟他一样的尸体来冒充他,估计很难找得到。大元律例规定,失踪一年以上的人才能被宣告为死亡,谢明敏至少要多拖上一年才能改嫁。”

“聪明。”白书夜一拍手,“我立刻让人去找,找到尸体先私底下葬了,过一年再说。要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从杨昕身上找到谢明敏杀人的证据,那就连这一年都省了。”

杨昕落水下落不明,杨家、公主府和五城兵马司都派了大批人去烟波湖寻找。

但烟波湖是一片很大的湖泊,数百人散开来在湖边和湖面上,仍然显得十分渺小。找起一具尸体来犹如大海捞针,并不容易,一时半会儿估计没那么快有消息。

第二天,京都下了初冬的第一场小雪,烟波湖周围一片茫茫雪白,搜寻工作就更加艰难了。

烟波湖的雪景是京都一绝,李长烟最近在家闲着无事,也想去烟波湖顺便走走,宁霏和白书夜陪着她一起去。

但三人骑马刚出城不久,李长烟在马背突然一阵恶心,弯下身子低着腰,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怎么了?”

宁霏和白书夜连忙赶上前去,扶李长烟从马上下来,在路边找了一个小棚子,在里面坐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早上吃坏东西了。”李长烟摆摆手,“就是突然有点恶心,应该没事。”

当世两个医术最高的人都在这里,她一点都不担心。

白书夜拉过李长烟的手腕给她把脉,刚一摸到脉象,他的手指就是剧烈一抖,一下子变了脸色。

李长烟被他这么大的反应弄得也是一惊,一颗心脏紧张地悬了起来,问道:“怎么了?是什么问题?”

这脸色变的,该不会是她得了什么绝症吧?

白书夜一脸仿佛出了天大事情般的凝重,没有马上回答,在李长烟的一边腕脉上停了半天,又拉过她的另一只手来继续细细地诊脉。

宁霏受不了被他这么吊着胃口,反正她也会医术,不用像李长烟一样等着,当即自己搭上了李长烟空着的那只手腕。

这一诊脉,她的脸色也变了。

李长烟终于忍无可忍:“你们俩能不能别光顾着变脸?劳驾谁行行好,告诉我我得了什么病行不行?”

宁霏看了还处于不敢置信状态的白书夜一眼,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望着李长烟。

“娘,你没有生病,你怀孕了。”

正文 037 头顶绿成一片草原

李长烟呆住了。

“你说……什么?”

宁霏笑道:“这是喜脉,娘有身孕了,大概一个半月。”

李长烟在她之后,十几年都没有再怀过孩子,和白书夜两个月前才刚刚成亲,现在居然就有了身孕,白书夜可真够厉害的。

李长烟一脸做梦般的表情,呆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仿佛不能理解宁霏说的身孕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怀孕了?”

她在安国公府的前些年,生过一个女儿之后,因为穆氏和宁茂的压力,而宁雪跟她又不亲近,她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就是想要再生几个孩子,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在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怀过身孕。

后来因为有了宁霏,知道宁霏才是她真正的女儿,她再想要孩子的心就淡了。

嫁给白书夜以后,更是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觉得顺其自然就好,没想到竟然反而这么快就有了孩子。

“娘最好还是别去烟波湖了。”宁霏说,“那边现在挺乱的,而且路上到处都是雪,容易滑倒。怀孕的前三个月胎儿特别不稳,一不留神可能就会出意外,一定要多加小心。”

李长烟今年已经三十三岁,已经过了最佳生育年龄,算是半个高龄产妇了,流产的机率要大很多,所以更需要谨慎再谨慎。

李长烟还是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傻愣愣地点了点头,只知道盯着自己的肚子看。

“马也别骑了,你们在这里等等,我去找一辆马车来。”

宁霏捅了捅还处于卡顿状态的白书夜:“师父?”

白书夜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抓住宁霏的两边肩膀一通乱晃,哈哈大笑。

“我有孩子了!我要当爹了!”

宁霏:“……”

这反射弧可真够长的。

白书夜得意得快要上天,根本停不下来,追着李长烟问个没完:“我厉不厉害?才半个月就让你怀上孩子了,是不是很厉害?”

李长烟嫁给那个姓宁的小白脸十几年都没怀孕,而嫁给他才两个月就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这说明宁茂在被废了之前可能就根本不行。而他的本事就大了,新婚燕尔,一击即中,几个男人有他这样的效率!

李长烟恨不得把他的嘴缝起来:“说这个干什么!霏儿还在呢!”

白书夜高兴得完全找不着北,想一出是一出地抱着李长烟就要上马:“我们回京都,去安国公府门口,跟他们说你嫁给我立刻就有身孕了,保证能气死那一家子!”

李长烟:“……”

宁霏:“……”

宁霏眉头直跳地把白书夜拦下来:“娘现在不能骑马,你在这里陪着娘亲,我去叫一辆马车。”

白书夜这才想起来,一脸傻了吧唧让人不忍直视的傻笑,抱着李长烟转了个圈子回来:“哦……好。”

然后又兴致勃勃地:“我们坐马车回京都,去安国公府门口,跟他们说你嫁给我立刻就有身孕了,保证能气死那一家子!”

宁霏:“……”

……

白书夜老来得子,心理年龄一下子从三十六岁倒退回六岁,非要去安国公府炫耀不可。李长烟丢不起那个人,不肯跟他一起去,于是他就自己去了,只差没在人家家门口敲锣打鼓放声高歌。

安国公府的众人得知这个消息,的确是大为震惊,尤其是宁茂和穆氏。

他们都以为李长烟这么多年没再怀过孩子,是李长烟的问题,因为在宁霏之后,邱氏又生出了宁浩和虎哥儿,可以证明宁茂至今一直是有生育能力的。至于惠姨娘,宁茂很少去她那里,她怀不上孩子还不算奇怪。

但现在李长烟嫁给白书夜才两个月就怀孕,说明李长烟的身体一点问题都没有。

她以前在安国公府时跟宁茂的夫妻生活很正常,那为什么在那个时候一直没有孩子?

宁茂和穆氏都不由得起了疑心。尽管这个可怕的事实是他们谁也不敢去想,谁也不能接受的,但还是避无可避地浮现到了他们眼前。

如果宁茂和李长烟一直没有孩子,不是李长烟这一边的问题,那是不是就是宁茂的问题?

如果是宁茂的问题,那邱氏的两个儿子又是从哪来的?

宁茂不愿意去想这件事,宁可自欺欺人,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他现在已经废了,这辈子不可能有任何子嗣,只有这两个儿子,要是万一查出来不是他的,不但他的头顶上绿油油成一片草原,而且他就是彻底的断子绝孙,没了香火。

但穆氏在事上的态度不一样,无法像宁茂那样自己欺骗自己。她对子孙看得比宁茂更重百倍,这两个疼爱了这么长时间,看得犹如心肝宝贝眼珠子一般的孙子,却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她儿子亲生的骨肉,天天在这样的疑心里面煎熬着,让她觉得简直无法容忍。

她平日里浅薄愚钝,但在这种最关心的事情上,却表现出了过人的精明。没有在邱氏面前表现出疑心,而是在暗地里吩咐了人,去查邱氏怀上宁浩和虎哥儿之前,有没有什么异常行为。

宁浩已经快十一岁了,十多年前的事情,很难查出什么线索来。但虎哥儿却是不到两年前才出生的,穆氏对邱氏怀虎哥儿时候的事情,还记得很清楚。

邱氏好歹是个小官家出来的女儿,在京都有自己的社交圈子,虽然不怎么上档次,但平日里不像惠姨娘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去走走是常有的事情。

穆氏自己回想了一遍,又找安国公府守门的仆役婆子和琼琚轩里的下人们问了一遍,发现邱氏在怀上虎哥儿前的那几个月,往外面跑得特别勤快,而且一出去都是大半天大半天的。

穆氏这下疑心更重,从邱氏那边带走了邱氏的贴身大丫鬟金桂,让人告诉邱氏金桂家中出了急事要回家,实际上却是把金桂关在了安国公府的角落里审问。

金桂一开始的时候牙关咬得死紧,什么也不肯说,只是连声帮邱氏喊冤枉。但严刑拷问了好几天,再加上穆氏许以重利的诱惑,金桂终于还是熬不住,松了口。

她告诉穆氏,邱氏在怀上虎哥儿之前的那几个月频繁出门,是去了京都一户人家家里。那户人家就是很普通很寒酸的市井人家,她也不知道跟邱氏是什么关系,每次邱氏都是进了院子之后把院门一关,让她守在外面,至少要过一两个时辰才出来。

穆氏立刻让金桂带路,派人找到了她说的那户人家。这户人家里面只住着一个男子,被带出来的时候,穆氏一见那男子,顿时只觉得全身一阵凉气冒上来,差点没晕过去。

那男子三十来岁的年纪,长得居然跟宁茂足有六七分相像,只是没有宁茂那么俊美而已。

穆氏立刻让人也拷问了那个男子。那男子的骨头比金桂软得多,都还没给他上刑,只是吓唬了一下,就吓得哇哇乱叫,差点尿了裤子,一五一十地把他跟邱氏之间的事情倒出来。

他原本是京都街头上的一个小混混,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平日里就靠着自己一张长得还算不错的脸混饭吃。

十三年前,有一次在街上偶然遇上一个官家贵妇人。那贵妇人对着他的脸看了半天,显得十分惊喜,打听了他住的地方,后来很快便上门来找他,给他在京都买了一处房子给他住着,还给他生活费。条件是她来找他的时候他必须陪她。

他本来就是混吃等死地打发日子,有人给他房子给他钱,还有这么一个穿金戴银满身绫罗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美貌贵妇人时不时地来陪着他睡一觉,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美事,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不过,那贵妇人来找他的时候并不多。也就是十三年前那段时间来得比较勤,后来就是三年之前,有几个月里来了很多次。

穆氏听完之后,当场就白眼一翻,厥了过去。

随行的下人们吓得连忙叫了大夫,把穆氏救醒过来,醒来后直气得浑身乱战。回到安国公府,一叠声地让人把邱氏拖过来,把金桂和那男子一起丢到邱氏的面前。

邱氏在之前得知李长烟刚嫁人就怀孕的消息后,本来就一直忐忑不安,紧张得吃不下睡不着,但又不敢表露出来。

一见到这两个人,邱氏顿时犹如五雷轰顶,知道自己的事情肯定败露了。

当年宁霏出生之后,安国公府的一位正室夫人和三个姨娘,四年来谁也没有怀过孩子。那时候邱氏就第一个开始怀疑宁茂,毕竟四个女人不可能全都无法怀孕,应该是宁茂这边出了问题。

她只有宁霜一个女儿,那时候在安国公府地位还不高,为此十分发愁。因为像她这样的姨娘,只有生出儿子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宁茂不能生育,她连一个孩子都生不了的话,那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而她又不敢提醒宁茂去看看大夫,毕竟这种事情对男人来说是莫大的耻辱,哪个男人肯轻易承认,就算生不出孩子,也都是怪女人是不下蛋的母鸡。

就是这个时候,她碰到那个容貌跟宁茂相似的男子,便动了这个借种的心思,大着胆子下决心放手一搏。

她赌赢了,怀上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个男孩,也就是宁浩。

因为她找的这个男子本身长得就像宁茂,所以宁浩生出来之后,容貌跟宁茂也有相似之处,没有越长大越像隔壁老王的情况,所以谁也没有觉得奇怪过。

她一直很小心。找这个男人只不过是借种,不是偷情,在怀上宁浩之后,她这么多年来几乎都没再去过那个男人那里。直到后来她渐渐觉得不满足,想再要一个孩子,这才又有了虎哥儿。

铁一般的人证摆在眼前,邱氏心如死灰,连狡辩都没有为自己狡辩,就供认了一切。

宁茂和穆氏都几乎崩溃。宁家仅有的两个孙子,竟然根本就不是宁茂的种,而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孩子,宁家的子嗣就这么彻底断了。

穆氏哭天抢地,闹着要把邱氏公开拉去浸猪笼。宁茂尽管觉得天塌地陷,但还留着一点理智,拦住了穆氏。

倒不是他想要对邱氏手下留情,而是这事要是传开来,说安国公从十几年前起就没有生育能力,所以安国公夫人给他戴了两顶老大的绿帽子,他帮别的男人养了这么多年儿子还疼爱得要命。他都不敢想象外头的人会怎么嘲笑他。安国公府的名声本来就已经乱得一塌糊涂了。

于是,最后只是在安国公府内私底下把邱氏沉了塘,对外就说是邱氏自己不慎失足落水而死。那个跟邱氏通奸的男人,则是拖到了京郊外面杀死抛尸,反正他就只是个街头混混,没亲没故的,死了也没人会去关心调查。

至于宁浩和虎哥儿两个孩子,再怎么说,穆氏毕竟疼爱了他们这么多年,要像处置邱氏这一对男女一样直接杀了,终究还是不忍心下手的。

但也绝对不可能再留在府里养下去。只要一想到这两人根本不是宁茂的种,她白疼了这么长时间,多看他们一眼她都觉得眼睛疼。

便找了个机会,把两人都秘密卖到了远远的南方,还假装向官府报案,说两个孩子是带去街上玩耍的时候,被人牙子给拐走失踪了。

一下子没了夫人和两个儿子,在外人看来,安国公屡遭不幸,是气运更差的表现。实际上虽然并非如此,但安国公府也确实是越发衰落下去了。

……

安国公府的这些事情,白府这边只是略有耳闻。虽然他们听到的传言也是说邱氏落水,两个孩子被拐卖,但他们一听就能猜到安国公府发生的真相是什么了。

白书夜幸灾乐祸:“不孕不育十几年,小老婆给他连戴了两顶绿帽子,帮别人养儿子养这么长时间,一个男人能悲剧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李长烟只是哼了一声:“他的报应。”

又继续之前的话题,拉着宁霏:“霏儿,今天天气这么好,外面街上也没有积雪了,你陪娘出去走一走行不行?”

自从她被发现怀孕,已经过去了十来天。宁霏和白书夜为了防止她出意外,不让她外出,她现在天天被关在白府里面。虽然白府里的活动空间也不小,但对她的性情来说哪里够,都快要憋死了。

宁霏看向白书夜,白书夜终于松口答应:“就在京都的几条主街道上走走,穿够厚衣服带好暖手炉,吃午饭前回来。”

宁霏带上辛夷,李长烟带上她从安国公府里带出来的丫鬟月季,四人出了白府。

今天是入冬后难得的好天气,街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来往人群川流不息。宁霏和辛夷一左一右地在李长烟两边,月季跟在后面,把她护得严严实实,生怕磕着碰着了。

李长烟出来的时候还兴致勃勃,众人这么小心翼翼的紧张阵势,没走多久就没了兴致,只逛了一条街,就想打道回府:“不走了,回去吧。”

宁霏也知道这样出来干巴巴地遛一圈肯定没意思,但没有办法,李长烟现在是特殊时期,想放开了玩的话,只能暂时忍忍了。

众人刚刚折返,对面街道上一辆装满了大木桶的马车轰隆隆地驶过来,上面的车夫大声喊着:“快躲开!马受惊了!躲开!”

宁霏最怕的就是这种事情,所以她和白书夜才尽量不让李长烟上街。平日里这对李长烟来说就是侧身一躲的事情,但她现在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孩子,就不得不对危险另眼相待。

宁霏立刻把李长烟拉到身后,辛夷也挡在前面。那匹马车从前面歪歪斜斜地驶过去,车夫拼命地勒住缰绳,马车没有撞到他们,但就在他们面前翻倒了。

“哗啦啦!”

车上的三个大木桶里装的是桐油,这一翻倒,全部泼洒了出来,正朝着李长烟等人这边。

宁霏和辛夷没法挡住,两人都被迎面泼了个湿透,李长烟身上也被泼到了一大半地方,只有月季站在最后面,除了裙角湿了以外没什么事情。跟他们一样倒霉的还有周围的不少路人,也多多少少地溅了一身的桐油。

“你他妈这是怎么驾的车!”当即有脾气暴躁的人破口大骂起那个车夫来,“老子这一身崭新的衣服都被糟蹋了!你知道值多少钱吗!就是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那车夫被吓得不轻,惊慌失措地从地上爬起来,赶到众人面前赔罪:“对不住!对不住各位!……求各位先息怒,小人只是个车夫,实在没有那么多钱赔各位的衣服,但小人的主家很快就会过来,各位在这里稍等片刻,主家会赔偿的!”

被油泼到的有八九个人,听说对方会赔偿,也就不闹了,没什么好气地站在原地等着。

宁霏皱眉看了看自己身上湿哒哒油乎乎的衣服,对李长烟道:“我们回白府吧。”

她总觉得她们难得出来一趟,就遇上这种事故,有一种会更加糟糕的预感,还是赶紧回去的好,反正她们又不贪图这几件衣服的赔偿。

李长烟点点头,几个人正要往人群外面走去,车夫在后面叫道:“哎,那边的几位夫人等等啊!小人会赔偿的!”

宁霏没有理会。就在这时,从众人的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爆炸的声响。

“砰!”

宁霏猛然抬头。在他们上空距离只有一丈多的位置,似乎炸开了一个烟花,无数的火星漫天洒落下来。但那火星并不是寻常烟花炸开的小火星点子,而是一朵朵实实在在的火苗,从半空中落下,犹如降落了一场由火焰组成的流星雨。

“快躲开!”

宁霏一声惊叫,一把拉起李长烟,往街道旁边一座民宅的门楼下面扑过去。

这漫天落下的小火苗本身并没有什么杀伤力,但要命的是他们这些人身上现在都泼满了桐油,只要有一小朵火苗落到身上,立刻就会变成能够吞噬整个人的熊熊大火。

京都街道宽阔,而空中落下的火苗范围又太大,笼罩了整片街道上空,宁霏带着李长烟躲进门楼下方的一瞬间时,还是有一小点火苗沾上了李长烟身后的衣角。

“呼啦……”

火焰一下子腾起来,沿着李长烟的衣服下摆飞快地蔓延上去,转瞬间就到了她的后背上。

宁霏瞳孔骤然一缩,从腰间抽出一把原本当做腰带缠着的软剑来,发出铮然一声急促而锐利的清响。

“别动!”

她厉声喊了一句,与此同时一剑下去,笔直地贴着李长烟的后背,从后颈下方开始,精准无误地将她背后三层带着火焰的衣服全部削了下来。

几片正在燃烧的衣料飘落到地上,浸透了桐油的纤维极易燃烧,火焰熊熊,顷刻间就烧成了一堆黑炭。

李长烟的整片后背裸露出来,没有被剑锋伤到丝毫,只是刚刚被烫了一下,隐隐有点发红。

宁霏手里的软剑垂落下来,一颗心脏砰砰狂跳,一下子觉得全身仿佛脱力了一般,手软得抬不起来,掌心里全是冷汗。

刚才的这一剑,是她剑术的最巅峰水平,对于角度力道的把控都到了超越她极限的精准程度,而且同时需要极快的反应速度和极度的沉稳冷静,还要有莫大的勇气。

只要迟上那么一秒,李长烟现在至少后背已经被火焰严重烧伤,甚至全身着火都有可能能;或者她的这一剑剑锋稍微偏上那么一点,就已经把李长烟背上的一大片皮肉给削了下来。

李长烟也被吓得脸色发白,捂着自己的后背,惊魂未定。

宁霏脱下身上的外裳,给李长烟披在身上,遮住她裸露的后背,虽然衣服是湿的,但总比没有好。

然后迅速给李长烟把了一下脉。还好,李长烟不是那种娇生惯养没经过风浪的女子,不像皇宫里那些娇滴滴柔弱弱的妃嫔,被只猫惊一跳都能吓到流产。虽然受了点惊吓,但胎像还是稳定的。

另一边,辛夷也在第一时间把月季从街上拉了进来。月季的头发上面沾了一点火苗,但因为她只有裙角溅上了桐油,其他地方一点未沾,所以没有大事,只是头发被烧掉了一截。

另外就是街道地面上满地都是桐油,火苗落到地上,一下子燃起满地大火,辛夷和月季躲得迟了一步,两个人的脚踏过着火的地面,都被烫伤了。

街上的其他路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不少人的身上都被泼了桐油,漫天火苗一落下,瞬间把一个个人变成了全身包裹着火焰的火人,凄厉尖利的惨叫声响彻整条街道。

有人身上着火,极度恐慌之下忘记了地面上也全是桐油,还躺下去满地打滚,结果就是火焰一下子燃烧得更旺盛,尖叫和挣扎也更加惨烈。

路面上但凡有桐油流到的地方,到处都在腾起大火,把这一整片街道变成了一片烈焰熊熊的人间地狱。甚至连之前身上没有被泼到的路人也被波及,一片惨呼声和求救声,到处都是身上着火的人,像没头苍蝇一样疯狂慌乱地撞来撞去。

满大街的火焰势头太大,飞快地蔓延到了街道两边的民宅和店铺上,初冬季节里天气干燥,建筑物又是木结构,很容易着火燃烧。周围的百姓们大喊着走水了,从街道两边的房屋里你推我挤地往外逃,场面混乱不堪。

正文 038 驸马回来,御审谢明敏

这场大火蔓延到了半条街道,惊动周围街巷的大批百姓赶来救火,五城兵马司的人很快也来了。

众人忙了将近一个时辰之后,火势好不容易才被扑灭下去。起火的地方,沿街的一座酒楼、三家店铺和几户民宅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尤其是那栋两层的酒楼,几乎被烧成了废墟。

在这场火灾中,死了有九个人,其中六个是当场就被活活烧死的,还有三人全身被严重烧伤,尽管宁霏立刻对他们进行了急救,但还是没能活下来。烧伤的人足有三四十个,其中重伤的就占了一半以上,那些在周围被波及或者在救火中受轻伤的,人数就多得根本数不清了。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调查起火的源头,有很多目击者都看到了是一大团烟花一样的火球在半空中炸开。从位置来看,这一团烟花最有可能是从街道边的一座酒楼二楼发出来的。

但这座酒楼在火灾中被烧毁得最严重,现在只剩下一片废墟,什么线索也没有留下。

五城兵马司扣留了几个当时在酒楼二楼吃饭的人,一个个审问过去,并没有什么结果。当时时间是中午,酒楼生意火爆,在二楼靠窗位置吃饭的人多得是,谁也没注意到是什么人放了这团烟花。

而且大元的火药受到官府的严格管制,烟花礼炮等等也只有官府的人才能燃放,市面上是买不到的。尽管有少量在黑市上流通,价格也十分昂贵,不是一般的普通老百姓能够买得起。

油是最容易用来引火的东西之一,从那个车夫在这里打翻了一车桐油,而正好有人在这个时候点燃这团烟花来看,这场火灾很明显是有预谋的。

五城兵马司同时也在搜捕那个车夫。但当时街道上起火之后,场面极度混乱,那车夫早就趁乱逃走了。众人甚至都没注意到他的逃跑,更不用说有那个工夫去阻拦他。

宁霏在火灾发生之后,让辛夷和月季先送李长烟回白府,自己仍然留在现场。

有好几个人被严重烧伤,已经达到深二度甚至三度,惨不忍睹。这些人一看就知道都是贫苦的老百姓,经济条件很差,而要是他们不能立刻得到良好治疗的话,几天之后的死亡人数也许就远不止九个人了。

她很清楚,这场火灾分明就是冲着李长烟和她来的。那个车夫让马车翻倒的时候,车上的桐油正对着她们几个人泼过来,只要被油泼中,再加上一点点火星,轻而易举就能够夺走她们的性命,或者至少也能落个严重烧伤,毁容残疾。

这计策简单、狠毒而又有效。周围其他的路人,完全是无端地因为她们而受到了连累。

为了除掉自己想要除掉的人,而丝毫不顾会牵连其他多少无辜之人的性命,这种熟悉的行事手段,宁霏不用想都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片刻之后,白书夜也带着好几个药箱来到了火灾现场,跟宁霏一起救治那些被烧伤的路人。

“娘没事吧?”宁霏问他。

“没事。”白书夜简短地说,“她的后背上被烫了一下,我已经给她上过药了。胎儿没问题。”

宁霏很少见白书夜用这么冰寒冷沉的语气说话,每一个字就像是一把钢锥重重地落下来,楔进冻得坚硬发白的冰层里。

他虽然是来救人的,但全身都往外冒着森森的杀气。

“是谢明敏。”宁霏低声说,“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用这种方式对娘和我下手。”

“我知道。”白书夜面无表情地给一个已经昏迷过去的路人用干净的纱布包扎伤处,“我还是太大意,驸马被她杀害之后,我早就该想到她会有下一步举动了。”

“她知道娘和我都没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宁霏说“我去从外公和舅舅那里再调一批护卫来守在白府,这段时间千万不能再让娘出门。”

她一点都不敢小看谢明敏。倒不是因为谢明敏的本事有多么强大,而是她的手段太过极端,这次是以大火烧了半条街,下次也许直接炸毁整个白府都有可能。这种为了一片叶子而不惜砍掉整座森林的疯狂行为,让人不得不心怀忌惮。

在这街道上只能做应急处理,宁霏和白书夜给大部分重度烧伤的伤者做了简单的包扎之后,就让人把这些伤者都转移到白府去,在那里继续治疗。

这些伤者的家人亲属对他们感激涕零。宁霏一声没吭,心说你们要是知道他们是被我们连累才伤成这样,估计就不会这么感激了。

一进白府,一直等在那里的豆蔻急急忙忙地过来找宁霏,似乎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小姐,我们派去的人已经找到杨驸马了!您快去看看!”

宁霏正赶着要去救治伤者,擦了擦头上的汗,莫名其妙地:“我去看什么?不是说找到了就在烟波湖边找个地方先葬了吗?……他们难道把尸体带回来了?”

“是带回来了。”豆蔻急急地说,“但不是尸体,杨驸马还活着!”

……

公主府。

冬日里的早晨,满园萧瑟,只有茶花灼灼盛开。谢明敏披着一袭大红色织锦镶毛斗篷,站在一株开得正盛的胭脂点玉茶花前面,手里拿着一把小银剪子,正在修建茶花树上已经开过的茶花。

但她并不是像常人一样把那些残花整朵剪下来,而是一剪子一剪子慢慢地往花朵上面绞,把花瓣剪得支离破碎,残缺不堪,最后才彻底把整朵花绞成满地的碎片。

仿佛是在把那些已经开败了的残花,都幻想成某些跟她有着莫大仇怨的人。

后面一个丫鬟上来禀报。

“公主,白神医、李氏和宁霏昨天一整天还是没有出过门。从里面进出的下人们看,白神医和宁霏应该仍然在救治那些被烧伤的人。”

谢明敏手里的剪刀停了下来,随手把剪刀尖端往一朵残花的花心里面一插,细而锋利的剪刀刀尖穿透了花瓣重重叠叠的花心,就这么摇摇晃晃地插在那里。

那个丫鬟的身子一颤,不由自主地微微往后缩了缩,就好像是生怕谢明敏把这剪刀也像这样插到她的心窝里面去一样。

但谢明敏没有理会她,伸出十指指甲涂着蔻丹的手,指尖缓缓地抚摸过一朵开得正盛的茶花花瓣。

还是不出门,这对她来说可有点难办。

在外面的话,她还有办法对李氏和宁霏下手。但她们一直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白府里面不出来,看守白府的又全是从李家那边过来的精锐卫兵,她手下的人还没有那个本事偷偷潜入白府,硬闯就更不可能了。

上次街道上一场大火,居然都没有烧死这两个贱人,命倒是硬得很。

她不想再等她们从白府出来了,得想点其他办法,她们就算躲在白府里面也是难逃一死。

这时,另一个婆子也从花园里另外一条路上急匆匆赶了过来,一副有要事的样子。

“公主,昨天从京都郊外传来消息,终于找到了一个身材年龄都跟驸马十分相近的男人!”

谢明敏转过身来,眼里总算是露出一点惊喜之色。

“确定相似?”

“九成相似!”那婆子笃定地道,“那男人是二十八岁,只比驸马大两岁,身高跟驸马几乎一样。虽然没有驸马那么胖,但在水里泡过的话,尸体肯定会浮肿涨大,这个胖瘦是看不得准的。”

谢明敏挥挥手:“那还等什么,还不快让人去处理?”

杨昕在烟波湖中心落水,当时又是寒冷的天气,湖水冰凉刺骨,她看着杨昕在湖水中挣扎着沉了下去,活下来肯定是不可能了。

但烟波湖太大,至今都还没有找到杨昕的尸体,她担心一直找不到的话,杨昕被算作失踪,那就得等到一年后才能被宣布为死亡。而她根本就等不了那么久。

所以她一边继续寻找杨昕的尸体,一边让人在京都周围寻找体型年龄和杨昕相近的男人,可以用来冒充杨昕。

胖成杨昕那个样子的人本来就很少见,身高年龄一样的就更难得了,所以找了这么多天才找到。

当然,对方并不是尸体,而是活人。不过这个不成问题,只要让那人换上和杨昕当天一模一样的衣服和配饰,在烟波湖里淹死就可以了。

距离杨昕落水虽然已经过去了七八天,但现在天气寒冷,按理说尸体还不会开始重度腐烂。可以把那个男人的尸体放在闷热潮湿的环境中,比如在点着火炉的房间中泡在温水里,腐烂速度就会加快数倍,三五天时间就可以制造出已经腐烂了十来天的效果。

“是,公主。”

那婆子领命下去了。谢明敏淡淡地转过身,从残花花心中拔出小银剪子,继续修剪茶花树。

……

四天之后,在烟波湖畔果然“找到”了杨昕的尸体。

尸体在水中泡了很长时间,早就已经开始腐烂,并且膨胀成了可怕的巨人观。除了身高以外,几乎看不出外貌特征,只能根据身上的服饰来判断身份。

五城兵马司的人立刻通知了谢明敏过来辨认尸体,因为当天杨昕是和谢明敏一起去游湖的,只有谢明敏和公主府的下人最清楚杨昕穿的是什么样的服饰。

谢明敏一看见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立刻表现出了恰如其分的惊恐和悲痛:“是他!……没错,这就是他的尸体!……天啊,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脸色煞白,捂着眼睛连忙转过身去,仿佛一眼都不敢多看。

自从杨昕发胖之后,谢明敏跟他的感情一直不好,这一点众所周知,所以她不用表现得太过悲伤,否则反倒显得很虚假。

公主府里伺候杨昕的两个下人,鼓足勇气上去仔细看了,也确认这具尸体身上的服饰确实是杨昕当天穿的。

五城兵马司确认了是杨昕的尸体之后,又通知了杨家的人前来认领尸体。

杨昕的祖父是当朝中书令,父亲是礼部侍郎。这段日子里杨父杨母两人都在烟波湖亲自寻找儿子,熬白了不知道多少头发,哭干了不知道多少次眼泪。

本来杨父杨母应该都在这附近,但五城兵马司派人去叫了,两人一个都没有来。

谢明敏看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脸诡异得像是见了鬼,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说,但是又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开口的表情,皱眉问道:“出什么事了?”

指挥使斟酌了半天,艰难地道:“那个……据杨家那边的人说,杨驸马没有死,今天早上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京都杨家,杨侍郎和杨夫人就是因为这个才被叫回去的……”

谢明敏脸色骤变。

“不可能!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指挥使睁大眼睛望着她,谢明敏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补救道:“我的意思是,他的尸体不是明明在这里吗?京都怎么可能会出现一个活着的人?”

“这个微臣也不明白。”指挥使的表情更加尴尬了,“微臣还听说……”

他说到这里,吞吞吐吐地停住了,有点不敢往下说。

谢明敏喝道:“到底听说了什么?说清楚!”

指挥使咬咬牙,一口气说了出来:“……听说杨驸马要进宫面圣,指控是公主您谋杀的他!”

“放肆!”

谢明敏厉喝一声,吓得指挥使立刻往后倒退了一步。

“公主息怒,微臣也只是听说而已……”

谢明敏没有理会他,猛地转过身去,竭力控制住自己脸上快要扭曲起来的表情。

怎么可能?杨昕居然没有死,而且竟然还要在建兴帝面前指控她的谋杀?

那这里的这具尸体怎么办?

谢明敏再次回过头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已经在吩咐人把那具假冒的尸体装起来运上车,准备送回京都去。

“这具尸体由本公主来送回去!”谢明敏大步走过去,强硬地喝道,“他是本公主的驸马!”

她必须想办法尽快销毁这具尸体,否则如果真正的杨昕还活着,而烟波湖旁边出现一具穿着跟杨昕一模一样服饰的尸体,她就是有一百张嘴也撇不清关系。

这次指挥使没有后退。

“公主,对不住,既然杨驸马活着出现在了京都,且不论是真是假,这具尸体现在都不能被判定为是杨驸马的尸体。如果是另一具尸体冒充杨驸马的话,可能会牵涉到另一桩谋杀案,所以这具尸体是重要的证物,必须由五城兵马司运送入京,不能交给公主。”

谢明敏大怒:“你这是在说本公主谋杀了人?”

“微臣不是这个意思……”

指挥使顶着一脑门的冷汗,正在辩解,有数骑人马从京都方向的道路上急匆匆赶过来,是从宫里来的传旨太监。

传旨太监在谢明敏和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面前勒马停下:“见过安贵公主,曾指挥使。皇上传来口谕,让安贵公主立刻回京都进宫面圣,曾指挥使把发现的这具尸体也妥善送回京都,作为证物,可能同样要进宫呈堂。”

谢明敏的脸色唰一下更白了。

指挥使大大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朝谢明敏那边看了一眼:“微臣接旨,这就送尸体回京。”

……

龙泉宫。

“安贵公主到——”

谢明敏从门外走进大殿,面上竭力保持着镇定,实际上满怀忐忑不安,双手在袖子下面紧紧地攥成拳头,尽管是在寒冷的冬天,但背后的衣服已经被一层薄汗隐隐地打湿了。

一进大殿,她的目光落在里面的一个人身上,顿时暗中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真的是杨昕。

杨昕裹着一身厚厚的皮毛斗篷,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色苍白虚弱,像是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大殿里除了建兴帝以外,只有他是坐着的,似乎是建兴帝见他还未病愈,特意给他赐的座。

谢明敏几乎走不动路,瞪着杨昕:“你怎么……”

“让公主失望了。”杨昕淡淡地说,“我没有淹死在烟波湖里。”

当时他和谢明敏一起泛舟湖上,到湖中心的时候,谢明敏趁他不备,把他从小船上推了下去。

在落水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了谢明敏是要杀他,所以他假装在水中挣扎呼救,然后像是沉下去一样,潜到了水下。

他小时候喜欢游泳,水性其实很好,只是谢明敏并不知道。他在湖水底下朝谢明敏的小船相反的方向游去,谢明敏因为怕被他游过来抓住小船,所以赶紧把小船划走了,他确认她已经看不见他的时候,才从一截漂浮着的枯木后面露出头来。

湖中心尽管距离岸边很远,但他体型肥胖,能够一直浮在水中,费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游到岸边。

冬天里的湖水太过冰冷,他上岸的时候,全身已经几乎被冻僵了。随后就是一场来势汹汹的大病,他发着神志不清的高烧,头晕眼花全身发软,走不动路,还要躲避烟波湖边搜寻他的人。因为他很难分辨那些人是不是公主府的人,要是被谢明敏发现的话,他肯定就真的要变成一具尸体了。

他在湖边枯萎的芦苇丛里躲了好几天,又冷又饿又生着重病,只靠最后一点意志力硬撑着。就在奄奄一息,濒临死亡的时候,白府的人找到了他。

宁霏花了整整五天时间才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现在他尽管还没有完全恢复,身体仍然十分虚弱,但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谢明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突然尖叫起来:“不!你根本不是杨昕!他的尸体已经在烟波湖找到了!谁知道你是什么人假冒的!”

“公主这是什么话?”杨夫人气得发抖,“我们自己的亲生儿子,难道我们还认不出是真是假?”

杨侍郎也带着又是愤怒又是心痛的神色:“寻常人家的妻子听说自己的丈夫大难不死,高兴都来不及,公主倒是巴不得昕儿已经死了,看见他活生生地站在这里都不肯相信?……昕儿说是公主要杀他的时候,微臣本来还惊讶,现在看来公主还真是一点都不希望昕儿活着!”

“本公主刚刚见过驸马的尸体,当然不相信!”谢明敏叫道,“有人冒充本公主的夫君,难道本公主能一下子就接受?”

“那具尸体才是冒充的!”杨侍郎愤怒地说,“一具早就烂得看不出样子的尸体,跟一个活生生坐在这里的人,哪个更容易辨认是真是假,难道公主不清楚吗?”

“好了,都别吵了。”

建兴帝皱眉打断了众人,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驸马的真假不用质疑了。没有父母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骨肉,既然杨爱卿和杨夫人如此确定,现在坐在这里的这个肯定不是冒充的。朕想知道的是,驸马指控是你谋杀他,在烟波湖湖心把他从船上推了下去,这是不是真的?”

“儿臣没有!”谢明敏大喊冤枉,“儿臣虽然不明白驸马为什么要指控儿臣,但他真的是自己从船上摔下去的!”

一边满脸痛心疾首地看向杨昕:“你是不是恨我对你见死不救,所以才故意说是我谋杀你?我完全不识水性,就算下了水,也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杨昕淡淡地望着她:“我自然不会要公主下水,但我们的那艘小船船舷距离水面只有一尺多,我落水下去正在船边,公主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把船停在那里,我攀住了船舷,就怎么也不至于淹死。而公主当时飞快地把小船远远划走了。据说公主后来的解释是想回岸上叫人来救我,但从湖中心划船回去至少半个时辰,更不用说加上回来的时间。公主应该是想叫人来打捞我的尸体还差不多。”

谢明敏结巴了一下,像是被噎住了,但仍然竭力显得自己理直气壮:“我……我当时看见你已经往水里沉下去,被吓坏了,哪有考虑到那么多,第一个念头自然就是想找人来救你……”

杨昕仍然是淡淡地:“我的水性公主大概是不清楚,但我爹娘应该都是知道的。我要是当时就沉下去,还能游过半个烟波湖,现在活着在这里说这些话?”

“昕儿的水性很好,一口气游个一两里都不成问题,不可能一落水就沉下去的!”杨夫人大声说,“而且他这个体型,就算不会游泳,都能浮在水面上!”

谢明敏气急败坏:“你是故意沉到水底去的!就是为了现在诬陷我!”

“无论我有没有沉下去,都很值得怀疑。”杨昕的语气仍然平静,“如果我没有沉下去,公主为何那么急着把船划走?如果我是故意沉下去,为了制造假象好指控公主谋杀我,那我为何要这么做?我有什么理由突然诬陷公主?”

谢明敏再次被噎住了。

众所周知,杨昕对她一向情深意重,她却对杨昕十分嫌恶。如果说这两人里面有一个要害另一个的话,杨昕是没有动机陷害她的,倒是她很可能因为想要摆脱杨昕而谋杀他。

“你……我怎么知道你到底是为什么?你肯定有你的理由!”

“好。”杨昕换了一个角度,“当时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双方各执一词,没有证人证物,谁也说不清楚。那我想问公主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烟波湖边会出现一具和我穿得一模一样,明显是在冒充我的尸体?”

谢明敏咬牙道:“我怎么知道?”

“那我来告诉公主为什么。”杨昕的语气隐隐冷了下来,“因为我的尸体一直没有被找到,大元律例规定人失踪要满一年后才能宣布死亡,而公主希望我能够早点死,尽快摆脱这个夫君。”

正文 039 谢明敏的下场

“你胡说!”谢明敏激愤地叫道:“我要是想摆脱你,早就想办法摆脱了,何必要等到现在!”

“公主真的要我说出来?”杨昕的语气更加冷淡,“因为公主现在已经有了另一个心仪的人,所以需要我死,好腾出位置,是不是?”

杨侍郎和杨夫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同时望向谢明敏,建兴帝也是一脸的诧异。

“我没有!”谢明敏哭了出来,“你怎么能这样,诬陷我想要杀你,还污蔑我的名声……”

她的演技一向十分出色,否则当初也不会得建兴帝如此疼爱。现在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那样子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被硬生生地气哭了。

杨昕望着她,面容平静冷然,没有丝毫的波澜。

“那就请公主解释一下,为什么烟波湖边会出现一具跟我当天穿着完全一样的尸体,甚至连里衣里裤都完全一样。我那天在里面穿着什么衣服,应该只有少数人知道才对。”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谢明敏哭道,“我跟你的好几个下人也都知道,为什么不可能是他们干的?”

“当然有可能。”

杨昕立刻接过去,随即便转向建兴帝。

“皇上,微臣请求将公主府知道情况的这些下人全部送入刑部审问,公主既然声称这具冒充的尸体跟她并没有关系,那么就一定是这些下人的其中之一,或者其中部分人干的。”

谢明敏的哭声一下子停了下来,睁大泪眼。

她居然被杨昕绕了进去!

公主府的下人,绝大部分都是她的人,尤其是贴身伺候她和杨昕那些丫鬟、婆子和小厮。这里面,她的好几个心腹都知道她找别人尸体冒充成杨昕的事情。

要是这些人被送进刑部,在严刑拷问之下,她根本不敢保证有几个人对她足够忠心耿耿,能熬得住酷刑,不会把她招供出去。

她本来哪怕是全部杀了这些人灭口,也绝对不能让他们被送进刑部,但杨昕这么对建兴帝一说……

她猛地看向建兴帝,建兴帝虽然犹豫了一下,但果然道:“就依驸马所说,把公主府的这些下人送进刑部审问。”

谢明敏大急:“父皇!等等!……如果这具尸体是杨昕为了诬陷儿臣,自己让人找来冒充自己的呢?这些下人们跟了儿臣多年,儿臣不忍心让他们进刑部受刑啊!”

建兴帝淡淡地扫了谢明敏一眼。

“当然也有可能是驸马所为。但并不代表公主府的下人们就没有嫌疑,不能因为你心疼他们,这案子就不查了,该审的总是要审的。”

谢明敏还要说话,建兴帝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她:“就这样,不必再说。”

谢明敏没奈何,只得咬着牙退回去。

建兴帝虽然并不是个仁慈宽厚的皇帝,但在对待自己的子女这一点上,他很少表现出私心偏袒。

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并不像很多父母那样,眼里只有子女,他还有太多需要考虑衡量的事情。就好像当初固康公主选驸马选中了谢逸辰,他尽管明知谢逸辰会过得生不如死,但还是让谢逸辰娶了固康公主,因为大元和羌沙必须联姻。

谢明敏和杨昕的这件事上,且不论到底是谁在害谁,眼下在公主府的下人和杨昕之间,他当然更偏向于杨昕。

杨昕是中书令之孙,礼部侍郎之子,要是他遭人谋杀还受了冤枉,杨家绝不会忍气吞声。而公主府下人就算再得谢明敏的宠信,也不过是一群下人而已。

“皇上,还有一事。”杨昕又道,“这具尸体是假冒的,对方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一具跟微臣相似,而且恰好也刚刚死亡的尸体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很可能是另一桩谋杀案。微臣认为应该请仵作给这具尸体验尸,查清尸体的身份,说不定能知道是谁杀了这个人。”

建兴帝点点头:“有理。”

谢明敏眼中带着惊恐之色,看着那具尸体被带下去验尸。片刻之后,结果就出来了,仵作剖开了尸体的胃部,里面有大量还未完全腐烂的粗糙的农家食物,说明这个人可能是来自于京都郊外的。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立刻派人出城去京郊各个村镇和庄子里调查。这人这么肥胖的体型,在乡下是很少见也很引人注目的,很快就问出了结果。

这人来自一个小村子,家里有妻有女,条件还算宽裕。五城兵马司的人去了他家,发现家里空空如也,一个人都没有。

据村子里的邻居说,他们一家人五天前就不在这里了,也没有跟村里的人打过招呼,说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不过看房子和院子的门都锁得好好的,村民们只以为他们是有什么急事,全家人外出了。

五城兵马司开始搜查那户人家。很快便从院子里面的地里挖出了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的尸体,三人都是被掐死的,死了之后就草草地掩埋在这院子里。

从那个女人的身上发现了线索。她的三个手指甲里留有人的皮肤碎屑和血迹,应该是在临死前挣扎反抗,抓伤了凶手。

而另一边,在公主府的一个侍卫的手臂上,也发现了相应的三条抓痕。

审讯结果两天后就出来了,公主府有八个下人全部招供,其中包括谢明敏的两个贴身丫鬟,杨昕身边一个伺候他饮食起居的小厮,还有两个婆子,以及三个侍卫。

这些人并非全都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证词虽然各自有多有少,但重叠的部分却是一致的。

谢明敏在找了好几天找不到杨昕的尸体之后,就吩咐下人们去寻找跟杨昕体型年龄相近的人,用来冒充他的尸体。那三个侍卫就是去做这件事的,抓住那个男子,在烟波湖里淹死,杀了他的妻子和孩子灭口。

然后根据那个伺候杨昕的小厮的记忆,给尸体换上当天杨昕穿的一模一样的衣服,把尸体放在温暖潮湿的环境里,加快尸体的腐烂速度,使得尸体看上去像是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一样。

证词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了。

既然这具尸体是谢明敏派人找来冒充杨昕的,那么杨昕指控谢明敏谋杀他也完全可以成立。

谢明敏以前因为污蔑宁霏的清白名声,被当众揭穿,就已经受过一次诟病。但这种事还处于人们能接受的范围内,大户人家后院里面,这种你毁我名声我坏你清白的明争暗斗很常见,没有几个夫人小姐是从来没沾过的。

但这一次从本质上就不一样。这是真正的谋杀,而且是视人命如草芥的谋杀。

驸马并未做过任何对她不利的事情,她只因为嫌恶,或者还因为驸马所说的看上了别的男人,就亲手把自己多年的夫君推进湖水中险些丧命。而为了假冒驸马的死亡,把一个无辜的活人变成了尸体,还灭口了三个本来更没有关系的人,连五岁大的孩子都不放过。

这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之外。心狠手辣都不足以用来形容她,简直是蛇蝎心肠。

谢明敏大喊冤枉,但凶手供认的证词一致,死者尸体也已经找齐,人证物证明明白白摆放在眼前,已经没有什么能替她开脱。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虽然这在很多朝代都是一句空话,但那是皇室中人有特权有庇护的时候才能逍遥法外。这些特权和庇护大部分是来自皇帝,而这一次,建兴帝不愿意再护着谢明敏了。

他从小疼爱谢明敏,因为谢明敏在他面前表现得一向乖巧可爱,讨人喜欢,就连他自诩敏锐犀利的目光,都没有看出这个女儿的真面目。

如今这桩案子揭露出来,让他得知谢明敏竟然是这么一个可怕的蛇蝎毒妇,仿佛就是在他的脸上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嘲笑他是个瞎了眼的糊涂虫,竟然被自己的女儿蒙在鼓里骗了这么多年。

建兴帝如何能不怒。

他立刻传旨下去,废黜了谢明敏的公主身份,贬为庶人。同时把这件案子交给三司会审,完全按照大元律例的程序来走,不必因为谢明敏的身份而有任何顾忌。

谢明敏的罪名包括谋杀未遂,指使杀害四个平民,还有一条则是在皇帝面前隐瞒罪行的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如何处置,是由皇帝本人自己来决定的,但建兴帝已经把谢明敏交给三司,所以只按照律例判前面两条。

当时大元的偏远边境正在开发当中,急缺劳动力,所以在大元刑法里面,除特殊情况外,很少有超过一年以上的监禁,大多数判了重罪的犯人都会被流放到边境去做苦役。

前两项罪名的量刑,男子一般都是终生流放,也就是在边境服苦役一直到死。谢明敏是女子,虽然已经被贬为庶人,但毕竟还流着皇室嫡系的血脉,没为官奴官妓显然是不合适的,所以刑部斟酌之后,还是也判了流放。

今年已经快到腊月了,因为要避开年关和正月,明年的第一批苦役犯在二月初出发去西北,而且这时候天气也没有那么寒冷,苦役犯们不至于还没到达目的地就先冻死一大半。

也就是说,谢明敏还会在刑部大牢里待上两个多月。

在中书令和杨侍郎的要求下,建兴帝另外判了杨昕和谢明敏解除夫妻关系。

皇室公主和郡主嫁人,对方本来是不能休妻的,但律例里还有一种情况,叫做义绝。即夫妻任何一方,对另一方一定范围内的亲属有殴、杀等情事者,必须强制离异,违者判处徒刑。义绝尤其适用于妻欲害夫的情况,谢明敏对杨昕谋杀未遂,已经完全可以构成义绝的条件。

杨昕回去后,和杨侍郎杨夫人一起来白府向宁霏等人致谢。他当时已经病得奄奄一息,要不是有宁霏的精湛医术,就算是被人发现了,这条命怕是也救不回来了。

白书夜和李长烟在厅里接待杨侍郎杨夫人,杨昕和宁霏走到了外面的花园里。

杨昕以前的气质是温和从容的,现在还是一样,但能看得出来,他身上有一些东西明显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变化。

宁霏问他:“后悔吗?”

杨昕摇摇头:“我不是一时冲动才去指控她的。”

他以前对谢明敏是真心,即便是谢明敏因为他身材变形而嫌恶冷落他的时候,也还是情深不渝。但那个时候,也许是因为了解到了谢明敏更多更真实的一面,他最初那份纯粹的感情,渐渐地就转为了一种执念,对于守护曾经美好的执念。

当然,执念也是一种感情。所以在谢明敏中紫述香之毒,命在旦夕的时候,他才会以欠宁霏一个条件为代价,去换谢明敏的性命。

但是,谢明敏在烟波湖湖心把他从船上推下去的时候,他的这份执念就像是火苗一样,随着他的挣扎和下沉,熄灭在了烟波湖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他也明白,他心目中深爱的那个女子,早就已经不复存在,或者应该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爱的不过是一个他根据表象幻想出来的一个美丽幻影而已。

这份执念,该到头了。

“放心。”杨昕说,“我答应过的那笔交易,仍然有效,你还是可以要求我做任何一件事。”

“这事先不急。”宁霏笑道,“你估计还得再欠我一个人情。”

杨昕疑惑地:“什么?”

“你的身体。”宁霏扫了他一眼,“上次你在我家养病的时候,我爹说你的肥胖是继发性肥胖症,就是说你的身体出问题了,不是单纯的饮食过多活动过少才发胖,所以才会怎么都瘦不下去。你要是愿意的话,我爹应该能治得好你。”

杨昕一愣,立刻道:“我当然愿意!”

肥胖是这些年来他最大的苦恼,不但有碍观瞻,而且生活也很不方便,还带来了一大堆身体上的其他问题。他做梦都想治好这个毛病。

“那你先去问问我爹吧。”宁霏说,“以后你估计要经常来白府看病了。”

……

这一年的年末又很快过去,年初,宁霏的亲事再次被提上了日程。

这一次的婚期定在四月二十九,虽然稍迟了一点,但是今年上半年最好的日子。

宁霏为亲事该准备的全都准备齐全了,现在没什么事情做,清闲得很——虽然以前也不是她亲自去准备的。

这期间,她在上元节灯会的时候见过建兴帝一次。

她早就听说建兴帝正在服用玉虚真人给的丹药,而且现在似乎还不止一种。见到建兴帝的时候,他看过去确实是红光满面,精神焕发,比以前显得年轻许多,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似乎都变少了。

但她总是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玉虚真人在瘟疫大灾中本来就有嫌疑,而且在现有的医药里面,一些保健滋补药品虽然也能起到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作用,但都需要数十年如一日的长期服用。能在短时间内起到如此显著效果的药物,基本上都是刺激性的,短期内看过去效果立竿见影,实际上对人体有害。

随着宁霏的调查,她越来越发现玉虚真人的确不简单。她想至少先弄到玉虚真人给建兴帝服用的丹药,从建兴帝那里拿显然是不可能的,她便拜托谢渊渟潜入玉虚真人在皇宫里住的腾云殿,偷一些出来。

但以谢渊渟的武功,去了好几次,居然都无法进入腾云殿。那里表面上看过去是个清净的道家修炼之地,但实际上守得犹如铁桶一般,玉虚真人的那些弟子,虽然都穿得跟最普通的小道士一样平平无奇,好像只是些扫地烧火打杂的,但实际上个个身怀绝技,全是高手中的高手。

宁霏的疑心更重。但建兴帝对玉虚真人深信不疑。朝廷中也有人对玉虚真人提过质疑,说得还算是很委婉的,结果就惹得建兴帝龙颜大怒,把那个臣子罢免官职赶回了家。

在没有证据说明玉虚真人做了什么事情的情况下,宁霏很明智地从来没有对建兴帝说过关于玉虚真人的一个字。

……

二月初,谢明敏跟着一群苦役犯一起离京,前往西北。

这两个多月对她来说,是一场比任何噩梦都要可怕的生不如死的经历。她从小到大养尊处优,待过的最清苦的地方就是皇陵,但跟大牢里比起来,皇陵简直美好得跟仙境差不多。

她已经被贬为庶人,不再是公主之尊,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待遇。大牢里没有那么多空余的位置,不管她怎么叫怎么闹着要求单独待一个单间,狱卒还是把她跟十来个苦役犯一起塞进了一间牢房里面。

苦役犯当中绝大部分都是男人,她的这间牢房里面只有她一个女的。开始的时候,那些犯人知道她曾经是皇室公主,加上她的疾言厉色呵斥的震慑,还不怎么敢动她。

但在牢房里待上两个多月无事可做,一个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摆在眼前,只能干看着碰不到,是个正常男人都受不了。终于有几个人首先忍不住,趁着半夜,合伙侵犯了她。

她整个人都崩溃了,在牢房里又是尖叫又是哭骂又是打闹,但竟然没有一个狱卒理会她。这种事在大牢里司空见惯,但凡被关进来的是个女的,只要没到七八十岁以上,都别想有一个人能逃脱。

其他男犯人们看到一点事都没有,放下心来,也纷纷参与进来。她昔日金尊玉贵荣宠无比的公主之身,在这两个月里,竟然沦落成了这些肮脏恶心的囚犯们泄欲的对象。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二月,她以为终于可以摆脱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处境,即便是要长途跋涉步行上千里去西北服苦役,也比待在这牢房里要好得多。

然而在快要动身上路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生了怪病,脸上和身上的皮肤到处开始长出一块一块的脓疮,奇痒无比,甚至开始大片大片地腐烂,流出恶臭无比的黑黄色脓水。

就连那些男囚犯们都恶心得不愿意再碰她,但她已经根本不觉得这有半点值得庆幸的地方,她连看都不敢看面目全非的自己,生怕一看之下就会彻底疯掉。

她这时才知道,痛苦是永远没有止境的,她认为已经是最糟糕的时候,其实才只不过是个开头而已。

这时候,已经到了苦役犯们出发的时间。狱卒们把他们从牢房里赶出来,带上沉重的枷锁镣铐,列队离开京都。

她虽然样子看过去惨不忍睹,但还能够走动。狱卒们不想碰到全身溃烂的她,就用铁叉和木棍把她从牢房里驱赶了出来,拴上锁链,像赶一条狗一样赶到队伍里去。

出京都城门的时候,下着小雪,有很多苦役犯的亲人在城门外面为他们送行。她低着头,用乱蓬蓬的头发挡住脸,生怕被认识她的人看到她现在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

但是,有一个人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抬起头,一瞬间没认出来站在她眼前的这个俊美公子是谁,看了半天,才恍惚而不敢置信地想起来,这竟然是杨昕。

杨昕撑着一把二十四骨素面油纸伞,披着一身竹青色羽缎风毛斗篷,静静地站在雪中。

他瘦得跟以前判若两人,尽管两个多月的时间太短,还没有达到标准身材,但披着宽大的斗篷,也看不大出来。

那一张面容却是几乎已经恢复了当年倾倒京都无数少女的颜值。墨眉如画,星眸如海,五官犹如鬼手天工精雕细琢而成,肌肤比刚刚飘落下来的新雪还要纯白剔透几分。

他执伞站在漫天落雪之中,背后是京都城外莽莽苍苍铺展开去的水墨色群山,夹着细雪雨滴的微风,给他飘扬起来的长发沾上钻石般闪烁的光芒,风采翩然卓绝。

不远处进城出城的人群里,不知多少小妇人大姑娘倾慕的目光都在往这边瞟过来,想看这是哪家的俊美公子,为哪个苦役犯来送行。

谢明敏呆呆地望着杨昕,像是根本不认识他了一样,直到半晌之后,官差开始不耐烦地催促,让苦役犯们赶紧上路,送行的亲人们哭声响成一片,她才突然朝杨昕扑了过去。

“杨昕……救救我……”她哭了出来,“我知道错了……救救我,不要让我被流放到西北去……或者帮我去向宁霏他们求求情也好,她会医术会毒术,我知道我身上的怪病是她对我下的手……求求你,我不要这副样子,不要这么一点点烂掉……”

杨昕望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任何动作,面容上看不出一点表情。

官差上来驱赶送行的人群,他移开目光,转过身,缓缓朝京都城门的方向走去。

地上都是积雪,他走得很慢,但没有丝毫留恋之意。

谢明敏在背后睁大眼睛望着他的背影,她的哭求停了下来,片刻之后,突然开始大声地尖叫咒骂。

“你就是故意来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我变成这样,你是不是很开心?是不是很得意?你这个……”

但她没有骂完,官差们哪容得她这么撒泼放肆,上来劈头盖脸地给了她一顿鞭子,抓着她身上的锁链把她拖回了队伍中。

“吵吵什么!还不快走!”

其中一个官差狠狠踢了她一脚,结果正好踢中她身上的一处伤口,官靴上面沾满脓液,恶心得他连忙抓起两把雪擦了擦靴子。

“呸!真他妈晦气!烂得跟癞皮狗一样的贱货!”

苦役犯的长长一串队伍终于动身,朝北方走去。杨昕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城门里。

半个月后,押送苦役犯的队伍传来消息,谢明敏病死在半路上。

正文 040 黑云压城城欲摧

到三月初的时候,杨昕的身材已经完全回到了健康的标准水平。

白书夜告诉他他已经不用治疗了,他是因为体内激素不正常才会发胖,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没办法根治,要想保持身材的话,除了控制饮食和固定运动量以外,回去后还得一直吃药。

一边看着杨昕瘦下来之后的盛世美颜暗自感叹,胖子果然是潜力股,虽然比他还是差那么一点点,不过只要能保持这样的逆天颜值,别说吃药了,就是让他吃一辈子的屎他估计都愿意啊。

宁霏虽然是看着杨昕一天天瘦下来的,但也免不了感叹,长成这副祸国殃民的容貌,难怪当年能被称为京都第一美男子。

杨侍郎和杨夫人十分感激,带着谢礼,来白府上门拜谢了好几次。

他们高兴了,有人却是不爽得很。

谢渊渟看着杨昕经常在白府进进出出,每一次都变得越来越俊美,还常常跟宁霏在一起说话,似乎是感到了严峻的威胁,现在来白府也来得特别勤快,而且每次看见杨昕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还老是一遍遍地问宁霏:“我跟他谁好看?”

宁霏感觉自己就跟白雪公主里的魔镜似的,而谢渊渟就是那个恶毒的后妈皇后,天天问她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说实话,他们两个的好看不是同一种类型的,一个张扬耀眼,一个温润蕴藉,就跟一团火和一块玉一样,没法比较。

不过宁霏每次还是得诚诚恳恳地回答谢渊渟:“你比他好看。”不然这神经病搞不好哪天会去弄个毒苹果来害死杨昕。

距离他们大婚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两个月,谢渊渟的精神状态开始显得越来越不正常,跟间歇性抽风一样,老是动不动跑来宁霏的院子里,在窗口外面看她半天,然后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好像在确认宁霏是不是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晚上有时候能来个好几次,搞得宁霏自己也紧张兮兮的,夜里都睡不好觉。

据说他在太子府的时候,也把府里的人折腾得焦头烂额。太子要忙公务实在没有空,把谢渊渟大婚的一应琐事交给了唐侧妃操持,唐侧妃这段时间头发都掉了好几把,简直快要被逼疯了。

此外一样倒霉的是礼部。皇子皇孙的婚事筹备礼部也要参与。谢渊渟常常大半夜的去杨家把杨侍郎从被窝里揪出来,拎着他去礼部官衙把婚礼的流程核对一遍,确保一切顺畅无误。然后杨侍郎回家睡了一个时辰之后,谢渊渟又再次来杨家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把一个时辰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再拎着他去一趟礼部。杨侍郎要不是看在宁霏刚刚救了杨昕的份上,迟早得掐死谢渊渟然后同归于尽。

白书夜说谢渊渟这是婚前焦虑症,因为过度的紧张不安以及对未来的不确定性而引起的,让宁霏跟他多交流交流,聊聊婚后的事情。

但宁霏也不知道跟他能聊什么。她设想了一下他们未来的婚后生活,结果一点也想象不出来,感觉不就是天底下的夫妻们怎么过他们就也怎么过呗。啥也说不了。

谢渊渟在这种抽风性精神状态下更没法打开话头,就是坐在那里,神经质地盯着窗户外面的一片嫩叶子,好像打定主意要看到它长大变黄然后落下来似的。

两人以前碰面还能很自然地聊天,现在第一次面对面坐着无话可说,坐了足有半个时辰,像是在比赛一样,一个比一个拼命地往肚子里没完没了灌茶,喝干了三壶水。

宁霏感觉再这么坐下去,尴尬癌都要犯了,咳了一声:“要不我们出去练练剑法?”

谢渊渟如遇大赦:“走。”

然后这两人就练了整整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剑。效果显著,两人夜里回去之后都是倒头就睡,宁霏没有被惊醒过,谢渊渟也没有半夜起来到处晃悠搅得众人不得安宁。

这以后他们每天都是练一整天的武,半个月下来,谢渊渟的婚前焦虑症没有多少好转,两人的武功倒是突飞猛进。

白书夜看得直摇头:“知道的说你们要结婚,不知道的看你们这么勤奋刻苦,还以为你们是在准备一统江湖呢。”

宁霏刚跟谢渊渟练了三个时辰的暗器回来,累得瘫在美人榻上,无奈地:“那我还能怎么办,这样至少能保证他没有那个时间精力到处祸害人。”

白书夜啧了一声:“你对你们的婚姻就那么没有向往?像我当年刚碰到长烟的第一眼,就把以后孩子的名字都取出来了。”

宁霏:“叫什么名字?”

白书夜:“我忘了。”

宁霏:“……”

她觉得白书夜其实是说到点子上了。她信任和喜欢谢渊渟,愿意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他,嫁给他之后,也会尽到她作为妻子的一切责任义务。但她感觉谢渊渟真正想听的应该并不是这个。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是有事说事,除了那一次他向她保证她嫁给他绝不会后悔,而且她也只能嫁给他,两人很少说起关于感情的话题。

宁霏在回避,他则是在隐瞒。

他对她表露感情的方式再直接坦白不过,用脚趾头都能看得出来她对他的重要性;但他对她也隐瞒着太多的秘密,无论她怎么探查都查不出来。这两者形成一种怪异的矛盾。

宁霏尽管可以理解他对她保留有秘密,并且尊重他的隐私权,但对于一个她不能完全了解的人,她也无法敞开心扉。

嫁给他,她没有什么不能接受,但也的确没有什么向往。

所以在想要跟他聊婚后生活的时候,才会那么尴尬。她总觉得这是需要沉浸于甜蜜美好的憧憬中才能做得出来的事情。总不能写一份对未来的十八条纲要四十五个重点项目企划书,然后在谢渊渟面前照着念吧。

“算了,这个勉强不来。”白书夜说,“不过有一点你注意一下,练武可以,最好让那小子给你当陪练,只要你有进步就行。”

宁霏:“为什么?”

白书夜:“你们以后要是感情不和的话,你至少能打得过他。”

宁霏:“……”

……

三月末,建兴帝突然生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重病。

最近的天气忽冷忽热,早晚温差很大,建兴帝开始时只是不小心受了一点风寒,不料病情在两天之内竟然就急转而下,第三天甚至都无法从床上起来,而且越病越重。

他自从去年开始服用玉虚真人的丹药以来,一直没有生过病,最近刚刚换了另外一种灵清丹,据说是比培元丹更高一个层次的丹药。

按照玉虚真人的说话,灵清丹的作用比培元丹更强,对身体的影响也更明显,所以刚一开始服用的时候,可能会不太适应,但过十天半个月自然就会好了。

建兴帝本来还是相信玉虚真人的,两个老臣冒死以命进谏,请求建兴帝检查玉虚真人的丹药。建兴帝因为病情一直毫无要好转的趋势,自己心里也有点虚,所以最终还是采纳了谏言,把玉虚真人的两种丹药都送到太医院去检查。

检查结果是两种丹药本身都没有毒,也没有任何撞在一起会产生毒性的相克成分,就是补品而已。

建兴帝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安下心来养病。玉虚真人是他延年益寿甚至获得长生的最大指望,他最不希望出现问题的就是玉虚真人了。

但白府这边,宁霏一听说建兴帝病倒,立刻就知道这是果然要出大事了。

她现在已经不能不行动,趁着太医院正在检查玉虚真人的丹药时,自己和白书夜去了一趟太医院。

太医院的太医们因为经常跟他们交流切磋医术,互相早就熟稔得很,也不防备他们。宁霏让白书夜给她打掩护,设法从太医院里偷出了一份丹药的样本。

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丹药是有问题的。

两种丹药都没有一般意义上的毒性,所以太医院的人什么也没检查出来,但他们对于药理并没有足够的了解。

第一种丹药培元丹,里面含有刺激性的药物,能够让人体保持兴奋状态,但对人体有害。每天微量服用,长期下来会对药物产生依赖性,这时候人的身体虽然表面上看过去非常健康,气色红润精神饱满,但就像一台过度负荷长时间运转的机器一样,其实内里已经在慢慢崩坏了。

第二种丹药没有任何问题,确实就是实实在在的补药。但第一种药这时候停掉,没有了刺激性因素继续起作用,人的身体一下子就会垮下来,跟第二种药没有一点关系。

这就是玉虚真人聪明的地方。建兴帝是开始服用第二种药之后,才突然生了重病的,所以众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把更多的疑心和注意放在第二种药上面,而不会想到真正的原因是第一种药的停用。这就在无形中为第一种药竖起了一道屏障。

建兴帝对玉虚真人深信不疑,倒不是说他太愚蠢被人蒙蔽,他毕竟也是一个无法免俗的普通人,总是会优先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宁霏和白书夜本想以为建兴帝看病为名,进一趟皇宫去见建兴帝。平日里他们入宫建兴帝都是欢迎的,但这一次竟然在宫门口就被拦截了下来。

“皇上有口谕。”守在宫门口的换了一个不认识的太监,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态度,“皇上的病情靠真人就可以了,不需要寻常医者大夫,连太医院都不准备用。除非皇上宣二位进宫,不然还是请回吧。”

宁霏不动声色,朝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仍然守卫森严的皇宫里面看了一眼,又朝那陌生太监看了一眼,对白书夜道:“我们回去。”

一到皇宫的视线范围之外,宁霏便急急地对白书夜道:“你回去跟外公说一声,让他去确认一下京都御林军和御林军大统领有没有什么异常,然后把驻留在京都的李家军全部调动起来,随时准备待命。我去一趟太子那边。京都恐怕要出大事了。”

白书夜二话不说就回去了,宁霏立刻去找太子,把丹药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建兴帝那边是不用指望了,她甚至都不知道皇宫里面的事态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在他们这一边里,太子是最有权力能够阻止玉虚真人的人。

“丹药是有害的,虽然它起作用很慢,需要大量的丹药和很长的时间才能验证出来,现在不可能做到,但我可以以性命向太子殿下担保,皇上突然生病就是因为丹药的原因。我和我爹刚才进宫想给皇上看病,但是在宫门口就被拦了下来,皇上现在很可能已经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中,太子殿下最好亲自进宫看看。”

太子听完后,并未显露出多震惊的神色。

“本宫早就觉得那个玉虚真人值得怀疑,向父皇提过好几次,父皇都听不进去。”他说着站起身来,“本宫这就进宫去看父皇。”

太子毕竟身份不一样,倒是顺利进了皇宫大门,但到建兴帝所住的龙泉宫门口时,再次被拦了下来。

守在龙泉宫门口的这个太监,太子是认识的,新上来不久的大内总管,庞公公。原先的大内总管在去年的瘟疫中病死了,原先的副总管就被升了上来,接替这个位置。

“太子殿下。”庞公公恭恭敬敬地给太子行礼,但就是不放他进去,“皇上正在里面休息,事先下了旨,谁也不得进去打扰。”

太子看了龙泉宫里面大门紧闭的正殿一眼:“苗公公呢?让他出来见本宫。”

苗公公平日里的时间精力都花在伺候和陪伴建兴帝上面,对于宫中杂事管理得不多,但他是建兴帝身边的第一心腹,直接传达建兴帝的旨意,其实是宫里地位最高的太监。

庞公公回答得十分自然:“苗公公在里面伺候皇上,腾不出空来,暂时恐怕无法出来见太子殿下。”

太子皱眉:“要到什么时候?”

“这个奴才不知。”庞公公说,“奴才只是听皇上的旨意办事,皇上下旨可以让人进入龙泉宫的时候,奴才会派人去告诉太子殿下的。”

太子心下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道:“那本宫就在这门口等着。皇上就算是在休息,本宫就不相信他能休息多长时间。”

他就守在龙泉宫外面,一边暗地里派人去通知他这一派的朝廷重臣们。但这些老臣们和宁霏白书夜一样,连皇宫的门口都没能进来。

众臣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建兴帝就算病得再重,也不会把臣子们全部挡在宫外连进都不让进,皇宫里面绝对是出现问题了。

另一边,李庚去求见了御林军大统领,但对方正在宫中值勤,只推说事务繁忙而不肯出来见他。李庚和一群臣子一起被拦在皇宫大门外面,无法进去,自然也堵不到御林军大统领。

在皇宫门口的文武百官和皇亲贵族越来越多。众人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都是一脸的担忧之色。后来就有御林军将领出来驱散他们。

“各位大人请不要围在这宫门口了,皇上只是想有个清静的环境可以好好休息,不希望有人进去打扰而已,不必担心。说句不好听的话,大人们这么围着,倒像是皇上已经出了什么事似的,实在是不太好看。请大人们先回去吧,等皇上说可以进宫了,末将再通知各位大人。”

只有闻讯赶来的益王,在皇宫门口大发了一通脾气之后,被放进了宫里。其他人没有益王那个底气,不敢硬闯,只得散开各自回去。

与此同时,御林军加强了京都的防卫,对百姓们进城出城加以限制,说是以防建兴帝病重期间京都出现动乱。

仅仅一天之内,一种压抑而不安的气氛就在京都迅速弥漫开来,谣言和猜测像雪片一样漫天乱飞。

李庚已经让驻守在京郊大营的一万李家军严阵以待。这批李家军是李家从漠北回京都时带回来的,本来过不久就要再次前往漠北。

宁霏听李庚说太子和益王都被放进了皇宫,顿时一惊。

“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其他人在皇宫里面吗?”

李庚摇头:“没有了,其他人都不让进去,益王也是大闹了一场才被放进去的。”

“他们都有危险。”宁霏的脸色沉下来,“现在皇宫跟外界被隔绝了,太子和益王是最有实力最可能继承皇位的两个皇嗣,他们都在宫里,要是里面发生点意外,谁知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李庚的脸色也变了:“玉虚真人这是要干什么?”

“总不会是好事。”宁霏说,“御林军大统领很可能早就已经被他拉拢过去,太监总管和其他掌事者也是他的人,否则现在皇宫里不可能还这么平静。”

瘟疫过后,建兴帝给了玉虚真人极高的地位和太多的特权,也不太过问玉虚真人的行迹。只要玉虚真人好好利用这些,在那段时间里,他可以做很多事情。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被玉虚真人拉了过去,至少从现在的情况看,他手中掌控的势力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大。

“我想想办法。”宁霏沉思着说,“至少要进宫把太子带出来。”

她直接去找谢渊渟。谢渊渟的动作比她想象得更快。宁霏在桃花小院里见到了上次她被谢逸辰关进睿王府地下密室时,挖地道来救她的穿山会的一群人。

她诧异地看向谢渊渟:“你要挖地道进皇宫?”

“这是最快也最容易实现的办法。”谢渊渟说,“皇宫加强了防卫,各门和围墙上共有八千名御林军驻守,我们很难从地面上偷偷潜入,硬闯进去就更不可能。现在天色将晚,挖地道也不需要多长时间,挖通外面一层围墙就够了,穿山会在一个多时辰之内就能做到。”

京都的御林军总共有三万兵力,其中大部分驻守外城,最精锐的部队则是在皇宫。

这是京都最主要的防卫,如果已经全部叛变的话,京都就是完全落到了御林军的控制之中。京郊附近虽然也有军队驻守,但距离最近的李家军只有一万,更远的则是需要一到两天时间才能赶过来。更何况能不能调得过来都是另外一回事。

宁霏点头:“进了皇宫之后,你们去救太子,我和我爹去找皇帝。他现在要是没死的话,应该也已经病得危在旦夕了。”

……

龙泉宫。

建兴帝从昏睡中挣扎着一点点醒过来。

床上的帐子拉着,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只觉得胸口仿佛压着一块沉重的巨石般,又闷又痛,喘不上气,四肢百骸都不听使唤。嘴里发苦发涩,干渴得像是快要烧起火苗来。

“苗顺……苗顺……”

建兴帝竭力张开嘴,想叫苗公公来给他倒水,但发出来的声音嘶哑干涩,微弱得仿佛连这一层床帐都透不出去。

随即,床帐被拉开了。

玉虚真人站在外面。

建兴帝一见到他,顿时睁大了眼睛。

“真人……怎么……”

他想问玉虚真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尽管给了玉虚真人自由出入皇宫的权利,龙泉宫肯定不是对方想进来就能进来的。但他连说一句完整的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吃力地发出几个断断续续的沙哑的音节。

玉虚真人平静地俯视着他:“皇上现在感觉好些没有?”

“你……”

建兴帝的眼睛睁得更大。他尽管脑子病得昏昏沉沉,但这时候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一股恐慌随之而来。

“来人……”

他艰难地转动脑袋看向床帐外面的房间。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门窗是关着的,外面一片漆黑,听不到任何动静。仿佛这个房间已经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这里只剩下了他和玉虚真人两个人。

“不会有人进来的。”玉虚真人说,“皇上吩咐过要休息静养,任何人不得进来打扰。”

“你竟敢……”

建兴帝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起来,一张原本蜡黄的老脸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五官几乎扭成一团。但他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从床上抬起脑袋和半个身子,离开床单不到一尺远,就又摔了回去,眼前一阵阵发黑,金星乱迸。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这一病过去,外面就已经天翻地覆成了这个样子!

“你……”

建兴帝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那声音像是一台生锈破烂的风箱,却仍然感觉肺里空空荡荡的,仿佛一点空气都无法吸进去。

“好大……胆子……”

“先给皇上吃一颗药吧,不然他恐怕都没法听人说话了。”

另一个声音在房间里响起。以往被建兴帝和众人敬若神明的玉虚真人,恭恭敬敬地往旁边退了一步,弯腰低头站在边上,把建兴帝床前的位置让给另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非常普通的灰布道袍,完完全全是一副路人甲的普通长相,中等个子,不胖不瘦,平平无奇,不起眼到一丢进人堆里就扒拉不出来。是皇宫里给玉虚真人打下手的小弟子之一。

建兴帝以前见过这个小弟子一两次,但当时几乎没留下印象,都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玉虚真人取出一颗之前的培元丹,喂进建兴帝口中,片刻之后,建兴帝的呼吸才渐渐地平缓下来。

“你……是谁?”

正文 041 宫变

那人的全身突然喀喇喇一阵骨骼的脆响,建兴帝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材一下子拔上去两三寸的高度,从中等身材一下子变成了高个子。

然后他从脸上脱下一层人皮面具,露出下面那张俊美温雅的面容来。

“你……”

建兴帝的一双眼睛几乎要瞪出来。

“老十二!”

这个人竟然是谢逸辰!

谢逸辰平静地再次开口,已经不再用假嗓音,而是恢复了他自己本来的声音。

“皇上叫我一声老十二,看来是还把我看做儿子,我很高兴。”

“谢逸辰……”建兴帝又惊又怒,“你居然……”

他居然根本就没有死!

而且看他现在的容貌完好无损,在前年睿王府那场火灾里没有受一点伤,火灾很可能就是他自己一手安排的,为了他的诈死和逃走。

建兴帝咬牙切齿地看向旁边的玉虚真人:“他是……”

“我的下属之一。”谢逸辰淡淡说,“感谢父皇这一段时间来对他的信任。”

玉虚真人在旁边提醒道:“宗主,皇帝的时间不多了……”

“我知道。”谢逸辰笑了笑,“这不是太久没见到皇上,想跟皇上叙叙旧。不过还是算了,正事比较重要。”

建兴帝在极度的愤怒之下,怒斥都有了力气:“……孽子!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已经死了,名字在皇家玉牒上都已经被勾销一年多了!别妄想朕会把皇位传给你!”

“我没有这么想过。”谢逸辰说,“只是希望皇上能把皇位传给十八皇子。”

他在睿王府放了一场火,诈死逃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自己这个皇子的身份。而如果不是皇嗣的话,就无法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除非推翻大元,改朝换代。以他目前的实力来说,这还是太困难了。

建兴帝冷笑起来:“老十八?那跟把皇位传给你有什么区别?”

十八皇子是建兴帝最小的一个皇子,现在才十二岁,还没有封王,是宫里一位宫女出身的美人所出,几乎没有什么倚靠。他从小身体病弱,头脑一般,又因为没有背景地位,平日里常受冷落和其他皇室子女的欺负,因此性格也十分胆小懦弱。

谢逸辰既然说出了这话,就说明十八皇子早就已经被他掌控在手心里。如果把皇位传给十八皇子,十八皇子完全就是个傀儡,朝政大权一样会全部落到谢逸辰的手中。

他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先借着十八皇子之名统治大元,等到自己的势力壮大起来了,再取代十八皇子的位置。

谢逸辰平静地说:“我之所以希望皇上能亲自下旨传位,只是为了让天下人更容易信服,省些周折麻烦而已。即便皇上不愿意,皇宫和京都现在已经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我一样可以让皇上驾崩,然后向天下公布皇上的遗旨,只不过需要多费一番工夫罢了。但我向皇上保证,只要皇上愿意帮我这个忙,我和皇上毕竟还是骨肉血亲,事后一定会治好皇上的病,让皇上安度晚年。”

“呸!”建兴帝怒极,“什么骨肉血亲,朕没有你这样的孽子!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朕绝不会把皇位传给十八皇子!”

谢逸辰叹了一口气。

“你在这里陪着皇上。”他对玉虚真人说,“皇上现在状态挺好的,可能一时还是想不明白,等到刚才那颗药的药效过了,说不定就会改变主意。”

玉虚真人应道:“是,宗主。”

谢逸辰转过身,往龙泉宫的门口走去。

“我该去会会我的两位兄长了。”

……

龙泉宫门口外面。

太子和益王在那里已经等了整整大半天,龙泉宫里毫无动静,建兴帝还是没有要见人的意思。除了他们两人以外,一个朝臣或者贵族都没有被放进皇宫里来,甚至连这个时候本该围在龙泉宫的后宫妃嫔们都没有出现。

他们已经知道龙泉宫里面此刻怕是凶多吉少,但他们进宫时各自只带了贴身伺候的一个随从,硬闯进去根本不可能。一时想不出办法来,在那里转来转去,心急如焚。

随着夜幕降临下来,益王先沉不住气了,准备先出宫回去。

他本来想着,要是建兴帝有个万一,他这个当皇子的在最重要的时刻不能缺席,否则皇位恐怕就没他的份了。但时间一点点过去,他心底的不祥预感越来越浓,总觉得这皇宫里到处杀机隐现,再留在这里的话,他自己的性命怕是都有危险。

但是还没来得及走,庞公公就从龙泉宫里出来,叫住了他和太子。

“太子殿下,益王殿下,皇上说可以见两位了。”

太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惊喜道:“父皇的身体如何……”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龙泉宫门口周围的黑暗中,出现了大批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

太子和益王同时大惊:“放肆!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自然是送两位兄长去见皇上了。”

谢逸辰从龙泉宫里面走了出来,站在包围圈外,淡淡地望着里面的两人。

太子和益王更加震惊。

“十二弟?你竟然没死?这……全都是你干的?”

“当然。”谢逸辰说,“两位兄长先走一步,皇上很快就来。”

太子很快明白过来,一听这是建兴帝暂时还没有事的意思,但心脏一点都没有落下去。

谢逸辰显然是要逼宫造反,控制了建兴帝,逼迫建兴帝传位。他和益王都是原本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首先要除掉的自然是他们两个,所以早上才把他们放进了皇宫。

在这里被御林军乱刀砍死的话,外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到时候谢逸辰只要倒打一耙,说建兴帝传位圣旨一下,他们两个不服气而弑君谋反,被御林军当场诛杀,就可以把他们的死堂而皇之地蒙混过去。

太子和益王也顾不得他们原本的敌对关系,这时候先应付眼前的危急时刻才是最重要的,两人靠在了一起,面对着周围的大批御林军。

他们进宫的时候,各自照例只带来一个随从。虽然四个人都是会武的,但因为进宫,身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带,而包围着他们的是上百个披挂严整全副武装的御林军,差距太过悬殊,他们根本不可能逃得了性命。

这时,从皇宫正门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轰!”

皇宫门口像是发生了巨大的爆炸,夜幕中腾起一团熊熊的火光,砖石被炸开落下的轰隆隆声音远远地传来。紧接着又是几声爆炸响起来,地面剧烈地震撼,皇宫正门的围墙和大门似乎都倒塌下来了。

“有人在攻打皇宫正门!”

从那个方向飞奔过来一个御林军将领,对围在龙泉宫门口的众士兵大声高喊。

“大统领有令,留一部分人在这里,其他人立刻去皇宫门口增援!”

皇宫正门那边远远传来一片打斗声,似乎已经正在激烈的交战之中,到处都有御林军士兵朝那边赶过去。

龙泉宫门口的御林军士兵们朝谢逸辰看去,谢逸辰犹豫了一下,朝士兵们挥挥手,大部分人便也朝皇宫正门那边过去了。

太子和益王虽然在这里,但他们只有区区四个人而已,武功也都高不到哪里去,留一小半下来就足够对付。

然而,等这一大半御林军士兵离开之后,从龙泉宫的宫殿屋顶上,突然传来一道锐利的破空之声,直取谢逸辰的后心。

“叮——”

一道暗紫色的光芒从夜色中划过,谢逸辰猛然侧身躲避,飞来的那枚暗器划破他身前的一层衣服,射入了他身后的一个御林军士兵胸口。

那士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往后便倒,摔到地面上的时候,人已经死了,整张脸都变成了紫黑色。

谢逸辰回过身,正看到一身红衣的谢渊渟从龙泉宫顶上飘然落下来,一手长剑,一手五指间还扣着更多的毒镖。

“十二叔,好久不见。”

谢逸辰脸色一变。龙泉宫后面出现了更多的人影,朝这边赶来,夜色中只能看得出来,那些人绝对不是御林军。

谢渊渟还没来得及再次动手,谢逸辰做了个手势,只听啪地一声爆响,龙泉宫门口腾起了一大团浓浓的白色烟雾,迅速弥漫开来,遮蔽了所有的视线。

谢渊渟冲进烟雾里,正看到一个御林军士兵在太子的身后,持刀朝太子砍下去。他一剑削下了那个士兵的人头,把大惊失色的太子拉过来。

“是我。”

谢渊渟护着太子从烟雾里面冲出来,龙泉宫周围在烟雾的遮蔽下一片朦胧不清,谢渊渟带来的那些人已经和留下的御林军交上了手,一片激烈的打斗声。

谢渊渟朝四周扫视了一遍:“有没有看到谢逸辰去了什么地方?”

“没有。”太子摇头,“益王还在那里面……”

“管他去死。”

谢渊渟拉着太子往龙泉宫后面走。益王要是死在这一片混乱之中,那就省了不知道多少事情,他不上去补一刀都是因为他没空,还管益王的死活。

谢渊渟把太子交给他的四个属下:“送父王从地道出宫,别回太子府,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先躲起来。”

正在攻打皇宫正门的,是太子府和太子一派的朝臣家中的府兵。这些府兵一般只为保护府邸所设,数量很少,七拼八凑才凑起来五六百人。而且并非真正的军队士兵,没有实战经验,对上驻守皇宫的八千御林军,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以火药爆破皇宫正门,只是为了把声势弄得十分浩大,用来吸引御林军的注意,好让谢渊渟带人从皇宫里面的地道进来,营救太子和建兴帝。

只要把人救出来,他们就得马上撤退,否则势单力薄,还是得被御林军困死在皇宫里。

另一边,龙泉宫里面,宁霏和白书夜已经杀光院子里守卫的御林军和宫人,进了建兴帝的寝宫。

玉虚真人一见两人闯入,立刻退到建兴帝的床边,一把抓起建兴帝,以匕首横在建兴帝的脖颈上。建兴帝刚才那一颗药的药效已经过去,加上气急败坏,怒火攻心,这时候一受惊,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别动!”玉虚真人厉声喝道,“不然我立刻杀了他!”

宁霏仿佛觉得很好笑地望着玉虚真人:“太子已经被我们救出来了,益王死在乱军之中,还有用来拟旨的传国玉玺也被我们偷走了,如果皇上现在在这里驾崩,没有遗旨,太子就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你觉得我会介意皇上是死是活?”

当然,她这话里面一半全是瞎说。

玉虚真人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手中的匕首朝建兴帝脖颈里刺去:“你们胡说!那你们还来这里干什么……”

他手里的匕首尖刺破了建兴帝脖子上的一层皮肤,血珠溢了出来,但也只能刺到这里,他的全身就像是石化了一般,僵硬得动弹不得,匕首再也无法前进一分一毫。

白书夜把衣袖中一个打开的小药瓶收起来:“还以为是个精通药理毒术的,看来也不过如此。”

他上去把玉虚真人手里的匕首取下来,用一根手指一戳,玉虚真人就像是一尊硬邦邦的人俑一样,咚地一声摔到了地上,全身仍然僵硬地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他随手把匕首一掷,匕首穿透了玉虚真人的一条腿,把他钉在地上。

宁霏正在给建兴帝把脉,白书夜上去让建兴帝闻解药:“怎么样?”

“不太好。”宁霏说,“但现在必须强行让他醒过来,只有他才能震慑御林军士兵。”

皇宫内八千御林军,不可能所有人全都反叛了,大部分士兵恐怕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听从将领的命令行事。

建兴帝亲自出面,才有希望把这次叛乱镇压下来。

这时,谢渊渟从龙泉宫外面赶了进来。

“快走!”他满身都是鲜血,一边拔下被刺穿在长剑上的一截断臂,一边喊道,“龙泉宫被包围了!”

宁霏侧耳一听,龙泉宫的四面八方果然传来大片大片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无数的破空之声响起,上百支箭头燃烧着火焰的箭矢,犹如密密麻麻的火焰流星雨一般朝龙泉宫射来。

“帮我挡一会儿!”宁霏也喊道,一边飞快地从怀里取出针灸包,“皇帝晕过去了,必须让他醒过来!”

她的医术和白书夜相差无几,但白书夜的武功比她高得多,所以是由她来救醒建兴帝。白书夜也拔出长剑,一剑斩落了射向宁霏的三支火箭。

“快点。”他催促宁霏,“我们就算能挡得住箭,龙泉宫也快要烧起来了。”

龙泉宫完全是木结构,那些箭头上带着火焰的箭矢射到墙壁、柱子和窗格上,星星点点的火势飞快地蔓延开来,连成大片大片的烈火,火舌疯狂乱舞,很快就包围了整座宫殿。

宫殿外面上千个御林军弓箭手,密密麻麻地围在龙泉宫外面,只等着有人被大火从里面逼出来,就立刻射杀。

龙泉宫的火势很快达到了最盛,大火冲天,站在数丈开外都能感到热浪逼人。从宫殿的大门口里面,熊熊烈火当中,终于出现了几个人影。

御林军大统领下令:“放箭!”

话音未落,紧接着便是一个带着怒气的更加威严的喝声传来。

“统统给朕住手!”

众人一惊。出现在龙泉宫烈火冲天的门口的当前一人,赫然便是建兴帝。

建兴帝安然无恙,尽管看过去有些虚弱,但站得很直很稳,声音也很洪亮。

“全部御林军放下武器!朕在这里,你们进攻龙泉宫,是要造反不成?!”

御林军大统领脸色大变,叫了起来:“射死他们!皇上已经被他们害死了!这不是真正的皇上!是他们让人假扮冒充的!”

士兵们大部分都懵了,不知所措,有几支箭呼啸着脱手飞向建兴帝等人,被谢渊渟和白书夜挥剑截了下来。

“朕是不是真的,你们认不出来?”建兴帝怒喝道,“御林军大统领已经反叛,给朕立刻把他拿下!你们是皇家的御林军,到底效忠于朕还是效忠于大统领,到底是听朕的旨意还是听大统领的命令?”

更多的士兵动摇了。御林军本就是直属于皇室的军队,听命于皇帝的调遣,大统领不过是起到统率管理作用。若是大统领反叛皇帝的话,御林军自然是应该直接服从于皇帝。

御林军大统领一见越来越多的士兵都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和刀剑,知道大事已经不妙,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仍然有一些确实是忠于他的心腹士兵围在他的周围,但已经不再对着建兴帝等人,而是不得不对着其他的士兵们。

“你们还不动手?”建兴帝又高声喝道,“谁抓住了御林军大统领,朕赦免其叛乱的全部罪行!”

御林军大统领终于没有坚持住,突然转身往人群外面冲去。

这一逃跑,分明就是证明他的叛乱造反是真的。御林军士兵们大哗,轰然追了上去,跟忠于他的那一小批士兵缠斗在一起。

建兴帝大松了一口气,身子摇摇欲坠,差点没栽倒下去。刚才宁霏只是强行把他弄醒了过来,让他提起精神出面,他的身体实际上仍然处于极为虚弱的状态。

但现在还不是他倒下去的时候。龙泉宫周围的御林军只是一小部分,他还需要亲自传旨下去,让全皇宫和全京都的御林军回到控制之中。

被拦在皇宫外面的皇亲贵族和文武百官们都被放了进来。京都的全部御林军全部接到了建兴帝的旨意。

现在正是需要之际,不可能处置这所有的御林军,况且绝大多数人的确是受到了大统领的蒙蔽和欺骗。除了数百个跟着御林军大统领的将士以外,其他人都得到了建兴帝的赦免,正在京都全力追捕那些叛乱者。

御林军大统领最早伏诛,连皇宫都没有逃出去,就被御林军逼到了绝路。但御林军没能活捉他,他一见无路可逃,便以最快的速度刎颈自尽了。

玉虚真人在龙泉宫里被白书夜下毒,他的不少弟子也被活捉。还有宫里的大批宫人,诸如庞公公之类,也连带着被牵扯了出来。

建兴帝还怀疑不少朝臣官员也跟谢逸辰有勾结。因为谢逸辰现在要他传位给十八皇子,就说明谢逸辰在朝廷中肯定已经有了一定的势力,否则就算十八皇子登基谢逸辰辅政,没有朝臣愿意服从他们,谢逸辰光杆司令一个,也是当不下去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一查之下,才知道竟然有将近四分之一的朝臣都是谢逸辰的人,遍布整个朝纲,其中甚至不乏一些重臣。这些人要么是谢逸辰安插进来的,要么被他收买、拉拢或者威胁,要么就是以其他的方式在他的控制之中。

没有彻底清查,简直无法想象谢逸辰在京都已经拥有了如此之深广的势力。

这些人的名字大部分是玉虚真人供出来的。对于玉虚真人的审问持续了很长时间,最后他终于熬不住酷刑而松了口,供出了一切。

第二次导致京都三分之一人口死于非命的瘟疫,是谢逸辰引起来的。他在南方疫区偶然发现有病人得的瘟疫不一样,寻常治疗没有效果,于是特意让人去研究这种新的瘟疫,加强了毒性和传染性,然后在京都散布出去。

谢逸辰早就已经研制出瘟疫的解药,这时候让玉虚真人以得道高人的形象出现,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获取建兴帝的信任。在皇宫里面占据一席之地,可以自由地进出,并且还能把谢逸辰也假扮成弟子带进去。

本身就听命于谢逸辰的那些官员,大都是在这场瘟疫疫灾之后,以各种方式被安插进来的。皇宫里的很多宫人也是如此。

那时候朝野上下一片混乱,很多位置都因为人们的病死而空缺出来,建兴帝为了尽快稳住朝政的运转,急急忙忙地补充了一批新人上去,也没来得及慎重考核严格管理,这就提供了大量的可趁之机。

玉虚真人获得建兴帝的信任之后,可以自由出入皇宫,跟很多朝臣宫人也有往来,再次创造了不少机会,以至于越来越多的朝廷势力被一点点侵蚀。

可想而知,建兴帝得知这些事实真相之后,雷霆大怒,下令将那些跟谢逸辰有勾结的官员臣子全部抓起来,毫不留情地斩首。

玉虚真人只供出了一部分人的名字,但建兴帝盛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但凡有一点牵连的官员,全部被卷了进去,大开杀戒,血洗朝纲。

但谢逸辰却一直没有被抓到。他自从离开龙泉宫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后来在玉虚真人的腾云宫里发现一条地道,直通往皇宫外面的一栋民宅里。应该是玉虚真人在宫里的时候,借助他的特权便利,修建的这条地道

地道里有大量的足迹,显然谢逸辰和不少人都从那里逃出了皇宫,但到了外面之后就失去了踪迹。当时建兴帝的圣旨还没有传到驻守京都的御林军那里,谢逸辰要连夜出城离开京都,还是很容易的事情。

建兴帝立刻在全大元下了通缉令,布下天罗地网追杀谢逸辰,不论死活。

宁霏觉得单是这种撒网式的通缉令,恐怕还远远不够。从谢逸辰这一年多以来的所作所为来看,他的背后应该是有靠山的。

正文 042 你们期待已久的掉马甲

谢逸辰去年诈死逃走的时候,孑然一人,为了不引人怀疑,只带走了他的极少数几个心腹下属。而且他既然已经放弃皇子的身份,那么当皇子时的很多资源自然也都不能用了。

纯粹只靠白手起家,很难想象他能够在一年多的时间内拥有引发和平息一场大规模瘟疫的力量,并且在京都安插这么深的势力。

而且宁霏听建兴帝说过,玉虚真人在称呼谢逸辰的时候,叫的是“宗主”,听上去像是属于某一个门派或者组织的。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建兴帝,建兴帝觉得有理,让人继续拷问玉虚真人和他下面的弟子们。

建兴帝被救出来之后,宁霏、白书夜和谢渊渟等人因为救驾有功,都被建兴帝重赏。其中最让建兴帝意外的是谢渊渟。

建兴帝尽管知道谢渊渟正在恢复,但根本没有想到他的武功“突飞猛进”得这么快。不过这虽然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谢渊渟在没有生病之前,无论文武都是难得一遇的天才,这份天赋现在也许随着他的恢复而慢慢回来了。

宁霏费了很大工夫调理建兴帝的身体。倒不是她有多希望建兴帝活着,而是益王命大地在那天夜里也没有死,只是在混乱中受了伤,逃到御花园里找了个假山山洞躲起来,一直到御林军重新被建兴帝控制后才出来。

现在太子的实力还没有到能够稳稳当当继承皇位的时候,要是建兴帝现在就一命呜呼,益王必定会跟太子相争,到那时候就不是这种背地里的倾轧暗斗,而是会闹得天下大乱,血雨腥风。

建兴帝的身体确实是被玉虚真人的丹药弄垮了,大伤元气。有一些身体上的亏损和衰败,一旦发生了就是不可逆的,无论怎么调养怎么滋补,永远也养不回来。

而且建兴帝的年纪又实在不轻了。以前就算没精神没耐力,那也是衰老导致的正常现象,至少身体还算是硬朗健康的。但这一次过后,身体明显大不如前。

玉虚真人被拷问了大半个月,一直到最后死在牢中,还是什么也没有问出来。倒是他的一个弟子没有那么硬骨头,在只剩下一口气的时候,终于吐出一个词,隐观会。

宁霏没有听说过隐观会,去问对江湖门派了解得更多的谢渊渟,谢渊渟听到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宁霏问他:“怎么了?”

谢渊渟沉思着道:“没什么,只是有点惊讶,没想到隐观会真的会在中原再次出现。”

“隐观会到底是什么?”

“是一百多年前前朝的一个江湖门派。”谢渊渟说,“说门派也不是门派,应该更像是一个组织。隐观会在鼎盛时期,有很大的势力,并非只是单纯在江湖上,而是跟朝堂有紧密的关联,甚至据说还有自己隐藏的兵力。”

“一百多年前?”宁霏重复道:“哪一个皇帝在位的时候?”

“好几个。前朝裕安帝的夺嫡上位,就是隐观会在背后提供的援助,但这段历史后来被抹掉了。隐观会在裕安帝在位期间达到最繁荣的时期,神秘莫测,麾下高手如云,其宗主拥有比任何高官贵族都要大的权力。直到后来顺光帝继位,容不下隐观会,花了巨大的代价,仍然没有彻底剿灭隐观会,只是让隐观会逃离中原,躲到了南境。”

“那谢逸辰是当上了隐观会的宗主?”

“我觉得不完全是。”谢渊渟说,“当年隐观会躲到了南境非常远的地方,几乎就在南海海边,从中原南下要走上好几个月,一个来回就得花掉半年多的时间。谢逸辰诈死逃走才一年多而已,而且隐观会的宗主也绝不是那么容易当上的。据说隐观会虽然暂时还不敢把总会迁回中原,但先在中原建立了一个分会,大概就是打前锋的意思。谢逸辰应该是当上了这个分会的宗主。”

“知道这个分会在什么地方吗?”

谢渊渟摇头:“分会至今还没有在江湖上露过面,谢逸辰这是第一次。他这次逃出京都,应该就是回分会去了。”

宁霏把隐观会的报给建兴帝,建兴帝立刻下旨,在全大元搜寻并剿灭隐观会。

尽管朝堂和江湖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但隐观会显然是个例外,让这种组织留着,是对大元朝廷的严重威胁。

隐观会总会在南境,大元鞭长莫及,只能先除掉分会。

朝廷对于江湖的了解有限,按照官府衙门的一般搜索方式,可能找个十年八年都未必找得到隐观会在哪。白书夜动用了他以前在江湖上的大量人脉,在四月上旬的时候,终于发现了隐观会分会的所在。

分会在大元南方靠近边境的一片山地里。这里位处偏远,人烟稀少,地势崎岖险峻,属于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朝廷的势力触角很难伸到这里。

宁霏很想亲自去探一探这个隐观会分会,但她现在抽不开身,因为四月二十九就是她和谢渊渟大婚的日子,已经快到了。

在白书夜得到的消息里,隐观会的这个分会虽然躲在深山中,但绝非一般的江湖门派,也有自己的武装兵力,实力深不可测。

前朝顺光帝为了除掉隐观会,几乎付出了攻打一个国家的代价,都没有完全成功。即便只是隐观会的一个分会,也不是朝廷像平时剿匪一样,随便派出一支地方军队去打一打就能打下来的。

白书夜提醒了建兴帝,结果建兴帝得到消息后,下了圣旨,让李长云带领在京都的三千李家军前去剿灭隐观会分会。

大元以南的南境只有一些南蛮小国家小部落,威胁远没有西方北方的强悍大国那么严重,所以驻守南方的军队数量少,实力也比较弱。

建兴帝手里可用的最为骁勇善战的军队就是京都的这一万李家军,虽然前往南方需要一段时间,但剿灭隐观会也不是十万火急的军情,多个几天时间不成问题。

建兴帝现在对隐观会恨之入骨,派出最精锐的军队,就是想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击之下彻底消灭隐观会,彰显大元朝廷之威,而不是拖拖拉拉地增派个好几次的援军还解决不掉,平白辱没朝廷名声。

李长云不得不接下圣旨,白书夜听说之后,决定随李家军一起前去。

李长云在战场上是优秀的将领,但江湖门派不是国家军队,江湖地盘也不是征战沙场。跟隐观会的战斗,概念和普通的战争或者剿匪完全不同。更何况他们的敌人还是隐观会这种深不可测的门派,就算派去这三千最精锐的李家军,仍然十分危险艰难。

白书夜想要灭掉谢逸辰的决心几乎跟建兴帝一样强烈。他是江湖中人,对江湖上的力量手段了解得更深,而且有大量江湖人脉,当年被他救过性命欠着他人情的江湖中人数不胜数。宁霏抽不开身,那就由他去给自己这个大舅哥当军师。

李长烟十分为难。她知道此行凶险,也想去帮李长云和白书夜,但宁霏成亲在即,她要是也离开的话,可能就看不见宁霏的出嫁,父母双亲也没一个能送宁霏了。

宁霏知道她的为难,让她尽管去:“来回也就十来天时间,你们要是能一举灭掉隐观会的话,在四月二十九之前完全来得及赶回来。实在不行的话,还有外婆、外公、舅妈和两个表哥可以送我出嫁呢。”

李长烟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和白书夜李长云一起去:“我先去一趟,到时候不管他们赢了没有,如果陷入僵持的话,我就先赶回来送你出嫁。”

四月初八,李长云率领李家军三千精骑兵,从京都出发。白书夜和李长烟先行一步南下,提前探查隐观会的情况,顺便寻求其他江湖门派的帮助。

宁霏就留在白府准备婚事。尽管该准备的其实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就是在那里等着而已。

谢逸辰至少还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分散了谢渊渟的注意力,他现在总算没有婚前焦虑症了。

按照大元风俗,即将成亲的双方在婚前一个月不能见面,否则就是不吉利。谢渊渟本来根本就不是遵守这些风俗的人,但这次竟然意外地循规蹈矩,从四月份起就没有再跟宁霏见过面。

宁霏有一次有事,让他来一趟白府,他来是来了,躲在房间外面不肯进来,跟宁霏之间隔了一扇关起来的窗户,死活不让宁霏打开。

宁霏哭笑不得:“你还相信这些吉利不吉利的?”

谢渊渟的语气难得地认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宁霏望着他投在窗纸上的身影,心下微震。

他本来是何等张扬狂肆的性情,视世俗礼法为无物,现在却这般谨小慎微。生怕真的有那么一点点不吉利的可能性,影响到他们的未来,他都要尽量避免。

“也没有什么急事。”宁霏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我在想如果我爹娘和舅舅在这个月内还是没有端掉隐观会,我们成亲之后,能不能亲自南下?”

但比起让李长云白书夜等人去剿灭隐观会,她更想亲自报谢逸辰的仇。要是在成亲之前隐观会已经被灭了,那也罢了;如果还没有的话,她怎么也没法做到老老实实地待在京都远远旁观。

当然按理来说是不行的。她嫁到太子府之后,就是皇家的媳妇,哪有新嫁娘刚一过门,不好好待在婆家,千里迢迢地上战场去打仗杀人。

所以她才要跟谢渊渟商量。

“这还用问。”谢渊渟说,“我们成亲之后隐观会如果还没被灭的话,我们第二天就走。”

“但太子殿下和皇上那边……”

“那边我来应付,反正这也不是我第一次不打招呼就把人带走,他们不会怪到你头上的。”

“好。”宁霏的声音放得更低,“你……”

她想说点什么,但一时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沉默了半天。

谢渊渟的身影在窗纸上晃了晃。

“我还是走吧,这个也不知道算不算见面……下次有事的话,传信给我就可以了,反正就只剩下半个月。”

宁霏笑道:“好。”

她突然感觉,对婚后的生活有那么一点期盼了。

……

青阳山,凌绝峰。

灵枢在山脚下朝凌绝峰走去。白书夜临走前,让他去一趟九重门见见蓝夙,希望能把九重门也拉到跟隐观会敌对的阵营里来。

白书夜的这个想法是很有根据的。隐观会一百多年前最鼎盛的时候,是江湖上一枝独秀的超级大门派,而且十分强势霸道,稳稳高踞霸主地位,不遗余力打压其他的门派,大半个江湖被压得连冒头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隐观会有意向迁回中原的话,为了奠定在中原的地位,又会掀起一场巨大的江湖纷争。武当少林这种几百年悠久历史的老派,它一般是不会轻易去动,第一个要开刀的就是九重门这种年纪又轻风头又盛的大门派。

九重门若不先下手为强,早点灭了隐观会分会,把总会挡在中原外面,到时候的麻烦就更大了。

灵枢到凌绝峰峰底树林中的时候,正看见谢渊渟的贴身侍卫执箫也骑着马,远远地朝这边走来。

他跟执箫自然是认识的。但他这种性格,除了宁霏和白书夜等极少数几个人以外,就算看见了熟人也不会打招呼。在路上跟人碰到,大多要么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要么就是装作没看见或者没认出来,经常会让对方十分尴尬。

远远看见执箫似乎还没有注意到他,他一拉缰绳,让马匹拐上林中另外一条小路,直接绕路走了。

但他的绕路似乎是多余的。因为执箫并没有往他这边走,而是在上凌绝峰的山路边下了马,把马拴在路边的树上,然后就往凌绝峰上走去。

灵枢蹙起眉。

谢渊渟派执箫来九重门干什么?

他等执箫在前面先走了一段时间,然后才也上凌绝峰。到了第一道山门处,九重门苍天部的门人告诉他,蓝夙不在九重门。

“我有急事要见他。”

灵枢并不相信。他记得上一次白书夜来九重门的时候,对方也说蓝夙不在。他一个九重门的门主,天天不在总门,这算是怎么回事?

“门主确实不在。”门人苦笑道,“他行踪不定,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刚才就在我前面,大元七皇孙的一个侍卫也上了凌绝峰。”灵枢说,“我没有看见他下来。”

那个门人的脸色明显有一瞬间的僵硬,停了一秒钟之后,才笑道:“那人上九重门有其他的事情,不是来找门主的。”

“什么事情?”

“抱歉,这是九重门的私事,就不方便告诉灵枢公子了。”

灵枢看对方的表情,疑心更重,但没有再追问下去,道:“你们门主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门人又犹豫了一下,“在下不清楚门主的行踪,也不知道门主什么时候能回来,可能几天,也可能个把月都不会回来。灵枢公子如果有急事的话,可以留下密信,由我们传给门主。”

灵枢淡淡说:“我能不能在这里等他?不管多久,等到他回来为止。”

他总觉得蓝夙有问题。尤其是刚才看见谢渊渟的侍卫也来了九重门,从那门人的异样反应来看,执箫跟九重门似乎还不是一般的关系。

门人还是显得十分犹豫:“这个……灵枢公子,请再此稍等片刻,我要请示一下统领才能做答复。”

他急匆匆地往凌绝峰上赶去,过了片刻之后,苍天部统领,也就是上次见过白书夜的那个青年下来了。

“灵枢公子,门主在这个月内可能都不会回来,你真要在这里等这么多天?”

灵枢望着他没回答,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苍天部统领似乎隐隐有点头疼的样子:“好,灵枢公子请随我来。”

他带着灵枢上了凌绝峰,来到一座跟其他建筑物相距特别远的楼阁上。

“灵枢公子暂时就先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跟仆役们说就可以了。但九重门里有很多外人不允许靠近的重地,希望灵枢公子不要在凌绝峰上随意走动,免得产生误会和冲突。”

灵枢应了。但苍天部首领一离开,他立刻就从楼阁的窗户里无声无息地翻下去,放倒了楼下的几个仆役和一个九重门门人,朝凌绝峰主峰上的一片亭台楼阁悄悄潜行过去。

九重门内的门人似乎比平时少了很多,加上灵枢武功本来就高,一路过去都没有碰到什么阻碍。

灵枢在那一片建筑群最高处的一栋双层主楼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棵很大的苍松,古干虬结,枝繁叶茂,直探到二楼的屋顶上。

灵枢上了古松,在一处可以看到二楼室内的枝桠上停下来,隐身于浓密的枝叶后面,朝二楼房间里看去。

那里坐了一圈的人,似乎都是九重门各部的统领人物。钧天部穿素白,苍天部穿青黑,旻天部穿绀紫,玄天部穿红黑,幽天部穿紫蓝,颢天部穿石青,朱天部穿朱红,炎天部穿暗红,阳天部穿淡黄。

执箫正在众人中间。因为距离隔得太远,灵枢需要凝息静气,才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执箫的说话声。

“……颢天部、朱天部、炎天部、阳天部带各自的门人南下。若是遇到白神医等人,千万不能说我们是去帮他们的,只说九重门要先下手为强灭掉隐观会即可,对门人也是这种说法,以免泄露。门主现在在京都准备成亲,脱不开身,要到五月才能……”

他的话头猛然停住,朝灵枢藏身的松树树梢这边看了过来。

刚才灵枢一直是屏住呼吸藏在那里,听见他的话时,呼吸骤然加重,一下子便被他听到了。

“谁!”

轻功最高的颢天部首领第一个从窗子里跳出来,一瞬间到了松树上灵枢前一秒还在那里的地方,灵枢已经从树上落了下去。

执箫一看清楚是灵枢,脸色骤变,在后面喊道:“截住他!别让他离开凌绝峰!”

灵枢已经听见了他刚才的话,之所以会突然没有藏住呼吸而暴露行踪,显然是听出了一个最重要的秘密,所以才会如此震惊。

谢渊渟就是九重门的门主蓝夙!

他身为谢渊渟的侍卫,却在九重门代替门主发号施令;九重门本来跟白书夜和李家并没有多大关系,却派了半数的门人前去帮助他们剿灭隐观会,还要故意掩藏;他说门主在京都成亲,四月底在京都成亲的正是谢渊渟……

灵枢何等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出来?

灵枢是宁霏的师兄,一暴露就逃跑,没有别的任何解释,这么大的事情,他不可能不告诉宁霏。

但现在绝不能让他下凌绝峰回京都,否则宁霏一旦知道谢渊渟顶着七皇孙和九重门门主的双重身份骗了她这么长时间,这场婚礼就别想继续了!

正文 043 大婚,他就是蓝夙

执箫一声令下,数枚信号烟火发射到空中,整个凌绝峰上的九重门门人全部被惊动了起来。

单是九部的那九个统领,几乎个个都是高手,仿佛几道电光石火的幻影一般,一瞬间从不同的方位飘掠了出去。灵枢还没有从凌绝峰主峰上下来,就已经被三四个统领和一大群的门人围堵在了一条石阶上。

“别动手!”

执箫急匆匆地赶过来。灵枢在众人的包围圈中转过身,冷冷地望着他。

“灵枢公子。”执箫一脸无奈的苦笑,“很抱歉,但门主和宁姑娘眼看就要大婚,你不能把门主的事情告诉她。”

灵枢眼中满是怒色:“他骗了她这么久,现在还想娶她?”

“门主也是出于无奈。”执箫脸上的苦涩之意更重,“宁姑娘以前恨过门主,要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绝对不会跟他在一起。门主虽然隐瞒了这件事,但并没有给宁姑娘和其他人造成任何损害,不是么?”

“这不是损害不损害的问题。”灵枢第一次说这么长的一段话,语气更冷,“她不喜欢有人对她撒谎和隐瞒,我不能容忍她嫁给一个这么欺瞒她的人,她有权知道谢渊渟身份的真相。”

执箫知道说服不了灵枢,叹息了一声,招手让九重门的门人们上前。

“那就只有冒犯了……留灵枢公子在九重门住一段时间,别伤到人。”

……

四月二十九,京都。

李长烟之前说在宁霏出嫁之前赶回来,但她和白书夜跟李长云的军队去了南方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直到宁霏出嫁的前一天,两人还是没有回到京都。

吉日已经定下,不能再改变,到了四月二十九这一天,宁霏还是一大早地起来,为出嫁做准备。

李家的全部人都来了白府,就当是她的一半娘家人,送她出嫁。

宁霏在紫菀和豆蔻的伺候下换上了嫁衣,然后由全福夫人给她梳发,绞脸,上妆。

紫菀绣这一身的嫁衣花了快两年时间。大红月华缎为底的嫁衣,犹如一丛热烈的红焰升腾起来,那纯正的大红色就像是从天幕上飞降下来的霞光。

上面除了传统的凤纹云纹作为主要图案以外,背景则是暗金线绣出的连绵不绝的金红色榴花,又用银线勾勒出无数精致的叶子。极宽极长的广袖和衣摆流泻下来,烂漫的重瓣红榴铺满了锦面,纹理间闪着细碎的波光。锦绣辉煌,华彩濯濯。

宁霏的容貌本来适合暖色调的衣服,这一身红艳得犹如烈火燃烧般的嫁衣,给她那张原本甜美可爱的小脸更添上了一抹玫瑰般的色调,在璀璨的珠光金芒交相映照之下,绽放出从未有过的艳丽和风采。

“小姐真好看!”

紫菀对着盛装打扮的宁霏,由衷地感叹了一声。虽然辛苦了一年多,但看到小姐穿上嫁衣的这一刻如此光彩照人,她瞬间觉得再多的辛苦也值得。

宁霏本来分了一半的心,担忧李长烟和白书夜等人南下之后就一直没有消息,现在在那边是什么情况。但看到铜镜里尽管模模糊糊,仍然能看得出光彩照人风华惊艳的自己,不由得也把注意力转了回来。

女子出嫁时是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看来这话的确没有说错。

更衣梳妆完毕,时辰也差不多了,全福夫人放了一个苹果在宁霏手中,给她蒙上红盖头。

白府外面响起一片丝竹弦乐声,来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

宁霏没有亲哥哥,由李朔风背着出了白府,送上喜轿。她蒙着盖头,只知道谢渊渟应该就在喜轿边等着她,看不见他是什么样子。但听见路边围观的百姓们传来一阵接一阵惊艳得抽气和感叹的声音,想来现在的谢渊渟应该更是美艳得风华绝代,颠倒众生。

礼部在这之前被谢渊渟惨无人道地折磨一个多月,里面但凡跟筹备这场婚礼有关系的官员们,发际线都往后退了一大截。这般压力山大之下,没人愿意跟自己岌岌可危的头发过不去,所以准备的周全程度简直堪称丧心病狂。

抬喜轿的本来是八个人,但光是备用的轿夫都请了二十四个。具体过程是这样的。

“万一成亲那天轿夫里面正好有人出意外,缺了一个呢?”

“额……那就再找八个身高体型一样的轿夫备用?”

“万一成亲那天备用的轿夫里面正好也有人出意外,又缺了一个呢?备用的这一队轿夫跟原先的一队身高肯定不一样吧?”

“额……那就再找八个身高型一样的轿夫备备用?”你这是有多希望轿夫们出意外?

“万一成亲那天……”

“大爷,祖宗,七皇孙殿下,您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您请八百队轿夫来微臣都没有意见……能不能放微臣回家继续把澡洗完?!”

亲事的流程更是经过无数次精心排演,完美无缺到连喜轿上的任何一根流苏穗子都纹丝不乱,只差没把谢渊渟乘坐的那匹马训练成能够踩着七彩祥云从天上降落下来。

迎亲队伍到了太子府,喜轿停下,宁霏听见轿帘被拉开,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无法形容那种触感,像是冰一样寒冷冻人,又像是火一样炽热灼烫。那只手在微微地颤抖着,手心里全是汗水,湿得几乎握不住宁霏的手。宁霏能听见轿门口传来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声。

宁霏轻叹一声,反手一握,握紧了谢渊渟的手。

谢渊渟的手在她的手中剧烈地一颤,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把她从喜轿里面接了出来。

宁霏被他牵着,走过太子府的大门,跨过火盆,在正厅大堂里停下来。

久居庵堂“潜心静修”的太子妃,因为谢渊渟的大喜,总算难得一次地露了面。

宁霏没见过这位太子妃,可惜现在蒙着红盖头,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在拜过高堂,太子和太子妃扶他们起来的时候,她在盖头底下看到了太子妃的手。

这双手十指纤细白皙,肌肤虽然柔软,但略微有些粗糙,不像很多贵妇人的手,精心养护得毫无岁月痕迹。似乎是虽然不干活,但平日里也不怎么保养。温度冷得透骨,几乎不像是活人的手,触碰上去就跟碰到了一件冰雕一样。

夫妻对拜完之后,宁霏被先送入谢渊渟居住的景云院里的洞房,谢渊渟作为新郎,还要留在外面的宴席上给宾客们敬酒,等到晚上才能入洞房。

太子本来担心谢渊渟一使起性子来,不耐烦这种场面应酬,肯乖乖出来露个面就已经算很不错了。但意外的是谢渊渟跟一个月前一样规规矩矩,给所有宾客们都敬了酒致了辞,甚至应对得十分完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正常。

宁霏在洞房里等着,豆蔻先给她端了点心茶水过来垫垫肚子。为了避免去净房,新娘从一大早上起来就不能喝水吃东西,她早就渴坏饿坏了。

到了晚上,谢渊渟才进洞房里来。他的酒量千杯不倒,而且宴席上的客人们哪怕去灌阎王爷的酒也不敢灌他的酒,但宁霏听他的脚步声,就好像是一个人大醉了三天三夜一样。

谢渊渟在宁霏的面前停住,宁霏在红盖头下面看见,他的手又开始微微地颤抖了。

“霏儿……”

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刚刚喝了那么多酒,但声音还是干哑得像是渴了很长时间。

然后就没有了动作。

宁霏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的下文,忍不住笑起来道:“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

谢渊渟终于给她揭开了盖头。

宁霏平日里见他总是穿着一身纯正的大红,在人群中是最艳烈的一抹色彩,显得耀眼灼目而格格不入。今天一身仍然是正红色的喜袍,但站在满房间大红闪金布置的喜庆氛围里面,倒是意外地协调,仿佛这种色彩生来就是为他而存在。

宁霏突然有种想法,他天天穿着正红色,会不会就是一直在等这一天?

“去沐浴一下吧。”宁霏说,“你身上应该都是汗了。”

四月底春末夏初的天气已经开始有点热,但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刚才揭开盖头的时候,谢渊渟的手心里仍然全是湿的,想来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

宁霏从他以前的婚前焦虑症看,就知道他那时候有多紧张。跟近乡情怯的道理一样,他对她的感情那么深那么浓烈,一直在等着娶她的这一天,等到这个时刻真的来临了,他反而像是害怕一般,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谢渊渟像是一半的魂魄都已经不在身体里面,跟踩着棉花一样恍恍惚惚地去了浴房。宁霏也卸了妆,把头发上累赘的簪钗凤冠和身上厚重的喜袍霞帔全部脱下来。

谢渊渟很快就洗完澡换过衣服出来了,但看过去仍然没比之前好多少,身体里仅剩的一半魂魄仿佛都在刚才被水冲了出去。看到已经脱掉外衣到了床上的宁霏,更是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宁霏甚至怀疑他下一秒钟就会转身逃跑。

“霏儿……”

他又唤了一声,喉咙里面就跟堵着一块看不见的石头一样,拼命往下咽了一口,但是什么也没咽下去。

“我能不能……”

宁霏再次笑了出来,往床铺里面挪了挪,给他空出外面的位置来。

“当然可以。”

说实在的,她本来其实也有点紧张。但看见谢渊渟这副样子,她的那点紧张感相比之下简直微不足道,也就荡然无存了。

她之前早就已经下过决心,既然嫁给了谢渊渟,就会尽到她作为妻子的一切责任义务。

谢渊渟的脸一下子红得跟床上的喜帐都有得一拼。

他在原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像是一部失灵的机器一样,同手同脚生涩缓慢地朝床铺走过来,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路,那样子别提有多僵硬多别扭。不到一丈远的距离,对他来说就像是矗立在他面前的三座大山。

正要躺上床铺的时候,房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辩声。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告诉小姐?”

“今晚是七殿下和七皇孙妃的洞房之夜!再大的事情就不能等到过了这一夜?”

“可是这事真的紧急,老爷和夫人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外面的人声音音量其实压得很低,但宁霏和谢渊渟武功都不弱,耳力远超常人,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外面的声音。

“爹和娘的消息?”

宁霏从床上下来,披了衣服,打开房门。外面正在争辩的,是豆蔻和太子府里谢渊渟的小厮单木。

“爹娘出什么事了?”

豆蔻一脸焦急之色,一见宁霏人都出来了,立刻把消息全倒了出来。

“小姐,刚刚从舅老爷那里传了急信过来,老爷夫人在南方都被那个什么会困住了!……信在这里,小姐您看!”

豆蔻取出一份密信,宁霏接过来,竹筒里面装的不是信纸,而是一块似乎从衣服上面撕下来的破布,边缘烧焦,还沾着血迹。

上面只有简短的寥寥两行字,以黑炭写成,字迹是李长云的,十分潦草,显然是在极为紧急的情况下写就。

“长烟夫妻被困,太昊八极大阵。”

“太昊八极大阵?”

谢渊渟也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看到宁霏手中那块破布上的字迹,脸色骤变。

宁霏没听说过太昊八极大阵,但一看谢渊渟的脸色,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太昊八极大阵是什么?”

“一种已经失传数百年的阵法。”谢渊渟蹙着眉头说,“以奇门遁甲之术排布,有两百五十六局,一千零二十四种变化,若不知道解法,被困在里面有死无生。我们还是低估隐观会了,太昊八极大阵一旦布成,可令数万军队全军覆灭,三千李家军根本对付不了。”

从传来的信息来看,李长云似乎还没有完全被困,但也一定处在十分紧急危险的境地之中,否则不会只能用从衣服上撕下来的破布和黑炭来写信,连多写一个字的时间都没有。

“我们……”

宁霏才刚刚开口,院子里面又落下来一个人。

“灵枢?”

宁霏惊讶地望着灵枢,他看上去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激战,衣服和长发全都乱七八糟,带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怒色。

“出什么事了?”

灵枢一把将她拉到自己的身边。谢渊渟目光一冷,正要上前,灵枢冷笑一声,在前面挡住了他。

“七殿下,你是要自己承认还是要我来说?”

谢渊渟站住,微微变了脸色,挥手让门口院子里的下人们全部退下去。

“说什么?”

“你有你的秘密我不管。”灵枢冷冷地说,“但你既然要娶霏儿,她就有权知道你的身份。她前世里的经历你不是不知道,你觉得我会放心把她交给一个一直在瞒骗她的人?”

宁霏被弄得一头雾水,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什么秘密?他的身份是什么意思?”

灵枢的一个个字眼像是一块块巨石般砸落下来:“他就是九重门的门主蓝夙!”

宁霏呆住了。

“什……么?他……不是……”

“我这一趟去九重门,见到了他的侍卫执箫。”灵枢一口气说下去,“执箫在代替九重门门主发号施令,派了九重门半数的人去南方帮李家军剿灭隐观会。谢渊渟之前假扮成蓝夙回来见你,故意坐在轮椅上,戴了面具,变了声音,谎称是因为受伤所致。并且自称失忆,不记得关于素问的任何事,这样你就不会再一直找他。我发现之后,被整个九重门的人围堵,关在凌绝峰上,昨天才逃下来。”

宁霏仍然是呆呆地望着他,像是被一股巨浪迎头冲刷过一样,完全反应不过来。

“可是他……蓝夙已经……”

“他跟你一样。”灵枢一字一句说,“蓝夙也死了,借尸还魂到了谢渊渟的身上。”

宁霏的脑海里犹如乌云翻滚漆黑混沌的天空,这时被人一把猛然撕开,露出一道道划破天穹的雪亮闪电,照彻天地。

难怪谢渊渟的性格从三年前起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难怪她死亡时蓝夙也失踪,她重生时蓝夙也归来;难怪白书夜说蓝夙的残疾只是装出来的;难怪她以为她的重生跟蓝夙有关系,但每次在昏迷和睡梦中看到那些模糊的画面碎片时,在她身边的却是谢渊渟……

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宁霏像是在梦中一样,带着一种恍恍惚惚的表情,慢慢地转过头去,看向谢渊渟。

“……这是真的?”

谢渊渟望着她,面容像是幽灵一样毫无血色,比他上次放血给她治病时还要苍白。

“是。”

“我正面问过你,你跟蓝夙是什么关系,你说你们连面都没有见过?”

“我……”

宁霏的语气里带上了怒气:“如果灵枢没有发现的话,你是不是打算永远这么瞒骗我?”

谢渊渟低头沉默,没有回答,显然是默认。

宁霏气得猛然转过身去。

她不想冲谢渊渟发火,但任何人碰到这种事都会生气。

顶着两个身份,带着面具坐着轮椅假扮成蓝夙来见她,跟她胡扯什么他已经残疾和失忆。她一直竭力想要弄清她的重生是怎么回事,但他却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把她骗得团团转,她被蒙在鼓里这么长时间,也许还要被一辈子蒙骗下去。

“我们走。”她转向灵枢,把李长云传来的那块破布递给他看,“我舅舅刚刚传来的信,师父和我娘被隐观会的太昊八极大阵困住了。”

灵枢看了破布上的字迹,也是一惊。他知道太昊八极大阵是什么概念,什么也没有问,立刻跟着宁霏朝景云院外面走去。

谢渊渟在后面急急地走上一步。他的脸色已经白到一个可怕的程度,双手又开始隐隐地发抖,但这一次并不是因为紧张。

“霏儿……”

宁霏头也不回,气冲冲地丢下一句话:“我不想看见你!”

谢渊渟全身犹如遭到电击般猛然一震,倒退了一步。他的瞳孔缩到只有针尖大小,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连那原本漆黑的瞳色一瞬间都褪成了灰白。

他像是一座被烈火烧过的雕塑,以一种怪异而脆弱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坍塌成一地灰烬般的姿态,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宁霏和灵枢走出了景云院的大门。

突然,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气,猛地掠上前去,在宁霏和灵枢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犹如电光石火般出手,从背后点中了宁霏的穴道。

正文 044 死生契阔

宁霏一下子软倒下去,灵枢大惊,接住宁霏往后退了一步。

“你干什么?!”

他一瞬间以为谢渊渟是想要像他前世里那样,强行留下宁霏。他的武功比谢渊渟稍弱,要是加上宁霏还好些,但宁霏已经倒下,他再带着她,就不可能从谢渊渟手中逃得出去。

谢渊渟却并没有再动手,只是静静地望着灵枢把宁霏护在怀里。

他仍然穿着那一身正红色的中衣,但整个人仿佛都已经变成了黯淡得没有任何色彩的黑白,声音也像是枯叶被燃烧殆尽后留下的灰烬一般。

因为极度的绝望而异常平静,毫无生机。

“我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太昊八极大阵太凶险,入者九死一生,你留在这里保护她,别让她去南方。我去救你的师父和师娘。”

灵枢的目光微微震动,半晌后才道:“她不会愿意置身事外,独自偷生。”

谢渊渟轻轻笑了一笑。

“那至少让她晚点再去,到时候说不定人已经救出来了。我能为她做的,也就只有这些。”

灵枢从来就不喜欢谢渊渟,自从谢渊渟和宁霏定亲之后就更不喜欢他。然而在这一刻看见谢渊渟那个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笑容,他对常人都冷漠无情得像是坚冰般的一颗心脏,竟然空荡荡地突然往下一落,一阵绞紧般的剧痛。

那跟他自己的情绪没有半分关系,纯粹是因为对方的疼痛而疼痛。

他一个本来应该觉得谢渊渟自作自受的人,尚且被感染而痛成这样,那对方现在该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

他想开口说话,谢渊渟走过来,一只手落上他怀里宁霏的脸颊。

灵枢怔怔地看着他,鬼使神差地没有躲开。他带着微笑,抚了抚宁霏的小脸,眼中是无边的黑暗和蚀骨的温柔。

像是在触摸一件自己永远也无法再次触摸到的东西。因为眼前只有一片漆黑,没有身后的回忆也没有面前的未来,以致于就连原本能令人疯狂的极度留恋和不舍,都在彻底的绝望之中化为这淡淡的一笑。

然后他转过身去。仍然穿着那一身大红的衣袍,背影平静得像是面对着世界的终结。

人间的喧嚣红尘,像是破旧的壁画一般从他的身边剥落下来;地狱里千年燃烧的烈火,也在他的周围渐次熄灭。莲花凋谢,梵音停止,魑魅魍魉和仙佛诸神都离他远去。一切光与影尽数归于湮灭。

他朝前方走去,仿佛在一步步地走进永恒的黑暗和虚无。

……

宁霏进入了一个漫长的梦境。

这样的梦境,她以前经历过好几次。那时候她看到的景象,都是模模糊糊朦胧不清,像是笼罩着一层浓浓的白色雾气。而且画面破碎,断断续续,怎么看都看不分明。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她看到的一切,就像是身临其境般,清晰而真实。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黑暗狭窄,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的地牢。牢里积了一池肮脏腐臭,发绿发黑的污水。

地牢的角落里,躺着一个身穿破衣烂衫,带着铁链镣铐,琵琶骨被一对铁钩穿透,手脚尽废满身是血,已经不成人形的女子。半边身体都泡在冰冷的污水之中,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她愣了一秒钟,才认出来,这是前世的素问。

她走过去,其实确切地说应该是飘过去的。她没有实体,就像是一缕透明的幽魂一样飘在半空中,但下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并非只有俯视的角度,仿佛已经超越了三维空间的限制。

地牢突然隐隐地震动摇晃起来。从遥远的地面上传来激烈的打斗声和人们的高喊声,那是南宫府里面侍卫们的声音。

砰一声巨响传来,像是一扇铁门被轰开的声音,几声短促的惨叫响起,在地牢外面狭窄的走廊中被拉长成诡异的音调。

紧接着,一个人影冲了过来,一剑斩落水牢门上的门锁。

那把在蓝夙手中曾经横扫整个江湖,名动天下的纯钧剑,和谢渊渟后来用的那把长剑轮廓十分相似,长度更是一模一样。只是纯钧剑造型古隽华光灿烂,一看便知绝非凡品,而谢渊渟的剑看过去平平无奇,除了锋利和不沾血以外,似乎没有什么特点。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已经脱胎换骨;剑也还是那把剑,只是已经面目全非。

蓝夙推开牢门冲进去,丢下手里的剑,一把将浸泡在水里的素问抱起来,颤抖着双手去摸她的脉搏,听她的心跳。

什么也没有。素问已经死了。她也许是在一两个时辰之前刚刚咽气,身体还没有僵硬,肌肤上还残留着少许没有凉下去的温度,但确实是已经死了。

蓝夙抱着她的尸体,跪在牢房里,跪在及腰深的冰冷的水中,仰起头,发出一声惨烈到不似人类的痛彻心肺的呼喊。

“啊——”

长长的悲鸣声仿佛穿透了地牢的石壁和土层,从深深的地底传到外面,响彻九霄。

整个地牢被一重重回音剧烈地摇撼起来,牢里的积水犹如遇到风暴一般,汹涌地激荡起浑浊的浪花,冲向四壁和头顶,无数水珠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地飞溅。

蓝夙抱着素问,从浊浪滔天的地牢里走出来。

上面又有一群南宫府的侍卫追下来,但看到他怀抱尸体,背对风暴,一步步走出地牢的样子,所有人全都脸色煞白地齐齐往后退去,缩到了旁边的角落里,看着他从中间穿过他们的包围往外走去,没有一个人敢出来拦他。

蓝夙没有理会南宫府的这些人,带着素问的尸体,一刻未停地离开京都,披星戴月连夜赶往青阳山凌绝峰。

原本至少需要半天时间的三百多里路程,在路上换了三匹快马之后,被硬生生缩到只有三个时辰。

蓝夙飞快地上了那时候还未毁坏的九重门总门,到他自己的住处,从密室里面取出一个纯黑色的黑曜石盒子,上面以细碎如星芒般的光玉髓镶嵌着“定魂”两个字。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颗龙眼大小的洁白珠子,似珍珠非珍珠,似琉璃非琉璃,晶莹剔透,圆润光洁。珠子躺在黑色的锦缎上一动不动,内里却有一道道七彩的活光,在不断地流转聚散。瑰丽,奇异而玄妙,像是把一条活生生的彩虹困在了这小小的珠子里面,又像是收聚了极北地区漫天变幻无端的绚丽极光。

定魂珠,数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唯一一颗,皇室和江湖中无数人垂涎三尺的至宝。

传说中定魂珠能够把刚刚死亡十二个时辰之内的人的灵魂定在身体里面,不会飘出去回归冥府。灵魂不散,尸体自然也可以永远不腐。

灵魂到底如何没有人见过,但定魂珠保存的尸身却是真的可以千年不腐,因此这件宝物在历史上曾经被无数想要死后永存于世的人们抢夺过多次,直到后来落入九重门的手中。

蓝夙把定魂珠取出来,纳入素问的口中。素问因为死亡而苍白发青的脸色一下子就活了起来,变得栩栩如生,仿佛只是在沉睡一般。身上本来已经出现的尸斑渐渐开始消失,也不再那么僵硬冰凉,肌肤里面透出皎白圣洁的珠光,隐隐地流转变幻,像是一尊美丽的玉雕。

蓝夙带着素问的尸体,离开了凌绝峰。

他去的方向是北方。一路渡过淮水,翻过太屋岭,越过漠北一望无垠的万里黄沙。

下暴雨的时候,他带着箬笠裹着蓑衣,把素问紧紧地护在怀里,不让她被风雨刮到;大雪积到及膝盖深,无法骑马的时候,他抱着素问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在大漠里遇到风沙的时候,他带着素问躲进路边的沙窝子里面,等外面的沙暴过去。

素问的尸体没有任何知觉,也不会像活人一样出汗和受寒,但他还是常常给她梳头洗澡换衣服。夏天穿轻薄的纱衣,冬天裹厚厚的皮草,她的身上永远干净而整洁,就像是她仍然活着,怕她会冷会热会不舒服一样。

苍茫呼啸的风霜雨雪,不见尽头的万水千山,一轮又一轮的日升月落。

这一走,就是两年。

越过大晋的地界,其实只花了他两个多月的时间,后面的一年多里,他都在大晋以北的荒原上跋涉。

他显然是只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或者事物在北方,但不知道确切的位置,只能绕着一个个大圈到处寻找。

大晋以北更加寒冷荒凉,除了疏疏落落的黑色针叶林以外,只有漫无边际的白茫茫的雪原。这里的夏天短暂得转瞬即逝,冗长的寒冬里,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黑夜。寒风像是挟着无数刺骨的冰刀一般呼啸,大雪纷纷扬扬地笼罩整个天地。

直到蓝夙带着素问走到连针叶林都看不到的极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没有白昼,太阳只贴着地平线的边缘掠过去,微弱而没有丝毫暖意的阳光像是随时都会熄灭的火苗般一现即隐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那个人真的就是只是一个人而已。像是从虚空中突然出现一般,就这么在一片平坦无垠的银白雪原上,无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

这片地方已经多日没有下雪,松软的雪地多少年来从未有人踏足过,像是一层厚厚的糖霜般洁白平整,毫无瑕疵,哪怕有最微小的动作都会在上面留下痕迹。

而那个人的周围一点足迹都看不到,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平整光滑的雪地上,周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让人想不通他是怎么来的。

距离太远,光线也太暗,看不清对方的身形容貌。这里极度寒冷,就连蓝夙的武功底子,都不得不裹着一身蓬松厚重的皮毛斗篷,但对方穿的衣服只是薄如蝉翼的轻纱,像是白色的雾气般在微风中飘荡着。

“你……”

蓝夙似乎是到这里就走不过去了,对着那个人不确定地开口,因为多日没有说话,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是‘掌柜’?”

无法想象,这么一个飘然如神仙而又神秘如幽魂般的人物,居然有一个跟他的形象半点都不沾边,像店铺老板一样的市侩称呼。

但对方真的回答了。

“是啊,不然你在这里还能找得到第二个人?”

他的声音似男似女,尽管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却近得仿佛就在人耳边一样。或者说那不像是声音,而是直接出现在人脑海中的一种意识。

蓝夙显然是没有预料到对方说话的语气这么随意,怔了一下。对方倒是先开了口,活像是生意人主动招呼顾客一样,语气里透出一股精明的热情。这时候他才跟他的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称呼“掌柜”有点相衬。

“你想换什么?”

蓝夙没有半点犹豫。

“我想换她的复活。”

“用什么换?”

“什么都可以。”

掌柜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看蓝夙怀中素问尸体的情况,但他一步都没有靠近过。

“人死不能复生,复活是不可能的。但她的魂魄还完好地保存在尸体中,我可以让她借尸还魂,重生到另一个刚死之人的尸体身上。”

蓝夙沉吟了一下:“她的记忆会受影响吗?”

“灵魂未散,记忆就不会消失。”

“好。”

掌柜饶有兴致地轻笑了一声。

“回答得这么快,就不问问我想要什么?逆天改命,脱出轮回,这代价可是很大的。”

蓝夙淡淡道:“我已经说过了,什么都可以。”

“好,够痛快。”掌柜一副欣然的样子,“那我就不客气了。她多出来的这一世,需要你今后的生生世世来换。”

“生生世世?”

“就是你的魂魄。常人死后魂魄不灭,会再入轮回,无数次重新转世为人。但你把你的魂魄给了我,这一世之后就彻底灰飞烟灭,再也没有来世,没有未来。”

蓝夙想也不想地:“好。”

掌柜像是被噎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

地上一阵光芒闪过,蓝夙面前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闪着白光的环形。形状极为简洁,就是一个雪地里凹陷形成的圆圈而已。

“把她的尸体放到祭祀大阵里。”掌柜说,“然后用你的血填满这个环形。阵法发动时,她的魂魄就会自己去寻找一个合适的新死之人,附到尸体上去。”

“什么样的人?”

“我怎么知道?反正不会给她安排一个虎背熊腰的中年壮汉或者七老八十第二天就会死的老太太就是了。我做生意是讲原则的。”

蓝夙把怀里素问的尸体放到圆环里面,从身上取出一把匕首。

“还有。”掌柜补充道,“你的血填满祭祀大阵之后,你肯定也活不成了。但你这一世阳寿未尽,而我不能拿走你这一世的阳寿,所以你最好也到祭祀大阵里面去。等你死了,你的魂魄会跟她一样重生在另外一个刚死之人的身上,继续走完你未尽的阳寿,然后魂魄才会彻底消散。”

蓝夙抬起头来。

“我还能再活下去?”

“你这一世原本能活多久就能再活多久,但只有这一世而已。”

掌柜似乎对蓝夙关注的重点很不满意。

“虽然我是个生意人,但还是要提醒你,失去未来的生生世世,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你的灵魂原本应该是永恒的存在,任何一世在这漫长的过程中,都是渺小如尘埃芥子般的存在。你的前尘今生和来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前一世种下因,下一世收获果;前一世未尽的缘分,下一世会得到延续。但如果灵魂灰飞烟灭,这一切都会被彻底斩断,你将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蓝夙沉默了片刻。

“好。”

他手中的匕首割开了他的手腕。

冒着热气的鲜血从动脉中喷涌出来,落到雪地上那个巨大的圆环里,沿着圆环的渠道往前流去,在一片雪白中飞快地画出一道血红的弧线。

严寒之下,手腕上的鲜血在顷刻间就凝结冰冻,蓝夙不得不再次割开了更深的第二刀、第三刀……在斗篷的皮毛兜帽之下,他的面容在以显而易见的速度一点点地失去血色,变得像满地的冰雪一般苍白。

血线像是一条鲜红艳丽的绸带,在雪地里迅速铺展开来,从弧线变成半环,从半环变成大半个环形。

放出来的鲜血在冰天雪地中就不再冻结,也并非平静地流动,而是像有生命般在圆环中一刻不停地翻涌。在祭祀大阵的光芒映照下,反而有了一种犹如火焰般正在熊熊燃烧的感觉。

匕首终于无力地从蓝夙的手中滑落下来,他倒在雪地上素问的尸体旁边,手腕上已经不再有血流出。

与此同时,鲜血蔓延过了最后的缺口。一片纯白的皑皑雪地上,巨大的血红色圆环完全闭合起来,像是天地间出现了一枚诡谲的血色瞳孔。

就在闭合的一瞬间,那鲜血的圆环之中,像是猛地塌陷下去一般,突然出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犹如雪地里突然弹出来一个没有体积感的黑色的球体,瞬息之间扩散开来,吞噬了整个天地。

那黑暗混沌一体,纯粹无比,像是固态的实质,又像是来自于另外一个空间,但黑暗中却有着一幕幕重叠不清的影像。无数的景物在其中不断地变幻,无数的人影飞快地闪过,瞬息万变,转瞬即逝……

上万里之外,一个躺在破旧房屋里,衣衫褴褛的女孩和一个朱门大院之中,衣饰华贵的少年,同时睁开了眼睛。

……

宁霏也睁开了眼睛。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上方,眼中空洞洞地毫无焦距,仿佛还停留在那片混沌的黑暗之中,脸上满是泪水。

“霏儿?……霏儿!”

灵枢在旁边惊慌地叫她。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缓缓地转过来看向灵枢,但仍然没有焦距,更多的泪水不断地流下来。

“霏儿!说话!随便说句话!”

灵枢被吓坏了。宁霏被谢渊渟点了穴道之后,本来一个时辰之内就能醒来,但她竟然昏睡了整整两天,怎么叫都叫不醒。到后来就开始闭着眼睛一直流泪,像是陷入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可怕而又悲伤的梦魇。

宁霏像是梦游一般,恍恍惚惚地从床上坐起来,带着满脸的泪水转向灵枢,半点不像是睡了两天的惺忪的样子,但也半点不像是正常的状态。

“他呢?”

“他……”灵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他点了你的穴道之后,自己去南方了,说要把师父师娘救出来。”

因为宁霏一直没醒,所以他也没敢离开,不得不留在这里照看她。

宁霏从床上下来。

“我去找他。”

正文 045 与子成说

灵枢一愣:“你去找他?”

“对。”宁霏一刻不耽搁地披上衣服,“他走了多久了?”

“两天。可你不是……”

“我不生他的气。”

宁霏擦掉泪水,开始收拾东西。

刚刚听见灵枢说两天的时候,她的心脏还悬了一下,因为她现在出发肯定是追不上谢渊渟了。但这时候,她的声音变得出奇地平静。

“我看见了我前世里死后发生的事情,他用他的魂魄换了我的重生,我这一世的命,是他给我的。”

蓝夙以生生世世换她这一世,那么这一世里,她会给他想要的一切,包括她的心。

前世他为了她走遍万水千山无尽雪原,这一世,轮到她千里迢迢地去救他。

她要把他找回来。

如果找不回来,他永远不再有来世,那么她也陪着他就是了,这世上肯定有的是办法让一个人的魂魄消失。

即便是灰飞烟灭,他也不会是孤零零一个人。

……

从京都到隐观会所在的边境山中,有九百多里路程,其中绝大部分地方通了官道,平常人乘坐马车需要走个六七天时间。

但宁霏和前世的蓝夙一样,一路上日夜兼程,换马不换人,一天赶三四百里的路,第三天就到了大元南方边境。

隐观会藏在一片名叫苍何岭的山岭中,太昊八极大阵也布在那里面,虽然从外面看过去什么也看不出来。

在苍何岭外面的山脚下,宁霏见到了李长云、李长烟和白书夜。

她这才知道,众人进苍何岭之后,还未接近隐观会,便陷入了周围山中布下的太昊八极大阵。李长云率领大半李家军在末尾殿后,及时发现异样才退出来,但白书夜夫妻和在前面打先锋的一队李家军却被困在阵中。

李长云就是在这个时候抓住时机给京都传的信,紧接着太昊八极大阵范围扩大,把他和剩下的李家军也卷了进去,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传信出来。

直到五天之前,谢渊渟带着九重门的门人来到苍何岭,进入大阵,把他们和大部分李家军都带了出来。但他自己却跟他们失散,被困在了阵中,消息全无。

李家军虽然出来了,但在大阵里面被困了这么长时间,元气大损,现在已经完全不在战斗状态,再强行冲进去也毫无意义,正在苍何岭外面休整。

李长烟的情况最为糟糕。白书夜现在简直是肠子都悔青了。

李长烟在身孕满三个月后,因为胎像十分稳定,白书夜没再拘着她,她在外面自由自在惯了,这一次怎么也不肯留在京都。她一再向白书夜保证只是陪着来而已,不会上战场打仗,白书夜想想她的身孕还不到六个月,问题不大,最后还是磨不过她而答应了。

谁料想隐观会比他们预料中难缠百倍。他们根本都没有跟对方碰上面交上手,单是一个太昊八极大阵就把他们困在里面困了快一个月,李长烟的身孕也远远超过了中间三个月的安全期。

太昊八极大阵里杀机四伏,凶险异常,李长烟出来的时候已经动了胎气,要是谢渊渟没有赶到的话,她这个孩子怕是都未必保得住。

现在李长烟在苍何岭外面,白书夜给她调养了数日,她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李长烟一见宁霏也来了,十分惊讶。

“霏儿,你怎么也来了?你们夫妻俩出什么事了?”

谢渊渟来的时候,看过去就极其怪异极其不正常。跟他以往的疯疯傻傻不同,那样子犹如一潭黑色的死水,表面上平静得毫无波澜,天知道水底已经变成了什么样。

从他来的时间算起来,他应该是京都那边的婚礼一完成就出发了,只怕连洞房之夜都没过。

问他怎么回事,他完全不回答,当时在太昊八极大阵里面情况紧急,他们也没有那个工夫一直追问下去。

宁霏摇摇头。

“没事,我要进苍何岭带他出来。”

李长烟一怔,想说太昊八极大阵里面太危险,但这似乎又不是阻拦宁霏进去找谢渊渟的理由。要是他们有这个能力的话,也不会把谢渊渟扔在里面。

“我懂一点奇门遁甲。”宁霏说,“爹陪着娘就留在在苍何岭外面,李家军也继续在这里休整,等我破了太昊八极大阵之后,你们再进去。”

白书夜是从现代来的人,前世里没有教过她奇门遁甲之术,但她后来自己行走江湖的时候救了一位前辈高人,对方为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传了她基本的变化和算法,还有详细的阳遁九局和阴遁九局。

太昊八极大阵她虽然没有见过,但既然是奇门遁甲之术,原理应该都是相通的。

谢渊渟能把白书夜等人和整支李家军带出来,他对此肯定也略知一二。但大约是太昊八极大阵的规模实在太大,光靠他一个人分身乏术,还是破不了,所以他自己没有出来。

进了苍何岭之后,宁霏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太昊八极大阵其实就是一座巨大的会移动变化的迷宫,以南方原本就复杂多变的地形作为基础,在里面加上了机关、瘴气、毒虫、猛兽、高手埋伏等致人死命的重重危险。

人一走进去首先迷路,在大阵里一直绕圈子,怎么走也走不出来。如果要强行硬闯的话,就要面对大阵里所有的杀着,因为大阵会根据被困住的人而变化,永远把人引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除非来个百万大军踏平整座大阵,否则区区数千上万的军队进去,只有活活困死在里面的份儿。所以太昊八极大阵一旦布下,对付一般的敌人都绰绰有余。

宁霏是和灵枢一起进去的,只走了大半圈,她就发现,这个太昊八极大阵已经“死”了。

所谓的死阵,就是大阵仍然存在,但已经不会变化移动。

大阵的移动是靠人来实现的,比如说改变机关的方位,把毒虫猛兽从一处引到另一处,只需要很少的人手,就能让整个大阵变幻莫测。

阵死了,就意味着控制这个大阵的隐观会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死了。

不会变化的太昊八极大阵,失去了最为危险诡秘的一层外衣,也就失去了至少一半的杀伤力,只是一座复杂危险的迷宫而已。只要略懂奇门遁甲之术,辨清方向,肯定能走得出来。

那谢渊渟为什么不出来?

宁霏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他该不会是……

她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推算出前往大阵中心阵眼的路线。不出所料的话,隐观会分会应该就坐落在最容易控制整个大阵的阵眼上。

然后把这条路线和太昊八极大阵的生门死门等全部画下来,画成一张极为复杂的地图,交给灵枢。

“师哥,你出去带师父他们进来,按照地图上的路线走,隐观会应该在中心这个位置。如果还是遇到危险,就先从生门退出去。”

大阵已经死了,又有路线引导,现在李家军再进来应该已经不会再被困住。万一仍然有剩下隐观会的人没有死绝,还在控制大阵变化,这变化肯定也只是局部的,白书夜和灵枢都是高智商,应该会懂得应变。

灵枢望着宁霏:“那你呢?”

“我先去隐观会。”宁霏说,“谢渊渟肯定在那里。”

……

苍和岭,无名峰。

这是一座岩溶地貌的山峰,内部几乎一半都是空的,上面稀疏地生长着少许草木,到处遍布溶洞和裂隙。山壁上几乎没有建筑,只有一条条栈道、绳梯和绞盘,将这些溶洞缝隙连接起来。整座山峰就像是一栋有着无数房间和廊道的大楼。

但现在,这些栈道梯子大半都被毁坏了,七零八落地挂在山壁上,有些地方还燃烧着火焰,腾起滚滚黑烟。

山峰上很多地方都堆着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涂抹在满是褶皱的灰白石壁上,在黯淡的月光下,把石壁染成一种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隐观会分会据点已经被九重门攻破,只剩下山峰最高处的一座亭子,矗立在峰顶一块险峻的孤石之上,四面空阔,长风浩荡,下面就是夜色中云雾缭绕的无底深渊。

亭子上面有两个人影,下面是最后几个隐观会的人,手里全都举着火把,满身血污衣服凌乱,显然是刚刚经过激烈的打斗。而九重门的门人们,都被逼退到了峰顶以下的地方,跟上面的众人对峙着。

“都给我退后!”一个隐观会的女子挥着手中的火把,歇斯底里地大喊,“不然我立刻引爆这亭子下面的火药,让你们的门主尸骨无存!”

朱天部和阳天部统领在众人前面,不得不拦着众人往后退去,也喊道:“你要是炸了亭子,你们的宗主也会是一样的下场!”

亭子里面,谢渊渟挟持着已经没有知觉的谢逸辰,淡淡的声音从上面飘下来。

“你们全部退后,到山脚下面去,这里要是炸了,也会波及到你们。”

阳天部统领大惊:“门主,您不能让他们真的引爆火药!您不是还要把谢逸辰活着带回去给夫人吗?”

谢渊渟朝下面看了一眼。

“恐怕带不回去。跟她说声抱歉,她的仇不能由她亲自来报了。”

这里只是隐观会的一个分会,谢逸辰身为宗主,隐观会的人绝不会允许一个知道隐观会无数重要秘密的人被活捉带走。如果救不回谢逸辰,那宁愿把人杀了灭口,也不会让谢逸辰落入敌人手中。

他如果不把谢逸辰交还回去,要么隐观会亲自动手引爆火药炸掉峰顶杀了他们两个;要么他先杀了谢逸辰,那隐观会就也没有顾忌了,照样会杀了他。结局都是一样的。

这亭子立在孤岩危石之上,临着笔直的峭壁,下面就是不见底的深渊。即便能躲得过爆炸,这座山峰高达百丈,就是轻功再高,也无法从这么高的地方活着落地。

而且……他也没有什么必要考虑活着不活着了。

宁霏赶到隐观会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眼前这一幕。

谢渊渟从京都南下的时候,又带来了九重门的其中三部。现在在山峰上的只是九重门的大部分门人,而幽天部已经悄悄退到了对面的另一座山上,在想办法从远处解决隐观会的那些人。

宁霏到附近的时候,先遇上的就是幽天部,他们埋伏在树林中,正在寻找合适的位置。

宁霏不认识九重门的人,刚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隐观会的人埋伏在这里,差点动起手来。但幽天部统领曾经无数次听说过门主夫人,还见过谢渊渟画的宁霏的画像,虽然从未真的跟宁霏见过面,但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夫人!别动手!我们是九重门幽天部的!”

幽天部的众人得知门主夫人来了,都诧异地围了过来。

从门主那副心如死灰的样子来看,他跟夫人之间的关系应该已经坏到了极点,为什么夫人现在还会追到这里来?

难道是为谢逸辰这个仇人而来的么?

宁霏拧眉望着远处夜色下的峰顶:“这是怎么回事?”

“门主抓到了谢逸辰。”幽天部统领语速飞快地解释道,“但他们被隐观会逼到了峰顶上,那座亭子下面埋有火药,遇火就会爆炸,所以现在两边正在僵持。”

他话未说完,宁霏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

“不能射杀隐观会的那些人?”

“我们埋伏在这里就是这个打算。”幽天部统领的眉头也皱得死紧,“但他们有九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有火把,如果我们不能一口气同时射死所有人,只要有一个人没死,都能引爆火药。”

从那些人所站的位置来看,火药就埋在亭子下方的一个小洞中,那些人甚至都不用有多少行动能力,只要把手里的火把往前一抛就行了。

九重门幽天部擅长埋伏、潜行和追踪,也最为精擅使用暗器,但暗器一般是在近距离内使用的。这里距离对面峰顶少说也有四五十丈距离,没有暗器能够射到那边,只能使用弩箭或者弓箭。

要在这么远的距离精准无误地同时射死九个人,需要九个箭术一流的神箭手。幽天部并不常用弓箭,要找出九个能胜任的人来,实在是没有什么把握,所以他们才会在这边犹豫这么久。

“夫人!”一个门人突然惊叫起来,“门主!”

宁霏猛然转头朝对面峰顶上看去,亭子里一个人影已经掐住了另一个人影的脖颈,而下方的隐观会众人正举着火把朝埋藏火药的洞口而去!

“给我!”

宁霏以电光石火般的速度从一个幽天部门人的手中夺过一副弓箭,朝前踏出一步找准位置,拉弓搭箭,对准了最后面一个拿着火把的隐观会下属!

“咻——”

箭矢锐利地划破空气,从这座山头朝对面的峰顶上激射而去,从侧后方不偏不倚地射入了最后那个人的右边肩膀。

那人惨叫一声,因为宁霏用的是强弓,从背后而来的箭矢带有强劲的冲力,把他带得整个人往前扑去。右边肩膀受伤而无法握住火把,火把脱手而出,正砸在他前面另一个人的身上。

前面那人猝不及防,衣服头发一下子全部着火,本能地尖叫起来,手忙脚乱想要去扑灭火焰,其他人的注意力一下子也被他吸引过去,都朝他转过了头。

宁霏要的就是这个瞬间。五指夹了四支箭,一口气搭到弓上,全部射出!

“嗖嗖嗖嗖!”

对面峰顶上的四个人应声而倒,每个人都是一箭穿颅,瞬间毙命。

宁霏四箭射出,箭矢还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她就已经再次搭上了第二批的四支箭矢。对面四个人刚刚倒下,剩下的四人才刚刚朝这边转过身来,又是四支箭矢呼啸而至,同样是迎面穿颅而过,鲜血飞溅。

只在这瞬息之间,九个人已经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宁霏还未来得及松出一口气,只见那个身上着火而在地上满地乱滚的人,竟然忍着全身燃烧的剧痛,一把抓起旁边一个已被射死之人丢在地上的火把,朝埋火药的小洞里扔去!

宁霏刚才的八箭先射死了其他八个人,之所以把这个全身着火的留到最后,一是因为只有他是躺在地上到处乱滚,不容易瞄准;二是因为他的行动力肯定是最低的。

但隐观会的下属又岂是普通人物,纵然在这种身陷烈火的情况下,竟然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还有这种意志力坚持着做完该做的事情。

宁霏又是一支箭追过去,射穿了那人拿着火把的手臂,但已经太迟了,火把脱手飞出,落进了那个小洞里面!

“轰!”

一团巨大的火焰腾起,整个峰顶被爆炸的猛烈气浪掀了起来,上面的孤石和亭子全部都被炸飞了。

“门主!”

九重门门人的惊叫声响成一片。亭子下面埋藏的火药量其实并不多,谢渊渟和谢逸辰距离稍远,爆炸的火焰还无法直接波及到那里,但两人都被气浪冲出了峰顶之外,没有落脚点,从半空中往下落去。

宁霏瞳孔骤缩,猛然咬紧嘴唇,再次搭了三支箭到弓上。

“嗖嗖嗖!”

三箭靠在一起同时射出,全是朝着谢逸辰而去。若是能把谢逸辰钉到岩壁上面,那么抓着他的谢渊渟说不定就也能借此减缓下落的趋势。

然而谢渊渟看见了这三支箭,竟然往里面一拉谢逸辰,避开箭矢,把谢逸辰朝岩壁上抛过去,谢逸辰挂在岩壁上生长出来的一棵小松树上面,谢渊渟自己却因为反作用力而朝悬崖下面更快地坠落。

宁霏几乎没被气死,朝着对面的悬崖高喊起来。

“你疯了!……抓住岩壁!”

谢渊渟听见她的声音,在半空中猛然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一脸反应不过来的呆愣愕然之色。

宁霏没工夫再开口说话。谢渊渟落下去的地方,下面是一片刀劈斧削般光秃秃的石壁,上面寸草不生,根本没有可以抓住的地方。

她再次朝谢渊渟的下方同时射出四箭,四支箭矢从上到下夺夺夺夺钉进石壁之中,竖着排成一列。

谢渊渟终于不再刻意让自己往悬崖下面坠落,朝那四支箭矢抓去。箭矢并非多坚固的东西,在他的一抓之下,四支钉在石壁上的箭接连咔嚓咔嚓折断,但他的下坠之势也减弱了几分。

宁霏毫不停顿地迅速在他下方补上四支箭,也是瞬间折断,下面的四支仍然是一样……岩壁上出现了长长一排被折断的箭头,弯弯曲曲犹如一条攀附在那里的长蛇,开始时是飞快地往下方延长游去,但越往后面,速度就越来越慢。

直到宁霏射到幽天部带来的最后四支箭。她把弓拉到最满,四支箭不再是竖着排成一列,而是两支一组,横着钉进了岩壁,几乎没入三分之一的深度。

谢渊渟这时的下落之势已经很慢,人也几乎贴到了岩壁上。这四支箭一至,他双掌拍出,以粘劲内力吸在岩壁上稍微突出的地方,双足则是各自踏上其中两支箭。

“嘎吱——”

四支箭发出一声长长的刺耳声音,在幽谷中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令人的整颗心脏都跟着紧紧地揪了起来。

箭矢齐齐往下弯成一个惊险无比的弧度,但终于还是停住了,在半空中微微摇晃了一下,承载住了一个人站在上面的重量,没有折断。

正文 046 洞房发糖!不甜不要钱!

在对面山峰上的朱天部和阳天部门人们立刻冲到峰顶上,放下绳子,拉谢渊渟上来。谢逸辰被挂在岩壁上方,也被一起拉了上去。

宁霏心头骤然一松,紧接着眼前就是一黑,手中的弓滑落下去,全身像是脱了力一般,四肢百骸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软绵绵地朝地上倒去。

刚才的这数十箭,每一箭都生死攸关容不得任何差错,每一箭都需要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精准度,每一箭是她生平箭术的最高水平。一箭耗费的心力就是平时的十箭甚至百箭。

幽天部的这把弓是从李家军那里借来的,是一把强度很大的硬弓,本来是适用于大力气的成年男人。宁霏在数十秒的时间内一连放了三四十箭,到后面早就已经超越体力的极限,完全是靠意志力硬撑着。

她的两只手现在在剧烈地颤抖着,拉弓的右手已经被弓弦勒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印子,渗出鲜红的血迹来。

幽天部的门人们连忙上来给宁霏包扎右手上的伤口,几个女子脱下外衣斗篷之类在地上铺了一层,扶着宁霏躺下。

他们刚才完全被震惊了。谁也没想到宁霏一个看过去娇娇弱弱的女孩子,箭术竟然这般精湛,而且一口气就是连射几十箭,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硬生生地把谢渊渟从孤峰绝顶悬崖峭壁上救了下来。

等到宁霏终于缓过一点力气来,眼前也不再发黑的时候,她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里,出现的是一张俊美得惊心动魄的面容。

但丝毫不像以往那么张狂飞扬,潇洒恣意,而是脸色紧张发白,带着一种小心翼翼而又不敢置信的表情望着她,瞳孔微微地颤抖着。

谢渊渟在她的身边,像是想要上来抱她,但又像是害怕被她厌恶地一把推开,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双手却停在半空中,下意识地维持着一个想触碰而又不敢触碰的姿势。

宁霏坐起身来,望着他的样子,鼻子一瞬间就开始发酸,眼眶也开始泛红。

她极力压下喉间的哽咽,有无数句话堵在她的胸腔里像是要冲出来,一时间却不知道先说什么,最后只是带着哭腔冒出一句来。

“你去救谢逸辰干什么?!”

谢渊渟一怔,一脸的不知所措,愣愣地道:“我想让他活着被带回去,你就可以亲自报仇……”

“你这白痴!”

宁霏突然放声哭了出来,扑进谢渊渟的怀中,紧紧地抱住他。

“你去管他的死活干什么,死一百个谢逸辰我都不在乎,但你不能有事……你要是死了……我……”

谢渊渟全身剧震。

“霏儿……”

他犹如置身于一个最为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梦境之中,低头对着怀里的宁霏,下意识地伸出手来也抱住她,但仍然是一脸空白茫然回不过神来的表情。

“你……你说不想看见我,我就……”

“我那是说暂时不想看见你,而且我那时候急着出发,没空耽搁!”宁霏哭着冲他大喊大叫,“我只是生你的气,你骗我那么久,难道我连生气都不能生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你可以永远离开我?……你一死,连来世都没有了,我上哪去找你!”

谢渊渟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宁霏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死后发生的事情……你带走我的尸体,你……”

她实在是说不下去,把脸埋在谢渊渟的肩窝里,眼泪湿透了他身上的一大片衣服。

“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渊渟喃喃地:“因为我不敢让你知道我是蓝夙……”

前世里素问被他囚禁在九重门的时候,对他那般满怀抵触和怒恨,看见他就像是看见蛇蝎鬼怪一般,被他碰一下都恨不得从身上剥下一层皮来。

他这一世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新的身份,怎么还敢告诉她,他就是她前世里那么厌恨的那个人?

宁霏尽管明白他的想法,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少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有多了不得……我前世的仇人里面你连号都排不上……你连解释都不为自己解释一句,我怎么知道你做过什么……”

她简直不敢想象,她要是在睡梦中没有看见前世里她死后发生的事情,她可能还是在生谢渊渟的气。而没有她来找他的话,谢渊渟在彻底的绝望之中,恐怕早就已经放弃了自己仅有最后一次的性命。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她再也找不到他。

谢渊渟终于小心翼翼地把她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些:“那你现在……是不是不生我的气了?”

宁霏从他怀里抬起头,满脸都是眼泪,一双被泪水浸得通红,泛着水光的眼睛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个一加一都不知道等于二的傻子。

她突然伸出双臂揽住谢渊渟的脖颈,把他拉下来,吻上了他的嘴唇。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亲吻谢渊渟,吻得生涩而又笨拙。但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嘴唇竟然这么柔软,这么美好。即使上面满是泪水的咸味,在她的舌尖上也甜美得犹如四月里的槐花蜜在渐渐融化,又从蜜糖一点点地酿成美酒,越来越馥郁,越来越醉人。

谢渊渟在第一瞬间完全没有任何动作,但紧接着,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他紧紧抱住宁霏,像是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深吻回去。舌尖探进她的口中,疯狂地舔舐吮吸,探过所有能探到的地方,噬咬蹂躏着她带着泪水湿意的嘴唇,像是要把她整个人活生生地吞下去。

他吻过宁霏很多次,比她熟练得多,但以前宁霏从来没有给过他回应,没有推开他他就已经万分庆幸。

而这一次,宁霏不但给了他回应,还是他从来连想象都不敢想象的热烈回应。她像是把她整个人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了他的面前,迎接他落下来的狂风暴雨,就等着他把她活生生地吞下去。

谢渊渟突然停下来,猛地抓住宁霏的肩膀,眼中终于闪烁出狂喜的泪光,却带着最后一点不敢置信的犹疑。仿佛眼前的事实太过美好,美好到超出了他能接受的范围,他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必须要确认最后一遍。

“霏儿,你……”

那表情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疯狂甚至是可怕,但看在宁霏眼中,只觉得心疼。

她的回答是一把将谢渊渟扑倒在了地铺上。

“我们成了亲,还没有洞房。”

她现在早就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也忘记了这是什么时候,只想把她能给的一切都给谢渊渟,向他证明她的心意,让他相信她已经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不要再露出这种令人心如刀割的表情。

谢渊渟躺在那里,脸上又是一瞬间的空白。但宁霏的吻和泪水落下来,似乎立刻就唤醒了他。他突然一个翻身,猛地把宁霏整个人压在下方,禁锢在他的怀里。捧着她的脸,吻掉她脸上的眼泪,像是在确认他的所有权一般,急切而凌乱地一寸寸地摸索过她的全身。

宁霏闭着眼睛,双手紧紧地搂着他,在他的身下低声喃喃。

“我爱你……”

他全身猛然一震。

“再说一次。”

“我爱你……”

“再说一次!”

“我爱你……”

宁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话语声中夹杂着一层层衣服被撕开的裂帛声,以及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

直到最后,她的话语断在一声沉闷而短促的呼痛声中。

谢渊渟不再要她一遍遍地重复,树林中只传来激烈而又疯狂的最原始的声音,代替了一切语言。

……

灵枢带着白书夜、李长烟和李家军进入太昊八极大阵,来到隐观会分会的时候,九重门的门人们早就已经把被攻破的隐观会收拾得干干净净。

隐观会内对下属有严格的制度,绝大多数人败了之后就立刻自杀,九重门好不容易才抓到少数几个活口,可以让李长云带回去向建兴帝复命。

“这些俘虏可以交给你们,隐观会分会就当是你们攻下的,你们有皇帝的任务在身,我们江湖门派不用吃朝廷的饭。”

阳天部统领把俘虏们交给李家军,又指了指关着谢逸辰的地方。谢逸辰当时和谢渊渟一样,从悬崖底下被救上来了,现在正被关着。

“但是谢逸辰是我们门主要的,不能给你们。我们可以帮你们找一具尸体假扮成他带回去,反正现在天气温暖,在路上走个五六天,到京都尸体也都腐烂了。”

白书夜已经从灵枢那里知道了谢渊渟就是蓝夙的事情,当时也是差点气炸。

“那小子唱双簧唱得挺溜啊!反了他了,居然敢骗霏儿这么长时间?”

然后又换个深沉睿智的表情:“我之前就说蓝夙肯定有问题吧,还好我一上九重门就识破了他的不对劲,他骗得了霏儿,但绝对骗不过我……”

灵枢:“……”

不,你根本没识破,你也被骗了……

白书夜知道谢渊渟为什么想要谢逸辰,要是让谢逸辰痛痛快快地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他了。谢逸辰犯的固然是要受酷刑的重罪,但要是把谢逸辰带回去给建兴帝的话,很难说建兴帝会不会看在谢逸辰毕竟是他亲生骨肉的份上,只判直接斩首了事。

李长云也没说什么。隐观会是九重门攻下来的,战利品和俘虏自然是归对方处置,他只要回去能跟建兴帝有个交代就行了。

李长烟也知道谢渊渟就是九重门门主,但并不知道谢渊渟和蓝夙前世今生这么复杂的关系,只单纯以为谢渊渟深藏不露,在江湖上有另外一个身份。

看了周围一圈,没看到宁霏和谢渊渟,问阳天部统领:“你们门主和夫人呢?”

阳天部统领用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指了指对面的山上:“在那边,但他们现在恐怕不适合出来见你们。”

……

清晨,树林中。

宁霏整个人窝在谢渊渟的怀里,睡得极沉极沉,连睫毛都不颤一下,仿佛天塌下来都吵不醒她。

谢渊渟却是完全清醒的,躺在她的身边,一手支着身子,一手把她揽在怀中。

五月里的南方天气温暖,宁霏的身上只盖了谢渊渟的两件衣服,下面的身子完全是光着的,只露出半边光洁玲珑的肩头。雪白的肌肤上,满是累累的青紫殷红的痕迹,一层叠着一层,一看便知昨晚的战况有多么激烈。

谢渊渟望着她沉静安宁的睡颜。她在睡梦中都下意识地微微弯着嘴角,依恋而满足,仿佛在他的怀抱里,就是在世上最舒适最安心的地方。

他眼中全是蚀骨的温柔和宠溺。

昨天他身上那种死亡般黑暗绝望的气息,早就已经一扫而空。他的长发像是华丽的黑色锦缎一般披散下来,身后的树林间,初升的阳光斑斑驳驳地透过枝叶投射过来,照在他的黑发上,晕开一片温暖而灿烂的金黄色光圈。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美艳得惊心动魄,犹如一片在阳光下无边繁华的荼蘼花海,每一朵刚绽开的鲜花每一片被照彻的新叶,都透着震撼人心的鲜活生机。

树林外面,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宁霏像是被惊动了,却没有完全醒过来,换个姿势,迷迷糊糊地往谢渊渟怀里的更深处钻去,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像是一只不愿意醒来的慵懒的猫咪。

谢渊渟带着微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知道她是累极了。昨天一连放了几十箭,已经严重透支体力,后来又折腾了大半夜,现在肯定醒不过来。

从树林外面传来一声仿佛尴尬癌晚期的轻轻咳嗽声:“咳……门主,灵枢公子带着白神医等人和李家军进来了,现在就在山下……”

昨天从宁霏扑进谢渊渟怀里的时候,周围幽天部的人就十分有眼色地退开了,让他们有足够的个人空间。

结果没想到这两人一发不可收拾,在树林里直接就酱酱酿酿不可描述了起来,而且还是惊天动地的一场大战。

他们不敢离开,怕这两人沉浸在那啥啥当中遇到危险,或者就算是被打扰了也够呛,于是不得不在周围守着。

幽天部里不少人都还是单身狗,这一个晚上听下来,被虐得惨无人道,恨不得找根面条把自己吊死在树上。

部里的女性们听到后面,一个个脸上都能煎鸡蛋,以“我们女人脸皮薄嘛”这个浑然天成的理由,义不容辞地把守卫的任务丢给男同胞们,纷纷溜了。

剩下一堆单身久了的大老爷们,彼此面面相觑,突然发现,咦,自己的队友好像也挺眉清目秀的啊?

然后猛然清醒过来,哇地一下弯腰开始干呕……

谢渊渟穿上自己的衣服,没有叫醒宁霏,把她抱了起来,用地铺上的衣服把她全身裹紧,就这么抱着她走了出去。

外面幽天部的众人们一看见他们走出来,先是唰一下齐刷刷转过头去,然后发现自己的动作太大,连忙又转过来,硬摆出一脸“没事的这很正常走到哪都能见到衣衫不整的男人抱着少女从小树林里走出来的场面”的表情。

谢渊渟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其实幽天部众人这时候就算在他面前敲锣打鼓吹喇叭他也未必能注意得到,他的目光一直都在怀里的人身上。

这时,白书夜和李长烟也赶过来了。

都是过来人,一看谢渊渟抱着宁霏的那样子,两人瞬间就心知肚明怎么回事。

虽然早就知道宁霏嫁给谢渊渟的事实,他们成亲后洞房也是天经地义,但赤果果地看见眼前这一幕,还是让两人一肚子不爽,十足的自己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好白菜被猪拱了的感觉。

当然白书夜更加不爽的是,靠,老子还没在小树林里打过野战呢,你们当小辈的这么嚣张!

谢渊渟抱着人家的女儿,对着自己的岳父岳母,一点没有尴尬羞涩不好意思的样子,好像他昨晚跟宁霏只是跑了一场马拉松一样光明正大坦坦荡荡:“霏儿累了,我带她先去休息,过两天再走,爹娘和舅舅可以先回去。”

白书夜和李长烟:“……”

他们还能说啥?

回去的路上,李长烟摇头感叹了一句:“哎……年轻人就是年轻人。”

三十六岁年纪上不上下不下的中年少男白书夜最听不得年轻这两个字:“你什么意思?他们是年轻人,我难道就不年轻了?”

李长烟毫无诚意地:“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书夜简直不能忍,把李长烟从马车上往下拉:“我们也去小树林里来一场!”

李长烟懒洋洋地一句话:“我六个半月了。”

一下子蔫了的白书夜:“……”

他要在白府里面也种一片小树林,等李长烟生了之后,保证十年如一日永远年轻!

……

李长云率领李家军,带着隐观会的俘虏也离开了,走的时候给九重门的众人留下了一批帐篷。

九重门还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打算把太昊八极大阵记录下来,阵里的那些机关和毒虫毒物也收起来带回去。青阳山的地形跟苍何岭相似,同样可以布下太昊八极大阵,能让九重门的防卫强度提升一大截。

宁霏一直睡到当天晚上才醒过来。这一觉她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醒来后过了半天时间,才慢慢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帐篷里面,周围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她的一颗心脏立刻就悬了起来。

“谢渊渟?”她猛地从地铺上坐起来,“谢渊渟!”

她只喊到第二声,帐篷门帘一动,外面冲进来一个人影:“霏儿?”

宁霏看清那个人影,心脏猛地朝一落,朝谢渊渟扑了过去,紧紧抱着他不放。

“我还以为你……”

她其实是没有理由以为谢渊渟会离开会消失的。但之前眼睁睁地看着谢渊渟从峰顶上坠落下去,险些永远失去他的那种巨大的恐惧,仍然让她心有余悸。谢渊渟一不在她的眼前,她就觉得心慌。

谢渊渟笑着吻她:“我不会走的。”

宁霏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裹着一件外衣,其他什么也没穿,身上累累的红紫痕迹还没有消退下去。

昨晚大半夜的激烈和疯狂一下子从她脑海中涌了上来。那时候她只想着把能给的全部给谢渊渟,没有一点保留,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开始觉得害羞。脸上一红,赶紧把外衣裹紧,遮住那些痕迹。

谢渊渟笑起来,从旁边拿过一套早就准备在那里的女子衣服,帮宁霏穿衣。

宁霏的全身酸软得几乎动弹不得,尤其是昨天拉弓射箭的两只手,好像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了,连抬都抬不起来,无论怎么命令它们,都只剩下微微的发抖。

谢渊渟以前在素问作为一具尸体的时候,都能熟练地伺候她穿衣,但这时候一穿就穿了快有一柱香时间。因为穿着穿着就变了味,不往上套反而还往下脱,越穿衣服越少,越穿身上的痕迹倒是越多。

宁霏本来就没力气,这时候更是整个人几乎化成了一滩水,任他摆布。直到谢渊渟再次把寸缕不着的她压在地铺上的时候,一个长长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一下子打断了所有暧昧火热的气氛。

“咕噜噜……”

两人在地铺上,一上一下地停在那里,面面相觑。

宁霏双眼迷离地望着谢渊渟,脸红得快要烧起来,嘴唇被蹂躏得鲜红微肿,脖颈和锁骨上的红痕比之前更加艳丽。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声音。

倒是谢渊渟先轻笑了一声,直起身来,这次规规矩矩地给她穿上了衣服。

“多久没吃东西了?”

宁霏想了半天,她现在稀里糊涂地没什么时间概念:“好像是一天多吧?”

谢渊渟把她从地铺上抱起来:“我刚才就在外面做饭。应该可以吃了。”

帐篷外面是一大片清理出来的空地,点着一堆堆的篝火。九重门幽天部、颢天部和朱天部的人都留了下来,

谢渊渟抱着宁霏坐在篝火边,给她端过来一碗火上生滚的白粥,还有已经片成一片片的烤野鸡肉,一勺子一勺子地吹凉了喂着她吃。

周围众人全都心疼地掉过头去——心疼他们寄几。

嗯,周围的队友们真是越来越眉清目秀了。

宁霏一边吃一边问:“我爹娘师兄和舅舅他们来了没有?”

“来过了。”谢渊渟说,“我让他们先回去。九重门活捉了几个隐观会的下属,够舅舅回去向皇帝交差的。”

宁霏这才想起来:“谢逸辰呢?”

“也抓到了。”谢渊渟朝不远处的一个帐篷一指,“在那边关着,还没醒过来。”

他望着宁霏:“你打算怎么处理他?”

这是宁霏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个仇人。他之前哪怕是自己落下悬崖,都想着要把谢逸辰抛上去,就是因为宁霏想要亲自报这份血海深仇。

宁霏吃得差不多了,肚子一饱,懒洋洋地又有点开始犯困,提不起精神来,窝在谢渊渟的怀里。

“都行,杀了就是了,我现在不是很在意这个。”

刚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她心心念念的只有向谢逸辰报仇,日日夜夜只想着生啖其肉生饮其血,让他失败到一塌涂地,让他也尝尽她曾经受过的苦楚,让他落到这世上最为惨不忍睹的下场。

但现在,这份曾经刻骨的仇恨已经渺如尘埃,谢逸辰是个什么下场,对她来说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抱着她的这个人。

谢渊渟一笑,把宁霏抱得更紧了些,吻上她的嘴唇。

“好。”

正文 047 继续发糖

五月底,宁霏和谢渊渟回到京都。

九重门的门人们自己回了青阳山,准备开始在凌绝峰周围布太昊八极大阵,只有执箫照例跟着谢渊渟回太子府。

谢渊渟在新婚当天晚上,连洞房之夜都没过,就离开太子府不见踪影。宁霏当时被他点了穴道之后,也被灵枢带离了太子府。

夫妻两人在新婚之夜双双失踪,大半个月都不回来,这在大元皇族里大概也是前所未有的事。

亏得太子等人对谢渊渟的不告而别已经有了经验,景云院的下人们也都证明谢渊渟是自己离开而并非被人劫走或者遇到了什么危险,太子只当他是成了亲一时太高兴,控制不住寄几,神经病发作,洞房之夜就把新婚妻子带出去度蜜月了。

回来之后,谢渊渟自然是挨了太子好一顿数落。宁霏照例是一副无辜的样子站在旁边,一脸“都是他硬要把我带走的我也没有办法你们不能怪我”的表情,半点不客气地把黑锅全甩给谢渊渟背。

太子在那边说得语重心长,谢渊渟左耳朵刚刚进去右耳朵立刻就出来,一秒钟都不带停的。他的目光其实都落在站在他旁边的宁霏身上,还在回味着昨天晚上他们在马车上酱酱酿酿不可描述的两个时辰。

宁霏被他那赤裸裸的目光看得全身发毛,但在太子面前又不敢做什么动作,只能低着头装什么都不知道。

太子说着说着也停了下来,看着谢渊渟一脸发情一样荡漾而又诡异的蜜汁微笑,莫名其妙。

这孩子出去走了一遭,该不会是受什么刺激,病又变重了?

……

宁霏和谢渊渟到太子府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宁霏作为新进门的媳妇,本来还要向太子和太子妃敬茶,但太子妃在那天的婚礼过后又回了庵堂,而且敬茶一般是在早上,所以太子让他们先回去,明天一早再来敬茶。

回到景云院,宁霏之前刚嫁过来的时候,盖着盖头什么也看不见,现在才有机会打量谢渊渟住的这个院子。

因为夫妻两人新婚之夜就跑了,喜事还不算是彻底完成,所以景云院里婚礼时的喜庆布置还没有完全撤去。除此之外,这就是一个很正统的皇家贵族府邸里面的院子,一派高贵清雅的气象,假山湖水,花木扶疏,一草一石都安插得十分讲究。

景色优美是优美,就是没有什么特色,绝大多数贵族府中的园林都是这个样子,看多了便觉得有些乏味。

谢渊渟在旁边道:“这个院子现在也是你的了,你尽管照着你的心意来布置,想改成什么样就改成什么样。”

宁霏大约因为是江湖山野出身,确实不太喜欢这么规规矩矩的园林。最早她在安国公府雨霏苑的时候,因为之前雨霏苑一直都荒着,里面野花野草蔓延丛生。她后来搬进去,特意让下人们留下了这些野花。

她就是喜欢它们蓬勃自由地生长的样子,野趣盎然,比那些在花盆里被人工强行扭曲成各种形状的盆景要让人舒服得多。

“大兴土木地改就不用了吧。”宁霏想了想,“我想开辟出几块地,把白府种的一些草药移栽过来,毕竟以后就要长住在这里了。还有那边那棵大槐树,伸出来的横枝上面可以搭两个座位,正好够我们坐在上面……你吃过槐花饼没有?”

谢渊渟含笑望着她:“没有。你会做?”

“会,不过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了,现在槐花开得正好,可以做着试试看。”

宁霏回想了一下,谢渊渟除了那次跟她一起去漠北,在路上吃过她煮的一顿面条以外,好像就没有吃过她做的饭。

“要不我们今天晚上就吃好了,跟厨房那边说一声,今晚我来下厨。”

她其实会做好多菜,虽然不是什么大厨的顶尖手艺,但还算是过得去的。只是重生回来之后,根本没那个心思去做。过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生疏了没有。

但她现在是前所未有地兴致勃勃,而且急着想把她以前没有给谢渊渟的补偿给他。想起去漠北的那时候她煮了一顿没油没盐清汤寡水的面条,他一顿就吃了平时三顿的量,差点没被撑死,她就恨不得一口气把她会做的菜全做出来。

她终于明白了白书夜所说的对婚后生活有期待是什么感觉。刚刚嫁过来的时候,她虽然也是抱着要跟谢渊渟好好成为夫妻的念头,却总觉得未来一片空白模糊,无法幻想他们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而现在她满心都是想跟谢渊渟一起做的事情,分分钟就能冒出成百上千种念头设想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实现。

宁霏和谢渊渟去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上摘了好多槐花下来。这个季节正是槐花开得最盛的时候,一串串密密麻麻地挂满枝头,洁白玲珑,清香四溢。

槐花是民间老百姓才会吃的野物,太子府里的贵人们自然根本不会去吃这种东西,这棵大槐树开花时就只纯粹作为观赏作用而已,从来没人去摘过它的花。

把槐花摘洗干净,入开水锅烫一下过凉。然后加入面粉、鸡蛋、葱末、盐等调合均匀,再加入适量水调成糊状,入油锅煎成饼状。

宁霏的手果然有点生了,开头的几个槐花饼煎得不怎么好看,但谢渊渟在旁边煎完一个就吃掉一个,一点都没给她浪费。后来就慢慢熟练起来,煎出来的一盘槐花饼金黄酥脆,香气扑鼻,入口全是槐花的甘甜和清香。

除了槐花饼以外,她还做了一个水晶虾仁,一个珍珠豆腐汤,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

菜一上桌,谢渊渟几筷子下去就没了一大半,看那个架势像是连碗筷都要吃掉。宁霏赶紧拦他:“给我留点!我还没吃呢!以后你想吃天天都有得吃,至于这么一副没出息的样子吗!”

谢渊渟笑:“太好吃,忍不住。”

宁霏瞪他一眼,抢了两块槐花饼到自己碗里,不然就全没了。

“是不错,明天还可以再摘点槐花回来做其他的菜。”她一边吃一边说,“还有榆树上的榆钱也很好吃,可以糖拌,煮粥,蒸菜,包饺子,做成榆钱糕不用放糖就有淡淡的甜味。可惜在京都好像没见过榆树。”

她前世里在江湖上晃荡的时候,特别喜欢吃这些野物,槐花、榆钱、香椿、山莓、嫩蕨之类。现在这种兴致好像一下子回来了。

谢渊渟想了想:“凌绝峰半山腰有一棵大榆树,但现在榆钱应该已经结过了,明年三月我们可以去凌绝峰摘。”

宁霏想起她上一次在凌绝峰,还是被蓝夙关在那上面,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也的确是上辈子了。

那时候她一肚子气,看九重门哪哪都不顺眼,恨不得把整座凌绝峰给炸了。但现在她突然很想去凌绝峰住上一住。

那里的山峦巍峨奇秀,森林郁郁葱葱,飞湍瀑流,奇松怪石,亭台楼阁和悬索栈道点缀在悬崖绝壁之间,四面云雾沉浮缭绕。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风景跟太子府的皇家园林天差地别。

宁霏一手支着脑袋,用筷子夹起盘子里最后一朵槐花。槐花虽然已经熟透萎黄,但依然带着幽远的清香,让人想起大串大串的槐花挂在树梢,在阳光月色细雨微风中尽情盛放的模样。

“等太子登上皇位了,我们就离开京都。想行走江湖的时候就行走江湖,东南西北还有好多我想去而没有去的地方;想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就回凌绝峰,住在九重门。”

她不喜欢京都,不喜欢朱门绣户深宅大院,不喜欢朝堂权场争斗倾轧。

以前留在这里,是为了复仇,现在最后一个仇人都已经被灭了。她留在这里,是因为有了其他的牵挂。

夺嫡局势还未明朗,要是太子失败了,上位者必然容不下李家和太子府的人。

她放不下李家,相信谢渊渟现在也已经无法丢下太子府不管。

谢渊渟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好。”

他同样不喜欢京都,但无论她想去哪里,他永远陪着她。

“对了。”宁霏想起来,“你怎么处理谢逸辰了?”

谢渊渟还是把谢逸辰带了回来。宁霏不在乎,但谢渊渟却没有轻易放过谢逸辰的意思,而且之前他早就给谢逸辰安排好了地方。

谢渊渟勾了勾嘴角:“要不要去看看?他现在应该也已经醒过来了。”

谢渊渟带着宁霏去了皇宫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里,进了一条地道。

“这是上次挖地道进皇宫救太子和皇帝时,我让穿山会的人另外挖出来的。”

那时候玉虚真人和穿山会挖出来的地道,后来都被堵上了,但他多挖的这一条却没有被人发现。

宁霏惊讶道:“谢逸辰在皇宫里?”

谢渊渟牵着她往前走:“到了你就知道了。”

地道在前面拐了一个弯,宁霏隐约感觉是往皇宫南面而去,皇宫里最重要的场所都在那里,皇帝和百官上朝的乾清宫,祭祀的太明宫等等。

连过三道门之后,他们到了一个密室前面。

宁霏听见头顶上传来巡逻的御林军士兵的脚步声。这里距离地面似乎很近,只有一层石板之隔,而且天花板特地做了传音处理,以她习武之人的耳力,地面上传来的说话声都能听到。

这个密室四壁都是密封的沉重石板,连一条缝隙都没有,里面空空荡荡,几乎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地板正中央锁着一个人影,正是谢逸辰。

谢渊渟猜出了宁霏在想什么,解释道:“这里是乾清宫大殿的正下方。”

宁霏一下子明白了谢渊渟的意思。

把谢逸辰关在这里,他每天都能听到地面上传来的早朝的声音,听到文武百官三叩九拜高呼万岁,听到皇帝高高在上指点江山,但这一切永远与他无关;象征着天下权力巅峰的那张宝座,就在他的头顶上方,但他永远也触及不到。

他这大半生当中,不择手段,不惜代价,付出一切在追逐的皇图霸业,梦寐以求的九五至尊,都在距离他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

但他只能被关在这间狭窄黑暗的石室里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四壁,慢慢地,死寂地,日复一日地咀嚼品尝着他的失败和绝望。

这比任何肉体上的折磨都要来得可怕。

宁霏和谢渊渟走进密室。谢逸辰果然已经醒来了,听见两人的脚步声,在地上转过头来。

他也就只能做到转头而已。他的全身似乎都已经不能动了。谢渊渟当然不会给他任何得到自由的机会,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亡。

“他今天晚上刚刚被送进来的,你现在还可以跟他说话。”谢渊渟对宁霏说,“过了今晚就连话都说不了了。不能让他发出声音被地面上的人发现。”

宁霏望着地上的谢逸辰。

她从未见过谢逸辰这般狼狈不堪的样子。

他在隐观会的时候就已经被折腾得不轻,满身都是伤,头发蓬乱,衣裳破烂,半边脸都是肿着的,几乎认不出原本的面目来。整个人以一种怪异的姿态瘫在地上,犹如一只丧家之犬,再无昔日里优雅清贵的气度。

宁霏摇了摇头。

“我跟他没什么话可说。”

上一次她看见南宫清这般下场的时候,她不觉得有多快意,是因为她在南宫清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只觉得悲凉。

而今天她看见谢逸辰沦落至此,同样没有什么感觉,是因为她已经有了更重要的身边人。谢逸辰已经成为过去,成为一抹在她的感情中无足轻重的痕迹。

就像是被烈火烧过的山林,已经重新长起郁郁葱葱的草木,昔日焦黑的余烬被鲜活的新绿埋在下面,早已不复当初的惨状。

谢逸辰却在地上先开了口。他的嗓子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声音嘶哑而怪异,望着宁霏的目光同时带着一种急切和恐惧。

“……你是谁?”

宁霏颇有点意外。谢逸辰这是意识到她的身份了?

谢渊渟替她做了回答,回答得平静而简洁。

“她是素问。”

谢逸辰睁大了眼睛。

“不可能……你不可能是素问……素问已经……”

“已经死了。”宁霏淡淡地说,“但我从幽冥地狱里回来了。”

谢逸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望着她的瞳孔在剧烈地颤抖。

他从很早以前就怀疑到了这一点。尽管宁霏和素问无论在外貌、年龄和性格上都天差地别,宁霏也一直表现得毫无破绽,但有一种刻在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感觉,无论怎么变化都不会消失。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随着他跟宁霏的接触越来越多,也随之而变得越来越明显。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想过世上竟然会有死而复生的事情。

“你……是回来找我报仇的?”

宁霏的语气更加平静淡然。

“本来是,可现在不是了。你对我来说不重要。”

她重活这一世,已经不是为了仇人,而是为了爱人。

谢逸辰呆呆地望了她很长时间,终于苦涩地笑了起来,比刚才更加充满绝望和颓然的气息。

他现在已经一败涂地,但他宁愿看见宁霏在他面前畅快淋漓地大笑,尽情地发泄对他的仇恨,讽刺他,践踏他,用最狠毒最残酷的手段报复他,也比她现在这般淡漠无波地望着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中,像是对着地上一只微不足道无关紧要的小虫子一样来得好。

比仇恨更能伤害一个人的,是漠视。

还有比漠视更狠一个级别的,则是在漠视曾经的仇人的时候,牵着心上人的手并肩而立。她把仇人轻飘飘地推进了地狱,自己却没有因为仇恨而同样坠入黑暗和深渊,没有可怕的扭曲,没有丑陋的变形,她仍然活在这世上最明亮的阳光下。

谢逸辰看着她,就像是看见了十年前的素问。那时她也是这般盈盈十五岁的少女年纪,美丽纯真,活泼可爱,犹如初三月里枝头初绽的桃李杏花。刚刚和他相遇,一见倾心,眼里全是对他满满的恋慕,连瞳色仿佛都是梦幻的色彩。

可他亲手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

现在站在她身边和她执手而立的人,已经不是他。

谢逸辰目光黯然,低低地开口。

“无论你信不信……那个时候,我对你是真心的……”

他没有说谎,他是真的对她动了心。所以在第一次见到宁霏的时候,尽管并不认识她,但对还是她有那么特殊和异样的感觉。

只是……

只是什么,他说不出。

宁霏淡淡地俯视着他,只回了一个字。

“哦。”

然后就跟谢渊渟一起,转身走了。

……

两人回到太子府,时辰已经过了亥时。宁霏第二天要给太子和太子妃敬茶,谢渊渟在这之后还要带她进宫拜见建兴帝和太后,早上得起个大早才行。

“今晚一定要早点睡。”宁霏一边铺开被子一边勒令谢渊渟。

从南方回来这一路上,谢渊渟没一天晚上不折腾她,而且一折腾就是半夜半夜,搞得他们后来都只能坐马车,白天她可以在马车上补觉——或者在马车上提前开始晚上的作业。

一句话说完,后面没有反应,宁霏一回头,谢渊渟竟然已经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渊渟!”

宁霏大惊,冲过去扶起谢渊渟,一手搭上他的腕脉,一手去掐他的人中。

只捏一下,谢渊渟就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睛。

“霏儿……”

宁霏伸手摸他的前额:“哪里感觉不舒服?有没有头晕?或者耳鸣?”

“没有……”谢渊渟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我只是不小心睡着了……”

宁霏一搭他的腕脉,顿时就黑了脸。

“你怎么回事?几天没睡觉了?”

他的身体确实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已经处于极度缺乏睡眠的状态,哪怕是站在那里,一个不留神就会毫无知觉地往下倒。

谢渊渟很诚实地:“从苍何岭回来的那天起……”

中间大概也有不知不觉地睡过去的时候,但只要他有意识,他都会一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宁霏拧起眉。那几天她每天晚上都是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倒头就能睡得天昏地暗,还真的不知道谢渊渟竟然一直没有睡觉。

他这几天因为心情跟要上天似的,精神气色看过去也特别好,根本看不出缺乏睡眠的样子。

“为什么不睡?”

谢渊渟苦笑:“不敢睡,怕我一睡着之后再醒来,发现一切其实都没有发生过……”

宁霏心头一震。

“你以为这一切只是在做梦?”

谢渊渟没有回答,但显然是默认。

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做过这样的梦。宁霏跟他成亲,成为他的妻子,主动向他投怀送抱,窝在他的怀里睡觉,跟他住在一起,亲自下厨给他做饭,牵着他的手,对他展露笑颜,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但梦境越是美好,他醒过来之后,那份直面现实的疼痛就越发清晰和剧烈。

所以他不敢睡。哪怕是个梦境,他也希望能持续得越长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宁霏心里一阵酸楚,抱着谢渊渟,在他的嘴唇上狠狠地用力咬了一口。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安全感,以前那份求而不得的痛苦,该有多么深入骨髓?

“你看,你被咬得这么重了也没醒过来,这不是做梦,都是真的。”

宁霏扒了谢渊渟的衣服,把他拉上床铺,钻进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他。

“今晚必须睡觉。我就在这里,明天一早醒来,我还是在你身边,不会消失或者离开的。”

谢渊渟闭着眼睛,嘴唇贴着她的嘴唇。她身上还是带着那种甜点里面桂花、蜂蜜和牛乳混在一起的甜香,现在又加入了槐花的淡淡清香,还有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气息。

那是他自己的气息。她已经被深深地打上了他的印记。

被他紧紧抱着的少女躯体温暖而柔软,软玉温香盈满怀中,那般真实的触感,在他的任何一场梦境里都不曾出现过。

宁霏本来是想看着谢渊渟睡着,结果等了半天之后,谢渊渟睁开眼睛,一副很可怜很无辜的表情:“我还是睡不着。”

宁霏无奈地:“那我给你开点安眠的药,或者直接点你的睡穴?”

谢渊渟一翻身把她压在下面:“不用,来一场睡前运动对睡眠就挺有帮助……”

宁霏:“……”

……

第二天早上,宁霏还是跟以前一样,腰酸腿软两脚打颤,像是拖着一个大口袋一样硬生生地把自己从床上拖下来。

充分的睡前运动对谢渊渟果然有效果,完了之后他总算是好好睡了一个晚上,现在看起来比前几天更加神清气爽精神饱满。

但落在宁霏的眼里,就是格外让她眼疼。

“给父王母妃敬茶的时辰都要晚了。”她哼哼唧唧地起床穿衣服,“要是来不及的话,你继续背全部的锅。”

谢渊渟帮她披外裳系腰带:“我抱着你过去,他们就能明白我们迟到是因为什么事情了,不会怪罪我们的。”

宁霏脑海中一下子冒出前年传闻里固康公主公主抱着谢逸辰进宫面见建兴帝,后来名留青史经久不衰的画面……

算了,她还是选择迟到。

两人到太子起居的慎明院的时候,勉强赶上时辰,太子和太子妃已经到那里了。

太子妃为了接新媳妇敬的茶,再次从庵堂里也不知是被请了出来还是被放了出来,上次拜堂时蒙着盖头的那次不算,这是宁霏第一次正式见到她。

正文 048 让他叫男神大人!

相比于太子文雅平和的气质,谢渊渟更多地继承了太子妃的容貌。

太子妃已有三十五六岁年纪,在庵堂里面十数年如一日清静寡淡的幽居生活,像是把她容颜上的时光冻住了一般,仍然有着惊人的美貌。

她的五官跟谢渊渟一样,属于美得摄人心魂的那种类型,但没有谢渊渟那么张扬恣意,耀眼逼人。她身上的锐利锋芒大半已经被岁月磨去,但并没有把她磨出圆滑柔润的轮廓,仍然倔强而高傲地留着坚硬的棱角。

尽管今天是接新媳妇敬茶的重要场合,但太子妃仍然穿着她在庵堂里面的一身雪白简单的素衣,黑发上也只挽了一根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木簪。整个人一身素白,冷冷清清地坐在那里,犹如千年不化的寒冰积雪雕琢而出的一尊冰美人。

她跟太子的关系似乎十分尴尬,两人硬绷绷地坐在那里,姿态别扭,身形僵硬,彼此之间谁也不看谁一眼,气氛像是冰冻凝固的面糊一般。

直到谢渊渟和宁霏进来,看见两人,太子妃的神情才有了明显的震动。

毕竟是她唯一的亲生儿子,又刚刚娶了媳妇,总归是一件大事。

丫鬟在旁边端上茶水,宁霏规规矩矩地各自给太子和太子妃都敬了茶。

太子先接了,太子妃作为婆婆,这时候照例要嘱咐新媳妇一番,立下规矩。但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跟渊渟好好的。”

宁霏:“……”

这说话的简洁程度跟灵枢有得一拼啊。

敬完茶太子妃就起了身,像是准备回庵堂去,但她的脚步虽然是朝着正厅外面的,目光仍然留在谢渊渟的身上,分明是舍不得离开。

太子妃在庵堂“清修”这些年,见到谢渊渟的机会想必是屈指可数。以前真正的谢渊渟疯疯傻傻,不会主动去看她,现在这个换了芯子的根本不是她亲生儿子,更加连她的存在都未必记得。宁霏以前甚至都没听谢渊渟提过太子妃。

宁霏只觉得这一家人的关系尴尬得不行,她一个没血缘关系的新媳妇,夹在中间都觉得难受。看不下去太子妃那要走又舍不得走的煎熬犹豫的样子,又看了太子一眼,见太子的目光只是硬邦邦地盯着半空中一个不知名的点,没有要赶太子妃走的意思,便试探着上去打圆场。

“母妃不多陪殿下和儿媳一会儿吗?”

太子妃停住了脚步,然后就像是在原地扎了根似的,再也走不动了。朝太子那边半转过身,像是想去看太子,但目光倔强地就是不肯跟太子对视上。

太子似乎因为宁霏的这句话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但也不看太子妃,盯着太子妃旁边的一扇紫檀木牙雕梅花凌寒插屏说话。

“渊渟刚刚娶妃,太子妃就别回庵堂去了,留在府中,多带一带新媳妇。”

太子妃身形一震,僵在原地。

过了半晌,她才缓缓地开口,语气生硬而冷淡。

“殿下终于愿意让我出来了。但这份慈悲我领受不起。新媳妇看着是个知礼懂事的,应该不需要我来带,没得把好好的人给教坏了。”

没有什么比一嫁进门就见到公公婆婆当着面掐起来更尴尬的事情,宁霏暗地里抽着嘴角,只能拉着谢渊渟默默地往后退,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听太子妃这每一个字里面都夹刀带枪长着刺的话,她跟太子之间的关系显然不是一般的恶劣,甚至能用苦大仇深来形容。

而且,从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太子因为她做了什么坏事,才把她给关进庵堂的。

太子这般温厚平和的性格,能把正妻关起来一关就是十来年,太子妃到底是做了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该不会是给太子戴了绿帽子吧?

太子被太子妃这一番话堵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本来是宁霏见过的脾气最温和的人之一,但这时眼里也一下子有了怒火,冷笑一声,张口就要说话。

宁霏一见不妙,在太子要发作之前赶紧及时打断他,再次陪笑打圆场:“母妃谬赞了,儿媳刚刚嫁过来,太子府上的许多规矩都还不懂,还求母妃不吝赐教,留下来多教导教导儿媳。”

话说这太子妃也真是倔得够呛,明明就不想回去,太子都给了她台阶,她不但不下,还要一顿硬邦邦冷飕飕的冰刀把台阶戳烂并且照着太子的脑门砸回去。太子就算是个泥人都得有火气啊。

太子妃这次没有再顶回去。太子给她的台阶她可以不下,但她似乎没有把气撒在无辜之人头上的意思,还是给了宁霏面子,没有回答。

太子的脸色这时也缓和了几分,深吸一口气,当做没听过太子妃刚才的那段话,第二次再给了台阶。

“太子妃还是住凌寒院吧,本宫这就让人去把院子收拾出来。”

宁霏心说这一次要是太子妃再不知道领情,那她也不插手这档子事儿了,就让太子妃继续回庵堂去吧,她没有婆婆在上头,还乐得轻松自在。

幸好,这一次太子妃终于没有死倔到底,在原地停了片刻,没有转身回来也没有直接回答,继续提步朝大厅门外走去。

“我去花园里走走。”

这意思就是她在外面先等着,让太子派人去收拾凌寒院,之后就会住进去了。

太子再次松一口气,吩咐人去收拾已经空置了十来年没人住的凌寒院。

出了慎明院之后,宁霏也松了一口气。

这场敬茶敬得真是一点都不轻松。别人新媳妇刚嫁进来是面对婆婆的立威,她倒好,一进门就成人家的夫妻感情调解员了。

到没人地方的时候,宁霏立刻压低声音问谢渊渟:“父王母妃到底是怎么回事?”

“具体不清楚。”谢渊渟耸耸肩,“好像是我这具身体八岁的时候,母妃跟她的一个故交男子私通,被父王当场抓到。母妃死活不肯认罪,父王也不肯相信她,后来就把她关进了庵堂,对外说是静修。”

宁霏啧了一声。还真是给太子戴了绿帽子啊。

不过,要是太子妃真的跟人私通,太子没有休弃她处置她,只是把她关进庵堂而已,已经算是很宽容了。

而且看太子的那个样子,甚至连囚禁都并非真正强硬的囚禁,恐怕有一部分是太子妃性情冷傲倔强,生气太子不相信她,自己赌气不愿意出来。

从这个角度来看,太子妃又很可能确实是被冤枉的。

这个事宁霏管不了,她只要不让太子和太子妃的关系影响到她就可以了。

太子妃尽管出了庵堂住进了凌寒院,但也只是搬出来而已,唐侧妃想把掌府之权交还给太子妃,但被太子妃拒绝了,太子府里的一应杂事仍然是由唐侧妃来掌管。

比起宁霏来,唐侧妃更经常在太子和太子妃之间调解关系。宁霏后来才听说,唐侧妃和太子妃在少女时代原本是手帕交,先后嫁入太子府后,关系也十分亲密融洽,不像一般高门大户人家的妻妾那般明争暗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成了皇室的一段佳话。

宁霏还见到了唐侧妃所出的八皇孙谢正楠和十皇孙谢正熙。谢正楠十六岁,谢正熙十一岁,两个孩子都很健康聪明,也颇得太子疼爱。

还有谢渊渟一母同胞的姐姐谢汝嫣。她已经在太子府守寡五年,除掉她夫君尹仲博失踪的那一年和守孝的三年,这一年来仍然没有再嫁。太子和唐侧妃也有给她说过亲事,但都被她拒绝了,半点没有再嫁人的意思。

谢汝嫣性格更像太子,温柔文静,十足的皇家贵族女子的仪态,只是没有那份高人一等的傲气。宁霏去拜见她,她拉着宁霏聊了半天,给宁霏说了很多太子府里的事情。

太子妃虽然是借着新媳妇进门这个由头搬出的庵堂,但其实并不怎么过问宁霏的事情,跟宁霏说的话还没谢汝嫣十分之一多。

新媳妇本来每天要给公婆早晚请安,晨昏定省,但太子妃从来没让宁霏去过,她绝大多数时候还是把自己关在凌寒院里面。

太子不进去见她,她也不出来见太子。只有谢汝嫣知道太子妃其实很想念儿女,经常会拉着谢渊渟宁霏夫妻一起去看她。此外便是唐侧妃,也会隔三差五地去凌寒院。

宁霏习惯了太子府这种氛围,倒也觉得挺自在的。她跟谢渊渟新婚燕尔,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天天就是到处秀恩爱,逢人强塞一嘴的狗粮。

她是那种不知道什么叫做矫情的人,喜欢一个人就能把人宠得找不着天在哪儿。甚至包括在床上。

为了让谢渊渟早日有足够的安全感,她一直咬着牙坚持对谢渊渟随时随地的不可描述要求有求必应,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于是两人从南方回来都过去了大半个月,谢渊渟还是没有安全感。

六月,她跟谢渊渟一起回了一趟白府。

本来新婚后第三天,按照大元习俗是新婚夫妻回门的日子,但宁霏和谢渊渟新婚后第三天都在赶往南方的路上,这回门自然也就没了。

太子后来想想,该完成的流程没完成总是不妥,还是让小夫妻俩补上这一次回门。

李长烟的身孕已经七个月,挺着一个大肚子,再有不到三个月就要生了。

白书夜又开启了把她关在白府里养胎的模式。她的胎像以前一直很稳,但去南方的时候动过一次胎气,而且毕竟是三十几岁的高龄孕妇,还是要加倍小心。

宁霏和谢渊渟一来,白书夜就一脸严肃地把谢渊渟拖了过去。

“看在当初你歪打正着帮我脱单的份上,你骗霏儿这么长时间的事情,我不跟你算账。但有件事情你必须答应。”

谢渊渟表示洗耳恭听。

“我知道你们这些古人……啊不,你们这些人,都把子嗣看做头等大事,越早越好越多越好。霏儿嫁到太子府,太子府肯定也希望你们早日生子添孙。但霏儿现在才十五岁,连青春期都没有过,身体发育不完全,生殖系统也没有完全成熟,卵子质量差,而且胎儿与发育中的母亲争夺营养,对母亲健康和胎儿发育都不好……听懂了吗?”

谢渊渟:“完全听不懂。”

白书夜:“……”

“不过爹的意思应该是霏儿现在不适合有孩子。”谢渊渟说,“这个我已经明白了。”

“明白就好。”白书夜哼了一声,“女性最佳生育年龄本来应该是二十三到三十岁,不过皇室贵族也够呛能容忍你们成亲八年没有子嗣,而且霏儿的心理年龄比生理年龄要大得多,不存在心理不成熟的问题。所以可以往前提到二十岁。这个年龄身体已经基本上发育成熟,生孩子没什么问题。”

他早在宁霏出嫁之前就跟宁霏说过生育年龄的问题。古代人看重子嗣,女子出嫁后十五六岁就生孩子的比比皆是,但从他一个现代人的科学观念来看,这个年龄实在是太小了,对母亲和孩子双方都不利。

这个时代没有避孕套等物理避孕方式,指望谢渊渟清心寡欲更不可能,他只能制出跟短效避孕药类似的药来。宁霏嫁过去之后一直都在吃,虽然对身体多少有一点影响,但总比十五岁就怀孕生子要好得多。

本来打算在两人成亲后跟谢渊渟解释商量,因为出了隐观会的事,所以拖到现在才说。

白书夜继续说下去。

“不过十五岁到二十岁还是有五年时间,霏儿一直没有孩子,到时候太子府和外界肯定会给你们压力,比如说逼你纳侧妃给你塞小妾之类。到时候你要替霏儿顶着这些压力。”白书夜一下子变得杀气腾腾起来,“要是让我知道你碰了其他女人一个指头,甭管是什么理由,我保证让你终生不孕不育不能人道。”

谢渊渟只答了三个字:“爹放心。”

白书夜本来觉得古代都是一群直男癌,就算谢渊渟对宁霏用情至深,观念也是很难改变的。把他抓过来本来是要长篇大论地给他上课洗脑,但听他答得这么干脆利落,洗脑大招都没地方可放,一下子有了一种拳头打到棉花上的不爽感觉。

“不要管我叫爹,显老。”他没什么可教育谢渊渟,只能凶巴巴地鸡蛋里面挑骨头,“霏儿都还是管我叫师父,你也只能叫岳父。”

谢渊渟:“岳母怀的孩子生下来,岳父也不打算让孩子叫爹吗?”

白书夜被噎住,半天后:“……我会让他叫男神大人!”

谢渊渟:“……”

……

凌寒院。

太子妃居住的这个院子原本已经空置了十年,尽管没有荒废,但无人居住,毕竟显得阴冷空寂。现在刚刚有人住进去,仍然冷冷清清地没有多少人气。

太子妃不喜欢一般的花卉,只酷爱竹子和梅花。院子里面一半梅林一半竹林,这个季节里梅树满枝绿叶,竹子也是最青翠繁茂的时候,一片泠泠绿意,在阳光最烈的时候都觉得凉意沁人。

正厅里尽管已经收拾出来,还是犹如雪洞一般,一色玩器摆设皆无,只有最简单的家具。太子妃坐在那里,下首坐着唐侧妃,两人喝的也是太子妃从庵堂里面带出来的普通粗茶。

唐侧妃看着茶杯里的粗茶梗子和浑浊茶水直叹气:“姐姐又何必这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我相信姐姐没有跟任何人私通过,殿下其实也早就已经不生姐姐的气了,只要姐姐向殿下服个软认个错,一定能重归于好,不比这样苦苦熬着要强得多?”

太子妃淡淡地以杯盖拨动着杯中的茶叶,丝毫没有动容之色。

“他不生我的气,并不代表他就相信我的清白,我向他服软认错,就等于是向他承认了我真的做过那种令人不齿的事情。”

她盖上茶杯。

“但我没有做过。所以我永远不会向他认这个不存在的错。这些话妹妹已经劝过我无数次,我也已经跟妹妹说过无数次,妹妹不必再说了,没有意义。”

唐侧妃只好不再劝说,又道:“那姐姐也不用像这样一把自己关在凌寒院里啊,殿下又没有下禁足命令,姐姐平常多出去走走,不然闷都把人闷坏了。”

太子妃摇摇头。

“我不想出去。”

当年在未嫁之前,她偶然结识了一个江湖上的男子,名叫许酌。两人一个是贵族千金,一个是江湖侠客,身份差距悬殊,但志趣相投,都擅长和沉迷音乐,因为一首乐曲而成了知己至交。

虽然两人在音乐上心意相通,但确确实实没有任何私情,不过是君子之交淡如水,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关系而已。

她嫁给太子之后,为了避嫌,尽管问心无愧,还是主动减少了与许酌的来往,八九年间也就见过几次面而已。

太子知道许酌的存在,高兴肯定是高兴不到哪里去,但他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并未勒令过她跟许酌彻底断交。

直到十年前,许酌意外地得了一份失传百年的珍贵曲谱,狂喜不已,来太子府想分享给她。就是那一次,她在听曲的时候,稀里糊涂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只见到她和许酌在一起不堪入目的画面,以及站在门口脸色铁青的太子。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她没有跟许酌发生关系,但这副场面就足以让她身败名裂,坠入深渊。

她向太子辩解,她跟许酌没有私情,一定是有人设计陷害了她。太子也彻查了当时他们所在的房间,却没有查出任何催情迷乱或者惑人心智的药物。

太子不相信她,她也不肯认罪。两人辩了无数次,吵了无数次,她心如刀绞遍体鳞伤了无数次,到最后仍然是这么谁也不让谁地彼此僵持。

但太子并没有休弃或者处死她,只是对外封死这件事情,把她在庵堂里面一关就关了十年。

或者确切地说,是她自己把自己关了十年。

到如今,无论她搬到什么地方,都已经走不出去了。

唐侧妃一脸无奈,又叹了一口气。

“姐姐素来性子倔强,我也就不多说了……我还是再送点陈设来凌寒院吧,姐姐这四壁空空的,住着实在是冷清。而且现在已经快七月份了,不铺点竹席挂点帘子之类的,等天气热起来了,人也受不了。”

太子妃正要说话,唐侧妃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

“姐姐不准再拒绝。姐姐自己不愿意去挑的话,交给我就是了,我会准备妥当,保证合姐姐的心意。”

说着便向太子妃告辞,出了凌寒院正厅。

太子妃仍然坐在那里,望着窗前案上一块长方形的泛白痕迹,轻叹了一声,闭上眼睛。

那里曾经是她摆放她心爱的那张绿绮琴的地方。不知多少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月华如水的夜晚,她曾在那里对着院中绿意婆娑光影浮动的竹林抚琴。太子坐在她的后面,时不时地会故意伸手过来呵她的痒痒,把她好好的一首曲子打散得七零八落。

但那张绿绮琴已经在十年前她和太子的一场争吵中,被她当场挑断了七根琴弦。弦断音绝,人琴俱黯,从此她再也没有碰过琴。

十年……

朱弦重理相思调。无奈知音少。十年如梦尽堪伤。

……

六月底,一个大消息传到了太子府。

兰阳郡主谢汝嫣失踪已经五年的夫君,恭义王世子尹仲博,竟然回来了。

尹仲博在五年前南方发水灾时,离开新婚不久的谢汝嫣,南下参与救灾,在灾区遇险失踪,一直谙无音讯,已经被宣布了死亡。

但现在他回到了恭义王府。

谢汝嫣得到消息的时候是晚上,当场昏了过去,被宁霏救醒过来之后,泪流满面一言不发,连衣服都没有换,也不坐马车,直接上了马,直奔恭义王府。

太子也是又惊又喜,紧跟着谢汝嫣赶了过去。宁霏担心谢汝嫣情绪过度激动下再出什么意外,干脆拉着谢渊渟也去了恭义王府。

恭义王和恭义王夫人正抱着他们唯一的儿子痛哭失声,谢汝嫣一到,抱头痛哭的人就变成了四个。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狠心……”恭义王夫人哭着连打了尹仲博好几下,“一去就是五年,连个消息都没有,我们都以为你已经……”

宁霏见到尹仲博本人,果然是她想象中谢汝嫣夫君的模样。尹仲博的长相和气质跟太子是一个类型,都是属于温雅类型的,仿佛永远温柔平和,不会有发脾气的时候。

他的年纪显然已经不小,但目光仍然清澈透明如少年,一看便知肯定不是心术不正或者恶毒冷酷的那种人。

太子对人的道德品质十分看重,也难怪他会给谢汝嫣挑选这样的一个夫婿。

尹仲博惭愧地连声安慰父母和谢汝嫣:“爹娘,汝嫣,我也想早点回来的,但在南方被耽搁了……”

他去南方救水灾,开始时的失踪确实是因为在灾害中遇险,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又受了重伤,养了足有大半年才养好。

这期间他也有多次托人送信回京都,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任何回音。他还以为是恭义王府和太子府也出了什么变故,本想亲自回京都弄清是怎么回事,却被拖在南方拖了好几年。

“我们从来没有收到过什么信!”恭义王惊愕地道,“太子府也没有!……你让谁去传的信?不是朝廷的官家驿站吗?”

尹仲博摇头:“不是,我待的那个村子里有个废了两只手的孩子,他家里困难,自己又因为残疾而找不到活干,我给他钱,让他接了这个送信的活儿。”

正文 049 你不能只有这一世

恭义王妃更加惊讶地插口道:“那他送了那么多次信都没有回音,你还让他继续送?”

尹仲博一脸迷惑的表情:“他说他每次都有把信送到恭义王府和太子府,而且接了信以后也确实都会离开村子两三个月,我以为没问题的……我也有想过让官府驿站送信,但他每次都来苦苦求我,他废了两只手,找不到其他的活干了……”

宁霏听到这里,对这位姐夫的印象已经转了个九十度的弯。

这不只是善良,根本就是缺心眼啊。

残废的人未必就是真的可怜,更未必都身残志坚诚实守信。一个小孩子,从南方到京都千里迢迢一来一回,哪有那么容易。人家拿了钱完全可以把信扔进河里,然后离开村子,躲到什么地方去逍遥自在两三个月再回来,骗他说信已经送到了。隔三差五就能赚一次不费半点力气的外快,这等好事,人家当然要苦苦哀求他了。

他居然就真的相信,而且在一直没回音的情况下,还信了这么多次。这得是多天真的人才能有的脑子。

恭义王总算没这么缺心眼:“傻孩子,人家肯定没好好给你送信,我们两府从来就没见过有这么个人上过门。”

尹仲博想了一想也是,但并不在意:“没关系,就当是我给他的资助算了,他两只手都废了,过得也不容易。”

宁霏:“……”

人家的手是不是真的残废还不一定呢,就你这心眼,肩膀上插两根扫把柄骗你是手臂你都未必看得出来。

恭义王妃没有纠缠于这件事情,继续追问道:“信就罢了,既然我们没回音,为什么一直不回来?什么天大的事情能把你一拖就拖了好几年时间?”

尹仲博显得十分为难:“是当年水灾时救我性命的那家人。他们家大人后来都病故了,只剩下一个女儿,也生着重病,经不起移动。那个村子偏偏又在深山里,道路崎岖难行,我没法带着她走……她把我当做亲哥哥一般,我实在不能丢下她不管……”

恭义王和王妃还以为是什么无可奈何的艰难险阻,能让他耽搁在外地几年不回家,这会儿一听,都是一脸又恼火又尴尬但又不知道说什么的表情。

还是太子满脸不快地先开了口。

“仲博,人家对你有救命之恩,你照顾人家唯一的女儿的确是应该的。但你把她托给别人先照料半个月,自己先回一趟京都都做不到吗?你是有父有母有妻子的人,你在南方失踪,五年杳无音信,知不知道你父王母妃为你白了多少头发,汝嫣为你哭干了多少次眼泪?他们的悲痛对你来说,难道就一点都不觉得不忍心了?”

尹仲博也是一脸愧色,连忙朝几位长辈跪下,叩头赔罪。

“父王,母妃,太子殿下,是我糊涂了,我今后一定会孝顺父王母妃,多陪在汝嫣身边,把这些年缺的份都补回来。”

他的态度十分诚恳认真。众人都知道他的为人,对恭义王和恭义王妃一向十分孝顺,几年前新婚的时候对谢汝嫣也是温柔体贴,就是心肠太软性情太敦厚,这一点实在是没法过分怪罪他。

太子的脸色缓和了几分:“好了,回来了就好。你失踪超过一年,已经被宣告了死亡,现在回来,要去户部重新登记。等你的身份恢复了,汝嫣就搬回恭义王府吧。”

谢汝嫣一直在旁边哽咽着抹眼泪,尹仲博上去抚慰她:“汝嫣,别哭,我回来了,从现在起一定好好补偿你。”

然后又对恭义王和王妃道:“父王,母妃,我把村子里那个姑娘也带回来了。她的病最近好了些,所以才能长途跋涉来京都,但身体还是很弱,我想让她住在王府里面。”

谢汝嫣的脸色僵了一僵。恭义王妃也看出来了,犹豫道:“那姑娘多大?”

“现在十六岁。”尹仲博说,“汝嫣你放心,我遇到她的时候她才十一岁,就是个孩子,我对她没有别的心思。”

谢汝嫣咬着嘴唇,没说什么,但脸色还是很不好看。

十六岁,就算当年是个孩子,现在也是一个正值青葱年华的大姑娘了。

无家可归的孤女,有救命之恩在身,又受了尹仲博五年的照顾,关系要多暧昧有多暧昧。他这么把人带进府来,就算他说没有什么心思,但别人会怎么看怎么想?

这种套路,到最后十有八九都是把人给收了。

太子不想让谢汝嫣受委屈,道:“这姑娘毕竟跟贵府的人没有一点亲缘关系,没名没分地住在王府上,对仲博和她自己的名声都不好。不如汝嫣你来安排,在恭义王府附近租一个舒适的小院子,调几个得力的下人过去伺候她,你们经常过去看望看望,对大家都方便。”

太子这安排可以说是很妥帖了,恭亲王夫妻都没有意见,尹仲博也答应了,让谢汝嫣明天再去安排那姑娘的事情。

谢汝嫣舍不得回去,反正她和尹仲博本来就是夫妻,干脆就住在了恭亲王府。太子和谢渊渟夫妻俩回太子府。

回去的路上,宁霏和谢渊渟同乘一辆马车。说到尹仲博,宁霏直摇头:“父王怎么给姐姐找这么一个夫君的?”

整个一圣父啊。

“恭亲王府跟太子府的关系本来就不错。”谢渊渟说,“而且父王当年觉得那傻缺人品好心地好性情好,他最看重的就是这几样,所以就给姐姐定下了。”

太子挑选女婿看重这几样是没错,但宁霏怎么看都觉得尹仲博人品心地好是好,但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谢渊渟抱着她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还是喜欢我这样的?”

宁霏转头看他:“你现在好像已经挺有安全感了啊?”

谢渊渟一瞬间变脸,死死地把她搂进怀中,一脸发自肺腑的沉痛和苦涩:“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开始讨厌我了?”

宁霏:“……”

从哪突然冒出来这么多戏?

谢渊渟双手捂着脸退到马车的角落里,全身缩成一团,痛苦地颤抖:“我这么多天以来,果然一直都只是在做一场梦而已……”

宁霏手夹三根精光闪闪的银针面带温柔的微笑:“是啊,你就是在做梦,需要我给你扎醒吗?”

谢渊渟又一瞬间坐回原位,继续把她抱在怀里,那速度快得就像是被人按了返回键一样:“不,但睡前运动还是要继续,不然我晚上睡不着觉……”

当天晚上,谢渊渟刚刚吃过晚饭,就一头栽倒在桌子上睡得天昏地暗。

第二天醒来,一脸惊悚:“我昨晚怎么睡着了?”

宁霏笑眯眯:“没什么,只是我在你的晚饭里下了点药而已,什么样的失眠都能治,包好。”

谢渊渟:“……”

……

七月十五,中元节。

中元节俗称鬼节,有祭祀先祖和鬼魂的活动,京都地区,最盛大的风俗就是放河灯。横亘京都半座城的玉水,在这一天夜里,河面上漂满成百上千盏荷花灯,飘飘荡荡地朝城外顺水流去。火光点点,灯影憧憧,像是满河盛开光芒摇曳的莲花,又像是漫天的星辰落到了河中,堪称盛景。

以前的中元节,宁霏从来就没去放过什么灯。这河灯是为了照亮从阴间到阳间的路,普渡死而不得托生的孤魂野鬼,送他们前往来世的。她自己就是一缕飘在这世间的鬼魂,而且一点都不想托生,万一不小心也被顺带着给普渡了,那她就傻逼了。

不过现在没关系了,她这一世是被谢渊渟用生生世世换回来的,不是什么孤魂野鬼,怎么普渡都普渡不走,去看看热闹肯定没事。

太子府里的众人按照以往的惯例,都会去玉水河边放河灯。就连一直幽居在凌寒院的太子妃,也被唐侧妃好劝歹劝半天,终于硬拉出了门透透气。

天色已黑,路上的行人比平时少了许多,也是大都去放河灯了。玉水河畔两边全是三三两两的人群,河里已经漂着不少荷花灯和其他造型的河灯,静静地顺流而下。偶有微风掠过,烛光和灯影映照在水波粼粼的河面上,一片斑驳荡漾的华光,犹如洒下了满河融化的碎金。

河边就有卖河灯的小摊贩和挑货郎,宁霏和谢渊渟买了两盏灯,点燃之后放进河水中。

两盏灯顺水而流,很快便合并进远处的无数盏河灯之中,融入大片大片星星点点的火光里面。

满河明亮辉煌的火光灯影,犹如一条犹如缀满无数璀璨钻石的锦带,弯弯曲曲地朝远方蜿蜒而去,渐渐消失在河面尽头的黑暗之中,像是去往了另外一个未知的世界。

仿佛每一盏河灯上真的托着一缕漂泊游荡不得安息的幽魂,以火光照亮他们周围的黑暗,送他们离开今世,前往来生。

宁霏望着满河灯光,突然轻声开口问谢渊渟。

“你在极北雪原上找到的那个‘掌柜’,到底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是人。”谢渊渟说,“他是一个以前只存在于传说里的阴阳术师,不知道活了多长时间,会跟活人和鬼魂做各种关于生死的交易。我只知道在记载里面他是在极北雪原上,不知道具体的位置,在那里找了一年多,结果真的找到了。”

“那他是住在那里吗?”

宁霏还记得她看到的掌柜出现的地方,但那里只是一片空旷寥落别无长物的雪原,而且那个人影完全就是莫名其妙地凭空出现在雪地上,实在很难想象他在那里是怎么待下去的。

“我也不清楚,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人,恐怕也未必有‘住’这个概念。”谢渊渟看着宁霏,“你想再去找他?”

“是。”宁霏静静地说,“你不能只有这一世。”

他只剩下前世里未完的阳寿,一旦这阳寿尽了,他的灵魂就会彻底飞灰烟灭,就连游荡在世间成为孤魂野鬼的机会都没有。

若他死在她的前面,她甚至都不能为他点亮这一盏黑暗中的河灯,送他的灵魂前往来世。

她还有来世,但她在这广袤大地苍茫人海之中,再也找不到他。

谢渊渟轻轻一笑,抱紧了宁霏。

“天道不可违,逆转生死轮回,本来就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能有这一世寿命,已经很幸运了。即便有来世,我也是另外一个人,没有这一世的记忆,已经不再是现在的‘我’的存在,甚至都未必还能碰得到你。好好走完一世,对于世上多少人来说就已经是求不可得,我已经得到了我最想得到的东西,不能太贪心。”

“是啊……”

宁霏叹息了一声。

她也知道生生世世在一起不过是眷侣们美好的幻想,要是真有这种事情,早就已经天下大乱。

但她还是忍不住地想要贪心。这一世还只是刚刚开头,她就想到了下一世,再下一世,直到永恒。只嫌这一世的时间还是太短。

无论谢渊渟怎么说,等到她离开京都之后,还是要去一趟极北雪原寻找那个掌柜。他自己说他自己是个生意人,那么一定还有什么可以跟他做的交易。

在他们不远处,太子和太子妃也在河边放灯。

太子妃出了庵堂这么多天,这两人的关系仍然僵冷生硬。太子妃站在距离太子一丈远的地方,看都不看太子一眼,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肢体语言,像是在竭力向谁证明她跟太子毫无关系一样。

隔着这一丈多的距离,唐侧妃丢下太子妃陪在太子身边也不是,丢下太子陪在太子妃身边也不是,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十分尴尬。

中元节除了放河灯以外,京都还有很多活动,这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但太子府众人都没有什么兴致,放完河灯之后就准备回去。

街道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一行人因为是日常便装出门,也没带什么开路的侍卫,只能从人群里面艰难地挤过去。到太子府的时候,已经是将近半个时辰以后了。

太子回头一点人数,出门时去的一共是十四个人,他和太子妃、宁霏夫妻、唐侧妃、谢正楠和谢正熙,还有各自带的一个下人。但现在却只回来了十二个。

“太子妃姐姐呢?”唐侧妃第一个变了脸色,“跟着她的绿萼也没回来!”

“可能是路上人太多,被挤到后面去了。”宁霏说,“我和渊渟去接母妃回来吧。”

这时,绿萼从远处的人群中挤了出来,一到太子府门口,也顾不上礼节,心急火燎地直接问道:“太子妃回来了吗?”

“没有啊!”唐侧妃一脸惊愕,“你不是跟着太子妃的吗?”

绿萼睁大眼睛望着众人,突然哇一声哭了起来,跪在众人面前,连连叩头,泣不成声。

“奴婢罪该万死!奴婢跟太子妃走散了!”

太子脸色骤变,一把抓起绿萼的衣领,声音冷沉得可怕。

“怎么回事?”

“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跟紧太子妃!”绿萼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刚才街上人实在是太多,太子妃走在奴婢的前头,奴婢追不上,越挤距离越远,后来就看不见太子妃了……等到奴婢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时候,没有看见太子妃,奴婢还以为太子妃不等奴婢,自己先回太子府去了,没想到……”

太子的脸色沉得像是要滴下水来,没有说话,望着他们来时的那个方向,突然迈开大步走了回去。

他去找人,唐侧妃自然也不可能离开,让谢正楠谢正熙先回了太子府,她自己仍然站在门口等着。

又过了一个时辰之后,夜色已深,街上已经没有那么热闹拥挤,原本摩肩接踵的满街行人渐渐散去了大半。

同样出去的宁霏和谢渊渟先后回到太子府,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

他们刚才分头找遍了他们从玉水河畔走过来的几条街道,以及周围的大街小巷,还向不少路人打听过,但没有任何收获。

中元节出门上街的名媛贵妇多得是,太子妃穿戴得又简单素淡,并不出众。刚才街上拥挤成那个样子,他们一路回来,都没有发现太子妃落在后面是何时失踪,其他不认识太子妃的路人就更难注意到了。

太子在一个时辰之后才回来,已经顾不得造成惊动,派出了太子府的大批下人和府兵,前去寻找太子妃,他自己也没有丝毫停留,回来一趟之后立刻又出了门。

但并没有报告五城兵马司去寻找。绝大多数人家的女眷失踪,除非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一般是不会报官的。因为报官就意味着事情被彻底公开,即便这个女眷能找回来,在外流落只要超过一夜,到时候名声很可能也已经毁了。失去清白有时候会比失去性命更加可怕。

找了大半夜,太子府的众人仍然没有找到太子妃的踪迹。只在天快亮的时候,从街边一个小贩那里打听出来,昨晚曾经看到一个内里穿戴跟太子妃一样的女子,外面披着斗篷戴着兜帽,急匆匆地从一条小巷里穿过。

太子一听说这个消息,立刻再次变了脸色。

宁霏在旁边看着,知道他想到了什么,道:“父王先别着急,母妃穿戴简素,并不罕见,可能只是有人跟她穿着相似而已,这小贩看见的未必就是母妃。”

太子面色冷沉,挥挥手吩咐下人:“去搜查凌寒院。”

如果太子妃并非遇到危险被人掳走,而是自己离开的话,那她这次失踪很可能是有预谋的,凌寒院里说不定会留下线索。

众人把凌寒院里里外外彻底搜查了一遍,最后在太子妃房间梳妆台的一条缝隙里,找到了一张被揉成一团夹在那里的纸条。像是来不及处理,临时随手塞进去的。

纸条上只有几个字:“戌时,鹊仙桥。”

太子拿着那张纸条,脸色比刚才变得更加苍白。

鹊仙桥是京都玉水上有名的一座桥,名字出自七夕牛郎织女靠喜鹊搭桥相会的典故,寓意美好,而且桥边风景优美,是很多情人眷侣喜欢去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那里是太子妃和许酌初次相遇相识的地方。

宁霏在外面悄声问谢渊渟:“这字迹真的是母妃认识的那个男人的吗?”

“我没见过那人的字迹。”谢渊渟说,“母妃在嫁进太子府之后就很少跟那人来往。不过看父王的样子,应该没错。”

宁霏蹙起眉头。难道说太子妃在出了庵堂之后,得到了自由,假装天天足不出户,但其实在策划着跟昔日情郎一起私奔?

这时,外面急匆匆地奔进来一个太子府的府兵。

“太子殿下,太子妃找到了!”

太子猛地转过身:“在哪儿?”

太子妃是在鹊仙桥不远处一条小巷子尽头的一间破屋里找到的。这破屋子就是京都很多乞丐流浪汉聊以委身的那种住处,摇摇欲坠破败不堪,里面四壁空空,铺了一地的烂稻草臭鸡毛,就算是睡觉的地方。

被发现的时候,太子妃正躺在地上一堆稻草上,昏迷不醒,头发和衣裳都十分凌乱,脖颈上还有深深的掐痕,像是跟人经历过一番剧烈的扭打搏斗。

她身上除了出太子府时穿的一套月白色衣裙以外,还披着一件带兜帽的斗篷,正是之前那个小贩说的那一件。

而她的旁边,还躺着一具男子的尸体,看穿着是个街头混混。脖颈处插着一支尖锐的发簪,早就已经气绝身亡,鲜血流得满地都是。

那支发簪正是来自于太子妃的头上。

从现场来看,似乎是这个混混把独自一人行路的太子妃拖到了这间破屋子里面,意图不轨,太子妃在跟他的搏斗过程中,以簪子刺进了他的咽喉导致他身亡。但她自己也被对方临死之前掐昏过去。

太子的脸色极为难看。

距离这里一条街开外就是鹊仙桥,太子妃身上又披着显然是在遮掩她身份的斗篷,恐怕是在去鹊仙桥的路上,走到这里的时候不巧偏偏被这个混混盯上,把她截下掳了过来。

宁霏赶紧抢救太子妃。太子妃只是因为脖颈被掐缺氧窒息而昏了过去,在她的抢救下,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她坐起身来,对着周围一屋子的人,以及自己身上凌乱不堪的衣裳,眼里全是恐惧、困惑和茫然之色,仿佛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太子脸色铁青地不说话,宁霏上去小心翼翼地问道:“母妃还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吗?”

太子妃捂着自己的脖颈,脸色因为惊恐而一片煞白,满脸都是冷汗。

“我……只记得在人群里挤过去,后来的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宁霏让开一点,那具被扎死的满身是血的男子尸体就在她旁边,这时完全展露在太子妃的眼前。

“是这个人掳走了母妃,然后母妃刺死了他吗?”

太子妃乍然一见到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吓得失声惊叫起来,连连往后退去。

“不是!……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人!也没有刺死他!”

宁霏指了指那男子脖颈上的簪子:“那这支簪子是母妃的吗?”

太子妃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头上已经没有簪子的发髻,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是……可我没有杀他……我……我不知道这簪子是怎么到他脖子上的……”

宁霏蹙眉,正要继续再问,太子冷冷地走了上来,把那张从太子妃房间里搜出来的字条丢在她的面前。

“杀没杀人的事情另外再说,你先解释一下,这张字条是怎么回事?”

正文 050 防火防盗防闺蜜

太子妃刚看见那张字条的时候,还是一脸莫名其妙,但紧接着认出许酌的字迹来,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这张字条是从哪来的?”

“从你房间梳妆台的缝隙里。”太子冷冷地说,“你自己应该最清楚是从哪来的。”

“这不是许酌写给我的!”太子妃斩钉截铁地怒道,“这是有人仿冒了他的字迹,趁我不在的时候故意藏在我房间里的!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他的什么字条!”

太子并不动容:“你说这是仿冒的字迹,有证据吗?”

太子妃噎住,低头去看那字条。她知道这字条不是许酌写的,至少绝对不是写给她的,但那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本来就很难分辨出字迹的不同,她自己在不清楚内幕的情况下恐怕都无法判断真假。而且她手头没有许酌的信件字迹,也根本无法比对。

“没有……但我跟他已经十年没有联系过了,他怎么可能会莫名其妙地给我传来这一张字条?……你是不是以为我跟他约了时间地点,要跟他一起私奔?我在庵堂里面待了十年了,想私奔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太子妃越说越激愤,最后甚至喊了起来。

“我被人陷害被人掳走,你不查明真相,一上来就是劈头质问我,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

太子的脸色已经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程度。他仿佛根本已经忘了还有这么多人在场,面前只有太子妃一个人,他的眼中燃烧着从未有过的火焰。

“我没有查过?十年前我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没有照你的说法彻彻底底地查过?可是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太子妃仿佛被人迎面重重一击。

当年她清楚自己是被人所害,太子一开始时也并不觉得她会和许酌私通,但彻查过了所有能查的地方,结果一无所获,这才开始不相信她毫无根据的辩解。

但她是真的没有背叛他啊,就算没有证据,就凭她对他的感情和他对她的了解……他怎么可以不相信她?

“没有查出来,并不代表就不存在!找不到证据的冤案难道还少了?现在这件事情是怎么回事你查了吗?这张纸条是谁写的,为什么会到我的房间里,是谁把我从街上掳走,给我披了这件斗篷,把这里变成一个杀人现场……我就不信这里面会毫无破绽!”

太子望着她,语气一下子冷淡下来。

“如果还是什么也查不出来,你是不是还是坚持不肯承认?”

太子妃怔怔地望着他,突然凄厉而悲凉地惨笑起来。

“不,你不用查了,你根本就不相信我……你抱着这样的心态去查,永远也查不出真相来。你不就是想要我的承认?没错,我就是跟人私通,就是想要私奔,你休了我或者杀了我好了,我根本就不该苟活这十年,还指望你有一天能够回心转意!”

太子又怒又痛,正要开口说话,宁霏在太子妃旁边,突然打断了他。

“父王,母妃,不用查了。”她望着太子妃的鞋子,“我已经发现证据了。”

所有人的目光唰一下全部转向了宁霏。

太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嘶哑干涩,原本因为怒气而涨红的脸色,也瞬间停滞在那里,他仿佛突然就忘记了怎么呼吸。

“什么证据?”

“你们看我们的鞋子和母妃的鞋子。”宁霏说,“我们的鞋底上都沾有石榴花的花瓣残渣,因为我们刚才从主街走到鹊仙桥,经过朱云街,那一整条街两边全是花朵快要开败的石榴树,街道地面上铺满落下来的石榴花瓣,被踩成了花泥,一路走过来肯定会沾在鞋底上。”

她指了指太子妃的鞋底。

“但母妃的鞋底只有平时走路沾上的泥土灰尘,一点石榴花泥都没有,这就说明她今晚根本没有走过朱云街。母妃不可能会飞檐走壁,而且从主街到鹊仙桥只有朱云街这一条路可走,除非多走三条街十几里路从东边绕过来。我觉得母妃如果真的跟人有约的话,应该是焦急紧迫的心情,不可能有闲工夫绕大半个京都这么远的路,更不可能突发奇想,莫名其妙地去把鞋底上的花瓣挑得干干净净。”

太子的目光愕然地从宁霏身上转到太子妃身上,他的思维好像还在宁霏刚才说的话里面艰难地挣扎。

“那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母妃既然不是自己走过来,那应该就是被人带过来的。扛过来,背过来,放在马车上运过来,都有可能。”

宁霏的语气隐隐冷下来。

“有人趁着她在拥挤的人群中时,掳走了她。然后让一个跟她身形相仿的人穿着跟她一样的衣裙,披着斗篷兜帽,故意让路人看见。路人大多不认识母妃,在夜晚的光线和兜帽的遮挡下,也看不清楚她的容貌,只能记住她的身形穿着。母妃被人送到这里来,披上同样的斗篷,然后被掐昏过去,伪造出她在私奔途中被歹人所劫,刺死了歹人的场面。”

“之所以这样布置,一是为了灭口,这个歹徒必须留在现场,但他不是真的在鹊仙桥附近劫走的母妃,那他必然知道一部分母妃被送到这里来的真相,不能让他作为活口送到父王的手上;二是为了出现命案,让父王不得不报官,那么母妃被歹徒所劫,甚至是跟人私奔的传言,就都会扩散流传出去。”

她这一番话下来,不只是太子,就连太子妃都听得彻底呆住了。

“可是……是谁会做到这种程度……”

太子妃出身京都的清流世家书香门第温家,温家在朝廷纷争中一直站中立,不参与任何党派争斗,虽然不见得有多繁荣昌盛,但也几乎没有仇敌,很少会惹来别人的针对报复之类。

太子妃为人虽然清冷傲气了些,性情品行却很好,在京都名媛贵女的圈子里算是有着不错的人缘。即便是无意中得罪过什么人,她在庵堂里都被关了十年,十年没跟外人打交道,现在才刚刚被放出来,对方立刻就再次对她下了手,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宁霏平静地继续说下去。

“要害母妃的这个人,盯上的不是母妃的性命,而是母妃和父王的关系。否则早在掳走母妃的时候就可以轻易取了母妃的性命。母妃若是死了,父王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母妃,但如果母妃跟人私奔不成,又被歹徒所辱,那父王跟母妃恐怕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她这番话虽然并没有针对任何人,但众人怔了半晌,目光都不由得转到了唐侧妃的身上。

从利益角度来看,最希望太子和太子妃关系决裂的人,除了太子的侧妃妾侍以外,还能是谁?

太子算是一众皇室宗亲里面最清心寡欲的一个,只纳了唐侧妃一个侧妃,太子府里还有两个妾,都是以前太子的通房丫鬟提上来的,平日里在太子府毫无存在感,只是摆设而已。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做出这么大的案子来。

尽管唐侧妃跟太子妃的关系好,尽管唐侧妃并未露出过什么破绽,但一切迹象都指向她,她还是最大的嫌疑人。

后宅里最不缺的就是塑料花姐妹情,两个女人共侍一夫,本来就是天生的竞争敌对关系,很难想象会有什么真正的友情。防火防盗防闺蜜,被所谓的姐妹好友欺骗背叛,甚至是从一开始就假装亲密关系以便陷害对方,这种例子在深宅大院中再常见不过。

唐侧妃站在一边,众人没有开口指明怀疑是她,她也没有辩解,只是一副又惶恐又委屈的样子,脸色很不好看。

宁霏说到这里,就很自觉地退下了。她能做的就是证明太子妃的清白,剩下的事情,就不是由她来做主了。

太子妃缩在那里,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原本一声不吭,突然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哽咽地哭了出来。

她是实在忍不住。十年前的冤屈都还没有昭雪,今天又是一个天大的罪名压下来,如果没有宁霏指出证据证明她的清白,太子不相信她,她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太子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又是尴尬,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地望着太子妃半天,才想起来蹲下身去安抚她,但一时间又说不出话来。

宁霏做了个手势,让众人全部退下,自己也拉着谢渊渟出去了。这种时候肯定是应该把空间留给太子和太子妃独处。

一直到了后半夜,太子才抱着已经哭睡着的太子妃从屋里出来,见到众人全都等在外面,脸色微红。

宁霏装作没看见,让早就已经准备好的马车过来:“父王,先送母妃回府吧。”

太子抱着太子妃上了马车,回了太子府,当天晚上就一直留在凌寒院。

因为出了命案,第二天太子府还是报了官。但太子已经出示证据,证明太子妃是被人掳到鹊仙桥附近,那么太子妃一直处于昏迷状态,那个混混也并不是太子妃所杀,而是幕后者杀了人栽赃给太子妃。

五城兵马司正在从头到尾彻查此事。从太子妃在主街上人群中被掳走,到街头小贩看见假扮太子妃的人,再到太子妃被人掐昏丢在鹊仙桥附近的杀人现场。太子府内也在查是谁把那张假字条塞进了太子妃的梳妆台缝隙中。

一旦确认了太子妃是被人所害,查起来目的就明确多了。但对方的手段似乎也不低,除了太子妃鞋底上的这点细节之外,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幕后者的破绽,查了多日,一直没查出什么线索来。

太子妃搬到凌寒院大半个月,这段时间里,唐侧妃、谢渊渟夫妻、谢汝嫣、谢正楠谢正熙,以及凌寒院的大部分下人,有太多人进出过她的房间,无法确定字条是谁是什么时候被放进去的。

太子审了凌寒院的丫鬟婆子们,宁霏在暗地里连药都用上去了,仍然没有审问出结果。至于唐侧妃,毕竟身份不一样,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总不能像审下人一样去审。

这件事一直没有进展,就这么卡在了那里。

但太子跟太子妃的关系已经比之前缓和了很多。太子心知在这件事上确实是冤枉了太子妃,回去后向太子妃赔礼道歉,好生安抚了一番,太子妃尽管委屈悲愤,但也并非得理不饶人。两人之间终于不再是冰冷生硬谁也不理会谁的僵持状态。

可这件事虽然已经有了证据,十年前的旧事却还是真相不明。不能因为这一次太子妃是被人所害,就能证明十年前太子妃也没有跟人私通。

即便太子现在愿意相信十年前太子妃也是被陷害,太子妃自己仍然解不开这个心结,这道坎横亘在中间,两人还是无法真正言归于好。

这边太子妃被害的事情还没有查出个结果来,已经搬去恭义王府的谢汝嫣,一天早上又回了太子府。

谢汝嫣是一气之下回的娘家。太子妃现在已经不再把自己关在凌寒院里闭门不出,得知谢汝嫣在恭义王府受了委屈,连忙去谢汝嫣住的江蓠院问是怎么回事。

谢汝嫣当初的预感没有错,尹仲博带回来的那个叫章婉婉的乡下姑娘,果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照着太子之前的说法,谢汝嫣出面在恭义王府附近买下了一间小院子,派了一批下人过去,还请了大夫,让章婉婉住在里面养病,论理说是安排得妥妥帖帖,没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但章婉婉虽然只是个乡下姑娘,心思一点不比那些千金小姐贵妇夫人来得少,根本不满足于住在恭义王府外面。

当初尹仲博去南方救灾的时候,身携巨款,出手阔绰,完全是他们这些一般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京都豪门贵公子的形象。后来尹仲博在水灾中遇险,章婉婉家里救了他,就是抱着救回来一个金龟婿的念头。

尹仲博在章家养了很长时间的伤,章家虽然已经知道他在京都已经娶妻,娶的还是当今太子之女兰阳郡主,还是没有死心,不肯放弃这个大好机会。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没有个三妻四妾,他们对他可是有救命之恩,送一个女儿过去给他当妾难道还做不到?

章婉婉被灌输了一脑子这种观念,早就把自己看做尹仲博的未来小妾,但后来她的父母意外病故,那时候她还只有十二岁,不可能这么早就嫁给尹仲博。

而就算这时候尹仲博把她也一起带回京都,尹仲博恢复了他恭义王世子的身份,又有他妻子兰阳郡主在,把她搁在京都三年,到时候可能根本就不会纳她这个小小的乡下村女。

所以她还是想尽办法装病装可怜,硬生生把尹仲博拖在南方,拖了足有快四年时间,想着最好能在这里就跟了他,等回京都就有名分了。

但偏偏尹仲博对她并没有别的心思,她拖了这三年多,连生米煮成熟饭的目的都没有实现。眼看她已经十六岁年纪,而尹仲博待在南方也实在是拖不下去,她才不得不假装自己的病情好转,跟着尹仲博来了京都。

她本来想着到了京都,就顺理成章地向尹仲博要一个妾的名分,不料进恭义王府的门还不到一天时间,就被谢汝嫣送了出去,住到外面的宅子里。

章婉婉哪里甘心。她的身体底子本来确实是弱,也知道京都的大夫不比乡下的赤脚医生,装不了病,于是不惜故意折腾自己,真的得了一场重病,把尹仲博拖过来,哭着求他留下来陪她。

尹仲博看不过去,还是想把章婉婉接进恭义王府里来。谢汝嫣这时候要是还看不出章婉婉的心思那就是瞎了眼睛,当即严辞拒绝,坚决不让章婉婉进门。

章婉婉那边闹得要死要活,尹仲博百般劝说,谢汝嫣还是不同意,尹仲博也开始生气谢汝嫣冷酷无情见死不救,一气之下干脆自己去了章婉婉的宅子里陪着她。

结果也不知道章婉婉用了什么手段,总之不外是勾引诱惑表白心迹投怀送抱那一套,竟然终于抓住这个机会跟尹仲博发生了关系。

这一下两人的关系顿时变质。尹仲博虽然对章婉婉并没有那方面的感情,但他做不出来睡过了人家大姑娘不认账的事情,还是不得不决定纳章婉婉进恭义王府为妾。

恭义王夫妻其实也很不赞同儿子。谢汝嫣可是太子嫡女,建兴帝亲封的兰阳郡主,身份何等高贵,而那个章婉婉不过是一个乡下来的村女而已,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也犯不着为了章婉婉而得罪谢汝嫣啊。

可尹仲博并不考虑身份不身份的问题,他的原则就是该负责就得负责,谁劝都没有用。

所以谢汝嫣才会被气得跟尹仲博大吵了一场,跑回太子府来。

她五年前嫁给尹仲博,新婚日子还没过两个月,尹仲博就撇下她跑去南方救灾。救灾本来是好事,她也不能说什么,但尹仲博为了章婉婉已经在南方耽搁了五年没回来,她都替尹仲博守满了三年的孝,一直没有再嫁。

现在尹仲博好不容易回来,刚刚答应过她要好好补偿她,结果才不出半个月就跟其他女人睡到了一块,还要纳妾进门。

这算是哪门子的好好补偿她?根本是往她的心上捅刀子!

太子和太子妃听了都十分愤怒。他们原本根本没把章婉婉放在心上,没想到对方就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村女,都能牵着尹仲博的鼻子走。

负责不负责的事另外再说,这章婉婉分明就是意在攀龙附凤,尹仲博竟然这么多年都没看出来,为这事跟谢汝嫣吵架而搬到外面去跟章婉婉住,结果就被人爬了床。到底是他的结发妻子重要,还是一个外人重要?

正打算上恭义王府去讨个说法,尹仲博倒是带着章婉婉上门来了,后面还跟着头疼不已的恭义王夫妻。

太子府众人第一次见到章婉婉,就是个非常普通的乡下女子,长得还算能看,但谈不上有什么姿色,只有那一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样子表现得十分到位。身形单薄,姿态羸弱,肤色苍白,梨花带雨,仿佛从头到脚都写着“快来怜惜我”的那种类型。

众人一见章婉婉,就觉得尹仲博说对她没有特别心思应该是真的。

谢汝嫣虽然不算倾国倾城,但也继承了太子和太子妃的出众容貌,绝对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要才华有才华要气质有气质,性情又温柔和善,当年是京都不知多少公子少爷们梦寐以求的女神级人物。

章婉婉这个级别的,连谢汝嫣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双方同框出现,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尹仲博要是放着谢汝嫣这么一朵玫瑰花不喜欢而去喜欢一根狗尾巴草,那他就是眼睛被屎糊了。

尹仲博站在众人面前,果然也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

“太子殿下,太子妃,汝嫣,这件事是我的错,所以责任也应该由我来负。我只把婉婉当做妹妹一般,并无其他感情,但木已成舟,我不可能丢下她不管,否则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又失了清白,只有死路一条。汝嫣你放心,我只会给她一个名分而已,你永远都是我唯一的妻子。”

谢汝嫣见他带着章婉婉上门,说的竟然还是这一番话,一下子又被气哭了出来。

“你之前让我放心,说你会好好补偿我,这就是你给我的补偿?我让她留在京都,她不出几天就能攀上你当小妾,我要是真让她进了门给她这个名分,谁知道她下一步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她只要在你面前装个病装个哭,你就觉得她死路一条不能丢下她不管,那她哪天要是以死相逼让你休了我把她扶正,你是不是也要听她的?”

谢汝嫣平日里性子温和,但这时候问出来的话却是一句比一句犀利尖锐,一针见血。众人都转向了尹仲博,看他怎么回答。

尹仲博皱着眉头:“汝嫣,你怎么能这么说,婉婉病得有多重,是你请来的大夫亲自确诊过的,你又不是没有看到。而且她现在需要的就只是一个名分而已,怎么可能向我提出休了你之类的要求。你也知道女子的贞节有多重要,她在京都孤身一人,又没了清白,连嫁人都没法嫁人,你又何必非要把她往死里逼?”

谢汝嫣冷笑。

“她的贞节重要?她要是真觉得自己贞节重要的话,又怎么会勾引你?难道还是你强迫她的不成?”

尹仲博一时无话可答,半晌后才支支吾吾地道:“也不能说是她勾引我,只是我当时……实在是……这事说不清楚,总之是我毁了她的清白,错是在我,你怎么责怪我都可以,能不能给她一条活路?”

宁霏看得大开眼界。睡过姑娘之后拔吊无情穿上裤子就不认人的渣男,她以前见得多了,但像尹仲博这种明明不喜欢姑娘,还拼命帮姑娘说话,把姑娘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男人,这倒还是第一个。

“不能。”谢汝嫣斩钉截铁道,“她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凭什么要我来给她活路。我绝不会让她进恭义王府的门,也不会认她这个妾,她是死是活,跟我无关。”

尹仲博脸色一变,正要说话,旁边的章婉婉跪在地上早就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候突然含着泪猛地站起来,一头朝着大厅旁边的柱子撞了过去。

正文 051 谋逆造反之物

谢渊渟在宁霏旁边,衣袖一动,宁霏暗地里拉住了他,对他摇摇头。

她知道谢渊渟想要干什么,他肯定不耐烦看这种恶心人的场面,既然章婉婉想要寻死,那他就帮她一把好了。这一撞保证能撞个头骨粉碎脑浆迸裂,死得不能再死,绝对不用再担心什么贞节问题。

但章婉婉要是就这么撞死了,虽然大快人心,尹仲博和谢汝嫣之间的问题却还没有解决。

死了一个章婉婉,以尹仲博这种圣父婊的存在,以后肯定还会有什么赵婉婉钱婉婉,前赴后继地缠上来。只要谢汝嫣跟尹仲博仍然是夫妻,没有斩草除根,她恐怕就永远不会有好日子过。

尹仲博这种人,你说他渣,他其实也不是渣,没有长时间的相处,第一印象你只会觉得他是个又善良又老实又温柔,人品好心地好性情好的三好公民。太子当初大概也就只看到他这个层面,就定下了他和谢汝嫣的亲事。

但其实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当另一半。只适合你给他发一张卡,跟他说“对不起,你是个好人”,然后让他圆润地前往十万八千里开外。

只有让谢汝嫣现在继续看下去,彻底认清楚尹仲博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早点收了对他的感情一刀两断,才能永绝后患。

章婉婉往柱子上撞去,她这一撞下了不小的狠心,尹仲博虽然及时去拉了,但还是没有完全拉住,她的额角重重地磕在柱子上,鲜血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尹仲博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去扶住她,抱着她一脸惊慌地大喊。

“婉婉!婉婉!……快叫大夫来!”

袖着双手在旁边看热闹的宁霏:“……”

她就是个大夫,可她现在不乐意动弹。

太子这么好脾气的人,对着这一出场面,脸色都黑得像是要滴下水来。但看章婉婉那满脸鲜血气若游丝的样子,怕她万一一个没控制好力度,假戏真做真把自己给撞死了,太子府上出一桩命案又得麻烦。不耐烦地让人去把府医叫过来。

“你一定要把她往死路上逼,现在你高兴了?”尹仲博怒气冲冲地对着谢汝嫣脱口而出,“眼睁睁看着一个弱女子去死而无动于衷,我一直以为你心地善良,没想到你也是这种冷酷恶毒之人!”

“仲博!”

恭义王更加恼怒地一声断喝。

这里可是太子府,尹仲博居然当着太子的面说谢汝嫣冷酷恶毒?

他现在简直万分后悔,他和恭义王妃夫妻俩从小教育尹仲博,只想着要让他成为一个善良正直富有同情心的人,不料其他方面却是一点都没跟上去。心肠软是软,软得就跟一滩烂泥一样,脑子里面装的也是一滩烂泥。

尹仲博一脸不服气地看着恭义王。太子府府医这时候还没有赶来,章婉婉头上的鲜血越流越多,尹仲博等不下去,抱着章婉婉就往外面走去。

“站住!”恭义王在后面怒喝道,“我不管这姑娘是死是活,你可以用其他方式补偿她,就算她没了贞节,有恭义王府给她撑腰,她至少也可以嫁到富贾人家或者低品小官家去。但你绝对不准纳她为妾!”

大元风气开放,就算是丧夫和离再嫁,很多女子照样都能找到条件不错的下一任夫君。章婉婉只是失了清白,如果恭义王府好好给她一个身份,比如说收她为养女,那么单是冲着恭义王府的背景,想娶章婉婉的京都中等水平人家肯定是一抓一大把。

章婉婉不就是想攀龙附凤,这份心思他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她一个孤零零的农家出身的村女,能嫁到富贵小官人家就已经是她高攀了不知道多少个阶层。野心也要有个限度,她该知足了。

虽说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但尹仲博娶的是太子唯一的女儿,意义完全不同。太子的子女本来就不多,将来若是太子登基的话,谢汝嫣作为唯一一个嫡系公主,不用想都知道身份何等尊贵。

谢汝嫣又不是有什么不能生育之类的缺陷,恭义王本来是打算让尹仲博能不纳妾就不纳妾,跟谢汝嫣保持好夫妻关系,对恭义王府来说比什么都强。

哪怕是退一万步,尹仲博非纳妾不可,他也绝对不能让这个章婉婉进门。现在就能利用尹仲博心肠软的弱点,牵着他的鼻子把他哄得团团转,真进了门之后肯定更不可能消停,会跟个搅家精一样把恭义王府搅得鸡飞狗跳。

尹仲博怀里的章婉婉这时候悠悠醒转过来,听到恭义王的话,哭着从尹仲博的怀里挣扎了下来。

“仲博哥哥,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寻死,我还是回南方去吧……你父王母妃和你夫人认定我就是个贪图富贵攀高枝儿的女人……我不该跟你来京都的,我现在只想回家,你让我回去吧……”

若是换做以前,有机会嫁进富贵人家,自然已经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天大好事。可是进过恭义王府之后,看过这高门贵族的尊贵奢华气象,她哪里还会把一般的富贵人家放在眼里。

而且恭义王说得轻松,其实哪有那么简单。她一个没了清白的姑娘家出嫁,待遇跟二嫁的女子不一样,夫家对她本人肯定是珍惜不到哪里去,娶她完全看在恭义王府的面子上,这种尴尬的日子过起来也会十分艰难。

她已经把自己给了尹仲博,就是把后半辈子都押在了他的身上,哪有赌到一半中途放弃的道理?

尹仲博心疼地扶住章婉婉:“你现在这样怎么回南方,回去了孤身一人又怎么生活……你放心,我说过对你负责,就一定会对你负责!”

宁霏在旁边看着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暗自庆幸还没吃过晚饭,但等会儿最好也得去喝两碗冰镇酸梅汤解解恶心。

谢渊渟比她更没忍耐力,早就大剌剌地坐进大厅角落的扶手椅里面,随手拿了本书过来看,两条腿标志性地交叠起来搁在桌面上,鞋底一晃一晃地朝着尹仲博和章婉婉,根本没看那边的情况。

尹仲博大义凛然地站起身来对着恭义王。

“婉婉的清白是失在我这里,父王却让她随便嫁给其他人,把她视同于那些不知廉耻的低贱女子,让她情何以堪!父王从小教导我要敢作敢当,如何今天又要我成为这等背信弃义的小人?”

“因为你非要讲信义的对象就是个小人,你这蠢货!”恭义王气得暴跳如雷,“你以为这女人是什么好东西?她要不是个不知廉耻的低贱女子,还会勾引你毁了她的清白?她根本就是看中了你的身份,想要攀着你往上爬!”

又对章婉婉怒道:“你也别以为这攀龙附凤有那么容易,仲博只是个世子,本王才是恭义王府的一家之主,只要本王还有一口气在,你就别想进这个门!”

章婉婉只是缩在那里一直哭,一直求着尹仲博让她回南方去,尹仲博一怒之下,对着恭义王就顶了回去。

“好!你不让婉婉进门,那我出这个门总行了吧?我今后也不住在恭义王府,我陪着婉婉一起住在外面,不用让她进恭义王府的门!”

恭义王妃大惊。她虽然也不想让章婉婉进门,但没想到会闹到这种地步,尹仲博离开恭义王府,这难道是要跟他们脱离关系不成?

“仲博……”

“不用管他,他要离开恭义王府就让他离开!”恭义王冷笑着拦住恭义王妃,“等他没有了恭义王府的背景,在外面孑然一身艰难度日的时候,看看这个女人还会不会愿意跟着他!”

恭义王妃还是舍不得尹仲博:“可是……”

“没什么可是。”恭义王冷冷说,“这也是我们的错,我们以前都把他养歪了,现在想把人掰回来,总得下点狠心才行。你一直把他护在温室里面,不让他去外面见风雨见世面,他就永远醒悟不了!”

他也想不通他当初是怎么教出了这么一个蠢东西,但总不能看着他就这么一蠢再蠢下去。

恭义王妃咬着嘴唇,不敢再反对恭义王,只是满眼带着焦急的泪水,苦劝尹仲博:“傻孩子,是父王母后以前教你教得不好,但你真的不能让这个女人待在你身边啊!快照父王说的把她送走,跟汝嫣好好赔个不是,这件事就这么了了!”

章婉婉也在旁边哭:“仲博哥哥,你回去吧,你是恭义王世子,不能因为我一个身份卑贱的小小村女,让你跟恭义王府断了关系……”

恭义王冷笑:“看见没有?她这就阻止你离开恭义王府,就是不想让你失去这个世子的身份,否则她攀上你就没有意义了!”

尹仲博简直出奇愤怒:“婉婉明明是好意相劝,你们居然还这么污蔑她!你们就是欺负她身份低微,所有人合起来一起把她逼死!”

他抱着章婉婉,一身傲气地大步往厅外走去。

“婉婉我们走,出了恭义王府也无所谓,我一定会好好护着你!”

章婉婉还想劝他,但尹仲博去意已决,头也不回,很快就离开了太子府。

恭义王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想上去把尹仲博追回来,被脸色铁青的恭义王给拦住了。

太子府的众人看到最后,连愤怒的感觉都没有了,脑海里只剩下叹为观止四个字。

太子严重怀疑自己当年给谢汝嫣挑选夫婿的时候是不是得了什么眼疾,这样的货色都能挑中,只苦了谢汝嫣,平白地受这么多匪夷所思的气。

谢汝嫣早就已经不哭了。双眼微红,脸上带着还未干透的泪光,淡淡地坐在那里,仿佛对面前的一切已经漠不关心一般。

恭义王又是恼怒又是痛惜又是后悔,对太子连连赔不是。

“太子殿下,是我们夫妻俩没有教好仲博那个蠢货,让汝嫣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汝嫣现在恐怕也不肯回恭义王府,就让她暂时先住在太子府,看仲博那边是个什么情况,要是他到时候见到了事实真相,能够幡然醒悟的话,再看汝嫣肯不肯回心转意原谅他。你们对仲博知根知底,知道他本性不坏,可否再给他一次机会?”

太子当然知道尹仲博不是什么坏人,但这世界上也不是只有理想的夫婿和坏人。说实在的,他现在对尹仲博已经没有了什么期待,就算他能够幡然醒悟也没用。

但恭义王这么请求再给尹仲博一次机会,他还是不好斩钉截铁地一口拒绝,只含糊地道:“那就让汝嫣先留下,看情况再说。”

宁霏觉得就算太子给了这次机会,问题也不大。因为尹仲博已经二十好几一大把年纪,长到这么大,不可能是第一次见识人间险恶,要是能醒悟早就已经醒悟了。

即便尹仲博真的醒悟了,她也很难想象谢汝嫣还能继续喜欢尹仲博。谢汝嫣虽然平日里性子温和,但从她之前斩钉截铁地拒绝尹仲博纳妾的要求来看,她骨子里的原则还是很能拎得清的。

现在没有一脚把尹仲博踹了,不过是给恭义王府一个面子而已。

后续的发展果然不出宁霏所料。

尹仲博真的孑然一身离开恭义王府,什么也没有带,搬去了之前章婉婉住的那座小宅子里。

这宅子是谢汝嫣之前买下的,尹仲博本来很有骨气,连这宅子都不肯住。但他们不住这里的话就无处可住,章婉婉又开始“生病”,尹仲博可以自己无家可归,却不忍心让她流落街头,于是只能忍辱负重地在宅子里住了下来。

宅子里的下人们都是谢汝嫣之前派来的,早就已经被收了回去,尹仲博只能自己做所有的事情。

这还罢了,以前在南方乡下待的三年,一直是他在照顾章婉婉,现在做起来驾轻就熟。但那时候他并不缺钱花,而这一次出恭义王府的时候,他一分钱也没有带,首要的生计都成问题。

恭义王妃终究还是心疼他一个人在外吃苦受罪,开始时偷偷地给他塞了一次钱,尹仲博不肯要,而且恭义王妃立刻就被恭义王发现,严令禁止她再塞钱给尹仲博。

章婉婉为了能有地方住而只能“生病”,不能出去赚钱,她也没有什么赚钱的本事,谋生的重任就全部压到了尹仲博的身上。

不过他好歹是贵族公子出身,别的不会,读书写字还是不成问题的。堂堂恭义王府世子,就在街边摆了一个小摊儿,给人读信写信写对联之类。

可想而知,尹仲博以前根本没有赚钱的经验,更没有这方面的头脑。而且心肠又软,人家过来随便编一个天朝好声音的学员故事,他就眼含泪花不收人家的钱,一天下来本来就没有什么生意,钱更是赚不到几文。

章婉婉想攀上的是恭义王府,而不是尹仲博这个人,现在顿时觉得日子过得心塞无比。

尹仲博就算对他喜欢的正妻谢汝嫣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对章婉婉是真的没有什么意思,他所做到的就只是他承诺的对她负责。

至于其他的方面,他对章婉婉也不能说不好,但问题是他对谁都是这么个好法。在街上看到有人欺负弱小,他就上去打抱不平,哪怕是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有乞丐假扮成残疾上门乞讨,他就把家里所有的现钱都给人家,哪怕是当天已经没米下锅。以至于宅子门口天天都围着一群纠缠不休的乞丐和流浪汉,而他们从住在这里开始就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章婉婉极其不满。这日子过得简直还不如以前她在乡下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没觉得尹仲博看着这么不顺眼,但人一旦穷了,哪哪儿都一下子让人不爽起来。

无论怎么劝尹仲博都没有任何用,咬牙忍了一天又一天,她觉得自己都已经快要崩溃了。可又不愿就此离开尹仲博,因为那就意味着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全都白费了,还搭上她这么多年的时间和清白之身。

她现在没有选择,只能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尹仲博跟恭义王和恭义王妃一直这么犟下去,而这对父母不忍心让自己唯一的儿子流落在外,最后向尹仲博妥协。

可是现在她连日子都快要过不下去,就算再想坚持,也总得有最基本的经济来源才行,就尹仲博那对于金钱没有一点概念的德性,只怕他们不出十天半个月就得饿死了。

谢汝嫣之前给她买的宅子虽然不大,但给他们两个人住还是绰绰有余,她本想腾出一半地方租出去,收点租金进来,至少维持基本的生活。

可没想到,宅子还没挂到中人那边去,一天夜里,尹仲博就领了一对母女回家。

那个女子是个挺着个大肚子的孕妇,拖着一个藤箱,身上还背着个包袱。女儿才两三岁刚会走路不久,被母亲牵着,啜泣个不停。

两人弱的弱小的小,一副孤苦无依的样子,可怜得不行。

“这位夫人是从京都的一个大户人家里面被赶出来的。”尹仲博对章婉婉说,“她的夫君刚刚病逝,主母狠毒善妒,容不下她和她女儿,在她身怀六甲时把她赶出了门。现在她们无家可归,一个弱女子带着女儿在外又容易被歹徒觊觎,我想让她们在家里先住上一段时间。”

章婉婉觉得简直要疯:“我的天……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自己都已经吃不上饭了,你居然还想着收留别人?!她们住进来了,我们还怎么把房子往外租?”

尹仲博皱眉:“我们虽然也艰难,但好歹还有一片屋檐遮风挡雨,而她们连安身之地都没有。房子暂时就先别租了,我另外想办法挣钱就是。”

章婉婉终于忍无可忍。就算她要浪费大好年华和贞节清白,她也认栽,她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傻逼了。

她一声不吭地让尹仲博把那对母子接进来,然后暗地里把谢汝嫣之前买这座宅子的房契取了出来,挂到中人那里,直接把宅子卖了出去。

尹仲博根本不管房契这些事情,对章婉婉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章婉婉因为开的是低价,两天之后宅子就被人买下了,她卷了卖宅子的钱和家里的最后一点细软,一走了之。

买房子的人上门,一见尹仲博还住在里面,就毫不客气把他往外赶:“这房子已经是我们的了!你是什么人,怎么还住在这里!”

尹仲博一头雾水:“这房子什么时候成你们的了?”

对方拿出房契来:“白纸黑字盖了印章的房契在这里,这房子在两天前就以三百两的价格卖给我们了,不信你自己看!”

尹仲博看清那张房契确实无误,目瞪口呆,仍然不敢置信:“是谁把房子卖给你们的?”

“不就是你媳妇儿卖的吗?……哎,别搁这儿这么多废话,房子不是你的就早点给我滚蛋,我们还急着搬东西进来!”

尹仲博去找章婉婉,但章婉婉早就不见踪影,连着宅子里面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都被她扫荡一空。他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被买主一家人赶出了宅子,章婉婉在卖宅子的时候,连着里面的家具物什都一起卖掉了。所以跟他一起被扔出来的,只有他自己随身的几样东西,被胡乱地丢在宅子门边的角落里,像是一堆废弃不要的垃圾。

买主正要往里面搬家,这时候,宅子外面又来了一大群官兵。

“都出来!出来!所有人待在院子里,谁也不准乱跑!”

官兵们凶神恶煞地冲进了宅子,把宅子的买主一家人,包括还在门口的尹仲博都抓了起来,控制在那里。

“来人!给我进去细细地搜!挖地三尺,一个角落都不准放过!”

买主从来没见识过这种场面,被吓得不轻,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官兵:“官爷,我们这宅子里到底出了啥事儿?”

那官兵疾言厉色:“你还敢问什么事,有人举报你这宅子里面藏有谋逆之物!你们都给本大爷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待着,要是真查出来了,你们全家的小命都保不住!”

买主一家人顿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不不!冤枉啊官爷!我们这宅子是刚刚从别人手里买下来的,还没搬进去住呢!中人和街坊邻居都可以作证!您看这不是刚准备搬家,东西都还没进去!这里面的东西都是原先主人的,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官兵竖起眉毛:“那这宅子原来的主人呢?”

众人全都齐刷刷地指向在角落里的尹仲博:“就是他!就是那个人!宅子原本是他的!”

这时,几个官兵从宅子里面的一个房间里奔了出来,抬着一个藤箱。那房间就是尹仲博之前让那对母女住进去的房间,藤箱也是那个女子带来的。

“头儿!谋逆之物就在这里面!”

官兵打开藤箱,露出箱子里面几件精致贵重的玄色底绣金纹的衣服,还有一顶冠冕,一套华丽的凤凰造型黄金首饰。

“这是皇上才能穿戴的九龙皇袍和冕旒,皇后娘娘的凤袍和凤钗!都是大逆不道之物!”

大元王朝对于服饰,有着十分森严的等级规定,只有皇室中人才能在衣饰上使用龙凤的纹样,否则轻则是逾矩犯法,重则是会被认为是谋逆。

这种在家中藏着龙袍凤袍,冕旒凤冠的,那就是最严重的一种情况,谋逆造反之心昭然若揭,是要判诛连九族的第一等大罪。

正文 052 娘亲生产

官兵们立刻把尹仲博拖过来:“这是他的房子,他的东西!连人带箱子带走!”

尹仲博也大呼冤枉:“这不是我的东西!”

他在这之前失踪多年,官兵们没一个认得他是恭义王府世子,对他一点也不客气:“东西是从你的房子里搜出来的,你是这房子的主人,你说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真的不是!”尹仲博大喊,“这是住在我家的一对母女放在这里的!”

“那对母女人呢?”

“她们……”

尹仲博这才发现那对被他收留进来的母女已经不在这里了。今天一天里又是买宅子的人找上门,又是发现章婉婉失踪,他被搅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去注意她们是什么时候离开消失的。

而且他让她们住进去的那个房间里,没有一点被人住过的痕迹,好像就只是个不用的空房间,里面藏着一个藤箱而已。

“什么一对母女住在你家里,我看你就是胡编乱造,这就是你的东西!走!跟我们去衙门!”

尹仲博又急又气,却是百口莫辩。他遇到那对母女的时候是在外面行人稀少的晚上,完全想不起来有什么人可以作为那对母女入住的证人。如果他是把房子租给人家,好歹还有份契书,但他只是收留人家进来暂住,那真的是一点证据都没有。

宅子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尽管恭义王说过不管尹仲博,但还是有人把消息传到了恭义王府。哪怕恭义王真的不管尹仲博的死活,谋逆大罪株连九族,他不可能不管。

恭义王和恭义王妃很快赶到宅子这边,这时候尹仲博已经快要被官兵们带走了。

恭义王上前冷声道:“怎么回事?”

官兵们这才知道尹仲博是恭义王世子,恭义王在这里,他们的态度也不敢像之前那么嚣张,但仍然强硬。

“见过恭义王。恭义王明鉴,小人也是奉命行事,从您的世子的住处里面搜出了一批大逆不道之物。事关重大,小人不得不把世子和这些东西送回五城兵马司,还望恭义王理解。”

要是这谋逆的罪名坐实了,整个恭义王府都得受到株连,所以他们这时候也不怎么忌惮恭义王。

恭义王皱眉:“什么大逆不道之物?”

他知道尹仲博糊涂,但谋逆这种事情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两个官兵抬着藤箱上来:“就是这些龙袍凤袍、冕旒凤冠之类。这可是只有皇上皇后才能穿戴的,世子把这些东西偷偷藏在自己家中,到底是何居心?”

恭义王一看那藤箱里面,几套衣服和冠冕饰品都还叠得整整齐齐,似乎是并没有完全被翻出来彻底查看过。

“你们仔细查看过这些东西吗?都没有看过,怎么知道这就是皇上皇后才能穿戴的?”

为首的官兵拿起一套衣服展开来:“怎么没看过,这不就……”

他话说到一半就噎在了喉咙口。

那套衣服以玄色锦缎为底,上面遍布暗色云纹,又以金线刺绣出九龙图案,繁复华贵,乍一眼看过去的确是跟皇帝上朝时穿的朝服十分相似。

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套衣服的做工没有朝服那么精细,用料更没有那么讲究。而且最关键的是那九龙图案其实并不是真龙,而是比龙次了一等的蛟,只是在造型上故意绣得跟朝服上的龙纹一样而已。蛟的图案但凡是贵族都可以用,不限皇室宗亲,更不存在大逆不道这一说。

至于那顶所谓的冕旒,也不过是一顶造型有点特殊,上面挂着前后两排珠子的普通发冠而已。放在箱子里看着像冕旒,但一从箱子里拿出来,就完全不一样了。

还有那一套黄金凤凰首饰,看过去似乎都是只有皇后才能使用的九尾凤凰造型,但其实只是延长弯曲了凤凰的几对翅羽,让它们乍看上去像是凤尾一样而已。凤凰图案在民间也可以出现,比如说新嫁娘的凤冠霞帔,只要凤尾数量控制在四尾以内,就不算是逾矩。

这一箱子东西,都是设计得非常巧妙,很有欺骗性的物品,能够误导人以为它们是大逆不道之物,但其实并没有触犯到最要命的禁忌。

为首官兵脸色一变,在箱子里翻找了半天,脸色越来越惊愕越来越煞白,显然是他所看见的东西跟他预料中的东西完全不一样。

恭义王的脸色也变了。

从那个官兵的反应来看,对方原先得到的消息,应该这箱子里原本真的是一批大逆不道的物品,但现在看到的,却不知为何是这批相似而又不致命的东西。

龙袍冕旒,凤袍凤冠,要是真的被查出这些东西出现在尹仲博的房子里,那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而更要命的是,这房子当初是谢汝嫣买下来的,原本的房契上写的是她的名字。谢汝嫣是太子之女,无论谁都会理所当然地联想到太子身上去。

太子暗中藏着这些帝后才能用的穿戴之物,岂不是清清楚楚在昭示自己的谋逆之心?

建兴帝要是得知了这个消息,又会作何反应?

恭义王的背后顿时全是冷汗,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刚才几乎就是和死神擦肩而过。如果建兴帝认为太子一派有谋逆之心,那恭义王府作为太子的岳家,全府人的小命也差不多到头了。

“是谁让你来搜查这里的?”恭义王对那个官兵头领厉喝道,“谁告诉你这里有谋逆之物?”

那个官兵头领没有回答。他像是一尊凝滞的雕塑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脸色渐渐发青发黑,眼睛暴突了出来,嘴角突然溢出一道黑血。

恭义王被吓了一跳。那个官兵头领的身体随即往前倒去,砰地一声脸朝下砸在地上,他的背上清清楚楚地扎着一枚绿光隐隐的毒镖。

“有刺客!保护王爷!”

跟着恭义王前来的侍卫们连忙拔出刀剑,把恭义王护在中间。恭义王朝周围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射出这枚毒镖的人,对方显然是高手,杀人灭口之后早就已经逃离了。

其他的官兵们只是奉头领的命令行事,并不知道是谁提供的搜查信息,这个头领一死,就没地方可问了。

事情上报到三司,恭义王尽管叫屈,说这显然是有人藏了赃物在宅子里陷害尹仲博,事情败露之后又杀官兵头领灭口。但死个官兵并不能证明尹仲博就是被陷害的,栽赃一事没有任何证据,尹仲博在自己的住处藏了违禁物品,仍然要被定罪。

这形似帝后服饰的一堆衣物,虽然跟谋逆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但因为仿制得太过相似,也是触犯大元律例的。不过远没有到株连九族这么严重,根据情况,判个十年到二十年流放就差不多了。

恭义王夫妻一听之下,差点没晕死过去。

尹仲博自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过得最差的那几年就是在南方的时候,但那时他有钱有自由,虽然没有养尊处优但至少也没吃过什么苦。流放到西北去做苦役,那里白天酷热晚上寒冷,衣食住行无一不缺,还要在官兵的催促监督下一刻不停地干粗活重活,伤了病了都不能休息,那日子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流放过程中死亡的罪犯,官府不负任何责任,而且开山挖矿之类的工程本身就危险,经常出现伤亡。所以流放时间在五年以上的人,死亡率高达一半。有不少老弱病残,流放一两年都没有熬过去,就无声无息地死在外面了。

这十年二十年流放,对尹仲博来说,简直跟死刑几乎没什么区别。

恭义王夫妻为了尹仲博的事情费尽周折到处奔走,竭力辩称尹仲博是被人陷害,花了不知道多少力气,最后仍然没有洗脱尹仲博的罪名,只削掉他的世子之位,把他的刑期从十年降为了五年。

这已经是看在恭义王夫妻的面子上破了例。上头建兴帝都亲自发了话,就算退一步,的确是被人陷害,你一个大活人住在自己家里,被人放进了一大箱子违禁物品居然都一点感觉,还不得判个几年当教训,以后长点心?

恭义王夫妻无话可说,恭义王妃悲痛欲绝,为此哭了不知道多少场。

跟尹仲博比起来,更惨的是章婉婉。

她也是这宅子的主人之一,而且在发现箱子之前一直跟尹仲博住在一起,所以跟尹仲博有同等的嫌疑。她卷了卖宅子的钱和细软逃走之后,还没过两天,就被官府抓了回来。

恭义王夫妻深恨她害了尹仲博。要不是她闹出来的事,尹仲博也不会搬出恭义王府跟她住在一起,结果遭人陷害。于是他们拼命地把罪责往章婉婉的身上推,章婉婉一介孤女,没背景没靠山,哪里斗得过堂堂恭义王府的巨大压力,最后直接被判了流放二十年的最重的刑罚。

这期间,太子府除了卖个面子应付一两次以外,几乎没有帮过任何忙。尹仲博和章婉婉跟随流放的苦役犯队伍出城时,谢汝嫣甚至都没有去送他。

太子府也没有提出要让谢汝嫣跟尹仲博和离。恭义王本来还抱着一线希望,这是太子府不愿意放弃跟他们家的姻亲关系,但他后来才知道他高兴得太早了。

不出一个月,还在路上没有到西北,从押送苦役犯的官兵队伍那边,就传来了尹仲博的死讯。

在尹仲博离开之前,恭义王夫妻花了大力气打点押送苦役犯的官兵们,让他们务必对尹仲博多加照顾,又给尹仲博私底下塞了不少钱,安排得妥妥帖帖。

官兵们知道尹仲博身份特殊,犯不着没事去得罪恭义王府,一路上也给了尹仲博不少特殊待遇。照这样撑过五年应该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尹仲博的作死能力。

苦役犯们年龄身份各自不一,里面多的是老弱病残,这些人在队伍中自然是最受欺凌的对象。每天给苦役犯们各自发放固定量的水和食物,那些强壮者就会去抢夺弱小者的一份,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官兵们除非闹得实在凶了才会管一管,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尹仲博就是看不过去。他在路上为了维护这些老弱病残,已经跟其他犯人们冲突过不知道多少次。结果有一次官兵们没注意的时候,他再次跟几个犯人起了争吵,升级成激烈的斗殴,他在这次斗殴中被打成重伤,官兵们尽管给他请来了大夫,但还是因为伤重而不治身亡。

这一来,谢汝嫣都不用跟尹仲博和离,直接就成了丧偶。

消息传到宁霏那里,宁霏一点都不意外。像尹仲博这种人,被送去流放服苦役,哪怕是恭义王给他打造一个金钟罩罩着他,他都能有办法把自己作死。

所以她当初建议谢汝嫣暂时不用急着提出跟尹仲博和离,只要等着就好了,还不用落得个薄情寡义落井下石的名声。就尹仲博这种德性,根本不适合在这世上生存,肯定活不了多久。

尽管尹仲博的确是被冤枉的,她也没有那个兴趣去还他清白,救得了他一时救不了他一世,他的命运只有他自己能够决定。

那一箱龙袍凤冠,十有八九是益王一派抓住这个机会,放进尹仲博的宅子里面的。

尹仲博和谢汝嫣夫妻出这么大的事,必定会殃及太子府。太子府这边防范森严,没那么容易下手,但尹仲博却太容易算计。

鉴于尹仲博跟太子府的关系以及他的愚蠢程度,宁霏很早就派了人盯着他那所宅子,在那对母女刚把箱子带进宅子里的时候,她就查明里面的东西,并且连夜让人仿制了另一套衣物替换进去。

之所以不干脆把箱子拿走,是因为她就是不想帮尹仲博彻底摆脱这个罪名。一来是让他跟谢汝嫣的关系早点断掉,不然迟早有一天真的会连累殃害到太子府;二来是跟建兴帝一个想法,不至于直接弄死尹仲博,但又能给他一个教训。

他要是醒悟的话,五年后回来说不定还能开始新生活,毕竟人本性不坏,不至于就要毁了这一辈子;但要是到了这份上还不知道长点心,那就是彻底无药可救了。

结果事实证明,果然是无药可救。

谢汝嫣在太子府,得到尹仲博的死讯之后,只是象征性地去恭义王府慰问了一次。

她是皇室嫡系郡主,按照律例,本来只需要为亡夫守孝三个月。之前尹仲博被判失踪的时候,她整整守足了三年的大孝,但这一次三个月就是三个月,一天都没有多。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

八月,李长烟产期将至。

李长烟还没什么,但白书夜从一个月前开始就紧张得要命,坐立不安吃不下睡不好,好像他一个大男人得了产前焦虑症一样。

尽管李长烟的胎像现在一直保持着稳定状态,胎位也很正,但毕竟是高龄产妇,危险系数高,怎么可能不紧张。

宁霏在李长烟临产前回去看过她一次。白书夜毕竟是全中原医术最巅峰的存在,后面三个月给她调养得精心到不能再精心,李长烟自己本身身体底子又好,现在状态还是很不错的。

按照大元风俗,已经出嫁的女儿一般不能回娘家陪母亲生孩子,否则被视为不吉利,但宁霏和白书夜都是从来不管这些愚昧迷信说法的人。白书夜给李长烟推算的预产期在八月初十,在前一天宁霏就借着谢渊渟的掩护去了白府。她的医术也不逊色于白书夜,多一个人帮忙总是好的。

预产期一点都不差,八月初十这天凌晨,李长烟的阵痛已经开始了。

她虽然是生二胎,但距离生下宁霏已经过去十五年,时间间隔太长,并没有一般的经产妇的优势,第一产程就持续了五个时辰左右。

一直到当天下午,胎儿才开始娩出。白书夜和宁霏两人都在她的床前,自然分娩过程,他们能帮上的忙其实有限,只能根据情况让李长烟放松或者用力,最主要的是给她精神上的支持和鼓励。

前期准备做得太好,李长烟的分娩过程虽然慢了些,开始时还算顺利。随着她因为痛苦的惨叫声越来越凄厉,分娩高峰到来,宫口已经隐约可以看见胎儿的头部。

“先放松……放松……”宁霏和白书夜在两边分别紧紧抓着她的一只手,“不要用力过猛,先喘口气……”

李长烟喘着粗气,整个人绷紧的身体松懈下来,重重地落在柔软的床单上,她的脸上身上完全被大汗浸透了。

宁霏给她擦去脸上的汗水:“好了,现在可以继续用力……”

可是李长烟极度痛苦的样子仿佛缓和了下来,她尽管明明是一副在竭尽全力的样子,身子却不再绷紧,宫口处的胎儿脑袋也丝毫没有再往外移动的迹象。

“长烟?”白书夜感觉到了不对劲,“用力!现在不能停下太长时间!”

宁霏抓住李长烟的手腕一搭脉,突然停下来,细细辨认了一下,脸色骤变:“这房间里的气味不对!”

白书夜也发现了异常。猛然转头看去,周围伺候的丫鬟和产婆们都是一副虚弱的样子,软绵绵地靠在墙边或者扶着桌子。

“老爷……奴婢……全身突然没力气了……”

房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股略带酸辛的气味,而且还在变得越来越浓。

“这是六青酒的气味!”

六青酒不是真正给人喝的酒,它是一种比较低劣的迷药,江湖上经常能见到。对高手没什么作用,因为它的气味很容易被辨别出来,通常只被那些三流的盗匪用在普通人的身上。

六青酒的迷醉效力不高,要彻底把人迷晕过去,用量就得大得能首先把人呛死。但它能让人全身虚弱无力,肌肉松弛,难以动弹,制服普通人不成问题。

对于白书夜和宁霏这种内功较深的高手来说,它甚至连这点作用都有限。房间里点了帮助顺产的药香,掩盖了六青酒的气味,所以刚才他们都没有第一时间感觉到。

但对于李长烟来说,她正在分娩最关键的阶段,如果用不出力气,胎儿就无法从产道中滑出,和难产无异。长时间耽搁的话,胎儿可能会窒息,母亲也同样有性命危险。

“这六青酒是从哪来的?”

宁霏在房间里猛地转了一圈。白书夜之前亲自反复检查过产房里面和周围的所有东西,不可能有任何问题,这气味一定是从外面来的。

正文 053 孩子出生,祭天大典

宁霏冲出产房房门,六青酒的气味果然一下子变得更加浓郁起来。她很快就找到了气味的源头,竟然是从李长烟院子旁边的那片湖水里来的。

“小姐!”白府里的几个下人跌跌撞撞有气无力地奔过来,“府里的水不知道为什么,都开始冒出这种酸味了!”

整个白府都弥漫着六青酒的那种淡淡的酸味,里面的下人们除了那些身有武功的以外,都是一副虚弱无力的样子,要么只能艰难挪动,要么甚至都已经瘫到了地上。

白府里的湖水、池塘和水道等水系,都是挖水渠从附近的玉水里引过来的活水,只要在白府外面从进府的水渠那里倒下六青酒,六青酒就会随着水流流动扩散到整个白府。

这么明显的气味,倒下去的六青酒必须是好几十桶的量才行,所以才用了比较容易制造的六青酒。

宁霏咬牙。这六青酒混在整个白府的水系里面,根本不可能一下子把所有水都抽干,就算抽干了也没用,因为气味早就已经扩散出来了。而这个时候李长烟正到了分娩的关键时刻,胎儿头都已经露出了产道,再大费周折地把她挪出白府,不但困难而且也十分危险。

对方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没有用一般用来害孕妇的滑胎药或者毒药之类,而只是用了最常见的迷药。

宁霏立刻吩咐白府里面还有行动能力的几个侍卫:“去街上药铺里面买几十个口罩过来,你们给府里的所有人全部带上。”

自从去年那一场可怕的瘟疫过后,口罩就成了各个药铺必卖的东西之一,需要的时候不必自己现做。虽然对于六青酒的气味过滤作用恐怕不大,但总是聊胜于无。

宁霏又让辛夷回太子府去叫人。谢渊渟今天临时被叫进了皇宫,不在太子府,所以也没有跟宁霏过来。他那里武功高深不怕六青酒的高手更多,白府现在正急缺人用。

回到产房里面,白书夜已经给李长烟开了药。六青酒的迷药药性不是不能解,但就算有解药,药效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消失,总得过个两三个时辰才能慢慢恢复力气。李长烟根本等不了那么长时间,白书夜能做的,就只是尽量缩短这段时间而已。

太子府的侍卫们很快就到了白府。白书夜让人找了白府后门半条街开外已经闻不到六青酒气味的一户人家,直接一叠银票扔下去把人家整个宅子买下,然后把里面住的人全部赶出来,让下人们飞快地重新布置出一个产房。

这一边,宁霏找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剑来,一剑平平削断李长烟那张产床的四条床腿,然后让八个人把整张产床连着人一起平稳地抬起来,卸掉了产房的整扇门和半边墙壁,直接抬着床出门,转移到白府外面的那处宅子里去。

李长烟一直死死地咬牙硬撑着。尽管身体肌肉松弛,宫缩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剧烈,但一个胎儿挤在产道中进不进退不退的痛苦可想而知。她的满身大汗把整张产床浸透得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床单都被她抓破了好几处。

宁霏和白书夜一直在她的身边跟她说话,不让她失去意识,否则只会更加危险。

转移到另一处宅子里之后,已经闻不到六青酒的气味,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之后,李长烟的力气才慢慢恢复,宫缩再次开始,她的惨叫声也再次渐渐高了起来。

白书夜自己的身上也跟掉进水里一样,满身都被汗水浸透,那样子一点都不比李长烟轻松,好像刚刚难产耽搁了一个多时辰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他和宁霏根据李长烟的情况,给她开了药性较为温和的助产药,又过了一柱香时间,孩子才终于从产道中出来。

比顺产时间多了一个多时辰,孩子刚出来被剪断脐带时毫无动静,白书夜悬着一颗心脏给他清理了口鼻处的脏物,按压拍打了半天的后背,最后孩子才终于一口气通畅地喘上来,开始哇哇大哭。

李长烟整个人都脱了力,竭力强撑着半睁开眼睛,伸出一只被汗水湿透的手抓住白书夜的衣袖。

“孩子……怎么样了……”

白书夜把孩子抱到她的面前。孩子身上脏兮兮的血污还没有被擦干净,红通通皱巴巴的,跟一只没毛的猴子一样。正在手舞足蹈地哇哇大哭,声音洪亮有力,中气十足,透着一股勃勃生机。

李长烟虚弱得连做表情的力气都没有,只有眼中带着满满的笑意。

“男孩还是女孩?”

白书夜把孩子的小小丁丁给她看:“男孩。”

然后露到一半就立刻黑了脸,把孩子的小屁屁遮起来,不让李长烟再看。

李长烟终于露出一个苍白疲惫而又幸福满足的微笑,一下子沉沉睡了过去。

白书夜正要把孩子交给嬷嬷和丫鬟们带出去洗澡,宁霏对他摇摇头。

“别把孩子抱出去,洗澡什么的就在这房间里面,除了几个心腹下人以外谁也不能看见。我已经让人封锁了娘平安生下孩子的消息,外面没人知道。”

白书夜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我派人在这周围暗中监视。”

这次害李长烟的人,是从白府外面把六青酒倒进水渠中,外面那么大的人流量,现在再想去追查抓人,肯定早就已经查不到了。

但对方下这么大手笔,不可能来投个迷药就完了,肯定要知道这次下手到底有没有成功。

如果他们把李长烟和孩子的消息严格封锁起来,不传出去的话,对方长时间不知道情况,迟早会按捺不住上门来打听。到时候只要留意这些来打听的人,就很容易顺藤摸瓜地追查出背后的主使者。

这之后过去了两三天时间。白府里所有掺杂了六青酒的湖水潭水全部被放空,重新引入新的河水,但弥漫整个白府的六青酒气味还在,估计需要过个一段时间才能完全散去。

白书夜等人仍然住在外面的那所宅子里。宅子里的大多数人只知道李长烟难产,却完全不知道后来结果如何,李长烟到底有没有顺利生下孩子,母子是否平安。只见白书夜和少数几个下人在那个院子里进进出出,带着的东西全是包裹起来的,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从他们一个个都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同样完全看不出里面是什么情况。

宅子里的下人们同样疑惑,但他们都被下过命令不准打听,也没人敢问。

到了第三天,宅子外面终于有周围的街坊邻居开始觉得奇怪,议论这边是什么回事。

“这家人怎么这么奇怪?听说前两天有一个要生产的产妇搬进了这个宅子,到现在都没一点消息传出来……”

“是啊,要是生了,肯定会有喜讯,要是孩子没了,就算不给孩子做点法事什么的超度,总该也有点声音吧……总不可能是难产了两三天都还没生出来?那不管大的小的怕是都没了啊。”

也有人好奇向宅子里出来的下人们打听,但下人们自己都不知道,哪能告诉他们什么。

这些打听的人,在离开宅子之后,都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后面各自有一个人影跟着他们。

有些人回了这附近的街巷,有些人进了左邻右舍的宅院,但却有一个装扮粗俗,又矮又胖,看着跟市井普通妇人无异的中年女子,离开白府附近之后,一直没有停下,绕过好几条大街小巷,这才到了一座华丽的府邸前面,从不起眼的角门悄无声息地进去。

她后面跟着的那个人影,在这里就停住了,没有进去。因为那座府邸的大门上,清清楚楚地题着“镇西王府”四个大字。

……

“镇西王府。”

宁霏重重放下手里的茶杯,眸色冰冷。

她不能在外面久住,前两天就已经回到了太子府,今天白府那边消息刚刚传来。

之前她就已经猜到,幕后者是益王一派的可能性最大。因为李家结下的最大的仇敌就是镇西王,也就连带着包括了益王府、德贵妃和整个贾家。

在这个时代生孩子都是过鬼门关,凶险万分,李长烟怀孕生产,镇西王等人自然是挑着她最为脆弱的时候下手。

德贵妃去年在皇宫里陷害宁霏下毒谋杀贾若梅,后来瘟疫爆发的时候,益王妃又指使人泼了宁霏一身病人的血水,导致宁霏染病,她和谢渊渟都险些死在这场波折中。

虽然那时候德贵妃并没有得手,还遭了建兴帝的训斥和警告,而益王妃后来也被谢渊渟废掉手脚扔进了最下等的窑子里,但这些都还没有对益王一派造成致命的打击。

益王一派欠下这么多债,再加上这一次朝李长烟下的毒手,她要是再不好好还击一次回去的话,自己都对不起自己。

“祭天大典是不是下个月就到了?”宁霏问谢渊渟。

“九月初六。”谢渊渟说,“钦天监已经定下日期了。”

大元王朝的皇室祭天大典是一场极为隆重的祭祀仪式,由“天子”也就是皇帝主持,因为祭祀的对象是天地,甚至比过年时的祭祖更加庄严肃穆。

祭天大典没有固定的日期,而是钦天监每一年根据星象和气候变化测算出来的黄道吉日,每年可能都不一样,不过一般都在九月十月。

皇室宗亲和高品级的文武百官都要参加祭天大典,因为大元王朝风气开放,女性地位较高,女眷也一样可以参加。

谢渊渟虽然是皇室嫡系血脉,但以前因为脑子不正常,是从来不参加祭天大典的,否则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发神经把祭坛牌位给拆了拿去打水漂玩儿。

但现在他已经“正常”了很多,又已经成了家,所以今年的祭天大典建兴帝让他也带着正妃参加。李长烟生产那天建兴帝把他叫进了皇宫,就是特意嘱咐他这件事情的。

“好。”宁霏说,“你的九重门幽天部里面那几个擅长打造精密机关暗器的能工巧匠,借我用一用。”

她不能一直等着别人来害她的时候才反击,总得主动出一次手。

谢渊渟扬起眉毛:“我的九重门?借你用一用?”

宁霏这才反应过来,嘿嘿笑了一笑,换上一种理直气壮气势汹汹的语气:“你的就是我的,快把人交过来!”

谢渊渟:“现在说已经晚了,要借可以,需要报酬。”

宁霏上去就把他按在榻上没头没脑地一顿亲:“这样够不够了?”

谢渊渟抱住她的腰身,一翻身把她压在下面:“太多了,我一向公平,从来不占人便宜,所以多的这部分必须还回去。”

然后就开始了漫长、激烈、不可描述的归还过程……

……

九月初六,祭天大典。

这一天的日子是经过钦天监严格的预测才定下,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淡蓝的天空高远空阔得仿佛遥不可及。

祭天大典在半个多月前就开始准备,太明宫中空旷开阔的广场上,早就已经做好了祭天大典的一切布置。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全部身着最隆重的全套礼服,在广场上按照严格的地位阶层高低排列,站成整整齐齐的一队一队,在广袤的苍穹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祭天大典要持续整整四个时辰,从早上辰时之初开始,下午未时之末结束。这期间当然不可能给人中场休息的机会,所有人都必须全程站着,不能喝水不能进食不能如厕,还要一直保持恭谨肃穆的仪态,对参加祭天大典的所有人都是一场不小的考验。

除了主持祭天大典,不能缺席的天子皇帝是例外,参加祭天大典的人在这之前都必须经过反复的确认,身体没有问题才能参加,不做强制要求。

否则上了年纪或者身体不好的贵族朝臣,祭天大典到一半的时候就体力不支倒下去,这种时候救人就得打断祭天大典严格的流程仪式,不救人把人搁在那儿又不成体统,这种局面就很难收拾了。

但众人只要条件许可,能来参加祭天大典的还是尽量会来,因为这是一种身份地位的象征和展示,级别不够的小人物根本都没有资格站在这最隆重的祭天大典上。

来的人基本上都会在早上好好吃一顿早饭,保持充足的体力,但从头一天起水就不能喝多,免得容易想如厕。即便如此,整整四个时辰不解手,也还是颇为艰难。

但就算再艰难也必须忍着,否则祭天大典上只要出现一点失态,就是对上天和神明的不敬,那可是掉脑袋甚至诛九族的大罪。

所以皇室贵族和官家子女从小就要接受严格的礼仪训练。当初宁霏在应天书院礼仪课上放屁,就惹得教课的嬷嬷雷霆大怒,就是因为这个。谁要是在这祭天大典上放个响屁,那就是严重亵渎天威,绝对是当场就要被拉出去斩首,以赎不敬上天之罪,平息神明之怒。

谢渊渟穿着一身皇孙品级规制的玄色底绣金龙礼服,站在皇室宗亲队伍的中后方位置,宁霏穿的也是一身同样的玄色礼服,就在他的旁边。

宁霏第一次见到谢渊渟穿得这么正式隆重,整整齐齐,平日里像是永远不服管教束缚不起来的一头凌乱黑发,现在也变得听话了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平日里总是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从来没个正形,今天第一次这么端端正正地站着,加上那一身奢华高贵而不失典雅庄重的礼服的衬托,让他整个人的身形都显得更加高大起来。

虽然也有一种慑人的美感和气场,但宁霏还是更喜欢他平时的样子。不管是他作为蓝夙还是作为谢渊渟的时候,他都不适合现在的这副模样。

正文 054 德贵妃之死

祭天大典开始。建兴帝身穿大裘,内着饰有日月星辰及山、龙等纹饰图案的衮服,头戴前后垂有十二旒的冕冠,腰间插大圭,手持镇圭。立于圜丘东南,面向西方,开始诵读长长的祭文。

光是这篇祭文就抑扬顿挫地读了整整一柱香时间,随后太明宫中鼓乐鸣响,齐奏雅乐,早就已经准备好的牛羊等牺牲,随同玉璧、玉圭、缯帛等祭品被放在柴垛上,由建兴帝点燃积柴,让烟火高高地升腾于天。

后面还有祭拜神牌、献酒,献黍稷饮食,舞队起舞等仪式,每一场短则小半个时辰,长则一个时辰都不止。

虽然看似只有建兴帝一个人在做这个做那个,但其实他至少还能活动,而太明宫广场上的众人都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站得全身僵硬。

开始的时候众人感觉还好,但到了两个时辰过后,尤其是那些体力较差的文官和女眷们,就开始显得吃力起来,只能咬牙硬撑着维持仪态。

好不容易撑到祭天大典的最后一项流程,祭祀者分享祭祀所用的酒醴,天子把祭祀用的牲肉赠给宗室臣下。众人暗地里都略松了一口气,这个仪式完了,这次祭天大典就圆满结束了。

众人按照排位顺序,一个个上前象征性地接过祭天的祭品,然后回到原位。首先就是建兴帝的后妃,上官皇后和四位品级最高的贵妃。

上官皇后是第一个,排在第二的就是德贵妃。

德贵妃毕竟年纪已经不轻,一动不动地站了三个时辰,举步上前的时候,只觉得身体僵硬得仿佛不听使唤,双腿也有些发软发麻。

但她毕竟已经参加过多次祭天大典,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岔子,早有经验。暗地里咬咬牙,仍然是那一副优雅尊贵的仪态,走了上去。

但她一出列,面朝建兴帝站在广场中央,背朝后面众人的时候,后面的不少人都一下子变了脸色,甚至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

礼部尚书煞白着脸,指着德贵妃的背后:“贵妃娘娘……这是……这是……”

德贵妃莫名其妙,还以为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下意识地转了半圈,去看自己的后面。

这一转,建兴帝也看到了她的背后,顿时脸色骤变。

德贵妃身上礼服的臀部中间位置,赫然是一片暗红色的血迹!

这是她的经血!

德贵妃这时候也看见了自己礼服后摆上的那一大片暗红色,整个人都呆住了,一脸不敢置信。

她什么时候来的月事?

她已经年过五旬,正处在将要闭经的更年期过渡阶段,月事早就已经不是例行的一个月一次,来得很不准。这个月断断续续地一个月都在出血,下个月可能完全就不来,完全没有规律。

最近这几天她一直没有出血,当然她也拿不准今天会不会有,但她还是来参加了祭天大典。

最近她在后宫里处于一个很尴尬的状态。建兴帝对她已经几乎没了什么感情。对她这个年纪的妃嫔来说,宠爱早就是一个笑话,要是连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这点感情都没了,她就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贵妃头衔。表面上做个样子,完全只是为了维持益王的地位而存在,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这次祭天大典她还是必须来参加,这是为了显示她的身份地位和重要性,向天下人昭示,她仍然是高高在上的贵妃。

她在衣裙底下垫了厚厚的月事布。因为已经快要闭经,就算平时有出血,量也不会太多,一点点经血,远比不上正常的月事,有月事布在,肯定不至于到漏出来的地步。

可是她怎么会一下子出这么多的血,不但浸透了月事布,而且从好几层衣服里面渗了出来!

建兴帝顿时大怒:“德贵妃,你好大的胆子!”

女子的经血向来被视为污秽不洁,晦气恶运之物,人人避之不及。女性在行经期间参加任何祭祀,都是天大的禁忌,是对先祖圣人神明上天的严重不敬,比什么仪态不端要更加可怕百倍。更何况是如此重要的祭天大典。

在祭天大典之前,所有女眷都经过反复确认,当天不在行经期间以及其前后五日,这才能来参加祭天大典。

预防得如此严密,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在祭天大典上出这么大的岔子!

德贵妃吓得连忙朝着建兴帝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失声高喊。

“皇上!臣妾没有来月事!这一定是有人谋害臣妾!”

她已经几年没有过这么大的出血量,偏偏在祭天大典上汹涌而至,绝不可能是巧合,分明是有人想要借此置她于死地!

建兴帝更怒:“住口!你在祭天大典上以污秽之物亵渎神明,已是大罪,竟然还敢在此大声喧哗!……来人!把德贵妃拖下去!焚烧以祭上天!”

在祭天大典上出现这般禁忌之事,就连他自己都要下罪己诏书昭告天地,请求神明的宽恕。否则一旦上天震怒,来年降下天罚,出现天灾人祸,他如何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德贵妃吓得魂飞魄散,面如土色,拼命地叩头求饶。

“皇上!皇上饶命啊!……求求皇上饶了臣妾这一次!臣妾真的是被人所害的!……看在逸隆的份上,留臣妾一条性命吧!逸隆他还需要臣妾啊!”

她的反应倒是也够快,知道建兴帝跟她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情分可言,只有益王才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再提到益王,就是希望建兴帝因为要维护益王的地位,而再次放她一马。

但她这次已经踩到了建兴帝容忍的底线。建兴帝不可能再放过她了。

他已经给过德贵妃不知道多少次机会,若不是需要留着她稳固益王的地位,她的尸骨现在都已经烂在冷宫里了。

但她非但不珍惜这条小命,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问题。这次当着皇室宗亲满朝文武的面,冲撞祭天大典,是无可争议的死罪,他就是贵为天子也保不了她。

就算益王一派会因为她的死而被削弱,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不可能因为这一点,就无底线地一直对她容忍宽恕。

至于她到底是不是被人谋害的,谁会在乎这个?亵渎天威的人是她,被谁所害都无法免去罪责,她在后宫生存了几十年,难道还没明白被人所害本身就是最大的过错么?

建兴帝对着德贵妃的苦苦哀求,毫不动容,只是冷冷地一挥手。

“拖下去!”

两个御林军侍卫立刻上前,拖起德贵妃便往祭坛上走去,那里还剩下好几个之前用来焚烧祭品的备用柴垛。

“不!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德贵妃拼命地尖叫高喊,挣扎着想摆脱那两个御林军侍卫,死亡的巨大恐惧压垮了她,让她不由自主地失声痛哭出来。满脸都是眼泪,把妆容冲得一塌糊涂,端庄整齐的发髻和礼服早就已经凌乱不堪。

她无法接受。即便之前的情况并不理想,但她好歹也是高高在上的贵妃,怎么会在顷刻之间沦落到即将要被活活烧死的地步?怎么会变成这样?

益王和镇西王等人的脸色全都是一片铁青煞白,纷纷从队伍中出来,跪在建兴帝面前,深深叩头下去。

“皇上!”

他们只是沉痛悲切地匍匐跪在那里,却并不为德贵妃求情,因为他们知道德贵妃所犯的罪太大,就算求情也无济于事,只会惹得建兴帝迁怒到他们身上。益王一派经不起再有折损了。

但德贵妃毕竟是他们的骨肉至亲,他们要是没有一点反应,那又显得太过冷漠无情。所以他们的表现只能介于求情和不求情之间。

御林军侍卫的钳制犹如钢铁一般,无论德贵妃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距离那地狱一般的祭坛越来越近。

她哭喊着被绑到了柴垛上,御林军侍卫拿起一边的火把扔下去,柴垛上事先被浇满了火油,轰然一下腾起冲天的烈焰,把德贵妃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德贵妃凄厉的惨叫瞬间划破了天空,像是无数双鬼手一般,把头顶上的苍穹撕扯得七零八落。

太明宫偌大的广场上一片死寂,鸦雀无声,只有这越来越凄惨越来越尖锐,仿佛能刺破人耳膜一般的惨叫声回荡在高高的朱墙之间。

众人全都苍白着脸,背后满是冷汗,大气也不敢出,望着那个人影在火中疯狂地挣扎扭动,被烈焰飞快地吞噬。

惨叫声很快就弱了下去,火中的人影也不再挣扎。等到柴垛燃尽,火焰渐渐熄灭,祭坛上露出的是满地的黑炭和灰烬,以及在余火之中烧成焦黑的一具已经不成人形的碎裂骸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焦臭味。一些同样被熏黑烧裂的金饰和珠宝,散落在焦炭余烬之中,以一种触目惊心而又悲惨凄凉的方式,昭示着这具骸骨的身份。

曾经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在后宫三四十年屹立不倒,身份无比显赫地位无比高贵的德贵妃,就只剩下这祭坛上这一堆焦黑的残骸,一捧破碎的珠宝。

朝为红颜,暮为枯骨。

建兴帝的脸色阴沉凝重,在祭坛前面再次下拜,以此罪人为祭品,向天地请罪,求神明平息怒火。

祭天大典因为德贵妃的冲撞,比以往更延长了半个时辰,后面的气氛一直十分沉重。

在祭天大典上出这种事,是不吉利的征兆,预示着来年大元整个国家的国运可能都不会那么风调雨顺,没人高兴得起来。

到了太阳西斜的时候,这一次祭天大典才算是彻底结束,众人按顺序从太明宫广场上渐次退下。

宁霏和谢渊渟一起走过祭坛前面的时候,淡淡地看了祭坛上一眼。

德贵妃的骸骨正跟那些被焚烧的牛羊等祭品的骨灰余烬,一起被宫人们扫下祭坛。这些祭品焚烧剩下的灰烬,都要送到太明宫神殿下统一掩埋,不可能特意从中把德贵妃的骨灰分出来。

也就是说,德贵妃这样的罪人死后,只能和牛羊猪鹿的骨灰同穴而埋,连下葬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结果,总算没有白费她苦练了大半个月的时间。

她很难接近益王和德贵妃一派的人,也就只有这种公众场合,才有下手的机会。

按照往年祭天大典的位置排布,德贵妃在祭天大典上虽然距离她较远,但中间没有人挡着。

祭天大典上必须带规定的首饰,她让九重门幽天部的人给她打造了一副暗藏精密机关的镯子,配合手势动作,可以在袖子底下发射出十来根牛毛细针。

牛毛细针上带有麻药,射入人的身体穴道时会有微微的刺痛,之后就是麻木无感。但这些问题不大,因为德贵妃毕竟年纪不轻,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几个时辰之后,身体麻木或者刺痛都是正常的感觉,很难分辨出来。

德贵妃本来处在快要闭经的更年期阶段,正常情况下是不会出现这么大的月经出血,但众人又怎么会知道她是不是闭经,只要是从女子下身出来的血,就是污秽不吉的经血。

要是直接射死了德贵妃,朝廷必然要调查她的死因,有暴露的危险。但如果让她在祭天大典上来月事亵渎上天,建兴帝根本不会管她到底是不是被人所害,必然是立刻把她烧死祭天谢罪。她体内穴道里的那几根牛毛细针,在烈火一烧之下,完全无迹可寻,不会留下一点证据。

当然,在祭天大典的众目睽睽之下,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让十来根牛毛细针精准无误地射中对方的穴道,而且还必须做得毫无痕迹不能被人发现,即便是绝顶高手也难以做到。宁霏苦练了二十多天,机关加上手劲,好不容易才练出准头来。

宁霏和谢渊渟走到太明宫门外,益王和镇西王等人在他们前面一步出来,但并没有离开,正在那里等着他们,眼眶通红,脸色可怕,满含悲愤冷怒和仇恨。

“是你朝母妃下的手!”

益王上前一步,咬牙切齿地对着宁霏,双手拳头的骨骼捏得格格直响。

谢渊渟立刻挡在宁霏前面,一脸装模作样的无辜表情。

“三叔这么冤枉霏儿,真是让侄儿伤心失望。贵妃娘娘站在距离霏儿那么远的地方,祭天大典上谁也没动过,霏儿怎么可能对贵妃娘娘下手?三叔难不成是老眼昏花,出现幻觉了?要不要我让霏儿给你看看?保证不收你的诊金。”

虽然这是在太明宫大门口,光天化日之下益王一派不可能对宁霏动手,但他就是不能容忍对方用这种威胁的姿态对着宁霏。

益王气得几乎咬碎一口牙齿。

他也想象不出宁霏是如何对德贵妃下的手。但他不是没有常识,德贵妃已经年过五旬,就算来月事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出血量,一定是身体出现了问题。

李家和太子府的人秉性都比较纯良,做不出这种算计暗害人的事情来,只有宁霏和谢渊渟这两人最为阴险毒辣。宁霏精通医术,谢渊渟武功极高,除了他们之外,他想不到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手段。

可他现在没有任何证据,即便是有也无济于事,建兴帝根本不会愿意为一个冲撞了祭天大典的罪人去查这桩案子,还德贵妃的清白。

镇西王阴沉着脸上前一步,搭上益王的肩头,带着隐忍的怒气和恨意,冷笑了一声。

“不必多说。来日方长。”

德贵妃之死,的确是他们巨大的损失,可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他们和太子一派,不死不休。

宁霏在谢渊渟背后,朝他们露出甜美可爱的微笑,眉眼弯弯,下颌上绽开一个小小的梨涡。

“是啊,来日方长。”

德贵妃这么一死,意味着他们和益王一派原本在暗处的争斗彻底浮上了水面,矛盾冲突更加激烈,很快就要进入你死我活的白热化阶段。

她在衣袖下面牵住谢渊渟的手,嘴角微弯,望着益王和镇西王恨恨离去的背影。

抬头看去,祭坛上祭品焚烧腾起的黑烟还未散去,弥漫在太明宫的上空,犹如遮天蔽日的黑云滚滚而来,裹挟着暴雨,蓄满了风雷。

尽管来吧。

正文 055 催眠乐音

九月初十,白书夜和李长烟的宝宝满月。宁霏和谢渊渟回了白府一趟,看她这个弟弟。

小宝宝已经长开,不再像刚出生时那么红通通皱巴巴,裹在白色的棉布襁褓里面,一张胖嘟嘟的小脸犹如粉雕玉琢一般。肤色透白,眉眼清秀,覆盖下来的睫毛长得出奇。小小的嘴唇柔软红润,像是果冻一般泛着娇嫩的柔光,让人想触碰又不敢触碰。

这容貌继承了白书夜和李长烟的所有优点,现在就已经漂亮可爱得让人怎么看都看不够,将来长大了绝对是个祸国殃民颠倒众生的存在。

宝宝现在还不怎么醒过来,绝大部分时间除了吃就是睡,偶尔吐一两个口水泡泡,特别乖巧安静。

白书夜本来给宝宝起了一个名字叫“白辞”,觉得这字眼儿特别文艺,结果在李长烟和宁霏像是看白痴一样同时看着他的眼光下,默默地把命名权给了李长烟。

李长烟给起的名字叫白霁,跟宁霏的“霏”字一样是“雨”字偏旁。虽然并不是出自同一个父亲,但宁霏和白霁都是她最疼爱的孩子。

宁霏很喜欢这个小小软软白白嫩嫩的弟弟,抱着就舍不得放下来,忍不住就想去亲一下小宝宝粉嫩粉嫩的小脸蛋。

结果亲是亲到了,但这触感为什么这么粗糙,跟大老爷们的手掌心一样?

宁霏一睁开眼睛……还真是大老爷们的手掌心。

谢渊渟的一只手隔在她和小宝宝的脸蛋中间,脸色黑沉沉阴森森的像是能掉下黑色冰渣子来,满脸都写着“我很不爽”四个字。宁霏的那一亲正亲在了他的手心里。

宁霏哭笑不得:“回去加倍亲还给你行了吧?”

谢渊渟斩钉截铁地:“不行。”

看在是亲弟弟而且才刚满一个月的份上,抱抱也就算了,还敢亲?

宁霏忍不住想翻眼睛。这家伙自从她跟他成亲,已经过去好几个月,嘴上至今仍然“没有安全感”,而且估计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任何安全感,但身体却是很诚实。占有欲越来越强,而且不再像以前那么小心翼翼,开始变得强硬起来。

“我们以后也要有孩子的,你也不让我碰?”

“那都到五年以后了。”五年以后再说,反正现在他就是不能容忍。所以他当初答应白书夜五年之后再生孩子才答应得那么爽快,要他自己来说的话,他巴不得一辈子都不要有什么孩子。

白书夜在旁边看着他们已经忍了很久,终于忍无可忍地过来,把宁霏怀里的小宝宝接回去:“这里除了一个月大的白霁以外没有单身狗,你们虐狗已经丧心病狂到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了?”

宁霏:“……”

……

回到太子府,景云院的小厨房里刚刚送来一批新鲜的食材,宁霏下厨去做菜。

最近刚入秋不久,宁霏在前段时间莲花盛开的时候,经常和谢渊渟一起荡着一艘小船去太子府的湖上摘莲蓬。莲子生吃、炖汤、煮粥、挖出莲子心泡茶,已经吃了整整两个月。

前段时间莲子终于采收得差不多了,现在轮到第一次莲藕采收的季节,挖上来的莲藕特别肥美鲜嫩,爽脆可口。

花园中几棵高大的老桂花树也正是繁花满枝的时候,树上一大簇一大簇地开满金黄淡黄的细巧花朵,馥郁的桂花香气清可绝尘,浓能远溢,弥漫在整个太子府中。

宁霏已经让丫鬟们采收了大量的桂花,做成桂花茶桂花酒桂花点心之类,往太子和太子妃那边都送了前阵子做的蜂蜜桂花现在也可以吃了。

桂花莲藕一起上来,最适合的就是做桂花糯米藕。把糯米填进藕中,封好口之后放入砂锅里,加水放红枣、冰糖煮小半个时辰左右,捞出稍凉后浇上蜂蜜桂花,就是软糯可口,香甜扑鼻的一道桂花糯米藕了。

宁霏让人把桌子摆在景云院的湖边凉亭里,她最近最喜欢和谢渊渟在那里吃饭。除了桂花糯米藕以外,几个菜都是她做的,清蒸鲈鱼,灯笼茄子,莲子炖猪肚。

谢渊渟也不是不做菜。以前宁霏吃过他的烧烤,还觉得他的手艺不错,他很是积极热情地自告奋勇做了半个月的菜,全是叫花鸡、叫花鸭、叫花羊羔、烤猪肉、烤羊肉、烤牛肉、烤地瓜、烤山芋、烤蔬菜……吃了十几天下来,宁霏嘴里面冒出一溜的水泡,都快要吃便秘了。

很痛苦地问他:“除了烧烤以外能不能做点别的?”

谢渊渟显然有点为难:“我试试看。”

然后景云院的小厨房就被烧了。

宁霏目瞪口呆地对着一身烟熏火燎灰头土脸从着火的厨房里出来的谢渊渟:“你不是会做菜吗?”

谢渊渟苦着脸摘下脑袋上顶着的一片碎木屑:“我以前在野外的时候只烤过东西,从来没碰过锅炉灶台……”

宁霏忍着笑帮他擦掉鼻子上的灰,拍拍他:“可怜见的,我教你。”

然而不幸的是教了三个月,小厨房被烧了足有十来次之后,愣是没有教成功。谢渊渟仿佛跟正经的厨房天生气场相冲一般,他不喜欢锅灶,锅灶也不喜欢他,每次都斗得两败俱伤。

但只要把场地挪到户外,哪怕是在院子里点一堆篝火,在篝火上搭个架子吊个锅,他分分钟就能做出一锅味道相当不错的炖菜来。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

宁霏做的一盘桂花糯米藕,又是只抢到两三块,剩下的都到了谢渊渟的肚子里。每次只要是她做菜,十之八九都是归谢渊渟的,她得使劲全身解数去抢才能吃到自己做的菜。小厨房那边的厨娘们早有经验,在她做菜的同时另外也给她做一份端上来,这样她才能吃得饱饭,不然早就饿死了。

“你现在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经常吃甜点了。”谢渊渟从她的筷子上把她咬了一口的半块桂花糯米藕横地里劫走,“不喜欢了?”

“没有。”宁霏只能可怜巴巴地去舀了一勺盘子底的桂花蜂蜜,“现在想吃的更多了而已。”

以前她喜欢吃甜的,是因为过去太苦。但现在她已经不需要靠精致的甜品点心来补偿她的空虚缺失。还是喜欢吃好吃的,是因为跟她喜欢的人在一起,有了这份享受生活的兴致和乐趣。

晚饭吃到差不多的时候,太子府的管家来景云院请宁霏。

“七皇孙妃,恭义王妃近日病重,请了宫里的女御医看过,不见好转,听说七皇孙妃医术精湛,派人来请问七皇孙妃可否去恭义王府为她诊病。”

恭义王妃只有尹仲博一个儿子,在尹仲博的死讯传来之后,终日以泪洗面,悲痛欲绝,积郁成疾,最近病得越来越重,已经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恭义王府和太子府的关系一向不错,就算现在亲家已经做不成了,情分总还是在的。宁霏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便收拾了东西,跟着恭义王府派来的人过去。

恭义王妃只着中衣躺在内室里的床上,果然是一副虚弱憔悴的样子,比之前瘦了一大圈,脸色干枯蜡黄,紧蹙着眉头,仿佛十分难受。

宁霏问她:“恭义王妃是哪里不舒服?”

恭义王妃捂着胸口和小腹:“心口这里一直闷痛,小肚子也断断续续地痛,经常拉肚子……前段时间还不大明显,现在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宁霏给她诊了脉。她的病因最主要是出在心病上,但心口和小腹都开始疼痛,还伴随着腹泻,那可能就是连带着出了其他的问题。

其他的大夫太医也给恭义王妃看过,脉象上看不什么端倪,难怪没有结果。腹泻可能是因为长时间饮食睡眠不规律,肠胃出现了炎症,至于心口疼痛,还得继续检查才行。

这时,恭义王妃的脸突然痛苦地扭曲了起来。

“七皇孙妃……不好意思……我要先去一下净房……”

恭义王妃捂着小腹,两个丫鬟把她从床上搀扶下来,进了房间后面的净房。

宁霏在外面等着,等了快一刻钟,还是没有等到恭义王妃出来,从净房后面弥漫出来的一股臭味倒是越来越重。

另一个丫鬟点了香驱散房间里的臭味,一脸尴尬地对宁霏道:“七皇孙妃,王妃恐怕没那么快能出来,要不奴婢带您去隔壁花厅等一会儿?”

让客人坐在外面房间里闻这种不可描述的味道,确实不是什么有礼貌的雅事,宁霏也快被熏得受不了了,跟着那个丫鬟,去了旁边不远处的一个花厅里等着。

天色已经暗下来,花厅里点上了灯烛,丫鬟们给宁霏上了茶水点心,但她都没有碰。不管是否安全,在外面能不吃东西就不吃东西,已经形成了她的习惯。

又等了片刻,恭义王妃还是没有出来,宁霏正打算先回去,让下人们转告她明天再过来,这时突然听到外面院子里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乐声。

这乐声似乎就是从不远处传来的,但音量很低,而且捉摸不定,仿佛一缕朦胧缥缈的游丝在夜色中萦绕回旋,难以判断距离。也听不出是什么乐器演奏的,音色十分低沉柔和,像是寻常的七弦琴琴弦上裹了一层温柔的流水和一层柔软的丝绸。

宁霏开始时奇怪了一下,恭义王妃都已经病重成这样了,恭义王府还有兴致奏乐?

但她只听了片刻,就发现这乐音有古怪。是她从来没听过的曲调,极为轻柔舒缓,犹如轻纱雨雾一般朦朦胧胧若隐若现,混合在这秋夜里温暖醇厚的空气中,带着一股懒洋洋的缱绻感觉。像是有着魔力的催眠曲一般,一听之下,就令人的眼皮沉重地直往下垂去,昏昏欲睡。

尽管一股强烈的困意袭来,宁霏心下却是猛然警醒,这乐曲有问题!

她转头看向跟她前来的紫菀,紫菀没有武功,警觉性比她也差得多,眼睛都已经阖了起来,不知不觉地往旁边的竹榻上歪倒下去。

宁霏下意识地张口想叫紫菀,但那股不可抵御的浓浓睡意,竟然让她恍若已经置身于不受她控制的梦境中一样,甚至都无法正常地张口发出声音。

外面的乐曲还在缭绕不绝,她拼命地让自己睁开眼睛保持清醒,把手指送到嘴边,用尽全力重重一口咬下去。但她以为自己是重重地咬,实际上根本用不出力气,手指上几乎没有感觉传来。

宁霏困得眼前一片模模糊糊,天旋地转,什么也看不清,甚至无法站住身子,只能隐约地分辨出桌上蜡烛的一团亮光。

她竭力驱使着身体往烛光那边挪过去,想用烛火把自己烫醒过来,这短短的一步路,现在对她来说就像是跨过万座大山一样艰难。

外面的乐曲略微转了一个调,变得更加轻缓柔和,缠绵不尽,空气中都像是充满了粘稠迟滞的催眠之意。

无可抗拒的浓浓倦意席卷全身,宁霏还没有走到桌前,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毫无知觉地倒了下去。

……

深夜,恭义王府门外。

“已经回去了?”

谢渊渟脸色怪异地站在恭义王府的门口,后面跟着执箫,恭义王府的管家正恭恭敬敬地在他们面前。

“回七殿下,七皇孙妃在一个时辰前就已经离开恭义王府了。恭义王妃今日身体实在是欠佳,七皇孙妃等了一炷香时间没有等到恭义王妃出来,就自行回去了,说是明日早上再来。”

谢渊渟皱起眉头:“她还是乘坐太子府的马车,和紫菀一起回去的?”

他在太子府等了一个多时辰没等到宁霏回来,放心不下,便来恭义王府接她。

“是。”恭义王府的管家说,“莫非七皇孙妃还没有回到太子府?”

谢渊渟没回答他,脸色沉下来,周身冒出一股森冷阴寒的气息。

“把恭义王府的所有人都叫过来,还有恭义王府周围左邻右舍的住户,一刻钟之内人给我到齐,否则这条街你们恐怕也住不下去。”

恭义王府管家吓得连忙应声而去。没人敢不把这个魔王的话当一回事,不到一刻钟,恭义王府全府的人,除了卧病在床的恭义王妃之外,全都到了门口的第一进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成一大片。

恭义王得知这事,也十分诧异:“七皇孙妃找不到了?”

“她是被你们府上的王妃请来看病的。”谢渊渟冷冷说,“她在酉时三刻离开太子府,你们管家说她在恭义王府只待了一炷香时间就离开了,但她至今没回到太子府,也没有派任何人回来报信。”

恭义王和周围几个下人面面相觑了一眼。

“怎么回事?”

“回王爷的话。”有几个在恭义王府侧门处守门的门僮婆子上前禀报,“奴才确实是看到七皇孙妃带着紫菀姑娘出去了,在王府外面也上了来的那辆马车,是朝太子府的方向而去的,至于到底有没有回太子府,这个真的不得而知。”

谢渊渟又让人把恭义王府附近街上住的人家叫过来,一问之下,只有恭义王府东边这一条街上的路人见过太子府的马车,还不知道马车里面到底有没有坐着人,再远处的其他路人,就连马车都没有见过。

谢渊渟立刻派出太子府的府兵搜查恭义王府附近的大街小巷,最后在一条偏僻小巷的角落里,发现了那辆太子府马车的残骸。

马车像是被拆解了之后堆成一堆焚烧过,只剩下一堆焦炭和灰烬,从灰堆里面残留下的一点木料、布料和饰品,才能勉强辨认出是太子府的马车。

正文 056 恶心得吐一身

现场没有看到宁霏、紫菀和马车车夫的踪迹,三人应该是被带走了。

恭义王看见那辆马车的残骸,吃了一惊:“这是……七皇孙妃被劫走了?”

谢渊渟没有理会他,让人守住这个巷子的角落,他自己带着执箫大步往外面走去,每一寸被他踏过的地面,都像是飞快地凝结上了一层寒气森然的冰霜。

“让太子府的全府人都出去寻找,上报五城兵马司,通知御林军封城。传令到凌绝峰,让他们连夜赶来京都。”

一个时辰之内,七皇孙妃失踪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都。

谢渊渟根本不管会不会影响宁霏的名声,跟她的性命安全比起来,名声清白对他来说只算个屁。就算她以后因为这一夜的失踪而被人非议,到时候大不了他带着她一走了之便是,反正他们本来就不是真正的贵族官家中人,用不着理会这些陈腐的礼教。

建兴帝还未安歇,在宫中得到宁霏失踪的消息,也十分紧张,下令让御林军也一起搜查全城。

他的身体在服过玉虚真人的刺激性丹药之后,虽然被救了回来,但已经大伤元气,变得十分虚弱,比之前的状态要糟糕得多。

除了太医院的太医以外,宁霏和白书夜也经常进宫给他诊治调养,当世最高医术之下,才勉强让他的身体维持在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状态。

人越是接近衰老和死亡,就越是畏惧死亡。所以建兴帝现在更加依赖这些医者。

宁霏要是出个三长两短,已经是巨大的损失,而白书夜留在京都的唯一原因就是宁霏和李长烟母女,宁霏不在了,就意味着白书夜恐怕也不会留下来了。

从宁霏离开恭义王府到发现宁霏失踪,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这个时间,完全足够出城离开京都。所以九重门的人凌晨赶到了之后,谢渊渟没有让他们进城,就直接在京都郊外展开搜寻。

另外派了专司暗杀的玄天部门人去抓四皇孙谢同轩。这个时候,最有可能劫走宁霏的就是益王一派的人,要是先把谢同轩抓到手上,就有了用来交换宁霏的筹码。即便不是益王一派干的,反正先抓来总没错。

找了整整一天,整个京都已经被挨家挨户地搜过,到第二天傍晚,仍然毫无线索。

在恭义王府外面看到太子府马车的路人不少,但谁也没有看到宁霏和紫菀,最后看到她们上了马车的人,只有恭义王府的门僮。

谢渊渟转头去把恭义王府也搜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有搜到。

失踪之后的头十二个时辰是黄金搜救时间,十二个时辰如果被充分利用的话,已经足以离开京都数百里,周围浩瀚山川茫茫国土,根本无法预料去了什么地方。范围越来越大,搜索的难度也随之越来越大。

谢渊渟站在京都城门口,望着外面的原野和远山,双眼几乎完全变成了猩红的颜色。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翻身上马,疾驰出城。

无论有多难,他都会一直找下去。一天找不到就找十天,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

生要见人,死……他也不敢想象他会如何。

……

宁霏是在一阵颠簸中醒过来的。

她的那股睡意还是没有完全消散,挣扎着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是躺在一辆行驶中的马车里面。

马车内部看过去很普通,就是寻常人家用的那种,车窗和车门口都拉着厚厚的帘子,挡住了外面的景色。周围黑漆漆的,显然是在晚上,她已经睡了至少一天时间了。

是从道路的起伏和颠簸程度来看,这肯定不是官道,而是更加崎岖不平的山中小道。周围跟着马车的还有好几匹马的马蹄声,应该是随车而行的护卫。

她的双手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被绑在后面,双脚也被绑住了,嘴里塞着一团布条。不知是被下了什么药,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力气,坐都坐不起来。

宁霏用尽了全身力气,好不容易才挪成一个相对舒服一点的姿势,不让后脑勺随着马车的颠簸一直磕在后面的板壁上。

虽然现在很难判断劫走她的人是谁,但最大的可能就是益王一派。此外,恭义王府也绝对脱不了关系。

从外面传来的那阵催眠的乐曲声,就在她待的那个花厅外面,而且持续了相当一段时间。她不相信对方能有这种本事,跟着她潜入恭义王府,在外面奏乐,让她睡着以后把她偷偷带出去,而恭义王府全程都毫无知觉。

后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还有人的喊声远远传来,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从后面来的几匹马似乎已经追到了马车旁边。

“你这狗东西好大的胆子,让你把马车停下,你居然还不停下?”

一阵呵斥声从外面传来,居然是四皇孙谢同轩的声音。

外面驾车的马车夫战战兢兢:“回四殿下,益王殿下特意吩咐过,要一直把人送到右安郡地界内的,路上不能耽搁,不然要是被追上的话……”

谢同轩一脸不屑:“这里距离京都已经一百多里,谢渊渟他们又不知道我们是往哪个方向走的,就算是追到京都外面来,也不可能这么快找到这里,停个把时辰有什么大不了的?”

马车夫还是不敢把车停下,疑惑地问道:“四殿下追上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也没什么事情。”谢同轩指指马车内,冷笑了一声,“我就是冲着这个贱人来的。”

他上次在京都酒楼遇到宁霏,才刚刚上手调戏,就被谢渊渟大头朝下从二楼栽进了底下的一排泔水桶里面。两条腿腿骨都被摔成骨折,虽然后来有精心医治,没留下什么影响,但在床上躺了三四个月不能下地,更不用说骨折时他一辈子都没受过的痛苦。

更让他愤恨的是,谢渊渟做出这种事情来,竟然还是没有受到什么惩罚,只是被建兴帝叫去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

父王母妃口中说着要给他报仇,下手也下了好几次,瘟疫爆发的时候益王妃派人去让宁霏染病,病是染上了,人最后却一个也没死。益王妃后来失踪,虽然一直没有查到下落,但他们都知道,肯定是谢渊渟报复了她。

至今为止,谢渊渟等人都还是逍遥自在过得好好的,一点也没见到有什么下场。

益王这次抓到宁霏后,不敢冒险留在京都,因为建兴帝重视宁霏,肯定会下令搜索全城。所以连夜把人送了出去,送得越远越好,一到外面海阔天高,就算是要找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听说之后,立刻就追了上来。

谢渊渟既然把宁霏看得跟眼珠子一样,他碰一下都把他伤成那个样子,那他要是把人给狠狠糟蹋了,不是就等于要谢渊渟的半条命。反正宁霏也是个绝色美人,以前他就算知道她已经是有夫之妇还肖想了许久,睡了也是他赚了。

马车夫看谢同轩的表情,就知道他是想干什么,暗道这四殿下也太任性太不懂事了。

他们现在是在生死攸关的逃亡路上,万一被人追上,那事情可能就全败露了。这么重要的时候,本来连一刻钟也耽搁不得,哪怕是个天仙般的美人儿,也不该这种时候起念头啊。还特地大老远追了上来,要是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他们几个小小的车夫和护卫,不敢不遵益王的命令,但也不敢当面违抗四皇孙,十分为难。

“四殿下,这半路上确实不好停车,您看这周围荒郊野地的,也没地儿给您啊……要不,这马车里面也挺宽敞的,您就在车里面将就一下?”

谢同轩看看周围,今天白天这附近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地上到处都是一片湿漉漉的,想找个地方都找不到。

他虽然嫌弃马车简陋,但现在也确实没得挑剔,马车走到右安郡地界内至少得走到第二天早上,他不可能跟着车走这么长时间。

“走慢点。”

他没好气地吩咐了一声,掀开马车门帘钻了进来。

一进来,就看到宁霏躺在那里,衣衫不整,黑发散乱,用一种十分古怪的表情看着他。

谢同轩一把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提起来,一脸冷笑。

“贱人,你有夫君又怎么样?他现在人在哪儿?我就算是把你扔到几十个男人堆里让他们玩个够,他也只能接着这么多顶绿帽子!”

宁霏的表情变得更加古怪,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倒像是一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的样子,连连摇着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谢同轩拉出她口中塞的布条:“想求饶?可以,只要你好好地求我,你至少除了我以外,还不用伺候那么多……”

“哇!——”

宁霏一下子当面吐了他一身。

马车里面空间狭小,谢同轩和宁霏面对着面靠得很近,又酸又腥的胃液和没有消化的食物残渣,迎面吐了他一头一脸,他身上和马车里面也溅得到处都是。

谢同轩:“……”

“真是不好意思……”宁霏虚弱地转过头去在自己的肩膀上擦了擦嘴,朝他露出一个仿佛很抱歉的笑容,“我刚才就是想告诉你我快要吐了,你还不赶紧躲出去……”

以谢同轩的骄纵跋扈和任性无知,不会考虑什么后果之类,他若是想侵犯她就一定做得出来。

她被这马车颠了一整天时间,姿势又不太舒服,本来就有点晕车,看见谢同轩的时候是真的感觉更加恶心,加上暗地里稍稍运了一下气,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把里面所有东西全吐了出来。

她不知道谢渊渟能不能找得到她,要过多长时间才能找得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拖延时间。

谢同轩被吐得满脸满身都是,他这辈子除了那次被谢渊渟扔进泔水桶以外,还从来没有过这么脏的时候,顿时怒不可遏,一把掐住宁霏的脖颈:“你这贱人!……”

外面的马车夫一听见事情不妙,连忙转过身掀开帘子进来劝阻:“四殿下息怒,益王殿下吩咐过要留她的活口,以后对付太子一派的人还有用处。四殿下最恨的人应该是七皇孙,您想啊,要是把七皇孙妃留到七皇孙面前……那该有多解气?”

这马车夫倒也是个十分会说话的人精,知道该怎么劝谢同轩这种任性冲动但又没什么脑子的人最有效果。

谢同轩闻言冷笑一声,果然松开了宁霏的脖颈,宁霏被掐得连连咳嗽。

“不错。”谢同轩再次抓住宁霏的衣领,逼近过来,“我现在当然不会要你的命,等到谢渊渟找来的时候,我会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我是怎么上你的……你说,他到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双手把宁霏的衣领往两边用力一撕,宁霏的三层衣服一下子被扯开来,里面大片的胸口和一对肩膀全部露了出来。浅玫瑰色的抹胸里面,一道深深的沟壑赫然在目,优美的线条充满了诱惑的弧度。那大片大片雪白无暇的肤色,像是带着隐隐的皎洁珠光一般,仿佛能照亮马车内昏暗的空间。

谢同轩看得呼吸一窒,眼中一下子像是有火焰蹿了上来,把宁霏推倒在马车的座位上。

“现在先调教调教,到时候记得叫浪一点!……”

这时,外面的马车夫突然惊慌地压低声音叫了起来。

“四殿下!快住手!有一队人马在我们附近!”

外面几个随行的护卫,全都飞快地熄灭了手里的火把,轻轻地跳下马去,给马匹套上嘴笼,免得马匹发出嘶鸣声。

“那是七皇孙的人!……快把七皇孙妃的嘴堵上!别发出任何声音!”

谢同轩听马车夫的语气十万火急,倒也不敢乱来,把刚刚那团布条塞进宁霏的口中,掀开马车车窗帘子朝外面看去。

他们的马车正在一片山坡下方的树林里面,上方远处的山坡顶上还有一条小道,一队七八骑人马正从那条小道上走过去。

对方在马上都打着火把,远远地看身形轮廓,领头的正是谢渊渟,带着几个看过去像是江湖中人的下属。不是策马疾驰,而是分散开来不疾不徐地四处查看,像是正在这附近搜寻。

马车夫不由得在心里把谢同轩暗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按照他们的预计,谢渊渟的追兵根本不可能这么快追到这里来。而且现在还是谢渊渟本人出现在这里,不可能这么巧合,那就说明对方肯定得到了关于他们行迹的消息。

他们带着宁霏从京都里面出来,一路上费了不知道多少力气才抹消掉痕迹,隐藏住行踪,让追兵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追,这样可以给他们争取大量的时间。

可谢同轩也跟着出城追上来,这个没头脑的大少爷肯定根本不会注意那么多,很容易被对方追查到线索。益王的嫡长子在这夜里无缘无故地出京都跑这么远的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值得怀疑。

不过还好,今晚无星无月,天色昏暗,他们的马车停在这山坡下方的树林里面,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只要不亮起火光不发出声音,就很难被发现。

看对方的样子,并不知道这边的树林中还有一条小路,只要等他们走过去,他们再绕路往另一个方向走就行了。

谢同轩之前气焰嚣张,这时候远远见到谢渊渟,也不由得十分紧张,死死地捂着宁霏的嘴,生怕她出声。

宁霏也不敢出声,她现在没有反抗能力,就算谢同轩是个战斗力只有五的渣渣,也能随手就要了她的命。

她只能以保住自己的性命为最优先考虑的事情。她没了清白,可以想象谢渊渟会是何等冲天盛怒;但她如果没了性命,她根本无法想象谢渊渟会变成什么样子。

从她这边,也能看到马车车窗外面的远景。谢渊渟带着一行人,果然并没有发现这边的树林中藏有人马,从远处的山坡顶上慢慢地走了过去,消失在她的视野里面。

正文 057 她最深的恐惧

谢同轩眼看着谢渊渟一队人从山坡的另一边下去,这才暗暗地长出了一口气。

走了就好,不然要是被发现的话,他们麻烦就大了。

“走。”马车夫压低声音对周围其他侍卫道,“回头,绕路走。”

他刚刚调转马车车头,又猛地回头看向山坡上的方向。

那里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喊声,是个少女的声音。

“七殿下,等等!”

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冲上山坡,追向离去的谢渊渟一行人。

谢渊渟在马上回过头,看了一眼才想起来,这是宁霏以前在安国公府时的庶姐之一,宁雯。

宁雯穿的是出门在外的行装,披着斗篷,跑得气喘吁吁,衣服和头发都是乱糟糟的,后面跟着她的丫鬟山茶,同样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渊渟刚才过来的时候,路上并没有见过宁雯,也不知道她是跑了多远的路过来的。

这荒郊野岭半夜三更的,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七殿下,霏姐姐有危险!”宁雯朝谢渊渟喊道,“她被四殿下的人抓住了,在一辆马车里!那边树林里还有一条路,他们可能沿着那边走了,现在追过去应该还追得上!”

她一指树林这边,正是谢同轩等人所在的地方。

“快走!”

马车夫猛地斩断马车上的绳索,落到前面拉车的马背上,一扬马鞭,朝前面狂奔而去。谢同轩也从马车里把宁霏拉了出来,落到他来时乘坐的那匹马背上。

宁雯往这边一指,不管谢渊渟是否相信,肯定都会来这边看看,那他们必定会被发现!

“那臭娘们不是安国公府的女儿吗!”谢同轩骂道,“怎么这时候跑出来搅局!”

护卫没空回答他:“四殿下坐稳!”

一行人马在林中小路上朝前疾驰,后面追来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双方的距离在不断地缩短。

后面的几个人影从马背上腾空跃起,落到上方的树木枝头上,以比奔马更快的速度在树上飞掠而来,转瞬间就超过谢同轩等人,从他们的头顶上越了过去,落到他们前方。

前后对敌,一行人不得不停了下来。谢同轩把宁霏挡在他的身前,拔剑出鞘,横在宁霏的脖颈中。

“不准动!”他对着谢渊渟喊道,“不然我杀了她!”

谢渊渟果然停了下来,在马背上冷冷地望着他,目光扫过宁霏领口被扒开的衣服,裸露出来的胸口和双肩的大片肌肤。

他的一双眼睛就像是黑暗中盛开的一对魔狱红莲,满是极尽妖异邪恶、冰冷酷烈的猩红光芒,仿佛有无数能够毁天灭地的恶魔,从那同时燃烧着火焰和凝结着寒冰的红莲中诞生出来。

“给你三个数的时间。”他像是看着一具已经落进魔狱的尸体般看着谢同轩,“把人送过来,可以留你一个全尸。”

谢同轩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谢渊渟。哪怕是上次谢渊渟把他从二楼丢下去,看过去也不过是一副胡作非为,张狂恣肆的样子。

但现在的谢渊渟,仿佛已经根本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之内,而是包裹着一张俊美人皮的魔鬼。

谢同轩持剑的手不由得有点颤抖。

他从小到大过得顺风顺水,何曾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心底其实是畏缩害怕的。但那股根深蒂固的傲慢跋扈,让他还是放不下骨子里的傲气,反而挑衅地把长剑剑刃往宁霏的脖颈肌肤里面压了一压,一道鲜血顿时沿着吹毛断发的锋利剑刃涌出来。

“留我一个全尸?你倒是……”

谢渊渟的瞳孔骤然一缩。谢同轩和所有人眼前一花,还没有看清怎么回事,只见对方众人身影一动,他周围的几个护卫一瞬间应声从马背上栽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持剑的右手一阵剧痛,他只来得及看见自己的手背上出现了一个从指骨骨节处贯通到小臂上的长长血洞,鲜血飞溅,右手完全失力,手里的长剑脱手而出。

他再抬头看去的时候,谢渊渟已经不在对面的马背上,而是犹如瞬移一般,陡然间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把将他从宁霏的背后抓起来,重重往旁边甩了出去。

一切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从他那句话说到一半开始,到他砰一声砸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摔得四脚朝天,宁霏脖颈上的那一缕鲜血刚刚从伤口处流到锁骨的位置。

谢渊渟落在宁霏身后的马背上,一手接住因为保持不住平衡而软绵绵地从马背上歪倒下去的宁霏,让她落到自己的怀中。

再远一点的另外几个护卫也已经从马背上摔下,他们每个人的眉心正中央都是一个冒着鲜血的小红点,一针穿脑,瞬间毙命。

谢渊渟腰间长剑出鞘一半,剑光闪过,宁霏双手双脚上的绳索都已经被割断。他的一只手随即拢上了宁霏被扯开的衣领,把她严严实实地裹起来,另一只手却急切而忙乱地摸索过她的全身。

“有没有哪里受伤?”

宁霏摇摇头,把脸埋进谢渊渟的肩窝里,没有说话。

她突然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全身都松懈瘫软下来,但不是因为被下了药的效果,而是因为谢渊渟终于找到了安然无恙的她。

她不害怕自己会沦落到一个多惨烈的下场,但怕极了看见她惨烈下场的谢渊渟。五年前目睹她死亡惨状的景象,原本是谢渊渟最深的恐惧,现在也已经变成了她最深的恐惧,她害怕谢渊渟会再次经历那一幕。

谢渊渟捧起她的脸,吻住她的嘴唇。他刚才出手时,精准利落得没有一丝一毫的误差,像是在最冷静的状态,但现在落在她脸颊上的手掌,却带着轻微的颤抖。

许久过后,他才终于放开宁霏。

谢同轩刚才被谢渊渟甩到地上,摔得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快要散了架,半天没爬起身来。九重门的人点了他的穴道,就这么把他扔在地上。

谢渊渟转过身,不紧不慢地朝谢同轩走过去。

“我刚才说了,把人送过来,可以留你一个全尸,现在没机会了。”

谢同轩睁大眼睛瞪着他,他就是再没见过世面,凭最迟钝的直觉也能感到谢渊渟身上遮天蔽日的杀气。

“你……”

他的眼中露出不由自主的恐惧,但还是不相信谢渊渟会对他下杀手,他可是堂堂当朝皇孙,益王的嫡长子,谢渊渟怎么敢杀他?

谢渊渟回头看了宁霏的领口一眼,像是在看她的衣服是怎么被扯开的,然后他俯下身来,以同样的姿势,伸手抓住谢同轩的一对锁骨,往两边一扯。

一声凄厉高亢到极点,根本不像是人类发出来的惨叫,霎时间响彻整片黑夜中的树林,仿佛穿透了九霄之上的云层。

谢同轩的一对锁骨,就这么硬生生地从他的身体里被扯了出来,连带着被扯下的还有他胸口处的一大片皮肉,断口处露出白森森的骨茬,甚至隐约能看到胸腔里面的内脏。下一秒钟,鲜血像是泉水一般涌出来,瞬间就覆盖了他的上半边身体。

谢同轩只惨叫了这么一声,就双眼一翻白,晕死过去。

谢渊渟把那一对血淋淋带着皮肉的锁骨随手往地下一扔,旁边一个九重门门人递上帕子,他接过来,擦掉满手的鲜血。

“能保住性命的话,把他带去京都胭脂巷芍药馆,他母妃在那里不知道死了没有,没死就扔在一起做个伴儿;保不住性命就算了,扔在这里喂狼。”

这时,后面又传来一声尖叫,却是个少女的声音。

宁霏回头看去,跟着两个九重门门人骑马过来的,竟赫然是许久不见的宁雯和山茶。她们看见地上横七竖八的一堆尸体,以及全身鲜血淋漓昏死在那里的谢同轩,被吓坏了。

谢渊渟追过来的时候,后面的两个九重门门人一看把这两个来报信的姑娘家丢在黑夜里的荒山野岭中,总不大妥当,于是顺手把她们也带上了。因为是两人同乘一骑,所以速度比谢渊渟等人满了很多,现在才到。

“雯姐姐?”宁霏十分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她来给我们报的信。”谢渊渟说,“她说看见了你和谢同轩,而且指了路。”

宁霏一问,这才知道宁雯的事情。

宁雯因为两年前和孙家的亲事泡汤,名声受了影响,后来一直没有再说上合适的亲事。安国公府在邱氏被处死之后,宁茂因为身体残缺,也无法娶到质量有多高的正妻,最后只能从镇西王一脉的贾家那边娶了一个身份还算可以,但因为长相性格不尽如人意,因而一直没嫁出去的嫡女过来。

这位新的安国公夫人嫁过来之后才知道宁茂早就已经不能人道,也就意味着她在宁府生不出任何子女,敢怒不敢言之下,对宁茂原先留下的几个女儿自然是十分忌恨,百般见不得她们好。

宁霜和宁露已经出嫁,于是贾氏就把气撒在了剩下的宁雪和宁雯的头上。两个庶女的亲事都是由她来做主,她先是把宁雪嫁给了她娘家一个歪瓜裂枣游手好闲的表哥,又给宁雯说了一门亲事。

宁雯名声本来就不好,加上贾氏的刻意打压,结下的这门亲事比宁雪还要糟糕。嫁的是南方一个已经五十多岁的郡守,当第三任继室,那个郡守连孙子孙女都已经一大堆了。

宁茂和穆氏自从得知邱氏生的两个孩子都不是宁家的种,宁府已经断子绝孙之后,就处于一种极为颓废低落的状态。以前好歹还想着让宁雯和宁雪这些庶女们攀一门好亲事,现在根本就不管她们的死活,由着她们被贾氏去作践。

因为距离太远,宁雯不可能直接从京都出嫁,只能先去南方。安国公府也不重视这事,贾氏只是敷衍地给了她几抬嫁妆和几个下人,就把她给打发出了安国公府,那样子浮皮潦草得根本不像是出嫁,说逃难还差不多。

宁雯完全没有出门在外的经验,今天晚上走到这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野里,没有地方可以投宿,众人只能在树林里落脚,将就着睡在马车里或者露天下。

就是这时,她远远看见了宁霏乘坐的那辆马车,也看见谢同轩从后面追上来,掀起马车门帘的时候,她隐约看见了被困在里面的宁霏。

她当即带着山茶,偷偷逃离给她送亲的那些下人,跟上了谢同轩等人的队伍,想看有没有机会救宁霏出来。但对方是马车在行驶,她们两个在后面步行的速度,哪里能跟得上,不久之后就被甩得完全看不见了。

然后她们又遇到了谢渊渟一行人,这才有了刚才冲上去的报信。

宁霏郑重地对宁雯道:“多谢。”

要不是宁雯,谢渊渟一行人就这么走了过去,她不知又会被谢同轩等人带到什么地方去,下一次恐怕就没有找到的机会了。

宁雯跟她不一样,是真正在深宅后院里长大的娇女闺秀,从来没有经历过凶险见识过风浪,能在这大半夜跟踪谢同轩等人穿过荒山野岭,需要莫大的勇气。

而且她一出面帮宁霏,被谢同轩等人看见,必定也会被列为益王一派的眼中钉肉中刺。她没有背景没有庇护,如果益王一派想要对她下手报复,她毫无反抗之力。

宁雯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劲来,小脸煞白,结结巴巴:“不……不用……”

宁霏曾经从孙家的亲事里面救过她,那时候她说过一定会报答,所以当时她没有多想,就冲了出去。

“你们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宁霏说,“我给你们换个身份。”

虽然谢同轩那边看见宁雯的人全都死了,不用担心报复,但她也不想让宁雯继续嫁到南方或者留在安国公府,这两条路对她来说前面都只有一片黑暗。

宁雯跟她们回去,大不了就是当做她在去南方的途中失踪,安国公府的人对她本来就不怎么上心,不会大费周章地去找她。她也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躲上一两年,渐渐就被人淡忘了。

宁雯睁大眼睛:“真的?”

“不过你没了这个身份,从此就不再是千金小姐了。或者你更愿意嫁给那个郡守?”

“当然不是!”宁雯欣喜若狂,“什么身份都好,我不想再留在安国公府了!”

在那个地方,她感觉不到一点希望,只有命运被人随意摆布的屈辱和无力。过得连个普通人家都不如,要身份又有什么意义?

她从送亲的队伍里偷偷逃出来,就是抱着逃婚的决心,因为帮了宁霏之后,她可能就没法再回去了。她也根本不想回去,贾氏给她安排的亲事不用想都知道会有多可怕,哪怕是流落在这荒山野岭中,也比到那边去继续让人践踏的好。

“京都认识你的人还挺多,你暂时不能留在京都了。”宁霏想了想,“你可以跟着我外婆和舅妈她们去漠北,她们会照顾你的。”

李家的男丁们在今年年后已经先一步去了漠北,那边的边境防御毕竟不能松懈,他们无法长时间留在京都。安氏、程氏和李月笛几个女眷还在京都,因为李长烟临产,安氏放心不下。

现在李长烟的宝宝已经出生,等明年宝宝稍大一些,能经受旅途颠簸的时候,她都打算带着宝宝也去漠北。安氏等人便准备在九月底出发北上。

宁雯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我姨娘她……”

宁霏知道她是放心不下惠姨娘。惠姨娘就是软弱怯懦性子木讷了些,但毕竟是她的亲生母亲,她一走了之,把惠姨娘丢在安国公府,这肯定不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但说实在的,宁霏帮宁雯是因为宁雯救了她,而她跟惠姨娘基本没有什么交情。而且宁雯失踪还算正常,毕竟从京都去南方这么远的路上,荒山野地里容易出事。但如果再把惠姨娘也从安国公府接出来,肯定会惹人怀疑。

“暂时还不能把惠姨娘也带走,你们两个同时失踪太惹人注意了。”宁霏说,“等到安国公府出变故的时候,我再把惠姨娘接出来,也送她去漠北。”

惠姨娘在安国公府也是个透明人,而且安国公府现在状况那么差,这种机会应该多得是。

宁雯点点头:“我知道,谢谢霏妹妹。”

“回去吧。”

宁霏转向谢渊渟,她的眼中透出一缕冷光。

“我还有帐要跟另一个人算。”

……

恭义王府,早上。

恭义王正在恭义王妃的床前,恭义王妃的病情今天已经略好了些,勉强能够起身了。

外面丫鬟急匆匆地进来禀报:“王爷,王妃,七皇孙妃已经被找回来了。”

恭义王妃脸色一变,一下子没了血色,变得像她手里的白瓷药碗一样苍白。

恭义王却是神色一喜:“终于找回来了?还好还好……查出是谁把她劫走的了吗?”

那丫鬟露出尴尬的神色:“没有……但七殿下和七皇孙妃现在正在外面,说要求见王爷和王妃,看他们的样子,似乎不太对劲……”

恭义王妃的脸色更加难看,恭义王还没说话,外面传来一阵恭义王府里下人们慌慌张张阻拦的声音:“七殿下!您不能就这么进去!……”

大开的房门里,谢渊渟和宁霏已经从外面走了进来。

恭义王猛地站起身来:“七殿下!这里是内院王妃的房间!外男不能进来!……”

“你以为我愿意看你那个歪瓜裂枣倒人胃口的王妃?”谢渊渟冷笑,“你既然也在这里,那正好,问问你的王妃都干了什么事吧。”

恭义王莫名其妙一头雾水,转向恭义王妃:“怎么回事?”

恭义王妃却没有看他,只是睁大眼睛瞪着宁霏,脸色煞白,全身发抖,像是见到了什么令人恐惧的妖魔鬼怪一样。

“我猜恭义王应该不知道此事。”宁霏说,“我不是离开了恭义王府之后在外面失踪,而是在恭义王府内就被暗算,失去了知觉。你的王妃前天把我请到恭义王府来给她看诊,却把我带到她院子里的一处花厅中,我在那里被外面传来的乐音催眠,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京都外面的郊野上。”

恭义王目瞪口呆:“可是……怎么会……府里不是还有人看见七皇孙妃和那个丫鬟出门上了马车吗?”

“那是有人易容假扮的。”宁霏冷冷说,“这就是我们来找恭义王妃的原因。恭义王府不可能让人这么随意地进进出出,在恭义王妃的院子里发生这么多事情,众人也不会一无所知。除非,恭义王妃一开始就和劫走我的人有勾结。”

正文 058 音杀之术

恭义王妃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

“什么勾结!我勾结谁了!你明明是出了恭义王府才被劫走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恭义王妃不用这么气急败坏。”宁霏淡淡地说,“只要审问一下恭义王妃身边的几个心腹丫鬟婆子,立刻就能知道恭义王妃到底是否清白了。”

“我的下人,凭什么你说审问就审问!”恭义王妃怒道,“谁知道你们会不会用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宁霏看向恭义王:“王爷,您是恭义王府一府之主,这应该是由您来决定吧?”

恭义王原本也根本没想到恭义王妃会跟这事有关系,但他刚才看见恭义王妃见到宁霏时那副惊慌失措的紧张模样,的确是十分可疑。她的所有肢体语言,还有躲躲闪闪的目光和隐隐颤抖的声音,都在表明她的恐惧和心虚。

她该不会真的跟人勾结,让宁霏被劫走吧?

宁霏现在是建兴帝跟前的红人,太子和太子妃更是对她十分重视,更不用说还有七皇孙的宠爱。他们也断然怠慢不得。

宁霏既然指控恭义王府,他不可能不查个清楚。毕竟宁霏跟恭义王妃不存在什么仇怨过节,她没有理由无端陷害恭义王妃。

“这样好了。”恭义王说,“审问是一定要审问的,王妃要是担心太子府对下人们屈打成招,那就在恭义王府审问这些下人,本王在边上看着就是。”

恭义王妃叫起来:“不行!他们明明没有犯事,不能就这么抓起来审问!这是滥用私刑!”

“那就报官好了。”宁霏轻描淡写说,“让三司来审问,总不是滥用私刑。但报官的话,无论审出什么结果来,就都是公开的事情。”

“够了。”恭义王厉声道,“几个下人而已,恭义王府完全有权力审他们,不用闹到三司那边去。”

不说他现在对恭义王妃的疑心越来越重,这种事情肯定是自己府上能审就尽量自己审,外人知道得越少越好。要是恭义王妃真做了这么蠢的事情,捅得整个京都都知道,那恭义王府还有脸面在京都抬起头来吗?

他说着便下令把恭义王妃院子里的下人们全部带过来。宁霏从中挑出了前天她来时见过的所有人,恭义王又叫来了“宁霏”离开恭义王府时见到她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一部分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恭义王妃尽管还是大声喊叫着拼命抗议,但被恭义王强行压了下去,把她关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面。

恭义王妃从未像现在这样慌乱恐惧过。

对方派人暗中来见她,她接受了对方的条件,以病重为名,把宁霏骗到恭义王府来给她看病。对方派来的高手早就已经潜伏在宁霏所在的那个花厅外面,等催眠了宁霏之后,再在她的帮助之下,让人易容成宁霏和紫菀的模样,换上她们的衣服,在众人的目光下离开恭义王府。这样她们失踪,恭义王府就能撇清关系。

真正的宁霏和紫菀,则是被对方的人带出了恭义王府,送往京都外面。

恭义王妃这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她并不知道也不关心想劫走宁霏的人是谁,但看他们的行事,实力肯定不弱。本以为以对方的手段,应该能把事情处理得万无一失,根本没有想过宁霏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所以也没有为今天的情况做什么准备。

刚才被带去审问的下人里,的确有一部分她的心腹知道这件事,因为让对方派来的人潜伏在她的院子里,让人易容成宁霏和紫菀,把她们带出恭义王府,这些都需要下人们的帮忙,她一个人不可能做得到。

要是一般的审问,她可以保证这些人对她有足够的忠心,不会把事情供认出来。但她并不了解谢渊渟,不知道那个神经病到底会用出什么样的手段来。只希望恭义王能够放聪明点,别让他们真的严刑拷问,否则她也不知道这些下人们能不能熬得过酷刑。

恭义王妃忐忑不安地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并没有传来下人们的叫喊声和惨呼声,只隐约能听见说话声,隔了一层院子,听不清楚,但似乎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严刑逼供。

恭义王妃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又听见院子里传来了朝这边走来的一片脚步声。

房门被砰地一声重重打开,恭义王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杀气腾腾,犹如风暴欲来。

恭义王妃被吓得全身一抖:“王爷……”

恭义王让人把恭义王妃的几个贴身丫鬟和嬷嬷们拖上来,丢在她的面前,咬牙切齿,一脸暴怒:“你干的好事!”

恭义王妃发着抖看向那几个下人。她们身上都没有什么重伤,不像是被严刑拷问过的样子,但一个个痛哭流涕,跪在她的脚下只知道磕头,不敢抬起头来看她。

她一瞬间觉得眼前一黑,知道肯定是完了。

“你倒是给我说说看,为什么做出这种事来?”恭义王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七皇孙妃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恭义王妃脸色煞白,颤抖着嘴唇抬起头看着恭义王。就在她抬头的这一瞬间,她之前的慌乱恐惧一下子像是全部消失了一般,只剩下一种疯狂的悲愤和怨恨。

“你还问我他们怎么得罪我了?这才几天时间,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还有仲博这个儿子?”

恭义王妃歇斯底里地怒吼着,一手指向恭义王后面的宁霏和谢渊渟。

“从仲博的宅子里搜出来的那个箱子,里面只有几件仿制的衣物,但里面原本装的肯定是真的龙袍凤冠,你也知道为什么!是因为他们换掉了那些衣服!”

“他们明明知道箱子里装的东西有问题,明明派人去查看了,为什么不干脆把箱子给带走!为什么还要故意装那些仿制衣物进去!他们就是想害仲博!”

“他们只要自己撇清关系,不被牵连进谋逆里面去,就可以让仲博被判刑去服苦役,这样兰阳郡主顺便还能摆脱仲博!仲博死在外面,她都不用提出和离,还能有个好名声,他们当然情愿让仲博去死!”

恭义王妃一通疯狂的怒吼下来,原本煞白的脸色已经涨得通红,望着宁霏和谢渊渟的目光里,满是刻骨的怨毒和恨意。

是他们害死了她的儿子!

所以益王派人来找她,提出条件的时候,她没有多犹豫就答应了下来。她也要让他们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恭义王简直不敢相信恭义王妃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同样被气得浑身乱战。

那个箱子里面被换掉的衣物,他也猜到应该是太子府的人换的,但一个字都没有提过,因为但凡是个懂得怎么做人的,都知道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应该提。

恭义王妃一直不吭声,他还以为她也跟他一样明白事理,是真的没想到她竟然藏着这么深的怨恨,还背地里做出这种事情来。

“什么叫做他们想害仲博!往宅子里放衣物陷害仲博的是益王一派的人,真正害仲博的人是他们!太子府要是不把那些衣物换掉,我们整个恭义王府都会被定为谋逆大罪,掉脑袋诛九族!”

恭义王妃仍然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气势汹汹地吼了回去。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放那些仿制的衣物进去?要是把箱子直接带走的话,仲博根本不会被判那五年的苦役,也不会惨死在外面!我们不该被判株连九族,就只有仲博一个人该死是不是?他到底还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怎么会有你这么狠毒的爹!”

恭义王气得几乎要爆炸。

“他要是早点有我这么狠毒的爹,他就不会死!我们都已经给他走了那么多后门加了那么多照顾,哪个苦役犯能有像他那样的待遇?他的死能怪谁,还不是怪他自己,还有怪你这个死命把他护在窝里不让他出去经历风雨的娘!”

恭义王妃望着恭义王,声音嘶哑。

“你怪我?”

“当然怪你!”恭义王扯住恭义王妃的衣领拼命地摇晃,像是恨不得把恭义王妃的脑浆子给摇出来,“你以为我希望他死?给他判个几年苦役让他清醒清醒,才是让他活下去最好的办法!你当真觉得他蠢成那个样子,能平平安安地活过这一辈子?我们都是白发人,我们在他前面走了之后,你以为谁能还能护着他?没人!他会被这个世界吞到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恭义王猛地松开恭义王妃的衣领,她一下子跌坐下去。

“上次陷害仲博的是益王的人,你知不知道这次劫走七皇孙妃的人是谁?也是益王!好好动动你的猪脑子,你这次帮的人,就是仲博的仇人!”

恭义王妃睁大了眼睛。

“不可能……不会的……”

“怎么不可能?最想害太子一脉的人是谁?还不就是益王?你在答应他们的时候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也难怪仲博会长成那副德性,因为他有一个蠢成这样的亲娘!”

恭义王妃整个人瘫在地上,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刚刚因为怒气而涨得通红的脸色,现在又一下子褪了下去,变成一片死一般的灰白。

恭义王在暴怒之下大吼大叫了一通,一口气都差点没接上来。过了好半天,才终于缓过劲来,重重地喘着粗气,转向宁霏和谢渊渟。

“是我粗心疏忽,管教不严,才让贱内做出这种糊涂事来。但从今天起,她已经不是恭义王妃,我这就休书一封,赶她出恭义王府,无论你们要如何处置她,恭义王府都不会干涉插手。”

犯下这种大错,无论是普通人家的妻子还是皇室宗亲的王妃,都足够被休弃出门。

恭义王妃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得一干二净。

“不!”她尖声哭叫起来,扑上去抱住恭义王的双腿,“王爷,求求您!不要休弃妾身!妾身知道错了!求您重重处罚妾身,七殿下和七皇孙妃也是,怎么罚都可以,就是不要休了妾身!妾身这把年纪了,要是被赶出去,根本就活不下去啊!王爷求求您了!”

恭义王妃出身于京都名门望族卫家,家族中家风保守,观念陈旧,礼教森严,对于女子的要求远比大元的风气来得苛刻。

她都已经年过四旬,这么一大把年纪被夫家休弃出门,丢尽了脸面,娘家必定会把她视为天大的耻辱,根本就不会接纳她。她唯一的儿子又已经死了,无依无靠,一出恭义王府,连条活路都无处可走。

恭义王退后一步,语气冷硬。

“来人,送纸笔上来,本王要写休书!”

他跟恭义王妃夫妻多年,不是没有感情,看她苦苦哭求的样子也心有不忍,但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

七皇孙妃要是真的落在益王一派的手中,她自己清白性命不保不说,太子府也会因此受到要挟。恭义王妃这次犯下大罪,太子府绝对不会轻饶她,他只能先休弃了她,指望太子府看到她这么凄惨的下场,会觉得她已经受够了惩罚,放过她的性命。

两个婆子上前拖开恭义王妃,有下人送上纸笔,恭义王写了一封休书,扔到恭义王妃面前。

“连着这封休书一起,送卫氏回卫家!”

卫氏绝望地嚎啕大哭,恭义王硬着心肠只做不见,转过头去,送谢渊渟和宁霏出恭义王府。

“七殿下,七皇孙妃,这次……”

“王爷放心。”宁霏说,“我们上报朝廷的时候,不会提到恭义王妃的事,尽量不牵连到恭义王府。”

勾结益王一派的人只有卫氏,恭义王府其他人并不知道此事,卫氏已经被恭义王休弃,那就没必要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免得接下来再跟恭义王府结仇。

恭义王略松了一口气:“多谢七皇孙妃。至于卫氏……”

宁霏看向谢渊渟。怎么处置卫氏还是他说了算。不过就凭谢同轩扯开她的衣领就被扯掉了一对锁骨来看,卫氏的下场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渊渟还没说话,恭义王府里面急匆匆冲出来几个下人,一脸惊慌失措。

“王爷!王妃……不,卫氏她……她触柱了!”

恭义王连忙赶回府里去。卫氏连她的院子都没有出来,就倒在院门口的一根柱子旁边,头破血流,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已经当场被撞死了。

恭义王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知道卫氏被休弃之后肯定痛苦万分,但至少还有活命的机会,但没想到她根本就没有等到对方饶过她,就已经在绝望中自尽了。

宁霏漠然无感地看着卫氏的尸体。她对卫氏没有什么不忍心,要是她现在还在益王一派的手中,不知道已经沦落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卫氏自己触柱而亡,已经算是最痛快的一种死法,不然等到谢渊渟出手的话,只会更惨。

人既然都已经死了,谢渊渟和宁霏留在恭义王府也没什么必要,向恭义王告辞,回了太子府。恭义王自行通知卫家的人过来领走卫氏的尸体。

回太子府的路上,宁霏一直不说话。

谢渊渟伸过手来揽住她:“不高兴?刚才我应该让人盯着那女人的,便宜她了。”

“我不是在想卫氏的事情。”宁霏摇摇头,“前天我在恭义王府的时候,只是听到了一曲乐音,就控制不住地睡了过去,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你知不知道江湖上还有类似的以乐控人的方法?”

“有。”谢渊渟说,“数十年前,以乐为武在江湖上风行过一阵。还崛起了一个大门派,叫六音宫,门人擅长音乐,乐音之中含有内力,以此伤人杀人,被叫做‘音杀’。据说也有能够迷惑人心,令人失去神智的奏乐之法。后来六音宫在变故中衰落隐退,音杀渐渐就很少见到了。”

宁霏沉思地道:“你记不记得,母妃十年前被父王抓住跟一个江湖男子私会,他们都是痴迷音乐之人,那男子带了一卷失传已久的曲谱来跟母妃一起鉴赏。父王闯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母妃跟那男子的不堪画面,但后来查遍了所有的东西,都没有查出迷乱的药物。”

她在中元节太子妃被劫走之后,去府里问了太子妃当年是怎么回事。大多数当年知晓事情经过的下人都已经不在太子府,她好不容易才从太子妃身边的丫鬟绿萼那里问出一些信息来,但也不是很详细。

谢渊渟看着她:“你觉得是那一卷曲谱的问题?”

“我觉得有可能。”宁霏说,“那卷曲谱本身就有迷乱的作用,他们演奏起来,虽然不可能察觉不到,但那时候已经中招,也就被父王当面撞破了。不过这事最好要去问问母妃才能清楚,下人们知道的都不多。”

这是太子妃最不愿意提起的痛苦耻辱之事,她一个儿媳妇,当面去问婆婆跟人通奸的事情实在是太尴尬太不合体统,所以之前她都只能暗中去问下人们。

不过现在那个江湖男子根本不知道该上哪儿找,只有太子妃自己才最清楚当年事情的详细经过,就算再尴尬,也不得不去问她本人。

太子妃虽然性子清冷了些,但对谢渊渟和她都是很不错的,眼下有机会能还她的清白,还是尽量还她的清白。

回到太子府之后,宁霏和谢渊渟就去了太子妃的凌寒院,太子进宫早朝办公,也就这个时候不在家。

太子妃正在指挥花匠们修剪院子里的梅树。快要入冬,半院的梅树很快就要开花了。

太子妃最近和太子的关系已经缓和许多,虽然还不像十年前那样亲密无间,但也不再那么僵硬冰冷。

她的气色开始变得好看起来,衣服和首饰有了变化和花式,不再总是穿一身犹如孝服般的粗陋素衣,偶尔还会着意打扮一二。

宁霏和谢渊渟一起进来,太子妃停了手头的事,跟他们一起回屋里正堂。

“恭义王府那边怎么样了?”

“恭义王妃招认了。”宁霏说,“是她记恨我们当时没有彻底救下尹仲博,所以跟益王的人勾结,报复太子府。恭义王已经休弃了她。”

她没说恭义王妃自尽的事情,这种事太子妃自己从别人那里得知就行了。

太子妃叹了一口气:“本来以为恭义王妃人还算不错,没想到竟然糊涂到这种地步,被休弃也是罪有应得。”

“这次益王派人把我劫走,让我想起另外一件跟母妃有关的事情。”宁霏试探地说,“所以今天我们来找母妃问清楚,希望母妃不要介意。”

正文 058 她的可怕

太子妃莫名其妙地道:“什么事?”

宁霏看了谢渊渟一眼,一口气把话说出来:“母妃当年和那个江湖男子的事。”

太子妃脸色骤变。

“你们……”

“母妃先别激动。”宁霏连忙说,“我们当然不是想逼母妃想起不愉快的事情,但我们发现了关于母妃被陷害的线索,必须让母妃把当年的经过详细说清楚,才能查明真相,还母妃的清白。”

太子妃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连声音都一下子沙哑起来。

“……什么线索?”

“母妃之前也知道,我在恭义王府时是被乐声催眠的。”宁霏说,“江湖上有能够惑人心神的奏乐之法,而我听说母妃当年是和故交一起鉴赏一份曲谱时失去心智,所以我们怀疑,可能是那份曲谱有问题。”

太子妃整个人一震,像是恍然想起什么一样,随即又怔了片刻,似乎在艰难地回忆当年的经过。

宁霏给了她一点时间让她回忆,然后试探地问道:“母妃还记得当初你们弹奏那支曲子时的情况吗?”

“当然记得,怎么可能不记得……”太子妃喃喃地低声道,“我们碰到一首好曲子,经常会反复地研究,那张曲谱又是失落多年的珍贵宝物,他兴致很高……当时我弹的是琴,他吹的是箫,我们合奏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感觉整个人都不对劲,然后我就记不清楚后来发生的事情了……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殿下正站在门口……”

宁霏和谢渊渟面面相觑。

“看来还真是。”

那个江湖男子肯定是有武功的,内力越是深厚之人就越不容易受到乐音的干扰,所以他开始时没有感觉。而太子妃完全不会武,没有一丁点内力,自然比对方更早中招。

太子妃如果神智迷乱,朝对方扑过去或者做出其他一些异常的举动,对方不明就里,第一反应肯定是对她表示关心,比如说扶住她之类。

但这一幕落在破门而入的太子眼中,就成了太子妃对其他男人投怀送抱,两人私通苟且的画面。

“当年的那份曲谱,母妃还留着吗?”

宁霏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但还是抱着希望问了一句。

太子妃摇摇头:“许酌离开的时候,我让他把曲谱带走了。”

“许酌?”

宁霏行走江湖只有短短几年,见识毕竟还算是少的,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看向谢渊渟,他倒是一脸了然的表情。

“我知道他,十几年前江湖上很有名的天籁琴师,六音宫都曾经以副宫主之位想拉拢他进去。但他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出现过,不确定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找到人可能需要一段时间。”

太子妃的脸色有些尴尬微红。

许酌当年跟她在一起,被太子当场撞见之后,尽管开始时留下来极力为她辩白,但结果可想而知,他作为当事人,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越描越黑。

后来她和太子闹翻,关系破裂,她被关进庵堂之前,让许酌离开了京都,不要再蹚她的这一滩浑水。此后两人之间便再无音讯。

“我知道一些许酌可能会在的地方。”她低声说,“可能对你们找他有点帮助。”

她说了一长串的地名出来,全是许酌以前跟她提过的。许酌是个闲云野鹤的性子,浪迹江湖,居无定所,但还是有一些他特别喜欢去的地方。

宁霏听太子妃记得这么清楚,她跟许酌之间即便没有私情,当年的关系肯定也是很不错的,难怪太子会误会。

谢渊渟的九重门势力触角遍布江湖,找这么一个人应该能找得到,就是不知道要多长时间。

……

七皇孙妃被劫走的事情,提交给了三司会审,谢渊渟交上去在京郊被杀死的那十来具尸体作为证据,很快就查出来,这些都是益王手下的人。

至于谢同轩的横插一脚,谢渊渟没有上报,反正证据已经够了,也不需要谢同轩用来证明。朝廷给谢同轩定罪也不会定到多严重,他自有更好的方法来处理谢同轩,不乐意交给朝廷去处置。

建兴帝其实已经隐隐猜到是益王一派干的好事,但从三司那边得知结果之后,还是雷霆大怒,立刻把益王叫进了宫,恨不得亲手上去掐死他。

“你好大的能耐!朕给了你们多大的期望,给了你们多少次机会,你们做的事要是一件件追究起来,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你还给朕闹,还给朕出这么多乱子,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朕没了你们天就得塌下来,不敢把你们怎么样?啊?”

益王跪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面如死灰。

建兴帝对他这一派的容忍度,在镇西王、德贵妃、以及他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消磨下,已经渐渐消耗殆尽,他知道建兴帝就算是再需要他,这一次也必定会舍弃他了。

谢同轩失踪,他知道一定是落进了谢渊渟的手里,但他连说都不敢说出来,因为在这样的局势下,建兴帝就算知道了也不会为他讨还公道。

他步了谢逸辰的后尘。在这场夺嫡大战中,他已经彻底输了。

仅仅三年之前,朝中的局势还是太子、睿王和他三足鼎立,虽然他也没有胜出的势头,可三方至少不分上下。

而现在,原本最得建兴帝欢心的睿王败了,败得一塌糊涂,妻族母家全都被拔得一干二净。他的势力基础本来是三方里面最为雄厚的,眼看着也要凉了。只剩下太子一枝独秀。

他一点也不后悔劫走宁霏的决定,即便是现在问他,他仍然会这么做。

三足鼎立的局势在这三年里渐渐倾斜,而三年前就是宁霏在京都崭露头角的时候。

她的出现,仿佛一股细小的水流,缓缓地卷入权谋纷争的巨大漩涡。尽管看过去似乎并不起眼,却仿佛有着最为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无形中改变着漩涡的流向。

他一开始时并不知道,但随着他对她渐渐重视起来,开始调查她的过去,越往下深挖,就越发现她的恐怖。仿佛在一潭幽静美丽的小池塘下面,隐藏着能够翻云覆雨,毁天灭地的巨大妖魔。

睿王妃、南宫家、蒋皇后、安贵公主、睿王、安国公府、镇西王、德贵妃、谢同轩、他自己,都在她手中那片黑暗而神秘的漩涡之下,一个接一个地倾覆。

这个看似甜美可爱天真烂漫的少女……何其可怕。

就连同样可怕的七皇孙谢渊渟,对她也是死心塌地。所以他之前把目标直接放到了她的身上,她有个三长两短,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府和李家,甚至包括依赖医药续命的建兴帝,都会被她牵动。

可他还是失败了。

建兴帝身体衰弱,骂了几句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倒在座椅扶手上喘息,苗公公连忙上来伺候。

建兴帝自己也是十分头疼。

益王一倒,朝局从原先的三方抗衡变成现在的太子一家独大,这种局面是他最不想看见的。况且他现在身体不好,对于很多事情的处理都不像以往那么精明周密,越来越显得力不从心起来。

尽管太子是所有皇子里面最为仁厚心善的一个,但天下至高无上的宝座摆在他的眼前,呼风唤雨万民臣服的权力巅峰诱惑着他,如今他已经有了这个实力,谁知道他会不会经不起诱惑,提前夺下这张宝座?

但建兴帝没有办法,益王实在是作死作得太狠,他不可能不处置。要想还有其他势力跟太子抗衡,只能从剩下的皇子里面重新挑选栽培。

问题就在于,剩下的皇子里都不怎么像样,没有哪个能有足够的资格接过这项重任。不然他也不会维护益王维护这么长时间。

“让他滚下去。”建兴帝心灰意懒地挥挥手,“撤掉他现在的所有职务权力,在益王府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允许,不准出来。”

这跟当年谢逸辰被关在睿王府一样,代表了益王将完全退出夺嫡的舞台。

益王脸色灰白,全身微微颤抖着,向建兴帝磕了一个头,退出龙泉宫。

但他不像当初的谢逸辰,他的脸色虽然难看,眼里却并不是一片绝望。

在夺嫡中输了,并不代表他就走到了绝路的尽头。

他还有最后的一条路。

……

年前,灵枢回到京都。

他在五月份和宁霏一起去了南方之后,宁霏跟谢渊渟一起回来,他却留在了南方,说是想在南方找一些需要的毒草毒虫。

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制毒养毒,以前也一直像这样在外面游荡,很少定居在某一个地方,更不喜欢人多嘈杂的京都,所以宁霏和白书夜都没说什么。

但这一留,就是整整半年时间。

宁霏得知灵枢回来,很是高兴,本来想去白府看他,他倒是很意外地自己来了太子府。

出去迎接的时候,宁霏才知道他为什么会亲自上门。他居然带着一个让她更加意外的人。

叶盈芜。

“你朋友。”灵枢把叶盈芜拎到宁霏的面前,“交给你了。”

宁霏一脸懵逼:“怎么回事?”

叶盈芜的父亲原本是京都御林军统帅,去年六月的时候,原本驻守大元南方的冠军大将军,在瘟疫中染病亡故,东南边境的军队无人统帅。谢逸辰因为宫变需要御林军统帅的配合,所以在朝中使了点手段,让叶父平调到南方接任冠军大将军的位置,而另外扶植了一个御林军统帅上去。

叶父被调到南方,三年五载的回不来,举家老小自然也跟着南下,所以宁霏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叶盈芜了。

叶盈芜显然是被灵枢下了毒,不能动也发不出声音,只有一双眼珠子在滴溜溜地拼命转动。

宁霏让灵枢给叶盈芜解了毒,叶盈芜也不知道是憋了多长时间了,叭叭叭像是连珠炮般倒了一大堆出来。

宁霏这才知道,叶盈芜是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

她比宁霏大两岁,今年十七,本来早已到了出嫁的年纪。叶家只有她一个女儿,父母都着急得不得了,在京都的时候就给她说过好几次亲事。

说的对象其实也不差,但叶盈芜就是不肯嫁,一直以舍不得爹娘为借口拖着。等到叶将军被调到南方去之后,家里就算是再宠爱她,也实在是不能继续留着这个快要十八岁“高龄”的女儿,在南方给她定了人家,硬要把她嫁出去。

然后叶盈芜就跑了。

她本来就一直向往江湖生活,自己又身有武功,信心十足,觉得在外面也照样闯荡得下去。

开始时还算顺利,她虽然没怎么见过世面,但不是脑子拎不清,装扮和行事都很低调,不露财不露貌,尽量不引人注意。

她就这么在外面浪了一个多月,一直没出什么事情,小日子过得十分美好,觉得总算是找到了她一直想要的自由。

但现实终究是残酷的。她身上带的巨款在一段时间后终于被一帮土匪发现,盯上了她,趁她一个人在野地里露宿的时候来谋财害命。她那点粗浅功夫跟一大群穷凶极恶的土匪对上,根本就不够看,三下两下就受了伤。

这时灵枢正好经过,因为知道叶盈芜是宁霏的朋友,这次总算没有再对她的危难视而不见,出手救了她,并且留下帮她治伤。

灵枢之所以救她,完全是看在宁霏的面子上。但这一救对叶盈芜的意义却非同小可,她在伤愈之后,就黏上了灵枢。

灵枢不能对她下重手,不知道她的家人在什么地方,无处可送,困住她把她扔下又跟害死她没有什么两样。一路过来被她缠得无可奈何,最后只能放倒了她,把这个烫手山芋带来京都交给宁霏,宁霏自然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宁霏哭笑不得地对灵枢:“你先去白府看师父和我弟弟吧,盈芜交给我就好了。”

叶盈芜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在他后面喊:“你别以为这就能甩脱我!”

灵枢没有回头,留给她一个冷冰冰的漠然背影。

宁霏捂额,把叶盈芜带回景云院里面。

“你真的喜欢上灵枢了?之前不是还骂他冷血无情吗?”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叶盈芜承认得大大方方,没有一点矫情娇羞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不喜欢我家里给我说的那些公子少爷,但对他就是感觉不一样。”

宁霏有些无奈:“你家里说的那些亲事,大部分你连人都没见过吧?为什么不喜欢?”

“不用见到人。”叶盈芜闷闷地说,“我就是不想嫁过去当一个成天待在深宅后院里的贵妇人,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侍奉公婆,跟一群小妾姨娘斗来斗去……我相信我爹娘给我找的亲事不会太差,可是就算再好,难道不也还是这个样子?”

宁霏无法反驳。

她现在算是听明白了,叶盈芜不喜欢的并不是那些公子少爷本身,而是他们所代表的社会群体和生活方式。

她其实很理解叶盈芜,这也是她能跟叶盈芜成为朋友的最主要原因。她同样不喜欢这种生活,但她是幸运的,她嫁的是谢渊渟,是跟她一样出身于江湖,一样有着重生灵魂的同道者。他对她百依百顺不说,首先他们的三观和思想是相似的,跟那些达官贵族们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所以她尽管住在京都太子府,有着七皇孙妃的贵族身份,但仍然有她的自由。

而叶盈芜就不一样了。她父母哪怕给她说到一门好上天的亲事,她的夫君对她情深意重,她的婆家开明讲理,她将来的生活仍然逃不出那个固定的圈子。因为他们所在的阶层就是这样,环境的压力会逼迫他们循规蹈矩。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谢渊渟那样,无论做出什么不合常规悖逆世俗的事情来,只要推给神经病三个字就行了,没人管得着他。

一旦人有了和出身不一样的追求,从一方面来说,出身于什么样的环境,就要背负起相应的觉悟,这不是一个让人天真任性的世界;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任何人只要不为恶不为害,都有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权利。这种矛盾没有对错可言,因而也更加难以解决。

“那你爹娘那边怎么办?你总不能一直在外面不回家啊。”

叶盈芜露出苦恼的神情。

“我知道啊……他们现在肯定已经气坏了,我一回去,他们就会立刻逼着我嫁人……我就是想,要是我已经在外面嫁了人,到时候回去让他们看到我过得很好,他们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宁霏哭笑不得:“我觉得这个难度很大啊。”

换做其他人说不定还好点,她喜欢上的偏偏是灵枢,冷情淡漠到就算叶盈芜在他面前惨遭遇害他都能眼睛不眨一下地走过去。叶盈芜真能啃得动这座冰山?

不过,她作为灵枢的亲人来说,要是灵枢真的开窍了,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他都已经二十八岁了,除了她和他养的那些母蜘蛛母蝎子以外估计就没跟什么雌性生物打过交道,比白书夜还要注孤生的节奏。

虽然说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也许他就喜欢注孤生也说不定,但作为一般人来说,宁霏还是不想看见他一直这么孤独。

叶盈芜一脸坚定:“不试怎么知道?”

“那你经常写信回去跟你家里联系。”宁霏说,“心上人可以追,爹娘不能不要,至少要隔一段时间给他们报个平安,不然他们会担心。”

“这个容易。”叶盈芜很是激动,“有你的支持就好多了,你记得在他那里多给我说说好话啊。”

宁霏苦笑。

说实在的,她不觉得叶盈芜有多大希望,不过让她试试也没什么。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正是情窦初开天真烂漫的年纪,多碰几次壁,也许就心灰意冷放弃了。

叶盈芜既然志不在深宅后院,那就让她在外面多闯荡闯荡,她喜欢上灵枢可能只是因为灵枢是她见过的第一个江湖中人,多认识一些人的话,眼界也开阔些。

宁霏作为过来人,给叶盈芜科普了一大堆闯荡江湖必备的经验知识,又给了她一些武器、暗器和毒药,让她在京都先住一段时间,好好练练武,不然她那点花拳绣腿在江湖上根本不顶用。反正灵枢这次回来,应该没这么快离开京都。

然后她和谢渊渟一起去了白府。白霁弟弟已经三个月大,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顺便还得去找灵枢说一说,他要是实在不喜欢人小姑娘,好好拒绝就是,别做出什么太伤人的事情来。

正文 060 造反

白府。

白霁小宝宝刚满三个月,十分活泼好动,宁霏去的时候他正好是醒着的,睁着一双葡萄般黑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咧着一张没牙的小嘴朝人咯咯直笑,莲藕般的小胖手伸出来挥舞个不停,可爱得不得了。

谢渊渟就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宁霏只能抱着小包子,不舍得放手。

灵枢像是相距千里之外地坐在老远的地方,一身阴森冰寒的冷气,跟小包子好像是两个次元里的人物。

小包子不怕人不认生,哪怕是对着一向看他炒鸡不爽的谢渊渟,都能咯咯咯笑个半天,但就是跟热带鱼不喜欢冰块一样不喜欢灵枢,别说抱了,灵枢一靠近他就开始哇哇大哭——不过好在灵枢也基本上不靠近他。

宁霏把小包子还给白书夜,压力山大地顶着谢渊渟继续虎视眈眈的目光,坐到灵枢旁边。

明知故问地:“你不喜欢小孩子?”

灵枢的回答很是言简意赅:“不。”

“那个……”宁霏琢磨着要怎么带起话头,“你就从来没有想象过你自己以后也会有孩子?”

灵枢极慢极慢地转过头来望着她。

“没有。”

宁霏:“……”

这让她还怎么接下去?

艰难地:“咳……黏着你的那个小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灵枢面无表情地:“我希望她能离我远点。”

宁霏:“……”

好像完全没有希望啊。

“那你好好拒绝她吧。”宁霏叹口气,“她碰了壁自然就知道放弃了,但别伤害人家。”

灵枢淡淡道:“我拒绝无数遍了,没用,不然我为什么要把她带来给你?”

宁霏有点惆怅。看来叶盈芜对灵枢的执念还不是一般的深。

“算了算了,这个事儿我还是不插手了,你们俩我帮谁都不对。不过就算你把她带来给我也没用,我又不是她爹娘,没有干涉她自由的权力。她爹是冠军大将军,在南方颖州驻守边境,以后你自己看着办吧。”

灵枢没有说话。

宁霏拿他没有办法,而且在她旁边的谢渊渟的杀气寒意加眼刀子都已经快要化成实体了,她只好起身。

“好像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了。时辰也不早了,回去吧。”

谢渊渟一半挑衅一半得意地扫了灵枢一眼,像是宣示主权一样,大摇大摆地揽着宁霏走了出去。

灵枢在后面望着她跟谢渊渟一起离开的背影,目光幽暗不明,深不见底。

他的孩子……

他刚才撒了谎。他曾经是想象过的。

他记得白书夜收他为徒后的一天,突然带回来一个只有四岁的小女孩,那女孩很漂亮很聪明,只是开始时胆子特别小,怯生生的,他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尽管他其实只比她大两岁,却仿佛他就是她最安稳的依靠。

女孩渐渐长大,不再那么胆怯,但跟他的关系仍然亲密无间。以前是她像根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后面,不知什么时候就变成了她领着他到处玩闹,上山下河,捉鱼捕鸟。

跟他沉默寡言的性格不一样,她活泼开朗,爱说爱笑,是他一直羡慕而又无法变成的样子。

他一直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他想,他以后要是有自己的孩子,一定像她一样可爱。

但后来……他就不再想象了。

她爱过一个人,爱得大错特错,但那时他没有陪在她的身边。她重生回来之后,一度失去过爱上别人的能力,但等到她恢复的时候,她爱上的另一个人,并不是他。

他缺席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期,就永远无法占据她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位置。

到如今,他已经什么都不再想象。

不愿想象,也不敢想象。

……

益王府。

益王被建兴帝下旨禁足在府里之后,益王府就变成了当年的睿王府,死气沉沉的一片。建兴帝自然不会重蹈谢逸辰的覆辙,再来个放火诈死之类,直接派了大批御林军进驻益王府,看管得滴水不漏。

益王本人虽然被禁足,但府里的其他人却不在此列,毕竟一大家子上百口人,不可能不进进出出采买东西。

当然,益王的妻妾丫鬟们虽然有这个自由,基本上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益王都被关着,她们要是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晃悠,那是给益王的伤口上捅刀子。益王倒台,本来就已经没什么前途可指望,最好的情况不过是将来当个闲散王爷,她们要是再惹益王不快,以后的日子更没法过了。

宁霜现在还是益王的侧妃,去年益王妃死后,益王又娶了贾家的一个女儿。就凭安国公府现在的状态,加上宁茂因为邱氏的事情而迁怒,对宁霜也几乎不闻不问,像是没这个女儿一样,正妃的位置根本轮不到她。

而且益王也不喜欢宁霜本人,长得不怎么样,性格还磕碜,虽然她是侧妃,但一两个月都未必去她那里一次。

益王府里的下人们都是逢高踩低的,益王的女人多得是,谁受宠谁才能得到像样的待遇,否则的话,阴阳怪气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说,挤兑克扣是常有的事情。

新来的益王妃没有之前那么强势厉害,总算不再打压宁霜,但问题是益王府的后院本来就不太平,没有人压着,底下的姨娘小妾们都翻了天。看宁霜不得宠又没有背景靠山,一个个地都踩到她的头上来,正妃还要顾及身份形象,小妾姨娘们更加刁钻刻薄不要脸,把宁霜欺负得苦不堪言,气病了好几次。

宁霜从刚刚进益王府时的踌躇满志,到后来的愤懑不甘,再到后来的心灰意冷。以前她还有唯一一个盼头,就是益王登上皇位之后,她以侧妃之位,怎么也能封个贵妃,到时候在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现在益王夺嫡失败,她连这最后的盼头都没了,彻底绝望。

益王被关在府中一关就是一个多月,妻妾们也都不敢外出,宁霜实在是被憋得狠了。反正益王也不喜欢她,她再花大力气做样子去讨他的欢心也没用,找了个借口,从府里出去散心。

年前的京都街道上格外热闹,宁霜在外面长长吐出一口气,逛了两条街之后,找个戏楼进去听戏。

因为怕被人认出来,她带了面纱,定的也是单独的包间。但听戏听到一半的时候,有一个女子不声不响地从包间外面进来,径直坐在了她旁边的一张椅子上。

宁霜还以为是这女子走错了,正要提醒对方,对方却是先开了口。

“益王被禁足,宁侧妃还有心情出来逛街听戏?”

宁霜猛地站起身来。

“你……”

那女子仍然坐在那里岿然不动,望着下面的戏台。她的脸上同样带着面纱,连眼睛上都有一层薄薄的半透明轻纱,看不清容貌,声音音色也是模糊的,难以辨认。

“宁侧妃还是坐下好好听戏吧。”那女子轻描淡写地说,“要是再引起别人的注意,那就更不好了。”

宁霜脸色发白地瞪着那女子:“你是谁?”

“我是来帮宁侧妃的。”那女子说,“宁侧妃并不想待在益王府,是不是?”

宁霜的确是不想待在益王府。在益王府的这几年,是她长这么大过得最糟糕的日子。被丈夫冷落,被正室打压,被小妾欺负,被下人挤兑,以前她在安国公府当庶女的时候都比现在好上百倍。

“那又怎么样?”

“我可以让宁侧妃离开益王府。”那女子说,“但自然是有条件的。”

宁霜蹙眉道:“什么条件?”

“很简单,益王死了就行了。”

宁霜被吓得再次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你你……你要我刺杀益王?”

那女子轻笑一声,做了个手势,示意宁霜坐下。

“宁侧妃不必这么激动。这也是为了你着想,只要益王死了,你离开益王府就容易多了。”

“不可能!”宁霜断然道,“我是疯了才会去做这种事情!益王府再差,我又不是非离开不可,刺杀益王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她在益王府虽然过得千般不顺心不如意,但还没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但刺杀益王,一旦败露的话,她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这么胆大包天的事,她怎么敢做?

“是么?”那女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真觉得你能在益王府一直好好地待下去?”

宁霜被她的语气弄得一下子心虚起来:“为什么不能?”

“你们这些在后院里的女人果然从来都不考虑这些啊……”那女子轻叹一声,“益王一派倒了,现在只剩下太子殿下一枝独秀,皇上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很快就会传位给太子殿下。益王曾经是太子殿下的劲敌,双方结了不知道多少仇,等到太子殿下即位之后,你真当太子殿下会放过益王,任由他去当一个闲散王爷?”

宁霜目瞪口呆地:“可是……我听说太子殿下仁慈宽厚,而且他要是一即位就除掉益王,也有损他的名声,会遭到诟病的……”

那女子笑出声来。

“也就只有你这么天真。益王背后还有镇西王的兵力,只要益王一日不除,皇位就受到严重的威胁。太子殿下就算再仁慈宽厚,也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任由一把随时都会落下来的斧头悬在他的头顶上?太子殿下想除益王,只要随便栽赃一个谋逆的罪名,就能把益王府满门诛灭得干干净净,不会有人说他半句不是。大元历史上这么多次皇位更迭,哪一次不是同胞相杀手足相残,方法经验多得是,你不用为太子殿下担心。”

宁霜还是不肯相信,或者应该说是不肯接受:“你怎么知道太子会怎么做?”

“因为我就是太子一派的人啊,不然我为什么要对益王下手?”

那女子的目光仍然没有离开前面的戏台,从衣服里面取出两个细细长长的药瓶,随手放在旁边的茶桌上,那样子像是根本不在乎宁霜会不会接。

“青瓷瓶是毒药,白瓷瓶是解药。你在跟益王同房前半个时辰内服下一颗毒药,你身上的毒就会在同房时染到他的身上,然后你在事后再服下一颗解药,就能解你自己身上的毒。毒性要等到十天之后才会发作,这十天里益王已经接触过无数人和事物,而且你用你自己给他下毒,就算查也查不到。毒药和解药各自有三颗,也就是说你有三次机会,但如果你在头两次就成功的话,一定要尽快彻底销毁剩下的毒药,否则还是有可能会被查到。”

“那我……”

“益王毒发身亡之后,我自会派人把你从益王府接出来,你不愿回安国公府也无所谓,我可以给你另一个身份和一大笔钱财,你以后想怎么生活就是你的事情。”

那女子说完就站起身,头也不回,轻飘飘地走了出去。

“药我放在这里了,你自己看着办。”

宁霜坐在原先的位置上,盯着那两个瓶子,手心里满是冷汗。

……

十二月末,年关将至,太子府里的梅花开得正是最繁盛的时候。尤其是太子妃的凌寒院,半院都是红如胭脂白如初雪的梅花,红妆素裹,灼灼夭夭,在寒冷的空气中浮动着一缕缕清冷而幽雅的暗香,沁人心脾。

谢渊渟早就已经派了九重门的人出去。当然,天大地大人海茫茫,找一个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的人谈何容易,一个多月过去了,至今仍然没有一点音讯。

但有了沉冤昭雪的希望,太子妃的情绪又比之前好了很多。凌寒院里梅花开后下了雪,她就叫上宁霏、谢汝嫣和丫鬟们,一起把梅花上的积雪一点点扫下来,积在陶瓮里密封好,埋到梅树下面,来年春天上新茶的时候用来泡茶喝。据说这样跑出来的茶水清浮甘冽,而且隐隐带有一股梅花清香,别有风韵。

宁霏对这种贵族名媛精致高雅的调调有些欣赏不来,不过看太子妃这么有兴致,她们自然奉陪。

太子妃原本就不是喜欢宅在家里的人,在庵堂里待了十来年其实憋得够呛,现在也经常出去游玩,对太子的态度越来越好起来。

倒是唐侧妃,现在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状态。中元节时劫走太子妃的幕后者,嫌疑最大的就是她,虽然没有证据,但太子妃心怀芥蒂,跟她疏远了很多。

太子对唐侧妃本来就说不上宠爱,现在太子妃回来了,更是冷落。虽然没有收回她掌管中馈的权力,但那也是因为太子妃懒得接管,她虽然有掌府之权,其实就只跟一个管家差不多。

年前,宁霏进宫一趟为建兴帝看诊。

建兴帝的身体状况比之前又差了些。最主要的问题是他现在情绪焦虑,天天吃不好睡不好,提心吊胆的,就是有神仙的灵丹妙药也没用。

以他的身体底子,虽然说不上长命百岁,只要好好调养,再活个三年五载肯定是不成问题。真正让他这么焦虑的,应该是害怕太子等不得他这三年五载。

其实宁霏很想说,他想多了。太子要是能做出那种弑君篡位的事情来的人,他当初最喜欢的皇子就不会是谢逸辰,而是太子了。

建兴帝并不是不了解太子,但面临死亡和在死亡之前被人拉下王座的恐惧,已经压垮了他的判断力。他不信任太子。

宁霏作为太子府的人,当然不会说这些去宽慰建兴帝,否则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所以她只是象征性地劝慰了建兴帝两句,建兴帝生死有命,就看他自己想不想得开了。

大年三十晚上,太子府一家人进宫,十年来第一次有了一场真正全家聚在一起的团圆宴。

以前就算是过年,太子妃也不出庵堂,而唐侧妃的身份又不够格参加这种宴会。其他王爷皇子都是夫妻两人出双入对,而太子只能带谢渊渟等几个皇孙进宫赴宴,气氛总是有些别扭。

益王仍然被禁足在益王府,但今天日子特殊,建兴帝也宣他进了宫,参加年夜宴。

结果皇室宗亲的众人都已经到了,一一落座下来,大殿里坐得满满当当,眼看已经到了宴席开席的时辰,只有益王迟迟不到。

建兴帝不由得不悦:“老三这是怎么回事?难得让他出府进宫一次,已经是格外给他恩典,他这么晚了还不来,难道还有什么不满不成?”

苗公公陪笑劝慰道:“皇上息怒,益王殿下应该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奴才这就派人去催请。”

又等了一刻钟,宴席开席的时辰都已经过了,益王还是没有到。建兴帝这次真的发火了:“我们开席,不用等他,他爱来不来!不来就一辈子待在益王府不用出来!……”

“报——”

大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喊声,打断了建兴帝。一个御林军将领急匆匆地进殿,在大殿中间单膝下跪。

“禀报皇上,益王殿下在来皇宫的途中逃跑了!”

建兴帝脸色一变。

“逃跑?他怎么逃跑的?”

他早就下令让人紧紧看住益王,驻守益王府的有一大批御林军,益王这次进宫,随行跟着他的御林军也不少,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么逃跑得了?

御林军将领满头冷汗:“据五城兵马司报告,有刺客杀光了随行陪同益王殿下的御林军将士们,益王殿下也被刺客接走……”

建兴帝一下子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随同益王的御林军将士至少有五十人之数,杀光这五十人的一整支御林军队伍并带走益王,绝不是一两个人悄无声息就能做到的。在天子脚下的京都城内,已经算是一场不小的混乱战斗了。

当年谢逸辰逃走,还要在睿王府放一场大火混淆众人视线,找一具尸骸来放在火场里面诈死,他才得以悄悄地离开京都。

而现在益王连掩饰都没有掩饰的意思,毫无忌惮地直接强行硬闯,摆脱了御林军的控制。

这也就意味着,他不再打算跟建兴帝虚与委蛇,他有足够的实力和背景作为支撑,就算是硬闯出去,也没什么可怕。

简单地说,就是两个字,造反。

建兴帝还没来得及再说话,外面又有一个御林军将领冲了进来,寒冬腊月里满头大汗,红缨头盔都歪到了一边,比之前来的那个更加惊慌焦急。

“禀报皇上!从西边传过来的急报,十万镇西军擅自离开边境,传信的时候已经到了清河郡,现在距离京都可能只有不到百里!镇西王……反了!”

正文 061 因为你调教有方

满座皆惊。

建兴帝在刚刚听到益王逃走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益王会造反,但没想到竟然来得这么快。

镇西王的兵权他其实早就想收回来,但镇西军由镇西王统帅了足有十几年,全军忠心耿耿,只有镇西王指挥起来才能得心应手。而且西方边境天高皇帝远,有的将士们甚至只从元帅之令,不知皇帝之旨,这兵权不是想收立刻就能收得回来。

这一段时间建兴帝一直都在想办法收拢镇西军,但还是没来得及,镇西王恐怕在益王刚刚被囚禁的那个时候,就已经跟益王在策划造反了。

清河郡快马传信过来要一天时间,镇西军在传信时如果已经到了清河郡的话,那么现在距离京都可能确实只有不到百里了。

只需要不到两天,十万大军就会抵达京都。

年夜宴已经继续不下去,满座的皇室宗亲一片惊慌,建兴帝立刻传了朝中文武百官进宫,商议如何应对眼前的紧急情况。

京都的御林军是三万,必定无法抵御这十万镇西军。如果从别处调兵过来的话,距离京都最近的是驻守两郡的河平军和延平军,但现在立刻传信出去,到两支军队赶来京都,绝对超过两天时间。而且这两支军队加起来也不过四万,仍然不够。

要是从更远的地方调边境军过来,那需要的时间就更长了。现在天气寒冷多雪,道路难行,大军行进速度缓慢,再加上传信的时间,十天半个月都未必够。

只能由这三万御林军尽快布防,尽量挡住镇西军,能挡多长时间就挡多长时间。另外由建兴帝出面去跟益王和镇西军谈判,虽然希望不大,但总得一试,能拖延一点时间也是好的。

这一年的大年夜,京都城里民间的鞭炮爆竹仍然到处响起,但上空没有升起以往年年都会燃放的烟花。早朝的乾清宫一片灯火通明,笼罩着紧张的气氛。

建兴帝和文武百官彻夜商议,调兵布防,传旨的太监和接令的将领在皇宫急匆匆地进进出出。

京都的三万御林军全部被调动了起来。从七十多年前一场叛军围攻京都的战役之后,京都第一次这么如临大敌地建立起军事部署。守城武器被大批大批地搬运上城墙,同时从城外运入大量粮草囤积起来,因为围城可能需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镇西军造反进攻京都的事情,朝廷没有对京都的百姓公开。益王进攻京都不是为了屠城,只是为了篡位,他要是还想好好坐上大元皇帝的位置,就需要民众的拥护,不可能对大元的百姓大开杀戒。要是全城百姓惊慌失措蜂拥出城,一片混乱,反而对御林军的布防不利。

大年初二,京都还在一片过年的喜庆氛围之中时,十万镇西军已经兵临城下。

大部分百姓们根本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等到得知京都被围城时为时已晚,京都全城被御林军封了起来,进入抵御外敌的状态。

建兴帝拖着这两天熬通宵熬得更加虚弱的病体,出城想跟益王谈判,结果益王根本就没有要见他的意思,一阵箭雨就把人给逼了回去。

到这份上,也确实是没有什么可谈。建兴帝就算说破了天,提出再高的条件要求益王退兵,益王也不可能相信。

至于场面话什么的,反正都是谋朝篡位,也不用多说了,能动手就不逼逼。无论谁是赢家,史书自会被改成有利于赢家的记载。

镇西军来时声势浩大,结果第一场攻城战刚刚开始,前锋士兵们还没来得及冲上前去,骑马站在阵前的益王就突然一头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益王殿下!”

“殿下昏倒了!”

“快来人,先送殿下回军营!叫大夫过来!”

益王周围的将士们乱成一团,不少已经冲上前的士兵都停下来回头看是怎么回事,镇西王听见这边的骚动,也不得不放下指挥赶过来。

“怎么回事?”

“殿下突然昏倒了!不知道是发病还是中毒!”

益王被众将领们扶起来,口吐血沫,昏迷不醒,全身肤色隐隐发紫,呼吸缓慢困难,出气多进气少,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断气。

一军之首在阵前倒下,性命垂危,这场攻城战也没法打下去。镇西王左右为难,最后还是不得不下令暂停,撤军回去,将士们七手八脚地把益王救回营地。

在城墙的箭垛垛口上俯瞰下方的宁霏,看着下面益王被抬回去,嘴角微微弯起。

“是你给益王下的毒?”谢渊渟在一旁问道。

益王之前一直被关在益王府,后来就直接逃出了京都,也没见宁霏跟对方有什么接触,她这毒是怎么下的?

“不算是我亲手给他下的毒。”宁霏笑道,“他身边想给他下毒的人多了去了。”

乔装打扮去见宁霜的那个女子,就是她本人。

她早就料到益王在夺嫡中落败,不会这么轻易放弃。他不像谢逸辰,还需要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才能回来,他有十万镇西军作为后盾,完全可以在最后放手一博,直接起兵造反。

所以她必须趁着益王还在京都的时候,早做准备。

她跟宁霜在安国公府的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多年,很了解宁霜的本性。宁霜是个凡事首先只考虑自己的人,在益王府过得备受屈辱,痛苦不堪,对益王哪怕开始时有点浅薄的感情,立刻就会被残酷的现实给磨得一干二净。

她故意把益王府的未来说成是死路一条,当然也确实是如此,宁霜在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再加上开出条件的诱惑,她必定会选择保住自己。

当然,宁霜一个弱女子,让她直接下手去刺杀益王是不可能的,她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勇气。但下毒相对来说就容易实现得多,下的还是慢性毒,她不用看到益王毒发身亡时的样子,没有太大心理压力。

看来,宁霜这是成功了。

“那益王这是死了没?”谢渊渟望着益王消失在镇西军军队里,被抬往军营的方向。

“不会马上死。”宁霏摇摇头,“隔一段时间才发作的慢性毒,一旦发作起来也无法立刻夺人性命。至于最后死不死得了,就看他的运气了。”

她给益王下毒,本来也没指望能一下子毒死他,而且一下子毒死了反而干脆利落,未必是好事。最好是益王一直半死不活,给镇西王进攻京都拖着后腿,这种效果才是最理想的。

谢渊渟摸摸宁霏的脑袋。

“为什么霏儿这么聪明?”

宁霏心情正好,笑眯眯的,像猫咪一样把脑袋在他的手心里蹭了蹭,很大方地归功于他:“因为你调教有方。”

她本来就是随口一说,结果谢渊渟一听调教这两个字,全身一震,像是中了什么咒语一样,用一种极其诡异的状态凝固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

宁霏后脑勺滑下一滴汗:“那个……怎么了?”

怎么感觉他一瞬间好像连画风都不一样了?

谢渊渟一句话不说,一下子把她抱起来,往城墙下面走去。旁边的守城御林军将士以及路人纷纷朝他们行注目礼。

宁霏拼命挣扎:“光天化日之下!大家都看着呢!快放我下来!”

谢渊渟一脸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光明正大:“我有病我怕谁。”

宁霏:“……”

不敢跟路人群众们不可描述的目光对上,只能像鸵鸟一样把脸埋在谢渊渟的胸口里:“你……这是要干嘛?”

谢渊渟:“既然我调教得这么好,那就回去继续调教。”

宁霏:“……”

……

镇西军军营。

益王被抬回来,随军而来的大夫连忙赶来查看,诊断他是中了慢性的剧毒,毒性在他身体里潜藏已经有一段时间,现在才发作出来。

益王经营多年,手下势力深厚,身边聚拢了不少能人异士。这大夫也是其中之一,虽然比太医院稍弱一点,医术也算是十分精湛了。立刻着手给益王解毒。

但这毒他从来没有见过,也无从解起,更没有那个时间让他去慢慢试验,只能用最保守的法子,暂时压制毒性。

随益王而来的还有不少高手,也一起以深厚内功助益王化毒,这才勉强稳住益王的性命。

镇西王也跟着回来,十分头疼:“这毒到底能不能解?”

他们起兵造反就是为了扶益王上位,要是益王在这之前就已经中毒死了,那还上个屁的位。

大夫一脸为难:“老朽现在虽然暂时给殿下压住了毒性,不至于危及性命,但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不是长久之计。要想彻底解毒,只怕还是需要解药才行,但老朽没有见过殿下所中的这种毒,实在是不知道解毒之法……”

镇西王一脸阴沉:“那怎么中的毒,能查出来吗?”

益王不可能是自己无缘无故中的毒,要是知道中毒的来源,说不定能顺藤摸瓜地找到给他下毒的人,也能找到解药。

大夫有些尴尬:“老朽之前检查过殿下的身体……这个……依老朽之见,这毒最有可能是和女子同房时,从女子那边染过来的……但到底是多少天之前染上的,这个老朽也没有准数……”

“有没有办法让殿下清醒过来?”镇西王问道,“殿下这一段时间跟谁同房过,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有。”大夫说,“需要半天到一天的时间,老朽可以让益王殿下暂时醒过来。”

这边益王中毒不起,进攻京都之战又不能暂缓,否则等到援军一来,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镇西王只能自己指挥攻城,但因为有了益王这个后顾之忧,从一开始气势上就弱了许多,十万大军,完全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攻势来。

建兴帝早就已经派快马百里加急,调河平军和延平军过来,给东南方边境军的旨意也已经火速发出,现在一切就看御林军能在镇西军的攻势下撑多少天。

撑得住,叛乱压下,国泰君安;撑不住,改朝换代,天下更迭,京都将被血洗,不知多少性命要折在这次动乱之中。

到第二天,在大夫的救治下,益王果然艰难地醒来了。

大夫小心翼翼地问他:“殿下中的毒应该是跟女子同房时从女子那里染过来的,而且毒是满性毒,可能是很长时间之前。殿下可记得这半个月,不,一个月以来有跟哪些女子同房过?”

益王前段时间一直被关在益王府,后来就直接到了镇西军军中,还能跟哪些女子同房,就是益王府里面他的妻妾们。

益王刚刚醒过来,精神还没恢复,揉着因为中毒而昏昏沉沉疼痛欲裂的太阳穴,想了半天,突然脸色一变。

他这一个月来睡的女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但其他女人表现都还算正常,只有侧妃宁霜明显有些不对劲。她原本是一副对他已经死心的样子,不再像其他女人一样变着法儿讨他欢心,但前些天却突然一反常态,十分殷勤,他也许久没有碰过她,想着换个口味算了,所以才去她的院子里过了一夜。

他一向懒得去揣测女人的心思,本来以为只是宁霜独守空房太久终于耐不住寂寞了,当时并没有觉得奇怪。

现在得知他中的毒竟然是来自于女人,宁霜的异常表现一下子就有了解释,她就是为了给他下毒,才缠着他跟她同房的!

这个贱人!

大夫看着益王咬牙切齿的样子,连忙补充道:“殿下息怒,宁侧妃要给殿下下毒,她自己必须首先服毒,除非她情愿被毒死,否则她肯定是有解药的,或者她至少也应该知道什么地方有解药。”

“那有什么用?”益王恨恨地道,“她现在在京都城内,除非我们攻破京都,否则连进都进不去,怎么抓得到她?”

益王府的妻妾们他一个也没有带走,他逃出京都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放弃这些女人的打算,而且他的下属们能把他硬抢出来就很不容易了,也确实是没那个多余的能力带上其他人。

现在京都被守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他要是能派人进去把宁霜抓出来,这京都也早就被攻破了。

“等等……”

他突然想起来,要是宁霜不在京都城内呢?

他偶然听益王妃提起过,宁霜在跟他过了那一夜之后,卖掉了她嫁妆里面的好几个铺子,以及一些老旧的衣服首饰,像是在筹钱的样子。

宁霜虽然有安国公府作为娘家,但安国公宁茂不管她,她在益王府的日子过得也并不宽裕。他听说的时候,还以为是宁霜打算开始争宠,需要钱来置办新装和打点下人,所以才会卖铺子。

但其实根本不是如此,宁霜卖掉东西筹钱,是因为知道他已经中了毒,命不久长,所以在准备着逃跑!

在他被接出京都之后,益王府乱成一团,京都又面临大敌,她会不会就趁着这个机会,已经逃出了京都?

那她现在肯定也没能走多远,短短两三天时间,她又是个弱女子,最多不过京都周围一两百里左右。

益王立刻画了宁霜的画像,传令下去,让镇西军分出数十队人,在京都周围搜寻宁霜的踪迹。

他的预料果然不错,而且还远远高估了宁霜。宁霜被找到的时候,离开京都才不到八十里。

宁霜前些天确实是一直在做离开的准备。她本来想着下了毒之后,就在益王府等着那女子来接她走,却不料益王杀了一整队御林军强行逃离京都,闹得满城风雨。她担心益王府会因此而被连累,不敢再在益王府等下去,所以带上早就已经收拾好的金银细软,趁益王府一片混乱的时候逃出了府,离开京都。

京都大部分人不知道镇西军来袭,但贵族百官们却是知道的,提前安排自己家人逃出京都的不在少数。也有一些直觉比较敏锐的百姓,见御林军开始大规模布防,预感不对劲,出京都去避风头。

所以前两天里,京都周围几条官道上川流不息,到处都是离开京都的马车,

宁霜自己外出的经验少得可怜,只带了两个丫鬟,本来想坐马车,结果跑了好几个车行都没有雇到车,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又破又旧的老骡子拉的车,慢腾腾晃悠了一整天也没晃悠出多少路。晚上住宿的时候又没找到客栈和驿馆,露天住宿差点遇上打劫,再这么一耽搁,三天了都没出京郊的地界。

宁霜一路上悔青了肠子。她要是早知道益王和镇西王率军来攻城,还出什么京都,躲在城里才是最安全的。哪怕万一京都被攻破,她是死路一条,那也比现在流落在混乱不堪的京郊来得好些。

镇西军的人抓到她时,她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等被带到益王面前,已经只差没吓尿了裤子。

益王对她倒是出乎意料的态度,没骂她没打她甚至没有发怒,只是表现得十分沉痛。

“为什么要给本王下毒?”

宁霜怎么可能实话实说,浑身发着抖,信口胡诌:“婢妾……婢妾是因为对王爷一片痴情,但王爷又长久冷落婢妾,伤心绝望之下,才起了这种糊涂念头……”

虽然她知道这次益王肯定不会放过她,但这么说,多少满足一下益王作为男人招惹来女人痴迷的虚荣心,总比说她是因为看益王府快要被灭,所以自己一个人逃跑来得好听点吧?

益王叹口气,伸手拍了拍她,动作居然颇为柔和。

“你的确糊涂。但你下的毒并非为了要本王的性命,还算你没有糊涂到家。”

宁霜愕然。抬起头来一看益王的样子,虽然躺在床上,但十分清醒,精神状态也还算正常,确实不像是在性命垂危的关头。

她心底暗暗松一口气。看来她的运气还算是好的,益王没有因为中毒而身亡,而且还以为她下毒不是想要置他于死地,只是出于女人家的妒意耍耍小脾气,那她的罪行还稍微轻些,说不定有机会保住性命。

“你身上有没有解药?”益王问道,“只要彻底解了本王身上的毒,你这次对本王下毒,本王可以看在你对本王是一片痴心的份上,对你从轻发落。”

宁霜又是怔了一下。

那神秘女子给她的毒药和解药,她只用了一份,还剩下两份。因为觉得这毒药既难得又好用,所以她没有销毁掉,而是也跟着一起带走了,打算以备不时之需。

但就这么交出去的话,益王会不会……

益王看她为难犹豫,又补上一句:“以后再做这种傻事,本王定不饶你。你觉得本王冷落你,那就殷勤些伺候着本王,像上次你主动热情了,本王不是立刻就去了你的院子里?你都不在本王面前出现,难不成还要本王上赶着去找你?”

宁霜本来以为益王肯定会重重地罚她,满心恐惧,但现在一听益王这教训的语气,还是把她当做他的侧妃在跟她说话,而且竟然隐约有种宠溺的感觉。

她太久没有听益王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一开始进益王府时幻想过益王对她的宠爱,后来被残酷的现世飞快地磨灭,但她一个毕竟只有十几岁的少女,本来就不是个安分的性子,夜夜寂寞独守空房,仍然不可能真正心如死水。

这时候再次听到这种语气,竟然让她恍惚之间觉得鼻子一瞬间有些发酸。

她本来脑子里就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系列变故而乱成一团,没法冷静下来细想,这时头脑昏昏然地一热,就从她的包裹里面取出了那瓶白瓷瓶装的解药,交给益王。

“殿下,这就是解药,服用一粒就够了。”

益王打开瓷瓶,倒出里面剩下的两粒解药,叫旁边的大夫检查。大夫仔细看过药丸,闻了半天又尝了一点,对他点点头。

“殿下,这药对症,应该是解药不错。”

宁霜跪在益王面前,低着头:“王爷放心,婢妾不敢再耍小心思了……婢妾不求王爷的宠爱,只求王爷能原谅……”

她话说到一半,就像是鸭子被掐住的脖颈一般,突然嘎地一声,后面的声音断在了嗓子眼里。

益王一手猛然掐住她的脖子,本来想把她的颈骨一下子扭断,但中毒后力气不支,没法那么干脆利落,只是手掌越收越紧,面目也因为用力而变得狰狞扭曲。

宁霜被掐得满脸紫涨,两眼翻白突出,舌头都吐了出来,拼命地挣扎厮打,旁边伺候益王的下人连忙上去把她制住。

短短片刻之后,宁霜的挣扎就渐渐停止了,双手软绵绵地垂落下去,终于一动不动,像一块破布一样挂在益王的手上。

益王随手把宁霜的尸体往地上一扔,像是弄脏了自己一样,嫌弃地掸着身上的衣服,下人们连忙送上帕子给他擦手。谁也没对地上宁霜的尸体多看一眼。

“拖出去。”益王一脸厌恶,“扔到乱葬岗喂狗。”

他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会娶一个这样的蠢货。哪怕是下毒害他,要是是个有点脑子的厉害角色,他还不觉得这么膈应,现在一想到当初宁霜缠着他的那一晚上,再一想到他就是差点栽在一个傻逼女人的手里,就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受了智商侮辱一样恶心。

下人们把宁霜的尸体拖了出去。益王取出一颗解药,服了下去。

“传消息给舅舅,说本王的毒已经解了,让他全力攻城,一定要在援军来之前把京都攻下来!”

正文 062 被人者,人恒被之

镇西王得知益王已经无碍,当天进攻京都的攻势就一下子激烈起来,守城的御林军越来越艰难吃力,渐渐有守不住的趋势。

结果益王这边刚刚放下豪言壮语让镇西军尽管攻城,第二天,他又毒发倒下了。

镇西王简直要崩溃:“怎么回事?不是说毒已经解了吗?”

大夫的内心也是崩溃的:“殿下拿到的解药不假,但不知为什么,那解药对殿下好像没用!”

第一颗解药服下去,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益王还以为是量不够,又服了另外一颗,还是没有效果。益王又以为是时间不够长解药没起效,又等了一天,再次毒发的时候,他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

这解药根本没解他身上的毒!

现在两颗解药都已经进了益王的肚子,早就消化得一干二净。大夫只是之前查看药丸的时候,辨认出了解药里面大概包含的一些成分,但这对于解毒来说还远远不够。

照益王现在的中毒状况,能撑个五天就是极限,这还是大夫尽量往委婉了说,一般情况下连三天都不到。

镇西王对着躺在那里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益王,头疼欲裂。

“你说这让我怎么办?”他怒气冲冲地问身边随行而来的军师宋哲,“继续攻城也不是,不继续攻城也不是,再过几天,皇帝召来的援军就能到达京都了!到时候还攻个什么城?”

宋哲是去年刚刚来到镇西军的,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幕僚,但很快就展露出非凡的军事和权谋才能,极得镇西王赏识。短短一年内屡立奇功,被镇西王升为了镇西军军师,备受重用。

宋哲朝左右看了一眼,镇西王会意,跟他到了一处无人的帐篷中。

“王爷,宋某有些事情一直想跟王爷说,”宋哲压低声音道:“之前觉得不妥,但现在大概是说出来的时候了。”

镇西王皱眉道:“什么事?”

“宋某最近留意到,王爷麾下的不少将领,似乎都有异常。查了之后才发现,这些将领要么家人居住地搬迁,要么收取过别人的贿赂,要么有把柄可以抓在手中,总之就是很可能已经被人所拉拢或者控制。王爷可以自己回想一下,田将军、万将军、梁都尉……这些将领们最近的表现如何?”

镇西王在宋哲的提醒下,细细想了一遍,宋哲提到的这些人,果然都有不对劲的地方。

以前他军务繁忙,不可能注意到麾下众多将领们的日常琐事,但宋哲却是个心细如发的,一点点小细节都能被他注意到,并且连带着揪出背后的一大串相关的情况来。

镇西王拧紧了眉毛:“有人在觊觎镇西军?”

宋哲摇摇头:“镇西军的军权在王爷手上,没有那么容易抢走,但有一个人却可以名正言顺地拿走王爷的军权。”

镇西王一惊:“你是说皇帝……不,殿下?”

宋哲点了点头。

“这次起事如果成功的话,益王殿下登上皇位,王爷自然有最显赫的从龙之功,会成为益王殿下朝中的第一大功臣,而且手中握着大元最强的兵力,势力无人能比。但放眼大元数百年历史,甚至在大元之前更早的前朝,这样的开国元勋,栋梁功臣,最后又是怎么样的下场?”

“住口!”

镇西王怒吼一声,腰间宝剑猛然出鞘,直指宋哲的咽喉。

“你竟然敢挑拨殿下和本王之间的关系?”

宋哲立刻跪下,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宋某得王爷知遇赏识之恩,食人之禄,尽人之事,即便王爷要杀了宋某,宋某也必须把该说的话说完。”

镇西王虽然一脸怒色,手中宝剑却没有再往前送的意思,宋哲就对着那寒光闪闪的剑尖,平静清晰有条有理地继续说下去。

“益王的为人王爷必定了解,他若是能登基的话,王爷的存在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威胁,飞鸟尽良弓藏,他不可能不做防范。建兴帝前一个多月之所以没能收回王爷的兵权,是因为镇西军对王爷忠心耿耿,不是他想收回就能收得回去。现在益王正在做的事情,就是在拉拢王爷麾下的将领们,以备将来能够顺利收回兵权。”

镇西王哼了一声:“你说是殿下就是殿下?”

宋哲摇头:“虽然宋某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但除了益王殿下以外,不做第二人想。宋某想说的,最关键的还不是这一点。”

镇西王手里的宝剑已经放了下去,冷冷地道:“你说,要是说得再有什么地方不对,本王数罪并罚。”

宋哲继续道:“无论益王殿下之前做了什么,他现在都已经性命难保,再说也是无用。王爷刚才既然问宋某该怎么办,宋某自然为王爷的未来做过打算。虽然听上去大逆不道,但宋某还是劝王爷,放弃益王,自己攻城。”

“你!”

镇西王再次变了脸色,但这一次却没有拔出宝剑来指着宋哲,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你竟然敢……”

“王爷知道,宋某真正效忠的人是王爷,而不是益王。既然今天已经把话说开,那么宋某再斗胆说一句罪该万死的话。王爷现下在做的事情,已经是谋朝篡位,那么与其千辛万苦扶益王上位,不如王爷自己博上一次。王爷的才干和风范,哪一点比不上谢氏皇族的任何人,眼下正是王爷的大好时机,至尊之位,万里江山,就在王爷的面前,这才是王爷应该走的王者之路!”

镇西王脸色巨变。

“本王……”

宋哲抬起头望着镇西王。

“王爷如今要军队有军队,要形势有形势,有何可犹豫?”

镇西王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因为紧张和激动,全身都在微微发抖。

“那益王怎么办?这次和镇西军一起围攻京都的,还有不少益王自己的人,还有朝中拥护益王的官员,也在京都城内给我们做内应,要是益王毒发身亡了,他们怎么可能继续帮助本王攻城?”

益王最强大的后盾是镇西王不错,但他麾下还有其他大量的势力、人手和资源,同样不容小觑。

这次围攻京都的,除了十万镇西军以外,还有不少小股小股的兵力,都是益王一派汇聚过来的,只是数量上无法跟镇西军相比而已。但这其中包括不少能人异士,高手人才,起到的作用也并非单纯的军队数量能够相比。

“这个不难。”宋哲说,“众人现在只知益王中毒,不知其具体情况,王爷只需要对外宣称益王性命已经无恙,但毒性未解,需要单独卧床静养,众人三天五天见不到益王,暂时也不会起疑心。王爷抓紧时间攻破京都,占领皇宫,到那时候大局已定,即便益王已经殁了,益王麾下的众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镇西王不由得佩服宋哲的心思和手段,他当初重用这个人才,果然没有用错。

但他仍然在犹豫。

“但本王毕竟是外室异族之人,不是谢氏皇室子孙。谢氏统治大元三百余年,势力根深蒂固,本王上位名不正言不顺,一无稳固支撑,一无臣民拥护,只怕是……”

宋哲摇摇头。

“宋某私以为王爷不用一开始就自己称帝,益王虽然没了,但还有跟益王一母同胞的庆王在。王爷攻破京都之后,可以先扶庆王上位,庆王有谢氏皇室正统血脉,却只是一介闲散皇子,只知赏花逗鸟,远没有益王的势力和野心,正好可以为王爷所用。王爷把庆王扶为傀儡,挟天子以令诸侯,然后渐渐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等到时机成熟,再效仿历史上的魏文帝晋武帝,取代庆王受禅登基。到时候,王爷就是一代开国太祖,拥有一个属于王爷的崭新的朝代。”

宋哲说到最后,镇西王已经听得热血沸腾。

一代开国太祖,一个由他开创的新朝代,这是他以前只敢在梦里想象的事情,因为对他来说太过遥远太过不现实,他也从来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

但他不是没有野心。相反地,他的野心一点都不小。所以他才能任由宋哲说了这么多,否则的话,早在宋哲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已经被他以大逆不道的罪名拔剑砍了。

宋哲把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把这片光辉锦绣的未来宏图,千秋万代的皇图霸业,像是一幅恢弘壮阔的画卷般展现在了他的眼前,不再像以往那般遥不可及,而是仿佛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抓住。

就在这一瞬间,镇西王已经做下了决定。

“快起来。”镇西王伸手扶宋哲起身,“宋先生今日这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若不是宋先生点醒,本王至今还不知路在何方,白白错失了这次良机。”

宋哲大喜:“能得王爷下定决心,宋某百死不悔!宋某提前恭贺王爷旗开得胜,霸业终成!”

镇西王大笑:“本王若是能成大业,宋先生当居首功,待本王登上皇位的那一日,必封宋先生为相!”

宋哲深深下拜:“谢王爷……不,谢主隆恩!”

……

在这之后,益王仍然在军营中“卧床养病”,而镇西军的攻势却一下子变得凌厉疯狂起来。

河平军和延平军在一天之后赶到京都,从镇西军的包围圈外面夹击,但因为兵力太少,仍然起不到多大效果。

从南方来的边境军还要七八天才能到京都,御林军绝对撑不到那个时候,而且京都城内囤积的粮食也已经不多了。满城数十万人口加上三万御林军,粮食的消耗量大得惊人,开始时那两天囤积的一点根本撑不了多久。

要是粮食耗尽,百姓们开始挨饿的话,必定又会引发动乱,守城更加困难。

守城兵力严重不足,京都除了各府里的府兵侍卫、百姓里的大批男丁被征用以外,但凡稍微会武的达官贵族子弟,不少人也都上了战场。

太子亲自在城墙上驻守,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回过太子府,谢渊渟也在那里,还带着唐侧妃所出的一个庶弟,十皇孙谢正熙。

谢正熙才十二岁,早早就跟着太子开始练武,现在已经小有身手。京都御林军守城艰难,太子和谢渊渟前去援助的时候,他也吵着闹着要去。

唐侧妃拦着不让他去:“你才十二岁!征兵最小的年纪都还要十五岁呢!别胡闹,快回去!”

谢正熙不服气:“十二岁又怎么样,家里好几个侍卫一起上都打不过我!我也能上阵杀敌!”

唐侧妃被气得不轻:“你没上过战场,知不知道战场上有多危险?刀剑无眼,一个不小心出了事怎么办?你看你哥哥,他就知道待在家里,好好陪着母妃!”

八皇孙谢正楠已经十七岁,按理说到了可以上阵的年纪,但唐侧妃拦着不让他去,而且他自己本身也没有这个意思。贵族官家子弟上不上战场,完全是出于自愿,所以并没有人逼他。

谢正熙小小声地嘀咕:“那是因为八哥哥胆小,而且他武功还没我好呢……”

谢正楠在旁边听见了,脸色微红,有些尴尬。唐侧妃连忙安慰他。

“你弟弟人小不懂事,别听他的。上阵杀敌那是将士们的事情,你们都才多大年纪,多你们一个少你们一个又不能决定赢不赢得了,去了也没多大用。在家好好待着,安全才是最重要的,你们万一要是出个三长两短,母妃就没法活了。”

谢正熙仍然不服气,一脸严肃地:“母妃说得不对,父王说过,要是人人都觉得少自己一个没有影响的话,整支军队里就没有一个人会去全力杀敌了。我们虽然不是军队将士,但也在京都里面,京都要是被攻破了,我们到时候会更危险。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唐侧妃简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谢正楠和谢正熙都是她亲生的,谢正楠早出生五年,因为太子妃被关在庵堂里,一直是由她自己带着。但谢正楠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太子对他不怎么满意,后来再出生的谢正熙在三岁之后,就变成了大多数时候由太子自己亲自来带。

所以谢正楠跟着她的时间居多,谢正熙跟着太子的时间居多。谢正熙从小由太子手把手地教导长大,深受太子影响,耿介端方,比性子和软的太子还要刚硬上几分。而且小小年纪就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甚至常常对唐侧妃说教,弄得唐侧妃又气又笑又无奈。

这时太子正好经过,听见了谢正熙的一番话,过来赞许地拍了拍他。

“说得不错,平日里教你的倒是记得清楚。”

谢正熙欣喜地抬起头:“那父王,我能跟你和七哥哥一起去守城吗?”

唐侧妃低斥道:“正熙,别胡闹,你去了父王和你七哥哥还要分心照顾你,你这不是在拖他们的后腿吗?”

太子笑道:“你别小看正熙,他的身手可是已经相当不错了,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定本宫都不是他的对手了。”

谢正熙五岁开始练武,勤奋刻苦,从不懈怠,皇家传授给他的又是上等武学,虽然现在年纪还小,但确实完全可以对战好几个普通士兵而不落下风。

唐侧妃一脸焦急,仍然想要劝阻:“可是正熙他才十二岁,还没到能上战场的年纪啊……”

太子摆摆手打断她:“战争从来就不是只属于成人的,正熙既然有这份勇气,让他早点接触也不是坏事。他就算不用真的上阵杀敌,也可以跟在本宫身边,见识见识真正的战场,对他将来有好处。”

谢正熙高兴得不行,难得露出一个小孩子的样子:“谢父王!我一定好好表现,不会给父王添乱的!”

唐侧妃只好不再说什么。太子的脸色微微沉下来,道:“你也别太护着孩子,多督促督促正楠习文练武,他的身手确实还不如正熙。要是不想走从武这条路子,那也没什么,在读书习文上面多下点工夫就是,现在这样文不成武不就的,将来怎么成得了大器?”

跟小了五岁的谢正熙比起来,谢正楠确实差多了。太子也不是没管教过,但都说孩子三岁看到老,谢正楠小时候已经被唐侧妃养出了秉性,坏倒是没坏到哪里去,就是懒散松垮,游手好闲,不求上进。

等到七八岁的时候,太子再想鞭策教育他,已经十分困难。谢正楠文采才华没有,但小聪明小滑头倒是不少,会用各种方法偷懒耍滑,逃避学习,把太子请来教文习武的先生气走了好几个。太子毕竟政务繁忙,没有工夫天天盯着他一个人,失望过多次之后,看他实在是起不来,也就只能随他去了。

唐侧妃被说得低垂下头:“妾身惭愧,殿下教训得是,妾身一定会好好管教他的。”

谢正楠虽然也低着头,但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生在皇室贵族是他命好,就该好好享受,习文练武那么辛苦的事情,他才不愿意去做。唐侧妃虽然每次都答应得好听,但连太子都管不住他,她就更管不住了。

太子带着谢正熙一起去了京都城墙上,他在城墙上看到下面硝烟弥漫刀光剑影的战场,虽然一张小脸煞白煞白,但总算还是坚持了下来,没有被吓跑。这些天就跟在太子和谢渊渟后面,帮忙跑前跑后,上阵的决心倒是很坚定。

这两天镇西军的攻势突然转为猛烈,太子和谢渊渟都要领兵跟镇西军交锋,以谢正熙的年纪,毕竟的确不适合真的去杀敌,就把他交给了宁霏看着。

宁霏对这小少年很有好感。唐侧妃深藏不露,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谢正熙却清澈干净得像是纯水一般。看来孩子长成什么样,跟是谁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最重要的还是由谁来带。

宁霏陪谢正熙在城楼上看了一天,镇西军的攻势在傍晚暂时放缓下来,谢渊渟带着一身硝烟和鲜血的气息回到城楼上。

“南城门快要守不住了。”谢渊渟卸下身上染满鲜血的银白铠甲,随手丢到一边,“父王还带着人在那边加固南城门,但明天镇西军再来一次进攻的话,南城门必破无疑。”

“七哥哥,明天让我也去杀敌吧!”谢正熙拉着谢渊渟,“万一城破了,镇西军冲进来,我们想躲也没有地方躲的!”

谢渊渟给了谢正熙脑壳上一个暴栗:“不用这么激动,要是京都真的被攻破了,有的是机会给你杀敌,就怕到时候不知道谁被谁杀。”

宁霏也给了谢渊渟脑壳上一个暴栗:“怎么说话呢?”

谢渊渟揉揉脑袋:“我又没有瞎说。南城门最多撑到明天,到时候十万镇西军一起涌进京都,我们不可能抵挡得住。”

以他和宁霏等人的本事,即便是在这样的战乱中,要逃出京都也是轻而易举。但如果益王一派真的占领京都,登基为帝的话,他们真正堪忧的是未来。

虽说江湖和朝廷一般情况下井水不犯河水,但这并不包括改朝换代的时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朝更迭,天下大乱,没有任何人能够置身事外。

自从宁霏知道他是蓝夙之后,他对九重门的秘密就不再保守得那么小心谨慎。这次镇西军进攻京都,为了帮助守城,他动用了大量九重门的人力物力,不敢保证益王一派不会发现他和九重门的关系。

到那时候,即便他带着众人躲进江湖,益王一派很可能也会像当初建兴帝下旨剿灭隐观会一样,派军队来剿灭九重门,铲除他们这些前朝留下来的余孽。

宁霏沉吟道:“我今天在这里看了一整天了,关于镇西军这两天突然加强攻势,我觉得有些奇怪。”

谢渊渟给了谢正熙一个眼色:“你这么想做点什么的话,去父王那里帮忙,那边应该正缺搬砖的。”

谢正熙鼓着一张小脸气哼哼地出去了。

谢渊渟转向宁霏:“哪里奇怪?”

“益王这几天一直没有出现在战场上,从镇西军那边的密探那里传来的说法,是益王中的毒已经解开,正在卧床静养。但毒是我下的,我很确定,今天已经是中毒第七天,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益王就是再想尽办法压制毒性,也不可能活到现在。如果益王已死的话,主子都已经没了,当臣子下属的不会还如此拼命。但是镇西军包括益王麾下其他的小支军队,反而进攻得更加疯狂,这是为什么?”

谢渊渟道:“你不是说你给了宁霜三份毒药和解药吗?会不会是宁霜手上的解药落到益王手里,他已经解了毒了?”

“不会。”宁霏摇头,“我给宁霜的解药的确不假,但只对女性有用,针对男性体质的解药并不相同。益王就算是拿到了宁霜手上的解药,也解不了他的毒。”

她不敢保证宁霜给益王下毒一次就能成功,所以确实给了宁霜三次机会。但她也早就预料到宁霜不是什么聪明角色,万一她落到益王手中,被益王一诱骗一威胁,很可能就傻乎乎地把剩下的解药交了出去。所以用这种解药是最合适的。

谢渊渟也沉吟了一下。

“那会不会是益王其实已经毒发身亡了,但有人隐瞒了他的死讯,让军队继续攻城?”

“我觉得就是这样。”宁霏说,“没有效忠对象的军队是不成立的军队,益王这一派当中,应该已经出现了新的主子。能隐瞒他死讯并且继续号令军队的,只有一个人——镇西王很可能已经反叛益王,打算自己上位。”

正文 063 镇西王之败

谢渊渟蹙眉:“镇西王对益王一向还算忠心,而且他若是真的早有反意,在一开始益王中毒倒下的时候为什么不干脆趁机解决了益王,还等着益王解毒,一直拖这么久?”

宁霏摇摇头:“镇西王一开始应该并没有反叛益王的心思。要么是后来他看到益王已经无药可救,没有了主君,无可奈何之下,只能选择自己上位;要么就是他受了某些事的刺激,或者被别人怂恿和挑拨,唤醒了他本来潜藏的野心。”

“对了。”谢渊渟想起来,“我派去镇西军里面的密探之前传信回来说,镇西王在益王第二次毒发倒下后,曾经跟他的军师宋哲长谈过一次,也就是那之后,镇西军突然加强了进攻京都的攻势。”

“宋哲?”宁霏听说过这个镇西军的军师,“有调查过他的来历吗?”

“只有已知的那些。”谢渊渟说,“宋哲原本是一位隐世才子,成名在三十多年前,只是据说年轻时为人谋臣,受了挫折,隐居在深山老林中,三十多年没有出现过。但一年多以前,宋哲被镇西王请出山,开始时坚持从镇西王麾下的一个小小谋士当起,很快大放光彩,极得镇西王赏识重用,不久后就成了镇西军的军师。”

“一年多……”宁霏沉吟道,“这个宋哲,很可能根本不是当年那个真正的宋哲。”

照这样说,宋哲就是最有可能怂恿镇西王的那个人。但是一个年轻时隐居深山三十多年不出世的人,很难想象都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突然出山也就罢了,还会野心勃勃地怂恿主公夺权篡位开朝立国。

三十多年的时间,足以把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现在的人们可能根本就不记得当年的宋哲长的是什么样子。如果有人假扮宋哲的话,很容易就可以利用宋哲当年的名气,顺利地把镇西王吊上钩,又难以被人识破。

那么,这个人必然是早就已经盯上了镇西王,而且很可能另有图谋,并非真的单纯想扶持镇西王上位。

因为宋哲的假冒者本身就必须有非凡的才干和能力,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得到镇西王的重用。既然他自己已经这么厉害,那何必还要借用宋哲的名头,只要投入镇西王麾下好好表现一番,镇西王自然会赏识重用他。

最合理的解释是,他的目的并不是真正效忠镇西王,所以他需要有一个有来头有名气的合理身份,不能来历不明地突然冒出来,以免引人怀疑。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宁霏的猜测而已。但这些猜测很快就可以得到验证。

“让镇西军里的密探去多盯着宋哲。”宁霏说,“镇西王兵败的时候,他要是誓死追随或者哪怕是犹豫不决,那都是真的对镇西王有忠心;要是镇西王一开始落败,他马上就开溜跑路,那他跟着镇西王就是另有图谋。”

谢渊渟疑惑地:“镇西王兵败?”

宁霏笑道:“益王现在有九成的可能已经死了,如果我们不知道还罢了,既然知道,镇西王还能赢得了?”

谢渊渟立刻明白过来:“我这就让人去镇西军那边散播益王的死讯。”

跟镇西军一起攻城的,还有益王一派的其他人,这些人效忠的可不是镇西王,现在只是被镇西王蒙在鼓里而已。

要是他们得知益王其实已经死了,矛头立刻会转到镇西王身上,倒戈相向讨伐镇西军,那么攻城的军队自己就会先内讧起来。

即便其他人的实力远不如镇西军,这一场内乱至少也能为京都争取到时间,再加上他们在其中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很可能能够撑到援军大部分赶来。

……

谢渊渟速度很快,益王已经毒发身亡,镇西王却撒谎隐瞒益王死讯,意图自己夺权上位的消息,不过半天时间,就在京都城内飞快地扩散开来。

因为益王中毒后病情严重,而且又多日没有露过面,众人根本见不到他,说他中的毒已经解开,也只是镇西王自己说的而已,加上这两天镇西军突然开始疯狂攻城,令人不由得不产生怀疑。

京都城内有不少益王一派的人作为内应,他们一得知这个消息,自然立刻就传了出去。

攻城军队中同样有建兴帝这一方安插进去的细作,也开始顺势煽风点火,捕风捉影,把谣言传得有板有眼栩栩如生。传到后面,甚至变成了是镇西王早有异心,蓄谋下毒,害死了益王。

以致于第二天,镇西军无法顺利开始攻城,大批不属于镇西王麾下的益王拥护者,围在益王所在的营地周围,要求镇西王让他们进去见益王一面,确认益王是否安然无恙。

“本王都说了,殿下身体还未恢复,需要静养,不能见人!”

镇西王气急败坏,把在益王的帐篷门口,对着面前情绪激愤的一大群人,声嘶力竭地大喊着。

众人根本不信他的话:“既然你说殿下的毒已经解了,那他现在的身体应该没有大碍才是,怎么还严重到连见人一面都不能见的地步?”

“我们就进去看一眼,确认一下殿下的安全,立刻就走,又不会打扰殿下!”

“殿下不只是你的主子,也是我们的主子!你可以天天见殿下,凭什么我们就不能!”

“镇西王该不会就是心虚,所以才不让我们确认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几乎吵翻了天,有些人甚至已经有要往里面硬闯的趋势。

“够了!都住口!”

镇西王一声怒吼,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你们要看就进去看!等到殿下恢复了之后,本王必定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殿下!”

众人被他这中气十足的一吼,都犹豫了一下。

说益王毒发身亡只是谣传而已,要是真如镇西王所说,益王一直不出面,确实是在养病呢?

这时候,人群后面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起来。

“告诉殿下就告诉殿下,我们也是因为对殿下一片忠心耿耿,我就不相信殿下不能理解我们的苦心!哪怕是事后被殿下骂一顿罚一顿,只要见到殿下安然无恙,那也值得!”

这一喊,众人热血一上头,不再犹豫,全都呼啦啦冲了进去。

帐篷里面,益王正闭目躺在地铺上沉睡,露出来的一张脸,脸色虽然算不上健康红润,但气色还算是好的。

众人一看,全都愣住了。

难道他们真的冤枉了镇西王?

镇西王在帐篷门口冷笑一声:“本王都说了……”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人群中有人一个箭步飞快地冲上前去,伸手往益王的脸上一抓。

刚刚还在沉睡的人,一下子痛得大叫起来,那声音根本就不是益王的声音。那人冷笑着松开手,转过身来,众人看见他手上沾满了一种肉色的胶质和黑色的眉毛胡须等毛发。

再一看“益王”的脸,像是皮肤肌肉腐烂了一般,竟然一块块地剥落下来,下面露出来的,赫然是另外一张脸。

地铺上躺着的这人根本不是益王,而是易容假扮的!

众人一瞬间全炸了。

“这人不是殿下!那殿下呢!”

“殿下该不会真的已经……不!不可能!大家一起上,抓住镇西王!”

“镇西王,你好大的胆子!快把殿下交出来!”

镇西王早在那人扑向益王的一瞬间,就知道事情已经暴露,立刻退出了帐篷。

益王早在前天夜里就已经身亡,他不可能把益王的尸体留在帐篷里面,虽然现在是寒冬腊月,尸体迟早也会腐败散发出气味。

为了防止有人闯入帐篷发现益王的异常,他让手下易容成益王的样子,躺在地铺上冒充正在养病的益王。但因为时间紧迫,他手下的人易容术也并非顶尖,所以这易容并不是十分精细完美。

刚才冲上去的那个人,就是益王手下的一个易容高手,寻常的易容术骗得过普通人,却骗不过这样的高手,一下子就被识破了。

“放箭!”

镇西王在帐篷外面一挥手。他在众人围聚到军营里的时候,就预料到事情不妙,悄悄传令下去让大批弓箭手埋伏在益王的帐篷周围,这时他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箭矢顿时犹如暴雨一般朝帐篷射去。

“操!这老东西居然要射死我们!”

“他果然真的已经反叛了!”

“快逃出去!”

益王的帐篷一瞬间被射得千疮百孔,犹如筛子一般。帐篷里面和周围的众人,绝大部分都是会武功的,冲破帐篷,杀了出来。

“镇西王杀了益王殿下!镇西王反叛了!”

“快!冲出去!”

“不行!我们冲不破镇西军的!抓住镇西王,拿他当人质!”

“杀了他为殿下报仇!”

高呼声喊叫声响成一片。军营周围的数万镇西军,在镇西王的指令下纷纷包围过来,跟这些人率领的小股队伍混战成一片。

镇西军是普通军队,而益王手下的其他人,数量虽然比起来少了许多,实力却不容忽视,甚至大半都是以一对十的高手。

一场激烈的混战之后,镇西军最终只拦截下一小部分人,大多数都冲出了包围圈,逃往外面的京郊。

这之后,镇西军就陷入了被夹在中间腹背受敌的状态。

前面一开始进攻京都,后面益王一派的人就开始捣乱骚扰,这里毁掉一批军械,那里暗杀几个将领,然后绕回来又烧掉一批粮草。晃一下就换个地方,镇西军防防不住,抓也抓不到,烦不胜烦。

虽然因为数量有限而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但大后方存在这么明显的隐患,就像是一头狮子在捕食的时候,后面总有一群老鼠在身上乱抓乱咬,让镇西军无法尽全力攻城。

镇西王也试图拉拢过益王的人。他如果一开始就表现出诚意的话,说不定还能把一部分人收进自己麾下,但他先是背叛益王,隐瞒益王的死讯,欺骗了所有人,现在被骚扰得受不了了才想到拉拢对方。对方众人又不是走投无路,但凡是个稍微有点脑子的,这时候都不可能相信他。

本来计划中只要再用半天时间就能攻破的京都南城门,硬是拖了好几天还没攻下来。

驻守京都的御林军有了喘息的机会,重整布防,并且抓住空子,从京都外面运了一批粮草进来。

后面的几天,京都撑得十分艰难。巍峨厚重的城墙上伤痕累累,到处都是被火药炸出来的缺口,青砖被熏成了大片大片漆黑的颜色。城墙内外,满地崩落下来的碎石和重重叠叠的尸体堆在一起,带着还未熄灭的余火和滚滚的黑烟。

寒冬里大地被厚厚的落雪覆盖,只有京都周围的地面上一片雪花也没有,积雪已经被无数士兵的踩踏和熊熊燃烧的战火变成了满地的泥泞。

三万御林军在这些天的苦守中,已经折损了接近三分之一,剩下的几乎都是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从百姓中征收来的最后一点粮食都耗尽了,就开始吃所有能吃的东西,硬生生地撑下去。

到第六天傍晚的时候,在城楼高处以千里眼瞭望远方的士兵,突然大叫起来。

“援军!援军来了!”

远处残阳如血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弥漫的雪尘,长长的一道黑线正在朝这边推进过来,像是奔腾的千军万马正在朝京都赶来。

南方的边境军到了!

六万边境军一至,加上御林军、河平军和延平军,总数超过十万。镇西军之前的优势瞬间荡然无存,而且还是腹背受敌前后夹击,一下子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短短一天之内就被歼灭了将近一半。

剩下的残兵败将,朝西方夺路而逃,建兴帝下旨让边境军追击,不追到镇西军最后一兵一卒被灭光誓不罢休。

边境军追了四五天时间,直追出两三百里,又歼灭了数万败军,镇西王也在途中被乱箭射中而死。

最后剩下的寥寥无几的镇西军,全分散了开来,躲进深山老林等荒无人烟的地方,实在是无法再追。边境军这才作罢,班师回朝。

这一次益王和镇西王谋反叛乱,虽然凶险万分,但最终还是化险为夷。京都虽然大伤元气,但在援军及时赶来,危机解除之后,还是举城一片欢腾。

益王一派彻底全军覆没,投降活捉的人全部被处决,建兴帝下旨查抄了益王府、镇西王府和贾府的全部家产,大部分用来抚恤在守城战役中牺牲的将士。

援军到达后的第二天,谢渊渟埋伏在镇西军中的密探就传来消息,镇西军军师宋哲在援军刚刚到达的时候,就趁着众人惊慌失措自顾不暇,镇西军一片大乱的机会,逃得无影无踪。

“果然。”宁霏放下手里的纸条,“宋哲根本就不是真正忠于镇西王。”

哪怕稍微有那么一点追随镇西王的意思,都不至于在援军刚到的时候就逃走,这是连镇西王的死活都完全不在乎。一看到他即将落败,立刻就弃之不顾,宋哲很显然是只想利用镇西王。

“我猜宋哲的背后可能还有人。”谢渊渟说,“宋哲倘若只是为了自己功成名就,荣宠加身,那他即便选中益王一派,一开始投靠的也应该直接是益王本人,而不是一个屈居人下,本身就是臣子的镇西王。他跟随镇西王,是想要分裂镇西王和益王的关系,而这次若是镇西王攻破京都上位,对他有另外的好处。”

只可惜他们对于假宋哲的来历一无所知,而且宋哲趁着战乱时逃跑,不知所踪,再想找到人恐怕没那么容易。

宁霏点点头:“有道理。先等着看吧,宋哲不是简单人物,不太可能就这么销声匿迹,应该还会再出现的。”

她还要赶着进宫一趟。建兴帝在京都被围的这些天,精神过度紧张焦虑,吃得少睡不好,几乎没怎么休息,加上情绪屡次大起大落,据说身体状况比之前更加糟糕,已经卧床不起了。

宁霏进宫一看,建兴帝的病情比她想得还要严重。

人躺在床上,比之前显得更加衰老虚弱,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脸色难看得像是被吸干了生气的枯树皮一样。满脸皱纹又增加了不少,尤其是眉心那几道深深的竖纹,一看就是经常皱眉所致。

到了他这个六七十岁的年纪,医药对他的身体来说,作用其实已经有限。是药三分毒,想要健康长寿的话,最主要的还是靠他自己。保持良好作息习惯,饮食营养均衡,适当活动锻炼,心情轻松愉快,比什么药都有效果。

偏偏建兴帝又是个疑心极重,思虑过甚的,让他保持宽心放松的情绪状态,比登天还难。这么跟熬灯油似地熬下去,哪怕是个健康人都得被熬干,更不用说一个身体本来就不好的老年人。

本来宁霏估计建兴帝只要调养得好,撑个三年五年不成问题,现在她都不敢下结论。建兴帝还能活多久,真不是他们这些医者能说了算的。

“皇上最重要的还是放宽心。”宁霏劝了建兴帝一句,“思虑最伤身体,只要保持心情舒畅,胜过任何灵丹妙药。”

建兴帝盯着她没有回答,也就只是短短片刻时间,随即他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放宽心……朕知道了,尽量吧。”

宁霏垂下目光,不动声色地向建兴帝行了礼,退出了龙泉宫。

一回到太子府,她就径直去见太子。太子刚刚清点完太子府府兵的伤亡人数,正在派人分发抚恤银两下去。宁霏请他回了慎明院,遣走所有下人,检查过周围无人偷听之后,才关上门窗。

“父王,您要做好准备,皇上……恐怕时间已经不多了。”

太子被吓了一跳。

“怎么……”

“我刚刚进宫给皇上看诊,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追根究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心病。不用我说,相信父王也知道皇上的心病是从何而来。”

太子怔住。

他当然知道建兴帝的心病是从何而来。从睿王和益王接连败落以来,只剩下他一枝独秀,他就变成了建兴帝最大的威胁,建兴帝一直害怕他会提前逼宫造反。

他对此只觉得冤枉。一来他不像睿王和益王那么热衷于皇位,夺嫡不过是形势所迫;二来就算他觊觎皇位,现在他的竞争者都已经败了,建兴帝一把年纪身体又差,说不好听点就就是来日无多,他只要等上个三年五载就能继承皇位,何苦要冒那么大的风险,费那么大的力气去逼宫谋反?

但是这些话他根本不可能对建兴帝解释,为了减少建兴帝的疑心,只能低调再低调,内敛再内敛。

就好比这次守城,太子府其实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别人都挤破头地想方设法邀功,他却不得不尽量掩饰下来,把功劳战绩全都推到别人身上去,就怕建兴帝以为他是在趁机表现,拉拢人心,有图谋不轨之意。

“我知道父王问心无愧。”宁霏说,“但为了自保,父王也必须早做准备,这往后皇上对父王……可能不会那么温和。”

在皇宫里的时候,建兴帝看她的那一眼,眼里分明是怀疑的神色。

她是太子府的人,她去劝建兴帝放宽心不要太焦虑,听在建兴帝的耳中,估计就是在降低他对太子的戒心,松懈他的警惕。

所以她后来就不说什么了,因为她知道建兴帝已经也不相信她。

太子不能明白建兴帝为什么会这么怀疑他,因为他对皇位和权力没有那样的痴迷狂热,所以无法理解。

对于太子来说,能不能坐上皇位没那么重要,等个三年五载根本就不是事儿。但对于建兴帝之流的人,明明唾手可得的皇位就在眼前,还要让他们等上三五年,就像是把他们扔在烈火里面焚烧了三五年那么痛苦难熬。而且都说夜长梦多,这三五年里要是再出点变故,本来能到手的皇位没了,那就更是令人崩溃。

所以在能坐上龙椅的时候,他们肯定会趁早坐上去,而不会煎熬着苦等这三五年。

建兴帝越是焦虑不安,紧张恐惧,他的身体就越糟糕;而他越是靠近死亡,就越会害怕失去他最重视的东西。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太子府在建兴帝这最后剩下的时间里,可能要承担巨大的压力。

……

宁霏没有料错。在益王造反的风波过去之后,建兴帝非但没有因为免于一场大难而放松下来,精神心态反而开始陷入了极端的状态。

越来越多疑,越来越暴躁,常常为了一丁点小事大发雷霆。明明众人的表现跟以往没什么两样,他也会觉得众人对他不够恭敬,是在挑衅他身为皇帝的地位和威严。

短短半个月内,就杀了好几个宫女太监,还有后宫中据说是在背后议论他的两个美人。但那两个美人不过是在互相炫耀皇上给了她们什么什么赏赐,在后宫中再正常不过,他只是经过的时候听到她们口中的皇上两个字,二话不说就赐了那两个美人白绫。

一时之间,皇宫中和朝堂上人心惶惶,弥漫着一股人人自危的紧张气氛。所有人都小心翼翼,谁也不敢再随意谈话,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皇上。

太子府首当其冲地成了建兴帝打压的对象。尽管太子已经十分小心谨慎,但莫须有的罪名无论他多小心都躲避不掉,还是被建兴帝以办事疏忽懈怠之名,削掉了他的一部分权力。

正文 064 你对我最好的报复

太子因为在宁霏的提醒下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知道现在的建兴帝处于一种不可理喻的状态,所以还算淡定。哪怕被莫名其妙扣了一个不存在的罪名,也一声不吭,老老实实低头认罚,只是这之后更加低调谨慎。

这时候,又有一个新的皇子被提拔起来了。

这个皇子之前谁也没有想到过,竟然是益王一母同胞的弟弟,八皇子庆王,谢逸司。

益王在的时候,因为排序比益王低,夺嫡之争根本轮不到庆王。庆王似乎也没什么野心,一直都只是一个附庸风雅的闲散皇子,赏赏花养养鸟,弹弹琴写写字,跟权力斗争似乎没有一点关系。

益王一派被灭,因为跟庆王毫无关系,所以当初庆王并未受到牵连。但意想不到的是,庆王竟然反而在这个时候崛起了。

他原本并不在朝中担任职务,现在终于踏入了政治的圈子,却一反常态地展露出非凡的才干和能力。

庆王仿佛综合了几个皇子的优点,同时又补足了他们的缺点。比太子更果断利落,比益王更谦和理智,在心思的细腻缜密上,甚至更超过当年最优秀的睿王谢逸辰。

这般一匹突然杀出来的黑马,表现又跟人们以往的印象大相径庭,自然会惹来众多议论和怀疑。

一个数十年如一日把自己藏在清闲散漫的伪装下面的皇子,深藏不露韬光养晦,一直等到同胞哥哥倒台,终于轮到自己有机会上位的时候,才不紧不慢地站出来。这般深沉的心机,隐忍的城府,想想都令人觉得可怕。

但建兴帝一点都不觉得可怕。

他正为太子一家独大而提心吊胆,庆王在这时候崛起,正合他的心意。

庆王越聪明越好,免得像益王那个蠢货一样,频频犯错出事,烂泥扶不上墙,让他想提都提不起来。而且庆王背后没有母家作为势力支撑,母妃和兄长全是罪人,出身太糟糕上不得台面,跟太子斗一斗可以,但真正想压过太子自己上位,又不大可能。着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建兴帝立刻开始表现出对庆王的重用,委派了他一连串任务,庆王全都圆满完美地一一完成。益王一派倒下后朝廷中空缺出来的权柄,也被建兴帝分了不少给庆王。除了没有背景以外,庆王的地位很快就被拔高到快要和太子相当的地步,在朝中也渐渐建立起了自己的势力。

太子一开始的时候并不在意。就算庆王起来跟他抗衡,能让建兴帝放心,也总比建兴帝一直神经过敏,把他当做眼中钉肉中刺要好得多。毕竟庆王的出身和根基摆在那里,想要跟太子府抗衡,基本上是没有胜算的。

但庆王的风头起来之后,宁霏找了个时间,再次来提醒太子。

“父王,您还是小心庆王为好。他现在的崛起,可能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谋划了,并不像大多数人想的那样是突然杀出来的,根基浅薄,没有竞争力。”

太子疑惑道:“以前德贵妃和贾氏一族的资源,不是全部都给了益王吗?庆王那个时候哪来的根基?”

宁霏摇摇头:“庆王恐怕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深不可测,他应该根本就没有依靠母家的帮助,而是靠自己白手起家。父王还记不记得我以前提出来的猜测,镇西王的那个军师宋哲,后面可能还有人。”

太子一脸诧异:“你说他后面的人是庆王?”

“是。”宁霏说,“我一直在想宋哲怂恿镇西王反叛益王并且继续攻城,除了宋哲自己以外,还会对谁有好处。现在见到庆王崛起,才发现庆王正好能对得上号。”

“镇西王即便攻破京都自己夺权,他并非皇室血脉,也无法名正言顺地自己登基称帝,必须要先找一个傀儡。至于这个傀儡,庆王看似闲散势弱没有野心,又是益王的同胞兄弟,同样能得到母家贾氏一族的支持,肯定是最好的人选。”

“这样一来,庆王不费吹灰之力就捡了一个现成的大便宜,被镇西王扶上皇位。但以他现在的表现来看,他其实根本不是镇西王想象中的弱小傀儡,段数比镇西王高深了不知道多少。一旦他真的登上皇位,镇西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到最后被灭掉的一定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的镇西王,而不是他。”

太子只听得背后冷汗都冒了出来。

“庆王他难道……一开始就是这么谋划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不能肯定。”宁霏说,“但在两年以前,宋哲就已经被安插到镇西王的身边,说明那个时候庆王已经盯上镇西王了。”

以两年时间来说,庆王的深谋远虑,也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地步。

两年前睿王谢逸辰已经倒台,只剩下益王和太子。庆王预料到了益王斗不过太子一派;预料到了益王一旦在夺嫡中落败,就会孤注一掷地和镇西王起兵造反;预料到了镇西王的野心和不臣之心,在益王有难的时候就会背叛益王……

要是镇西王赢了,他被扶上皇位,就不会从皇位上下来;要是镇西王输了,反正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建兴帝不会怪罪于他,他现在照样安安稳稳地当着他的皇子,崭露头角,风头正盛。

无论结局如何,对庆王来说都没有损失。

这是打得一手绝妙的算盘。

“所以我还是希望父王小心。”宁霏说,“不要觉得庆王没有背景没有根基,就不会造成威胁,他的根基之深,只是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而已。”

太子听得心有余悸:“霏儿说得不错,是本宫轻视庆王了。”

“不过父王也不必太过担心。”宁霏笑道,“庆王就算有暗藏的根基,但有一点是怎么也比不上父王的,那就是名声和威望,这一点对于上位者来说也至关重要。所以他现在应该还处在积蓄上升的阶段,让天下人知道还有他这么个优秀的皇子,暂时不会太快有大动作,父王只需要保持警惕就行了。”

太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现在更觉得,太子府能娶到这么一个儿媳妇,是他十八辈子积的德。

宁霏嫁过来之后,已经帮了太子府不知道多少次。她的心思之敏捷,眼光之锐利,对人心的揣度和对局势的判断,无一不是不可思议的水平。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瓶中冰而知天下寒,并且她永远有办法在这深秋寒冬来临的时候,做好应对的准备。

建兴帝对他的打压是她提醒他的,现在庆王的深藏不露又是她提醒他的,枉他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心沉浮了二十几年,政治敏感度和思维灵活度却还远远不如她。

他越来越习惯于把宁霏摆在跟他平等的地位上,而不只是一个儿媳妇,因为她实在是太聪明太出色,让他不得不佩服。

……

自从庆王崛起之后,建兴帝像是得了定心丸一样,心安下来了,精神状态得到缓解,身体也就慢慢好了起来。

宁霏在那以后就没有被宣进宫给建兴帝看病,不过太子每天上朝时都要见到建兴帝,说建兴帝已经能够正常行走活动,气色也比之前好多了。

益王叛乱带来的动荡余波,现在已经彻底平息。大元朝中的局势,成了太子和庆王双方对峙,就像是各自站在天平的两端一样,表面上看不相上下,天平渐渐平稳下来。

太子府在过完一个惊心动魄的新年和一个风雨满楼的年初之后,终于恢复了相对平静的日子。

三月里,京郊春色正浓风景正好的时候,宁霏和谢渊渟以上香为名,出了一趟京都。

当然,他们两个不信神不礼佛,上个屁的香,完全就是出去玩的。

这个季节,京郊周围春游踏青的人很多,也有平民百姓也有官家贵族,十分熙攘热闹。但一般女眷出门在外游玩,不能在外面过夜,天黑之前就得回来,否则又是名声清白之类一大堆的破事。

一个白天的时间对宁霏他们来说怎么可能过瘾。只有借口说去远郊的庙里上香,有些大寺庙会为香客准备住宿的地方,夫人小姐们住在庙里,焚香拜佛,顺便在周围游玩赏景,这样在外面待个三五天,那倒是常有的事情。

宁霏从去年起就一直想去一趟凌绝峰,按照谢渊渟真正的身份蓝夙来说,九重门也是他另外一个意义上的家。

他们早上从京都出发,骑马并行,一路上也不赶路,慢悠悠地穿过京郊景色最美的一片田野。

这里是一大片连绵不绝的果园,漫山遍野的桃树、杏树、李树、梨树,现在都正是开花开得最繁盛的季节。娇红粉白,灼灼夭夭,绵延成一片温柔而又绚烂的花海,风起时拂动一重重粉红雪白的花瓣海浪,风过后又飘落下纷纷扬扬的落英之雨。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满目花影烟光,沿着京郊外蜿蜒的玉水,朝一片碧绿的田野上蔓延而去。河畔疏疏落落的垂柳,已经吐出嫩黄新绿的叶芽,和一簇簇含粉吐艳的花树相间,交织成一条精美华丽的织锦罗带,在春日融光里面铺展开来。

玉水河边处处都能见到出来游玩的车马行人,笑语声、环佩声、銮铃声响成一片。在花树最盛的地方,踏青寻芳的人们支起锦帐或者铺下长毡,围坐在一起,一边享用美酒点心,一边谈笑风生。

也就是过年时镇西军围攻京都失败,没有给京都居民造成太大影响,现在的三月里,才能在这京郊看到这种太平盛世,和乐融融的景象。

但这些尽情享受春光的人,并不知道在这太平和乐的下面,潜藏在水底汹涌呼啸的黑色暗流,从来就没有平息过。

“暂时不要想这些了。”谢渊渟骑马靠过来,伸手摸摸宁霏的脑袋,沾在她黑发上的几片梨花花瓣飘落下来,“我们出来这一趟就是为了休息的。”

“好。”宁霏也朝他靠了靠,可惜她座下的那匹母马很是洁身自好,公母授受不亲,死活不肯跟谢渊渟座下那匹公马靠在一起,身子一转,拿马屁股对着谢渊渟,宁霏靠了个空,差点从马背上栽下来。

谢渊渟接住宁霏,用一种很是危险阴森的眼神扫了那匹母马一眼。

然后等两人出了京郊,走上行人稀少的林中道路时,宁霏就被跟谢渊渟拉了过去,坐在他的前面,跟他同乘一骑。

谢渊渟拦下路上一辆破破烂烂,拉着几个大粪桶的驴车,指着宁霏原先乘坐的那匹母马,对人家车夫:“喂,这匹马不要钱送给你,但条件是一定要拿它来拉粪桶,要是能跟那头驴子配成一对就更好了。”

宁霏:“……”

车夫:“……”

母马:“……”

……

因为一路上走得慢,到青阳山凌绝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

青阳山中一年四季多云多雾,在潮湿多雨的三四月份,更是漫山遍野被茫茫雾海笼罩,凌绝峰上白云缭绕,整座山峰仿佛浮在半空若隐若现,偶尔露出来的一座亭子一角飞檐,就像是建在云海之上的天宫。

宁霏在凌绝峰下仰头望去,上山的那条山路还是像十来年前一样,宽大的青石铺成一级级看不见尽头的石阶,朝峰顶蜿蜒延伸而去。石阶两边是高大的松树,浓阴遮蔽,山风浩荡而过,漫山云雾聚散沉浮,万壑松涛簌簌如海。

阶面被多年的脚步摩挲得平整光滑,云雾中的水汽在上面凝结成无数细小的水珠,青石被水迹浸润出犹如山玄玉一般坚润而又沉郁的质感。石阶的背阴面覆盖着墨绿色的青苔,路边偶尔会有一两朵雪白的野百合,在云雾和山风里缓缓地摇曳。

“我上一次来这里,还是被你抓上来的。”宁霏对谢渊渟笑道,“那个时候我想,要是我哪天有这本事,一定端了你这整座凌绝峰。”

谢渊渟亲了亲她:“现在这整座凌绝峰都是你的,你想端就端。”

“现在我哪里舍得这么好的地方。”宁霏深深吸了一口饱含湿润水汽和松木清香的空气,“我要报复也只能找你报复了。”

谢渊渟一脸严肃地:“我觉得你对我最好的报复就是天天色诱我,让我沉浸在温柔乡的坟墓里面无法自拔,醉生梦死荒淫无度,最后把我榨干……”

宁霏:“……滚。”

“那边就是你之前说的那棵榆树吧?”宁霏指着前面半山腰上的一棵大榆树。榆树高达四五丈,老枝虬结,上面已经结满了一串串金黄嫩绿的榆钱。

“是啊,不过以前我们从来没吃过。”

宁霏来了兴致:“摘点带上去,我做给你吃。”

九重门门人们早就已经得知门主和夫人要来,提前准备好了宴席,宁霏又临时下厨做了几个菜,糖拌榆钱、榆钱粥和榆钱饺子。新鲜摘下来的榆钱鲜嫩脆甜,煮粥包饺子也是清鲜爽口,她已经很久没吃过,很是怀念这种野味。

一整棵大树上的榆钱根本吃不完,宁霏做了很多,本来是想分给九重门的门人们尝鲜,但还是被谢渊渟全部抢了过去:“我是门主!反了你们一个个,敢跟我抢吃的?”

门人们弱弱地:“可是您确定您能吃得完吗……”

谢渊渟看了一眼桌上的一大锅榆钱粥,两大盘拌榆钱、三大笼榆钱饺子……

“当然能!”

众人:“……”

宁霏捂额:“算了算了,你们别跟这神经病计较,让他自己吃去,他要是剩了一粒米,我让他把凌绝峰上所有的搓衣板全部跪穿。”

结果那天晚上谢渊渟为了消食,把凌绝峰上所有的山路台阶栈道悬索统统遛了三遍,到深更半夜的时候才回来睡觉。

在凌绝峰住的这几天,是宁霏重生以来过得最为自在的日子。

九重门里都是一群江湖中人,绝大多数不是糙老爷们就是女汉子,虽然有严格的门规,但不大讲究日常礼数,也没有专门的下人来伺候他们两个,但就是让人感觉特别轻松。

以前在安国公府和在太子府时就不用说了,就算是李长烟和宁茂和离后嫁给白书夜,她暂时住在李府和白府的时候,也不可能摆脱礼节规矩的束缚,因为身份和环境摆在那里,无形中就是一种限制。

不像现在,她不是官家小姐,不是七皇孙妃,可以一整个晚上待在山里不回来,可以在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不起身,可以在各种地方想酱酱就酱酱想酿酿就酿酿……啊呸,这句话应该是谢渊渟的感想。

宁霏住得舍不得离开,但到第五天的时候,还是不得不准备返回京都。加上来回路上的四五天,她和谢渊渟在外面待了快有十天,官家贵族的女眷能离家这么长时间,已经是到极限了。

刚回到太子府,太子就传话过来,把宁霏和谢渊渟叫了过去,说是家里来客人了。

宁霏和谢渊渟去了凌寒院,太子妃和唐侧妃都在那里,还有一个十五六岁年纪,身穿蜜合色折枝花卉圆领褙子,容貌爽朗明媚的少女,正坐在太子妃身边,跟两人有说有笑。

太子见两人进来,笑着招呼道:“渊渟,霏儿,你们回来得正好,念兮也是今天刚刚到的。”

那少女连忙起身,对谢渊渟和宁霏行了一礼:“小女唐念兮,见过七表哥和七表嫂。”

太子给宁霏介绍,这少女是唐侧妃的娘家侄女,唐念兮,跟宁霏同岁。

唐家跟太子的母家孟家两家,本来就是联姻加上连襟的亲密关系,唐侧妃算是太子的远房表妹,她当初能嫁进太子府也正是因为两家的支持。

唐念兮是唐侧妃的亲侄女,算起来跟太子本身也有血缘关系,是太子的表侄女。唐家本家不在京都,唐念兮小时候来京都玩,都会在太子府住上一段时间。

唐念兮行完礼就自己起身,很开心地跑到谢渊渟面前:“七表哥,我们好久不见了,都有五六年了吧?”

谢渊渟:“应该是挺久,我都不记得你是谁了。”

唐念兮:“……”

太子看唐念兮被谢渊渟第一句话就怼得僵在原地下不来台,只能上去打圆场:“怎么会不记得,你以前不是还一直盼着念兮表妹来太子府玩吗?”

谢渊渟:“真不记得。”

太子:“……”

突然发现他也无言以对。

好在唐念兮只僵了片刻就反应过来,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七表哥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记得七表哥就好了。”

又带着笑容转向宁霏:“七表嫂真漂亮!跟七表哥站在一起特别般配,就跟天生的一对一样!”

这次谢渊渟总算给了点反应,理所应当地:“那是当然。”

唐侧妃在一旁笑道:“这丫头女大十八变,人长了不少,只有一张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甜。”

太子妃只呵呵了一声,没有回答。

自从唐侧妃背上劫走陷害她的嫌疑之后,她对唐侧妃的态度就一落千里,虽然嘴上什么也不说,但其实已经十分疏远。她又不是会装模作样假装亲热的那种人,于是直观表现上就是她对唐侧妃冷淡了不少,只维持着面子上的客气。

对唐念兮也连带着没有好感。应该说是她从来就不怎么喜欢唐念兮。

唐家地位不高,以前很大程度上是攀着出了一个皇后的孟家,否则就只能算那种十八线开外的小家族。

唐家所有成员里面,最出息的就是嫁进太子府的唐侧妃。这个侧妃还是当初她费了不知多少心思工夫讨好孟老夫人,又把跟太子妃的关系搞得像是知己闺蜜生死至交一样,才让孟老夫人做主把她嫁给太子的。

现在这个唐念兮,似乎也有效仿当年唐侧妃的意思。唐家本家不在京都,她却隔三差五地没事就来京都玩;明明跟太子府只连着那么一点疏远得可怜的亲戚关系,她却每次来京都都要到太子府,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的不回去。

唐念兮没有京都千金小姐们的清高拘谨和矫揉造作,性子爽快开朗,又特别会说话。太子平日里政务繁忙,自然不会去揣测一个小姑娘家是什么心思,只看她挺讨人喜欢的,作为主人,自然会客套性地留她在太子府多住几日。

而且唐念兮跟太子府的几个子女也都很玩得来。谢渊渟小的时候,尤其是在落水生病脑子出问题了之后,跟唐念兮的关系最好。每次唐念兮要从太子府回唐家,他都是哭着闹着不让她回去,唐念兮在太子府最久的一次住了足有三个月时间。

但是随着谢渊渟渐渐长大,精神问题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还疯傻得越来越厉害,唐念兮来太子府的次数也就渐渐少了下去。上一次来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

在谢渊渟病情最严重,到处闹得鸡飞狗跳的那段期间,唐念兮五年没来过太子府,而这两年谢渊渟的精神状态开始恢复,变得越来越正常,她就又再次上了门。

女人看女人的眼光总是格外犀利毒辣。太子妃直觉地觉得,唐念兮根本从一开始就是冲着谢渊渟来的,有唐侧妃这个姑姑在前面给她作为榜样,她应该有的是这方面的经验。

“时辰也不早了。”太子说,“今天的晚饭就摆在凌寒院偏厅里吧,所有人都在这边吃,给念兮接风洗尘。”

“谢谢太子表叔。”唐念兮笑道,“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千里迢迢来的远客,特地接风洗尘什么的就不用啦。”

太子妃一听她这话的意思,是把她跟太子府的关系往近了拉,当即似笑非笑地接过话头。

“念兮以前小的时候,隔三差五就来太子府玩儿,现在已经五年没有来过,都从常客变成了稀客,当然需要接风洗尘了。”

正文 065 高手对宗师

唐念兮脸色再次一僵。

太子妃这是拐着弯儿地说她来太子府的目的不纯,而且挑明她跟太子府没有多亲密的关系,不管常来少来,常客稀客,都只是个客人而已。

她不管走到哪里,一向都很受人喜爱,但太子妃从她很小的时候起,对她就没什么好感,哪怕她花了再多心思下了再大工夫去讨好太子妃都没什么用。

这么多年过去,太子妃还是排斥她。

唐念兮迅速调整了一下脸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都怪我,这几年家里太忙,家人们一直没有空带我上京都,这么长时间没有来问安,我给太子表叔和表婶赔罪了。”

说着就站起来向太子和太子妃行礼,太子摆摆手让她坐下:“都是一家人,赔什么罪,这次既然难得来京都一趟,就多住些日子再回去。”

他这“都是一家人”和“多住些日子”,完全就是场面客套话,就好像当主人的到了饭点时留客人吃饭一样,是出于一种社交性的客气和礼貌。

但唐念兮却高兴地顺势一口应了下来:“太好了,我正想念七表哥呢!”

说着又像是想起什么,对宁霏笑道:“七表嫂你别误会,我一直都把七表哥当亲哥哥来着,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从小跟七表哥一起玩到大,而且又这么多年没见了,怪怀念的,我听说七表嫂虽然没有兄长,但有一个关系很好的师兄,肯定也能理解我的感受。”

宁霏十分感叹。这位表妹的段位,可比那些上来就只知道勾引爬床杠正室的妖艳贱货们高多了。

“别误会”,“把他当亲哥哥来看”,“没别的意思”这无辜三连,首先就让人难以招架。

你要是发起火来,骂她下贱放荡不要脸,她肯定委屈地说她对你老公只是妹妹对哥哥的感情,都说了让你不要误会了,怎么这么心胸狭隘善妒暴躁,连个兄妹之情都容不下。

你要是觉得没关系,或者忍了这口气不发作,她就等于是得到了你的默许,可以更亲密地靠近你老公,这“兄妹之情”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起来。等你想要阻止的时候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她不再是你老公的妹妹,倒是成了你的“妹妹”。

然后就是后面的“从小一起玩到大”,“这么多年没见”,“你也有关系好的男人”这挑拨三连。

女人对于自己老公的青梅竹马,总是十分敏感的,这火气很容易就会转移到你老公的身上。加上你自己要是也有蓝颜之类,两人相互怀疑相互指责,夫妻之间的争吵矛盾一下子就起来了。

裂痕一出现,这个时候她就可以趁虚而入,表面上劝解开导实际上火上浇油,一边继续挑拨离间一边安慰和鼓励你老公。正在烦恼中的男人最受不得这种温柔攻势,心意会渐渐偏移,她轻易就能取代你的位置。

短短百来个字里面就藏了不知道多少刀剑暗器,每一句话都暗含着无形而又可怕的杀伤力,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最终掀起风暴的蝴蝶翅膀。

高手无疑。

宁霏在心里做完评价之后,只回了她一个微笑。

“呵呵。”

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应对的时候,只要微笑就好了,完全符合社交礼仪规范。

唐念兮:“……”。

这个“呵呵”是什么鬼?

一般有夫之妇听见她这段话,性子烈的直接发脾气斥责她不准靠近自家丈夫,性子阴的夹枪带棒话里藏刀刺她几句,性子软的不敢发作,为了场面上过得去而勉强说句没关系不在意。不管哪种情况她都有应对的下一步。

但这个“呵呵”,让她怎么往下接话?

宁霏悠悠然端茶杯喝茶。唐念兮这种一番话能带无数兵器出无数招式的段位,算是一流高手,却远远没有达到真正的巅峰水平。

这种领域里的层次划分,就跟武学一样,哪怕再有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千变万化,无数精妙的招式再怎么层出不穷,但在无招胜有招的境界面前,还是落了下乘。

大道至简,才能成为宗师,成为传奇。

唐念兮一时间完全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但她毕竟也不简单,只怔了片刻之后就迅速恢复过来,跟扭钢筋一样生硬地扭转话题,强行尬聊。

“……还有七表嫂,我一见七表嫂,也觉得喜欢得紧呢。听说七表嫂当年是珠玑会的状元得主,才华横溢,生得又这么貌美,那时候在京都肯定很受欢迎。我就不行了,手笨,弹琴写字画画都学不好,家里又没什么姐妹,就希望能有个伴儿跟我一起,可是都找不到人。”

宁霏十二岁的年纪夺下珠玑会状元,才貌双全,风华无双,当年在京都是名动一时的人物。那时候她跟谢渊渟定下亲事,众人普遍认为还是很委屈她的,毕竟谢渊渟就不是个正常人。睿王这么优秀的皇子,据说都曾经被她倾倒,早早向她求亲,背地里中意她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

跟女人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被勾引一样,男人也最忌讳自己的女人被觊觎,哪怕只是些陈年旧事,只要被挑起来的话,都很可能成为引起矛盾的导火索。

尬聊的同时都没有落下挑拨离间,同时还想试图拉近跟宁霏的关系,这也是很厉害了。

宁霏继续回了她一个微笑。

“哦。”

唐念兮:“……”

一般女子在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赶紧谦虚几句,为自己的洁身自好辩白一下吗?就算故意躲开她的上半段话,她下半段话的意思表现得那么明显,礼貌上不是应该说句类似“那我以后有空陪你练一练”之类的客套话吗?

这个“哦”又是什么鬼?

唐念兮这次是真的连强行尬聊都聊不下去了,微张着嘴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也只剩下一种表情,就是尴尬得已经快要失去礼貌的微笑。

宁霏也更加悠悠然地报以微笑。在白书夜说的现代人聊天用语中,“呵呵”和“哦”长年并列两大话题终结句榜首,以及女神拒绝直男屌丝尬撩的金句榜首。火一般的聊天欲望都能在这两句话面前被冻成寒冰,唐念兮一个从来没见识过的古代人,怎么可能招架得了。

两人在那边面对面保持着蜜汁微笑,宁霏从容不迫,唐念兮脸色发绿,气氛诡异得一批。

太子妃暗地里松一口气。她本来担心宁霏虽然擅于权谋之术,但不擅后宅争斗,而谢渊渟跟唐念兮又有小时候的一层关系,万一被唐念兮给借机算计了去。

以前还罢了,现在对唐侧妃没了好感,她一点都不希望谢渊渟身边再插一个跟唐侧妃一路的货色进来。

不过看宁霏一点都没有示弱的意思,她也就放心了。尴尬就让她们尴尬去,反正最尴尬的唐念兮,也不是她家的人。

太子是钢铁直男,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压根不懂女人家之间的这些微妙机锋,只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看着宁霏、唐念兮和太子妃这表面笑嘻嘻心里妈卖批的三人,一脸困惑的表情。

这时候,还是太子府的下人进来打破了这诡异的局面。

“太子殿下,太子妃,晚饭已经在侧厅摆好了。”

不是正式宴席,只是平常家人在一起吃饭而已,自然没有排什么席位座次,侧厅里摆的只是一张寻常的大圆桌,上面摆满了酒水饭菜。

唐念兮跟在宁霏的后面,等宁霏一落座,她就抢着跟了过来,坐在宁霏旁边:“七表嫂,我跟你坐一起好不好?”

她就不相信,宁霏这种时候还能给她来一句“不好”?

“不好。”

说话的不是宁霏,却是谢渊渟,唐念兮正往椅子上坐去,结果后面的椅子突然被一把抽走,她猛地坐了个空,咚地一声一屁股摔在地上。

因为怕宁霏万一会拒绝,先坐稳了就不好再赶她起来,所以她抢着坐下去的速度十分之快,现在这一屁股摔在地上的力道也十分之猛,直摔得她屁股都像是裂成了四瓣,痛得龇牙咧嘴眼泪汪汪。

谢渊渟跟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儿一样,对宁霏指着唐念兮哈哈大笑:“霏儿,你看她这样子多好玩!”

唐念兮直觉得整个屁股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又惊又气又委屈,不敢置信地望着谢渊渟:“七表哥……”

唐侧妃连忙扶唐念兮起来,太子训斥谢渊渟:“渊渟,你干什么呢?都多大年纪了还搞这种恶作剧?”

太子妃在一旁闲闲地一边倒茶一边道:“这么凶干什么,渊渟的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跟念兮开个小玩笑而已。”

宁霏也带着一脸歉意的微笑,对唐念兮道:“真是对不起,表妹既然是从小跟殿下一起玩大的,应该也知道他没个正经,偶尔喜欢捉弄一下别人,没什么恶意,想来应该不会跟他计较的。”

神经病的人设真是好用啊。

唐念兮屁股上痛得说不出话,眼泪都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本来想哭上一场表现一下委屈可怜,结果一听宁霏这么问她,她在这里哭起来倒像是矫揉造作小题大做,只能硬生生把快要出来的眼泪忍了回去。

“没事……”她一副明明被摔疼了却又竭力忍着不表现出来的样子,“我知道七殿下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谢渊渟脑子不正常,她当然是知道的,可他小时候就算喜欢恶作剧捉弄人,那也是去捉弄别人,对她一直是很好的。难道他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她了?

而且,不是说这两年谢渊渟已经越来越正常了吗?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唐侧妃看唐念兮的模样,一脸关心地问道:“念兮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被摔伤了?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就算是开玩笑,要是把人给弄伤了,那还是得负责任,这层关系就建立起来,也有顺理成章的接触机会了。

宁霏笑道:“看侧妃说的,表妹身材这么轻盈纤细,又不是几百斤重的大胖子,只是往下一坐而已,怎么可能就会把自己弄伤呢。”

唐念兮:“……”

她要是说自己伤了的话,是不是就等于承认自己的体重已经到了一坐就能坐伤自己的地步?

“坐这边。”

谢渊渟拉着宁霏坐到圆桌对面距离唐念兮最远的地方。太子妃也很配合地让宁霏坐到她旁边的一个座位上:“霏儿,来坐母妃旁边。”

宁霏左边是太子妃,右边是谢渊渟,唐念兮不可能再坐到她身边,更不敢坐谢渊渟身边,除非她想让她的屁股被摔成八瓣。只能挨着谢汝嫣坐下。

按照规矩,唐侧妃虽然是侧妃,但也只是个地位高些的妾,一般情况下是不能跟正妃同桌吃饭的。规矩严格些的人家里,妾侍姨娘在夫君和正室夫人用饭的时候,都得站在一边伺候,布菜斟酒之类。正室没有用完饭允许她退下,她就不能回去自己吃饭,必须在边上一直陪着。

太子府里面没有这么严的规矩,以前太子妃跟唐侧妃关系好,太子性格也随和,不是特别讲究礼数的人。太子府的家庭成员本来就少,一家人围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唐侧妃从来都是跟太子太子妃坐在一起的,最多偶尔倒个酒夹个菜,远没有到一般妾侍该做的程度。

但今天太子妃却没有这么随便的意思。

唐侧妃要等到太子妃落座之后才能自己落座,这点最起码的尊卑礼数还是要有的,结果太子妃落座后,就指了指桌子对面的一盘香酥鹌鹑,道:“这道菜今天做得不错,妹妹帮我夹一点过来。”

唐侧妃还没落座,只能过去帮太子妃夹了半只鹌鹑,太子妃连看都没看一眼,继续道:“旁边那道山珍刺龙芽看过去也不错。”

太子府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少说也有十几个菜,加上果盘、酒水和点心,桌面上就那么点位置,已经摆得满满当当,放在稍远处的就夹不到。大户人家里根本不存在把菜挪来挪去或者站起来伸长手去夹菜的情况,妾侍姨娘和丫鬟下人是用来干什么的,就是这个时候给主子布菜的。

唐侧妃多年没有给人布过菜,几乎都忘记了还有这条规矩,但她毕竟是聪明人,只怔了一下,就明白了太子妃的意思。

她的身份摆在那里,侧妃伺候正妃本来就是理所当然,只能咬咬牙忍气吞声,没有落座,而是站到了太子妃身后。

“殿下和姐姐还喜欢吃什么,妹妹帮你们布菜。”

太子对唐侧妃本来感情就有限,自从唐侧妃有了陷害太子妃的嫌疑之后,也跟太子妃一样,对唐侧妃更加冷淡,只维持着面子上的客气。太子妃十几年来难得一次给唐侧妃立规矩,他虽然有些疑惑,但一声不吭,什么都没说。

太子妃本来也没有那个兴致去折腾唐侧妃,她就是做给唐念兮看的,让唐念兮知道,就算是进了太子府的门,她也不过是一个妾而已,还不是照样要跟下人一样伺候主子。

唐侧妃跟她之间,她可以不在意那么多规矩,弄得自己也麻烦。但现在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女人往她儿子身边钻,她就非警告不可。

后面的几天,太子妃一反常态,把身为正室的威严全部都竖立了出来,晨昏定省,端茶倒水,动不动还没事就把唐侧妃叫过去训话。

可惜没有用,唐念兮要是因为这个就能吓退的话,当初也不会从四五岁的年纪就开始往太子府里面钻。揣着明白装糊涂,对太子妃的警告只当不见,照样跟扎了根一样住在太子府。

她倒也不缠着谢渊渟,就是天天亲亲热热地往太子妃、宁霏和谢汝嫣的身边凑,殷勤得不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太子妃的亲生女儿。

你要指责她行为不端,也说不出什么不端来,只是脸皮厚得惊人,无论热脸贴多少次冷屁股,仍然不屈不挠,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太子妃性子最直,最不给唐念兮好脸色看,宁霏虽然看着笑眯眯但却是个更不好对付的,而且谢渊渟几乎一直都陪在她身边。唐念兮碰过几次壁之后,就意识到了这两人绝不是那么容易攻略,很快就把目标放到了谢汝嫣的身上。

谢汝嫣性子和软,伸手打笑脸人这种事情她最做不出来,而唐念兮属于那种当面狠狠给她几巴掌她都未必会退缩的人,谢汝嫣哪里抵得过她的死皮赖脸。

谢汝嫣出去参加京都名媛贵妇们的宴席聚会,唐念兮就撒娇纠缠着也要跟她一起去。到了聚会上,一副活泼开朗人见人爱的交际花模样,到处自来熟地跟人套近乎拉关系,一天下来能结识十几位小姐夫人。人人都知道她是太子的侄女,七殿下的表妹,现在正住在太子府。

没有聚会的时候,唐念兮就经常邀谢汝嫣带她一起出去逛街游玩,谢汝嫣有出门她一定要跟上去。

然后在酒楼、茶楼、绸缎庄、首饰铺子等八卦人群最多的地方,像闲聊一样说太子在她小时候多喜欢多疼爱她,说她准备买什么什么礼物给太子妃和七皇孙妃,说她小时候跟谢渊渟一起玩的诸多趣事糗事,说得兴高采烈,永远都是正好够给周围众人听见的音量。

一段时间之后,京都就渐渐出现了议论和传言。

“听说那个经常跟兰阳郡主在一起的唐姑娘,是太子府给七皇孙殿下定下的侧妃?”

“谁说的?有这回事吗?”

“不知道谁说的,但我觉得应该是。上次我在荟萃银楼的时候听见那姑娘说过,她跟七殿下是表兄妹,又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表哥表妹好做亲啊。”

“对对,我也听说过,那个唐姑娘现在正住在太子府,跟太子妃兰阳郡主她们关系还那么好,不是准备当媳妇的,还能是干嘛的。”

“一个出身平平的芝麻小官家女儿,能给七殿下当侧妃,也是她的福分了……”

……

流言传到太子府,太子妃气得火冒三丈,连面子上的客气都不想维持了,第一次主动把唐念兮叫过来,骂了一顿。

“谁给你定下是渊渟的侧妃了?你有没有一点姑娘家的羞耻之心,居然在外面散布这样的谣言?”

唐念兮委屈得直掉眼泪:“我真的没有散布这些谣言……这种话我怎么可能敢乱说呢……不信您问问汝嫣表姐,她每次都跟我一起出门,知道我有没有在外面乱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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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万更,晚上还有一更

正文 066 觊觎她的男人?找死!

太子妃把谢汝嫣叫过来,谢汝嫣虽然这段时间被唐念兮弄得烦不胜烦,但还是为难地实话实说。

“念兮表妹确实没有在外面说过她是渊渟的侧妃,只说住在太子府,父王疼爱她,小时候经常跟渊渟一起玩之类。”

这些的确都是事实,不能说她信口雌黄造谣生事,但合在一起,有明显的误导性,很容易引起人的误会。

而且流言八卦又是一种可怕的东西。甲说今天在街上吃了一盘虎皮青椒,到乙那里就成了街上有只大老虎,再到丙那里,已经成了街上老虎行凶咬死一群行人。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到后面传成什么样子都有可能。

太子妃知道谢汝嫣不会对她撒谎,但火气一点都没有消下来。

“这跟传播谣言有什么两样?……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知道矜持内敛,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在外面这么到处瞎嚷嚷,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跟太子府的关系,难道还觉得自己没错了?……你不要你的名声,渊渟还要呢!”

太子妃极少用这么尖锐的语气说话,言辞辛辣,一针见血,丝毫不留任何情面。便是唐念兮这种脸皮厚比城墙的,也被骂得脸上一片火辣辣,像是要烧起来。

“我是真的不知道会传成这样……”唐念兮哭了出来,“太子妃表婶也知道,我一直是住在晋州的,不知道京都的流言这么可怕……而且我又心直口快,跟汝嫣表姐一起出去太开心,一时间就有些忘形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太子妃听她居然还在狡辩,更是火大。

她就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女人,这叫什么心直口快,这叫臭不要脸!

“我不管你脸皮到底有多厚。”她懒得再跟唐念兮说下去,“自己出去跟外面解释清楚,你不是渊渟的侧妃,以后也不会成为他的侧妃,把这谣言给我澄清干净了,然后回你的晋州去。你家里没人来接你,我亲自派太子府的人送你回去,以后也不用再来,太子府不缺你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她毫不客气的一段话甩过来,唐念兮原本红一阵白一阵的脸色,一下子就唰地彻底白了下去。

她要是澄清了谣言,又不能留在太子府,那她的目标不是就完全破灭了?

唐家前几代还比较发达,到现在已经没落下去,她父亲只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七品小官,跟她同辈的一个像样的子弟都没有,整个家族里面在最高处的就是嫁给太子的唐侧妃。

她已经十六岁,要是在晋州本地说亲事的话,只能嫁进跟她家家境差不多的小官人家或者商贾人家。京都豪门世家的高贵和风光,跟她基本上是没什么关系了。

偏生她的父母处于唐家从繁荣走向衰败的这个阶段,对祖上的辉煌念念不忘,自己已经落魄,心气却还是高得很,不甘心把她嫁进他们眼中的低等门户。

在跟他们有关系的人家里面,太子府是最高的门第,所以他们从唐念兮只有五六岁的时候开始,就给她灌输一定要攀上太子府,嫁给某个皇孙的观念,哪怕当不了正室,侧室也是好的。

唐家人隔三差五地把她送去京都进太子府,一再叮嘱她一定要跟太子府的人保持好关系。跟皇孙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太子和太子妃喜欢她,又有唐侧妃的拉扯,那到时候她嫁进太子府,就容易多了。

唐念兮小时候还不懂事,父母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但稍微长大一点后,每次从碧瓦朱栏雕梁画栋,满是高贵清华气象的太子府出来,回到她那个相比之下寒酸简陋得跟窝棚一样的唐家,这种巨大的落差一次次地刻在她的童年里,对一个孩子来说,简直令人无法承受。

所以她自然而然就也有了这样的想法,要是能在太子府一直住下来,享受那种皇家贵族奢侈而又优雅的高级生活,那该有多好?

唐侧妃也很乐意帮助她,但并不让她接近自己的两个儿子,只不遗余力地帮她去缠着谢渊渟。

当时她觉得谢渊渟就挺好的,太子府的嫡出长子,长得俊美无双,也受太子和建兴帝的宠爱。虽然脑子有点毛病,但更单纯更容易哄骗,有点缺陷也不会让人觉得她的出身太配不上他。

可是后来随着谢渊渟渐渐长大,非但没有好转,惹祸捣乱和胡作非为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大,天天都能听到他在京都闹得鸡飞狗跳的传言。而且最关键的是,他都已经到十五岁年纪了,大概因为心智不全的原因,还是完全不懂男女情事,有没有正常男人的欲望都不知道。

唐家在这个时候就开始心生退意。疯傻成这样,就算是个皇孙,嫁过去也未必有好处,天天除了帮他收拾烂摊子以外估计就没别的了。最重要的是嫁过去很可能连同房都同不了,除了要守活寡以外,也意味着生不出孩子。

女人没有子嗣后代是最可怕的事情,就算待在太子府也没用,要是太子能登上皇位的话,肯定不会把大统传给一个断子绝孙的儿子。谢渊渟现在还有建兴帝的宠爱纵容,但从长远来看,以后的处境可能会十分尴尬,他的妻妾们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唐念兮后来就不再来太子府了。至于唐侧妃的两个儿子,唐侧妃坚决不让她靠近,唐家不敢得罪唐侧妃,只能作罢。

直到近来听说谢渊渟正在渐渐恢复,娶了正妃,夫妻生活也完全正常,这时候唐家就又重新打起了主意。

娶了正妃,那不是还有侧妃之位吗,就算唐念兮出身低了点,还有这么多年的情分在呢,当个侧妃总成了吧。

唐念兮从五六岁小小年纪开始,一直到现在,十来年一心精研的就是怎么俘获男人。在晋州的时候,几乎把全城的青少年才俊,包括已婚的未婚的,都拿来试手试了一个遍。

她长得明媚漂亮,性格又讨人喜欢,除了会吸引异性以外还会讨长辈的欢心,从保守而又微妙的角度钓男人上钩,跟那些只知道骚浪贱的爬床狐媚子有着天壤之别,段位高了不知道多少倍。虽然在无数男人之间游刃有余地周旋,但从来没有被人骂成淫荡放浪——当然那些被她钓走了丈夫的女人除外。

在晋州那种小地方,唐念兮这样的已经堪称公子少爷们心目中的完美女神,老爷夫人们心目中的理想媳妇,夫人小姐们的头号公敌。

从十二三岁开始,上门来给她提亲的人家就络绎不绝,到十四五岁的时候更是炙手可热,众人抢得挤破头,唐家的门槛都被踩坏了不知道多少根。甚至还有已经结婚的富商为了她,休掉家里的黄脸婆,抛弃儿女,只为了求娶她进门。

追求者越多,唐家的架子就端得越高。女儿这么大的魅力,怎么能在这种小地方随随便便找个人家嫁了,肯定得往京都这种更高的地方爬。

送唐念兮来京都的时候,唐家还是很有信心的,唐念兮打遍晋州无敌手,就算京都的圈子水深些,肯定也有资格一战。

唐念兮本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在谢渊渟这边实在得不了手的话,太子府在京都是什么地位什么人脉,她借着太子府当跳板,也可以攀上其他的高门权贵。

但太子妃竟然要赶她出太子府,她在京都除了太子府以外没有其他容身之处,难道要她就这么灰溜溜地回晋州唐家去?

怎么可能!

唐念兮不愧在这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经验丰富反应迅速,心念电闪,掩面哭着从地上站起身来,猛然朝旁边的一根柱子上撞了过去。

“砰!”

太子妃和谢汝嫣阻拦不及,唐念兮结结实实地一头撞在柱子上面,顿时头破血流,倒在地上。

众人都被吓了一大跳。太子妃虽然巴不得唐念兮滚蛋,但也不好看着她就这么撞死在面前,赶紧让人请了府医过来。

太子府的其他人也闻讯赶来了。府医给唐念兮看了伤势,说性命无碍,但毕竟撞伤是在头部,情况严不严重现在也不好说,要看唐念兮自己的反应。

唐念兮还没有昏迷过去,头上包扎着纱布,半睁着眼睛,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像是伤心委屈到了极点。

赶来的太子一看唐念兮这个样子,蹙眉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好好地就伤成这样了?”

唐念兮的丫鬟宝珠在旁边哭道:“太子殿下,最近外面有传言说我们小姐被定为了七殿下的侧妃,太子妃以为这谣言是小姐自己放出去的,骂小姐不知羞耻,还要赶小姐出太子府,小姐悲痛绝望之下,一时想不开,就寻了短见……呜呜……小姐,我们还是回晋州去吧……”

不愧是跟在唐念兮身边的丫鬟,这番话也哭得颇有水平,至少是一个准高手的段位。

宁霏心说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喜欢用这一招。以前那个圣父尹仲博的小老婆章婉婉一言不合就撞柱子,现在这个也一样,柱子到底招谁惹谁了,动不动就被这些女人们撞,真是可怜。

太子看向太子妃,太子妃下意识地想辩驳宝珠的话,但又不好辩驳,脸色铁青地不说话。

宁霏暗中叹口气。

太子妃和太子、谢汝嫣一样,都是不会随便污蔑别人的人。这里是在太子府的地盘上,周围都是太子府的人,不管宝珠说的是不是事实,只要随便编个说法,把脏水往唐念兮身上一泼,太子肯定会相信太子妃和谢汝嫣,而不是关系疏远得多的唐念兮和宝珠。轻轻松松就能把唐念兮赶出太子府。

但正因为她们不会做这种事,她才觉得可以站在太子府这一边。

太子不想责怪太子妃,但唐念兮这么只剩半条命地躺在这儿也实在不好办,头疼地道:“好了,太子妃关心渊渟的名声,一时心急说得过分了点。念兮也太冲动了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也,为这点小误会就想不开,更加不应该。来人,送念兮回去,好好养伤休息。”

太子妃一急,本想阻拦,但欲言又止。

她就知道唐念兮这一撞根本不是什么悲愤自尽,而是苦肉计,就是为了能赖在太子府不走。于情于理上,太子府都不可能把一个在这里受了重伤的客人赶出去。

这一赖,就不知道她要赖多长时间了。

太子和唐侧妃送唐念兮出去之后,宁霏安慰气得不轻的太子妃:“母妃不用担心,我们不会被她算计的。”

太子妃愤愤道:“我就是不能容忍她留在太子府,跟一条潜伏在那里的毒蛇一样,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蹿起来咬你一口,能让人不担心吗?”

宁霏劝了太子妃半天,好不容易把太子妃的火气劝得退下去一点。

她并不希望太子妃跟唐念兮去过招。越是不要脸的人越难对付,虽然太子妃年纪大辈分长,但在厚颜无耻和玩弄手段的层面上,她远远比不上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唐念兮。就好比今天这一场交锋,太子妃本来占尽优势,但最后还是唐念兮这一撞撞赢了。

出了凌寒院之后,谢渊渟一脸不耐烦地朝唐念兮住的秋兰院扫了一眼。

“弄得这么麻烦干嘛,我有一百种办法可以让她死得无声无息,太子府不会有一点责任。”

唐念兮很聪明,知道他对她没意思,所以用的是曲线救国的迂回战术。这些天并没有特意来找过他,偶尔在路上碰到也只是很正常地打个招呼,一笑而过,他想怼对方都没有机会怼。

但即便如此,他很清楚对方最终的目的是他,这种被人远距离觊觎的感觉,照样让他极度不爽。

宁霏知道他杀气重,碰上这种不知死活的女子纠缠上来,才不会像太子妃那样还要巴巴地把人给送回去,直接弄死就完了,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说实在的,她自己也是这个感觉。

她的男人,什么时候轮到这种臭不要脸的心机婊来觊觎了?找死!

但她毕竟还是谨慎一些,这种时候滥下杀手并不合适。

“最好还是不要。现在太子府跟庆王府对峙,庆王肯定在暗处虎视眈眈地盯着太子府,这时候我们杀个已经全城知名的官家小姐,就算做得再隐蔽,以庆王那样的手段本事,难保不会被他查出蛛丝马迹来,趁机借题发挥,那就麻烦了。”

谢渊渟哼了一声。

“那你难道真让她留在太子府?……那也行,你天天陪我在床上待着,她就没什么机会算计我们了。”

宁霏:“……”你就这点出息吗?

“我自然有办法让她自己离开。”宁霏笑眯眯地道,“到时候她我们就算是求她留下来她都未必愿意留下来。”

……

唐念兮被撞伤之后,果然是一副要赖在太子府的架势。

她撞柱子的时候,力道控制得小心翼翼,头上的伤口其实并不严重,两三天时间就结了疤,撞出来的红肿也消退了下去。

但她就是一直说自己头晕得厉害,眼前发黑金星乱迸,稍稍坐起来一点就天旋地转地往下倒。被丫鬟们搀扶着下地走个路,就像是能榨干她的脑浆子一样,又要躺在床上躺个大半天时间。

太子给她请了医术更高明的太医过来看,但撞伤的是脑袋,是人体里面最神秘艰深的地带之一,现代医术都只触及皮毛,更不用说古代中医,很多病症根本就判断不了。

太医看过之后,只能说唐念兮的伤没有大碍,表面上看也没留下什么淤血,至于里面就不清楚了。她一直嚷嚷自己头晕,他总不能说“不,你的头不可能晕”。

这种情况下,唐念兮不可能出门上路,长途跋涉回晋州去,只能暂时留在太子府。

正文 067 给七皇孙纳侧妃

然而只过了两三天之后,唐念兮就发现自己开始不对劲了。

她的头晕头疼当然是装出来的,但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的精神状态竟然真的出现了问题。

晚上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做噩梦,每次被吓醒过来都满身大汗,胸口憋闷得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在上面一样。白天醒着的时候也是精神恍惚,烦躁不安,哪怕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都觉得呼吸困难,心跳猛烈,头晕得厉害,一阵阵天旋地转,难受得要命。

唐念兮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脑袋上这一撞,真的撞出问题来了,不敢再瞎说,实话实说地向大夫描述了病症。

但大夫给她开药之后,非但没有任何好转,反而还变本加厉,甚至出现了越来越严重的幻觉和幻听。

总觉得眼前有无数模糊不清的影子在晃来晃去,耳边也一直有奇怪的声音,或微弱或嘈杂,或凄厉或尖锐,有时候甚至就像是可怕的鬼哭狼嚎,仿佛有几千几万只厉鬼包围在她的身边。哪怕她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也没有用,那些幻影和鬼音仍然犹如跗骨之蛆一般,挥之不去。

医药没有效果,大夫也拿唐念兮没有办法,只说她这可能不是身体上的问题,而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唐念兮天天被这些鬼影鬼音扰得睡睡不着吃吃不下,几乎精神崩溃。最后连她自己也怀疑是不是中邪了,让丫鬟宝珠去外面请了一位道士来。

那道士看见她的时候吓了一跳:“姑娘,你身上怎么会有这么重的阴煞之气?”

唐念兮几乎要哭出来:“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啊……”

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剑,在她住的秋兰院里转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然后又在院子四个角落里各自焚烧了一张符咒,脸色越来越凝重。

最后一脸严肃地问唐念兮:“姑娘是不是眼见时时见到鬼影,耳边时时听闻鬼声,就算是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也没用?”

唐念兮连忙点头:“是是!道长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道士的脸色有点发白:“那些全都是缠着姑娘的鬼魂和怨灵!”

唐念兮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起来:“怎么会!我又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鬼魂缠着我!”

她不就是勾走了几个有妇之夫,只听说有一个被抛弃的黄脸婆后来悬梁自尽了,但那也是那女人没本事,留不住丈夫,自己又想不开。男人们要喜欢她,这能怪得了她吗?

她又没杀人又没放火,这些鬼魂为什么要缠着她不放!

道士无奈地道:“鬼魂缠着活人有很多原因,未必是因为姑娘做了亏心事。姑娘可知道,太子府这个地段,在前朝发生过灭门惨案,一夜之间死了几百口人?”

太子府的建府位置,历朝历代都是不变的,新帝登基,立了新的太子之后,一般会重新翻修太子府,但仍然建在原先的地基上。

前朝太子夺嫡失败,被那时候还是皇子的建兴帝栽上了谋逆的罪名,前太子死不认罪,带着府兵在太子府负隅顽抗,结果全府几百人被御林军团团包围,一个不剩地死在太子府中。据说当时的景象惨烈无比,尸积成山血流成河,鲜血渗透到了一尺多深的土地下面。

不过后来立了新太子,也就是把太子府重建一遍而已。至于凶吉之类,这些贵族府邸哪一座里面没死过人,皇宫里面都不知道埋了多少怨鬼冤魂,也没见谁说死了这么多人不吉利要换个地方建皇宫。

“当然知道……”唐念兮脸色煞白,“可是那又怎么样,死过人的地方多了,太子府其他人不是都好好的……而且我从小就经常来太子府,以前也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啊……”

道士指了指唐念兮额角上还没取下来的纱布:“姑娘最近头上是不是受过伤?”

“是……”

“那就对了,一般情况下鬼魂是不敢侵扰活人的,但是如果人生病或者受伤了,体内阳火衰落,阴煞就会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身体不好的人容易被鬼缠上就是这个原因。而且姑娘伤在头部,是人之首位,也是精神阳气会聚之所,一旦受损,情况最为严重。姑娘以前来太子府,并没有受重伤或者生重病吧?”

“没有……”唐念兮急忙道:“那现在该怎么办?道长能驱除这些鬼魂吗?”

道士摇头:“三五只怨鬼贫道还能驱除,但现在缠着姑娘的是上百只,贫道实在是无能为力。姑娘也不必太过担心,这些鬼魂当初是被困死在太子府,无法离开这里,只要姑娘出了太子府远避一段时间,等到头上伤势完全恢复之后,就算再回来,它们也不会再缠上姑娘了。”

唐念兮脸色一变:“这……道长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说得是轻松,但她是花了半条命的代价,好不容易才留在太子府,本来就打算一直赖下去,要是现在离开的话,太子妃等人怎么可能还会让她再次进这个门?

“或者姑娘也可以去找法力道行更高深的大师来帮姑娘驱鬼,就比如青云道观的渡远大师那样的,但那种人物根本不是等闲能请得到的。与其这么麻烦,姑娘还不如出太子府避一避,不但省事而且效果又好。”

道士奇怪地看着唐念兮。

“难道姑娘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不能离开太子府吗?”

周围有不少太子府的下人,唐念兮怎么可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她不能离开太子府,只能勉强干笑道:“没有……多谢道长,宝珠,送道长出去。”

青云道观的渡远大师,那是全大元闻名的得道高人,皇室贵族都未必请得动的人物,她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家女儿,怎么可能请得来?

唐念兮还是咬牙坚持着不肯离开太子府,又请了一位据说能降妖除魔的云游高僧来,那高僧也是一样的说法。

她被折磨了这么多天,无论睁眼闭眼,睡着醒着,周围都是一片群魔乱舞鬼哭狼嚎,几乎一点觉都没睡过,也没吃下什么东西。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色萎靡蜡黄,眼睛下面两个深深的黑眼圈,眼眶通红发肿,眼珠遍布血丝,看过去就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精神摧残才是最可怕的摧残,她就算意志再顽强,最后也实在是受不了了。

原本的美貌已经变成这样,再继续下去,连小命都会丢掉,还谈什么攀上好亲事。

唐念兮终于灰溜溜地收拾东西,自己离开了太子府。

太子妃听说之后,拍手称快:“这种不要脸的女人,果然自有天收,连鬼魂都看不下去要赶她走,活该!”

宁霏笑:“母妃这下可以放心了。”

这世上哪儿有那么多管闲事的鬼魂,是她给唐念兮下了药,让她精神恍惚失眠多梦,出现幻觉和幻听,像是被邪祟怨鬼缠身的样子。

然后再安排个假道士和假高僧去忽悠唐念兮,让她只能选择离开太子府,就不信这天天被折磨得痛苦不堪,最后逼不走她。

这样一来,太子府谁也没为难过唐念兮,完全是她自己要离开的,没有任何人能说太子府半句不是。

至于唐念兮离开太子府,跟太子府没了关系之后,收拾她的办法多得是,保证她永远也不会再有回到太子府的机会。

有再多的心机和手段,在真正实力的面前,终究只不过是一堆花架子而已。

……

唐念兮出了太子府,因为只有她们主仆两个姑娘上路,太子还是给她派了人雇了车,送她回晋州唐家。

离开太子府不过半天时间后,唐念兮就明显感觉到眼前的鬼影和鬼声已经减弱了许多,也不再那么头晕眼花。

她多日没有好好睡过觉,早就已经疲惫不堪,当天在京都附近一个小镇上的客栈投宿,竟然没有失眠也没有做噩梦,结结实实地一觉睡到了天亮。起来之后精神爽朗,原先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

唐念兮松了一口气,看来那道士和僧人说的还真没错。

好了伤疤就忘了疼,之前那种几乎能把她逼疯的折磨一消失,她恢复了正常的状态,就又不想回晋州去了。

晋州人人都知道她拒绝了不知道多少人的求亲,就是为了去京都攀高枝儿,家里人也对她满怀期待,结果这高枝儿没有攀上,还碰了一鼻子的灰回来,不得到处被人指指点点地嘲笑。

可是现在她已经出了太子府,没法再回去,太子妃保证连大门都不会让她进。

太子府是不可能了,那能不能借着太子府的关系,攀上京都其他的权贵人家?

唐念兮正在回想着她这段时间以来,在宴席聚会等地方结识的那些千金小姐和名媛贵妇,突然感觉全身一阵剧烈的疼痛。

她一开始还以为仍然是鬼邪在作祟,但这种剧痛跟之前的头疼完全不一样,尖锐而猛烈,一瞬间遍布全身,就像是无数根烧红的钢钉密密麻麻地扎进了她的身体。

她疼得想要尖叫,喉咙却像是被堵了一块正在燃烧的火炭般,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极度恐惧地发现,她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僵硬得动弹不得,仿佛那些扎进她身体的钢钉,把她的四肢百骸都钉死在了人形的架子上面。

宝珠从外面进来,看见唐念兮倒在那里,圆睁着眼睛,一脸极度痛苦的表情,脸色发白发青,额头上满是汗珠,身体正在微微地抽搐,把她吓得连忙冲上去扶起唐念兮。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唐念兮根本说不出话来,她的意识无比清醒,但身体却仿佛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在这样的剧烈痛苦之下,连最微弱的挣扎翻滚都做不到,只剩下一阵阵僵硬的痉挛。

“小姐撑住!”宝珠被吓得魂飞魄散,又不敢丢下唐念兮自己出去,只能惊慌失措地朝外面大喊,“来人啊!快去请大夫!……快来人啊!”

就像是回应她的叫喊一样,客栈的房门被不紧不慢地打开了,两个陌生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

宝珠愣住:“你们……是谁?”

其中一个男子扫了唐念兮一眼,面无表情,用一种例行公事般的冷硬语气开了口。

“我们是来救你家小姐的。不想她变成一个瘫子的话,就赶紧让开。”

宝珠明明没有理由相信两个陌生人,但对方那种不容置疑的气场,却让她不由自主地放开唐念兮,退到了一边。

那男子蹲下身来,给唐念兮把脉,宝珠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救小姐?”

“先别问这么多。”对方冷冷地道,“等你们见到我家主子,自然就知道了。”

……

太子府。

唐念兮离开之后,太子府澄清了外面说唐念兮是谢渊渟侧妃的传言,太子妃的心情总算是舒畅了不少。

但因为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众人也注意到七皇孙和七皇孙妃已经成亲一年,七皇孙妃却没有任何怀上孩子的迹象,而且七皇孙身边一个侧妃妾侍通房都没有。

京都权贵世家,在娶正室之前纳妾是没有限制的,有些高门子弟,纳了十几个小妾通房还没有娶妻。但比较讲究规矩的人家,都会给正室一年时间,正室一年里没有孩子,才会让侧室怀孕,以免出现庶出为长的情况。

或者更尊重正室的,也是在正室进门后一年没有孩子的情况下,才会纳妾。有的正室娘家特别强势的,甚至会达到律例中规定的最高时限五年,就比如说当初睿王府的正妃南宫清。

七皇孙妃进门一年无所出,应该是到了给七皇孙纳侧室的时候了。

于是太子妃一次带着宁霏夫妻和谢汝嫣回她的娘家温家,赴温老太君的寿宴的时候,寿宴开始之前,众多来赴宴的女眷们在花园里闲谈,就有人挑起了这个话头。

“太子妃,七殿下是去年四月底娶的正妃吧?到现在眼看就要一年了,七皇孙妃好像还没什么动静啊?”

说话的是礼国侯夫人,京都最热衷于八卦和做媒的贵妇人,比专业的媒婆红娘还要厉害几分,给京都的各个权贵世家说成过不知道多少门亲事。

礼国侯风流好色,后院里美人成群,对于风干萝卜条一样又老又没味道的更年期大妈正妻,早就没了半点兴趣,否则礼国侯夫人也不会生活空虚到四处给人做媒。

她对于做娶正室的媒不感兴趣,最喜欢的就是给人说纳妾的亲事。好像看着其他男人一个个纳妾,正妻的专宠被年轻美丽的新人分走,自己被丈夫冷落的心理就能平衡一些。

因此,很多家里被塞了小妾的正室夫人对礼国侯夫人都深恶痛绝,但另外一些想要把自己女儿塞进别人后院,或者跟礼国侯夫人一个心态,就喜欢看到别人家里也不得安宁的夫人,对她却是十分欢迎。

太子妃尽管后院里没被礼国侯夫人塞过小妾,但对礼国侯夫人这种女人也十分反感,没什么好脸色,淡淡地道:“还没有,但霏儿进门才不到一年而已,渊渟的年纪也不大,刚刚及冠,不着急。”

她和太子都清楚谢渊渟的性格,要是他自己不想要的话,他们也不想强行给他塞女人,因为唐侧妃曾经给他塞过,这些女人的下场他们看得多了。

通房丫鬟就是用来打通房子的,等下给他娶个侧妃可能就是用来把茅厕撞飞,纳个小妾就是用来切成小块。别的不说,人家姑娘好好的进门,平白惨遭飞来横祸,他们自己也觉得造孽。

一年时间没怀上孩子的并不少,当初太子妃自己嫁给太子时,就是过了一年多才怀上谢渊渟,所以她现在并不急。

“哎,太子妃的心可真宽。”礼国侯夫人煞有介事地摇头道,“二十岁也不算小,成亲早的,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太子府又不是一般的门第,皇室血脉的大统传承这么重要,更应该多多开枝散叶才是。”

她今天可不是临时兴起随口一说,而是带着任务来的,自然不会一句两句话就放弃。

七皇孙还没有侧妃的事情最近在京都引起关注,不少官家夫人立刻盯上这个机会,纷纷上门来拜托她做这个媒。

目前从夺嫡的局势看来,继承皇位的十有八九是太子无疑,庆王没有背景,被提拔起来也就是用来稳住建兴帝的恐慌,真把皇位传给他是不大可能的。

七皇孙是太子的嫡长子,疯傻的毛病又正在渐渐恢复,太子子嗣不多,嫡子就这么一个,要是登上皇位,最有可能立七皇孙为太子。现在哪怕是把自家女儿塞进去当个侧室,以后也是太子侧妃,甚至还可能是贵妃,够风光的了。

礼国侯夫人收了人家好几份礼,身负众望,自然也要尽到她做媒的责任。

她一提皇室大统,太子妃就不好再说不着急了,她这个身份,一举一动代表的都是太子府和皇室,要是被说成不顾皇家子嗣传承,她也难以应对。

礼国侯夫人见太子妃不说话,又把矛头指向了在一旁的宁霏,笑道:“听说七皇孙妃明理贤惠,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吧?”

礼国侯夫人经验丰富,七皇孙纳侧妃,首先要过正妃这一关,得从一开始就把铺垫给做好了,以后往里塞人才容易。

要是七皇孙妃不明白的话,那就是不明理不贤惠的妒妇。要是明白的话,七皇孙纳侧妃她就不能阻拦。

宁霏也笑眯眯的,不直接回答她,却是问道:“礼国侯夫人跟皇室有什么血脉关系吗?”

礼国侯夫人一怔:“自然没有……”

宁霏接过去:“既然没有,皇室血脉的大统继承跟礼国侯夫人又有什么关系,需要礼国侯夫人来过问?一个从三品臣子之妻,这么担心皇家的子嗣传承,是对皇家一脉有什么特殊想法?”

“不……没有,我只是……”

礼国侯夫人一下子被噎得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她身为臣子,当然没有资格管皇家子嗣的事情,但这一般情况下也说不上是管,就是贵妇夫人们闲聊中说上几句而已,不会有人会因此真的给她定罪。

可是宁霏这么直白明了地一说,如果她非要继续揪着这个话题不放,逼着太子府给七皇孙娶侧妃,那就真的成了僭越不敬,甚至是宁霏口中的对皇家一脉心生异想,这可不是小罪名。

正文 068 两只乐此不疲的戏精

温家是清流世家,但历史悠久古老,有很深广的人脉网,参加这次温老夫人寿宴的宾客不少,各个数得出名号的权贵世家几乎都来了人。

另一位刘国公夫人,就是给礼国侯夫人送过礼的其中之一,这时候一看礼国侯夫人被怼得说不出话,赶紧站出来帮腔。

她的品级可比礼国侯夫人大得多,对宁霏也没那么忌惮。

“礼国侯夫人也是出于关心和好意,闲聊时随口一说而已,七皇孙妃就扯到有什么特殊想法上面去,未免太小题大做了。还是说七皇孙妃正是因为不想让七皇孙纳侧妃,所以才急着把礼国侯夫人堵回去?”

太子妃的长嫂,也就是太子妃大哥的妻子连氏,本来没想过找礼国侯夫人,一见这个形势,也跟着上去趁热打铁。

“太子妃妹妹,渊渟的年纪确实不小了,别人家公子跟他一样大的,有的孩子都已经好几个了。他身份特殊,的确耽误不得。你看六皇孙也是二十岁,两年前就纳了侧妃,现在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去年第一个皇曾孙女出生的时候,皇上就已经龙心大悦,太子府要是能生出第一个皇曾孙来,那皇上得高兴成什么样?”

又对宁霏语重心长地道:“霏儿,话不是像你刚才那么说的,我们并非想要插手太子府的事情,但你初嫁为人妇,有些话我们这些当长辈的还是想要劝你。你嫁进太子府刚一年,不愿意给自己的夫君纳侧室,这当然可以理解,我们同为女人,当年也都是这么想的。但男子如壶女子如杯,一个茶壶不可能只配一只杯子,这是普天下皆知的道理。你作为妻子和媳妇,最重要的就是宽容大度,为夫家开枝散叶,繁盛子嗣,给夫君纳侧室肯定是免不了的。宽容大度是女子的美德,也是正室必需的品质,要是因为心胸狭隘而变成妒妇,那就得不偿失了。”

她早就想过把自己的小女儿嫁进太子府。唐家的那小丫头片子,就凭那么一点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都有机会挤上侧妃这个位置,她的女儿跟七皇孙才是正经的表兄妹,要嫁也应该是她女儿嫁过去才对。

太子妃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劝解下,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就算本来是想给谢渊渟纳侧室,被众人这么一逼,也都变成不想了。

她儿子纳不纳侧室,那是她家的事情,她这个当亲娘的都没开口,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一个个在这里指手画脚,上赶着非要把人往她府里塞?

当父母的都是一副这么难看的吃相,硬塞进来的姑娘能是好的吗?

正在想着怎么一口拒绝了这些狗皮膏药一样的夫人命妇,一个温府里的丫鬟过来请她:“太子妃,老夫人有请。”

太子妃叫上宁霏和谢汝嫣:“走,我们一起过去。”正好不用跟这群人纠缠了。

连氏却敏捷地伸手拉住了宁霏的衣袖,而且拉得还死紧死紧,像是生怕她跑了。

“老夫人只请了太子妃妹妹,又没请霏儿过去,霏儿就留下来跟我们说说话吧,我们正好也多教她一些道理。”

太子妃一走,只剩下宁霏一个人,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娃儿,哪里应付得了她们这么多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集体围攻,只要在慌乱之下一不小心松了口,同意纳侧室,那以后就好办多了。

太子妃心里冷笑。这话说出来也不嫌恶心,这些女人自己一个个身为人妇的时候,对小妾姨娘恨之入骨,在后院里不知道明争暗斗撕逼撕成什么样。等到她们需要把她们的女儿塞到别人家去当小妾了,立刻就换了一副义正辞严的嘴脸,教训别人要宽容大度。

她火气上来,本来不想再保持什么礼貌,直接不客气地强行把宁霏拉过来,宁霏却对她使个眼色,安抚性地笑了一笑。

“母妃,没事的,您先去老夫人那边吧,我陪这些夫人们聊一聊。”跟她们好好聊一聊人生。

太子妃不放心地瞪着她:“你可别做出什么傻事来。”这些夫人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万一真被她们塞了女儿进来,太子府还不知道会被搅成什么样子。

宁霏笑眯眯:“放心,不会的。”

这些女人们现在在做的,才是最大的傻事。

太子妃走后,宁霏转向众人,笑道:“各位夫人们说的道理,我已经明白了,回去之后这就会张罗着给殿下纳侧妃。不知各位夫人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小姐推荐?”

众人一听大喜,立刻有好几个夫人抢着上来毛遂自荐:“我家的六姑娘,七皇孙妃以前在应天书院肯定见过,乖巧懂事,恭谨贤良,再合适不过……”“我的侄女儿人老实,当侧妃绝对不会给七皇孙妃添堵……”“要说结亲当然还是结表亲了,七殿下小时候跟他表妹也是玩得很好的,本来都是一家人,亲上加亲……”

宁霏悠悠地道:“刚才说的几位姑娘都来这里了吗?有些我没有见过的,不如趁这个机会相看相看?”

夫人们一叫,来了三位小姐,一个比一个矜持羞涩。

宁霏朝她们后面喊了一声:“殿下,你要不要过来亲自看看?”

众人一回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后面的,正是一身青衣的谢渊渟。

他自从跟宁霏成亲之后,就不再穿大红颜色的衣裳,穿的最多的就是以前作为蓝夙时穿的青衣。但本来这么仙气飘飘超尘脱俗的颜色,现在在他的身上,硬是被他穿出了一身潇洒张狂飞扬恣肆的气场。

谢渊渟慢悠悠走过来:“什么事?”

宁霏一本正经地指了指对面的三位小姐:“这三家的小姐说希望成为你的侧妃,但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趁着大家都在,正好看一下亲。”

三家的夫人们都有些尴尬,这么说未免也太直白了些,好像她们上赶着要送人去当侧妃一样,一点不顾及她们的面子。可说又说得没错,总不能否认。

三位小姐更是含羞带臊,三分之一的身子躲在自家长辈后面,另外三分之二摆出最优美最动人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

谢渊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对那三位小姐勾了勾手指:“出来,排成一行站好,让我看清楚。”

三位小姐面面相觑了一眼。

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在牙行挑下人或者在青楼挑姑娘的时候,才会让人这么排成一行任人挑选吧?

但她们还是扭扭捏捏地勉强排成了一行,只是更加尴尬,因为花园里的其他不少人都朝这边看过来了。

谢渊渟把三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三个都不错啊,我能不能都要了?”

三家夫人都是一愣,倒没想到他居然胃口这么大。

按照大元礼制,皇孙只能娶一正妃一侧妃,剩下的都是妾侍。但如果升为皇子的话,就可以娶一正妃两侧妃四庶妃,这些有位份的皇妃,将来在皇子登基称帝之后,就会直接被升为皇后和贵妃。

这三位小姐的条件都不算是顶尖的,要说更好的亲事也不好说,哪怕现在当不成侧妃,送进去当个妾也行。太子继承皇位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她们这些早进府的,肯定是优先被升为侧妃,从长远来考虑,仍然十分有利。

那就看现在是谁先当上这个侧妃了。

连氏陪着笑走上前去:“渊渟,你先不用急着决定哪一个,你跟你依表妹许久没见了,要不要先跟她叙叙旧……”

谢渊渟像是根本没听见她的话,直接从她旁边走过去,再次对三位小姐勾了勾手指。

“过来。”

他走向花园里的湖水,湖上有一道九曲回廊,连着湖心的一座亭子,春夏季水位涨高,水深可能有一丈多左右,湖面已经快要贴到了回廊的底部。

三位小姐犹犹豫豫地跟着他走过去,都到了回廊上,疑惑他这是要干什么。

谢渊渟停下,转过身来,朝她们缓缓露出一个在后来让她们做了不知多少年噩梦的微笑,然后一脚横扫过去,把三位小姐全部从回廊上踢进了湖水里面。

“扑通扑通扑通!”

三人几乎是同时落水,溅起巨大的水花,岸边传来一片惊叫声。

谢渊渟蹲在回廊临水的边缘,从回廊的栏杆上拆了一根木棒下来,跟打地鼠一样,看见哪位小姐挣扎着从水里浮出来,就一木棒把她的脑袋咕嘟嘟戳沉下去。浮上来一个戳下去一个,浮上来一个戳下去一个,在那里玩得不亦乐乎。

一边玩一边还朝着岸边的宁霏喊:“霏儿,要不要也过来一起玩?”

宁霏就站在那里不动,表情做作略显浮夸,装模作样地拉长了声音喊:“哎——殿下——你不能这样的——”

三家夫人一开始全都被吓傻了,呆立在那里,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朝九曲回廊那边冲过去。

“七殿下快住手!……快来人!救人啊!有人落水了!”

闻声赶来的下人们快要冲到回廊上时,谢渊渟从那边走过来,一脚踏在回廊地板上,木制的回廊喀喇喇四分五裂开来,足有一丈来长的一整段全都开裂倒塌下去,一块块断木头破木板在湖面上漂散开来。

然后他掉头就走:“我玩得正高兴,别来吵我!”

对着那段断裂缺口的下人们:“……”

等到水性好的下人们游了半片湖过去,好不容易把三位小姐都救上岸来的时候,三人已经都只剩了最多十分之一条的命。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湖水进去,一个个的肚子比孕妇还鼓,动一下就跟水袋一样咕隆咕隆地晃荡,嘴角一股一股的水往外冒,直翻白眼。

谢渊渟足下一点,就从回廊上的那一截断口那边轻飘飘掠了过来,兴高采烈,一副还没有玩尽兴的样子:“这三位小姐还真挺不错的,太子府里也有一片湖水,等到她们进了太子府之后,我再继续跟她们玩!”

众人:“……”

要是一直得陪你玩这个,那你只能娶龙王爷的女儿当侧妃啊!

连氏看着奄奄一息吐着水的女儿,又是心疼又是气怒,竟然还是不死心:“渊渟,侧妃不是用来陪你这样玩的!……七皇孙妃,你身为正妃,也不劝阻一下渊渟,就让他这么胡闹?”

宁霏立刻从善如流地劝阻谢渊渟:“殿下,这是不对的,以后不能这样了。”

谢渊渟知错就改:“好吧,我不玩这个就是。”

他过去一手把半死不活的温家小姐拎起来,到一片开得正盛的牡丹前面,一膝盖顶在温家小姐的肚子上,温家小姐顿时哇地一口水吐出来,再顶一下,又是哇地一口水吐出来:“那我玩喷壶浇花行不行?”

众人:“……”

其他两位夫人的脸都绿了,一声儿不敢出地扶着自家姑娘,赶紧掉头就走。

这简直就是恶魔啊!

谁敢把女儿往他家里嫁!有一百条命都不够他折腾的!

谢渊渟跟丢一个喷壶一样,随手把温家小姐往地上一丢,追在两位夫人后面,不依不饶地喊:“喂!你们不是说要把这两位小姐给我当侧妃吗!怎么就跑了!”

两位夫人头都不敢回,脚下速度更快了,跟装着风火轮一样:“七殿下我们想了想觉得你们不合适这门亲事还是算了吧!”

谢渊渟一脸气愤地回来:“说好了要嫁又不嫁,欺骗我的感情。幸好还剩下这位小姐,她们两个不陪我玩,你嫁过来之后,要把她们的份儿也一起补回来!”

连氏这次也坚持不下去了:“不不不菁菁的亲事也还是算了是舅妈之前考虑不周到实在是抱歉渊渟你还是另择佳人吧!”

带着连十分之一条命都快没了的温小姐,一溜烟地逃了。

谢渊渟叹口气,一副失望的样子,然后对着围观人群喊:“你们家里还有没有女儿之类,记得嫁过来给我当侧妃,我很欢迎的!”

众人齐刷刷避开目光,当做什么也没有听见,转身就走:“……”

刀山火海的地狱敞开大门欢迎人进去,有人会愿意进去吗?

谢渊渟对着众人逃命似的背影,一脸困惑地问宁霏:“为什么她们都不愿意嫁过来给我当侧妃?”

宁霏也一脸探究:“可能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她们自卑了吧?”

谢渊渟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那她们的心灵可真够脆弱的。”

宁霏:“你下次多跟她们玩玩,对她们友好一点,说不定她们就有自信了。”

谢渊渟:“小意思,我既然长得这么好看,就要担当起这么好看的责任。”

已经走远的众人:“……”

为什么我们感觉后面好像有两只乐此不疲的戏精?

……

在温府赴寿宴剩下的时间里,各位刚刚还争先恐后地劝太子妃给七皇孙纳侧妃的夫人们,就像是不约而同地被缝了嘴巴一样,绝口不再提这件事情。

太子妃十分奇怪,但是看见过来的宁霏和谢渊渟都是一脸无辜茫然我们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就也没有多问。

太子妃的亲生父母都已经亡故,现在的温老夫人只是她父亲在亡故前娶的继室,所以她跟温家的关系只能算是泛泛。来送了寿礼,参加了寿宴,面子上的礼数尽到了,也就差不多了。

这时,一个下人急匆匆地从外面赶进来,却是太子府的人。

“太子妃,七殿下,七皇孙妃,兰阳郡主,您几位赶紧去京兆尹衙门一趟,那边出事了!是跟咱们太子府有关的事儿!”

正文 069 强暴冤案

宁霏等人向温府告了辞,提前退出寿宴,赶往京兆尹衙门。

衙门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百姓,看见宁霏一行人往这边过来,纷纷让出路给他们进去。虽然不敢放肆到当着他们的面就议论的地步,但看他们的眼神里面,分明都是满满的议论。

京兆尹衙门门口有一面鸣冤鼓,京都无论是官家还是百姓,若有难以申诉的冤屈,都可以来这里击鼓鸣冤,京兆尹会亲自审理。

但一旦这鸣冤鼓被敲响,击鼓者不管为何事而来,首先都要吃二十大板作为这击鼓鸣冤的代价。

二十大板下来,身体稍微差点的都要去半条命,所以鸣冤鼓并不经常响。只有那些真正有重大冤屈的苦主,才会宁愿挨这二十大板也要鸣冤,否则众人为了一丁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乱敲鸣冤鼓,京兆尹衙门就乱了套了。

这时候,鸣冤鼓前面的空地上正趴着一个少女,后面的臀部和大腿上隐隐渗出斑斑血迹,手里还死死地抓着鸣冤鼓的鼓槌。两个手持大板的衙役站在旁边,显然是她敲响鸣冤鼓后,已经挨过这二十大板了。

太子妃一行人走进人群,宁霏看见那少女,正是几天前就已经离开京都的唐念兮,吃了一惊。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谢渊渟压低声音道:“你没给她下毒?”

“下了。”

宁霏也十分不解。唐念兮这种人就像是一株毒草,如果只是暂时把她折断了,而没有连根拔起的话,她迟早有一天还会在隐蔽的地方滋长出来,泛滥成灾。所以当初在唐念兮离开京都之前,她就给她下了毒。

按理说,唐念兮应该在回晋州的半路上毒发。死虽然死不了,但会跟中风一样瘫痪僵硬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这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由人伺候。不可能还会回到京都亲自敲响这里的鸣冤鼓。

来温府通知宁霏等人过来的那个太子府下人压低声音道:“唐姑娘鸣冤,告的就是太子府,已经嚷嚷得整条街都知道了,不过具体什么事情还没有说,估计要上堂了才知道。”

这时候,京兆尹衙门里面已经升堂完毕,传来一声高喊:“传鸣冤者上堂!”

衙役们把唐念兮架进衙门大堂,太子妃一行人也走了进去。

京兆尹是史上最难当的官之一。一国之都天子脚下,街上一块牌匾砸死三个人两个都是权贵官宦,各方势力关系错综复杂。一旦出了案子,这个是某某大人家八大姑婆得罪不起,那个是某某公侯家七舅老爷招惹不得,稍微处理得有点不妥当,这个官可能就当不下去了。所以大元历史上极少有连任两年以上的京兆尹。

至于鸣冤鼓冤案,基本上是民告官或者小官告大官,双方差距悬殊,一般情况下难以伸冤,所以才需要鸣冤鼓这种东西。

因为案子出现得少,而且鸣冤鼓就在京兆尹衙门门口,一被敲响,附近一片大街小巷都能听到,每次衙门口都被围观的百姓挤得人山人海。

设置鸣冤鼓这玩意儿,目的就是要让百姓看到统治者的为民做主,笼络和稳固民心。民众关注度这么高,要是审案时再一昧偏向位高权重的一方,那鸣冤鼓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所以鸣冤鼓冤案比一般的案子还要难审,京兆尹最头疼的就是听到鸣冤鼓被敲响的时候。

太子妃等人进来,京兆尹更是满背后的冷汗。这一次的冤案居然还告到太子府身上去了,万一有个欠妥,就算太子宽容明理不报复他,他一个小小京兆尹把储君给得罪了,还能有好下场吗?

京兆尹强令自己镇定下来,提高声音:“你敲响鸣冤鼓鸣冤,所为何事?所告何人?”

唐念兮从小娇生惯养,手指头上划个口子都能喊半天的疼,刚刚挨的那二十大板痛彻心肺,让她当场眼泪都冒了出来。要不是在她背后的人看她娇气,怕她连这二十大板都挨不过去,提前给她服了止痛药物,她现在早就晕过去了。

“回大人的话,民女所告为太子府。”唐念兮咬着牙,“告七皇孙强行玷污民女,不愿负责,太子府为掩盖七皇孙罪行,欲杀民女灭口。民女一条贱命死不足惜,本想自尽以全贞节,但实在是难忍冤屈,哪怕是被太子府报复,也一定要讨回这个公道!”

外面围观的百姓哗然。

七皇孙那个样儿,就是有女人给他送上门去,也是被他拿来当做喷壶浇花玩,怎么还会玷污这姑娘了?

退一步说,就算是真玷污了,太子府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女人,收进来当个妾侍就罢了,有什么不愿负责的理由。而且太子府也不像是会做出杀人灭口这种事的样子啊。

“肃静!”

京兆尹一拍惊堂木,声音里底气足了不少。

他还以为是什么事儿,这明显就是诬告啊,七皇孙和太子府怎么可能做得出这么离谱的事情来,一查肯定就清楚了。

“你说七皇孙玷污你,太子府要杀你灭口,有什么证据?”

唐念兮取出一枚墨玉龙纹玉佩来:“这是七皇孙的玉佩,民女在挣扎反抗的时候,无意间从他身上扯下来的。另外,民女还摸到他的后背上有一道一寸来长的疤痕,微微突起,只要查验一下,立刻就能分晓!”

然后她又伸出自己的左手来:“太子府给民女下毒,民女命大才侥幸逃过一劫,但至今仍未恢复,左手手指到现在还是僵硬无法伸直。民女问过大夫,民女身上还残留着未退的毒素,因此鲜血会带着青树皮一样的苦涩气味。民女可以现在就放一碗血出来,给大人明鉴!”

京兆尹听她说得有理有据,为难地问太子妃一行人:“这枚玉佩是七殿下的吗?”

宁霏和谢渊渟看到那玉佩的时候也有点意外,因为那玉佩真是谢渊渟的。

大元权贵富家男子都有在腰间挂玉饰的习惯,他没成亲之前经常带的就是这块墨玉佩,因为黑色的玉佩才压得住大红的衣裳。但成亲之后穿的多是青衣,相应地也会搭配白色或者深青色的玉佩,这墨玉佩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带过。

他对这些饰品物件之类,只要不是宁霏送的,一贯都不大上心。又不挂那个墨玉佩,谁会天天惦记着它,已经快一年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到了唐念兮的手中。

墨玉玉佩本来就极为少见,前几年他经常带在身上,见过和认得它的人肯定不少,他这时候否认抵赖,显然不是明智的做法。

宁霏替谢渊渟回答道:“这枚墨玉佩确实是殿下的,但他已经一年时间没有带过,这一年里一直是收在太子府景云院的房间里面。京兆尹大人可以把景云院里为七皇孙保管衣物饰品的下人们带来,分开审问,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京兆尹果然传了景云院的两个小厮过来,一问之下,都说这块墨玉佩在七殿下成亲之后就没有带过了,一直好好地收在箱子里面,他们平时没事也不会翻进去看,并不知道玉佩什么时候竟然已经没了,但七殿下这一年来肯定是没有带过这块玉佩。

“你们是太子府的下人,当然是为他说话了!”唐念兮争辩道:“你们的证词做不得准数!”

“他们的证词做不得准数,那唐姑娘的指控也只是一面之词,同样做不得准数。”宁霏说:“墨玉佩可能在一年前就已经丢失或者被盗,它可以因为任何原因而落在唐姑娘的手上,并不能证明就是殿下在对唐姑娘不轨时,唐姑娘从他身上扯下来的。”

唐念兮激动地指着宁霏和谢渊渟:“那七皇孙后背上的那道伤疤总能证明了吧?要不是他意图对民女施暴,他贵为皇孙,民女哪来的机会看到摸到他裸露的后背?七皇孙敢不敢在这里露出后背,让大家看看背上到底有没有民女所说的疤痕?”

这一点也让宁霏两人意外。谢渊渟的后背上的确有一道寸许长的伤疤,是现在这个谢渊渟刚重生回来后不久,在九重门的一场战斗中被敌方刺伤的,太子府的人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除非是有人见过谢渊渟的后背,才能对这道疤痕了解得这么清楚。可是除了宁霏和他的心腹以外,有几个人能见到他脱掉衣服时候的样子?

唐念兮背后的势力,不但帮她解开了身上的毒,还偷到了谢渊渟的贴身物件,甚至探查到了谢渊渟的隐私信息。

看来,这股势力的本事,绝非一般。

京兆尹哪敢让谢渊渟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衣服查验,先把这一点搁在一边,道:“这个不急,你说太子府给你下毒,身上还残留有余毒,可以先确认真伪。来人,拿一个干净的碗上来,再请仵作和大夫过来。”

衙役端上来一个空碗,唐念兮咬牙往里面放了小半碗的鲜血,呈到堂上。

她的血中果然有一股刚刚剥下来的新鲜树皮一样的青涩微苦的气味。大夫给她把了脉,她确实是中过剧毒,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

京兆尹微微沉下脸色:“你中过毒确实不假,但有什么证据说这毒是太子府给你下的吗?”

唐念兮指着宁霏:“民女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七皇孙妃因为之前民女和七皇孙之间的流言,以为民女要嫁给七皇孙当侧妃,心生嫉妒怨恨,有杀民女的动机。七皇孙妃精通医术药理,对于用毒也十分擅长,只要搜查她和七皇孙所住的地方,一定能查出证据来!”

宁霏悠悠地道:“我精通医术药理是没错,但世上擅医之人这么多,唐姑娘的毒不知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中的,不能因为我懂医术,就把嫌疑推到我的身上来。至于说动机的话,晋州那么多被唐姑娘抢走了丈夫的妻子,对唐姑娘恐怕都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吧?”

唐念兮脸色一白,没想到宁霏竟然还知道她的这些事情。但这些跟这件案子无关,就算被提出来说也没用。

“七皇孙妃若是真的光明坦荡,无所畏惧,那就让人现在去太子府搜查一遍,若是什么都没有的话,民女愿意一死以向太子府谢罪!”

“放肆!”京兆尹沉声道,“太子府是皇家府邸,就算要搜查,也必须有皇上御笔亲批的文书,连本官都没这个权力,岂是你一介民女说搜查就能搜查的?”

话虽这么说,他清楚现在的局势,建兴帝对太子仍然十分忌惮。要是这个当口闹出太子府加害民女的事情,传到建兴帝的耳中,建兴帝十有八九是会愿意顺水推舟,真的下旨搜查太子府的。毕竟建兴帝对太子的疑心那么重,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看看太子府里面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京兆尹这么说,就是想让唐念兮知难而退而已。

却不料,唐念兮毫不畏惧地抬头迎上去道:“那就请大人做主,民女向皇上上折子告御状,求皇上下旨搜查太子府,民女相信皇上一定会给民女一个公道的!”

京兆尹背后的冷汗又下来了,下意识地看了太子妃一行人一眼。

他要是拒绝唐念兮这个要求,会显得像是在袒护太子府;但要是答应下来的话,唐念兮一纸御状真的告上去,建兴帝很可能真的就要下旨搜查太子府了。

即便太子府行得正坐得端,坦然无惧,也没有人喜欢自己府上被官兵搜查一遍。他自己是京兆尹,很清楚查抄人家的时候都是什么景象。整座府邸被翻得乱七八糟,所有私密地点和物件都被翻出来,暴露在众多官兵的众目睽睽之下,包括后院的女眷们。搜查过程中还免不了大量物品的毁坏损失,也只能自认倒霉。

太子府地位特殊,情况可能会好一点,但仍然是一件极其闹心的事情。

“告御状和请求搜查太子府,都不是现在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到的。”宁霏说,“但唐姑娘从刚才开始好像就一直只说证据,这件案子的案情经过都还一个字都没有说吧?审案首先要清楚案情,然后才轮到证据,唐姑娘能不能把具体发生的细节描述一遍?”

“对对对!”京兆尹连忙道,“先说案情,如实禀报!”

他也是一时紧张昏了头了,只以为唐念兮一个小小民女诬告太子府,能拿出什么像样的证据来,想着赶紧判她一个诽谤污蔑皇室宗亲的罪名,了结了这桩案子,都没问案情的经过。

“你……”唐念兮恨恨地望着宁霏,“我在这里说出七皇孙强暴其他女子的经过,恐怕不大好吧?”

“没问题啊。”宁霏轻描淡写说,“我们都知道殿下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你说得再详细,跟他也没有关系。”

唐念兮还要说话,京兆尹已经一拍惊堂木打断了她:“让你说你就说,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唐念兮咬着嘴唇,一副艰难犹豫的样子:“民女上个月到太子府做客,一天晚上在花园里散步回来的时候,突然有个男人从路边冲出来,把民女拖进了假山山洞里面,民女拼命挣扎的时候,扯下了他身上的一枚玉佩,然后才借着远处的火光看清他的容貌,认出来他竟然是七皇孙……他……他侵犯了民女之后,就扬长而去。民女后来找到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说理,但他们所有人都矢口否认这事,更不肯为民女负责……民女万念俱灰之下离开京都想要回晋州,但半路上就剧毒发作,险些身亡,民女实在是气不过这天大的冤屈,所以才来衙门击鼓鸣冤……”

“也就是说,你不管是被侵犯还是被下毒,都是在太子府发生的事情了。”宁霏淡淡说,“跟这些事有关的,都是太子府的人,所以他们做不得人证,有的只是你手中的证据。这倒是聪明。”

“民女给出的证据,难道还不够证明这些事实吗?”唐念兮气愤地道,“你们就是不敢面对这些证据,所以才一直躲躲闪闪……”

她的话只说到一半,外面又有两个衙役带着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进来。

“大人,这是太子府七皇孙院子里的侍卫。”衙役对京兆尹说,“是来向衙门自首的,说真正侵犯了唐念兮的人是他。”

唐念兮呆住了,瞪着那个侍卫半晌,叫了起来:“不!侵犯民女的根本不是这个人!这个人一定是太子府找来替七皇孙顶罪的!”

那侍卫就是一副侍卫该有的模样,身材壮硕,虎背熊腰,长着一副粗鲁凶暴的相貌。看见唐念兮,一脸鄙夷的表情。

“听说唐姑娘击鼓鸣冤,告七皇孙强行玷污唐姑娘,但那天晚上明明是小人喝多了酒,一时失控,侵犯了唐姑娘。事后小人也后悔愧疚,打算对唐姑娘负起责任,没想到唐姑娘却一个屎盆子扣到了毫不相干的七殿下头上。唐姑娘嫌弃小人只是个地位低微的侍卫,不想嫁给小人可以理解,但攀咬上七殿下是不是太离谱了?你以为赖到七殿下的身上,七殿下就会收了你做妾吗?”

唐念兮直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指着那侍卫大叫。

“你胡说八道!跟你才是毫不相干!我在太子府的时候连话都没有跟你说过半句,什么时候被你侵犯过了!”

那侍卫盯着唐念兮:“小人虽然当时有些醉酒,但还清楚地记得……唐姑娘是白虎女。”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唐念兮的脸上唰地一下瞬间没了血色。

女性患无毛症,民间俗称“白虎”,特征是阴毛、腋毛等十分稀少,甚至彻底没有,眉毛也有可能脱落。男人阴部和腹部胸毛连成一块则是称为“青龙”。

大元民间认为“白虎”和“青龙”为不祥之兆,有“患女克夫”,“患男克妻”的说法。不过只在偏远乡下地区流传,上层社会阶级里面,倒是没有这种荒谬迷信的讲究。

唐念兮的父母自然早早就知道她是白虎,因为有这种克夫的说法,为了以防万一,一直把这个信息守得死紧,连唐家的其他亲人都毫不知情。

现在这个侍卫跟唐念兮本来没有什么关系,要不是真的侵犯过她,怎么可能连她的这种私密事都能说得出来?

“我……”唐念兮脸色涨得通红,“我不是……”

“是不是,查验一下就知道了。”宁霏说,“不过这种特征当堂肯定不好查验,京兆尹大人衙门里面有没有女性,可否帮唐姑娘看看?”

正文 070 洗清诬告

“凭什么!”唐念兮喊了起来,“就算我……就算我是那样,但我说七皇孙背上有一道疤痕,他到现在都不肯展露出来给人看,凭什么一说我有什么特征,就要求给我查验!这分明是以权压人!”

京兆尹正要拍案喝止唐念兮,出人意料的是,谢渊渟倒是把话接了过去。

“要看也可以,免得唐姑娘觉得我是心虚。”

他说着就当场解开了上半身的衣服,毫无遮掩地露出线条优美流畅,肌理匀称分明的后背。那光洁如玉的肌肤上,几乎看不到一点瑕疵,更不用说有唐念兮所说的那道疤痕。

在衙门口围观的百姓们,上至八十岁老大娘下至八岁小姑娘都炸了,一个比一个凶猛地往里面挤:“我的天!怎么有这么好看的身材!”“往旁边挪挪,我也要看!”“你都已经看过了,出去换我们看!”

宁霏脸色一黑,立刻把谢渊渟解下来的衣裳披了回去,站到谢渊渟的另一边,挡住门口那些老老小小女性们花痴的目光。

“看清楚了?”宁霏冷冷地对唐念兮道,“为了避免你说我们勾结官府徇私谎报,现在已经当着这么多百姓和你自己的面,露出来给所有人看过了。你说的那道疤痕在什么地方?”

唐念兮脸色煞白,不敢置信地瞪着她和谢渊渟:“不可能……明明有的……”

“背上的疤痕?”那个侍卫插话道,“小人的背上倒是正好有一道疤痕,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说的这一道?”

他说着也脱下上半身的衣服,后背上正有一道寸许长的疤痕,微微突起,跟唐念兮描述的一模一样。

众人再次哗然。

看来侵犯了唐念兮的还真是这个侍卫啊!

唐念兮更加大惊失色:“不可能!这疤痕明明在七皇孙身上!你这道疤痕一定是伪造出来的!”

那侍卫皱眉道:“什么伪造出来的,京兆尹大人要是不信,可以派人上来检查一下到底是真是假。”

京兆尹朝旁边的一个衙役使了个眼色,那衙役上去摸了摸那道疤痕,对京兆尹点点头:“回大人,擦不掉也撕不下来,是真的。”

“不!”唐念兮尖叫,“要是他身上这疤痕是真的,是他侵犯了我,我怎么可能会把明明在他身上的特征套到七殿下身上去!不是一看就被识破了吗!”

“这个就要问你自己了。”宁霏凉凉地说,“也许你并非故意要污蔑七殿下,只是因为认错了人,再加上抓到的那块象征七殿下身份的墨玉佩,才把这个罪名往七殿下的身上套。或者因为你太过爱慕七殿下,又无法接受被一个侍卫侵犯的事实,所以才出现了你自己心中所希望的幻觉。”

衙门外面议论纷纷。那侍卫的块头足足比七皇孙大了两倍,这要是能认错,除非是眼睛长到脚底上去了。

唐念兮虽不是什么高门贵族的小姐,但一看至少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如果被一个地位卑微的侍卫侵犯了,不得不下嫁给侍卫,确实是一件让她崩溃的事情。

但如果把责任栽到七皇孙身上,逼着七皇孙纳了她为妾的话,那就一下子从坏事变成梦寐以求的好事了。前段时间她不是还在京都到处散布谣言,说她要成为七皇孙的侧妃吗,肯定是想得不得了。

“对了……还有那块墨玉佩!”唐念兮猛然想起,再次叫起来,“那块墨玉佩明明是七皇孙的东西,怎么会在你一个侍卫的身上!”

那侍卫连忙转向谢渊渟一行人,磕了一个头:“七殿下,七皇孙妃,那块玉佩是小人在景云院附近巡逻的时候捡到的,当天晚上小人喝多了酒,又遇到了唐姑娘,没有及时把玉佩送回去,所以才导致唐姑娘的误会,小人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就算了。”宁霏说,“唐姑娘也是个官家出身的小姐,你酒后强行玷污了她,三年流放肯定是少不了的。但如果你愿意娶她的话,流放期限好像可以减少到最低一年?”

大元律例,奸淫妇女者判三年以上流放,但如果双方男未婚女未嫁,男方愿意担起责任娶女方的话,可以适当减少刑期。

“不!我才不嫁!”唐念兮歇斯底里地尖叫着,“玷污我的人不是他!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是串通一气,勾结好了作伪证要害我的!……冤枉!冤枉啊!”

“肃静!”京兆尹怒喝道:“太子府所有人进了公堂之后,就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话都没有跟别人说过一句,怎么串通,怎么勾结,怎么作伪证!……眼下你的控告证据是错的,而你诬告七皇孙的证据却是件件齐全,有何地方冤枉了你,你竟然还敢狡辩撒泼!”

“差点忘了,想娶你也嫁不了。”宁霏悠悠地说,“按照大元律例,诬告诽谤皇室宗亲,轻则流放十年,重则处斩。京兆尹大人,唐姑娘这种情况,大概要判多少年?”

京兆尹想了一想:“虽然唐氏指控七皇孙可能不是出于故意,但诬告就是诬告,还连带着把太子府一起算了进去。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仍然拒不认罪,毫无痛悔改过之意,并且咆哮扰乱公堂,应当从重处罚,可判终生流放。”

其实这种非故意诬告的情况比较特殊,一般判个二十年就差不多了,但京兆尹考虑到太子府现在对唐念兮肯定是深恶痛绝,所以特地往重了判。

反正像她这种娇滴滴的姑娘家,被流放到西北苦寒之地去,十有八九连三五年都活不过,二十年和终生也没什么两样。

“不!冤枉啊!你们做的全是伪证!你们在害我!”

唐念兮一听这终身流放四个字,被吓得彻底失去了理智,疯狂地哭喊尖叫。要不是因为之前被打了二十大板,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她肯定已经扑上去一通乱撕乱打。

她无法相信她竟然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救她的人明明说过这件案子肯定能赢,就算不能完全把罪名栽到谢渊渟的身上,太子府的名声也会大受影响,那她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到时候她也不用真的进太子府为妾,作为报酬,对方自会安排她嫁进她梦寐以求的高门贵族。

而且对方还让她放心,他们会在背后给她撑腰,保证她除了开始时那二十大板以外,不会有任何事情。

可是她现在都已经被判了终身流放,眼看就要被扔进大牢了,对方从头到尾都没出现过,人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救命!”唐念兮突然朝着衙门口外面的人群大喊起来,“你们不是说过我不会有事的吗!快救救我啊!救救……唔……”

两个衙役上去,堵住她的嘴巴,把她从公堂上拖了下去。

太子妃一看唐念兮这个样子,像是她背后还有人指使,想要把人拦下来,问出她背后的人到底是谁,宁霏对她摇了摇头。

“母后不用问了。”她压低声音道,“我知道她背后是谁。”

这次对于谢渊渟和太子府的诬告,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败坏太子府的名声。对方准备的证据都相当有力,即便凭着这些证据,仍然无法确凿地给谢渊渟和太子府定罪,但只要太子府无法完全洗清嫌疑,外面对于太子府的恶性议论就肯定少不了,而且还可能引起建兴帝对太子府的搜查。

刚才她听见唐念兮说出谢渊渟背后的那道疤痕时,就让京兆尹传太子府的下人过来,让唐念兮陈述案情,其实一直都是在为谢渊渟拖延时间。

谢渊渟在她旁边,趁着她在说话的时候,以传音入密之术,给衙门外人群中他的下属传话,让他们去抓了衙门外面等在那里的唐念兮的丫鬟宝珠,逼问出唐念兮的私密特征。

后来赶到的那个侍卫,其实也是安插在太子府里的九重门的人,同样利用这段时间,在那个侍卫的后背上伪造出一道疤痕。凭九重门的易容术,这假疤痕水洗不掉手抠不掉,肯定没那么容易被识破。

至于谢渊渟后背上的那道疤痕要掩盖掉,就相对容易得多。九重门的人在外面以小弩箭射了一小片易容胶过来,他借着坐在扶手椅里面的遮挡,暗中迅速地把易容胶贴到背上,他背上的疤痕就看不到了,也不会有人敢上来细细检查他的后背。

这一切都在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内完成。在外人眼中看过去,他们几个人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过,也没有跟其他人说过话。这样才能完全洗清太子府的嫌疑。

当然,能把他们逼到这个份上,对方也绝不容小觑。

有这种手段本事,而且又冲着太子府来的,除了庆王以外,不做第二人想。

太子府刚出了一个唐念兮这种货色,立刻就被庆王利用,拿来对付太子府,说明庆王对于太子府的关注极其密切,而且同样是揣测和把控人心的高手。

唐念兮也不是没有心机的简单人物,但照样是被庆王玩弄在鼓掌之中,骗得团团转。

京兆尹给唐念兮判多长时间的流放,其实并没有意义,因为唐念兮从被庆王利用的那时候起,就注定她已经活不长了。

而且她在最后还乱了阵脚,犯蠢地对外面大喊大叫让人来救她,就算庆王并没有把自己的身份暴露给唐念兮,他也不会留着这个隐患,肯定是尽早杀人灭口。

果然不出宁霏所料。在他们回去之后的第二天,刑部大牢里面就传来了唐念兮暴毙在狱中的消息。

太子听说了唐念兮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之后,心有余悸。

“这次幸好转危为安,以后要加倍小心了。”

“我感觉这只是庆王的一次小小试探而已。”宁霏神色凝重地说,“他真正的手段应该比这更加可怕得多。”

太子长长叹息了一声。

对于皇位,他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兴趣,若是可以的话,他情愿让出这个位置,给谁都好,只要能换一个清静和安宁。

不用在权谋漩涡之中挣扎沉浮,不用跟自己的父兄血亲厮杀得你死我活,不用每天无时无刻都在防着别人的算计和陷阱,不用担心自己的家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可这是不可能的。他小时候也曾经有过这么天真幼稚的想法,但转眼之间就被现实残酷无情地碾碎。

身处于他这个位置上,没有任何退路,哪怕不为野心只是为了自保,也必须斗倒每一个虎视眈眈盯着他的人,才有机会成为最后的幸存者。

要么为刀俎,要么为鱼肉。

身不由己。

……

庆王府。

书房里面,一个穿着一身素色衣裳的年轻女子在书桌前悬笔写字。

她挽着已婚妇人的发式,脸上带着一层白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见容貌。但是只看那纤细窈窕的身材,活脱脱就是个绝色美人,气质更是十分高雅脱俗,隐隐带着一种罕见的灵气,坐在那里写字的姿态,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书房的门开了,庆王从门外走进来。

这个最近刚刚在朝中崛起,和太子一派成对峙之势的皇子,看过去跟以往没有什么两样。一身宽松随意的便袍,小臂上停着一只红头绿毛的鹦哥儿,就像是刚刚去外面遛鸟回来的清闲懒散无所事事的富家老爷一样。

庆王也继承了当年德贵妃冻龄美人的外貌,已经年近不惑,那张清俊的面容上却几乎看不到岁月的痕迹。他的五官跟霸道总裁款的益王不一样,没有那么鲜明刚硬,也没有那股威严的气势,要柔和很多,也因此显得更加平易近人。

庆王进来,从那只鹦哥儿的脚爪上解下一个小竹筒,取出里面被卷得紧紧的一张信纸,放在书桌上。

人人皆知庆王喜欢养鸟,庆王府经常有各种珍奇鸟儿飞进飞出,鸟鸣声不绝于耳,来府上的客人和周围的邻居早就习惯了这一幕。

但没有人注意过,那些五花八门的鸟儿身上,往往都带着信件;也没有人注意过,这些鸟儿究竟都是飞向何方。

“漠北刚传来的。”庆王带着微笑,“不过你先不用急着看,你已经整理了好几个时辰了,休息一会儿,陪本王出去看看花怎么样?”

阮茗写完最后一行清秀漂亮的簪花小楷,放下手中的毛笔:“好。”

她嫁到庆王府为正妃,已经快一年了,到现在还是有些不大习惯庆王对她的态度。

因为她的容貌,她原本一直以为自己可能这辈子都只能当个老姑娘,家里也做好了她嫁不出去的准备。

她确实是到了十九岁的“高龄”还没有说上亲事,但自从在一次诗会上偶然认识庆王之后,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庆王在他的原配夫人病故之后,竟然孝期一过,就三媒六聘地上门求娶她为正妃。

当时这事在京都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阮茗那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容貌,而且又只是个出身卑微的庶女,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以为她就算最后能嫁,也肯定只能嫁个条件特别差的。

可庆王那是什么身份,就算再闲散,那也是个皇子啊,不参加夺嫡,将来完全可以当个安逸的王爷,也不是什么坏事。别说正妃了,就连庆王侧妃的位置,都有不少小姐闺秀你争我抢地想坐上去。

他竟然会求娶一个容貌长成这样,已经大一把年纪的庶女为正妃,怎么能不让人惊掉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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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71 我也要在你身上留口水印

庆王上门求娶,阮家虽然疑惑奇怪,但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把阮茗嫁进了庆王府为正妃。

庆王府的后院里女人很少,妾侍通房几乎没有,只有一个姓刘的侧妃,生有一个十二皇孙。除此之外就是已故的前庆王妃留下的一子一女,长子是六皇孙谢晋宇,已经娶了正妃侧妃。侧妃就是安国公府的庶女宁露,嫁过去两年多,生了两个女儿,而正妃一无所出。

阮茗一嫁过去,虽然十九岁就成了人家名分上的祖母,但对于她的条件来说,已经算是上辈子祖坟冒青烟了。

成亲后庆王的态度,更是远远超出阮茗的预期。当初她也问过庆王为什么会看中她,庆王只是笑了一笑。

“皮相没有那么重要,再漂亮的美人,在数十年之后还不是一样人老珠黄满脸皱纹。你的气质才华比那些花瓶一样的千金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外貌有点缺陷又有什么关系,本王为什么不能欣赏你?”

阮茗一开始是不信的。她长这么大,容貌给她带来的只有无尽的歧视、嘲笑、排挤和欺凌,就算有些人好意安慰过她,也只是面子上客套一两句而已。她甚至连一个走得近些的朋友都没有。

可庆王仿佛的确是完全不在意她的容貌,原本还想让她在他面前摘下面纱,只是她遮面遮了十几年,实在不习惯在众人面前露出容貌,不带面纱就像是不穿衣服一样别扭,庆王后来也就随她去了。但他看着她的脸时,眼中确实没有任何反感厌恶之色,就像是看着正常人的容貌一样自然。

她摘下面纱时对着铜镜中自己几乎覆盖满了黑褐色胎记的脸,自己都觉得不敢直视,难以想象庆王是怎么做到看着她还能面不改色。

阮茗停下笔,跟着庆王走到外面。

庆王除了养鸟以外还喜欢种花,庆王府里遍植各种奇花异草,满园芬芳。

庆王指着不远处的湖水:“前面飞燕亭旁边的那片平湖秋月莲花开了,我们过去各自画上一幅,老规矩,输了的人还是罚一坛青梅酒。”

阮茗平时不大喜欢出门,庆王经常就和她在这花园里面走走,跟她逗一逗鸟赏一赏花,陪她对景作画,或者听她抚琴吹笛。

他以前一直是个清闲皇子,又风雅平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跟阮茗很谈得来,也不要求她一昧相夫教子,倒像是得了一位交心的红颜知己般。

阮茗嫁进庆王府,就像是一直挣扎在沙漠里的鱼儿终于来到了大海一般,从来没有活得这么舒心过。

阮茗笑:“刘侧妃和晋宇夫妻几个都是帮着你的,判你赢的次数比我多多了,要换裁判,不然我不比。”

“那是我的水平确实比你高。”庆王让下人在湖边摆上两张画案,“这次我们画一样的内容,不说哪张画是谁的,让他们评,这总公平了吧?”

刚刚铺上纸摆上笔墨,又有一个庆王府的侍卫急匆匆过来,送上一个信封:“殿下,王妃,京兆尹衙门那边送来的。”

庆王接过信封,草草扫了一遍,阮茗正要接过来,庆王却没有给她:“不是什么重要消息,明天再整理,今天你只要陪着本王就行了,本王不是缺个情报管理者才娶你的。”

这几个月,阮茗一直没有闲着,已经成了庆王身边的第一贤内助。

成亲数月之后,益王倒台,庆王崛起,那时候阮茗还没有觉得奇怪,只以为是以前庆王一直被身为兄长的益王压在下面,现在益王倒了,他才有施展的空间和机会。

但后来她才渐渐发现,庆王藏得比她想象的要深得多。不是因为益王倒了才轮到他施展手脚,而是他一直在韬光养晦隐藏实力,等着益王倒台。

可是尽管如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夺嫡的皇子是不务正业的皇子,有这份野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让阮茗意外的是,庆王也渐渐地开始跟她讨论朝政上的事情,而且很重视她的意见,毫无后院女子不得干政的观念。

阮茗聪明绝顶,心思远比一般女子敏锐缜密,在过去十几年中一直保持着旁观者清的位置,对很多东西看得比平常人更加分明。而且她是女子,看待事物的角度跟男性毕竟不一样,更注重细节,能看到往往容易被男性忽略的点。

后来,庆王就开始把他麾下的势力一点点透露给她,让她帮他归整从大元各地传来的信息。庆王府内有时候一天能从各种渠道传来几十上百封信件和字条,数量巨大,而她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信件整理分类,从中提取出关键的信息,可疑的信息,看似不重要但却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信息……分析清楚之后,一一报给庆王。

她惊异于庆王的势力之深之广,大元的每个角落似乎都有他的人,这样的网络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布下,至少是数十年积累的结果。

虽然现在辛苦,每天要花好几个时辰在这上面,但她过得比以前愉快得多。不仅是因为庆王对她的信任,更重要的还是她的价值从来没有像这样得到展现和尊重。

在她以前的十几年里,她因为容貌天生缺陷,身为一个女子,仿佛就一无是处。不能得到男人的欢心,不能成为家族联姻的助力,哪怕才华在京都数一数二,哪怕在珠玑会上夺了状元,得到的也是不屑的一句话:“那又怎么样?长成那样反正又嫁不出去,得再多的状元有什么用?”

可现在她的才智和能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挥,在这里她才觉得,她生而为人是有意义的。

到了后来,她甚至克服了对于人多的社交场合的不喜,主动去参加京都名媛千金的各种宴席和聚会。

因为她现在的身份今非昔比,走出去人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礼敬三分。她也从以前的沉默寡言独自坐在一边尽量不引人注意,变成了在社交圈子里面周旋自如长袖善舞,为的就是尽量能多搜集到一些信息情报。

贵妇闺秀们的八卦虽然大部分无聊琐碎,但她们是小道消息最灵通的一群人,闲聊中往往夹杂着一些重要的细节,而且如果特意去套话的话,还能套出更多的内容来。

阮茗本身对于庆王能不能夺嫡上位其实并不关心,她只是觉得,不能辜负庆王对她的赏识,帮他实现他的愿望,就是她对他最好的回报。

她跟庆王各自画完了一幅莲花图,庆王把刘侧妃、谢晋宇夫妻和刘侧妃所出的十二皇孙谢晋朗都叫了过来。

“这两张画里面一张是本王画的,一张是王妃画的,你们评一评,哪一张画得更好?”

两张画画的都是内容差不多的莲花,没有署名,众人左看右看半天,最后刘侧妃、谢晋朗和六皇孙妃都选了左边一张,谢晋宇和宁露选了右边一张。

庆王大笑:“看来王妃说你们之前偏袒本王,经常判本王赢,还真是这么回事。左边那张是王妃画的,这次本王输了,自罚一坛酒。”

才九岁的谢晋朗嘟哝道:“早知道我就选右边那张了……父王,你之前答应要带我去学游泳,可不能因为记仇就不带我去啊。”

庆王笑着在他脑壳上敲了一个暴栗:“你父王像是这么心胸狭隘的人?”

又对谢晋宇和宁露笑道:“本王今天这张画确实是画得不如王妃,你们两个怎么倒还选了这张?”

谢晋宇也笑:“笔墨丹青这东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难说一定谁好谁坏,应该是这一张正好合了我和宁侧妃的喜好吧。”

这两张画虽然画的是几乎一样的内容,但作画的笔触、构图和画风各有差异。他见过许多庆王的画作,早就已经烂熟于心,哪怕画上只是寥寥数笔,他都能认出来哪张是庆王的画作。

宁露也是一样,他对她很了解。

益王倒台之后,安国公府因为跟益王是一党,全府被株连下狱,判处终生流放,只有惠姨娘后来被赎了出去。宁露已经嫁到庆王府,不属于安国公府的人,没有被列入株连范围内,幸免于难。

按理来说,这种娘家全家获罪的女子,在夫家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总会受到影响和连累。就像当年的南宫清一样。

但谢晋宇现在对宁露的待遇,并不比对他的正妃来得差。

庆王笑笑,没再说什么,揽过谢晋朗的肩头:“走,父王这就带你学游泳去,免得你说父王记你的仇。晋宇,你正好也一起来练练,本王记得你的水性也不大好。”

谢晋朗欢呼雀跃。庆王带着两个儿子往湖边走去。

他的一只手在衣袖下面伸进袖口中,里面揣着的那封信在他的暗中一攥之下,揉成了一团。他一松手,信封从袖口中掉出来,落进湖水中,很快就被湖水浸泡成了一团看不清的纸浆。

……

六月,白书夜和李长烟准备带着宝宝去漠北。

白霁小弟弟满了十个月,已经断奶,长得很是结实健康。李家人已经全部都去了漠北,李长烟本来就打算等白霁稍微大点的时候就也带他过去,现在刚刚入夏,漠北风沙没有那么严重,正是容易适应的时候。

宁霏去白府送两人。李长烟在京都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宁霏,总担心宁霏又重蹈她当年的覆辙,全家人都在漠北,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千里迢迢之外的京都,受了人欺负都来不及赶回来帮她。

“娘放心好了。”宁霏笑道,“我在京都不会有事的。”

白书夜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谢渊渟在宁霏身边,要是连他都护不了她,世上也没有其他人能护得了她。至于说谢渊渟本人,宁霏已经被渣男害过一次,要是还被害第二次的话,那真能穿越回他原先的世界中个一亿彩票大奖。

白霁小弟弟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往外蹦好多音节,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对着白书夜和李长烟奶声奶气地喊爹和娘,虽然还不大能把称呼跟人对上号,经常是对着白书夜喊娘对着李长烟喊爹。至于白书夜以前幻想中的男神大人,难度太大,无法实现。

宁霏趁着谢渊渟不在,像做贼一样左看右看半天,终于亲到了她已经想了很久的白霁小弟弟的小脸蛋。

小包子人不胖,但也不知道怎么长的,就是脸蛋两边鼓鼓囊囊,肉墩墩胖嘟嘟的一动就直晃悠,像是吃多了撑了一颊囊的小仓鼠。白书夜常常望着儿子十分忧伤:“你说他到底是怎么长了这么一张屁股脸?”

不过手感是真的超好,又滑又嫩跟豆腐一样,宁霏蹂躏了半天都舍不得放手:“……叫姐姐!姐姐!”

小包子哇啦哇啦地朝她挥舞着小胖手:“嗷~”

“你们要记得教他喊姐姐!”宁霏的衣服上被小包子蹭了一领子的口水,“等我去漠北看你们的时候,他应该就会说话了,不能不认得我!”

李长烟把小包子接过去:“我们明年会回京都,局势未定之前,你还是暂时别离开京都了,太子府太危险。”

太子没有登上皇位之前,一直都处在杀机四伏之中,一旦不小心被人算计了去,宁霏必然也会跟着遭殃。

“有事就立刻传信给我们。”白书夜说,“跟灵枢也尽量保持联系,他现在应该不会离开中原去太远的地方。”

灵枢今天没有来,他在好几个月前就又离开了京都,一大部分原因是为了躲之前也在京都,天天追着他不放的叶盈芜。

叶盈芜自然是跟了上去。这小姑娘在外面混多了,经验世面噌噌飞涨,追踪技术也在飞快提高,灵枢这样的老江湖都觉得头疼。跟着灵枢一起离开京都,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估计是还没被灵枢甩掉。

送白书夜和李长烟一行人出了京都之后,宁霏回到太子府,谢渊渟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你是不是抱过别的男人?”

宁霏:“……十个月大的娃也算是男人吗?”

低头看了看:“话说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弟弟留下的口水印已经全干了吧?”

谢渊渟炸毛:“你居然还让别的男人在你身上留口水印?!”

一把横抱起宁霏进内室:“不行,我也要在你身上留口水印。”

宁霏:“……”

……

这一年的夏天表面上看,过得十分平静,没有大事变动没有天灾人祸,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这就是最顺利的年头。

但只有处在水域最中心最深处的人们才能感觉到,这平静水面下酝酿的无数暗流,已经到了一个多激烈的地步。

在建兴帝的偏袒甚至帮助下,庆王除了在暗处的势力以外,明面上的优势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朝臣已经投向了庆王那边,建立起他自己的党派,在民间的呼声也日益增高。

要说建兴帝的真实想法,他其实并没有要把皇位传给庆王的意思。太子的生母孟皇后是他这辈子唯一动过真心的女人,只要不出意外,他肯定是会把皇位的继承权传给太子的。更何况庆王的条件也越不过太子去。

但身为皇帝可悲就可悲在这里,他就连对自己心爱女人的孩子都无法信任,仍然需要一个庆王来制衡太子,让他在大限将至之前一直能够安安稳稳地坐在皇位上。

他自己估计对庆王还是放心得很,觉得庆王有那样的出身和背景,不可能斗得过太子,所以任由庆王去发展。

八月底的时候,大元西北探到一座储量巨大的银矿,消息轰动了整个朝野。

大元的金银铜铁等矿藏资源,全部由朝廷控制,官府统一开发。这座银矿目前估算出来的储量,是现在国库里白银存量的至少十倍,至少要开采二十年以上,一旦开始开采的话,大元朝廷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用担心财政紧张的问题。

银矿虽然在西北,但开采需要由朝中重臣负责把关。这是一桩天大的美差,因为没有人能精确地预算出天然矿藏里面到底有多少储量,开采出来就算少个一两成,也不会有人知道。但这一两成对于个人来说,就已经是一笔不得了的巨款了。

从挖掘矿山、开采矿石,到冶炼金属,长途运输,这一系列的流程中,想要私吞的机会多得是。朝廷中负责开采矿藏的官员或者贵族,哪怕是在最严格的监督下,也总能想办法从中抠出一点半点来。

只要接下这种差事,就意味着流进口袋的大笔大笔的银子。以前哪怕发现一座小矿脉,朝臣贵族们也是挤破头地想要抢过来,争得你死我活。

建兴帝知道事关重大,只让人先探测估算银矿的储量,没有立刻把差事派下去。这时候就是臣子们不遗余力争相表现自己的时候。

另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正好也撞在了这个关头。

九月初,海东使团来到大元。

海东是大元东边的一个国家,规模中等,跟大元保持着不冷不热的邻国关系。偶尔有小冲突但是没有大规模的战争,有贸易往来但算不上友好盟国。

海东人不够勇猛悍武但是精明灵活,很有生意头脑,完全没有重农轻商的观念。国家军事实力一般,经济水平却十分发达,对外贸易繁荣昌盛。

海东最负盛名的是各种精美的丝绸、锦缎、以及珠宝、香料和瓷器,总之就是各类奢侈品。

这些年大元没有动乱,相对和平富足的年代,对这些奢侈品需求量巨大,光是进贡给大元皇室的就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海东人精明,每隔三五年常常会由使团带着大批的样品来到大元,以访问为名,实际上主要是来跟大元谈判贸易的条约。

奢侈品的价格浮动区间很大,大元通常会对进价加以压制,并且大元在海东的货物进口时会收取关税,这关税也是年年不一。关税越低,海东人贸易的利润自然就越高。

这一次海东使团带来的样品,重头戏是近年来海东新出的各种刺绣。海东的纺织和刺绣工艺远远走在大元的前端,锦缎绣品精美绝伦,在大元最为畅销。

海东使团为了抬高贸易价格,向大元挑起了一场斗绣比赛。他们自己带了绣娘过来,十天之内出一幅绣品,大元这边也是十天时间,出多少幅都行,到时候比较双方绣品的高低。

建兴帝虽然自知大元的刺绣水平远不如海东,但总不能还没比就认怂认输,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给了十天期限,向全京都的绣坊绣娘和富贵人家的女眷们征集绣品。

宁霏也在被征集之列,但她的绣技就只到给谢渊渟绣一坨屎的程度,参加这种比赛一上去就是被人秒杀的份儿。她也没打算在这场斗绣比赛上面争,所以只随便交了一幅绣品上去草草应付,压根没花心思。

其他权贵人家的小姐夫人们倒是十分积极热切。这是难得一个给女子露脸出风头的机会,要是能够交出足够出色的绣品,压过海东使团一头,赢了这场斗绣比赛,那可是为大元争光立功的功臣。

千金们要是有了这份殊荣,说的亲事档次高个好几档都没问题;夫人们肯定也能给自己挣个诰命,或者给家里挣一份不小的赏赐回来。

以致于那十天里,京都的绣坊根本没有机会自己出绣品,全都被各个富贵人家以重金聘请了过去,给他们当外援。反正建兴帝和海东使团都不会管这绣品到底是谁做的,只要最后能赢就行了。

闹哄哄地忙乱了这十天,到斗绣比赛这一天的时候,大元这边也确实交出了不少精彩的绣品。

有绣成水墨渲染效果的;有以黑丝线绣文字成一幅书法的;有把各色干花香草绣到布料上花团锦簇的;有以半透明丝线绣成图案,在特定角度反光才能看到的……

这些参赛者倒也不傻,大多数都知道大元的刺绣水平确实是不如对方,只能尽量避开实力上的不足,想方设法别出心裁,力求在奇巧新意上取胜。

但她们耍的这些小花样,在海东使团拿出了他们那一幅绣品时,顿时被碾压得头都抬不起来。

海东使团拿出的是一幅双面绣。双面绣是在同一块底料上,同一绣制过程中,绣出正反两面不同图案的绣品,本身难度已经极高。这一幅还是异色、异形、异针的“双面三异绣”。一面是龙云腾飞,一面是凤舞九天,两面色彩互不影响,针迹点滴不露,异色分明,天衣无缝。

双面绣在大元并未发展起来,近些年有绣坊刚刚开始尝试,但只是起步而已,眼下看来,落后了海东至少十年。

更可怕的是,这双面绣上竟然像是炫技一般,同时用了十来种针法,每一种都是大元根本见不到的。绣出来的一面金龙一面彩凤,生动逼真,色彩鲜明,质感强烈,形神兼备,堪称巧夺天工的境界。

大元那些绣品,在这强大的实力面前,就像是一群可笑的小孩儿,靠着一点投机取巧的小心思,就敢班门弄斧,结果自然是一败涂地。

海东使团得意洋洋。建兴帝虽然早就料到是这个结果,但还是十分不快。输了斗绣比赛,输的是大元技不如人的脸面,以及底气和阵势,后面的贸易谈判中,他这一方的主动权就弱下去了。

但是这个时候,大元这边又有人拿出了一幅绣品。

正文 072 卿本佳人,不该为贼

这副绣品出自庆王府,是一幅巨大的江山地理图,长宽可达丈许。上面详细精确地再现了大元的整片浩瀚国土。

从南方密布的山林,到东方曲折的海岸,再到北方广袤的边境,大元的大好河山,尽数被浓缩于这方寸之间。

最令人惊叹的是,这竟然是一幅犹如沙盘一般的立体绣。

逶迤连绵的苍何岭,横亘巍峨的青阳山,险峻奇绝的太屋岭,每一条山脉,每一个盆地,每一片平原,所有的地形高低,起伏变化,都被惟妙惟肖地绣了出来。

山峦横看成岭侧成峰,大漠莽莽平沙万里余,甚至能看到峡谷之中奔腾的长川河流和峰巅之上矗立的奇松怪石。就连京都所在的位置,都绣出了微缩版的皇宫。

一切美景都不是在单薄的平面上,而是在立体的空间里,以不可思议的绣法,鲜活地呈现出来。

令人一眼望去,顿觉大元几万里壮丽国土尽在眼前,霎时间胸襟豁然开朗,心生豪迈壮阔之意。只看这一幅绣品,就像是站立在恢弘的江山之巅,指点天下沉浮。

真正的锦绣河山。

海东的那幅双面绣,虽然也十分精彩,但格局没有这么宏大,效果也没有这么震撼,在这惊艳全场的江山地理图面前,仍然还是被压了一头。

最重要的是,立体绣是一种全新的绣法,在海东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就意味着大元的刺绣工艺终于也有了走在海东前面的地方。

建兴帝大喜过望,看着一群表情像是吞了苍蝇一样的海东使团,别提心里有多爽快了,连声赞叹。

“好!好!真是巧夺天工!这绣法是谁想出来的?”

庆王妃阮茗上前下拜:“回皇上,是臣妇闲来无事想出来的,原本想等到皇上七十大寿时献上作为寿礼,因为有这次斗绣比赛,所以提前赶制完成,拿了出来。”

建兴帝大笑:“好!庆王妃真是兰心蕙质!”

阮茗微微一笑道:“皇上过誉了,刺绣不过是女儿妇人家的小小技艺,只供欣赏享受,博众人一赞罢了。一国真正的根本,应该是正如这锦绣河山图,大元几万里江山,国土广袤,民富兵强,这才是一国强大和鼎盛之处。”

这话捧大元贬海东。大元的疆域比海东广阔得多,军事实力也强得多,要论国力强盛,大元才是真正的大国强国。

海东拿这种“女儿妇人家的小小技艺”来跟大元炫耀,还大张旗鼓地挑起比赛,本来就不是多上得了台面的行为。偏偏连炫耀都没炫耀成功,装逼不成反被x,号称刺绣工艺有多高多厉害,还不是照样败在了大元的手上。

海东使团被打脸打得啪啪响,建兴帝听着阮茗这一番话,句句都说在他心里最熨帖的地方,更是高兴得不得了。

“庆王妃不但才华横溢,而且锦心绣口,实是我大元女子的典范。老八,你娶到这么一个王妃,回去该多烧烧香了!”

庆王也站出来笑道:“儿臣有妻如此,确是幸事。”

大元赢了斗绣比赛,海东的底气弱下去,大元在后面的贸易谈判中自然反过来占了优势。

庆王府这次立功立得不小,建兴帝高兴之下,二话不说,把一直犹豫不决的开采银矿的负责职务,直接交给了庆王,当做奖赏。惹得朝中许多重臣眼红不已。

其实这也不是多有实质性的功绩,但主要是维护了大元的面子,而且又在最关键的时候抓住了建兴帝的爽点。堂堂一国之君,当着众人的面被另一个国家得意洋洋地碾压的时候,有人帮你重重打脸打回去,那种神清气爽的快感是无与伦比的。

这银矿交给谁负责,反正是由建兴帝来决定的事情,建兴帝爽了高兴了,想交给谁就交给谁。

接手了这座银矿的开采管理,意味着庆王府的地位又能往上爬一个台阶。

太子府。

宁霏听说建兴帝把银矿开采管理权给了庆王时,还是有些在意的。

庆王这些年要保持闲散淡泊的形象,庆王府明面上的产业不多,只供他消遣娱乐而已。而大元的地下产业,谢渊渟的九重门涉得很深,在其中并没有发现跟庆王府有明显的关系。

庆王有那么深广的势力,培养和维护这些势力成本巨大,都需要大把大把不断地烧钱,她相信庆王府在这之前肯定不会处于太有钱的状态。

而现在庆王接下了这座银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能处于不缺钱花的状态,对庆王府的发展绝对是如虎添翼。

“还真是一个贤内助啊……”

宁霏看着谢渊渟在庆王府安插的眼线送回来的密信,喃喃地道。

她现在对这个庆王妃阮茗很感兴趣。阮茗在这次斗绣比赛上一鸣惊人,帮庆王府在建兴帝面前刷了一波巨大的好感度,而且还给庆王间接赢得了实际的经济利益,这可真不是随便哪个身为人妻的女子能做得到的事情。

以前在应天书院的时候,她就觉得阮茗不简单,不但聪明有才华,气质也鹤立鸡群。只是那时候阮茗因为容貌处处受人冷落排挤,多高的才华都毫无用武之地,现在却如鱼得水,终于有了施展的空间。

对于一个人才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赏识。不说别的,庆王慧眼识珠,给了她这片她最需要的空间,对她有知遇之恩,她当然会愿意尽全力帮助庆王。

几天后,京郊菊园的一次赏菊会上,宁霏正好遇到了阮茗。

现在的阮茗,比她嫁给庆王为正妃之后还要风光,更加受人礼敬。跟海东使团那场斗绣比赛的获胜,把她的地位一下子提到了更高的地方,让众人不得不对她客客气气。

只有极少数人嫉妒不过,还会在后面酸溜溜地议论几句,抨击一下她的容貌。但现在没人敢再说“才华再高又怎么样,长得丑还不是照样没用”,建兴帝当着满朝文武和外国使臣的那一句“我大元女子的典范”,结结实实地堵上了她们的口。

阮茗以前在应天书院时,安静低调,沉默寡言,极少主动开口跟人说话。现在在众多夫人小姐们的众星拱月之下,却是八方周旋,游刃有余,虽然仍然带着面纱,那优雅从容的模样就像是天生从社交圈子里面长出来的一般。

宁霏旁观了半天,等到阮茗终于一个人的时候,才走到她的旁边。

她在应天书院的时候,跟阮茗就没怎么打过交道,因为阮茗不主动跟人说话,而她也没有主动找阮茗说话的理由,两人基本上就是互不相干的状态。

现在她是七皇孙妃,阮茗是庆王妃,两个敌对阵营的人,面对面说话气氛都尴尬,更是不会有来往。顶多就是在这种聚会上碰到,打个招呼客套两句,面上做做样子而已。

阮茗见宁霏走过来,有些意外,微微往后退开了一步:“七皇孙妃有什么事吗?”

庆王曾经对她提醒过多次,这位七皇孙妃城府深不可测,心机手段谋略布局都是一等一的厉害,身有武功,精通医术药理,而且还擅长下毒。除了七皇孙谢渊渟以外,是太子一派中最可怕的敌人,让她遇见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她跟宁霏之间虽然没有私人恩怨,但毕竟双方立场敌对,不能掉以轻心,还是像庆王所说,对宁霏满怀戒备。

宁霏看着阮茗警惕的样子,笑了一笑:“庆王妃不用这么紧张,我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来跟庆王妃聊聊天而已。”

阮茗满脸都写着压根不想跟她聊天:“七皇孙妃想聊什么?”

宁霏闲闲地道:“聊一聊庆王殿下。庆王妃嫁进庆王府也快一年了,对庆王殿下的了解想必已经很深了吧?”

阮茗跟她之间的距离又不着痕迹地远了两分:“如果七皇孙妃是想挑拨离间的话,还是免了。”

宁霏微笑。

果然是个聪明人,只是毕竟没有在权谋场中摸爬滚打过太长时间,经验不够,还是欠几分火候。真正的人精,就算瞬间就明白是挑拨离间,也不会把这四个字当面说出来的。

“我问庆王妃一个问题。如果有一个姑娘,想要嫁给七殿下为侧妃,但被拒绝后赶出太子府,对太子府满怀怨恨,庆王妃会不会利用这个姑娘来毁太子府的名声,然后在这姑娘失败之后,杀了她灭口?”

阮茗皱着眉头:“七皇孙妃到底想说什么?”

当然,她只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假装听不懂而已。整理过那么多关于太子府的情报信息,她自然知道宁霏所说的,是四月的时候在京兆尹衙门状告七皇孙和太子府的唐念兮。

宁霏饶有兴味地望着她:“庆王妃听不懂,看来对于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了解。不知庆王妃知不知道,庆王殿下就是这么做的?”

阮茗微微睁大眼睛。

她的确不知道。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件事跟庆王府有关系。

但她并不相信宁霏:“我为什么要相信七皇孙妃告诉我的事情?”

宁霏眉眼微弯:“我听说庆王妃一直在帮庆王殿下归整信件,但想来庆王殿下对庆王妃也不是全盘交底,保留的信息仍然不少。庆王妃如此聪明细心,应该不会从来没有察觉到吧?”

阮茗突然想起来,前段时间她和庆王在花园里画莲花图的时候,庆王的人送来一封从京兆尹衙门那边过来的信件。庆王看了一遍,她本来想要接过来,但庆王却让她先不急着看,把信先收了起来。

后来她想起来,再问庆王的时候,庆王说那封信在他带谢晋朗和谢晋宇去游泳的时候,不小心掉在水里,已经泡坏了,但里面没有什么值得记录的重要内容。因为信件庆王已经看过,所以她就也没有在意。

那封信是从京兆尹衙门过来的,唐念兮的案子就是由京兆尹衙门审理,也就是那两天发生的事情……

难道说,庆王真的是故意不让她看到那封信,因为信里有不想让她知道的内容?

宁霏看阮茗变幻不定的神色,就知道她果然是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

“庆王殿下当然不会让庆王妃知道这些,因为庆王妃在本质上跟他不是一路人,恐怕不会认同他的所作所为。”

不夺嫡的皇子是不正经的皇子,坐不稳皇位的皇帝是不合格的皇帝。人对权力地位的争夺,是人生存的一部分,她从来就没有否认过。

但人和人之间总是有所区别。有些人会光明正大地竞争,通过努力获得认可;而有些人会不择手段地使用阴谋诡计,靠着加害对手和连累无辜者,用他人的尸骸堆积成高高的底座,把自己送上巅峰。

她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已经被染上了黑暗和血腥,会不择手段,会阴谋诡计,再也回不到光明正大的那个时候。但她由衷地珍惜第一种人。

“希望庆王妃在没有真正了解庆王殿下的为人之前,不要为庆王殿下付出自己的全部,否则等到看清真相的那一天,终会后悔莫及。但到了那时候,已经深陷泥沼之中,身不由己,无法自拔。”

阮茗会用一幅惊艳全场的江山地理刺绣,为庆王府赢来一座银矿,现在也许还在第一种人的范围内。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嫁给了庆王,而且对庆王心怀感恩,第二种人的界限就距离她只有咫尺之遥。

她在两边之间摇摆不定,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踏入第二种人的圈子之中。那时她就只有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再想退出来,已经永远也退不出来了。

宁霏深深地望着她。

“卿本佳人,不该为贼。”

阮茗垂着目光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之后,突然抬起头望着宁霏,微微苦笑了一下,那笑容带着淡淡的悲凉。

“不,七皇孙妃,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才是佳人,我从来就不是。”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转过身去离开了。

宁霏在她后面望着她的背影,轻轻叹息一声。

……

九月末,在西北发现的那座银矿开始动工开采。

矿藏储量果然十分巨大,而且分布很集中,算是优质矿脉。白银矿石被源源不绝地从矿山中挖掘出来,在矿山附近建起的冶炼工场中,粗炼成纯度较低的白银,然后再运送到中原,再次冶炼成高纯度的标准纹银。

但是这条白银矿脉和大多数矿脉一样,绝大部分都埋藏在矿山的内部,表面上的矿石很快就被开采完了,矿工们就必须往矿山深处开凿矿洞,才能挖掘到埋在深处的矿石。

这才是开矿最危险的地方。山体里面挖掘出来的矿洞往往深达数十丈,如果矿洞没有做好加固工事,一旦受到开凿或者爆破的震动影响,很容易就会出现倒塌,把里面的矿工全部埋在矿山深处。

开矿过程中,这种倒塌事故出现的往往不只是一次两次,几乎每一座矿藏都会出几条人命。

流放到西北的那些苦役犯,做的就是这种高危行业。大元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使用苦役犯来充当矿工,最苦最累最危险的开矿工作都交给苦役犯去做,就算是出现意外事故死了人,朝廷也不用负责和赔偿。

这一次开采银矿,开始挖掘矿洞的头一个月没有出任何事情。但十月底的时候,出现了一次规模不小的矿洞塌方。

十几个矿工被埋在里面,无一生还,其中包括三个工头,也就是监督矿工开采银矿的官兵。

矿洞倒塌得太过严重,堵死了通道,没有个十天半个月根本无法挖掘进去。只挖出一具靠近矿洞口的矿工尸体,已经被塌落下来的土石压成了肉饼。

矿道深处即便没有完全倒塌,有人没有直接被砸到的,被困在里面没水没食物,甚至连呼吸的空气都没有,等十几天后挖进去,肯定也早就死了。

冒着矿洞二次倒塌的危险,花这么大人力物力去挖几具尸体太不现实,这种情况下一般都会放弃。

开矿常常会出这样的事故,众人已经司空见惯,比这次死亡人数更多的都大有案例在。庆王作为负责人,在京都接到消息之后,下令给那三个殉职的官兵家中发放了足够的抚恤金,放弃了那条倒塌的矿洞,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阮茗也知道银矿开采的进展,但只是知道个大概而已,主要负责的还是庆王派到西北矿区去的下属。

庆王人在京都,距离太过遥远,传个信一来一回都要十来天时间,只能做全局把控,在开矿过程中出现重要事件,比如说矿洞倒塌的时候下达指令,细节就不可能一一盯着了。

矿洞倒塌事故发生的半个月后,阮茗在太子府花园里捡到了一只受伤的金羽雁。

这种候鸟虽是大雁的一种,但外观比普通大雁漂亮得多,有很强的长途飞行能力。庆王府里养了好几对,表面上用来当宠物赏玩,实际上是负责西北和京都之间的传信。

这只金羽雁似乎是刚刚受的伤,半边身上都染了鲜血,阮茗见它腿上绑着的小竹筒里有信件,怕信件被血污染了,便把纸卷取了出来,把金羽雁送去养鸟人那里医治。

她随手打开纸卷看了一眼,但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

庆王早上去皇宫上朝,她等到庆王下朝回来,把信送到他的面前。

“信上说有十万斤白银矿石要从矿区运到我们这边来冶炼,这十万斤矿石,是不是从那条倒塌的矿洞里面出来的?”

她知道从银矿开采出来的白银有一部分会流进庆王府,不然的话当初接下这座银矿就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庆王府也的确需要钱。

但十万斤矿石,这已经不是在开采过程中偷偷挪一点出来的概念,这是一整条矿洞出产的矿石产量。十万斤矿石至少可以冶炼出三四万斤的纯银,也就是三四十万两,这已经是一笔巨额钱款。

需要把矿石从西北运到中原这边来冶炼,说明这十万斤矿石在刚刚开采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庆王府私吞了,没有上报到朝廷公家账目里面去,所以不能在当地朝廷建立的冶炼工场里冶炼,必须转移到其他地方去偷偷冶炼。

矿石刚开采出来时就被私吞,私吞的还是一整条矿洞的产量,除了那条倒塌的矿洞以外,她想不到其他的联系。

让矿洞倒塌,无法再挖掘进去,就是为了掩盖这已经从矿洞里运送出来的十万斤矿石。而被埋在里面的那三个官兵,应该知道这十万斤矿石的去向,则是顺便被灭了口。

正文 073 她为什么不能死心塌地?

庆王微微皱起眉头:“你这封信是从哪里来的?”

阮茗说:“我在花园里捡到了一只受伤的金羽雁,是它带在身上的。”

庆王的脸色微微沉下来:“带我去看看那只金羽雁。”

阮茗带他去了王府里的鸟舍。金羽雁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包扎好了,庆王让人拆开包扎,那伤口是一处浅浅的撞伤,位置在金羽雁的下腹部处。

“这是被人从地面上用石块打伤的。”庆王说,“你就没有觉得奇怪,金羽雁这显然是飞回来时刚刚受的伤,附近街坊都知道庆王府养鸟,一般不敢去乱动这里飞过去的鸟儿,金羽雁又不是常见的野鸟。为什么它偏偏就在这里被人打伤,还正好落在了你的面前?”

阮茗一怔:“你是说,有人故意要让我捡到这只金羽雁,这封信也是假的?”

庆王点头:“这只金羽雁应该是之前就被打下来过,带的信被换掉了。十有八九是太子府的人所为,目的就是挑拨我们的关系。”

阮茗看了看那张信纸:“可是这信纸上还留有银矿矿石粉尘的手指印……”

“银矿矿石不是只有西北才有。本王很早以前就说过,七皇孙和七皇孙妃就是可怕到这种程度,连这种细枝末节他们都能注意伪造出来。”

庆王深深地望着阮茗。

“王妃这是不相信本王?”

阮茗摇摇头:“不……妾身自然不会因为这一点挑拨就怀疑殿下。”

庆王带着一种探究的眼神:“王妃刚才带着这封信来找本王,是一副来质问的样子,本王很想知道,如果这封信上的内容是真的,王妃会怎么做?”

阮茗低头:“妾身不敢质问殿下,但如果是真的……妾身不能认同这种做法。”

庆王看着阮茗的目光隐约闪烁。

“那王妃是会劝告本王还是想办法阻止本王?”

阮茗抬起头来望着他:“妾身既然得蒙殿下青眼赏识,自然有劝诫殿下的责任。王府缺钱,妾身也会竭尽所能用其他方法增加进项,不会让殿下非得走到这个地步。”

庆王叹息了一声。

“王妃有这份心自然是好的,但我们在这个位置上,总会有非得走到这个地步的一天,王妃很快就会明白,有很多事情都是我们身不由己。”

阮茗没有说话,但她的表情明明白白地显示着她并不赞同。

庆王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笑了一笑,拍拍阮茗。

“不过幸好有王妃在,本王以后还是要多多仰仗王妃的帮助,有王妃这么个贤内助,本王身不由己的时候肯定要少得多。”

他让阮茗先回去之后,在后面望着她的背影,等到她走得已经看不见了,才抬手做了个手势。

一个中年男人走上前来,从身形和气质上看,赫然像是以前镇西王身边的军师宋季,五官底子也隐约有些相似。

“殿下?”

庆王仍然望着阮茗消失的地方。

“季嵩,你说本王还有什么对她不够好的地方?”

季嵩道:“殿下对王妃已经够好了。”

确实,在世俗普遍观念中,阮茗这么一个年龄又大容貌又丑的女子,能得到庆王这样的欣赏和爱重,那是上辈子积了不知道多少德。

庆王对她甚至不只是男人对女人的宠爱,还知道她最想要的是什么,给了她价值和意义上的自我实现,这绝不是随随便便哪个男人能做得到的。

庆王仿佛很疑惑地喃喃道:“那她为什么对本王仍然不能死心塌地?”

季嵩犹豫了一下才道:“王妃对殿下怀有知遇之恩,一定会尽全力帮助殿下的。”

“这个本王知道。”庆王语气轻淡地说,“但只是知遇之恩而已,本王想要的,是她一整颗心都在本王身上,无论本王要做什么,她都会义无反顾地追随本王。”

季嵩露出为难的神色:“正因为王妃是个奇女子,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断,她才有这样的才华能力。倘若是那种毫无主见,只会不闻不问地盲从的庸俗女人,殿下当初也不会对她这么青眼有加。”

庆王叹气:“你说的是没错,可本王费这么大的心血培养人才,不是为了培养一个有朝一日会跟本王作对的人才。”

他手腕一转,取出袖中的一把匕首,拔刃出鞘,随手在指间把玩。

“本王能够理解王妃,王妃毕竟经验资历太少,没有经过腥风血雨的磨砺历练,还停在这么天真单纯的阶段,就像是一把没开过刃的宝刀一样,不够锋利和致命。但刀子虽然钝了些,回过头来捅向自己的时候,还是会把自己捅成重伤。”

他回头看季嵩:“刚才王妃的态度你也看到了,要是她觉得本王的所作所为不对,她就不愿意追随本王,甚至有可能跟本王对着干。”

季嵩不做声。他虽然不觉得阮茗会对庆王倒戈相向,但劝阻庆王确实是肯定的事情,至于如果劝阻不成的话,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那就很难预料了。

庆王叹了一口气:“本王正因为她不是个普通女子而看中她,但现在却又希望她会像一个普通女子那样迷恋男人。大概是本王的魅力还不够吧,没能做到这一点,她对本王只有你说的知遇之恩,没有男女之情。”

最能令一个女子犹如飞蛾扑火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失去理智不顾一切,甚至放弃理念和原则的,就是感情。

可阮茗对他的感情并不是女人对男人的感情,所以她尽管愿意尽全力帮助他,却仍然守着自己的本心。

季嵩谨慎地道:“属下觉得,到死心塌地程度的男女之情可遇不可求,勉强不来,但忠心却相对容易培养。殿下可以慢慢让王妃增长经验阅历,认识世间残酷险恶,王妃自然就能理解殿下的做法,对殿下的忠心也会越来越稳固。”

庆王把匕首收回袖中,负手而立,目光悠悠地望着远处。

“本王好好想想怎么办吧。”

……

临近十二月的时候,谢渊渟离开京都去凌绝峰,一去就去了大半个月。但这次不是去休息放松的了。

九重门这几年在江湖上的发展一直顺风顺水,除了武当中原等老牌大派以外,算得上中原第一大规模的门派。门内高手云集,九部囊括武、器、商、产、医、毒等各个领域,下面还收罗了不少小门派小帮会作为附庸,远远超过十年前最鼎盛的时候。

但最近中原江湖上又有一股势力从南方渗透进来,对江湖格局渐渐造成了越来越大的影响,早已引起各方门派的注意。

从源头来看,南境最强大的江湖势力,只有已经退隐多年不曾出现的隐观会。

隐观会前两年在中原苍何岭中建立的分会,也就是谢逸辰当上宗主的那个分会,已经被九重门剿灭。后来隐观会总会虽然一直没有明显的动静,但作为前锋被派遣到中原来的分会整个被灭,总会怎么可能不当一回事,迟早要有所反应。

分会是被九重门灭的,隐观会出现在中原,不可能不找到九重门的头上来。

其他江湖门派也对隐观会忧心忡忡。因为隐观会跟一般的江湖门派性质不一样,十分强势霸道,自己强大就不让其他势力强大。一百多年前最鼎盛的时候,为了高踞江湖霸主地位,不遗余力打压其他的门派,大半个江湖被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各门派自然不想重蹈一百多年前的覆辙,所以这次在九重门的号召之下,有数十个门派在凌绝峰聚首,商议该如何应对可能要重返中原的隐观会。

谢渊渟这次去凌绝峰,就是主持这次会议的。

宁霏没有去。一来谢渊渟一个人去就已经够了,二来京都的形势也十分紧张,她不敢离开,生怕她不在的时候出什么变故。

建兴帝因为庆王的崛起安心不少,靠着这心理因素,大半年来身体状况倒是还算稳定。但每年天气转冷的时候,总会更加恶化,自从入冬以来,又渐渐开始出现因为病重而不能早朝的日子了。

庆王府最近还算安分,斗绣比赛这样的表现机会,毕竟不是天天都有。

太子不是会投机钻营的人,况且现在的夺嫡重点也不是该怎么讨建兴帝的欢心,太子府要做的就只有谨慎再谨慎,等待庆王府露出来的破绽。

最近太子妃正在操心谢汝嫣的亲事。谢汝嫣在去年年底就守完了前夫君尹仲博的三个月孝,太子妃估摸着她也不想立刻再嫁人,给了她大半年休息的时间。现在眼看着今年就要过去,谢汝嫣又要再长一岁,她就又开始上心了。

谢汝嫣虽然是二嫁,但作为太子府唯一的嫡出皇孙女,根本不愁嫁,京都大把大把的青年才俊等着她随便挑。

太子妃给她看中了好几个合适的人选,正在犹豫不决。

她自己比较中意的是杨家的公子杨昕,温润文雅才华横溢,长得又俊美绝伦,门第上也般配。虽然杨昕曾经是谢明敏的驸马,但跟谢汝嫣一个义绝一个丧夫,一样都是二婚,谁也别嫌弃谁,嫁过去以后夫家不会对谢汝嫣有芥蒂。

还有几家公子,有一部分是谢汝嫣没有见过的,太子妃都一一约了看亲。

因为之前的尹仲博是太子做主给挑的,挑得实在是太烂,所以太子和太子妃对谢汝嫣都十分愧疚,这次亲事的选择权交给谢汝嫣,必须谢汝嫣自己喜欢才行。

谢汝嫣性子比较和软,不是那种很有主见的强势女子,本来也没有什么心上人,无可无不可的。看了一轮亲下来,没啥感觉,最后就听太子妃的建议,选了杨昕。

两家开始准备议亲。因为谢汝嫣之前没怎么跟杨昕打过交道,两边都是成过亲的了,也没什么好矜持讲究,太子妃便让谢汝嫣在议亲之前先跟杨昕多接触接触。

古代人当然不可能像白书夜那个时代的男女约会一样,手牵手去轧马路看电影逛公园酒店开房间,所谓的多接触接触,也就是在茶楼里喝个茶戏楼里看个戏。

年轻一辈见面,长辈不好插进去,但只有男女两人又容易尴尬,宁霏正好认识杨昕,便成了中间那个调节缓和气氛的女方同伴,陪着谢汝嫣一起去见杨昕。

第一次约在清音阁,就是京都最出名的戏楼之一,专门给高门贵族巨富人家听戏的高档地方。以前安国公府的宁露跟孙家看亲的时候,宁霏来过这里一次。

宁霏自从治好了杨昕的病以来,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见过杨昕了。杨昕的身体状况很好,身材仍然保持在健康匀称的状态,因为经过了这么长的恢复时间,容貌仿佛比以前还要俊美几分,一张犹如鬼手天工精雕细琢而成的盛世美颜,让天天看惯了谢渊渟美貌的宁霏都觉得惊艳。

谢汝嫣跟杨昕以前不过是点头之交,寥寥见过几次面而已,那时候杨昕的身体还没有恢复,跟现在判若两人,以致于她看到杨昕时感觉完全就是个陌生人。

不过听戏跟现代的看电影一样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戏唱起来的时候双方有事可做,不至于全程面对面大眼瞪小眼无话可说。

而且杨昕算是很擅长交谈的人,不是交际而是交谈,他的那种交谈方式十分巧妙,不会让人感觉像是社交场合虚伪客套的聊天,更加自然舒服。再加上跟他相识的宁霏在中间,不会出现冷场或者尬聊。

但宁霏还是觉得他跟谢汝嫣之间完全不来电。谢汝嫣性子拘谨文静,一言一行规规矩矩,而他又是个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翩翩公子,两个内敛型的人凑在一起,虽然肯定能好好相处,但可以想象要是真成了一对的话,一定是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相互客气相互敬重地过一辈子。说不上有什么不好,就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当然,对于这个时代来说,能这样过一辈子的,已经算是万里挑一的模范恩爱夫妻,能给全国人民发狗粮的那种。

所以宁霏什么也没有表态,就看他们自己怎么发展了。

今天上午清音阁有三场戏,一场戏听完,戏台上的戏子们下去换装,宁霏出去上净房。

雅间里面就剩下杨昕和谢汝嫣,谢汝嫣仍然还是拘谨得很,一直不敢跟杨昕目光对视,执着地盯着下面已经拉上幕布的戏台。

杨昕在心里苦笑。

跟谢明敏义绝之后,他本来一点都不想再娶妻。尽管对于谢明敏的感情早就已经消失殆尽,但他倾尽所有执念去爱一个人的那几年时间,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热量,就像是熊熊火焰已经熄灭的冰冷余灰一般,再也燃烧不起来。

奈何家里不可能让他这么任性地单身一辈子,这两年来也一直在催婚,正好太子妃正在给兰阳郡主说亲事,杨夫人就替他做主应了下来。

谢汝嫣应该是个好姑娘,如果两家已经谈成,她也愿意的话,他就娶了吧,反正对他来说,娶谁都没有太大分别。

这时,雅间的门突然被轰地一下撞开了。

两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儿摇摇晃晃地进来,咧着嘴扯着大嗓门,脸色通红,满身都是酒气,一看就是醉得厉害。

杨昕认出来,其中一人是阮家的公子阮傲。

阮家这一代的子孙大都不成器,这阮傲是不成器中的不成器。出身代代从文的书香门第,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也不知道是不是隔壁老王偷生的。

阮家虽然是文人世家,但拿阮傲没有办法,见他还有几分天生的蛮力,干脆就送他去练武。

结果这一练武更加糟糕,阮傲的性子本来就暴躁冲动,有了武功之后变得更加好勇斗狠,街上被人看一眼不爽了就能追着人打三条街。跟个脑袋里面只有单细胞的破坏神一样,隔三差五就要闹出祸事乱子来,而且因为武功还相当不错,杀伤力巨大,拦都拦不住。阮家这些年光为他一个人都不知道赔了多少钱贴了多少人情。

当年谢渊渟没恢复的时候,占着京都第一混世魔王的位置,现在这个位置已经让出来,当仁不让地传给了阮傲。

杨昕一看阮傲这喝得烂醉的样子,顿觉头疼。平时正常状态下的阮傲众人看见了都要退避三舍,再加上喝醉酒,就像是往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火山口里面埋了几万斤的火药。

“去把清音阁里的下人叫过来,”杨昕低声吩咐自己带的书童,“越多越好。”

平日里阮傲出门,身边总会跟着阮家派给他的两个高手侍卫,说是保护他的安全,但其实阮傲的安全根本不用保护,他不去危害别人的安全就已经是万事大吉。

这两个高手侍卫主要是用来在阮傲闹事的时候制止他,不然以他那冲动好斗的德性,天知道哪天就会捅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篓子,阮家就是手眼通天都保不住他的小命。

但今天阮傲身边没有跟着这两个侍卫,不知道是去了什么地方。他身边的那个同伴也喝得烂醉,一看就知道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兰阳郡主,我们走吧。”

杨昕和谢汝嫣都站了起来,谢汝嫣很害怕地缩在她的丫鬟玉碟后面,打算从门口那两人身边绕出去。

那两人乜斜着醉眼,目光一直盯在谢汝嫣的身上,在那里醉醺醺地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一见谢汝嫣起身要出去,阮傲突然脸色一沉,大步走了过来,嗓门比平时还要响几分。

“喂,小玉兰儿,见着爷两位在这里,还不麻溜儿地上来伺候,这是要去哪儿?”

阮傲长得人高马大,身材魁梧,虎背熊腰,跟一堵墙似地往谢汝嫣面前一站,谢汝嫣吓得脸色发白,往后连连倒退了好几步。

杨昕眉头一皱,迎上前去。

“阮公子认错人了,这不是清音阁的花旦,是兰阳郡主。”

“兰阳……什么玩意儿?”

阮傲像是在思索什么艰难的问题,想不出来就不想了,把手一挥。

“小玉兰儿也有个兰字,反正都差不多,既然都是兰,哪儿那么多讲究,还不快过来陪爷喝酒!”

他蒲扇那么大的手挥过去,挡在谢汝嫣面前的丫鬟玉碟和杨昕的书童,就像是两张轻飘飘的纸片一样被他挥到了一边,砰砰摔在地上,不省人事。

谢汝嫣已经退到墙角,无处可躲,被他吓得眼里泪花都冒了出来:“阮公子……我……我不是……”

正文 074 猩猩公主的弟弟

杨昕只练过一点点武功,而且还因为身体原因荒废了多年,跟阮傲这种力大如牛的莽汉根本没法相比,他这时候直接上去阻拦,下场必定也是跟两个下人一模一样。

他立刻把桌上所有茶具瓷器全部推到地板上,哗啦啦地摔成一片粉碎,然后把房间角落里燃着取暖用的掐丝珐琅炭炉也打翻了,通红的火炭撒在雅间地板上铺的地毯上,地毯立刻就蹿起了火苗。

“着火了!”杨昕大声喊叫起来,“快逃出去!房间里着火了!”

他一边往房间外面逃,一边装作十万火急地去拉阮傲两人。

就算是喝醉了酒,人也有一定程度上的本能,看见危险的第一反应总是会躲避。

阮傲果然被房间地毯上突然燃起来的火焰吓了一大跳,但竟没有忘记谢汝嫣,伸手一把将谢汝嫣拎起来,抢先冲出了房间。

这时,清音阁里的伙计和丫鬟们已经被这边瓷器打碎的声音和着火的动静引了过来,杨昕指着阮傲手里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的谢汝嫣大喊。

“那是兰阳郡主!阮公子把兰阳郡主错认成旦角儿了!快去救她!”

清音阁的众人一听兰阳郡主的名号,都被吓了一跳。兰阳郡主那是什么身份,这要是在清音阁出个三长两短,那还了得?

但对于阮傲他们更加熟悉。阮傲是清音阁的常客,往这里砸钱砸得不少,但闹事也闹得不少,还喜欢调戏美貌的女戏子,染指过好几个正红的旦角,阮傲错把谢汝嫣认成的小玉兰儿,就是他最近经常来清音阁骚扰的一位名角儿。

清音阁众人跟他打交道打得多了,很清楚他的暴躁性子起来时有多可怕,一看见他那凶神恶煞地站在那里的样子,都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紧张和恐惧,在原地犹豫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上去。

阮傲根本无视众人,醉醺醺地朝后面指了指:“喂,房间里面着火了,你们还不快去灭火,别耽误了爷跟小玉兰儿亲热!”

他一边说一边把谢汝嫣往隔壁的另一个雅间里面拖,谢汝嫣终于从惊吓中缓过神,挣扎着大喊起来:“救命!……救命啊!”

众人连忙上去阻拦阮傲;“阮爷!您认错人了!那是兰阳郡主!”

阮傲一见这么多人围上来,顿时大怒,抬脚就把最前面的一个伙计从门口重重踹了出去,旁边两人本来想趁机从他手中把谢汝嫣救下来,被他伸手像是拎小鸡一样一把拎起,在一片惨叫声中,接连从二楼窗口扔了下去,楼下传来一片桌椅栏杆被砸烂的喀喇喇声音。

“他娘的吵个屁!什么郡不郡主的,这明明就是小玉兰儿!老子还跟人打了赌要睡她,你们都他妈给老子滚远点!要是害老子输了赌约,老子把你们的皮一个个活剥下来!”

他的蛮力实在是太大,加上发酒疯时比平时更加凶恶恐怕,清音阁的众人都被吓得本能地往后齐齐退去。

谢汝嫣的挣扎和喊叫也惹怒了阮傲,一把将谢汝嫣摔在雅间的美人榻上,压上去就去撕她的衣服:“你嚷嚷个屁!一个唱戏的婊子还装什么贞节烈女,老子今天要不在这里办了你,老子的姓倒过来写!”

清音阁众人吓得魂飞魄散,不敢上去也得上去,拼命想把阮傲从谢汝嫣身上拉开。他们不敢下重手,阮傲却是肆无忌惮,越是被阻拦就越是雷霆大怒,暴躁凶狠,转眼间又踹出去了好几个人。

“那个叫小玉兰儿的旦角呢?”杨昕急切地问清音阁的一个伙计,“立刻把人叫过来!”

就凭阮傲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清音阁所有人一起冲上去都未必压得住他,现在去五城兵马司喊人也来不及。小玉兰儿真人到了,阮傲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大概还有可能放过谢汝嫣。

那伙计飞奔而去:“她就在后台,小的立刻叫她过来!”

小玉兰儿本来是下一场戏准备上台,已经在后台换好了衣服,她赶过来的时候,杨昕一下子就明白了阮傲为什么会把谢汝嫣认成小玉兰儿。

小玉兰儿身上穿的戏服,跟谢汝嫣今天穿的一身玉色妆花白狐皮毛滚边的袄裙十分相似,她的身量跟谢汝嫣也相差无几。虽然两人的容貌和气质截然不同,但在一个烂醉如泥的粗莽男人眼里,两个都是女子,长得都漂亮,穿得又差不多,那就没有什么分别。

“阮爷……”小玉兰儿揣着一颗砰砰直跳的心脏,强忍着恐惧迎上前去,“奴家才是小玉兰儿,您认错人了……”

阮傲停下手,却没有放开谢汝嫣,醉眼乜斜地朝小玉兰儿看过来。

“哎,这儿怎么又冒出一个?……两个小玉兰儿,有意思有意思,爷今儿就玩个龙戏双凤!”

阮傲伸手抓过来,小玉兰儿实在没忍住,吓得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地转身撒腿就跑。

阮傲因为身下还压着一个谢汝嫣,这一抓没抓到人,一看小玉兰儿转眼间已经跑得不见踪影,勃然大怒,回过身来恶狠狠地一把揪起谢汝嫣的头发:“……操你奶奶,你他娘的竟然还敢跑?”

突然横地里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阮傲揪着谢汝嫣头发的手。

要说阮傲的手大得像蒲扇,那这只手就是大得像芭蕉扇,阮傲的手相比之下就像是小鸡爪一样。

阮傲被人抓住,火冒三丈,斜着眼睛朝身后看去:“哪个小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胆……啊啊!”

他突然像是杀猪一般震耳欲聋地嗷嗷惨叫起来。那只手抓着他的手腕一扭,也看不出用了多大的力气,只听见他的手腕发出了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腕骨开裂声,竟然在这一扭之下就变了形。

阮傲又怒又痛之下,一脚朝后面那人的裆部踢过去,结果还没有碰到对方,他整个健硕的身躯就径直飞了出去,被甩出一丈多远,轰地一声撞在外面走廊的墙壁上,撞得墙壁上的木板都裂了开来。

出现在雅间里的是一个块头比阮傲还要大一圈的彪形大汉,魁梧雄壮,个子高得快要顶到天花板。一脸浓密得快要看不清容貌的大胡子,古铜般的肤色,淡金黄的卷发,和中原人迥异的碧绿色瞳孔,一身色彩鲜艳点缀着大块皮毛的服饰,显然是个羌沙人。

而且从他这一身服饰的皮毛档次,以及悬挂的华丽的宝石珠串来看,还是羌沙一族里面身份很高的存在。

阮傲被他这么一扔,幸好只是后背撞在墙壁上,而不是脑袋,不然早就是脑袋开花的节奏。他也的确是彪悍,这么一撞竟然都没被撞晕过去,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雷霆大怒。

“他奶奶的,活得不耐烦了……”

彪形大汉脸色一沉,径直大步朝他走过去。他的个子在中原已经算是高大的,但在彪形大汉面前还是矮了半个头左右,完全被笼罩在对方的阴影和气场之下,竟然硬生生被对比出几分小鸟依人的感觉来,可见这大汉的彪形到底是有多彪形。

彪形大汉顶天立地地往那里一站,犹如一头成年的雄狮对着一只刚出生的小鸡崽,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居然还敢威胁我阿奶的性命?”

众人:“……”

不,这个只是中原的一句骂人话而已,跟你奶奶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

阮傲就是个再浑的浑人,这时也知道踢到了铁板,但仍然要维持他作为京都第一混世魔王的荣耀和倔强,梗着脖子瞪着眼睛:“老子就威胁了怎么样……”

一句话没说完,被彪形大汉一只手拎起来,直接从二楼窗户丢了下去。

底下砰地一声巨响,众人往窗户外面一看,这次磕在一楼栏杆上的结结实实是脑门子,终于被开了瓢,倒在那里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彪形大汉看都没看一眼,朝谢汝嫣伸出手,粗声粗气地:“喂,没事吧?”

谢汝嫣缩在那里,衣服在刚才已经被阮傲扒开了一大半,幸亏冬天穿得厚实,否则早就已经是当众全身裸露的下场。杨昕刚刚抢过去帮她披上衣服,她吓得脸色煞白,几乎已经呆掉了,只知道流泪,全身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面前突然又冒出一张大胡子乱蓬蓬跟狮子一样凶神恶煞的脸来,她被吓得更加厉害,低低尖叫了一声,整个人拼命地往后缩去。

彪形大汉愣在那里,很是无辜地收回手挠挠头:“老子做错什么了?”

众人:“……”你这个跟阮傲一模一样的老子就是问题的所在……

杨昕帮谢汝嫣裹好了衣服,对彪形大汉彬彬有礼地道:“阁下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兰阳郡主受了惊吓而已,多谢阁下仗义出手相救。”

这时,雅间门外人群被挤开,宁霏赶了进来。

宁霏刚刚去净房,清音阁的净房距离戏楼这边有一段距离,戏楼这边已经闹出老大动静了,她在净房那边才听见这边的骚动。

连忙赶过来看是怎么回事,结果竟然听见围观者说,是兰阳郡主被一个醉酒的大爷给错认成清音阁的旦角儿,险些被当众施暴。

宁霏一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一个虎背熊腰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汉站在谢汝嫣前面,谢汝嫣身上衣服头发一片凌乱,正缩成一团在那里抽泣。

宁霏全身杀气一现,二话不说,反手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蹂身就朝那彪形大汉刺了过去。

杨昕哭笑不得地连忙上来拦住她:“七皇孙妃,这位是救了兰阳郡主的义士,那个登徒子是阮家的公子阮傲,刚刚已经被他从二楼打下去了。”

宁霏:“……”

长得这么凶神恶煞的,还真是没看出来啊,这怎么看都比暴徒更像是暴徒吧。传说中脑门上写着坏人两个字的那种人,指的应该就是他了。

收起匕首,对彪形大汉赔笑:“对不起,是我误会了,多谢这位羌沙大叔救了兰阳郡主。”

彪形大汉:“大叔?你们中原人表示感谢都是这么客气的吗?把老子的辈分叫得这么大?”

宁霏:“请问阁下贵庚?”

彪形大汉:“听不懂,说人话。”

宁霏:“你几岁?”

彪形大汉:“十六岁。”

宁霏:“……”

天雷滚滚。

确定不是在逗她吗?十六岁长成这个样子?!

这到底是长得有多捉急!

“咳……好吧,这位兄弟。”天知道她管一个看上去能当她爹的胡子大汉叫兄弟时是什么样的感受,“兰阳郡主受了惊吓,我们现在要先送她回去,这位兄弟能不能留个名字或者住址,方便我们日后上门致谢?”

彪形大汉又挠挠头:“这个,你们中原人怎么说的来着,举一下手的劳,不用挂在牙齿上。不过老子可以告诉你们,老子的名字是洛克斯,现在住在皇宫旁边的驿馆里。”

宁霏睁大眼睛:“你就是那个羌沙小皇子洛克斯?”

羌沙自从跟大元和亲结盟以来,两国来往越来越频繁,在京都街头经常可以见到来大元做生意的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羌沙人,众人都已经习以为常。

三年前嫁过来的固康公主,建兴帝自然不敢让羌沙得知谢逸辰曾经想要害死固康公主的事情,谢逸辰在睿王府举火自焚之后,固康公主以为他真的死了,还伤心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大约为期三天。三天之后固康公主突然发现,大元原来还有许多白皙修长眉清目秀的美男子。

她已经被谢逸辰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对于男人的口味早就不是当初的勇猛强悍,现在才如梦初醒地发现,这些清秀小受款的美男子才是她的真爱。

于是固康公主就不想再嫁人了。反正她在大元也没人管,小倌馆里面什么样的美男子找不到,不嫁人她可以坐拥后宫三千美男,生活过得滋润无比。

当然,一般情况下,和亲过来的公主死了夫君之后,是不可能过得这么逍遥自在的,肯定还得再嫁。

但固康公主绝对是个例外。建兴帝当初听说固康公主不想再嫁人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阿弥陀佛,天佑大元。

终于不用张罗大元皇室宗亲一半被闪了腰的劳什子招亲比赛,也不用再看到他的哪位皇子皇孙在新婚第二天被固康公主公主抱着走进皇宫给他请安。大元人民脆弱的三观已经经不起她的刷新,要是再有谢氏子孙落进这位猩猩般美丽的公主手里,他担心大元皇室十八代先人们的棺材板都要飞出来了。

所以他当即一口答应,反正朝廷多养一个固康公主又不是养不起,美男子小倌馆里面有的是,随便她挑,她爱收几个就收几个,只要不嫁人就行。

皇室宗亲们也因为逃过一难而满怀庆幸,为了感谢固康公主的不嫁之恩,还送了不少美男子去固康公主府上。总之众人皆大欢喜。

但羌沙那边听说固康公主嫁的睿王已经亡故,而她又不肯再嫁人,虽然大元没有要把固康公主送回来的意思,但还是担心这和亲关系维持不下去,于是就打算再跟大元联姻一次。

大元自是欣然同意。这次羌沙那边打算联姻的是年方十六岁的小皇子洛克斯,像当初固康公主一样,先让洛克斯以客人的身份来了大元,看看有没有中意心仪的贵族千金。

洛克斯是固康公主的亲弟弟,看过之前固康公主的体形,再看现在的洛克斯,这俩果然是亲生的。

正文 075 阮府纵火灭门案

摔到楼下的阮傲已经被他那两个终于赶来的侍卫给带走了,宁霏因为这边有谢汝嫣要安顿,没工夫去管阮傲,派了人去五城兵马司报案,一边和杨昕一起把谢汝嫣送回了太子府。

谢汝嫣人没有受什么伤,但受了不小的惊吓和刺激,到了太子府都没有缓和过来。宁霏给谢汝嫣开了安神压惊的药,让谢汝嫣先睡下。

太子和太子妃正陪在她身边,得知谢汝嫣在清音阁发生的事情后,都是一片愤怒。

“那个阮傲呢?”太子怒道,“抓住了没有?”

“他受了伤,被送回了阮家,五城兵马司现在应该已经上门抓人了。”宁霏说,“我和殿下先去阮家那边,父王和母妃就留在姐姐身边,她醒过来之后,一定要陪着她多说说话,尽量别让她一个人待着。”

一个柔弱女子被人当众撕开衣服,险些遭到强暴,受到的惊吓可想而知,而且谢汝嫣又是个没有见过什么大风大浪的贵族娇女,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她现在最严重的创伤应该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理上,不知道留下了多深的阴影。这种时候最需要亲人的陪伴和安慰。

宁霏坐马车前往阮府。到了阮府,五城兵马司的人果然已经团团包围在阮府门口外面,似乎是正在跟里面交涉。

宁霏下了车,走进人群,问正在阮府门口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怎么回事?人还没带出来?”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为难地道:“阮家说阮傲根本就没回来过,可能是畏罪逃跑了,他们也不知道阮傲现在在什么地方。”

宁霏皱眉。

意图强暴皇室郡主,这罪名判下来至少也要个十年流放,说畏罪自然是有罪可畏的。

但她在清音阁的时候看过被摔到楼下的阮傲一眼,头都被摔破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至少伤得肯定是十分严重。

这种伤势,不大可能自己逃跑,他那两个侍卫是阮家派在他身边的人,应该也没有那个权力自作主张地带他逃跑。

阮傲的父亲,当朝三品侍中和母亲阮夫人都在门口。阮侍中也是一脸心急如焚。

“不是我不肯把人交出来,而是他真的没回过阮府啊!听说他头上受了伤,我现在也担心得要命,不管犯了什么罪,总没有性命来得重要,难道我还会为了让他逃跑,就不管他的死活?”

宁霏悄声问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阮府里面你们搜了吗?会不会是阮家把阮傲藏在了里面?”

十年流放的罪名实在是够呛,就连阮傲这种体格,当苦役犯都未必熬得过十年。

阮家夫妇又是比较纵容溺爱儿子的,不然也不会把阮傲养成这幅德性。很有可能是把阮傲先藏在了阮府里面,暗中先给他治好伤,然后再偷偷送出去。

哪怕逃亡也比流放十年要好得多。大元历史上一直抓抓不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的逃犯多了去了,只要在抓捕逃犯的部门那边疏通一下关系,让他们放点水,可以永远都抓不到阮傲。

指挥使道:“微臣也这么怀疑,阮侍中虽然让我们的人进去看了一遍,但没有彻底搜查,做不得准。搜查官员的府邸需要有朝廷下来的批示文书,微臣已经报上去了,文书至少得明天才能下来。”

宁霏点点头:“那你们守住阮府,免得里面的人偷偷把阮傲送出来。”

等明天的搜查文书下来,就知道阮府到底有没有偷藏阮傲,要是真的没有的话,那就只能往外面去追捕了。

宁霏返回太子府,谢汝嫣已经醒了过来。

她这一次受的刺激实在不轻,宁霏给她开的药起了一点效果,不像之前那样一直瑟瑟发抖地只知道流泪,但精神状态还是很不好,脸色苍白地蜷缩在那里,太子妃一直跟她说话,她都不怎么回答。

宁霏再给她开了一次药,让太子妃这几天晚上陪她一起过夜,尽量想点办法转移她的注意力。这种心理创伤,靠吃药其实是没什么太大用处的,主要还是得从精神上慢慢抚平。

晚上,离开大半个月的谢渊渟终于从凌绝峰回来了,一身的风尘仆仆。

宁霏让下人去准备热水,一边给他拿衣服一边问他:“九重门那边谈得怎么样?”

“还好。”谢渊渟说,“江湖上包括九重门和武当少林在内,已经有十二个大小门派定下了结盟协议,各自先派人调查隐观会,情报互通。一旦隐观会迁回中原,众门派会合力应对隐观会。”

宁霏松一口气。大元现在的朝局已经够难应付,不能让隐观会进来再插一脚,否则只会变得更加混乱麻烦。

下人们在浴桶中放满了热水,宁霏拨红了房间角落里暖炉里的炭火,把寝衣和毛巾挂在屏风上:“你先洗个澡休息一下,换身衣服。”

谢渊渟二话不说,一把将她也拖进了浴桶里面,水花哗啦一声溅得满地都是:“你跟我一起洗。”

宁霏挣扎:“喂!等等!……我还有事情没说呢!”

谢渊渟撕开她湿透的衣服:“天塌下来也等洗完再说,我憋了大半个月都快要憋炸了。”

然后这一洗就洗了一个多时辰,从浴桶里洗到窗台边,从茶桌上洗到床铺上,洗到后面浴桶里的水完全变成了凉水,洗完之后又叫了一次热水。

宁霏洗一个澡洗掉了半条小命,拖着快要断掉的腰,一头栽倒在床上,昏昏欲睡,眼睛都睁不开。

“今天天晚了,明天早上你去江蓠院那边看看姐姐。”她眼睛半睁半闭地嘟哝着,往被窝里面钻,“她今天在清音阁跟杨昕看亲的时候,阮家的长子阮傲喝醉了酒,把她错认成清音阁里的旦角儿,差点当着全戏楼人的面强暴了她,还好后来被羌沙小皇子救下。姐姐虽然没受什么伤,但受了惊吓,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谢渊渟也上了床,让她窝进自己的怀里,像是抱着一只暖烘烘团成一团的猫咪:“阮傲被抓了没有?”

“还没有,阮府说他逃了,明天五城兵马司才能进阮府搜查。”

谢渊渟哼了一声:“他要是躲在京都不出来,那还算是聪明,往外逃的话被抓到的只会更快。”

朝廷衙门的捕头捕快可以放水,但九重门不会,阮傲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能被抓得回来。

“明天再说吧。”宁霏懒洋洋地趴在谢渊渟的胸口,已经快要睡着了,“明天我们再去阮府一趟。”

谢渊渟亲亲她的鼻尖:“你先睡吧。”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执箫被压得很低的声音。

“主上,阮府那边起火了。”

谢渊渟一惊,下了床出去一看,果然,阮府的那个方向不知道什么时候亮起了冲天的火光,把京都的半边上空都照成了通红的颜色。

跃上屋顶望去,火势十分严重,一大片升腾得越来越高的熊熊烈火,似乎笼罩了整座府邸的巨大范围。隐隐有尖叫声,高喊声和惨呼声从火中传来。

“怎么回事?”谢渊渟问执箫。

执箫摇摇头:“大概从半个时辰前开始的,已经派人去阮府那边打听过情况,似乎是有人蓄意纵火,而且手段巧妙,大火在整座阮府中的各处同时烧起来,很难扑灭,火势越烧越大。”

宁霏这时也被外面越来越大的动静惊醒,睡眼惺忪地披着斗篷走了出来:“出什么事了?”

谢渊渟帮她裹好身上的斗篷:“阮府被人放了火。”

宁霏一见远处的那片火光,脸色骤然一变,睡意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阮府怎么会现在被人纵火?

阮傲刚刚狠狠地得罪了太子府,阮傲很可能躲在阮府内,阮府可能窝藏了阮傲……阮府一旦着火,这把火最有可能是谁放的?

太子府!

当然,太子府不会真做出放火这种事情,这分明是有人要借此陷害他们!

宁霏立刻转身回屋去换衣服,今天晚上看来是没觉可睡了:“通知父王母后,一起去阮府那边,这把火跟太子府绝对脱不了干系!”

太子、太子妃和宁霏夫妻一行人赶到阮府的时候,大半个阮府都已经烧成了一片废墟,救火的官兵和百姓们还在忙着扑灭剩下的火焰,从废墟里面不断抬出一具又一具被烧成焦黑的骸骨。

几个从火场中逃出来的阮府下人,以及三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抱成一团缩在地上,哭声震天。

这一次大火,显然是有人蓄意而为。阮府里面的十几处地方都是起火点,同时着火,火势飞快地蔓延,现在深冬里天气干燥,又没有下雪,顷刻间就把整个阮府变成了一片火海。

起火的时候众人都在睡梦中,逃出来的幸存者大多数是一些住在阮府外围边缘的粗使下人,在起火时还能来得及逃出去。

而住在府邸中间的主子们,几乎全部被困在了火海中。阮家从文,除了阮傲以外一个会武功的都没有,周围一圈又一圈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建筑,他们根本就逃不出去。

只有两个几岁的孩童和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因为个子轻小,被动作快的侍卫背出了火海,得以逃过一劫。阮家其他一十四口人,以及三十九个下人,全部葬身于火海之中。

数十具焦尸和骸骨在阮府大门外排成整整齐齐的数排,全都盖着白布,惨不忍睹,触目惊心。

太子一行人一到阮府门口,阮府那个逃出来的小姑娘看见谢渊渟,突然哭着尖声大叫起来。

“就是他!我看见了,就是他放的火!”

一边大喊着一边就歇斯底里地朝谢渊渟扑了过来,一副像是要跟他拼命的样子,其他几个阮府的下人和官兵们连忙将她拖住。

太子等人愕然:“什么他放的火?”

这时,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带着一群官兵走上前来,人人都被烟火熏得灰头土脸,显然是刚才也参与了救火。

指挥使一见太子等人,吃了一惊:“太子殿下……你们……怎么来了?”

语气显得吞吞吐吐,像是想说什么但又不好说出口。

太子问道:“这阮府失火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阮家那个姑娘说是渊渟放的火?”

指挥使显得十分为难:“微臣等人刚刚查问过这场大火的纵火者,阮府的几个人和周围的一些街坊领居,都说两个时辰之前,有见过七殿下在阮府进出,那个阮家姑娘还说亲眼看到了七殿下在她的院子里放火……”

“胡说!”太子断然喝道,“渊渟今天晚上刚刚回到太子府,就是两个时辰前的事情,这之后一直待在太子府,怎么可能去阮府放火?况且他就算再胡闹,也能分得清杀人放火这一类的事情轻重,根本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宁霏也立刻上前道:“眼见未必为实。指挥使见多识广,肯定也知道世间有易容术一说,这些人看见的应该只是假扮的七殿下。夜晚光线昏暗,易容者不需要达到跟七殿下完全一模一样的程度,只要足够相似,就会造成误认,然后靠着这些目击证人来陷害七殿下。”

指挥使苦着脸道:“七殿下今天晚上一直待在太子府,是否有除了太子府以外的人能够证明?”

太子道:“他在戌时左右到家,从太子府正门进来,外面街上的百姓肯定有见到他经过进门,都可以给他作证!”

指挥使硬着头皮道:“那七殿下回太子府就是在三个时辰之前。但这场大火的起火时间大约是在两个时辰前,不能排除七殿下回府之后又出来的可能性。在这三个时辰里面,有没有人能证明七殿下一直都待在太子府里面,没有出来过?”

“你这分明就是在为难我们!”太子妃怒道,“都说了他一直待在太子府里面,能看到他的肯定是太子府的人,你又说做不得证人,上哪给你去找其他人?太子府里面难道没事天天都收留着外人不成?”

指挥使心下叫苦不迭。

他也不想得罪太子府,可这阮府纵火惨案,灭了满门五十三口人,京都已经数十年不曾出过数量这么巨大的命案,不到明天就得传得满城沸沸扬扬,震动整个朝野。

不像当初唐念兮状告太子府,唐念兮没什么势力,京兆尹还可以明显偏向太子府这一边。这次这么大的案子,他区区一个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哪敢擅自有半点徇私疏忽,就是想给太子府放水都放不了。

“总之……七殿下有纵火的嫌疑,暂时又没有不在场证明,还是随微臣回衙门一趟吧。”

指挥使顶着一脑门的冷汗,挥手让官兵们上来。

“望太子殿下体谅,这是微臣的职责所在,必须对朝中有一个交代。要是七殿下确实是被陷害的,在洗清了嫌疑之后,最后肯定会还七殿下一个清白。”

太子妃怒气冲冲地上前正要阻拦,太子拉住她,对她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

“不要冲动,以我们的境况,在这里闹起来没有任何好处。只是带走渊渟而已,他确实没有放过火,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也不怕人审这个案子。”

宁霏却没有上去拉太子妃。因为她现在的感觉跟太子妃一样,就是想不顾一切地拉着谢渊渟冲破官兵硬闯出去。

她的心底有一种带着恐慌的预感,那就是她不敢保证,尽管谢渊渟是被陷害的,也能洗清嫌疑得到清白。不是像太子所说的,只要他们行得正坐得端,就不怕人审这个案子。

从谢汝嫣在清音阁被阮傲认错成旦角儿开始,这一切恐怕都是一个局。

而幕后者既然精心布下了这么大的局,必定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易地逃脱出去。

正文 076 牢中毒气

现在想起来,谢汝嫣那天穿的衣服,事先肯定已经被人注意到,让小玉兰儿也换上了和她颜色款式相似的戏服。

阮傲那边,他头脑简单,性子冲动,而且又好勇斗狠,很容易被人利用。只要找个人来把他灌醉,再加上怂恿刺激他一番,比如说跟他打赌谁能睡了小玉兰儿之类,他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阮傲不是自己逃走,也不是藏在阮府,应该是被幕后者藏起来了。谢汝嫣险些当众被阮傲强暴,太子府的人必然愤怒,这时抓不到人,肯定会怀疑是阮府包庇窝藏了阮傲。

但一般正常人都会等到第二天搜查文书下来,搜过阮府之后,就知道阮府到底有没有藏人,反正也只是迟一天而已。

只有不正常的人,才会连这一天的耐心都没有,当天半夜就潜入阮府,丧心病狂地在整个府邸纵火,烧死满门几十口人。

太子府里,正好就有这样一个“不正常”的人,谢渊渟。

只有宁霏等人知道谢渊渟最真实的状态,京都外界,甚至包括太子和太子妃在内,都只以为谢渊渟“正在恢复,但还没有完全正常”。

现在这个被蓝夙的灵魂占据了身体的谢渊渟,对谢汝嫣自然也是有感情的,但远不会疯到因为她去灭阮家满门。而以前那个真正的谢渊渟,人人都知道他跟谢汝嫣的姐弟关系十分要好,为了谢汝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这样一来,纵火的犯罪动机就顺理成章,令人信服。

谢渊渟在阮府着火的时候一直待在太子府内,太子府的人不能作为证人,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但却有他的大批目击者。即便提出是易容者假扮成他的样子所为,如果找不到证据的话,也很难洗脱嫌疑。

“你现在立刻赶往九重门。”宁霏低声对执箫说,“把那边能调动的高手全部调过来,潜伏进京都。皇宫中、朝廷上和衙门牢狱里埋的眼线密探暗桩,统统都联系上,让他们随时待命。”

她有预感,这次事件不是靠着一般方法就能解决,做好准备以防万一,总是有必要的。

第二天,阮府纵火灭门案沸沸扬扬地传开,果然震动了整个京都和朝廷。

因为案子实在太大,嫌疑人又是堂堂皇孙,建兴帝第二天就直接在皇宫里御审了阮府灭门案。

太子府众人,阮府火灾中的全部幸存者,以及阮府周围目击谢渊渟的邻居和路人,都被带进了龙泉宫大殿。

看到纵火犯的一共有十二人,对其特征描述完全相同,其中七人并不认识谢渊渟。看见谢渊渟正脸的是阮家的两个侍卫和一个庶女,但他们看见的时候都隔着一段距离,而且夜晚光线较暗,只是到“能认出来”的程度而已。

太子上前道:“儿臣认为是有人易容假扮成渊渟的样子,故意让目击者看到,好把这个纵火灭门的罪名栽到渊渟身上。甚至连前面兰阳险些被阮家长子强行玷污一案,恐怕都是有人蓄谋而为,为的就是挑起太子府跟阮家的矛盾,为陷害渊渟制造条件。求父皇明察。”

建兴帝已经从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那里基本上了解了案情,又把目击证人一一询问了一遍,也有些犹豫不决。

从作案动机来说,阮傲当众强暴谢汝嫣,的确算得上十分严重,一个弄不好就是彻底毁了谢汝嫣的一辈子,太子府的人完全有盛怒和愤恨的理由。阮府窝藏阮傲,谢渊渟跟谢汝嫣姐弟感情深厚,一时愤怒之下,确实有可能闯入阮府纵火,泄愤报仇。

但谢渊渟从小到大,虽然疯疯傻傻到处胡闹,大的是非观念还是有的,杀人放火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做过,否则建兴帝也不会真的纵容他这么多年。

如今太子一派和庆王一派正处于对峙状态,会不会真是庆王一派为了陷害谢渊渟,处心积虑地策划了这么一桩大案,把罪名栽到谢渊渟的身上?

“既然现在双方证据都不够充足,朕一时也无法决断。”建兴帝说,“这样,太子府既然认为是有人易容陷害小七,朕给你们时间寻找证据,由五城兵马司协助和监督。但在找到证据证明小七的清白之前,小七必须关在刑部大牢,总得给阮家灭门案一个交代。”

太子略微松一口气。建兴帝没有直接定谢渊渟的罪名,那还有转圜的余地,这纵火导致五十几口人死亡的罪名,要是真判下来的话,绝对不是流放多少年能够解决的,判处斩都是看在谢渊渟是皇孙的份上往轻了判。

关在刑部大牢里还好,建兴帝也没有限定只给他们多长时间,这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栽赃陷害,他们肯定能找出证据来。

谢渊渟被转到了刑部大牢,太子府众人回去,立刻开始寻找证据。

……

庆王府。

阮茗得知阮家一夜之间满门全灭,犹如巨大的晴天霹雳,无法接受这个可怕的噩耗。

虽然阮家人因为她的容貌,从小对她并不算多重视,但她父亲也就是阮侍中是个地道的文人,没有那么势利刻薄,对她的才华还算欣赏,也有疼爱她的时候。她的姨娘尽管经常叹息她长成这个样子,有时还会抱怨她没用,但倒也没有苛待过她,亲生母亲该做的都会为她做。

她在一个身为庶女很常见的家境里长大,不是家里宠着捧着的小公主,但也不是被人作践的凄惨可怜的小白菜,只是因为容貌而多受了一些歧视而已。对于阮家和家人,她都有很深的感情。

现在阮家一夜之间被灭,她的父亲、姨娘、兄弟姐妹,尽数葬身火海,她在这个世上几乎没有任何亲人了。

无论阮傲对谢汝嫣做了什么,都只是阮傲一人需要承担责任,阮家五十几口人犯了什么错,凭什么要把债算到这么多无辜的人身上?

阮茗一病不起,接连两天水米不进,庆王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

“本王知道你悲痛,但你也不能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庆王让人端了清粥小菜到她床前,“谢渊渟的罪名还没有判下来,你只有振作起来,才能看得到他的下场。”

阮茗没有动,眼里一片黯淡悲凉的灰色,苦笑了一声。

“无论他是什么下场,阮家都已经没了……”

“但你还有庆王府。”庆王亲自舀了粥送到她的嘴边,“还是说,你一直都没有把庆王府当做自己的家过?”

夫君这般屈尊降贵,阮茗也不好再拒绝,但没好意思真的让庆王喂她吃饭,自己把碗筷接了过来。

“不,妾身既然嫁到了庆王府,自然是属于夫家的人。”

可是……一般女子就算是出嫁了,后面还有娘家,而她的娘家已经不复存在。

她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依靠,就只有庆王府。

……

太子府这一边。

尽管建兴帝给了机会,但这证据却不是那么容易找到。对于谢渊渟的陷害,起因是从阮傲和谢汝嫣这桩事件开始,但阮府的人几乎全部都死了,阮傲不知所踪,无从查问。只能从清音阁那里着手。

宁霏去了清音阁,召集清音阁的众人查问。阮傲那天是跟另一个公子哥儿一起来的,跟阮傲一起喝酒,打赌阮傲能不能睡到小玉兰儿的,都是这个公子哥儿。后来阮傲开始闹事之后,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就趁乱消失了,一直没再出现过。

但一问之下,才发现清音阁竟然谁也不认得那公子哥儿是京都哪家的人,只以为既然是跟着阮傲一起来的,应该也是个权贵世家的少爷。

京都遍地都是多如牛毛的富贵人家,像这样的公子哥儿少说也有百八十个,清音阁不认得人很正常。

但宁霏让众人描述出那人的外貌特征,让五城兵马司去查过之后,仍然查不出那人的身份,他似乎就是莫名其妙从阮傲身边冒出来的。

突破口应该就是在这个人身上。五城兵马司也发现了疑点,在全大元发出通缉令,抓捕此人。

宁霏仍然没有闲着,又去调查那天夜里阮府起火的经过。

阮府只剩下一片被烧焦的废墟,尤其是那些火势起来的地方,被烧得一干二净,几乎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宁霏只能一个个地去询问阮府活下来的那几人和周围的街坊邻居,试图从中找出蛛丝马迹的线索来。

尽管谢渊渟只是被关在刑部大牢中,但她还是有种极其不安的感觉,仿佛他在里面多待一天就多一分的危险。要不是外面需要她去寻找证据还谢渊渟的清白,她自己恨不得也进刑部大牢去,陪着谢渊渟。

太子和太子妃也同样放心不下,建兴帝没说过不准探视,他们就一天一趟地去刑部大牢看谢渊渟。

谢渊渟在大牢里的待遇还算是好的。毕竟身份是皇孙,而且只是有嫌疑而已,罪名还没有定下,大牢里的狱卒们都是人精,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为难谢渊渟,平白得罪太子府,要是谢渊渟最后恢复清白出了狱,那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他们。

所以谢渊渟在大牢里有一个单独的干净牢房,一天三顿吃得比牢头都好,还有太子妃送进来的饭菜点心。狱卒们被太子妃塞了一大叠的银票,在他的牢房前轮流换班,说是看守,其实就是伺候的。他在里面需要什么说一声就行,能送来的都会送来,坐牢跟软禁没什么两样。

太子妃隔着牢门给谢渊渟递进来一个大食盒,看见牢房角落里那个小小的炭炉,有些不满:“你们就不能给换个大点的炭炉吗?今天外面又下了雪,这牢房里面这么冷,人都被冻坏了!”

狱卒赔笑道:“太子妃误会了,不是我们不给换,是这牢房里长年空气不流通,不能烧太多炭火,否则暖和是暖和些,但肯定比现在更憋闷难受,气味也不好闻。”

太子妃无奈,把带来的一条黑貂皮大氅给谢渊渟:“多穿点,夜里会更冷。”

“这个没关系。”谢渊渟内功深厚,寒冷对他来说确实不是问题,“下次送吃的来,送那些能长时间存放的,水也多送点,以防万一。”

这两天里,谢渊渟除了太子妃送进来的饭菜以外,大牢里的水和食物一口都没有动过,不是所有的毒药都能辨认得出来,哪怕是被狱卒试过的都不能放心。

他现在没有自由,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要是有谁想要对他下手,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刑部大牢里他安插了人进去,那么庆王一派同样也能安插人进来,这里的狱卒一个都不能相信。

太子妃十分心疼。她一天只能来一次,这大冬天的,饭菜即便是放在食盒里面也会很快凉掉,也就是说谢渊渟一天里面有两顿都只能吃冷的。但又的确不得不如此,牢房里面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尽量小心谨慎。

“水太凉,我下次给你再带点酒过来,至少暖和点。”

刑部大牢规定,每次探视不得超过一刻钟时间,太子妃只待了一会儿就不得不回去。

冬天的下雪天里,天色暗得很快,大牢中光线昏暗,走廊里申时就已经点上了火把和油灯。

谢渊渟所在的这片地方,关的都是一些罪行最轻的囚犯,不像重犯区那么混乱吵闹,经常起斗殴冲突。到了深夜里众人睡下,整条走廊寂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墙上火把的光芒映照着一个个牢房,巡逻的狱卒走过去时偶尔响起拖拖拉拉的脚步声。

谢渊渟那个牢房在走廊的入口处,隔壁和对面的几个牢房,从墙壁高处的小窗口里,同时无声无息地吹进了一股极淡的轻烟。

这些牢房里的囚犯,都是因为琐事而进来的,一般就关个三五个月。大元半年以上的刑期才会判成流放,不然去西北来回路上都要走两个月,流放时间太短没有意义。

夜深人静,囚犯们早就都已经睡着了,没有任何察觉,仍然睡得很沉很死。

谢渊渟这两天即便睡觉,也只是处于随时都能醒来的浅眠状态,那股轻烟的味道虽然极淡,但他在睡梦中闻到的时候还是直觉地感到了不对劲,一惊之下,猛然睁开眼睛。

“来人!”他从地上翻身而起,高喊起来,“牢房里进毒气了!”

他的声音清晰响亮地回荡在牢房和走廊里,但连喊了数声,本来应该在走廊上来回巡逻的狱卒,竟然一点回应都没有。

谢渊渟撕下一条被单上的布料,用水浸湿了捂住口鼻,冲到牢房栅栏前面。他对面的几间牢房里,一众囚犯仍然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睡觉,他刚才那么大的喊声,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吵醒。

这只能说明,这些囚犯和狱卒,可能再也醒不来了。

谢渊渟不再喊叫,因为高声大喊大叫只会加快呼吸的频率,吸入更多的毒气。他立刻坐下,闭目静息,运起了龟息功。

但无论武功多高,人都不可能在没有氧气的情况下生存,比如说扎进水里一两个时辰不出来之类,那只是话本子上的夸张说法。所谓的龟息功也不是完全不呼吸,只不过是尽量减少呼吸频率,放慢体内新陈代谢,减少需要的氧气消耗而已。

牢房窗口外的毒气还在不断地弥漫进来,从刚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毒倒了整条走廊上的人来看,这毒气的毒性极为猛烈。

谢渊渟之所以中毒比其他人都迟,是因为他内功深厚,本来就不像普通人那么容易中毒。但顷刻之间,他也开始觉得脑袋发晕,全身的力气像是开了闸的池水一样飞快地流失,四肢百骸都仿佛失去了知觉般不听使唤,意识也在渐渐地模糊。

“殿下!殿下醒醒!”

一个急切的喊声传来,还有哗啦啦的钥匙开锁的声音,谢渊渟靠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竭力睁开眼睛,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倒在了牢房的地上。模糊的视野中,是一个狱卒模样的人,正在飞快地一把一把试钥匙,打开牢房的大门。

“殿下!保持清醒!不能睡过去!”

那人终于打开了牢门,冲进来把谢渊渟拉到背上,一见谢渊渟又开始缓缓地闭上眼睛,他直接拔出了一把匕首。

“殿下,得罪了!您现在千万不能睡!”

他一匕首刺进了谢渊渟的左手手臂,疼痛之下,谢渊渟果然清醒了几分。那人飞快地带着谢渊渟出了这条走廊。

刑部大牢分成好几个相互不连通的部分,毒气还没有弥漫到其他地方,那狱卒带着谢渊渟一出去,外面的其他狱卒看见了他们,顿时大惊,纷纷拔出刀来。

“你们干什么!……快来人!有人逃狱了!”

“轻犯牢房那边有毒气漫进来了!”那狱卒大喊道,“里面的狱卒和囚犯们都已经被毒倒了!七殿下也中了毒,快叫个人立刻去太子府通知七皇孙妃!不然七殿下要是在这大牢里中毒身亡,我们都得掉脑袋!”

他的最后一句话很有威慑力,对面那些狱卒们本来还不相信,有一个牢头进轻犯牢房那边看了一眼,立刻吓得倒退出来,对两个狱卒大吼。

“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太子府禀报!”

两个狱卒狂奔而去。那个救谢渊渟出来的狱卒没有去管已经乱成一团的刑部大牢,把谢渊渟移到了远处通风的地方,扶着他坐下,立刻开始运功帮他抗毒。

这狱卒就是九重门安插在刑部大牢里面的人。他原本是在重犯区当狱卒,宁霏之前让执箫跟他联系过,告诉他谢渊渟被关在了轻犯区,所以他一直在留意关注谢渊渟这边,才能及时发现轻犯区被人放了毒气,救谢渊渟出来。

轻犯区的毒气很快开始扩散出来,因为几乎闻不到味道也看不见形迹,不知道厉害的狱卒们靠得太近,又倒下了好几个。

众人又急又怕又慌张。不能丢下重犯区那边的囚犯们不管,任由他们被毒死在里面;但又不能就这么直接把他们放出去。狱卒们忙着给囚犯一个个带上枷锁,把他们从牢里拉出来,整个刑部大牢乱成一团。

宁霏等人在太子府那边收到消息,立刻带上了解毒的医药,赶到刑部大牢附近。

谢渊渟已经被转移到了不远处的刑部衙门里面。他看上去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脸色体征什么的都正常,就只像是特别困的时候,昏昏欲睡醒不过来的样子。

但宁霏一探他的脉搏,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正文 077 抗旨潜逃,真正凶险的道路

放进刑部大牢的毒气毒性十分猛烈,谢渊渟尽管用了龟息功,但中毒已经很深,幸好是及时被刑部大牢里埋的暗桩给救了出来,要是再迟了哪怕仅仅片刻时间,他可能就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但好在现在的中毒状况,宁霏还是能解的,只是需要至少三五天的时间。

宁霏直接把谢渊渟带回了太子府。反正刑部大牢那边已经变成一片毒气场,出了这么多人命,谢渊渟险些被害,建兴帝也不会再要求谢渊渟被关在刑部大牢内。

太子留在刑部大牢那边处理后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次被毒气毒杀的人,包括囚犯和狱卒在内少说也有上百个,是比阮府灭门案更大的案子,又要在京都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但是当然,这对谢渊渟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有人借着他被关在大牢里的机会意图谋杀他,这就说明有人想要害他,他之前被诬陷在阮府纵火,也算是多了一条证据。

然而,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在刑部大牢被毒气放倒的人,竟然一个都没有死。

这些人并没有中什么致命的剧毒,只是陷入了半昏迷一样的深度睡眠之中,一般的叫喊是叫醒不过来,但掐一下人中,针刺一下穴道,基本上就都醒了。

结果第二天上朝的时候,门下侍郎孙大人得知谢渊渟已经被接回太子府,就在朝上义愤填膺地站了出来。

“皇上,微臣以为刑部大牢放毒一案,根本不是有其他人想要谋害七殿下,而正是太子殿下这一派用的苦肉计!故意做出刑部大牢不安全的假象,这样就可以把七殿下接回去,从加害者变成被害者,顺便还可以洗脱之前阮府纵火案的嫌疑!”

孙家和阮家有紧密的联姻关系,孙侍郎的妹妹和两个女儿都嫁到了阮家,全部丧生在阮府火灾之中。他现在对太子一派自然是恨之入骨,全然顾不上什么得罪不得罪,语气十分激烈。

“一派胡言!”太子立刻顶回去,“渊渟自己中了剧毒,差点死在刑部大牢里面,到现在还生死未卜,谁会用这种苦肉计?父皇又不是不给我们机会,我们正在全力寻找证据还他的清白,为何要拿他的性命来冒这么大的险?”

孙侍郎哼了一声:“刑部大牢根本没有什么毒气,放进来的最多只是迷药罢了,所有人都只是昏睡不醒,并无大碍。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一向心地仁善,不愿伤及无辜,真的毒死刑部大牢数百个人肯定是不可能的。用迷药这种方法,恰恰就像是太子殿下做出来的事情吧?”

太子一时语塞:“……但渊渟中的毒确实是剧毒!不信可以派太医到太子府,诊断一下就知道了!”

孙侍郎冷笑:“就算是剧毒,谁知道这剧毒是不是在刑部大牢中的?昨天夜里那么混乱,也没人确认过七殿下被救出刑部大牢的时候有没有中毒,如果这毒是他被带回太子府以后,太子府再给他下的呢?不然为什么刑部大牢里那么多人都没有大碍,只有七殿下一个人中了剧毒?”

太子一时间竟然找不出有力的理由来反驳。刑部大牢里的毒气过了一夜,早就渐渐散去,现在那里的空气已经不会对人造成影响,无法取证。其他人都没有中毒,现在再想找谢渊渟被毒害的证据,确实难找。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你们现在各执一词,也吵不出个结果来,朕只看证据。”

阮府纵火案还没查出个头绪来,现在又冒出一桩大牢放毒案,一连两桩扑朔迷离的大案,都是真假难辨,把建兴帝搅得焦头烂额,头疼不已。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他现在不想听太子和孙侍郎在这朝堂上唇枪舌剑地争辩,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出来,谁吵赢了都没有用。

“为示公平,小七不能留在太子府,也别待在刑部大牢了,转到大理寺牢房去。那边的犯人本来就少,朕会亲自加派一批御林军,在大理寺牢房日夜轮换,紧盯死守,不管是想救他还是想害他的,都不会有机会。这样无论是太子还是孙爱卿,总可以放心了。”

太子一惊:“可是渊渟身上的毒还没有解,他现在再去大理寺牢房的话……”

“在哪解毒不都是一样的。”建兴帝说,“朕这边会派太医去大理寺牢房,要是还觉得不放心的话,霏丫头也可以去大理寺牢房探望。”

太子急切地还想说话,但建兴帝摆摆手,打断了他。

“就这样。传旨下去,带小七转往大理寺牢房,派一百御林军过去看守。阮府纵火案和刑部大牢投毒案,也加派人手调查,年前必须给出进展来。”

建兴帝的旨意下来,太子不敢再说话,心急如焚,下了朝之后就直奔太子府。

宁霏得知建兴帝还要把谢渊渟转移到大理寺牢房去,一口拒绝。

“绝对不行!殿下现在身上余毒未清,身体状况还很糟糕,遇到什么事情,连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庆王一派既然能够在刑部大牢投毒,无论皇上派了多少御林军,怎么严防死守大理寺牢房,都不能保证殿下的安全。上一次殿下被人及时救出,才勉强逃过一难,这一次庆王一派下手必定更狠,未必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刑部大牢那边,昨天晚上所有人肯定都吸入了一样的毒气,之所以除了谢渊渟以外,其他囚犯和狱卒都没有中毒,很有可能是有人在他们的食物中下了解药。而谢渊渟这些天来一直没有碰过牢房里的食物,所以反而只有他一个人中了毒。

能在狱卒和囚犯的食物上动这么大的手脚,说明庆王在朝中安插的势力之深已经超过他们想象,大理寺和御林军中未必就没有他的人。

谢渊渟现在才刚刚脱离性命危险,意识都尚未清醒,送到大理寺牢房里去,那就是真的任人宰割,再遇到投毒之类的话,就连运功抗毒的能力都没有。

她绝对不会在明明知道危险的情况下,还把谢渊渟送出去。

太子和太子妃的脸色都是一片苍白。

“可父皇已经下了旨,立刻就要把人送过去,我们找线索也来不及了。渊渟有多危险,说到底只是我们自己知道而已,父皇并不相信,也无法说服父皇……”

宁霏苦笑了一下。

“没有证据,皇上当然不会相信,只有等到殿下真的出事了,皇上才会知道我们说的都是真的。但那个时候还有什么用?人都已经死了,还能活得过来吗?”

别人也许还有活过来的机会,比如前世的她,但唯独谢渊渟没有。他只剩下这唯一的一世,一旦生命终结,就会灰飞烟灭,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他的任何痕迹。

太子妃颤抖地抓住谢渊渟的衣袖。

“不行!绝对不能把渊渟送出去!”

这时,太子府的管家一脸惊慌地匆匆从外面进来。

“殿下,太子妃,七皇孙妃,御林军派人过来了,要带走殿下!”

太子妃立刻起身,激动地挡在谢渊渟的前面。

“谁也不准把渊渟带走!不然我就跟谁拼命!”

“太子妃……”

太子心焦地刚开了口,宁霏第一次打断了他,也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直视着他,一脸犹如面对泰山崩于前而丝毫不动的凛然之色,声音沉得像是有千钧之重。

“父王,皇上的旨意已经下来,没有更改的余地,我们也更改不了。母妃这并不完全是冲动之举,如果不想让殿下去送死的话,我们可能真的要走到拼命这一步了。”

太子和太子妃都是愕然一怔。

“你是说……”

“没错,我说的就是抗旨。”宁霏沉声说,“父王母妃应该都知道,殿下在江湖上有势力,如果逃出去的话,在一段时间内自保绰绰有余。但这就意味着,太子府将要担下这个违抗圣旨,庇护嫌疑犯潜逃的罪名。”

太子两人脸上都是毫无血色。

抗旨不遵一向是最为敏感的罪名,因为这代表的是对天子威严的藐视和挑衅,是历代皇帝最不能容忍的行为之一。

别的不说,单是这一条罪名压下来,就已经足以压垮太子府。建兴帝在这次的案件中,对太子府和谢渊渟的态度已经算是宽容,而谢渊渟竟然还是公然抗旨潜逃,可以想见建兴帝得知之后会是何等的雷霆大怒。

“但是,这也有可能成为一次转机。”宁霏继续说下去,“太子府抗旨不遵,皇上必定会下令重罚,很可能导致太子府势弱甚至是败落。我们的对手只有庆王一派,我们倒下了,只剩下庆王,也就意味着庆王终于夺嫡成功。”

“关键在于,以皇上现在的身体状况,再有个一两年时间都不成问题。而庆王绝对不会任由皇上坚持过这一两年,肯定会有所行动。这时候,就是他露出破绽的时候。”

太子不愿意弑父弑君,即便是当初益王一派倒台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靠着造反提前登上皇位。但庆王却不是干不出这种事的人,不会像太子一样,老老实实地乖乖等着。

太子府败落,只剩下庆王一派,这是庆王最好的时机。建兴帝从来就没有真正想过要把皇位传给他,把他提拔起来只是为了制衡太子,不会放任庆王一家独大,要么在这之后把太子重新扶起来,要么另外再栽培其他的皇子。

庆王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他肯定会在出现其他的竞争者之前,先把建兴帝从皇位上拖下来,顺理成章地登基为帝。

但弑君篡位是大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儿戏,再严密谨慎,也不可能做到天衣无缝。庆王的实力并没有到一手遮天权倾朝野的地步,否则现在也不用夺嫡夺得这么费尽周折,只要抓到这个把柄并且公布出去,朝堂上下大半的臣民都不会承认他的皇位,他在上面也坐不安稳。

“高手过招,如果双方都是严防死守的话,可能一直分不出胜负;但如果有一方诈败,另一方长驱直入地进攻,那么进攻的这一方就免不了露出破绽,反而会成为对方制胜的机会。或者用另外一个父王母妃更容易理解的例子,历史上有一个著名的围棋棋局,黑白双方势均力敌僵持不下,但是故意把本来尚存活眼的黑子填死一大半,棋局豁然开朗,黑子这一方有了转圜周旋的余地,最后反而赢了白子,破开棋局。这就是以退为进。”

太子明白宁霏的意思,但还是有些犹豫:“我们知道,只是……”

“这就看父王母妃如何决定了。”宁霏说,“当然,这不是什么万无一失之计,需要冒巨大的风险,无论对于太子府还是对于皇上来说都十分危险。御林军现在已经到了太子府,没有时间慢慢商量,父王母妃请尽快决定,如果愿意一赌的话,我立刻就带殿下逃离太子府。”

当然,就算太子和太子妃不同意,她也会把谢渊渟带走。

说白了,蓝夙不是他们真正的儿子,朝堂上的权谋争斗,也不是她最关心的事情。她是因为谢渊渟和太子府的关系才会站在太子府这一边,在太子府和谢渊渟之间,如果一定要做出一个选择的话,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谢渊渟。

太子妃立刻道:“我们当然愿意赌!父皇和庆王这边我们撑着,你只要保证渊渟没事就行!”

太子沉默了一下,终于也斩钉截铁地道:“你带渊渟离开,一定要安全地藏起来,我们在御林军这边尽量帮你们拖延时间。”

宁霏略松了一口气。她毕竟还是没有看错太子和太子妃,他们都不会把太子府的地位看得比谢渊渟的性命更重要。

“我们抗旨逃走,父王可以把罪名尽量推到我的头上,就说是我私自带着殿下逃跑。当然,皇上对父王的怒气肯定还是无可避免,但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某个皇子一家独大,父王到时候一定要记得提醒这一点。这样的话,就算是抗旨之罪,父皇顾及局势,想来也不会对太子府处罚得太重。这之后我们再根据庆王的行动随机应变。”

这时,又是两个太子府的下人急匆匆地进来。

“太子殿下,太子妃,七皇孙妃,我们拦不住御林军,他们闯到太子府里面来了!”

“来不及多说了。”宁霏让执箫背起还没有醒过来的谢渊渟,飞快地道,“无论如何,父王和母妃都要把保证自己的性命安全排在第一位,该隐忍的时候就隐忍,该狠心的时候就狠心,我们之后的这段路可能无比凶险,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太子妃眼里含着泪水,松开了谢渊渟的衣袖,执箫带着谢渊渟,从景云院的后院院墙上翻了出去,宁霏和辛夷也紧随其后消失在墙头外面。

太子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一下情绪,和太子妃一起走到景云院外面。

领队的御林军将领上前行礼:“太子殿下,微臣奉旨带七殿下去大理寺监牢,请太子殿下送七殿下出来。”

太子一脸心焦的模样:“能不能再等一段时间?渊渟中了剧毒,性命垂危,七皇孙妃正在给他解毒,还在最关键的时候,不方便挪动。要是余毒清得差不多了,性命无碍,转到大理寺监牢那边去,就不用太医再进去来来回回地折腾。本宫和太子妃放心,你们也不用随时担心渊渟万一在大理寺监牢里有个三长两短,所有人都方便。”

御林军将领有些犹豫。建兴帝吩咐的是尽快把人带过去,但也没有限定时间,只要今天能把人送到大理寺牢房,应该就没事吧?

“要多长时间?”

“这个本宫现在也说不准。”太子模棱两可地道,“要看渊渟解毒的情况,应该要几个时辰吧。”

这所谓的“几个时辰”跨度大得很,从两个时辰到九个时辰都算是“几个时辰”。御林军将领也没法追问确切的时间,只好不说什么。

太子让人送御林军将士们先去休息等候,他自己和太子妃也跟众人一起等着,东拉西扯,时不时地做样子派人去景云院那边询问进展如何。

结果这一等,就从中午一直等到了天黑。

最后御林军将领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太子殿下,时辰实在是不早了,皇上下的旨意,我们这些当臣子的也不敢怠慢,还请太子殿下让我们带七殿下去大理寺,完成皇上吩咐的任务。如果七殿下的毒还未彻底解开,就请太医和七皇孙妃也前往大理寺,继续诊治。”

太子看看时辰,也实在没法再拖下去,带着御林军将士们去了景云院。

自然,这里只有一片人去楼空,满地都是晕过去的下人。

太子大惊:“渊渟和霏儿人呢?”

一个晕倒的下人被弄醒过来,一脸惊慌:“是七皇孙妃!她打晕了我们,带着七殿下逃走了!就在刚才!”

御林军将领一看事情大条了,立刻派人在太子府周围搜寻追捕,一边赶紧上报建兴帝。

建兴帝和预料中一样雷霆大怒,连夜就把太子叫进了皇宫,拍案怒斥。

“你们一家子到底是想干什么?啊?连着两桩大案,朕都没有给小七判任何罪名,难道没给你们时间没给你们机会,让你们去查清案情真相吗?抗旨拒捕,带罪潜逃,你们好大的胆子!”

太子埋头跪在地上:“儿臣罪该万死,是儿臣管教儿媳不严……之前刑部大牢出了那样的事,霏儿应该是太过担心渊渟的安危,所以擅自把人带走……”

建兴帝更怒,哗啦啦伸手一扫,桌上的文房四宝全部被扫落了下去,一块砚台就摔碎在太子的面前。

“刑部大牢出事是因为防守不够严密,这次大理寺朕已经亲自派了守卫过去,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是觉得朕的下面都是一群草包废物,连区区一个人都守不住?”

太子连忙道:“儿臣不敢……”

“况且刑部大牢投毒一事到底是谁干的,现在还未查明,有没有你们所谓的危险还是两说!无论如何,朕已经明明白白下了旨,你们还敢带人逃跑,公然抗旨,是不是觉得朕的旨意是耳边风,可以不当一回事?”

太子被骂得不敢抬头:“儿臣知罪!求父皇责罚!”

建兴帝恨铁不成钢地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被气得不行。

“朕的几个皇子,本来以为只有你最知轻重明事理,没犯过什么大错,你倒好,一来就给朕来这么大的一出!抗旨之罪,不是什么小打小闹,你让朕怎么放你一马!”

太子完全是一副老老实实做小伏低的样子:“儿臣自知罪该万死,不敢求父皇轻饶,父皇该如何责罚便如何责罚。儿臣身为长子,也理应为其他皇子们做警示,让他们不敢恃宠而骄,妄尊自大,触及父皇的天威。”

最后这句话,似乎是触动了建兴帝的某一根神经,让他微微停滞了一下。刚刚的暴怒,就像是熊熊腾起的火焰突然被迎头泼了一桶冰水,一下子熄灭下去一大截。

建兴帝停顿了片刻,眉头微蹙,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像是在飞快地权衡考量着什么。太子也不出声,仍然埋头跪在地上,像是听天由命地在等着建兴帝的宣判。

建兴帝没有沉默太长时间,终于没好气地开了口。

“抗旨不遵本来是大罪,但念在你们夫妻不是主犯,对七皇孙妃有管教不严之过,可以从轻发落。从现在起,削去你的所有职权,太子府所有人在府中闭门思过,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准擅自踏出一步。”

这抗旨不遵的罪名直接关系的是帝王的威严,到底是轻是重,完全就是看建兴帝的一张嘴。

他想判得重,就说宁霏带谢渊渟潜逃是太子夫妻教唆,太子要为她的行为负责任,同样要定抗旨之罪;他想判得轻,就说太子夫妻不是主犯,罪名只是没有管教好儿媳,这比抗旨不遵轻了不知道多少倍。

按理来说,如果以抗旨之罪来判的话,太子至少也要被贬为庶人,甚至是监禁流放。而削权禁足,只是皇帝对于皇子最普通的处罚形式之一,能判成这样,已经算是很大程度上放了水了。

当然,起决定因素的,就是太子最后那句“恃宠而骄,妄尊自大,触及天威”提醒了建兴帝。

建兴帝担心太子要是彻底废了,庆王的野心可能比太子更大,也比太子更不好压制。只是削权禁足的话,不至于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过段时间还可以再重新提拔太子起来。

毕竟除了太子以外,现在的皇子里面,再想栽培一个新的起来,实在是无人可以栽培,他也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太子暗暗地松了半口气。

他本来最担心的是建兴帝把他们也关进大牢,这样庆王完全可以故技重施,趁他们在大牢里的时候对他们下手。只是禁足在太子府的话,还稍好一些,太子府地广人多,也有他们自己的府兵,暗杀总没有那么容易。

不过,削权禁足,明面上一般也就意味着一个皇子的败局已定,前面的睿王和益王都是如此。

现在夺嫡的局势已经明朗化,庆王成为最后的赢家,接下来就等着庆王的动作了。

真正凶险的道路,才刚刚从前方开始。

正文 078 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宁霏、辛夷和执箫带着谢渊渟,在太子拖延住御林军的那几个时辰里,先去了一趟谢渊渟的桃花小院,乔装打扮之后,立刻出城离开京都。

宁霏知道建兴帝很快就会派出追兵拦截,这时候去凌绝峰九重门肯定是最安全的,朝廷的官兵和江湖门派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一般不会追到凌绝峰上面去。

但凌绝峰距离京都太远,来回都要两天,要是京都这边发生什么变故,在凌绝峰来不及反应,而且她也有必须要留在京都做的事情。

所以她只是带着谢渊渟去了京都郊外的一座庄子上。这是九重门在京都的据点之一,明面上是位置偏僻的普通农庄,但地下建有暗室和密道,外面只有一条道路能通向庄子,随时有人看守,即便官兵追到这里来,也能躲进暗室或者从密道离开。

谢渊渟在第二天终于醒来,还不大能下地行动,不过只要意识能保持清醒,就说明他体内中的毒正在顺利退去,接下来静养个三五天就没事了。

“我先进城一趟。”宁霏说,“你就暂时留在这里养病,身体所有部位的知觉恢复之前,不准剧烈动作,也不准离开庄子,除非你想余毒发作落下终生残疾。我会让辛夷和执箫监督你。等完全恢复之后,再来京都跟我会合。”

谢渊渟问道:“你进城干什么?”

“从庆王那里讨点债回来。”宁霏淡淡说,“我自损了一大片黑子,空出棋局,现在应该到了重新开始落子的时候了。”

……

距离阮府灭门案和刑部大牢投毒案已经过去十来天,眼看年关将近,尽管建兴帝下令年前必须要有结果,但无论哪个案子,至今还是没有查出什么实质性的线索来。

建兴帝派了御林军去抓捕谢渊渟和宁霏,也是连个人影都没有找到,这两人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问太子府的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对太子和太子妃一家人总不可能严刑逼供,他们只说什么都不知道,拿他们也没有办法。

一连串重大事件都停滞不前,毫无进展,建兴帝心情烦闷,又开始变得暴躁易怒。再加上最近一段时间天气格外寒冷,身体更是每况愈下,从小年过后就暂停了早朝,卧床不起。

建兴帝也不知是不是终于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这一病来势汹汹,不像以前那样还有挽回的余地,病情像是滑坡般一路恶化下去。

病得越重,眼看着死亡的阴影一天天迫近,建兴帝就越害怕越焦急;越害怕越焦急,心理压力越大,就病得越重。

太医院的太医们急得焦头烂额,用尽了全身解数,灵丹妙药奇方异术不知道用了多少,都像是石沉大海一样。

以前医术最高的两个人,宁霏带着谢渊渟逃了,不知所踪;白书夜和李家一起去了漠北,传信过去把人叫过来至少要一个月时间,那时候黄花菜都已经凉了。

建兴帝情急暴怒之下,处置了好几个太医,但高压也无法逼出急中生智的妙方,他的病情仍然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皇宫里渐渐传出风声,皇上这一次怕是大限将至,撑不过去了。

礼部那边悄悄开始暗中准备建兴帝的后事,朝廷里也是暗潮汹涌,议论纷纷。建兴帝得知之后大怒,打压过一次,但事实摆在那里,还是阻止不了这风声的扩散。

大元眼看就要改朝换代了。

最重要的自然是皇位的继承人。建兴帝到现在还死活不肯承认自己寿数将尽,也没有要立传位遗旨的意思,但眼下能继承皇位的,除了太子就是庆王。

太子刚刚被建兴帝处罚,被削去了职权,现在还禁足在太子府。而庆王因为出身问题,一直以来并不受建兴帝看好,以前也没有要传位给他的意思。

现在这情况,建兴帝的遗旨到底会传位给太子还是庆王,还是个未知数。

去年过年的时候,益王和镇西王领兵围攻京都,今年也没好到哪里去。大元朝中上上下下的百官朝臣,在忐忑不安中过了这一个年。

……

庆王府。

阮茗已经从阮府灭门案的阴影中渐渐走出。庆王在局势这么紧张的时候,还花了大量的时间在她身边陪伴安慰,弄得她都不好不振作起来。

而且她最近也忙得没有工夫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庆王和太子本来都替建兴帝分担了一部分政务,但随着太子被削权禁足,建兴帝病倒,这些政事就全部落到了庆王的头上。

她要帮庆王整理情报,要调派联络庆王的党羽下属们,要跟非庆王一派的朝臣往来周旋,为夺嫡最后的关键时刻做准备,还要注意隐藏掩饰,不能让建兴帝觉察到庆王的野心,以免建兴帝一时情急冲动之下打压庆王……

以前对于庆王的那点疑心,在这忙碌之中也被渐渐搁置在了一边。

大年过后,京都的各个权贵世家开始恢复走动,但仍然笼罩在一片紧张不安的气氛之中。众人私底下来往时议论的话题,三句话不离建兴帝的病情和如今的朝局,尤其是太子一派和庆王一派,更是提心吊胆。

夺嫡斗争持续了这么多年,现在也许就是决定鹿死谁手的时候。无论是传位给庆王还是太子,朝局上的动荡都无可避免,京都很快就要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浪。

因为建兴帝病重,京都一切饮宴娱乐活动都被禁止,各种聚会也几乎都暂停了。阮茗想要继续跟其他夫人贵妇见面,维持人脉信息的畅通,就只能上门去做客拜访。

一天上午,她乘坐马车前往礼国侯府的半路上,前面街道中央一辆载满了菜油的牛车翻倒,几个大油桶从车上滚下来摔破,流了一路面的菜油。

前几年京都就发生过一起类似的事件,也是街道上装着油的马车翻倒,油泼得到处都是。结果有人在街边的酒楼楼上洒了一大片火星下来,导致半条街道化为一片火海,街边建筑烧成一片废墟,烧死烧伤了几十个人。

不少百姓们都对这起事件心有余悸,现在又看到类似的场面,心理阴影一下子被唤了起来。纷纷绕路而走,谁也不敢靠近过去,生怕再一次发生当年的惨剧,以至于大半条街道都是空空荡荡的,一个行人都没有。

“王妃,我们要不要也绕路走?”车夫问阮茗,“前面挺危险的。”

阮茗往外看了一眼:“绕路走吧。”

从这里去礼国侯府,不走主街的话,就得绕过好几条小巷。小巷里的路面自然没有主街那么平整,坑坑洼洼,马车一路上都在颠簸。

“就这段路不好,前面就到大街上了,王妃您忍一忍啊。”

车夫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赶着车,后面车厢里的阮茗没有回答。

“这前面路上有个大坑,王妃请坐稳了,小心磕到碰到……王妃?王妃?”

车夫一直没听到阮茗出声,停下马车,疑惑地转身掀开帘子朝车厢里面看了一眼。

阮茗仍然好好地坐在车厢里,像是刚刚回过神来的样子:“刚刚在想事情,走神了没听见。出什么事了?”

车夫松了口气道:“也没啥事儿,就是提醒王妃前面路不好。王妃刚才一直不做声,小人还以为王妃出什么事了。”

阮茗挥挥手:“没事,走吧。”

车夫赶着马车出了小巷,又过了一条街,到礼国侯府门口,阮茗从马车上下来,后面一辆马车上她的两个丫鬟也下来,跟着她进了礼国侯府。

庆王府的两辆马车驶过去的小巷里,过了片刻之后,小巷旁边一座不起眼的老旧民宅里面,一个女子才被解开了哑穴。

这女子带着面纱,面纱下的脸上有一大片几乎占满了整张脸的黑褐色胎记,赫然才是真正的阮茗。

阮茗望着眼前刚刚把她从马车里面悄无声息地劫出来,又替换了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易容者进马车假冒她的一行人,冷笑了一声。

“原来你还留在京都,胆子倒是挺大,不知道御林军正布下了天罗地网搜捕你们么?”

对方领头的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身着利落的短装,容貌甜美可爱,笑眯眯地在她的面前蹲下来。

“当然知道,但这么多天了,我还是好好地在这里,所谓天罗地网也不过如此而已。庆王妃的胆子也不小,落到我们的手中,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下场?”

阮茗冷冷道:“我的全家人都已经死在了你们手中,我不过是即将要跟他们团聚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宁霏感叹地摇了摇头:“庆王妃看来还是太天真,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你的性命,拿死亡来吓唬人是最没出息的做法,这世上有的是比死亡可怕百倍的事情,只是你没见识过而已。”

阮茗的脸色微微白了几分,没有说话。

宁霏继续道:“庆王妃说自己的全家人都死在了我们手中,也不尽然,庆王府难道不也是庆王妃的家么?”

阮茗沉下脸色:“你到底想干什么?”

宁霏微微一笑:“带你回趟家。”

……

庆王府。

即将面临夺嫡斗争的决战,改朝换代的前夕,本来应该是气氛最紧张的时刻,然而京都外界越是黑云压城,风起云涌,庆王府就显得越是平静。

庆王坐在花园里的亭子里,面前是一架七弦琴,正在对着湖水抚琴。

他现在每天在府中,除了逗鸟养花以外就是弹琴作画,悠闲从容得跟他以前作为一个逍遥皇子时一样,丝毫没有半点面临天下动荡该有的模样。

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

建兴帝大限将至,对于死亡的恐惧越发强烈,任何一点有野心的迹象都有可能刺激到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事实上,庆王这么闲散低调,才是最稳妥的表现。

冬日里原本淡蓝高远的天空,渐渐密布起阴云,像是要开始下雪的样子。庆王一曲终了,停下了手。

“出来吧。”

从湖边光秃秃的花丛后面,走出了一个男子,是太子府里小厮的打扮,身形有些微胖,面貌平平无奇。

庆王把七弦琴放到一边,转过身来。

“千面无常再次来到庆王府,有何贵干?”

那男子笑了一声。

“庆王殿下好眼力。是怎么认出我的身份的?”

“庆王府里普通的小厮,没有你这么高的武功;江湖上有这么高武功的,没有你这种假扮成庆王府里普通小厮的易容术。”

那个被叫做千面无常的男子再次一笑。

“庆王殿下谬赞了。在下这次前来,是向殿下告辞的。”

庆王道:“为什么?”

千面无常道:“在下不记得以前有没有跟殿下说过,在下学易容术的时候,还有一个同门师弟,出师后隐于江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殿下也知道,七皇孙在江湖上有势力,最近通过师弟打听到了在下,猜测在下就是那个假扮成七皇孙进入阮府放火的易容者,现在正在追查在下的行踪。在下最好还是暂时离开京都,避一段时间的风头,免得真被追查出来,牵连到殿下。”

庆王的一只手在七弦琴上轻轻拨动,但没有发出声音:“你其实大可不必这么费周折,若是肯入庆王府,本王一定保证你的安全,不用担心会被任何人查到。”

千面无常笑了一笑。

“殿下的心意在下明白,但在下一向闲散惯了,志不在人麾下,恐怕难以担当辅佐殿下的重任。不过殿下放心,在下只是暂时离开一段时间而已,跟殿下之间的合作并没有终止。在下是个生意人,殿下有用得着的地方,可以尽管开口,只要价钱合适,像上次阮府那样的任务,多少在下都会为殿下完成。”

庆王叹口气。

“罢了,你是江湖闲云野鹤,把你困在一个地方原本也难。既然你担心有危险,暂时离开京都避一避也好。京都这边的局势乱不了多久,尽量早点回来,本王这边虽然也有易容人才,但远远不及你的本事,今后需要你的地方还多得是。”

“在下明白,殿下放心。”千面无常道,“那在下就告辞了。”

他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从花园里面走了出去,一路上对碰到的人行礼致意招呼,所有人看见他都是一幅熟识的样子,没有任何异样的反应,谁也没有认出这其实根本就不是庆王府里的小厮。

庆王等到千面无常走远了,这才做了个手势,季嵩从他后面的另一边走出来。

“殿下?”

庆王又把七弦琴放到面前:“派人封了千面无常的口。”

季嵩一怔。

“可我们以后确实用得着他……”

“当然用得着。但天下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精通易容术,就算本事再大,我们也不需要一个掌控不了的高手。他既然担心被太子一派的人查出来,那我们就尽善尽美,送他去一个永远不会被查到的地方。”

季嵩点点头:“属下明白了,这就安排人去封口。”

季嵩离开,庆王调试了一下七弦琴的琴弦,再次开始抚琴。

在距离亭子数丈远的地方,一片假山的山洞里面,一块山石悄无声息地被挪回了原处。

假山下面,是一条狭长的地道,通往庆王府之外。

地道的四壁都铺垫了一层厚厚的棉絮,人行走在其中,脚步声呼吸声完全被棉絮吸收,听不到一点动静。

宁霏带着阮茗,从地道中离开庆王府的地界,一直到了地道尽头的一间暗室里面,这才解开阮茗的穴道。

阮茗坐在那里,全部穴道包括哑穴都解开了,但她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泪流满面,仿佛化成了一座只会流泪的雕像。

宁霏拉了一把椅子让她坐下来,自己也坐在她的对面,她像个木偶一样,只会呆呆地任人摆布。

“看到了吧。”宁霏说,“这世上有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阮茗眼中的泪水无声地落下来。

刚才的那短短片刻时间,她的确看见了最可怕的事情。

宁霏带着她躲在假山后面,她看见了庆王、千面无常和季嵩,也听见了他们之间的全部对话。

她一点也不愿意相信她所听到的一切。开始的时候她坚决认为是宁霏找了人来易容成庆王混进庆王府,编造谎话来骗她,可是她太熟悉庆王,即便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内在,她也熟悉他的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不经意的姿态,以及任何易容术都模仿不出来的琴声。

哪怕对方的易容术实在太高明,她看不出来,那后来的季嵩也不该看不出来。季嵩是庆王的第一谋士,在庆王身边待了二十多年,如果庆王真的是由人假扮,以季嵩的眼光不可能识破不了。

而要说连季嵩都是假扮的,那么只有整个庆王府都落入对方控制之下,才会发现不了庆王府里这么重要的两个人都被掉了包。

这种可能性显然为零。因为宁霏如果有这么大的本事,派人天衣无缝地冒充庆王和季嵩,那现在还抓着她干什么,直接一锅端了庆王府就行了。

她为庆王找尽了各种借口和理由,但发现都无法掩盖过去。她在心底知道自己骗不了自己,眼前的这个庆王是真的,他所说的一切也是真的。

宁霏继续道:“我以前就对阮姑娘说过,你不了解庆王真正的为人,追随在他身边,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莫及。即便不是为你自己后悔,也为你的亲人。我想你应该能明白,他为什么要灭阮府的满门吧?”

“刚才你看到了,千面无常不愿意入他的麾下,他就毫不犹豫地要杀对方灭口,因为他不需要一个知道他秘密而且还不受控制的合作者。你当然要好一些,你对他有知遇之恩,愿意为他尽心尽力,但这对他来说还不够,他需要的是你对他死心塌地。”

“所以他设了一场大局,灭掉整个阮府,斩断你的后路和依靠,让你除了庆王府以外无处可去,只能留在他的身边尽忠于他,别无选择。同时把罪名栽到七殿下的身上,又能挑起你对太子府的仇恨,让你不择手段地帮他对付太子府。还能逼迫太子府违逆皇上,我和七殿下抗旨潜逃,以致于太子获罪被罚。一箭三雕,你们阮家在火海中丧生的五十三口人,对他来说,应该算是死得很值得了。”

“住口!”阮茗突然尖叫起来,抱着头蹲下身去,缩成一团,“不要再说了!”

正文 079 遗诏,登基大典

宁霏却并没有住口。

“当然,这怪不得你,因为你也被他蒙在鼓里,以他的段位,自然能让你什么也察觉不到。但现在既然你已经知道他做了什么,那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就是取决于你自己了。”

阮茗仍然抱着头缩在那里,像是崩溃一般,只能听见她啜泣的声音,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进去了没有。

宁霏继续道:“今天你本来应该去礼国侯府,我送了一个易容成你模样的假冒者过去,到了礼国侯府之后就会装病,尽量不跟人交谈,一般情况下不会被识破。但天黑之前‘你’也得从礼国侯府出来,返回庆王府,所以你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半个时辰之后,我派人送你去礼国侯府,把那个易容者换回来。接下来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

宁霏说完,也不看阮茗的反应如何,径直就走出了密室。

密室外面,谢渊渟正在那里等她。

他中的毒已经尽数清解干净,这几天一直跟宁霏在一起,通往庆王府花园的这条地道是他让穿山会挖出来的,那个去见庆王的易容高手千面无常,也是他让他手下的浩峥假扮的。

阮府纵火案查了这么多天之后,终于查出了线索,根据街坊邻居们回忆起那个易容者的身手特征,以及易容术的高明程度,推测出来这个易容者应该是江湖上一个号称千面无常的易容高手。

千面无常没有创立门派,也没有效力于什么人,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江湖上独来独往。跟自由杀手一样,杀手接单拿钱杀人,他则是接单拿钱易容成别人完成任务。

千面无常闲云野鹤,庆王跟他之间没有过多的来往,只是普通的合作雇佣关系。因为易容的谢渊渟是阮府纵火案栽赃陷害的关键,出不得半点纰漏,这个易容者必须是一等一的高手,所以庆王才花重金请了千面无常来。

真正的千面无常根本没有去跟庆王告什么辞,早在发现太子府正在追查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自己离开了京都,谁也不知道他现在到了什么地方。

太子府的抗旨之罪已经犯了,建兴帝也病倒了,现在查到千面无常这条线索,公布出来已经晚了。而且没有找到千面无常本人,调查和推测出来的结果,仍然算不上是证据。

但并不意味着这条线索就没有用处。千面无常是阮府纵火案中最关键的人物,而且他人有千面,平时总是以各种不同的外貌出现,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面容、身材和声音是什么样子。他没有一般意义上的个人特征,是最容易易容假扮成别人的那种人,但这也意味着,他是最容易被别人易容假扮成的那种人。

对庆王说的并不完全是假话,千面无常确实有一个同门师弟,就是谢渊渟手下的浩峥,所以之前才能推断出假扮谢渊渟的人是千面无常。浩峥凭借着对千面无常的了解和熟悉,假扮成了千面无常,去套庆王的话。

至于这套出来的话,自然就是给阮茗听的。

阮茗是庆王着意想要培养的人才,庆王杀死了这把刀原来的主人,用锁链把它拴在自己身边,想要把它变成一把只属于自己的吹毛断发的宝刀。

但刀被磨得越锋利,掉头来捅向他自己的时候,就越是致命。

谢渊渟问道:“谈得怎么样?”

宁霏说:“现在还不确定,过半个时辰就知道了。”

阮茗其实还是幸运的,至少比前世的自己要幸运得多。她没有真正爱上庆王,有人在她还未完全沉入泥沼的时候,当头一棒重重地敲醒了她,虽然也许被敲得痛不欲生,但至少她能看到被敲碎的茧子外面的真实世界。

半个时辰之后,宁霏回到密室。

阮茗已经不是刚才捂着脑袋缩成一团啜泣的样子,背对着她,站在密室中央,脊背笔直而挺拔。

阮茗缓缓地回过头,她的神情平静自然,除了眼眶还有微微的红色没有退去,脸上已经看不到一点泪痕,眼里只有波澜不惊的光芒。

短短半个时辰,她表面上看上去跟以前没有任何变化,但整个人的内部就像是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般的蜕变,像是一根稚嫩的竹笋,脱去笋衣,拔节而上,成为一棵在黑暗中优雅从容地生长出来的青竹。

宁霏微微一笑:“庆王妃这是已经想好了?”

“我不知道七皇孙妃在说什么。”阮茗淡淡说,“我今天只是去了礼国侯府一趟,现在正准备回庆王府,有什么需要想好的?”

宁霏眼中笑意更深:“我们这就送庆王妃回府。庆王妃回去后请多加保重,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阮茗转身走出了密室:“放心,我们不久后就会再见。”

……

元宵节之后。

建兴帝的病情持续恶化,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人都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就靠各种灵丹妙药吊着一口气,也不知道这口气什么时候就会断掉。

龙泉宫外每天都是黑压压地跪满了妃嫔美人、皇子皇孙、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等着建兴帝随时都有可能的驾崩。

直到这个时候,建兴帝才终于认命,拟出了迟迟不出的传位诏书。

但按照祖制,传位遗诏要等到皇帝驾崩之后才能拿出来宣读。由建兴帝身边的苗公公持诏书,当着皇室宗亲文武百官所有人的面,将诏书封于匣内,高悬乾清宫匾额之后,等建兴帝驾崩后取出,昭告天下。

不过,建兴帝拟这份诏书拟得十分及时。正月二十四的凌晨,也就是建兴帝刚刚拟出诏书的第二天,龙泉宫内就传出了建兴帝驾崩的消息。

礼部早就已经将一应事宜准备完毕。建兴帝驾崩当天,大殓之后,将梓宫停在乾清官,但凡有品级的贵族官员,全部从乾清门鱼贯入皇宫吊唁,行三叩九拜之礼,焚烧冥器冥钱。权贵百官即日开始斋戒,斋戒期满后,官员不准作乐,禁止丧服嫁娶活动。在京的军民百姓要在二十七天内摘冠缨、服素缟,不准祈祷和报祭,一月内不准嫁娶,一百天内不准作乐,四十九天内不准屠宰。自大丧之日始,各寺、观鸣钟三万次。

丧葬流程并无之特殊之处,建兴帝驾崩的第二天,是颁布遗诏的时候,这才是众人真正紧张的时刻。

正月二十五上午,一身缟素的皇室宗亲和文武百官全体跪于乾清宫大门前的广场上,苗公公一脸凝重的正色,从乾清宫匾额后面取下被封起来的传位遗诏,恭恭敬敬地裁封开匣,捧出圣旨。庆王和太子两派所有人的心脏一下子都悬了起来。

苗公公开始宣读遗诏:“……庆王皇八子谢逸司,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最后一个字读完,庆王一派的众人大喜过望,太子一派则是大惊失色。

虽然太子刚刚被建兴帝处罚过,但众人大多数还是认为太子的赢面更大些,因为庆王有一个背着大不敬罪名的母妃和谋逆造反的同胞兄弟,背景出身实在是太差。而太子的生母孟皇后是建兴帝唯一动过真正感情的女人,即便建兴帝不是很欣赏太子本人,但这储君的位置二十多年来都从未动摇过。

建兴帝最终竟然会传位给庆王,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

当即就有太子一派的朝臣提出异议,苗公公把遗诏交给朝中十数位重臣一一过目,验证真伪,遗诏确认无误,的确是建兴帝的亲笔字迹。

太子倒不像其他人那么意外。这样的情势发展,也在当初他们的预料之内。

最近这段时间他被削权禁足,关在太子府,皇宫中和朝廷上的很多消息被隔绝,而建兴帝又病重不起,精力不济,没有人处理政事,不少权力都不得不交给了庆王。

庆王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手握权柄,做主理事,完全可以借此往皇宫里面安插势力,建兴帝身边有他的人也不足为奇。

皇室宗亲、文武百官和后宫妃嫔们绝大多数都只能等在龙泉宫外面,能进出龙泉宫的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人,里面发生了什么,外界未必知道。

无论建兴帝这份遗诏是传位给谁,太子都相信庆王一定有办法把那上面变成他的名字。

但他这时候只是不动声色,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跟他一派的其他人一样,显得震惊失望和愤怒。

遗诏验明,向天下颁布,随后就开始择日即位礼,准备庆王的登基大典。

吉日选在二月初九,这期间又出了一件事情。

太子府向远在漠北的李家军传信,信件被御林军拦截了下来。信上的内容是太子不服建兴帝遗诏,意图让李家军南下兵临京都,拉下庆王,自己登基为帝。

太子府跟李家是姻亲关系,李家自然算是太子一派,十万李家军是大元最为骁勇善战的军队。而庆王背后几乎没有属于他自己的兵力。要是李家军真的南下造反,庆王难以抵挡,皇位的确很有可能被太子所夺。

庆王得到消息后,立刻传令下去,以谋逆造反的罪名,抓捕太子府众人和太子一派的朝臣官员,并且派人火速前往漠北,夺李家军的兵权。

众人其实大都心知肚明,即便建兴帝没有传位给太子,太子也不大可能勾结李家军造反篡位,这分明就是庆王开始斩除曾经的对手。

历朝历代的众皇子夺嫡结束之后,最终的胜出者,都会在第一时间弑兄杀弟,把自己竞争者们全部剿灭得一干二净,哪怕是失败者也要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几乎每一个登上皇位的帝王,手上都沾满了自己手足同胞的鲜血。

庆王眼看就要登上皇位,自然不可能留着太子一派这么大的隐患,否则他这个皇位根本就坐不安稳。什么太子不服遗诏勾结李家军造反,只是他安在太子头上的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已。

但太子的反应比庆王更快,庆王派去的御林军到太子府的时候,太子府不知何时已经人去楼空。

太子、太子妃、谢汝嫣、唐侧妃、谢正楠、谢正熙等人都已经不见踪影,甚至连他们身边重要的心腹下人都一并被带走了,太子府里只剩下一群二三等的丫鬟仆役,谁也不知道主子们去了哪里。

庆王倒是没有想到太子竟然逃得这么快,随即向全大元发出悬赏令,追捕太子府的一行人。

原本属于太子一派的朝臣,绝大多数都被牵连,罢官回家。毕竟建兴帝新丧,庆王又还未真正登基,这种时候不可能大开杀戒,暂时先解散了太子一派就够了。

太子府逃走的一行人数量不少,按理来说本不该难以追捕,但庆王撒出了天罗地网,直到登基大典前夕,仍然没有追到任何一个人的半点踪影,就像是这些人无声无息地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没奈何,只能先登基再说,追捕的事情来日方长。

二月初九,登基大典准备完成,举行庆王八皇子谢逸司的即位礼。

首先由礼部尚书奏请即位。乾清宫正门垂帘,丧事暂停。谢逸司到保和殿降舆,先到中和殿升座,各级官员行礼。礼毕,官员各就位,礼部尚书再奏请即皇帝位。翊卫人等随谢逸司御太和殿。谢逸司升宝座即皇帝位,乐队设而不作,午门上鸣钟鼓。

谢逸司即位,改年号为祯明。阶下三鸣鞭,群臣行三跪九叩礼。奏丹陛大乐,设而不作,群臣庆贺的表文也进而不宣。

最后是颁布诏书,以表示皇帝是“真命天子”。大学士再将诏书捧出,交礼部尚书捧诏书至阶下,交礼部司官放在云盘内,由銮仪卫擎执黄盖共同由中道出太和门,再鸣鞭,谢逸司还宫。文武百官分别由太和门两旁的昭德门、贞度门随诏书出午门,将诏书放在龙亭内,抬至城楼上颁布。

就在大学士再次宣读诏书的时候,从午门外面宽阔的汉白玉大道上,缓缓地走进来一个女子,走到文武百官所有人的视线之下。

这女子脸带面纱,气质清冷,身上穿的是长襟广袖的一品王妃玄色礼服,赫然是原先的庆王妃,阮茗。

众人看见阮茗走过来,都是一脸惊讶之色,但登基大典太过隆重,不可能在大典上私底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所以全场还是一片鸦雀无声。

女子本来不允许参加登基大典,阮茗作为原先的庆王妃,按理说一般要被封为皇后,现在应该在后宫中等待接下来的封后大典才对,怎么会出现在登基大典上?

她是从午门外面走进来的,而且还走得这么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午门外的御林军呢?就没人拦着她?

大殿内的谢逸司也看见了外面的阮茗,微微皱起眉头。

“带她下去。”他低声吩咐旁边的苗公公,“立刻。”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苗公公还未回答,下面的阮茗已经开了口。文武百官们全都跪在地上,只有她并未跪拜,面朝百官和谢逸司的方向,站得笔直,神情平静而从容。

“这份诏书是假的。”

阮茗开门见山,声音清晰平稳,回荡在午门外空旷开阔的广场上,一字一字,掷地有声。

“先帝真正的遗诏中,并非传位给庆王皇八子谢逸司,而是太子皇长子谢逸文。”

正文 080 大战前夕

一石激起千层浪。

广场上的文武百官一时都顾不得这是登基大典,一片哗然。

“胡说!遗诏都已经查验过了,怎么可能有假!”

“这不是皇上原来的正妃阮氏吗?怎么会说遗诏是传位给太子的?”

“一介妇人竟然敢来这登基大典上胡说八道!这是疯了不成!”

守在广场周围的一批御林军士兵飞快地朝阮茗包围过去,但还未到阮茗身前,只听一阵嗖嗖声响过,所有御林军被尽数被一片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暗箭射到在地。

群臣大惊:“有刺客!快来人!保护皇上!”

阮茗并未理会周围,径直走向百官前面的一群重臣,包括之前查验过遗诏的几位大学士在内,一边从袖中取出一卷圣旨。

“妾身说遗诏为假,自然有妾身的证据,各位大人请过目。”

她把那卷圣旨打开,赫然是一份传位诏书,跟建兴帝立下的那一份,也就是现在在城楼上宣读的那一份完全一样,分毫不差。

几个大学士接过诏书,看了一遍,脸色都变了。

这份诏书分明也是建兴帝的笔迹,加盖着传国玉玺的大印,为了防止造假,圣旨上还有不少其他的特征,比如说用来书写的纸质和墨质都只在大内才有,锦缎的刺绣针法也是全大元独一无二,这份诏书一样不落,全部都有。

这份诏书上写着的,是传位给太子。

中书令瞪着阮茗:“现在在城楼上的诏书跟这份一模一样,你又凭什么说这份诏书是真的?我看这份才是你伪造出来的吧!”

“这份诏书的确是伪造出来的。”阮茗平静地说,“真正的诏书已经被谢逸司烧掉,谁也拿不出来,妾身之所以拿出这份假诏书,是为了证明妾身有伪造出一份完全相同的诏书的能力。”

中书令脸色变幻,突然夺过诏书,冲出几步,一把将诏书投进了广场边缘正在焚香的香炉里面。

“一派胡言!什么伪造不伪造,区区一个女流之辈,竟然在这登基大典上妖言惑众,简直胆大包天!”

阮茗一脸沉静,毫无动容之色,云淡风轻地从衣袖里面又拿出一卷圣旨。

“中书令大人烧掉多少份都没有用,妾身这里可以拿出无数份来,因为城楼上那份诏书,就是由妾身模仿先帝的笔迹写出来的。各位大人如果不相信,可以在这里当场设下文房四宝,妾身清清楚楚记得诏书的每一个字每一笔划,现在就能默写一份出来。”

中书令咬牙:“那又怎么样?你能拿出假的诏书来,就能证明上面那份诏书也是假的?……御林军何在!还不快来人把她拖下去!”

另外几个朝臣面面相觑一番,却拦住了周围再次包围上来的御林军。

“且慢,这里面确实有问题。即便这阮氏不能证明诏书的真假,但传位诏书本应该是最重要的机密,先帝驾崩之后就被封存,阮氏原先只是一个皇子妃,是怎么得知诏书的内容,模仿出先帝的笔迹,甚至能伪造出一份一模一样的诏书来?”

中书令的后背上冒出冷汗,还未来得及想出回答来,阮茗已经把话接了过去。

“妾身来告诉诸位大人好了。先帝驾崩之前,在先帝身边伺候的宫人、侍卫和太医,已经有一大半都是谢逸司的人。先帝拟出传位给太子的诏书之后,谢逸司把诏书秘密送往庆王府,让妾身仿照先帝的笔迹写了一封假诏书,诏书所用的玉玺、纸墨和锦缎也都来自大内。然后谢逸司以假诏书替换了真诏书,悬于乾清宫匾额后面,等到先帝驾崩后才取出,至于真诏书则是被谢逸司付之一炬。但妾身偷藏了诏书所用的材料,所以才能拿得出这些伪造的诏书来,妾身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阮茗抬头望向远处大殿中的谢逸司。

“诏书造假一事关联重大,牵涉繁多,妾身这里还知道不少没来得及抹去或者被遗漏的证据,尽可以继续向各位大人一一证明。如何,夫君可有这个胆量,出来与妾身当面对质一番?”

群臣都朝大殿内坐在皇位上的谢逸司望去。

距离隔得太远,看不清楚谢逸司脸上的神情,他也没有做出回答。

突然,从大殿这边的方向,一片几乎看不见的细微光芒,朝着阮茗激射而去!

“叮叮叮叮……”

午门广场周围的墙头上,突然飞掠过来两个人影,犹如无数游龙交织般的暗沉沉的刀光,将阮茗整个人笼罩在其中,金属撞击的声音密密麻麻连绵不绝地响起,火花四溅。

等到那两道人影的动作停下来,众人才看见那是两个蒙面人,手里是两把质地古怪的黑黝黝的宽刀,似乎是用类似于磁铁一样的材质制成,上面吸满了大量色泽妖异的牛毛细针。

阮茗仍然平静地站在那里,安然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夫君这就想杀人灭口了?”

群臣又是一阵骚动。

谢逸司动手要杀阮茗,等于是不打自招,这就意味着阮茗所说的诏书造假一事,显然是真的!

参与党争的朝臣毕竟只是少数,朝中除了太子一派和庆王一派以外,还有大多数官员站在中立位置,多是为官较久威望较高的清流老臣,只忠于前代皇帝和大元谢氏皇室血脉,无论先帝的遗诏中把皇位传给哪个皇子,他们都会扶持。

否则每一次夺嫡结束,改朝换代,都得来一轮大清洗,把站在己方阵营之外的所有人换掉,朝中官员都剩不下几个,这朝政早就运转不下去了。

但谢逸司控制皇宫,伪造遗诏,把建兴帝本来传给太子的皇位偷夺过来,这是大逆不道之举,站在中立的朝臣们绝对不能容忍。

谢逸司从龙椅上站起来,走到大殿外面,对着下面一片骚乱的群臣们。

最为年长也最为德高望重的三朝老臣玉国公,首先颤巍巍地从队列里面走出来,朝谢逸司下拜。

“皇上,诏书真假一事,请给臣下们一个说法!”

谢逸司神色淡然。

“没什么可说的。伪造诏书一事纯属子虚乌有,阮氏跟朕有怨,现在是在凭空污蔑,挟私报复。”

玉国公急道:“可是这并非凭空污蔑……”

谢逸司抬起一只手打断他。

“阮氏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在登基大典上诬陷天子,罪大恶极,在此就地格杀。谁再有任何异议,即被视为阮氏的同伙,罪名等同谋逆,同样格杀勿论,株连九族。”

这时候,午门外的广场周围已经聚集了大批刚刚赶过来的御林军,将群臣重重包围。谢逸司一声令下,数百御林军拔刀出鞘,剑戟林立,一道道刃尖在太阳下闪着森然的寒光。

群臣一惊之下,立刻明白过来,谢逸司不加辩解,就等同于默认伪造诏书一事,这是要以武力强行夺权。

玉国公的脸色沉下来,缓慢地站起身,看也不看周围的御林军士兵,佝偻苍老的身躯尽管颤颤巍巍,却站得笔直,直面谢逸司,满脸的愤然之色。

“天理昭昭,日月可鉴,八皇子伪造先帝遗诏,蒙蔽天下臣民,夺太子殿下皇位,此刻根本不该坐在这宝座之上!微臣宁愿一死,也绝不会承认一个弄虚作假的篡位者为皇帝,也不会侍奉一个大逆不道的皇子为主君!”

谢逸司淡淡望着他,甚至都没有做出什么示意的举动,旁边一个御林军将领上来举起刀,看都没有多看一眼,一刀就砍下了玉国公的脑袋。

“啪!”

玉国公的脑袋落到地上,砸到一个朝臣的脚边,众人忍不住惊叫出声,被吓得纷纷后退开去。玉国公没有头颅的躯体,在原地站立了片刻后才倒下去,鲜血像是泉水一般从颅腔里喷涌出来。

谢逸司一脸平静,像是刚刚在他面前砍落下来的只是一个西瓜。

“还有谁想要谋逆的,可以尽管站出来。”

众人一个个脸色煞白,谁也没敢再动弹说话,只是大多数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忿不甘,隐忍愤恨的神色。

谢逸司一挥手,数百御林军朝阮茗包围过去。

这时,从午门周围的墙头外面,一波箭雨突然射了进来,与此同时,阮茗身边接连响起好几声爆炸的闷响,大股大股浓浓的灰白色烟雾弥漫开来,顷刻间笼罩了一大片地方,阮茗和她旁边的两个蒙面人都在其中,身影一下子便看不清了。

“烟雾有毒!”

烟雾的毒性显然十分猛烈,周围靠得最近的御林军将士们刚刚被包裹在里面,随即就纷纷倒了下去。

周围的御林军和朝臣们,反应快的连忙捂住了口鼻,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但已经被呛得连连咳嗽,眼睛通红难以睁开,眼泪鼻涕哗哗地流出来。

御林军士兵们屏着呼吸眯着眼睛,再次冲入烟雾之中,但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胡乱摸索,根本找不到阮茗等人去了什么地方。

午门外的广场空间开阔,烟雾很快就渐渐散开,但等到能看清周围的时候,四处已经空无一人。

皇宫里显然被渗入了外面的势力,阮茗刚才能够一个人从午门外面光明正大地走进来,现在也能从皇宫里逃出去。

谢逸司下了追杀阮茗的命令。广场上中毒的御林军和文武百官足有上百人,都被先送去救治。

烟雾的毒性虽然发作迅速,但不是什么致命的剧毒,只是令人身体麻木,眼睛鼻腔受剧烈刺激而已,过一段时间就渐渐恢复,没有大碍。

有玉国公的当众被斩在前,没有人再敢对谢逸司提出激烈的抗议,只能敢怒不敢言地忍着。谢逸司放了朝臣们回去,有一些最忠实的老臣们回去后立刻就提出辞官,谢逸司也任由他们告老还乡,并未多加为难。

现在的京都已经在他的高压之下,全靠御林军压着下面的臣民,人心惶惶,气氛紧张,他要是这时候大开杀戒,只会更加加剧矛盾冲突,引起更激烈的反抗。

然而朝臣们毕竟还是极为不满。尽管大部分人不会像玉国公那样当面以命相抗,但对于那些忠心耿耿的旧臣来说,让他们辅佐一个伪造遗诏夺权篡位的新皇帝,他们原则上根本接受不了。

看见有人成功辞官,其他人就纷纷效仿,数日之内,除谢逸司一派以外的重臣老臣们,离开的足有三四成,朝中位置空缺了一大片出来。

一下子缺了这么多官员,朝中人手不足,一时间又没有新人补充接替进去,政务的运转直接卡死在了那里。

以致于谢逸司刚刚登上皇位的这些天举步维艰,百般想方设法调派整顿朝中官员,自己每天也要处理堆积如山的奏折,忙得像个陀螺一般团团转,但朝中政务还是一团糟。

另一边还要分出精力来追捕太子一派和不知去向的阮茗——阮茗现在显然也可以被划分为太子一派了。

阮茗的突然背叛,谢逸司的确完全没有预料到。她精擅模仿他人笔迹,之前他让她仿写建兴帝传位诏书的时候,她花了三天三夜时间,仿出来一模一样的诏书,他根本没有想过,那时候她竟然就已经留了一手,在他的登基大典上拿出来将他的军。

他只能隐约猜到阮茗可能是知道了他让人灭阮府满门并嫁祸给谢渊渟,所以才会这般毫不留情地对他反戈相向,但至今也没有查到她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御林军军权已经落到他手里,京都也在他的控制之中,就算被指出诏书作假,现在大局已定,众人也翻不了天去,将的这一军自然不可能完全成功。

但却让他置身到了一个岌岌可危的局势之中。朝臣不服,民心不顺,没有大义名分,以武力强行镇压臣民坐上去的皇位,自然远没有正常继承来的皇位坐得安稳。

老一派朝臣的作用不容忽视,他这边的官员们大都是近年刚刚栽培提拔起来的,对朝政的经验有限,在大元的影响力也不如老臣们那么深远,毕竟不可能这么快成为一国的主柱栋梁。老臣们走了这么多,对朝廷的影响不是一星半点。

最关键的是太子等人现在还在外面安然无恙,要是太子暗地里把这些老臣们笼络过去,完全可以做到。

所以他现在又要考虑怎么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尽快偷偷解决掉这些辞官回去的老臣;又要分出本来驻守京都任务就够艰巨的一部分御林军,出去搜捕太子一党。十分头疼。

京都郊外,一座庄子里。

宁霏和谢渊渟把阮茗接到了这里。他们在谢逸司登基之前,就联系上了阮茗,跟阮茗合计,把阮茗送到谢逸司的登基大典上,让她揭露出谢逸司的诏书造假,剥夺掉谢逸司继承皇位的正当名分。

现在阮茗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第一步,接下来就是他们要做的事情。

谢逸司之前其实并没有完全冤枉他们,宁霏早就已经传了信去漠北,让李家军尽快南下。

不过,数万军队如果大规模集体行军的话,肯定会早早就被谢逸司发现,所以他们必须让大部分李家军分散开来成小队,走偏僻的路线或者乔装成百姓南下。这样一来,速度就会慢上许多,可能要花正常行军速度的两三倍都不止。

这一边他们也没有闲着。太子正在借此机会联络拉拢那些罢官回家的老臣,尽管他们现在已经没有了官职和权力,但仍然是重要的资源。

只要军队一到,京都又会掀起一场翻天覆地的战争。

正文 081 有情还是无情

把阮茗接过来之后,宁霏这还是第一次清楚地见到阮茗面纱下的真面目。

她的脸上有一大片黑褐色胎记,覆盖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二,而且就在正中间,看过去的确十分可怖,几乎像是鬼怪一般,晚上走出来都能把人吓死。

单论五官和脸型来说,她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秀眉凤目,琼鼻樱唇。就是这片深色胎记实在太过显眼,所有人第一眼看过去都只能看见她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会多看第二眼。

阮茗只让宁霏看了一眼,就要把面纱继续带上,宁霏拦住了她。

“等等,你脸上的这片胎记,应该是可以治疗的。”

很多胎记都可以去掉,阮茗脸上的这一片面积虽大,但情况还不算太严重。这个时代做不了激光手术,只能用药,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来慢慢治疗,但最终应该能恢复到接近正常的肤色。

阮茗停顿一下,还是淡淡地带上了面纱。

“没关系,容貌怎么样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只想报仇。”

除了揭露谢逸司诏书造假之外,阮茗来了这里之后,把她在谢逸司那里已知的全部信息都一五一十地给了宁霏等人。

满门被灭的血海深仇,现在她比谁都更希望谢逸司被拉下来。

“有一件事,我觉得可以注意一下。”阮茗说,“谢逸司对他那个刘姓侧妃的感情似乎不一般。”

谢逸司的立后大典今天刚刚在皇宫中举行。阮茗已经逃走,谢逸司便立了地位最高最重要的中书令孙女为后,而之前庆王府中位份仅次于阮茗的刘侧妃,则是被封为贵妃之一。谢逸司没有其他什么得宠的妾侍,其他几位贵妃和妃嫔,全是新封的朝臣家中的女眷。

宁霏问道:“这个刘侧妃是什么来历?”

“没有什么特别的来历。”阮茗说,“刘氏跟贾家有亲戚关系,算是小时候就认识谢逸司的青梅竹马,但她是个庶女,而且出生很低,生母只是一个青楼女子,连贵妾都算不上。所以她最多只能当到侧妃。我从刚进庆王府的时候,就发觉谢逸司对待她的态度跟对待其他女人都完全不同,也不是特别明显的宠爱或者亲密,那种感觉……我描述不来,但你肯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那时候谢逸司对待她确实是很好,可那种好只停留在形式上,就是刻意做出来给她和其他人看的。

当然,谢逸司能把这种刻意感减弱到最低的程度,表现得尽量自然,但像她这种直觉敏锐的人仍然能感觉得出来。

而她每次看见谢逸司和刘侧妃在一起的时候,尽管也许还不如跟她在一起时那么亲密恩爱,但那时谢逸司表现出的,才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愉悦和轻松。

因为她并不爱谢逸司,所以以前她并未在意过这一点,看见谢逸司和刘侧妃也不觉得吃味。现在想来,谢逸司那般城府深沉心机莫测的人,能对一个女人有真正的感情,着实十分难得。

宁霏明白阮茗的意思。这个时代高门贵族的男人,要做到后院只有一个女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便自己不想娶,家族圈子和社会环境的压力也会逼着他娶。但作为人性的一部分,只对某个女人动真心,却并不少见。

哪怕是建兴帝,身为拥有后宫三千佳丽的帝王,心里也有当年孟皇后这样的一颗朱砂痣,一道白月光。

阮茗继续道:“立后之后,接下来就要轮到立储君。刘氏出身太低,谢逸司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立刘氏为后,而且他现在的皇位本来就不稳固,也需要靠后宫的位置来笼络朝臣。但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想把刘氏所出的谢晋朗立为太子。”

谢逸司不立刘氏为后,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刘氏。刘氏没有高贵的出身,没有雄厚的背景,自己本身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即便谢逸司独排众议强行立她为后,等于就是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去,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的位置,对她来说更加危险。

但立储君的情况不同。如果谢逸司真正的想法是最终要把皇位传给谢晋朗,那么现在就不能立谢晋宇为太子。

因为谢晋朗才九岁,而上面的谢晋宇都已经是二十一岁的成人了。如果现在就立谢晋宇为太子,等到谢晋朗长到能担当重任的年纪,谢晋宇早就已经长成羽翼,站稳脚跟,即便谢逸司偏心偏到肋骨上,再想打压下去也十分困难。

就好比当初建兴帝的几个皇子,之所以能夺嫡斗得如火如荼,是因为皇子们年龄都相近,实力也不分伯仲。而后来出生的几岁十几岁的小皇子们,尽管里面也有聪明优秀的,但毕竟实在是太小了,隔着二三十年的差距,拍马也赶不上。

“这怕是不容易吧?”宁霏说,“嫡长两条都是谢晋宇占着,谢逸司想废长立幼,从各方面都说不过去。”

“是不容易。”阮茗说,“但谢逸司肯定会尝试,之后就看他到底要怎么做了。”

阮茗果然没有预料错,第二天下午,京都城内就传来了一个关于谢晋宇的消息。

当时宁霏正在和谢渊渟一起在军事地图前面,预测京都御林军的布防。去年益王率领镇西军围攻京都的时候,他们都参与了守城战,很熟悉京都的防御。但现在谢逸司肯定会重新布防。

第一批李家军预计在七天之后到达京都附近,其余的在后面三五天内也会陆续赶到,总数有六万左右。中立派的那些手中有兵权的武官,有一部分已经被太子拉拢过来,只是这些军队要么离得太远,要么远不如李家军的规模,只能起到后补和辅佐作用。

京都御林军还是三万,谢逸司的党派中也有一些握着兵权的武官,军队也正在朝京都赶来,跟太子这边情况相似。

双方的兵力构成都十分复杂,要考虑到各路军队到达京都的时间,以及军队的性质和实力,需要繁琐的计算。宁霏和谢渊渟这几天一边不断接到军队行程的消息,一边做攻城计划,这样等到李家军大部队到达的时候就可以立刻开始攻城,抢夺先机。

“谢晋宇遇刺?”

宁霏有些惊讶。他们这边都在忙着准备攻城,这当口谁会去刺杀谢晋宇?

“据说是遭到了几个高手的袭击。”执箫说,“人没有死,但是断了两条腿,伤势十分严重。腿虽然能保住,很有可能会落下残疾。”

宁霏一怔,随即瞬间明白过来,脊背上一阵发凉。

是谢逸司!

这就是他不让谢晋宇当上储君的办法!

残疾的皇子,无论是嫡是长,都没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因为一国之君不可能是一个残疾人。

只要谢晋宇落下残疾,不需要力排众议,不需要说服群臣,谢晋宇这辈子都不可能坐上储君的位置。

“谢逸司果然够狠……”宁霏啧了一声,“连自己的亲生长子都下得去手,说弄残就弄残……”

人的心脏都没长在人体正中,偏心是人之常情。有不止一个孩子的父母,总会有一个最喜欢的,对于男人来说,如果是不同的女人生下的孩子,那就更加明显。

就像建兴帝真心所爱的女人是孟皇后,虽然太子不是他最看好的皇子,但他仍然始终要把皇位传给太子;太子真心所爱的女人是太子妃,对太子妃所出的谢渊渟就格外疼爱,哪怕谢渊渟疯疯傻傻给他闹了不知道多少乱子,他也不以为意。

但尽管偏心,太子对于谢正楠和谢正熙两个儿子仍然是疼爱的。谢正楠差一些,那是因为他自己不成器,谢正熙却是很得他的赞许和喜欢,亲自从小带到大,没少花精力在这个小儿子身上。

谢逸司这样的,为了让自己心爱女人的儿子当上储君,不惜弄残自己的另外一个亲生儿子,为他扫清障碍除掉威胁。这已经根本不只是偏心的概念。

最是无情帝王心。各个朝代的历史上,为了皇位之争,别说是弄残了,就算亲手杀子灭女的皇帝都比比皆是,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谢逸司这种却是少见。也不知该说他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就是不知道谢晋宇如果得知了派人刺杀他的就是他的父皇,会作何感受?

宁霏转向谢渊渟,弯起眉眼一笑。

“我们再进一趟京都吧。”

……

原先的庆王府。

按照大元历朝惯例,新皇登基之后,下面的皇孙成为皇子,一般仍然住在各自原先的王府里面,只有被立为储君的才能搬去太子府。所以谢逸司登基后,谢晋宇暂时仍然住在庆王府,等候立储。

但他没有等来储君之位,等来的却是一场虽然没有要他的性命,却让他断了双腿的刺杀。

谢晋宇同谢逸司父子多年,以前也从未真正了解过谢逸司,没有学到多少父亲内里的心机和城府,表面上的琴棋书画赏花逗鸟等风雅之事,倒是耳濡目染了不少,是个真真正正的闲散逍遥皇孙。

他对于太子之位,原本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不能成为储君就罢了,但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成为双腿尽废的残疾,这一点就足够让人难以接受。

从谢晋宇昨天晚上遇刺受伤到现在,庆王府里面彻夜灯火通明,整个太医院医术最高的太医们几乎都聚集到了这里。

“六殿下,微臣无能,您的双腿实在是伤得太过严重,恐怕无法恢复到正常……”

一群太医们已经忙了一整天,老太医背后满是冷汗,跪在谢晋宇面前,硬着头皮请罪。

一般的断骨只要精心医治调养,恢复如初还没什么问题。但谢晋宇的双腿都是严重的粉碎性骨折,以他们的医术,最多做到保证痊愈后能够走路,但肯定免不了有些跛脚,无法再跟正常人一样。

谢晋宇本来性情随和,但忍着双腿的剧痛忍了整整一天,已经煎熬不堪,最后太医们给他的还是这样一个令人崩溃的结论,也不由得失去了控制。

“够了!”他随手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朝太医们狠狠砸过去,“治不好就都给我滚出去!”

太医们被砸了满头满脸的茶水,连忙一边告罪,一边退出房间。

谢晋宇坐在床上喘息着,咬牙望着他那两条缠满绷带绑着夹板,还是看得出隐约有些变形的双腿,不知道该怎么发泄满腔的痛苦和愤怒。

就算是最好的情况,以后他也要变成一个一瘸一拐的跛子。身为皇子要顾及大元皇族的面子,这就意味着许多正式场合他都不能出席参加,连王府都要少出。太医还说他以后不能剧烈跑跳,不能骑马疾驰,不能做任何会给双腿带来负担的动作……

他这后半辈子要怎么过?

房间的门被敲开了,宁露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是一碗煎好的药。

“殿下,该喝药了。”宁露把药端到谢晋宇面前,“这药有止痛的效果,喝了之后腿就不会疼得那么厉害了。”

“不想喝。”谢晋宇不耐烦地把药碗推开:“喝了也好不起来,还喝什么药?”

宁露温声道:“殿下先别急着认为就一定好不起来,太医们也不是神仙,说的未必就百分之百准确。以前我在安国公府时就听说过,有人得了必死的绝症,到处求医都说不治,但自己坚持吃药,后来莫名其妙慢慢就好了起来,大夫们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世上说不准的事情多了,况且殿下这还不是绝症,更有恢复的机会。不放弃的话,还有一线希望,但放弃的话,就连这一线希望都没了。”

宁露虽然只是个侧妃,但比正妃更得谢晋宇的宠爱,不仅因为她生了两个女儿而正妃一无所出,最主要的是她极为善解人意,也远比一般女子更会说话。

都说男人不喜欢太聪明的女人,但她的聪明都聪明在讨男人喜欢的地方上,这就十分难得。

就比如现在,不管她说的事是不是真的,这就是谢晋宇眼下最想听到的话,不是空洞的安慰,而是给他一线希望。毕竟太医们说他的腿无法恢复是未来的事情,只要还未发生,就有不确定性,人总是会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因为这至少可以让人当下不觉得那么难受。

谢晋宇终于还是接过了药碗,喝完药之后,宁露又服侍他睡下,她自己则是睡在了外面的碧纱橱里。

谢晋宇根本睡不着觉,一半自然是因为腿上的疼痛,一半还是无法接受他即将变成一个瘸子。因为两条伤腿都不能随意挪动,所以他只能直挺挺硬邦邦地保持一个姿势躺着,更加难受。

他练过武,有一点内功,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见窗户外面的院子里传来轻微的声音,像是有脚步声隐约落下,而且是轻功极高之人。

“露儿?”

他自己无法下地,朝外面叫了宁露一声,外间没有回答,也没有一点声息。

等他再想要叫其他下人的时候,他就突然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麻木失去知觉了一般,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的反应倒也算快,既然不能说话,正要砸床发出声响,房间外面犹如幽灵般一前一后飘进来两个黑衣人影,其中一人伸手就点了他的穴道。

房间里月光明亮,那两个黑衣人拉下蒙面的黑布,谢晋宇一下子就看清,对方竟然是谢渊渟和宁霏。

他现在最恨的两个人。

“你们……”

谢晋宇说不出话,只是怒恨得咬牙切齿,狠狠地瞪着两人,要是目光能杀人的话,谢渊渟和宁霏早就已经被他千刀万剐了。

宁霏饶有兴致地微微挑眉。

“六殿下用这种眼神望着我们,莫非以为我们是刺杀你的人?”

她的衣袖拂过谢晋宇的鼻端,谢晋宇骤然闻到一股辛辣呛人的气味,随即就发现自己已经能够发出声音,只是十分艰难微弱,像是嗓子眼里大半还被堵着,只开了一条小缝而已。

“不是你们还能是谁?”他恨恨地咬着牙,“你们是昨天刺杀未成,现在半夜里再来补上一刀的?”

刺杀他失败的刺客全部逃跑了,一个都没有抓到,自然也没有查出身份。但这根本用不着查,他自己一向没跟人结过什么仇怨,眼下的局势,除了太子一派的人,还有谁会想刺杀他?

宁霏啧了一声,摇摇头。

“你到底是不是谢逸司亲生的,他那种段位,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脑子。以我们的本事,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半夜潜入你的府邸,你现在就跟一只羊羔一样躺在我们面前任凭宰割,要是我们真想刺杀你的话,昨天早就杀了,你觉得你还能活到现在,只断了两条腿?”

谢晋宇一时语塞。

他自己也是会武的,昨天来刺杀他的那些刺客,水平只能算是一般,跟谢渊渟宁霏这样的等级,的确是差得太远。

“谁知道你们昨天是不是装的?你们可能根本不是为了杀我,而是有其他的目的!”

宁霏一笑。

“看来还是有遗传了点智商。我们确实没有从来想过要杀你,京都外面正在集合军队准备攻城,局势紧张得要命,你自己说说看你有什么用,又不是重要关键人物,大家都很忙,谁有那个闲工夫来刺杀一个不相干的闲散皇子?”

谢晋宇涨红了脸。

“那你们现在来我这里是要干什么?”

“放心。”宁霏走到谢晋宇床边,“我们是来治你这双腿的。”

她正要伸手拉开床上的被角,谢渊渟脸色一黑,抢在她的前面,毫不客气地把谢晋宇的被子全掀了。然后把他双腿上的绷带和夹板全取下来,动作十分粗鲁暴力,像是巴不得谢晋宇的腿再断一次。要不是谢晋宇被下了药,现在早就叫得跟杀猪一样。

宁霏哭笑不得地上去,给谢晋宇检查了他的双腿。

来医治他的太医们倒是没有作假,用在他身上的已经是这个时代最精湛的接骨水平,能恢复到可以行走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是当然,她的医术是超越这个时代的。

“你的这双腿我可以给你治好。”宁霏说,“粉碎性骨折而已,只要治疗得当,再加上你的配合,最终可以恢复到跟正常人一模一样,也不会留下后遗症。”

谢晋宇就算再希望自己能恢复,也还没有到失去理智的地步,这时候根本就不信:“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这个不急,我先告诉你是谁弄断了你的这双腿。”宁霏不紧不慢地说,“就是你的父皇。”

正文 082 第二把调头的刀

谢晋宇嗤笑了一声:“笑话!我父皇为什么要杀我!”

“他的目的当然不是要杀你。”宁霏说,“他只是想让你变成残废,无法坐上储君之位,好给你的十二弟谢晋朗让位而已。”

谢晋宇停顿了一下,还是一脸不屑:“无稽之谈!你们离间阮氏背叛了父皇,现在还想来离间我?”

但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底气已经不像之前那么足,脸色也没有那么坚定了。

宁霏淡淡道:“你父皇欣赏阮茗,对她有知遇之恩,两人感情关系也和睦,这次你父皇登上皇位,阮茗本来应该就是皇后,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我们肯定开不出比这更高的条件。她全家都死了,我们也威胁不了她,她本来没有任何理由背叛你父皇,你觉得为什么她后来会投向我们?”

谢晋宇一时答不出话来。

他也不明白当初阮茗为什么会突然对父皇倒戈相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阮茗犯下了什么大错,被太子一派抓住了把柄,所以才别无选择。

但他很难想象阮茗要做出严重到什么程度的事情来,才会不得不走上背叛父皇这条路。一般的问题,父皇都能帮她解决,除非是像偷人这种,确实没有办法。可阮茗那容貌和性格,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偷人的。

“因为阮家的满门都是谢逸司派人杀的,”宁霏替谢晋宇回答,“谢逸司让一个易容高手假扮成七殿下,去阮府放了火,然后把罪名栽到七殿下身上。但后来有一次阮茗在暗中听到了谢逸司和那个易容高手的对话,才得知真相,谢逸司是她真正的灭门仇人。”

谢晋宇的脸色微微白了下来。

“那又怎么样?不管父皇跟阮氏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不能说明父皇对我也做了什么!”

“你等着看就知道了。”宁霏说,“我留在这里几天,帮你接好你的双腿腿骨,但你暂时不要见太医,也不要让人知道你的腿可以恢复。等到立储君的时候,你父皇肯定会立谢晋朗为太子,到时候你再告诉你父皇你的腿奇迹好转,以后不会落下残疾,看你父皇是个什么反应。你就知道你父皇对你的态度了。”

谢晋宇冷冷哼了一声。

“你以为我会对父皇这么弄虚作假?”

宁霏挑眉:“那我们就走了,不然治好你也是白治,省得浪费这个时间精力。”

她说着就拉上谢渊渟,毫不犹豫地往外面走去。

谢晋宇在后面,一脸的挣扎犹豫之色,几次欲言又止,等到宁霏和谢渊渟的身影快要消失在门外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等等!”

宁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你们给我把腿接好!”谢晋朗咬着牙道,“我照你说的试试看就是了!”

他尽管还是不相信宁霏说的话,但他相信宁霏的医术,能让他的双腿恢复正常,免去变成一个瘸子的噩运,这对他来说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反正横竖对他也没什么损失,为什么不能试一试?

宁霏一笑。

“这才是聪明人。”

她回到谢晋宇的床边,再次看了看他骨折变形的双腿。

“我现在给你重新接骨,接骨之后需要等三到四天查看恢复情况,这几天里我们必须易容留在王府,就靠你的配合了。”

王府的守卫并非十分森严,但偷偷潜入王府也不是易事,她今天晚上和谢渊渟是好不容易才进来一趟,不可能天天在这里进进出出。

谢晋宇沉着脸:“你们易容成我院子里的下人,我会帮你们。”

“很好。”宁霏取出她的针灸包打开,“我趁着今晚先给你接骨。渊渟,打晕他,别让他乱动。”

……

第二天,太医再次上门诊治,被谢晋宇假装暴躁地全部轰了出去。

其他人他也几乎不肯见,包括宁露等人在内,绝大多数时候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只有两三个下人偶尔能进去伺候,像是心情糟糕透顶,不愿意跟人接触。

只有一次从外面请了一个据说能治骨折的江湖游医进去。众人当然不相信连太医都治不了的伤,区区一个江湖游医能有什么办法,但想着谢晋宇现在情绪低落,有点尝试总比没有的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就任由那江湖游医进去了一趟。谢晋宇不让其他人进去,众人也不知道里面情况如何。

几天之后,皇宫中举行立储仪式,谢逸司果然立了谢晋朗为太子。

谢晋朗年纪还小,又是庶出,坐上太子之位本来根本不够格。朝臣们尽管觉得不妥,但也无可奈何,本来最应该被立为太子的谢晋宇,已经被太医们断定为将来会成为残疾,谢逸司又没有其他儿子,别无选择。

立储仪式结束之后,谢逸司才有空第二次来到庆王府看谢晋宇。三天来一直把太医们拒之门外的谢晋宇,在谢逸司的劝说下,这才勉强同意让太医查看他的双腿。

结果太医一看之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殿下……殿下这腿骨怎么会……”

谢晋宇急切地一把抓住太医的衣领。

“怎么会什么?”

太医显然没有听见他问的是什么,还是一脸震惊:“……殿下这腿骨是谁给重新接的?”

“是一个外面请进来的江湖游医。”谢晋宇不耐烦道,“你倒是快点给我说清楚,这腿骨到底接得怎么样?”

“若不是老臣亲眼所见,不敢想象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接骨妙法!”太医连连感叹,“是老臣才疏学浅,医术鄙陋,不知民间有如此高人,实在是惭愧万分。殿下的腿骨接成这样,只要日后能精心调养,应当可以完全恢复正常!”

“当真?真能完全恢复?……你再说一遍!”

谢晋宇大喜若狂,拼命地摇晃着太医,太医被他摇得晕头转向:“殿下快停下!腿骨尚未愈合,现在不能剧烈动作!不然可能就恢复不了了!”

谢晋宇哈哈大笑,把太医一把甩开,激动万分地转向在一旁的谢逸司。

“父皇!太好了!儿臣不用成为残疾了!”

谢逸司也是一脸喜色,走过来拍了拍谢晋宇的肩头。

“先别高兴得过头,没有完全恢复之前,还是得好好静养着。万一不小心动到碰到了,那就又麻烦了。”

谢晋宇连连点头:“是,父皇,儿臣一定小心!”

谢逸司道:“说起来,那个江湖游医是何方神圣?竟然连太医院的医术都比不上?”

谢晋宇蹙眉道:“儿臣也从未见过或者听说过此人,只是听说他精擅接骨之术,抱着一线希望把人请了进来。他给儿臣重新接完骨之后就离去了。”

谢逸司问了那江湖游医的外貌,又嘱咐了谢晋宇一番,让他好好静养,这才起驾离开王府。

谢逸司离开之后,谢晋宇打发走太医和下人,眼中的目光凉了下来。

他以前不大需要察言观色,但并不代表他不会察言观色。他看得出来,谢逸司在听到他的双腿可以恢复的时候,尽管脸上露出的欣喜神情完美得无懈可击,但眼里却没有半点喜色。

一个丫鬟端着一盘冬枣和柚子敲门进来,关上房门,把水果放到桌上,自己拿了一个枣子扔进嘴里。

“怎么样?”顶着易容的宁霏一边啃枣子一边问谢晋宇,“看清楚你父皇的态度没有?我没有说错吧?”

谢晋宇沉默地望着窗外,没有回答。

宁霏又拿过一瓣柚子:“这还不算完,接下来你看到的会更多。”

谢晋宇双腿并未残废的消息,很快就从王府传了出去,朝臣们议论纷纷。

之前有些朝臣不赞成立谢晋朗为太子,劝谢逸司再等一等,但谢逸司以立储吉日已经选好为由,并没有同意。现在这些官员们再次联名上谏,希望谢逸司把太子之位还给谢晋宇。

谢逸司拒绝:“各位爱卿的意思朕明白,但太子之位不是儿戏,几天前才刚刚立下,现在就要废掉转给另外一人,这么随意地换来换去,置皇室法度和储君威严于何地?”

朝臣们还在试图劝说:“皇上,这并非随意转换,只是之前太医们错误地诊断六殿下的腿伤无法恢复,才导致不得不把太子之位传给十二殿下,说到底只是一场误会而已。立嫡立长也是皇室法度,六殿下不但是嫡出而且还是长子,从各个方面来说都理当被立为太子。而十二殿下是庶出,年纪又小得多,皇上还是……”

谢逸司打断了众人:“那也不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立下太子又废掉,更何况现在晋宇的腿伤并未完全痊愈,也只是太医说可以恢复而已,万一太医的判断再次出错,难不成还要再换一次?先等上一段时间,到晋宇的腿确定无碍了再说,要换太子也不差这三四个月。”

这次群臣没话说了。谢逸司考虑的也算是周全,谢晋宇最后到底会不会落下残疾,现在还没个准儿,不用急于这一时。只要谢逸司不是真打算一直让谢晋朗当太子就行了。

太医们天天在庆王府进进出出,来探望谢晋宇的朝臣们也是一波接着一波。谢晋宇自从“得知”他的双腿可以恢复之后,精神状态就比之前好了许多,对于看望他的人来者不拒,太医们也说他的伤势正在稳定好转。

二月二十三,第一批的两万李家军终于到达京都附近,是由李长云和李长烟亲自率领,剩下的五万在二月之内也会陆续赶到。

谢逸司这边同样到了第一批军队,和御林军一起驻守京都。一年前围攻京都的内战,眼看着又要掀起,只不过当初守城的一方变成了攻城的一方。

宁霏在李家军到京都,也就是帮谢晋宇接骨后的第五天,就准备出王府离开京都。

“你的腿基本没有大碍了。”宁霏对谢晋宇说,“只要按照一般骨折的情况调养就没有问题。但你最好要小心,就算接骨我给你接好了,你现在要是被不希望你恢复的人从床上拖下来,在地上滚个几圈,腿骨再次一错位,那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谢晋宇低着头,还是没有说话。

宁霏看着谢晋宇的样子,摇了摇头,丢给他一个小纸团。

“你现在还是不肯相信,那也没关系,反正这种事迟早都会发生的。出事情的时候,可以联系我,联系的方法我写在纸条上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大战在即,谢渊渟已经早她一步出了京都,正在跟太子、李家军一起准备攻城。她也不可能再留在这里,

谢晋宇其实并不是不相信她的话,只是不能接受罢了。

随便哪个为人子女的,都不能接受明明一直以来表面上对自己颇为疼爱的父母,真爱的其实只有另一个孩子。并且为了另一个孩子的前途,甚至还要残害自己,把自己的一辈子往毁灭的深渊里面推。

但事实就是事实,他再不愿意接受,迟早也得接受。

谢晋宇其实并不是不聪明,只是也许是因为谢逸司从来就没希望过他能成器,一直把他往真正的闲散逍遥皇子的路上带,有意不让他接触这些残酷现实的东西,所以他还远远没有成长起来。

阮茗成为调转回头狠狠捅了谢逸司的第一把刀,如果谢晋宇能成为第二把的话,谢逸司必定又会再受一次重创。甚至也许还不只是如此。

众叛亲离之人,也是必败之人。

……

京都城外,最早赶到的两万李家军已经在京郊附近扎下了营地。

李庚要驻守漠北边境,这次统帅李家军南下的是李长云,以及早就已经进了军中的李长烟,白书夜也一起来了。

宁霏在李家军营地里见到了众人。李长烟一身白袍银甲,披着大红的披风,完全是上战场的将领的打扮。这一身装束凛然利落,英姿飒爽,的确最适合她不过。

白书夜跟着众人一起行军南下,但只穿了军队的战袍,没有穿戴铠甲头盔。连那一身战袍都穿得跟他平时一样,长襟广袖衣带当风,出尘绝俗飘飘欲仙得不得了,他的衣袍和披风下摆拂过去的地方,地面都干净得用不着拖。

宁霏满脸黑线:“你干嘛穿成这样?不觉得在军队里画风都完全不一样吗?”

白书夜一副深沉的样子:“铠甲头盔太笨重,而且穿在身上衣服头发都飘不起来,不方便我装逼。”

李长烟在旁边:“不用管他,等这次回去之后,把他挂在漠北风最大的焉支山顶上,吹个三天三夜,让他飘个够。”

宁霏:“……”

“弟弟呢?”宁霏问道,“没带回来吧?”

“当然没有。”李长烟说,“把他留在了关州,娘和嫂子在照顾他。他现在会走路也会说话了,生龙活虎欢蹦乱跳的,我们离开一段时间没问题。”

去年六月白书夜和李长烟带白霁小包子去漠北的时候,小包子刚满十个月,算起来现在也一岁半了。

这时候太子也已经到了营地里,派人过来传话,让李家众人过去会面。

这段时间里太子和谢渊渟已经大致摸清了京都的布防,就缺谢逸司那边还未到达的军队,不过从路程上算也快了,跟李家军大部队抵达京都应该是差不多的时间,三四天之内就会开战。

众人围着京都的军事地图,正要开始商议如何攻城,宁霏接到了从京都庆王府传来的消息,是谢晋宇传给她的。

“来得还挺快。”她看完字条,勾了勾嘴角。“你们继续,我先进城一趟,顺利的话,我们这次攻城就有内应了。”

正文 083 谢逸司之死

宁霏进京都,到了庆王府,这次因为有谢晋宇在里面接应,她很容易就混了进去,见到了谢晋宇。

“怎么了?”

宁霏看谢晋宇腿上的夹板和包扎,并不像是被动过的样子,但他的脸色却很不好看。

“你看看就知道了。”谢晋宇皱着眉头自己解开包扎,“两条腿都肿了,而且越来越疼,太医们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宁霏一看,两边断腿处果然通红肿胀得厉害,之前本来已经开始渐渐愈合,按理来说是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

“太医最近给你开的是什么药方?”

谢晋宇让人把药方拿来,宁霏一看,没有什么明显的问题,又问道:“有没有熬好的药或者剩下的药渣?”

谢晋宇等到喝药的时间,下人端进一碗药来,他给了宁霏看。

“问题就在这里了。”宁霏一闻那碗药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药方没有开错,但这里面被加了止血收敛还带有小毒的药材。你的断腿伤处早就已经不需要止血,反而需要更多的血液来促进伤势愈合,缺血再加上中毒,伤势自然会恶化。要是一直这么下去,双腿伤处都会发炎甚至坏死,更严重的话可能连腿都保不住。”

谢晋宇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

“我之前告诉过你要小心,”宁霏说,“不过对你下手的人不是一般身份,想要你的这双腿是轻而易举的事,也根本防不住。”

谢晋宇这些天的确是处处小心,可庆王府里的下人大部分都是谢逸司之前留下来的,他自己的人少之又少——并且,谁能保证那些他以为是他的人,就真的是他的人?

“原因我告诉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要是怀疑是我们这边的人给你下的药,尽可以查你这王府里的所有下人。你的腿怎么办也是你自己决定,要么继续喝药喝下去,要么揭穿有人给你下药。但信不信由你,这双腿如果好起来的话,这样的事情还会再一次发生,下次可能就是直接斩了你的腿,一了百了,不会再给你任何好转的机会。”

谢晋宇沉默半晌,抬起头来望着宁霏。

“要是我的双腿暂时维持在这个状态,等你们攻破京都之后,还能恢复吗?”

宁霏一笑。

“那就看我们到底需要多少时间攻破京都了。”

谢晋宇淡淡地望着窗户外面的黑暗夜色。

“我会帮你们尽量缩短这个时间。但我有条件。”

宁霏道:“你说。”

“你们攻破京都之后,不得伤我们这边任何一人的性命,让所有人安度下半生即可,包括我父皇在内。”

宁霏微微挑眉。

“你还挺念旧情。我是可以答应你这个条件,但我不敢保证从其他人手里保护你父皇的安全,他欠的人命太多,还有其他想要找他报仇的人,到时候你自己去劝他们,能不能劝得动就看你自己了。”

她并不是非要杀谢逸司不可,一个人即便是安安稳稳地活着,也可以比死亡更加痛苦百倍。但想杀他的人有的是,就比如阮茗,她没有那个权利去阻止阮茗为自己惨死的满门数十口人报仇。

谢晋宇只是低声说:“知道了。”

“还有其他条件吗?”

“没有了。”谢晋宇转过身去,“我会再联系你。”

他的面容上波澜不起,只有平静淡漠的神情,但眼里却是一片荒凉。

……

三月,京都的战争终于爆发。

守城军队九万左右,攻城军队七万多,本来是一场双方势均力敌的战争,开始时战况也的确是不相上下。

但守城一方很快就开始落向下风,不断出现败绩,李家军的每一次进攻,大多数都在对方薄弱或者破绽的地方,仿佛对京都的布防了解得越来越清楚。

谢逸司早就猜到京都城内肯定会有人给外面当内应,在这之前已经下令封城,戒严全京都,禁止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往外传递信息。但没有用,像是在水池底下看不见的地方有着一道无形的裂口,仍然在不断地往外漏水。

谢逸司的应对还算沉着,不再轻举妄动,只是以最谨慎的方式,把京都守得滴水不漏,跟攻城军队僵持。

谢逸司在战争尚未开始之前,已经在京都城内囤积了大量的粮食。但京都城内五十万人口,不说百姓,光是必须保证每天食物供应的军队就有将近十万,粮食的消耗量十分可怕。

一座被围住的城市,跟外面整个大元的浩瀚国土,根本无法抗衡。而且大元朝中支持太子的官员仍然占了多数,各地地方官抓住这个立功的好机会,源源不断地运送粮食来京都,攻城军队一方几乎没有断粮之忧。

双方僵持到四月份,京都城内的粮食就有渐渐耗尽的趋势。跟去年被围城时一样,粮食肯定是优先供应军队,甚至要从百姓那里掠夺粮食。最先开始挨饿的就是百姓。

太子去年被围城的时候,深知断粮之苦,想要故意打开对京都的封锁线,让守城军队运送一批粮食进去,同时在其中偷偷混进他们的人,想办法分一部分粮食给城内的百姓。

当即有臣子提出异议:“殿下关心百姓疾苦自然是好事,但就算是能把粮食发放到百姓手上,也很容易会被军队抢走,而且会延长围城的时间。”

宁霏却支持太子的做法:“没关系,父王尽管送粮食进城,就算被守城军队抢走也无妨,但是一定要把事情闹大,让城内的百姓知道外面要给他们送粮。围城的时间保证长不了。”

御林军运送的一批粮食进城之后,一部分被暗中发放给百姓,但当然没有成功,御林军很快就拦截了这批粮食,已经到百姓们手里的也被尽数收缴回来。

京都达官贵族家中还没事,贫苦百姓们是粮食不足时首先被征粮的对象,已经饿了多天,眼睛都饿红了。眼睁睁地看着一批粮食都已经被送到了他们手上,本来以为可以不用挨饿,转眼却又被御林军收回去,实在是忍无可忍。

“这是外面说专门给我们送来的粮食!你们军队的粮食自己想不出办法,抢我们老百姓的算什么事!”

御林军士兵们冷笑:“给你们送进来的?笑话!军队守卫京都,城内的粮食自然是先供应给我们!你们难不成是想造反?还是想投敌?”

百姓们终于炸了:“我们也是大元的子民!外面围攻的军队都给我们送粮食,你们凭什么抢!”

“太子殿下不想让我们挨饿,你们倒是想让我们饿死在城里!”

“放我们出城!反正我们在城里也只是消耗你们的粮食,又没有什么用!”

“对!我们要出城!”

御林军这种时候怎么可能放百姓们出城,就算是想放也放不了,城门一开,外面的军队肯定立刻就攻进来了。

百姓们却不管这么多,抗议愈演愈烈,最后闹了起来,纠集了一大群人在城门处,要强行开门冲出去。

御林军应付外面的攻势本来就已经十分吃力,但百姓们闹得太厉害,一旦真的被打开了城门,京都就彻底破了,不得不分出兵力对百姓进行镇压。

这般内忧外患,两头兼顾,但又两头都兼顾不过来,京都越来越岌岌可危。

在京都城内的朝臣们眼见局势不妙,有些人渐渐心生怯意,也起了偷偷逃出去的念头。

太子派人在外面公开宣称,只要在城破之前逃出京都的朝臣,都可以免去所有罪责。帮助李家军破城立下功劳的,甚至事后还有奖赏。

有很大一部分官员贵族朝臣本来就并非忠于谢逸司,只是慑于威势而不得不暂时屈服,一见机会来了,有些就也在百姓们的闹事中插了一手进去,把水搅得更浑。

直到四月十六的深夜,在城外军队一次最为猛烈的攻势之下,京都的南城门终于被攻破。

李家军犹如潮水一般涌进京都,顷刻间冲破了防线,城内的御林军连连往后溃退,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

全城百姓却是欢呼雀跃。围城结束,他们终于不用再被困在城内挨饿,而且这场内战跟京都百姓没有一点关系,李家军进城之后自然也不会对百姓如何。

皇宫里,龙泉宫的二楼。

谢逸司站在外廊上的栏杆前,遥遥地望着京都的南门,那里火光冲天,人声鼎沸,李家军正在飞快地朝皇宫这边逼过来。

刘贵妃一脸担忧地走到他的身边:“皇上……”

谢逸司转过身来,对她笑了一笑。

“你不用担心,皇兄一向心地仁厚,从不牵连无辜,你和晋朗都不会有事的。”

刘贵妃急切地一把抓住谢逸司的衣袖。

“那皇上呢?臣妾担心的是皇上!”

谢逸司没有回答,却道:“我说过了,私底下的时候不要叫我皇上,像以前一样叫名字即可。”

刘贵妃摇着头,眼里已经泛出了泪光:“逸司,现在还有机会,你一个人逃出城去吧,我们还有军队护送,肯定可以逃得掉的……”

她和谢晋朗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连骑马都不大会骑,都是累赘,十有八九逃不掉。但谢逸司想逃的话,他下面还有那么多军队和下属,还是完全可以逃走的。

“不行。”谢逸司望着远处黑夜中越来越近的火光,“七皇孙他们知道你和晋朗对我的重要性,要是我自己逃了,他们必定会把你们扣为人质,逼着我回来。就算不杀你们,肯定也少不了受罪。”

他淡淡地一笑,牵住刘贵妃的手。

“皇兄他们过来大概还需要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还是别浪费了,我在这里和你看看京都就好。这几个月,我都没怎么陪过你……不,应该说,这么多年来,我陪你的时间都太少了。”

他在十岁的时候和刘鸢相识,一直等着她长大,也等着自己长大,宫里送来教他初识人事的宫女他都没有碰过,好不容易等到十五岁可以娶妻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向德贵妃提出要娶刘鸢为正妃。

但德贵妃把他狠狠地斥责了一顿。刘鸢的生母原本只是个卑微的青楼女子,还是个贱妾,这种出身的庶女就算是给他做妾都嫌身份太低,怎么可能当得了正妃。

哪怕是他的侧妃,至少也要朝廷五品以上官家的嫡女或者三品以上官家的贵妾所出的庶女,正妃那就更是要严格筛选,只有名门世家出来的才貌品德样样俱全的大家闺秀,才有机会坐上这个位置。

那时候他还年轻,年少气盛,不肯屈服,跟德贵妃大闹了一场,但又怎么可能斗得过在后宫沉浮数十年,手段深沉老辣的德贵妃。刘鸢被德贵妃传进皇宫“训话”,出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只剩下半条命,他对着满身是血的刘鸢,再也不敢坚持要娶她为正妃。

但德贵妃也还是做了让步,让他纳刘鸢为侧妃,条件是他必须娶她给他选好的千金为正妃,而且不准宠妾灭妻,正妃的儿子也必须在侧妃前面出生。

他娶了正妃,早早就生下谢晋宇,然后才纳了刘鸢。此后就几乎没有纳任何妾侍,只除了德贵妃偶尔硬塞给他的一两个,都被他无声无息地弄死在了庆王府的后院里。

那时候,他已经学会了深藏不露,学会了城府心机,学会了隐于暗处的手段和机锋。

学会的越来越多。

益王是他的长兄,有权利参加夺嫡的是益王,德贵妃、镇西王和贾家扶持的也是益王。他只因为比益王晚出生了两年,似乎就与这一切注定无缘,并且为了不让益王在夺嫡之前先把矛头指到他身上来,他还要假装成一个闲散逍遥碌碌无为的皇子,以掩人耳目。

但他比任何人都要沉得住气。因为他知道益王是个没多少脑子的蠢货,而且从小到大一路顺风顺水,没有经历过磨砺,自大浮躁,急功近利,成不了大器。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有这个耐心慢慢等。

无论多么不择手段,等到他登上权力巅峰的时候,他一定不会让他和他所爱之人的人生被掌控在别人手中。

他再也不会让她看着他装出一副温柔深情的样子,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地另娶他人,而她只能从侧门被草草地迎进王府;看着他和其他女人名正言顺地一起出双入对,一起同桌用膳,而她只能站在旁边布菜伺候;看着其他女人在她前面生下他的孩子,而她的孩子只能喊其他女人为母妃,永远都不能叫她一声亲娘。

总有一天……他真正执掌这个天下的那一天,他会牵着她坐上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的位置,会把本来只有她才应该得到的一切,统统补还给她。

再没有人能拆散他们。

可惜,他用二十五年时间做了一场豪赌,最后还是没有赌赢。

甚至连他登上皇位的这两个月,为了笼络朝臣,稳固皇位,他还是无法立她为后,不得不纳其他的朝臣之女进宫。

他的正妻,她连一天都没有当过。

谢逸司突然拉起刘贵妃。

“跟我过来一下。”

他带着刘贵妃,去了皇后所住的永和宫。

京都被攻破的时候,谢逸司并未派御林军拦着宫里的妃嫔和宫女们,大多数人都已经逃走,包括刚立不久的皇后也被中书令接出了皇宫,现在永和宫里几乎空无一人。

谢逸司亲自找出皇后的全套正装服饰,帮刘贵妃换上,他牵着刘贵妃,坐在了永和宫大堂只有皇后才能坐的那个位置上。

“现在朕还是大元的皇帝,朕立你为后,虽然只是口头谕旨,但从现在起,你已经是朕的正妻。”

刘贵妃泪流满面。

“不……我从来没想过要什么皇后之位……你没有欠我任何东西,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谢逸司望着她,眼中带着温和的笑意。

“但我想给你一个名分。我等了这么多年,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不用理会外界的压力和桎梏,光明正大地跟你以夫妻的身份站在一起。现在我终于等到了。”

尽管不是他期望中的结果,但他终究还是实现了他多年的夙愿。

只有在这个时刻,他们之间没有身份地位的差异,没有世俗权力的阻挡,再无任何隔阂。

在他即将死亡的时刻。

谢逸司的身后,永和宫的大门被缓缓打开,他转过身去。

大门外包围着一大群人,太子、宁霏、谢渊渟、阮茗,都在那里,甚至还有坐在轮椅上的谢晋宇。

谢逸司平静地望着众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的嘴角突然有一道黑血溢了出来。

“他服毒了!”

阮茗猛然叫起来。宁霏一个箭步抢上去,封住谢逸司身上的几处大穴,阻止毒素发作运行,但她一探上谢逸司的腕脉,就知道已经太晚了。

谢逸司早就已经服毒,毒素遍布侵蚀了他的全身,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而已。毒性一发作,再高的医术也不可能救得回他的性命。

谢逸司的目光缓缓地落到谢晋宇的身上,然后又落到阮茗的身上,但他的双眼正在飞快地失去焦距,像是骤然失去了所有星辰月亮的夜空一般空洞茫然,黯淡无光,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清楚面前的人。

短短片刻之间,他的瞳孔就涣散开来,变成了一动不动死气沉沉的凝固状态,像是陵墓中不透明的黑色琉璃。

他的嘴唇微微地张着,也许是有很多话想说而来不及说,但也许其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也许了无遗憾,也许恋恋不舍;他也许对眼前的两人心怀歉疚,但也许从来就没有为他所做的事后悔过。

宁霏慢慢松开了谢逸司的手腕,站起身来。

刘贵妃仍然穿着那一身皇后的盛装,她刚刚还满脸都是眼泪,但看到谢逸司毒发身亡的时候,反而异常地平静如水,仿佛在她眼前发生的是一件最容易接受的事情。

她问太子:“逸司说皇兄心地仁厚,不会牵连无辜,不知道能不能放过晋朗?”

太子道:“自然可以,这一切跟小十二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本宫为何要去为难一个九岁的孩子。”

刘贵妃道:“那就好,多谢皇兄。”

她在谢逸司身边蹲下来,抽出他身上的佩剑,倒转剑尖对准自己的心口,没有下定决心的深呼吸,没有鼓足勇气的蓄力,剑尖像是穿透一页纸张一块布料一样,从从容容平平稳稳地从她的身体里穿透了过去。

正文 084 这是个看脸的世界

众人望着刘贵妃缓缓地倒在谢逸司的身边,谁也没有说话。

谢晋宇脸色苍白,眼中泛着微微的红色,但没有落泪。阮茗面无表情,默默地转过身,朝龙泉宫外面走去。

半晌之后,太子才摆了摆手,沉声开口。

“把他们一起葬了吧。”

……

京都被攻破,御林军和其他守城军队大部分投降,李家军很快控制了全京都。

建兴帝真正的传位诏书虽然已经被毁,但太子根据阮茗提供的证词和证物,向朝廷证实了传位诏书上确实是把皇位传给他而不是谢逸司。

其实就算他不证实,以谢逸司之前的反应,众人也很清楚事情的真相是怎么回事。

京都因为这场内战,自然也受到了影响,但没有去年伤元气伤得那么厉害,在整顿之下迅速地恢复。

礼部再择吉日,五月十六,太子在太和殿登基为帝,改年号为昭和。

随后又立太子妃温氏为皇后,封唐侧妃为贵妃,八皇孙谢正楠和十皇孙谢正熙为皇子,暂时住在皇宫中,等二十岁弱冠成人后再封王,在外面另立王府居住。

其他十多个原本跟太子同辈的皇子,在谢逸司登基的时候就已经各自被封了亲王,没有再动。谢晋宇被改封为郡王,暂时仍然住在之前的庆王府。

谢逸司在位期间纳的那些后宫妃嫔,数量不多,全部被送进皇家寺院带发修行。只进后宫享受了几个月的荣华富贵,一辈子就这么只能陪着青灯古佛度过,这些妃嫔们也是悔青了肠子。

昭和帝将之前那些抗议谢逸司登基为帝,愤而辞官回家的老臣们重新请了回来,官复原职。

在这一战中立下功劳的文武官员一一受到封赏,其中最主要的自然是李家军,李长云被封为镇军大将军,下面的将士各有提拔犒赏。

昭和帝开明,又正值改朝换代之际,破了以往女子不得封官拜将的规矩,封李长烟为定远将军,成了大元历史上第一位女将军。

之前投向谢逸司一派的官员,只是全部罢免官职,查抄家产,没有更重的处置,以免又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朝廷本来就已经被这一连串变故搅得乱七八糟,现在正是调养生息的时候,不宜大开杀戒。

一切百废俱兴,只有在立储君的时候,没有那么顺利。

谢渊渟和宁霏本来就不想一直待在京都,打算等昭和帝登基之后,就隐退回九重门,不再参与朝廷中的权谋争斗。昭和帝在朝中的劲敌都已经基本上被清扫干净,他自己当好这个皇帝不成问题,不需要他们的辅助。

谢渊渟很早以前就跟昭和帝说过此事,昭和帝当时并没有答应他,只推辞到时候再说。毕竟他本来一直打算的就是如果能登基称帝的话,太子的位置肯定是谢渊渟的,储君人选事关重大,不是随便谁都能替换上去。

谢渊渟现在还是无意留下,昭和帝不得不找他谈了一次。

“渊渟,父皇能理解你不喜欢权谋争斗的感受,但你是嫡长子,储君之位本来就是给你的,你一走,还有谁能胜任?”

谢渊渟不在意地:“不是还有正楠和正熙么?”

昭和帝皱眉:“正楠你又不是不知道,懒懒散散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不求上进,别说当储君,就是一般的世家子弟都比不上,朕不可能立他为太子。哪怕只是暂时的,太子手中也有一定权力,你觉得朕能放心把这些权力交给正楠?”

“那正熙总不错吧?”

谢正熙确实优秀得多。之前围攻京都,昭和帝终于允许他亲自上了战场,他小小年纪,正气凛然,英勇无惧,跟其他将士一样在战场上冲锋杀敌,也还真立下了战功。

“正熙是不错。”昭和帝头疼地道,“但他还是太小了,才十三岁,还没有完全长起来。而且大元历来是立长立嫡,朕跳过正楠把储君之位交给他,就是废长立幼,宗室和朝臣恐怕都不会答应。”

皇子之间可以夺嫡竞争,最后皇位到底花落谁家尚未可知,但一开始时立下的太子一般必须是嫡长子。

昭和帝和建兴帝不同,不希望再出现当年那样的夺嫡。皇子和朝臣们一旦开始党争,都只顾一门心思盯着权力地位,精力全用在玩弄权术阴谋上面,尔虞我诈互相倾轧,你陷害我我算计你,谁也不把国家和臣民的发展真正放在心上,只会徒添损耗。而且结党容易滋长营私,朝廷之中风气黑暗腐败,更加难见清正气象。

昭和帝深知党争对国计民生无益,所以希望的是一开始就定下合适的储君人选,早早断了其他皇子的念想,谁也不用争斗。

但正因为此,这个储君的人选极为重要,定下的时候需要慎之又慎。

“那我也当不了这个太子。”谢渊渟说,“我以前参与权谋争斗只是迫不得已,对朝政皇权从来就没有兴趣,你更不可能指望我将来继承皇位。”

昭和帝摇头:“朕也不是非要逼着你继承皇位,只是希望你能暂时作为太子,先占着这个位置。等正熙长到二十岁弱冠成人,有这个能力担当重任的时候,朕可以放心把太子之位交给他,到时候就是废长立贤,宗室朝臣也不会有太大的异议。正因为你无意于皇权,才能顺利地更替太子之位,换成正楠,要是坐在太子之位上养出了他的野心,不愿意下来也就罢了,又没有本事能力,将来就是大元的祸患。”

谢渊渟半晌没说话。

他和宁霏等这一天都等了很久,早就盼望着昭和帝登基之后,可以一起离开京都云游江湖,谁也不想再留在权谋场上。

等谢正熙长到二十岁还要等个七年,时间实在太长,而且谁也不敢保证现在不走,到时候还能不能脱身得了。

可他现在也不能把昭和帝等人当做不相干的人,想走就把众人丢下,自己一走了之。他知道宁霏也做不出这种无情无义的事情来。

昭和帝看出了他的为难,让步道:“五年,你只需要当五年的太子,占着这个身份,朕不会派给你什么职务政事,你也不用一直留在京都。这五年里朕会把正熙当做储君来培养,等他长到十八岁的时候,也能看得出他能不能成大器了。到时候你再把太子之位交给他,这样如何?”

历朝历代的皇子们为了夺嫡都斗得头破血流,皇帝们为防皇子也是费尽手段,到他这里求着儿子当储君儿子都不肯当,还得苦口婆心一直劝。

谢渊渟道:“我去跟霏儿商量一下。”

昭和帝听他这话,就是他已经妥协了,松了大半口气。只要他同意,宁霏那边应该就不会反对,因为宁霏没有他那么恣意自我,还更顾全大局一点。

果然,谢渊渟把这事告诉宁霏的时候,宁霏只是犹豫一下,就答应了。

“如果只是占着太子的位置,不用留下来理政的话,那也没什么。我们可以离开京都,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们的时候再回来,毕竟我们本来也不可能真的完全丢下父皇母后他们不管。”

谈妥之后,昭和帝这才让礼部选了六月里的一个吉日,立谢渊渟为太子,宁霏为太子妃。

两人打算在立储仪式后就离开京都,至少先在外面浪一段时间好好地散散心,这之前仍然居住在太子府内,只不过现在太子府只有他们两个主子了。

在他们等待立储的时候,有人找到太子府门上来,是许久不见的羌沙小皇子洛克斯。

洛克斯去年留在京都选择和亲对象的期间,正好遇上大元内乱京都战争,他留在这里也没用,羌沙皇帝就把他传了回去。

现在内战结束,他的和亲之事还没个着落,所以再次来了大元。

宁霏招待了洛克斯,洛克斯还是留着一头狂拽酷炫的金色卷发和一脸剑拔弩张的大胡子,大夏天挂着一身也不嫌热的乱蓬蓬的皮毛,跟一只魁梧健硕威风凛凛的金毛狮王一样,大剌剌地坐下来,光明正大开门见山。

“我是来看兰阳郡主的,她现在在不在府上?”

“她已经被封为兰阳公主了。”宁霏说,“不在太子府,另外起了公主府居住,就在隔壁街上。”

洛克斯哦了一声,又问:“她现在怎么样?”

“还好,就是……不大喜欢见陌生人。”

宁霏把话说得比较委婉,其实谢汝嫣不大喜欢见的,就是洛克斯这样的人。

半年前在清音阁发生的事情,给谢汝嫣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虽然后来渐渐恢复,但她对于高大威猛长相凶狠的人还是有抵触和恐惧情绪——很不幸,洛克斯就是典型中的典型。

洛克斯完全没听出宁霏的言外之意:“哦,那她见过我,我对她来说应该不是陌生人,可以去看她。”

宁霏:“……”

见过就不算陌生人了吗?你以为人家的眼睛是摄像机呢?

宁霏干笑:“不知小皇子想要拜访兰阳公主有什么事?……说起来,因为京都战乱,后来小皇子又不在京都,去年小皇子搭救兰阳公主的事情我们还一直没有致谢,不然我跟殿下哪天代表父皇母后和兰阳公主,上门向小皇子表示感谢?”你就别去看谢汝嫣了吧?

洛克斯:“感谢就不用了,我没有什么事,就是想娶兰阳公主为皇子妃。”

宁霏一口茶水差点喷出去。

这叫没有什么事?这是天大的事好吧?!

宁霏压着咳嗽:“咳咳……小皇子为什么想要娶兰阳公主为妃?”

他们好像只见过那么可怜的一次面啊!

洛克斯抓抓头发:“没为什么,就是想娶。”

他当然不是只见过谢汝嫣那么一次。他刚来京都的时候,就在街上遇到过谢汝嫣,早已注意到了她,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搭上话。清音阁出事那天,他也是跟在谢汝嫣后面才进的清音阁,不然他一个羌沙汉子,怎么可能没事自己跑去听中原这些咿咿呀呀怪腔怪调的戏曲。

宁霏:“……”

这个回答让她接下去说什么好?

“那……皇上皇后和羌沙那边你的父皇母后他们同意吗?”

“他们还不知道这事。”洛克斯回答得理所当然,“父皇说我要是有中意的皇室女子,先把人追到手了再跟他说,他不会不同意的。我们草原上很多都是这样,不像你们中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姐姐当初不就很顺利嘛。”

宁霏:“……”

那你把昭和帝温皇后置于何地!你爹娘同意,人家爹娘未必同意啊!

你姐姐顺利个毛线,当初和一次亲已经把大元人的三观刷新了无数遍,没人敢阻挠她是怕得罪了她一拳爆星吊打诸天,现在全大元都在感谢她的不嫁之恩,你要是跟她一样你就完了!

“那个……我觉得你还是先跟皇上皇后说一声,要是他们不同意的话,也免得你白费了力气……”

昭和帝和温皇后根本不可能同意。洛克斯的实际年龄比谢汝嫣小了六岁,外表年龄比谢汝嫣大了十六岁,甭管看哪个都对不上号。

而且他们也不会让谢汝嫣千里迢迢嫁到羌沙去。羌沙虽然近年来国力强盛,但在大元人眼里仍然是干旱苦寒的偏远之地,到处只有草原和大漠,漫天刮着风沙。谢汝嫣这种生在气候温和繁华富饶的中原的柔弱女子,在那种地方怎么生活得下去。

大元皇室宗亲里有的是合适的女子,让谁去和亲也不会让谢汝嫣去。

洛克斯反驳:“追我中意的女人,怎么叫做白费力气了?说不定她也中意我呢?我们两情相悦的话,大元皇帝皇后不是就更有可能同意了?”

宁霏:“……”

我觉得你先攻略了皇上皇后,然后让他们包办婚姻把谢汝嫣嫁给你,概率可能还稍微大那么一点,大概是百分之一和百分之一点五的区别吧……

“那我走了。”洛克斯站起身,“我这就去公主府看兰阳公主。你刚才说是在哪条街上来着?”

“我带你过去吧。”宁霏满头黑线。她最好还是在边上看着点儿,免得洛克斯见了谢汝嫣的面,把人吓出个好歹来。

宁霏带洛克斯去了公主府,到公主府门前的时候,洛克斯突然又显得有点迟疑,不敢进去。

“怎么,紧张了?”

不进去最好,谢汝嫣现在在街上只要看见个子稍微大一点的壮汉都会绕着走,这么一只身高接近两米块头足有三个正常人那么大的金毛狮王进去,天知道她会是个什么反应。

“老子怎么可能紧张!”洛克斯凶巴巴,“老子只是觉得今天来得太急,没有好好收拾一下而已!反正老子已经知道兰阳公主住哪儿了,你可以先回去,老子等会儿再来看她!”

“那你随意了。”

宁霏耸耸肩,进了公主府。来都来了,她也有段时间没见过谢汝嫣,正好进去看看她。

谢汝嫣这半年来的状况一直不是很好。从去年的清音阁事件开始,到后来的阮府纵火灭门案,刑部大牢投毒案,再到后来太子抗旨放走谢渊渟,建兴帝病重驾崩,太子府被诬陷造反举府出逃,潜伏在京都郊外谋划夺位,率领李家军围城攻城,直到现在太子登上皇位。大事一件接着一件,这期间太子和太子妃想陪她也没有多少时间,她基本上是靠着自己慢慢恢复的。

宁霏跟谢汝嫣说起羌沙小皇子洛克斯要来看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你要是害怕的话,应付一下就好了,我早点把他给送走。”

谢汝嫣脸色有点发白,显然对当初在清音阁里见洛克斯的那一面记忆犹新,而且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但还是鼓足勇气硬撑着。

“这样不太好吧……他当初毕竟救了我,我还没去感谢过他,倒是他先上门来看我……”

宁霏心说你不知道他来是想娶你为妃的,不过这个她还是先不说为好,免得吓着谢汝嫣。

没过多久,公主府的大门外果然再次来了客人。

“应该是洛克斯来了。”

宁霏和谢汝嫣一起出去迎接,不料在大门外面的并不是洛克斯,而是一个陌生的羌沙美男子。

个子极为高挑,一身羌沙特色的皮毛短装,勾勒出修长匀称的身材。轮廓清晰的肌肉在短装下露出来,优美性感但并不夸张,充满了矫健感和力量感。一头长长的金黄色卷发披散在身后,仿佛朝阳和黄金的光芒交织而成,灿烂得像是能照彻周围。

最为惊艳的是他那一张面容。五官犹如刀劈斧削般鲜明立体,有着近乎完美的比例,笔直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干净健康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小麦色肌肤。他的脖颈上挂着一串翡翠玉石,跟他那一双比翡翠还要碧绿透彻的瞳孔互相映衬,像是眼眸中装着一整片四月里的深邃湖水。

宁霏看得目瞪口呆:“请问你是哪位?”

这是怎么回事?洛克斯自己不来,倒是请了这么一个身材火辣颜值爆表的羌沙美男子来,难不成是想走什么迂回路线,让这位美男子先接近谢汝嫣吗?

羌沙美男子:“洛克斯。”

宁霏:“……”

天雷滚滚。

什么鬼?当她眼瞎了啊?

这要是洛克斯,他在刚才的一柱香时间里难不成已经去重新转世投胎过一次,然后泡催长素一下子长到这么大,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根本不是一个人,甚至连画风都不是一个画风好吧!

等等……宁霏突然注意到,刚才洛克斯来见她的时候穿的好像也是这一套羌沙风格的皮毛短装,也是这么一头金黄色的长卷发,脖颈上好像也挂着一串碧绿色的翡翠玉石……

又是天雷滚滚。

卧槽,这还真是洛克斯!

他这一柱香时间其实什么装扮也没换,就是去刮干净了那一脸乱蓬蓬的大胡子,把脸露出来了而已!

洛克斯摸了摸他线条优美流畅的下巴:“我发现你们大元男人都不留这么一脸大胡子,觉得兰阳公主会不会也不喜欢,所以就把胡子刮掉了,你觉得有没有好点?”

宁霏:“……”

这已经不是有没有好点的问题,脸一露出来,根本就是换了一个人啊!

而且之前的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一身像熊一样的毛皮,一头跟狮子鬃毛一样的乱发,现在在这张脸的圣光加持之下,全都跟加了美颜滤镜似的,看哪儿哪儿都觉得顺眼,瞬间就从凶神恶煞的金毛狮王变成了金发碧眼的异域美男!

这果然是个看脸的世界!

正文 085 别以为长得好看就可以为所欲为!

谢汝嫣看着洛克斯也是目瞪口呆了半天,呈懵逼状态地把人请进来:“羌……羌沙小皇子请进……”

洛克斯试探地:“我会不会吓着兰阳公主?”

谢汝嫣:“好像不会……”

按理来说她看见洛克斯这么大的个子,应该会觉得害怕才对,但人家长得帅啊,长得帅的人个子大不叫个子大,叫做修长魁梧,健美性感,荷尔蒙炸裂!

洛克斯放心进来了,他一进门,顿时让人觉得整个公主府都亮堂起来:“我很早之前就想来看兰阳公主,但不在京都一直没机会,兰阳公主现在好些了没有?”

谢汝嫣礼节性地微笑:“好多了,我还没来得及感谢小皇子当初的相救之恩,倒是劳动小皇子上门来看望我,实在是惭愧。”

洛克斯:“不用惭愧,那你准备怎么谢我?”

谢汝嫣:“……”

从来没回答过这种问题。羌沙人说话都是这么耿直的吗?

宁霏:“……”

就是这么耿直。

谢汝嫣弱弱地:“那个……小皇子希望我怎么谢你?”

洛克斯:“嫁给我当皇子妃就可以了。”

谢汝嫣也是一口茶水差点喷出去。

就可以?这如果叫做就可以,那是不是要占领整个银河系才叫有点过分?

早知道给他送面见义勇为的锦旗打发出门就算了,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征求他的意见!

谢汝嫣干笑:“这个事情……我身为女子,自己的亲事做不得主,要父皇母后同意才行……”

洛克斯惊喜若狂地:“那就是说你自己是同意的了?”

谢汝嫣:“……”

不,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同意了!你难道听不出来我这只是推脱的托词吗?!

宁霏:“……”

他真的听不出来。

洛克斯兴奋得几乎控制不住寄几,立刻往公主府外面跑:“我这就去见大元皇帝皇后,向他们求亲!”

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谢汝嫣在后面喊都喊不住,眼睁睁地看着洛克斯冲出去,阻拦不及,一脸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转向宁霏。

“这……怎么办?”

宁霏满头黑线:“咳咳……应该没事的吧,父皇母后肯定会拒绝他的……”

洛克斯去了皇宫。他作为羌沙来的贵客,有可以进皇宫的令牌,只需要进去时通报一声即可。但这次进门的时候差点被当做偷了令牌的贼抓起来:“你就是洛克斯?开什么玩笑?当我们都是瞎子啊?”

好不容易解释清楚他开创四大邪术先河的羌沙刮胡术,证明了他的身份之后,见到昭和帝和温皇后,洛克斯同样开门见山。

“大元皇帝皇后,我已经选好和亲的对象了。”

昭和帝还在瞪着他的脸,艰难地消化眼前这位羌沙美男就是之前那只金毛狮王的事实:“不知羌沙小皇子选中了谁?”

洛克斯:“兰阳公主。”

两人都被惊了一跳,温皇后立刻毫不犹豫地:“不行!”

她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谁嫁到羌沙和亲都可以,就谢汝嫣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洛克斯不服气,“兰阳公主都说可以了!”

温皇后差点跳起来:“不可能!……”

昭和帝跟羌沙人打交道的经验比较多,按下温皇后,很有见地地:“没事,汝嫣应该只是跟他客气两句,被他误会了……”

以谢汝嫣的性格,不可能私底下答应对方,她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美色迷惑的人。当初杨昕跟她看亲,杨昕的颜值可是完全不在眼前这位新版洛克斯之下,后面不是照样没了下文。

昭和帝又对洛克斯道:“小皇子是不是再另选一位宗室贵族之女?小皇子毕竟是皇子之尊,汝嫣已经成过一次亲,大元还从来没有已婚之女嫁出去和亲的先例,而且汝嫣的年龄也比小皇子大太多,不大合适……”

洛克斯:“为什么不合适?在我们羌沙很正常啊,像我父皇的妃嫔们很多都是年纪比他大的,而且之前都已经嫁过我的皇爷爷了,我父皇都是皇帝之尊,他可以这样,我当然也可以。”

昭和帝:“……”

差点忘了,羌沙有这种风俗,前任皇帝去世之后,传给下一任皇帝的除了皇位江山以外,还有后宫中没有生过孩子的妃嫔美人。美其名曰不要浪费美人们的大好年华。

人皇帝都可以纳大龄二婚女性进后宫,皇子娶妃有什么不能娶的?

可问题是他们这边不想嫁啊!

昭和帝一时不知道要怎么拒绝洛克斯。总不可能明着说我们不乐意把宝贝女儿嫁到你们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当初他们也没限制过谁谁不能和亲,京都皇亲贵族里面的千金贵女那么多,天知道洛克斯怎么就偏偏看上了已经嫁过一次人而且年龄还大那么多的谢汝嫣。

“这个……”昭和帝只能用拖延战术,“今天晚上宫中还有一场宴会,时辰已经快到了,小皇子不如回去再看看有没有其他中意的贵女,改天再议此事如何?”

“没有了。”洛克斯斩钉截铁道,“我不会看上别人的。不过既然大元皇帝现在有事,那就改天再说。”

洛克斯一回去,昭和帝跟温皇后立刻以各种借口躲着洛克斯,同时火速让下面的贵族世家到处举办宴席聚会,邀请洛克斯以及京都皇室贵族中各位才貌双全的适龄千金。就指望着洛克斯多见见世面,能改看上其中哪一位贵女,魔爪放过谢汝嫣。

结果几场宴会下来,洛克斯没看上其他的贵女,看上他的贵女倒是一抓一大把。

不同于大元男子的斯文秀气,他那种充满异域风情和阳刚之气的美感,很能给人耳目一新的吸引力。在见惯了文绉绉奶油小生的大元女子们眼中,就是一座行走的人形荷尔蒙,不知道什么叫做男友力的都觉得男友力爆棚。

贵女里面也有没那么矜持的,知道羌沙民风更加开放,大着胆子主动来找洛克斯。对话基本上如下:

贵女甲:“哎呀,人家脚扭伤了~”

洛克斯:“谁?”

贵女甲:“人家!”

洛克斯:“谁?”

贵女甲:“……”

贵女乙:“哎呀,我脚扭伤了~”

洛克斯:“哈哈哈,我没事!”

贵女乙:“……”

贵女丙:“哎呀,我脚扭伤了~你没事,能不能扶我一把?”

洛克斯:“不扶,你太胖了扶不动,瘦下来灵活点就不容易扭伤脚了知道吗?”

贵女丙:“……”

三句话之内把天聊死,抗撩指数百分之两万,开始时觉得他男友力爆棚的贵女们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铁水糊了眼睛。

这特么就是一钢筋混凝土浇铸的钢铁直男!

洛克斯一点都不在意,没人缠着他更好,后来干脆也不去参加宴会了。昭和帝那边看见没有效果,又不好一口回绝说就是不嫁,跟谢汝嫣商量过之后,只能踢皮球踢给了谢汝嫣。就说他们当父母的要顾及唯一一个爱女的意愿,不能强行把她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夫君,要是谢汝嫣同意嫁的话,再说这门亲事。

于是洛克斯就等于是获得了追谢汝嫣的许可,信心十足,经常去公主府找谢汝嫣。谢汝嫣本来就不是那种能不客气给人吃闭门羹的人,而且出于两国往来的礼数起见,还是不得不经常见他。

他在谢汝嫣这里倒是不止三句话。对话基本如下:

洛克斯:“兰阳郡主吃饭了吗?”

谢汝嫣:“吃了。”

洛克斯:“吃了什么?”

谢汝嫣:“粥。”

洛克斯:“什么粥?”

谢汝嫣:“虾仁瑶柱粥……”

洛克斯:“好吃吗?”

谢汝嫣:“还好吧……”

洛克斯:“吃了多少?”

谢汝嫣:“一碗……”

洛克斯:“多大的碗?”

谢汝嫣:“……”

每次聊天结束之后,谢汝嫣经常跑到宁霏这里,憋得死去活来,半天说不出话。宁霏替她说:“你是不是很想掐死他?”

谢汝嫣:“对对对!”她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自己不是一个掐不死人也说不出这句话的淑女!

洛克斯也经常跑到宁霏这里,沾沾自喜:“兰阳公主今天跟我又多说了一句话!再过两天她说不定就愿意嫁给我了!”

宁霏:“……”

她在考虑过几天的立储仪式之后,要不要在京都多留一段时间,她还挺想看再过两天谢汝嫣会不会忍无可忍地掐死他。

……

立储之前,礼部为昭和帝举办了一次选秀。

以前的太子府后院里女人很少,只有太子妃、唐侧妃和两个妾,昭和帝当太子的时候还没什么,现在成了皇帝,三宫六院才这四个女人,空空荡荡,实在是不成体统。

之前的谢逸司也差不多,所以在登基称帝之后,很快就选秀充实后宫,不为美色,完全就是为了表面上规制过得去而已。

昭和帝以大元这两年刚刚经历过两次内战,朝廷民生都有损耗,国库空虚,不宜浪费在后宫为由,省略了选秀的繁杂冗长过程,只简简单单地选了八个官家贵女进宫,后宫好看一点就行了。

之前在太子府的几位,太子妃被封皇后,唐侧妃被封贵妃,两个妾分别封了贤妃和淑妃,新进来的八个贵女则是被封为才人和美人,要等到以后有了功劳,位份才能慢慢升上去。

昭和帝每月一大半的日子都是宿在温皇后的永和宫,宫中祖制规定皇帝至少要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去其他妃嫔宫中,以便开枝散叶,子嗣兴盛。这时候昭和帝才会按规矩翻一下牌子,在其他妃嫔那里过一晚。

但即便昭和帝如此专宠于温皇后,女人多的地方还是少不了明争暗斗,永远不会有宁日,后院里寥寥几个女人都能撕逼撕得死去活来,更不用说更加复杂也更加残酷的后宫。

新的才人美人们进宫之后不过几天,昭和帝传谢渊渟和宁霏进宫商量立储仪式之后的事情,宁霏进了龙泉宫之后一看见昭和帝,目光就盯在了昭和帝腰间挂的一个大红底绣白鹤展翅荷包上面。

昭和帝注意到她的目光:“怎么了?这荷包有什么问题吗?”

宁霏问道:“不知父皇方不方便告诉儿臣,这荷包是从哪来的?”

“是淑妃送的。”昭和帝说,“朕昨晚在淑妃那里过的夜,今天早上她给了朕,朕不好当面拂她的意。还好霏儿提醒了朕,等会儿朕去永和宫就把它摘下来,不然皇后看见了又该不高兴了。”

淑妃以前在太子府就跟个透明人一样,默默无闻,一点存在感都没有,要不是进宫后被封了妃,昭和帝都快要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

淑妃擅长刺绣和调香,当年刚进太子府的时候,给那时还是太子的昭和帝也做过香囊香丸,但因为长年被冷落,她这些才能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重见天日了。

昨天是昭和帝不知隔了多少年以来陪她过的第一夜,她小心翼翼地送了这个荷包给昭和帝,昭和帝想起当年往事,没忍心拒绝,便带了出来。

宁霏道:“能不能把荷包给儿臣看看?”

昭和帝疑惑地摘下荷包递了过来,宁霏打开荷包的口子,取出里面的香料药材看了看,又闻了一闻,脸色沉下来。

“父皇还是现在就把这荷包摘下来为好,这里面的香料对人体有害。”

昭和帝脸色一变。

“什么害处?”

宁霏犹豫了一下:“……能让男子失去生育能力。”

昭和帝猛然站起身来。宁霏连忙道:“父皇不必担心,这荷包如果只是今天早晨带在身上的,时间尚短,还不会对人的身体造成什么影响。但这里面用的药量很大,如果带着一天两天的话,怕是就有危险了。”

她早就料到,但凡是皇帝的后宫都太平不到哪里去。不过这淑妃的胆子也实在是太大了,这才进宫没几天,影响生育能力的药都敢给昭和帝下,至于这么心急火燎地开始宫斗吗?

昭和帝一脸怒色,对随身伺候的盛公公道:“立刻把淑妃叫过来!”

淑妃很快就被传到了龙泉宫,昭和帝把那个荷包扔到她的面前:“朕给你解释的机会!”

淑妃一脸茫然:“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解释什么?”

昭和帝怒道:“你还给朕装糊涂!太子妃刚刚告诉朕,这荷包里面装的是能影响男子生育能力的药!你送这种东西给朕,是想让朕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子嗣?”

说实在的,他对于能不能再有子嗣并不是很在乎,他跟温皇后已经儿女双全,其他女人生不生得出他的孩子对他来说不重要。

但这种被人暗害的事情,他不可能置之不理。就好像你被人从背后踹了一脚,就算没踹出个好歹来,你肯定也会生气。

淑妃连喊冤枉:“臣妾没有!这荷包里装的分明只是些提神醒脑的香料啊!臣妾不知道什么影响生育能力的药!”

昭和帝挥手:“去把紫菱宫所有的宫人带过来,一一分开审问。”

审问的结果完全一致,荷包里面的药材完全是淑妃自己配置好放进去的,其他宫人谁也没有碰过这个荷包。

而且最重要的是,淑妃曾经吩咐宫人出宫去采买过一批香料和药材,都是分开买的,而且没有炮制过,宫人们对这方面也不太懂,不知道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但药材单子报给宁霏,宁霏却认得出来,荷包里装的那些药就包括在这一串单子里面,一下子买了这么多种,买的还是没有炮制的药,只不过是为了混淆迷惑人耳目罢了。

昭和帝冷冷对淑妃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淑妃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臣妾认罪,是臣妾糊涂……只求皇上饶臣妾一命!”

昭和帝皱眉:“你给朕下这种药干什么?”

淑妃哭道:“臣妾嫁给皇上二十余年来,未出一儿半女,如今又已经年过不惑,恐怕再难有孩子。如今见宫中一下子新来了这么多年轻貌美的新人,担心她们为皇上开枝散叶立下功劳,而臣妾年老色衰又无子女傍身,会被皇上所弃……”

昭和帝冷笑了一声:“朕还没听说过像你这么可笑的担心。”

宫里来了再多年轻貌美的新人又怎么样,他三分之二的时间雷打不动地都在永和宫,本来就不见得有多少宠爱落在淑妃身上。她被冷落了这么多年,应该早就习惯了,一直都没表现出什么争宠的迹象,现在进了宫,倒是又一下子开始担心起失宠来。

而且以前在太子府的时候,他虽然没宠爱过她,但还不是好好地把她养在太子府的后院,吃穿用度一样没少过,至少能保证富足无忧。难道现在他成了皇帝,反而还养不起一个宫妃了,会苛待她不成?

说是怕失宠,其实应该是看见年轻貌美的新人进宫,有希望生下皇嗣,而她自己恐怕永远没这个机会,心理不平衡罢了。因为嫉妒其他妃嫔,所以就干脆断绝了他的生育能力,让所有人都生不出孩子。

他对于贤妃淑妃和后宫这些美人,其实都抱着一种歉疚的心理。他不喜欢她们,却还是为了礼制而不得不把她们纳进后院后宫里来,让她们的一辈子年华蹉跎在他的名分之下,独守空房,寂寂老去。

所以他才会在物质上面尽量满足她们,给不了两情相悦,至少可以给得了荣华富贵,也算是对她们的一种补偿。

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容忍淑妃如此恶毒的行为。任何理由都不是暗害他人的理由。

当年淑妃还是太子侍妾的时候,也算是一个温柔似水心灵手巧的女子,他到现在还记得她进府不久后送给他的那些精致的香囊。怎么好端端一个人,现在变得这么丑陋扭曲?

等等……

昭和帝突然想起来,他娶那时候还是太子妃的温皇后进府两年多,太子妃才怀上谢渊渟,这个时间对于一直有正常生活的夫妻来说,已经算很长了,而且太子妃的身体在那期间请很多太医看过,都说没有问题。

淑妃姚氏是在他娶了太子妃不久后,他母后孟皇后就做主给他纳进来的,开头几年因为孟皇后在世,他要给孟皇后面子,所以对姚氏还不算太冷落,也收过用过她送的不少东西。

难道那个时候,姚氏就已经给他下了药,才导致太子妃两年多以来一直没有怀上身孕?

昭和帝沉声问道:“你以前刚进太子府的时候,是不是也给朕下过药?据实交代,朕说不定还会对你从轻发落!”

淑妃低着头,啜泣道:“是……那时候臣妾见皇上只独宠太子妃一人,心怀不忿,所以给皇上下了多年的药……”

“多年?”昭和帝的脸色又是一变,“多年是多少年?”

正文 086 私通生下的谢渊渟?

淑妃的声音更低了。

“臣妾也记不大清楚了,大概有三四年吧……后来因为皇上冷落臣妾,不再用臣妾送的东西,药也就断了……那时候臣妾还想有孩子,所以给皇上下的不是终生不育的狠药,药断了之后一两年,唐贵妃姐姐就生出了八殿下……”

宁霏冷笑了一声。

“弄了半天,原来淑妃娘娘的意思是,那段时间里父皇不能生育,所以母后生出的太子殿下,不是父皇的孩子,对不对?”

她总算是明白淑妃为什么要闹这一场了。淑妃以往二十多年来一直跟透明人一样,从未争过宠,现在却突然用了这么极端过激的手段。而且这手段虽然大胆,但十分拙劣,因为昭和帝不喜欢她,不会把她送的荷包一直带在身上,要是碰到医术高明鼻子灵敏的太医,也很容易被发现。

淑妃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让昭和帝失去生育能力,也不是出于什么对年轻妃嫔们的嫉妒,而是要借着这件事引起昭和帝的怀疑,陷害温皇后和谢渊渟。

她说她当年给昭和帝下了药,只是她的一面之词而已,事情已经时隔二十多年,现在再想查证,已经完全查不到了。

昭和帝刚才听见淑妃说四五年的时候,猛地站起了身,但这时听见宁霏的话,脸色又转而沉了下来。

“你打的居然是皇后和渊渟的主意?”

“臣妾不是故意要污蔑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淑妃哭道,“皇上让臣妾据实交代,臣妾就据实交代了,臣妾自知犯的已经是大罪,又何苦无故去陷害无冤无仇的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更不会为了陷害别人就搭上自己的性命啊!”

“淑妃娘娘这所谓的大罪,恐怕不是你自愿犯下的吧?”宁霏淡淡说,“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一般人确实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但如果有人威胁你不杀敌的后果更加严重,那你也不得不杀敌。是不是有人用什么把柄要挟了淑妃娘娘,让你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拉母后和太子殿下下水?”

淑妃微微有些呆愣,似乎是没想到宁霏竟然如此敏锐:“臣妾没有……”

“如果你是被人要挟的,尽管说出来。”昭和帝沉声说,“朕会为你做主,无论对方是用什么手段威胁了你,朕都可以帮你。如果是你家人的性命被捏在对方手中,朕可以派人保护他们或者把他们救回来,难道你还信不过大内侍卫和御林军不成?”

他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一点。毕竟淑妃一直以来都只是个深居闺阁内院的女子,跟外人打的交道不多,她以前也不太可能犯下比给皇帝下药更加严重的罪行,能被人当做把柄来威胁她。

淑妃的身子隐隐颤抖了一下,但还是埋下头去,声音很低。

“臣妾并没有被什么人要挟……皇上既然不相信臣妾,那就当臣妾是在撒谎吧,反正这对臣妾来说还好点,不用再背上一个罪名……”

昭和帝的脸色并没有缓和。宁霏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淑妃这种爱信不信的态度,反而更能让昭和帝起疑心,因为昭和帝要是确认了她当年确实下过药,那她的罪名只会更重,所以她按道理来说是不可能求着昭和帝相信的,否则就显然是真的被人要挟。

昭和帝和温皇后之间虽然感情深厚,但当年导致他们破裂的偷情事件还没有完全水落石出,现在他们只是把这桩案子搁置在一边,先和好了而已。两人之间还藏着一个深埋的心结尚未解开,即便互相信任,这份信任也并非不可动摇。

宁霏正要继续问下去,执箫从龙泉宫外面急匆匆地进来。

“皇上,太子殿下,太子妃,太子府有急报传来。”

他们找了一年多的许酌,竟然已经到了太子府。

前年入冬的时候,宁霏和谢渊渟就在江湖上撒出了寻找许酌的大网。本来以为以九重门的势力范围再加上白书夜的人脉网,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没想到许酌走得太远藏得太深,这一找就是快两年的时间。

九重门前两天才接到他正在从南方北上的消息,他是直接朝着京都来的。九重门给京都这边提前传了信,告诉太子府许酌很快就要到达京都,但许酌赶路的速度实在是太快,竟然跟信鸽差不多同一个时间到达了太子府。

昭和帝立刻把淑妃的事抛到了一边:“快传他进宫!”

温皇后也被叫了过来,她和昭和帝一样,脸色苍白,嘴角线条绷得死紧,显然是十分紧张。

十几年来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阻隔,真相也许在今天就能够水落石出,怎么可能不紧张?

昭和帝发了急令出去,许酌很快就被传到了龙泉宫。

宁霏这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温皇后这位蓝颜知己。许酌的年纪跟昭和帝差不多,容貌并非十分俊美,一路数千里从南方赶到京都,满身的风尘仆仆。不过大概是因为他喜好音律,长期受其熏陶陶冶,气质倒是颇为高雅,从龙泉宫外面走进来,颇有一股清风拂进大殿的感觉。

温皇后望着许酌,心情十分复杂。

当年两个人是音律上的至交知己,在她嫁人后保持疏远,后来却有闹出那样的事情来,关系变得尴尬无比,如今阔别十几年后再重逢,她一时无法形容自己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么多年不见,许酌跟她记忆中的印象已经不大一样,她也说不出是哪里变了,反正就是感觉有些陌生。不过这也正常,哪有人历经十几年风霜,还能跟青年时代一模一样的,哪怕容颜不老,气质也会改变。

昭和帝也说不清自己见到这个隔在他和温皇后中间十几年的男人时,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气氛有些尴尬。

但他想知道真相的心情急切,没有多说,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他们三个和谢渊渟宁霏两人。

“许公子有没有把当年那卷曲谱带来?”昭和帝直接问道。

许酌的神情也有些复杂,目光一直似有似无地牵绕在温皇后的身上。

“带来了。渊渟……不,太子殿下的人只让我把这份曲谱带上,但没有多说别的,不知皇上为何想看这份曲谱?”

他取出一卷古老破旧,纸张泛黄,看过去已经很长时间没打开过的曲谱,宁霏上前接过来,递给温皇后,温皇后粗略看了一遍,点点头。

“就是这个。”

昭和帝对宁霏使了个眼色,宁霏拿回曲谱,在大殿上摆了一张七弦琴,就照着那份曲谱弹奏起来。

这果然是一首数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好曲,也难怪当初许酌顾不得要和太子妃之间保持距离,兴冲冲地特意来找她一起欣赏研讨。

宁霏一路弹奏下去,虽然有几个地方曲调难度太高,第一次弹略微有些生涩磕绊,但毕竟还是完整地弹奏了出来。

——没有任何问题。

在大殿里的五个人,有男有女,有会武功的也有不会武功的,谁也没有异样的感觉。

宁霏弹奏了第二遍,这次是带着一点内力进去弹,但她毕竟不会以乐为武,肯定做不到像六音宫那种内力全挟带在乐音中的程度。而且当年许酌找太子妃只是探讨乐曲,不是拿乐曲杀人,就算在弹到难以弹奏的地方时无意中带上了内力,肯定也只是一点点而已。

还是听不出什么异样。

昭和帝和温皇后的脸色都变了。宁霏停下弹奏,也十分意外。

难道是她的猜测错了,这份曲谱其实根本就没有问题?

宁霏问道:“许公子,你把这份曲谱带走之后,有没有再拿出来翻看过或者弹奏过?”

许酌摇摇头:“没有,当年……那件事之后,我就再也不想看见这曲谱了。只是想着它是古代大师留下来的珍贵遗物,不敢毁损,所以找了个地方把它藏起来,不久前接到你们的消息时,才刚刚取出来。”

宁霏其实还是相信太子妃跟许酌不可能有什么越轨关系,但当年的太子两人已经查过所有能查的地方,他们自己是受害者,查得不可能不彻底不详尽,只有这曲谱是个缺漏。如今连曲谱都没有问题,那他们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中了招?

昭和帝的脸色渐渐不好看起来。不仅是因为失望,而且恐怕还有别的原因。

他突然开口问道:“许公子在当年皇后嫁入太子府的第三年秋天,来过一次太子府,是因为何事而来找皇后的?”

宁霏眉头一皱,转头看向昭和帝。

谢渊渟是太子妃嫁入太子府的第四年夏天出生的,那一年的秋天,差不多就是太子妃怀上谢渊渟的时候。

先有淑妃说谢渊渟不是昭和帝所出,后又有许酌带来的曲谱没有任何异常,昭和帝对温皇后的疑心终于还是死灰复燃了。

许酌回想了一下:“那一次……应该是应皇后娘娘的要求,把她以前落在我这里忘记带走的饰物还给她的,免得引起误会。”

他说这话的时候,温皇后并没有表现出异议,但众人都注意到,他的眼神飞快地躲闪了一下。

昭和帝以前身为太子,如今身为皇帝,纵然并非心机难测城府深沉之人,但夺嫡这么多年来,跟人打交道时的机锋见得太多了,察言观色的能力不可能差到哪里去,自然注意到了许酌的这一下眼神变幻。

对方分明在心虚!

“是么?”他冷笑,“真的只是如此而已?”

温皇后也注意到了许酌的眼神,本来一头雾水莫名其妙,这时听见昭和帝充满怀疑之意的冷笑,一下子也不悦了起来。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曲谱没有问题,也只是排除了一个可能而已,并不能说明什么,皇上怎么又突然问起许公子那一次来太子府的事情?”

昭和帝让人把后殿里的淑妃带出来。

“你自己问她!她今天给了朕一个下过药的荷包,被霏儿发现,倒是牵扯出了二十几年前的另一桩案子,正跟你们有关系!”

淑妃低头跪在地上,含泪低声道:“皇后娘娘,嫔妾当年刚刚进太子府的时候,见皇上只独宠娘娘一人,心怀嫉妒,所以给皇上下了影响生育能力的药,不想让娘娘怀上皇上的孩子……一直到三四年后,皇上冷落嫔妾,嫔妾才没有了下药的机会……那几年里,皇上应该是不可能有孩子的,嫔妾不知道娘娘是怎么怀上的太子殿下……”

淑妃话还没说完,温皇后已经猛然站起身来,一个茶杯朝着淑妃的面门重重砸了过去。

谢渊渟眼疾手快,随手扯下腰间的一块玉佩,撞上那个茶杯,把茶杯打开。温皇后这一砸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要是真砸中淑妃的脑袋,指不定会砸出什么好歹来。

淑妃是重要的证人,要是她死了,这桩案子就真的死无对证,变成无头公案了。

茶杯和玉佩落在淑妃的前面,砰砰两声,全都摔得粉碎,瓷片、玉片和茶水飞溅了一地。

温皇后没有理会茶杯,对淑妃怒道:“一派胡言!你说皇上那时候不能生育他就不能生育?证据在哪里?渊渟不是皇上的还能是谁的!”

她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看向许酌,又转身看向昭和帝,脸色一下子煞白了下去。

“你该不会是怀疑我跟他……我跟他私通生下的渊渟?!”

昭和帝也怒道:“难道朕不该怀疑?他刚才的眼神你也看到了,那分明就是心虚撒谎时候的眼神!”

温皇后被昭和帝堵得一滞,再次转头看向许酌。

许酌一向霁月光风,的确不是一个善于隐瞒撒谎的人,可是这件事情上,他们之间明明什么也没有,他的回答也应该坦坦荡荡才对,有什么可躲闪的?

许酌叫屈:“那都是二十二年前的事情,到现在已经过了半辈子,我难道连回想都不用回想一下,立刻就能做出准确的回答?那才叫可疑吧!”

昭和帝冷笑:“你当朕连回想和心虚的眼神都分辨不清楚?就算你一时记不起当年的事情,也不会是这种躲躲闪闪的眼神,你刚才甚至都不敢直视着朕的目光说话!”

温皇后张口结舌。她不能跟昭和帝争辩,因为就连她自己也看得出来许酌刚才那分明是心虚的眼神,但她怎么都不明白许酌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反应。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酌皱着眉:“什么怎么回事?我都说了我刚才只是在回忆而已,你们硬要说我是心虚,难道要我把我的一颗心脏掏出来展露在你们面前,让你们看清楚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温皇后完全懵了。

只要她不是眼睛瞎了,现在都能看得出来许酌这分明是在嘴硬,没有底气的死不承认而已。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许酌到底为什么会为一件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而心虚,现在还在强辩抵赖?

昭和帝怒道:“你不用再狡辩,朕凭着你的一个眼神就下定论,想必你们也不服气。二十二年前的事情虽然查起来不容易,但太子府里还有不少待了二三十年的老人,朕一个个去查,总能查出证据来,让你们心服口服!”

他说着没有再看众人一眼,拂袖转身而去。

留下众人在大殿里面面相觑。温皇后跌坐在座位上面色灰白,淑妃只顾低头啜泣。

两个大内侍卫从外面走进来,一左一右站在许酌的身后。

“许公子,皇上有旨,留您在皇宫中多住一段时间,您这就请吧。”

许酌皱着眉看了那两个侍卫一眼,别无选择,跟着他们出了龙泉宫大殿。

宁霏望着许酌的背影,脸色微有些凝重,拉过谢渊渟的手,在他的手里写了几个字。

正文 087 唐贵妃的背后

太子府里的不少下人都是从昭和帝当年被封为太子搬进太子府时,就一直待到现在的。有一部分丫鬟嬷嬷之类,在昭和帝登基之后跟着进了宫,成为宫女女官。剩下的因为是男子,进宫需要净身,昭和帝不忍心,则是让他们继续留在了太子府。

昭和帝说到做到,把这些人全部传了过来,一个一个地分开审问。

人数太多,昭和帝又是用他除了处理政务以外不多的时间亲审,这一审就审了两天的时间,审到第三天的时候,终于审出了一点端倪。

对方以前是太子府里的侍卫,在太子府待了二十几年,后来因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力不从心,当时还是太子的昭和帝就让他出府回家去了。这次昭和帝一个有可能知道线索的人也没放过,把这侍卫也找了回来。

这侍卫其实也就五十几岁,身体虽差,头脑一点问题都没有,基本上记得当年的事情。

当年许酌进太子府,从来都是以太子妃朋友的身份,大大方方地走正门拜访。那一次也不例外,许酌进府之后去见了太子妃,把太子妃落在他那里的东西还给她,然后两人小叙了一阵,之后他就离开,在太子府里总共只待了不到一炷香时间。

那个侍卫当天在太子妃的凌寒院后面巡逻,在许酌离开后不久,又看见他从院墙上翻进来,进了太子妃的凌寒院。

因为众所周知许酌跟太子妃的关系很好,而且许酌行事一向光明正大,当时那侍卫并没有上去拦许酌,也没有大惊小怪地声张,给自己找麻烦。后来他去了太子府其他地方巡逻,没有看到许酌到底是什么时候再出的太子府。

昭和帝的脸色沉得像是快要滴下水来:“除了你之外,那个时候还有谁看到了许酌?”

那侍卫艰难地想了想:“小人记不大清楚了……就记得当时管花园的吴嬷嬷和一个叫小环的小丫头好像也在附近,但小人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看到许公子……”

这两个都是低等下人,现在也已经不在太子府,昭和帝通过调查这二十多年来太子府下人的记录,也找到了她们,不过还没有审到她们。

昭和帝又吩咐盛公公:“把这两人带过来。”

盛公公应声而去。这时,外面又有一个太监进来通报。

“皇上,太子妃在外面求见。”

昭和帝现在心情烦躁,一点也不想看见温皇后、谢渊渟和谢汝嫣母子三人,但对于宁霏还是给了几分面子,让人传宁霏进来。

宁霏一看里面这阵势,大概猜到了是个什么情况:“父皇可是审出什么线索来了?”

昭和帝对着宁霏有些不自然。如果谢渊渟不是他的亲生儿子,那他跟谢渊渟之间就会成为一种极其尴尬的关系,宁霏作为谢渊渟的妻子,自然也会连带地觉得尴尬。

他倒是没想到宁霏居然这么从容坦然,毫不避讳地向他问起了这件事情。

“是有线索。”昭和帝生硬地说,“还在审问当中。”

宁霏说:“那能不能打断一下父皇?我们这边也有了证据,想给父皇看看。”

昭和帝有些惊讶:“什么证据?”

“父皇把许公子传过来就知道了。”宁霏说,“另外,殿下和他的两个下属也在外面,希望父皇能允许他们也一起进来。”

昭和帝让人传了许酌过来,谢渊渟也进了大殿,跟在他后面的是浩峥和执箫两人。

许酌刚一进大殿,在后面的执箫突然毫无预兆地出手,电光石火一般,上去就点了许酌的穴道!

昭和帝一惊:“你们干什么?!”

大殿周围的大内侍卫也齐齐拔剑上前,宁霏抬手示意众人停下,对昭和帝道:“父皇不用担心,我们只是有一件事情需要证明给父皇看而已。”

昭和帝瞪着许酌和谢渊渟等人:“证明什么?”

宁霏说:“儿臣一直觉得奇怪,我们找许公子找了一年多,没有早一天也没有晚一天,偏偏在淑妃闹出事来的时候找到了人,实在是太过巧合。许公子所表现出来的模样,确实让母后变得十分可疑,但父皇有没有想过,许公子也许并不是真正的许公子?”

话音落下,昭和帝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宁霏继续道:“父皇肯定知道,这世上有足以以假乱真的高超易容术,当初就有人假扮成殿下的模样去放火灭了阮府满门。那么同样可能还有其他的易容者。”

她指了指浩峥。

“这是殿下的一个下属,精通易容术,对各种易容手法都了如指掌。父皇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她在说话的同时,浩峥已经到了被点穴的许酌身边。许酌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但脸色不变,也不见冒汗,只是眼神显得十分惊慌。

浩峥脱掉许酌的鞋袜,下面露出来的是一双看过去和常人无异的赤脚,但他在那双脚上按了一遍,突然一掌朝着脚底部分直劈了下去。

这一掌按理来说连地砖都能劈碎,那双脚也的确是被劈成了四分五裂,但诡异的是没有一滴血,裂开的似乎根本不是人体的血肉骨骼,而是一种说硬不硬说软不软的肉色胶状物,最外面则是跟人的皮肤一模一样的一层皮。

浩峥把那些皮质和胶质全部扯下来,众人这才看见藏在里面的一双真正的脚,已经严重扭曲变形,像是芭蕾舞演员那样绷得笔直,脚跟也缩了进去,这样才能完美地藏在假脚的里面。

这一双假脚,至少给他增加了大半尺的身高,而且最重要的是很难被人发现,即便脱下鞋袜,也还是好好的一双脚,常人几乎看不出来。

昭和帝完全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许酌,像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这时浩峥又让人打了一盆热水来,他往里面倒进几种药物,然后拎起许酌,把他的整张脸浸到水里面。

片刻之后,他的发际处和脖颈下面一圈的位置,渐渐地浮起一道颜色稍浅的不规则线条来。

浩峥又往水里加了另外几种药,再浸泡片刻,许酌的脸上就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变化,像是在水里泡了很多天,皮肤被泡得发白起皱的那种感觉,整张脸也有点变形了。

浩峥沿着那条白边,小心翼翼地从许酌的脸上撕下一层皮来。那层皮薄厚不均,鼻子甚至完全就是一个假体,不过看得出来通透性很好,质感跟皮肤完全无异。

众人看见下面露出来的许酌的脸时,大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那张脸已经不像是人类的脸,非常扁平,下巴极尖,眼裂宽得怪异,几乎没有鼻子和嘴唇。所有的面部特征都是靠外面那层皮叠加上去的。

“果然是千面无常。”浩峥沉着脸说。

他跟千面无常出自同一个师门,同样精通易容术,但走的路子并不一样。他在九重门,手下有一批易容人才,每次需要易容的时候,可以从里面挑选合适的人,用不着把自己的外貌自残成这样。

但千面无常习惯于独来独往,所有的易容者都是由他自己担任,所以他的外貌需要适用于变成任何一个人。易容的原则是易增不易减,所以他削掉了自己的下颌骨,颧骨、鼻骨和嘴唇,把自己变成一张没有脸的脸,这样才能随心所欲地易容成想要的容貌。

他的易容术,除了惟妙惟肖以外,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不容易被人发现。他那张脸皮制作之精良,可以跟人真实的皮肤一样,有毛孔,有温度,甚至能够透出汗水。就算是用水洗,用手撕,这层皮都不会轻易掉落。

除非完全确定了他的身份,像浩峥这样知道方法,才能把这层皮除下来。

许酌在江湖上消失十几年,这十几年里几乎没有人见过他。人从青年到中年,外貌、体态和气质上都会有不小的变化,千面无常易容成许酌,不用做到百分之百没有破绽,反正众人也不知道许酌现在是什么样子。

就连和许酌最熟识的温皇后,看见许酌时也只是觉得感觉有点陌生,并没有发现他其实根本不是许酌。

“皇上。”浩峥转向昭和帝,“此人名为千面无常,是小人的同门师兄,在江湖上以易容为业,只要给他足够的报酬,他就可以易容替别人完成任务。上次阮府纵火灭门案,被庆王请去易容成太子殿下的,就是这个人。”

昭和帝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出神入化的易容术,看得目瞪口呆。

“那真正的许酌……”

“千面无常跟真正的许酌在最近肯定接触过。”宁霏说,“否则他不会如此了解许酌的外貌,气质和声音。他很可能是对许酌隐瞒了我们正在找他的消息,自己易容顶替许酌赶来京都,给母妃的冤案火上浇油。那份曲谱不是当年真正的许酌给母妃看的那一份,而是被换成了正常的曲谱,他回答父皇问话的时候那种心虚的模样,也是装出来的。”

昭和帝皱起眉。

“可他为什么……”

宁霏说:“儿臣之前说过,千面无常不属于哪一党哪一派,他只是接单拿钱完成任务而已。真正想要害母后的人,是给千面无常下这个任务的人,也是当年陷害母后的人。”

“对方甚至还买通了太子府里的老人,捏造出许酌二十多年前曾经私底下进过太子府的事情,父皇如果刚才审问那些下人继续审问下去,很快就会问出一样的结果来。因为对方为了提高谎话的可信度,肯定买通了不止一个下人,串通一气。”

“淑妃的招认,曲谱的无异,许酌的心虚,再加上这些下人统一的说法。单凭其中一点也许太过单薄,但这么多点合起来,已经有足够强大的说服力,可以摧毁父皇对母后的信任,父皇就是再不愿意相信也得相信。”

“这个人至始至终想要做的,就是挑拨父皇跟母妃决裂,这一次还顺便多了一个目的。只要父皇相信汝嫣姐姐和太子殿下都不是父皇的孩子,那么不但母后被废,汝嫣姐姐和太子殿下也要被废,一箭双雕,不是值得得很?”

昭和帝温皇后等人都是出身皇家贵族,从来没有接触过易容术,对于易容术甚至几乎没有概念。如果不是她和谢渊渟出身江湖,了解易容术的境界,而且心思格外细腻缜密,对许酌起了疑心,一般人很难想到许酌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许酌。

那么只要昭和帝继续查下去,一定会查出他们想要让昭和帝查出的结果,这次陷害肯定就成功了。

昭和帝的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温皇后和他们的一双子女,是他最重要的人。如果他继续查下去,查出温皇后给他戴了绿帽子,谢汝嫣和谢渊渟都不是他所出,他也不敢想象他会怎么处置他们。

但有一点是绝对的,他做的将会是他这辈子最可怕最令他后悔的事情。

“这个人……”

他已经猜到了宁霏所说的这个人是谁。

从两年前太子妃在中元节被掳走时,他们就一直怀疑的,唐贵妃。

温皇后、谢渊渟和谢汝嫣全部被废,得到最大好处的人就是唐贵妃。她是除了温皇后以外位份最高的妃嫔,跟随昭和帝多年,生育有两个儿子,功不可没,皇后之位下一个肯定是排到她。她的儿子变成了嫡长子,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接过太子之位。

一步登天。

唐贵妃当年和温皇后是手帕交,温皇后跟许酌之间的关系,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很容易加以利用。

只是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唐贵妃怎么可能做到这些?

千面无常是江湖人,请动他一次要出的是天价,当初庆王能请得到他还可以理解,但唐贵妃只是一个出身于三流小家族的贵女,要钱没那么多钱,要关系也不该有江湖上的关系,她是怎么请到千面无常的?

还有要挟淑妃、拿出那份正常的古曲谱、买通那些多年前的下人……都不是一个天天只能待在深宫后院,连皇宫大门都出不去的贵妃能轻易做到的。

唐贵妃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正文 088 撕破幕布后的真相

“有一个办法可以最确切地查出真相。”

宁霏看出了昭和帝的神色,知道他在疑惑什么。唐贵妃只凭自己当然无法做到这些,她的背后肯定还有人。她之所以做了这么多冒着巨大风险的举动,而至今没有留下线索痕迹,也必定是靠着别人的帮助。

去彻查或者审讯唐侧妃,当然不是不行,但查起来太过困难。而且没有任何证据,仅凭着怀疑,就对唐贵妃严刑拷问,未免说不过去。

最好是能事半功倍,不用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又能让昭和帝相信唐贵妃的所作所为。

昭和帝问道:“什么办法?”

宁霏笑了笑:“需要父皇的帮忙。”

……

清锦宫,唐贵妃的居所。

谢正楠和谢正熙两个皇子都没有封王,所以暂时居住在皇宫内,就在清锦宫的附近。

谢正熙一大清早卯时就起身,跟着昭和帝指派给他的师父到演武场练骑射去了。谢正楠到了巳时,才在唐贵妃的一催再催之下,磨磨蹭蹭慢慢吞吞地来到清锦宫,在唐贵妃的监督下做功课。

“不行。”唐贵妃看过谢正楠默写的《周礼》,皱起眉头,“错的地方太多了,有些根本就是你乱写的,而且只写出三段,夫子昨天要求的明明是五段吧?”

谢正楠呵欠连天:“才两天时间而已,怎么可能背得下那么多……”

唐贵妃耐着性子:“两天时间背五段书还不够?正熙十一岁的时候就能背下整本周礼了!”

“我又不是他。既然他那么聪明,母妃去看着他念书就行了,还省得生气,干嘛非揪着我不放?”

谢正楠很不耐烦。

以前在太子府作为皇孙的时候,唐贵妃宠着他,还不怎么管他的学业,他可以逍遥自在,天天闲着也没人过问。

但成为皇子住进皇宫之后,唐贵妃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开始催促监督他的功课,天天把他叫到清锦宫来,盯着他读书写字,作文赋词,弄得他烦不胜烦。

唐贵妃其实也被他弄得十分烦躁。谢正楠根本没有一丁点用功的心思,练武嫌累,学文也是百般拖沓偷懒。夫子拿他早就没有办法,就算她亲自上阵来监督,也是天天被他气到心口疼。

她现在终于知道昭和帝当初对谢正熙十年如一日的严格要求有多重要,谢正楠松懈懒散惯了,性子已经养成,毫无自律感和紧张感。现在再想要他勤奋好学起来,就像是要聚集起一把撒开在水里的泥沙一样,已经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唐贵妃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怒火。

“你是大元皇子,今年都已经十九岁了,明年弱冠成人后就要封王,还是这般文不成武不就的,将来能担什么大用?”

谢正楠不耐道:“我需要担什么大用?我又不是嫡又不是长,不用当太子,也不用继承皇位,以后就当个闲散亲王,还免得参加夺嫡跟人斗得你死我活,要那么多本事干嘛?”

唐贵妃一噎,像是有什么话想要驳斥回去,但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来。

这时,唐贵妃的贴身宫女,也就是之前在太子府伺候唐侧妃的丫鬟,文杏,急匆匆地一路小跑着上来,贴着唐贵妃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唐贵妃脸色一变,猛然站起身来,也顾不得谢正楠,直接带着文杏走向房间。

谢正楠一见唐贵妃走了,也没有交代嘱咐他什么,唐侧妃的背影一消失在房间门口,他立刻就也起身偷偷溜了出去。

唐贵妃和文杏到了内室里,让里里外外的宫人们全部退出去,唐贵妃再次转身过来面向文杏的时候,她之前还勉强绷着表情的脸上,已经换成了一副按捺不住的狂喜之色。

“再说一遍,说清楚了!”

文杏也激动地道:“龙泉宫那边传来的消息,皇上已经查出皇后是跟许酌生下的太子和兰阳公主,龙颜大怒,下旨将皇后打入冷宫,废掉了太子和兰阳公主的位份,贬为庶人!”

唐贵妃像是在品尝着什么美味至极的东西一样,慢慢地品味着文杏的这段话,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细细咀嚼过去,带着享受无比,陶醉无比的表情。

“打入冷宫……贬为庶人……哈哈哈!”

她突然大笑起来,尽管在拼命地压抑着自己声音,但还是笑得状若疯狂,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弯着腰仰着头,整张脸都快要扭曲了起来。

文杏连忙低声拦她:“娘娘!会被人听到的!”

“不错……不错……”

唐贵妃弯着身子,用力地按着自己的胸口,好像这样就能把她的大笑压下去一样,但她的表情仍然是那种变形的狂喜。

“你说得对……是本宫失态了……”

她怎么可能不失态?

筹谋了几十年,等待了几十年,这辈子最大的夙愿终于实现,只要她还是个人,她就不可能还能保持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从她十来岁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她就开始步步为营。温绿琴很小的时候就由孟皇后做主跟太子定下了亲事,她花了不知道多少时间力气,跟温绿琴拉近关系成为密友,另一边又费尽心思讨好孟皇后,好不容易才以一个小户人家的出身,嫁进本来根本高攀不上的太子府为侧妃。

温绿琴跟许酌是音律上的知己,相识在她和温绿琴之后,她作为温绿琴的“好友”,自然也知道温绿琴跟许酌之间的事情。

为此她还特地下了苦工夫学习琴技,以便能经常跟他们在一起,研讨切磋音律之类。因为她预感有朝一日,这肯定能派上用场。

凭什么温绿琴从小就能拥有成为太子妃的命运,而她哪怕是想嫁进去当个侧妃,都要挤破脑袋煞费苦心地钻营?凭什么一个已经定下这么好一门亲事的女子,还要脚踩两条船,跟其他男人成为什么至交知己,三天两头黏在一起,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对得起即将要嫁的太子吗?

当然,她经常跟他们在一起,知道他们并没有真正的私情,也没有什么僭越的行为。但一男一女这么亲密的关系,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容易利用的?

许酌跟温绿琴在一起时也不可能只谈音律,他是江湖中人,偶尔也会无意中把江湖圈子带到她们这边来。

有一次江湖上一个叫做六音宫的门派看中了许酌的武功和音律造诣,想拉他进入六音宫。许酌平日里行踪不定,只是经常来太子府,六音宫就来太子府这边堵他,跟温绿琴等人也接触过多次。

后来许酌严词拒绝了六音宫,并对六音宫提出警告,六音宫才不再来太子府。

但这一次机缘巧合,却让她认识了六音宫里的门人。那门人被许酌拒绝,正因为他的不识好歹而火大,跟她一拍即合,准备了一份被篡改过的古乐谱,故意让许酌得到。许酌来找温绿琴共赏,在他们被乐曲所迷的时候,她再抓准时机叫来太子,当场抓个正着。

不出她所料,没有哪个男人会大度到看着自己的妻子跟其他男人保持知己关系而还能心无芥蒂。尽管温绿琴一直喊冤,但没有查出他们是如何被人谋害的情况下,太子还是不相信她。

她成功了,此后就是她扬眉吐气的十年。

温绿琴性情本来就高傲倔强,再加上她的巧妙挑拨,不肯向太子低头,太子也不肯让步相信,温绿琴在庵堂里面一关就关了十年。太子府由她掌府,完全在她的控制之下,除了一个名分以外,几乎与正妃无异。

但后来宁霏嫁进太子府,温绿琴借着这个契机出了庵堂,她就知道她的好日子快要结束了。虽然温绿琴并没有把掌府之权从她手上拿回去,但正妃压在她的头上,她怎么可能还像以前那样在太子府里一手遮天。

所以她又假造了许酌的字条,塞进温绿琴房间梳妆台的缝隙里,然后买通京都街上的混混劫走温绿琴,做出温绿琴跟许酌私奔未遂的假象。

可惜,这一次被宁霏找出了破绽,还惹得太子和温绿琴怀疑上了她。尽管没有确凿证据,但众人对她都明显疏远,她在太子府里变成了一种极为尴尬的地位。

她知道这时她不能再轻举妄动,所以她一直低调蛰伏,隐忍地等着,等到太子登基成为昭和帝,准备立谢渊渟为太子时,她终于忍不了了。

她知道谢渊渟根本就不想成为太子,可哪怕是他一再拒绝昭和帝,昭和帝还是坚持。她的谢正楠也已经十九岁了,也是昭和帝的亲生儿子,但昭和帝宁愿苦口婆心地去说服谢渊渟留下,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她的儿子。

她怎么甘心?

这时候,出乎她意料地,六音宫的人又一次找上了她。

这一次六音宫的手笔比之前更大。要挟淑妃,买通太子府的老下人,请来精通易容术的千面无常假扮成许酌,谋划了这个局,证明谢汝嫣和谢渊渟不是昭和帝的孩子,而是温绿琴跟许酌通奸所生。

这一来,昭和帝就算是对温绿琴感情再深,也不可能不处置她。谢渊渟和谢汝嫣姐弟俩不是他的孩子,他自然也不会再让他们占着什么位份。

温绿琴和谢渊渟都被除掉了,皇后之位就是她的,太子之位也毫无疑问会是她儿子的,因为昭和帝没有其他的儿子,就算以后还有新的出生,那也不可能赶得上已经十九岁的谢正楠和十三岁的谢正熙。

当然,六音宫不可能无偿让她得到这么大的好处。六音宫跟她谈了条件,等她成为皇后,她儿子成为储君之后,她自然会有不小的权力,到那时候她必须支持六音宫的发展壮大。

江湖朝堂井水不犯河水,江湖门派很少会跟朝堂中人合作,但一旦有了关系,那么这个门派的兴盛指日可待。就好像武当和少林两个古老的名门正派,名气响,影响力大,已经成为一种悠久的文化符号。朝廷对两派都有支持和保护,两派才能经历过大元多个朝代的更迭而安然无恙,并且一直欣欣向荣。

六音宫当时还没有跟她提出详细的要求,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想要的比武当少林多得多。他们可以到时候再根据情况慢慢利用她的权力,反正她的太多把柄被六音宫握在手中,他们不用担心她会过河拆桥。

即便知道以后应付六音宫可能也不轻松,但拉下了温绿琴和谢渊渟的那份狂喜,仍然让她难以克制住自己。

唐贵妃花了半天时间,才慢慢缓和下来,压低声音道:“那千面无常呢?皇上怎么处置他了?”

文杏说:“皇上只是把他投进了大牢,暂时没有说怎么处置,奴婢猜想可能是要暗地里悄悄处理掉。”

唐贵妃皱了皱眉头:“恐怕不会。皇上从来不凭着自己的喜怒随便杀人,大元律例里面对于许酌这种跟皇室女子通奸的情况判定,还没有到处决的地步,好像也就是终生流放而已。如果皇上不想让他出去到处乱说败坏皇室的名声,那应该就是终生囚禁。总之千面无常活下来的机会很大。”

文杏担忧道:“那怎么办?他要是被判终生囚禁的话,肯定会把我们供出来的!”

千面无常说白了只是个接单拿钱做任务的生意人,跟他们没有任何交情,可能有那么点为委托人保密的职业操守,但终生囚禁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指望他这点职业操守,实在是太不靠谱。

唐贵妃淡淡说:“联系六音宫的人,在牢里封了他的口,什么都没有一个死人来得安全。皇上就算不亲自下旨处决他,他死了也正好合皇上的意,不会严查此事的。”

文杏又试探地问道:“那被打入冷宫的皇后……不,温绿琴,要不要也让六音宫一并解决了?”

唐贵妃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你这丫头还挺有长进。当然要,而且要越早越好,皇上现在正在气头上,把温绿琴打进了冷宫,但难保他对温绿琴仍然旧情难绝,万一哪天还是想着让她出来,到时候又会再次对我们造成威胁。早点把温绿琴解决掉,皇上就是想后悔也没有机会后悔了。可以让六音宫伪装成温绿琴自杀的场面,她现在肯定是万念俱灰,会自杀一点都不奇怪。”

“是。那谢渊渟和谢汝嫣呢?”

“谢汝嫣没什么关系,一个没本事也没权势的柔弱女子而已,掀不起风浪来,不过六音宫能解决最好也解决了,斩草除根不留隐患。倒是谢渊渟棘手得很。”

唐贵妃沉吟了一下。

“谢渊渟在江湖上有很强大的势力,宁霏也是个厉害角色,就算是被贬为了庶人,要除掉他们两个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但这两人也是最留不得的。这个必须六音宫去操心,皇宫外面的事情,本宫想管也伸不了那么长的手,只能给他们提醒。”

“轰!”

房间后面的内室里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唐贵妃和文杏都被吓得险些跳了起来,猛地转过身去,一下子彻底呆在了原地。

内室角落里的一架黑漆象牙雕芍药大屏风已经倒在地上,檀木架子被摔得四分五裂,屏风后面站着四个人,昭和帝、温皇后、谢渊渟和宁霏。

昭和帝正踩着碎裂的屏风大步走出来,他从未有过像现在这么可怕的模样,周身都像是燃烧起了熊熊的火焰,把眼前的一切都疯狂地吞噬进去,焚为灰烬。

但温皇后的速度比他更快。唐贵妃和文杏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温皇后就已经到了唐贵妃的面前,一个用尽全身力气的耳光,朝唐贵妃的脸上直抽过去。

正文 089 唐贵妃的下场,六音宫

“啪!”

温皇后本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然而这一巴掌竟然打出了比习武之人更加狠劲的力道,声音响彻房间。

唐贵妃被她打得整个人转了半圈,一头栽倒在地,脸偏向一边,嘴角溢出了鲜血。一侧脸上飞快地浮现出五个鲜红的手指印,高高肿胀起来。

温皇后自己的手掌心里也是一片发红,可见她刚才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力气,但她没有理会,指着唐贵妃,气得浑身乱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手帕交,竟然从头到尾都在欺骗她陷害她!

之前尽管对唐贵妃起疑心,她心底还是不愿意相信唐贵妃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所以才能容忍唐贵妃继续留在太子府里。

但直到现在清清楚楚地听见唐贵妃的这些话,她被诬陷跟其他男人通奸,顶着淫荡无耻的污名,在冰冷孤寂死气沉沉的庵堂里面被关了十年,自己的儿女都没有亲自好好疼爱,跟原本恩爱的昭和帝夫妻感情破裂,即便和好了也一直横亘着解不开的心结……这些年来她的悲剧全是唐贵妃造成!

如今唐贵妃还想要趁着她被打入冷宫时除了她斩草除根,最让她无法容忍的是,毒手也伸向了她的儿女,连明明没有什么威胁的谢汝嫣都不放过!

唐贵妃被温皇后这一巴掌打得眼前金星乱迸,耳边全是嗡嗡作响的声音,半边脸全是麻木的,脑袋里天旋地转,一时间整个人都是懵的。

但就算她没有被打,这时候她也完全反应不过来。

怎么可能?

昭和帝不是把温绿琴打入冷宫了吗?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唐贵妃被打的半边脸上最初的麻木过去,火烧火燎的剧痛才随之而来,她晕头转向地挣扎着,本能地想从地上爬起来。昭和帝上去一把揪起她,又是一巴掌朝着她的另一边脸甩了下去。

“啪!”

这一下声音更加响亮清脆,昭和帝是练过武的,手劲跟温皇后不可同日而语,四五颗被打断的牙齿混着鲜血,顿时从唐贵妃的嘴里掉了出来。

唐贵妃的一边脸本来就高高坟起,现在另一边脸几乎都被打得变了形状,鲜红肿胀,惨不忍睹。

昭和帝怒极冷笑:“朕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亲自动手打女人,唐贞蕊,你算是让朕第一次破了这个例!”

他接受了宁霏的提议,在龙泉宫下旨将温皇后打入冷宫,废谢渊渟的太子之位和谢汝嫣的公主之位,贬为庶人。但这道旨意当然不是真的,连龙泉宫的大门都没有出去,只是为了让唐贵妃在龙泉宫的眼线听到而已。

然后他和温皇后等人就去了唐贵妃的清锦宫,藏在内室里面。他身为皇帝,皇宫是他的地盘,自然是想藏哪里就藏哪里,想不暴露就不暴露。唐贵妃和她的心腹宫人们都不会武,没有那么好的耳力,也发现不了他们。

文杏来报告唐贵妃,唐贵妃筹谋等待多年以来,最大的夙愿一朝终于实现,大喜若狂,一时失了常态,没有足够的冷静和警惕,只把宫人们打发了出去,却没有仔细检查房间里是不是还隔墙有耳。

什么样的证据,都比不上他直接听到唐贵妃亲口承认来得有力。

宁霏之前也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会让昭和帝下假圣旨骗唐贵妃,这比查证据和刑讯审问快得多,而且是板上钉钉的实锤。

温皇后刚刚打唐贵妃的那一巴掌,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踉踉跄跄地朝后倒退一步,跌坐在一张椅子上,捂着脸哭出声来。

她的污名终于全部洗清了。

上一次她在中元节被掳走,尽管后来宁霏找出破绽帮她证明了清白,但那也仅仅是针对那一次而已。十几年前她和许酌的事情还是没有澄清,她身上仍然带着跟人通奸的疑点,跟昭和帝之间也无法做到真正毫无芥蒂地和好如初。

所以这一次她被诬陷,昭和帝仍然会怀疑她。如果不是许酌被发现是由千面无常假扮的话,昭和帝继续查下去,她真的会被送进冷宫,谢渊渟和谢汝嫣真的会被贬为庶人,他们三人也许最终都会落得一个被灭的下场。

她只差一点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昭和帝对于唐贵妃的暴怒,在他看见温皇后时,顿时被他撇到了一边。他过去紧紧地抱住温皇后,心痛如绞,眼里也泛出了泪光。

“对不起……琴儿……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哽咽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这一切的确都是唐贵妃所害,可若是他那时候坚持相信温绿琴,就不会有他们之间关系的破裂僵冷,十年离心,也不会有现在的挑拨和陷害,让他险些把自己最爱的人们推进深渊。

温绿琴在庵堂被关了十年。那十年里她几乎与世隔绝,背着世人最为不耻的污名,见不到她的儿女,被她的夫君认定为出轨,带着满怀无处可诉的冤屈,十年一百二十个月三千五百六十七天,只有冰冷沉默的青灯古佛为伴,过得该有多痛苦,多孤独,多绝望?

温皇后没有挣脱开昭和帝,也没有回应,只是哭得停不下来。两人都忘记了地上的唐贵妃和旁边的宁霏谢渊渟。

宁霏拉着谢渊渟,悄没声地退出了清锦宫。

真相大白,后面是昭和帝和温皇后之间自己的事情,他们留在这里已经没什么必要,还是把空间留给昭和帝和温皇后两人。

他们在御花园里等了大半天时间,一直到晚上,昭和帝才从清锦宫里面出来,把温皇后送回了永和宫,召见他们两个。

宁霏试探地问道:“母妃还好吗?”

昭和帝叹息一声,沉默片刻,最后只是简单地低声道:“她睡着了。”

十几年的沉冤昭雪,对温皇后来说是巨大的震动,她一下子显然还无法缓和过来。

但沉冤昭雪了就是好事。他们还有后半辈子,还有下一个十年,他会把以前欠她的,加倍地补偿回去。

宁霏又问道:“父皇准备怎么处置唐贵妃?”

“这个是你母后说了算。”昭和帝说,“她希望凌迟处死唐贵妃。”

他把处置唐贵妃的权力全权交给了温皇后,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其实他自己对于凌迟处死也没有什么意见。

尽管大元早已废除凌迟处死之类残忍的酷刑,但直接痛快一死,对于有些人来说实在是太便宜。不少朝代还会在私底下使用这些酷刑,建兴帝在位的时候,就曾经在宫里秘密凌迟处死过蒋皇后。

唐贵妃和江湖门派勾结,欺君罔上,设计污蔑陷害皇后、太子和公主,意图谋杀三人未遂,这么多条罪名叠在一起,从律例上的量刑也已经远远超过死刑。

大元的刑罚最高只到腰斩和分尸,但唐贵妃要杀谢渊渟和谢汝嫣的打算,已经踩塌了昭和帝和温皇后的底线,如此恶毒之人,应该得到的惩罚远不该仅止于此。

宁霏说:“父皇能不能稍等一段时间再行刑?我们还有事情需要问唐贵妃。”

昭和帝说:“是关于六音宫的问题?”

宁霏点点头:“不管是十几年前还是这一次,如果没有六音宫的帮助,唐贵妃都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做到这个份上。六音宫作为一个江湖门派,跟后宫妃嫔勾结,目的恐怕不只想壮大门派那么单纯,而是想要涉足到朝堂权谋当中来。”

江湖门派的发展,能得到朝廷的支持固然有好处,但毕竟朝堂和江湖泾渭分明,如果跟朝廷有太密切的关系,那这个门派的性质也就变质了,会成为朝廷下辖的一个组织——或者有着更大野心,想要凌驾于朝廷之上的,就变成了乱党。

她之前听谢渊渟说起过六音宫。前两年他们还在跟益王一党争斗的时候,益王曾经利用恭义王妃,用乐音催眠并掳走过她,那正是六音宫擅长使用的方法。那个时候,六音宫的势力触手应该就已经开始探到朝局里面来了。

六音宫在数十年前是江湖上颇具规模的大门派,标志性的音杀之术,名声也曾响遍中原。但后来六音宫在变故中衰落,音杀渐渐很少为人所见,近些年来门派也不知是隐退了还是消失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销声匿迹。

现在从六音宫的行事来看,应该是要重出江湖了。

这一次六音宫的图谋被粉碎,门派本身却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打击,对方应该不会就此偃旗息鼓。

除了他们该算的帐必须算清楚以外,任凭一个有政治野心的门派在江湖上成长起来,埋着这么大的隐患不解决,以后迟早还得出事。

再过两天就是立储仪式,宁霏和谢渊渟原本打算在这之后就去凌绝峰,现在看来,去了也未必能闲着。江湖上的事情,朝廷了解有限,想管也不好管,还是由同为江湖门派的九重门来着手要好些。

唐贵妃被关在皇宫里慎刑司的牢房中。她被温皇后和昭和帝那重重的两巴掌打成了轻度脑震荡,在牢房里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以至于宁霏不得不先给她诊治,好让她能正常开口说话。

不过这对于宁霏来说,倒是也有方便的地方。唐贵妃在这种半清醒状态下,给她下的药很容易起效果,问什么她就老老实实回答什么。

唐贵妃跟六音宫之间很早以前就有联系,六音宫现在是在皇宫里埋伏了人假扮成大内侍卫,唐贵妃有事情的时候就派人给对方发信号,对方会以各种方式跟她的人在宫里碰面,再由对方把消息从宫中传递出去。

因为要凌迟处死唐贵妃,所以她的罪行暂时还没有宣布出去,也是秘密投进的慎刑司大牢。宁霏问出了唐贵妃发的信号,钓上那个大内侍卫,然后抓住了人。

这六音宫门人就比唐贵妃难对付得多,宁霏的药只对于意志力薄弱的人容易起效,并非用在谁身上都能让人说实话。最后还是由谢渊渟出手,也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手段,把他自己和那门人在牢房里面关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撬开了对方的嘴。

六音宫近几年来的确已经开始复兴,不过行事低调隐蔽,还藏得很深,在江湖上不怎么露面,正在厉兵秣马积蓄力量的阶段。

现在六音宫的总部还在中原,但十分特殊,在阑江上的一批商船船队上面。

阑江是横贯大元南北的一条大河,通航能力很高,可以通行吃水很深的大型船只,承担着一部分南北通行量。从北到南数千里,走陆路可能需要好几个月时间,但走水路只要几天就到了。

所以阑江上有不少客运货运的船只,有些生意做大的,或者怕水上匪盗打劫的,便发展成了船队,规模最大的船队能有十来只船。

六音宫位于商船船队上,表面上做运输生意以掩人耳目,一直沿着阑江南下北上,行踪不定,很难被人发现。

宁霏本来想让这个六音宫门人带路,可惜他交代完就没坚持下去,人差不多废了,派不上用场。

阑江距离凌绝峰倒是不远,在东边两三百里的地方,穿青阳山而过。但阑江航道数千里,要靠他们自己找到六音宫船队,可能就没那么容易了。

六月二十四,立储仪式在皇宫中举行,封谢渊渟为太子,宁霏为太子妃,继续居住在太子府。

这之后,大元出现了第一个刚刚被立为储君就离开京都走人的太子,

谢渊渟在京都的时候,就已经传信让九重门提前在阑江上寻找六音宫船队,他和宁霏本来想先去凌绝峰一趟,然后就一起去阑江附近。

但刚一到凌绝峰,江湖上就有不少门派传来消息,隐观会在南方又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

去年年前的时候,谢渊渟就为此事赶往凌绝峰一次,召集江湖各大门派结成同盟,商议如何应对要重返中原的隐观会。现在南方的一部分门派又派人来凌绝峰,希望九重门作为同盟之首,能南下共同阻拦隐观会。

当初这个同盟就是谢渊渟建立起来,他现在当然不可能不管,只是他去了南方,宁霏就得自己去应付六音宫了。

“我自己去就好了。”宁霏说,“隐观会那边恐怕比六音宫更重要。”

隐观会也是一个跟朝堂关系密切的江湖门派,事实上说是组织可能更恰当一些,因为它的性质从一开始就不单纯。它对于政治的野心比六音宫大得多,实力强得多,手段也更加狠辣得多。

她永远都没法忘记当初谢逸辰当上隐观会分会的宗主之后,在京都制造出一场夺走了几万人性命的可怕瘟疫,城内城外尸积如山,哀鸿遍野。后来又送了玉虚真人到建兴帝身边,挑起宫变,险些害死建兴帝夺权篡位。当时大元所伤的元气,过了好几年,到现在都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这还只是一个作为前锋先派到中原来的分会而已。隐观会分会不可能脱离总会行事,谢逸辰能做到这份上,应该是经过总会允许甚至授意的。总会的实力和手段肯定比分会更强大,如果让它进入了中原,大元今后恐怕太平不到哪里去。

宁霏怀疑,六音宫跟隐观会是不是有某些关系。因为隐观会已经算是个异类,江湖上同时出现两个意图涉足朝堂的门派,这实在是太过少见。

“我跟六音宫也未必会动起手来。”宁霏说,“先跟他们谈谈,看六音宫的野心到底有多大。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们要是能给得了,而他们也愿意投靠的话,也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合作。要是谈不拢,那就只能直接端掉了,他们可是还欠着我们一笔不小的账没有还。”

“那也要小心。”谢渊渟说,“我派九重门一半的人跟你一起去,如果真动起手来的话,根据之前那个六音宫门人的说法,六音宫在实力上应该占不了优势,你不用亲自上阵。”

宁霏笑道:“别这么小看我,我现在的武功在江湖上也是能排得上号的,只是很久没有跟人交过手,正好锻炼锻炼。”

谢渊渟捏了捏她的脸:“你先打赢我,我就放心让你去。”

宁霏翻翻眼睛:“我跟你比什么,全中原能打得赢你的应该都没几个人。”

谢渊渟的武功已经到了一个连她这么熟悉他的人都摸不到底的境界。他重生回来之后,为了尽快获得实力,以一种名为“鬼门桥”的极度危险的方法修习内功,进益一日千里,在几个月内就练出了常人要花十年才能练出的功力,那时候他就已经能在江湖上横着走了。

“鬼门桥”一旦修习成功,只会让人越来越强,后来这几年里,谢渊渟的武功一直没有落下。宁霏太长时间没有见过谢渊渟真正跟人交手,只知道他现在的武功深不可测,但具体什么样还真没有概念。

谢渊渟带着笑意,一把将宁霏横抱起来,咬住她的耳朵:“在床上打赢我也算。”

宁霏:“……”

这个她就更不可能赢得了好么!

……

阑江。大元最大的河流之一。

浩浩荡荡的江水,犹如奔腾的万千骏马,从北方分山开岭而来。通过狭窄的峡谷时,江水收束为湍急的激流,怒吼咆哮着横冲直撞,乱石穿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而在最为宽阔的地方,江水的流势缓慢下来,水面开阔平静,一眼望去几乎看不见对岸,只见烟波万顷,气象森然。

阑江上长年有船只来往。有些是奢华精美的游船,专门载那些注重享受的有钱人南下北上,或者沿途欣赏阑江两岸上千里的秀丽风光;有些是普通的客船,一船可载数十个旅客,从南方边境一直到京都以北;大部分则是运载货物的商船货船,大元南北的商业运输,很大程度上是靠着阑江来流通的。

九重门还算运气不错,在这之前已经查到了六音宫船队的所在,就在阑江中上游一段,正在南下。

所以宁霏直接从凌绝峰来到阑江边,在这里等候六音宫船队。

谢渊渟还是让她带上了九重门的一半人,九部里面的四位首领也都跟着她来了。不过九重门的一半人就已经有两三百之数,不可能浩浩荡荡地全跟她一起同行,太惹人注目。在她身边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其余人都跟在附近。

正文 001 六音宫宫主(一更)

六音宫船队顺流而下,大约在两三个时辰后就会到达这里。九重门一早就在阑江边准备了船只,宁霏带着众人上船,往江心漂去。

六音宫船队总共有十艘船,不一定都是集体行动,但聚在一起的一般有七八艘船。

到了下午,果然就见到一队商船从阑江上游顺水而下,都是普通的大型船,有的船上运载着满满当当的货物,有的则是载着人的客船,看过去平平常常,一点也看不出跟江湖门派有什么关系的样子。

颢天部首领姬九龄轻功最高,先上了一艘小扁舟,朝那支船队靠近过去。距离最近的一艘客船上,有几个船工三三两两地站在甲板上。

姬九龄运气,声音在江面上远远地传了出去。

“阁下可是六音宫中人?”

客船渐渐靠近,船上众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什么六音宫?我们这都是商船!”

姬九龄一笑:“我们是九重门,找六音宫有要事商谈,求见六音宫宫主一面。”

那几个船工互相看了一眼,交换眼神,过了片刻之后,其中一人才道:“请稍候。”

约莫等了一盏茶时分,从六音宫船队中也漂出一叶扁舟,到了姬九龄面前。

舟上立着一个年轻男子,身形修长,只有约莫二十来岁的年纪。一身飘飘欲仙的紫色大袖宽袍,柔软飘逸,纤尘不染,被飒飒的江风吹拂起来,在空灵澄碧的水天一色之间,犹如一朵紫莲花徐徐绽放开来,又像是无意间落入尘世的谪仙,随时都有可能从那一叶扁舟上飘然飞起,登萍渡水,乘风凌云而去。

这男子的腰间插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白玉洞箫,背后还背着一架古老精致的七弦琴,一看就是六音宫的标志性配置。

“我就是六音宫宫主,宫徵羽,九重门有什么要事相商?”

他的声音从对面隔着十来丈的距离远远传过来,而且还是逆着猛烈的江风,语调平静,音量也不大,就只像是人面对面平平常常地说话,这边却能一字字听得清清楚楚。

此人看上去虽然年轻,但内力却深不可测。

不过想来也是,六音宫的武功是以内力夹在乐音之中伤人,对于内力修为的要求自然是最高的。

宁霏和九重门的其他几位首领这时候也上了小船:“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边本来是敌对关系,无论他们去对方船上,还是对方来他们船上,谁也不会轻易踏入别人的地盘,况且还是在这么危险的水上。

于是两艘小船都远离了大船,漂到一片开阔的江面上。这里四下一目了然,只要他们不故意用内力传音,周围不可能有人听得到他们的谈话。

两边距离近了,宁霏才看清六音宫宫主宫徵羽的容貌。

他的容貌给人的第一种感觉,就是“出尘绝俗”四字。干净通透的清淡眉眼,晶莹无暇的雪白肌肤,呈现淡淡水色,形状优美质感柔软的单薄嘴唇,轮廓间仿佛泛出一层淡淡的华光,像是根本不应该存在于这凡尘俗世里的容貌。

就连那散在风里的黑色长发,也像是天女刚刚以最纯粹的夜色织造出来,飘浮在最清净的云端的一匹黑色锦缎,没有沾过半点人间的烟火气。

“我是九重门门主的夫人,也是大元太子妃。”宁霏开门见山表明身份,“之前虽然没有见过六音宫宫主,但不久前跟六音宫打过交道。”

宫徵羽抬起手:“稍等一下。”

他朝小船上站在他后面的一个六音宫门人使了个眼色,那门人露出一种又尴尬又为难的表情,恳求地朝他微微摇了摇头。宫徵羽不为所动,目光更加坚定几分,定定地盯着他,那门人满脸黑线,终于无奈地妥协,取出了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袋子,递给宫徵羽。

宁霏看他们在那里眉来眼去地打了半天的哑谜,莫名其妙,正在猜想那袋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结果就见宫徵羽拿着袋子,伸手从里面掏了一根红彤彤油汪汪的麻辣鸭脖出来开始啃。

“不好意思。”他一边啃一边在船上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我不吃东西的时候就没法集中注意力跟人好好说话。”

宁霏:“……”

话说这位六音宫宫主的人设不是超凡脱俗,纤尘不染的出世谪仙形象吗?怎么不出一个镜头画风就崩成这样了?

难怪他的门人不让他啃鸭脖,这么重要的跟人谈判的场合,他拿着根麻辣鸭脖啃得嘎吱嘎吱响,骨头吐得到处乱飞,什么形象都被毁得渣都不剩,六音宫以后还怎么愉快地装逼?

宫徵羽坦坦荡荡地:“交道是打过,但看你们今天这阵势,不像是来找六音宫兴师问罪的,应该是来找我们谈判的吧?”

“没错。”

宁霏抽着眼角,盯着他那只莹白剔透玉骨冰肌好看得像是极品美玉精雕细琢而成的手,手上拿着一根满是红油和辣椒籽的麻辣鸭脖,就像是云雾缭绕圣洁庄严的天宫里面的七宝琉璃台上,放着一本六十四式精装全彩高清无码春宫册子一样,诡异得无法形容。

“我们已经知道六音宫之前跟唐贵妃做交易,只说想要唐贵妃上位后要支持六音宫发展壮大,这个条件我们也能给得出来,六音宫为何不直接考虑跟大元朝廷或者皇室合作?”

宫徵羽在这两段对话之内,就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啃完了一根鸭脖,随手把干干净净的骨头抛到一边,又从袋子里面掏出一根。

“朝廷哪里是那么容易合作的?江湖门派想要得到朝廷的支持,只能被朝廷招安成为附庸,听命于朝廷行事,但我不想让六音宫从属于任何人,也不想变成被朝廷掌控在手里的一颗棋子。”

“那是以前的门派。”宁霏说,“现在大元已经改朝换代,不会一成不变,也不见得一定要把江湖门派收服到朝廷的控制范围之下。六音宫想要靠朝廷的支持来发展,但又不希望投靠朝廷,我们可以有更加良性的合作关系。就好像武当少林,成为大元的一种文化象征,也从未有投靠朝廷一说,但朝廷仍然一直在保护这两个大派。”

宫徵羽啃鸭脖的动作稍微停了一停,随手擦擦他形状优美犹如红莲花瓣般的嘴角,一颗沾在那里的辣椒籽落了下来。

“那朝廷具体想要如何跟六音宫合作?”

“这个要看六音宫究竟想要什么,又能够为朝廷做到什么。”宁霏说,“我们现在在这里谈,也谈不出具体的条件来。宫主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京都见一见皇上,商议合作的详细内容。”

宫徵羽掏出第三根鸭脖,这次倒是停了一下,没有马上开始接着啃。

“这个事关重大,我需要跟六音宫里其他人先商量一下,另外,能不能换个商谈地点?我去京都的话,要是你们在那里布下埋伏,直接把我们一网打尽了,我们岂不是连喊冤枉都没地方喊?”

宁霏笑了一声:“要是朝廷真打算直接把你们一网打尽,你们去不去京都都一样,大元军队里面也有水师,你以为在这阑江之上,就拿你们没有办法?”

她朝四周看了一眼:“……而且,布下埋伏的人是你们才对吧?”

她话音落下,宫徵羽陡然间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跟他的容貌一样,清净脱俗,仙气缥缈,犹如天宫瑶池里的一朵雪白莲花徐徐绽放开来。

然后他就把第三根鸭脖叼在了嘴里,从背后拿下那张七弦琴来,飞快地伸指一弹。

这一弹根本没有任何曲调,完全就是单纯的声音,然而那简直是世界上最可怕最惊悚的声音,像是一千个指甲在黑板上同时刮过来刮过去,又像是地狱里所有的魑魅魍魉厉鬼冤魂全部涌了出来,在人的耳边齐声鬼哭狼嚎。

随着这琴音响起,空气中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巨大力道猛然冲击过来,连空气都被声浪隐隐扭曲。宁霏的小船周围的江水上像是一瞬间刮过千万股从不同方向而来的飓风,汇聚在一起,轰然激起冲天的水浪,足有丈许之高。浪头从空中泼洒下来,哗啦啦像是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宁霏尽管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六音宫的音杀之术果然绝无虚名,耳中灌满那种穿脑魔音的一瞬间,她的脑袋还是一阵眩晕,胸口气血翻涌,只觉喉咙口一甜,一口鲜血险些就要冲口喷出来。

她飞快地运转内息,强行让翻腾的气血平息下去,捂着里面像是正在涌起狂风巨浪的胸口,从袖中取出一枚冲天炮,在空中炸开一朵红色的烟花。

“应战!”

他们那艘小船周围不远处的水面上,突然又是哗啦啦一阵水浪飞溅,数十个埋伏在水下的人影冲天而起,朝小船这边包围过来。

他们的身上似乎都带着数块浮木,人从水底下出来,浮木就也浮到了水面上,他们可以踩着浮木,犹如水上飘一般飞掠过来。

而那艘小船上,也是轰地一声巨响,最上层的船板四分五裂地被打碎了开来,从下面钻出十来个人影。船舱里面显然有一个空间不小的夹层,里面可以藏下不少人,船底形状也做了改造,因为船只载重增加,吃水变深,所以从表面上看不出端倪来。

六音宫从一开始就没有和谈的打算。宫徵羽在得知他们前来的时候,就让六音宫的人在江水下面布下埋伏,跟他们在这边拉拉扯扯半天,只是为了给埋伏拖延时间。而九重门这边也不相信他们,来的时候乘坐的小船里面就藏着一群高手。

总之,这是一次双方都没有诚意的谈判。

两边的大船在数十丈开外,这时都在朝这边飞快靠拢过来,这边的两艘小船上的双方已经激烈地交上了手。

六音宫用的武器果然全是乐器,以乐为武,以音为招,以不变应万变,不需要众多腾挪起落往来缠斗,在这只有两艘小船作为立足之地,本来就活动不开的江面上很有优势。

琴瑟琵琶,笙箫笛管,乐音的乐声交织在一起,响彻空阔的江面。在无数道音波和内力的暗流汹涌之下,江面上一时间风浪大作,波涛滔天涌起,犹如万里晴空之下陡然降临了一场猛烈的风暴。

但其余门人们的乐音,谁也没有宫徵羽刚刚发出的那一阵魔音那么可怕。

宫徵羽一手连拨琴弦,无形的一道道音波比任何刀刃都要锐利,密密麻麻贴着水面,朝宁霏直削斜切过来。

宁霏把自己的内息调到最为平稳的状态,同时打开双手衣袖下面的袖箭,这是九重门最擅长制造暗器的颢天部做出来的机关,即使只是武功平平的人带在身上,一人就可以应对十数个武林高手。暴雨般的淬毒牛毛细针迎着音刃,穿破一层层被扭曲的空气,激射向宫徵羽。

宫徵羽空着的那只手飞快地抽出他插在腰间的那支玉箫,那玉箫看似质地脆得一碰就会变成碎片,在他的手中却是舞成一片模糊的白色影子,只听叮叮当当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数不清的细微的光芒犹如烟花般朝四面八方折射开去,被他轻而易举地一连拨开了一大片牛毛细针。

他随即手势一换,由挑变扫,手势拂过七弦琴的整片琴弦,乐音陡然急转直下,从之前极度的尖锐刺耳变成了极度的暗哑低沉。

这乐音不再让人气血翻涌,却是压抑得更加令人难受,像是胸口上压着一块几千斤重的巨石,又像是一头扎进了无形的粘稠胶泥,动弹不得,无法呼吸,闷得喘不上气来,让人只想疯狂地大叫大嚷,乱踢乱打一番。

宁霏知道这乐音比刚才更加厉害,只要内力修为比对方弱,就不是靠调整内息能够抵御,当机立断,从船上一头扎进了江水中。

声音从空气传入水中时会减弱,依附于乐音之中的内力也一样,一到水里,乐音带来的那股压迫感一下子就减轻了许多。

宁霏前世里有很好的水性,这一世下水的机会太少,已经有些生疏。但她还是在水里翻了个身,尽量让自己下沉到深处,然后在深水里朝宫徵羽的船底游过去。

夏季多雨,阑江江水暴涨,水里泥沙含量很大,较为浑浊,从船上看下来,水下两三尺深的地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宁霏从水下对着光往上望去,却可以看到上面的景象,船上有人影正探出头来往水下看,显然是在寻找她的所在。

宁霏没有立刻浮上去,就在水下打开她身上带的另一处机弩,瞄准船底。

这一次射出来的是强劲的弩箭,在陆地上的力道可以崩裂岩石,在水下虽然有阻力,但一连串弩箭仍然射进了船底的木板之中。

宁霏紧接着在船底正下方飞快上浮,一掌拍向船底,船底插了一排的弩箭,四周已经有细小的裂痕,在这一掌之下立刻四分五裂开来,江水涌了上去。

一道紫色的影子一闪,从船上落下来,也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正是宫徵羽,他的反应比众人都快,在船破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潜入了水中。

宁霏就在水底下等着他,第二波淬毒的弩箭紧接着朝他射了过去,他的水性似乎只能算是一般,勉强侧身避开,但浑浊的江水中还是有一片淡淡的血色弥漫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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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二更,晚上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正文 002 隐观会宗主(二更)

宫徵羽猛然朝宁霏转过身,手中仍然抱着那把七弦琴,朝着她的方向,手指犹如连珠般急剧拨过去,嗡地一声长长的声响,在水下传来,听上去显得遥远而怪异。

整片江水仿佛都颤抖起来,像是水下发生了什么爆炸一样,肉眼可见的一道道巨大的水波,飞快地朝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宁霏无处可避,水波瞬间就到眼前,她在水下本来就已经憋气憋到了极限,只觉得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迎面狠狠扫中一般,胸腔里的最后一口气也泄了出来。

她在巨大的冲击和濒临窒息的感觉之下,下意识地吸进一口气,吸进去的却是江水。那江水就像是带着腐蚀性的可怕酸液,灌进她的肺部,紧随而来的就是一阵从肺部扩散到全身的剧烈的酸楚和疼痛。

宁霏在水底被呛得全身都蜷缩起来,以最后仅剩的一点意志力,挣扎着往上浮去。她的弩箭上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刚才已经划伤了宫徵羽,宫徵羽肯定没有力气再对她下手……

但她也没有力气了。刚才宫徵羽的最后一击,并不只是让她呛了水,似乎也受了内伤。她的胸口像火烧火燎一般剧痛,眼前一片模糊,全身都不听使唤,手脚在江水中划动,就像是被活埋在泥土下面一样艰难……

上面的天光越来越近,可在她的眼中却越来越暗,仿佛正在无可抗拒地沉入水底。在一片黑暗中,她终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

大元南方边境,苍何岭。

隐观会分会之前就建立在苍何岭中,大约是因为对这附近地形的熟悉,如今隐观会总会开始涉足中原,最早出现在的仍然是苍何岭。

苍何岭附近地处偏远,人烟较为稀少,武风不盛,没有什么名气大实力强的大门派,但杂七杂八的小帮会倒是不少。

如今的隐观会已经全面复兴,积蓄了足够的实力,一副王者归来的姿态,比百年之前的鼎盛时期更加强势。

从南境回到大元境内之后,就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并了苍何岭附近的一系列小帮会。

这些小帮会在隐观会面前,都跟蚂蚁面对大象一样,一部分折服于隐观会的强大实力,心甘情愿地投靠;一部分慑于隐观会的威势,不得不屈服;还有一部分骨气特别硬的,宁死不屈,几乎都被隐观会随手就灭了,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虽然是在偏远的南方边境,但消息传来,还是惊动了中原各大门派。所以才有众门派派人前来凌绝峰找谢渊渟。

谢渊渟联络了之前结盟的十二个门派,群雄聚首,一同赶往南方苍何岭。

如今的隐观会,大约是有足够的实力摆在那里,脊背直了腰板也赢了,现在的行事风格,比当初谢逸辰当宗主的分会高调了不知道多少倍。

占据了一个南方边境上规模最大的帮派鳌峰派的地盘,就把鳌峰直接作为总会址,光明正大地在那里等着中原门派同盟找上门来,甚至在他们进入苍何岭的时候,还特地派出了人迎接他们。

这其实也没什么,省得他们还要去找隐观会的所在地。只是各个门派前来的掌门,看见隐观会如此嚣张,不由得更是忧心忡忡。

能这么肆无忌惮地面对中原江湖一大半的大门派,不是脑子被驴踢了,就是他们对于自己的势力有足够的自信。隐观会的宗主不可能是脑残,那就说明,对方根本就不怕他们。

谢渊渟和十二个门派的掌门,被隐观会迎到了鳌峰上。

以前鳌峰帮在这里的时候,花了上百年时间整顿鳌峰,在上面修建了一批精巧奇绝的悬空建筑群,风景也是美轮美奂,单论环境甚至可以跟凌绝峰媲美,只是规模远没有那么大而已。

现在隐观会鸠占鹊巢,直接占了鳌峰帮的整座山峰,不费吹灰之力就坐拥了人家百年时间积累下来的成果,舒舒服服地住进那些华丽精妙的亭台楼阁里面。至于鳌峰帮,只能跟那些投靠隐观会的小帮会一样,从山上搬下来,苦哈哈地在鳌峰周围的山脚下自己重新开荒建房子。

隐观会行事倒是不失一方大门派的气度,对中原各门派礼数还算周全。只是那种礼数就像是一个有权有势事业有成已经走上人生巅峰的高富帅,对着一个挣扎在社会底层又穷又丑的屌丝,礼貌是出自身份和形象的要求,但总是带着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以及隐隐的怜悯和轻蔑,好像我能对你这么礼貌就是你天大的荣幸。

众门派的掌门都有些不爽。他们在中原好歹也是受人景仰的一方霸主或者高人,从来没被人这么微妙地看不起过,对方又仿佛很有修养地不直接表现出来,他们想要发作也不好发作,憋屈得要命。这还不如一见面就直接干架干起来来得痛快。

在大堂里面等着他们的,是端坐在上首座位的三男一女。

这四人都还算年轻,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穿的都是精美华丽的白衣,不过衣服上的图案不同。一个是云纹,一个是星月,一个是风浪,一个是飞雪。

图案都有些奇怪,不是中原常见的式样,也不是刺绣上去的,而是印染而成,而且印得十分精美细致。大元和周边各个国家,至今都还没有这种印染术,众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到。

三个男子容貌都不错,最差也是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其中一个甚至还十分俊美。不过那个女子相对来说就普通很多。

“我是隐观会的四权使之一,轻云。”那个衣服上绣云纹的男子说,“另外这三位是蔽月、流风、回雪。”

谢渊渟朝大堂内扫了一眼:“隐观会宗主呢?”

“宗主没有空。”轻云权使说,“由我们四位权使来接见中原远道而来的各位。”

他在“四位”这个字眼上有意无意地加重了语气,那意思就好像是本来顶多派一两个接见他们就差不多了,现在四位权使一起出来,已经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

各门派的掌门脸上神色更加不悦。他们都是掌门之尊,在江湖上去拜访另一个门派时,对方如果真正要表示尊重,掌门人至少也要露个脸见上一面。

隐观会表面上客气,宗主不露面也就罢了,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把他们这些掌门的地位摆在了和这些权使相同的地位上,甚至四位权使一起出来就已经是屈尊降贵。

谢渊渟没等四权使请坐,就自顾自地在客座的第一张扶手椅上大剌剌坐下来。

“几个小弟没资格跟我们说话,叫你们老大过来。”

众掌门一看谢渊渟的气焰比对方还要嚣张,大受鼓舞,也纷纷坐了下来:“对,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宗主。”

四权使的脸色都僵了一僵。

轻云权使淡淡道:“我们四位权使固然是在宗主之下,但在隐观会里也属于统领级别,可以做主跟各位掌门商议要事。”

这意思还是,就你们这样的档次,还不值得我们宗主出面,由我们这些当下属来应付你一下就够了。

从大元北方来的双熊帮掌门早就已经不爽了,有谢渊渟在前面开先河,不耐烦道:“你们算哪根葱,一群狗腿子能做个屁的主,你们宗主到底在哪儿?”

轻云权使像是看着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没文化没素质的可怜粗人一样,鄙视而不失风度地俯视着双熊帮掌门,还是很有修养地淡淡道:“我们宗主现在不在苍何岭附近,也确实没有空,无法赶来跟各位见面。”

双熊帮掌门哼了一声:“你们宗主不是打算让隐观会重返中原吗?现在不在这里,还能跑什么地方去?”

轻云权使仍然用一种“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的眼神望着众人:“我们宗主不只有隐观会宗主一个身份,也不只有隐观会的事情要忙。”

“哟呵?”双熊帮掌门不屑地又哼了一声,“还有什么身份?这么日理万机的,该不会是皇帝吧?”

“不久后就是了。”轻云权使的语气里透出一股显而易见的骄傲和崇敬,“我们宗主的另外一个身份是桑周国的皇嗣,很快就会登上皇位。”

桑周国是南境的一个小国,在大元的东南方向,国土面积只有大元的四分之一,国力也不算特别强盛。

但桑周近些年来正在飞快地发展当中。三五年前还只是一片弹丸之地,现在军事和贸易都兴盛了起来,国土往外扩张了一倍有余,这已经算是一日千里的速度。

只是因为没有到能威胁大元的地步,所以大元暂时还不怎么放在心上。

不过众人还是吃了一惊,他们根本没有想到隐观会的宗主竟然还是桑周国的皇嗣,江湖门派之主和一国皇室子嗣重叠在一起,他们以前还从未见过。

这个隐观会宗主还真不是一般人物,要是以后真的登上桑周皇帝之位,隐观会后面岂不是有着一整个国家?

当然,他们也不知道他们眼前的九重门门主其实是大元的太子,不然就不会这么惊讶了。

轻云权使似乎是就等着众人的这个反应,望着众人震惊和感叹的模样,神情显得更加洋洋得意。

谢渊渟突然插话道:“你们宗主应该是个女人吧?桑周国什么时候允许女人登基称帝了?”

众人全都看向谢渊渟。隐观会宗主是男是女,至今还没人查探出来过,不过他们想象中肯定是个男人。谢渊渟何出此言?

轻云权使也微微怔了一下:“这位九重门门主怎么知道?”

谢渊渟耸耸肩:“你们四个的名字,出自《洛神赋》里的‘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肯定是你们宗主给你们取的,她管你们叫这种名字,就是把自己放在了洛神的位置上。有几个男人会恶心巴拉地把自己比作洛神?”

四位权使的脸色又是一僵。尤其是在听到最后的恶心巴拉几个字时,容貌最为俊美的流风权使脸色一沉,上前就要发怒:“你从来没有见过我们宗主,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只要见过她一面,就知道洛神赋都无法描摹她的风华之万一!……”

轻云权使朝流风权使摇摇头,把他拦了回去,对谢渊渟道:“桑周国本来确实从来没有皇女登基称帝的先例,但宗主的才干能力举世无双,雄才大略,风采卓绝,桑周皇帝才会破例让宗主成为储君。”

正文 003 能不能让我们见识一下?(一更)

蔽月权使也上前一步,道:“桑周国近几年来国力突飞猛进,就是因为宗主登上了储君之位,励精图治,整顿朝纲,改革百业,扩充军队,掀起桑周天翻地覆的变化,引得周围其他小国俯首折服,争相前来依附。宗主可不只是像诸位这样的江湖门派之首,还是未来的桑周女帝,也会是历史上最杰出的帝王。”

众人在听到“像诸位这样的江湖门派之首”时又觉得恼火。但桑周这些年来的飞速发展的确是众人有目共睹的,如果真像蔽月权使所说,是因为隐观会宗主的上位和治理,那么这个宗主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厉害。

他们都是一群江湖中人,武学和门派的事情他们还算熟悉,但对于朝堂政治真的就是一窍不通。要他们去治理一个国家,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他们肯定做不到。

谢渊渟漫不经心地靠在椅子上:“你们宗主是不是皇帝都无所谓,既然她现在来不了,那我就直接跟你们说了。转告你们宗主,她在大元边境之外干什么都可以,填平了南海也不关我们的事,但隐观会眼下不准再往北走一步。如果你们真打算迁回到中原来,我们另外再作商议,你们老老实实找好你们的位置,不用再想像苍何岭这样,吞并打压其他门派,占人家的老窝,睡人家的老婆。”

众掌门纷纷附和。

四位权使像是早就料到对方会这么说,十分从容淡定,互相看了一眼。

轻云权使笑道:“我们这次请各位掌门前来,就是商议隐观会迁回中原的事情。各位刚才也都听到了,隐观会有一位当世无双的宗主,背后又有一整个桑周国,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一个门派,无论是武学,规模还是权势,都远远超乎你们的想象之外。各位的门派如果投靠隐观会,会得到你们梦寐以求的一切。”

这话一出,众掌门都炸了。

“什么梦寐以求,我看你们才是在做梦!”

“我们还没要求你们滚出大元,你们倒是先在这里大放厥词!”

“你们隐观会百年前就是在中原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后来被赶到了南境,现在竟然还敢这么嚣张?”

“我们传承了百年的堂堂大派,要是成了你们的附庸,门楣砸在我们手中,有何颜面去见历代的师尊师祖!”

四权使对着众人的激烈反应,仍然面不改色。

“我们现在这么跟各位说,各位自然不相信。请各位移步一观,我们会证明我们并不是在凭空大放厥词。”

四权使带着众人来到鳌峰后面的一栋楼阁里。这里似乎是之前鳌峰帮的藏剑阁藏经阁之类的地方,总共有三层楼,地方很大。

第一层楼走进去,里面是满满当当的一排排架子,上面摆满了各种盒子、匣子、瓶子和罐子,里面全是雪莲、鹿茸、熊胆、百年人参、千年灵芝、人形首乌……无数种价值连城,难得一见的珍贵药材,就跟大路货一样密密麻麻被随意摆放在这里,全京都药铺里面的珍品,加起来可能都比不上。

靠着墙壁的一排架子上,也摆放着一排排小一些的精美瓷瓶,下面贴着标签“九心丹”“天香丸”“玉骨断续胶”“百蜜清心散”……

众掌门大都见多识广,看见这些丹药名字的时候已经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人不敢置信地打开最近的架子上的一个匣子,里面满满一匣犹如冰玉般晶莹剔透的凝胶状固体,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幽香扑鼻而来,正是清玄派的独门灵药,玉骨断续胶,可以迅速让严重的骨折骨裂愈合恢复如初。

江湖中人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日子,受伤是家常便饭,所以很多门派都有自己的看家灵药。更不用说还有专研医药的神医门、药王谷之类。

架子上这些丹药,有的有市无价千金难求;有的是门派内部独门秘传,从不流散在外;有的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过,只存在于传说中。可以说大半个中原数百年来出现过的最为珍贵难得的灵丹妙药,都被搜罗到了这里。

隐观会本身并不是医药门派,尽管也有百年历史,但要搜集到这么多灵丹妙药,该有多强大的势力,多深广的脉络?

四权使很满意众人的反应,又带着他们上了第二层楼。

这层楼摆放的东西更加惊人,全是各式各样的武器。枪、戟、棍、叉、钩、环、刀、剑、拐、斧、鞭、锏、锤、棒、杵。

一面墙上错落有致地安了一排排剑托,摆满上百把长剑,有的古老暗沉,有的精美华丽,有的奇异别致。另一面墙上则是划分成一个个小格子,里面摆着五花八门的暗器和机弩,包括不少令江湖中人谈之色变的唐门暗器,以及百年前名震天下的孔雀翎。

这些武器里面,有不少都是众人耳熟能详,一看见就能认出来的大名鼎鼎的武器。江湖上曾经有一位高人排了天下兵器谱,前二十名以内,有三件都在这间阁楼里。

如果说灵丹妙药还不足以证明在江湖上的地位的话,那么这些兵器更加难得,因为丹药可以不断炮制出来,而带着江湖传说的著名兵器,天下只此一件,独一无二。

然后四权使继续带着众人上了第三层楼。

第三层楼的空间比下面两层要小很多,也是列着一排排的架子,没有下面两层那么琳琅满目,架子上的匣子里只摆着一本本册子,一卷卷书籍,还有经文画卷之类。有的是新抄录的,有的则是年头悠久,纸张古老泛黄,还有些虽然装订得精美讲究但是残缺不全,一看就是珍贵的古物孤本。

这一次,有掌门人一看见那些书册上的名字,忍不住失声惊叫了出来。

“竟然是《梯云诀》!”

《梯云诀》是一部轻功秘法,当年一度惊艳江湖,是排名数一数二的轻功法门,但已经失传了数十年。

“这边还有《小秋水功》!”

“《一花一叶录》竟然还存在于世!”

这一层里面收藏的,竟然全是极为珍贵的武功典籍,内功心法、剑法、刀法、拳法、掌法……绝大多数都是上乘一流武功,更不用说里面还有不少江湖上本来以为早就失传的秘笈。

江湖中人大多嗜武如命,就算丹药和武器都不能让他们激动,那这一房间的武功典籍,就是真的狠狠戳中了他们最为渴望的痛点。常人哪怕得到这些秘笈中的一两本,都足以欣喜若狂,这里上百部典籍,在他们眼中就是世上一切都无可比拟的巨大财富。

之前隐观会说有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竟然真的不是夸大其词。

众人看着周围一架又一架的秘笈,激动得全身发抖,眼珠子都绿了,恨不得把这整个房间里的东西全都搬回去据为己有。双熊帮帮主拿着手里的一本册子刚刚翻了几页,就像是目光和双手都被黏在了册子上面一样,怎么也放不下来。

轻云权使带着一种“就知道你们会是这种反应”的隐隐得意,面带微笑地上前,只见白影轻飘飘地一闪,完全看不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双熊帮帮主手里的册子就轻而易举地到了他的手中,被他放回到架子原来的位置上。

“各位现在先看看这些秘笈的真假就行了,如果想仔细研读的话,等到加入了隐观会,成为隐观会中人之后,这些秘笈自然会对各位开放,想看多少就看多少,想看多长时间就看多长时间。”

众人一下子都清醒过来。

这些秘笈再难得再诱人,也是属于隐观会的东西。

看过这三层楼阁里的藏品之后,他们才算是意识到,隐观会如此嚣张,果然不是没有嚣张的资本。

隐观会这数十年来所在的总据点是南境,才刚刚转移到大元境内不久,这一楼阁无价的藏品,应该只是隐观会的冰山一角而已,其真正的底蕴到底有多深不可测,无法想象。

就比如刚才轻云权使那一下从双熊帮帮主手上拿回册子,用的手法精妙无比而又轻描淡写,是一等一的高手无疑。真正高深的武学境界,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只要从这一个最为简单的动作,就能一窥其实力的大观。

有这般底蕴又有这般高手,众人谁也不敢再对隐观会抱着轻视之心。

但眼红归眼红,大派的掌门们终归不是没见过世面,还是有点骨气和自尊,不至于被人拿一堆宝物出来炫耀了一番就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隐观会的藏品的确是丰富,但我们不可能投靠隐观会。”年长的五合派掌门最为矜持冷静,捋着长长的白胡须,“若论权势和财富,最为显赫的应该是皇室,桑周国也只是一个小国而已,远远比不上大元,我们从未考虑过向大元朝廷俯首称臣,更不会考虑隐观会。若论武学强弱,各门各派自有所长,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也没有一方就必须依附于另一方的道理。中原武当少林是当之无愧的江湖龙头,底蕴深厚,实力强盛,可有见到他们恃强凌弱,仗势欺人?”

众人纷纷赞道:“钟掌门说得好!”

四权使听着也不动怒,神色自若,仍然带着从容不迫的微笑。

“我们明白各位的气节风骨,一时难以接受加入隐观会,可以理解。不过各位今天想必对隐观会的实力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今后还会了解得更加深刻透彻,到时候再想加入也不迟,隐观会一向尊重爱惜人才,会给各位足够的时间好好考虑,不急于一时。”

双熊帮帮主虽然粗鲁暴躁,人却不傻,听出隐观会话里的威胁之意,重重呸了一声。

“驴蛋的尊重爱惜人才,没见过像你们这么臭不要脸的一群瘪犊子,你们要能等到老子向你们点头哈腰,老子就是生儿子没屁眼的龟孙儿!……想干架就尽管直接干,我们中原这么多门派,个个都是英雄豪杰,怕你们个球?”

轻云权使轻飘飘瞥了双熊帮帮主一眼,没有理会他,那表情像是懒得跟这种区区一介粗人说话。

“隐观会刚刚搬迁到中原,寒舍简陋,没有更多拿得出手的地方招待各位,不过一二间住所还是有的。今日天色已晚,各位愿意留在隐观会过一夜的,隐观会欢迎之至,不愿意的,我们派人送各位回去。”

众人哪里肯住在隐观会的地盘上,自然不可能留下来,正要走人,却听见谢渊渟悠悠地道:“慢着,谁说我们要回去了?”

众掌门和四权使都是一惊,全部齐刷刷地望向他。

这是什么意思?

谢渊渟把玩着他腰间纯钧剑的剑穗,目光从四权使的身上一一扫过去,嘴角微微勾起。

“我记得我们这一次前来苍何岭,是为了阻拦隐观会在中原横行霸道,什么时候变成隐观会想收服我们不成,我们就乖乖地回去了?”

众人脸色微变。

他们开始时来南方,的确是想要警告隐观会,但后来被隐观会展露出的惊人实力所威慑,气势反而被对方压了下去,差点都忘了他们来到隐观会的初衷是什么。

但还能怎么样,隐观会如此强大,而现在鳌峰里面只有他们十三个掌门人,其他门人都在等在外面,他们怎么也不可能对阵整个隐观会。

隐观会目前为止还维持着明面上的客气,没有要动用武力的意思,那他们正好也顺坡下驴,肯定不会现在在这里就跟隐观会打起来。

四权使终于也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九重门门主的意思,是要跟我们四权使交手?”

“不止你们。”谢渊渟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四个还不够。”

轻云权使微微挑眉,呵地轻笑了一声:“我们四个够不够先不说,就算我们不是你们的对手,九重门门主难不成是要对阵我们整个隐观会?”

谢渊渟的目光中带着讥诮:“哪来的什么整个隐观会,隐观会大部分人应该都不在这里。你们宗主既然把隐观会搁在一边不管,人在桑周,那桑周的夺嫡应该已经到了最激烈的阶段。我记得桑周还有好几位年长的皇子,就算桑周皇帝真的是破例把皇位传给你们宗主,其他皇子却不见得会乐意。隐观会作为你们宗主麾下的一支势力,现在自然应该在桑周帮你们宗主争夺皇位,你们四个权使都在这里,只是为了造成假象,让人以为隐观会的主力已经进入大元,是不是?”

四权使的脸色都隐隐有些僵硬。

隐观会宗主的身份和状况,他们之前一直守得十分严密,但这个九重门门主却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连桑周的朝局都猜测得这么清楚,跟一般江湖中人的眼界全然不同,而且根本不把隐观会放在眼中。

他们今天的确没有想过要动手,因为宗主吩咐过先礼后兵,能收服就尽量收服过来,只一味地使用暴力算不上什么本事,但对方竟然先向他们发起了挑衅。

谢渊渟缓缓地拔出了纯钧剑。澄明凛冽的一泓濯濯华光,从剑鞘之中流泻而出,后面窗棂中半斜的阳光照过来,映在明如秋水的剑刃上,犹如一轮夕阳停憩在他的剑尖,磅礴的剑光几欲照彻九霄。

他带着笑意的面容上映照着泠泠的剑光和瑰丽的夕晖,那张本就张扬耀眼的盛世美颜,显得更加摄人心魂。

“说了半天,隐观会真正的实力到底如何,现在能不能让我们见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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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还有二更

正文 004 收回你们的40米大长刀!

意识飘浮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不知道置身何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存在,只有胸口像是充满了强酸酸液一般,火烧火燎地剧痛。

像是只过了一瞬间,又过了几千几万年之后,感觉才一点点回来,疼痛比之前更加清晰,但身体仍然不听使唤,完全无法动弹。又过了很久很久,四肢百骸仿佛才慢慢从另一个世界回来,重新回到大脑的命令之下。

宁霏慢慢睁开眼睛,眨了半天,模糊的视野才渐渐清晰起来,看清头顶上是一片无星无月的夜空,不过还有微弱的天光。

她艰难地挣扎着翻过身来,像是转动一个几千斤重的生锈齿轮一样,用尽全部力气才运起内息,从腹中逼出一大口江水来。

也不知道她喝了多少江水进去,哇哇吐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腹中的水吐了个差不多,那种鼓胀难受的感觉总算是好了一点。

宁霏一边咳嗽着,一边才有工夫去看周围。四下里光线很暗,只能勉强看清是在江边的一片沙滩上,远处的夜幕下隐约可以分辨出山峦连绵起伏的轮廓,周围一片黑暗,荒无人烟。她不认识这里是什么地方,只是从江水的宽度来看,她应该是被冲离了阑江,到它的某一条支流上来了。

宁霏的目光落到不远处沙滩上趴着的一个人影上面,眯起眼睛仔细一看,才发现那赫然是宫徵羽,他也好死不死地被冲到这里来了。

宁霏看宫徵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应该是还没有醒过来,当即打算趁着这个机会过去废了他,她从来就没有在光明正大的情况下才能对人下手的习惯,趁人之危才是她最喜欢的作风。

但刚刚一动,想要站起身来,她就发现自己的双脚脚踝处又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低头一看,两只脚都被划得鲜血淋漓,脚腕子肿得老高。

阑江江边有不少礁石和石滩,她应该是沿着江水被冲下来的时候,在水下的双脚磕上了水底的石头,被撞伤了。

宁霏试了好几次,实在是没法站起来,但她还算是庆幸,撞上石头的是她的双脚而不是她的脑袋。

正在想怎么向九重门的人呼救,不远处的沙滩上,宫徵羽的身影动了一动,似乎也醒了过来。

宁霏一摸身上,她带的所有毒药迷药早就全都被江水冲得一干二净,贴身装的暗器倒是还剩下几枚,全部被她取了出来,扣在手中。实在不行,周围沙滩上还多的是小石头。

那边宫徵羽爬起身来,也跟她一样哇哇吐水吐了半天,然后朝四周茫然望去。

宁霏已经做好了他杀过来的准备,但他的脸朝宁霏这边转过来,就好像压根没看见她一样,又转了过去,背对着她慢慢地站起身。

宁霏莫名其妙。她该不会是无意中有了什么隐形之类的能力?

然后她就看见宫徵羽下意识地朝半空中伸着双手,微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朝沙滩另一边走去,那样子就像是个瞎子在找路一样。

宁霏这才想起来,宫徵羽在江水里中了她的毒箭,箭上淬的毒对人的眼睛也有影响,估计是把他给弄瞎了。

这时,宫徵羽不知是不是听见了她的呼吸声,突然朝她这边回过头来,厉声道:“谁在那里?”

他也跟宁霏一样,手指间扣了几枚沙滩上的小石子,朝她这边嗖嗖飞投过来。宁霏腿脚不便又没有力气,无法躲闪,只能同样以小石子一一击落下来。

这一下宫徵羽听清楚了她的方位,一蹂身杀气腾腾地朝她扑过来,宁霏不得不开口出声:“是我!”

虽然她和宫徵羽是敌人,开口提醒对方似乎很愚蠢,但以她和宫徵羽现在的状况,他虽然眼睛看不见,行动却几乎没有问题,六音宫的人对声音肯定尤其敏感,足以听音辨形,代替视力。而她连站都站不起来,身边能用的暗器也有限,完全处于劣势。

宫徵羽果然停了下来:“……你是谁?”

宁霏:“……”

一脸懵逼地:“你不记得我是谁了?”

这家伙该不会是从江水中冲下来的时候,撞到脑袋失忆了吧?

宫徵羽:“不是不记得,我现在眼睛看不清楚,只听声音辩不出你是谁。”

宁霏:“……”

看来她是高估宫徵羽了,一般人会连刚刚听过的声音都辨别不出来吗?这种音感是怎么当上六音宫宫主的?

宁霏再次考虑了一下要不要告诉宫徵羽她是谁,最后还是道:“我是之前跟宫主在江上见过的九重门夫人,大元太子妃,宁霏。”

宫徵羽哼了一声。

“你现在是不是动不了,所以才不得不表明身份,好让我不敢杀你?”

“差不多。”宁霏说,看来这位六音宫宫主智商还算在线,“你在阑江上中了我的毒,虽然可能不深,但如果不解毒的话,很快就会功力尽废全身瘫痪,眼睛也会彻底失明。要是解毒及时,视力大概还可以恢复。”

当时她的毒箭只划伤了宫徵羽,而且是在水中,毒素迅速被江水稀释,中毒肯定较浅,不然宫徵羽现在早就挂了。

不过她用的毒,必然是无法被一般方法化解的类型,没有她的解药,就算能够靠着内力压制一时,迟早也会毒发,到那时候就无药可救了。

宫徵羽慢慢地朝她这边走过来:“所以你打算如何?”

“自然是给你解毒。”宁霏说,“但必须等我们离开这里,到有人烟的地方之后。一来我现在走不动路,二来我身上也没有解药。我们被江水冲了不知道多远下来,现在所在的是江边的一片荒山野岭,我也认不出具体是到了什么地方。你眼睛看不见,只凭自己一个人摸索,可能走个几天几夜都走不出去,到那时候早就毒性发作变成废人了。”

宫徵羽走到她的面前:“我帮你走出去,你帮我解毒,这期间我们暂时谁也不对谁动手,是这个意思吧?”

宁霏说:“不错。九重门和六音宫的人现在肯定在寻找我们,但我们到底会先碰上哪一方谁也不知道。要是先碰上九重门的话,我保证也会照样给宫主解毒,至于要是先碰上六音宫,那就看宫主的信义为人如何了。”

宫徵羽一笑:“我话说在前头,我是个卑鄙小人,不认得信义两个字,等我们走出去之后,会不会对太子妃翻脸,我不敢保证。”

宁霏也一笑:“没关系,反正你也一样要冒这个险。”

他是卑鄙小人,她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从之前阑江那场双方都没有诚意的谈判来看,在这方面上,他们互相之间对于对方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

她要提防他翻脸,他也未必就相信她的保证。对于在尔虞我诈的权谋场中厮杀出来的人来说,保证是最不靠谱的东西,上下嘴皮子一碰而已。在有必要的时候,黑纸白字的契约都能埋下陷阱挖出漏洞,更何况是这区区一句模棱两可的所谓保证。

宫徵羽大笑起来。

“太子妃跟我倒是臭味相投。好,到时候反正我们各凭本事就是了。”

他把一只手伸给宁霏:“太子妃走不动路,是受伤了还是困住了?”

“两只脚都受伤了。”

宁霏抓住他的手,借力勉强站起身来,但还是无法走路。

宫徵羽在她前面微微蹲下身弯着腰:“太子妃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由我来背着走,太子妃为我指路就行了。”

对方坦坦荡荡,宁霏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好故作矜持的,正要趴到宫徵羽的背上去,结果宫徵羽突然毫无预兆地一直身转向江水那边,宁霏趴了个空,差点摔到地上去。

宫徵羽一边扶住宁霏一边激动地:“你刚才有没有听见江水里有鱼的声音?”

宁霏:“……听见了,但是话说,江里有鱼跟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关系?”

宫徵羽:“怎么没有关系!我快要饿死了!我那一袋子鸭脖落水的时候全被冲没了,总得有烤鱼之类的来啃一啃将就吧!不然我走不动路!”

宁霏:“……”

然后宫徵羽就先拖着宁霏去了江边。江水中果然不时有游鱼浮上水面甩尾拍水,宫徵羽眼睛看不见,只能由宁霏出手,以小石块打中了一尾游鱼,然后指挥他捞上岸来。

夏秋交会之际,江水中的鱼儿正是最为肥美鲜嫩的时候。宁霏看看捞上来的这一尾青鱼足有四五斤重,都够三个人吃一顿了,道:“可以了吧?”

早点吃完早点动身出发啊,话说身中剧毒的人是他,本来应该着急的人也是他吧,为什么他还有这种心情在这里悠哉悠哉吃烤鱼?有份可以啃的东西,难道比他的小命还要重要吗?

宫徵羽一脸“你在逗我吗”的表情:“这么一条鱼够谁吃的?给我塞牙缝都嫌小!而且我路上也总得要有东西一边吃一边走吧?”

宁霏:“……”为什么他能用这么理直气壮的反问句来说这几句话?

宁霏又给他打了三条大鱼上来,宫徵羽这才勉勉强强满意了,还是由宁霏指挥他捡了柴火过来,就在江边石滩的高处生了篝火,由宁霏来烤鱼。

宁霏出嫁之后经常下厨,手艺越来越精湛熟练,虽然现在手头什么调料也没有,但还是把几条鱼烤得金黄泛油,香飘万里。

宫徵羽毫不吝啬地大加称赞:“就看在你这份手艺的份上,要是等会儿先遇到六音宫的人,我决定不跟你翻脸。”

宁霏:“……不胜荣幸。”

烤出来的四条鱼,宁霏只吃了一截鱼肉就饱了,还有两条都被宫徵羽消灭得一干二净。

之前在船上啃鸭脖的时候还在人类的种族之内,现在他吃东西已经完全不是吃的概念,看得宁霏的眼前都出现了幻觉,像是看见了白书夜说的宇宙中无底黑洞吞噬一切物质的景象。

宫徵羽一边吃还一边让宁霏:“太子妃也吃啊,你这样自己不动光是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吃了。”

宁霏:“……”那你好意思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算了我不想知道。

剩下最后一条鱼,宫徵羽像是很克制地停了下来:“这一条就留着路上吃吧,我腾不出手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拿着?”

宁霏:“……可以啊,反正是你背着我。”

然后就成了宫徵羽背着她,她的手里提着一条烤鱼,就在宫徵羽的面前,他想要咬的时候就可以侧过头来咬一口。

宁霏后悔不迭。

她刚才为什么要主动暴露身份,只要想办法弄点吃的来,像是老农夫挂一根胡萝卜在蒙着眼睛的驴子面前,也挂在宫徵羽的面前,保证他就能背着她走遍全世界。

------题外话------

为啥你们一个个都觉得会虐!你们看我这唯一虐的只有几条鱼啊!

正文 005 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宁霏指挥着宫徵羽往江边岸上的树林里走去,宫徵羽一边走一边啃烤鱼,鱼骨头吐得到处乱飞。

“太子妃多留意些,这树林这么大,夜里说不定有蟒蛇出没。”

宁霏其实也想留意来着,但目光老是不自觉地往他那张谪仙般的面容和啃得干干净净连洗都不用洗就完全可以拿去做标本的烤鱼骨头那边瞄:“有异常情况,我会提醒你避开的。”

宫徵羽:“谁说要避开了?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蟒蛇肉了!”

宁霏:“……”

要是真看到有蟒蛇,她宁愿指挥他一头撞树上去也不会让他去打来烤着吃。

两人在树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很长时间,宫徵羽毕竟中了毒,体力不支,走到后面越来越慢,终于出树林的时候,干脆就停了下来。

“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还是不认识,不过这里有条小路。”

宁霏往周围看了一眼,他们到了一条树林边缘的羊肠小道上,四周还是连绵起伏看不见尽头的山岭,而且这条羊肠小道看上去也已经荒废很久了。

“休息一下吧。”宫徵羽把宁霏放下来,不管不顾地往满是落叶的地上一躺,四仰八叉,“我走不动了。”

宁霏望着宫徵羽身上那件在江水中泡了一夜然后又吃了一顿烤鱼又在树林里跋涉了半天,早就变得比一团抹布好不了多少的紫色衣袍,抽了抽嘴角:“你平时在六音宫里也这么……随性吗?”

宫徵羽:“不然呢?”

宁霏:“可你在阑江上刚刚出来的时候不是这种形象啊……”

那会儿出尘绝俗飘飘欲仙,干净得像是不沾半点人间烟火气,跟现在这个泥腿子压根就不是一个人设好么!

宫徵羽:“哦,那是六音宫里的人逼着我在出去跟人会面前一定要换身衣服,而且不让我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

宁霏:“……”

不得不说六音宫是明智的,不然一般人看见宫徵羽,压根不会跟他商谈什么门派合作条件,只会说:“嗨,哥们儿搬砖一天多少钱啊?”

宫徵羽怀念地对着天空:“要是我之前跳下水的时候把那袋鸭脖也带下来就好了,油纸袋包着的,可能还不会进水……”

宁霏当做没听见:“……话说,六音宫是也投靠了隐观会吗?”

她之前就想问这个问题,虽然现在问宫徵羽未必会回答,回答未必会说真话,但问了也无妨,最主要的是赶紧把话题扯开,免得这家伙满脑子里装的全是鸭脖。

宫徵羽继续对着天:“当然没有。”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夺权上位?报复朝廷?”

宁霏没见到宫徵羽之前,根据与六音宫打过的几次交道,想象中六音宫宫主应该是个跟谢逸司一样老谋深算,心机叵测,不择手段,野心勃勃之人。

结果现在见到了,她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很清奇的脑洞,某一天有人对宫徵羽说:“你要是当上了皇帝,你就可以得到全天下的鸭脖。”然后宫徵羽就开始率领六音宫作乱造反了。

宫徵羽淡淡一笑。

“我跟你们没有仇怨,想要的也不是这些无聊的东西,但总之太子妃给不了就是了。”

话说到这里,宁霏就知道不用往下问了,再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

“休息差不多了吧,能不能上路了?”

宫徵羽有气无力地:“我还是走不动……”

宁霏还以为是他身上毒性发作了,可是这附近荒无人烟的,又弄不到齐全的药材来给他配解药:“要不你先带我在这附近找一找有没有野生的草药,看看能不能压一下你身上的毒?”

宫徵羽继续有气无力地:“毒没关系,没有吃的,我走不动路……”

宁霏:“……”

刚才那么多条鱼难道全都是空气做成的?

他们才走了多久,一路上也没见宫徵羽解手出恭,他吃下去的东西都上哪儿去了?

白书夜还说什么物质守恒定律,在这位神人这里就不成立好吗!他吃下去的东西肯定都被他用超能力转到了某个未知维度或者虚数空间!

宁霏不肯照宫徵羽的意思,大半夜作死去树林深处找大型动物,最后就在树林边缘打到了一只被他们惊动出来的兔子。

宫徵羽很愤慨地望着那只兔子:“就没别的了吗?我很小的时候养过一只兔子,后来死了,到现在都没吃过兔肉。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然后在宁霏生起篝火料理了那只可爱的兔兔之后,整只兔兔都进了他的肚子,在篝火边留下一地啃得干干净净的白骨和骷髅头,心满意足地上路。

……

苍何岭,鳌峰。

夕阳已经落山,天空中仍然布满了大片大片瑰丽的金红色晚霞,像是随时都会燃烧起来。绚烂的霞光映照在群山之间,仿佛一桶桶浓艳而滚烫的颜料被泼向了苍穹,又从天幕上哗啦啦流淌下来,覆盖漫山遍野。

但这漫天的霞光,也比不上鳌峰的色彩来得艳丽。

白石的地面上,灰瓦的屋顶上,楼阁的墙壁上,到处泼满了浓浓的鲜血。

飞溅开来的地方像是怒放的一蓬蓬血色莲花,下面又横着竖着肆意流淌成一道道长长的血流,像是血池深处的无数鬼爪伸出来留下的痕迹。在夕晖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浓郁而诡异的暗红色,触目惊心。

原先属于鳌峰帮,现在属于隐观会的一片亭台楼阁中,已经变成了一片人间地狱。

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空地上,浮在水池里,挂在栏杆边缘。大部分死状极为惨烈,几乎不像是人类所杀,而是被来自地狱的妖魔恶鬼撕碎吞噬。

谢渊渟站在最高处那座藏宝阁的三楼屋顶上,手里的纯钧剑仍然明如秋水,纤尘不染,在金红的霞光下映照出耀眼的光芒,没有沾上一丁点的血痕。

他的下方,藏宝阁前面的空地上,四权使正站在那里。但四人已经丝毫没有了之前的风采翩然和从容淡定,一个个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原本雪白的衣服差不多变成了花猫一样的灰色,上面溅满鲜血。蔽月权使和流风权使的身上还都受了不轻的外伤。

周围还有不少中原江湖门派的门人,至于隐观会的人——还站着的人,却是几乎一个也看不到了。

谢渊渟微微偏过头,轻飘飘地俯视着四权使,但那样子全然没有把他们放在眼中。

“不过如此。”

四权使咬牙。

谢渊渟没有料错,隐观会的主力大部队根本就不在这里,能算得上一流高手的只有这撑门面的四位权使。

但中原十三门派的掌门人都在这里,也全是一等一的高手,而且当初他们南下的时候,本来就是抱着要动武的打算,带来的全是实力较高的门人。

众门派没有使用任何手段计谋,直接在鳌峰上动起手来,结果只花不到一个半时辰时间,就血洗了鳌峰。

谢渊渟拭了拭纯钧剑光明洞彻的剑刃刃身。

“我不会杀你们四个,留着小命,回去好好转告你们宗主,在桑周当她的女帝爱怎么当就怎么当,但如果再踩到大元境内来的话,踩进一只脚砍一只脚,踩进两只脚砍两只脚。到那个时候,她就不是什么轻云蔽月流风回雪的洛神,而是泡在阴沟污泥里的落水狗了。”

众人欢呼起来。四权使的脸色或是涨红或是铁青,显然一个个都怒到了极点,但是倒也清楚眼下不是他们作死的时候,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收起各自的武器,从众人的包围圈中走了出去。

后面的嘘声和嘲笑声响成一片。

之前一个个气焰那么嚣张,眼睛长在头顶上拿鼻子看人,瞧不起他们这些中原门派,摆着一副屈尊降贵的模样,架子端得要高到天上去。结果还不出两个时辰,就被打得一败涂地,像是丧家犬一样被灰溜溜地赶了回去。

装逼不成反被x,这是众人最为喜闻乐见的事情了。

谢渊渟也把纯钧剑收回鞘中,从屋顶上落下地来,朝藏宝阁望了一眼。

“这楼阁里面的东西是隐观会的,各位自己分了吧,千里迢迢南下打了一场,也该收点战利品回去。至于这座山头,本来是属于鳌峰帮的,还是还给他们。”

众位掌门人纷纷道:“这次攻打隐观会,多亏了有蓝门主的决断,不然我们现在已经被对方踩在头上,忍气吞声地回去了。隐观会藏宝阁里面的东西,应该由蓝门主先挑拣才是,我们后面再说。”

他们在看到隐观会展露出的实力之后,都被震慑住了,差点认怂乖乖回去,谁也没想到隐观会的主力其实根本不在这里,那藏宝阁里三层宝物,就是用来吓唬他们的。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浩浩荡荡地南下,本来是准备来阻拦隐观会,结果却被隐观会吓得夹着尾巴退了回去。一开始时在气势上就输给对方,以后再想动手,注定一直要被压一头,处于劣势。

而且九重门的实力也的确是他们所有门派里面最强的,最难对付的那四位权使,几乎都是谢渊渟和几部首领在对阵。

那三层藏宝阁里面,他们想要的东西多的是,但以江湖道义来说,还是应该由功劳最大的一方先挑。

谢渊渟也不客气,径直进了藏宝阁。

一楼的灵丹妙药他看都没看,只让下属取了一些九重门缺少的珍贵难得的原药材回去。宁霏自己的医术已经是举世难出其右,只要有原料,这些丹药她想制多少都能制得出来。

三楼的武功秘籍他也没什么兴趣。武功贵精不贵杂,他两世所练的都是一等一的上乘武学,已经到了巅峰,这些功法再好,不属于他这个路子的也不适合他。

他主要是冲着二楼的兵器库去的,想给宁霏挑几样兵器。

宁霏现在还没有她自己专用的兵器,一般是有什么用什么,这样虽然也有方便的地方,但一件经常使用,趁手熟悉的合适兵器,更容易把武功水平发挥到极致。尤其是像她这种算得上是高手,却还没有达到物我两忘,不在乎兵器这些身外之物的超然境界时,有神兵利器的帮助自然是最好的。

以前她在京都作为千金闺秀或者作为皇子妃的时候,到处随身带着兵器当然不合适,但现在她离开京都到了江湖上,想带什么就带什么。

谢渊渟给宁霏挑了一把名为含光的长剑,剑身较为轻巧纤细,适合女子使用。这把剑当年在江湖兵器谱上排名第九,“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是一把大名鼎鼎的传奇性名剑。

然后又挑了一条蛛丝索。这件兵器没有上兵器谱,是因为当年它的主人太过低调,但行家才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件不逊色于含光剑的宝物,可遇不可求。

长索只有半寸来宽,以半透明的鬼火蜘蛛丝织成,质地犹如丝绸冰绡,柔可绕指,但坚韧无比,刀砍不动,剪剪不断,遇水不沾,遇火不燃。舞动起来灵活如游蛇飞燕,进退自如,以最少的内力控制,就可以轻易发挥出最好的效果。

一刚一柔两种武器齐了,谢渊渟又顺便看了看靠墙放的那一排暗器机弩,这次才注意到异样。

九重门的颢天部就是专司暗器机关的设计制造,技术在江湖上已经是数一数二,但隐观会这些暗器机关,里面有不少他竟然从来没有见过,已经不仅仅是新奇,而是跟江湖上现有的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其中一种钢铁和黄铜制成的金属筒,主体是一根长长的管子,下面有一个把手和一个机括,内部结构似乎十分复杂。谢渊渟按动机括试了一下,金属筒毫无反应,没试出来这东西到底是怎么用的。

谢渊渟当即命人把这些暗器机弩也收了回去,准备给颢天部首领姬九龄看,不过他很怀疑就连姬九龄也未必认得这些东西。

剩下的东西则是全部留给了其他门派。九重门里他的收藏品并不比这里来得少,还不至于到看见这些东西就眼红的程度,不过这肯定也只是隐观会深厚底蕴冰山一角而已。

单是这藏宝阁里的三层楼,就是一笔巨大的收获,这一趟众门派来隐观会也算是来得值了。

……

阑江附近的山林中。

宁霏和宫徵羽沿着林中的羊肠小道走到第二天早上,终于走到了一个深山老林里的小村子。

一问才知道,这里距离阑江上他们会面的地方,已经相当远了,而且地方又偏僻,九重门和六音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找到这里来。

宁霏把自己手腕上带的一个白银镶珍珠翡翠的镯子给了村里人,打发他们去外面的镇子上买药材回来,她受伤的双脚和宫徵羽身上的毒都需要处理。

宫徵羽倒是一点都不着急。等到买药材的村民回来,他已经把村子里所有的家禽牲畜差不多吃绝了种,以致于又不得不派人出去采购。他一个大男人身上没有带多少饰品,要不是宁霏这边银子给得到位,村民们非把他当成妖怪抓起来不可。

两人就留在村子里养伤拔毒。宫徵羽中的毒果然很浅,几天之后视力就渐渐开始恢复,宁霏的脚也没有伤筋动骨,很快就可以勉强下地走路了。

之前他们让村民们往外传开了他们在这个村子里的消息,就在这时候,六音宫的人先找到了这里。

正文 006 蓝夙,有点意思

两人在赶路和养伤的时候,因为互相忌惮和互相需要,还算是暂时的和平关系,只是有些微妙而已。

但现在六音宫的人先到了,就意味着宁霏的性命被捏在宫徵羽的手中,哪怕毒没有全解,他也完全可以把宁霏带回去逼着她给他解毒。

宫徵羽并没有急着说要怎么对待宁霏,问六音宫门人:“你们怎么这么快找到这里来的?”

那门人就是在阑江上递鸭脖给宫徵羽的那一个,吞吞吐吐,很不情愿地:“我们在白林河边找到了装鸭脖的那个油纸袋子,所以门人们就在这附近寻找……”

宫徵羽得意洋洋:“你看看你看看,关键时候起了这么大作用,你们以后还敢不让我啃鸭脖?”

门人:“……”

所以他一点都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他往房间里面一看,这才注意到宁霏也在这里,吃了一惊:“宫主,她……”

“不用管她。”宫徵羽摆手说,“九重门的人应该很快也会找到她的。”

“不是……”门人蹙眉,“她不是我们的敌人吗……”

“是啊。”

宫徵羽像是想起什么,这边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了一句,走到宁霏面前:“我想拜托你个事儿。”

宁霏:“什么事?”

“传授我的门人们一点厨艺。”宫徵羽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扫了众门人一眼,“学学人家,没油没盐没佐料的鱼跟兔子都能烤得那么好吃,你们呢?我半夜里想要吃个鸭脖,让你们自己做死活做不来,还要满天下去买,你们都不觉得惭愧吗?”

众门人:“……”

他们是六音宫啊!一个个都是乐师好吗!一双手为了吹笛弹琴保养得干干净净连水都不敢沾,谁会去搞什么烤鱼烤兔子!也就他们这个奇葩宫主天天拿着一袋子麻辣鸭脖在那里啃得骨头到处飞,害他们不得不拿着干净衣服满天下地追着他跑逼着他换,还敢理直气壮问他们惭愧不惭愧!……艾玛吐槽都吐不过来了容他们喘口气先。

这时候,九重门的幽天部果然也循迹找来了,只比六音宫慢了一步而已。

幽天部众人一见六音宫先到了,连忙上前围护住宁霏,幽天部首领浩峥赶过来:“夫人,没事吧?”

宁霏道:“没事,就是脚受了点伤而已,现在也能走路了。你们先稍等一会儿,我还有点事情。”

然后她转向宫徵羽,笑道:“去抓几只鸭子过来,我给你做麻辣鸭脖。”

六音宫众门人带着满头黑线,被宫徵羽勒令在厨房里看着宁霏全程操作,最后那盘麻辣鸭脖端上来的时候,一个门人先抢了过来,道:“宫主等会儿再吃,属下先试试看有没有问题,万一这女人给宫主下了毒。”

宫徵羽一秒钟变脸,气势汹汹把鸭脖抢回去:“你们不是全程在厨房里盯着吗!还看不出有没有下毒?……想吃我的鸭脖居然找这么多借口!”

众人:“……”

天地良心,他们真没有这种想法!

宁霏看着宫徵羽把一盘麻辣鸭脖啃了个精光,这才笑眯眯地对宫徵羽道:“你也该锻炼锻炼你的门人们了,这么多人在厨房里,都没看出我在鸭脖里动的手脚,还要用万一两个字?”

“你说什么?”六音宫众门人脸色骤变:“你竟然给宫主……”

宫徵羽拦住众人,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也对宁霏展颜一笑。

“太子妃说得不错,是我的门人们眼力不精,还得好好磨练。”

众门人急道:“宫主,你……”

宫徵羽摆摆手,领头朝外面走去:“我们可以走了。”

众人连忙追上去:“可是宫主身上不是还有之前的毒没有清干净吗……”

但宫徵羽已经消失在了院子外面。

房间里的九重门众人看得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

宁霏望着宫徵羽离开的门外,笑道:“之前在阑江上的时候,宫徵羽中了我的毒,双眼失明,而我的双脚受了伤,无法走路,我们被江水冲到了同一个地方,所以不得不暂时合作走出来。宫徵羽中的毒解了大半,但如果没有收尾清干净的话,毒素仍然会发作。刚才六音宫的人先到了,但宫徵羽没有跟我翻脸的意思,后来你们也到了,我才在那盘鸭脖里面下了最后的解药,给他彻底解了毒。”

简而言之,就是宫徵羽信守了他的承诺,她这才也完成了她的保证。

不过,六音宫那么多门人都没能看出来她在鸭脖里面动了手脚,而宫徵羽不但看出来了,甚至还知道她下的不是毒药而是解药。

这家伙虽然奇葩,却是一等一的厉害角色。

“回去吧。”宁霏说,“以后肯定还有跟六音宫打交道的机会。”

……

大元东南方的临海国家,桑周国,国都毓安。

桑周原本只是一个南境小国,但近些年来,随着桑周皇帝独排众议,有史以来第一次将桑周五公主破例封为皇太女,桑周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桑周皇帝一心沉迷于修仙问道,不理政事,所以当初才会把最为优秀的五公主封为储君,以便他可以潜心修炼。这之后更是将绝大多数政务都交给皇太女全权处理。

皇太女在短短数年之内,改革行业,发展生产,创造出了无数桑周人以前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神奇事物,使得桑周的经济连翻了好几倍上去。

另一边又征兵练军,设计和制造新型的军事武器,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一连征服吞并了好几个南境小国,将桑周从一个弹丸之国变成如今跟海东国土面积差不多的中等国家,国力在南境也彻底站稳了脚跟。

皇太女在桑周人们的印象中,是千年以来举世无双的天之骄女,天纵奇才,天选之人。已经不能用普通的才貌双全,英明睿智等词语来形容,而像是传奇之上的传奇,降落到人间的无所不能的女神。

因为桑周皇帝的不闻不问,皇太女居住的东宫,如今甚至比皇宫还要奢华阔气几分。

只是这里的建筑和桑周的建筑风格相差巨大,跟周围的南境国家和中原国家也不一样,看过去方方正正,十分奇特。很多地方用的建材都是一种桑周人们从未见过的灰白色的粗糙固体,非砖非石,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不过却有着极强的粘合性,不怕水不怕热,还能用来铺路和抹墙。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东宫的所有窗户上面,用的都不是窗纸,而是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玻璃。使得整座东宫看上去像是水晶宫一般,外面光芒耀眼,里面通明透亮。

珠宝工艺最为发达的海东,也是前些年才出现这种叫做玻璃的东西,一颗颗顶多只有拇指大小,而且质地还不怎么通透,但一串半透明的玻璃珠常常就已经价值千金。

桑周今年刚刚出现的玻璃,把人家国家昂贵的宝石提纯成最高级的透明无色,大块大块地安装到窗户上面用来挡风采光,直接就彻底崩盘了海东所有的玻璃产业。

玻璃现在也被桑周列为了出口的贸易货品之一,正在大量生产,不出明年就会销往周边各国,可以想象到时候又是一笔巨额利润。

东宫,花园湖心亭。

湖心亭周围挂了一圈半透明的织花纱幔,纱幔下一排坠脚,全是清一色的龙眼大小的南海珍珠。

亭中是一张美人榻,说美人榻其实不太准确,因为它跟常见的美人榻的式样并不一样,座位和靠背上铺着一层看过去鼓鼓囊囊,松软舒适的厚垫子,像是人一坐上去就会深深地陷入里面。

美人榻上斜倚着一个女子的身影,面对湖水,背对岸边,像是正在假寐,隔着朦朦胧胧的纱幔,看不清楚容貌。

湖心亭周围有四个身穿华服的男子侍立在外面。这四人或高挑或清瘦,或魁梧或健壮,但容貌一个比一个不俗,都是一等一的极品美男子。

通往湖心亭的水上回廊另一边,有一个同样也是美男子的侍从急匆匆地小跑过来,但在湖心亭外面就停住了,朝着亭中的那个女子单膝跪下,压低声音开口。

“太女殿下,有要事禀报。”

亭中的女子没有动,不紧不慢地回了一个字:“说。”

美男侍从小心翼翼地道:“从大元传来的消息,中原十三个门派结为同盟,在九重门门主的带领下,前来苍何岭鳌峰。四权使按照殿下的吩咐,本来已经将众人吓退,但……但九重门门主猜出了殿下是女子之身,又猜出了隐观会主力现在在桑周,所以他们大动干戈,攻占了鳌峰。四权使也全部落败,被他们放回了桑周,给太女殿下报信……”

至于这报信的内容是什么,他没敢说下去。

亭中女子仍然保持着那副从容不迫的姿态,仿佛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不过是微风过耳,不起波澜。

“那位九重门门主叫什么名字?”

美男侍从回答道:“听说是叫蓝夙。”

“蓝……夙。”亭中女子缓缓咀嚼着这两个字,“详细描述一下此人。”

美男侍从道:“蓝夙十七岁时一手创立九重门,将九重门发展为中原仅次于武当少林的大门派,后来不知何故失踪了两年,五年前又重返江湖复兴九重门……”

亭中女子打断他:“这些情报本宫知道,本宫要你说的是他的模样。”

美男侍从犹豫了一下。

“根据江湖上的传言和四权使的说法……蓝夙的实际年龄应该已经过了三十,但不知为何,看上去不过才二十来岁。容貌极为俊美,武功深不可测,四权使几乎全是他一个人击败的。”

亭中女子这一次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玩味。

“蓝夙……有点意思。”

她从美人榻上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隔着纱幔看过去,隐约可见曲线玲珑的身形。高挑匀称,窈窕曼妙,单看一道背影,就可以想象该是何等风华绝代的美人。

南境天气较为炎热,现在正是暑意未退的时节,大多数人仍然穿着轻薄的纱衣。但亭中女子穿得比所有人都要少,衣袖似乎只有短短一截,大半条手臂都露在外面,下面的裙子更是短得离谱,到了膝盖上面,一双轮廓圆润优美的小腿暴露无遗。但奇异的是,她穿着这样,却并不带任何轻浮放荡之意,只让人觉得在大胆和诱惑之中,有一种致命般的吸引力。

周围侍立的几个美男侍从,都以一种半是崇敬半是热切的目光,紧紧地注视着亭中女子。

“桑周这边的事情差不多了,准备一下,本宫去一趟大元,会会这些中原的俊杰人物。”

------题外话------

→_→你们没有看错,皇太女就是np女尊穿越文里自带光环吊炸天的女主……

正文 007 如何回答送命题

八月底,宁霏和谢渊渟先后回到凌绝峰。

宁霏的脚伤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本来没打算把这事告诉谢渊渟,但两人碰面,衣服一扒床上一滚,谢渊渟第一眼就注意到了。

“你的脚受伤了?”

“没事,已经好了……”

“怎么受伤的?”

“在阑江上碰到六音宫的时候,两边打起来,我掉到江水里,脚在水底石头上划伤了……哎呀,信上都已经跟你说过了,这不是没事了吗?”

谢渊渟凉飕飕地盯着她:“我怎么不记得你信上说过你落水受伤的事情?”

宁霏心说还不是因为我一告诉你你肯定就是这个反应:“那个是小事,不说也没关系……等等,你去哪?”

谢渊渟出去把跟着宁霏去找六音宫的几部首领全都叫了过来:“阑江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们一个个单独说一遍。”

宁霏在内间捂额。这下估计要凉凉了。

果然,一炷香之后,谢渊渟从外面杀气腾腾地进来。

“那个六音宫宫主跟你一起待了好几天?”

宁霏苦着脸:“我也没有办法啊……我脚伤了,走不动路,总不能爬回去吧,他中了我的毒双目失明,所以就只能由他背着我……”

谢渊渟声音提高一个八度:“他背着你走了好几天?”

“没有啦,第二天我们到了一个村子里住下来养伤,然后六音宫和九重门的人就来了……”

谢渊渟的声音又提高一个八度:“你们在一起住了好几天?”

宁霏:“……”

这交流为什么就这么艰难!

“没有,就宫徵羽长得那么丑又那么惹人厌的,多看一眼都嫌烦,我怎么可能跟他住一起!”

谢渊渟的语气还是凉飕飕的,不过总算缓和下来一点:“那要是有一个像我这样长得好看又讨人喜欢的,你就觉得可以跟他住一起了?”

宁霏:“当然不会!除了你我谁都不会让靠近的!”

谢渊渟的声音一下子飚上去突破天际:“你居然觉得这世上有跟我一样好看又讨人喜欢的人?”

一下子把宁霏扑倒在床上:“……是不是我们太时间没有深入接触,你需要我好好给你提个醒了?”

宁霏:“……”

不是只有女生才会给男生出送命题的吗!为什么她已经有这么强的求生欲,还是没能活下去!

……

两人“深入接触”了一整夜,谢渊渟第二天早上就神清气爽心情愉快地起身了,但是宁霏直到下午的时候,才把散了架的自己勉强拼凑拼凑组装组装,半死不活地从床上下来。

谢渊渟把从隐观会藏宝阁里拿来的含光剑和蛛丝索给了宁霏。

“平时两样都带着,进皇宫之类的地方,不能带武器的时候,蛛丝索可以当做腰带缠在腰上。”

宁霏注意到了一起带回来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机关暗器:“这些东西也是从隐观会那边来的?”

“对。”谢渊渟说,“从来没有见过,所以我带了回来,想看看你们认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

姬九龄看着摇头:“我也从来没见过。”

他拿起一支黄铜管状机关端详了半天:“这应该是类似于弩箭之类的构造,暗器从这管子里面射出来,就是内部构造比一般的弩复杂得多,不知道用起来会是什么效果。”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机关的外壳:“里面居然还有股火药的味道?”

宁霏一听见火药两个字,想了起来:“我小时候好像听师父说过,有一种火器就是靠装填火药来发射的,不过我记不清到底叫什么了。把这东西带去给他看看,他肯定认识。”

“那正好。”谢渊渟说,“我们也需要回京都一趟,桑周国的事情需要跟父皇商议。”

若是像隐观会四权使所说,桑周皇太女很快就要登上皇位,那么以对方的勃勃野心和强大实力,不久后可能就会给大元南方边境带来威胁。

大元南方都是一些国力较弱的小国,以前大元在南方的布防较为松懈,驻扎在那里的军队也少。但现在有了桑周国的崛起,可能就要调派一部分军队去和桑周接壤的国境线上了。

两人第二天就动身回京都,先去见了昭和帝。

昭和帝亲身经历过前几年的那场瘟疫,深知隐观会的厉害,半点不敢小觑。现在隐观会后面还多了一个正在飞快壮大的桑周国,必然更加棘手。

今年年初南下来到京都的李家军,大部分已经返回漠北,还有三万左右驻守在京都附近。昭和帝下令让李长云率领这三万军队前往南方边境,作为主力,另外再从其他地方调军过来。同时在南方征新兵补充,因为李家军里面大部分是土生土长的漠北人,南下一般也就到京都附近,转去气候潮湿炎热的南方,可能难以适应。

这边跟昭和帝谈妥了之后,宁霏和谢渊渟又去永和宫看温皇后。

温皇后十几年来的污名彻底洗清,如今的日子比过去自然舒心了不少。昭和帝对她心怀愧疚,如今加倍地补偿她,只看永和宫里无一不精心无一不是她最喜欢的陈设布置,就知道昭和帝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思,大元数百年历史上简直从未有过像她这般受宠爱的皇后。

“就算不住在京都,以后也要时不时回来看看。”温皇后看见两人回来,很是高兴,“母后在宫里日长无聊,你们父皇要忙政事,平时也就汝嫣会进宫陪着母后。”

宁霏好奇地问道:“姐姐跟羌沙小皇子现在怎么样了?”

温皇后唉声叹气:“别提了,当初母后跟你们父皇不好直接拒绝他,跟他说只要汝嫣不同意我们就不答应,没想到他到现在还没放弃,天天到处缠着汝嫣——也不是缠着,就是哪哪儿都要冒出来晃一下,看见他那张脸就觉得眼疼。我们现在正在抓紧给汝嫣看人家,她早点嫁了人,羌沙小皇子也就死心了。可这终生大事,又不能随便将就找个人就嫁了,也不知道汝嫣到底中意哪一种的。”

她本来打算让谢汝嫣多休息一段时间,不准备这么早出嫁,但被羌沙小皇子洛克斯这么一闹,最近不得不又开始继续她的相亲大业。

去年她最看好的本来是杨昕,可两人见了面也没见出什么感觉来,而且谢汝嫣险些遭到强暴的时候杨昕正好在场,后来她再看见杨昕,总是很不自在,大概是被勾起了不愉快的心理阴影。反正这两人基本上就是无疾而终,没下文了。

宁霏说:“那姐姐现在对羌沙小皇子是个什么态度?”

温皇后说:“还能是什么态度,汝嫣一直躲着他,不过我们要跟羌沙维持友好关系,就不可能对他做得太过分,他只要想见汝嫣,总有办法见得到。”

宁霏打算之后去兰阳公主府看看谢汝嫣,虽然温皇后为这事儿纠结得很,但她还是想知道洛克斯的钢铁直男式聊天现在有没有被掰弯一点儿。

这时候,永和宫外面有两位妃嫔进来给温皇后请安。

后宫中本来妃嫔就少,刚刚没了一个唐贵妃,遭唐贵妃要挟陷害温皇后的淑妃也被打入了冷宫,只剩下一个贤妃和八个美人美人。

已经人老珠黄心如止水的贤妃也就罢了,那些美人美人们却一个个都是十几岁的大好年华,其中不乏年轻貌美,心思活泛的,知道自己是第一批进宫的妃嫔,占着不小的优势。

眼下后宫人还不多,容易分到恩宠,只要抢先在宫里站稳了脚跟,早早生下皇嗣,以后即便再有新的秀女进宫,她们的地位也难以动摇。

不过众人也都知道昭和帝独宠温皇后,她们这些年轻一辈的私底下明争暗斗斗得再怎么如火如荼,但还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招惹到温皇后这里来。

众人开始时都是老老实实地每天早晚例行来永和宫请安,后来温皇后嫌麻烦免了,不过众人当然也不敢真的一直不来,还是得时不时到永和宫问个安。

今天来的两位是姚美人和尤美人。两人在进宫之前就形影不离,进宫后也经常同行往来,关系十分亲密。

尤美人出身低些,家里父亲是姚美人父亲的属下官员,所以进宫时只封了位份较低的美人。

她在家世和才貌上处处低姚美人一头,以前总是跟姚美人走在一起,其实就是个跟班一样的存在。现在进了宫,还是姚美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主要也是为了依附位份高的姚美人。

宫里女人虽然不多,但三个女人就足以凑成一台戏,拉帮结派肯定是免不了的。弱者一面讨强者的欢心,一面依靠于强者的庇护,在哪里都不少见。

众人走进永和宫正堂来,姚美人在前,尤美人在后。姚美人身边众星捧月般围了一群宫女嬷嬷,簇拥着她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尤美人只带了一个宫女,被挡在后面,几乎看不见人影。

众人对着温皇后、宁霏和谢渊渟下拜:“嫔妾见过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太子妃。”

姚美人虽然下拜了,但周围还是有两个宫女虚扶着她,身子也没有完全弯下去。

温皇后的目光落在姚美人的身上,没有让众人起身,冷冷地挑眉。

“姚美人是今天记性不好,忘记下拜行礼的姿势是什么样了?要让掌礼嬷嬷重新教教你吗?”

姚美人毫无惶恐之意,抬起头来,眼里还有得意的神色闪过。

“回皇后娘娘,嫔妾并未忘记行礼的姿势,只是今天早上太医刚刚给嫔妾诊出一个多月的喜脉,嫔妾为了保重皇嗣,不得不以小心为上。”

温皇后的表情看不出变化,但手里端着的茶杯极轻微地晃了一下,茶水溅出来少许,有一两滴落到了她的衣襟上,留下数点颜色略深的印迹。

她早就知道会出现今天的事情,但真正得知其他女人怀上昭和帝的孩子时,还是感觉一阵强烈的酸楚和苦涩淹没了她的心脏,像是她的胸腔里面被倒进了一大碗酸臭难当的腐蚀性毒汁。

当年唐侧妃怀上谢正楠和谢正熙,淑妃怀上那个已经在瘟疫中病亡的皇孙女时,她也是一模一样的感觉。按规矩来说,侧妃所出的孩子应该视正妃如母,但每次她看到谢正楠和谢正熙时,只觉得极其难受,宁愿放弃这个权利,把他们丢给唐侧妃自己去带。

她知道自己已经是大元史上最受宠的皇后,从来没有哪个皇帝会像昭和帝对待她一样对待后宫女人,在别人眼里她已经是风光无限,上辈子烧了不知道多少高香。她也明白皇帝都是三宫六院,妃嫔成群,这样才能稳固朝臣,结交外邦,并且尽可能为皇族直系开枝散叶。

数千年传下来的祖制,昭和帝当初身为太子,如今身为皇帝,他的身份注定背负着他的太过巨大沉重的责任,不可能推翻得了,他恐怕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推翻。

观念如此,就好像所有人都觉得呼吸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这就是这个世界根深蒂固的一部分。

她有时候也幻想过昭和帝和她不是皇室中人,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没有人逼着他纳妃纳妾,开枝散叶;没有人逼着她贤惠大度,分享夫君……可是每次不等幻想成形,就会被她扼杀在脑海中。

她不能这么天真。

姚美人把温皇后的神态尽收眼中,她以前确实不得不对温皇后毕恭毕敬,但自从太医诊出她的喜脉之后,她作为后宫第一个怀上孩子的妃嫔,大喜过望,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飘飘然了起来。

“皇上已经知道嫔妾有喜的事情了,今天下午来过嫔妾这里,说是等嫔妾的孩子出生之后,如果是个公主,就封嫔妾为正三品婕妤;如果是个皇子,就连升两品,直接封嫔妾为正二品昭仪。”

姚美人得意洋洋地望着自己的肚子,好像已经从那里见到了她未来的婕妤或者昭仪之位。

“嫔妾一定不负皇上所望,给皇上和皇后娘娘添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相信皇后娘娘也明白,皇室子嗣为重,嫔妾不得不先护着孩子,若是有什么礼数不周之处,还望皇后娘娘包涵。”

温皇后讥讽地淡淡一笑。

“姚美人放心,本宫自然知道皇室子嗣为重,应该百倍小心。怀孕一个多月的孕妇,可是连下个跪弯个腰都会滑胎的,姚美人这才刚刚跪下去,先别急着站起来,不然一下子动作太大,有了个三长两短,本宫担不起这个责任。”

她还真没想到后宫中有这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愚蠢女人,肚子里刚刚揣了个还没成形的球就得意得快要上天,都不知道是从哪来的勇气。

怀孕一个多月,又不是整个人变成了一戳就破的肥皂泡,还连跪都不能跪,什么以皇室子嗣为重,分明就是想借此在她面前显摆炫耀,赤果果的挑衅。

她进宫以来,因为昭和帝的宠爱和众妃嫔们的恭敬,至今没怎么摆过皇后的威严。今天总算冒出来第一个刺头儿,虽然一般人不会蠢到这种地步,但拿来杀鸡儆猴也好。

旁边的两个宫女正要扶起姚美人,听见温皇后带着淡淡讥嘲和威慑的这段话,都连忙停了下来,不敢再碰姚美人。

姚美人瞪着温皇后。

“可是皇后娘娘,太医说怀孕三个月内不宜久跪,否则容易小产……”

温皇后再次端起续了茶的茶杯,斜斜靠在椅背上。

“本宫都生过两个孩子了,难道还不清楚什么对孕妇最好?不用管太医,听本宫的,本宫觉得你什么时候可以起来,你就什么时候起来。”

正文 008 她能有他,何其幸运

姚美人脸色难看,一肚子恼怒和不甘,但终究还是不敢直接违逆温皇后,恨恨地跪在那里。

她后面刚刚站起身的尤才人,连忙也跟着跪了下来。

“皇后娘娘息怒!姚姐姐也是一时爱子心切,不慎冒犯了皇后娘娘,但怀孕女子的确不能久跪,不然万一姚姐姐腹中的龙子有个三长两短……”

温皇后冷笑。

“你这是在威胁本宫?”

尤才人慌忙低头:“嫔妾不敢!”

温皇后眼中怒色更重:“怕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就得恭恭敬敬捧着你们是不是?你们是以为怀了个孩子,就可以无视后宫规矩,在本宫这里耀武扬威了?”

尤才人还想说话,温皇后重重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渊渟,霏儿,我们去侧厅用晚膳,免得对着这两个蠢货,本宫都没了胃口。”

又对已经当上永和宫女官的绿萼道:“让这两人在这里跪着,没有本宫的允许,不得起身。”

宁霏也没说什么。现在正值九月初秋,天气不冷不热,看姚美人那样子身体底子也不错,怀孕一个多月也没那么娇贵,跪上一会儿出不了什么事情。

后宫女人并不是个个都心机深沉精于算计,总有一些要死在开头前三集的炮灰,至于姚美人这种蠢出境界的,连片头曲都活不过去,碰上温皇后这样的已经算是她运气够好了。

昭和帝也过来跟他们一起用晚膳,永和宫宫人直接把他领到了侧厅这边,没有穿过正厅,也没见到跪在那里的姚美人和尤才人。

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见正厅那边传来一声尤才人的尖叫。

“姚姐姐!姚姐姐你怎么了!……你们快去传太医啊!……姚姐姐流血了!”

众人都是一惊,随即就听见正厅那边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绿萼和另外两个宫人急匆匆地从正厅那边过来。

“皇上,娘娘,姚美人大出血了!”

宁霏立刻第一个起身,去了正厅。昭和帝莫名其妙:“姚美人是怎么回事?”

温皇后眉头紧蹙,也起了身:“姚美人今天刚刚被太医诊出有身孕,来臣妾这边炫耀挑衅,也不按宫规跪拜行礼,臣妾让她在大厅罚跪,刚跪了不到一盏茶时间。”

这怎么一下子就大出血了?

就算她不知轻重,宁霏那么高的医术总该知道吧,连宁霏刚才都没说什么,姚美人不该才跪了这一会儿就出事啊!

众人到了正厅,姚美人已经被扶到贵妃榻上,宁霏正在那里给姚美人诊脉,见到昭和帝和温皇后过来,对他们摇了摇头。

“保不住了。”

姚美人本来一脸紧张恐惧,脸色煞白,紧紧盯着宁霏,连小腹的剧痛都忘记了,一听见宁霏这句话,顿时失声痛哭起来,死死抓住宁霏的衣袖不放。

“不!不会的!……求求太子妃,救救嫔妾的孩子!……嫔妾愿意给皇后娘娘赔罪,怎么罚嫔妾都行,只求保住嫔妾的孩子!”

宁霏无奈道:“不是我不想救,胎儿已经掉了,这么大的出血量,肯定保不住。不过姚美人还年轻,身体底子也不错,只要好好调养,不会留下太大问题的。”

姚美人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捂着自己的小腹,脸色一点点地从煞白转为死灰,突然猛地一转身,指着温皇后大喊起来。

“是你!是你明知道我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还罚我跪在这里,杀了我的孩子!”

温皇后虽然鄙夷姚美人的愚蠢,但从未想过要对她的孩子如何,本来对于刚刚痛失第一个孩子的姚美人还有一份恻隐之心,现在被她这么指着鼻子一喊,也没了好脸色。

“笑话,本宫要是真想弄掉你的孩子,怎么会傻到明目张胆让你罚跪?……太子妃医术精湛,你自己问太子妃,跪这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会不会导致滑胎。要是信不过太子妃的话,从太医院叫几个太医过来,看他们是什么说法?”

姚美人仍然歇斯底里:“那还能是为什么?我的孩子什么时候不没,就在这里跪着的时候没了,你敢说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温皇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辩驳。无论宁霏和太医们怎么说跪片刻时间不会导致小产,但姚美人确实是在被她罚跪的时候流产了,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昭和帝倒是并未问责于温皇后,对姚美人道:“够了,是你仗着有了身孕,不守礼仪冒犯皇后在先,皇后罚你小跪片刻并无过错,你的小产只是意外而已。太子妃刚才说的你也听到了,只要好好调养,以后还会有孩子。刚才你冲着皇后大喊大叫,无礼不敬,本来也是重罪,但念在你刚刚失去孩子,悲痛过度,朕这次不跟你计较。回去好生休息,再御前无状的话,朕就不会轻饶了。”

昭和帝开口,姚美人不敢再说话,只是强压着悲痛愤怒,低着头泣不成声,浑身微微颤抖。

温皇后却并不想就这么算了。

昭和帝没有怪她,也给了姚美人台阶下,表面上这件事已经解决了,但如果就到这里为止的话,姚美人小产的责任仍然在她的身上。

昭和帝现在不在意,但她曾经害死过他一个孩子的事实仍然存在,像是一根扎在那里的牛毛细针,就算眼下微不足道,也是一个潜在的隐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放大成一根刺,一把刀,一座高山。

当年的经历,已经给了她足够的教训。

“皇上,可否让臣妾彻查姚美人到底为何小产?她这次小产实在有些奇怪,臣妾让她罚跪固然有一定关系,但恐怕还有其他更主要的原因,查清楚了,也好让臣妾和其他妃嫔吸取经验教训,避免今后再出现这样的事情。”

宁霏也道:“不错,这事的确有蹊跷。姚美人之前身体健康,胎气稳定,按理来说跪上短短片刻不会滑胎,这永和宫里也没有问题。要么是姚美人自己之前错用了什么导致滑胎的东西,要么可能就是有其他人暗害姚美人。”

昭和帝一口答应:“当然可以,能查清楚最好不过。”

宁霏又转向姚美人:“我需要再诊一诊姚美人的脉。”

姚美人啜泣着把手伸给宁霏,宁霏仔细探了半晌,道:“姚美人这两日来的饮食可都正常?”

“一直都是御膳房一日三餐送来的定例。”姚美人哽咽地低声说,“嫔妾今天早上才刚刚得知有身孕,但嫔妾已经问过太医,前几日都没有吃什么影响胎气之物。”

宁霏又道:“那姚美人最近有没有用什么新的东西?随身带着的那种,比如说荷包香囊,帕子汗巾之类。”

姚美人想了想:“这些倒是没有,不过前几天尤才人给嫔妾送了一些玫瑰口脂过来,嫔妾一直在用。”

尤才人擅长自己调制脂粉,从以前就经常送自制的胭脂眉黛给姚美人,比外面买的好很多,姚美人也乐得用。

宁霏看向尤才人,尤才人弯着腰埋着头跪在地上,看不见她的神情,但可以看见她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温皇后立刻命人把姚美人说的口脂送过来。宁霏一闻,就闻出了端倪。

“这口脂里面掺了鹤红花,是大寒之物,而且有小毒,在人情绪起伏剧烈时毒性容易爆发,孕妇最忌接触。”

鹤红花花色艳丽,芳香浓郁,是调制胭脂的原料之一。但因为其毒性,现在一般只用做面颊的腮红,而不是口脂,因为女人在喝水吃饭的时候,肯定免不了吃一些口脂进去,当然不能用有毒之物。

平常人误食了少许鹤红花,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闹两天肚子而已。但对于孕妇来说却是禁忌之物。

姚美人呆住了,下意识地看向尤才人:“你……”

宁霏继续问道:“姚美人既然用这口脂已经好几天了,都没觉得肚子不舒服?”

姚美人怔怔地道:“有,之前觉得恶心反胃,但那是在用口脂之前就开始的,嫔妾以为那是怀了身孕的反应,就是因为恶心才让太医过来诊脉……”

“用了口脂之后,可是更严重了?”

“是,吐了好几次,嫔妾还奇怪孕吐怎么会这么早就开始……”

“姚美人刚开始觉得恶心时,尤才人知道吗?”

“当然知道……”尤才人跟她关系亲密,经常来她这边,她有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尤才人都知道。

“那就差不多清楚了。”

宁霏转向昭和帝和温皇后。

“这事应该是这样。尤才人在得知姚美人出现恶心反胃的症状时,就猜到她可能是怀了身孕,于是送了她掺有少量鹤红花的口脂。姚美人用了之后,虽然不至于一下子就滑胎,但鹤红花的毒素已经沉积在体内。刚才姚美人因为挨罚而满腹愤懑,激起鹤红花毒性发作,再加上在地上跪了一盏茶时间,也有少许影响,所以当场就滑胎了。即便姚美人其实没有怀孕,鹤红花寒性太大,长期服用的话可能会导致终生不孕,这也是尤才人的目的。”

宁霏扫了尤才人一眼。

“是不是?”

尤才人埋着头,还没有做出回答,姚美人就暴怒得顾不得自己才刚刚滑胎,猛然朝她扑了过去。

“你这个贱人!”

她揪住尤才人的头发,像头母狮子一样疯狂地把尤才人推倒在地,连着几巴掌重重往尤才人脸上甩去。

“我跟你有什么仇什么怨!这么多年我有哪里对不起你这个该死的贱人!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

难怪这几天这个贱人往她这边跑得格外勤快。今天太医诊出她的身孕之后,尤才人跟她说了一大通,怂恿她来温皇后这边摆一摆架子,说是要把气势端足了,让温皇后以后对她忌惮三分,这样她在后宫的地位就一下子上去了。

这贱人分明就是害怕弄掉了她的孩子之后,追查到自己的身上来,所以想借着温皇后的手来整治她,以此撇清自己的关系,到时候昭和帝只会以为是温皇后的罚跪导致了她的小产。

尤才人头发蓬乱衣裳不整地倒在地上,被姚美人打得两边脸颊都高高肿了起来,终于也突然爆发起来,一个翻身把姚美人压下下方,也一个巴掌朝尤才人重重甩了过去。

“你哪里对不起我?你确实没有对不起我,你对我就像是对一条狗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要我对你摇尾乞怜,高兴的时候就丢一根骨头,不高兴的时候就踹上两脚,凭什么我就该受到这种待遇!……像你这种没脑子的白痴蠢货,不就是投胎投好了点,凭什么就能高高在上,凭什么就能把别人踩在脚下!……我就是要让你一辈子生不出孩子!就是要让你在这深宫里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老死!”

姚美人从来没想过平日里老实巴交像条尾巴一样跟在她后面,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任凭她搓圆捏扁的尤才人,竟然埋藏这么恶毒的心思,更是狂怒,又一下子翻到上方,跟尤才人撕扯扭打成一团。

两个女人在地上互相揪着对方的头发和衣服,尖利的指甲往对方脸上狠狠抓挠过去,打得你来我往,满地翻滚,精彩万分。

周围众人还从来没有见过两个女人打架撕逼撕成这个样子,都看呆了。

等到昭和帝反应过来,让宫人们上去,把两人拉开的时候,姚美人和尤才人早就都已经面目全非。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首饰散落一地,衣服扯破了好几处,红肿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全是被抓挠出来的血痕,不知道的谁也看不出她们是高贵的后宫妃嫔,还以为是街上两个掐架的泼妇。

昭和帝也大怒:“都给朕住手!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身份?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们在朕面前打成这样,成何体统?朕刚刚让你们不准再闹,你们都当耳旁风了不成?”

姚美人总算是从狂怒中清醒了过来,跪在地上痛哭:“皇上饶命!嫔妾不敢,嫔妾知道错了!……嫔妾被这个贱人所害,实在是怒恨难忍,一时失态,只想好好教训她一顿……这个贱人不但杀了嫔妾的孩子,而且还是借刀杀人!她害怕被查出来,就把罪名栽到皇后娘娘身上,连皇后娘娘都差点被她害了!”

所谓急中生智,姚美人全程智商都不在线,这次总算是聪明了一回,把主要矛头针对到尤才人的身上。尤才人对于昭和帝和温皇后来说越可恨,她刚才跟尤才人的那一通厮打,罪名就越小。

尤才人却是自知无幸,已经豁了出去,披头散发地跪在那里,不哭闹也不求饶,一声不吭。

昭和帝烦躁地挥挥手:“两个都带下去。姚美人不敬皇后,违逆圣意,屡次御前失仪,念其刚刚失子,情有可原,降为八品采女。尤才人毒害宫妃,谋杀皇嗣,还意图陷害皇后,数罪并罚,即刻赐死,白绫、毒酒和匕首任选一样。”

尤才人跟温皇后没有仇怨,应该只是为了逃脱自己的罪责,而把罪名栽到温皇后的身上。但不管目的为何,这就已经是死罪。

姚美人本来以为要被打入冷宫,见总算还留下了一个位份,连连叩谢恩德。尤才人毫无反应,不哭不笑,像是木头人一样呆呆跪在那里,被宫人们拖了下去。

这一出滑胎事件,到这里才总算是结束了。

温皇后缓缓地在一旁的扶手椅上坐下来。尽管事情真相最终已经明朗,并非她的责任,但她现在还是突然感觉到无比的疲惫。

后宫深深深几许,无论昭和帝有多么宠爱她,她仍然是在跟后宫中成群的女人们在分享这份宠爱——不,没有分享这回事,她们是在抢夺,你死我活地争斗和厮杀。

今天这出宫斗,已经是最简单的级别,对她来说也并不凶险。但以后呢?

会有更多的女人们进入后宫,后宫中的女人们会渐渐成长起来,长成一个个更加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厉害人物。只要掉进这个巨大的染缸,就永远也别想保持纯白的颜色。

今天尤才人的主要目的本来不是她,想陷害她也没有成功,那下次来了一个把她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比尤才人更加心机叵测的妃嫔来陷害她,她还能全身而退吗?

下下次,下无数次呢?

往前望去,她面前的道路仿佛已经一目了然。无穷无尽的争斗,机关算计的陷害,没有硝烟和刀剑,却同样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战争……即便她不下手去害别人,也不得不竭尽全力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自保,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在了别人的手中。

这就是她这辈子余下的人生。

她和昭和帝两情相悦,正因为这份情意,她才会一直留在他身边,但在这些无穷尽的算计一次次消磨之下,这份情意真的能永远维持下去吗?

她不能怪昭和帝,昭和帝对她已经够百依百顺;她不能怪自己,她从一开始就清醒地知道自己要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并且从未后悔过;甚至连那些后宫妃嫔,她都无法一昧地责怪,她们也是悲剧的一部分,青春年少就被送进深宫,要么不得不为命运抗争,要么满脑子被灌输了要往高处爬的念头,否则就只能像尤才人所说,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终老。

正因为谁也不能怪,所以她才觉得格外疲惫,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去改变这一切。

她生而为人的意义,难道就只是如此而已?

昭和帝并不知道温皇后的心思,见她坐在那里不说话,以为她是因为这事而心情不快:“皇后可是觉得朕刚刚的处置不合适?尽管说出来,朕再传旨意下去。”

刚刚传下去的旨意就要更改,虽然只是在后宫里,但这般为了温皇后的意愿而朝令夕改,对于一向行事严谨的昭和帝来说,已经算是很“红颜祸水”的行为了。

温皇后摇摇头:“没有,皇上处置得当,臣妾也觉得应当如此。”

宁霏看在眼里,暗中摇了摇头。

昭和帝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但她同样身为女子,能明白温皇后是在为什么而苦闷。

但她也无能为力。世间并不是非黑即白,非对即错,这不是她揭穿谁的阴谋诡计,解开什么隐藏多年的真相,就能解决得掉的矛盾。

她在衣袖下悄悄地拉住谢渊渟的手。谢渊渟比她放肆得多,直接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以往她肯定不会让他这么乱来,但这次她没有挣脱开。

她能有他,何其幸运。

正文 009 见到凤倾城

出了宫之后,宁霏和谢渊渟就去谢汝嫣的公主府。

去得非常及时,到公主府门口的时候,他们正看见门口摆了一大堆围成圆圈的鲜花,活像个大型的公墓入口,洛克斯正站在门外,后面跟着两个羌沙侍从,打扮得像是两只穿了洛丽塔女仆装的大毛熊,手里也抱着两大捧的鲜花。

洛克斯自己手中拿着一张纸条,他正在一板一眼地对着读。

“你知道我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是缺点你。”

“见到你之后我只想成为一种人。什么人?你的人。”

“我现在越来越不像自己了。像你夫君。”

……

宁霏:“……”

完了,钢铁直男没掰弯,变成土味情话了。

满脸黑线地走上去:“羌沙小皇子,你这些话是京都哪个天天逛青楼的常客帮你写的?”

洛克斯很骄傲地:“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因为太多怕忘了,所以就记下来写在纸上了。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能让女孩子的心砰砰乱跳?”

宁霏:“……”

谢汝嫣能被你气到心脏砰砰乱跳倒是真的。

……

在回太子府之前,两人又去了一趟白府。

李长烟作为将领,也在昭和帝被派去南方的李家军名单之中。不过圣旨才刚刚下来,她和白书夜尚未动身,目前还在京都白府。

白霁小包子前不久已经从漠北被接了过来,之后会跟他们一起南下。

小包子转眼就要三岁,早就已经会迈着两条小短腿满地乱跑,活泼好动,精力过剩,上蹿下跳地把整个白府闹得鸡飞狗跳。一张小嘴一开口就叭叭叭地停不下来,一天到晚除了睡着之后,没有片刻安静的时候。

他之前离开京都的时候还不记得人,也不认识宁霏和谢渊渟是谁,不过白书夜和李长烟一直在告诉他姐姐姐夫的概念。宁霏特地给他带了一大堆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这小没良心的立刻叛变,丢下爹妈,黏着宁霏转得火热。谢渊渟不得不一次次地从宁霏身上把白霁撕下来。

谢渊渟带来了那些从隐观会里收来的圆筒状金属机关,给白书夜看:“岳父认得这些是什么吗?”

白书夜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你们从哪弄来的这些东西?”

“从隐观会在南方的一处藏宝阁里面。”谢渊渟说,“至于是隐观会从别处得来还是他们自己发明的,那就不清楚了。”

“这是火枪!”白书夜震惊地抓起一支金属圆筒,“是一种金属射击火器!这个时代本来应该还没有到出现它的时候!”

中原在三十多年前刚刚出现火药,近些年才开始广泛应用起来,不过技术还很不成熟。在白书夜之前那个世界的历史上,火枪是在漫长里时间里一步步演变过来的,现在连简单的火器都还没有问世,本来不应该跳跃性地出现火枪。

而且这些火枪的造型,跟现代的枪非常接近,有枪托,有扳机,外形极具现代感,只是内部构造还比较原始,远没有那么精密复杂。

一件提早数十数百年出现的火器,而且还有着上千年之后的外形,这说明了什么?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应该还有其他的穿越者!”

宁霏一惊,谢渊渟却没有听懂,蹙眉道:“穿越者?”

“师父想尽量保密,所以我之前一直没有跟你说过。”宁霏解释道,“师父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魂魄是穿越时空从千年之后来的,就像……就像我们死后,魂魄重生在了千年之前的另一个人躯体上一样。”

她没有什么秘密需要隐瞒谢渊渟,但白书夜是穿越者的事情,至今还只有她和灵枢知道,白书夜连李长烟都没有告诉。

倒不是不信任李长烟,而是平常人对于一个人其实是来自千年之后的一缕魂魄,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接受,只要不是到了非说出来不可的时候,就没必要说。

而谢渊渟跟她一样是借尸还魂的重生者,魂魄穿越千年时空到另一个人身上,对于有过类似经历的他来说,肯定是能够理解的。

谢渊渟震惊了一下,但果然很快就接受了:“就是说世上还有岳父这样从千年后来的人?”

“对方至少离我的那个时代很近。”白书夜说,“这种火枪的外形来自于我那个时代的步枪,内部构造类似于火铳,虽然简单,但也不是现在应该出现的产物,这个时代的科技树还没有点亮到这个高度。”

宁霏沉吟了一下:“这火枪如果是隐观会制造出来的话,这个穿越者会不会就是那个隐观会宗主,桑周的皇太女,或者至少跟她有关系?她是穿越者的话,接过桑周统治权后,能在短短几年内把桑周发展起来,也就不奇怪了。”

白书夜作为穿越者,就超出这个时代不知道多少,当然他本身即便在现代也是个天才,但来这里之后更是鹤立鸡群。

穿越者哪怕穿越之前是个普通人,至少也有时代上的优势,上千年的历史积淀总不会毫无用处。如果是个聪明点优秀点的,可能就会利用这种优势,在这个时代成就一番事业。

白书夜说:“有可能。这火枪的来源要尽快查出来,如果真是隐观会自己制造的,那我们要对付的就是一个更加棘手的穿越者。要知道,即便在我们那个时代,枪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弄得到手的。这个人能还原出火铳的构造,步枪的外形,已经很不容易,如果不是时代工艺限制的话,火枪的杀伤力恐怕还不只到这个份上。这个穿越者在现代的身份肯定不是一般人物。”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到隐观会了。”谢渊渟说,“我跟中原各大门派联盟攻破了隐观会在苍何岭的会址,隐观会目前还在帮助他们宗主在桑周夺嫡称帝,分不开身,但估计用不了太长时间。隐观会想要入主中原,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我们这些门派。”

“我们去了南方边境之后,应该很快也会打上交道。”白书夜说,“这些火枪就留在我这里。隐观会既然已经制造出了火枪,肯定还会有其他火器,提供给桑周军队作为装备。我对火器有点了解,大元这边的军械也要跟上去,总不能落后对方太多。”

他在现代是医生,没有多少接触火器的机会,来了古代以后最感兴趣也是这里的武功,没打算过在武器方面碾压古人,但懂还是懂一些的。现在桑周如此野心勃勃,该是轮到他发挥他作为穿越者的其他技能的时候了。

“好。”宁霏说,“我们已经派了一批眼线潜入桑周,朝廷这边也派出了探子,等李家军去了南方,我们随时联系。”

这时,白霁小包子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冲进来,一下子蹦跶起来扑到宁霏的身上,像只小树袋熊一样挂在那里:“粑粑!姐夫!你们说的一柱香时间到了!把姐姐还给我!”

谢渊渟拎着他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来:“不准往你姐姐身上扑!”

白书夜也竖起眉毛:“儿砸,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谢渊渟:“就是!什么还给你,你姐姐是我的!”

白书夜没理他,对白霁:“说过多少次了,你要叫我什么?”

小包子一脸委屈地乖乖低头:“男神大人。”

谢渊渟:“……”

宁霏:“……”

……

去南方边境的李家军要四天之后动身,这几天里谢渊渟和宁霏暂时住在太子府,准备到时候跟李家军一起南下。

第二天中午,他们去京都一家有名的新开的酒楼里吃午饭。

这家酒楼装修颇为独特,虽然定位高档,但没有单独的雅间,而是在大堂里以精美的镂空雕花屏风分成了一个个小空间,里面设置桌椅,隔而不断,通透敞亮,让人不觉得狭窄逼仄,但又有足够的私密感。

上来的菜色许多也是他们之前没有见过的,样式新奇,味道也别具一格,还不少他们不认识的陌生食材。

最奇特的还是喝酒的杯子和装水果的果盘,是以一种近乎全透明的材质做成,像水晶但又不是水晶,映衬着澄澈的酒色和水灵的鲜果,晶莹剔透,十分漂亮。

这家酒楼才开出来不到一个月,就已经闻名全京都,宁霏也正是冲着它的名头来的。因为从白书夜那里得知了还有穿越者的存在,突然出现的这些新奇独特的东西,很可能就跟另外的穿越者有关系。

酒楼里的伙计无不骄傲地给他们介绍:“这是我们家酒楼独一份的餐具,叫做玻璃,前阵子在海东那边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石呢。还有这道菜,叫做糖拌西红柿,这西红柿可是在大元别处找不到的,也只有我们家酒楼才有,客官尝尝看,保证新鲜。”

伙计走后,宁霏对谢渊渟低声说:“这酒楼恐怕真的跟穿越者有关系。师父以前提起过玻璃这种东西,说想要玻璃器皿来装药,不过这个时代设备太差,做不出符合要求的玻璃来,而且也不是没有替代品,后来就算了。”

谢渊渟放下刚才端详着的一个玻璃酒杯,吩咐执箫:“去查查这酒楼后面的老板是谁。”

执箫应声而去。两人坐在那里继续吃饭。现在其实还没有到饭点,但从酒楼二层看下去,外面街道上吃饭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队,可想而知这酒楼的生意有多火爆。

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打扰两位一下,这酒楼其他地方都坐满了,我能不能跟两位拼个桌?”

两人回过头,一个妙龄女子站在他们面前,后面还带着两个侍卫。

宁霏见过的美貌女子无数,能用风华绝代来形容的却是少之又少,但眼前的美人就完全当得上这四个字。

她的个子很高,站在那里天生有有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下来的气场和威压,尽管这种气场很显然已经被她刻意收敛,但仍然在无形之中隐隐散发出来。

一张绝色面容美艳无比,化着精致的妆容,柳眉凤眼,红唇雪肤,就是一走出来能够艳压群芳秒杀全场的那种,但又完全不会让人感觉到浓妆艳抹的俗气。头发没有像普通女子那样梳成复杂的发式,带着一大堆华丽的首饰,只是简单地盘了一个髻,露出高高的额头,非常简洁利落。

身上穿的也是比一般女子服装款式更为简单的衣裙,独具特色,优雅大气。只有懂行的人才能看得出来,她那一身衣服的料子,表面看上去并不华丽张扬,实际上都是一寸价值千金还根本没地方买的丝绸和锦缎。

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她身上带着一股女人身上极其少见的尊贵而又强大的王者之气。那双眼尾画得高高挑起的凤目望过来,里面尽是高傲之意,不是那种年轻气盛轻浮浅薄不知天高地厚的盲目嚣张和狂妄,而是出于对于本身实力充分自信的傲然。

周围众人全都在惊艳地望着她。在京都,甚至在整个大元,整个天下,这样美艳绝伦而又气场强大的女子,都实在是太过罕见了。

宁霏也望了她几秒钟,微微一笑,挪开桌子一边的酒壶。

“当然可以。”

两个侍卫在椅子上铺了一块锦缎,那女子在桌子一边坐了下来,尽管坐的只是普通的榆木靠背椅,但她的姿态却像是女王在君临天下的宝座上落座一样。

她身后的两个侍卫,都是容貌一等一的美男子,而且估计都身怀不俗的武功。在伺候女子坐下之后,谁也没有落座,像两尊雕像一样笔直严谨地侍立在女子的身后。

宁霏和谢渊渟平时吃饭的时候,都不喜欢下人伺候,倒不是有什么尊卑平等的观念,纯粹就是觉得有人在边上站着不自在。

但那女子却像是习以为常,头也不回,朝其中一个侍卫抬起一只十指纤纤,指甲上涂着奇特的暗金色指甲油的玉手,那侍卫立刻恭恭敬敬给她递上一条熏过香的手帕,她接过来慢条斯理地擦手。

酒楼的客人都是落座时点菜,进来的时候也没见这女子点过什么,但酒楼的伙计连问都没问一句,见她坐下,就立刻给她上了一壶酒。

“不用奇怪。”那女子见宁霏望着她,款款笑道,“我就是这家酒楼的大老板,他们知道我从来不吃这里的饭菜,也就这种我让他们另外专门酿的清酒,还勉强过得去。两位要不要试一下?”

她说着朝宁霏和谢渊渟面前的饭菜看了一眼,那种目光是金字塔顶端的上流人士看下面的目光,因为有着良好的教养和优雅的形象,不会露出轻蔑鄙夷,但一看就能让人感受到以下潜台词:“你们吃的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垃圾,我连碰都不会碰一下,我有我的超级vip总统级贵宾待遇,要不要我赏赐一点让你们开开眼?”

谢渊渟装模作样地贴近宁霏的耳朵,假装在悄悄说话,其实根本没有降低音量,坐在对面的女子完全听得见。

“这腔调熟悉得很。在鳌峰隐观会的时候,四权使跟我们也是这么说话的,后来全都被我们打得一败涂地。”

宁霏笑出声来。那女子的脸色微微一滞,但随后目光便更加饶有兴致地停在了谢渊渟的身上,从刚刚坐下来起,她就一直看着谢渊渟,毫不掩饰对他的兴趣。

“不必了。”宁霏对那女子说,“大老板应该还有别的身份吧?”

“是有。”那女子悠悠地道,“我是隐观会的宗主,也是桑周国的皇太女,凤倾城。”

------题外话------

凤倾城,嗯,我觉得这个名字很能代表女强np穿越文的吊炸天女主……

正文 010 这里是本宫的地盘

两人其实早就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除了那位传说中的女神级人物以外,还有谁会装逼装成这样。

宁霏哦了一声:“幸会,凤宗主有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事。”

凤倾城旁边的侍卫给她倒了一杯清酒,她用的酒杯也不是玻璃杯,而是一个造型古朴釉色漂亮的陶瓷杯。

“我只是慕名想来见见传闻中的九重门门主而已。蓝公子在鳌峰已经跟隐观会打过交道,门人武艺不精,让蓝公子见笑了。”

谢渊渟一脸叹服:“隐观会一败涂地被我们赶出大元,还能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凤宗主的脸皮真是厚得惊人。”

凤倾城脸色自若:“胜败是兵家常事,你们那次面对的也不是隐观会的主力,我听说正是因为蓝公子猜出了这一点,所以才敢在鳌峰动起手来,是不是?”

“是啊。”谢渊渟说,“多谢凤宗主送的那些药材、武器和秘籍。”

凤倾城仰头喝酒,她性感饱满的烈焰红唇贴在瓷杯上,清澈的酒水沿着杯边滑入她口中,风情万种诱人无比。周围酒楼中的男客们注意力全在她的身上,一个个都看得目不转睛,灼灼的目光里全是火焰。

“没关系。”她不在意地说,“那些只是隐观会的冰山一角而已,送给中原各门派当做见面礼也无妨。蓝公子之前猜得不错,隐观会的主力之前确实在桑周帮助我,不过现在桑周那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妥当,我在不久后就会继任桑周皇位,所以现在隐观会已经可以腾出手来了。”

凤倾城望着谢渊渟,那双画着挑起眼线的美丽凤目里面,带着志在必得的自信光芒,让她整个人更加熠熠生辉。

“隐观会的一战,最重要的让是我看到了中原江湖门派的实力,我欣赏和尊重你们,也正需要你们。你们觉得加入隐观会是辱没你们自己的门派,我完全可以理解,传统观念对于传承总是格外重视。但其实你们理解错了,你们不需要放弃你们的门派名号,隐观会也不会有辱你们的传承,相反地,会帮你们将门派发扬光大,你们想要弘扬的武学,传颂的名声,隐观会都能帮你们实现。加入我们,你们将会成为历史上最为繁荣鼎盛的门派,你们的名字将被天下人所知。”

她在说这段话的时候,仿佛站在万里山河的高处,俯瞰着下方尽在掌握之中的芸芸众生,那种君临天下般的女王姿态,风华绝代,放射出惊人的魅力。足以令万千男人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五体投地,俯首称臣。

谢渊渟和宁霏也不由得庆幸这时候其他门派不在,否则在凤倾城说完这番话之后,还真保不准会不会有人因此而动摇。

“凤宗主这番话真是振奋人心。”宁霏笑道,“可惜我们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凤倾城道:“那你们想要的是什么?”

“我们想要你们退出大元国境,不再滋扰和进犯中原,我们这些门派怎么发展是我们自己的事情,未必是武学名声,繁荣鼎盛,但唯一可以肯定不想要的,就是有人踩在我们的头上。”

凤倾城像是刚刚才注意到宁霏的存在一样,目光总算是真正落到了她的身上。

“你想必就是蓝公子的夫人吧?我也听说过你,你倒是跟这个时代那些可怜可悲的女子不大一样,我想如果是你的话,应该会对我未来想要建立的桑周感兴趣。”

她仍然带着自信笃定的神情,仿佛等着宁霏问她未来想要建立的桑周到底是什么样的,但宁霏立刻接过去。

“不,我不感兴趣。”

气氛有一秒钟的沉默。

凤倾城停顿了一下,像是根本没听见宁霏的话一样,继续说下去。

“我希望建立一个男女平等的社会。如今世上男尊女卑,女子地位低下,受尽压迫、歧视和欺凌,一辈子只能在深宅大院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相夫教子,伺候公婆,还要接受三从四德,恭谨柔顺的糟粕观念洗脑,成为腐朽礼教制度的牺牲品。但是在今后的桑周,女子将会得到前所未有的权利,可以走上朝堂为官拜将,可以自强独立赚钱养家,可以拥有跟丈夫平等的家庭地位,三妻四妾的制度也会被坚决废除,由一夫一妻制代替,一个男人只能娶一个妻子。”

宁霏微笑:“凤宗主想法不错,我很期待看到这个全新的桑周。”

凤倾城望着她:“你是这个世上真正有才华有能力有智慧的极少数女子之一,加入我们,你也可以成为这个新世界的开创者。”

宁霏神色平静:“不好意思,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凤宗主眼界高远,胸怀大志,这一点我十分敬佩。作为桑周的统治者,凤宗主想在桑周掀起什么样的变革,自然是凤宗主的权利,我们没有资格置喙。但容我提醒一句,大元是另一个国家,大元的社会制度如何,凤宗主也没有资格置喙。除非……凤宗主想要先征服大元。”

凤倾城叹口气,像是对宁霏十分失望。

“我就知道……我还是高估了你们这个时代的人。革命不可能避免暴力和牺牲,你们不思进取,贪图安逸,守着你们已经熟悉的现状,不愿意接受新的改变,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进步。”

宁霏呵呵笑出声来。

“那我问一个问题,如果现在有另一个人,有着比凤宗主更加超前的理念,也想要更进一步地变革这个世界,这个人前来想要收服凤宗主,凤宗主愿意为了这个世界的再次进步,投靠对方吗?”

凤倾城道:“我当然愿意,但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样的人,至少至今我从未见过,所以我才需要担当起这份责任。”

宁霏再次一笑。

“凤宗主把自己看得真高。我们先不说你到底是为了社会进步还是为了你的欲望野心,这个你的理念超前于这个时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要允许你打着‘我是为了你们好’的旗帜来征服我们,成为我们的统治者,要我们对你俯首称臣,否则就会被你所消灭。每个国家在攻打他国时都有一番大义,即便你发起侵略真的是大公无私地为了世界,我们也有抵御外敌,抗争反击的大义。”

宁霏端起一杯酒,朝凤倾城隔空晃了晃,一饮而尽。

“说到底,我们就是各凭本事而已。”

凤倾城以一种“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摇了摇头,还要再开口说话,后面突然有人打断了她。

“这位美人……真是好模样……”

一个身着酱紫色绸衫的肥胖男子腆着圆滚滚的大肚子,在两个随从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脸色通红,油光满面,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酒气,一双小眼睛几乎都睁不开,显然已经烂醉如泥。

这男子是京都王家的嫡子王休,众多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之一,尤其贪图美色,仗着父亲是朝中二品大员,最喜欢在街上到处猎艳。

王休自然是认识谢渊渟和宁霏的,但他现在大约是醉得实在太厉害,也不知是根本没看到两人,还是看到了没认出来。只是醉醺醺色眯眯地对着凤倾城。

“来……跟本王喝一杯……”

凤倾城连看都没看王休一眼,也没有做出任何指示,王休还没有走到凤倾城的近处,她身后站着的那两个侍卫其中之一,闪电般地突然出手,一把将王休拎起来扔了出去。

“扑通!”

王休肥硕的身躯重重地摔在酒楼二楼的地板上,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王休的两个随从被吓了一大跳,连忙过去扶起王休:“……王爷!”

那侍卫扫了王休等人一眼,冷冷地丢下一个字。

“滚。”

王休被这一摔,酒醒了一大半,挣扎着艰难地爬起身来,勃然大怒。

“贱人……胆子不小……竟然敢摔本公子……”

王休的开头三个字一出口,凤倾城的两个侍卫眼中瞬间寒光毕露,王休一句话还没说话,一个侍卫已经犹如电光石火般冲上去,又是啪一下响亮的声音,王休的脸被打得几乎偏了一百八十度,一颗牙齿混着鲜血噗地吐出来。

“没有人可以侮辱主子。”

那侍卫掐住王休的脖颈,周身杀气毕露,寒意逼人。

“向主子下跪磕头赔礼道歉,不然的话,我不介意用鲜血洗干净你的嘴巴。”

王休的两个随从都被吓呆了,连忙冲上去救王休:“你们知不知道这是谁?这是京都王家的大少爷!你们竟敢如此放肆!”

侍卫冷笑一声,几乎看不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只见身影一闪,两个随从同样砰砰两声飞了出去。

两个随从在这一摔之下,都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爬不起身来,但即便能爬得起身,他们也知道自己跟对方差了十万八千里,对方只要伸出一根小手指,就足以碾死他们。

侍卫仍然掐着王休的脖颈:“我不管你是什么王家王八家,向主子赔礼道歉!”

王休被掐得满脸紫涨,拼命挣扎却挣脱不开,被侍卫拖到凤倾城的面前,按下脑袋,不得不带着满口的鲜血,口齿不清地开口赔礼道歉。

“姑……姑娘……对不住……”

凤倾城没有理会他,连眼神都没给一个,就像是对着一只微不足道而且又恶心丑陋的蛆虫,看一眼都觉得是脏了眼睛,只朝侍卫略微动了动她的纤纤玉指。

侍卫这才松开王休。王休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起来,迅速退到远处安全的地方,一顿把他的两个半受伤半装死赖在地上的随从踢起来,拉扯着朝酒楼下面逃去。

“去把家里的家丁们都叫过来!再去报告五城兵马司!看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本公子一定要让这些狗胆包天的东西知道,本公子不是他们惹得起的人!”

凤倾城的侍卫一动,正要追过去,凤倾城叫住了他们。

“没关系,让他们去叫。”

片刻之后,五城兵马司的人就赶来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那里的谢渊渟和宁霏,正要行礼,但谢渊渟几不可见地对他摇了摇头。

指挥使是个人精,看谢渊渟和宁霏穿的都是普通的常服,猜想两人应该是不想当众露出身份,立刻当做没有看见两人,只对着王休和凤倾城等人。

“怎么回事?”

“他们打了本公子!”王休立刻指着凤倾城等人怒道,“本公子只是见这女人美貌,想邀她喝一杯,什么也没做,连靠近她都没靠近,她这两个狗腿子就对本公子动了手!你看看都把本公子打成这样了!”

指挥使看向凤倾城,也被狠狠地惊艳了一把,他见过的世面比王休多得多,立刻直觉地感到这女子的气场如此强大,身份肯定不一般。

他上前问道:“请问这位姑娘姓名?”

王休在后面不耐烦地:“问什么问,还不快把这两个狗腿子送去好好打个几十大板,至于这女人,让她自己卖身进我王家,我就不追究她得罪我的事情!”

凤倾城仍然淡淡地坐在那里自顾自喝酒,她的侍卫上前亮出一块血玉雕琢而成的凤羽形状的令牌,替她回答道:“我们主子的名讳在这里不方便说出来,但这位大人应该对于桑周皇室的这块血凤令牌有所耳闻。”

指挥使盯着那块血凤令牌,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你们……这位是桑周皇太女?”

满堂皆惊。刚才凤倾城刚刚落座时说出自己是桑周皇太女,声音较低,周围众人还听不到,但现在指挥使一点都没有压着音量,而且周围所有人都在围观着他们,自然是人人都听见了。

大元百姓对于桑周皇太女也有耳闻,据说是仙女下凡神明降世般的人物,他们就说京都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位这般极品的美人,原来竟然就是传说中的桑周皇太女。

王休也愣住了。他就算再不知天高地厚,但皇太女这三个字是什么概念,他好歹还是知道的。

凤倾城终于放下了酒杯,正眼看向指挥使,不过仍然没有开口说话,还是她的侍卫看见她的眼色,替她开了口。

“我们主子来贵国一趟,虽然只是微服私访,但贵国的高门子弟难道都是这般品性,光天化日之下随意调戏女子,还要以权压人,替你们五城兵马司断案判决?”

指挥使满头冷汗。他管辖京都,自然知道王休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就凭桑周皇太女那气场和她身边两个侍卫的身手,他猜想王休也根本没从她身上占到什么便宜,估计就是语言上调戏了两句。

王家是名门世家,这一朝又出了个二品大员,在京都地位不低。要是换了个普通的平民女子,他虽然不至于纵容王休胡作非为,但肯定也得帮着王休这一边,和和稀泥,把人带回衙门应付一下。

然而现在他面对的是桑周皇太女,身份跟王家不可同日而语,更加招惹不起,一不小心直接就变成了国际冲突。

“这位王公子是喝醉了酒,多有得罪,在下这就将他带走。”指挥使急匆匆地命令衙役,“王公子醉酒闹事,当街调戏女子,冒犯桑周皇太女,还不快把人带回衙门去?”

他不好直接处置王休,但是总得做个样子给这位桑周皇太女看,之后可以通知王家人过来,怎么管教他们的儿子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凤倾城扫了侍卫一眼,那侍卫冷笑一声道:“既然这位大人给这登徒子定下了罪名,贵国律例中对于这醉酒闹事,调戏女子,总该有惩罚吧?不然难道带回衙门转一圈喝个茶就走?”

指挥使的背后更是冒冷汗:“是有惩罚,一般是打板子,但……”

“那就不用带衙门了。”那侍卫说,“在这里罚完即可,我们主子只是想看到这登徒子罪有应得,不会再多加追究。”

指挥使无法,只能让衙役取了衙门中的条凳和板子过来,就在酒楼里打了王休二十板子。虽然已经给放了不少水分,但王休娇生惯养皮细肉嫩,还是被打得鬼哭狼嚎,叫得跟杀猪一样。

凤倾城也没看王休挨打,一边慢慢品酒,一边对谢渊渟和宁霏说话。

“你们也看到了,这就是权势的重要性。倘若我不是桑周的皇太女,我在街上被这种人渣调戏,他出身权贵高门,官府只会帮他,根本不会管谁是谁非。你们不希望有人踩在你们的头上,但倘若只安于作为江湖中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们根本就无法避免遭人欺压。你们还需要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力,才能真正谈得上自由。而在此之前,良禽择木而栖,你们并不是要成为我的奴隶,只是登上了一条我提供给你们的攀往高处的阶梯而已。”

谢渊渟一本正经地点头,脸上是真诚的赞同之色:“不错,这一次皇太女说得很有道理。”

这时候王休已经挨完了二十大板,哀嚎惨叫声震天不绝,他的两个随从好不容易才架着他起来。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转向凤倾城:“桑周皇太女,王公子已经按照大元律例打完了二十大板,现在在下可以带王公子离开了吗?”

侍卫看向凤倾城,凤倾城微微颔了颔首,侍卫这才道:“可以了,下不为例。”

指挥使暗中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让衙役把王休送回王家,他还得跟着一起过去应付王家那边的王大人王夫人,把事情解释清楚,王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挨过这样的打,王家人非急眼不可。

但刚刚转过身去,又有人在后面叫住了他,这一次却是谢渊渟。

“慢着。”

指挥使小心脏一跳,紧张地转过身来:“太……有何吩咐?”

“桑周皇太女这边的事情是解决了,但本宫这边的事还没完。”谢渊渟悠悠地说,“给本宫查封了这座酒楼,没收里面所有的财物,充入大元国库。”

凤倾城和两个侍卫全都猛地转头望向谢渊渟,酒楼里一个伙计一听之下,立刻指着谢渊渟大声讥笑起来。

“哈哈,你这客官口气倒是挺大!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查封这酒楼?”

凤倾城却没有笑,微微睁大眼睛望着谢渊渟,谢渊渟对她回以看戏一般饶有兴致而悠闲从容的微笑。

“本宫说了,桑周皇太女刚才那番话很有道理,可本宫不稀罕你给的那条阶梯,因为本宫已经站在比你更高的位置,看不上你以及你说的一切。区区一个小国的皇太女算哪根葱,本宫也有另外一个身份,大元皇太子,这里是本宫的地盘。”

正文 011 志在必得的猎物

凤倾城淡淡地望着谢渊渟。

“原来蓝门主还是大元皇太子。但太子也不能不守一国律例,本宫这家酒楼开在大元京都,有地契、有房契、有官府的审批,没有触犯任何规定,大元太子凭什么拆除本宫的酒楼?”

“之前是没有。”谢渊渟笑道,“可就在刚才,本宫已经修改了律例,现在京都不允许任何桑周的产业进驻,所以这家酒楼要被查封没收。大元的规定,由本宫说了算,承蒙桑周皇太女刚才告诉本宫,这就是权势的重要性。”

凤倾城冷笑:“原来大元太子在这里的权势如此一手遮天,可以直接越过大元皇帝做这么重要的决定,连与异国的关系都能凭一人之言裁夺?”

谢渊渟不在意地:“是啊,要是桑周皇太女不服气的话,我们这边先拆,你自己去皇宫里找父皇问问,看父皇同不同意本宫的做法。”

挑拨他跟昭和帝之间的关系,开玩笑,当初昭和帝是苦口婆心地开着条件劝他留下来当太子,巴不得他能把政权接过去,现在会介意他行使这点权力?

昭和帝刚刚把桑周和隐观会作为最大的劲敌来对待,进出口贸易上都有抵制,不可能引狼入室让桑周皇太女把产业发展到大元京都来。这家酒楼也就是因为之前没人知道它背后的东家是谁,才能安安生生地在这儿开着,否则连京都进不了。

谢渊渟说完就不理会凤倾城,自顾自地对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道:“好了,可以把酒楼里的闲杂人等赶出去,开始查封酒楼了。”

凤倾城没有动。她名下产业无数,当然不差这一座酒楼,但关键是她都已经表露了身份,如果真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从这里被赶出去,任凭谢渊渟命人拆了她的酒楼的话,她的颜面该往哪儿放?

她这一趟来大元,其实带了不少人,但现在在身边的只有这两个侍卫,虽然都是高手,却未必赢得过连四权使都能打败的谢渊渟。

而且不管能不能赢,在这大元京都城内当街大动干戈,闹得沸沸扬扬,要是引来大元御林军的包围,那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她身后的两个侍卫也没动。虽然知道谢渊渟这边如果要动真格的话,他们不可能拦得住,但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凤倾城受半分折辱。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酒楼窗口外面掠了进来,落在凤倾城的面前。

这人是个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纪,容貌颇为清俊,一副江湖中人的打扮,身穿本白色银灰澜边的素布长衫,腰间挂了一口长剑。

“蓝门主,蓝夫人。”他冷冷地向两人拱手行礼,“欧某刚才在旁边听到蓝门主要强拆酒楼,但凤宗主在京都开这家酒楼,并未做出什么伤天害理残害民众之事,不必如此咄咄逼人。”

其他人不认得,宁霏和谢渊渟却知道这男子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剑客,欧泉。

欧泉的一手“雷霆收震怒”剑法造诣极高,当世几乎无人能出其右,早在十来年前就已经以此名扬中原。他不属于任何门派,一向独来独往,神龙见首不见尾,是活在传说中的绝世高人,江湖中小辈们能见上他一面,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谢渊渟打量了欧泉一眼:“欧大侠这是要为凤宗主出头?”

“出头不敢。”欧泉说,“只是蓝门主仗着自己是大元太子,这里又是京都,以权压人,仗势欺凌一位只带了两个侍卫的年轻女子,欧某以为有失我辈江湖豪杰的风范。”

谢渊渟挑眉:“你这位只带了两个侍卫的年轻女子,方才可是刚刚说过,有权有势就是可以这么嚣张,你没听见?”

“欧某有没有听见不重要。”欧泉摘下了腰间长剑,“欧某从未跟蓝门主交过手,一直想讨教切磋一番,今天正好遇上机会,欧某跟蓝门主打个赌。要是欧某这一次比剑赢了,蓝门主就不动凤宗主这座酒楼,并允许凤宗主的产业在京都发展;要是欧某输了,欧某保证不再插手此事。如何?”

“如何?”谢渊渟一脸不可思议地,“本宫查封桑周开的酒楼,是身为大元太子处理国家政事,你一个没官没爵的平头百姓,跟你有什么关系,本宫为什么要答应你打这种赌?”

欧泉冷笑一声道:“蓝门主的另一个身份也是江湖中人,欧某挑战的正是作为九重门门主的蓝夙,蓝门主一口一个国家政事和没官没爵,用这些作为借口来推脱,只是不敢跟欧某打这个赌吧?”

“本宫当然不敢啊。”谢渊渟说,“欧大侠打了一手好算盘,做的是无本生意,本宫输了本宫就得让步,你输了一点损失都没有抽身就走,这种稳赚不赔的条件一提出来,谁敢跟你打赌?”

欧泉脸色一僵,但立刻道:“蓝门主想要什么条件?只要蓝门主赢了,欧某都可以给。”

“多的不要。”谢渊渟轻描淡写说,“留下你的一只右手就够了。”

欧泉的脸色微微变白了。谢渊渟提的其实是最狠的一个要求,对于一个沉迷武学剑道的剑客来说,剑是他的性命,持剑的那只手也跟性命一样重要,要是夺走这只手的话,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来得痛快些。

“好,一言为定。”

欧泉本来一直背对着凤倾城挡在她的面前,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侧过头朝后面的凤倾城望了一眼。

凤倾城正在望着他,神情尽管淡然平静,但看在欧泉的眼中,只要她能够这样正眼看着他,就已经让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宁霏在旁边看得饶有兴致。凤倾城没有拒绝欧泉的帮助,说明这位倾国倾城的女神身边,肯定多得是被她的魅力迷得神魂颠倒,愿意为她抛头颅洒热血的青年才俊精英美男,她早就已经司空见惯。连在大元京都被人欺负,都有江湖第一剑客及时出来护着她,不惜以自己的整个剑客生涯来替她做这一场豪赌。

她就是很想知道,凤倾城口口声声说要推行一夫一妻制,等到登上桑周皇位,也可以收三宫六院的皇夫男妃的时候,她要怎么处理这些对她一腔痴情的美男子们?

欧泉已经拔出了长剑,酒楼里的众人一看两人要开打,纷纷离开二楼,退到了远处的街道上,但仍然在那里看热闹舍不得离开。宁霏和凤倾城等人则是在酒楼的对面。

本来以为有一场大戏可以看,但整个过程短得不可思议,众人还没觉得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欧泉和谢渊渟站在酒楼二楼外廊上的时候,他们只看见谢渊渟也从腰间拔出了他的纯钧剑,一瞬间犹如银瓶乍破,一泓明如秋水的剑光倾泻而出,像是月华流淌下来形成的瀑布一般,笼罩了整座酒楼。

然后就是一阵极其短促而密集的清脆金属声响,仿佛一场钢针的暴雨倾盆而下落在白银的镜面上。那是剑刃和剑刃碰撞在一起的声音,因为双方的剑招太急太快,所以听上去就像是骤雨落下一般。

雨幕之中隐隐还有雷霆大作之声,犹如闪电一般拉出无数道长长的弧光,转瞬即逝,快得比幻觉更加不真实,让人的目光都来不及捕捉。

突然之间,酒楼中的一切声音和光影都静止了下来。

随即,一个人影从二楼大堂的阴影中一步步走出来,一身白衣,正是欧泉。

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议论纷纷:“是这个人赢了?”

欧泉再走出两步,到了外面明亮的光线下,众人才看清楚,他是倒着走出来的,持剑的右手已经空空如也。他的面前才是正面走出来的谢渊渟,纯钧剑直指着他的喉咙,一步步把他逼退出来。

高手过招,胜败往往不露于行迹,一招之间谁高谁低,观众也许还看不分明,但对决者自己心中已经了然。

能被人挑飞了武器,用剑指着喉咙逼得连连倒退的,已经是输得很惨了。

欧泉的脸色一片煞白。

走到酒楼外面的时候,谢渊渟停住了脚步,收剑入鞘。

四周仿佛有一瞬间出奇地寂静,然后只听一声轻响,全木结构的酒楼里面的十来根柱子像是被无形的刀剑拦腰砍断一般,突然齐齐断裂下来,断口处平整如镜。酒楼失去柱子的支撑,吃不住重量,顿时开始危险地摇摇欲坠,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随即,轰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酒楼二层全部倒塌了下来,砸在一层楼板上,把一层也给砸塌了。

一片烟尘弥漫中,这座奢华高档的二层酒楼,变成了一片由木板木头堆起来的高高的废墟。

周围众人一片鸦雀无声。

纵然是不懂武功的,也知道这酒楼里的柱子不可能莫名其妙自己就断了,只可能是被谢渊渟的剑削断的。

他们从里面走出来过了半天,柱子才断下来,这得是多快的剑,才能让被削断的地方都反应不过来?

“欧大侠,胜负已定。”谢渊渟望着欧泉说,“你输了,留下你的一只右手。”

欧泉脸上更是一片灰白如死,但他也不愧是一代绝世高手,颇有赢得了也输得起的宗师风范,没有多做犹豫,哑着声音对凤倾城的侍卫道:“借剑一用。”

侍卫拔剑,凤倾城走上前来,把剑按了回去。

“凤宗主这是干什么?”谢渊渟道:“人家为你输了一切,你连把剑都不肯借,未免也太小气了点。对了,凤宗主该不会是不想让欧大侠留下这只手?这就是在侮辱欧大侠了,他身为江湖豪杰,一言九鼎说话算话,怎么可能做出抵赖的事情来?”

欧泉惨然苦笑:“是欧某技不如人,没能为凤宗主赢下这个赌约,愿赌服输,凤宗主不必在意。”

凤倾城走过去,深深地握住他的左手,欧泉颤抖了一下。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今天做的一切。你还有一只手,还有你的功力、经验和对于剑道的感悟。你之后可以跟我一起回桑周,我有一套前朝高人传下来的左手剑,应该很适合你练。你没有输掉一切,”

欧泉原本死灰的面容,渐渐泛起了血色。他朝凤倾城点点头,随即取过一把剑,转向谢渊渟,一剑斩下了自己的右手。

之前他虽然也没有犹豫不决,但咬着牙绷着脸,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惨烈决心。而现在他砍自己的这只手就跟砍萝卜似的,没有一点可惜的样子,似乎是觉得只要有凤倾城刚才的那番话,就算是把他的两只手全砍了都值得。

凤倾城朝两个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立刻上去给欧泉的断腕包扎。欧泉对谢渊渟冷冷道:“欧某付清了赌约的代价,这座酒楼也已经被蓝门主毁了,希望蓝门主不要再为难凤宗主。”

谢渊渟:“真不明白你一个手下败将哪来的脸面用这种语气跟本宫说话。本宫为何要管你希不希望,就算要为难又怎么样?反正你又打不过本宫。”

欧泉:“……”

凤倾城上前拉过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欧泉:“他们不会为难我的。我派人送你回去,你这只手还需要医治。”

她让一个侍卫送走了欧泉,欧泉走之前望着凤倾城,眼中目光闪动:“多谢凤宗主……欧某没有保护好凤宗主,凤宗主还如此对待欧某,实在是……”

凤倾城打断他:“不用叫我凤宗主了,叫名字就好。”

欧泉眼中光芒再次一亮:“是……倾城。”

宁霏望着被送走的欧泉,叹为观止。

这位女神的背后不知道带着什么光环,欧泉在这之前本来也是个名满江湖的冷傲剑客,一碰上她,貌似连三魂七魄都没了。为她几乎废掉了全部剑法,断了一生的执念和追求,换来她一句“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今天做的一切”,还对她感激涕零深情款款,好像受到了天大的感动。

照这个节奏,只要凤倾城愿意带他回去,欧泉肯定会跟着她回桑周。凤倾城说得也没错,他的手废了,但剑法并没有废,也并不意味着没有用处。他的那套“雷霆收震怒”剑法是他自己所创,从不外传,但凤倾城开口的话,相信他把剑法传给全世界的人他都乐意。

欧泉离开之后,凤倾城这才再次转向谢渊渟。

宁霏一下子就有种想戳烂她眼睛的冲动,因为她这次望着谢渊渟的目光里,那种不加掩饰的兴趣明显更浓了,已经不是开始时那种泛泛的“有点意思”。

而且还多了一种志在必得的意味,像是经验丰富的猎人,看着一只格外珍贵漂亮但也格外灵活狡猾的猎物,尽管抓捕起来会十分困难曲折,但笃定它最终迟早会落到自己的手上,这追逐的过程本身也是一种莫大的乐趣。

“连中原第一剑客都这般轻易落败,大元太子好身手。”

谢渊渟微微挑眉。

“中原第一剑客用一只手换了凤宗主的一个台阶,还不赶紧下去,还是说凤宗主希望再来一次难堪的时候,再有一个男人来救你?”

他们在这里确实不好动凤倾城。虽然现在凤倾城带的人不多,掀起战斗的话,应该可以把她的命留在京都城内,但她身为桑周皇太女和隐观会宗主,也绝不可能这么容易被解决掉,这掀起来的战斗肯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京都城内不是战场,人口密集难以疏散,周围有那么多平民百姓,在这里打起来的话,不知会有多少人会无辜惨遭殃及。

正文 012 穿越女主角的标配光环

凤倾城也不动怒,带着另一个侍卫离开。周围人群里的几乎所有男人,目光还是黏在她的身上,恋恋不舍地目送她远去。

人群中议论纷纷,不少人也跟欧泉一样,在低声议论谢渊渟身为太子以权压人,基本上以男人为主。

谢渊渟没有理会众人,吩咐五城兵马司处理掉那栋已经倒塌的酒楼,然后和宁霏一起回太子府。

宁霏一路上对凤倾城看谢渊渟的那种目光耿耿于怀。以前犯花痴盯着谢渊渟的女子大有人在,但还从来没有凤倾城这种势在必得的蜜汁自信,好像谢渊渟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只不过是暂时寄放在宁霏这里,她迟早要拿回去。

谢渊渟看她不爽,抱着她哄:“别生气,等我们废了那女人之后,把她的眼珠子挖出来给你当弹珠打着玩。”

宁霏哼哼:“我有这么恶毒?当泡踩了也就差不多了。”

几天后,两万前往桑周边境的李家军动身南下。

白书夜带着白霁小包子也随军同行。他之前在漠北的时候,在李家军军中主要负责行医,下面还带出了一批新的军医;武功奇高,也能上战场陷阵杀敌;懂机关,也能设计改进军械兵器。总之就是万能型人才,啥事儿都能找他。

宁霏和谢渊渟跟他们一起南下,去凌绝峰九重门。在路上,她把在京都跟凤倾城遇到的事情告诉了白书夜。

白书夜一听凤倾城的名字就一脸鄙夷:“还倾城?这女人是初中二年级没毕业吧?……我跟你说,她穿越过来之前绝对不叫这名字,十有八九是小红小花之类的,内心深有不甘,来这里之后才会给自己取这种狗血名字。”

宁霏好奇地:“那你穿越前的名字叫什么?”

白书夜:“就是这个名字,我这么帅的名字还需要重新改吗?”

宁霏:“……”

她有一种直觉,白书夜在穿越前很可能也叫小明小刚之类。

“那个玛丽苏还说什么了?是不是想收服你们?”

“是啊。”宁霏说,“说她有实力帮我们实现想要实现的一切,良禽择木而栖,我们只是登上了一条她提供给我们的攀往高处的阶梯而已。”

白书夜一拍马背:“我靠,这世上又不是就她一个穿越者,居然敢这么嚣张!我当初要是不想保持低调的话,她现在就是跟在我后面一个端茶泡咖啡拎公文包的!”

宁霏:“……”

她还真不记得白书夜什么时候保持过低调,他的装逼程度其实一点都不比凤倾城差,只是类型不一样而已。凤倾城的是“我不是针对你,我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他的是“在下坂本,有何贵干?”

“她的魅力可是大得很。”宁霏一想到凤倾城看谢渊渟的眼神就觉得火大,“一群的美男子围着她要死要活,谁要是没对她一见钟情,她就对谁格外感兴趣,你要是见了她的面,也得小心着点。”

白书夜很有见地地:“这你就不懂了。天下男人都爱我,天下女人都害我,这是穿越女主角的标配光环。你现在这么在背后说她,就是嫉妒她如此光芒万丈的恶毒女配,下一步就是要对她下毒手了。”

宁霏呵呵:“那我很期待当这个恶毒女配。”

“没关系。”白书夜拍拍她,“这玛丽苏交给我就行了,穿越者就是要让穿越者来收拾,保证怼到她巴不得穿回去。”

到了半路上,宁霏和谢渊渟转道去凌绝峰九重门。南方现在已经有了李家军,凌绝峰才是跟江湖联系最紧密的地方。

白书夜虽然跃跃欲试地想要去怼凤倾城,但开始时一直没有等到这个机会,桑周和大元接壤的边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保持着平静。

凤倾城回了桑周之后,果然很快就继任了桑周皇位,成为这片陆地上有史以来第一个女帝。

她一上位,就把传承五百年的桑周国号改成了很有她风格的“凤游”。

从这里可以看得出来,立她为皇太女恐怕并不完全是桑周皇帝的意思,因为国号是祖上传下来的最重要最不可动摇的东西。一代先祖开国立朝,代代传承,一旦改了国号,那就意味着改朝换代,祖先的百年基业化为乌有。桑周皇帝就算再佛系再昏庸,也不可能让凤倾城因为她的个人品味而改变国号。

但桑周老皇帝有意见也只能保留。凤倾城登基为帝之后不到五天,老皇帝就突然驾崩,据说是服食了剧毒的丹药,终于脱离凡人的皮囊,升天成仙。

凤倾城之前已经解决了凤游其他王爷皇子等势力,继任皇位之后,彻底独揽了一国大权。

凤游尽管在前几年发展突飞猛进,但和大元的国力相比,仍然是天差地别。凤倾城也很清楚这一点,并没有急着打大元的主意,而是仍然在积蓄和扩张势力,发展经济培养军队。

十一月的时候,凤游又吞并了南方一个和凤游规模相近的小国,贺奚,国土版图扩张了将近一倍。

其实确切地说并不是吞并,而是凤倾城以女帝身份前往贺奚访问,贺奚的年轻皇帝对凤倾城一见倾心,坠入情网无法自拔,心甘情愿地把整个国家送给了她。

凤倾城感念对方情意,立了贺奚皇帝为凤后,入主后宫。

她像之前所说的一样,在凤游开始推行一夫一妻制。但男人三妻四妾的观念数千年来已经深入人心,一下子以一刀切的做法,强行逼迫民众做出改变,显然是不可能的,整个国家都得民怨沸腾,甚至揭竿而反。

凤倾城眼下实行的只是鼓励一夫一妻制,只娶一个妻子的男子,在很多方面可以得到政策的优待和朝廷的补贴。同时提高女性地位,规定女子可以和男子一样立户经商、接受教育、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封侯拜相,在律例中提高对女性权益的保障。

她自己在这方面也做出了表率。尽管她已经二十四岁,在这个时代算是“高龄”女子,但在立凤后之前,她并没有夫君。登基称帝之后也只立了贺奚皇帝这一个凤后,空置后宫,没有给其他男子任何名分。

可在她身边来来回回的根本不只有凤后一个男人,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年轻貌美,杰出优秀的青年才俊。进皇宫后一整晚一整晚地不出来,有一些甚至直接就住在了里面,只不过住的不是给妃嫔住的后宫而已。

凤游朝中有不同意一夫一妻制的官员,以此向凤倾城提出抗议,被凤倾城驳了回去:“朕只有凤后一个丈夫,那些人都是朕的朋友和下属,他们难道还不能进宫见朕了?”

那官员顿时犹如醍醐灌顶,从此再没有提出抗议,回去后立刻遣散了他的一大堆姨娘小妾,要么送出去到外面住着,要么在名分上降为丫鬟,家里只留下一个黄脸婆正妻。晚上再把这些女子叫到他的房间里来,跟人说:“本官只有一个妻子,那些都是本官的亲戚和下人,他们难道还不能来见本官了?”

各家发现了门道之后,大加赞赏,纷纷效仿,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一夫一妻制很快就在凤游发展起来。

除了提高女性地位以外,凤倾城比身为太女时做出了更多的一系列政策改革。此外就是关乎国计民生的生产方面,她还在不断地推出新的技术,凤游的生产力发展,几乎是一天一个变化地在更新换代。

大元已经截断和凤游之间的商业流通往来,但凤游转而跟商业发达繁荣富庶的海东形成了紧密的贸易联系。两个国家都是东部沿海国家,虽然不接壤,也只隔着一段海路而已。凤游向军事力量薄弱的海东提供军火和技术,而海东的财富则是源源不绝地流向凤游,支持凤游的势力的迅速扩张。

大元这边深知一旦凤游成长到有足够的实力,矛头第一个要指向的就是和凤游接壤,雄踞中原,占据着最大一片沃土的大元。

因此这段时间也丝毫没有闲着,不遗余力地打压凤游的发展,同时抓紧扩充南方的军队。几个月内,李家军已经征收进三万新兵,这些新兵本来需要培养磨练两到三年才能真正派上战场,但李家军的训练更加高效严格,争取一年之内就能达到可用的水准。

年底,宁霏和谢渊渟准备从凌绝峰回京都,他们之前答应过要跟昭和帝温皇后一起过年。

算起来,宁霏如今已经快十八岁,嫁给谢渊渟也有两年半了。

在这个时代,嫁了人这么长时间还不生孩子的,颇为少见,多半都是身体有问题的。之前温皇后就传过信来,问她知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孩子,估计是挺期待抱孙子。宁霏不能回答说她不打算这么早生孩子,只能用医者不自医,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来搪塞温皇后。

宁霏现在有点理解白书夜所说的过年回家被爹妈七大姑八大姨催婚催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这一次回去,肯定搪塞不了,总得给昭和帝温皇后一个说法。

而且距离上次京都那些夫人想要给谢渊渟塞侧妃已经过去很长时间,现在他们看到她两年多没有孩子,这份心思很可能又会开始死灰复燃。

毕竟昭和帝立了谢渊渟为太子,这就说明谢渊渟不可能真的是个疯疯傻傻的神经病,昭和帝如此公允的作风,就算再疼爱谢渊渟也不会拿一国储君的位置来开玩笑。

而众人又不知道谢渊渟只是一个暂时的代理太子,太子何等身份,侧妃和妾侍的位置对她们来说已经足够诱人。

所以宁霏和谢渊渟不打算在京都待太长时间,回去过个年马上就走,免得又被缠上这一大堆烦人的事情。动身的时候也拖到了十二月底。

但在这之前,江湖上渐渐传开了一种流言。

自从谢渊渟上次在京都和凤倾城碰面之后,九重门门主蓝夙的另一个身份其实是大元太子谢渊渟的事情,就不可避免地传了开来。

谢渊渟并未解释过他到底是怎么有这两重身份的,众人对此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朝堂上不少人都知道谢渊渟在江湖上肯定有势力,他们对于江湖门派九重门没有多少概念,知道他是门主也就是知道罢了。

但江湖上对此的反应大得多。他们还从未见过哪个江湖门派的掌门人竟然是皇室中人,一国储君,总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流言就是从这里面生出来的。说九重门其实根本不是一个单纯的江湖门派,大元太子从一开始建立它就是有目的的,是为了招安江湖其他门派,为朝廷所用。

所以之前才会为首建立同盟,不让中原各门派被隐观会拉拢过去,要是各门派都归了隐观会了,那还招安什么?

江湖上一时众说纷纭。最为担心的就是加入九重门同盟的中原十二个大门派。他们不想屈服于隐观会,但同样也无法接受被朝廷招安,要是九重门门主真有这种目的,那他们岂不是又要跟九重门抗衡?

其中一个大门派乌山派最早做出反应。乌山派掌门人给同盟里所有的门派都发了帖子,包括谢渊渟在内,请众掌门到乌山聚首,希望谢渊渟能当众对所有人做出一个解释,给出一个说法。

如果谢渊渟没来,或者没能有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他们其他人聚在一起,正好也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商议怎么应对九重门。

乌山派掌门的帖子发到凌绝峰,谢渊渟看了,冷笑一声。

“一群蠢货。”

这一看就知道是凤倾城让人放出来的流言。中原江湖门派这边她也没有落下。他公开了他大元太子的身份,她就正好利用这一点,挑拨其他门派的疑心,离间中原江湖的同盟。

不过,这一步棋下得相当不错。

江湖上大部分人自命清高,对朝廷没有好感,觉得身为江湖中人去当官封侯,为朝廷卖命,是趋炎附势追名逐利,有失风骨气节。

他身为大元太子,正好就是朝廷最典型的代表,如果他有招安江湖门派之心的话,一下子就会成为众门派的公敌,跟隐观会的性质没什么两样。

各门派虽然不至于傻到一下子就相信这流言,但疑心肯定是会起的。

宁霏问道:“你要去吗?”

“当然要去。”谢渊渟说,“我不出面的话,这些门派肯定以为我是心虚,不敢做出回答,更会相信那些流言。青阳山距离乌山不远,我抓紧一点时间,到时候直接从乌山去京都,应该能在大年之前赶到。你也不用太早出发,我到时候会给你传信,你跟我一起到京都,免得你一个人,场面上不好应付。”

“好。”宁霏说,“我暂时在凌绝峰这里等着。”

谢渊渟立刻出发。乌山是青阳山西边的一条支脉,从凌绝峰过去,快的话只要两天就到了。

乌山派掌门给其他掌门发帖子发得比较早,谢渊渟到达之前,其他掌门都已经到了,先聚在一起商议。

“老朽以为这流言不过是谣传而已。”五合派掌门说,“九重门在十多年前建立,那时候就已经是江湖首屈一指的大门派,蓝门主若是想招安我们,早就可以招安,为何要等到今天?”

乌山派掌门不过三十多岁,做书生打扮,轻袍缓带,颇为潇洒,当即出言反驳。

“此言差矣,蓝门主现在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十多年前还只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背后如果没有人的话,何以建立名震江湖的九重门?正是因为朝廷的暗中支持,九重门才能发展起来,成为来日招安江湖埋下的一枚暗桩。”

正文 013 狐狸精妖孽男

又有人不同意:“蓝门主二十来岁的年纪只是看上去而已。十多年前我就见过那个时候的蓝门主,他也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并非十岁孩童。”

自从谢渊渟以九重门门主蓝夙的身份公开露面之后,对于谢渊渟的外貌和年龄问题,江湖上也众说纷纭。猜测最多的就是他可能是练了某种神秘莫测的功法,才导致容貌剧变,不见衰老。

“那大元太子又是怎么回事?”乌山派掌门道,“大元太子是二十一年前才出生,皇室的记载总不可能差了十来年,太子的年纪实打实就只有二十一岁而已。”

这一点众人也都想不通。乌山派掌门继续道:“我有一种猜测,当年的九重门门主其实并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蓝夙,而是另外一个人创立的九重门,现在的这个门主则是大元太子接替过来的。当然,九重门门人们都清楚这一点,所以我才说,九重门这个门派从一开始创立时的目的就不单纯。”

他说的这段话倒是不少人心中所想。五合派掌门说:“无论如何,这一次大家聚集在这里,也请了蓝门主过来,正好可以问个清楚。先看蓝门主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再说。”

众人纷纷附和。

按照乌山派掌门之前的预计,谢渊渟今天就能到乌山,但从早上一直等到傍晚,还是不见谢渊渟的身影,众人渐渐又开始议论了。

“丘掌门确定把信送到蓝门主手上了?”

“肯定送到了。”乌山派掌门说,“穆帮主的弟子是跟我的弟子一起去的,直接把信送给了九重门苍天部的首领,他不可能不禀报蓝门主。”

“蓝门主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要么就是传言是真的,心虚不敢来了。”

“就算传言是真的,蓝门主并非口拙之人,也该来这里为自己辩解一番吧?”

“今天蓝门主八成是到不了了。”乌山派掌门站起身来,“我去让门内准备住宿之所,各位今晚就先住在乌山,我们在这里再等蓝门主一两日,如何?”

众人都答应了。乌山派掌门让众人留在这里稍候,自己离开了大堂。

但是过了一刻钟时间,过了一炷香时间后,乌山派掌门仍然没有回来。

众人当中有坐不住的,向仍然留在大堂中的仆役询问乌山派掌门怎么半天还不回来,但仆役也不清楚。再出去询问,乌山派众弟子同样都说没有见到掌门,不知掌门去向。

众人正在奇怪,突然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在他们所在的崔嵬峰下面响起,一团火光伴随着滚滚黑烟,从半山腰升腾到空中,随即又是一连串的巨大爆炸,整座崔嵬峰剧烈地震动摇撼起来。

“怎么回事?!”

崔嵬峰上一片惊叫声,猛烈的爆炸像是越冲越高的浪头一样,还在飞快地朝崔嵬峰峰顶逼上来,好像整座山峰下都埋了大量的炸药,正在由下至上渐次被点燃。

热浪和火光迅速逼近,所有人都被冲击和摇晃得几乎无法站立,武功差的人早已横七竖八地一堆堆摔倒在地。

乌山地势险峻奇绝,一座座山峰基本由岩石形成,大都像是刀劈斧削一般,悬崖绝壁,自成天险。崔嵬峰是其中之一,峰顶上建了一栋楼阁,是乌山派会客之所。通往峰下只有一条道路,也就是现在发生爆炸的地方。

“快下山!爆炸要上来了!”

但众人根本冲不下去。山路所在的那一面已经完全被炸毁,燃起了熊熊大火,碎石飞溅,连接近都接近不了。而崔嵬峰其他三面都是近乎笔直的绝壁,平时要从绝壁上下去,即便有极高的轻功也不容易,更何况是在现在整座山峰摇晃得这么厉害的情况下。

这时,崔嵬峰对面的玉珠峰上,突然有一支弩箭射了过来。箭矢劲力极强,却不是朝着任何一个人去的,而是射进了崔嵬峰峰顶上的一块巨石中,箭矢后面还带着一道长长的绳索。

玉珠峰和崔嵬峰之间隔着一道狭窄的裂谷,两处峰顶相距不过十多丈。众人朝玉珠峰那边望去,才看见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架起了一架巨大的机弩,箭矢就是从那里发射出来的。

在机弩旁边站着的,竟然是九重门的一群人,他们等了一天的谢渊渟也在其中。

“把绳子固定在崔嵬峰上面!”颢天部首领姬九龄运足气朝这边喊道,“借用绳子到这边来!”

又是四五支带着绳索的箭矢连射过去,对面崔嵬峰上的众人终于反应过来,从箭矢上取下绳子,两三根绳子拧成一股,拴在粗大的松树或者固定的岩石上面,然后从绳子上过来。

十一个掌门人身怀高强武功,有这绳子相连,越过深谷不是难事。

崔嵬峰上还有一些乌山派的弟子和仆役,没有那么高的轻功,无法像掌门人们一样迅速横渡深谷,但已经来不及救他们过来,因为最后一个掌门人刚刚踏上玉珠峰的时候,崔嵬峰上的爆炸已经到了峰顶。

那栋楼阁被整座炸飞,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海,峰顶上被炸得碎石飞溅,巨大的岩石骨碌碌滚落下来,掉进下面的深谷。整座峰顶被炸得面目全非,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上面的人有的被烈火吞噬,有的被炸成四分五裂,有的被爆炸的冲击力抛飞出去,估计一个也活不了了。

众掌门站稳了脚跟,一个个满身冷汗,心有余悸,看向刚刚救了他们所有人性命的谢渊渟。

“这是怎么回事……”

谢渊渟拎过一个人来:“他来给你们解释。”

那人竟赫然是乌山派掌门丘何。被执箫拎在手中,面如死灰,汗出如浆,全身都在犹如筛糠一般打颤。

“丘何已经是凤倾城的人,江湖上关于九重门的流言一开始是他放出去的,他发请帖邀请你们到乌山来,其实并不是想要向我问个明白,而是为了把你们聚集在他的地盘上。他事先在崔嵬峰埋下了凤倾城提供给他的大量炸药,牺牲掉一座峰头,就可以把你们的性命全部留在这里。”

“乌山周围还有隐观会的埋伏,中原十一个门派的掌门人全部突然死在乌山,只要乌山派刻意隐藏消息不出面解释,十一个门派中的长辈或大弟子等重要门人肯定会集体来乌山讨个说话。众门派刚刚没了掌门,群龙无首,再遇上埋伏,主力又能被隐观会削掉一大半。”

“在结为同盟的时候,你们都起过誓,但现在一个门派已经反叛,而你们在几句流言的挑拨之下,也都对九重门起了疑心。”

谢渊渟来到乌山附近的时候,偶然间发现了正由乌山派门人送上崔嵬峰的一批炸药引线,所以没有上乌山,而是转而去调查乌山派的计划。否则的话,中原江湖上最大的一批门派,也许就会被勾结的乌山派和隐观会一举歼灭在此。

众人被说得又是后怕又是羞愧,纷纷向谢渊渟等人道歉和致谢。

“是我们轻信流言,在这里向九重门的诸位赔个不是,这一次我们的性命是九重门救的,今后一定会报此大恩,并且唯蓝门主马首是瞻。”

也有人对乌山派掌门丘何怒道:“同为中原门派,你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要和中原各门派一起对抗外敌,这一转眼就甘愿当隐观会的走狗,对我们下毒手?”

丘何面色灰败如死,没有争辩,突然双眼一闭,深吸了一口气,执箫一眼看出来他这是要自断经脉自尽,随手再点了他几处大穴,丘何的一口气只吸到一半就断了,连连咳嗽了数声。

双熊帮帮主一把揪起丘何的衣领:“你个逼崽子想灭我们十一个门派,还想死得这么容易?……说!隐观会给了你什么好处,才让你这么舔他们的脚丫子?”

丘何涨红了脸,憋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突然间像是豁了出去,叫嚷起来。

“隐观会用不着给我什么好处,我就是倾慕于凤宗主,心甘情愿为她做事又怎么样?别说是你们区区十一个门派,就算是她要我去杀光天下所有人,我也会帮她去杀!”

众人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双熊帮帮主像是突然发现手上抓着一团屎一样,恶心地一把甩开丘何。

“操,这么说你他妈还是个情种,等到我们干翻隐观会之后,老子一定当着你的面上了那个贱人,你有种先杀了老子?”

丘何大怒:“你敢动她试试看!我就算是死了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行了。看在你这般痴情的份上,一时半会儿不会让你死,你还有的是时间慢慢活。”

谢渊渟挥手让执箫把丘何带下去。

他之前有想过中原可能会有门派禁不住隐观会提出的诱惑,但没有想到这第一个禁不起的诱惑不是武功秘籍或者权势地位,而竟然是凤倾城本人。

走到哪儿都能把哪儿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什么好处都不用给,说不定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姿态撩上一撩,就有人心甘情愿地为了她违背誓言出卖盟友,放弃原则不顾一切。这光环也是很强大了。

不过这闹上一场也有好处。至少中原江湖各门派的掌门都欠着九重门一个天大的救命之恩,江湖中人大多重恩情,不会再怀疑九重门。同盟也会更加团结紧密,否则关系太过脆弱,一盘散沙,凤倾城勾勾手指头都能勾一个门派过去,谈何对抗隐观会。

乌山派掌门被带走,剩下的弟子门人们,只是听从掌门命令办事,众人也没有多加为难。但乌山派如今门派名声尽毁,在江湖上从此再难抬起头来,中原又少了一个排得上名号的大门派。

其他门派对隐观会更是愤恨,咬牙切齿地都在打算着怎么向隐观会讨回这次债,谢渊渟让他们先回去,年后再商量对隐观会的反击。

谢渊渟给宁霏传了信,从乌山直接前往京都。乌山到京都大概要三到四天时间,宁霏收到信之后从凌绝峰出发,跟他差不多是一个时候到达京都。

大年二十九早上,宁霏先到了太子府。

不出宁霏所料,太子府最近几个月里,接了京都各家名门望族发来的不知道多少帖子,还有一些则是直接派人上门询问太子和太子妃什么时候回来。这些世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家里有正当妙龄待字闺中的女儿,意思不言而喻。

还好两人拖到现在回来,马上就要过年了,也不兴串门或者设宴什么的,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来烦他们。按照往年惯例,大年三十晚上就要进宫,此后的几天多半也在宫中,他们只要应付完大年,趁早走人就行。

不过,宁霏一到太子府,竟然还是有客人来找她。

宁霏十分意外:“谁啊?我这刚回来人椅子都没坐热乎,这都大年二十九了还找上门来,也太没脸没皮了吧?”

紫菀说:“好像不是京都高门贵族的人,是个江湖中人打扮的年轻男子,说是来找太子妃有要事相告。”

宁霏认识的江湖中人太多了,现在她和谢渊渟回归江湖,太子和太子妃的身份又已经暴露,有江湖中人上太子府来找她很正常。只要不是那些想往太子府里塞小妾的贵妇就行。

“让他进来。”

人进来了,果然是个年轻男子,披着一件宽大的灰色斗篷,带着兜帽,把全身遮得严严实实。

等他放下斗篷兜帽,宁霏见到对方的时候,被狠狠地震惊了一把。

她并不认识这个男子,但令她吃惊的并不是这一点,而是这男子的妖孽程度,被太子府里的下人带进来的时候,一大群人无论是男是女,都在边上围观他。

宁霏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极品妖孽,简直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更像是一只修炼千年的九尾狐狸精。

他身上的宽大斗篷下面,只穿着一件款式最为简单的白色衣袍,冬天里衣领处点缀着银狐皮的风毛,一头黑发随意披散下来,没有任何装点。

但他的身上自带着一种迷醉人心的气息,即便是如此简单的装束,也能被他穿得神秘而诱惑,慵懒而暧昧,举手投足间都是妖魅惑人之意。那似绸非绸的柔软面料,犹如有生命一般轻轻流动,隐隐勾勒出下面令人心神荡漾,浮想联翩的身形线条。

细长妖魅的眉眼,眼角眉梢都带着勾魂般的弧度,淡粉色的嘴唇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满是蛊惑人心的风情。

那种风情是超越了性别和年龄的风情,从骨子最深处散发出来,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令人有一种像是被美酒陈酿醉倒的沉醉醺然,又像是被磁石吸引一般,不自觉地想朝他靠近。

宁霏已经有点后悔把人放进来。这样的妖孽男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善茬,而且谢渊渟估计很快也要回到京都了,要是进来撞见,肯定得打翻醋坛子。

“你有什么事?”她开门见山地问那妖孽男,“我没有时间,所以尽量长话短说。”

妖孽男子朝四周看了一眼:“太子妃可否屏退左右?我要说的事情恐怕不方便被其他人听见。”

宁霏为防他真的有什么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让其他人退下,只留下了辛夷:“这是我的心腹,没有我知道而她不能知道的秘密,你尽管说就是。”

她还没有心大到跟一个狐狸精一样的陌生男人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

正文 014 我们有媳妇的男人不需要良心

妖孽男以一种撩人心弦的姿态,在扶手椅上缓缓坐下:“我听闻太子妃如今正与凤倾城敌对,所以特地来见太子妃。我原本是凤倾城身边的人,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宁霏淡淡道:“那你现在是什么人?”

男子突然朝着宁霏略微靠过来,极尽诱惑地勾起嘴唇一笑,那笑容比任何美人尤物都要勾人魂魄,百媚横生。

“我现在是太子妃的人。”

宁霏对着那颠倒众生的笑容,只觉得一阵眩晕,就像是一下子被浸没进一池百年美酒之中,转眼间就醉倒在那馥郁幽醇的氛围里面,仿佛永远都不想醒来。

面前男子的一双细长妖魅的凤眼,就像是不见底的深渊,有着一种无形而致命的吸引力,正在不可抗拒地把她吸引过去。那张形状完美的淡粉色嘴唇是如此诱人,令人忍不住想上去细细描摹,一尝甜美的滋味。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神秘奇异的幽香,清而不纯,妖而不媚,从香气里面仿佛探出无数小小的钩子,紧紧地勾着人的心弦,一下一下地撩拨得人奇痒难耐,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据为己有。

宁霏的神智顷刻间已经变成一片迷醉,在潜意识中隐约知道自己中了招,但就像是在睡梦中一样,明明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全身都不听从自己的命令。

她竭力把紧紧黏在妖孽男身上的目光撕扯下来,眼角余光朝辛夷那边转过去,这个最为简单的动作几乎就已经用尽了她的意志力。

辛夷也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妖孽男不放,脸上是一种如痴如醉的表情,对于她的异常没有一点反应。

宁霏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到了妖孽男的怀中,他身上那种醉人的异香更加浓郁,她几乎就像是渴极了的人正在寻找水源一样,往他的怀里钻去,胡乱地摸索着,去撕扯他身上的衣服。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后面传来嘎吱一声开门的声响,她转过头去,侧厅的门已经开了,谢渊渟正呆呆地站在门口,睁大眼睛望着她。

宁霏的脑海中霎时间嗡地一声响,但那声音太微弱太遥远,只像是一只蚊子在窗外飞过去,仅仅能勉强引起她的注意而已。

她的意识深处有个声音在叫她,让她立刻离开那个妖孽男子的怀里,去跟谢渊渟解释。但她根本做不到,就像是置身于万丈深渊下的水底,看着上面越来越微弱越来越遥远的天光,知道自己正在沉向万劫不复的黑暗,却不能也不愿意浮上去。周围的水里有无数双手正在温柔地把她往下拖,水底那么舒服,她为什么要挣扎,为什么要离开?

那妖孽男把宁霏往怀里深处揽了揽,像是挑衅般地望着谢渊渟,那姿态仍然媚态横生。谢渊渟仿佛终于反应过来,还是那一副不敢置信不敢接受的表情,怔怔地朝侧厅里面走了一步,他后面有人叫住了他。

谢渊渟回过身去,侧过身子,宁霏看到外面叫住谢渊渟的是一个陌生的美貌女子。

她的眼前似乎弥漫着一层让她昏昏沉沉的迷雾,看不清对方的外貌细节,只觉得这女子有着倾国倾城之色。

那女子对谢渊渟招了招手,谢渊渟没有再看宁霏,径直朝那个女子走了过去,头也不回地跟着那女子离开了。

外面还有不少太子府里的下人,都看到了侧厅里的一幕,又目瞪口呆地看着谢渊渟和那女子一起离开。有人上去想劝阻谢渊渟,但谢渊渟没有理会。

宁霏想要追上去,可她的身体就像是在那妖孽男的怀里生了根一样,甚至外面众多下人朝她投过来的异样目光,都不能让她挣脱出来。

“铮——”

就在这时,太子府的上空突然传来一声刺耳难听到了极点的声音。像是地狱里刀山火海中的厉鬼的哭嚎,又像是一百把钝刀沿着玻璃表面斜斜刮下去,瞬间就能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众人全都被这穿脑魔音刺得一下子捂住了耳朵。宁霏只觉得脑袋里仿佛猛地刺入了一把锋利寒冷的冰刀,剧痛而又清醒地猛然回过神,第一个反应就是跳起身来,猛地甩开那个妖孽男。

那刺耳诡异的声音还在继续,仿佛是用妖魔的尸骨制成瑶琴弹奏出来的魔乐,难听到了极点,却满带着摧枯拉朽的风雷之势,犹如狂风吹散浓浓迷雾,将那种妖冶魅惑迷醉人心的气息一扫而空。

辛夷几乎是跟宁霏在同一瞬间清醒过来,飞快地上去点了那个妖孽男的穴道。宁霏没顾得上理会那妖孽男,朝外面谢渊渟离开的方向冲去,他应该还没有走远。

果然,冲到第二进院子里,她就看见了谢渊渟。

刚才那琴音响彻整个太子府,谢渊渟也听到了。他下手比辛夷狠得多,那个带他离开的女子似乎是手脚都被折断了,以一种古怪扭曲的姿势瘫在地上。他也跟她一样,正朝院子里面赶过来。

两人在院子门口撞在一起,谢渊渟一把将宁霏搂进怀中,几乎勒断了她的肋骨。

“我不是要跟她一起走……”他把宁霏的脸埋在他的颈间,语无伦次地说着,“我好像是被迷惑住了……不听自己的控制……”

“我知道……”宁霏紧紧地抱着他,心脏剧烈地砰砰猛跳,“我也跟你一样……”

她在谢渊渟怀里转头去看旁边那个带他离开的女子。那女子的打扮很简单朴素,容貌其实也就是上等,算不上绝色,但她的身上有一种跟那个妖孽男一模一样的魅惑人心的气息。只不过当然,她现在四肢折断,姿势古怪地瘫在地上,已经没有什么诱惑力可言了。

“这个女人是哪来的?”

“在快要到京都的路上碰到的。”谢渊渟说,“说是有事情要找你,那时候她还没有表现出异样,只有一个人,而且几乎没有武功,所以我才把她带进了太子府。”

宁霏低声道:“我这边也是,刚才那个男子直接进门来找我,我没有做足防备。”

对方这般孤身一人光明正大大模大样地找上门来,没有用任何手段任何诡计,人的思维会习惯性地没有那么重的疑心。而且太子府里多的是高手,宁霏身边也有一个辛夷陪着,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她们总不会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

但宁霏毕竟还是没有想到,天底下竟然还有人有这种本事。这两人显然是一伙的,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方法,迷住了他们两人。

谢渊渟一进门看见她在其他男子怀中,这时候他身后的那个女子也趁着这个时机迷惑了她,谢渊渟跟对方离开,两边看到的都是最糟糕的场面。

宁霏一阵后怕。

常人无法想象她和谢渊渟之间的信任,她不担心谢渊渟会不相信她,更不会不相信谢渊渟,哪怕谢渊渟当面捅她一刀她都不会有任何动摇。

她担心的是这一男一女如果控制了他们,哪怕是一时间的迷惑和操纵,都会造成巨大的麻烦。

就比如今天,太子府的下人们都在边上看着,在他们眼中看到的就是她背叛了谢渊渟,跟其他男人通奸,谢渊渟一气之下跟另一个女子离开。如果这一男一女困着他们脱身不得,他们无法及时清醒过来作出解释的话,那他们在别人眼里很快就变成了感情破裂。

这种传言一旦扩散出去,想要趁虚而入的人数不胜数,给事态火上浇油,往往是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尤其是她。身为太子妃给太子戴绿帽子,当年昭和帝温皇后竭力隐瞒事情,但两人关系还是破裂,温皇后庵堂里被关了十年。她现在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看见,单是舆论就能把她踩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后面的穿脑魔音不知什么时候早就停了,宁霏渐渐缓过神来,这才想起刚才救了他们的人。

回过头去,一个年轻的白衣男子斜靠在院子门口的门框上看着他们,一手抱着一张琴,一手拿着一根麻辣鸭脖在那里啃,只不过从他那表情来看,他啃的好像不是鸭脖,而是被人塞满了一嘴狗粮。

竟然是宫徵羽。

宁霏刚刚听到那穿脑魔音的时候就怀疑是宫徵羽,这世上除了他以外,估计还没人能弹奏出这么难听的声音。

不过六音宫之前对他们屡次使用相似的伎俩,他们之间的帐还没有算清楚,宫徵羽为什么会来救他们?

“你怎么会在这里?”宁霏诧异地望着宫徵羽。

宫徵羽耸耸肩:“这一男一女是青丘门的一对师兄妹,现在青丘门已经被隐观会吞并,他们也都成了凤倾城的人。青丘门是南方江湖上的一个偏远旁支,也就是通常说的歪门邪道,专修魅术,虽然武功很弱,但能够迷惑人心。六音宫也有乱人心智的内功修炼心法,跟他们有异曲同工之处,他们之前从我这里拿走了一批心法,我当然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不是……”宁霏说,“你以前不也是干这个的吗?为什么会帮我们?”

宫徵羽哼了一声。

“你以为我乐意?以前六音宫不归我管,那就算了,我接手过来后还是隔三差五没完没了要去棒打鸳鸯,现在还要我把六音宫的内功心法给别人去修习魅术。我的忍耐也是有限的。”

宁霏听得一头雾水:“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抓在隐观会手里?”

她很早就猜到六音宫也是从属于隐观会的,从现在宫徵羽的话也可以听得出来。但她之前问宫徵羽六音宫是不是投靠了隐观会,宫徵羽的回答却是否认。

“不然我为什么要做这么没品的事情?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要是以后遭报应了,下辈子一直单身怎么办?”

宁霏:“……”

她觉得宫徵羽这辈子就挺容易一直单身的。

“隐观会抓着你什么把柄?”该不会是垄断了全天下所有的鸭脖吧?

“跟你说了也没用……”

宫徵羽说到一半,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来望着宁霏。

“你是神医白书夜的弟子?你师兄是灵枢?”

“是啊。”

“那你们仨随便谁,会不会解玉骨符?”

“玉骨符?”宁霏皱起眉头,“这都是多少年以前的毒药了?现在还有?”

“隐观会那边多的是已经失传的稀奇古怪的医药毒药。你回答我能不能解就是了。”

“这个我需要问一下灵枢,他对于毒药的研究更深。”

宁霏只在医书典籍上看过玉骨符,这是一种无解之毒,中了之后只能靠药物暂时压制,就连这压制的药物都早就已经失传,无人可知。

不过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没有绝对,说是无解之毒,只是还没有找到或者研制出解药而已。她从来没见过玉骨符,自然也没机会去研究它的解药,不过灵枢精通制毒解毒,他说不定会有所了解。

宁霏问宫徵羽:“是凤倾城给你下了玉骨符?”

“不是。”宫徵羽低声说,“被下了玉骨符的人是我哥哥宫商角。凤倾城在凤游的情况你们应该都知道吧?她在登上帝位之前,身边就有一大群男人,绝大部分都是自愿跟着她的,但也有一些例外。她看上了人,自己不开口,但她的下属们能猜得到她的心思,会想方设法地把这些男人收过去。现在她登上帝位,虽然一夫一妻只设了一个凤后,没有三宫六院,但也只是没有给名分而已,这些男人其实就是她的后宫。我哥现在就被困在凤游国都毓安的皇宫里。”

他不是宫商角的亲弟弟,只是一个流浪儿,在很小的时候被身为六音宫宫主的宫商角收养。

宫商角天生体弱,无法练武,虽然是六音宫宫主却没有任何武功。而他倒是一条根骨奇佳的好苗子,不到十八岁的时候就超越了六音宫里的所有高手,宫商角早就有意让他来继承宫主之位。

后来老宫主去世,凤倾城看上了宫商角,本来也看上了他。但他一走,六音宫就彻底没有了当家人,凤倾城毕竟还算识大体,不舍得为了一个男人就放弃六音宫这么重要的资源,所以他才得以逃过一劫,留在六音宫中,当上了宫主。

凤倾城的人带走了宫商角,给宫商角下了玉骨符,就变成了凤倾城用来挟制六音宫的人质。兄弟两人,一个为她奉献色相,一个为她办事卖命。

“难怪……”宁霏总算是明白了,“那你这次帮了我们,你哥会不会有事?”

“当然有事。”宫徵羽又哼了一声,“凤倾城在大元京都安插了不知道多少眼线,今天的事情根本瞒不住,很快就会传到她那里去。不过我本来也就已经打算救我哥出来,六音宫总不能一直这么被人挟制着,而且我哥被困在凤游那边,一样忍耐得很痛苦。还不如赌上一回。”

谢渊渟从宫徵羽出现开始就看他不顺眼,只是宁霏之前认识宫徵羽而他不认识,他们两人在那里说话,他插不上口,也因此而更加不爽。这时总算有机会出来怒刷存在感:“好了,我们就是问问而已,你要救谁自己救去,别指望我们会帮你。”

宫徵羽朝他瞪回去:“你说这话良心就不会痛吗?要不是刚才我出来救你,你现在说不定已经跟这女的滚到一起去了,看你到时候要不要把自己兄弟切了以保清白?……而且我又没指望你帮我,灵枢是宁姑娘的师兄,她去联系就行了。”

“我们有媳妇的男人不需要良心……还有,她已经不是姑娘了!叫太子妃或者蓝夫人!”

“反正我又没媳妇,爱叫什么叫什么,你管得着?……”

“行了行了。”宁霏上去把快要打起来的两人分开,“一把年纪的两个大老爷们,你们都不嫌害臊?”

她斟酌了一下:“我先去找灵枢,太长时间没联系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联系得上,等他那边有了回应,其他的之后再说。”

论理来说,她和谢渊渟欠着宫徵羽半个人情,虽然六音宫之前和隐观会是一伙的,但这一次的确是宫徵羽出面救了她和谢渊渟。

就算不为了帮宫徵羽,她也很想去会一会凤倾城。

从他们在京都酒楼甩了凤倾城的脸开始,凤倾城就在接连给他们下绊子,这一次更是冲着挑拨拆散他们而来,已经狠狠地踩到了他们最不能容忍的底线。

现在也该是他们反击回去的时候了。

宫徵羽暂时先离开。他还要去拔除和阻拦隐观会埋在京都的眼线,截断传往凤游的信息,让他帮助宁霏和谢渊渟的事情尽可能迟一点传到凤倾城那里。

宁霏派了人出去找灵枢。她已经很久没有灵枢的消息,根本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要过多长时间才能联系得到他。

那一对青丘门的师兄妹,被宫徵羽带走了。谢渊渟本来想削了那妖孽男身上碰过宁霏的所有地方,但宫徵羽不肯,这一削还不得削了人家半边身上的皮,削完差不多也就废了。他留着这两个人还有用处。

宁霏在太子府下了死令,严禁任何人把今天闹的这桩事情传出去,幸好整个过程十分短暂,事态没有恶化,作妖的人也已经被抓住,他们对看见的下人们解释清楚了,勉强还能够压得下来。

大年三十晚上,宁霏和谢渊渟进宫,跟帝后以及皇室众人一起参加年夜宴。

不出宁霏所料,温皇后在宴席上提起了她和谢渊渟子嗣的事情。

“霏儿,你真的看不出你和渊渟的身体有没有问题吗?要不趁着这次回京都,之后请太医来给你们看看?”

宁霏笑:“那正好。”

她和谢渊渟的身体都没有问题,一直没有怀上孩子是因为她在避孕,就算太医看了也看不出什么来。

温皇后叹了一口气:“别怪母后着急,你们成亲已经两年多了,一般夫妻正常情况下很少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孩子,母后和你们父皇当年也是因为……跟母后差不多年纪的那些夫人们,一个个孙子孙女都已经能满地跑了,母后也很想抱上一个。”

宁霏能理解温皇后的想法。之前白书夜不让她在二十岁之前怀孕,是担心她的身体没有发育成熟,不过她现在眼看也已经满十八岁,而且发育得很好,要说准备开始怀孕也不是不可以。

现在她考虑要不要孩子,主要担心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眼下的局势。大元的内忧刚刚平定,外患又开始虎视眈眈,这不是一个她希望孩子出生的安定和平的年代。

正文 015 真正的后宫三千佳丽

大年三天过去之后,宁霏和谢渊渟就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京都。因为年一过完,各家开始来往走动,太子府的门槛到时候肯定会被踩坏,他们得尽早躲出去。

出乎宁霏意料的是,他们到达青阳山的时候,灵枢也已经联系上了。

他们在凌绝峰碰上了面。灵枢这段时间没有走远,一直在中原,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他。

宁霏问灵枢:“你知不知道玉骨符的解法?我们……”她看了一眼谢渊渟的表情,立刻小心措词:“咳……我们认识的一个人中了毒。”

灵枢想了想:“我没见过玉骨符,不过大概知道它毒性发作的原理,要是能见到毒药本身或者中毒者,有足够时间的话,说不定能解得了。”

“那就好。”宁霏说,“我这就传信给宫徵羽。”

然后她又小心地望着灵枢,试探道:“那个……盈芜现在还在跟着你吗?”

“她是想。”灵枢淡淡说,“但她现在没有跟着我,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这就是说叶盈芜已经被他甩掉了。宁霏叹口气。灵枢要是真想甩掉叶盈芜的话,不至于一直甩不掉,他这么冷心冷情的人,也不会拖泥带水地给对方留什么念想。

就是叶盈芜也已经很长时间没跟她联系了,她有点担心,下次得传信去叶家父母那里问问叶盈芜有没有回去。

宫徵羽在三天之后赶到了凌绝峰:“算你们还有点良心!”

谢渊渟给他一个白眼:“你之前欠我们的帐还没算清楚,上次帮的忙还债都不够,这次是你欠我们人情!”

宫徵羽:“一把年纪的大老爷们,不要这么斤斤计较。”很心疼地把袋子递到谢渊渟面前:“你看我都愿意把我的鸭脖分给你……只能拿一根啊。”

谢渊渟:“……滚。”

“你知道要怎么救出你哥哥吗?”宁霏在宫徵羽割肉一样的表情中拿了一根鸭脖过来,“我们这边就算能解毒,中毒的人不在也没用。”

“我有我的打算。”宫徵羽盯着宁霏手里的那根鸭脖,“之前不是说青丘门的那两个人要留着吗,就是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的,他们会帮我们的忙。”

“你知道怎么办就好。”

宁霏啃了一口鸭脖,随即整个人就像是轰一下烧了起来,呼呼地抽着气,到处找凉水:“你是变态吧!这么辣你也吃得下去?”

宫徵羽立刻要把那根被啃过的鸭脖拿回来:“你不吃我吃。”

谢渊渟一边给宁霏倒水一边一巴掌把他搡开:“你想得美!”

……

因为中了透骨符之后数日之内没有药物压制的话,毒性就会发作,所以灵枢也必须跟着他们一起南下去凤游,救出宫商角之后才有时间给他解毒。

宁霏在大元南方和凤游接壤的边境上跟李家军众人碰了个面。边境上的防线已经建立起来,正在大规模地训练新兵,这时候跟凤游比的就是速度。

白书夜本来也想跟他们一起去,他早就已经跃跃欲试地想怼凤倾城了。但不少李家军刚从漠北跨越数千里到南方,南方潮湿多雨,跟气候干燥的漠北相差巨大,尽管冬天没有那么炎热,还是意料之中地有大量的将士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以至于他这个军医现在根本走不开。

大元和凤游的边境线现在驻守得很严,所有可以通行的道路上都设了重重关卡,大元军队不让凤游人北上,凤游军队也不让大元人南下。宁霏一行人费了不小的工夫,才从一处荒僻险峻无人看守的山谷中绕过去。

宁霏和谢渊渟以前从未来过凤游,灵枢也没有来过凤倾城上位之后的这个新国家,凤游确实是有跟中原周围其他所有国家都不一样的地方。

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凤倾城的确是给这个国家做出了不小的改变。官道岔口处出现了很人性化的路标,路上行驶的马车经过了改造,镇子上有据说人人都可以进去方便的公共茅厕。

到国都毓安的时候,这种变化就更加明显。街道两旁的店铺摊位琳琅满目五花八门,卖的很多都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东西;酒楼茶馆里的装修和家具,随处可见新奇异样的风格;只要是稍微殷实点儿的大户人家,窗户上都装着大块大块透明的玻璃。

谢渊渟带上了九重门幽天部首领浩峥,他们一行人都是易容过来的,在毓安找了个客栈住下。客栈的一排上等房都装了输送热水的设备,在浴室里打开随时都有热水流出,也有排水系统,不需要吩咐伙计一桶一桶提上来又提下去。

“真是可惜了。”

宁霏望着客栈房间里用来装垃圾的垃圾桶。这个时代是没有垃圾桶的,数千年以来都是“土坑时代”,垃圾靠风吹,污水靠蒸发。只是没有现代的不可降解污染物,所以对环境的影响不是很大,只是生活上不方便也不卫生而已。

她前世跟白书夜住在一起的时候,也用过这些东西,不过白书夜不打算走经商种田流路线,没有想过要推广出去。

凤倾城给这个时代带来的东西,并非没有好处,她在凤游登上帝位,要是能安安分分地统治好她的国家,凤游在若干年后说不定真能发展成首屈一指的强国——虽然国家名字中二了点。

但这是不可能的。不想扩大国家版图的皇帝是不务正业的皇帝,能力越大野心往往也就越大。

凤倾城作为穿越者,还是一个自带光环的穿越者,肯定觉着自己是天选之女,上天注定被派到这个时代来,率领蒙昧可怜的人们打破腐朽黑暗社会的囚笼,走向光明的新世界。当然,是她作为女王统治之下的新世界。

当天晚上,宫徵羽带着青丘门的那一对师兄妹也到了毓安,在客栈跟他们碰面。

“我们需要靠着他们两个混进皇宫。”宫徵羽说,“凤倾城的皇宫守卫极其森严,你们三个包括我都要进去,才有足够的实力,单枪匹马的话,进得去恐怕就出不来了。”

他朝着谢渊渟:“凤倾城想要的是你……”

谢渊渟冷笑一声:“我倒想知道她要不要得起。”

“好好好,你谁都要不起行了吧。”宫徵羽不耐烦,“不要打断我说话……我刚才说到哪儿来着?凤倾城要的是你,青丘门这两人离间你跟宁姑娘,最主要的目的也是你。我拦截下了大元京都送往毓安的所有信息,凤倾城暂时还不知道太子府发生的事情,所以你要假装成被他们所迷惑,跟着他们进入皇宫去见凤倾城,我也会随同进去,假装就青丘门索要六音宫内功心法一事向凤倾城提出意见。至于宁姑娘和灵枢公子,就易容成六音宫里我哥的两个弟子,我带你们去见我哥。等救人成功了,你们顺便想怎么整治凤倾城就怎么整治。”

宁霏问道:“那我们要是救到人的话,怎么出来?”

宫徵羽很头疼地:“这恐怕就要靠硬闯了,还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我哥,所以我才说要有足够的实力。不过我之前已经查过,凤游皇宫的西北角守卫最薄弱,我们就从那里走。”

宁霏问谢渊渟:“之前帮过我们好几次的穿山会现在来得了吗?能不能让他们在皇宫外面挖一条通道到墙内?这样我们至少不用穿过皇宫围墙上最难对付的守卫。”

谢渊渟想了想:“可以,不过等他们赶来的话,要个几天时间,他们现在都在大元境内。”

“没关系。”宫徵羽说,“迟上三五天问题也不大,你们正好趁着这个时候练习一下怎么混进皇宫去,凤倾城的眼力不是开玩笑的。”

浩峥的易容术没有任何问题,但关键是宁霏和灵枢都没有多少假扮别人的经历。他们要易容成的是六音宫里宫商角以前的两个忠心耿耿感情深厚的弟子,宫徵羽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那一男一女两个弟子的详细信息和行为习惯告诉他们,浩峥也传授了不少经验,让他们融入角色。

最纠结的是谢渊渟。他不需要易容,但他假扮的难度是最大的。

“不对!不是这种眼神!我说了你是被这姑娘的魅术迷惑住的!你用一种看着屎一样的表情看着人家是怎么回事!”

宫徵羽恨铁不成钢地第不知道多少次喊停,要是这时候他面前摆的是一架摄像机,那他喊出来的肯定是ng。

谢渊渟鄙夷地:“本来就跟屎差不了多少,你对着一坨屎能摆出一副如痴如醉的样子,你示范一下给我看看?”

宫徵羽扶着额头,又转向那个跟谢渊渟之间距离老远,一半委屈巴巴一半眼露恐惧的青丘门女子。

“还有你,你们亲密一点,你已经迷惑了他,靠近他两步死不了人,他现在也不会再卸你的手脚,不用怕成这个样子!”

那青丘门女子差点要哭出来,死活不敢往谢渊渟那边靠:“不……我觉得他会的……”

宫徵羽:“……”其实讲真他也觉得会。

“那要不这样。”宫徵羽眼前一亮,“你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不肯跟这位姑娘配合演戏的话,就装作是这位小哥迷惑了你?”

谢渊渟和宁霏齐刷刷转向他:“……”

宫徵羽倒退一步:“……”为什么他感觉逼面而来一股杀气?

宫大导演使尽浑身解数,最后还是对谢渊渟束手无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算了算了,孺子不可教也,对你不该有这么高的要求,直接打晕你,把你扛进去就行了,省得这么多事情。”

那对青丘门师兄妹被带走之后,宁霏问宫徵羽:“说了半天,这两人你确定已经没有问题了?要是进宫之后他们突然反戈的话,我们在这里做再多打算都没用。”

“放心。”宫徵羽说,“他们都在掌握中,我给他们的威胁,足够让他们乖乖听话了。”

宁霏:“……是威胁他们吃一辈子的变态辣鸭脖吗?”

……

几天后,穿山会的人到达毓安。宫徵羽给他们选定了皇宫西北边的一个角落,严格按照测算出来的方位挖地道进去,这样出来的洞口就会在皇宫御花园的一座假山之中。

当然,御花园里也有凤游禁军的严密巡逻,他们不能从地道进去,但等救了人之后,就可以从地道迅速逃出皇宫,而不用硬闯皇宫的两重围墙和一道护城河。

地道有特殊的构造,穿山会的人会守在地道口,等他们进入地道之后,只要扳动开关,地道口就会坍塌堵死,挡住后面的追兵。只要他们逃出了皇宫,那就一切都好说多了。

挖通地道需要两到三天,他们算准了时间,在第三天早上进宫。

按照之前的计划,谢渊渟直接装作昏迷不醒,由青丘门的这两兄妹带他进宫,宫徵羽就装作是正好跟他们同行的。

皇宫门口把守的禁军将领狐疑地看着他们一行人:“你们都是什么人?”

那个青丘门妖孽男亮出一块令牌:“青丘门,皇上的隐观会下属的门派之一,这次是给皇上送人来的。”

禁军将领看了一眼轿辇上谢渊渟的容貌,顿时就像是明白了,估计是以前对这样的事情见怪不怪:“哦,等我派人去通传一声。”

又问宫徵羽:“那你呢?”

宫徵羽抽出腰间的那根笛子:“六音宫,也是隐观会下属的门派,我是六音宫宫主,宫商角的弟弟。我进宫是找有要事禀报,”

又指了指他身后的宁霏和灵枢:“这两位都是宫商角的弟子,太久没见过他,担心挂念,来求皇上的恩典,希望能见他一面。”

禁军将领把他的笛子也接过去,派人进宫通传,片刻后有宫人出来。

“皇上传你们进宫。”

凤游的皇宫是他们见过的规模最大最奢侈豪华的皇宫,大元虽然国力远远强于凤游,但皇宫跟这里一比,还是相形见绌。

凤倾城给皇宫做了很多来自于她那个时代的设计和改变,而且她身为女帝,皇宫里没有太监,也没有宫女,往来的宫人都是年轻美貌的少年和青年,随便拎出一个来都足够在京都的小倌馆里面当上头牌。

一路上还能见到一些非宫人打扮的美男子,应该就是宫徵羽所说的住在凤倾城后宫中但又没有名分的那些人。

这些美男子才是真正的极品中的极品,个个走出来都是惊为天人。有阳刚强悍型的,有文雅书生型的,有高冷禁欲型的,有妖艳风骚型的,有病弱美人型的,包罗万象,简直像是一个大型美男收藏库一样,各款各类的都不缺。

有些美男子似乎的确是她的属下,像是正在为她办事,行色匆匆,后面还跟着下人。但大多数人都无所事事,只是悠闲地在外面散步赏景,三三两两地闲聊或者下棋罢了,跟那些后宫妃嫔没什么两样。

想想昭和帝后宫全加起来还没超过十个女人,相比之下,凤倾城虽然名义上只有一个凤后,但她才是真正做到了后宫三千佳丽,坐享艳福无边。

不过皇宫里的守卫的确是十分严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还有流动巡逻的小队禁军。就连一路上看到的那些美男宫人们,也有不少是身怀武功的。

“我们不能真的去见凤倾城,不然脱不了身。”宫徵羽用传音入密对宁霏等人说,“我哥住的宫殿就在前面,等我招手的时候,你们就放倒周围所有的宫人,跟着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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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16 命在顷刻

他们跟着带路的宫人往里面走了一段,到一个岔路口的时候,宫徵羽一抬手,后面的几个人一瞬间同时动作了起来。

跟着他们的有四个宫人,全部被宁霏点倒,不远处路边守卫的禁军,则是由灵枢放毒解决。更远处的地方有两支正在巡逻的禁军小队,在发现这边异样的同时,已经全部倒在了谢渊渟的暗器下面。

所有的动作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完成,周围尽管有不少人,但几乎都是在第一瞬间被制服,一个来得及发出呼喊声的都没有。

但倒了这一地的人,很快就会引起皇宫里其他人的注意,所以他们从现在开始就必须争分夺秒。

宫徵羽没有动手,他在最前面带路,朝着岔路口的另外一边冲过去,众人立刻随后跟上。

一路上尽量潜行,还有遇到巡逻的禁军队伍,大部分都以暗器解决。他们进宫的时候,身上的刀剑武器都被搜了出去,包括宫徵羽的琴和笛子,只除了宁霏那条当做腰带缠在腰上的蛛丝索,所以他们能带的全是暗器和毒药。进来之后才从禁军的身上夺了刀剑等武器。

凤游皇宫大得令人咋舌,一路上跟着绕过了不知道座宫殿多少个花园,宫徵羽最后才在一座规模已经相当于大元皇宫里永和宫的宫殿附近停下来。

这时候,他们已经听到了后面传来的嘈杂的人声,而且越来越近,皇宫里其他禁军显然已经发现了闯入者,正在朝这边追过来。

“快!”宫徵羽低声道,“这是我哥的琴声,他现在就在这里面,你们在外面稍挡片刻,我进去带上他,我们直接往地道那边走!”

这座宫殿名为清韵宫,他们到附近的时候,就隐隐听到里面飘出来一阵琴音,清越如水,明朗如月。

即使是在如此紧急的情况下,仍然能令听者心神为之一静灵台为之一清,仿佛看见空山幽谷千杆翠竹,竹林下一缕清泉飘满雪白落花,淙淙地流淌过黑玉色的山石。

宁霏三人对付清韵宫周围的禁军和宫人绰绰有余,宫徵羽从宫墙上翻进去,片刻之后,半空中嗤啦一声升起一道淡淡的轻烟。

这说明宫徵羽已经接到了宫商角。他们立刻也开始往皇宫西北边退去,但就在这时,第一波密密麻麻如暴雨般的箭矢已经射了过来,皇宫里到处开始响起一种拉长的尖锐刺耳的警报声,远处出现了大批全副武装的禁军的身影。

这时候开始,才是最危险的时候。

“分头走!”

三个人立刻散开,这时候聚在一起,只会变成禁军弓箭手集中火力的靶子。

前面传来一阵阵刺耳难听的琴音,宫徵羽显然是从宫商角那里拿到了琴,他带着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宫商角,速度比他们慢得多,尽管走得早,但很快还是被赶上了。

灵枢一路上到处放出毒烟弹,周围烟雾弥漫,从四面八方传来禁军在毒烟中咳嗽倒地的声音。众人势如破竹地一口气冲到皇宫后花园,背后留下一地横七竖八的禁军躯体和被削断的箭矢,冲出包围圈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地道口所在的那片巨大的假山。

穿山会的人已经等在假山里面的地道口,宫徵羽带着一个身穿浅灰色衣袍的男子,最后一个进入假山,后面追上来的禁军距离他只有十来丈之远。

“全部趴下!”

众人全部进入地道之后,穿山会引爆了已经安在地道口的火药,火药爆炸起来,精准地炸塌了半座假山和一部分的地道口,而他们所在的地道内部,因为做了加固,坍塌不会蔓延到他们这里来。

剧烈的摇晃和震动停止之后,地道里弥漫的扬尘渐渐落下来,地道一端完全塌落了下来,泥土加上假山的巨大石块,把地道口堵得严严实实,一时根本不可能挖开。

他们这一边的地道顶部和四壁上,只不过是出现了一两条裂缝而已。穿山会不愧是专业做这一行的,爆破控制得精确无误,该塌的地方塌,不该塌的地方一点事都没有。

“走!”

他们挖通这条地道,争取的就是不需要从皇宫围墙上硬闯出去的时间,但对方肯定知道他们是从地道逃出了皇宫,很快就会去宫外堵他们。

地道穿越了两重围墙和一条护城河,相当长,众人低头弯腰急匆匆在地道里前行,走了整整一盏茶时间,才到达地道的入口。

走在最前面的是穿山会的人,打开了遮盖住地道口的石板,外面是毓安一座桥的桥洞底下,虽然出了地道口就是滚滚河水,比较危险,但这里不容易被人看到发现。

领头的那人刚刚打开石板,突然就停顿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地道口太过狭窄,只能勉强容一人通过,后面的宁霏看不见上面的情况,催他:“怎么不走了?”

那人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来,宁霏刚来得及看见他凝固呆滞的面容和胸口处中的一根箭矢,与此同时,地道口就有无数的火箭射了进来,其中一支几乎就贴着她的鬓角掠过去,把她的几缕头发都烫得蜷曲了起来。

宁霏瞳孔骤然一缩,手中的长剑在前方舞成一片密密麻麻的剑光,无数火箭在剑峰下纷纷被斩断掉落下来,她非但不往后倒退,反而还迎着箭雨朝外面冲了出去。

谁也没有想到凤游禁军竟然这么快就堵到了地道口,但对方应该也只是刚刚到这里而已,能用的只有现成的弓箭,否则只要带一些火药或者火油之类的易燃易爆物来,倒进地道里,扔个火把下去,他们全部都会葬身在里面。

这时候尽管明知道地道口外面有埋伏在等着他们,但他们还是必须往外冲,因为后面的地道另一端已经被堵死了,如果退回地道内的话,被对方堵在里面,只有死路一条。

宁霏冒着犹如暴雨一般的火箭冲出地道口,外面的河道两岸上、桥上以及河滩上,果然到处都站满了禁军弓箭手,足有好几百人,远处还有军队正在朝这边赶来。

谢渊渟就紧跟在宁霏后面出来,然后是灵枢,最后是宫徵羽和宫商角。宫商角不会武功,宫徵羽又要护着自己又要顾及他,抵挡得格外艰难。

“到岸上去!”

众人因为之前进宫时要经过简单的搜查,身上不可能藏大量的暗器和毒药,在闯出皇宫的时候都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只有灵枢还剩下最后一颗毒烟弹,被他投到了他们上方的一边河岸上。

那里的禁军弓箭手们纷纷散开,有些从岸边摔落进河水中,周围的禁军弓箭手越来越多,有人一声令下,又是一波密集得几乎能把人射成刺猬的箭雨朝着他们追了过来。

众人朝着河岸边的小巷里冲去,只要躲进了密集的建筑群里面,他们就有了掩护,而且也容易逃脱。

宫徵羽和宫商角的动作稍慢一些,两人身上都能看到血迹渗出来,估计是被箭矢擦伤了。其他人在这般疯狂的围攻下,连自保都是勉强,也帮不了他们多少。

灵枢第一个冲进一条狭窄的小巷,但他刚刚踏入房屋的阴影里面,就看见小巷尽头竟然也有一个落单的禁军弓箭手在那里,正弯弓搭箭对准了他。

“嗖!”

箭矢迎面而来,灵枢猛然刹住脚步,但往前疾冲的去势太急,一瞬间根本停不下来,而且他刚才挡的全都是从后方来的箭雨,剑都来不及转到前面来。

箭矢挟带的劲风吹开了他的长发,他几乎能看清楚那寒光闪耀的箭尖,但就在这时,他眼前一花,一个人影突然从旁边的墙头上落下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两人抱在一起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与此同时,在灵枢后面的谢渊渟一把抓住从他侧后方漏过来的一支箭矢,随手往前方投了出去,正中小巷里那个弓箭手的咽喉。

宁霏抢到灵枢身边,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一瞬间看清楚了扑倒他的那个人,竟然是叶盈芜。

但她这个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做出什么反应,也来不及细看,拉着两人就往小巷深处逃去,谢渊渟在最后面断后。

他们进皇宫之前,在地道口附近安排了大量六音宫和九重门的人,为他们逃出来之后做接应。但因为众人不可能离这里太近,否则聚集大量人容易引起怀疑,所以只能分散开来潜伏在这周围。

凤游禁军来得太快,众人一开始都来不及反应,现在才终于赶了过来,护着逃出来的几个人撤离。

有了两个门派的众多高手插进来,凤游禁军一下子就被冲散了。众人大都打扮成普通的平民百姓,凤游禁军没有防备,也不敢在不明情况下肆意屠杀百姓。被这上百人一哄而上,偷袭的偷袭,放烟的放烟,下毒的下毒,现场顿时被搅成一片混乱。

等到众人散开,禁军反应过来这些人都是入侵者的帮手时,宁霏等人早就已经趁乱无影无踪了。

他们之前预先安排好了救人出来之后落脚的地方。是六音宫在毓安开的一家青楼入云阁,也就是六音宫的一个据点,隐观会并不知道它的存在。

因为毓安城内他们的人太多,凤倾城一得知他们闯入皇宫,立刻就会下封城令,他们很难赶在封城之前全部逃出去,更何况还很有可能有人受伤。毓安城作为凤游国都,规模庞大,里面几万户人家,禁军一家一家查过去,不但需要相当长的时间,而且也难以真正做到详尽彻底的搜查。

入云阁。

宁霏一行人急匆匆地赶到这里,老板娘就是六音宫的人,确认过宫徵羽的身份之后,立刻放他们进去。

宁霏这时候才有时间喘了口气,第一个去看宫徵羽和宫商角的伤势,因为她之前看到他们身上都带着血迹。

宫商角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宁霏看见他的时候,顿时就明白凤倾城为什么费这么老大劲也要把他收进后宫。

即便是对于见识过无数美男的她来说,宫商角长得也实在是太过漂亮了。他是那种典型的病美人,青竹般清瘦单薄的身形,琉璃般纤巧而精致的五官,刚刚降落下来没有被沾染过的新雪般吹弹可破的肌肤。肤色隐隐有些苍白,嘴唇也只有淡淡的粉色,仿佛一片樱花的花瓣落在那里融化开来。

宫徵羽表面上的气质已经十分纤尘不染飘飘欲仙,但也只是表面上而已,完全是根据六音宫门派形象需求装出来的,下一秒就会原形毕露地翘着脚坐在那里啃鸭脖,一看就是披着层外皮的山寨版。

而宫商角的气质才是真正的出尘绝俗,不沾丝毫人间烟火,像是刚刚从云端降落下来的谪仙,万丈滚滚红尘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对他来说却如若无物。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一种更加吸引人的感觉,就是脆弱。这种本来只适用于女子的犹如西子捧心般的脆弱,在他身上却有着异样的吸引力,仿佛一碰就会消散无踪的梦境,正因为其脆弱,才有着永恒的美丽。

凤倾城作为拥有后宫三千佳丽的女王,其他方面怎么样不说,至少这看美男的好眼光倒是毋庸置疑。

宁霏多看了宫商角才一眼,谢渊渟就很不客气地挡了上来:“他们俩就是被划伤了一点而已,死不了,让他们自己处理去。”

宁霏看宫徵羽两人确实没什么事情,都只是被箭尖划出来的皮肉伤,这才转过头去看灵枢和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冒出来的叶盈芜。

但这一看,她顿时就呆在了那里。

刚才逃离时的情况十万火急,他们谁也没有工夫去留意,直到现在才看到,叶盈芜的后背靠近腰部的位置,斜斜地插着一支箭矢。

箭头贯穿她的身体,从她的小腹位置穿了出来,上面染满血迹,周围的衣服上也殷红一片。她早就已经没了知觉,被灵枢扶着侧躺在那里,闭着眼睛,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灵枢手上全是她的鲜血,半跪在她面前,木然地对着叶盈芜小腹处的那支箭矢,手落在箭柄上,像是在想着怎么把箭取出来,又像是根本什么也没有在想,表情一片空白。

宁霏也是呆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倒抽一口冷气,连忙上去抓起叶盈芜的手腕探脉搏。

只有微弱的起伏,她的呼吸也是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立刻准备手术。”宁霏的脸色猛然沉下来,“让入云楼把场地和器具收拾出来,快!”

她一边和灵枢一起把叶盈芜扶起来,一边已经争分夺秒地割开了叶盈芜伤口周围的衣服。叶盈芜伤得太重,命在顷刻,这时候是在死神的手里抢时间,多耽搁哪怕一分钟,她的性命也许就救不回来了。

灵枢跟得上宁霏的动作,但他神情上的反应就像是慢了半拍,仍然是那种空白木然的目光,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他只是一个配合着宁霏抢救的机械人。

宫徵羽虽然不认识叶盈芜,看到她的时候也吃了一惊,立刻吩咐下去,准备宁霏需要的东西。

宁霏看着贯穿叶盈芜小腹的那根箭矢就头疼。对于她和灵枢这样的医术来说,这也是极为凶险的伤势。虽然中箭的不是致命部位,但一旦取出箭矢,没有了堵塞,光是汹涌喷射而出的鲜血,就能在顷刻之间以失血过多要了她的性命。

正文 017 凤游女帝先见见我的面如何?

“我需要你们两个的帮助。”宁霏对谢渊渟和灵枢说,“我取出箭矢的时候,你们以内力封住她贯穿伤两边的出血,能撑多久就撑多久。”

她让叶盈芜保持侧躺状态,先封住了她伤口周围的大穴,折断箭杆,然后把箭杆拔出来。尽管有内力封住伤口,但在箭杆拔出的那一瞬间,鲜血还是喷得到处都是。

宁霏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完伤口,上了药,因为是腹部贯穿伤,不能把伤口直接包扎起来,否则如果伤口内部感染化脓的话,脓液积在腹腔里面无法排出,更加危险。所以谢渊渟和灵枢不得不一直靠内力来给伤口止血,时间长了就由宁霏和宫徵羽接替上去,把他们换下来。

这样轮流坚持了快一天时间,出血终于渐渐停住,但仍然没有脱离生命危险,还要看伤口会不会感染。这个时代没有抗生素,只靠中药的药效根本不够,这么重的伤势一旦感染的话,几乎就等于是宣判了死亡。

还有一个被救出来的宫商角,他中的透骨符一旦没有解药压制,只要两三天时间毒性就会发作。灵枢还要抽时间先应付他身上的毒,就算不能彻底解开,也得暂时先压着,否则这边叶盈芜生死未卜,又要多一个人毒发身亡了。

到第四天的时候,宁霏才一脸疲惫地从叶盈芜的房间里面出来,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但脸色仍然很不好看。

“没有感染,性命算是保住了。”

灵枢正在给宫商角配药,闻言停了下来。他了解宁霏,她用这种仍然沉重的语气说话,那就说明叶盈芜的情况仍然并不好,仅仅是“保住性命”而已。

“她……是不是会留下什么问题?”

“是。”宁霏皱着眉说,“你也知道,她小腹上中的那一箭,射伤了子宫,我没有办法打开腹腔给她手术,也不知道到底伤得有多重,能恢复成什么样只能看她自己的运气。但从经验上来说,有九成以上的可能,她这辈子都无法生育了。”

灵枢手上的一包药掉到了地上。

“我尽量把这可能降低下来。”宁霏叹了口气,“她那边有我,反正一时半会儿人肯定也醒不过来,你先解宫商角的毒吧。”

叶盈芜已经二十岁出头,本来这个年纪的贵女小姐们早就已经嫁人生子,快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但她因为一直追着灵枢跑,耽误了好几年时间,还没有尝过为人母的滋味,可能就要被永远剥夺了这个权利。

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情,从她突然出现在毓安这么远的地方来看,她恐怕一直都在跟着灵枢,否则不会如此及时地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来救了他。灵枢没有真正甩脱她,只是不知道她跟着而已。

从一开始时她只是个不谙世事没有任何江湖经验的千金大小姐,到现在她能够跟着灵枢这么长时间,还能不被灵枢发现,这些年来她一个人在外面闯荡磨砺,吃过多少苦头,难以想象。

灵枢没有说话,沉默地把掉在地上的那包药捡了起来,转过身去继续忙碌。

毓安城已经下了封城令,而且对方有了经验,肯定会采取措施防止他们挖地道从城墙底下绕出去,不过他们带着叶盈芜一个重伤者,现在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只能尽可能拖着,等待封城令的松懈,到时候找到机会混出去。毓安一个十来万人口的大城市,每天进出的人流量和物资流量都十分巨大,封城令一下,所有出城入城者都要经过搜查,流量必定骤减,城市本身的基础运转都会维持不下去,所以封城令不可能严格执行太长时间。

他们现在要防的就是凤游禁军的搜查。禁军早就已经开始在毓安挨家挨户地搜查,大街小巷上随处可见一队队禁军士兵。

搜查说起来简单,实施起来难。虽然凤倾城下的肯定是地毯式搜查的命令,但禁军也是有私心有贪欲的人,并非全是一个命令下去就能全部精准无误执行的机器。搜查的时候肯定是先拣软柿子捏,先挑对自己有好处的事情做,这是人之常情,凤倾城再厉害也没法监督到每个禁军士兵头上。

禁军最早搜的是那些家境比较殷实,但又没什么权势的商贾人家,搜查过程中可以以权谋私,借机捞大量的油水;然后是贫苦百姓,虽然没多少油水捞,但是可以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再然后才是那些有来头有背景的大户人家和商铺产业,因为搜查肯定会影响人家的正常生活和生意,禁军不想得罪对方的话,那就比较麻烦,需要周旋上一番;至于官宦权贵的府邸,那就大部分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他们所在的入云阁是属于第三种类型。六音宫在凤游相当有背景,当初在毓安开起这家专门服务上层社会圈子的高档青楼的时候,就借机搭上了凤游不少王公权贵的关系。

如今凤倾城正在推行一夫一妻制,不少人家为了政策上的优待,都只保留了一个正妻,但以前左拥右抱享尽艳福的心理落差和生理需求不好解决,以至于凤游的色情业开始急剧发展,青楼妓院生意火爆,地位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重要过。

禁军把入云阁的搜查顺序排到了名单上的后面,也正因为这个,他们才能安然躲上这么些天。

但禁军没搜查到这里,并不意味着就没有麻烦。一天晚上,入云阁门口就起了争执。

来的是经常光顾入云阁的一个公子哥儿,胡荣,自己虽然是白身,但有个当禁军大统领的爹。

禁军负责毓安守卫,统领位高权重,没人愿意轻易得罪,因此胡荣在京都基本上可以横着走路。最喜欢纠集一群酒肉朋友,流连于毓安各大烟花之地和赌坊戏楼寻欢作乐。虽然有个当禁军大统领的爹在,还不至于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罪,但恃强凌弱欺男霸女的事情却是没少做,总之就是常见的那种纨绔子弟。

高档青楼提供的服务也更为高级,入云阁的姑娘们才貌双绝,大多数都是卖艺不卖身,只为客人们弹琴奏乐,表演歌舞。来这里的客人都是权贵巨富,多半自持身份或者附庸风雅,一起来入云阁喝个酒听个曲,在这种文艺气氛的影响下,不会做出太难看的事情来。

当然也有些只会用下半身欣赏女人的老粗,入云阁并非绝对不做皮肉生意,但必须是在姑娘同意的情况下。入云阁人脉广靠山多,一般人不敢以强硬手段逼迫,要是有谁看上了姑娘而姑娘又坚决不肯,那就得有好一番纠缠,就比如现在以胡荣为首的这一群人。

入云阁老板娘罗袖夫人看见这些人就一阵头疼,但还是得笑脸相迎:“……我们阁里的姑娘们最近新出了一支掌上舞,还没有表演给别人看呢,各位爷要不要赏个新鲜?”

胡荣带着一脸阴阳怪气的调笑凑上来。

“爷们不是来看舞的,对什么掌上舞掌下舞也没兴趣,还是那句话,实实在在的美人儿才是爷们想要的。你们这样的风月之地做的还不就是这种生意,有什么好清高的?起个名字就真个儿把自己当成在云端沾染不得的仙女了?你们这的姑娘,别人能睡得,我们怎么就睡不得?”

罗袖夫人赔笑:“爷误会了,奴家已经解释过很多次,入云阁的规矩就是不强迫姑娘陪客人过夜,爷几位看上的姑娘们都不愿意,那也没有办法……”

入云阁开在毓安的主要目的不是赚钱,姑娘们也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烟花女子,愿意陪客人过夜的情况,多半是遇到了中意的才子美男翩翩公子,她们自己看得顺眼,才会答应一夜风流。

胡荣自己长得又虚又胖,满脸肥肉松弛,一对只剩下一条缝的金鱼泡泡眼,整个儿看过去跟个在水里泡了三天的馒头一样。跟在他后面的那些纨绔子弟也没有一个是像样的,要么歪瓜裂枣,要么猥琐粗俗,更不用说有什么气质才华。对着这么一群恶心人的油腻猪精男,入云阁的姑娘们要是愿意相陪,那才是真的有鬼了。

胡荣不耐烦地:“少跟爷说什么规矩,规矩是你们入云阁定的,你们自然也能改,你们就是不肯让姑娘陪客才在这里推三阻四。但奉劝你们,别不把爷当一回事,现在禁军正在毓安全程搜查,你们这入云阁到时候到底怎么个搜法,就是爷在禁军大统领面前一句话的事情。”

他抬着下巴,朝周围的入云阁看了一圈,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要是爷帮你们美言几句,禁军进来说不定就只是走个过场,不然的话……这入云阁布置得这么奢华漂亮,要是搜查时被禁军不小心摔坏打坏了一些东西,那该多可惜。还有你们这里的姑娘们,为了配合搜查,估计也得被脱个衣搜个身之类。禁军里的那群大老粗手都重得很,可不会像哥几个这么怜香惜玉。要是入云阁的姑娘们全都被摸过的消息传出去,对生意肯定没好处吧?”

罗袖夫人是六音宫的人,手段更接近江湖中人的手段,以前有客人来入云阁死缠烂打,就算是高官权贵,入云阁不敢正面相抗的,也总有非常规办法解决。

她心里鄙夷,面上还是带着笑,把胡荣等人迎了进去。

“奴家也正担心禁军的搜查会影响入云阁的生意,既然胡爷愿意替入云阁美言,最好不过。各位爷里面先请,奴家这就叫姑娘们过来,胡爷是想点上次的绛雪姑娘还是之前特别中意的吟霜姑娘?”

胡荣得意洋洋地一挥手:“都给爷叫来,还有爷的这些兄弟,想点哪个姑娘就哪个姑娘,别再跟爷说什么姑娘愿不愿意,不愿意的话,这入云阁她们都待不下去!”

罗袖夫人随口应着,把众人带进了入云阁的雅厅里面,准备让姑娘们过来陪客。

当然,这陪客不是真的陪客,入云阁里面有特殊调配的美酒,六音宫更有的是迷人耳目惑人心智的乐舞,两者一加起来,足够让这些纨绔子弟们在这里醉倒一整个晚上,第二天还以为自己是通宵寻欢作乐,不胜酒力而倒下。

就在这时,入云阁外面又传来了一阵人声。

罗袖夫人从二楼走廊上看下去,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从入云阁门口走进来的,竟然是后面跟着一大群人的凤倾城!

凤倾城是微服出行,没有穿凤游的紫色皇袍,但也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整个毓安城的人几乎都认识她。她太经常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形象又极有标志性,而且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一个女子会像众星捧月般在周围带一大群的美男子。

罗袖夫人立刻朝旁边一个入云阁的姑娘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去通知宫徵羽等人。

凤倾城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来到入云阁,必定是发现了入云阁有问题,才会亲自到这里来。

凤倾城在下面一挥手,她身后跟随她而来的大批禁军迅速分散开来,冲进入云阁各处,入云阁外面的几条街巷也被禁军包围了起来。

那些纨绔子弟们都已经被关进了雅厅里面,罗袖夫人现在也顾不上理会他们,连忙下去相迎。

“民女叩见皇上!”

凤倾城没有让罗袖夫人起身,淡淡俯视着她。

“你就是入云阁的老板娘罗袖夫人?”

罗袖夫人不敢抬头:“民女正是。皇上万金之躯亲临此地,入云阁蓬荜生辉,只是不知皇上有何……”

“没什么事。”凤倾城扫视了周围一圈,“就是听说你这入云阁演奏的乐曲犹为绝妙动人,因此特地来看看而已。”

罗袖夫人心下一惊。

入云阁是六音宫所开,在乐律上面自然有过人之处,姑娘们个个精通琴瑟琵琶笙箫笛管,生意好名气大,吸引客人很大程度上也是靠着这一点。不过音律再好,也没有好出一般乐师的范围,跟六音宫的音杀之术更不沾边,他们还没有傻到这份上。

但凤倾城最近在满城严查跟六音宫有关的线索,肯定还是被她发现了入云阁和六音宫之间的某种联系,才会亲自来到这里。

罗袖夫人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勉强笑道:“承蒙皇上谬赞,皇上如果不嫌弃入云阁是烟花之地的话,奴家让姑娘们为皇上演奏一曲可好?”

“可以啊。”凤倾城说,“让入云阁里的所有人都出来,一个也不准落下,给朕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入云阁里面都是什么样的尤物妙人儿。”

罗袖夫人的背后已经满是冷汗。

凤倾城显然是怀疑宫徵羽等人就藏在入云阁里面。禁军刚才就已经包围了入云阁,她就算派人去通知宫徵羽等人离开也来不及,况且对方还带着一个重伤者,动作根本快不到哪里去。

入云阁里面自然有可以藏身的密室,但是在凤倾城已经怀疑的情况下,必定是最严格的掘地三尺的搜查,密室根本就藏不住。

上一次他们几个人逃出皇宫,占着出其不意的优势,已经是凶险万分。现在在这么多禁军的包围下,他们靠硬闯根本不可能闯得出去,而且这里还有入云阁的这么多姑娘,更没有逃走的能力,一个也幸免不了。

“凤游女帝先见见我的面如何?”

后面一个声音传来,罗袖夫人猛地转过身去,站在二楼走廊上的,赫然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来的谢渊渟,眉眼微挑,望着下面的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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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下一章男主要出卖色相(划掉)了……

正文 018 纵情疯狂一整夜

罗袖夫人险些跳起身来,凤倾城也吃了一惊,显然是根本没有意料到谢渊渟竟然会自己出现。

“如果我不是自作多情的话,凤游女帝想要找的人应该是我。”谢渊渟一笑,“就算不是我,宫商角也在这里,凤游女帝要不要上来跟我们坐坐?”

凤倾城勾起嘴角,眼中有满意的光芒闪过。

这些果然都是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不是那种脑袋一根筋的蠢货。之前没有受到威胁的时候,有恃无恐,她怎么说都说不通,现在被逼到绝路上无处可走了,就知道服软了。

她封城搜查的目的当然不是大开杀戒,就是想把他们逼出来。作为一个领导者不能只知道灭敌,更重要的是收拢人心,会聚盟友。只要没有到别无选择的份上,她还是希望能尽量收服谢渊渟,他的背后是整个九重门和大元,只要有了他,她的大业就能往前跨一大步。

“好。”凤倾城举步上楼,“朕就上去跟你们坐坐。”

她身边的一群禁军将士和几个美男也要跟着她一起上楼,谢渊渟扫了众人一眼:“凤游女帝在谈要事的时候,可以有这么多人听着吗?”

凤倾城转头:“你们这么多人跟上来干什么?来两个就够了。”

谈公事她不可能当着这些人的面谈,更何况她跟谢渊渟谈的还不一定是公事。

天底下喜好不一的人多得是,谢渊渟当然不是第一个她收服不了的男人。但以往她碰上这些眼光不正常的,并不怎么在意,因为她也未必就非他们不可。

就比如在她皇宫里的宫商角,虽然像谪仙一般貌美绝俗,又精于音律才华横溢,但到现在看见她都是一副十分抵触的模样。她也不放在心上,收着就暂且收着,他爱什么态度就什么态度。皇宫里才貌双全的男子比比皆是,她不需要抓着这一个人不放。

只有谢渊渟,是第一个她收服不了而一直耿耿于怀,格外能引起她收服欲望的男人。

这么多人在场,她跟他谈话时还有什么气氛?

一个美男担忧道:“可是入云阁里还有他们的其他人,皇上只带两个人上去,怕是会有危险……”

凤倾城摆摆手打断了他:“你们看住入云阁的其他人,在门外等着即可,有朕的吩咐再进来。以朕的武功,真要有什么事情,难不成你们以为朕连一点动静都发不出来?”

众所周知,凤倾城不仅有容貌和才干,武功也是极高,自小开始练武,又有比旁人更多的机缘造化,在江湖上称得上第一流高手。以前行刺她的人数不胜数,无一得手,有相当一部分都是被她自己制服的。

众人便不敢再说什么,看着凤倾城带着两个侍卫走进入云阁的一间雅厅,雅厅里面只有谢渊渟、宫商角和宫徵羽三个人,其他的都是以及侍立在一旁的入云阁的丫鬟和小厮。

禁军和凤倾城身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把雅厅围了个严严实实,随时准备着里面只要有一点异样,就立刻破门而入。

凤倾城进去之后,里面果然传来隐隐约约的谈话声,外面听不清楚谈的是什么,众人也不敢竖着耳朵去偷听。

入云阁的所有人都在禁军的看守之下,站在外面大堂里,大气也不敢出。她们窝藏了宫徵羽等人,罪名绝对小不了,现在就看凤倾城跟他们谈得怎么样,要是没有谈出理想的结果的话,整个入云阁的人恐怕都要完了。

雅厅里面的谈话声持续了快一柱香时间,然后响起了一阵琴声,住在皇宫里的不少禁军和侍卫都听得出来,这是宫商角的琴声,估计是正在弹琴给凤倾城听。只是琴声不像他平时弹奏的那么悠远清澈,而是显得有些宛转缠绵,绕梁不绝,颇有一种暧昧的味道。

一曲琴音终了,又过了半晌之后,突然有一种古怪的声音微弱地响了起来。

一个禁军将领一惊,立刻就要破门而入,凤倾城身边的一个美男连忙拦住了他,对他摇了摇头,脸色很不好看。

“别闯进去。”他压低声音道,“将军听不出这是什么声音吗?”

禁军将领停下来仔细一听,这才听清楚那里面传来的是什么声音,不由得尴尬了一下,讪讪地收回准备拔刀破门的手。

他早该想到的,女帝身边蓝颜知己无数,而且性情奔放不拘,这跟三个大美男同室而处,又都是她中意的人,谈得妥了,情投意合水到渠成之际,就在这里面做出点什么来,一点都不奇怪。

幸好他刚才没有冲进去,就凭这里面这么激烈的动静,要是他冒冒失失地闯进去,打断了女帝的兴致,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里面不可描述的声音响了足有一个时辰左右,才渐渐弱下来,外面众人听到最后耳朵都已经听麻木了,暗叹女帝果然不是一般人物。

到了入夜的时候,凤倾城的一个侍卫终于开了门出来,对众禁军传令。

“皇上有旨,暂时在入云阁留宿一晚,禁军继续在此留守,其余人可以先回皇宫。封城令解除,停止搜城,禁军各回其位。其他事情,等候皇上的下一步旨意。”

禁军统领行礼领旨:“谨遵皇上旨意。”

这都在里面那啥起来了,那就是已经把人收服妥帖了,封城和搜城自然也不用再继续,只是女帝身边以后要再多数位美男而已。

“末将斗胆请示,那这入云阁该如何处置?”

“皇上并未明说。”那侍卫道,“但皇上既然已经跟六音宫和九重门化敌为友,入云阁是六音宫所开,应该也无需处置。眼下暂时关门即可,不准闲杂人等吵闹,以免打扰皇上在内休息。”

“末将明白了。”

禁军统领率领众将士继续留在入云阁。之前跟随凤倾城进去的那两个侍卫仍然留在里面伺候,入云阁的姑娘下人们则是都被转去了入云阁的后院,不让她们在凤倾城所在的主楼里随意走动。

里面不可描述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了好几次,每次都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一直到深夜的时候,才彻底平息下去。

到了第二天早上,凤倾城终于从睡梦中醒过来。

以她这样的体质,在这一整夜的疯狂过后,还是觉得全身像是散了架一般,连骨头缝里都酸痛不堪。尤其是下身,更是像是撕裂一般剧痛,几乎连坐都坐不起来。

她本来是个极有自制力的人,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昨天竟然会这么疯狂,看着满房间里的一地狼藉,简直不敢相信这都是她做出来的。

凤倾城揉着眉头。让她觉得有些奇怪的是,她现在就像是醉酒第二天醒来一样,昨天发生的事情,尤其是细节,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了模模糊糊的印象。画面都像是蒙了一层雾气的玻璃,看不清楚。

但她昨晚并没有喝醉,能记得的就只是听宫商角弹奏了一曲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

凤倾城一看身边,谢渊渟、宫商角和宫徵羽三人都不在房间里,她叫了一声,回应她的是等在外面的两个侍卫。

两个侍卫进来:“见过皇上。”

凤倾城问道:“昨天的那三人呢?”

两个侍卫都是一愣:“属下没有见到他们出来过,他们不在这里面吗?”

凤倾城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变,霎时间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叫人进来搜查这个房间!再派人去把入云阁的人都带来!快去!”

因为之前凤倾城已经下了旨意,所以禁军也不再严密包围着入云阁,更没有派人看守入云阁众人。现在去入云阁后院一看,那里竟赫然已经空空荡荡,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这一下,禁军统领也明白这是出了大事,被吓得魂飞天外,几乎尿了裤子。

“禀……禀报皇上……入云阁的人都不见了……”

凤倾城大怒。

“什么叫做不见了?朕进去之前不是让你们看着入云阁的人吗?那么多人,难道还会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插上翅膀飞了?”

禁军统领连忙指着之前那个出来传旨的侍卫。

“是这位大人出来传旨,说皇上要在入云阁留宿一晚,禁军留守,解除封城令,停止搜城的!……属下担心入云阁众人留在主楼,会打扰影响皇上休息,而且皇上没有要处置入云阁的意思,所以就让他们先待在后院……”

禁军没有去特意盯着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竟然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凤倾城眼中寒光毕露,转向那个侍卫。

“你竟然敢假传朕的旨意?”

那侍卫也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下:“属下万万不敢!……属下昨天夜里听见皇上在房间里叫属下,让属下替皇上去传旨,属下又不敢开门进去……”

凤倾城更怒:“胡说八道!朕什么时候叫过你?什么时候传过这些旨意?”

虽然她的记忆有些奇怪的模糊,但昨天晚上的事情,不可能明明发生过了她却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她根本就没有叫过外面的人,也不可能会传这种旨意!

那侍卫百口莫辩。他听到的明明是凤倾城的声音,虽然没有当面见到凤倾城,但房间里面这幅场面,他怎么敢不识相地开门进去?

这时,禁军已经在凤倾城的房间里搜出了一条暗道。这条暗道就藏在地板上,下面有一条楼梯,可以通往楼下。

凤倾城已经记不大清楚自己进房间时候的情景,反正在她的印象里,那个时候她只有满腔欲望,根本没有去考虑房间里面有暗道这种事情。

禁军士兵沿着暗道里的楼梯走下去,突然大叫起来:“这下面有人!好几个人!”

凤倾城立刻道:“把人带上来!”

下面的那些人都在昏睡中,叫也叫不醒,禁军士兵不得不一个个地把人拖上来。这些人都是男子,既不是宫徵羽那一帮人,也不是入云阁的人,大部分身上什么也没穿,头发凌乱,像是刚刚纵欲狂欢过一整夜。

这里面有些人看着十分眼熟,最后一个人被拖出来的时候,禁军统领惊叫出声来。

“荣儿?”

那男子赫然便是禁军统领的儿子胡荣。禁军统领知道他经常来入云阁,对入云阁的姑娘们也一直垂涎三尺。

只是,他现在怎么会以这副样子出现在这里?

另外一个禁军将领比他反应快得多,在看到这些人的模样时,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可怕,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这些都是毓安城里的纨绔子弟,出现在入云阁十有八九是作为客人来的。入云阁的人已经全部都逃了,把凤倾城约进去谈话,显然也是有预谋的欺骗。凤倾城在里面疯狂了一整夜,这一点毋庸置疑,现在这些纨绔子弟都在通往房间的暗道里面,而且一个个都像是彻夜纵情的样子……这些说明了什么?

说明昨晚跟凤倾城在一起的恐怕根本不是那几个美男子,而是这群纨绔子弟!

凤倾城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望着地上那些还在昏睡的纨绔子弟,一时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黑,越来越犹如风暴欲来般恐怖。

她的声音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面迸出来,听上去森然无比。

“把这些人叫醒。”

禁军士兵刚才都已经叫过了这些人,根本就叫不醒,只能去提了几大桶水来,照着他们当头泼下去。

这一泼,总算是泼醒了几个人,胡荣第一个挣扎着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看向周围的众人,一时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凤倾城就在他的对面,他的目光落到凤倾城身上的时候,大约是对凤倾城的印象最为深刻,一下子就叫了起来。

“哎!你不就是之前陪着我们的那个美人儿……”

禁军统领终于反应过来,扑上去捂住胡荣的嘴,但已经来不及了。

凤倾城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眼里只看见胡荣那张又虚又胖满面油腻的脸,一开一合的香肠般的厚嘴唇,以及里面参差不齐的发黄的牙齿,开口说话的时候,一股隔夜的酸腐口臭从里面直冲出来,几乎能把人熏倒。

“哇!……”

凤倾城一阵极度的恶心,一弯腰,冲口就呕吐了出来,直吐得翻江倒海。

她昨天竟然就跟这群垃圾渣滓猪精男在一起纠缠了一整夜!

侍卫们连忙上去扶凤倾城,凤倾城像发了疯一样用力地推开众人,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衣,披头散发地往外面冲去,冲到一半的时候又猛然停下来,指着众人,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朕要沐浴!都给朕去准备热水!……快去!立刻就去!都给朕去啊!是不是要朕诛了你们的九族!”

所有人都被凤倾城状若癫狂的样子吓坏了,无论是侍卫还是禁军将士,纷纷冲了出去。

只有禁军统领已经被吓傻了,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胡荣,以及暴怒的凤倾城,呆愣在原地,一时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凤倾城疯狂地扑过来,从禁军统领的腰间一把拔出宝剑,像是劈一个西瓜一样,一剑把胡荣的脑袋砍了下来。

鲜血从颅腔里面井喷出来,禁军统领就在胡荣旁边,被喷了一脸一身,凤倾城在他还没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又是一剑过去,他刚刚来得及睁大眼睛的脑袋,也落到了地上。

周围其他人尽管还回不过神来,但眼前的景象还是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四散往外奔逃。

但哪里逃得过身有高强武功而且现在又已经狂态大发的凤倾城,顷刻之间,就已经全部死在了她的剑下。身首分离残缺不全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墙上窗上到处溅满鲜血。

正文 019 我娶你

禁军将士和侍卫们准备了热水过来,看见这满房间的尸体,都被吓了一大跳,但众人知道凤倾城正在暴怒的关头上,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被灭口,谁也不敢说话。

凤倾城一连洗了一个多时辰的澡,换了好几桶的水,身上的肌肤几乎都被搓洗破了,还是停不下来。洗澡的时候一边洗一边又吐了好几次,想起来就吐,想起来就吐。

她的确跟不知道多少男人发生过关系,但那些都是她看得上眼的美男子,是她在享受和作乐。就凭那些猪精一样的油腻猥琐男,本来连碰一下她的鞋底都没有资格,现在竟然跟她纠缠了整整一个晚上,怎么能让她不觉得极度恶心!

入云阁乱成一团的时候,宁霏一行人已经到了毓安城外的远郊。

他们在禁军包围入云阁的时候,就知道躲藏肯定没有用,硬闯也是闯不出去的。只能小小地牺牲了一下谢渊渟三人的色相,在凤倾城的身上想办法。

凤倾城狂傲强势,自视极高,觉得天底下没有她非得到不可而得不到的男人,所有人和事物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他们这边被团团包围,看似已经被困于绝境,这时候出来表示服软和退让的话,她就觉得对方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而不会过多地怀疑她走进去的竟然是一个陷阱。

在凤倾城进去之后,他们先是虚与委蛇地和她谈了一阵,灵枢给她下了特殊的迷药,然后由宫商角的那一阵琴声催动药性发作,这样她自己和外面看守的人都觉察不到。

他们几个人当然不可能再做出更大的牺牲,跟凤倾城在那里谈了半天的话就已经觉得够恶心的,得有其他人来作为献身给凤倾城的对象。一整夜里断断续续闹出点动静来,好让外面的禁军和侍卫们不敢进来,也不至于起疑心。

正好有之前被带进入云阁的那群纨绔子弟,人数又多长得又丑,简直是最现成不过的资源。这些纨绔子弟从雅厅后堂的小门里被引进来,也被下了药,看见里面有一位美人儿,自然是天雷勾动地火,一群人滚到了一起。

六音宫中有一位擅长口技的姑娘,隔着门在房间里面模仿凤倾城的声音假传了圣旨,外面的侍卫不敢开门见面,也并未起疑。

封城令解除,禁军也不再包围着入云阁,谢渊渟等人便可以悄悄离开。因为入云阁人多,必须要分散开来,而且又带着一个重伤的叶盈芜,众人移动起来很慢也很困难,一直到第二天凌晨的时候,好不容易才分头出了毓安的城门。

一到了城外,天大地大的,就自由多了,就算凤倾城醒来后派人追上来,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他们。

凤游地处南方,河湖水系遍布,毓安附近就有一个名为沙湖的大湖,跟大元的阑江水系连通。众人去沙湖上包下了三条客船,从阑江北上前往大元境内,跟六音宫在大元阑江的船队上一样,这样移动起来灵活,也不容易被发现和追捕。

在上船之前,他们才收到从毓安城内传来的消息。凤倾城预料之中地雷霆大怒,杀了当时在入云阁的所有人,并且下了最严厉最紧急的通缉令,在全凤游境内通缉宁霏一行人,而且还要求捉活口。

但这时候他们已经有恃无恐了。在凤游境内六音宫和九重门的门人们都跟上来一起随行,大元那边还有人南下接应,就算他们真的被凤游军队堵截住,硬闯也闯得过去。

到了船上的第二天,叶盈芜才终于第一次醒过来。

她醒来的时候,在她舱房里的人是灵枢。

这些天,宫商角身上的玉骨符毒性已经初步被压制下来,状态稳定,灵枢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解开玉骨符,但要等回到大元之后。因为他们现在还在逃亡途中,没有足够的时间精力,也没有像样的环境,解药要用到的很多珍稀药材都要等到了大元才有。

所以现在除了宁霏之外,灵枢也经常待在叶盈芜房中。

叶盈芜半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灵枢一眼,又把眼睛闭上了。

灵枢轻声叫她:“你觉得怎么样?”

叶盈芜再次睁开眼睛,这次目光终于真正落到了灵枢的身上。她侧躺在床上,一只手缓缓地伸向腹部,摸到了那里包扎的厚厚一圈纱布和绷带。

“原来我没死,也不是在做梦。”

灵枢帮她在脑袋下面垫了一个枕头:“伤口处有没有疼痛感?”

叶盈芜轻轻按了按纱布;“有点。”

灵枢倒水过来:“你的小腹被箭矢贯穿,箭已经取出,性命也无碍,只是留下了一个问题。”

叶盈芜接水过来的手顿住了:“什么问题?”

灵枢微微避开她的目光:“那一箭射伤了子宫,无法完全恢复,你以后很可能不会有身孕了。”

叶盈芜微微睁大了眼睛,脸上本来就浅淡的血色也一下子消失殆尽,对着灵枢呆呆地看了半天。

最终却没有做出多大的反应,目光垂落下来,语气很沉很静。

“我知道了。”

她追了灵枢太长时间,但其实早在半途中的时候,她就已经绝望了。

他是一块捂不化的坚冰,暖不热的寒石,她哪怕是终其一生都追不上他。

所以当灵枢最后一次甩脱她的时候,她本来可以继续缠上他,却没有这么做,因为她知道缠着他也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徒增他的厌烦。

但她又不愿意放弃。她追得太苦太难太执着,一个原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大小姐放弃了原有的一切,在江湖上孤身一人地漂泊,好几年不回去跟家人见面,关系几乎等同于破裂,多少凄风苦雨都只能自己默默地咽下,少女时代最美好的光阴全部耗费在这上面。

要是她放弃了,她还剩下什么呢?

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她至少还有最后的执念。哪怕再怎么渺茫再怎么绝望,也是支撑着她走下去的精神支柱。

女子只有为自己喜欢的人心甘情愿地生孩子,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幸福,她连喜欢的人都得不到,能不能怀上身孕这种事情,很重要吗?

灵枢望着她:“我娶你。”

叶盈芜猛然抬起目光。

“你……”

灵枢又重复了一遍:“我娶你。”

叶盈芜定定地对着他看了半晌,轻声一笑。

“不用。我被射伤,是我自己的事情,能不能有身孕我也并不在意。我不想挟恩图报,你不用因为这个就要娶我作为补偿。”

“不是补偿,也不是还你的救命之恩。”灵枢说,“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对于叶盈芜,他开始时觉得她的纠缠令他十分头疼,但后来看她追得久了,也并非全然没有被打动过。总之虽然不见得有什么情意,但并无恶意。

他尽管看过去一副不问凡尘俗世琐事的模样,但好歹还知道一个女子在这个时代无法生育意味着什么。以前想着叶盈芜追他追累了,终于放弃他之后,可以回去好好过属于她的千金小姐的日子,找个合适的好人家嫁了,这才是她应该有的结局。

但叶盈芜耽误的这几年,已经远远过了一般的嫁人年龄,再加上不能生育这致命的一点,哪怕连普通人家的亲事都很难结。

她的一辈子基本上就只剩下两条路,要么孤独终老,要么低嫁,会有一些普通人家看在她官家嫡女的身份家世的份上娶她。就算如此,没有几个人家会任由自己的儿子无后无嗣断绝香火,即便娶她回去作为正妻也只当个摆设,有开枝散叶的正当理由,妾侍姨娘肯定是一个接一个地纳。她一个生不出孩子的主母,在这种尴尬的地位上,会得到的境遇可想而知。

他的性命,是她受的这一箭换来的,他理当负起这个责任。

叶盈芜直直地凝视着灵枢。

“那你喜不喜欢我?”

灵枢微微张开嘴唇,却半天没有回答。

他的感情不在她的身上,可以给她这个名分,也可以给她他们之间的夫妻生活,但给不了她真正最想要的东西。他不想对她撒谎,更何况就算对她撒谎她也不会相信。

叶盈芜笑了笑:“我就知道。”

“你放心。”灵枢生硬地道,“我娶你是出于自愿,对你也并无恶感。我不在意你会不会有身孕,更不可能有其他女人,作为一个丈夫该如何对妻子,我保证会如何对你的。”

叶盈芜闭上眼睛,沉默了片刻,眼尾隐隐带着笑意。那笑意就像是落日西下之后天际的最后一缕霞光,柔和美丽,而又有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苍凉渺茫。

“我愿意嫁。”

这么多年来的追逐终于有了结果,她也已经没有更好的退路,为什么不愿意嫁?

只是,为什么她并没有开心的感觉?

……

宁霏在第二天才知道灵枢要娶叶盈芜的事情,睁大眼睛对着灵枢呆了半天,才勉强反应过来。

“好吧……如果你是自愿……盈芜也答应的话……”

她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总觉得怪怪的,灵枢对叶盈芜显然没有男女之情,现在要娶她,也是感念她的救命之恩,这一点让她感觉不是很舒服。

但对于灵枢来说,他已经给了叶盈芜他能给的最好的回报;而对叶盈芜来说,这也是她最好的选择。毕竟灵枢想得没错,一个无法生育的女子,在这个时代甚至是没有作为“女子”的资格的。也只有灵枢,才会真正做到不介意叶盈芜会不会有孩子。

只希望他们成亲之后,日久天长,能培养出真正的感情来。

灵枢低声道:“回大元之后,能不能以太子妃的身份帮我向叶家提个亲?我不知道叶家会不会同意我们的亲事。”

叶盈芜几年不回家不见家人,为的是在外面满天下地追他,在叶家人的眼里就是他把叶盈芜勾跑的,估计不会太待见他。而且叶盈芜是个官家小姐,他只是白身,还这么一副模样,恐怕也不是叶家心目中理想的夫婿。

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竟然会让帮着他去提亲。

“这个好说。”宁霏说,“同意应该还是会同意的。叶家父母对盈芜都很疼爱,她离家出走这么些年也都纵容着她,如今她终于能够嫁给她最想嫁的人,他们不会阻拦。你是师父的弟子,又是太子妃的师兄,这层关系已经高出了京都不知道多少徒有其表的名门世家。即便再退一步,盈芜现在的情况,要说亲事也实在是不好说了。”

灵枢沉默地点点头,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这番话,转过身去,回叶盈芜的舱房里去了。

两天之后,他们终于到了凤游边境附近。凤倾城的通缉令已经比他们早一步发到了这里,而且边境上的检查也格外严格,他们的船队终于还是被江上的凤游水师给拦截了下来。

不过反正这里已经接近大元边境,他们没必要再躲避隐藏,而且对方军队规模并不大,只是一支有三艘战船的船队,数百名将士而已。六音宫和九重门直接跟凤游水师面对面掐了一架,夺了他们的战船,直接冲破边境界线,进了大元境内。

一到大元境内,大元军队就不准凤游军队再踏过边境线半步,也不管什么是谁先进犯谁,通缉犯不通缉犯。

这种时候反正就是耍流氓,大家凭实力说话,有本事闯过来抓人就闯过来,没本事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逃进自己地盘的庇护下。两个国家早就已经成敌对关系了,还管什么国际边境规则。

宁霏先去李家军的驻地,见了李长云等人,提醒他们提高戒备。可以想象凤倾城这一次着实是被恶心得不轻,暴怒之下,恐怕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理智,很有可能一冲动就直接下令挥师进犯大元,所以边境上要随时保持警惕。

白书夜听宁霏等人让凤倾城跟一群油腻猪精男在一起睡了一整夜,一边大加赞赏一边摩拳擦掌:“干得好,有你们师父的风范!记得给我留点发挥余地,我一个正儿八经的穿越者还没去怼过她呢!”

“没事。”宁霏说,“她现在已经气疯了,很可能会直接杀上门来,你跟她怼上的机会多得是。”

他们就在大元边境上住了一段时间。因为叶家驻守的地方也是南方,白书夜和李长烟等人正好都在,可以帮灵枢去提亲,亲友团阵容强大一点。

最为积极热情的是谢渊渟。他一听说灵枢要娶叶盈芜,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灵枢是他的亲生剩男儿砸,光棍四十年终于找到媳妇儿了,他这个当老父亲的才会激动成这样。

谢渊渟早就知道灵枢对宁霏的心思,这时候眼见灵枢终于要成家了,自然是不遗余力帮着成全两人。

不但以太子的身份亲自去了叶家一趟,送上提亲的厚礼,对于灵枢也跟对光棍四十年的儿砸一样,夸上天不带脸红,一套套的好话说得箩筐都装不下,他这辈子打从娘胎里出来估计就没有这么热烈地表示过对一个人的赞美。

然后还约了叶家人和灵枢的第一次见面。跟个操碎心的老爹一样给灵枢出谋划策,逼着灵枢脱掉了他万年不变的白衣,换成大元翩翩公子们最爱穿的儒雅锦袍金冠玉佩,把灵枢身上藏的那些蜘蛛蝎子蜈蚣毒蛇统统搜出来,最后在见面之前让灵枢运内功憋了一盏茶时分的气,给他那张寒气森森跟鬼魂般的面容上憋出一点血色来。

“怎么样?”谢渊渟得意地问宁霏,“在我脱胎换骨的改造后,你师兄现在这个模样,叶家将军夫人都能拿下!”

宁霏:“……”

正文 020 蜜汁音感和蜜汁审美

叶家人这几年虽然有时不时收到叶盈芜报平安的信件,但联系不上她,也一直没有见到她的面,说担心肯定仍然是担心的。现在终于见到叶盈芜回来,跟她抱头痛哭了一场。

叶盈芜受伤而不能生育的事情,叶父叶母都知道了,只是并不知道是因为灵枢。虽然对于灵枢和叶盈芜的亲事不是太情愿,但太子谢渊渟和炙手可热的李家都上门为灵枢提亲,已经是全大元找不到几个比这更大的面子。叶盈芜追了灵枢这么多年,执念之深可想而知,如今两人可以终成眷属,他们也实在不好再强行拆散。

叶盈芜的年纪经不起耽搁,亲事时间定得很早,在五月里择了一个吉日。灵枢就在李家军现在驻守的南方边境城市越州城里住下来,跟白书夜一样当了李家军中正急缺的军医,这里距离叶家所在的菱州也不远,不至于让叶盈芜跟家人又千里迢迢地分开。

宫商角中的玉骨符,在到了大元半个月之后终于被灵枢彻底解开。

之前乘船上来的一路上,他为了压制身上的毒性,一直待在自己的舱房里面泡药浴。毒解了之后,宁霏等人才有机会跟他打交道。

宫商角看过去是一副凡尘谪仙病美人的模样,性情也清雅恬淡,是个不急不躁的慢性子,还是个标准的文艺青年。

他为了表示谢意,在越州城头上给众人弹琴,一曲引得百花齐放百鸟朝凤,越州半城万人空巷,挤在城墙下看是哪个神仙下凡。

宁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惊艳绝伦的琴技。哪怕是她自己都差得十万八千里,京都皇宫里那些号称天下音律之绝的乐师,在宫商角面前都得自惭形秽。

她让宫徵羽也弹一首凑个兴,结果宫徵羽琴弦一拨,穿脑魔音响彻整个上空,城头上那些被宫商角琴音引来的鸟儿全都嘎吱一声怪叫炸毛起来,哗啦啦一下子飞得无影无踪,底下的百姓们落荒而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城门口被什么妖魔怪兽攻破了。

宁霏满脸黑线:“我们现在这只是音律交流,又不是对付敌人,你用音杀干什么?”

宫徵羽一脸无辜地:“我没用音杀啊,刚才一点内力也没带,就是正常的弹琴。”

宁霏:“……”

你到底是对正常这两个字有什么误解?

宫商角笑道:“我弟弟没有音律感,怎么教都教不会,一直是弹成这样,除了用音杀之外,我们平时从来不让他弹琴的。”

宁霏心说这哪是没有音律感,这简直就是破坏神啊,还学什么音杀之术,就算他一点内力也没有,这“正常”的琴音一弹出来,杀伤力也已经够可怕了。

“没关系。”宁霏笑道,“你的琴艺好就行了。”

宫商角微笑道:“太子妃过誉了,像我这种容貌鄙陋的,也就是在音律上有一技之长,不然就真是一无是处了。”

宁霏:“……”

她刚才听见了什么来着?

容貌鄙陋?宫商角的这种容貌要是还叫做鄙陋,那他们都成什么了?已经被销毁的伪劣残次品吗?

她突然注意到,宫商角在跟她、谢渊渟和宫徵羽等人说话的时候,几乎从不直视他们的脸,虽然很有礼貌地看过去是对着他们,但其实目光的焦距并不在他们脸上。

这该不会是真觉得他们是伪劣残次品吧?

宁霏回去后好奇地问宫徵羽:“为什么你哥几乎都不正眼看我们?”

宫徵羽无奈地:“这个你别在意,我哥不知道是眼睛有问题还是脑袋有问题,在他眼里长成我们这样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是不忍直视的丑八怪,倒是那种歪瓜裂枣的他觉得长得都好看。所以他当初被凤倾城关在凤游皇宫里的时候特别痛苦,就像是进了群魔乱舞的地狱一样,上次我们把那群纨绔子弟塞给凤倾城他还觉得是便宜了她。他说当初他收养我,也是看我长得跟他一样其丑无比,起了同病相怜之心,所以才把我带回去的。”

宁霏:“……”

这哥俩都是什么人啊,一个有着蜜汁音感,一个有着蜜汁审美,说同病相怜也没错,至少两个都是奇葩。

在宫商角解了毒之后,六音宫的人就回了他们在大元中部的总坛,也就是阑江上的船队。现在六音宫已经不再是大元朝廷的敌人,不需要再躲躲藏藏,但他们已经习惯了在船队上,来去自如灵活,最多会在大元各地多建一些据点而已。

宁霏和谢渊渟则是暂时先留在南方,九重门的大多数门人也在这里,只送了信回京都给昭和帝。

凤倾城比他们想象中的要沉得住气。只是开始时的确是气疯了,派了凤游军队直追他们追到大元境内来,但被李家军挡回去之后,她就也冷静下来,下令撤回了凤游军队,没有彻底跟大元翻脸。

现在凤游的国力仍然弱于大元,如果凤倾城真的一时冲动,选择在这个时候大举进犯大元,大元有足够的实力,又有名正言顺的抗击侵略的理由,咬咬牙一鼓作气,即便是拼着一部分牺牲,也完全可以借机彻底灭掉凤游。

她这般高傲狂妄唯我独尊的性格,能忍得住这口气,着实不容易。能成为凤游女帝,毕竟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

大元却不打算养虎为患。谢渊渟在送往京都的书信中,建议昭和帝加快南方边境军的培养发展,一旦有了可以对阵凤游的实力,就先下手为强灭了凤游,不用管什么谁先侵略谁的名头。

凤倾城现在对大元肯定是已经恨之入骨,一时的风平浪静下面,是在积蓄着报仇的力量,到时候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大元这边时间拖得越长,凤游发展得越强大,到时候应对起来就越困难。

大元和凤游之间的边境,看过去一片平静,实际上暗中却是暗潮涌动,剑拔弩张,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到三月份的时候,海东向大元、凤游、大晋三个大国以及南方的赤松和罗狄两个小国发出邀请,希望各国的君王能够来海东国都安陵聚首会面,商议六国之间形成贸易共同体的事情。

白书夜一听贸易共同体这个词,就知道这邀请虽然名义上是海东提出,但背后的倡议者甚至策划者肯定是凤倾城。

海东跟大元、凤游和大晋以及一部分特产丰富的南方小国原本都有商业往来,但贸易共同体这个词来自于他的时代,肯定是凤倾城出的主意。

现在海东跟凤游之间的贸易关系最为密切,海东甚至相当依赖于来自凤游的原料、工艺和新奇的产品,现在这次聚首会谈,十有八九是海东跟凤游沆瀣一气提出来的。

南方的赤松和罗狄两个小国都已经答应了。大晋地理位置偏北,虽然跟凤游不接壤,但跟海东有来往,从海东那里见识到了来自于凤游的不少新奇事物,对于这次六国聚首也十分感兴趣。

大元作为中原大国,邀请都已经发到门上来了,自然没有连面都没见就认怂退缩躲在家中的道理,昭和帝也给海东做了同意的回复。

除了海东和凤游两个国家是皇帝亲自出席聚首以外,两个南方小国来的都是使臣,大晋派来的是一位皇子,大元则是太子夫妻谢渊渟和宁霏作为代表前去。

白书夜之前没去成凤游,已经耿耿于怀,当然不肯错过这次大好机会,现在南方有灵枢在顶着,他便当仁不让地也进了大元使团。

众人一路北上,在四月中旬到达海东国都安陵。

凤游女帝凤倾城来得最早,已经在这里等着众人,其他各国的使团在后面也陆续抵达。

谢渊渟和宁霏这在里第一次见到凤倾城,凤倾城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仇恨或者尴尬的样子,以一国之君的平常态度,大大方方地跟他们客套寒暄。那样子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仿佛之前他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她现在跟他们也完全不是什么不死不休的关系。

会咬人的狗不叫,虽然这句话用在凤倾城身上糙了点儿,但理一点都不糙。她的道行毫无疑问也在越来越深。

海东皇帝年已四旬,相貌儒雅,一股文人气质。各国使团来了之后,他设了接风宴,先不急着谈贸易合作的事情,而是领着众人在安陵城内游玩,领略海东的风土人情。

当然,这其实就是在展现海东的实力,为后面的贸易商谈做好铺垫。

海东商业发达,是个繁荣富裕的国家,安陵城里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两侧全是各种人来人往的店铺和摊位,没有大元那么严格的管理,显得欣欣向荣。

走在这里,就可以看得出来跟凤游之间的贸易对海东造成了多大的影响。海东的建筑窗户上也用上了大块的玻璃,街边店铺和摊位上卖的东西琳琅满目,满街都是热闹非凡的横幅和海报。

很多店铺都带着现代装修的味道,只是比凤游又多隔了一层,风格没有那么自然,更像是不伦不类的模仿,又像是现代翻修老建筑时拙劣的复古设计,加上挂得到处都是的花花绿绿的广告,透着一种尴尬的土味。

当然,这只是白书夜的看法而已。他是从现代来的穿越者,看见这满大街洋不洋土不土的,自然是觉得low到爆。一路上都在压低声音跟宁霏叭叭叭地吐槽。

但其他使团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这里的所有事物在他们眼里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般新奇,看得大开眼界,目不暇接。

海东皇帝对众人的反应颇为满意。第二天在皇宫中设了宴席,还是以娱乐为主,没有开始谈正事。

因为富庶,海东的文化繁荣程度在各国之中也算是拔尖的。在宴席上表演的几场舞乐和才艺,看得在座的各国使团目不转睛,就连大元都自愧不如。

尤其是大晋,因为地处偏北,恶劣的环境决定了相对粗犷的文化,民风彪悍,娱乐原始,跟海东这边一股浓浓文艺范儿的精致风格根本无法相比。就连身份最尊贵的大晋皇子都是个糙老爷们,一场惊为天人的柳稍飞燕舞看下来,几乎连魂都给勾去。

海东皇帝还不罢休,又挑起了头:“今日朗阳明媚,春景时新,六国贵客难得有齐聚一堂的机会,既然都在这里,不如各赋诗词一首,以纪念今日之会?”

这完全是在拿自己的长处来炫耀。海东皇帝在治国上面并无特别出彩之处,但文采才华却是一等一的好,是个被皇帝职位耽误的文豪。

他自己也尤其注重这方面。海东的文化普及程度在各国中是最高的,入学门槛和读书成本都很低,除了王公贵族和走科举之路的学子以外,民间百姓有很多也可以识文断字。这大概是海东皇帝政绩中最为可圈可点的一处。

就跟当初海东使团来大元谈贸易条件时一样,先向大元提出斗绣比赛,意图在这上面压倒大元,以便在后面的谈判中尽可能地争取有利条件。先展现出己方的优势,在气焰上打压对方,这是一样的谈判技巧。

大晋皇子的脸色第一个不好看了:“在座的各位都是皇帝皇子和重臣,来谈的是各国商业贸易合作,又不是诗人聚在一起开诗会,怎么还好端端地吟诗作赋起来了?要纪念就没有别的纪念了?”

大晋重武轻文,他身为皇子,虽然接受的教育已经不算差,但诗才大约就到“远看城墙齿锯锯,近看城墙锯锯齿。若把城墙倒过来,上边不锯下面锯”这种程度。他自个儿也知道自个儿是什么水平,当然不愿意当着各国使团的面丢人。

凤倾城却接过去笑道:“大晋皇子不用介意,海东皇帝提出吟诗作赋,不是切磋比试诗才高低,只是为了助兴,以图一乐而已。而且,皇帝皇子和重臣也未尝不能有文采斐然的一面,文化兴则国运兴,文化强则民族强。”

大晋皇子本来不服气地想要辩驳,但看到凤倾城惊艳绝俗的美貌,颠倒众生的笑容,就像是下楼梯时突然一脚踩空了一样,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他暗中咽了一口不存在的口水,什么也没有回答,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位置上,目光像是望着前方,但其实一直在不自觉地往凤倾城那边溜。

凤倾城再次一笑,仿佛对这种景象已经习以为常,从大晋皇子身上转开目光,以一个优雅的姿势坐在那里,没有理会大晋皇子一直往她身上瞟的眼神。

海东皇帝身为东道主,先做了一首咏春景的七言律诗。他自己颇有几分才华,不屑于事先准备或者请其他人代笔,诗也的确算得上是好诗。

赤松和罗狄两国来的使臣都是文人,吟诗作赋这种事情当然难不倒他们,当即也出了两首,只是当然不如海东皇帝那么精彩。他们身为小国使臣,就算才华横溢在这里也不能表现得太嚣张,免得得罪了人,在后面的商谈中被穿小鞋。

大晋皇子最为尴尬,憋了半天才吭哧吭哧地憋出一首五言绝句出来。水平可以想象,众人全都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宁霏代谢渊渟出了一首词。谢渊渟从来就不是什么文艺青年,她也已经很长时间没写过这些东西了,只是为了在这种场合上不输阵而已。

然后才轮到凤倾城。她一直拖到最后一个,显然是把自己放在了压轴的存在。

正文 021 师父开怼了!

凤倾城做的是一首绝句:“桃李得日开,荣华照当年。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枯枝无丑叶,涸水吐清泉。大力运天地,羲和无停鞭。功名不早著,竹帛将何宣。桃李务青春,谁能贯白日。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金石犹销铄,风霜无久质。畏落日月后,强欢歌与酒。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

海东皇帝虽然知道凤倾城厉害,但并未想到她一个女子不但容貌倾城才干卓绝,竟然还有这般文采,先是一愣,随即毫不吝惜地大赞起来。

“好诗!诗情跳荡,变化莫测,清新俊逸,奇伟特出,意脉妙结,自然浑成。若不是亲眼见到凤游女帝做出,朕都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一个女子所作!”

凤倾城笑道:“多谢海东皇帝赞誉,朕一直希望的就是向世人证明,女子也可建功立业,名垂千古。”

白书夜从刚才凤倾城作诗的时候,就一直是一种一半鄙视,一半“可算逮着你了”的得意表情,这时候似笑非笑地插了一句话进去。

“诗确实是不错,只是这真是凤游女帝自己做的诗吗?”

凤倾城不认识白书夜,见他是大元使团那边的人,只当他是嫉妒自己出了风头,故意上来找茬。她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坦坦荡荡地道:“自然是朕自己所做,朕身为一国之君,难道还会拿别人的诗作来冒充成自己的,做出这种不齿之事?”

“好!”白书夜一拍手,“凤游皇帝知道这是不齿之事就好。我恰好也听到一些精彩绝伦的诗作,跟凤游皇帝做的这首诗风格极为相似,可否听我背上几首?”

他说着就开始朗诵起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九十六圣君,浮云挂空名。天地赌一掷,未能忘战争……”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

……

白书夜一口气背了十几首诗下去,周围除了宁霏以外,所有人都彻底听呆了。

尤其是凤倾城,白书夜越往下背一句,她的脸色就越白一分,睁大着眼睛,像是见了鬼一样瞪着白书夜。

白书夜终于停下来换了一口气,笑道:“我刚才背的这些诗词如何?是不是跟凤游皇帝的那首诗像是同一个人所作?”

海东皇帝对于诗词歌赋最有精研,听得出来这些诗词都有共同的风格和特点,雄奇豪放,瑰丽多姿,潇洒出尘,确实像是一个作者写出来的。而且绝大多数诗词艺术造诣极高,如果真是一人所作,此人一定是一位难以企及的大诗人,大文豪。

海东皇帝也忍不住问凤倾城:“这些诗词都是凤游皇帝所作吗?”

凤倾城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海东皇帝的话,呆呆地望着白书夜。

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个时空除了她以外,竟然还有别的穿越者!

白书夜却不给她装傻充愣糊弄过去的机会,不怀好意地提醒她:“凤游皇帝,海东皇帝刚刚问你这些诗词都是你做的吗?”

凤倾城这才回过神来。

她之前是以为这世上只有她一个穿越者,而且这个时空也没有她那个时空里的历史人物,所以有恃无恐,一点也不担心自己借用别人的诗词会被拆穿。

刚刚才说拿别人诗词冒充自己作品是不齿之事,她现在承认,岂不就是当场自己打自己的脸?

“当然是朕做的。”凤倾城只能硬着头皮道,“不知阁下是从哪里得知朕做的这些诗的?”

她现在骑虎难下,只能撒谎一撒到底,对方就算知道这诗不是她作的,在这个时空也没有证据。

白书夜早就知道剽窃前人作品说成自己所作然后震惊世人装逼炫耀是穿越文里主角常用的经典套路,而且往往还剽窃得理直气壮,就是偷了抄了又怎么样?反正又没人知道。

不过凤倾城这种明明已经被拆穿,还死不承认打算一扛到底的,无耻到这种程度上,也刷新了他的认知。

“从初高中语文课本和李太白诗集上面。”白书夜笑眯眯,“我记得这些诗词的作者,都是一位名为李白,字太白,号青莲居士,被人誉为‘诗仙’的大诗人。凤游皇帝难道就是这位诗仙李白?”

凤倾城的头皮更硬了:“不是,朕根本就没有听说过什么诗仙李白。”

“哦……”白书夜拉长声音,“那看来是这位李白冒充了凤游皇帝,把凤游皇帝的诗作都算成是他的了。既然凤游皇帝才是这位真正的大诗人,我们今日能得一见,实在是三生有幸。凤游皇帝诗才如此惊艳,刚才也说今日吟诗作赋是助兴图乐,理当多做几首诗,给我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外面花园里那株垂丝海棠开得正好,能不能请凤游皇帝以海棠为题,即刻赋诗一首?”

凤倾城背后有冷汗隐隐冒出。

她知道白书夜现在在拆她的台,故意指了海棠要她作诗,因为李白根本就没有写过什么以海棠为题的诗词,她要用也无从用起。

她脑子里飞快地把其他诗人词人写海棠的作品都过了一遍,但其他人的风格跟李白差距迥异,别说海东皇帝这种精于诗赋的,就是一般的文人都能察觉得出来不对。要她自己做,当然是更不可能的事情。

没有办法,眼下她只能强行拒绝:“朕刚才已经做了一首诗,现在没了这份兴致,吟诗作赋需要兴之所至,勉强做出来的诗也未必是什么佳作。”

这个回答已经十分牵强。因为以李白这种程度的奇才来说,文思如泉,七步成诗,有人邀他写诗,他洋洋洒洒随笔就能成篇。

这种场合上邀请人作诗,一口拒绝是很失礼也很不合常理的事情,就连大晋皇子都勉勉强强做了一首诗出来,凤倾城这种有诸多惊艳之作的“大诗人”,坚决不肯作诗就更显得奇怪了。

海东皇帝第一次遇上这么高的诗才,其实很想听凤倾城继续作诗,见凤倾城拒绝,也觉得莫名其妙。但凤倾城凤游皇帝的身份,这是她的自由,他总不可能逼着对方作诗。

白书夜却一点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凤游皇帝不肯作诗,那我请教凤游皇帝一些问题应该可以吧?《侠客行》这首诗里面,有这么几句‘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应该是用了两个典故,但这典故到底是什么典故,能不能请凤游皇帝解释一下?”

这些典故都是白书夜那个时空里历史上的典故,这个时空对此一无所知。海东皇帝也正觉得不明其义,问凤倾城:“朕也十分不解,凤游皇帝用的这典故是哪一国什么朝代的事情?”

就算不作诗,解释一下大家都不明白的典故总可以吧,这要是再拒绝,也太说不过去了。

凤倾城这次的确没法拒绝。但她一时间还是答不出来,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典故的详细内容!

她在穿越之前是个杀手,本来就不是专研文学的。这些诗词都是她少女时代所接触,能记下来已经是靠着她非凡的记忆力,很多都是强记硬背,只了解大概意思,知道什么样的诗词可以用在什么样的地方,这就已经很不错了。

但里面的典故到底是什么典故,她哪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满堂所有人都在盯着凤倾城,她实在躲不过去,只能硬撑起底气开口胡诌。

“信陵和邯郸都是数百年前凤游历史上的地名,朱亥和侯嬴是两个高手,这是凤游的冷僻典故,其他国家当然从来没有听说过。”

白书夜追问:“那‘救赵挥金锤’里面的这个‘赵’又是什么意思?”

凤倾城勉强地:“是一个姓赵的名士,朱亥和侯嬴救了他。”

白书夜突然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赵’是一个姓赵的名士?……凤游皇帝,就你这文化水平,搁在高中做语文阅读理解肯定不及格。”

众人的目光全部转过去聚在他的身上,白书夜强行忍着笑。

“抱歉,是我失礼了。我来告诉你们这几句诗里面的典故。信陵是信陵君魏无忌,战国四公子之一,为人礼贤下士,门下食客三千余人。朱亥、侯嬴都是战国侠士。朱本是一屠夫,侯原是魏都大梁东门的门官,两人受到信陵君的礼遇,成为信陵君门客。后面两句则是信陵君救赵的故事。‘赵’根本不是人物,而是赵国。秦军围攻赵都邯郸。赵国平原君向信陵君告急,信陵君用侯嬴之计,窃得魏王兵符,朱亥锤杀魏将晋鄙,自将魏军救赵,遂解邯郸之围。大梁城是魏国都城。”

“这几句是李太白在上面渲染了侠客精神后,承上启下过渡,将侠客与战国时期信陵君这样的‘明主’联系起来,表达李太白想结识像信陵君这样的明主的希望,以及政治抱负。接着写信陵君款待侯嬴和朱亥,两位侠客为信陵君的大义和感情所感动,意气慷慨激昂,许下诺言。赞扬朱亥挥锤击杀晋鄙而震惊赵国,虽然侯嬴和朱亥都死去,但在魏都留下盛大声名,侠骨传香,不愧为当世英雄。”

“这些人物、地名和国家不在凤游,甚至不在这片土地上,距离这里千万里之遥,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任何一个国家的记载之中。一问凤游的史官就可以知道,凤游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信陵邯郸这些地方,也没有这些人物。”

白书夜看凤倾城想说话,不等她开口就又打断了她。

“凤游皇帝大概是想说,历史上虽然查不到,但这些典故太过冷僻,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可是典故之所以被叫做典故,就是因为有一定的来历出处,用起来才有意义。凤游皇帝既然如此才华横溢,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在诗词里面尽是用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典故?”

海东皇帝也想起来,刚才白书夜念的那些诗词,里面所有的地名人名都是他从未听说过的。跟凤游来往合作了这么久,他对于凤游的历史也颇有了解,但历史中的确从来没有过这些典故的出处,哪怕一个都没有。

而且这首《侠客行》表现的主旨也十分奇怪。凤倾城一出生起就是皇女,皇室中人,她的行事作风无一不表现出鲜明强势高高在上的帝王风范。她就算是作诗,也该把自己放在君王的地位上,怎么会自居门客侠士的位置,表达希望遇见明主的愿望呢?

不肯作别人指题的诗,对于诗中的典故又说不清楚,诗词表达的主旨还跟个人身份性格完全不符合。恐怕真是像白书夜所说,这些诗根本不是凤倾城所作,而是那位大诗人李太白,只是被凤倾城全部冒领了过去。

海东皇帝最重视文才,对于这种把他人作品据为己有还厚着脸皮死不承认的行径也最为反感,还有南方来的那两位使臣也都是文人,看凤倾城的目光一下子就不一样了起来。

大晋皇子虽然对诗词典故不是很了解,但白书夜的意思只要不是个智障都能明白,他大概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自己说出口的不齿之事这四个字,转眼就被啪啪打了脸,还劝他说什么吟诗助兴以图一乐,文化兴则国运兴,文化强则民族强,简直虚伪得一批。凤倾城刚刚才晋升成他心目中的女神,形象顿时就坍塌了一大半。

凤倾城已经说不出话来辩驳,脸上尽管表情还绷着,脸色却是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黑一阵,什么颜色都有,诡异而难看。

白书夜暗爽不已。这就是欺负人家诗仙李白早就已经作了古,不能从地底下蹦出来告她侵权,仗着来了另一个时空没人知道,就肆无忌惮厚颜无耻地盗用别人的作品。但人在做天在看,这个时空还有像他这样三观正直的监督者,再厚的脸皮,再难看的吃相,他也要打脸打到让她吐出来!

毕竟是各国聚首,而且这次聚首主要目的是为了商谈贸易合作的事情,众人不可能因为凤倾城偷了别人诗作就把她怎么样,也不能一直这么尴尬生硬地坐着。

海东皇帝作为东道主,跟凤倾城又有一定交情,很不情愿地给了凤倾城台阶下。只是这个台阶给的也不是很顺溜。

“时辰已经不早了,今天的宴席就到这里吧,各位回去请尽管自便游玩或者休息,明天再商议贸易之事。”

这时候其实宴席才开了不到一个时辰,本来远没有到要结束的时候,显然是强行中断。毕竟这么尴尬的气氛下,谈什么都没法往下谈,还不如先散了算了。

海东皇帝自己都一肚子鄙夷,没那么体贴的心思去替凤倾城收拾烂摊子,能给个台阶下就不错了,还管这台阶好走不好走。

众人于是都散了。凤倾城第一个起身离开的座位。

白书夜回去之后得意洋洋了半天。上次宁霏谢渊渟他们算计了凤倾城跟一群油腻猪精男群p,虽然也够狠,但恶心的只是凤倾城自己,她可以灭口封锁消息不让人知道,丢的只是里子。

这一次丢脸丢到国际上,当着五个国家的面,是想遮都遮不住的面子问题。里子面子都没保住,这才是最惨的。

到晚上的时候,凤倾城私底下来找白书夜。

“你是哪个时代穿越过来的人?”

白书夜早就预料到凤倾城得知他是穿越者之后肯定会来找他。但凤倾城已经把她自己暴露得差不多了,而他还不为对方所知,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他怎么可能放弃自己这个最大的优势。

“我好像没有必须告诉凤游皇帝的理由吧?”

“你前世里是做什么的?医生?”

“无可奉告。”

“你来这个世界多久了?”

“无可奉告。”

“你在这个世界的目的是什么?”

“无可奉告。不过反正不是你那种想要一统天下的中二目的,所以你不用费心思把我拉过去,我就算要找人合伙,也不会找你这种把赵国说成是赵姓名士的人才。文化兴则国运兴,文化强则民族强。”

凤倾城问了半天,也只是被白书夜冷嘲热讽了一顿,看白书夜油盐不进,没有办法,只能先回去。

第二天,终于开始真正的贸易商谈。昨天的影响还没有淡去,众人见到凤倾城的时候,气氛仍然有些生硬尴尬。

海东提出的贸易共同体,主要是以区域经济一体化为基础,设立自由贸易区,组建货币系统和运输系统等等。

大元没有要跟凤游合作的意愿,不过不排斥其他几个国家,跟海东和南方小国的贸易已经有很长历史,近年来跟大晋处于相对和平的关系,也有商业往来。

对于这个显然是凤倾城提出来的所谓的贸易共同体,白书夜作为现代来的人,很清楚凤倾城是个什么想法,只负责一个劲儿挑刺。

其实这种贸易共同体在古代也不是不能以特殊的形式建立起来,但古代国家体制跟现代差异太大,现代很少有经验可以直接挪过来应用,完全等于是一种全新的尝试,风险巨大,过程艰难,而且需要有很长时间的试错阶段,还未必能成功。

反正凤倾城既然提出来,就说明这贸易共同体对她和凤游有好处,那不管到底能不能成功,只要尽量拆她的台就对了。

凤倾城因为有了昨天的阴影,在众人面前,远没有之前那么胸有成竹自信满满,说话的底气也不是很足,白书夜开足了火力专门怼她,一路下来怼得她连完整的话都没能说出几句。

海东皇帝本来跟凤倾城应该是一边的,现在虽然大立场还在,但也没有了多少帮凤倾城说话的热情。这个方案本来就是凤倾城提出来的,凤倾城自己都扛不住,他还能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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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22 温皇后的身孕(二更)

大半天时间谈下来,这个贸易共同体终于还是没有谈成。

大晋皇子不同意。跟凤游倒是没什么关系,主要是跟大元之间的问题,大晋对大元的觊觎之心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现在暂时维持着和平关系,只是因为前几年跟大元的一战败得太惨,军队大伤元气,没有那个实力再起干戈而已。

不过近些年来,大晋军队在休养生息之后又有所恢复,已经有了蠢蠢欲动的苗头。

要是跟大元成了贸易共同体,意味着签订下一系列和平盟约,大晋以后不好违约进犯大元。还不如现在这种塑料邻居情的关系,有是有来往,但想什么时候撕破脸皮就什么时候撕破脸皮。

反正大晋跟凤游又不接壤,跟凤游之间隔着一个大元,凤游想触及大晋就必须先过大元这一关,所以大晋不用管凤游的意愿。

对于大晋的反对,凤倾城没有表现出什么来,只是在看到大晋对大元的态度时,沉吟了片刻。

南方两个小国赤松和罗狄也不大情愿。宁霏在这之前已经私底下告诉他们贸易共同体的概念是凤倾城提出,凤游这几年来灭掉了南方好几个小国,只是暂时还没轮到他们,但现在也岌岌可危。他们很清楚一旦遂了凤倾城的意,对凤游有好处,那对他们就只有坏处。

凤倾城危险地盯着两个国家的使臣:“赤松和罗狄都是小国,军事实力弱,经济水平也差,形成经济一体化,对国力发展有好处,不然怕是容易被抛下落后,甚至出现更糟糕的情况。”

这是对两个国家赤果果的威胁。不同意?不同意凤游下一个要打的就是你们这些军事弱经济差的小国。

白书夜立刻接过去,对两个使臣道:“不用担心,赤松和罗狄跟大元毗邻,而且建交已有悠久历史,关系友好,一旦真的发生什么危机,大元一定会鼎力相助。”

凤游打你们有什么可担心的?大元到时候会帮着你们的,有这么个强国给你们当靠山,还怕凤游干什么?

赤松和罗狄最后也还是没同意。六个国家里面有四个反对,这个方案就宣布告吹了。

不过难得聚首一次,总不能白来,各国之间还是谈了不少各自的贸易条件。这期间凤倾城跟大晋皇子的接触最多。大晋跟凤游虽然不接壤,但中间隔着一个海东,只要海东愿意为凤游开放交通要道,凤游还是可以跟大晋有贸易往来。

宁霏等人早就已经意识到,凤倾城举办这次聚首,最主要的目的并不是建成这个她自己也觉得希望渺茫的贸易共同体,而是为了借着这个机会了解各国的动向和态度。

她在大晋身上的收获应该是最大的。以她的眼力,肯定能看出来大晋仍然在对大元虎视眈眈,跟她有着一样的目的。

大晋是不弱于大元的大国强国,而且野心勃勃,一直对大元这块肥肉垂涎欲滴。数十年来频频进犯大元漠北边境,大元虽然不堪其扰,但始终没有足够的实力端掉大晋。

如果凤游横跨南北跟大晋联手,南北夹击,腹背受敌,对大元来说将会是最为危险的情况。

所以除了南方边境以外,漠北的防守也松懈不得。另外一定要想办法离间海东和凤游的关系,只要海东不为凤游提供交通便利,凤游和大晋受地理条件限制,结盟的可能性就会小上很多。

五天之后,这次会面才算是差不多结束了,众人各自回国。

白书夜仍然回大元南方,宁霏和谢渊渟本来想回九重门,江湖门派同盟那边的事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主持。但半路上收到了昭和帝传来的一封急信。

温皇后竟然怀孕了。

温皇后已经年过四旬,而且在生过谢渊渟之后多年没有一点动静,她自己和昭和帝都以为她应该已经怀不上孩子了。这个年纪还能老蚌怀珠,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但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四十来岁已经是高龄产妇中的高龄产妇,不明原因的死胎先天性畸形率都会相对增加,流产机率更大。

当初李长烟生白霁是在三十七岁,有白书夜这个专业人士的全程陪护,都已经十分艰难。温皇后的身体底子远没有李长烟那么好,时隔二十多年才再一次怀上孩子,可想而知更加凶险。

昭和帝正是为此传急信过来的。温皇后才怀孕两个月左右,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乐观,胎像很不稳定,稍有不慎就有动胎气的迹象,对她自己的身体也有影响。太医们只能尽可能小心翼翼地给她调养着。

宁霏看完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温皇后的身孕很可能不是在自然情况下怀上的。在夫妻生活正常的情况下,二十多年没有怀孕,现在到四十岁了却突然怀孕,这种情况十分少见。

但她现在多想也没用,这些得见到了人再说,先给京都回了信,然后和谢渊渟立刻快马加鞭赶往京都。

刚到京都城门口,就见到有一批御林军将士守在那里,像是正在等着他们两个回京,转来转去一副心焦的模样。一见他们的两骑马进城,御林军将士们立刻十万火急地叫起来。

“太子殿下,太子妃,快!皇上传旨让你们不用下马,直接骑马进皇宫,立刻去见皇后娘娘!”

宁霏一看这是温皇后已经出事了,跟谢渊渟直接纵马从京都街道上飞驰过去,到了皇宫门口也没有按规矩下马,径直冲进去,到了温皇后的永和宫。

“快快快!皇后娘娘在这边!”

等在门口的宫人顾不得行礼,直接把宁霏带进永和宫的后殿。昭和帝就在房间外面焦躁地转来转去,见到宁霏过来,也不让她行礼,连连催她进去。

宁霏一进后殿,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心下猛然一跳。

温皇后躺在床上,满身大汗脸色煞白,身下的床单染满了血,身边围着一群产婆和太医,宫女们从里面端出大盆大盆的血水来。

“孩子……”

宁霏开口要问,但一看见这出血量,顿时就猜到了已经凶多吉少。

其中一个太医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在温皇后看不到的地方对她摇了摇头,一脸焦头烂额的模样。

“微臣无能,皇后娘娘的大出血一直止不住,就等着太子妃来了!”

这就是孩子没有保住,连大人的性命都成问题。

宁霏深深呼吸了一口气,立刻上去接手。

在这个时代,不只是生产,未足月的流产都十分危险。一旦出现血崩,因为出血在身体内部,难以有效止血,大夫和产婆往往束手无策,就只能等着因为失血过多的死亡。

即便是她,对这种情况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昭和帝在门外来来回回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圈子,一会儿想冲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怎么样了,但又担心会影响到宁霏等人,到了门口又猛然一转身掉头走开,大理石砖铺的地面上都被他的脚步硬生生地磨出一圈痕迹来。

谢渊渟坐在一边的走廊栏杆上,没有昭和帝这么焦躁不安,他的武功比昭和帝高得多,可以听见房间里面的动静,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

直到好几个时辰过去,夕阳西下,昭和帝都快要蹲在地上开始揪自己的头发时,房门终于打开了。

一脸疲惫之色,满身都是血迹的宁霏从里面出来,带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母后的性命已经无碍了。孩子没有保住。”

昭和帝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下来,亏得有旁边的苗公公连忙扶住,他才没有跪到地上去。

大人没事就好。孩子他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能保住,只要大人没事就好。

“父皇可以进去看看母后了。”宁霏说,“不过母后现在还在睡着,没醒过来。”

房间里到处都是血,一片狼藉,温皇后身上也没清理干净,不过她估计昭和帝应该不会在乎这些。

果然,昭和帝立刻站起身来,不顾苗公公的劝阻,立刻进了温皇后的房间。半天也没见出来。

宁霏也不去打扰昭和帝和温皇后,自己去查温皇后怀孕的事情,把太医院众太医、温皇后的贴身女官绿萼和永和宫里的掌事太监和宫女统统叫来。

她先查了温皇后的流产。太医们证实了流产并不是出于什么意外原因,就是因为温皇后自己的身体因素,年纪大了,胎儿本身状况又不好,就像个肥皂泡一样,哪怕不用人戳,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破掉。

温皇后怀孕后,因为胎气不稳,昭和帝高度紧张,时时刻刻保持着关注,她享受的是最好的待遇和最小心最严密的保护。要是这样还能被人下了手暗害她,那这整个太医院和整个永和宫的人都可以不用活了。

然后宁霏又查温皇后是怎么怀的孕。这一点也是她从一开始就怀疑的。

谢渊渟问宁霏:“还能下药让人怀孕的?”

宁霏说:“不是下药让人怀孕,确切地说是靠药物治好了不能怀孕的毛病。身体正常的夫妻在正常的生活下,都会怀孕,不孕不育就是出了某些问题。母后二十多年没有身孕,而父皇有生育能力,那就说明是母后身体的问题,只不过她已经有了一儿一女,所以并不在意而已。”

她在安国公府的时候,曾经给过苏姨娘一个助孕方子,那个方子是假的,但她前世里曾经流传出去过真的助孕方子,卓有成效,苏姨娘正因为这个而相信了她。

当然,不孕不育的原因有很多,能靠吃药调理就能解决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所以这助孕方子也不是吃了就一定有效果。

对于想生孩子的女子来说,这助孕方子是天降福音,能以此怀上孩子自然再好不过。然而对于温皇后这种对生育孩子已经没有什么需求的中年女人,甚至因为年龄太大的缘故而根本不适合怀孕,怀上孩子对她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

温皇后怀孕是在两个月之前,宁霏让永和宫宫人们回忆两个月前温皇后有经常吃什么东西,宫人们倒是很快给了她回答,她经常喝董昭仪带过来的茶。

董昭仪是今年新升了位份的妃嫔,擅长音律,去年的珠玑会上夺了琴艺的第一名。她性子跟温皇后有几分相似,较为清淡冷傲,不屑于跟众妃争宠,只天天在她的宫中弹琴调律。

温皇后在宫中日长无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相对谈得来的,难免经常跟董昭仪一起切磋探讨音律。

董昭仪是前朝已经告老回家的太医院老院判之女,她自己会医懂药,加上心灵手巧,调制的百草花果茶风味十分清雅独特,而且有养生功效。温皇后也很喜欢,每次董昭仪来永和宫都会带一些新鲜的过来。

温皇后入口的东西都经过严格的检查,太医看过这花果茶确实对女子有好处,董昭仪自己也经常跟温皇后一起泡茶喝,所以从来没有人起过疑心。

这时候,昭和帝终于从温皇后的房间里出来了。温皇后也刚刚醒来,但仍然只能在床上躺着。

她的脸色一片灰白,毫无生气,双眼中也黯沉沉地没有一点光亮。

一半自然是因为失血过多,一半却是因为她刚刚已经得知了她这个孩子的失去。

虽然她并不是迫切地想要孩子,但老来得子,对于这个意外到来的小生命,她仍然是带着最大的期待和爱意。如今宝宝在她肚子里只待了短短两个月,就永远离开了她,她怎么可能不悲伤不心痛。

昭和帝已经安慰了温皇后半天,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温皇后到底有没有被人所害,问宁霏:“皇后的小产可是有人在暗地里动了手脚吗?”

宁霏摇头道:“小产没有人动手脚,但怀上身孕倒是有可能。”

昭和帝也不解:“怀上身孕?”

“父王稍等,很快就知道了。”

宁霏让宫人去取了董昭仪给温皇后的百草花果茶过来。这种调制茶的成分颇为复杂,主要是干花和干果,也有一些中草药材,她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些中草药辨认完全。

果然,这花果茶里面有助孕的成分,跟她前世里流传出去的方子很相似,这方子现在已经扩散到了大元的很多地方,无论是权贵上层还是民间都不难见到。

“茶本身没有太大问题。”宁霏说,“长期喝的话,可以帮女子调理身体,增加怀上身孕的机率。但是这种方子对于已经怀孕的女子来说不宜继续饮用,因为里面的一部分药性,对胎儿本身的生长发育不利,会影响胎气。”

一般人用助孕方子,肯定都是吃药吃到确定怀上身孕了为止。这个时代诊喜脉,通常要怀孕一个多月才诊得出来,也就是说孕妇都得多吃这一个多月的药。

当然,这一个多月的药,影响不会大到哪里去。对于十几岁二十几岁身体健康的年轻女子来说,顶多也就是开头一段时间胎气有点不稳,她们为了怀孕也愿意冒这种风险。

但对于温皇后来说,她是四十来岁的高龄产妇,跟那些年轻体强的少女少妇们根本无法相比。药物对她的影响格外大。

她在怀孕初期喝的这一个多月的药,已经注定了她这一胎,从一开始就很难保住。即便能熬过最容易流产的头三个月,后面还有容易小产的后三个月,生产的时候更是比一般的产妇凶险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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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23 我不想再当这个皇后了

昭和帝皱眉道:“把董昭仪带来。”

董昭仪过来,昭和帝问她:“你是故意要让皇后怀上身孕?”

董昭仪一脸不解:“妾身给皇后娘娘的茶只有调理养生的作用,对女子身体有助益而已,哪里能一定让皇后娘娘怀上身孕?要是真有这般奇效的话,天下女子就不必因为没有孩子而想尽办法苦苦钻营了。”

“但这茶里面确实有助孕的药性。”宁霏说,“当然不能一定让女子怀上身孕,却可以增加这个几率。对于母后这个年纪来说,她哪怕是在正常状态下自然怀孕,也是到鬼门关走一遭,更不用说还是靠着吃药。”

董昭仪争辩:“妾身只是因为这茶有好处,而且皇后娘娘也喜欢,才经常带给皇后娘娘,可能恰巧治好了皇后娘娘身上的某些小毛病,才让皇后娘娘意外可以怀上身孕,妾身一开始时确实没有打着这种主意,况且女子怀孕本来也不是什么坏事啊!”

她这么一说,就连宁霏一时之间竟然也想不出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她的目的是为了害温皇后。

董昭仪光明正大地以药茶给温皇后调理身体,看上去的确是为了温皇后好,结果也不是坏的,养好了温皇后身体上的毛病,让她怀上了身孕。

在一般人的认知中,女子怀孕确实不是什么坏事。无论在宫斗宅斗中,用各种手段弄掉对手的孩子倒是比比皆是,但有谁会用让人怀孕来害对方?

所以董昭仪根本不需要藏着掖着,被发现了也可以坦坦荡荡地承认。她又没有给温皇后下毒下药,只送了些有好处的养生药茶,这怎么就不行了?

就算导致温皇后有了身孕,那也不能说是她要害温皇后,温皇后又没有明说过自己不能怀孩子,这哪能怪到她头上来?

这就好像甲声称自己好心施舍了乙一笔钱,谁知道乙用这笔钱去买凶杀人,固然犯罪跟这笔钱有直接的关系,但没人知道甲到底知不知情,能断定甲就要负这个责任吗?

昭和帝瞪着董昭仪,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除非能剖开董昭仪的脑子,把里面她的思想一层层剥开来,看她对温皇后到底抱着什么心思。否则的话,董昭仪一片“好心”,只是最后结果不尽如人意,他就算是怪罪到董昭仪的头上,那也只是迁怒而已,没有罪名,无法给她实质性的处罚。

宁霏叹了口气道:“也是,说到底董昭仪也没做错什么,只能说运气差罢了。母后的年纪和身体已经不适合再有身孕,这次怀孕也是意外,幸好没有出更糟糕的情况。”

她一边说一边给昭和帝使了个眼色。

昭和帝立刻会意,道:“罢了,董昭仪,起来吧。这次虽然怪不到你头上,但你以后也要注意,别自作聪明,好心办了坏事。”

董昭仪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本来紧绷僵硬的肩膀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给昭和帝叩了一个头,从地上起身。

“谢皇上宽宥之恩。妾身深感惭愧歉疚,今后一定加倍小心。”

昭和帝摆摆手:“赐座,看茶。”

宫人端了茶上来,董昭仪跟宁霏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搭话。昭和帝又回后殿去看了一次温皇后,温皇后精神状态很差,刚才又睡了一小会儿,这时候才醒来。

众人都转到后殿去看温皇后,董昭仪立刻跪下给温皇后赔罪。

“因为嫔妾的茶,让皇后娘娘受了这般劫难,是嫔妾的不是,嫔妾愿受皇后娘娘责罚。”

温皇后没有看她,也没有回答,双眼黯淡无光,漠然地一动不动对着天花板。

温皇后不理她,昭和帝也不让董昭仪起身,就坐在旁边,让董昭仪一直这么跪着。

六月里天气炎热,昭和帝旁边有冰盆摆放,但温皇后刚刚小产,受不得寒,肯定不能用冰盆。董昭仪在她床前一直保持伏地姿势跪着,本来就较为吃力,额上很快就渗出了汗,时间一长,身子也开始坚持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昭和帝和温皇后两人都不开口,董昭仪本来就理亏在先,昭和帝没有罚她已经算是万幸,想着他们对她终归还有怨气,罚她多跪一会儿也是正常,没有允许哪里敢起身,只能咬牙苦撑着,让他们消了这份气。

这一跪足足跪了快一个时辰,昭和帝见董昭仪后背上的汗水已经湿透了衣服,全身抖得犹如筛糠一般,埋着头紧紧咬着嘴唇,眼看已经实在快要撑不下去,这才终于开了口。

“你是故意要让皇后怀上身孕?”

他问的这句话跟之前问的一模一样,但董昭仪这一次像是被抽了魂一样,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宁霏在一旁继续追问:“为什么?是因为你知道她怀上身孕会有危险?”

董昭仪又点了点头。

“你希望她在怀胎过程中小产,或者在临盆的时候难产?”

董昭仪再一次点头。

“你为什么想害皇后?”

这一次董昭仪半天都没有回答。

宁霏对昭和帝摇了摇头,低声道:“她的意志力应该不算薄弱,茶水里下的药只能松懈和扰乱她的意志,可以简单地承认是或者不是,但不会自己回答复杂的问题。”

没有证据能证明董昭仪对温皇后的心思,她只能对董昭仪用最后一个办法,给她下药,让她自己招认。这种药之前已经用过好几次,几乎都是有效的。

昭和帝的脸色已经犹如风雨欲来,做了个手势,旁边一个宫人提起准备好的一桶冰水,兜头泼向董昭仪。

董昭仪被这一刺激,人顿时清醒了几分,愕然地抬头看向昭和帝,还没反应过来,昭和帝已经一脚将她踢得一个跟头摔了出去。

董昭仪惨叫一声,在地上滚了一圈,摔得头破血流,顾不得疼痛,慌忙下意识地捂着胸口跪伏下来。因为刚才那片刻时间她的神智是不清晰的,这时候仍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皇上!……皇上息怒!”

昭和帝冷笑:“息怒?你知不知道刚才你招认了什么?”

董昭仪一下子脸色煞白。

刚才她跪在地上,又热又累,全身酸痛僵硬,苦苦支撑着,后来就觉得意识渐渐开始模糊。她一开始以为自己是中暑了,现在想起来才发现不对,刚才昭和帝和太子妃似乎有问了她什么问题,而她迷迷糊糊已经记不清她回答了什么。

难道刚才她把她的想法都招认出去了?

她出身医家,知道大龄女子怀孕的危险性,也知道助孕药的作用。对于温皇后,她只是抱着侥幸一试的想法,要是能让温皇后怀上身孕,这怀胎期间和临盆生产时出事的机会实在太大,温皇后等于是在鬼门关附近徘徊了十个月,随时都有可能掉进去。

即便被发现了温皇后的怀孕跟她有关系,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又没有去害温皇后小产或者难产,很难把罪名强加到她的身上。

虽然成功的几率不高,但好处在于,她并非处心积虑地谋划要害温皇后,不用冒什么败露的风险。反正是无本生意,能赚到最好,没赚到也不亏,何乐而不为?

但她根本没有想到,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唯一能够说明问题的她的内心想法,竟然都能被揭露出来!

昭和帝已经亲耳听到了董昭仪的承认,不想费口舌跟她多解释,挥手让宫人带董昭仪出去:“送去冷宫,赐白绫。”

董昭仪大惊失色:“皇上……”

她刚开了个口,宫人们生怕她的喊叫声打扰到了正在静养的温皇后,迅速堵上她的嘴巴,干净利落无声无息地把她拖了出去。

宁霏看向温皇后,温皇后仍然没有什么反应,不说话,甚至连看都没看董昭仪一眼,只是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十分疲惫。

后面的大半个月里,温皇后的身体在精心调养下渐渐好起来,但一直沉默寡言,对着昭和帝和两个子女也没什么话可说,大部分时候都在对着窗外沉默地发呆。

宁霏知道失去孩子对母亲的心理打击有多大,不过温皇后现在的状态,似乎并不只是因为这一点。

上次尤才人利用温皇后为她害姚美人背锅时,从温皇后的表现看来,宁霏大概能猜到温皇后是为什么而心情抑郁。

只是那时候她无能为力,现在也仍然不能说什么。

宁霏和谢渊渟白天大部分时间在宫里陪着温皇后,他们劝解不了,只能多做陪伴,免得温皇后真的得抑郁症。

一天晚上,太子府来了一个客人。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跟白书夜刚刚回到中原时出现在凌绝峰一样,身上带着一种走遍万水千山的风尘仆仆之意。

容貌并非俊美,但也绝对不是难看,确切地说,是有一种隔着一层雾气般模模糊糊看不清楚的感觉。因为他的气质实在是太好,一眼望去让人根本注意不到他的容貌,长得怎么样反而成了次要。

穿了一身简简单单的浅灰色布衣,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太子府的院子里,就让人有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很宁静,很舒服,不是那种远离凡尘的清冷出世,而像是置身于空山幽谷之中,周围飘拂着湿润凉爽的薄雾,听着远山中隐约传来的蝉鸣鸟叫,清澈的泉水在身侧泠泠地流淌过去。

来客的背上背着一张琴,手里拿着一支箫,以至于宁霏刚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是六音宫里的人来找她了。

“阁下怎么称呼?”

中年男子行了一礼,道:“在下姓许名酌。”

宁霏吃了一惊。

“你就是许酌?”

“太子妃果然听说过我。”许酌笑道,“我听说正是太子夫妻查出多年前的真相,还了我和皇后的清白。许某对太子和太子妃感激不尽。”

“不必客气……”

宁霏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许酌一直只存在于和温皇后之间的过去传言里,之前九重门找了他很长时间都没有找到,后面千面无常见过他一次,但据千面无常说把他支到了很远的地方,估计永远都不会回到中原。这时候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在宁霏面前,让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许公子先进来坐吧。”

太子府从昭和帝传到谢渊渟手上的时候,几乎没有经过什么翻修整改,还保持着原来的样貌。许酌走进太子府时,是一种怀念而感慨的神情,目光从一处停驻到另一处,看得出来,这个地方有太多他的回忆。

宁霏命人给许酌泡了茶:“需要我传信进宫告诉母后许公子回来了吗?”

许酌突然来到京都,而且来的是太子府,必然跟温皇后有关系。但她不敢肯定他回来到底是想见温皇后的面,还是只想在暗中看看温皇后,不打算让温皇后知道。

许酌有些犹豫:“她现在是皇后,在皇宫里,我一介平民能去见她吗?”

就是因为他一个普通人没有进皇宫的身份,更不能偷偷闯进去,免得万一被人发现引起误会,所以他才会先来太子府。

“这个要看父皇和母后。”宁霏说,“我先问问他们,我猜他们应该是会同意的。”

唐贵妃陷害温皇后之事的败露,已经证明温皇后和许酌并没有私情,昭和帝现在应该也能够相信温皇后。许酌是温皇后的至交好友,身份不一般,而且跟温皇后又是多年没有相见,如今光明正大地进宫看温皇后一次,昭和帝和温皇后没道理不同意。

宁霏派人进宫传了话,昭和帝果然很快就下了旨,传许酌秘密入宫。

皇宫中的妃后本来当然不能随意见外男,但想来昭和帝也是见到最近温皇后郁郁寡欢,昔年旧友的回来说不定能让她打起一点精神,所以毫不犹豫地破了这一次例。只是要求许酌暗中入宫,免得被其他人看到的话,传出流言,有损于温皇后的名声清白。

宁霏作为幌子,进宫时把许酌带了进去,按规矩先带他去见了昭和帝。

虽然已经知道许酌跟温皇后并无私情,但毕竟有过那么多年的误会,昭和帝见到这个他曾经无比嫉恨的男人的时候,气氛仍然十分尴尬僵硬。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说。

“皇后在永和宫。”他简短地说,“你自己过去看她吧。”

这是他对于温皇后的信任。而且许酌和温皇后见面叙旧,他横插在一边干看着,也不是事儿。

许酌去了永和宫。温皇后现在勉强可以到户外走动,正在永和宫花园里的一座亭子里等着他,这里地处荫凉,而且四面开阔视野通透,也不至于犯什么男女单独同处一室的忌讳。

两人见面,彼此望着对方,都沉默了很久。许酌没有行礼,温皇后也没有要他行礼的意思。

温皇后淡淡一笑,终于先开了口。

“幸好你没有一见我就跪地下拜。否则的话,你来看我我也高兴不起来了。”

她在许酌面前还是自称为我。

许酌也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欢。”

他凝视着温皇后:“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有变。”

温皇后失笑:“怎么可能?……你才是那个没有变的人。”

若是单论外貌来说,她身为皇室贵妇,十几年来养尊处优,即便是在庵堂里最清苦的那十年,在物质上也没有什么缺乏。后来出来了,以太子妃和皇后的身份,更是注重保养驻颜,吃的用的都是最上等的东西,单是宫廷秘方里的雪乳百花澡,一池价值百金,她就坚持泡了许多年。

所以她现在虽然年过四十,仍然身形窈窕,面容娇嫩,肌肤紧致光滑,眼角几乎不见皱纹,看不出丝毫老态。如果再着意打扮的话,仍然是桃李年华的花容月貌,仿佛一二十年的光阴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而许酌是江湖中人,多年来一直漂泊在外,历尽风雨饱经霜雪,跟保养两个字扯不上一丁点的关系。无论他的气质有多好,时间仍然像是刻刀一般无情地在他的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纹路,再也不复青年时的年轻容貌。

但温皇后指的变化,并不是外貌上的变化,她知道有一些东西,许酌没有变,而她已经变了。

许酌取下了插在腰间的洞箫,把自己那张琴推过去给温皇后:“哪一首曲子?”

他们以前就是这样,见面的时候话通常说得不多,有什么要表达的东西,全都在乐音里面互通。

温皇后道:“《汉宫秋月》。”

许酌看了温皇后一眼。《汉宫秋月》是一首名曲,主要表达的是宫女被困于深宫之中的积郁难遣,哀怨悲愁,以及一种无可奈何、寂寥清冷的意境。

温皇后以前从来没有跟他一起弹过这首曲子,说她不喜欢这种意境。

温皇后开始弹琴,许酌以洞箫相和。这是他们合奏时最常用的两种乐器,有时候她是琴他是箫,有时候他是琴她是箫。

只合奏到一半,许酌吹箫的动作就越来越慢,最后彻底放下了洞箫,望着对面的温皇后铮然一声抹断了琴弦,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到琴上。

许酌慌乱无措地想要起身:“绿琴……”

温皇后掩面转过身去,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我没事……这次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吧,我们下次再见面……”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急匆匆地起身,快步往永和宫宫殿里走去,旁边宫人赶紧跟上,许酌在后面叫她她也不回头。

他一个外男,总不能追着她进内室,在外面等了半天,只等到温皇后派人出来请他先回去,他只能无奈地暂时离开永和宫。

当天晚上昭和帝来永和宫,没有见到温皇后,只听宫人说温皇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整整一夜,谁也不肯见。

第二天仍然不见她出来,房间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叫温皇后也不回应。昭和帝实在放心不下,顾不得许多,正要让人强行破门进去的时候,温皇后终于自己打开了门。

她并没有什么事情,也不像是想不开要轻生的样子,只是很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对着昭和帝,仿佛正等着他的到来。

“也坐下吧。”她平静地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昭和帝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他并不在意,但温皇后还是守着该守的礼数,自称臣妾,对他称皇上,这是她进宫封后之后跟他第一次用你我相称,

温皇后道:“我不想再当这个皇后了。”

正文 024 他人笑我太疯癫

昭和帝脸色骤变。

“你说什么?”

温皇后又说了一遍,语气很平和,但也很清晰很坚定。

“我不想当这个皇后了。”

昭和帝正要再开口说话,温皇后打断了他。

“你先别着急,等我说完。我有这个念头不是一时冲动,我猜你也不是完全意外,对不对?”

昭和帝一时默然。

温皇后自从进皇宫以来,虽然享尽荣宠,却越来越不快乐。他不是迟钝的木头人,哪怕一开始时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也已经能猜出五分来了。

温皇后自嘲地笑了一笑。

“你应该知道董昭仪为什么要害我。我对于她们这些后宫妃嫔,并无刻薄打压之处,但我错就错在你对我实在太过宠爱。一个月有大半个月都待在我宫中,宫里其他妃嫔根本分不到多少恩泽,得不到宠爱,怀不上孩子。只要有我在,她们一辈子都不会有出头之日,只能被埋在这深宫里,看着镜中红颜枯萎,青丝成雪。”

“她们不择手段为自己争取人生,那我又能做什么?我待在这宫里,一辈子都要面对这些妃嫔们的算计和暗害。不要说什么保护和防备,你也知道,只要人心有恶念,就能见缝插针无孔不入,永远防不胜防。而且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或者我也可以先发制人,以铁血手腕压制震慑后宫,盯着所有人,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就及早铲除掉那些有异心的妃嫔秀女,杀一儆百,让所有人惧我畏我,不敢轻易挑衅我的威严。这样我大概可以活久一点,但你希望看到我变成这种成日在修罗场中浴血厮杀的模样吗?”

“我不适合当皇后,也不适合待在这皇宫里。没有帝王的宠爱,一辈子困于深宫,寂寞如雪零落成泥;有帝王的宠爱,变成所有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有我为刀殂人为鱼肉才能活得下去。这是一个能把任何人逼疯的地方,正常的女人在这里无法生存,要么成魔,要么成鬼。”

“我昨天见了许酌。他弹不出《汉宫秋月》这种曲子的感情,因为他一直在广阔的天地之间,无法理解那种被困在深宫之中的积郁哀怨。这么多年不见,他在我眼中仍然一如当年,只是我变了,无法再跟他心意相通。”

“我现在只剩下满腔愤怒怨恨,恨不得把你后宫的这些妃嫔统统除之而后快,她们一次又一次算计我,害我失去了才两个月大的孩子,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躲在暗处虎视眈眈。我已经快要活成了我曾经最讨厌的模样——一个面目扭曲可憎的深宫怨妇。”

“你是皇帝,你的三宫六院不可能没有其他女人,今后还会源源不断进来更多。这是你的身份和责任,我当然不会怪你,也不会对你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但我不想一辈子待在深宫里跟这些女人争斗厮杀。”

“哪怕这在世人眼中惊世骇俗,在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的家人和后宫其他妃嫔们以为我是个疯子,放着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和帝王的宠爱不享受,非要跑出去自讨苦吃。我也仍然有这么天真可笑的想法。”

“其他女人待在这里,那是因为她们迫不得已,别无选择。但我仗着你的宠爱,至少还有跟你提出来的特权。不知道你肯不肯给我这个选择?”

昭和帝脸色苍白地望着温皇后。

“你既然知道我们两情相悦,仍然舍得离开我?”

温皇后苦笑:“是我自私任性。但我离开,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再两情相悦。我也有我的愿望,我的情意此生不变,只是无法再留在这里。当然,愿不愿意成全,仍然取决于你。”

昭和帝沉默了半晌,道:“你离开皇宫,要去哪里?”

“去外面看看吧。”温皇后看着窗户外面的天空,“我弹奏过高山流水,平沙落雁,渔舟唱晚,雨碎江南,但我实际上连这京都的近郊都没有出去过,真正能领略到意境的只有那一首汉宫秋月。作为一个皇族权贵出身的女人,大概都是这个样子,但我想知道这真正的天到底有多高,地到底有多大。”

昭和帝不语,也望着窗户外面。

皇宫中能见到的天空,总是被飞檐斗角分割得支离破碎,显得狭窄而逼仄,即便是站在最高处仰头望去,也不会有那种浩然无尽的空阔之感。

过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才慢慢收回了目光。

倾身过来,在温皇后前额上落下一吻。

“去吧。”

温皇后抬起头来,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去吧。”昭和帝又重复了一遍,“不愿意留在皇宫里,那就出去走走。”

温皇后呆呆地:“你……”

她只是觉得再不说出来的话,她恐怕会被憋到爆炸,并没有指望昭和帝真的能够答应她。

一入后宫深似海,妃嫔们大多数一辈子也无法踏出皇宫,哪怕是一辈子仅有的一两次省亲的机会,也只有最受宠的妃子才有荣幸得到,出宫还不到半天时间,就得掐着时辰回来。

有谁见过堂堂一国皇后,可以说不当就不当,说出宫就出宫的?街上店铺里的伙计要请假都没这么随便。

昭和帝笑了笑。

“你既然是仗着我对你的宠爱,提出这种恃宠而骄的要求,那我就宠着你。但你总不可能一个人离开皇宫,要是不愿意我派人跟着,那开始时就让许酌带着你,他大概是你身边唯一一个跟皇室贵族没什么关系的人。”

温皇后一下子落下泪来,扑过去投进昭和帝的怀抱里。

昭和帝叹息一声,拍了拍她。

“就算不回来,也别走得太远,等我一段时间。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在皇宫外面的某个地方相遇。”

……

七月,昭和帝对外宣布,温皇后因为痛失腹中孩子而伤心过度,精神疯癫失常,被软禁于永和宫中医治,未经皇帝亲自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或者靠近。

圣旨颁下的第二天夜里,皇宫后面的一处小门门口。

一辆看过去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门口,许酌正等在那里,望着一身朴素布衣的温绿琴,在昭和帝等人的陪伴下从皇宫里出来,准备上车。

许酌到现在还没有消化过来昭和帝放温绿琴不当皇后离开皇宫的事情,仍然是一脸懵逼的表情。

宁霏倒是很容易接受。她猜温绿琴也快要忍受不下去了,只是没有想到昭和帝竟然会答应得这么痛快,更没想到昭和帝会放心到让许酌陪着温绿琴。

以她和谢渊渟之间的信任程度,谢渊渟都不会大度到这个份上,要是她离开他跟灵枢在外面两人同行之类的,谢渊渟早把人砍死了。

昭和帝穿的也是一身便装,只带了苗公公一个人,跟宁霏夫妻和谢汝嫣一起来送温皇后离开。

他跟许酌仍然没什么话可说,只简短地道:“照顾好她,注意分寸,随时跟京都这边联系。”

许酌愣愣地应了一声:“是……”

温绿琴对谢汝嫣叮嘱道:“无论那个羌沙小皇子做什么,一定要坚持顶住,另外尽早找一门好亲事,绝了他的念想,免得他一直纠缠。”

谢汝嫣无奈地:“母后……娘,我知道了,你自己在外面小心。”

然后温绿琴又转向谢渊渟和宁霏道:“你们两个我就不用交代什么了,等我先走遍了京都附近,之后你们要是在的话,我就去你们的凌绝峰上看看。”

她跟昭和帝倒是一句话也没有说,两人只是相视笑了笑,随后她就上了马车,许酌在外面驾车,昭和帝目送着马车消失在皇宫门外空空荡荡的夜晚街道上。

宁霏偷眼看了昭和帝一眼:“父皇好像不是很不舍得?”

昭和帝仰头看了看夜空:“也就只剩下三年半了,不算很久。”

“三年半?”

宁霏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谢渊渟接过去道:“父皇说的是跟我们的五年之约,只剩下三年半,到时候正熙就满十八岁了。”

宁霏这才恍然大悟:“父皇是想到时候……”

虽然现在谢渊渟是太子,但只是暂时占着这个位置而已,昭和帝一直在把谢正熙作为真正的太子来培养,谢正熙十八岁的时候,就是谢渊渟功成身退的时候。

到那时候,是不是也就是昭和帝自己功成身退的时候?

若是皇子有足够的才干,朝中又有忠实的老臣辅佐,十八岁继任皇位虽然稚嫩了些,也不是不行。历朝历代的皇子们之所以很多都是拖到中年才继位,那无非是老皇帝舍不得皇位,想方设法拖着而已。

但昭和帝对于这个九五至尊的位置并无太多留恋之意,到时候把皇位传给谢正熙,自己就也可以离开京都。这样算起来,三年半确实没什么难熬的。

就是可怜了谢正熙。大家都踢过来踢过去地不想要皇位,全指望着他早点长大了顶缸,十八岁就要继承大统,他的这三年半恐怕会比较难熬了。

……

九月,海东那边传来一个大消息。一向身体健康的海东皇帝,在一次早朝上突发急病驾崩,年仅弱冠的太子继承了皇位。

这位年轻的皇帝一继位,立刻就做出决策,跟凤游结盟,并且为凤游在陆上和海上开放交通要道。

也就是说,凤游的国人甚至军队,都可以通过要道自由地进出海东国境。海上的凤游船只,也被允许通过海东的东面临海,并且可以在指定的港口停靠。

这对于凤游的航海业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一艘船的航海距离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船上的物资,如果凤游的海船可以不需要绕过海东领海,并且可以在海东停靠获得补给的话,就能够在海上一直航行,直至到达原先根本到不了的大晋。

海东这一次皇位更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凤游在其中插了一脚。

海东先帝在上次的聚首会谈之后,拒绝了给凤游开放道路交通的要求,但凡是个有点脑子的皇帝都不会答应这种荒唐的要求,因为这就等于是把自家的大门向对方彻底敞开,对方要是直接攻打进来的话,连拦都来不及拦。

海东虽然跟凤游关系紧密,但也没有到这种过命交情的程度。尤其是上次聚首过后,海东先帝对于凤倾城的人品诚信已经持保留态度,更不会轻易答应她。

于是凤倾城就用某些手段,帮海东太子解决掉先帝,登上了皇位。海东太子青涩稚嫩,而且又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可想而知凤倾城是对他用了什么方法,才会让他对她如此百依百顺,

但海东尽管知道这其中的猫腻,也已经没有抗议的余地,因为它近年来对于凤游的依赖性实在是太强了。凤游在新帝上位后,为了表现震慑,对海东进行了一次小小的示威,暂停向海东出口原料和技术,结果海东的工业和商业马上乱成一团,在凤游恢复了出口之后,才回归正常。

海东臣服于凤游,这对大元来说无疑是个坏消息,因为海东为凤游打开了通道,就意味着凤游可以跨过海东去跟大晋结盟,这是他们之前最担心的事情之一。

谢渊渟向昭和帝进言,这次海东政权更替,必然会引起巨大的争议,反对新帝的臣民们肯定也大有人在,大元可以趁着这个时机向海东那些不愿意臣服于凤游的王侯将相们抛出橄榄枝,尽量把他们争取到大元这边过来。

虽然这就意味着背叛祖国,那些忠心的海东贵族臣子们不见得会愿意,不过总有一试的价值。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大元的示好信息一发出去,海东那边立刻就有了回应。而且回应的还是在海东颇有权势的一位亲王洛河王。

洛河王并不是海东皇室成员。海东极为重视商业,很多规模庞大地位显赫的商贾人家只要有了重大功劳或者贡献,常常就会得到朝廷的封赏,商贾出身的王公侯爵并不少见。

洛河王原本也是一介白手起家的商人,因为极有经商头脑,短短数年内事业就发展得风生水起,后来成为专供海东皇室的皇商,地位一升再升。直至现在拥有了在海东规模数一数二的产业,两年前正好因为救驾有功,被海东先帝破例封为亲王。

海东的政治和商业紧密联系,洛河王名下资产无数,手握着海东的一部分经济命脉,不但富可敌国,而且比不少徒有虚名的真正贵族王侯都更有实权。

能把洛河王拉到大元这边来,着实是意外之喜。得知洛河王要亲自来大元的消息,大元立刻派人前去海东边境接洛河王,把人迎到京都来。

昭和帝在皇宫里准备了宴席,为洛河王夫妻接风。

洛河王和洛河王妃走上来的时候,其他人不认识,宁霏看到两人,却是吃了一惊。

“沈醉?许心心?”

这洛河王和洛河王妃,竟赫然就是几年前从京都私奔的沈醉和许心心!

当时沈醉身受重伤,许心心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娇滴滴啥也不会的千金大小姐,两人被理南王府的人追赶,她半路上正好遇到,还帮了他们一把。

这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她没怎么放在心上,后来太长时间没有消息,她早就忘记了这两个人。

没想到那会儿艰难万分都不知道能不能走得下去的一对苦命鸳鸯,再次回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成了海东的亲王王妃。

正文 025 鲜花淹进了粪坑里

沈醉起身,和许心心一起,郑重地朝宁霏行了一个大礼。

“多谢太子妃当年救命之恩,要是没有太子妃出手相助的话,我们现在都不可能站在这里。”

宁霏笑道:“不必客气,我们正在奇怪海东亲王为何会这么干脆地愿意来到大元,原来竟然是你们。”

沈醉道:“我们虽然在海东经商,但并不敢忘记自己原本是大元的子民,如今在大元有需要时回归大元,理所当然。”

他和许心心私奔离开京都之后,因为理南王府的人追得太紧,不敢留在大元境内。沈醉最为擅长的是经商,而海东商业最繁荣也最有发展空间,所以他们去了海东。

一开始时他们人生地不熟,几乎就是白手起家,自然艰难无比。但沈醉极有生意头脑,海东又是经商者的天堂,遍地都是机遇,他们的产业很快就发展了起来。直至封侯封王。

但海东前不久政权更替,众多反对臣服于凤游的贵族王侯遭到新帝的排挤打压,这时候正好碰到大元向海东示好,他在大元还有恩情未报,立刻就顺水推舟地回了大元。

理南王本来并不在接风宴上,昭和帝派了人去通知他洛河王妃就是他的女儿许心心,他才急匆匆地赶进宫。

当初许心心跟沈醉私奔,理南王又气又痛,派人找遍了整个大元也没有找到踪迹,实在找不到,后来慢慢也就放弃了,权当没有这个女儿。

他想象中许心心跟一个商户出身的穷小子私奔,肯定没有好结果,现在不知道正在什么地方过着悲惨潦倒的生活。现在一眼看到以王妃身份盛装华服坐在大堂里的许心心,差点都没认出来。

理南王一时间心里犹如打翻了调味罐一般,酸甜苦辣咸涩冷热,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望着许心心,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许心心红着眼眶起身,朝理南王深深下拜:“女儿不孝……一走就是多年,让父王担心了……”

沈醉也跟着下拜。当年是他私底下带跑了人家女儿,虽然现在光鲜亮丽地衣锦还乡,证明许心心没有跟错人,给了理南王一个交代,但毕竟无论如何都是他理亏在先。

理南王又是恼怒许心心抛下家人离家私奔多年没有音讯,又是担心她这些年在外面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一半想转过身不理会她,一半又想老泪纵横地上去扶起她。

昭和帝给两人缓和气氛:“好了好了,回来了就好,这不也不是什么坏事。等宴席结束之后,你们父女女婿三个私底下好好叙叙旧。”

沈醉这次回大元是秘密回来的。人挪活树挪死,他的产业已经在海东扎根,短期内不可能转移到大元来,更不可能放弃。

而且他也没打算抛开海东亲王这个身份。海东那边新帝刚刚即位,尘埃未定,朝廷上仍然是一团乱麻的状态。这时候他在那边,借着洛河王的影响力,可以借机把不少海东的重要人物拉到阵营里来。虽然不能完全收服,但至少可以结为同盟,在反对海东新帝和凤游上面,他们跟大元有着一样的立场。

因为是秘密前来大元,沈醉跟昭和帝这边商议妥当之后,过了两天就不得不启程返回海东,免得离开太久引人怀疑。

就在九月下旬,南方再次传来消息,凤游挥师开始攻打毗邻的南方小国赤松。

赤松跟罗狄两个国家规模相当,跟大元当然没得比,但在南方众多小国里面算是排得上鸡头的位置。在以前凤游没有发展起来的时候,两国根本不把凤游放在眼中,但近年来凤游已经一连打下了好几个南方小国,版图扩大了数倍,现在已经跟赤松国境接壤,再过去就是罗狄。

凤倾城显然是在兑现她在聚首时提出的威胁。赤松的实力如今已经远远比不上突飞猛进的凤游,凤游这一开打,今年之内只怕赤松就会陷落。

罗狄倒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要是赤松被凤游吞了,下一个轮到的就是它自己。所以不遗余力地帮赤松对抗凤游。

但即便是两个国家联合,仍然不是凤游的对手,赤松边境转眼间就岌岌可危。

大元也兑现了之前的承诺,出兵援助两个小国,一面不让凤游进一步靠着吞并其他国家而壮大,一面借此将两个小国拉为同盟。

南有凤游北有大晋,东边还有半个海东,大元各方临敌,这时候他们必须尽量拉拢所有可以拉拢的资源。

这期间宁霏和谢渊渟一直留在京都,直到十一月才南下,因为九重门的事情已经非接过去不可了。

赤松虽然只是小国,但有一个在南境规模数一数二的门派百仙教。当然,百仙是比较文雅的说法,其实就是百毒教。

南境气候潮湿炎热,山林连绵密布,最适合滋长各种毒花毒草毒虫毒物。百仙教以善于制毒用毒而闻名,有数百年悠久历史,声名显赫。在隐观会没有迁移到南境之前,一度在南境的江湖上居于霸主地位。

这次凤游进攻赤松,对于百仙教这股盘踞在赤松的不可忽视的势力,凤倾城则是派了隐观会前去解决,军队对军队,门派对门派。

百仙教哪里是隐观会的对手,见大元派了军队过来援助赤松,也向中原武林门派提出求救。

虽然百仙教这种用毒的门派,以前在中原名门正派眼中属于歪门邪道,但现在大局为重,不是坚持这些偏见的时候。

中原门派此前已经结成同盟,后来又加了一个六音宫进来,早就在策划着对付隐观会,算清乌山崔嵬峰上凤倾城想要把他们一举全灭的这笔账。一口答应下百仙教的求救,准备南下前往赤松。

九重门当然是缺不了的,所以谢渊渟和宁霏才要南下。

临走前一天,他们偶然在京都街道上遇到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在查案,从他那里得知,杨家公子杨昕前不久失踪了,五城兵马司正在寻找线索。

宁霏疑惑地问道:“杨公子怎么会好好地失踪?”

杨昕自从跟安贵公主和离,身体也恢复了正常之后,已经再次入仕。他在这方面本来就有过人才干,加上建兴帝当初因为谢明敏要杀他的事情,对他心有愧疚,诸多照顾提拔,他现在已经到了从三品的位置上,算是当朝年纪最轻职位最高的朝臣了。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也头疼:“现在还没有查出头绪来。只是听目击的百姓说,最后一次看到杨大人是在六天前,京郊外的烟波湖边,正在跟人一起赏雪,后来就一直没回杨府,杨家人到处找了都找不到。微臣正在询问有没有百姓看见杨大人回到京都城内。”

宁霏道:“他在烟波湖边是跟谁一起?”

指挥使道:“就是因为不明身份,所以这案子才难查呢。目击者说当时跟杨大人坐在一起的是一个年轻男子,长得非常漂亮,跟女人一样,后面还带着两个侍卫之类的人,就连那两个侍卫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他们跟杨大人好像并非熟识,只坐了片刻就散了,然后就没再见到杨大人。那几个人也离开了,踪迹全无,现在都不知道上哪儿找。”

宁霏抽了抽嘴角:“我大概知道应该上哪儿找了。”

一个长得非常漂亮像女人一样的年轻男子,带着两个相貌出众的侍卫,这个组合听着好像很熟悉啊。

指挥使连忙道:“太子妃可是知道其中内情?微臣求太子妃指点!”

宁霏摇摇头:“我指点你也没用,六天前失踪,杨公子这会儿可能都已经到了凤游境内了。想要把他找回来,除非先端了凤游,解放凤游女帝的后宫。”

这一听就是凤倾城女扮男装来了大元京都附近。遇上在烟波湖边赏雪的杨昕,应该只是巧合而已。杨昕那个级别的盛世美颜,再加上极有魅力的谈吐风度,落在凤倾城眼中就是充实后宫的一大珍品。

指挥使一头雾水:“太子妃的意思是,劫走杨大人的是凤游女帝的人?”

“不用说得这么委婉,确切地说就是凤游女帝。”

按照之前宫徵羽的说法,凤倾城就算看上哪个美男,也不会自己出手抢人,她一贯自视极高,只有天下男人苦苦追她的份,怎么可能轮到她自降身份像个土匪一样地强抢良家少男。

但她有一群善解人意的好下属,发现她看上了谁,就会想办法替她暗中把人劫回去。宫商角当初是这样,杨昕肯定也是这样。

“这事你暂时还是别说出去的好。”宁霏说,“你也别停下,先继续查着,我只是推测而已,万一不是凤游女帝做的,别耽误了找人。”

反正她很快就要南下,到时候传信让潜伏在凤游皇宫里的暗桩一查探,立刻就能知道杨昕有没有进凤倾城的后宫。

如果是真的,杨家要是知道杨昕被凤倾城收去当了后宫的男宠,非得气疯不可。

第二天,宁霏和谢渊渟离开京都南下,先上凌绝峰一趟,带了九重门的一部分门人。中原其他江湖门派包括六音宫,比他们先行一步,已经去了赤松。

赤松和大元之间的边境线上连一个赤松将士们都看不到,全都到了东边的战线上对抗凤游军队,他们长驱直入赤松,直奔百仙教所在的钩吻山。

赤松境内遍布崇山峻岭,钩吻山附近地形复杂险恶,到处遍布着密林和沼泽。夏季天气炎热时常有瘴气弥漫,现在虽然是冬天,但林中仍然有各种毒虫,一部分是野生,一部分则是百仙教故意投放用来御敌,十分凶险。

先下来的中原江湖门派已经事先从百仙教那里收到了驱虫避毒一类的药物,才能安全走到钩吻山,不过百仙教的这些毒物还难不倒宁霏,他们可以直接过去。

钩吻山是一片陡峭险峻的山峰,山上怪松林立,奇石竦峙,因为盛产断肠草又名钩吻以及其他毒物,得名钩吻山。

中原各门派都已经到了山上,九重门到的时候是夜晚,从钩吻山最高的山峰顶上望下去,可以看到远处有一片火光在隐隐约约地闪烁。

“那就是隐观会的人。”百仙教教主对宁霏和谢渊渟说,“不过也不排除他们故意在那里点了火误导我们。隐观会这几天来已经进攻了两次,都是一触即走,估计是在试探我们这一方的实力。”

百仙教教主师央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女子,容貌颇为浓艳秀丽,身着异域风情浓厚的色彩斑斓的衣裙,头上颈上和手腕脚腕上都挂着大圈大圈的华丽银饰,一动起来清脆悦耳地叮当作响。

百仙教是个女子为重的门派,教众虽然有男有女,但担任教主之位和教中重要职务的都是女子。

也难怪凤倾城之前没有试图去收服百仙教,一上来就直接开打。百仙教中掌权的都是女人,而且是一群厉害强干手段毒辣的女人,除非这些女人都是拉拉,否则她既不能靠自己的魅力征服对方,又不能靠她的先进理念游说对方,还有什么可收服的。

凤倾城估计也是预料到了中原门派会来帮百仙教,这次毫不含糊,出动了隐观会的大部分主力。

她之前确实不是危言耸听,和隐观会真正的实力比起来,那次他们在鳌峰时见到的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若是没有中原各门派过来援助,百仙教只怕是轻轻松松就被灭了。

凤倾城自己也亲自来了钩吻山临阵指挥,显然是把这场战斗看得比对赤松发起的战争更重要。

因为暂时摸不清中原门派来的到底有多少援军,所以隐观会现在还没有轻举妄动的意思,几次交锋都像是蜻蜓点水一般。

几天之后,凤倾城向钩吻山这边提出了会面,不是跟百仙教,而是跟中原各门派。

各门派不屑一顾。这提出会面还能是说什么,无非就是隐观会发现中原各门派派来的援军加起来实力太强,不好对付,所以凤倾城出面警告各门派回去,不要管隐观会和百仙教之间的闲事。

但他们要是能听就有鬼了。隐观会之前可是借着乌山派掌门想要一举灭了中原各门派,他们险些全部被炸死在崔嵬峰上,跟隐观会之间还有一大笔帐没算,有个屁的东西可谈。现在就算百仙教之前跟他们是敌人,也得化敌为友先帮了百仙教再说。

凤倾城在钩吻山对面一座山峰的山顶上布置了座位,很坦荡地坐在那里等着众人,这边本来根本没有人去会这次面,但宁霏用千里眼看了对面一眼后,差点喷出来。

凤倾城身边伺立的几个美男子当中,有一个竟赫然就是杨昕!

杨昕看过去跟以前没有什么两样,但他站的位置是距离凤倾城最近的,就在她的身边,正在微微倾着身子跟凤倾城说话,凤倾城微微仰头对着他,脸上的表情看过去很愉悦,两人一副关系十分亲密的样子。

简而言之一句话,用一种恰当而又不恰当的形容,杨昕似乎很受凤倾城的“宠爱”。

俊男美女在一起的画面本来十分养眼,但宁霏看得却只觉得辣眼睛,这已经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是彻底淹进了粪坑里面。

她相信杨昕的眼光不至于烂到这种程度,就算以前看上谢明敏是挺烂的,但吃一堑长一智,也该有点长进了,不可能是自愿跟着凤倾城走的。

但杨昕聪明理性,就算是被强行劫走,也必定懂得逢迎应变,能屈能伸,不会为了捍卫自己的所谓清白而闹什么宁死不从。他肯定知道怎么做对他来说才是最有利的。

正文 026 还你的人情(二更)

“我们得过去见凤倾城一趟。”宁霏抽着嘴角对谢渊渟说,“你们配合一下,帮我一个忙。”

各门派掌门应宁霏的要求,去见了凤倾城,宁霏也没让他们装模作样,就让他们由着性子,把凤倾城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这期间杨昕一直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在凤倾城的侧前方,半边身子挡着她,像是担心他们这边随时会出手偷袭凤倾城。

宁霏和谢渊渟就在人群前面,杨昕看见他们,也没有表现出认识他们的样子,一句话也没说。

各门派掌门们说得差不多了,转身就走,双熊帮帮主临走前朝着凤倾城重重哼了一声,一枚从百仙教里面拿来的臭鸡蛋随手就朝着凤倾城的脑门砸了过去。

这不是什么难接的暗器,杨昕眼疾手快地抢在凤倾城前面一把将臭鸡蛋接了下来,臭鸡蛋碎在他的手心里,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顿时弥漫开来。杨昕皱了皱眉头,走到一边,把手心里的碎蛋壳和蛋液甩掉。

凤倾城周围的其他人大怒,正要朝各门派掌门追过去,被凤倾城拦住,摇了摇头。

“罢了,他们现在听不进去,将来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她又看向杨昕:“你的手没事吧?”

杨昕摇头道:“没事,只是脏了点。”

凤倾城脸色微沉:“以后千万不能直接用手接,对方是百仙教,要是刚才砸过来的不是一个普通的臭鸡蛋,而是一包剧毒,你这只手就废了。”

杨昕笑笑:“皇上提醒得是,只是我刚才看见暗器是朝着皇上而来,距离又隔得太近,一时情急,没有多想。”

凤倾城朝他望了一眼,没再说什么,吩咐众人离开山头。

隐观会的营地在钩吻山附近的一条山谷中。隐观会内奇药无数,自然也并不惧怕这山里的诸多毒虫毒物,就直接在地面上露宿,凤倾城和她身边的一部分人搭了帐篷。

杨昕独自一人坐在帐篷里,一手支着脑袋,对着面前手中一小块像蛋黄一样的药物出神。

片刻之后,他出帐篷看了看外面天空中的月亮,像是估算了一下时辰,便朝着营地外面走去。

营地周围有隐观会门人的严密看守,杨昕压低声音跟他们说了几句话,那些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拦他,任由他走了出去。

杨昕走到旁边的树林深处,走到营地那边完全看不见的地方,几乎就是同时,黑暗的树林里也悄无声息地走出来一个人影。

宁霏朝杨昕身后看了看,低声道:“没被发现吧?”

刚才杨昕站在凤倾城的面前,表面上看过去像是保护凤倾城的姿态,实际上是为了挡住后面的人。

她在双熊帮帮主砸向凤倾城的那个臭鸡蛋里面,藏了一张字条和她曾经用过的可以散发出气味用来追踪位置的药香,对方只以为他们是用臭鸡蛋砸凤倾城,不会有人特意去看杨昕手上那个臭烘烘的碎鸡蛋,杨昕可以很容易把东西藏起来。

字条上写的是让杨昕半夜从营地里出来,而她可以靠着药香很容易地找到杨昕所在的地方。

杨昕道:“应该没有。”

“走。”宁霏摸着黑上去拉杨昕,“凤倾城应该也给你下了玉骨符,不过没关系,我们这边能解得了。之前我们也从凤倾城后宫里救出来一个人,现在他已经没事了。”

但杨昕没有动。

宁霏诧异地望着他:“你不走?”

杨昕摇了摇头:“我留在这边,可以帮你们做很多事情。”

之前他其实并不是被凤倾城的人劫走。早在烟波湖遇见凤倾城的时候,他就猜出了凤倾城的身份,也看得出凤倾城对他有好感。所以在凤倾城的人来找他的时候,他自愿就跟着对方走了,甚至还是一副很乐意的样子。

当然,凤倾城并没有觉得奇怪。被她的魅力所征服,对她死心塌地,抛家弃国只为追随在她身边的男人多了去了,见怪不怪。

宁霏说:“那也不能让你做出泡在粪坑里这么大的牺牲啊,我们有办法对付隐观会,还没沦落到需要你牺牲色相的份上。”

杨昕笑了:“粪坑?……没有那么大牺牲,凤游女帝至少外貌还不错。”

“外貌再好那也是个修得好看点的粪坑。”宁霏急道,“赶紧走,你离开太长时间,隐观会营地那边的人肯定会起疑的。”

杨昕仍然不动:“我还欠你好几个人情,之前说过总有一天会还,现在难得有机会能还上,再不还又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宁霏用一种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第一次见你这种上赶着恶心自己还别人人情的。你不说我都快忘记这回事了。”

“你当然可以忘,但我不行。”杨昕说,“这是原则,我答应过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好吧好吧。”宁霏无奈,“既然你坚持,那就随便你了,你在凤倾城那边自己小心,我之后会想办法再跟你联系。”

这时候隐观会营地那边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有晃动的火光从树梢上照过来,宁霏连忙道:“好像有人过来了,你赶紧回去吧。”

杨昕回头看了看,没再说什么,往营地那边走去。

但这之后宁霏一直没机会联系上杨昕。隐观会开始真正进攻钩吻山,战况十分激烈,凤倾城只在后方指挥布局,自己从来不会亲自上战场,杨昕大部分时候都跟凤倾城在一起,没有多少单独行动的机会,自然更没有机会见到宁霏这边的人。

在没有确认安全的情况下,宁霏不敢随随便便给他传信,万一不小心被人发现,杨昕丢的可就是性命。

隐观会对钩吻山的进攻,持续了足有半个月时间。

隐观会人数多,行动严谨统一,令行禁止,几乎跟军队无异。而钩吻山这边虽然是由各个门派组成的同盟,但是仗着地利,百仙教在钩吻山附近盘踞了上百年,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树一石都了若指掌,这一点是隐观会无法相比的。

开始时双方战得不相上下,难解难分,有时候是隐观会占了上风,有时候又被钩吻山反攻回去,一时间分不出胜负来。

随着时间越拖越长,隐观会的战线虽然有渐渐朝钩吻山逼近的趋势,甚至还夺下了钩吻山的一个峰头,但同时劣势也变得越来越明显。他们的粮食不够了。

临近十二月的山林里,尽管南方有不少常绿树木,不是光秃秃的一片,但能吃的东西实在是太稀少了。钩吻山附近因为毒虫毒物实在是太多,极少有野兽在这里出没,想打个猎都打不到。

隐观会数百号人,虽然比不上军队的规模,但粮食的消耗仍然是一个可观的数量。武功再高强也不是靠吃空气喝大风就能活得下去。

而百仙教这边就好得多。他们深居大山内部,本来就处于一种部分自给自足的状态,钩吻山内有他们自己的农作物、养殖的禽畜,以及储有粮食的粮仓。他们长年生活在这山中,也知道打猎该去什么样的地方打。

隐观会陷入一种十分尴尬的局面。他们如果能够这样乘胜追击下去,很有希望攻下钩吻山,但问题是过不了几天时间,他们就要饿肚子了。

山里无路难行,交通不便,就算传令出去从外面运粮食进来,也要至少半个月,除非他们吃草根啃树皮苦苦熬着,否则很难等到那个时候。

凤倾城自然是不甘心已经到眼前的胜利就这么放弃,但真要众人吃草根啃树皮,也实在是够呛,一直在苦思冥想着要怎么破这个僵局。

一天夜里,杨昕进她的帐篷来找她。

“皇上可是在想食物的事情?”

凤倾城眉头紧蹙地望着桌上的地图:“不然还能想什么?……只要再有十天的粮食,十天就够我们把钩吻山打开一个口子,到时候以战养战,一个峰头一个峰头地打过去,肯定攻得下整座钩吻山。”

杨昕笑了笑,给凤倾城倒茶。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皇上愿不愿意听一听?”

凤倾城道:“你说。”

她身边的男人们没有几个是光有容貌啥也不会的绣花枕头,不少都是聪明优秀才干卓绝的天之骄子,在她左右辅佐,能给她巨大的助益。她当然不会像那些男性皇帝一样,看不起异性,规定什么后宫不得干政。

“听皇上刚才的说法,像是把这次进攻钩吻山当成了军队和军队之间的战争,但它其实并不是,而是江湖门派和江湖门派之间的战斗。我虽然没有多少行走江湖的经验,但妄加猜测一下,江湖门派的争斗,个人因素占的比重应该大得多。”

凤倾城望着他:“所以呢?”

“所以皇上不妨先放一放粮食的事情,换个角度考虑一下。我相信皇上肯定也发现了,钩吻山那边并不知道我们粮食短缺的事情,他们也在为他们的战败而担心。在他们眼中,两边只是处于岌岌可危的僵持状态而已。”

隐观会虽然早就开始短缺粮食,但凤倾城下令一直把这个消息隐瞒得密不透风,这当然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对方一旦知道这一点,肯定会有恃无恐,只要尽量拖着时间,就能够把隐观会拖垮,不战而胜。

杨昕继续道:“我觉得皇上不妨考虑一些可以速战速决的办法。对方都是江湖门派,他们更加习惯的不是像军队一样参加战争,而是以个人化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凤倾城沉吟了一下,道:“你是说,比赛、决斗或者赌约之类?”

“对。”杨昕说,“皇上可以提出一场比试,派隐观会的高手和对方那些门派掌门约战,以此干脆利落地定下输赢。江湖规矩重信义重承诺,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对方大都自诩名门正派,应该会愿赌服输。我想那些江湖中人愿意接受的可能性很大,毕竟这才是他们观念中解决争端最常用的办法。”

凤倾城点头道:“说得有理。就是有一点,其他人都还好解决,只有谢渊渟夫妻那里估计行不通。他们不是单纯的江湖中人,大元的太子和太子妃,观念跟其他人不一样,恐怕不会答应这种江湖方式。”

“这就要靠皇上了。”杨昕笑道,“皇上可以想个办法,让他们那边出现其他的紧急状况。他们赶着要离开,没有时间浪费在这里僵持,自然就会答应速战速决的方案。”

凤倾城又想了一想:“这样的话倒是可以试试。宁霏的父母和几个亲人都在南方的李家军中,现在正帮着赤松对抗凤游军队,可以从他们身上着手。”

杨昕道:“不错,我觉得传个假消息就够了。要是真让李家军那边出什么状况的话,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我们现在最经不起耗的就是时间。只要这假消息能骗得了他们一时,让他们答应下这场比试,就已经足够了。”

“那是自然。”凤倾城说,“我们还得考虑这场比试到底要如何获胜。”

她也不是真正的江湖中人,不讲究什么一定要赢得光明磊落,也不会傻乎乎地真的靠实力和运气去拼。

如果按照这种比试方法的话,对方有百仙教、九重门、六音宫,中原十个大门派,随随便便就能派出十几个武功一等一的高手来。而隐观会这边,她一向把隐观会当做组织而不是门派,比较注重整体实力的培养,能单独提出来的高手不是很多。一个个单打独斗,她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赢过对方。

所以无论有什么能够获胜的手段,她都会用。

杨昕道:“我的武功一般,这方面没有什么经验,就靠皇上和隐观会里诸位高手了。皇上今晚还是早点休息,约战的事情,明天再准备不迟。”

凤倾城还在凝神思索,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杨昕行了一礼,退出了凤倾城的帐篷。

他走到营地边缘,那里的一棵大树上,有一个容貌秀美而阴沉的黑衣少年正坐在树枝上,背靠着树干,呆呆地望着夜空中一钩极细的新月。

杨昕也上了大树,坐在黑衣少年旁边的另一根树干上。

这黑衣少年名叫苏浣,看着只有十八九岁年纪,却是药王谷唯一的传人,也是凤倾城身边的御用医师。虽然比不上宁霏和白书夜那种级别的医术,但药王谷当年在江湖上大名鼎鼎,传人已经是难以有人能出其右了。

苏浣生得像女孩子一样漂亮,性子却十分阴郁孤僻,沉默寡言,喜欢独处,只对凤倾城忠心不渝,凤倾城身边其他人跟他都说不上话。他不搭理别人,别人也不爱去搭理这个阴沉沉的怪僻少年。

但杨昕来了之后,才短短一段时间,却离奇地成了唯一一个能真正跟他交谈的人。大概是因为杨昕就是有这个本事,他的身上有一种吸引人交往的奇异特质,如果他想要跟一个人拉近关系的话,几乎没有人能拒绝得了他。

“皇上叫陆公子和乔公子进去,应该是为了商量跟钩吻山那边约战的事情,不是过夜。她现在没有这个闲心。”

杨昕见苏浣远远盯着下面凤倾城的帐篷看,有两个男子刚刚接到传唤,进了凤倾城的帐篷。

苏浣仍然没有收回目光,他盯着帐篷中透出来的那片通明的火光,眼眸比上方的夜空还要黑暗幽沉。

凤倾城身边的很多男人,心甘情愿地跟在她身边,都是抱着一种“你这么优秀,身边的男人肯定少不了,我不奢望你只爱我一个人,只要你心中有我一个位置就好”的经典种马配偶思想。

但苏浣不一样。杨昕很早就看出来,这个看过去长了一张清秀柔美面容的少年,其实内心对凤倾城的独占欲已经到了一种病态扭曲的地步。

只是他从来不敢表现出来。跟男人讨厌妒妇一样,凤倾城也讨厌“妒男”,她不可能让自己被任何一个男人所独占,更不会允许任何一个男人容不下她身边的其他男人。

她的说法通常是:“我们又没有名分关系,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容不下他们?”

对于有名分关系的凤游皇夫的说法则是:“他们都是辅佐我成就大业的重要帮手。我不是这个时代的可悲女人,死守着什么可笑的贞洁,碰一下其他男人就要把手砍掉,我有跟其他人相处来往的自由。”

男人们为了她无伤大雅地争争风吃吃醋,她当然喜闻乐见,但斗得你死我活,是在削减她的实力,这绝对不行。一旦真的闹大了,就会被她驱逐,永远离开她的身边。

所以苏浣就算内心有再扭曲再黑暗的想法,也不敢表现出来,这就是他为什么从来不跟凤倾城身边的其他人说话。

杨昕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才会特意找上苏浣。

“粮食不够了,皇上打算跟钩吻山那边的江湖门派约战。”杨昕解释他刚才的话,“我们这边和对方各派一批高手出来,个人对战直接定胜负,这样可以速战速决。或者皇上也可能有其他的方案。”

苏浣终于低声接了腔:“我们能赢吗?”

杨昕说:“皇上既然要用这个方案,当然说明我们是有胜算的。我们是提出者,只要对方答应的话,皇上会用一切手段获胜,这一点我相信皇上会做得比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高手们更好。”

苏浣没有说话。

杨昕望着天空,继续道:“要是这一战我们赢了,就可以一口气解决掉百仙教和中原武林各门派,攻下赤松也是很容易的事情,这对于今后凤游进攻大元,是一个很好的铺垫。但如果我们输了的话……我不知道皇上会提出什么样的赌约,不过对方能接受的肯定也不会太简单,至少是要求凤游军队和隐观会的撤退吧,那我们这边的损失就大了。”

苏浣不看杨昕,只望着前方黑暗的树林,喃喃地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到处征战?”

杨昕说:“因为皇上跟普通的女人不一样,甚至比男人更有野心,她追求的是征服天下的皇图霸业。你说历史上那些帝王南征北战都是为了什么?天下的江山,天下的美人,尽数可以坐拥在怀,难道不是一件令人一想就觉得热血沸腾的事情?”

苏浣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阴冷而带着嘲讽,他没有接话,从树上翻了下去。

杨昕在后面看看苏浣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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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27 约战,九局五胜

第二天,凤倾城果然向钩吻山这边提出了约战。

钩吻山上的各门派也正在为眼下的状况而担忧。隐观会略占了上风,他们守得颇为艰难。这边总共有十三个门派,实力虽强,但门派之间差异巨大,各自都有自己的武功、习惯和风格,协调性和团结性远不如隐观会来得高度统一。

凤倾城提出决斗约战,其他门派的众人本来都愿意接受。这才是他们所常用的方式,他们在江湖上跟人单独的对决打斗太多了,但很少像这样跟军队一样成规模地战斗,很不习惯。而且他们现在守得这么吃力,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一场决斗就能干脆利落地了结了这场战争,也没有这么难熬。

但宁霏和谢渊渟表示怀疑。

凤倾城正占着优势,如果没有特殊原因的话,以她的作风应该是乘胜追击一攻到底,不应该突然提出这种约战。

而且既然是她主动提出来的,那就算是约战,她必然也有一定的胜算。这些名门正派高手的决斗讲究光明磊落,凤倾城可不会,论手段他们根本就玩不过她。约战能赢的可能性也不大。

还不如就这么一直拖下去。隐观会深入这么偏远的山林,山中无路难行,来的时候肯定带不了多少粮食,又没有后方补给,虽然现在还没有表现出缺粮的样子,想来情况也不容乐观。没有粮食,不撤退也得撤退,只要能坚持得比对方久,他们就赢了。

随后,他们又收到从山外传来的消息,帮助赤松对抗凤游军队的李家军被困,失去了联络。

但这一来宁霏等人就更怀疑了。李家军早不被困晚不被困,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了事情,这不就是摆明了催着他们早点结束这场战斗,好赶出去看是怎么回事吗?

隐观会在钩吻山外围,想要拦截、篡改或者伪造从外面传给他们的信件,是很容易的事情。凤倾城这么想让他们答应约战,就说明这约战更是不能接受。

他们说服了其他各门派,没有对隐观会做出回复。两天之后,凤倾城那边估计是等不及了,提出了面谈。

这其实本来根本没有什么好面谈的,但宁霏已经很久没有跟杨昕联系上,放心不下,想着跟凤倾城见面的话应该也能见到杨昕,所以答应了下来。

果然,凤倾城这次还是带着杨昕一起来的。杨昕在凤倾城身边的地位显然又有所提高,大约是凤倾城也意识到了他在交际上的才干,这次是由他开口来说服这边的众人。

宁霏表面上装作心不在焉地听着,其实一直在观察杨昕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表情,杨昕如果有什么讯息想要传递给他们,也就只有趁着现在这个机会了。

果然,她看到杨昕在说每一句话的间隔之间,都以口型无声地加了一个字,总共是四个字。

接、受、约、战。

宁霏第一个反应是暗中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很快就明白过来。

凤倾城意外地提出约战,不像是她自己的风格,那么很可能是杨昕向她提出的建议。杨昕既然让她接受约战,就说明他在那边已经做好了布置,可以保证这场约战对他们有好处。

宁霏听杨昕洋洋洒洒说完了一大通之后,犹豫了一下,终于表现出对约战的兴趣:“其他先不说,既然这是个赌约,凤游女帝打算提出什么样的条件?要是条件合适的话,我们再考虑答不答应。”

凤倾城见她总算有了松动的迹象,暗暗对杨昕的口才多了一份赞许,道:“赌约条件可以商量。我们这边提出的是,要是我们输了,隐观会立刻从钩吻山撤走,不再进攻百仙教;要是你们输了,除了百仙教以外,其他门派全部离开钩吻山,不得再帮助百仙教。或者也可以加更多的条件。”

谢渊渟挑眉道:“单是撤退离开,太没有效力,既然要赌就赌大的。除了上面的条件以为,我们各自以九重门和隐观会为赌注,输的一方就把门派让给对方。”

这赌注的确是开得不小,中原众门派都吃了一惊,有人想劝阻谢渊渟,他摇摇头使了个眼色,示意无事。

凤倾城也不由得犹豫了一下。

“你说让给对方,具体是指什么?”

“就是整个门派归对方所有。”谢渊渟说,“包括门派所在的地点,门派内所有的资源,所有的门人,都交给对方,任凭对方处置。”

当然,隐观会和九重门的门人各自都有足够的忠心,就算真的输给了对方,也不会听对方命令,赢了的那一方也不会信任这些曾经的敌人。要想把门派内的实力真正收过去,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门派内的资源却是死物,收过去不成问题。隐观会和九重门都是称霸一时的大门派,里面都有着有形无形的巨额财富,这也就意味着,赢了的一方能够如虎添翼,而输了的一方就会从此彻底消失在江湖上。

无论是隐观会还是九重门,都是凤倾城和谢渊渟手中重要的势力,一方输给另一方,就等于是自折了一翼,对于之后的胜负,有着重要的作用。

凤倾城一向自诩大气果决,有胆识有魄力,从来只有她对别人语出惊人,极少被别人震惊过。虽然觉得这个赌注大了点,但是她先提出的约战,这时候也不好在谢渊渟面前退缩认怂。而且她有比对方更大的胜算,斟酌了片刻,还是一口答应了。

“好,就照蓝门主所说,我们各自以隐观会和九重门作为赌注。”

然后双方商定下约战的形式。江湖中人一般不会用太过花哨的规则,简洁明了打上一场,输就是输,赢就是赢。

因为双方人数众多,所以最后定了九局五胜制,双方各派九个人出场,先赢五局者获胜。可以用一切武器和武功路数,包括暗器和毒药,参战者生死不论,但一方主动认输后不可再伤人杀人。

比试场地也由双方商定后划分了出来,是在钩吻山边缘的一个峰头上,这些天双方都没有人上过这座峰头。峰头上只能由两位参战者上去,其他人在下面观战,无论哪一方插手都是判输。先出场地范围者也同样判输。

九局的对手由抽签随机决定,一人只能参加一场战斗,这样双方都不会因为如何配置对手而起争议。

钩吻山这边选的九人,分别是谢渊渟、九重门各部中武功最高的炎天部首领煜风,宫徵羽、百仙教教主师央、还有另外五个门派中各派了一位高手出来,其中四个都是掌门。

隐观会那边的九人,四权使就占了四位,还有四个他们之前也都见过,凤倾城本身的武功不弱,算是隐观会里面排得上名号的高手,所以也在九人之中。

这两边阵容一出来,众人就发现实力确实不相上下,九局五胜实在是很难预测谁更有优势。

隐观会的四权使之前在鳌峰跟各派交过手,但那时是他们十几个高手对付四个人,当然不在话下,要说单打独斗的话,只有谢渊渟能够在这四人之上。可谢渊渟再厉害也只能出场一次,而且对手由抽签决定,他解决的还未必是对方当中最强的。

当天天色已晚,定下各项事宜之后,众人就各自回去,准备第二天开始比试。双方各派了人看守那个用作比试场地的峰头,以免有人夜里偷偷溜上去,在那里动什么手脚。

第二天早上,众人如约来到峰头下,先开始抽签决定比试的每一对参战者。

谢渊渟抽到了四权使里面的蔽月。蔽月在隐观会中并不算是排名特别靠前的存在,之前在鳌峰的时候也输给了谢渊渟,这一局基本上没有悬念。

宫徵羽抽到了凤倾城。凤倾城虽然在传言中武功不低,但众人几乎都没怎么见她出手过,更不用说亲自跟她交手,因为需要她出手的场合实在是太少太少了。不管走到哪里,她的身边永远都有成群的护花使者负责为她搞定一切。所以还真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真正的武功深浅,很难估算跟宫徵羽谁强谁弱。

炎天部首领煜风抽到了四权使里面的回雪。百仙教教主师央抽到了曾经的江湖第一杀手无猎。这位杀手界大名鼎鼎的第一人,当年也是纵横江湖叱咤修罗场,令人闻之色变的存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却变成了凤倾城身边的众多男子之一。

其他人也各自抽了自己的对手。除了四权使之外,隐观会的这些高手,在这些天的战斗中多多少少都跟他们接触过,能摸出大致的深浅,但远远没到了若指掌的份上,还得看后面的战斗中的实际情况。

第一场是师央对无猎。师央最擅长用毒,本身武功其实算不上第一流,尽管比试中可以任意用毒用暗器,但无猎身为杀手,对这些阴招了解得再透彻不过,师央对上他没有多少优势。他的武功比师央高出太多,这一局只持续了一柱香时间,师央就撑不住认了输。

这是他们商议好的做法,一旦发现赢不过对方,就以自保为优先考虑,立刻放弃认输,这样对方不得不立刻停手,否则这一局就会反而被判输。不用管什么面子不面子,保存实力才是最重要的,要是他们各门派的掌门人一个个都死在了这场决斗里面,那就算是一时赢了,又有什么意义。

第二场是煜风对上回雪。回雪在四权使里面只能排第三,而煜风是专司武斗暗杀的炎天部首领,也是九重门里除了谢渊渟以外武功最高的人,跟谢渊渟几乎不相上下,回雪自然不可能是对手。

隐观会走的本来也是认输保命的路子,但煜风早有准备,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从一开始就是狂风暴雨般的急攻,这一场战斗连一盏钟时间都不到,煜风就抢在回雪能透过气开口认输之前,一掌把她从峰头上打了下去,就算不死,至少也得落得个重伤。

然后第三场轮到谢渊渟对蔽月。这一局更没有悬念,只持续了五分钟,蔽月也是跟回雪一样的下场。

这两场也还罢了,毕竟九重门这边出战的两个是队伍里面最强的,输了也不奇怪。

后面又比了两场,出场的是中原门派的两位掌门,对上的是隐观会里面的两个高手。按照凤倾城对双方实力的估计,这两场隐观会都应该稳赢才是,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两局都缠斗了许久,最后隐观会的两人竟然都输了。

凤倾城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九局五胜,隐观会现在已经一口气输了四局,只要再输一局的话,他们这次就算是彻底败了。

她在约战之前做的准备,其实就是事先给隐观会里要出战的高手们都服了苏浣制出来的药,作用类似于兴奋剂,在一定时间内能够激起人的亢奋情绪,提升一到两成的内力修为,速度力量也有明显的增强。在高手对决中,这种程度的提升,往往就已经足够决定胜负。

当然,这种药的作用持续时间有限,而且药劲过去之后有严重的副作用。但只要在比试的时候够用就行了,等比试赢了之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调养。

九重门这边的人一个个聪明绝顶眼光锐利,一不是傻子二不是瞎子,用什么手段暗招都很容易被对方看发现。只有用提升实力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最不容易被识破。古代没有兴奋剂检测,对方又不可能对他们原本的实力了解得一清二楚,提升一截也看不出来。但这样可以大幅度增加他们的胜算。

前面两场输了,凤倾城能认,因为蔽月和回雪跟谢渊渟和煜风之间差距太大,就算是提升了实力也赢不过对方。

但后面两场就让她接受不了。哪怕是靠真正的势力实实在在地打,她觉得这两场都不应该输,更何况是都已经帮他们开了外挂。

凤倾城上去,压低声音问最后一个认输败退下来的人:“你怎么回事?这一场怎么会输?”

那人满面羞惭愧疚无已,却答不出个一二三来:“属下无能……不知道为何,属下今天的状态似乎特别差……”

凤倾城眉头紧蹙。她在上一场比试结束后,问了前面一个人,对方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发挥这么失常。

感觉似乎是身体虽然处于兴奋状态,比平时速度更快力量更强,但判断力却有所下降,对于一招一式的掌控也没有那么精准无误。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取决于方寸毫厘之间,这一点点的差距,就足以导致致命的失败。

之前苏浣制出这种药的时候,并没有说过会出现这种情况,现在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显然已经不是个人身上偶然出现的异常,而恐怕是这药本身就有问题。

但这个时候凤倾城已经没有时间去问苏浣。因为她抽签排到了第六的顺序,下一场就轮到她自己上阵,而每一场中间基本上是没有间隔的,她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说他们这边的参战者出了状况,要求暂停,那就是不打自招他们服了药的事情。

凤倾城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场。

之前六音宫还在她控制下的时候,她跟宫徵羽打过多次交道,对于宫徵羽的武功,她了解得很清楚,略微在她下面一点。只要不出状况的话,她还是有七成的把握可以赢过宫徵羽。

正文 028 刷新厚颜无耻的下限

宫徵羽用的仍然是他的七弦琴和洞箫。凤倾城用的是剑,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三的火精剑,也是当世能找到踪迹的兵器当中排名最高的存在。

在峰头下面观看的宁霏等人很有经验地早早就用棉花团塞住了耳朵。宫徵羽的穿脑魔音太过可怕,而且是无差别攻击,就算对手不是他们,不受内力影响,单是声音的杀伤力就已经够厉害了。

音波音刃和剑光剑气在峰头上激烈地交汇碰撞,缠斗得难解难分。峰头上刚刚经历过好几场当世高手的对决,已经满目疮痍,一地狼藉,这时候更是飞沙走石,草木横遭摧折,大块大块的山石从悬崖峭壁上接连崩落下来。

音杀之术最致命的一点在于针对人的内力,内力越强遭受的反噬越严重,就好像水面越宽阔,能掀起的浪花就越巨大。除非内力的强大已经到了压倒性的地步,水面封冻,完全掀不起什么浪花来,那就没有任何作用。但能到这个境界的已经是绝世高手,毕竟少之又少。

凤倾城以前跟六音宫打过不少交道,很清楚这一点,知道对付音杀之术不能硬碰硬去拼内力。反而应该尽量压制平息自己的内力,不至于被乐音牵着鼻子走,把重点放在单纯的招式上面。

六音宫的人在战斗时需要弹奏乐器的特点,决定了他们的拳脚功夫普遍相对稍弱,一般是能不做大动作就不做大动作,以音为招,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所以只要能近得了他们的身,就很容易占到上风。

凤倾城一上去就压低了自己的内力。她自己作为上场的参战者之一,事先同样服了药,本来心里也有些忐忑,但抱着一线侥幸心理,毕竟这个时候她也的确没有什么退缩的余地。

但开始交手之后不久,她就发现自己很显然也出了问题。她的内力像是出现了紊乱,并不完全听她控制,想压也压不住,仍然会时不时地翻涌起来,而且更容易受到对方乐音的影响。

宫徵羽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一点,立刻开始提高乐音的频率,嘈嘈切切犹如暴雨一般,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扰人气息乱人心智。

他用的两种乐器,一张琴主要是用来弹奏的,还有一支箫则是用来当做真正的武器。那洞箫看上去晶莹通透翠色欲滴,像是碧玉制成,实际上坚韧无比,甚至能直接挡上凤倾城的火精剑。

凤倾城的内息越来越乱,宫徵羽则是逼得越来越紧,眼看就要把她逼到山峰边缘的一处悬崖边。这里的绝壁犹如刀劈斧削一般,高达十来丈,人一摔下去性命难保。

宫徵羽一手中洞箫直指过去,凤倾城半边身子都被逼得悬空仰出了悬崖之外,她在本能之下终于压不住自己的内力,猛然一提气,在半空中朝里一翻身子,从悬崖边缘翻了回来。

宫徵羽等的就是她这一瞬间,另一只手猛然一扫琴弦,琴声一下子再次拔高,急乱锐利到了极点,就像是一阵陨石的暴雨砸落进水面,掀起滔天巨浪。

凤倾城胸口如遭重击,气血翻涌,尽管勉强在悬崖边落下地来,却是刚落地就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宫徵羽立刻紧接着回身,手中洞箫直接当做飞刀朝凤倾城甩了过去。

这洞箫十分珍贵,他平时当然不会轻易脱手出去,但现在是杀了凤倾城的最好时机,要是凤倾城死在这里,那一切麻烦说不定就都解决了。

凤倾城根本来不及也没有力气躲避,只能下意识地伸手一挡。宫徵羽这一甩用了最大的力道,只听咔嚓一声骨骼碎裂的声响,洞箫在这一挡之下,击碎了她的手臂肱骨。虽然方向略微偏了一点,来势也有所减弱,但洞箫的一端还是无可抵挡地重重地打上了她的面门。

凤倾城的鼻子和上颚半排牙齿瞬间一阵火辣辣的感觉,鼻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半边脸上先是一片麻木毫无知觉,过了数秒钟之后才袭来剧烈的疼痛

这还是亏得她用废掉一只手臂的代价挡了这一下,否则她现在已经是脑浆迸裂的下场。

“认输!”凤倾城尽管口齿不清,但还是拼尽全力大声喊了出来,“朕认输!”

宫徵羽本来要上去给她补上一招,但她抢先一步喊了认输,他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一旦参战者认了输,周围众人就有立刻上去援救的权利,要是没能顺利要了凤倾城的命,这一局还被判了输,那就麻烦了。

峰顶下面隐观会的众人果然在凤倾城受伤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冲了上来,扶起凤倾城。凤倾城脸上全是鼻血,鼻梁骨断了,大半张脸都肿了起来。

众人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有不少人一怒之下上来就要跟宫徵羽动手,凤倾城喝道:“住手!”

宫徵羽拿回他的洞箫,心里暗道可惜,没能趁着这个大好的机会直接要了凤倾城的性命,不过隐观会输了,也算是够痛快了。

“这就对了。九局五胜,你们已经输了五场,愿赌服输,现在要是想耍赖的话,那就不大好看了。”

凤倾城无法相信竟然就这么输了这场天大的赌约。她的半边脸上这时候正在一跳一跳地剧痛,约略一摸自己的鼻梁骨,只觉得断得厉害,不知道能不能接得回去,要是不能完全恢复的话,她恐怕就要毁容了。还有上颚的一排牙齿,似乎也有严重的松动,疼得做不出任何表情来。

她现在知道自己这一边的人是百分之百被动了手脚,前两个上阵的参战者状态不对,就连她自己也出现了内力紊乱的情况,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苏浣在哪?……叫苏浣过来!”

他们在上阵前服的药都是苏浣提供的,她第一个要找的肯定是苏浣。只是苏浣跟在她身边已经有好几年,一直对她死心塌地,她实在很难相信苏浣会突然背叛她。

隐观会的众人还没来得及回答,谢渊渟不客气地打断道:“凤游女帝有什么事情要找自己的下属,先等履行完了赌约的内容再说,你们已经输了,我们没有时间在这里等着看你们解决内部问题——当然现在可能也不是什么内部问题,因为隐观会已经是属于我们的了。”

凤倾城只得站起身来。她的脸肿痛得厉害,说起话来太过吃力也太过难听,不想自己开口,取出一块琥珀令牌,对杨昕使了个眼色。

杨昕道:“蓝门主放心,愿赌服输,根据之前定下的赌约,隐观会从现在开始就是属于蓝门主的了。”

他把那块琥珀令牌交给谢渊渟。

“这块令牌天下独一无二,代表皇上在隐观会的宗主身份和权力,持此令牌到隐观会的任意一处据点,见隐观会的任意一人,犹如宗主亲临,有令莫敢不从。”

谢渊渟一看那块琥珀令牌比巴掌还大,色泽金黄,温润晶莹,隐隐有优美纹路,里面还包着一汪水胆,无论从大小还是从品相上看,的确都是天下再难找出第二块来的奇珍,这样可以保证令牌的唯一性,想仿冒也仿冒不了。

“很好。”谢渊渟接过令牌,“这也就是说,在场的各位隐观会门人,从现在开始都听从我的命令了?”

隐观会的众人脸上都隐隐露出不甘不忿之色。杨昕看了凤倾城一眼,道:“只限于隐观会门人而已,但在场的还有不少人,只是皇上身边的同伴或者下属,并不在隐观会内。”

这个说法就是很取巧的说法。隐观会也没有个公开透明的成员编制名单,除了凤倾城自己以外,就连门人们都不清楚隐观会到底有多少人,哪些人。

当然,在场的大部分人是谢渊渟他们之前打过交道,已经知道属于隐观会的,确实抵赖不了,但其余的还不就是凤倾城说了算。

“可以。”谢渊渟说,“不是隐观会的人,自己退到一边去,我们这边认识你们大部分人,不用想着浑水摸鱼。剩下的人,全部自断经脉,废掉武功。”

众人的脸色都是一变。本来以为隐观会收了他们之后,他们可以假装归顺,到时候再随机应变,不料谢渊渟竟然如此干脆利落心狠手辣,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就直接断绝了他们的所有念想。

谢渊渟当然不可能这么傻。这些人就算迫于赌约而在名义上归属于九重门,但仍然是忠于凤倾城的,他们仍然是敌人,甚至是矛盾更加尖锐的敌人。他怎么可能真的把这么一群人收过来。

没有用处,留着又是隐患,那还不如趁早全部废了。习武之人自断经脉之后就是废人一个,比一般不会武的人都不如,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么?”谢渊渟看众人不动,淡淡地道,“自断经脉,废掉武功,各位都是习武之人,应该不需要我们来帮各位吧?我们下手的话也可以,但恐怕就不只是废武功这么简单了。”

隐观会的门人们里面不少都是当世高手,不乏嗜武如命爱武成痴的,现在要他们放弃这十年几十年来练成的一身武功,简直比割他们的肉要他们的命还痛苦。一个个都在那里犹豫不决,怎么也下不了那个手。

凤倾城看着众人的样子,也不是不心疼。隐观会是她在十几岁少女时代就夺过来的,这些年她在隐观会上面注入了不知道多少心血,慢慢培养成今天这个规模,是她最大的一股助力。

物资给了九重门她还不觉得多可惜,但这些人才才是最重要的资源,现在一朝说散就散说废就废,她怎么可能甘心。

一时间她突然有个念头冒了出来。她为什么不推翻了这个赌约,带着隐观会的众人直接离开?

反正对方也拦不住他们。就算被说成不守信用又怎么样,隐观会对她来说太过重要,要是真的输给了对方,她就等于是断了一臂,被人诟病几句的损失,跟这个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现在隐观会门人们面临威胁,她只要说自己是因为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们武功被废,宁愿自己一个人背上出尔反尔的污名,也不让他们任由对方处置,那她至少就有了某个层面上的大义。

她手下培养出来的人才,绝不是那种迂腐顽固,一根死脑筋通到底的蠢货,她相信隐观会里的众人不会反对她这么做。即便推翻赌约说起来是难听了些,她在这些人眼中的形象也不会因此而毁掉,众人反而会因为她的忍辱负重,对她更加感激和忠心。

即使事情传了出去也没有关系,历史从来是由胜者书写,等到她大业终成的时候,这一点点小污点很容易就可以被抹得一干二净。

凤倾城当机立断,顷刻间下定了决心,再次对杨昕做了一个口型,杨昕怔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大声喊了起来。

“走!全部撤退!……快走啊!”

众人第一瞬间也没有反应过来,随即才明白凤倾城这是要撕毁赌约不认账,让他们逃走,免遭武功被废的凄惨下场。

谢渊渟冷笑:“前面还说愿赌服输,一转眼就能落荒而逃,凤游女帝这厚颜无耻的下限刷新得可真是惊人。”

凤倾城并不理会,率先动身,在身边众人的保护下迅速撤离。忍一时之辱,成千年之名,现在再多的嘲讽奚落她都必须顶住。

隐观会的众人果然没有一个反对她的决策,也跟着她飞快地逃走。他们不必被废掉武功,又是由凤倾城一人背着这背信弃义的耻辱,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坚持遵守赌约。毕竟是凤倾城先开的头,这时候提出意见,就是在打凤倾城的脸。

但意料之外的是,后面的九重门众人竟然没有一个追上去,就淡定自若地站在那里,看着隐观会众人越逃越远,一点也没有要追赶的意思,像是根本不在意他们的逃跑。

凤倾城终于感觉到不对劲,下意识地停下来看了后面一眼,这时突然见队伍中的几个人接二连三地瘫软了下去。

“宗主!有问题!”

“我们中毒了!”

“刚才他们下了毒!”

凤倾城顿时大惊。

她自己身上带有一颗至宝避毒丹,万毒不侵,不怕任何毒药毒物,所以没有任何感觉。但其他人谁也没有她这么高级的装备,隐观会一行人里面,不断有人僵硬无力地倒下去,先是那些内功最弱,最抵御不住毒性的,然后就是修为稍高一些的,似乎所有人都中了毒,只是毒性发作快慢的区别而已。

远处的谢渊渟等人,这时候才面带笑意地朝他们走了过来。

他们跟凤倾城打过这么多次交道,已经不敢低估她厚颜无耻的程度,也不会不做第二手准备。

在看到凤倾城输给宫徵羽,这场比试尘埃落定的时候,宁霏就预料到凤倾城可能会反悔,不能指望他们真的会愿意自己废了自己。所以提前交代了百仙教教主师央,趁着谢渊渟下令让隐观会众人自废武功,众人犹豫的这个机会,悄悄下毒过去,以防万一。

百仙教的奇毒不是浪得虚名,而且对方众人又处在高度紧张恐惧的状态中,这种时候很难发现本来就不易察觉到的毒药。

凤倾城怒道:“你们竟然暗中给我们下毒?”

宁霏啧了一声:“凤游女帝麻烦搞搞清楚,在你输掉的那一刻起,隐观会已经是属于我们的了,我们想怎么处置这些人就怎么处置,没有违背任何规则。正是因为有你这种不要脸的存在,我们怎么能不防备一二?”

正文 029 霏霏怀孕了

“宗主快走!”隐观会众人催促凤倾城,“我们断后!”

凤倾城犹豫:“可……”

“快!我们也中了毒,撑不了多久了!要是等到所有人毒性发作,那宗主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凤倾城终于不再多说,在一部分武功最高的高手护送下,咬牙逃离。

后面九重门和各门派众人都已经追了上来。隐观会那些中毒的人几乎动弹不得,剩下的也在竭力压制毒性,战斗力大幅度下降,零零落落地一路逃一路追,隐观会的大半人头都折在了这附近的山中。

凤倾城终于还是没有被追上。她身边的护送的都是高手,后面又有这么多人为她垫背断后,只一心想逃跑的话,还是很容易能逃得掉的。

一直追出这片山外的时候,谢渊渟等人无奈放弃了追赶。再追下去反正也追不上了,而且到了山外,凤倾城有凤游军队接应,更没有杀她的机会。

不过,他们最主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隐观会数百人,在钩吻山附近几乎全灭,凤倾城的那块琥珀令牌也到了他们手中,可以把隐观会的物资收过来。

谢渊渟立刻派人火速前往隐观会的各个驻地。凤倾城已经翻脸耍赖不认赌约,肯定会派人去取消琥珀令牌的权限,所以他们的速度必须够快,抢在凤倾城的通知到达之前,先收了隐观会的物资。

宁霏有些担心。杨昕跟着凤倾城一起离开了,这次隐观会的参战者们被下药,杨昕肯定有参与其中,不知道会不会被凤倾城查出来。但从凤倾城刚才说的话来看,她要追究的似乎是一个叫苏浣的人,还没有怀疑到杨昕的身上。

中原各门派向千恩万谢的百仙教告辞,离开钩吻山,返回大元。谢渊渟和宁霏则是直接去了赤松对凤游的战线上。

不过他们到的时候,大局已经尘埃落定,凤游军队被赤松、罗狄和大元的盟军逼出了赤松国境,不过盟军这边在这段时间的激战下也已经十分疲乏,没有多余的力气追过去斩草除根。

尽管谢渊渟传了信让盟军在赤松境内堵截凤倾城,但还是没有堵到,被凤倾城逃回了凤游境内。

九重门利用那块琥珀令牌,解散并收走了隐观会各个地点的物资财富,只有一两处没来得及赶上,可能还有一些藏得较为隐秘的,凤倾城一开始没有交代出来,他们也找不到。

不过这次收获已经算是大得惊人。隐观会有几百年的历史,又是一个偏重组织性质的门派,虽然中间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蛰伏在南境,但底蕴积累已经极为深厚,从那一次鳌峰藏宝阁拿出来给中原各门派炫耀的藏品只是冰山一角就可以看得出来。这一次几乎被搜刮一空,单是运东西回九重门凌绝峰的马车就排了好几个长长的车队。

要重新积累起这么多的人才和物资,不是一时间能做得到的事情。即便凤倾城不认账,但隐观会这个门派,在实质上已经等同于不存在了。

盟军商议之后,大元和罗狄决定还是暂时先撤军,离开赤松,各自回国。

这次凤倾城损失惨重,元气大伤,凤游军队被逼退,隐观会近乎全军覆没,就连她自己也受了伤。短期之内,应该是兴风作浪不起来了。

在准备撤离赤松的时候,有人来大元军队的营地里求见谢渊渟和宁霏。

这是个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年,容貌极为秀美漂亮,但是眉目间有一种阴沉沉的感觉。这种阴沉跟灵枢并不一样,灵枢更多的是冰冷漠然,而他的带着隐隐扭曲的病态。

宁霏看这少年的模样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是哪位?”

少年面无表情地道:“我是凤倾城身边的医师,药王谷的传人,苏浣。”

宁霏恍然想起来:“难怪,在钩吻山时我应该是见过你。凤倾城在约战决斗输了的时候,曾经找过你,是不是你对那些参战者做了手脚?”

“是。”苏浣承认得很痛快,“凤倾城让我给她和参战者们提供了一种药,本来可以暂时强化他们的实力,我改动了药的配方,内力虽然能够增强但是容易出现紊乱,所以隐观会的两人和凤倾城自己都败在了你们的手上。”

宁霏心说难怪杨昕让他们接受约战,他应该是早就知道了苏浣要做的事情,知道凤倾城这一赌十有八九赢不了。

她试探地问道:“你跟凤倾城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让她输这个赌约?”

苏浣现在主动来找他们,肯定是希望跟他们有关系,她很好奇苏浣的动机。如果苏浣从一开始就是凤倾城的敌人,埋伏在凤倾城身边只是伺机报复的话,那跟他们就是一个目的,可以考虑把他拉到阵营里来。

苏浣意料之外地直白坦荡:“我跟她没有仇怨,只是我无法忍受她身边有那么多个男人,如果我没有这一身的医术,就只是其中可有可无的一个,我是她的,但她从来就不是我的。我不希望她赢,不希望她成就什么征服世界的皇图霸业,因为这样我永远都无法成为独自占有她的唯一一个人。所以我想让她失败,最好是一无所有,在这世上只剩下我。”

宁霏在心里长长地“哦”了一声。

这么说,这少年是个有着病态独占欲的,为了独自占有对方而不择手段,甚至包括毁了那个他想要独占的人。

想想也对,凤倾城身边那么多男人,而且还都是聪明,优秀,竞争力巨大的男人,男人对女人的占有欲往往更为强烈,又怎么可能保证这些男人都安分守己地当她身边的绿叶,一边对她死心塌地一往情深,一边又完全不吃她身边其他男人的醋,大家称兄道弟,和睦有爱,一片和谐。

所以后宫三千佳丽,享尽艳福未必就是什么好事。如果后宫是一群蠢货,作为搅家精只会拖后腿;如果后宫战斗力太强,天天争宠夺权明争暗斗,斗得你死我活,往往连夫君妻主都成了受害的对象,就好像当初的宁茂和昭和帝一样,在宅斗宫斗中动不动就被人下绝育药,断子绝孙。

宁霏问道:“那你来找我们,就是这个目的?”

苏浣道:“不错,我在凤倾城身边待了多年,一直是作为她的心腹,知道她的很多信息,必定有可以帮得你们的地方。但我有条件,要是她最后真的败了,落到了你们的手中,你们不能杀她。把她给我。”

宁霏斟酌了一下,答应下来。

“可以。我们要的只是她的彻底失败,她死不死不重要,留一条命给你很容易。”

当然,她对于苏浣的话只信八分。万一苏浣是凤倾城做出假象,派到他们这边的间谍,传递给他们的是假消息,那他们就得栽在这里。

不过这个可能性很小。因为隐观会对于凤倾城来说太重要,她很难想象凤倾城会舍得自断一臂牺牲整个隐观会,就为了送一个苏浣过来,得失太不对等。除非苏浣有把握能够把他们一网打尽,否则这冒的风险也太大了。

她现在反正也不需要给苏浣什么东西,苏浣给他们的信息,他们先判定之后再决定要不要相信,毕竟凤倾城那边还有一个杨昕是他们的人。

为了安全起见,宁霏没有让苏浣跟着他们,苏浣也不想留在这里,只给他们留了联系的方式,就自己离开了。

十二月,宁霏和谢渊渟准备返回大元,只要路上不下大雪堵路的话,他们在年前应该还能来得及到京都过年。

然而在出发之前,宁霏突然开始有些不舒服,恶心想吐,毫无食欲,头晕乏力,成天只想睡觉。

她的身体除了在刚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底子比较弱以外,后来就调养得越来越好,平时很少有什么小毛病。有很多人到异地会水土不服,她以前也几乎没有过,而且就算水土不服也是一开始就会出现,没道理到了现在还不适应。

白书夜一听她的症状,二话不说立刻给她把了脉,脸色显得有些复杂。

谢渊渟在旁边追问他:“霏儿到底是怎么了?”

白书夜摇摇头:“没事,她有身孕了。”

宁霏和谢渊渟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一脸懵逼地互相看了一眼,又对着白书夜看了半天,这才同时失声惊道:“怀孕?”

“看脉象,九成以上的可能。”白书夜问宁霏:“你把短效避孕药停掉了?”

“没有啊。”宁霏一脸震惊,“我没有计划过现在就要孩子,一直都在吃。”

所以她觉得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根本没有往怀孕这上面想。但现在想起来,她的月经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来过了,因为最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钩吻山对抗隐观会,战况紧张激烈,她的注意力全在这上面,暂时忘了计算月经的日期。

“说起来,我最近吃药吃得也很不规律。”宁霏想了想,“因为经常没有空,有时候是早上吃,有时候都要拖到半夜了。”

白书夜自制出来的药,只能算做“土方子”,当然远没有现代短效避孕药那么高的避孕率,再加上她这一段时间以来吃药时间太不规律,避孕失败也是有可能的。

白书夜还是表情很复杂地叹了口气。

“说实在的,我不是很高兴看见你这次意外怀孕。你今年过完年也要满二十岁了,从年龄上说,这个时候怀孕没有问题。就是……你之前吃的避孕药对身体有一定副作用,理想状态下是应该停药至少一个月之后再开始备孕,这样可以让药物遗留下来的作用消失。现在避孕失败意外怀孕,孕期还吃了一段时间的药……我有点担心胎儿的发育状况会受到影响。”

谢渊渟立刻道:“那现在她的胎像怎么样?”

“现在挺好的,从脉象上看不出问题来。”白书夜说,“不过我这么说吧,诊脉能看出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只知道胎儿的大致状况。胎儿要是在母腹中一双眼睛、一双耳朵、声带咽喉的发育出了问题,我诊脉根本就不可能诊断出来,但生出来之后可能就是先天失明,或者先天聋哑。”

宁霏和谢渊渟的脸色一下子都白了。

白书夜也意识到自己的说法吓着了两人,连忙道:“不过不用太担心,胎儿虽然忌讳药物,并不意味着药物一定就会把胎儿怎么样。就算有影响,也不是完全不能补救,可以在孕期慢慢调养回来。”

谢渊渟的脸色还是没有好转多少,仍然一片苍白:“那会对大人有影响吗?”

孩子出点问题他还不是不能接受,但前不久刚刚看过温皇后流产时血流满床命悬一线的凶险景象,只要一想到宁霏也可能会有那样的情况,他就觉得连气都透不上来。

古代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贫苦人家条件简陋,高门大户后宅争斗,江湖中人漂泊无定,能在生产时拥有安全优渥的条件的女人少之又少,到处都埋着死亡的阴影。

他一来对于这种事情见得太多,不想把这种危险性加到宁霏的身上;二来暂时也不想有个孩子冒出来插足他们的二人世界,分走宁霏的宠爱。所以白书夜提出要宁霏过几年再怀孕时,他再乐意不过,从来没有提出要宁霏放弃避孕。

这些年他跟宁霏成亲后,尽管一直没怎么安定过,但两人的感情却是如胶似漆,美好到他到现在仍然觉得虚幻不真实。

这样的日子,他还想过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永远都不会有觉得满足,觉得可以结束的时候。

白书夜安慰道:“不用想得这么可怕,我说的担心只是在生育质量上面,也就是孩子会不会有什么先天缺陷上面,对大人不会有多少影响。要是避孕药有这么大的风险,我当初怎么可能给霏儿。既然知道了怀孕,从现在开始万事小心,别再出意外就行了。”

白书夜又对宁霏道:“你不能赶路回京都了,一路上小心点慢慢走,过了过年的时间也无所谓,开头三个月最重要。之后在太子府或者凌绝峰养胎都可以。孕期需要注意的事情,你自己都知道,不用我多说,尽管指使渊渟伺候你就是。”

宁霏失笑:“我保证不会客气的。”

她没有谢渊渟那么紧张,在开头一瞬间的惊讶之后,这惊讶就渐渐转为了惊喜。

就算来得意外,可能还不怎么是时候,但这是她和谢渊渟的第一个宝宝,是他们结合而生的骨肉,她当然应该期待和欢迎。

谢渊渟脸上没有高兴的表情,但也没有排斥的意思,只有一种百般滋味糅合在一起的深沉复杂的神色。两只手落在她的肩膀上,沉甸甸地传递下来一种奇异的重量。

和凤游的一场战争刚刚结束,白书夜作为军医暂时脱不开身,只由谢渊渟陪宁霏回京都。

他没有立刻上路,而是让九重门里擅长机关设计制造的颢天部给宁霏做了一辆专门的马车,车厢和车轮之间有精密的减震设计,里面空间宽大得离谱,跟个小房间一样,每一寸地方都铺满了软垫。

在他们的队伍前面,先派了好几队人作为前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碰上有什么险情预先老远就解决掉,就连路上有个坑都要仔细填平。以致于不明就里的沿途百姓看见他们在那里热火朝天地修路,都以为他们是什么公益慈善团队在造福民间,颂声不断。

正文 030 流水的时代,铁打的心机表

一路走走停停,一天走不了几里路,磨到京都的时候,上元节都已经快要到了。

昭和帝早就接到谢渊渟传过去的信,得知宁霏有了身孕,大喜过望。他和温皇后虽然没有逼过谢渊渟夫妻俩什么时候一定要有孩子,但其实也是抱孙心切,宁霏嫁过来这么多年没怀孕,早就着急了。

一到京都,昭和帝立刻召两人进宫,赏赐了一大堆东西下来。出行时专用的特殊轿子,冬可避寒夏可隔暑的水精绡帐,含在口中可以降噪润肺安神静气的深海润玉,但凡是对孕妇有用的,都从国库里搜刮一空。

谢渊渟决定让宁霏留在太子府而不是凌绝峰养胎。一来太子府里的是真正的下人,知道怎么伺候主子,不比九重门里的一群糙老爷们和女汉子;二来凌绝峰上地势也太过险要,到处都是陡峭的台阶、狭窄的栈道和摇晃的索桥,平时走当然不在话下,但对于一个怀孕的女子来说还是有些危险。

太子妃怀孕,和太子一起回来的事情,在京都自然是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太子妃之前一直没有身孕,都已经快到了律例上规定的五年期限,按理说要是太子妃再不让太子纳侧妃的话,全京都的舆论都能淹没他们。

只可惜这一届的太子夫妻是一股清流,几乎不待在京都,众人就算是背后嚼烂了舌根子,他们根本听不见,也奈何他们不得。去年过年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是掐着点回来的,就待了大年三天,一过完年立刻走人,逮都逮不到。

现在太子妃怀孕,在太子府养胎,这一待就是大半年。虽然太子妃没有什么不能生育的毛病,这一点让众人十分失望,但怀孕时期毕竟还是个特殊时期。

这期间女子好几个月不能和夫君同房,很多大户人家的夫人一旦怀了孩子,都会把孕期作为重点防备时期,早早给夫君预备好通房丫鬟,免得被其他姨娘妾侍趁机夺了宠去。

太子正当盛年,怎么可能清心寡欲大半年时间,太子妃自己不能伺候太子,也没有理由阻止太子纳侧妃收妾侍,这时候就是往太子府里面送人的最好时候。

大元面临强敌环伺,谢渊渟身为太子,如今要主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神经病的人设再怎么绷也绷不住了。公众并不知道他跟昭和帝的约定,也不知道他只是个暂时占着太子位置的代理者,所以在众人眼中,他就是个年轻有为又深受皇帝青睐的太子,身边除了太子妃以外一个女人都没有,像一块鲜美的肥肉一样等着京都各家的瓜分。

人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德性。上一次京都各家夫人想给谢渊渟塞侧妃,已经是三年多以前的事情,到现在太过遥远,众人都快忘记了那时候被谢渊渟整成什么样子,只见到眼下的大好时机。不趁着这几个月送人进去,等太子妃生下了孩子,就又没有机会了。

宁霏以养胎需要清静为名,绝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太子府里深居简出,谢绝一切宴席聚会的邀请。

各家老太太大夫人见约不出人来,只能带着自己家的女儿妹子,以探望的名义上门求见。但谢渊渟下了命令,太子府一律不放任何人进去,最多进去禀报一下宁霏上门的是什么人,宁霏不见,他们就坚决把人拒之门外,说什么都没用。

见不着宁霏,众人只能简单粗暴地直接从谢渊渟的身上着手。谢渊渟总不可能一直躲在太子府里面不出来,最近大元周边局势动荡不安,他几乎天天都要进皇宫上朝,或者不上朝也要面见昭和帝。

京都城内街道上不准骑马,文武百官和王公贵族一般都是坐马车进宫,于是就有人动了心思,天天在太子府去皇宫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堵谢渊渟。

谢渊渟自己从来不下马车,有什么事情都是外面的车夫或者随车而行的执箫帮他打发,他进宫面圣,只要搬出昭和帝的名头来,对方不管找什么借口,总不敢一直拖着他不让他进皇宫,耽搁了时间吃罪不起。

结果后来有一次,他坐在车里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片惊叫声和嘈杂急促的马蹄声车轮声,随即一辆从后面疾驰而来的马车轰然撞上他乘坐的马车车厢,车厢四分五裂,两辆马车都倒在了地上。

这点事故当然伤不到谢渊渟,他在马车车厢被撞碎的一瞬间就已经从里面飞身出来,落到了旁边的地上。

太子府的马车被撞得惨不忍睹,后面一辆马车因为是前面拉车的马撞了上来,所以车厢还没有多大损坏,但也翻倒在了地上。

从马车上悬挂的牌子来看,这是一辆温家的马车,也就是温皇后的母家。

马车夫和随车的一个丫鬟都被摔得不轻,灰头土脸地,正在把车厢里面的人扶出来。里面坐的是一位小姐,赫然就是三年多以前被谢渊渟踢进湖水里然后又被拿来当做喷壶浇花的那位温家小家温菁菁。

温菁菁的脚也不知是扭伤了还是撞伤了,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站不起来,眼泪汪汪,一直往谢渊渟这边看。

按说随便哪个人在街上遇到车祸,无论是谁的问题,对方看过去像是受了伤,总得过去问个清楚。更何况谢渊渟还是她的表哥,不可能对她不闻不问。

但谢渊渟像是根本没有发现温菁菁的存在,只对马车夫道:“去报告五城兵马司,刚才温府的马车从后面撞了太子府的马车,满街的目击者都可以作为证人。”

然后又对执箫道:“再去找一辆马车来,我还得进宫。”

然后径直就走了,从头到尾看都没看温菁菁一眼,而且还连着执箫都一并带走了,只留下一个马车夫去应付温菁菁。

温菁菁不敢置信地瞪着谢渊渟的背影。她守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才想出办法,冒着性命危险装作马车失控上去撞了这一下,为了苦肉计的逼真程度,在马车车厢里的时候还当真狠心扭伤了自己的脚,结果连一句话都没能跟谢渊渟说上,他就这么走了?

谢渊渟走到一半,像是想起什么,对执箫吩咐了几句,执箫转回来,半蹲下身,对地上的温菁菁关心道:“温姑娘伤到哪里了?”

温菁菁刚才这一摔摔得着实不轻,脚踝一片钻心的剧痛,疼得她眼泪汪汪,这还真不是装出来的。

“我的脚……好像扭伤了,站不起来……”

执箫是谢渊渟的贴身侍卫,派他回来询问情况,那还有点希望。她的脚扭伤了无法行走,对方肯定得把她送回温府,之后她再上太子府找谢渊渟表示抱歉和感谢,这一来二去有来有往的,关系就建立起来了。

执箫站起身:“哦。”

然后就转身走了。

转身走了……

走了……

了……

温菁菁:“……”

一脸懵逼。

这是什么鬼?

过来问她哪里受了伤,然后“哦”了一声,就这么走了?

谢渊渟和执箫这一次是真正扬长而去,都没再理会她。倒是过了一会儿之后,五城兵马司的人来了。

京都城内街道上虽然允许通行马车,但不能纵马疾驰,刚才这出事故,周围街上的百姓们都看见了是温府马车从后面撞了太子府马车,没有什么争议。太子府不用负责任,反倒是如果要赔偿的话,温府只能照付。

谢渊渟下午从皇宫回来,去景云院见宁霏,跟她说起这事,宁霏感叹:“这也是个人才,女人的丧心病狂果然是不分时代的。”

她以前偶然听白书夜闲聊的时候说起过,现代有些女人为了认识富豪,会专门在路上挑那些几百上千万的豪车,故意开到人家前面去突然踩急刹车,导致后车追尾。然后从车上漂漂亮亮楚楚可怜地下来,假装受点伤啥的,尽量把事故严重化。后车追了她的尾,交通事故责任判定上一般都是负全责,肯定免不了一番纠缠,这中间可以来往的地方就多了。一场相撞下来不撞不相识,只要交际能力够强的,至少就可以把一个富豪拉进她的人脉圈里面。

白书夜之所以知道这种事情,是因为他在医院里抢救过一个沙雕女人,高速公路上一百二三十的速度,去人家前面踩急刹车,结果连人带车被撞飞出高速隔离带,车子撞成一地废铁,人也差不多成了两截,没抢救过来,送医院才五分钟就挂了。

虽然马车要踩急刹车有点困难,追尾不大可能实现,但在数千年前的古代,竟然就已经有人想出如此先进的方法,也算很不容易了。

真是流水变迁的时代,铁打不变的心机婊。

宁霏问谢渊渟:“那你被人家撞了,就这么算了?”

太子府是不可能真的去向温府要赔偿的,温菁菁说不定就等着太子府的人上门索赔,然后肯定不会痛痛快快索赔,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弄出点周折来。

要是真跟温府计较起来,温府完全可以说是拉车马匹受惊失控了,才不小心撞了太子府的马车,又不是他们故意的,反正也找不出证据来。温府是温皇后的母家,也是现在太子府的亲戚家族,总不能因为这点事故,就给他们定下多大的罪责。

这种时候最好的做法当然就是不搭理温府,但平白被人撞了,还不能跟人计较,不能兴师问罪,一点场子都找不回来,这不是她和谢渊渟的风格。

谢渊渟笑道:“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她的脚不是扭伤了嘛,我让执箫去给她留了点药,过两天你就能听到消息了。”

温菁菁现在还有胆子出来作妖,只能说明她以前被他丢进湖里喝的湖水还不够饱。他还真是低估了这些夫人小姐们的大无畏精神,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勇气可嘉。

两天之后,果然就从温府那边传来了消息。温菁菁在府中突然发狂,像疯子一样到处乱跑乱撞,抓人咬人,一时间闹得整个温府鸡飞狗跳,惊动左领右舍,想隐瞒都隐瞒不住。

这突发的疯病没有查出任何原因,温府请了多位名医,甚至包括宫中的太医来给温菁菁看病,都没有结果。

温菁菁治了许久不见好转,最后温府众人只得将她牢牢锁上铁链镣铐,关在房间里面,免得她在外面发疯伤人或者自伤。

这事出现得莫名其妙,引起了一阵子的关注度。温菁菁有温家的这层关系,在京都求亲者甚多,拖到十七岁没有出嫁,就是为了挑个最好的乘龙快婿。结果挑来挑去,最后非但没嫁出去,估计一辈子都只能疯疯癫癫地被温府囚禁着了。

众人有的惋惜,有的感慨,有的冷嘲热讽,有的幸灾乐祸,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议论也就渐渐淡下去了。没人把温菁菁发疯的事情跟谢渊渟联系起来。

还是有高门世家前赴后继地派出女儿们接近谢渊渟,然后很快就传出了第二位、第三位发疯的小姐。这些小姐们各有各的疯法,有的痴痴呆呆只会傻笑,有的对着空气念念有词,还有的一天到晚缩在那里一动不动,大小便失禁了都不知道起身一下。不过都有一个相同的特征,就是发疯前几天都跟谢渊渟或者谢渊渟身边的人接触过。

这下众人都看出了其中的问题。没有人找出证据证明是谢渊渟动了手脚让这些小姐们发疯,也没人想象竟然还有办法能做得到这种事,倒是有人往怪力乱神的方向上去猜测,于是一种奇葩的流言就慢慢传了开来。

就是谢渊渟身上带着不干净的东西,之前他长年脑子不正常就是这个原因,现在他自己已经恢复了,变成了接近他的女子都会受到影响。

简而言之,这意思就是神经病也是会传染的。

流言越传越烈,最后传到昭和帝耳中,昭和帝一问前因后果,一下子就火了。

大元现在面临三面强敌,南有凤游、东有海东,北有大晋,这三个国家一旦同时开始围攻大元,大元腹背受敌,岌岌可危。他正在为此忧虑重重,天天起早贪黑地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商议三方边境攻防战略,忙得没有一刻空闲。

而他底下的这群臣子都在干什么,一个个家里老婆女儿闲着没事,在这般紧急的形势下,不思忧国忧民,反倒还变着法儿地骚扰纠缠太子,也不看看现在有多少事情堆在太子身上,有工夫陪你们一群无知蠢妇唧唧歪歪吗!

昭和帝立刻下旨,但凡是家中夫人小姐去缠过谢渊渟的朝臣贵族,全都罚了五年俸禄,并且在朝上严加斥责,明令禁止。

这一下震慑效果明显,皇帝都发了这么大的火,众人谁也不敢再造次,谢渊渟周围终于清静下来。

只是仍然不得空闲。宁霏因为要安心养胎,谢渊渟已经不让她亲自操心大元政事军务和九重门的事情,就在太子府里面好好静养着,最多回家时偶尔跟宁霏说说而已。现在一切事务都是他在负责,边境军队的培养和调度,三面防线的建立和进退,跟周边国家外交关系的发展和维持。以致于在皇宫里跟昭和帝和文武百官们待的时间越来越长。

大元最忌惮的还是北方国力最强盛的大晋。但北方能够跟大晋抗衡还有一个羌沙,只要有羌沙作为后方,大元就不用担心把背面朝着大晋。大元跟羌沙的关系本来就不错,必须争取把羌沙拉到大元的同盟里面来。

这时候,谢汝嫣主动提出了要嫁往羌沙和亲。

正文 031 立你为凤后

这话一出,以昭和帝为首的众人全都惊掉了下巴。

羌沙小王子洛克斯对于兰阳公主谢汝嫣马拉松长跑式的追求,在京都早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过基本上没有人真觉得他们能成,就是看洛克斯天天变着花样在公主府门口表演钢铁直男土味撩妹大法,当做每天一场免费表演,大家看得都很开心而已。

昭和帝和温皇后一开始时着急,想着要么让洛克斯娶别的皇室贵女,要么让谢汝嫣赶紧嫁出去。但洛克斯坚贞不渝得很,其他人看都不看,而谢汝嫣以公主之尊二嫁,又不能随随便便找个人打发了,总得找个她自己满意的才行。谢汝嫣一直没有满意的对象,于是也一直没有嫁出去。

后来时间长了,昭和帝也就渐渐淡定了。反正洛克斯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就让他自己慢慢磨着去,磨到最后耐心磨没了总会放弃,而且羌沙那边也不可能让他一直这么拖着不娶妻。

谁知道最后没等到洛克斯放弃,倒是等来了谢汝嫣自己请求嫁给洛克斯去羌沙和亲。

昭和帝当然知道这其中有问题,第一个反应是洛克斯是不是乘人之危,趁着现在大元有求于羌沙,威胁谢汝嫣要嫁过去。

把谢汝嫣叫进宫来一问,谢汝嫣什么也不肯说,又叫来她身边的下人们,问了许久才问出来,提出威胁的并不是大洛克斯,而是羌沙皇帝。

洛克斯是羌沙皇帝最宠爱的一个皇子,早就来到大元准备求娶大元贵族女子,但看中了兰阳公主,昭和帝又一直不同意,两边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羌沙皇帝眼看着自己儿子在大元耗了这么久还是单身,当然十分不爽。

明面上要跟大元维持友好关系,没有向昭和帝提出威胁,暗地里却派了人过来告诉谢汝嫣,要是她不答应和亲,羌沙就不会出兵帮助大元对付大晋,让谢汝嫣自己考虑。

昭和帝一听,顿时怒了:“不出兵就不出兵!拿朕女儿的亲事来作为威胁,当朕非要他们的帮助不可?”

这时候,大堂外面又传来太监急急的通报声:“羌沙小王子到——”

话音未落,洛克斯已经风风火火地从外面闯了进来。

昭和帝还没来得及向他发火,洛克斯就大声道:“我不再想娶兰阳公主了,求大元皇帝随便指一位合适的大元皇族女子和亲,无论谁我都可以接受。”

昭和帝和谢汝嫣瞪着他,满头雾水,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

洛克斯又重复了一遍:“我可以不娶兰阳公主,只要能跟大元联姻,随便娶谁都可以。”

昭和帝和谢汝嫣面面相觑了一眼,昭和帝不解地道:“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我听说了我父皇给兰阳公主传的话。”洛克斯说,“但我不想以大元和羌沙的关系强迫兰阳公主嫁给我,既然一定要我娶妻,那我就另外娶一个大元皇族女子,不娶兰阳公主。父皇那边只要见到两国联姻,会愿意成为大元的同盟。”

他说得斩钉截铁,但这转折来得实在是太过突然,昭和帝仍然不敢置信:“你真的不想娶兰阳了?”

洛克斯看了谢汝嫣一眼,谢汝嫣呆呆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想,她不愿意,被逼着嫁过来,也不会开心。”

昭和帝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当然不愿意让谢汝嫣嫁到羌沙去,但洛克斯突然提出来要放弃谢汝嫣另娶别人,也的确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最后只道:“既然这样,那朕就给你另择一位皇族女子,你也可以自己挑选。”

洛克斯摇摇头:“我不用挑了,大元皇帝指谁就是谁,都是一样。”

谢氏皇族前两代子嗣繁盛,虽然嫡出的公主目前只有谢汝嫣一人,但各位亲王郡王所出的郡主县主比比皆是。昭和帝挑来挑去,挑了一位裕亲王所出的身份最高,才貌双全,名声也没有污点的郡主,嫁给羌沙王子,也不算是轻视了对方。

结果也是倒霉。这位郡主偏生对羌沙十分反感,加上从小娇生惯养,宁死也不愿意远嫁到那种恶劣苦寒之地去。加上她母妃也心疼她,接到昭和帝传来的消息之后,母女两个你唱我和,在亲王府中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鸡飞狗跳。裕亲王被她们弄得头大如斗,软硬兼施,用尽了各种办法都无济于事。

昭和帝也被搅得头疼。他当然可以一道圣旨直接下去,强制性地把人送往羌沙,不去也得去,否则就是抗旨之罪。但在谢汝嫣一事上,大元已经有些得罪了羌沙,要是强行把这娇蛮任性的郡主送过去,人家大小姐脾气一发作想不开,闹出点什么事情来,她自己是死是活不重要,却是再一次啪啪打羌沙的脸。一个不肯嫁两个又不肯嫁,羌沙不怒就怪了。

本来想着实在没办法,就再找一位身份相当的郡主,这时谢汝嫣再次进宫求见,还是自请嫁往羌沙。

昭和帝觉得有些愧疚:“朕有办法解决这事,不用你一直想着把自己给送去。”

谢汝嫣低着头:“就算父皇再派其他郡主过去,羌沙见换了联姻人选,恐怕也不甚乐意。以儿臣的身份嫁过去,羌沙必定愿意和大元结盟,父皇就不必为大晋这个最大的后患而担忧。”

昭和帝还是不同意:“羌沙僻处西北,气候恶劣,你从小在京都长大,哪能受得了那边的环境。你母后只有你一个女儿,要是知道你远嫁,在那种西北苦寒之地受苦受罪,万一再再有个三长两短,朕怎么跟她交代。”

谢汝嫣摇摇头:“儿臣身为大元公主,自幼享尽尊荣,一直无以报国,虽然女子难以封官拜将上阵杀敌,但也有能做到的事情。漠北数十万将士坚守边境,更辛苦艰难上百倍,儿臣只是远嫁而已,不算什么。”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而且,儿臣也愿意嫁。羌沙小王子虽然年轻,但不愿和羌沙皇帝一样趁势逼迫儿臣,尊重儿臣的意愿,足见其正直明理之处。想来不会让儿臣和父皇失望。”

昭和帝一见她这神态,怔了一下,明白过来她这至少是对洛克斯有好感了。

昨天洛克斯的做法其实也深得他的赞许,也看得出对于谢汝嫣的心意,要不是他仍然不舍得让谢汝嫣远嫁到羌沙去,肯定会对洛克斯另眼相看。

昭和帝有些犹豫:“你真的愿意嫁给羌沙小王子?”

谢汝嫣点头:“父皇放心,儿臣其意已绝,并非一时冲动。”

然后又笑道:“父皇这么疼儿臣,就算儿臣在羌沙受了什么委屈,有父皇在后面为儿臣撑腰,儿臣也没什么好怕的。”

昭和帝也笑了。

“罢了,朕养出来的女儿,能有这份为国为民的心思,朕应该感到欣慰。既然你自己愿意,那朕就拼着之后被你母后埋怨一顿,允了你这门亲事。”

谢汝嫣下拜:“谢父皇。”

兰阳郡主要嫁给羌沙小王子的消息传到洛克斯所住的宫中时,洛克斯吃了一惊,立刻去找昭和帝理论。

“不是说了我不娶兰阳公主吗?之前那个郡主不愿意,那也没关系,另外再找一个就好了,怎么又变成兰阳公主了?”

昭和帝看见这个即将要把他掌上明珠远远带到羌沙去的家伙,还是有点不爽,没好气地道:“兰阳第二次自己来宫中找朕的,说她愿意嫁给你,所以朕就答应了。”

洛克斯急道:“你不是一直不肯让她嫁到羌沙去吗?怎么能答应呢?她明明就不愿意嫁啊!”

昭和帝耐着性子:“她之前说的愿意是因为你父皇的威胁,现在说的愿意是因为她真的愿意,明白了吗?”

洛克斯一脸懵逼地:“不明白。”

昭和帝真想一板砖敲开他的榆木脑袋:“用你们羌沙人能听得懂的话说,兰阳看上你了!朕千里迢迢把她嫁到羌沙去交给你,你要是敢对她不好,朕立刻派人把她抢回来!”

洛克斯还是一脸懵逼的状态,在原地睁着眼张着嘴呆了足有五秒钟,才反应过来,一蹦三尺高,只差没有激动得满地打滚。

“哈哈哈!兰阳看上我了!我这就去找兰阳!”

完全忘记了这是皇宫,转身就一溜烟地跑了,外面正在下大雨,他也像是压根没看见,直接冲进了雨中,一路上还能看见他跟脚底下装了弹簧一样欢蹦乱跳而去。

昭和帝:“……”

他现在就已经有点后悔把谢汝嫣嫁给这个傻缺了。

……

凤游国都,毓安,皇宫中。

凤倾城正坐在梳妆台前照镜子。这镜子是凤游前不久刚刚成功制造出来的玻璃镀银镜,跟现代的镜子已经很接近,比古老的铜镜要清晰得多,虽然价格高昂,仍然在凤游和海东等国卖得极为火爆。

以前要是有清晰的镜子可以让她更好地欣赏她的美貌,她一定很乐意,但现在这纤毫毕现的银镜只能引起她的不快。因为照出的是她一张隐隐变形的面容。

在钩吻山上的那一场约战里,她被宫徵羽打伤了脸,鼻梁骨粉碎性骨折,上颚牙齿也有好几颗松动。

本来伤得就已经颇为严重,更要命的是她身边医术最高的药王谷传人苏浣在钩吻山一行之后就失踪了,一直没有找到。

她脸上顶着伤,没有时间去寻找可以比肩苏浣的神医,凤游的太医们水平相比之下差太多,尽管已经费尽心力给她医治,但还是没有把她断掉的鼻子恢复到原来的形状。现在的鼻子又歪又塌,就算化妆也没法掩盖。

还有上颚的几颗牙齿,严重松动摇摇欲坠,勉强撑了一两个月,最后还是没有保住。现在她装的是一排假牙,完全不能咬东西,只是为了撑个门面,不至于变成说话漏风的可笑豁牙而已。

但假牙毕竟比不得真牙那么妥帖,所以嘴还是有些瘪瘪的,跟歪斜的鼻子搭配起来,整张脸看过去都有种说不出的扭曲和古怪,像是一尊原本美丽的泥塑被打过一拳之后变了形状。

凤倾城对着镜中那张变形的脸孔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扬手把镜子摔了出去。

她原本天天要照无数次镜子,看自己的脸恢复得如何,但现在掉的牙齿没有办法,断的鼻梁骨又已经愈合,也就是已经定形,再怎么看也不可能用目光把形状纠正回去。

她不得不接受现实,在这个没有整容手术的时代,她的脸恐怕就只能这样了。

杨昕从房间外面走进来,那面镜子正好落在他的面前,摔得四分五裂。他低头看了看,把镜子的碎片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里。

这几个月来凤倾城因为显而易见的原因,脾气格外不好,皇宫中许多美男子美少年都不敢在这种时候去触她的霉头。只有杨昕最经常陪在她身边。

他自己曾经有过因病而身材肥胖的一段时期,非常理解因为非先天原因而变得外貌丑陋的心情,加上本来就极有说话技巧,这时候也就只有他能陪伴和劝慰得了心情低落郁郁不乐的凤倾城。

凤倾城转身,见是杨昕,脸色顿时缓解柔和了下来,但立刻就带上了面纱。

她在皇宫里面的时候,这张受过伤的脸一向都是大大方方地袒露在众美男的面前。她是他们的帝王,而他们是她的男人,就算她这张脸其丑无比貌若无盐,他们也没有嫌弃她的资格。

只有在杨昕面前,她才会觉得无法以这张变形的脸面对他,也受不了他眼中看见的是自己丑陋的模样,下意识地就想把脸遮起来。

“来得正好,朕有事要跟你说。”

杨昕道:“陛下请说。”

“是关于立凤后的事情。”凤倾城说,“凤后之位空了好几个月,现在也需要重新立一位了。”

她之前的凤后是前贺奚皇帝,对方把贺奚整个国家送给了她,她感念对方情意,立了对方为凤后。

可惜这位凤后是个命薄的,几个月前重病不治去世了,那时候凤倾城人还在赤松,受了伤回来之后又没有心思,凤后之位就一直空着。

凤倾城望着杨昕:“朕想立你为凤后,你觉得怎么样?”

杨昕微微一惊。

前贺奚皇帝是送了凤倾城整个国家,才得到凤后这个位置。凤倾城身边有权有势有背景有实力的男人比比皆是,按理说她应该是挑选其中对她最有助益的立为凤后才对。

而他是她从大元带过来的官家子弟,孑然一身,甚至大元还是她最大的敌人。就算他比较得她所谓的“宠爱”,那也不该把凤后这么重要的位置给他。

“皇上是说真的?我的身份……恐怕不足以坐上凤后一位,皇上身边还有很多比我更合适的人。”

“一个名分而已。”凤倾城不在意地道,“哪些人合适是一回事,朕愿意把这个位置给哪些人是另外一回事。朕又不打算像其他皇帝一样开三宫六院,这个凤后其实也没有那么大的实际权力,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只有凤后才是朕唯一的夫君。”

杨昕微微一笑:“我明白了。那我很愿意当这个凤后。”

他是真的明白了,不过也是着实没有想到,凤倾城竟然会对他动心。

她身边的优质男人实在是太多,这动心也许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但的确是真真切切的动心。对于她这种“天下男人都爱我我虽然坚持一夫一妻但没办法他们非要缠着我”,不知道到底还有没有真心的女人来说,这已经算是十分难得。

正文 032 一见倾心的真命天女

四月,时隔七年,大晋终于再次挥师南下,进犯大元漠北。

经过这七年的休养生息,大晋军队当年在漠北一战中伤的元气,已经尽数恢复,又是来势汹汹,锐不可当。

幸而大元早就已经有所准备。驻守漠北的李家军正在巅峰状态,防线也已经建成,足以抵御大晋的铁骑。

另一边,海东和凤游也同时开始进攻大元南面和东面边境。

海东军事实力原本不强,军队规模也小,只是凤游提供了大量的技术,军械装备先进,才有一定的威胁性。

凤游跟赤松的一场战争刚刚结束,被赤松、罗狄和大元三国一起逼了回去,没有讨到任何好处,军队疲惫损耗,因此也比之前稍弱一些。

赤松和罗狄之前接受了大元的援助,转过来帮大元,不过这两个小国的实力本来就有限,又刚刚经历过战争,做不了什么,只能在后方骚扰一下凤游而已。

羌沙也终于和大元结盟。一部分原因自然是大晋一旦吞了大元,一跃成为北方最大的国家,羌沙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另一部分就是联姻的关系。

谢汝嫣在三月里嫁给羌沙小王子洛克斯为妃,不过暂时没有去羌沙,因为洛克斯和固康公主都是羌沙最为骁勇善战的大将,要前往漠北带兵对阵大晋。

这姐弟俩战斗力爆表,因为有着天生神力,一般轻巧纤细的长剑长枪之类对他们来说已经不过瘾,一个比一个喜欢用巨大粗暴的武器,因此在羌沙曾经被称为“狼牙棒的双头”,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寸草不生,令敌军闻风丧胆。

固康公主泡在美男的温柔乡里泡了这么些年,一点没有被泡软的迹象,彪悍程度丝毫不减。

骑在一匹比普通马健硕一大圈的高头大马上,手上一根近百斤重的狼牙巨棒甩得呼呼作响,挨着谁谁就能飞出数丈之远,周围的大晋将士像是割韭菜一样成片成片地倒,来去于万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单打独斗将帅对决,连斩大晋十来位名将,无一场败绩。以至于大晋军队一看见她那犹如高山一般雄健伟岸的身影就觉得两腿发软。

固康公主之前收的那些美男子们都是娇花弱柳一样的存在,不好带上战场,身边没个蓝袖添香宽解战袍的贴心可人儿,以至于虽然无敌,却十分寂寞。

直到有一次,她纵马追赶一个败逃的大晋将领,追到后面抡起一大棒子把对方从马背上砸下来,然后像拎小鸡一样单手把尸体拎起来时,看见一个像是仙人下凡一样的白衣绝色美男子,手里抱着一张琴,站在她的对面不远处,正用一种无限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她。

固康公主对这种目光已经习以为常,毕竟她在羌沙可是出了名的美人,美得就像是空中的太阳,燃烧的红霞,大漠里盛开的罗桑花,对她表达倾慕痴迷的羌沙男子多如牛毛。

但随后她才反应过来,对方的外貌显然不是羌沙人,而是中原人。羌沙人长得基本上都跟熊一样,跟仙气飘飘四个字从来没有关系,就算是洛克斯那种基因突变长了一张盛世美颜的,身材也是出奇的高大魁梧。

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个用这种目光看着她的中原男子,顿时让固康公主来了兴致,策马走过去:“这位公子是在这里弹琴吗?”

要是以前的她,肯定上去就是一句简单粗暴的“我看上你了,要不要跟我走?”不过毕竟在中原待了多年,好歹有受到一点中原文化的影响,知道说话要稍微委婉,才不至于一开口就得把这仿佛吹口气就能吹散的天仙美人儿吓跑。

宫商角目不转睛地望着固康公主,笑道:“是,我跟着我门派里的众人来到漠北,只可惜我不会武功,无法上阵参战,十分遗憾。今天无意得见将军杀敌的英姿,为之心折,荣幸至极。”

隐观会已经灭了,中原武林各门派没有了对手,有不少自发前去帮助大元军队抗敌。六音宫的音杀之术在地势开阔的地方最为有利,因为声音可以传到尽可能远的地方,杀伤力强大,所以来的是漠北。宫商角也跟着六音宫一起来了。

固康公主被夸得心花怒放,尤其是宫商角的凝目注视,让她格外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她以前的那些美男子们虽然也能把她伺候得十分周到,但从来不敢好好直视她,目光就算落在她脸上也是到处乱飘,好像一停下来就会被辣到一样。

固康公主不会像中原人一样文绉绉地说话,一高兴就是仰天发出一阵杠铃般的笑声:“哈哈哈!没什么荣幸的,想看可以随时看!”

宫商角十分惊喜:“当真?我第一次见到将军这般举世无双的美貌,若能与将军结识最好不过,将军不介意我的冒犯就好。”

固康公主被夸得脸红,确切地说是脸从性感阳刚的古铜色变成了更深的古铜色,很恰当地表现了中原人的谦虚品性:“美貌什么的,其实也就一般而已!……没问题,我们这就认识了!”

看看远处的天际:“天快黑了,夜里可能会起风沙,你住在什么地方,要不要回去,我送你回去?”

宫商角:“我就住在这附近。将军还会看这大漠上的天气?”

固康公主:“当然会了,不过就算风沙来了也没关系,我会帮你挡着的!”

个子只有固康公主大约三分之一,三个加起来都能绰绰有余地被固康公主挡在后面的宫商角十分感动:“将军真是秀外慧中,和善可亲!”

固康公主在马背上朝宫商角伸出一只手:“要不要跟我一起骑马回去?”

宫商角更加惊喜:“谢将军!”

固康公主把他拉上来,坐在她的前面,宫商角小鸟依人地整个人靠在她的胸前,脸也红了,赶紧找话题:“不知将军芳名?”

固康公主:“我是羌沙的固康公主。”

宫商角:“原来将军还是一位公主!失礼了!难怪能这般惊为天人!”

固康公主:“哈哈哈,公子真是好眼光!”

宫商角叹气:“就是我这姿容太过鄙陋,在公主身边真是自惭形秽,难得公主竟然不嫌弃……”

……

这两人共乘一骑,有说有笑地回到六音宫众人所住的地方,其实也就短短一盏茶时间的路,关系已经好得像是几十年的老夫老妻。

宫徵羽正在外面,看到宫商角坐在一个高大勇猛威武雄壮一半像熊一半像猩猩的壮汉前面,被对方两只跟他的腰差不多粗的手臂揽在中间,第一个反应就是宫商角被大漠上的什么凶悍土匪挟持了,正要冲上去相救,宫商角已经远远地跟他打招呼。

“徵羽,快过来!”

宫徵羽满头雾水一脸懵逼地过去,宫商角从马上下来,热情地给两人介绍。

“这位美人是羌沙的固康公主,也是率羌沙军队打仗的将军。这位是我的弟弟,中原门派六音宫的宫主。”

宫徵羽;“……”

美、美人?

宫商角对固康公主道:“我与公主一见投缘,公主若是不急着回军营的话,不如留在这里吃过晚饭再走?”

固康公主欣然答应:“好!我们一起喝酒!”

然后,六音宫的众人再次领略了当年建兴帝和满朝文武们第一次宴请固康公主的感受,唯一有区别的是,大元的国库还算充足,而六音宫请固康公主一场酒一顿饭下来,眼看着就要出现财政危机了。

晚饭感觉像是过了千八百年终于结束之后,这对“一见投缘”的璧人起身离座,宫商角去送固康公主离开,只留下还处在石化状态中的宫徵羽。

后面一个六音宫宫人悄悄凑上来,弱弱地:“宫主,我们要不要去请大元太子妃或者白神医给大公子治治眼睛?”

宫徵羽一脸呆滞地:“我觉得这已经不是能治好的程度了……”

“那我们怎么办?”

宫徵羽捂脸:“他打了快三十年光棍,终于找到了他一见倾心的真命天女,我们祝福他吧……”

宫人:“……”

……

漠北这边战况如火如荼,大元东边和南边也一样烽火连天。每天都有无数的战报犹如雪片一般飞向京都,传进皇宫里面,有的带着硝烟,有的带着鲜血,有的带着灰烬。

谢渊渟天天大部分时候都在宫中,能在太子府陪着宁霏的时间其实不多,但宁霏也很理解。大元处于数十年来最紧迫的危机之中,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在竭力创造一个她可以平平安安生下宝宝的环境。

她的身孕已经有五个多月,肚腹早就鼓了起来,一天比一天滚圆。幸而有后来的精心调养,孕期至今没有出现什么什么问题,至少胎像一直都非常稳定。

白书夜前不久抽空来京都给她看过,也说一切正常。不过南方战场上太需要他,他不能在京都久留,看过了就得回去。只有等到宁霏产期将至的时候,不管战争结束没结束,他再来给宁霏接生。

宁霏虽然安心养胎,不插手政事军务,但对外面的进展都了解得很清楚。

最让她意外的是,凤倾城竟然立了杨昕为凤后。

她之前下令把杨昕被凤倾城带走的事情瞒着杨家,免得杨家人一时暴怒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来。凤倾城也没有对外公开杨昕的大元官家子弟的身份,只是埋伏在凤游的眼线认出了杨昕。

连凤后的位置都坐了上去,杨昕这美男计看来已经用得极为成功,只是他在凤游皇宫中深居简出,他们这边一直没有机会和他联系上。

倒是苏浣果然再次来太子府找过他们,提供了大量关于凤倾城的信息,事无巨细,有些显然是属于凤倾城身边的心腹才知道的机密,有着巨大的价值。

凤倾城大约是因为容貌受损,不能以惊艳四方的形象出现在战场上,这次没有贯彻她一向的风格御驾亲征,而是一直留在凤游国都毓安。

谢渊渟在斟酌过苏浣提供的信息之后,在毓安精心策划了一场刺杀。结果证明苏浣果然没有欺骗他们,但也的确像他所说的一样有所保留,因为这场刺杀不算完美无缺,没能成功地直接结果凤倾城的性命,只是让她中了九重门高手的暗器,中了剧毒也受了重伤。

苏浣当然不想让凤倾城身亡,本来想要去救治凤倾城,但谢渊渟也留了一手,在他动身前就设局把他扣了下来。

宁霏虽然答应过不要凤倾城的性命,但他们的这次刺杀也确实没有直接杀了凤倾城,凤倾城会不会毒发伤重而死,那是看她自己的造化,不算他们不守承诺。苏浣对凤倾城感情这么深,万一看见凤倾城的惨状之后心一软,把她彻底治好了,那他们的力气就全白费了。

凤倾城重伤剧毒双重集于一身,病情越来越重,几次已经在生死边缘徘徊。凤游太医们医术实在有限,用尽全力也没能把她从鬼门关里拖出来。

她宫中的众多美男子们天天陪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奄奄一息的模样,自然是少不了哀怮欲绝,悲痛万分。

因为凤倾城的病重,无法处理军务,而且凤游军队军心受到影响,实力大为削弱,被大元军队逼得节节败退。

凤游皇宫里早早就提出了要为凤倾城秘密准备后事,这是每一个皇帝临危之前的惯例,以免皇帝驾崩时来不及举办丧仪。

杨昕作为凤倾城的凤后,凤倾城倒下,他这时候在皇宫中拥有不小的代理权力。到眼看着实在拖不下去的时候,本来正要答应开始准备后事,这时候却有人来皇宫中求见,说是能救凤倾城的性命。

对方是个相貌奇异,棕黑皮肤,明显迥异于中原人,不过也颇有一种俊美的异域风情的男子,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浓重口音,自称名叫萨伊,是从南海岛屿上而来,曾经在南海遇到过凤倾城,这次正是为她而来。他虽然不是大夫,但懂得阴阳术法,能够转移人的寿命。

杨昕碍于当着众人的面,不可能直接把对方赶走,只得接见了他。没太听懂他这咿咿呀呀的说法:“转移人的寿命是什么意思?”

那名叫萨伊的男子一边比划一边生硬地解释:“比如,我只有一年寿命,你还有十年寿命,我的寿命快结束了,我可以把你的十年寿命转移到我的身上来。你很快就死,我还能再活十年。”

杨昕这次听明白了,但根本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只当对方是个神棍骗子。其实就算他真的相信,他正巴不得凤倾城救不回来,怎么可能让对方尝试:“行了,你走吧,这世上要是有这种事情,早就你死我活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了。皇上经不起折腾。”

但其他人好不容易见到有一线希望,尽管听上去十分离谱,却不愿意放弃,继续追问:“这转移寿命到底是个怎么转法?”

那男子道:“你们不信,可以试试,找一个可以活很久的人,再找一个快死的人,你们就知道了。”

众人当真给他找来了一个只有十几岁年纪,身体健康的囚犯,然后又找了一个病重濒死的老人。

那男子在皇宫中的一处水池里,洒了足有数十种奇异的粉末和碎屑,然后就在里面点起火来。池水里的水面上,瞬间燃烧起了一种黄绿色犹如磷火般阴森诡异的火焰,烧得烈烈冲天,极为旺盛,人站在旁边却感觉不到一点热度。

正文 033 万千愿望,不过这一字而已

那男子随即把那个少年囚犯丢进了水池里。囚犯下半身泡在池水中,上半身在水面上的黄绿色火焰里,被熊熊烈焰吞噬。

然而他竟然既没有挣扎也没有惨叫,无论是身体还是衣物都完好无恙,丝毫没有起火燃烧,仿佛那黄绿色火焰根本就烧不到他一样。透过火焰只能见到,他的表情从开始时的惊异,渐渐变成一副困倦疲惫的模样,整个人也委顿了下去。

随着火焰的燃烧,池子里面的水越来越少,火焰也一点点熄灭下去,到了最后,池子里的水彻底干涸,那个囚犯也绵软无力地瘫在了池子底部。

他的衣物头发都安然无恙,既没有被水浸湿,也没有被火烧坏。人还活着,只是刚刚还是属于十几岁少年的健康红润生机勃勃的脸色,现在看上去已经一片苍白灰败,笼罩着一层病态的气色。

那男子上去,轻轻捏开囚犯的嘴,在他脑后一拍,他口中竟然吐出一颗有指头大小的半透明丹药来,丹药里面隐隐有活光流转,倒更像是一颗水晶琉璃般的宝石。

众人在周围早就看得目瞪口呆。那男子把丹药喂入那个病重的老人口中。

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那老人本来已经是处于昏迷的弥留状态,不过一盏茶时间,就抖抖索索地睁开了枯萎的眼皮,眼中渐渐有了神采。

再过片刻,老人已经能够开口说话,神智越来越清醒,精神状态也在迅速地恢复过来,甚至开始要水要食物。

濒死之人在死前确实会有片刻的好转,被叫做回光返照,在这之后迎来的就是死亡。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绝对不是回光返照,而是人正在真正地活过来。

那男子道:“我从这个少年的身上,转了十年的寿命给这个老人。如果是一个健康人的话,可以增加十年的寿命,但这个老人本来快要死了,需要维持活命的生气比平常人多很多。所以这个少年的十年,只够他用一两年。”

众人当然不能等这一两年时间,看这老人到底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但看到只剩一口气的垂死者奇迹般地活转过来,这时对于这男子已经十分信服。

“那就快给皇上转移寿命!死牢里有的是囚犯,用多少都不成问题,皇上的寿命能增加多少就增加多少!”

众人又是惊喜又是激动,一叠声地让人去死牢提囚犯,杨昕这时候也无法阻拦众人,免得引起怀疑,只得任由他们去。

从死牢里提了十来个囚犯出来,那男子照着之前的方法,把这些人剩下的寿命全部炼成了丹药。

跟之前那个只被夺走了十年寿命的少年不一样,这些人失去全部寿命之后,一个个表面上容貌明明没有多少变化,却像是转眼间老了数十岁,萎靡衰败,死气沉沉,仿佛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已经来日无多。

炼出的所有丹药,全都给凤倾城服了下去。像那个垂死的老者一样,她的生命力也开始迅速地恢复,之前一直无法愈合的重伤渐渐好转起来,中的毒都奇迹般地自行退去。

凤倾城当天就醒了过来,数日之后,太医再给她诊治,她已经脱离性命危险了。

救回凤倾城一命,那个叫萨伊的男子自然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赏。但跟凤游皇宫里众多被凤倾城的光环套住的男子一样,他什么赏赐也不要,只是提出一个众人毫不意外的请求,跟在凤倾城身边。

这样一个有着非凡神通的人物放在凤倾城身边,本来极具威胁性,但杨昕大大方方地接受了对方。

幸而凤倾城“用情专一”,在恢复之后对那男子只表示了感谢,跟她身边的绝大多数美男们一样,并没有多特殊的待遇。

她这一次虽然死里逃生,但因为军心不稳,凤游军队的战况大受影响,非但没有攻破大元边境,己方的防线反倒已经崩溃,现在不再是凤游进攻大元,而变成了大元的反击。

凤倾城这时无法再因为不愿意见人而躲在毓安皇宫中。凤游军队正是因为她生死未卜而士气低迷,就算她整张脸都毁了,现在也得亲自上阵去鼓舞军心。

到了战场,她才知道情况比战报上的寥寥数语更加严峻。凤游军队节节败退,大元军队已经夺下了凤游的十来个城镇,正在以锐不可当的势头朝凤游国都毓安逼近。

毓安地处凤游境内偏北,凤游本身又不是什么大国,按照这种趋势下去,不出半个月大元军队就能兵临毓安城下。况且西南边还有赤松和罗狄两个小国在虎视眈眈。

大晋和海东已经不能过多指望。海东本身军事实力就一般,国内分裂混乱,新登基的年轻皇帝控制不稳朝政和军权,加上又有下面的亲王率领一批前朝老臣和贵族在不断作对,攘外不能先安内,军队打起仗来还要时时顾着后方,有时候连接到的军令都是朝令夕改,怎么可能打得了胜仗,就算有再丰富的军械装备都没用。

大晋那边跟羌沙军队和漠北驻守的李家军正激战得如火如荼,勉勉强强处于一个战成平手的状态,有时候还稍微落点下风,总之不可能帮得上凤游什么忙。

凤倾城紧急召集凤游众将领商议,往毓安方向集中撤退,毓安附近的地形对防守有利,而且容易布阵。

隐观会有一种太昊八极大阵,以前谢逸辰把隐观会分会开到大元南方的时候,就曾经在苍何岭中布过这种大阵。太昊八极大阵极度复杂,变幻莫测,一旦布成,可以把数万军队困死在其中。

太昊八极大阵主要依赖地势布成,在一个地方布下就不能移动,基本上用于防守;另外有一种同出一宗的姊妹阵法,太清八极大阵,同样以奇门遁甲之术为原理,但用来布阵的是军队,也就是军事阵法。

太清八极大阵以人布成,高度机动灵活,可大可小可疏可密,可以像太昊八极大阵一样一布就是连片的数十个山头过去,也可以只是几十上百人的士兵就可以布成一个局部的小阵法。因为其多变性和复杂性,比一般兵法上的排兵布阵更加刁钻古怪难以预测,在战场上有巨大的杀伤力,尤其适用于大规模的战争。

但太清八极大阵是一种赌博性的战术,有很高的风险。一旦赢了,是大获全胜;一旦对方的实力仍然高出己方太多,阵法在这种压倒性的实力面前仍然不够看,或者阵法被对方破了,就是全军覆灭。

因为大阵消耗的军资是一般行军的至少两倍,对阵中的所有将士们体力要求极高,难以长时间维持。军队从布阵开始就没有退路,几乎不存在普通情况下两军交战,一方败了之后还能往后撤退逃跑的情况,并且布阵者自己也需要一直在阵中调度,是最不可能从中生还的人。

前人用太清八极大阵,通常是到了最后的决战时刻,无路可退的时候,才会拼死一搏。要么旗开得胜功成名就,要么一败涂地一无所有,当然从某种角度上看,也不失为一种气魄恢弘的壮烈之举。

现在隐观会的人才物资虽然大部分已经没了,这两种阵法仍然还在凤倾城手中,她以前没有用,是因为凤游没到这种需要破釜沉舟的地步。

现在一国之都岌岌可危,又不能指望外面的帮助,不得不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上面,背水一战。凤游军队跟大元军队的差距没有悬殊到压倒性的地步,倾举国之兵用太清八极大阵,还是有很大胜算的。

十五万凤游军队,朝毓安附近聚集,背靠毓安城,在略有起伏的丘陵和山地之间拉开一个长长的半月形状,面朝着南下长驱直入的大元军队。

这是太清八极大阵的初始阵型之一,大阵总共有五百一十二局,两千零四十八种变化,这种内凹的半月形状,最基本的作用是把对方军队迎进来,半月两端开始收拢,将敌军困到阵中。当然实际上不可能这么简单,这个过程里还有更加复杂的穿插交织,会不断地随着敌军的反应而做出变化。

太清八极大阵厉害的一点在于,布阵的军队表面看上去排布杂乱无章,即便一道道军令完全公开地下下去,只要不提太清八极大阵这几个字,一般人都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大元军队一开始时并不知道凤游军队是在布阵,只以为对方是要死守毓安,是以攻城的准备南下行军。不偏不倚地进入了太清八极大阵的半月形埋伏之中。

大阵立刻开始收拢,大元军队的前锋当头遭到猛烈迎击,这时候半月形的两边尖端,也就是各自的一万精锐骑兵,迅速插入大元军队中路,至少有一半军队被截断在阵中,想要往后撤退出去,已经没那么容易。

而被困在阵中的大元军队,明明围住他们的凤游军队数量也不算太多,却是无论怎么左冲右突,都无法破阵出去。

大元军队以李家军为主力,当年有一批李家军曾经被派到苍何岭去剿灭谢逸辰的隐观会,见识过布在山中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太昊八极大阵。如今见到似曾相识的情况,当即意识到凤游军队布下了非一般意义上的阵法。

立刻传讯回京都给谢渊渟,因为当年谢渊渟曾经带领九重门破过太昊八极大阵,还直接杀进了最中心的阵眼。

谢渊渟收到战报,十分犹豫。

当今世上会奇门遁甲之术的人少之又少,南方的大元军队里面肯定没有这种人才,要找也不可能一时就能找得到。

他对于这方面是略懂一些,但宁霏的身孕已经七个月了,他待在京都,虽然也忙的要命,但至少还能天天陪在宁霏身边。

要是去了凤游战场上,相距上千里大半个月的路程,宁霏在京都万一出点事情,他就算收到消息可能都已经是好几天的时间,更不用说及时赶回来。

但他要是不亲自去,战争情报最重时效性,延误一刻的军机就能决定胜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不可能给凤游的战场提供帮助。

大元军队没有指引,只能两眼一摸黑地硬扛,面对十五万凤游军队布成的太清八极大阵,胜算实在是有限。

太清八极大阵性质特殊,一旦大元军队败了,就是全军覆没式的惨败,他们恐怕再没有机会灭掉凤游了。

谢渊渟翻来覆去地煎熬挣扎了半天,自己实在是没法两相权衡选择,只能去找宁霏。

宁霏看过战报,也略微犹豫了一下,但倒是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你还是去吧。这是生死攸关的决战,也是灭凤游的最好机会,大元军队不能败在这里。我距离产期还有两个多月,没那么快,而且师父不久后就会北上陪着我。太子府已经是最安全的地方,不会有问题的。”

她当然希望这段时间谢渊渟能留在她身边,但凤游不除,后患无穷,以后不知道多少年,他们和整个大元都没有太平日子可过。

更不用说在凤游的也有十几万大元军队,要是折在了这一战中,大元南方防御空虚,门户大开,凤游甚至可以轻轻松松地攻入大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那时候,她和他们宝宝的危险,就不是没有人陪伴这么简单了。

谢渊渟叹了口气,轻轻捧起宁霏的脸,从她的发际处一路吻下来,额头,鼻尖,直到嘴唇。

她身上仍然带着那种甜品糕点的淡淡甜香,大概因为怀有身孕,其中还混杂了一种奇异而柔和的奶香味。让人想起这十丈红尘中最美好的一切,新降临的小小生命,枝头被金色阳光照彻的红枫,黑暗夜色里闪烁起来的灯火,冬日里醅着新酒的红泥小火炉。

一切温暖而亲切的感觉,令人心痛般地眷恋。

宁霏指指自己圆鼓鼓的肚子:“也要亲亲这里。”

谢渊渟嫌弃地扫了一眼:“不亲。这小崽子就会给人添麻烦。”

像是抗议一般,宁霏的肚皮上立刻鼓出了一块,很不服气地正冲着谢渊渟。

宁霏笑起来:“不亲这小崽子就要折腾我了,你舍得?”

谢渊渟终于不情不愿地俯下身来,明显是敷衍地亲了一下宁霏肚子上鼓出来的那块地方。

“老实点,不准给你娘亲添任何麻烦,不然等我回来收拾你。”

宁霏起身去抱他,因为挺着一个大肚子,没法抱得很紧,她就只能在谢渊渟的怀里蹭一蹭。

“说不定这场战争早早就能结束,等你回来,小崽子还没有出生,你还是可以第一个见到。”

谢渊渟想起来:“如果我赶不及回来的话,要不要我们现在先给小崽子起个名字?千万别到时候让你师父来起。”

他还记得宁霏弟弟出生的时候,白书夜兴致勃勃给他起的第一个名字,白辞。

“有道理。”宁霏也想了想,“现在可以确定的是小崽子只有一个,但不知道是男崽子还是女崽子,起个无论是男是女都能用的名字吧,到时候就不用纠结了。”

她几乎没有费什么心思去想,脑海里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一个字,仿佛它早就已经在那里等着她。

“叫谢靖。”

靖,安也,宁定平安之意。

万千愿望,不过这一字而已。只望你能平安归来,我能平安相迎,我们的孩子能平安一世。

正文 034 亲临战场

谢渊渟从京都出发,带了一批九重门的门人,在半个月后到达凤游境内。

这时候大元和凤游的交战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大元军队有一部分被困在太清八极大阵中,大阵边缘往外扩大出来,两军纠缠在一起,战况激烈而又胶着,难解难分。

谢渊渟要来了之前太清八极大阵运转变化的大致过程记录,变化虽然极其复杂,但基本上遵循奇门遁甲之理,只要找到门路就有迹可循。

大元军队开始时本来完全是被太清八极大阵牵着鼻子团团转,现在终于有了对抗的余地。

然而他们面对大阵,同样需要消耗比平常的战争多得多的粮草军资,凤游军队是在自己的本土上,而他们是远征,他们能坚持的时间比凤游更短。

谢渊渟也不打算一直这么耗下去。他在大致摸清太清八极大阵的一部分变化规律之后,花了整整一天时间,算出了太清八极大阵的阵眼,也就是布阵者调度整个大阵所在的地方。

跟当年的太昊八极大阵一样,阵眼一般位于大阵的中心位置,是整个大阵里防守最严密的地方,也是最难攻破的地方。但一旦阵眼破了,大阵就等于是破了大半,要是布阵者也有个不测,无人控制大阵运转,那么大阵基本上就是废了。

阵眼是一个很小的概念,可能只是一处山顶,一间房屋,一个帐篷,但周围有着森严周密的守卫,不断有一股股交织的兵力以阵眼为中心回旋流动,将阵眼牢牢护在中央。大军直接朝阵眼进发当然是不可能的,只能以尽量少数的精锐,在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悄悄接近阵眼。

这个任务只能由擅长潜行和刺杀的江湖中人来完成,战场上对敌的将领们有些虽然武功也高,但只擅长明刀明枪地作战,显然并不合适。

谢渊渟给大元军队留了一些应对阵法变化的路数,然后从九重门里面挑选了六个高手,加上他自己一共七个人,假扮成凤游士兵进入太清八极大阵,直接朝阵眼而去。

一进大阵,就很难再跟外界联系。能传信的除了人只有动物,人在大阵中随意穿行自然不可能,而一切用来传信的动物都会被凤游军队清除干净。尤其是他们还需要潜行进去,最需要的就是隐蔽性,也不能用烟花或者烟雾之类来表示信号。

他们这一去,就是一连三天没有消息。

这还算是个可以接受的时间,因为接近阵眼太不容易,要是轻轻松松就能破掉,那这太清八极大阵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大元军队撑过了这三天,然后又撑了三天,再撑了三天,谢渊渟等人还是音讯全无,终于等不下去了。

这快十天的时间就超出了正常的范围。大阵没有什么剧变的迹象,说明阵眼还没有被破,也说明谢渊渟等人还没有成功。

但没有传出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说明他们至少还没有被凤游军队发现,因为他们如果落到凤游军队手中的话,无论是死是活,肯定都会被拉出来展示给大元军队,以动摇他们的军心。

那他们很可能是被困在了里面,处于一种进退两难或者无法动弹的状态中。

因为怕被凤游军队埋在这边的暗桩发现,让对方功亏一篑,李长云虽然焦急,但不得不一直瞒着此事,包括对于大元军队本身。

远在京都这边的宁霏,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谢渊渟自从离开京都起,每隔几天就会亲自给她传一次信报平安,也会告诉她凤游那边的战况。但从七月他带人进入太清八极大阵起,已经快半个月不见有信来,肯定是在阵中出了问题。

宁霏写信去问在大元军中的李长烟和白书夜,白书夜早就知道她会问,收到信的时候,头疼万分地看了一遍,就搁在灯上一把火烧了,毫不停顿地继续去救治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

李长烟皱眉问道:“你不给霏儿回信?”

白书夜叹气:“回信怎么说?告诉她她老公进了太清八极大阵之后就音讯全无大半个月都没出来?她还不得直接冲到凤游来。再过几天我就要去京都了,到时候再说。”

李长烟也叹道:“你还是早点去的好,我觉得就算你不给她回信,她也很有可能会冲到凤游来。”

李长烟猜得一点都没错。宁霏在京都等了好几天时间也没等到回信,等得望眼欲穿,知道肯定是那边情况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干脆不给她回信。到最后实在是坐不住了,一咬牙,准备自己去凤游。

全太子府的人都被她吓坏了。她现在带着八个月的身孕,这种时候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地去南方,而且去的还是那么危险的战场上,这谁能同意?

众人苦苦劝她:“太子妃,您的身孕已经八个月了!这么远的路程,更何况战场上刀剑无眼,实在是去不得!太子殿下嘱咐过您一定要待在太子府里好好养胎,说句不好听的,您这去了万一有个好歹,等到太子殿下回来,见不到您了怎么办?或者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怀着的小皇孙着想啊!”

宁霏不为所动。她知道这样的确对她肚子里的宝宝很危险,但她只有很抱歉对不起宝宝,因为让她在谢渊渟和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之间做选择,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谢渊渟。

就算她去了凤游,白书夜李长烟也不可能让她亲自进太清八极大阵,但她对于阵法的了解不在谢渊渟之下,至少可以帮大元军队破阵。大元军队现在也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她执意要走,太子府众人总不可能强行把她留下来,只得尽可能地给她做了准备,派了一大群的侍卫和下人随行护送伺候。

这一次她要赶时间,不可能像当初北上回京都那么小心翼翼,但也没敢骑马疾驰,还是得坐马车。一路紧赶慢赶,花了二十多天才到凤游。

这时候,距离谢渊渟进入太清八极大阵,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宁霏到军队后方的军营里时,李长烟在帐篷里乍一见到她,差点没被吓背过气去。

“霏儿!你……你真的来了?”

宁霏无奈道:“我不能不来。”

李长烟看她的脸色疲惫苍白,显然是这一路千里迢迢地颠簸下来,已经累得不轻,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又是担忧,赶紧让宁霏去休息。

“你爹在几天前出发去了大元京都,你们在路上没有碰上吗?”

“没有。”宁霏摇头,“要么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要么就是赶路的时间错开了。”

“我这就派人去把他追回来。”李长烟说,“你的身孕都快九个月了,来了也就算了,但是不能待在这里,十里开外就是战场,太过危险。你可以去越州,我会让你爹直接回那里去找你。”

宁霏苦笑:“我不是来养胎的。谢渊渟进了太清八极大阵一直没有出来,只有我对阵法略知一二,我就是要待在这里才有意义。”

李长烟还要劝阻,宁霏打断了她。

“现在大元军队具体情况如何?”

李长烟一时答不出话来。

大元军队和凤游的僵持到了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之前被困在大阵中的数万军队几乎已被全灭,大阵两端还在不断往北拉长,像是伸出一根根触角一般,试图将后方的大元军队再次困入阵中。

大元军队的粮草也已经几近断绝,从大元边境运送过来的只是杯水车薪,跟不上军队巨大的需求。按照现在消耗的速度,最多只能再撑不到十天时间,大元军队就要弹尽粮绝了。

太清八级大阵的强大黏性,决定了他们连撤退都难以撤退,一旦败了,就是几乎全军覆灭。

李长烟身为大元将领,必须和大元军队共进退,她之所以能够如此镇定地站在这里,自然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现在宁霏已经到了这里,这些情况再想瞒已经瞒不住了。但她一点都不想让宁霏被牵扯进来。宁霏只是一人而已,她想要抽身出去,很容易就可以避得远远的,至少也要等到她腹中的孩子生下来再说。

宁霏看李长烟的脸色,已经猜到了情况的大概,自顾自地在帐篷里面坐下来。

“把太清八极大阵的所有资料都给我。谢渊渟之前来的时候,应该还有整理出一些,也全部拿过来。”

李长烟皱着眉没动:“不行,你爹说过孕妇临产前一个月需要休息,这太清八极大阵的计算极为耗费心力……”

宁霏摇摇头:“我能做到的事情就必须做。大元军队这一败,不仅十几万将士埋骨沙场,整个国家也岌岌可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就算我保了一时的平安,将来和出生的孩子也必定活在风雨飘摇之中。而且谢渊渟还在大阵里面生死未卜,破了阵才能救他出来,但要是我们败了,他就几乎没有存活的机会。要是现在换成师父在大阵里,娘肯定也会像我一样的。”

李长烟一时无言以对。

这时候,从帐篷外面进来一个士兵,呈上来一封信。

“将军,太子妃,这封信是在军营外面发现的,不知道送信者是谁,不过估计是从凤游军队那边传过来的。信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危险。”

“凤游军队那边传过来的?”

李长烟接过信,发现里面有厚厚一叠,信封口的火漆有些变形,似乎已经被拆开过。

“你们拆开过这封信吗?”

士兵道:“小人不敢,这封信被送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们只是检查了它上面有没有带毒,里面有没有装异物而已。”

李长烟拆开信,里面果然装了一叠纸,其中有好几张竟然是太清八极大阵的变化示意图,上面还标注着文字。

另外两页才是真正的信纸。不过从字迹上看,跟那几张太清八极大阵的作图者并不是同一个人。宁霏一眼就认出来,这竟然是杨昕的字迹。

大约是这传信的机会太过难得,杨昕以蝇头小楷在信上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内容,要费不小的力气才能辨认出字迹来。

这封信本身并不是他送出来,而是太清八极大阵的一个布阵者。正因为布阵者能够调动大阵中的凤游军队,所以才能把这封信放在士兵身上,让士兵带着信出大阵到大元军营附近,否则一般人没有随意行动的自由,根本就不可能传信出去。

凤倾城自己虽然也在阵眼中,但她并不是太清八极大阵的布阵者。她身边有三个男子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太清八极大阵规模实在太过庞大,只靠一个人指挥根本就指挥不过来,而且一个人也不可能一个多月一直不眠不休,需要三个人或同时或轮流进行计算和调度。

但问题是这三人并非同出一门,而且就算是同出一门也不代表就能同心协力,互相鄙视排挤,各自看不顺眼。

当然最主要还是因为凤倾城的关系。三个人都想在这次生死攸关的最终决战里立下最大的功劳,好让凤倾城对自己另眼相看,都不想让风头被对方抢走。所以一边排兵布阵,一边还要明争暗斗。

身边聚集着这么多优秀男子,是凤倾城最大的优势。但这些优秀男子们的争风吃醋,则是她最致命的弱点。

杨昕也在阵眼中陪着凤倾城。他的眼光何等厉害,这些天下来看这三个布阵者明里暗里地撕逼互掐,早就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也暗中学会了一些太清八极大阵的排布原理。

这些布阵者能够做出太清八极大阵数千次变化的繁杂计算,都属于智商极高的群体,但在其他方面却未必出色。甚至有时候正是因为智商极高,所以情商低得可怜。

杨昕借着这三人之间本就存在的问题,挑拨离间,激化冲突,暗暗积蓄起三人的矛盾。最后让其中一个布阵者在一时冲动愤怒之下,传了另外两人阵法中的漏洞出来给大元军队,这样大元军队一旦攻破了这些漏洞,另外两人作为这部分的布阵者,就要承担严重的责任。

杨昕怕大元军队会以为这是凤游军队的圈套,不予理睬,所以在半路上截下了这封信,把他自己的信纸也一起塞进去,解释信中那些太清八极大阵示意图的由来,确保大元军队能够利用这次重要的机会。

宁霏看了看那几张太清八极大阵示意图,的确画得十分详尽严谨,变化精妙无比,其中指出来的隐藏的漏洞,推算也有理有据。是只有布阵者本身才能画得出来的图。

李长烟在一旁问道:“要不要相信这封信?”

“暂时保留性地相信。”宁霏说,“先用其中的一些小漏洞试试看。”

她认得杨昕的笔迹,但难保不会有人发现他的内应身份,假冒他的笔迹写了这封信,做戏来骗他们。必须小心谨慎地对待。

但又不能置之不理。如果这封信是真的,正如杨昕信上所说,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次攻破太清八极大阵的天赐良机,甚至可能是唯一的一次。要是错过了,他们恐怕就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

留给大元军队时间太过紧迫,宁霏没有多耽搁,立刻开始根据太清八级大阵的变化规律,结合那几张示意图,找出了其中一个试错风险最小的漏洞。万一他们上当了,也不会造成严重的损失。

正文 035 破阵,难产

这一试,果然破开了太清八极大阵包围圈上的一小处缺口,被困在阵中的三千李家军,终于从中冲了出来。

宁霏还是没有掉以轻心。一开始就让人上当的圈套不是出色的圈套,这一两个小漏洞可能只是引君入瓮的幌子,仍然需要高度警惕。

一连好几个漏洞试下去,都没有问题,证实了那些示意图的真实性,宁霏这才真正开始准备破阵。

对方布阵者把漏洞透露给他们,是为了排挤同僚抢夺功劳,当然不是真的要输掉这场战争,就算攻破了这些漏洞,也并不意味着就能攻破太清八极大阵。

但这是一个关键的突破口。就好像墙壁上出现了一个洞,虽然不至于一下子就毁了整面墙,却很容易在这个洞的周围出现裂缝,裂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导致墙壁倒塌下来。

太清八极大阵出现了好几处缺口,凤倾城那边必定会做出反应,调整弥补,重新布阵。所以这个时候不能停下来,必须一鼓作气破阵,宁霏连夜就照着那些缺口的方向计算了下去,让大元军队抓住这个机会,将墙壁上洞口周围的裂缝越扩越大。

如宁霏所料,凤游军队那边接连受挫几次,也发现了对方是抓住了大阵里的漏洞。凤倾城当即追究到负责这两部分的两个布阵者身上。

但这时候正是紧要关头,当然不可能立即处置这两人,凤倾城只能把这事暂且搁在一边,让他们赶紧补缺补漏,调整大阵。

这两个布阵者并不傻,很快就怀疑是另一个人故意给大元军队暴露了这些漏洞。向凤倾城提出来,凤倾城半信半疑,但没有证据,现在事态紧急,也根本没有那个闲工夫去寻根究底地调查,一切都只能等这次决战赢了之后再说。

那边三个布阵者之间的矛盾比之前更深,各自心怀鬼胎,这边大元军队已经开始背水一战。

帐篷里面彻夜灯火通明,宁霏坐在正中间,旁边围绕着她摆满了十几张桌子和小几,上面摊满一张张画着大阵构造的图纸和草稿,身边还摆着好几堆用来搭建大阵立体模型的算筹。

帐篷外面围满了等候的传讯兵。不断有传讯兵送进来前方战场上最新的战况,宁霏从里面不断传出调度军队的指令,一个个传讯兵像流水般不断进来又不断出去,从前线上急匆匆地回来,又急匆匆地再次赶往前线。

李长烟开始时看宁霏通宵不睡,还催促她去休息,但破阵一旦开始,就不可能中间暂停,太清八极大阵在一刻不停地变化,这边也必须一刻不停地做出应对,哪怕是停了一个时辰不发出指令,前线上的大元军队就不知所措,破阵也可能会因此功归一篑。

到后面随着战况越来越白热化,李长烟自己也不得不亲自上战场,连她都叫不动宁霏去休息,其他人就更不可能叫得动。

宁霏整个人仿佛完全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之中,眼前只有一张张图纸和一根根算筹,脑海里只剩下正在不断变化的太清八极大阵,像是巨大恢弘的星图一样在她的上方铺展开来,斗转星移,万千光点和线条在不断地交织旋转,变幻流动。

她计算和画图的速度越来越快,传出去的指令间隔也越来越短,越来越清晰利落。前方战场上的战况越是如火如荼,杀声震天,她就越是冷静得可怕。

第一个通宵,宁霏的精神状态还算是好的。到第二天下午,她的速度尽管没有放慢,脸色却渐渐开始苍白起来,帐篷里明明并不热,衣服还是被后背上的冷汗湿透了一件又一件,不得不隔两个时辰就换一次。

众人还是催不动她去休息,也明白这个时候她不可能休息得了。太清八极大阵的破阵正在关键时刻,远处的战场上火光冲天,千军万马交战时的喧哗声,在这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帐篷里甚至能感觉到地面隐隐的震动。

大元军队把剩下的粮草军资和所有能调动的精锐都赌在了这次破阵上。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传令,宁霏所在的帐篷距离前线很近,一旦破阵失败,凤游军队包围过来,他们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第三天,宁霏的状态已经明显降了下来,因为孕期不能靠浓茶、药物或者香料这些东西来提神,她全是凭意志力在咬牙硬撑着保持清醒。脸色糟糕到让人以为她下一瞬间随时就会倒下去。

但她一直没有倒下去。

到第四天凌晨,收到李长烟书信从半路上掉头赶回来的白书夜,终于到了大元军队营地,得知宁霏一连两天三夜不眠不休破太清八极大阵,整个人顿时炸了,直闯宁霏的帐篷。

“你想死是不是?”白书夜大怒,“我白当了你的师父,你八个月的身孕,熬三个通宵,这个孩子跟你的小命你都不想要了?”

宁霏正聚精会神地一边飞快计算一边画图记录,全部注意力都在眼前的图纸上,根本没听白书夜说的是什么,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安静。

“……等一等,我把这三种变化算出来。”

白书夜差点被她气死,上来就要抢她面前桌上的图纸,这时一个传讯兵突然从帐篷外面撞了进来。

这就是真正“撞”进来,连通报都没顾得上,连滚带爬一头扑进来的。

“太……太子妃!……急报!”

传讯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来不及把气喘匀,甚至还没完全起身,就直接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

“……大阵的阵眼破了!”

宁霏猛然站起身,手中的毛笔啪一声落到桌面上的图纸上,墨点溅得到处都是。

“怎么破的?谁破的?”

以她的计算,现在最深入太清八极大阵的大元军队前锋,跟阵眼之间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不可能这么快就破了大阵。

“不是大元军队!”传讯兵道,“我们也是发现凤游军队突然大乱,去查问的时候,才知道阵眼已经破了!”

宁霏脸色骤变。

太清八极大阵的阵眼不可能莫名其妙地自己破掉,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是早就已经进入大阵的谢渊渟一行人,之前潜伏在里面,现在借着大阵这些天来的变动混乱和连连失守,终于破了阵眼。

这时候,又一个传讯兵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冲了进来。

“太子妃!太子殿下刚刚回到大元军中了!”

宁霏这次直接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

“他怎么样?”

传讯兵也激动得要命:“太子殿下没事!其他人也都没事!一个个都是好好的!他们之前是被困住了,只能一直假扮成凤游士兵,不敢轻举妄动,所以才拖了这么久……”

宁霏没有听到他说完。她已经身子一软,抓着传讯兵的手松开滑落下来,毫无知觉地朝地上瘫了下去。

“霏儿!”

白书夜大惊,抢上去接住宁霏,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抓她的手腕把脉,就先看到她身下的裙子上有大片大片鲜红的血迹渗透了出来。

白书夜的心脏猛然一跳。

“还不快出去!”他对那个传讯兵吼道,“给太子妃准备一个干净舒适的帐篷,把她带过来的那些下人们统统叫过来,她要生了!”

传讯兵被他吼得一脸呆滞,但半点不敢耽搁,连连应着声,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

白书夜一探宁霏的脉,脸色沉得像是要滴出墨来,其实就算不用诊脉,他也知道宁霏这是因为连续两天三夜不眠不休,持续性地进行高强度脑力活动,过度损耗心力衰竭,后来又出现剧烈的情绪变化,因而导致了早产。

他把宁霏挪到另外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空帐篷里。宁霏从京都南下的时候,带了不少随行伺候的丫鬟、嬷嬷和产婆,全部都被叫了过来,在帐篷里外伺候着。

准备还没有齐全,谢渊渟已经从战场上赶了回来。

太清八极大阵的阵眼刚刚被攻破,大阵随之溃散,现在正是大元军队疯狂横扫战场,朝凤游国都毓安进军的时候。

但谢渊渟没有随军而行。他之前在阵中发现大阵接连遭受攻击出现缺口的时候,就猜到可能是宁霏已经亲自到了战场上,因为他所知道的只有宁霏会奇门遁甲之术。

刚一脱困出来,他从碰上面的大元军队将士们那里问到情况,立刻就转回来找宁霏。

一进帐篷,一眼看到的却是宁霏满身鲜血躺在帐篷里地铺上的景象。

谢渊渟一瞬间瞳孔骤缩:“……霏儿?”

白书夜正在焦头烂额,转头看见他,抬手打断了他:“别给我大呼小叫,她早产快要生了,我现在没时间跟你多说,要么安静待在一边看着,要么就出去。”

谢渊渟只看一眼,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知道白书夜现在没有分心的工夫,只是猛然咬住了嘴唇,像是把所有本来要汹涌爆发出来的情绪全部封住压下去,退到帐篷的角落里,双手死死紧握成拳头。

宁霏还在昏迷之中。尽管她这时候如果醒着的话,必定是痛苦万分,但昏迷状态更加危险,因为她没有自己生下这个孩子的意识和力气。

白书夜咬着牙给她扎了一遍针,先让她清醒过来。

结果宁霏醒是醒了过来,宫缩的剧痛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但就是仍然没有半点力气,身体瘫软得像是一团泥一样,仿佛已经不受她自己控制,连生产时最基本的用力都做不到。

白书夜知道宁霏是因为连续两天三夜没有休息,这时候能有力气就怪了,给她吃东西补充体力也没用,她的问题在于严重缺乏睡眠,身体已经过了能承受的极限,所以刚才就连临产时宫缩的疼痛都无法把她从昏迷中痛醒过来。

他自己对于这种情况还真是没什么经验。本来就不是专攻妇产科,就算是,这世上恐怕也没有几个孕妇能在怀胎八月的时候连续熬上三个通宵不睡觉,殚精竭虑耗尽心力,以致于在分娩的时候连醒都醒不过来。

白书夜朝谢渊渟做了个眼色,示意他可以过来,产妇在最艰难的时刻,精神上的陪伴和激励极其重要,有时候甚至可以创造奇迹。

谢渊渟上前,抓着宁霏的手,本来应该对她说些什么,喉头却像是被什么又酸又苦又辣的大块东西堵住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霏看见他安然无恙地回来,只勉强微微弯了弯嘴角,因为她现在无论心里是什么情绪,面上就连做出大幅度表情的力气都没有。

但精神状态倒是果然提了一点上来。白书夜让谢渊渟在那里陪着宁霏,保证她不昏睡过去,自己到一边去给她开药,尽量缩短她的产程,因为她的那点力气肯定坚持不了正常第一胎生产情况下漫长而艰苦的体力消耗。

可是再怎么缩短,生个孩子毕竟也不可能是分分钟就能生出来的事情,药下得太猛又怕反而会伤到母亲和孩子,几个时辰总是要有得熬。

宁霏的清醒状态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这之后无论谢渊渟用什么办法,她的眼皮还是无法抗拒地一点一点沉下去。像是困倦到了极点,躯体已经游离于意念的控制之外,灵魂明明在挣扎着竭力地往上飞去,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躯体不断往下坠落,沉进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束手无策。

白书夜已经不敢再给宁霏下催产药,只能心急如焚地一遍遍地用各种方法试图唤醒她。

她这时候彻底昏睡过去,就不可能生得出这个孩子。这个时代的条件进行剖腹产肯定不可能,而各种助产术很多需要器械和药物的协助,现在在战场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他自己对于助产术也只知道大概的理论,从来没有实际操作过,甚至连看都没看过,哪里敢直接上手。

胎儿本来就是不足月早产,再加上难产生不下来,她这一睡过去,很可能就是永远醒不过来。

谢渊渟看着宁霏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只有身下渗出来的鲜红血迹正在一点点地增加。他的手上本来带着手套,这时候手套已经因为他的紧握而撕裂了开来,他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鲜血把黑色的手套染成更加浓重的颜色。

“要是放弃孩子,直接把孩子硬拉出来,能不能至少保住她的性命?”

白书夜转头看了谢渊渟一眼。

他自己有过即将身为人父的经历,谢渊渟在说出“把孩子硬拉出来”的时候,必定能想象得到那是一幅何等血腥恐怖的画面,他无法去揣测谢渊渟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他咬了咬牙:“八个月大的孩子也不是那么容易拉出来的,她现在宫口都没有开,我又没有合适的器械,而且她已经出了这么多血……反正不管要不要孩子,对她来说都差不了多少。”

他一探宁霏的脉,脸色再次一变,比刚才更加煞白。

宁霏的脉象比刚才更加微弱,显然是陷入了深度昏迷状态中,也就是根本叫不醒的状态。宫缩几乎完全停止,刚刚开始的分娩,现在已经中断。

“不行……她不动了……”

白书夜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了嗓子。他前世今生数十年,抢救过无数命悬一线凶险万分的伤者病人,从来都是沉着冷静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但这时候第一次出现了惊慌恐惧和不知所措。

“霏儿……醒醒……”他的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明明再清楚不过这是徒劳,却像个根本不懂医术的普通人一样,只知道摇晃着宁霏,“醒醒……”

谢渊渟突然一转身,朝帐篷外走了出去。

正文 036 谢渊渟到底干了什么?

太清八极大阵被彻底攻破,大元军队乘胜追击,一路长驱直入,直捣凤游国都毓安,在五天之后就占领了毓安,将大元军队的旗帜插上凤游皇宫的墙头。

曾经的桑周,现在的凤游,在短短数年繁荣的昙花一现之后,就此灭亡。

在阵眼被谢渊渟和九重门众人攻破的那天,凤游军队四散溃逃,正在阵眼中的凤倾城,以及她身边的一众高手和精锐军队,都被李家军团团包围。

众人护着凤倾城,以惨重的牺牲为代价,硬生生突破重围冲了出去,但脱离大元军队的包围圈时,凤倾城身边的人已经折损大半。一行人继续逃往毓安附近的深山老林中,大元军队在后面紧追不放,一路上零零落落地又截下来不少人。

等到终于暂时摆脱了后面的追兵,跟着凤倾城的只剩下杨昕和几个高手,众人全都多多少少地受了伤。

杨昕受的伤最轻,他的武功在众人当中是最弱的,凤倾城一路都在分心保护他,她自己身上却中了一箭。另外几个人则是又要去保护她,所以伤得最重。

杨昕在树林中生起了篝火,让满身带伤疲惫不堪的众人停下来休整。凤倾城身上中的那一箭射穿了她的右后肩肩胛骨,箭头已经被拔出,伤势虽然不致命,但还是十分严重,右边大半边身子都无法动弹。

但这时候既没有大夫,也没有时间停下来给她医治,追兵还跟在他们后面,只能等逃出去之后再说。

杨昕让众人休息,他来守夜。众人不停不歇地一连奔波了好几天,又伤又累,都已经精疲力竭,好不容易歇下来,实在撑不住,一个接一个沉沉睡了过去。

凤倾城心疼杨昕还要整夜不睡,本想到半夜的时候自己起来守夜,换下他去休息,结果醒过来的时候,正看见杨昕蹲在她面前,对着她悄无声息地拔出了他的匕首。

凤倾城大惊失色,猛然朝后退去:“你干什么?!”

杨昕一匕首朝她扎了下来,凤倾城竭尽全力,猛然一翻身避开,匕首千钧一发之际贴着她的咽喉刺了下去,锋刃在肌肤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护驾!”凤倾城大叫起来,“护驾!”

但躺在周围的其他几个人一动不动,像是还在沉睡中一样,没有半点反应。

凤倾城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杨昕:“你……”

杨昕手里握着匕首,刀刃上还沾着一道鲜红的血迹,平静地望着凤倾城。

“他们不会醒了。”

凤倾城脑海中犹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一幕幕景象,恍然明白过来:“是你?……你把太清八极大阵的漏洞给了大元军队?”

杨昕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凤倾城又惊又怒又恨:“……你从一开始就是大元派过来的间谍?”

“不是大元派我过来的。”杨昕说,“只是你的人强行带走我的时候,我决定借机行事而已。”

凤倾城咬牙切齿:“朕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就算带走了你,也是给了你以前作为大元官家子弟从来得不到的一切。朕……对你一片真心,不顾你的身份封了你为凤后,对你处处特殊处处维护,其他男人从未有过像你这般的待遇,你竟然这般辜负朕?”

杨昕淡淡道:“若是有个权倾天下的男人以给你一切的名义强行困着你,自己照样后宫三千,不,照你的说法应该是红颜知己三千,你可会心甘情愿地待在他身边?”

凤倾城傲然道:“朕自然不愿意,但朕跟这个时空里的所有人都有本质上的区别,有什么可比性?”

杨昕一笑。

“既然你这么特殊,不能跟我们这些凡人将心比心,那我给你另外一个理由。我心上另有他人,我是为了她才不惜牺牲色相潜伏到你身边,败你的军队,灭你的国家,毁你的一切。现在能理解了吗?”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轻蔑和嘲讽,凤倾城呆了一瞬间,随即便是前所未有的暴怒。

“你心上那个人是谁?宁霏?”

杨昕沉默,没有回答。

但凤倾城也不需要他回答,因为只有宁霏站在她最尖锐的对立面上,最符合这个条件。

她之前查过杨昕在大元时的事情,知道杨昕跟宁霏有接触,但查到的消息里面,他们只是泛泛之交,接触最多的就是杨昕去白府上治病的那一段时期。

杨昕从未对宁霏表现出什么特殊的态度。他跟兰阳郡主谢汝嫣的关系都要亲近些,两人还看过亲,遇过险,杨昕在那之后偶尔会去看望深受刺激的谢汝嫣,温皇后一度想要撮合他们两个,只是后来不了了之。

也正因为此,凤倾城之前最吃味的是谢汝嫣,从来没有怀疑过杨昕和宁霏有什么超过一般范围的关系。

可谢汝嫣已经嫁去了羌沙和亲,跟她又没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敌关系,杨昕不可能是为了她。

那就只有宁霏。

她身边集结的美男子们,有为她放弃高贵身份甘愿在她身边当绿叶的,有为她众叛亲离六亲不认的,有为她做出巨大牺牲只为换得她一笑的,更不乏以前有心上人未婚妻甚至结发妻子,在认识她之后发现前任相比之下就是一堆渣渣,踹了前任来到她的身边。

从来都是男人们为她而放弃其他女人,从来没有男人为了其他女人而放弃她,甚至蓄意谋害她。而且这谋害还成功了,她真的栽在了对方的手中。

最重要的是,这一切的原因竟然是他心里早就已经有了人,还是她最为厌恨的一个女人。

她曾经对谢渊渟感兴趣,可谢渊渟一心都在宁霏身上,还曾经设局把她送到了一群猪精男里面滚了一整个晚上,她根本动摇不了对方。

这就罢了,因为她也不见得非要对方不可。她绝不会容忍自己降低身价变成一个跟其他女人抢夺男人的面目丑陋扭曲的怨妇,从来只有嫉妒她的女人,不会有她嫉妒的女人。得不到,那她就干脆不要。

但杨昕不一样。这个男人还是多年来她第一个动了真心的人,她为他做了那么多,连现在身上的伤都是为了保护他而受。他心里竟然也暗中装着那个贱人!

这是对她最大的侮辱和践踏!

凤倾城双眼通红地一把拔出腰间的长剑,疯狂地朝杨昕扑了过来。

她的武功本来高出杨昕不知道多少倍,但这时受了重伤,右半边身体因为中箭而完全无法动弹,只能用左手,动作也远不如平时灵活。

杨昕往旁边一让,手中匕首刺向凤倾城的后心,却不料凤倾城一脚踩了个空,整个人一个趔趄,在一片黑暗的树林中扑簌簌朝下滚去,顷刻间就不见了身影。

杨昕追过去一看,凤倾城刚才所在的地方是树林中一处陡峭的断崖,断崖上下都长满了树木,地面积满厚厚的松散枯叶,加上树林里太过黑暗,根本辨认不出来。凤倾城从断崖上摔下去,踪迹全无,看不见到了什么地方。

杨昕本想追下去,但这断崖也不知道到底有多高,往下走了一段,还是见不到底在哪里。下面地势太过险峻,他自己武功有限,身上又没有带绳索一类的东西,没法继续往下,只能先上来。

后面还有正在追过来的李家军,他很容易就可以跟李家军碰上头,然后再下去找凤倾城。

……

大元军营里。

宁霏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

她呆呆地望着帐篷顶部,望了足有好几分钟,这才想起她沉睡之前的事情,猛然转过头去。

早产出生的八个月大的小宝宝,有着通红的皱巴巴的皮肤,正裹着雪白的襁褓,躺在一个玻璃箱里面,闭着只有一条缝的眼睛,睡得正香。

宁霏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记忆又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她再次一惊,竭力想抬起头来。

这时一只手扶住了她的后脑勺,温柔地轻轻扶起她,在她的脑后垫了一个靠枕。

“别做这么大的动作。我在这里。”

宁霏看见了就在她床边的谢渊渟。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略微清瘦了一些,人显得十分苍白憔悴,像是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睡过觉的样子。

两天前,她从无底深渊一般的昏迷中醒来,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儿。

那时候她的意识几乎是模糊的,只知道谢渊渟、白书夜和李长烟都在她的身边。再往前的记忆,就是她因为过度损耗心力而昏睡过去,谢渊渟从战场上回来,跟白书夜一起想尽办法让她坚持下来,生出这个孩子。

“霏儿醒了?”

白书夜从帐篷外面进来,看见宁霏醒来,略松了一口气,过来给她把脉。

“你现在身子虚,这个月子必须好好坐。营地帐篷虽然条件差了点,但暂时不能移动,先住一段时间再说……”

白书夜说到一半,话突然停了,脸色微微一变。

谢渊渟在旁边盯着他,问道:“有什么状况吗?”

白书夜看了他一眼,脸色怪异地摇摇头。

状况是没有什么状况,除非状况太好也叫做状况。

他本来以为宁霏这次是早产,之前又给她下了催产药,对身体影响肯定不小,怎么也得大伤一场元气。但自从宁霏生下孩子之后,她的状态却是正在飞快地恢复,到现在已经跟正常分娩的产妇几乎没什么两样了。

宁霏在缓过神来之后,自己渐渐也觉得有些奇怪。

她自己身体的感觉自己清楚。在产前熬了那么几天几夜,弄得自己提前一个多月早产,绝对不应该是现在这种什么事也没有的感觉。否则的话,正常的孕妇生孩子都比母鸡下蛋还要轻松了。

宁霏刚想开口问谢渊渟和白书夜,他们是怎么把她从难产中救回来的,白书夜避开谢渊渟的视线,暗中朝宁霏使了一个眼色。

宁霏尽管一头雾水,但还是配合地对谢渊渟道:“我有点口渴,想吃水果。”

谢渊渟摸摸她的脑袋:“想吃什么?”

宁霏狮子大开口:“想吃石榴。”

现在才七月底,还没到石榴成熟的季节,凤游所在的南方气候炎热,可能有少数早熟的品种,但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弄不来的。

谢渊渟二话不说就出去了:“我去给你找。”

见他离开了帐篷,到外面去吩咐下人们,宁霏这才问白书夜:“你们到底是怎么让我生下闹闹的?”

她的女儿大名用了之前就已经起好的谢靖,另外起了一个小名叫闹闹,因为这娃以前在她肚子里面十分活泼好动,闹腾得厉害。

当然现在作为一个八个多月的脆弱早产儿,肯定是闹腾不起来了。白书夜利用凤游随处可见的玻璃,给她做了一个跟现代接近的恒温箱,尽量保持里面的无菌环境,在外面模拟母体温度。

白书夜皱眉道:“我还也正想问你。当时你陷入深度昏迷,心跳呼吸开始放慢,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撑不下去了。谢渊渟出去了一段时间,回来之后说他想要跟你单独待上片刻,我想着要把这最后的时间留给他,就出去了。结果过了一会儿之后,听见他在里面大喊你醒过来了,我这才冲进来。然后你的状态就渐渐恢复过来,开始继续分娩,直到生下孩子。后来我问他你为什么会突然醒过来,他说他也不知道。”

白书夜当然相信医学上的奇迹,可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毫无原因的奇迹,至少也得有个契机,而宁霏醒过来完全就是莫名其妙。就算能够生下孩子是天大的运气,那也没道理产后身体恢复得这么快。

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你还记不记得你醒过来的时候,谢渊渟对你做了什么?”

宁霏努力回想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她上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是在迷迷糊糊中听见了谢渊渟在喊她的名字,然后就跟白书夜说的一样,谢渊渟转头就惊喜交加地去叫帐篷外面的白书夜了。

白书夜的眉头拧得更紧:“就喊了你的名字?”

他知道现代的麻醉手术结束之后,医生会喊病人的名字,让病人从麻醉状态中清醒过来,那是因为人对自己的名字有本能的反应。

但这种情况下病人能够醒来,是因为麻醉药效已经过去,跟浅睡状态差不多,所以一叫就能叫醒。而宁霏当时的生命体征都已经衰弱,正在死亡的边缘,这要是光靠叫个名字就能叫醒回来的话,他就把上辈子读过的所有医书都吃了。

不过谢渊渟当时进帐篷时,孑然一身,什么东西都没带,他一听见谢渊渟的声音立刻就冲了进来,也没见谢渊渟对宁霏做什么。

难不成谢渊渟还有像神婆一样叫魂的本事?

这时候谢渊渟从帐篷外回来了:“我已经吩咐下去,这附近镇上有石榴,大概过半个时辰可以送来。”

宁霏和白书夜不得不停止之前的对话。白书夜盯着谢渊渟看了片刻,突然伸手去抓他的手腕把脉。

“我看你脸色也不怎么好,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谢渊渟任凭白书夜给他诊脉,笑道:“我这几天陪着霏儿一直没怎么睡,脸色当然不好看了。”

白书夜也摸出他的脉搏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过度疲劳睡眠不足而已,缓缓地放开他的手腕,但仍然盯着他。

“好了,现在霏儿已经醒了,你可以去好好补一觉。虽然你不用生孩子,但几天不睡也不是什么好事。霏儿这边有我们照看。”

谢渊渟应了,但还是不放心离开宁霏所在的帐篷,就睡在帐篷另一个角落里的地铺上。

他也是真的累了,刚倒下去一沾枕头,就睡得天昏地暗。

白书夜趁着他睡觉,出去问了外面的将士谢渊渟两天前那次出帐篷去了哪里,也没问出结果来,更加百思不得其解。

谢渊渟到底干了什么?

正文 037 凤倾城的下场

毓安附近的深山老林中。

凤倾城一瘸一拐地在齐膝深的厚厚枯枝腐叶中艰难跋涉。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划成了破破烂烂的布条,脸上身上都是都是划痕和擦伤,血迹斑斑,全身沾满泥土落叶,跟个在林中的野人差不多。

后面的那处峭壁很高,尽管上面长着不少草木,但也只是略微给她挡了一下,没有被直接摔死而已。从峭壁上滚下来的时候,她右边肩膀上的箭伤因为剧烈的震荡而裂开了,左边小臂骨折,左脚脚踝也扭伤得十分严重,整个人里面有大半个都是废的,连走路都只是勉强拖着身子咬牙硬撑。

走了大半天,她才走出深山的范围,密林中出现了开辟出来的小路,这附近想来应该有山里的村庄一类。

但凤倾城走到这里,又渴又饿又伤又累,实在是走不下去了。正要停下来休息片刻,前面的树林中出现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一个五大三粗,油黑的脸上疙疙瘩瘩,头上长满癞子的中年村汉,从树林里走了出来,衣服的破烂程度跟凤倾城差不了多少,肩上背着稀稀拉拉的几根柴。

凤倾城听到人声时本想向人求助,但一看到出现的这人实在太过猥琐丑陋,而且明显是个穷鬼,犹豫了一下。

倒是那个癞子村汉已经看见了她,朝她走过来,粗声粗气地:“你谁啊?大中午的坐在这里干嘛?”

凤倾城厌恶地扫他一眼,都感觉是脏了自己的眼睛,没有理会他。

这里既然有了山路,就说明附近有人烟,等她休息够了之后自己会走下山,用不着跟这个恶心人的癞子打交道。

不料那癞子走到近处,看清了凤倾城的模样。虽然现在狼狈不堪,身上脏兮兮的到处都带着伤,但还是看得出来是个年轻女人,而且相貌和身材都不错。

那癞子就住在山下的一个偏僻小村子里,家里只有他跟他的老娘,因为两个人都好吃懒做,是全村家里最穷的一户,加上这癞子长得实在太丑,四十多岁了还没讨上媳妇。也没有什么钱去找女人,这么多年下来可想而知,只要看见是个女的,眼珠子都能发绿。

凤倾城接触到那癞子看她的目光,就像是浑身沾满了死苍蝇一样恶心,心想着等她逃出去了,一定派人回来把这癞子的一双眼珠子挖出来。

平时她捏死这么个村汉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但眼下人都难以动弹,两只手连抬都抬不起来,更不用说杀人。

不得不强压着怒火,冷冷道:“我没事,我的下属正在来接我的路上。”

那癞子虽然只是个村汉,人却不蠢。凤倾城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沾满泥污,还是能看得出来上面的精美刺绣和金银丝线,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上等锦缎衣料。这肯定至少是个大户富贵人家出来的女人。

那癞子大半辈子都在山沟沟里,没见过什么世面,他概念中大户人家的女人都是在后院里过着吃香喝辣呼奴使婢的日子,怎么会孤身一人满身是伤地出现在这么荒僻的深山老林中,所以这女人肯定是从家里逃出来的,犯了什么事的小妾丫鬟之类。

他混了大半辈子,媳妇还没有着落,女人都没沾过几次,看见这么个年轻女人独自一人沦落山中,又像是受了重伤行动不便,心思就活泛了起来。

这要是把人弄回家去,不但有人给他暖床,家里的活儿也有人干了,免得听他那个懒出绿霉来的老娘成天唧唧歪歪地抱怨。

但他又怕真像这女人说的一样,有人正在找她,他要是直接把她带回去,万一她家里人找上门来,他可吃罪不起那些大户人家的追究。

反正他一天天也是闲着混日子,时间有得是,就在一旁蹭来蹭去地等着,看到底有没有人来找凤倾城。

凤倾城尽管仍然处于精疲力竭的状态,但实在受不了那癞子污秽猥亵的目光打量,不得不咬着牙起身走人。

结果那癞子根本没有死心的意思,就在她后面一路跟了过来,一副坚决不肯放弃的样子。

凤倾城当然知道这癞子动的是什么龌蹉心思,又是恶心又是恐慌。她现在两只手都不能用,勉强能动的就只有双脚,但一只脚也扭了,只能一瘸一拐地慢慢走路,根本就跑不过那个癞子。

走出一段路,她看准了半路上的一块石头,猛然转身,以没扭伤的那只脚将石头朝后面那癞子的脑袋上飞踢过去。

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得出来的动作。但扭伤的另一只脚站在地上,根本吃不住她的重量,这一踢没有准头,石块从那癞子身边老远的地方飞了过去。

那癞子被她吓了一跳,见她这竟然是要跟自己干起来,顿时被惹火了。

“操,老子看你可怜想带你回去,花时间跟你走了这么远,你他娘的竟然敢踢老子!”

他上来就去抓凤倾城,凤倾城看着他那一头一脸的疙瘩癞子和张开的黑乎乎大手,几乎把隔夜饭都呕吐出来,但哪里是四肢健全的癞子的对手,一下子就被撂倒了。

癞子看她果然身受重伤不能动弹,基本反抗不了,放下心来,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堵住凤倾城的嘴,免得她叫出声来惊动别人,把她直接扛下了山。

凤倾城半路上就晕死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癞子那个狗窝一样的小棚屋里面,差点再晕死过去一回。

此后她就被关在了癞子的家中。她尽管带着一身的伤,但癞子弄她回来除了暖床陪睡以外,还指望着她给家里干活儿,不能任由她瘫在床上不动,找了个赤脚郎中来给她看伤。

赤脚郎中的医术水平可想而知,癞子又没钱买药,马马虎虎给她治了伤,她的左手骨折右边肩胛骨开裂,都没有完全恢复,只是勉强能用而已,几乎动不了武。

腿脚本来问题不大,只扭伤了一只脚,但癞子看她似乎是个有点功夫在身的,怕她伤好了之后逃走,竟然自己下手打断了她的一条腿,然后再草草接起来,硬生生把她弄成一个只能一瘸一拐走路的瘸子,能干得了活,但是又跑不快。

癞子没有正经营生,家里一两亩田地草比庄稼还要高,基本上靠着在村里镇上偷鸡摸狗、胡搅蛮缠和敲诈勒索混日子,又好喝酒赌钱,家里穷得三天里头有两天揭不开锅。

以前癞子跟他老娘一个跟一个比懒,家里的家务活儿谁也不肯干,现在凤倾城来了,伤还没全好,就被癞子的老娘当牛做马一样使唤。洗衣做饭,挑水种地,不管什么活儿一概包圆。

他那个老娘平时是个天塌下来都不愿意躲一下的,折腾这个不要钱的奴隶倒是勤快得很。癞子白天出门不在家,他老娘就严严实实地盯着凤倾城干活,别说逃跑了,稍有一点懈怠就又打又骂,打起人来比干什么都舍得费力气。

十来天后,杨昕带着人终于找到这个村子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眼前的一幕。

凤倾城正蹲在村口河边吃力地洗衣服,因为要下地干活,才这短短一段时间整个人就晒黑得认不出来,衣衫褴褛,面目全非,比最穷苦的村妇还不如,脸上身上几乎看不到几块好的地方。癞子的老娘就翘着个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着凤倾城洗衣服,手里拿着一根烧火棍,一看见凤倾城动作慢下来了,就是一棍子抽过去,嘴里还在不停地骂骂咧咧。

旁边村子里的村民们当然也有看见的,但全都绕着这两人走。癞子母子两个在村子是出了名的招惹不得,一个是不要脸不讲理的泼皮无赖老太婆,一个凶狠蛮横一言不合就能把人打得头破血流。这村子深居山中,天高皇帝远的,衙门也不会有人到这里来,人家拐了个媳妇爱怎么虐待就怎么虐待,何必管这闲事给自己添麻烦。

杨昕看着凤倾城洗完衣服,提着装满衣服的大筐,被癞子老娘用烧火棍像赶牛一样赶回他们的棚屋里面去,抬手示意众人不用上去了。

只留了人先守在这个村子里,盯着癞子一家人,让他们维持原样,免得凤倾城还有剩下的追随者,万一找到这里把她给救出去。

他本来想把凤倾城带回去交给宁霏和谢渊渟,但现在看来可以缓缓,因为他相信就连谢渊渟也没法给凤倾城比这更可怕的待遇。

对于凤倾城这种高傲强势目空一切天下她最大的女人来说,这种被踩进猪圈烂泥之中的极度屈辱,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是胜过一切酷刑的痛苦。

都不用他们动手,她自己就落到了这般境地,人贱自有天收这句话看来是真的。

……

八月里凤游一场决战告捷,消息传到海东和大晋,也严重影响了两国的战况。

海东本来就相距大元太远,自己国内又乱得一团糟,在凤游兵败之前,才刚上位不久的年轻皇帝就在一场内战中从皇位上被拉了下来。继位的新帝夺过兵权之后,立刻向大元投降,撤回了本来就已经节节败退的海东军队。

大晋没有海东败得那么狼狈,但先是羌沙和大元结盟,后来又听到海东投降,凤游兵败的消息,知道再打下去根本讨不了好,也主动撤了军。

凤游国都毓安被大元军队攻破,凤倾城短短数年的政权宣告终结。在这之后,经过大元朝廷的商议,扶了一位之前在凤倾城的清洗中逃过一劫的王爷登基称帝,凤游国号改回桑周,向大元俯首称臣,成为大元的附属国。

在这期间,大元军队一部分仍然驻守在凤游境内,一部分先行陆续返回大元。

因为在恒温箱中的闹闹小包子不方便移动,宁霏只能干脆在营地里坐满了月子。凤倾城的事情,她后来听杨昕说了,也赞成就让凤倾城继续留在那里,她和谢渊渟也想不出什么适合更适合凤倾城的下场了。

等到闹闹足了月份,也就是九月的时候,宁霏和谢渊渟才启程返回京都。

昭和帝抱到第一个孙女儿,高兴得不得了,当即就给闹闹定下了宁远郡主的封号。但按照惯例,要等到三岁以后才能真正赐封,否则小小年纪身份太过尊贵,据说容易折煞小孩儿的命格,不好养活。

大概因为是早产儿,而且产前又出了状况,闹闹的身体也的确很不好。像个药罐子一样,从出生起接二连三的大小问题就没有断过,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要出毛病,而且动不动就是危及性命的那种毛病。

太子府烦扰太多,宁霏和谢渊渟没工夫去应对,在去京都一趟见过昭和帝之后,很快就搬回了凌绝峰,一门心思照顾闹闹。

开头一年,夫妻俩为了闹闹耗尽精神心力,晚上几乎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后来闹闹满周岁之后,终于好了一点,不再是一条小命悬在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掉,但仍然体弱多病。

亏得宁霏这个当妈的有着当世数一数二的医术,而且大元皇室和九重门里的稀世奇珍和贵重药材可以尽情给闹闹挥霍,在这种天底下最优越的条件下,她才能勉勉强强撑得下来。要是换个条件一般点的人家,根本养不活她。

宁霏和谢渊渟仍然坚持抱着闹闹能够顺利长大的希望,在身体上对她百般精心呵护,但在教育上一点没有放松,不想因为她体弱多病就过度溺爱,把她变成一个娇生惯养被宠坏的大小姐。

闹闹在精神层面上长得很健康。活泼好动,爱玩爱闹,当初给她起的这个小名一点都没有起错。

她的身体长得比一般孩子慢,大小脑发育却算是快的,不到一岁就会说话,两岁时满山逮着九重门门人就要给人表演唱歌跳舞,三岁已经能自己读书甚至开始写字。聪明机灵得不得了,单看那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儿,一点都不像个从小在药罐子里泡大的。

唯一的问题是她的体力跟脑力完全不配套,身体远远跟不上旺盛到过剩的精力,常常是前一分钟雄心壮志地定制下一大堆让人以为她要征服世界的计划,下一分钟就只能苦着脸哭唧唧地裹着被子趴在床上喝药。

幸好爹娘的颜值完美地传给了她。一岁之前因为天天生病,一张小脸要么黄乎乎皱巴巴蔫哒哒,要么疹子疙瘩红血丝轮番上阵轰炸,反正就没有几天好看的时候。但满了周岁,没有那么多毛病,小脸也长开一点了,终于露出一副是金子总会发光的美人胚子模样来。

她的容貌像宁霏比较多,其实应该说绝大部分都遗传了宁霏,照外祖母李长烟的说法,跟宁霏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一双圆滚滚毛茸茸的大眼睛,黑白分明,清澈灵动得像是两丸黑水银里面养了两丸白水银,滴溜溜地直转。睁大眼睛看人的时候一副呆萌无辜人畜无害的样子,笑起来眼睛弯成两个月牙儿,又有一股像小狐狸一样的狡黠劲儿。婴儿肥肉嘟嘟的小脸蛋,一边下巴跟宁霏一样有一个浅浅的小梨涡,甜美可爱到让人直想上去揉搓一番。

亏得她跟宁霏如此相似,谢渊渟才能把她当成宁霏一样来宠,带着母女两个出去踏青野餐,游山玩水,亲自教闹闹读书写字,带着她骑马练武。

闹闹满三岁的时候,宁霏又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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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38 以寿命换寿命

大元这几年局势太平,宁霏的身体又已经调养回来了,这一胎很顺利,生了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孩。

二宝名叫谢谨,是皇祖父昭和帝取的名字,大宝闹闹的名字他没取上,很是心痒,非要也过一把取名的瘾不可。

养二宝就比闹闹轻松多了。二宝仿佛要把闹闹折腾爹妈俩的份儿全部补偿回来,身体倍儿壮实,吃嘛嘛香,咋睡咋好,从来没生过病,几乎不用人操心,简直给人一种就算把他扔野外不管他自己也能活得好好的感觉。

夫妻俩虽然住在凌绝峰,但在这期间还会经常回京都,主要是为了看昭和帝。

谢渊渟在太子之位上坐满五年,昭和帝按照之前的承诺,把太子之位转给了早就已经按照太子要求来培养的谢正熙。

另封谢渊渟为淮王,赐了九重门所在的青阳岭三郡为封地,世代承袭。

在谢正熙坐上太子之位半年之后,昭和帝宣布将皇位传给谢正熙,自己退位,成为太上皇。

谢正熙以十九岁还未弱冠的年纪登基,年号长平。太上皇对外宣称退位后隐居深宫,但实际上早早就隐藏身份暗中离开了京都,无人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在这之后,谢渊渟和宁霏就基本上不再去京都了,安安稳稳住在凌绝峰,除了闹闹的身体以外,基本上没有什么烦心事。

闹闹在周岁之后身体好了一些,但到了四岁又开始变差,很多时候甚至就不是有名目的生病,就是莫名其妙地身体虚弱,头疼脑热,也不一定跟天气饮食等外界原因有关系,连病因都看不明白。

宁霏和白书夜这样的医术,对她都束手无策,天底下估计也没有其他大夫能弄懂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闹闹出生三年多,一千多个日子里面至少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生病,本来就已经受了不知道多少苦。现在情况再次恶化,宁霏甚至不敢断定她能不能顺利活下去。

因为要照顾闹闹,还有刚出生不久的二宝,宁霏和谢渊渟不可能长期离开凌绝峰,但早早就派出了九重门的人,天南海北满世界地寻找能治好闹闹的奇人异士,或者哪怕能知道闹闹为什么体弱多病的原因也好。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的医术再高也不是止境,这世上总会有她所不知道的疑难杂症,也会有她所不知道的世外高人。

闹闹快满五岁的时候,身体再次略微好转,但这次宁霏不敢再乐观了。

闹闹身上肯定有比她想象得更深的问题。不找出症结所在,把这病根彻底除掉,闹闹就永远也恢复不了健康。

宁霏没有想到的是,闹闹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又出现了更加糟糕的状况。

闹闹五岁生日的时候,因为这一阵子她的身体状况难得地不错,宁霏和谢渊渟想着她本来喜欢热闹,之前天天被关在家里养病,应该早就憋坏了,所以头一次大张旗鼓地举办生日宴,请了一大群亲朋好友上凌绝峰来,给她庆生。

白书夜和李长烟肯定是来了。李长烟在李家军中已经到了三品怀化将军的位置,麾下还带出了一批女将领女士兵,成为大元第一支完全由女性组建的独立军队。

因为今年来没有大规模的战事,已经不需要白书夜作为军医亲自坐镇,他现在编制也还在军中,主要是为大元军队培养军医。当然这主要是看在李长烟的面子上,不然以他闲云野鹤的性子,在一个地方根本就待不住。

白霁已经十二岁,长成了一个水灵灵嫩生生的俊俏小正太。深受白书夜这不靠谱的影响,屁大点年纪就臭美得要命,穿一身讲究得不得了的贵公子最爱的白色云纹锦缎长衫,腰间像模像样地挂着玉佩和镂空银薰球,手里拿着一把象牙骨花鸟折扇。走起路来衣衫飘飘带风,一股风度翩翩的高雅文艺男少年调调,大有朝着第二代在下版本发展的趋势。

他还遗传了白书夜的一双桃花眼,而且长剑后浪推前浪,自带白书夜没有的魅惑迷人的放电效果。天生一副万花丛中过能采八千朵的祸害天下良家少女的蓝颜祸水范儿。

白霁上次看见闹闹,是在三年多以前,那时候闹闹还是个刚学会走路穿着开裆裤满地连滚带爬的小丫头片子,他的印象也就停留在这上面。

现在的闹闹长成了一个粉雕玉琢漂亮得像是玉器成精的萌萌哒小萝莉,他在凌绝峰上一见到,根本没认出来这是谁,风流倜傥地摇着个扇子就上去撩人家:“小妹妹,你是谁家带来的呀?哥哥带你去玩好不好?”

闹闹用一种班主任式关爱智障的目光看着他:“我就是你家的,另外你是我舅舅,不能管我叫妹妹,要叫外甥女。”

十二岁的舅舅望着五岁的外甥女:“……”

宁霏还邀了灵枢夫妻俩过来。他们成亲也有好几年了,叶盈芜在她预料之中地至今没有孩子,两人关系很平静。

不知道怎么形容,大概就只有平静这个词比较合适,没有什么风波变故,看不出感情有没有进展但相处也算和睦,就这么平淡如水地生活在一起。

太上皇离开京都之后去找了温绿琴,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宁霏抱着希望给两人传了信,他们正好就在青阳山不远处游山玩水,也赶来了凌绝峰。

因为不想再跟朝中势力有交集,除了李家人以外,京都高门贵族一家没请,只单独请了杨昕一个人。

凤游一战结束之后,参与这场战争的很多大元将士都受了封赏,但杨昕本来应该作为最大的功臣,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做的一切。

这是他自己要求的,也是宁霏等人为他做的考虑。尽管是因为他去了凤倾城那边当内应,最终才赢了这场战争,但这并不是一件适合公之于众的事情。

无论初衷是什么,去成为一个女人后宫中的男宠,这在普遍观念中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即便是为国立功的大义之举,也免不了以后杨昕被人带着有色眼镜看待,在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毕竟这世上总少不了迂腐陈朽不明是非而且还特别尖酸刻薄的群体存在。

之前就是因为这一点而没有把杨昕的事告诉杨家人,后来杨昕也仍然没有说,免得家人心疼他。杨家人只以为他被掳到凤游去,后来凤游败了之后逃回来而已。

本来属于他的最大的功劳和荣光,无人知晓,就这么默默无闻地掩埋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太上皇倒是知道杨昕的事情,既然不能公开封赏,那就只能暗地里给补偿,再次连升了杨昕的官位。到谢正熙即位的时候,杨昕已经是大元的丞相,也是大元历史上的丞相中最年轻的一位。

盛世美颜,年少有为,前途无量,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条件这般优越的钻石单身汉,这些年来上门给杨昕说亲的媒人都踏破了杨府的不知道多少条门槛。但杨昕无论家里怎么催,至今没有娶妻,也没有要脱单的意思。

宁霏以前去京都的时候见到杨昕,也有问过他什么时候成家,他都是笑笑说暂时没这个打算。宁霏以为是他以前被谢明敏伤得太深,留下的心理阴影还没有退去,就没有再问他。

其他不少客人都是谢渊渟、宁霏和白书夜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比较豪放,凌绝峰上一时间到处都是朗朗人声。

闹闹很是大气,完全不用宁霏和谢渊渟带,像个小主人一样自己转来转去招呼客人。两岁的二宝已经会走路了,被太上皇牵着,跟一群完全不知道他身份的江湖中人一起乐呵呵地逗二宝。

二宝虽然身体上从来不用宁霏操任何心,但似乎也有不太正常的地方,就是特别不爱说话。

不是不会说,他跟闹闹一样不到周岁就已经学会了说话,智力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就是不乐意说,也不怎么喜欢笑,逗他的时候他最多就跟个猫主子看铲屎官一样高冷傲娇地看你一眼。总之一句话,不怎么像个小孩子。

宁霏也不知道她跟谢渊渟的教育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他们带二宝跟之前带闹闹是一样一样的,可能这娃儿天生性格就这样。但总归让人觉得不对劲。

宁霏在旁边看着二宝的一张傲娇脸,很不放心:“你说要不要把他给师父带一段时间,扭一扭他这性子?总觉得小孩子不该像这样啊。”

谢渊渟看了一眼稍远的地方正拿着扇子勾比他大十岁的江湖女侠客下巴的白霁,不忍直视地转过头去:“别了吧,岳父带出来的孩子也不是什么正经孩子……”

宁霏:“……”

“客人来得差不多了。”谢渊渟转头吩咐后面的下人,“传话下去,可以准备开宴席了……”

他话音还未落下,突然毫无预兆地整个人一软,往地上倒了下去。

宁霏被吓了一大跳,飞快地抢上去扶住他,一看谢渊渟脸色如常,却是双眼紧闭毫无反应,像是突然间睡了过去。

他这几天并没有缺少睡眠,现在天气也不炎热,以他平时的身体状况不可能会中暑。但宁霏一摸他的脉搏,瞬间脸色骤变。

谢渊渟的脉象,竟然根本不像一个正当盛年的男子的脉象,而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脉象!

谢渊渟本来就极少生病,这些年来他的身体一直没出现过什么问题,她仅有的少数几次给他诊脉,脉象都是基本正常的。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这时周围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状况,连忙停下谈笑,纷纷围了过来。

“渊渟?”

“出什么事了?”

“蓝门主怎么了?”

白书夜放下抱着的二宝,上来给谢渊渟诊脉,脸色随即也变了,抬头看向宁霏。

“怎么会这样?”

宁霏脸色一片煞白:“我也不知道……我以前给他诊脉他一点事都没有,突然就成这样了……”

白书夜把谢渊渟扶起来:“扶他进屋,先让他醒过来再说,他自己说不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渊渟在针灸之下很快就醒了过来。然而这时候他的脸色已经苍白了下来,甚至开始隐隐显露出一种灰败衰弱之色,跟他的脉象越来越接近,直看得宁霏心惊肉跳,全身的寒毛都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倒竖了起来。

太上皇在一边急切地追问道:“渊渟到底怎么了?”

谢渊渟苍白无力地笑了笑,摇摇头,正要说没事,刚刚到房间里的杨昕看见了他的脸色,一惊之下脱口而出。

“我见过他这个样子!”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唰一下转到了杨昕的身上。温绿琴立刻问道:“他以前也这样过?”

杨昕犹豫了一下,看向周围的一屋子人,白书夜明白他的意思,把房间里其他人都请了出去,只留下宁霏、谢渊渟、太上皇夫妻,李长烟和杨昕。

“不是渊渟,是我在其他人身上见过他这种模样。”杨昕低声说,“我在凤游的时候,凤倾城遭到九重门刺杀,一度性命垂危,处于濒死边缘。后来有一位自称来自南海的阴阳术师找来,可以把一个人的寿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转了一大群死囚的寿命给凤倾城。那些被夺走寿命的人,就是这种油尽灯枯的样子。”

众人一时间鸦雀无声,只有一种死寂的气氛在房间里弥漫,宁霏的脸色看上去甚至比谢渊渟还要像是来日无多的人。

她缓慢而呆滞地把目光转向谢渊渟。

“我生闹闹的时候,你也做了这种事情?”

谢渊渟苦笑。

当年他在攻破太清八极大阵阵眼的时候,活捉了杨昕所说的那个南海阴阳术师,也听说了对方的本事,但当时自然没有相信这么离奇的说法,只以为是在瞎吹而已。

后来宁霏生闹闹时难产,命悬一线,大半个人都进了鬼门关,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到,他这才想起那个据说能够转移寿命的南海阴阳术师,绝望之下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逼着对方用了一样的术法,把他的寿命炼成丹药给宁霏服下,宁霏才能从昏迷中醒来,顺利生下闹闹。

照那个术师所说,他的寿命不能完全转到宁霏身上,具体的比率不知道是多少,反正会缩短很多。即便如此,他也已经知足了。

他让那个术师给他留了几年寿命,因为术师也没法精确把控这个数字,他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他给宁霏的寿命结束的时候,但他必须再陪宁霏这几年。否则宁霏一睁开眼睛发现他不在了,只怕就算给了她寿命她也活不下去。

这几年里,他明显地感觉到因为寿命的失去,他的身体状态大不如前。但他练的内功可以让他在表面上保持和正常人相差无几的模样,比如脸色和精神之类,每次宁霏给他把脉的时候,他也是以内功暂改脉象,假装出生机勃勃的样子。

在蓝夙的身份暴露之后,他对宁霏一向毫无保留,从来没有瞒着她的秘密,但这件事他实在不能让她知道。

他要怎么告诉她,他的寿命也许只剩下几年时间,而她的性命是用他换来的?

她被蒙在鼓里,至少还可以一无所知但是安心快乐地过完这几年。否则的话,她的余生只有痛苦和自责,而且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奔波寻找恢复他寿命的办法,那他所作的这一切就没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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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完结后还有挺长的番外,所以不会很快就结束啦~

正文 第39章 大结局(上)

“什么意思?”温绿琴还是没有明白过来,或者应该说是明白了过来,但是根本无法接受,“就是说渊渟的寿命快要到尽头了?”

“那个阴阳术师呢?”杨昕冲上来问道,“他说不定还有办法把其他人的寿命再转到你身上!”

谢渊渟摇了摇头:“死了。他对凤倾城忠心得很,我当时是用酷刑才逼着他施术的。因为急着救霏儿,下手太重,他后来没撑过去。”

杨昕也一下子顿住了。

要是那个术师还在,就算不能弥补挽回,对方是干这一行的,对这方面了解得多,总能问出一些线索。但人都已经死了,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再找一个像这样的术师根本就不知道该上哪儿找去。

宁霏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怔怔地看着谢渊渟,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好……”她含着泪开口,却发现声音一点也发不出来,连着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很好……”

她转向白书夜和李长烟:“师父,娘,帮我照顾一下渊渟和闹闹二宝,尽量拖长渊渟的时间。我出去一趟。”

白书夜惊讶地看着她:“你要去哪儿?”

宁霏淡淡道:“极北。”

谢渊渟顿时大惊,挣扎着竭力想要从床上起身:“不行!……不准去!”

宁霏转过身望着他。

“那个‘掌柜’既然自称是个生意人,那我去跟他做交易,应该也能做成。你把后面的生生世世都交出去了,我的留着也没用,还不如给你换点寿命回来。”

谢渊渟前世在极北雪原上跟“掌柜”做的交易,只有她看到了,其他人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莫名其妙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谢渊渟心急如焚地还要说话,宁霏已经出手点了他的睡穴,扶着他躺下去睡好。

“我有办法给他把寿命换回来。麻烦你们暂时留在凌绝峰一段时间,帮我看好他,千万别让他出事情。”

以谢渊渟现在的身体状况,她要走的话他肯定没法追上她或者阻拦她,但还是得防止他一冲动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来。有白书夜夫妻和太上皇夫妻这么多人在这里,应该不用担心。

白书夜拉住她:“什么叫做你的生生世世?你要拿什么去换他的寿命?”

宁霏神情平静:“不是什么要紧东西,至少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不会伤害我就是,放心好了。”

对于这一世的她来说,以后的生生世世的确没有什么意义,这一世人死如灯灭,下一世的她已经没有了这一世的记忆,有新的出身,新的外貌,新的命运,其实不能再算作是真正的她。

至于那些所谓的前世今生千丝万缕的关系,种下的因和收获的果,未尽和延续的缘分,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一点都不在乎。

就算她有下一世,但谢渊渟的魂魄已经灰飞烟灭,不复存在。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他们已经不会再在这个世界上相逢,不会再有任何因果和缘分,那她还要这来世干什么?

宁霏没有多耽搁,她不知道谢渊渟的寿命到底还剩下多长时间,而她从中原到极北至少需要两三个月,还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极北就能找到掌柜。

尽管她记得前世蓝夙遇见掌柜的大概位置,但要是掌柜已经不在那里了呢?要是掌柜已经不再出现了呢?

她不敢去想这些问题,因为一想就会崩溃,她只能一门心思想着赶路,只有把注意力放在眼前,她才能面前维持得住冷静。

众人当然不放心她一个人去,九重门的几位首领在凌绝峰也根本待不下去,跟随她一起北上,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结果出师不利,才出青阳山不久,前方就遇到因为秋季天气干燥而引发的森林大火。他们等了大半天时间,火势也没有减弱下去,不得不绕走另外一条较远的路。

走到半路上的时候,对跟踪潜行最有经验的幽天部首领浩峥就发现后面好像有一骑人马一直在偷偷摸摸地跟着他们。他们这么多人都是当世武功第一流的高手,哪里忌惮这区区一骑人马,连装样子都懒得装,直接把对方拖了出来。

然而这尾随者被抓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竟然是闹闹。

这小家伙穿着一身出门旅行的装束,骑着她最经常骑的一匹黑色矮种小母马,马上还一本正经地搭了几个褡裢作为行李。

从她三岁开始谢渊渟就教她骑马,后来四岁生日时又送了她这匹中原极为罕见,适合孩童乘骑的矮种马作为礼物,闹闹特别喜欢骑着它在凌绝峰底下的山里遛弯。

闹闹一脸委屈地朝宁霏的怀里扑:“娘亲……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众人这才知道,闹闹竟然自己从凌绝峰上趁人不备溜了下来,想偷偷跟在他们后面。之前在山上的时候她就已经吵着要跟宁霏一起去,宁霏当然没有答应,结果这人小小一丁点胆子倒是大得能包天的娃儿,回去自己收拾了行李,趁着半夜三更,下山骑马跟着宁霏等人出青阳山。

宁霏一行人走的是最近的小路,但闹闹不大认得路,只敢走她最熟悉的一条。虽然稍远一点,但反而因此绕过了宁霏他们遇见的森林火灾,在这里赶上宁霏一行人。

宁霏板起脸:“不行,娘亲要去的地方太危险了,而且还要赶时间,你跟着拖慢了速度,要是救不回爹爹怎么办?”

闹闹的身体虽然今年来好了一些,但还是不足以去极北那种冰天雪地的地方,况且他们一路上都得披星戴月地赶路,她一个五岁的孩子,哪里受得了这种苦。

闹闹眼泪汪汪地抬头望着她:“我骑马跑得也很快,保证不会拖娘亲后腿的……我不知道娘亲要怎么救爹爹,但爹爹现在一直睡着不醒,娘亲你这一去,是不是有可能也不会再回来了?”

宁霏对着闹闹满是泪水却通明透彻的眼睛,整个人剧烈一震。

从谢渊渟现在风烛残年般的身体状况来看,他剩下的寿命最短可能只有四五个月,最长也不会拖过一年,而她的寿命肯定远远不止这个时间。

她不是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性格,牺牲了这最后可以陪着谢渊渟的一段时间,用来赌她可以恢复他的寿命,一旦赌输了,她将会一无所有。如果在一年内她没有找到办法,就像闹闹所说,她可能就不会从极北雪原上回去了。

其他人,甚至包括白书夜和李长烟在内,都没有看出她的这份决意。但也许是孩子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清澈最灵性的眼睛,竟然唯独是闹闹看了出来。

她可能并不是一个足够爱孩子的好母亲,失去谢渊渟的恐惧淹没了她的一切,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她并不是一无所有,她还有她的一双儿女。

只是闹闹……她在心底其实也不知道闹闹能不能顺利活下去,每次一碰到这个念头,同样根本不敢往下去想,只能坚信不疑,只能拼尽全力。

宁霏轻轻叹了口气,摸摸闹闹的小脑袋。因为从小体弱多病,闹闹的头发长得不是特别乌黑茁壮,细细软软的,颜色有点偏黄,像是什么小动物新生出来的绒毛。

“好,你跟娘亲一起去吧。”

闹闹一呆,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宁霏,随即破涕为笑,欢呼雀跃起来,抱着宁霏直蹦跶。

“太好了!……娘亲真好!”

其他众人也都吃了一惊。执箫有些犹豫地劝道:“夫人,大小姐的身体,恐怕吃不消这一路上的风尘和极北之地的苦寒……”

“我知道。”宁霏叹道,“但我这一趟带她去,也就是为了寻医问药的。”

这几年来,他们几乎已经找遍了天南海北的各个角落,也找到了无数真正有着惊人本事的高人,但对闹闹的病还是一筹莫展。

给她的感觉是,闹闹的问题仿佛已经超越了当世之人的认知范围,这世上没人知道到底要怎么才能治好她。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去找一个在这世界之外的人——或者确切地说,对方恐怕根本就不是人。

能够收人魂魄,逆天改命,让两个已死之人双双重生,这样的存在,用世人通俗的说法,应该被称为神或者仙。

人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神仙总该有办法解决。

反正已经赌了谢渊渟这一场,不差再加上闹闹这一场。掌柜既然自称是个做生意的,只要她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说不定就能再做成另一笔交易。

因为带上了闹闹,一行人的速度慢了下来。闹闹不可能真的骑着她那匹只会颠着屁股小跑的矮种马上路,但她果然很能吃得起苦,坚持不肯坐速度慢的马车,一般就是轮流坐在众人的位置前面。虽然为了照顾她而跑得不快,一天也要坐五六个时辰下来,对于一个只有五岁身体还不好的小女孩儿来说,肯定够她受的。

宁霏走的就是当年谢渊渟带着素问的尸体前往极北的那条路。一路渡过淮水,翻过太屋岭,越过漠北一望无垠的万里黄沙。

曾经他带着她,身披苍茫呼啸的风霜雨雪,跨越不见尽头的万水千山,迎着一轮又一轮的日升月落,把她从幽冥带往人间。

如今轮到她走上他当年孤独而又坚定的旅程,她的脚步重复在他走过的地方,一步步地再次丈量过这条超越生死的漫漫长路。

到了大晋的地界,已经是九月下旬,加上地理位置越来越往北,气候渐渐冷下来。再到大晋以北,进入生长着黑色针叶林的茫茫雪原时,就变成真正的严寒凛冬了。

众人本来以为闹闹的病弱身体肯定受不了这里的寒冷,从大晋北部开始就格外注意她的保暖,天天用厚厚的皮毛把小家伙裹得跟个球一样,连两只眼睛都被玻璃镜片挡在后面。

但闹闹的身体非常奇怪,状态并不完全按照外界条件好坏而变化,有时候明明好好的莫名其妙就能突然来一场大病,有时候哪怕是大冬天掉冰池塘里了她还是活蹦乱跳不见一点儿毛病。

就比如说现在到了雪原上,连一群大人们都感觉冷得够呛,大家以为她肯定得生病了的时候,她倒是好好的一点事儿也没有,只是被冻得蔫哒哒的,没什么精神头而已。

雪原上没法骑马,也不可能步行,众人坐的是一种狗拉的雪橇。荒凉的雪原上没有一点人迹,极目所望,只有一片灰白的寥落长天和苍茫大地。

当年蓝夙完全不认得路,在这广袤无边的雪原上绕圈子绕了足有一年多,才终于找到掌柜。宁霏在梦境之中跟了他一路,清楚地记得那个位置,不用绕这么长时间的圈子,不过也花了大半个月才走到那里。

那片雪原北边的天际线上有长长一片逶迤起伏的雪山,不会认错,但是雪原太过空旷开阔,又没有参照物,很难定出一个精确的位置。

宁霏试图找到当年蓝夙血祭的地方,但很快就发现不可能找得到。十几年来这雪原上下的新雪和被风扬起的雪尘,早就已经覆盖了当年留下的一切痕迹,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一片平整如新干净洁白的皑皑雪地。

但是她的运气很好。刚到这里的第二天,他们正在雪原上寻找的时候,缩在宁霏身边全身裹着皮毛的闹闹突然拉了拉宁霏。

“娘亲,那边有人……”

宁霏回头望去。这时候雪原上平静无风,但是天阴沉沉的,而且这里的太阳几乎是贴着地平线掠过去,即便是大白天光线也很暗。雪原尽头的地平线上,一片茫茫的灰白之中,好像确实有个站在那里的人影。

距离太远,要穷尽了目力去寻找才能分辨得出来,要不是闹闹说了的话,根本就注意不到。也不知道闹闹是怎么发现的。

宁霏不敢确定那是不是掌柜,向对方说话,恐怕声音也传不了这么远的地方。正要往那边走去,那个人影突然从天边消失了,下一瞬间,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这一出现,对方毫无疑问就是掌柜。当年蓝夙在这里的时候,掌柜也是像这样突然从虚空中出现一般,无端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地上的积雪蓬松柔软,但掌柜站在那里,没有在雪上留下任何痕迹,好像只是贴着雪地悬浮在半空中一样。

明明跟他们之间只隔着几丈的距离,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模样,朦朦胧胧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蒙着水汽的玻璃,容貌、身形甚至性别都难以辨认。只能勉强看见对方薄如蝉翼的轻纱衣服,像是白色的雾气般,无风也在空中缓缓地飘荡着。

“是你?”

掌柜先开了口,似乎有些意外。声音仍然似男似女,近得仿佛就在人耳边一样,不像是声音,而更像是直接出现在人脑海中的一种意识。

宁霏有些诧异:“你认得我?”

“人不认得,魂魄我倒是有点印象。”掌柜说,“不久前有个男子带着一具女子尸体来这里找我,以他的魂魄换了他们两人的重生,那女子应该就是你吧?”

宁霏抽了抽嘴角:“不久前?那不是十三年前的事情吗?”

掌柜不在意地:“对你们凡人来说十三年当然很长,但在我眼里,百年不过须臾而已。先不说这些,你来找我,该不会也想做什么交易?”

“是,”宁霏说,“我也想用我的生生世世来跟你换东西。”

正文 第40章 大结局(下)

掌柜像是愣了一下。

“这年头的生意怎么这么兴隆……话说你们这些凡人是不是都觉得自己的魂魄都跟路边捡来的小石头一样可以说丢就丢,只要不是当下活着的这一世,以后的就可以不管?”

宁霏一笑:“你们神仙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自然可以站在超越时间空间的高度,通透了然地俯瞰一切,甚至看见澈始澈终的永恒。我们这些凡人在世短短数十载,在你们眼里不过像朝菌蟪蛄一样,不知晦朔春秋,没有那么高的境界去勘破生死轮回,能争的只有这一世而已。”

掌柜沉默了半晌,仿佛自嘲般地哂然一笑。

“怎么可能,谁告诉你神仙就能看见澈始澈终的永恒,我们还不是也一样勘不破生死轮回……”

他的喃喃自语到一半就断了,没再说下去,再开口的时候,又恢复了那种精明的商人语气。

“你想用你的生生世世来换什么?”

“换寿命。”宁霏说,“我夫君的寿命,就是当年那个来找你的男子,他的寿命已经所剩无多了。”

“怎么会?”掌柜问道,“我记得当时看他剩下的寿命好像还很长,这不是才过去十三年吗?”

“四年前他为了救我,烧了他剩下的寿命。”宁霏低声说,“他的寿命转到了我的身上,自己只剩下几年,现在这几年也快要过完了。”

“烧了寿命转到你身上?”掌柜有些惊讶,“是移寿之术吧?”

“我不知道叫什么。”宁霏说,“是一个从南海来的阴阳术师用的这种术法。”

“明白了……”掌柜没再问下去,“不过我提醒你,他的魂魄已经卖给我了,没有来世。你用你的生生世世,就换他这一世的寿命,有点划不来啊。”

宁霏立刻借机提出来:“那正好,我还有一件事情。”

她把裹在皮毛里跟一只圆滚滚小熊一样的闹闹带了过来。

“我们的女儿从出生起就体弱多病,不管怎么给她寻医问药都没有用,我怀疑她得的根本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病症,所以把她也带了过来,希望你能看看。如果可以治好她的话,我愿意付出代价,再做一笔交易,”

跟以前一样,掌柜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看闹闹的情况,但一步都没有动过。虽然看不见表情,不过可以感觉得出来,掌柜似乎对闹闹很感兴趣。

“你猜得没错。”掌柜说,“她体弱多病不是身体上的原因。她是不是经常明明什么事也没有,莫名其妙就会生病?”

“正是。”宁霏连忙道,“这是为什么?”

掌柜又看了看闹闹:“她这情况比较复杂,我也不敢断定。不过应该是魂魄不稳定,跟躯体一直冲突,才导致虚弱易病,跟外界环境没有多大关系。这是凡人身上极少见的情况,人界的医药当然不可能治得好,那些所谓的得道高人,也就那么点粗浅修为而已,看不出来很正常。”

宁霏追问道:“那你有办法治好她吗?”

“我可以试试。”掌柜说,“不过有个条件,我要带她离开人界。”

闹闹刚才一直都在乖乖地听着,这一下顿时被吓了一大跳:“……不要!我才不要离开娘亲和爹爹!”

掌柜语调微挑:“小丫头吵什么吵,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穷尽一生修仙问道,不惜一切代价脱离凡世飞升仙界,你捡这么天大便宜已经该乐疯了。要不是我看你有点意思,你娘亲就是多付给我一千个生生世世你都没这个待遇。”

闹闹根本不听,躲在宁霏身后,抱着宁霏的腰身死不撒手:“谁跟你有缘了!我才不要这个便宜!……他说不定就是个拐骗可爱小女孩的猥琐大叔,娘亲不要答应他!我不跟他走也一定会好起来的!”

掌柜:“……”

大约是活了几万年头一次被人叫做猥琐大叔,被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一直站在原地没动过的身形终于晃了晃,像是要朝闹闹逼过来:“……就你还可爱?我要拐骗也不会拐骗你这样的,卖不出去还得赔本!”

宁霏在旁边咳了一声:“一定要带她走吗?”

掌柜以一种“我傻了我一个几万岁的神仙跟你一个五岁的丫头片子计较什么”的模样,没再理会闹闹,转向宁霏。

“由你自己决定。她的情况,只有去仙界才能稳得住魂魄。仙界与人界不在同一个时空内,我带她走,你们今后未必能再见得到面,但我至少保证她可以活下来。要是不愿意,我当然也不勉强,但你应该猜得到,她照这样下去,连十岁都活不过。”

宁霏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

闹闹睁大眼睛,抬着头提心吊胆地看着她,紧张得都快忘记了呼吸。

终于,宁霏缓缓地蹲下身来,亲了亲闹闹的小脸蛋。

闹闹一看她这动作和神情,立刻就明白了她的决定,哇哇大哭起来,死死抓着宁霏不放。

“不要……娘亲不要让他带我走……我要娘亲和爹爹……我不要去什么仙界……”

宁霏强忍着剧烈的酸楚,但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把大哭的闹闹紧紧抱进怀里,不住安慰。

“闹闹乖,你去了才能活下去,以后还可以回来找娘亲和爹爹……”

她又何尝舍得让闹闹这么小就离开父母,但如果不去,闹闹就只剩下几年时间,在可能永远不能见面和闹闹的性命之间,她别无选择。

闹闹哪里肯听,直哭得声嘶力竭:“我就不要……我才不管能不能活下去……”

掌柜一直在旁边袖着手凉凉地看着,这时候终于开了口。

“小丫头,你知不知道你爹娘的魂魄都已经被卖给我了?”

闹闹停下来,满脸眼泪鼻涕地看向掌柜,因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下来就打了一个嗝:“呃……啊?”

“他们就只剩下现在的这一世而已,这一世结束了,如果我取走他们的魂魄,他们就会灰飞烟灭,永远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总之,他们的存亡在我手中,仅凭于我一念之间,明白了没?”

闹闹似懂非懂地望着掌柜,理解了半天,理解出一个结论:“……你是坏人!”

掌柜:“……”

宁霏这时候已经有点猜到掌柜的意思,忍不住插口问道:“你是说,在我们寿命结束死亡的时候,魂魄并不会自己消散,而是由你带走我们的魂魄,作为某种用途,但是这会毁掉魂魄?”

掌柜看了她一眼:“挺聪明,怎么生了这么个傻不拉几的女儿。我要你们的魂魄当然有用处,不然跟你们换回来干嘛。不过,就算我取走了魂魄,也不一定会马上用掉,就取决于这小丫头的表现了。”

宁霏皱了皱眉,正要说话,倒是闹闹抢在了她的前面,仰头对着掌柜。

“那,是不是我跟你走,就可以把爹爹和娘亲的魂魄要回来?”

掌柜语气微微上挑:“总算开了点窍。你爹娘过世之后,魂魄暂时放在我这里,你要是能在我用掉它们之前,给出让我满意的条件,把魂魄换回去,他们就可以继续转世轮回。我是个生意人,而且是个通情达理的良心生意人,只要是我觉得合理的交易都可以做。”

闹闹年纪太小,还不太懂魂魄和转世是个什么概念,对掌柜说的这些其实一知半解,但总算是听明白了爹娘有重要的东西在对方手中,只有自己去了才能拿回来。

立刻改变主意,一脸坚决地:“好!我跟你去!”

然后对着宁霏郑重其事地保证:“娘亲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跟爹爹的魂魄换回来的,你跟爹爹,还有弟弟,一定要等着我回来。”

宁霏本来并不想让闹闹背上换回她和谢渊渟魂魄这么重的担子,但转念一想,掌柜这么说,应该只是让闹闹可以心甘情愿地跟着他去仙界而已,便没有拦她。

给闹闹一个理由也好,不然这小家伙脾气倔得要命,而且什么都敢做,之前就自己偷偷从凌绝峰上溜了下来跟着他们。要是强行逼着她去仙界,她肯定不会屈服,非得闹得天翻地覆不可。

掌柜随手从自己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摘下一块玉玦,给了宁霏。

“这枚玉玦是仙界神山所出,在我身上带了一段时间,上面的灵气已经足够凡人延年益寿。让你夫君贴身带着,寿命就可以渐渐恢复,你自己现在的寿命也不长,也可以轮流带一带。至于具体可以恢复到什么程度,我还是不告诉你们为好,不然知道自己死期的滋味也不好受。反正不会坑你们就是。”

宁霏接过那块玉玦。玉玦质地温润细腻,晶莹剔透,是一种极为深邃幽远的青莲色,一眼望过去不像是望着一块实体,而有一种望着另外一个空阔神秘的巨大空间的感觉。

里面还有一道道活光在不断地流转聚散。这一点跟当年蓝夙用来镇住她魂魄的那颗至宝定魂珠有些相像,只不过这枚玉玦里的活光更加密集,流转起来也更加灵动自如得多,仿佛这整块玉玦都是由变幻的流光组成的。

玉玦一入手中,她就感觉一股奇异的气息从玉玦上缓缓流进她的体内,将她整个人从内到外地包裹起来,遍体一阵温暖通泰,涌起万物新生般的勃勃生机,像是泡进了春天里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湖水中,迎面拂来充满着鸟语花香的微风。

“多谢。”宁霏对掌柜说。

“一物换一物,没什么好谢的。”掌柜转过身去,“好了,我们的交易完成了,这个小丫头我就带走了,要是运气好,你们将来还有见面重聚的机会。”

宁霏说:“我还以为像你这种神仙,肯定会说什么若是有缘之类的话。”

“那是那群老家伙喜欢用的土冒说法。”掌柜耸耸肩,“而且就算我身为神仙,也不喜欢什么所谓的缘分。”

掌柜朝着闹闹伸出一只手,像是从朦胧的雾气里面伸出来一样,这次终于可以看清那只手的模样。

是一只美得惊人的男子的手。形态优雅,五指修长,犹如天工巧手雕琢而成,比满地的皑皑落雪还要洁白上几分,完美得看不到一点瑕疵。清晰的节骨极有韵律地起伏,一只手就仿佛一曲高山流水的乐章,惊艳绝伦。

那只手牵住闹闹的一只小手,闹闹摘下自己脖颈上带的一串璎珞给宁霏,这串价值连城的璎珞是两年前宁霏和谢渊渟一起送给她的,后来她学会写字之后,自个儿在璎珞上刻了三个人的名字。

闹闹冲宁霏招手:“娘亲再见!”

宁霏刚抬起手,随着闹闹的话音落下,毫无预兆地,她和掌柜一起凭空消失在了雪原之上。

只留下宁霏站在空荡荡的雪地上,一手拿着掌柜给她的玉玦,一手拿着闹闹给她的璎珞,对着面前雪地上闹闹的那一串小小脚印。

一边手里的璎珞上,闹闹的体温正在飞快地流失;而另一边手里玉玦的触感则是温润微暖,还在不断地朝她的身体里面涌入生气,在这冰天雪地里都不觉得寒冷。

宁霏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犹如酸甜苦辣咸哗啦啦打翻一地,眼前模糊,鼻尖发酸,一时间很想如遇大赦地笑出声来,一时间又想蹲下身去纵声大哭一场。

但她终于还是压住了一切想要汹涌而出的情绪。

她还要尽快把这块玉玦带回去给谢渊渟。谢渊渟的身体最短可能只能撑不到半年,而从她离开凌绝峰算起,到现在已经三个多月,还有回程要算进去。她的时间仍然很紧迫。

在这之后,宁霏就什么也不管,只顾一门心思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赶路。

没有了闹闹跟着,不用顾忌,一行人一天足有八个时辰都在马背上。到了大元境内之后,更是提前传信给沿途各个驿站,让驿站准备好足够的快马,换马不换人,一天下来有时候能换两三次马,中间就没有中断过。

这般昼夜兼程地赶路,连两个月都没到,他们就抵达了青阳山凌绝峰。宁霏提前传了信回来,告知他们即将抵达,不过这信可能都未必有他们本人这么快。

她在凌绝峰山脚下下了马,一刻不停地往山上冲去,一颗心脏悬在喉咙口,疯狂地砰砰乱跳。

还好……凌绝峰的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如果谢渊渟已经出了什么事情的话,一定能看得出来的……

她冲到九重门的山门处,几个苍天部门人看到她上来,惊喜交加。

“夫人回来了!”

宁霏艰难地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渊渟呢?”

“门主不在……”

宁霏只听到“不在”这两个字,脑子里嗡地一声,眼前骤然一黑,差点软倒下去。另一个门人吓得连忙扶住她。

“怎么说话呢!……夫人您别担心,门主只是出去了,正在半山腰,那棵大榆树的下面。”

宁霏的一口气这才勉强接上来,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往另一条山路下面冲去。

正值三月初春多雾多雨的季节,凌绝峰上跟她这一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一样,漫山遍野被茫茫雾海笼罩,峰尖松林之间白云缭绕,路边雪白的野百合在云雾和山风里缓缓地摇曳,空气中饱含着湿润的水汽和松木的清香。

那棵大榆树上结满了一串串金黄嫩绿的榆钱,宁霏远远就看到一个青衣人影正靠坐在树下,身边放着一个盖着的大篮子,手里拿着一封已经拆开的信,就是她之前送回来的那一封,信纸皱巴巴软绵绵的,像是已经被看了无数遍。

谢渊渟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漫山的岚岚云雾在他周围聚散沉浮,他的面容清瘦而苍白,但对她露出的笑容依然美艳如十里繁花三千锦绣。

他拎了拎身边的篮子。

“回来得正好,我亲自做的榆钱,要不要试试看?”

宁霏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半晌之后,终于也微微笑了起来,朝他走过去。

“该不会还是烧烤的吧?”

------题外话------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后面还有一篇仙侠番外,是掌柜和闹闹的故事,比较长,可能有十几万字……

正文 双华录 01 天虞山的图书馆管理员

四海八荒之南,天虞山。

一片碧波浩瀚的大泽中,巍峨奇绝的一簇簇山峦,犹如深青浅翠的莲花一般在水上盛开。有些是从湖水里生长出来,有些是漂在水面上随波荡漾的浮岛,有些则是漂浮在半空中的一座座山体。

无数长长的藤蔓从空中的浮岛边缘垂下,有一些在浮岛与浮岛之间连接起来,被编结成了一条条花叶葱茏的索道。浮岛上永不枯竭的溪流和泉水也从边缘的断面流下,泄成大大小小飞珠溅玉的瀑布,犹如银河垂落九天。风过之处,瀑布和藤蔓在半空中飘拂起来,银白墨绿交织在一起,水雾迷蒙,虹彩如晕,仿佛华丽的帷幔和流苏。

湖上仙云缭绕,浓浓的灵气几乎凝固成了触手可及的白雾,笼罩着整片天虞山。山间千姿百态的灵木奇石,错落散布的亭台楼阁,都在这云蒸雾绕之间若隐若现。

闹闹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站在高空中的云头上,俯瞰着下面只像是一丛草叶般大小的天虞山。

掌柜在这一瞬间故意放开了她的小手,足下的云层也突然被他散开,稀薄得比一层薄纱还不如,可以清清楚楚地从千丈高空中看见脚下的景色。闹闹吓得哇一声惊叫,整个人趴到了云上。

掌柜满意地看着她腿肚子软得直哆嗦的模样:“这里就是我住的地方,天虞山。”

闹闹回过头,这才看见她眼前站的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

一身闪闪发光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腰带上挂了玉佩荷包熏球坠子不下七八个挂件,领口前面镶嵌一大圈叫不出名字的宝石,发饰繁复华丽到离谱,看过去随时都有可能把他的脑袋压断下来。

只有长相还有那么点神仙的味道。闹闹自认为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但眼前这个男子,她在人界见过的所有长得最好看的人,爹爹娘亲,杨叔叔,灵枢舅舅,两个宫叔叔,全部加起来都还是比不上他。

掌柜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觉得我长得怎么样?”

闹闹哼了一声。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嘴上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最好看的必须还是她爹爹娘亲:“嗯哼……也就一般般吧,一点都不像是我想象中神仙的模样。我外公说,穿成你这样的都是煤老板暴发户,他最鄙视这种品味了。”

掌柜也不屑地哼了回去:“谁告诉你神仙就一定要穿得仙气飘飘,那是你们凡人没见识,自作主张给我们弄出来的形象。真到了仙界你就知道,神仙里面穿着大裤衩抠脚丫子的都有。”

真到了仙界闹闹才知道,这个穿着大裤衩抠脚丫子的神仙其实也是他自己。

“下去吧。”掌柜降下云头,“以后你也住在这里。”

“那个……”闹闹有点别扭,“我该叫你什么?你不会真叫掌柜吧?”

“我叫沉洲,掌柜只是我出现在人界时随口起的称呼,仙界一般叫神君。”

“神君?你是干什么的神仙?我以前听说天上有天帝、有王母、有星君、有天将……”

“你说的那些都是仙。六界分为神界、仙界、人界、妖界、魔界、冥界,神族因为数量实在太少,在领地上难以自成一界,待的地方一般也就被归为仙界。但神族和仙族其实是不一样的,只是习惯上被合起来称作神仙。”

“哪里不一样?”

“神是太古创世之初,由天地灵气汇聚而生,古老的神兽神木也可以化形为神族。仙大部分都由人类修道飞升而成,也有妖和魔可以成仙,是在神族下面的一族,担任仙界各种职位,掌管四海八荒。至于神族,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隐居状态,只有六界出现剧变的时候才会需要他们出面。”

“哦……”闹闹似懂非懂,“仙族是养出的,神族是野生的。仙族要上班干活,神族是一群闲着没事干的退休富一代,你也是其中之一?”

沉洲:“……”

两人降落到天虞山上,落在最高的一座浮岛山峰峰顶,那里有一座足有百尺的高塔,在塔顶可以俯瞰整片天虞山和周围碧波澹澹的万顷湖水。

沉洲把天虞山上的各个地方指给闹闹看。

“这座塔叫渡月塔,那边主岛上的一片白色宫殿叫白玉京,是我住的地方。还有枕云楼、镜丹阙、凤歌亭、髣髴台……”

他对着周围群山上葱茏掩映间的一片片或宏伟或华丽或精巧或古朴的建筑,一口气念了几十个名字下去,闹闹只听得目瞪口呆。

“你一个住这么大地方?”

以前凌绝峰在她眼里已经是跟仙境一样的地方,但整座凌绝峰都没有这里的一个浮岛大,而且上面还有一整个九重门的人住着。

沉洲:“是啊,天虞山上除了我以外就是仙官仙娥,另外偶尔有客人来,这些地方有时会用来待客,但大部分时候都闲着。”

“那这么铺张不是很浪费吗?”

沉洲耸耸肩:“你懂啥,这是身为一个神仙的排场,不然我花了九万年站到六界的顶端,就是为了住小破棚子不成?”

闹闹嘀咕了一句:“这明明是你身为煤老板暴发户的品味……”

煤老板暴发户的品味的确特征显著,这里给人最明显的一种感觉就是大,离谱的大,丧心病狂的大,买地装修都不用花钱的大。

单单沉洲住的那片白玉京宫殿前面的汉白玉广场,一眼看去就跟平原一样望不到头,沉洲本来是带闹闹从广场上走过去,一边走一边带她看广场边缘的雕塑,闹闹人小腿短,走了快一炷香时间还没走到一半,已经走得头晕眼花精疲力尽,沉洲不得不带她飞到宫殿门口前面。

“你们干嘛把广场修这么大?”闹闹揉着酸痛的脚,“每次走这么长时间不觉得麻烦吗?”

沉洲凉凉道:“天虞山的人都会腾云而行,在空中待烦了才会下来走点路换换口味,也就你需要一步步走过来。还有,神族不知道什么叫麻烦,我们愁的只是怎么打发时间。”

白玉京是一整片由汉白玉和其他浅色系玉石修建而成的宏伟宫殿,由外到里层层叠叠升高,楼阁高耸入云,天空中的星辰月亮仿佛触手可及。站在门口仰望上去,上方的飞檐斗拱交错纵横,把脖子仰断了都看不到顶。

走进去,高阔而空旷的大殿恢宏无比,两排汉白玉巨柱上缠绕着栩栩如生的浮雕,气势森然地从两边排列开去,支撑起上方高得惊人的巨大穹顶。地面上铺设的大块暖玉砖光可鉴人,带着一道道精美华丽的磨砂花纹,脚踩在上面感觉不到一点凉意。

整座宫殿里一片寂静,脚步声在偌大的空间里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投射回来一层层空灵的回音。

沉洲看闹闹仰头对上方的穹顶看得出神,道:“没见过这么气派的房子,看呆了?”

闹闹转过头来:“我觉得,你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肯定很孤单。”

沉洲微怔一下,望着闹闹清澈的大眼睛,随即嗤地轻笑了出来。

“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还知道孤单不孤单。反正以后你也要住在这里了。”

闹闹很自觉地:“那我需要干什么?”

沉洲领着她往后面走:“跟过来。”

他带着闹闹走到白玉京的一座后殿,虽然是后殿,但也大得能把大元京都的整个乾元宫装进去。

沉洲打开了一个房间的门,闹闹虽然一路上都在尽量不表现出乡巴佬进城的模样,但见到这房间里的景象时,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个房间的大小跟外面的大殿相差无几,里面排满一列列高到天花板的大大小小的架子和台子,上面摆着无数奇珍异宝。

珠宝、首饰、器皿、家具、摆件、玩物、雕塑、武器、织料、丹药、书籍、卷轴……什么东西都有,犹如一个巨大的森罗万象的宝库。有些远远超出了人界的概念,比如一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巨大的海蓝色珍珠,上面有一群群鱼儿的影子在悠然游动;有些仿佛是亿万年前留下来的珍玩,上面满是岁月沉淀,难以想象其历史之悠久;还有些一看就不是常见之物,连名目都叫不出来,更不知道是什么用途。

这些神器宝物都没有分门别类,就像是无足轻重的东西,被随意凌乱地丢在架子和台子上。更多的连个放置的地方都没有,就一大堆一大堆地直接堆放在地上,像是一座座琳琅满目的小山。无数珍宝的浓郁灵气和璀璨光芒,在四周流转变幻,竟然让这偌大的空间都仿佛变得拥挤了起来。

闹闹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这些都是你的?”

“不然还能是谁的?”

“你收集这么多东西干嘛?”

“不干嘛,我的兴趣爱好行不行?……这个库房以后就由你负责,把里面的东西整理归类,一一放好,我想找的时候要能马上找得出来。”

闹闹一下子黑了小脸:“原来你带我来就是当童工的啊,库房缺管理员就从人界拎一个过来,还真是拐骗儿童的。”

沉洲揪住她的小耳朵:“知道点好歹。这天虞山里的随便一个仙官仙娥,都是当初仙界无数仙族求爷爷告奶奶挤破了脑袋才挤进来当上的,没后门不送礼,连站在天虞山门口让我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你一个五岁的人类小丫头能进来,而且还能待在这种灵气最浓的地方,做梦都该笑醒了。”

闹闹看见前面一排架子上有满满当当成千上万本的书籍册子和卷轴,想了一想,终于妥协:“算了,听说历史上图书馆管理员都是最强大的存在,这里既然有这么多书,那我就当吧。”

沉洲:“……”什么鬼?

闹闹继续嘟着个小嘴:“那我在哪里吃饭?在哪里睡觉?在哪里洗澡嘘嘘拉便便?换什么衣服?”

沉洲听得头疼:“这些你去问斐文,他是天虞山的仙官之首,也就是你们人界说的这里的管家。他会给你安排。”

他对后面的一位仙娥道:“去把斐文叫来。”

闹闹很快见到了这位叫斐文的仙官。跟沉洲那煤老板暴发户形象比起来,斐文看上去才比较像是个神仙,一袭飘然的月白衣袍上绣着淡青莲花暗纹,头发上只扣了一圈玉带,容貌干净清淡。似乎是个脾气很好的慢性子,说话动作都是慢悠悠的,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着急。

“以后这小丫头的生活一应事情就由你来安排。”沉洲对斐文说,“她是人类,而且魂魄好像有点不稳,你稍微注意着点儿。”

斐文低头道:“是,神君。”

“对了……”沉洲朝闹闹转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姓谢,叫谢靖,小名叫闹闹。”

“是挺能闹腾的样子……”沉洲扫了闹闹一眼,“行了,你跟着斐文,先安顿下来,明天再说。”

斐文给闹闹在白玉京的后殿旁边准备了一处偏殿,给她准备了人类需要的一应生活用品,另外特地给她派了两个小仙娥伺候她。

当然,以她目前的身份,本来不应该被人伺候,但毕竟她现在什么术法都不会,一个五岁的孩子自己实在是照顾不了自己,

他还给闹闹找了一个云浮盘出来。这云浮盘是一件可以载人悬浮在空中飞行的法器,原本是仙界那些还不会御剑或者腾云飞行的幼童用的,现在正好给闹闹。

因为天虞山上不是每个浮岛每座山峰都有索道连通,他们这些神仙都会飞行,不管去哪里自然都不在话下,但闹闹就不行了。库房里稍微高一点的架子她都别想上去。

斐文能应付得了沉洲这么难伺候的神君,自然需要比常人细腻得多的心思。沉洲住在天虞山几万年来,上门想要进天虞山的仙族不知凡几,但他从来没有往回带过什么人,更不用说一个只有五岁的人类小丫头。

虽然沉洲是神仙里面的一股泥石流,做的很多事情都匪夷所思不按常理出牌,就连他这个跟了沉洲几万年的仙官都摸不清对方在想什么,但这个小丫头对沉洲来说肯定有特殊的地方。

闹闹以所谓库房管理员的身份住进白玉京,但她一个五岁的凡人小萝莉,其实根本没人指望她真能整理这个里面有着成千上万件宝物的库房。沉洲让她天天待在这里,不过是因为这里聚集无数神器宝物,在神族居住的天虞山里面都是灵气最为浓郁的地方,对于稳住闹闹的魂魄有帮助罢了。

闹闹开始时倒是工作得一本正经,天天坐着她的云浮盘在库房里飞上飞下地整理东西。但十件里面有六件东西她根本就不懂到底是什么,还得去问斐文,而且她那两只小爪子能搬得动的只有最小件的东西,沉洲的库房里收藏品何止几千几万,她几天下来连一个架子都没整理出来。

小娃儿耐心有限,闹闹一看这工作量根本就望不到头,很快就泄气了,注意力转移到了库房里无数的书籍上面。

她在五岁之前就已经认了绝大部分的字,看书一点问题都没有,问过沉洲她可以随便看之后,就真的把自己转型成了图书馆管理员,天天在里面看书。沉洲的藏书也跟藏品一样浩如烟海,包罗万象,看起来根本就没个头。

自从来到天虞山之后,闹闹的身体果然好了很多,以前三天两头动不动就生病,现在虽然还是比较弱,但至少没有那么多毛病了。

正文 双华录 02 以后谁嫁给你当老婆

天虞山上不是神就是仙,根本不需要吃东西。但沉洲从来不走寻常路,不但三餐照吃而且吃得还特别讲究,比人界的皇帝还要排场,每顿饭必定是三丈长桌上摆满几十个菜。所以闹闹的伙食很好解决,过来跟他一起吃就行了。

神仙的大餐自然非同凡响,龙肝凤髓老虎心,猩唇豹胎孔雀脑,蟠桃参果琼浆玉液,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全都能摆到餐桌上去,一道菜就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闹闹看见菜式做得好看,开头一阵子还吃得挺新鲜,兴致勃勃。但不久之后就吃不下去了,天天在餐桌上就扒拉那么几筷子,恹恹地没什么胃口。

沉洲瞪她:“你一个凡人小屁孩吃神仙的东西还嫌弃?”

“没嫌弃。”闹闹嘟哝道,“就是你们这菜做得太讲究了,吃起来不香。”

“那你要吃什么?”

“我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吗?”

“只要天虞山能弄得来就行。口气倒是挺大,我看看你们凡人的菜到底能香到什么地步。”

闹闹跑去后面的厨房问人家:“有没有韭菜?”

负责食材的仙娥小姐姐一脸懵逼地望着她:“韭菜?”

闹闹比划:“就是那种绿绿的,细细长长的,有一股奇怪味道的菜。”

另一个见多识广的仙娥明白她在讲什么了:“那不是人界才有的菜吗?神君喝的茶都要用蓝影苍梅上的露水来泡,怎么能吃这种低贱东西?”

闹闹不爽了:“哪低贱了?神君说了不管我要什么,只要天虞山能弄来就得弄来,你们难道不听神君的话?”

仙娥们没办法,只好费尽周折地跨界去了凡世,给闹闹带回来一把韭菜。闹闹太小了上不了灶台,就在底下指手画脚地指挥,把整个厨房的仙娥仙官折腾得团团转,用重明鸟的鸟蛋做了一盘子韭菜盒子,端到沉洲的桌上。

一时间,浓浓的韭菜香味极有违和感地飘遍了整个从来没沾过人间烟火的白玉京,把这里原本的什么仙气灵气全都冲得一干二净。这大概也是整座天虞山上第一次出现韭菜的味道。

闹闹自己只吃了两个,剩下的都被沉洲包圆:“前面的话收回,是我小看你们凡人了,这东西怎么这么厉害?”

闹闹得意地:“这你就不懂了,我娘亲说,最高级的香水都干不过韭菜盒子的味道。”

这之后,闹闹除了图书馆管理员以外还兼职了菜谱设计师,专门给沉洲带来各种各样人界的菜品。她年纪虽然小但是记忆力惊人,以前宁霏在凌绝峰给她做的好吃的,她统统都记得,虽然自己不会做,指挥起别人来倒是头头是道,厨房里的仙官仙娥们本来都是高手,做出来的自然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沉洲对人界的食物大感兴趣,自己去人界的时候,也常常按照闹闹的要求带些好吃的回来,给她解馋。

闹闹后来才知道,沉洲在人界故意留下了“掌柜”的名声,并且用术法在人界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设下了多个“灵圈”,只要有人走进灵圈的范围,他在神界就可以感觉得到,知道有人来找他,他会前往人界的相应地点见对方。

当初她爹爹和她娘亲,还有那个南海的阴阳术师,都是这样见到他的。能够换人寿命的移寿之法,也是他作为交易的内容,教给了那个术师。

他在人界到处跟人类做交易,换取人类的魂魄,此外还有妖族和魔族的魂魄。

神界仙界跟妖界魔界在没有冲突战争的时候,原本并不经常来往,像是两个关系一般的国家一样,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过各自的。但沉洲身为一个神君,似乎并不忌讳这些,暗地里跟妖族和魔族也照样做生意,不断收集人妖魔三族的魂魄。

他似乎还有狂热的收集癖好。不管谁手中有什么神器灵物奇珍异宝,他一定要想尽办法买过来,交易范围囊括六界,以致于他很可能是人脉最广的一个神族。

但买来了之后,他似乎又并不重视这些奇珍异宝,很快就扔进库房里面不见天日,绝大多数连看都不看一眼,那一整个库房里成千上万的宝物就是这么来的。

很奇怪的一点是,每次宝物到手,沉洲总是要隔三五个月才会送到库房里来。还有很多时候,他未必能把宝物买回来,也一定要以欣赏把玩为名,向人借上三五个月再还回去。这段时间里,谁也不知道他把这些东西放在了什么地方。

天虞山没人知道沉洲到底在干什么,闹闹也不知道。有时候沉洲带新的收藏品来库房,随手扔在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宝物堆上面时,她也会忍不住问沉洲,但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闹闹最关心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宁霏和谢渊渟的魂魄,从一到天虞山就缠着沉洲问:“我要用什么才能换回我娘亲和爹爹的魂魄?你尽管提条件!我一定能做到的!”

沉洲只是扫她一眼:“他们的魂魄当初换了两人的重生和凡人不敢想象的漫长寿命,这对他们来说是无可比拟的价值,要是随随便便就给你换回去,那我就亏大了,赔本生意我从来不做。”

闹闹倔强地:“那我用我自己的魂魄来换呢?”

“你一个人只有一缕魂魄,顶多也只能换你娘亲或者爹爹其中一个人的回去,那另外一个人要怎么办?而且就算是这一个人的我也不会换,我不收小孩子的魂魄。”

闹闹生气了:“是你说我跟你来了仙界就能换回我娘亲和爹爹的魂魄,不然我才不会跟着你来!现在你又说换不了,你说话不算话!你就是个拐骗小萝莉的猥琐大叔!”

沉洲:“……”

最受不得猥琐大叔这四个字:“以你现在这样当然换不了,就你这小身板,天虞山随便一只最弱的极乐鸟都能把你给叼走,你自己说说看你能做到什么,才够条件换回魂魄这么贵重的东西?……另外再叫我猥琐大叔我把你爹娘的魂魄拿去灶台当柴烧你信不信?”

闹闹泄气地低着头鼓着小脸不说话。沉洲没好气地看她半晌,终于也受不得她这委屈巴巴的小模样,随手揉揉她的脑袋。

“你现在还小,而且也要等你的魂魄稍微稳定下来,才能开始学修仙术法,有了本事之后,我再看看给你提什么条件。”

后来闹闹的身体好转了,沉洲果然开始教她入道修仙。他自己是神族,修炼的路子跟凡人修仙完全不一样,但他的宝库里面多得是修仙的功法秘笈,随便丢一些给闹闹,都是一般凡人求仙问道之路上梦寐以求的珍本。

闹闹悟性极高,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自己钻研,沉洲只需要偶尔给她点拨一二。

沉洲让她先选一种自己喜欢而且合适的修仙之道:“流水三千,取—瓢而饮之;大道三千,择其一而从之。每个修仙者都有自己的道,你要入道,就要先做出选择。”

闹闹问道:“大道三千都是哪些道?”

“三千是一个变化的数字,表示法门很多,不可计数,不是真的有三千种道。天地万般事物皆可入道,不过一般修仙的为了装逼,都会挑一些比较威风或者比较高雅的法门去学,像什么以武入道,以乐入道,以画入道,这样用出来好看,更有神仙范儿。当然你要来个吃屎入道或者抠脚入道也不是不可以,以后出去了不要说跟天虞山有关系就行了。”

装逼这个词还是他从闹闹那里学会的。

闹闹鄙视地扫了他一眼。抠脚才是最容易被人认出来跟天虞山有关系的。可能是往人界跑得太勤快,沉洲真的是她见过最不像神仙的神仙,接地气接得都快要埋到地底下去了。她难得看见沉洲穿得不那么像个煤老板暴发户的一次,是他在天虞山边缘的一片海滩上,上身脱得精光下身穿着个大花裤衩,头上盖着一顶草帽,手边搁着一柄棕榈叶大扇子,躺在躺椅上翘着个二郎腿,一边挠脚丫子一边晒太阳。

“我建议你还是选择武道吧,你之前在人界出身的家庭好像人人都会武,对武学比较熟悉,自己也有点底子作为基础。你喜欢用什么武器?”

宁霏和谢渊渟都是用剑的,闹闹最熟悉的就是剑法,只是以前因为她身体不好,年纪又太小,一般的剑都拿不动,所以还没有学过,只会一些拳脚功夫。

沉洲的库房里面多得是各种神剑灵剑,他帮闹闹挑了一把衡九剑,这把剑柔韧温和,威力并不十分强大,但极有灵性,可以随使用者而变化重量大小,最适合闹闹这种小丫头。不然一般的剑她人都还没有剑高。

腾云御空而行,是只有神族和渡劫飞升之后的仙族才能做得到的事情,修仙者一般都是从御剑飞行开始。沉洲自己几乎没怎么御剑飞过,但天虞山上面的仙族多得是,他就把御剑这门课丢给了斐文去教。

他也会经常带闹闹出去,见识四海八荒,有时候得知哪位神仙或者妖魔那里有什么宝物,甚至会带着她一起去谈生意。

武曲星君不久前得了一株血琅玕,沉洲一听说就赶过去问人家:“这株血琅玕卖不卖?”

六界人人皆知沉洲神君的狂热收藏癖。很多人手里有重宝的,都要把风声捂得死紧,生怕一传出去被沉洲知道了,立刻就会上门来买。还有一些自己并不好这一口,偶然得了什么宝贝,就等着沉洲过来,然后趁机开个好价钱。

武曲星君就属于这一类:“卖啊,听说神君天虞山上的珈蓝琉璃花种得甚好,送十盆给我,这株血琅玕就归神君了。”

仙界是没有所谓金钱概念的,沉洲做的买卖,也就是以物易物而已。

各个神仙或者妖魔的兴趣爱好大相径庭,像武曲星君这样的喜欢奇花异草,还有的喜欢养鱼养鸟,喜欢下棋作画,喜欢酿酒喝酒,喜欢听曲观舞。

所以沉洲除了是家底收藏最丰富的神仙以外,还是最为多才多艺的神仙。他的天虞山上专门开辟了一整个浮岛作为花圃,上面种满各种珍奇花木,包括一大片聚集仙界顶级好茶的茶园,还养了无数禽鸟异兽,以投各路神仙所好。他自己会酿六界各种美酒,会写精彩绝伦的话本子,棋艺杀遍仙界无敌手。碰到喜欢下棋的这路神仙,这是最占便宜的,一局棋把人家杀得落花流水,就能分文不花地把宝物给赢走。

沉洲一副“我从未见过如此丧尽天良十恶不赦之人”的惊骇沉痛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对方要抢走他的十个亲生儿子:“……十盆?!这种数字星君怎么说得出口?一株珈蓝琉璃花要养至少八千年,百株里面才能成活一两株,你知道我养这些花费了多少周折多少心血吗?一株血琅玕就要换十盆,星君这是赤果果的吸血啊!”

武曲星君被他说得好像真有种自己丧尽天良十恶不赦的感觉:“那……就五盆吧?”

“五盆?!”沉洲还是一副“我从未见过如此丧尽天良之人”的表情,只是区别从十恶不赦变成了五恶不赦,“那不还是吸血吗?吸干血跟吸一半血人都是死,有什么区别?……只能一盆!”

武曲星君弱弱地:“可是这血琅玕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宝物,而且天下再难找到第二株这么大的,至少也值个五盆吧,一盆实在是太少了……”

沉洲:“血琅玕是死物珈蓝琉璃花是活物这价值明显不一样怎么能拿来相比而且你看这血琅玕的品相也不好树形不够优美质地不够通透侧面看上去还有点像个呆字多不吉利我养珈蓝琉璃花是真不容易因为知道星君喜欢才愿意拿出来跟星君换星君怎么能这般狮子大开口……”

他一口气叭叭叭说了一大串下来中间就不带停的,武曲星君在这般密集的火力炮轰之下,连插句话进去的间隙都没有,终于扛不住,败下阵来再次退让:“好好好,那就再少一点,三盆。”

“一盆!”

“三盆!”

“一盆!”

“两盆!”

“算了算了,成交,真是吃了大亏了。”

闹闹在旁边目瞪口呆地看着沉洲把十盆珈蓝琉璃花的价格压到了原先的五分之一,心满意足地带着那株传说中几百万年才能长成的血琅玕回去。

问沉洲:“珈蓝琉璃花真的像你说的那么难种吗?”

沉洲得意地:“怎么可能,像我这样的高手,随便往地里一插都能活,天虞山上现在就有二三十盆珈蓝琉璃花。”

闹闹:“那你干嘛跟人一个劲儿砍价?京都菜市场上的大妈都没你这么狠。”

沉洲:“我没给他从半盆砍起已经不错了。小孩子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我要是不精明点儿,你以为我那一整个库房里的宝物都是怎么收集出来的?像武曲星君那种粗手笨脚养什么死什么的神仙,那两盆珈蓝琉璃花给他拿回去,保证活不了多久,到时候肯定又得向我换,我总得留着点存货。”

闹闹叹服地:“以后谁嫁给你当老婆,一定不用担心没钱花。”

沉洲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他的脸转过去遥遥望着远处,闹闹人太小,从下面仰望上去,看不见他的神情。

半晌后才听见他轻笑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太多复杂不明的意味。

“是么……”

正文 双华录 03 并蒂双生的曼陀罗

也有些时候,沉洲收集宝物并不一定是向人买。四海八荒亿万年来,遗落在各处的无主神器不计其数,谁能找得到就是谁的。

因为人脉广布,沉洲的消息比六界大部分人都要灵通,很多时候人家的领地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主人还没收到消息,他就已经先知道了。有一次偶然得知,早就已经失落的上古神器崆峒印在极北之处的海上现世,他就带着闹闹,比北海龙王动作更快地急匆匆赶了过去,

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这里就是一片平静如昔的冰海,根本就没有什么崆峒印出现的踪迹。

上古神器遗落太久,关于它们的不实传言太多,很多时候就是以讹传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像这种赶来扑了个空的事情,沉洲以前遇见过无数次,本来也没有在意。

但刚要回去的时候,他们遇见了一位神族。

闹闹跟着沉洲以来,见过的神仙也算不少,眼前这个女子是最尊贵最端凝的一个。她有着几乎跟沉洲一样高的身材,一头犹如云雾般的烟紫长发绾成简洁而高贵的发髻,通身全无首饰,身上穿的曳地衣裙飘逸而大气,也是一种冷色调的幽幽的紫色。

容貌绝色但是清冷矜贵,一双凤眼淡淡地看过来,仿佛真正的神祇不带任何感情地俯瞰世间万物。冰雪般的面容上不施丝毫胭脂粉黛,不见半点媚态艳色,只在两道尾部往上扬起的蛾眉之间,用艳丽的赤红色描绘出了一朵曼陀罗花的形状。

她乘坐在一只紫色的巨大鸑鷟上面,悬停在空中,正在他们回去的路上。

闹闹小小声地对沉洲道:“这位神仙姐姐好漂亮啊……”

沉洲却是眉头微微一皱,不着痕迹地把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别乱说话,这位是紫虚帝尊。”

闹闹对于神仙两界的品级高低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帝尊在神族里面算是最高的头衔之一,整个神界也就那么寥寥几位而已,所有神仙见了几乎都是毕恭毕敬。

沉洲上前行礼:“不知紫虚帝尊也在此处,失礼了。”

紫虚帝尊回礼:“沉洲神君,好久不见,已经有上百年了吧?”

沉洲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崆峒印出现的消息,是帝尊传出去的,为了把我引到这里来?”

紫虚淡淡望着他:“神君一直在躲着我,我每次去天虞山,得知的都是神君不在家的回复,为见神君一面,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

闹闹看了沉洲一眼。沉洲除了做生意的时候出门最为积极以外,就是个宅男神仙,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天虞山,不可能一直不在家,那就说明他是故意不肯见紫虚。

天虞山除了沉洲自己以外,其他人不能随便进出,从外面也无法窥探到里面的景象。紫虚贵为帝尊,顾忌身份,人家把她拒之门外,她总不可能强行闯进来。

沉洲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模样:“我并未故意躲着帝尊,但是跟帝尊之间似乎也并没有非要见面的理由不可,帝尊若是有什么急事,可以转告天虞山的仙官。”

紫虚没有接话,目光落到了闹闹的身上。

“神君竟然也开始收弟子了?而且还是个凡人小姑娘?”

“没有。”沉洲又不动声色地把闹闹往后面拉了拉,“这不是我弟子,一个小跟班而已。既然帝尊没有要事,这里也没有什么崆峒印,我还有十万火急之事,就先告辞了。”

紫虚却并没有要让开路的意思。

“神君对于神器和宝物这么感兴趣,我这里虽然没有崆峒印,但是有另外几样神器,神君可要随我回去看看?”

“不必了。”沉洲硬邦邦地拒绝,“我收集宝物不过是出于兴趣,不想夺帝尊所爱,也不敢劳烦帝尊。告辞。”

他话音一落下,还没等紫虚回答,就飞快地一把拉起闹闹,避开紫虚从她旁边绕了过去。用的是缩地成寸之术,转眼间就已经到十万八千里开外,出了冰海的范围,连紫虚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闹闹被沉洲吓了一跳:“干嘛跑得这么快?”

沉洲头疼地:“以后你要是能自己出去了,见到这位紫虚帝尊一定要绕着走,连发现都不能被她发现,不然麻烦得要命。我已经躲了她几万年,要不是要做生意没办法,不得不露面,早就彻底隐居起来了。”

闹闹问道:“你为什么要躲她?”

沉洲叹气:“跟你一个小丫头说了你也不懂。她看上我了,但是我不喜欢她,她一直追着我不放,所以我不得不躲她。明白不?”

闹闹何止是明白,还了然地得出了进一步的结论:“哦,可惜了,长得那么漂亮的神仙姐姐,眼神儿这么差。”

沉洲:“……”

捏住闹闹的小脸蛋:“你是从小没人打过你屁股是吧?要不要我给你开这个先例?”

闹闹哎哎地喊疼:“别别别……你还不快走?你会缩地成寸,神仙姐姐肯定也会,等下她追上来了!”

沉洲放开她:“回天虞山再收拾你。”

然而到了天虞山之后,他却是直接去了未归峰,在里面待了几天几夜没有出来。

未归峰是天虞山的唯一一处禁地。为什么是禁地谁也不知道,总之除了沉洲以外任何人不得进入,想进也进不去。未归峰和整座天虞山一样,针对外人下了术法,其他人从外面看过去,看到的永远是一座云遮雾绕若隐若现的山峰,里面到底有什么全然看不分明。

闹闹漂浮在半空中,趴在云浮盘边缘,两只小手托着腮帮子,看着下面的未归峰。

“神君在这里面干什么呢?”

斐文就在她的旁边,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只有神君自己知道。”

他来天虞山的时候,沉洲就已经把未归峰设为了禁地,所以他也不知道其中缘由。

这三万多年里,沉洲时不时会把自己关在未归峰里一段时间,短则数日,长则数月。他讳莫如深隐藏情绪的本事实在是太好,进去时和出来时都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没人猜得出来他在里面都做些什么。

闹闹还是看着未归峰,一脸认真地:“神君有什么重要的人吗?”

斐文想了想:“现在好像还真没人算得上,有也是几万年前的事情了。我听说,神君是上古时期西方殊荼岛上一朵红曼陀罗化形而生,当时跟他一起化形的还有一朵并蒂双生的白曼陀罗。但是白曼陀罗在几万年前还没有成为神君的时候,就已经陨落了,就是你们凡人所说的死亡。”

“为什么陨落?”

“我也不知道。”斐文又摇摇头,“在仙界的记载中,从来没有提到过白曼陀罗。我才一万多岁年纪,没经历过那个时代,有那么大年龄的神仙毕竟寥寥无几,很难问到当年的历史。神君自己也绝口不谈,你千万别去问他,肯定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闹闹乖乖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数日之后,沉洲就出了未归峰。还是跟以前一样该干嘛干嘛,到处讨价还价买收藏品,吃闹闹做的煎饼果子一连吃十天吃不腻,在树上挂个吊床穿条大裤衩翘着脚睡午觉,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闹闹也很听话地没有去问过,继续跟着斐文学御剑术,没事就待在库房里面看看书收拾收拾东西,偶尔听沉洲讲一讲道。

天虞山周围的大泽上,日升月落,银河在苍穹中缓缓流转,漫天星光映在湖水中,仿佛天地在不断地倒转。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云海在山与水之间聚散沉浮,时而铺满湖面,时而笼罩山峰。

只有未归峰上缭绕的重重云雾,从来就没有散开过。

……

十年岁月,在仙界只如弹指一挥间。

天虞山上空,黑云沉沉翻滚,一团团一堆堆地低压到湖面和峰顶上,垂落四野,仿佛要将天地闭合起来。黑云中电光隐约闪烁,隆隆的沉闷雷声从远处滚滚而来,似是即将有一场倾盆瓢泼的雷暴雨要降临。

神仙们连天地造化都能掌管,区区天气自然不在话下,仙界的天气很多时候取决于神仙们的心情。大部分神仙们有权利随意改变自己家领地上的天气,看风和日丽的晴天看腻了,就施个术法下点雨换换口味;日子过得太安静了想听点响儿,就打几个雷热闹热闹。

当然大部分神仙们也没有这么无聊。仙界的天气一般都是统一的,有阴晴雨雪,有四时变化,而出现这种乌云压顶,雷鸣电闪的时候,一般就是仙界有大事要发生了。

一道人影从天虞山上空疾掠而来,脚下踩着一把像影子一样的长剑,在空中划出比闪电更加雪亮的剑光。

人影在天虞山上空绕了两个大圈,朝蔚观峰上的花圃飞过去,降落下来。

这是一个只有盈盈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女,身量高挑纤细,打扮得十分奇异。头发上脖颈上双手双脚腕上挂着无数繁复华丽的银饰,一身叮叮当当琳琅作响,密集细碎的银光犹如星光一般摇曳闪烁。穿一身以黑色为底斑斓交织浓墨重彩的衣裙,裙摆大得一动起来就能展开成一朵艳丽的黑莲花,满满的异域风情。

长得倒是那种乖巧可爱的甜美类型。又大又漂亮的一双眼睛,睫毛奇长,黑白分明,清澈灵动得仿佛两丸黑水银里面养了两丸白水银。小脸蛋还没有完全退去婴儿肥,只像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一样,初露了一点下颌的玲珑轮廓。一边嘴角上有一个浅浅的小梨涡,仿佛里面装的满满都是灵气。

谢靖从衡九剑上跳下来,往花圃里面走,一身银饰不断响起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神君!有消息!”

花圃里面的一处泥潭中,一个容貌俊美无俦的男子正穿着薄薄的单衣,衣袖和裤腿扎得老高,赤脚踩在泥潭里面,满身沾满了泥水和泥点子。旁边的地上是一大堆青金睡火莲的根茎,他手里拿着一把锄头,正在把这些根茎一一种到泥地里面去。

谢靖在泥潭边停下来,看着沉洲这一身跟乡下农夫没什么两样的造型,啧了一声。

“一个术法就搞定的事情,干嘛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沉洲鄙视地扫她一眼:“所以你跟其他神仙一样养什么死什么。越是珍贵的奇花异草就越是要靠手来种,连这点麻烦都不愿意,就用个术法敷衍一下,它们凭什么要给你面子活下来?”

他又看了一眼谢靖:“你又干嘛把自己弄成这样?”

谢靖张着双臂拉开裙摆,哗啦啦地转了一圈:“我从库房里面刚刚找出来的一套银饰,被我改动了一下,好不好看?”

沉洲:“我这种煤老板暴发户的品味,还是不说你好看了。有什么消息?”

谢靖随手捡起地上一块沾满泥的青金睡火莲根茎扔过去给沉洲:“仙界跟魔界又开战了。”

沉洲继续种他的花:“哦。”

神界仙界和妖界魔界其实并不分什么正邪,就是两个对立的种族。大部分时候互不理睬,井水不犯河水,但也会经常闹矛盾起冲突,甚至是爆发大规模的战争。

这种战争一般都有仙界的天兵天将上阵,再不济还有那么多仙族,只有万年一遇的巨大动荡或者天地剧变的时候,才需要神族出面。所以跟沉洲没有什么关系。他也不是会多管闲事的人。

谢靖继续道:“这次据说是魔君亲自带兵夺了天宫的十二品莲台,仙界天兵天将应付起来有点困难,天帝下了旨意,无论哪位神仙夺回莲台,莲台就归其所有,只要这十二品莲台能在仙界手中就行。”

沉洲放下锄头,在裤子上擦擦两只手上的泥:“去给我找套战甲出来。”

他早就对这十二品莲台感兴趣,但十二品莲台作为仙界至宝,一直珍藏在天宫内苑之中,就算他对收藏再狂热,也不能把主意打到天帝的东西上面去。

现在这是天赐良机。一般的仙族没那么大本事,而大多数神族自恃清高,又不会为了这区区身外之物出战,没人跟他抢,他趁机一并把这十二莲台全收了都不无可能。

谢靖轻轻巧巧地跳上衡九剑:“那我先回白玉京了。”

巨大的库房里,经过是十年来谢靖的整理收拾,已经是焕然一新的模样。无数排看不见尽头的大大小小的架子,高高地从地面一直到天花板,架子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奇珍异宝。这边一块区域是珠宝首饰,那边一块区域是摆件玩物,靠着墙的一溜是武器防具……归类归得清清楚楚整整齐齐。

谢靖翻出十来套战甲给沉洲看:“神君你要哪一套?”

沉洲随手指了指其中一件最华丽的:“就这个。”

谢靖翻白眼:“神君,这是上战场,不是给你走秀的。”

沉洲也翻回去:“你懂个啥,能伤到我神体的攻击,这些战甲在外面早就变成灰了,对我来说根本没卵用,就是上阵需要有个仪式感而已。”

谢靖继续翻白眼:“那你就不能有点品味进步?”

沉洲再次翻回去:“进什么步,你家神君反正就这种人设,不见我穿成这样他们还不安心。”

沉洲又从那些战甲里面找了一套女子穿的出来,丢给谢靖:“你之前不是成天嚷嚷着没有实战机会,这次也跟着我上一趟战场,见见世面长点经验。”

正文 双华录 04 强迫癌晚期魔君

谢靖很是高兴,抓起那套战甲往外跑:“那我去准备一下,我也需要仪式感。”

片刻之后她站在沉洲面前,沉洲望着她一身长长的披风,长长的袖子,长长的衣袂,站在那里各种布料快铺满了半个侧厅:“这就是你的仪式感?”

谢靖低头看看:“我觉得这样站在天上被风一吹,衣服飘起来的样子比较装逼。”

沉洲:“也行,我跟天兵天将们说一声,让你当后勤去给他们搭帐篷,这一身飘起来够住好多人了。”

谢靖:“……”

……

沉洲和谢靖赶到魔界和仙界的交界处时,这里的战况已经如火如荼。

平时魔界和仙界之间并没有壁垒,魔族偶尔会来仙界,神仙们偶尔也会去魔界,除非出现了数量巨大的大规模变动,导致两界气息失去平衡,才会引起注意。

现在魔界已经封闭了和仙界之间的通道,把两界隔绝开来,天兵天将们想要进入魔界,就必须先攻破对方的防线。

沉洲上去问一个天将:“十二品莲台在哪里?”

天将一看是他,如遇大赦。至今只有仙族在战场上,神族还一个都没有出现,毕竟事态没有严重到需要神族出现的地步,他们也不抱什么指望。

不过这位沉洲神君是出了名的收藏狂热爱好者,天帝下令谁夺回十二品莲台就归谁,那沉洲神君出现在这里一点都不奇怪。

他们这些普通的仙族穿不破魔族设下的壁垒禁制,还要苦哈哈地在这里想办法攻破,但对于沉洲神君的修为来说,穿过这禁制就跟穿破一层雾气差不多,进入魔界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回神君,在北魔君重玄手中,应该是被他藏在他所住的沧澜殿。”

魔界现在有东南西北四位魔君,各自统辖一方领地,这次跟仙界开战的是北魔君重玄。

“知道了。”沉洲望着前面,“我过去一趟。”

他拉住谢靖,从原地消失,下一个瞬间再出现的时候,已经置身于魔界之中。

魔界虽然和仙界并不是同一个空间,但也不是传说中天是紫的山是黑的水是红的,跟仙界的景色其实没有什么两样。魔族也不是青面獠牙脑袋长角身上挂着骷髅头,若不是身上魔气与仙气的区别,和神仙们站在一起几乎认不出哪边是哪边。

不过是同样活在这片天地中的芸芸众生罢了。

沉洲以前来魔界谈生意的时候,谢靖也跟着来过多次,但眼前的这个地方还没有来过。

下面是一片巨大的正方形建筑群,造型工工整整,左右严格对称,建筑的大小高度和色彩严格按照顺序排列,连飞檐翘起来的高度都是从中间到两边一路低下去。整片建筑就好像是用尺规一寸一寸高度精确地测量建模制造出来的,广场上的地砖图案一定要跟四面墙壁和前后左右门洞对齐,种在庭院正中间的树一定要左右两边枝桠一样高,看不到一丁点歪斜凌乱不符规律的地方。

沉洲道:“这就是北魔君住的沧澜宫。”

谢靖抽着嘴角:“这位北魔君一定是个强迫癌晚期患者。”

沉洲朝沧澜宫降落下去,还没到近处,突然猛地刹住云头,捏了一个隐身诀,飞快朝地面上躲去。

谢靖被他吓了一跳:“被魔族发现了?”

沉洲头疼地:“不是,有比魔族更麻烦的人来了。”

谢靖这才看见,沧澜宫上面再次出现了一批人影。其中为首的是一只巨大的鸑鷟,上面站立着一个全身紫色的女子身影,后面云头上跟着的是一大批天兵天将。

沉洲可以自己穿过魔界壁垒,最多带谢靖这样的一两个人进来,但紫虚帝尊修为更高,她进来就可以带入一整支仙界军队。

谢靖朝沉洲瞥了一眼:“紫虚帝尊肯定是冲着你来的。她猜到你会来夺这十二品莲台,所以也来了这里。”

这十年里,沉洲还是跟以前一样到处躲着紫虚帝尊。仙界的十年对于寿命动辄几万几十万年的神仙来说,不过是须臾之间,他们很少有什么急于一时的念头。紫虚帝尊反正已经追了这么久,也不差这点时间,这十年沉洲跟她并没有撞上过。

沉洲观察着上空的形势:“说不定对我还有点好处……北魔君出来了。”

谢靖朝上空看去,果然看到一个魔族男子带着一众魔兵魔将,从沧澜宫里飞上了云头。

北魔君重玄的外表跟他的住所是一个风格。一身白到看一眼就晃得人眼睛生疼的衣袍,同样左右严格对称,几乎连一条褶皱都看不到。衣袍上面的绣纹和镶嵌的珠玉,以及佩带的饰品,全部都整整齐齐。头发一丝不乱,哪怕是后背上披散下来的头发都光滑得看不到任何细毛碎发,发稍像是比着尺子修建过一样平整。

其实他长得并不逊色于沉洲。无论是神仙还是妖魔,修为高深者都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外貌,想多好看就能有多好看。就是实在是太端正太整齐了,像是个精确按照数据和模子制造出来的人形雕像一样,缺少那么点活人气。

跟之前扎着袖子卷着裤腿踩在泥地里满身都是泥点子的沉洲一比起来,身为神仙的不像神仙,身为魔族的不像魔族,让人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颠倒错乱了。

紫虚帝尊带领的天兵天将,和北魔君重玄带领的魔兵魔将很快交战了起来。沉洲绕到沧澜宫的另一侧,准备趁着重玄等人在前面正打得激烈,从后面悄悄进去。

沧澜宫上设有禁制,沉洲悄无声息地在上面破开一个小口,带着谢靖潜了进去。

就在穿过禁制的时候,谢靖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沉洲转过来问她:“怎么了?”

谢靖望着自己的身上:“刚才有种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附在了我身上……”

沉洲把她拉过来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样,若是魔族的什么东西到了她身上,以他的修为不可能发现得了。大概是她道行太浅,穿过沧澜宫禁制的时候还是受了点影响。

这时候,远处有一批魔兵魔将急匆匆朝这边赶来,他不得不先带着谢靖避到了一边。

天将只告诉他十二品莲台在沧澜殿,但不可能知道具体位置,沉洲只能捏了隐身诀,在沧澜宫里寻找十二品莲台的仙气华光。这是仙界圣物,就算在魔君住所这种魔息浓郁的地方,仙灵气息也还是会掩盖不住地透出来。

好在沧澜宫虽然规模庞大,但里面的布局实在是太清晰,一眼看去就知道哪里是哪里,再不长脑子的路痴都不会在里面迷路。

“往沧澜宫中心区域走。”谢靖说,“重玄肯定会把十二品莲台藏在这块地方。”

沉洲扫她一眼:“你怎么知道?”

谢靖得意道:“相信我就对了,北魔君那样的强迫癌晚期,绝对不会容许把十二品莲台这样的宝物随便扔在沧澜宫的哪个偏远角落里。”

到一座在沧澜宫中心线上的宫殿时,果然可以见到宫殿的地下隐隐透上来数缕变幻的华光瑞彩,这是典型的仙界之物才会有的特征。十二品莲台分别是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琥珀、水晶、颇梨、玉髓、蜜蜡莲台,全是珍贵的宝石,珠光宝气更加明耀璀璨。

两人潜入宫殿,越往里面,这种光华异彩就越发流转纷呈。到宫殿下面一处地下密室的时候,终于看见密室里面安放着十二座由宝石砌成的莲花台,整个密室里流光溢彩,瑞气千条。

沉洲看见十二品莲台的时候,突然脸色一变,完全换了另外一种神情,直接召出了须弥芥子。

须弥芥子是只有少数神族才能制造出来的一种容器,顾名思义,可以把须弥山装进像芥子那么小的东西里面,也就是自成一方空间。每一座莲台都能容纳一个人坐在上面,直接全部带出去肯定是不可能的,只能用须弥芥子来装。

沉洲立刻开始把十二品莲台往须弥芥子里面收,然而须弥芥子刚刚打开,密室里面就发出了一阵犹如几千几万个厉鬼婴儿哭闹般的锐利可怕到极点的尖叫声。

沉洲全身猛然一震,打开的须弥芥子迅速缩小,十二品莲台里面的十一品都已经进了须弥芥子空间内,只有最后的一座玉髓莲台没有进去,但这时候须弥芥子已经关闭,落回到了沉洲的手中。

与此同时,沉洲也软绵绵地朝后面倒了下去,竟然已经没有了知觉。

“糟了!”

谢靖一瞬间反应过来,这密室里面竟然被下了捆仙索。捆仙索并不是真的绳索,而是一种术法,能够暂时封住神仙的修为,无法使用任何法术,变成跟一个凡人没什么两样,甚至比凡人更加虚弱。

因为对于神仙来说太过要命,所以早在万年前的一场仙魔大战中,获得胜利的神仙们就掐断禁绝了这种术法的传承,捆仙索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了。

然而哪怕是个凡人,也该知道在敌人的地盘上需要保持小心谨慎这种常识,对于沉洲这种已经活了九万岁的神族来说,阅历之深经验之多远远超过一般人,更不应该一进密室就贸然收走十二品莲台。

也不知道他刚刚进门看见十二品莲台的时候,脑子是犯了什么抽,竟然会这么冒失。

谢靖没有动用法术,不在捆仙索的封印范围之内,也顾不上落下的那一座玉髓莲台,当即接住沉洲,把他从密室里面拉了出来。

刚才捆仙索被触动时的那一阵尖声啸叫,估计已经惊动了整座沧澜宫,地上的四面八方都传来急匆匆朝这边赶来的脚步声,一片嘈杂,有不少魔族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密室外面的廊道尽头。

谢靖的修为只到地仙,一旦被魔族包围,硬闯绝对闯不出去,只有咬牙动用缩地成寸之术,直接带沉洲回仙界。

缩地成寸必须对于目的地有一个清晰明确的概念,才能移动到这个地方。谢靖对魔界的地点不熟悉,在现在的局势下也不敢乱闯,只能直接回仙界。魔界和仙界之间虽然设有壁垒禁制,但只是单向的,无法从仙界进去魔界,但从魔界回仙界却没有限制。

谢靖的缩地成寸之术还没有修炼到家,以前从未移动过这么远的距离,更何况是从魔界到仙界跨了一界。她定下的地点是最熟悉的天虞山,然而仍然十分勉强,出现在天虞山的时候,竟然是在半空之中。

“嗖——”

两人从半空中朝下面坠落下去,谢靖飞快地唤出衡九剑,但她还手忙脚乱地拉着一个毫无知觉的沉洲,一瞬间没法在衡九剑上保持平衡,两个人在空中连翻带滚地挣扎了数圈,已经连人带剑落进一片树林中。

一路上哗啦啦撞断不知道多少根树枝,最后咚地一声巨响砸在了树下的地面上,更惨的是还是谢靖在下面沉洲在上面,给他当了人肉垫子。

谢靖摔得整个人都像是散了架,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好半天还是觉得眼前的世界在旋转。肺都差点给沉洲砸飞出来,这会儿整个大男人还是沉甸甸地压在她的上面,一动不动,她都没有力气把他给推开。

过了好半天时间,她才缓过一点劲儿来,毫不客气地把沉洲从身上踹了下去,捂着自己感觉像是被摔成八瓣的屁股,艰难地坐起身来。

“痛死我了……”

这一起身,谢靖才感觉不对。揉着屁股站起身来看看四周,竟然是一个她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

周围一片巨木参天的密林,却不是平时常见的树木,而是一棵棵银白色的枯木。树形高大优美,枝桠密集纤细如珊瑚,但上面没有任何叶子,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还在生长。枝干的质地十分奇异,不像一般的木质,倒更像是介于水晶和玉石之间,银白而半透明,仿佛泛着月华一般的淡淡荧光。

谢靖在天虞山上从未见过这片树林,这些不知名银白色参天巨木的品种也十分陌生,是天虞山上其他地方肯定没有的。

难道她用缩地成寸用得太差,移错了地方?

往树林外面看看,却看到了一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白色宫殿,正是白玉京。周围的山峰和浮岛也是她闭着眼睛就能描摹出来的景色。的确是天虞山无疑。

谢靖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恐怕是落到未归峰上面来了。

整片天虞山,只有未归峰她从未来过,而且未归峰上永远笼罩着浓浓的云雾,完全看不见上面的景象,她当然认不出这片银白色的树林。

但沉洲不是在未归峰上下了禁制吗?就算是她跟他一起从上空掉下来,也应该只有他能掉进未归峰的范围内,而她被挡在外面才对。为什么她也能掉进来?

谢靖转头看看还因为捆仙索而处于昏迷状态的沉洲,顿时了然。禁制是沉洲下的,现在沉洲的修为神力统统都被封了,禁制应该也就失效了。

以前她就一直好奇未归峰里面到底有些什么,现在意外碰到机会进来,忍不住朝周围多看了两眼。

远处的树林中,有一片被草木掩映的废墟,只剩下了一片残垣断壁,崩坏碎裂的石块散落在郁郁葱葱的长草之中,看不出原先是什么建筑物。大片大片叫不出名字的雪白繁密的花朵,在废墟上像落雪一样疯狂盛开,有一种寂寞的美丽。

废墟中间是一个同样残缺不全的石台,石台上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曼陀罗植株,只有茎干绿叶,上面一朵花也没有。老枝虬结,遮天蔽日,看上去已经有漫长的岁月,浓浓的灵气萦绕周围,至少应该是神木的级别。

而且十分奇怪的是,这棵曼陀罗的其中半边长势正常,而另外半边则是明显差得多。呈半枯萎状态,叶子干枯,枝干萎缩,一副毫无生气的样子,但又并未完全死亡。

在石台周围还有一圈小台子,似乎是后来才用这废墟里的石料新搭建起来的。谢靖一看就明白过来,原来那些被沉洲弄到手中,但又暂时没被扔进库房里的神器宝物,都是到这里来了。

小台子上面摆放着一个金丝玉葫芦,一套扶桑木根雕,一把乌头紫缨长枪,都是沉洲前不久收来的东西。像是供品一样摆在那株曼陀罗的前面,也不见有什么动静,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在更远的地方,有另外一个很大的池子,池子里面装满了暗红色的液体,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血池中长着一棵同样是血红色的植物,有两三丈高,距离太远,看不清那棵植物的模样,不过从形态上看,不像是树木,而更像是一棵长得格外巨大的花草。

谢靖虽然好奇,但还是没有再看下去。沉洲既然把这里设为禁地,就说明他不想让这里的任何东西为人所知,她不小心掉进来看到了是意外,但看到了还要故意去探查个究竟,就是不尊重不地道的做法了。

斐文说沉洲是上古时期的一朵红曼陀罗化形而生,那这里的这株曼陀罗也许跟当初诞生他的母体有什么关系,甚至就是他的母体。至于摆在周围的那些神器是为了什么,以及血池里的那棵血红色植物是什么东西,她实在是猜不出来。

沉洲还是没醒,谢靖背着他出了未归峰,送他回白玉京。斐文见到两人这副样子回来,被吓了一大跳。

“神君怎么了?”

“中了捆仙索。”谢靖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早点醒来?”

沉洲的昏迷是因为中了捆仙索之后,身躯退到比凡人还不如,受不了这么大的冲击。醒来倒是不难,斐文给他点了一炉降真香,他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谢靖在旁边奚落他:“成天说我粗枝大叶,自己还不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掉链子,人好歹也是堂堂魔君,会把十二品莲台这么重要的东西随随便便扔在那里等着你来拿吗?”

这要是搁了平时,沉洲肯定是针锋相对不服气地怼回去,但这次反常地就像压根没听到谢靖说什么一样,刚一醒过神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那十一座莲台呢?”

谢靖说:“还在你的须弥芥子里面呢。”

沉洲取出须弥芥子,但因为没有了半点法力,无法打开。中了捆仙索的神仙,是没有办法立刻恢复法力的,只能等捆仙索的效力自己慢慢退去。

“等一段时间再看吧,以神君的修为,三五天时间应该也就能恢复了……”

谢靖话还没说完,沉洲随手从她腰间拔出衡九剑来,一把划开了他的手腕。

正文 双华录 05 陨落

鲜血涌出来,洒落在须弥芥子上面,须弥芥子遇神血而崩坏,空间不再处于压缩状态,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全部倒出来,把整个房间挤得满满当当,其中就包括那宝光璀璨的十一品莲台。

谢靖和斐文都吃了一惊。

“神君你这是干什么,虽然你自己能做得出须弥芥子,但这也不是泥巴随便捏捏就能捏得出来啊,等个几天恢复法力就能看到了,干嘛非得毁了它……”

谢靖本来还在唠唠叨叨,但看到沉洲脸上的表情时,立刻很自觉地住了口。

这太不像是沉洲平时的模样了。

他到底是怎么了,这十二品莲台对他来说难道有这么重要?

沉洲没有理会谢靖,从那十一品莲台前面一一走了过去,逐个把手放在莲台上面,手掌下面隐隐泛出微光,像是在检查或者感知着什么。

谢靖和斐文在后面都安安静静地大气不出一口,不敢打扰他。过了半天之后,沉洲从最后一品白银莲台旁边转过身来,看他那样子,像是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还有一品玉髓莲台,丢在沧澜宫密室里了?”

“是啊。”谢靖说,“你中了捆仙索之后,须弥芥子就变小了,没来得及把玉髓莲台装进去。我带着你,又不可能再扛着那么大个莲台逃跑。”

沉洲没有再说话,转过身去往外面走。

斐文问道:“神君去哪儿?”

沉洲头也不回地道:“去魔界。”

斐文被吓了一跳:“可是神君现在修为被封,法力全失,怎么去得了魔界?”

沉洲没有停下脚步:“我自有办法。”

“那也太危险了!”斐文竭力劝阻,“靖姑娘说得不错,只要再等三五天,神君的法力就可以恢复,何必急于这一时?”

沉洲不为所动:“三五天之后可能就是另外一种状况,北魔君已经得知十一品莲台被夺回,只要他一有机会,立刻就会转移这最后一品玉髓莲台,到时候再想找到就困难了。”

斐文焦急地还想说话,谢靖插了进来。

“那也不需要神君亲自去。如果只是拖这三五天时间的话,我可以替神君去一趟魔界,别的不说,至少可以保证北魔君没有机会转移玉髓莲台,直到神君恢复了法力之后再过来。”

沉洲和斐文都转过来看向了她。

谢靖的年纪小得可怜,区区十五岁,跟动不动上万岁的神仙们比起来,连零头的零头都不到。而且修为只到地仙,虽然就十年时间来说从一个凡人到这个境界,已经算是速度惊人,但天虞山上的仙官仙娥最起码就是地仙起步,随随便便哪个的实力都在她之上。

她唯一占优势的一点就是实在聪明。智商这东西是天生的,无论活多少岁,修为到什么境界,增加的也只是阅历和实力,但一开始是什么智商就基本上永远是什么智商。

这大概也是沉洲总喜欢带她出去的原因。虽然年纪小修为低,但她的能力一点都不比很多空活了几千年的神仙们差。

沉洲打量地看着她:“你真要去?”

“小事一件。”谢靖笑道,“要说抢回玉髓莲台来,我不敢开这么大的口,但让它等着神君还是能做得到的。神君信不过我?”

沉洲盯着她看了半晌,摆摆手:“行,让你去历练历练,要是等到我修为恢复的时候发现玉髓莲台已经被北魔君藏起来了,你洗干净屁股做好被狠狠揍一顿的准备。”

谢靖趁机提出:“神君,要是我不但成功拖住了北魔君,而且还一不小心拿回了玉髓莲台的话,你打算怎么谢我?”

沉洲嗤笑:“悠着点,牛皮别吹破了。”

谢靖执拗地:“要是我真能把玉髓莲台抢回来,你就把我爹娘的魂魄还给他们,怎么样?……你可是在好多年前就说过迟早有一天会给我提条件,到现在也没有提出来,现在这玉髓莲台对你来说应该够重要了吧?”

沉洲微微正了正神色:“可以,但我答应归答应,你自己要知道轻重,别为了玉髓莲台冒太大风险,你爹娘的魂魄放在那里又不会自己长脚跑掉,以后的机会多得是。”

谢靖见沉洲答应下来,也有些意外。

这十年里她曾经无数次提出要换回宁霏和谢渊渟的魂魄,但沉洲一直没有给她开出条件,总是说她能做到的事情不够代价。

现在她第一次看到沉洲把这品玉髓莲台看得如此重要,远远超过以前他收集的任何一件神器宝物,似乎已经根本不在收藏爱好的范围之内。所以她才会提出用玉髓莲台来换魂魄。

没想到沉洲一口答应下来。这就说明这品玉髓莲台在他眼中的重要性的确不可同日而语,换两个人的魂魄都绰绰有余。

这玉髓莲台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斐文不放心谢靖:“我跟闹闹一起去吧,虽然我的修为也不高,但至少有个照应。”

“不用不用。”谢靖拒绝,“我不是去打架的,暗中行事,人多了反而麻烦。”

斐文拗不过她,她也没在天虞山多耽搁,立刻再次去了仙界和魔界的交界处。

因为沉洲撤离得早,仙界并不知道十二品莲台中的十一品都已经到了他的手中,也没有停战。这时候两界的壁垒禁制已经被仙界军队攻破,无数天兵天将们涌入缺口,朝沧澜宫涌去。

谢靖混在天兵天将们当中,很容易就进了魔界,缩地成寸移到沧澜宫附近。

紫虚帝尊和北魔君两批人还在半空中交战。谢靖看见的时候松了一口气。幸好紫虚帝尊拖住了北魔君,只要北魔君没有空闲返回沧澜宫,那她就有机会想办法从沧澜宫里再把这玉髓莲台偷出来。

然而到了沧澜宫,却没有谢靖想象中宫里魔族乱成一团加强防备守着最后的玉髓莲台的景象。沧澜宫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火,一部分宫殿已经被毁坏,满地都是崩落碎裂的废墟。

留在宫中的魔族只剩下寥寥一小部分,而且都把沧澜宫扔在一边,正在抬头凝望着天空中仙魔双方的战况。

这下可有点出乎谢靖的意料之外。她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也抬头望去,一下子就明白了原因。

紫虚帝尊已经不在她的那只紫色鸑鷟背上,而是到了空中,鸑鷟背上放的正是被沉洲和她落在沧澜宫中的那一品玉髓莲台。

谢靖忍不住暗中叫了一声倒霉。

不管是她和沉洲,都根本没想到北魔君没来得及转移玉髓莲台,倒是紫虚帝尊先把它给夺了回去。

谁先夺到十二品莲台就归谁。玉髓莲台在北魔君那里,她还能想办法把它偷过来,但到了紫虚帝尊手上,那就是真没办法,她总不可能去抢紫虚帝尊的东西。

要是换成别人拿到了,沉洲还能去跟人谈谈条件,把这一品玉髓莲台买过来。毕竟其他十一品莲台都在他手上,人家就这么一品,收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但偏偏是紫虚帝尊。不知道眼光出什么毛病,单相思追了沉洲上万年,沉洲一看见她就躲得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快,根本不可能主动去找她。

这特么就很尴尬了。

谢靖在那里苦思冥想这下子该怎么办。要不然,她瞒着沉洲去找紫虚帝尊商量一下,她偷偷送点沉洲的贴身物件给紫虚帝尊,或者提供一些独家出品追求神君三十六计啥的,紫虚帝尊说不定会愿意把玉髓莲台送给她。

反正以紫虚帝尊的身份,她自己要这一品玉髓莲台也没有什么用处,肯定是为了沉洲,现在也是殊途同归,应该有答应的可能。至于沉洲那边,既然玉髓莲台对他来说重要到都能让他失去常态的程度,那他为了这玉髓莲台小小地牺牲一下色相估计也没什么问题。

谢靖看看上空。紫虚帝尊已经夺到最后一品玉髓莲台,不欲恋战,摆脱了北魔君的追缠之后,就带领仙界天兵天将们从战场中抽身出来,准备撤离。

谢靖连忙跟上去。紫虚帝尊这一回去,十有八九会借着这玉髓莲台的机会去找沉洲,她得赶在这之前把紫虚帝尊截下来,因为以沉洲对紫虚帝尊的抵触程度,宁愿不要玉髓莲台也不会选择去应付紫虚帝尊,这两人一见面,基本上就没戏了。

就在她动身的时候,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既像虎啸又像犬吠的咆哮声,一阵飓风挟带着浓烈的腥臭味从背后冲来,地面随着轰然一声巨响,猛烈地摇撼震动起来,几乎把她往前掀了一个趔趄。

谢靖猛然转过身去,她后面竟然从天而降落下了一只巨大的猛兽。犹如凶神恶煞一般,躯体像老虎,满身长毛,和人类相似的一张脸,嘴里长有像野猪一样的长长獠牙。

是上古四凶兽之一的梼杌。

这是出自魔界的凶兽,应该是被魔族带上的战场。谢靖躲在角落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它给发现了。

谢靖大惊。以她区区地仙的实力,就算是再来十个她,也根本不是上古四凶之一的梼杌的对手,给它塞个牙缝都嫌太小。

但梼杌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那张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狰狞巨脸正对着她,张着一口就足以把她整个人吞下去的大嘴,恶臭的涎水从它的獠牙间隙中滴滴哒哒地滴落下来。

谢靖飞快地拔出了衡九剑。就算明知不是对手,她也不能束手待毙,总得拼力一博。

这时,一个紫色的人影突然从她的身后掠了过来。

“唰——”

紫虚帝尊手中的紫色长绫犹如长虹贯日一般凌空而来,卷住了梼杌一只正要挥向谢靖的巨大爪子,然后用力往旁边一拽,梼杌顿时被她拽得在地上连翻了好几个跟头。

紫色长绫往回一收,再次卷向梼杌的脖颈,梼杌被刚才那一摔激起了凶性,翻身跃起,长绫这一下没有卷住它,反而被它张开大口咬住,嗤啦一声,被它的獠牙从一端撕成了连在一起的两条。

紫虚帝尊应变极快,右手一抖,被撕开的两条长绫犹如灵蛇一般伸展开去,一前一后裹住梼杌的两条前腿和两条后腿,一下子把它捆成了一个四脚朝天。

紫虚帝尊正要拉回长绫,在她对面的谢靖惊叫出声来:“小心!”

但已经来不及了。一个白衣人影从半空中俯冲下来,一掌重重拍在了紫虚帝尊的后背上。

北魔君重玄的修为不逊色于一般的神族,这一掌是从后面偷袭,不留任何余地,用出了他十成十的功力,带着开山碎石的恐怖力量,一掌下去仿佛就能够震裂天地。

紫虚帝尊的身躯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直飞出上百丈距离,轰一声重重地撞在沧澜宫对面的一座山峰岩壁上,把岩壁上撞出一个碎石飞溅的巨大坑洞,然后才从上面摔落下来。

重玄一击得手,本来还想去抢夺还在紫虚帝尊那只鸑鷟背上的玉髓莲台,但鸑鷟一见主人重伤,长长悲鸣一声,周身紫光疯狂暴涨,巨大的羽翼在天地间掀起了狂暴的飓风,根本无法接近。

周围的天兵天将也终于反应过来,犹如潮水般飞快涌上前去,重玄一见形势不妙,也不恋战,立刻发了讯号召集所有魔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仙界众人顾不上追赶,纷纷转回去看紫虚帝尊,谢靖第一个朝紫虚帝尊落下的那处山崖底下冲了过去。

紫虚帝尊躺在一片乱石之中,脸上身上全是她喷出来的赤红当中带着紫金色的鲜血,双眼紧闭毫无知觉,身上的仙气神息正在以一种极其不妙的速度飞快地消散。

众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办,紫虚帝尊是修为最高深的上神之一,被伤成这个样子,以他们这点微末道行什么也做不了。

太乙真人接到消息,从仙界急匆匆赶来,一看见紫虚帝尊的模样,顿时就皱起了眉头。上去一探,眉头几乎能打成结。

紫虚帝尊刚才挨的北魔君的这一掌,是魔族最为强悍狠辣的九摧掌,不偏不倚正打在她大露空门的后背上,打散了她所有的修为包括道体,甚至魂魄很可能也没能幸免。

神族并非就能真的与天地同寿,永远不老不死。受这样的重伤,身体是肯定保不住,若是连魂魄也散了,无法再重新凝聚身体回来,形神俱灭,那就是真正的陨落,也就是死亡。

众人一看太乙真人这表情,就知道肯定是凶多吉少,一个个也心急如焚:“就没有办法救帝尊了?”

紫虚帝尊曾经在无数场仙界的大战之中立下赫赫功勋,在仙界盛名昭著,为人虽然冷清但是自有一番端庄魅力,十分受众人爱戴。这次仙魔开战,除了沉洲神君以外,她也是唯一一个到场帮忙的神族。

太乙真人摇头,正要说话,便看到紫虚帝尊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眼中的神光已经开始渐渐失去焦距。

众人连忙上前:“……帝尊?”

紫虚帝尊却没有看众人,越来越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转过来,落在了呆呆站在一旁的谢靖身上。

“靖姑娘……玉髓莲台……送给你了……转交给沉洲神君……就说是你夺回来的……他肯定会高兴……”

紫虚帝尊用的是传音之术,只有谢靖能听得到她的声音,其他人都是一脸茫然地望着她们两个。

谢靖还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紫虚帝尊的鸑鷟飞过来,把背上的玉髓莲台放到谢靖身边给她,脑袋和脖颈贴着紫虚帝尊的脸颊,眷恋不舍地磨蹭着,眼泪一滴接一滴往下掉。

紫虚帝尊再次闭上眼睛。身体渐渐开始变成透明,微微发光,消散成无数个幽紫色的光点,犹如点点星光萤火一般飘散到空中。

周围的草木接触到这些袅袅飘向空中的美丽光芒,都像是沐浴到了春雨仙露的恩泽一般,飞快地抽枝长叶,盛开出大朵大朵流光溢彩芬芳袭人的鲜花,但又飞快地凋谢萎落下去,化为满地残红。

天空中阴云密布,被漫天的紫光映照成一片幽冷而浓重的颜色,雨点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白茫茫笼罩大地。

神祇陨落,天地同哭。

紫虚帝尊的后事不是谢靖可以料理,她只是抱着那紫虚帝尊送给她的那一品已经被术法缩小的玉髓莲台,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半天,直到仙界众人准备离开魔界了,才恍恍惚惚地在最后准备跟上去。

帝尊在她的眼中,是神界至高无上的存在之一,也许他们自己活了几万几十万年,对于生死看得并不像短短数十载寿命的凡人那么执着,但她仍然无法想象紫虚帝尊竟然会因为救她一个小小的地仙而陨落。

那可是帝尊啊,怎么会就这么死了?

如果是因为沉洲,那紫虚帝尊真的是用情至深,真不明白沉洲被这么一个又强大又美丽又痴情的女神追着跑,为什么要把人家看得跟洪水猛兽一样。

谢靖低着头只顾出神,没留意前面突然“咣”地一声,把她给吓了一大跳。

一抬头,发现她竟然被挡在了半空中一面泛着流光和涟漪的无形墙壁前面,刚才衡九剑撞了上去,差点没把她给撞下来。而她人还在魔界之中。

谢靖一惊。魔界去往仙界之间怎么也出现壁垒禁制了?

那她不是被关在了魔界里面?

她瞬间回过神来,猛然转过头去,后面的半空中,北魔君重玄正带着一大群手下,站在那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

沧澜宫。

谢靖苦着一张小脸被绑在沧澜宫的地牢里面。

这个地牢很有特色。里面没有镣铐没有锁链没有刑具,只有一整面墙壁上全是整整齐齐的青石,唯独其中一块是歪的;地砖铺得严丝合缝,唯独其中有一处没有对齐镶嵌好;门口的玄铁栅栏根根笔直,大小粗细一模一样,间隔也完全相同,唯独其中一根是弯曲的,比其他栅栏粗一倍,而且间隙小得多。

北魔君重玄显然是觉得人被关在这种地方,面对这这墙壁这地板这栅栏,又被绑着没办法上去改正回来,是世界上最残忍最可怕最令人不能忍受的酷刑。于是谢靖也很配合地表现出一副焦虑烦躁坐立难安好像分分钟就要暴走的样子,好让重玄满意。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只是天虞山上一个小小的库房管理员,你们把我扣在这里当人质也没有用,沉洲神君不可能用那十一品莲台来交换我的。”

正文 双华录 06 沉洲的秘密

重玄优哉游哉地坐在谢靖对面,眼睛盯着自己的靴子跟她说话,因为他无法直视关着谢靖的牢房:“你家神君会带着一个小小的库房管理员一起来抢十二品莲台,他自己法力被封了之后,又派你过来拿这最后一品玉髓莲台?”

谢靖争辩:“最后这一品玉髓莲台不是神君派我过来拿的,我就是觉得十二品莲台里面有十一品都在神君手中,只缺了这一品,怎么想都难受,实在是忍不住,就自己偷偷来魔界了。”

重玄眼睛一亮:“你也觉得这本来完完整整的十二品莲台,就少其中一品,是天理难容的事情对吧?”

谢靖连忙附和:“对啊对啊,还有你能不能把这牢房墙壁上的石头和地板上的地砖给铺铺好,这粗细不均匀的弯栅栏也修一修,我再看下去感觉就要疯了。”

重玄像是遇到知音一样,一半欣慰一半得意地:“当然不行,我就是特地要求做成这个样子的,要是不能让你发疯,这还算什么牢房。”

谢靖心里也暗暗欣慰。强迫癌晚期也有好处啊,看来她是不用受另外的皮肉之苦了。

结果刚欣慰完就被打脸。重玄一脸惋惜:“可惜了,你要不是沉洲的人,我们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但我实在需要这十二品莲台,只好让你受点委屈了。”

他开了牢房门走进来,转来转去地打量着谢靖被绑在玄铁架子上的两只手。谢靖被他看得浑身发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到他手中寒光一闪,她左手的小指竟然已经从她手上落了下来。

“嗷——”

谢靖一声鬼哭狼嚎般的惨叫。重玄一只手接住她的那根小指,另一只手堵住耳朵,皱起眉头。

“好歹也是个仙族,坚强点。想当年我纵横魔界的时候,肉身都不知道粉碎毁灭过多少次,从来没哼过一声。一根手指而已,不要叫得这么大声,你这样以后怎么成为一个像样的神仙?”

谢靖忍着手上钻心的剧痛,对着这个刚刚剁了她一根手指还要给她煲心灵鸡汤教育她坚强的魔族,咬牙切齿,无fuck说:“……”

重玄看了看她只剩下九根手指的两只手,露出一脸不爽的神情。

“这怎么看怎么别扭啊,要不然……”

谢靖还没来得及阻拦,又是寒光一闪,她右手的小指也断了下来。断的位置跟左手一模一样,刀口也是平平整整光滑无比,不见一点拖泥带水或者缺损歪斜。

重玄再看看她左右一模一样的两只手,这才满意了些。

“嗯,现在感觉好多了。这两根手指我会送去仙界,沉洲一天不来,我一天再送两根过去。看在你跟我是同道中人的份上,可以给你优待,两只手轮流斩同样的手指,而且是按双数来斩,这样两只手就可以随时保持一样的对称状态了。”

谢靖:“……”

卧槽,谁特么跟你是同道中人!怎么会有这么鬼畜的强迫症!

谢靖垂死挣扎:“你就算把我的手指送去也没用啊,都说了沉洲根本就不把我当回事,哪认得出这是谁的手指,对他来说就跟泡椒凤爪没什么两样……”

重玄叹气:“要是实在认不出来,那就只好剥下你的脸皮送过去了,放心,以我的手艺,保证会给你剥出一张完美无缺的皮来的。”

谢靖:“……”

她还是闭嘴吧。

重玄说到做到,把谢靖的那两根手指送去了仙界天虞山,当天沉洲就来了沧澜宫。

重玄把谢靖从地牢底下带出来,谢靖看见沉洲站在空中,后面带着斐文,不是腾云而立,而是站在她小时候用的那个云浮盘上面。

这时候距离他中捆仙索只过去一天多时间,他的法力根本就没有恢复,连自己腾云都做不到。

谢靖忍不住在心里骂他。就算来也得等他的修为恢复了再来啊,现在这来了有什么用,打又打不过人家。她有十根手指,就算那个鬼畜强迫症一天剁两根,那也有五天时间,至不济还有十根脚趾呢。

但她看沉洲的表情,就觉得他不会如此冷静。她从未见过沉洲这般震怒的模样,他的面容上犹如罩着一层十二月里的寒霜,冰冷直入骨髓,周身萦绕着毁天灭地般的森然煞气。在他的上方,天空中滚滚黑云翻涌,铺天盖地压城欲摧,云层中的闪电寒光噼啪闪烁。

他现在修为大半被封,就已经是这幅景象,要是在巅峰状态时,只怕连天都要给他捅出个窟窿来。

当初看见十二品莲台的时候,他的情绪变化都远没有如此激烈。谢靖的心里也忍不住有点发虚。

毕竟实力尚未恢复,沉洲不可能一上去就动手,只冷冷对重玄道:“十一品莲台可以给你,把闹闹还给我,另外那一品玉髓莲台也必须给我。”

重玄怎么可能答应,这对他来说还不如一品都没有:“我要这十二品莲台就是要个整数,绝对不能缺这一品,这个想都不用想。”

沉洲让步:“我也不是真要这玉髓莲台,给我三个月,三个月之后我就完好无损地还给你,我自有用处。”

重玄还是不同意:“我要这十二品莲台是为了镇压北魔境溢出来的毒气浊息,十二品莲台缺一品净化效力就会大减,这要是等到三个月之后,整个北魔境都已经被侵蚀了。”

沉洲眉头一蹙。

北魔境最近是不太平。六界之中的污毒浊息,一直是由神仙来净化,但三万多年前的一次四界大战之后,因为无数苍生遭受荼毒,怨念恶意陡然爆增,仙界一时间实在净化不了,就把这些浊息用天域梵音阵直接封起来,甩锅扔进了魔界之中。

这事儿做得当然不怎么地道。但仙界也有仙界理直气壮的地方,当年的那一场四界大战,据说最早是由魔界先挑起来的,那凭什么由仙界千辛万苦来给他们擦屁股,魔界自己造成的后果就该自己承担。

魔界没办法把神仙布下的天域梵音阵扔回去,这三万多年来,这些毒气浊息就像是一颗随时可能会爆炸的炸弹一样埋在魔界里。现在天域梵音阵已经快要撑不住,浊息从里面溢了出来,魔界渐渐开始受到越来越严重的影响。

十二品莲台是仙家圣物,的确有净化污浊的法力,但如果要镇住整个北魔境的话,就必须把十二品莲台一直安置在那里持续慢慢净化,这个时间动辄以千年万年计算,没有上限。沉洲等不了这么长时间。

十二品莲台本来就是魔族从仙界偷过去的,魔界想不想得出其他办法,那是魔界的事情。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慈悲为怀广大博爱的神仙,没办法为了魔族牺牲他几万年来的执念。

这已经没有什么好谈。

沉洲的脸色沉下来,周身渐渐开始出现像是裂缝一样的纹路,从纹路里面隐隐透出一道道变幻的光芒,像是笼罩在他周身的一层透明无形的硬壳正在一点点裂开。

下面的谢靖和后面的斐文都大惊失色:“神君!”

沉洲这是要强行挣脱效力尚未退去的捆仙索。对于道行高深的神族来说,这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只是对自身伤害极大,至少要折损个上万年修为,元气大伤,事后还要静养很长一段时间,难以动用法术。若非十万火急的重要时刻,没有神仙会这么做,都宁愿躲起来等捆仙索的效力退去。

重玄也吃了一惊。他知道沉洲的收藏癖好,只是根本没想到沉洲为了这玉髓莲台,竟然不惜折损万年修为也要把它夺回去。

重玄随手让人把谢靖送回了沧澜宫地牢。谢靖在最后一瞬间只来得及看见沉洲周身神光暴涨,像是束缚着他的那一层无形桎梏终于彻底裂开,无数发光的碎片爆炸飞散开来。他手里的飞夷扇展开来,上面幻化出诸天星辰运转的云图,漫天黑云随着飞夷扇翻滚成巨大的漩涡,日月黯淡,天象骤转。

然后她就没法看见外面的景象了。在地牢里只能胆战心惊地听到沧澜宫外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巨响,像是一座座山峦被连根拔起,倒了一个个儿,有的头朝下脚朝上倒插进湖海之中,有的就像是雪团被拍在天花板上一样,被拍得贴在苍穹上,然后又轰然倒塌下来。

地动山摇,整座沧澜宫不断地剧烈摇撼,外面看守的魔族一个个站不稳身子,在地牢的走廊中跟皮球一样滚过来滚过去。最后只能把自己像她一样绑在地牢的栅栏上,系好安全带,才不至于被撞成肉团子。

谢靖好像连坐了三天三夜的云霄飞车,被晃得都不知道上下左右东西南北在什么地方,肚子里的五脏六腑好像完全倒了一个个儿,心脏掉进了一堆肠子底下,胃部则是顶到了喉咙口。哇啦哇啦吐得翻江倒海,吐到最后实在没东西可吐,就只有往外呕酸水。

等到外面的天翻地覆不知道什么时候终于平息下来,好像已经过去了几千几万年那么漫长。澜沧宫似乎已经被整个儿翻了过来,谢靖头朝下脚朝上,像一团棉花一样软绵绵地挂在玄铁架子上。

地牢外面传来一声爆响,大门被破开,有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谢靖艰难地睁开眼睛,在上下颠倒的视野中,看到了那一片她最熟悉的煤老板暴发户一样的闪闪金光。

沉洲把她从玄铁架上放下来:“还敢说我在关键时候掉链子,自己不是也把自己搞成这模样?”

谢靖很委屈地:“还不是你们打架把这里打成这样的……神君你怎么样?”

强行破开捆仙索,本来就大伤元气,更何况刚才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耗费的功力肯定小不到哪里去,沉洲自己肯定也伤得不轻。

沉洲随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没事。”

谢靖不放心地看看他,又问道:“玉髓莲台拿到了吗?”

“拿到了。”沉洲随口答了一句,仔细查看她断掉的那两根小指,“不是跟你说自己要知道轻重,别冒太大风险?”

“不是我来偷莲台时被重玄抓住的。”谢靖弱弱地说,“我来的时候,紫虚帝尊已经拿到了玉髓莲台,但她因为救我,被重玄从后面偷袭,受重伤陨落了。她把玉髓莲台送给了我,让我转交给你,后来我在回仙界的半路上,才被重玄截下来。”

沉洲猛地抬起目光。

“紫虚帝尊陨落了?”

谢靖点点头:“太乙真人说她的魂魄多半是也被打散了,那应该就算是真正的陨落吧,我也一点都没想到。总觉得……她不应该陨落得这么轻易。”

沉洲低头沉吟了片刻,没有说话,又继续去看谢靖的双手。

“断下来的两根小指在我这里,但重玄是用魔剑沥血削断的手指,没法再接上去。你的修为现在还不能重塑肉身,我回去之后再给你做两根新的,暂时先用着。”

谢靖看着他,暗中啧了一声。好歹也是满腔痴情追了他上万年的女子,陨落前还惦记着把他想要的东西交给他,他听见人家死讯的反应就是抬头看一眼,连默哀三分钟的时间都没到。果然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但她看着沉洲的模样还是很心疼的。虽然主要是冲着玉髓莲台而来,但好歹没把她的手指当成泡椒凤爪,开口的时候还能把她排在玉髓莲台前面,这就已经很让她欣慰了。

“我的手指不着急,缺两根小指也没什么影响,你回去先养伤再说。”

沉洲带着谢靖出了沧澜宫。这一场大战打得天翻地覆,小半个北魔境都受了波及,外面果然是一片面目全非,山峦崩摧河水断流,完全认不出原来的模样。

沧澜宫就像个小小的玩具盒子一样,被掀起来飞过了好几个山头,栽倒在一片原本是湖泊现在没剩下一滴湖水的大坑旁边。这应该是沉洲用法术托了沧澜宫一把,不然这摔下去沧澜宫肯定散架,她在里面也得变成肉酱。

回到天虞山,沉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照着谢靖原先那两根小指的模样,立刻用琼精骨给她再做了两根小指接上去。

“试试看。”完工之后他说,“现在可能反应还有点慢,但琼精骨极有灵性,在人身上养个三五年,就跟正常的手指完全没什么两样。”

谢靖望着自己那两根纤细优美雪白如玉,跟她以前一模一样的小指,试着动了动,有触觉有痛觉,也很有力道,就是反应慢上半拍,好像她的大脑下达的指令它要延迟一下才能接收到。

“没关系,神君快去闭关养伤吧,脸色都已经这么差了。”

沉洲摇摇头:“养伤不急,我先去放一下玉髓莲台。”

谢靖想起之前她不小心掉入未归峰时在里面见到的景象,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问沉洲:“神君,玉髓莲台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对你这么重要?”

沉洲转过头来,用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意味不明的目光望着谢靖。

谢靖心里又有点小小地打鼓。从沉洲把那些神器都放在未归峰来看,玉髓莲台肯定也不例外。沉洲收集的神器,未归峰上的那株曼陀罗,那个血池和血池中的不明植物,都在说明沉洲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斐文让她千万别问有关未归峰的问题,但她问的这句话,虽然是玉髓莲台,其实就等于是在问未归峰上沉洲到底有什么秘密。

沉洲半天没有回答。谢靖也不敢对上他的目光,低着头,小声地嘟哝道:“我就是随口问一句而已,神君要是不想说,那就不回答。”

沉洲转过身去:“跟我过来。”

谢靖看他去的是未归峰的方向,吃了一惊,沉洲这难道是要带她进未归峰?

沉洲在未归峰前面解开了一部分禁制,转过来对她道:“这里面的一切,原本世上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现在又多了一个你。我不希望在未经我允许的情况下,出现第三个人。”

谢靖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随即立刻把脑袋点得像是鸡啄米一样,信誓旦旦地:“我保证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就算有人剁我的十根手指脚趾头都不会说。”

沉洲沉默了一下,在前面率先穿过那层迷雾,走进了未归峰的禁制范围之内,谢靖连忙跟进去。

虽然这里面的景象她上次已经见过了,但为了不让沉洲发现她来过这里,她还是表现出一幅震惊的模样。

“神君……这些都是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她确实想问的。就算她看见了这些,也不明白它们都是用来干什么。

沉洲凝望着石台上那株巨大的曼陀罗树:“你应该从斐文那里听说过,我是殊荼岛上一朵红曼陀罗化形而生,这是我的母树。”

谢靖小声道:“我还听说跟你一起化形而生的还有一朵并蒂双生的白曼陀罗,但是在几万年前就已经陨落了,不知道为什么历史上没有记载。”

“是。”沉洲说,“她的名字叫泠然。当时我还没有成为神君,她陨落的时候,我不在仙界,回来时才得到这个消息,那时她早就已经形神俱灭,渺无踪迹。仙界给我的说法是,她背叛了神族勾连妖魔两界,设计伤了大批神仙天军,并且意图刺杀紫虚帝尊未遂,最终被仙界诛杀。因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仙界几乎没有留下关于她的记载。”

谢靖小心翼翼地道:“是真的吗?”

沉洲摇头:“我不知道。那时候我离开仙界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亲身经历,对于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和始末过程完全不得而知,只能仙界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我并不相信她的陨落真的就是仙界所说的那样。”

“就是因为你什么也没查出来?”

“对。她的那一段事迹,好像被人为故意抹去了一样干干净净,我问了无数人查了无数线索,都只得到这么一个含糊的结果。这不正常。仙界也有背叛堕落成妖成魔的神仙,虽然对于仙界来说确实是一种耻辱,但并不是史无前例的事情,也不至于紧张到这种程度,把所有蛛丝马迹扫得一点不剩,生怕被人知道。神仙们的气量没有这么狭窄。”

“所以我怀疑,泠然的陨落有蹊跷,仙界有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要么那些神仙们也跟我一样被蒙在鼓里,要么就是他们毁灭了所有线索串通一气瞒骗我,生怕我得知真相后会追究。”

谢靖疑惑地问道:“那跟未归峰上的这些有什么关系?”

正文 双华录 07 恶之华,魂兮归来

沉洲指了指石台上那一棵有一半处于半枯萎状态的曼陀罗树。

“泠然陨落后,殊荼岛上的母树枯萎了一半,她和我并蒂双生,母树有一半的生命力和她是联系在一起的。但后来我发现,母树的这一半只枯萎到这里,并没有完全死亡,一直就是这种半生半死的状态。”

谢靖立刻明白过来:“泠然没有彻底陨落?”

沉洲点点头:“她的神体肯定是毁了,但神魂还没有完全消失,母树的一半这么多年没有完全枯萎,而且几乎没有变化,她的神魂一定还以沉睡状态存在于某个地方。”

谢靖看了看放在曼陀罗母树周围小石台上的那些神器:“你是说……这些神器?”

“神器灵气浓郁,而且自己本身又没有生命,不会起冲突,自古以来就是最适合容纳安放神魂的地方,神魂只有依附在足够强大的神器上才不会消散。泠然的神体毁灭了之后,神魂也许飘到了某一件神器,附着在那上面,才能维持这三万多年的存在。”

“我不确定泠然到底是在哪一界里面陨落,所以在六界之中到处搜集神器。如果她的神魂真的以沉睡状态蛰伏在某一件神器里面,我未必能感知得出来,但只要把神器放在母树的周围一段时间,母树感应到她的神魂,就会有所反应。还有那些比神器低一档次的奇珍异宝,也有一定灵气,我都会放到这里来试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泠然对于仙界是一个禁忌,我不敢让仙界知道泠然的神魂未散,更不敢被人发现我在寻找泠然。所以我假装成有收集宝物的癖好,打着这个幌子去跟人做生意,那些不可能附着神魂的东西也会一并收过来,以混淆人耳目。”

“之前生长着母树的殊荼岛,基座被我整个沉进了大海里面,只有上面的一部分,也就是曾经我跟泠然一起生活的地方,被我挪到天虞山,变成了这里的未归峰。我在未归峰设下最严密的禁制,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等着泠然的归来。”

谢靖默然。

难怪沉洲每次带回什么宝物,都要过三五个月之后才会送到库房这边来,然后就从此不见天日,连看都不再看一眼。他是把这些东西送去了未归峰放在曼陀罗树周围,等三五个月,确认这些东西里面没有附着泠然的神魂之后,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也就没有意义了。

“那……你又为什么要收集人类的魂魄?”

遗落在人界的神器很少,但这十年里,沉洲经常也会去人界,主要是向人类交换魂魄。像谢渊渟和宁霏那样的生意,他不知道做过多少。除了人族以外,还有妖族和魔族的魂魄。

沉洲转向后面那个血池。

谢靖这次离得近了,这才看清楚,血池里面生长的植物果然并不是树木,而是一棵巨大的花草。通体都是一种妖异的血红色,虬结的茎干隐隐扭曲出一张张狰狞的人脸形状,叶子分有五裂,微微向上蜷曲,像是一只只五指成爪指甲尖锐的鬼手。血红叶面上有一道道密密麻麻的青紫色经络,不像是普通的叶脉,倒更像是皮肤下面浮现出来的青筋。

它的枝头上长着一个个黑色的巨大花蕾,这花蕾的模样也十分丑恶怪异,花瓣紧紧地裹在一起,只有最前端的一圈花瓣开了一个小口,不断地开合嚅动着,像是一张张一动一动的黑色嘴巴,张开来就能把人一口吞进去。

总之这就是一株怎么看怎么邪恶的植物,应该生长在魔界妖界那种邪气冲天的地方,而不是一个神君的花园里面。

谢靖突然觉得这株血红色的花草有些熟悉。她在白玉京库房里的古籍上见过它的记载,但没有图片,只用文字描绘了它的特征。通体血红,虬结成人脸的茎干,鬼爪一样的叶子,青筋一样的叶脉,能吞下整个人的黑色花朵……

谢靖睁大眼睛:“这是……”

“恶之华。”沉洲淡淡地接过去说,“产自冥界的一种花,因为被视为邪物,在六界屡遭铲除,现在已经几近灭绝,很难见到。”

谢靖想起来,古籍上的记载中,恶之华是一种跟魂魄有着密切关系的魔花,必须以各族的魂魄灌溉,才能存活生长。给它的魂魄越是强大,它就能长得越快越好。

普通的恶之华植株,只要给它提供这三族的魂魄,哪怕是残缺破损的碎片,它都能还原出完整的魂魄来,包括属于魂魄的记忆,并且生长出一具跟以前一模一样的身体。万年以上的恶之华,甚至能够还原神族的神魂和神体,只不过散掉的修为没办法恢复而已。

有着这种近似于复活的能力,数万年前恶之华曾经在妖界魔界甚至仙界风靡一时,很多妖魔神仙种植恶之华,一旦自己或者重要之人的形体毁灭,只要魂魄剩下一点点碎片,就能够利用恶之华复活。甚至还有人干脆提前把自己的魂魄分裂出一块数块,保存在神器中,有了这份保险在,就不用担心神形俱灭的陨落,等于是拥有了不死之身。

因为恶之华需要用魂魄灌溉,以致于那段时间,无数人族、魔族、妖族甚至是仙族惨遭杀害,成为了培育恶之华的肥料。

那是一段极为混乱、血腥和黑暗的时期,四界里面到处都在发生大大小小的屠杀血案。尤其是相对来说最为弱小的人族,死者不计其数,几乎遭遇了灭顶浩劫,人界尸积成山,血流成河。

恶之华的恶劣影响很快惊动仙界高层和神界诸神,不能放任它这么肆虐下去,以雷霆手段出动,清扫了三界里面人为种植的几乎所有恶之华,恶之华的原产地冥界也被搜索过一遍,铲除那些野生的恶之华,斩草除根。

现在恶之华差不多已经灭绝了,只有在冥界的某一些偏僻角落里,也许还留下一两棵漏网之鱼。

沉洲指了指恶之华生长在里面的那个池子,池子里面是一池血红色的似气体非气体似液体非液体的物质,像是鲜血雾化之后飘浮在池子里面。

“这里面就是融化之后的魂魄,恶之华会自己吸收。我找了很久才在冥界找到这棵恶之华,当时它还只是一棵小苗,需要用魂魄去灌溉它才能长大。所以我必须去跟人妖魔三族做交易换魂魄,他们自愿把魂魄交给我,冥界那边就不会因为起动荡冲突而发现异常,也不会注意到我偶尔收走一些魂魄。”

“虽然这样得到的魂魄很少,但恶之华存活需要的魂魄也不多,只要够它慢慢生长就行,现在它已经长了一万多年,可以复原神族的神魂和神体了。”

“我不知道泠然的神魂是否完整无损,如果只剩下碎片或者有残缺的话,就算重塑神体,她的记忆也会残缺受损,甚至心智不全。我既然要让她回来,就一定要让她完完整整地回来。”

沉洲把玉髓莲台取出来,直接放到曼陀罗树生长的石台上。莹润光洁半透明的玉髓莲台里面,萦绕着隐隐的乳状烟雾,流转的光芒像是呼吸般一明一灭。

“之前我在沧澜宫密室里见到十二品莲台的时候,发现那里带着泠然的气息。这种气息我绝对不可能认错,她的神魂一定附着在十二品莲台的其中一品上面,另外十一品莲台上没有,那就只剩下这一品玉髓莲台。”

谢靖这才明白为什么沉洲在看见十二品莲台的时候会那么冲动失态,寻找了三万多年的白曼陀罗的气息就在眼前,还不得把什么小心谨慎全部抛到脑后去。

“你可以先回白玉京了。”沉洲对着玉髓莲台和曼陀罗树,在另一处小石台上面坐下来,“我在这里等着看母树的反应,不出意外的话,母树枯萎的一半应该两三天就会有恢复的迹象。”

“我也陪神君一起等吧。”谢靖也坐下来,“你现在身体不好,我怕你出个万一。”

沉洲没有拒绝她:“你不嫌累的话可以啊。”

谢靖带着小心而试探的眼神,望了他半天,忍不住又问道:“神君,你为什么会把这些秘密告诉我?”

沉洲瞥她一眼:“我高兴,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现在都不知道当年为什么要把你给带到这里来,小麻烦精一个。”

谢靖笑眯眯地:“不知道的话,应该就是当年看我太可爱了。”

沉洲哼了一声不理她。

谢靖又看他半天,又小心试探地说了一句:“神君,我说实话你可别生气,我感觉看你现在的样子……好像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高兴。”

沉洲怔了一下,随即苦笑一声。

“确实……大概是因为以前落空了太多次,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已经经受不起打击,就算真的发现了泠然的气息,也不敢相信是真的……除非看到泠然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才敢高兴。”

谢靖朝他挪过去一点,心疼地摸摸他的头发:“可怜见的。”

沉洲啪地一把拍开她的手,顺手去揪她的脸蛋:“乱摸什么,没大没小。”

两人在曼陀罗树前面等了三天。曼陀罗树枯萎的那一半果然渐渐开始焕发出生机,枝叶有了重新变绿的迹象,精神抖擞起来,像是有人给它灌注了起死回生的甘霖仙露一般。

沉洲的感觉没有错,泠然的神魂真的在这玉髓莲台里面。

确认过之后,沉洲就没有再等下去,用术法小心翼翼地开始剥离那一品玉髓莲台。所谓的剥离不是真的把玉髓莲台的实物剥开,而是从里面抽取出附着在内部的神魂,玉髓莲台照样可以完好无损,否则就算是把玉髓莲台碾成粉末也未必有用。

这一次剥离又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最后终于从玉髓莲台里面抽出一团犹如满月般泛着柔和白光的魂体,包裹成一个圆球的形态,像是正在沉睡。

沉洲望着那一团魂体,目光炯炯发亮。

“没错,是泠然,这就是她的气息……她的神魂大致上还保留着完整状态,这样恶之华可以很快就还原出神体来……”

沉洲把那团犹如球状月光的魂体送到恶之华最大的一朵黑色花蕾前面,花蕾上原本紧紧裹着的黑色花瓣一层层渐次张开,形成一个形状像嘴巴一样的开口,将整团魂体吞了进去。

然后花瓣又一层层闭合起来,再次形成一个紧紧的黑色花蕾,只是比之前鼓鼓囊囊了不少。

感应到有一团魂体的出现,整株恶之华轻轻地摇摆起来,血池里面一池血红色的融化魂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减少干涸下去。恶之华有任务在身,为了还原出神体,加快了吸收养料的速度。

沉洲抬头望着正在摇曳舒展的恶之华:“还好之前存了一些魂魄备用,不然还真不够它这种消耗速度。”

谢靖欲言又止:“神君……”

沉洲转向她:“放心,你爹娘的魂魄我会留下来。以泠然神魂的完整程度,恶之华结出神体最多只需要一两年时间,其他的魂魄就够用了。”

谢靖却并没有什么轻松的表情,眉头微蹙。

“爹娘的魂魄我知道神君不会动。我担心的是,仙界当年严令禁止种植恶之华,你用魂魄灌溉培养它养了一万多年,等到再复活了以前为仙界所不容的泠然,到时候要是被人发现的话……”

沉洲望着她:“那你觉得我这是残忍邪恶的行为吗?”

谢靖摇摇头:“用人的魂魄来养花,听上去是挺歪门邪道,但好像也没有那么邪恶。你换来魂魄是出于对方的自愿,给他们付出了他们想要的回报,要不是你当年跟我爹做交易,我爹我娘就不会重生,也就没有我的存在,后来再跟我娘做交易,他们才能得享天年白头到老。魂魄是他们自己的东西,他们有支配的权利,既然他们把魂魄换给了你,那就是你的东西,你也有支配的权利。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合道理的地方。”

沉洲笑了,揉揉她的头发。

“你还挺向着我说话。仙界的规章制度是神仙们制定出来的,说到底还是人的意志,未必就代表了这个天地。天地视万物为刍狗,在冥冥之中俯瞰众生,一枯一荣自有法度,存此亡彼俱在天理,我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问心无愧。”

他抬起头来,幽幽地看了恶之华一眼。

“但其实……为了泠然,哪怕真是残忍邪恶的事情,我也照样会去做。”

……

自从泠然的神魂被恶之华吞下去之后,沉洲待在未归峰的时间,就从以前的偶尔数日,变成了十天里有八天都在里面。

只有为了不让各界众人怀疑,他还是会隔三差五地出去打听打听谁那里有什么神器宝物,上门去跟人家换。他的演技在仙界里面要排第二的话没人敢排第一,看见奇珍异宝照样满腔狂热,砍起价来照样比菜市场大妈还要大妈,仙界里面跟他交好的神仙们谁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

只有在未归峰的时候,他才会表现出跟在外面截然不同的样子,一连几天几天地什么也不做,只是一动不动地仰头望着恶之华的那枚黑色花蕾。黑夜里,周围月痕娑罗树的淡淡银白色光华照在他的身上,投下一道道朦胧的光影,把他照成了一尊凝固而沉默的雕塑。

恶之华的那枚花蕾在数月之后就渐渐展开,变成了一朵盛开的巨大暗红色魔花,姿态邪佞,色泽妖异。

正文 双华录 07 他的泠然

这时候的花朵里面是空的,没有之前吞进去的泠然的神魂,但花萼的部位隐约出现了一枚还不怎么明显的黑色果实。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这果实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饱满,前面的暗红色花瓣渐渐凋落下去,最后枝头上就只剩下了在不断长大的果实。

从一开始的碗口大小,到后来的水桶大小,直到最后几乎能把一整个人装进去。

恶之华生长的那个血池,沉洲不断地往里面补充魂魄进去,它吸收得越来越快,以前三五个月只需要一缕魂魄,现在半个月都不够。恶之华整棵植株通体变成了血红到发紫发黑的颜色,犹如青筋一般鼓胀起来的叶脉里面,甚至可以看到汩汩流动的血浆状液体,显得更加妖异邪恶。

沉洲估计得不错,在一年多之后,恶之华的果实终于成熟了。

成熟的果实直径足有三尺左右,呈鼓鼓囊囊的圆球状,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上,把整棵恶之华压得微微弯曲。颜色不再是之前的纯黑色,反倒有一种略微透明的黑色水晶一般的质感,对着光的时候可以隐约看到里面的一团影子。

从果实开始变透明的时候,沉洲就天天守在恶之华旁边,一步也不肯离开。

谢靖大部分时候也陪着他,只是她修为尚浅,没法像他那样可以一连数月不吃不睡,还是得照常睡觉。她也不回白玉京,在未归峰搭了个帐篷,到了晚上就直接睡在那里。

一天半夜里,沉洲突然来她的帐篷里摇醒了她。

“闹闹……快出来……”他压低声音催促道,“果实快要裂开了……”

谢靖睡眼惺忪地从帐篷里爬出来,在看到那枚巨大果实的时候,一下子清醒了。

果实已经饱满圆涨到了极致,通体变成了半透明,只是因为颜色是黑的,仍然看不清里面的那团影子。

果实正在微微地颤动,发出细小的噼噼啪啪的声响,显然是很快就要爆裂开来。

突然,颤动停止了,噼噼啪啪的声响也消失了,整颗果实静止了一秒钟。随即,在它的表皮上面,出现了一道道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啪!”

整颗果实一瞬间四分五裂开来,里面的那团影子从恶之华的枝头上面落下,赫然是一个紧紧蜷缩成一团的少女,全身赤裸,只披着一头流水般的长发。

“泠然!”

沉洲早就在下面等着,一把接住了那个少女。

那少女在他的怀里缓缓睁开眼睛。

“沉洲?”

她的那一双大眼睛,是惊人美丽的像月光一样的颜色,深邃清幽,剔透见底。肌肤雪白到几乎半透明,脆弱得吹弹可破,仿佛连目光轻轻落上去都无法承受,会像遇到火焰的新雪一样瞬间消融无踪。连形状柔美的嘴唇,都只有淡淡的血色,仿佛一片淡红的花瓣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融化在她的唇间。

她的容貌像是风与月的邂逅,光与水的交织,又像是一个夜空中的精灵,不小心从月亮的秋千上滑落下来,仰着头攀着清冷月光拧成的秋千索,用那双迷惘而清澈的银色瞳眸凝望星空。

谢靖怔怔地望着泠然,她从未见过这般清澈得犹如琉璃水晶,干净得犹如月光落雪般的少女,也从未像现在这般,第一次竟然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以前她看见的那些神仙和天女,一个比一个貌美,一个比一个惊艳,在泠然之上的多得是。但她看见的时候,都是兴致勃勃地盯着人家瞧个没完,就好像看见了美丽的晚霞,荼蘼的花海,可以大大方方欣赏的一方引人入胜的景色。

也许是因为,无论那些仙女们再美丽,沉洲除了谈生意的时候,从来不对她们多看半眼。哪怕是紫虚帝尊那样的级别,他也是一见到就跟见了洪水猛兽一样躲得飞快,想方设法地绕着道走。

他最亲近的,就只有她一个人而已,哪怕仅仅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那也是只有她一个人。

可现在不再是了。泠然回来了。

她第一次见到一个少女可以全身赤裸地躺在沉洲的怀里,他的眼中满是喜悦和怜惜,脱下自己身上的衣袍,轻轻把对方裹起来,仿佛稍微重了一点就会弄伤那个单薄脆弱得像是冰晶雪片一样的少女。

他对她从来没有这么小心翼翼过。她跟泠然相比起来,没有那种迷惘纯澈的目光,没有那种犹如月光精灵般的气质,没有那种轻轻一触就会消散的梦境一般的脆弱。她总是喜欢匪夷所思的奇装怪服,而且皮糙肉厚,从小在在天虞山到处摸爬滚打,一点也没有一个修仙少女应该有的模样。

但这些并没有意义,即便她也像泠然那样,她又怎么能跟泠然相比呢?

那是他的泠然。

他半生唯一的执念。

这三万多年来,他做的所有事情,沉了殊荼岛,立了未归峰,打着收藏爱好的幌子收集神器,向跟六界众人换来一缕缕魂魄,冒着巨大的风险在未归峰培养魔花恶之华……都是为了泠然。

谢靖一瞬间突然感觉眼睛好像有点涩,鼻腔好像有点酸,眼前望着两人的视线好像有点模糊,胸口的位置好像有一团黄莲塞在那里一样,又苦又堵得慌。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立刻试图把它们统统压下去,用力眨了眨眼睛,暗中深呼吸几口,竭力想让自己保持常态。

“神君,你刚才有没有看到,泠然刚从果实里面落下来的时候,头发颜色好像有点不一样?”

泠然现在的发色是银白的,泛着月华一样的淡淡光芒,就跟周围成片的月痕娑罗树一样。但刚才一瞬间,在果实刚刚爆裂开来,泠然从上面落下来的时候,谢靖看到她飘起来的头发好像是另外一种颜色。

只是速度太快,周围光线又不够亮,她没能分辨出那是什么颜色,泠然就已经落到了沉洲的怀里,头发也变成了现在的银白色。

无论她对泠然是什么感觉,这一点该说的还是要说出来。沉洲为了泠然的归来,费了那么多的心血,要是泠然出点什么问题,沉洲肯定无法承受。

沉洲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泠然的头发。

“另一种颜色?”

他刚才在恶之华果实的正下方,泠然从上面落下来的时候,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她的头发,也没有注意那时候她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沉洲问泠然:“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感觉奇怪的地方?”

泠然摇摇头,轻声道:“没有。”

沉洲把泠然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没检查出什么异样,略微放下心来。

泠然在化形后的头发就一直是银白色的,恶之华还原她的神体,自然是还原她陨落之前的神体,她的神魂那么完整,一般情况下不会出什么差错。就算发色稍有改变,那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没事就好。”谢靖捂着嘴打了一个呵欠,“你们俩三万多年未见,估计需要好长一段独处的时间,我就不在这里当电灯泡,先回白玉京去了。这么多天在未归峰都没睡好觉。”

话音还未落下,她也不等沉洲同意,就直接飞快地召出衡九剑,御剑朝对面山上的白玉京飞去。

沉洲本来还想叫住她,还没开口她就已经没了影子,只好作罢。

“她叫谢靖,小名叫闹闹。”他对泠然解释道,“是十二年前我从人界收回来的一个小弟子,当初没管教好,现在没大没小的,一点都不把我这个神君当神君。”

泠然茫然地望着他:“神君?”

沉洲失笑:“你不在三万多年了,不知道这三万年里发生的事情,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说到这里,话头一转,脸色一下子认真起来。

“说起来我必须先问你,当年你的陨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妖界回到仙界的时候,你已经陨落半年,仙界给我的说法是你勾结妖魔两界,但我猜他们肯定没有说实话。不管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原原本本告诉我,如果你是被人陷害,我一定帮你沉冤昭雪,就算是真的,我也会照样护着你。”

泠然还是一脸迷惘地望着他,皱着眉头,艰难地思索着:“我……好像有点记不清那时候的事情了……陨落之前的很多记忆,现在想起来都模模糊糊的,而且空白了好多……”

她突然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抱着脑袋弯下腰去,沉洲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头疼?”

泠然埋着脑袋蜷缩在那里点点头,沉洲立刻捧着她的脑袋透入神力帮她缓解,一边道:“别想了,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你记得我就好。”

他其实有些意外。恶之华根据神魂还原出来的神体,按理来说应该有着神体毁灭之前的全部记忆,更何况泠然的神魂完整度还那么高。

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这差错还没有令人无法接受的程度,泠然回来的狂喜冲淡了他的一切疑虑。只要她的记忆里面还有他,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泠然缓缓地抬头望着他,眼中全是温柔和深情,苍白无力地笑了一笑。

“……我忘记什么也不会忘记你的。”

……

白玉京,后殿。

谢靖正在院子里练剑。衡九剑在她手中幻化成无数道交织成片的光影,或凌厉或缠柔的剑气冲霄而上,将白玉京上空飘浮的云絮割成支离破碎。

她以前修炼虽然也勤奋,但还从来没有到到这种地步,半夜三更本来应该是她睡觉的时候,她还在外面练剑。而且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停过片刻,这根本不叫勤奋,而叫疯狂了。

斐文开始时看她在那里练剑还没觉得什么,结果后来第一天看见她在那儿,第二天又看见她在那儿,第三天还看见她在那儿,终于觉得不能这么看下去了,上去拦她。

“闹闹,修炼也不是这么修炼的,你现在才是地仙,连续三天三夜不休息一直练剑能受得了?”

谢靖充耳不闻,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斐文看她的样子更加不对劲,汗水早就湿透了全身的衣服,动作明明也已经因为精疲力竭而凌乱缓慢,但她还是在那里不停地练不停地练,仿佛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感觉和意识。

斐文皱了皱眉,直接上去,把她手里的衡九剑夺了下来。谢靖倒也没有反抗,但更主要的原因很可能是她根本就没有力气反抗了,任由他把衡九剑拿了过去。

她满身汗水,衣发湿透,虚软无力地往院子里的草地上一瘫,就一动不动地躺在了那里,眼睛半睁半闭,没有焦距地对着天空。

斐文把衡九剑还给她:“你这几天是怎么了?”

谢靖闭上眼睛,轻轻一笑。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现在实力太弱,想早点提升罢了。”

前十年有沉洲护着她,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在这么强大的庇护之下,她几乎不用担心遇到什么危险或者受到什么欺负。毕竟小孩子心性,贪玩活泼,以前修炼时偶尔还会偷偷懒,仗着有人罩着她就有恃无恐。

但现在不会有人再像以前那样罩着她了。

泠然一回来,沉洲就在未归峰上待了三天没有出来。她不用想都知道,以后沉洲的时间十有八九是陪着泠然的。他们两个的二人世界,不可能让她插足进去,她也没有那个脸皮跟在他们身边。

以前她是天虞山一个最特殊的存在。沉洲对内说她是库房管理员,对外说她是他的小弟子,但实际上她得到的优待根本就不止这些身份,也没有任何人能像她一样亲近沉洲。

她曾经以为她在沉洲心目中是特殊的,但其实并不是,对沉洲来说唯一特殊的人,只有泠然。

跟他并蒂双生,一起化形,并肩携手相依相偎数万年,天生一对的存在。

而她……也许只是沉洲在等泠然回来的这数万年太过寂寞,找一个有意思的小宠物来逗逗乐子罢了。

从今以后,她虽然仍是天虞山的人,却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指望沉洲。她要自己一个人在仙界闯荡,有什么事情也只能自己解决,那么就必须尽快成长起来,有足够的实力独当一面。

斐文看着谢靖,摇了摇头。

“你跟神君一个是活了九万岁的神仙,一个是刚满十七岁的女孩,你们俩的心思一个比一个难猜,反正我是弄不明白。不管怎么样,不准再练剑了,赶紧回房间睡觉去,不然我向神君告你的状。”

谢靖随口应了一声,心里却是苦笑。

就算斐文去找沉洲告状,沉洲现在只怕也没那个工夫来管她了。

……

泠然回来之后,沉洲在未归峰待到第六天才终于出来。

整个天虞山上下,除了沉洲自己和谢靖以外,谁也不知道泠然的事情。泠然失去了当年她陨落时的记忆,没法给她沉冤昭雪,她仍然是仙界的禁忌,沉洲不敢让她暴露出去,多一个人知道就是多一分风险。

众所周知未归峰是天虞山的禁地,所以沉洲暂时只让泠然待在未归峰里面,最不容易被人发现。

泠然的神体虽然恢复了,但散尽的修为没办法在一朝一夕间回来,还是像道行尚浅的修仙者一样,需要吃饭睡觉。

于是沉洲就在未归峰上,也就是殊荼岛上当年他们居住过的废墟里,重新建起了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建筑。跟谢靖猜得一样,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陪着泠然待在未归峰里面。

正文 双华录 09 在神君眼中我算是什么?

泠然回来之后,沉洲在未归峰待到第六天才终于出来。

整个天虞山上下,除了沉洲自己和谢靖以外,谁也不知道泠然的事情。泠然失去了当年她陨落时的记忆,没法给她沉冤昭雪,她仍然是仙界的禁忌,沉洲不敢让她暴露出去,多一个人知道就是多一分风险。

众所周知未归峰是天虞山的禁地,所以沉洲暂时只让泠然待在未归峰里面,最不容易被人发现。

泠然的神体虽然恢复了,但散尽的修为没办法在一朝一夕间回来,还是像道行尚浅的修仙者一样,需要吃饭睡觉。

于是沉洲就在未归峰上,也就是殊荼岛上当年他们居住过的废墟里,重新建起了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建筑。跟谢靖猜的一样,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陪着泠然待在未归峰里面。

这段时间里,谢靖就像是着了魔一样,一直不见天日地埋头修炼,刻苦得让斐文屡屡看着都觉得心惊肉跳。以前还要督促她用功,现在变成了天天费尽心思地撵她回去休息,生怕她这样会弄垮自己的身体。

沉洲虽然早就对谢靖开放了未归峰的禁制,但她一次也没进去过,也没有主动去找过沉洲,仿佛除了修炼以外就没有别的任何事情。

沉洲倒是来找过她好几次,每次她不是在闭关修炼就是在休息睡觉,倒不是故意躲着沉洲,而是她现在只干这两件事情。斐文说她修炼得十分刻苦,沉洲没什么急事,也不好去打扰她。

过了一两个月之后,沉洲待在未归峰里的时间就不着痕迹地渐渐少了。

他还要继续收集神器宝物,还要出去跟那些神仙们谈生意,不然一个收藏狂热爱好者无缘无故地突然放弃最大的兴趣爱好,天天宅在家里门都不出,肯定免不了会引起人的怀疑。

当然,表面上的原因是这个,实际上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终于有一天晚上,沉洲拎着一大坛子的酒敲开了谢靖的后殿门。

谢靖刚刚练剑回来,冲完了澡正准备去睡觉,在这个间隙被沉洲逮到,没有办法,只能出去给他开门。

“神君有事?”

谢靖以前天天跟在沉洲屁股后面,沉洲也是走到哪把她带到哪,但现在虽然仍然同住在天虞山,却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这还是自从沉洲把谢靖带回天虞山的十二年里的破天荒头一遭。

沉洲没有进去,晃了晃手上的那一大坛酒:“当然有事,出来陪我喝酒。”

他的酿酒手艺在仙界虽然数一数二,但并不喜欢喝酒,以前更没有找过还只是个女孩子的谢靖陪他喝酒。

谢靖本来想拒绝,但沉洲不由分说,已经带着酒坛子自顾自地径直往后殿外面的花园里走去,她犹豫一下,还是跟了上去。

花园里月色正好,湖面上微波粼粼银光闪烁,两年前种下的青金睡火莲已经在靠近湖边的地方长成一大片,在月色下开得正盛。幽静美丽的蓝紫色花瓣,簇拥着中间金黄耀眼的花心,泛出隐隐的荧光,仿佛一盏盏青金石雕琢而成的莲花状河灯,里面静静燃烧着火焰,漂浮在湖面上,光芒摇曳地倒映在水中。

沉洲坐到湖边的摩柯玉兰花丛中,把酒坛子放在山玄玉圆桌上,谢靖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不在未归峰陪着泠然?”

沉洲扫她一眼:“她又不是五岁的小孩子,我一晚上不在,能有什么事情。”

谢靖嘀咕道:“我当年五岁的时候也没有让你陪着过……”

她看着沉洲拍开酒坛子:“你不是说我年纪太小,还不能喝酒吗?”

沉洲召出一个玉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是太小,但我只是让你出来陪我喝酒,又没有让你也喝。”

一股浓烈醺然的酒香从酒坛子里面弥漫出来,谢靖闻到的时候,略微皱了皱眉头。

“这么烈的酒?”

她跟着沉洲多年,对于仙界的各种美酒佳酿早已熟悉得如数家珍。酒坛子里面装的是碧血柔肠酿,虽然有个柔字,但实际上是仙界最烈的酒之一,连修为最高的神仙都能在一坛之内喝倒。

沉洲的酒量算不上多好,平时偶尔跟人小酌一两杯的时候,喝的也多是比较温和的酒,讲究的是一个雅兴。

抱这么一大坛子碧血柔肠酿来,那就是妥妥的要把自己灌醉的节奏了。

都说借酒浇愁,把自己灌醉的人多半是有什么愁苦哀怨烦心事。泠然刚刚回来才两个多月,沉洲半生夙愿终于实现,他现在有什么好郁闷的?

“你一个小孩子家不能喝这个,还是喝你的果汁。”

沉洲另外再给谢靖召出一个杯子,另外还有一个琉璃大壶,里面装的是她喜欢的金罗果果汁。

“对了,有件事情要跟你说一声。”沉洲说,“你爹娘的魂魄,我已经送回去还给他们了。虽然你没做出什么够资格换回它们的事情,但既然泠然已经回来,那我留着这些魂魄也没有什么用处。”

谢靖本来脱口想说,她既然答应过要以相应的代价来换回爹娘的魂魄,就一定要做到,但立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爹娘的魂魄毕竟不是用来给她发扬气节精神的地方,

她这十二年里曾经无数次向沉洲问过爹娘魂魄的事情,现在沉洲不要她的任何代价,轻而易举地就把魂魄还给他们,这本来是给她捡了天大的便宜,但她现在却并不觉得高兴,一瞬间心里竟然反而有种更加空落落的感觉。

好像她跟沉洲之间有这个交易的存在,就有一条维系着他们关系的纽带,现在交易被取消了,这条纽带就也随之而断了。

但她终究不可能拒绝,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沉洲挑眉:“连句谢都没有啊?真是白疼了你一场。”

谢靖低头望着前面桌上装着金罗果果汁的琉璃杯壶,更觉得鼻腔发酸,喉咙梗塞,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勉强牵了一下嘴角肌肉做了一个表情,不知道是哭还是笑,总之不用看就能想象得到有多别扭多难看。

“算了算了,我就当你是感动得连话都没法说了。”

沉洲也不在意,举杯跟谢靖干了一杯,一仰头空了杯子。

这一杯下去,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就一言不发地又给自己倒上了第二杯。

谢靖根本没有喝果汁的兴致,就停在那里,看着他这么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转眼间酒坛子就已经空了三分之一。

这么个闷头一顿猛灌的喝法更容易喝醉,沉洲再往外倒酒的时候,眼神的焦距就已经微微有点迷离了。

谢靖看他这个样子,不得不先把自己的事情丢到了一边。觉得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能让沉洲这么喝下去,正想阻拦,沉洲迷迷糊糊地望着她,终于开了口。

“你觉得人为什么会变心?”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出口,谢靖顿时怔住了。

脑海里有一瞬间的空白,没理解沉洲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突然问这个?

过了好半天时间,她的脑子才像是一台被卡住的机器一样,生涩艰难地运转起来。

“变心?……神君的意思是,泠然变心了?”

要是这样的话,那沉洲失恋了心情低落,来找她喝闷酒就可以理解了。

但想想又觉得不对。泠然在三万多年前跟沉洲的感情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陨落后一直以神魂状态沉睡在玉髓莲台中,直到被沉洲用恶之华恢复了神体出来,此后一直待在未归峰一步都没出去过。

这期间她根本就没跟别人有过什么接触,就是想变心也没有机会啊,能变到哪去。

沉洲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不是泠然,是我自己。”

谢靖又怔住了。

“你自己?”

沉洲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继续低声说了下去。

“玉髓莲台刚刚被找回来的时候,你说我看上去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那时候我以为是没有确定泠然到底能不能回来,自己不敢承受再一次落空的失望,但后来才发现不是。因为尽管后来泠然真的回来了,我还是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这三万多年来我唯一的夙愿就是复活泠然,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为了泠然。我曾经无数次在梦里梦见她回来了,那种狂喜无法用语言描述,但醒来的时候发现一切只是一场空。我以为只要她真的能够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这一生就再无所求。”

“可现在她就活生生地在未归峰上,我却不想跟她在一起,宁愿在这里喝酒。”

“我不知道到底是她变了还是我变了。她分明没有变,除了一部分记忆缺失了以外,神体、神魂、气息,对我的感情,都跟以前一模一样。变的人应该是我。因为我变了,所以我才觉得她不像是我印象中的那个泠然。”

“开始的时候我确实很激动,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情绪很快就淡了下去。我虽然天天在未归峰陪着她,但心底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想跟她待在一起,也不想跟她亲近。明明她现在刚刚复活回来,修为尽散,神体脆弱,而且空缺了这三万多年的经历,正是需要我陪伴的时候,我却还是给她和自己找借口,越来越经常往未归峰外面跑。”

“可能我对她早就已经变心了。这三万多年来我做的一切只是出于我的一个执念,跟感情已经没什么关系,所以她有一天终于回来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执念消散的时候,我反而不再珍惜她。”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成了我最不喜欢的那种人。我曾经对她许下的承诺,发过的誓言,都变成了空话。她什么也没有做错,而这区区三万多年的分离,就已经动摇了我对她自诩海枯石烂的感情。”

谢靖听得脸色微微发白。

她的确没有想到变心的不是泠然,而是沉洲。要是以前有人对她说泠然回来之后沉洲就不再喜欢泠然,她肯定觉得是滑天下之大稽,沉洲对泠然的情意何等之深,怎么会被归入得到了就不珍惜这种最脆弱最虚浮的感情范畴里面去?

但沉洲不可能拿这种事对她胡说八道,他现在的感受是真真切切的。他肯定是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但直面自己的内心,又觉得自己是个对心上人不忠诚不坚定的渣男,所以才会这么郁闷。

谢靖听着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沉洲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突然插了一句进去。

“不,你肯定不是这种人。”

沉洲像是突然被惊醒一样,抬头看向对面的谢靖,好像才发现她正在这里。

他怔了一下,随即自嘲地一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碧血柔肠酿。

“我九万七千三百二十八岁,你十七岁,连我零头的零头都不到,我也不知道我都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会来问你这种事情。”

谢靖望着他,眉头一蹙,把自己杯子里的果汁喝干,从他的手中夺过酒壶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头全部喝干了。

以前有沉洲管着,她最多只喝过跟果汁没什么两样的果酒,这样的烈酒还是第一次碰。只觉得这碧血柔肠酿明明是液体,却像是火焰一般,从她的咽喉到胃里一路烈烈燃烧下去,又像是千万把烧红的刀子在切割着她的身体内部,有着一种既难受得要命但又格外痛快的矛盾感觉。

沉洲愕然地望着谢靖。要是换做平时,他根本不会让她这一杯碧血柔肠酿入口,但也许是他自己现在也喝醉了,竟然没有阻止她。

谢靖喝完这一杯酒,把酒杯重重地放到桌上,盯着沉洲。因为刚才喝得太急,碧血柔肠酿的劲道又实在是太烈,她的面容上在这顷刻间就已经泛出了桃花一般的潮红色,眼神也开始像沉洲一样迷离起来。

“神君是觉得,我就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

沉洲的表情认真了两分。

“我的确觉得你是个小孩子,你的年纪跟我比起来本来就是个小孩子,但我没有觉得你什么都不懂,不然我还不如去找个树洞对着说话,何必要找你来喝酒。”

谢靖站起身来,朝沉洲倾过身子,直直地望着沉洲的眼睛。

“那在神君眼中,我到底算是什么?”

她的面容被碧血柔肠酿染出了艳丽的绯红,幽黑的双眼中映照着银白色月光和湖面上青金睡火莲的蓝紫黄金光芒,迷离恍惚之中又有一种光芒熠熠的明亮,以及奇异地直逼人心的锐利。

仿佛任何的隐瞒,任何的敷衍,任何的欺骗,在这双眼睛面前都无所遁形。

沉洲对着这一双眼睛,微微张开嘴巴,下意识地想要回答,却感觉脑海中一片空白,怎么找也找不到一个正确的答案,一时间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的身子下意识地微微朝后退了一点,慌乱而惊惶地避开目光,像是无法承受这双眼睛的逼视。

谢靖执拗地仍然紧紧盯着他,像是不得到一个答案就不肯罢休。他终于实在是无法忍受,捏了一个诀,瞬间消失在原地,用缩地成寸之术离开这里,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谢靖站在原地,以原先的姿势呆呆地站了半天,才一下子犹如虚脱般无力地坐回到石凳上。

她望着沉洲留下的那半坛子碧血柔肠酿,也不用酒杯,伸手直接把坛子提起来,仰头全部一口气喝了下去。

正文 双华录 10 入天虞山的魔君

谢靖这一醉醉得天昏地暗,因为是第一次喝这么烈的酒,而且又是一下子灌下去大半坛,她到整整四天之后才醒过来。

醒来之后难受得整个人感觉像是死掉,昏昏沉沉,头疼欲裂,转一下眼珠子都感觉受不了,嘴里干渴枯焦得像是一动就要裂开。

是斐文发现她醉倒在花园里,把不省人事的她带回了房间,给她准备了解酒药,看她这个样子,又是不解又是无奈。

“你哪来的碧血柔肠酿?这种酒神君不是看得很严吗?”

谢靖直勾勾地望着床顶,声音轻微而沙哑:“就是他来找我喝酒的。”

斐文惊讶:“那他也让你喝?”

谢靖淡淡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斐文无可奈何,嘱咐她好好歇着,然后便出去了。谢靖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面。

此后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天天只顾没日没夜地埋头修炼,唯一的变化是沉洲不再来找她了。两个人都在天虞山上,本来低头不见抬头见,但彼此躲着对方,硬是谁也见不到谁。

另一边,泠然在未归峰上待了一段时间,就向沉洲提出请求,想出未归峰。毕竟未归峰上就那么点地方,她一直待在里面,也确实是憋闷得厉害。

沉洲也没打算一直把她关在未归峰,在确定她神体的状态稳定下来之后,就给她用了障眼法,让她看上去不再是之前的容貌,并且隐藏了她的气息。只要不是修为比他更高的神仙,就无法看穿他的障眼法。

当然如果泠然出去的话,还是有被人发现的危险,所以他暂时让泠然留在天虞山的禁制范围内,假扮成天虞山的一个小仙娥。天虞山内没有比他修为更高的存在,而且里面的仙娥多得是,谁也不会注意到多了一个。

泠然出了未归峰后,住在沉洲住的白玉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里面,也就只是偶尔在外面走动走动。沉洲离开天虞山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有时候十天半个月都不回来一次,泠然不敢跟人过多地打交道,很多时候就是自己一个人。

谢靖跟沉洲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面说过话,沉洲不能向其他人提起泠然,也没法转告她这件事,所以她并不知道泠然出了未归峰。

直到有一次她在白玉京后殿的花园里碰到泠然,虽然泠然的容貌气息都做了遮掩,一副小仙娥的打扮,但她看见泠然那双清澈如精灵般的眼睛时,还是一下子认了出来。

泠然先对她打招呼:“靖姑娘。”

谢靖惊讶地望着她:“你就这么出来了?不会被人发现吧?”

泠然低头看看自己:“不会的,沉洲给我下了障眼法,天虞山内没有能够识破的人,认识我的就只有靖姑娘而已。”

谢靖不想跟她谈论关于沉洲的话题,或者说压根就不想跟她说话:“那你就在天虞山到处走走吧,我要去修炼了。”

泠然问她:“靖姑娘知道十二品莲台在什么地方吗?”

“都在库房。”谢靖说,“怎么了?”

沉洲当初从重玄那里夺来十二品莲台,从玉髓莲台里面抽离出了泠然的神魂,但莲台本身还是安然无恙,被他存放在了库房中。

泠然说:“我想去看看十二品莲台。沉洲说,本来按理来说恶之华以我的神魂恢复了神体,记忆应该也能完整地回来,但我的记忆残缺了很多,我想知道是不是因为莲台本身有什么问题,才导致了这种影响。”

然后她又歉然笑了笑:“本来想叫沉洲带我去看的,但沉洲已经很多天没回天虞山了,所以只好麻烦靖姑娘。”

谢靖带泠然去了库房,把十二莲台指给她,泠然贴在每一座莲台上面一座一座地仔细检查感觉过去,看完两个莲台就花了三个时辰的时间。

谢靖等不下去了。这等泠然把十二品莲台全部看下来,估计得花上足足十八个时辰的时间,不管是在做什么,她不喜欢待在泠然面前的感觉,更受不了跟泠然一起待上这么久。

“我先出去了,你慢慢看吧。”她对泠然说,“我修改了库房的禁制,看完之后离开库房,库房就会自己关闭起来。”

换了其他人,她当然不会随随便便任由对方待在库房里面,但对方是泠然,是沉洲最特殊的人,当然不一样。

泠然答应了,谢靖就先离开了库房。

自从她得知泠然也搬到了白玉京之后,她就不肯再住在白玉京后殿里了,以修炼为名离开天虞山,天天待在周围的湖上,或者甚至到更远的地方去,一去就是好几天。

但偶尔还是得回来。以前沉洲经常指点她的修炼,但自从她跟沉洲彼此躲着对方之后,一切就都得靠她自己了。她不得不去库房里面找那些关于修仙功法的典籍古卷,一边对着书,一边自己慢慢摸索钻研。

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离开天虞山,返回人界,去找她已经多年没有联系,现在也不知道情况如何的爹娘。

天虞山虽然有她留恋的人和事物,但从来就不是她的归宿,她从人界来到这里,就像是一个短暂停留的过客,这匆匆十二年过去,终归要回到原本属于她的地方。

但她这个境界的修仙者,还不能自己随意破界,而且人界和仙界为了维持平衡规律,不会容许一个有法力有神通的仙族长时间停留在人界,要么很快就要返回仙界,要么就必须在人界隐藏法力,完全像一个普通的凡人一样。

所以她现在最关心的就是怎么破界,以及怎么在人界把自己的修为封印起来。如果回人界之后能找到爹娘,以后她可能就会一直留在人界,不会再回来了。

至于沉洲,他已经有了泠然,不管他觉得自己有没有变心,为什么变心,那都不是她该插手过问的事情。

他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

又过了半个月后。

入夜的天虞山上到处闪烁起了灯火,夜明珠和夜光石绽放出或明亮或幽深的碧光,在夜里开放的花朵也泛出微微的柔光,四季不灭的萤火虫和其他发光的蝴蝶和飞鸟,仍然在树林中和花丛上低低地飞舞。

神仙们其实并不一定需要睡觉,只是出于作为人类时的习惯会以睡眠来休息,深夜里的天虞山上一片寂静,只有值夜的仙官仙娥,提着水晶琉璃灯一队队从山间的石阶和索道上走过。

突然,黑暗的天空中飞快地隐隐泛起了一片微光的涟漪,一圈柔和起伏的波澜扩散开来,就像是半空中铺着一层巨大而光滑的黑色绸缎,有人把它轻轻抖动了一下,它微微飘拂起来,随即又恢复了原状。

在路上的一个小仙娥偶然抬头,看到了天空中那一下轻微的变化,拉拉旁边同行的另一个仙娥:“你刚才有没有觉得天空好像动了一下?”

另一个仙娥也抬头望去。今晚的夜空格外阴沉,无星无月,满天都是浓浓的乌云,不过现在看过去还十分平静。

“不知道,没注意看。应该是闪电的亮光吧?”

“可是没有雷声传来啊……”

“有闪电也不一定就有雷声。这天虞山周围是神君亲自设下的禁制,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就算外面出了状况,一时半会儿也波及不到天虞山里面。”

“这倒是。走吧。”

两个小仙娥提着灯继续往前走去。她们的头顶上,天虞山禁制的范围之内,空气中再次泛起了一道透明的波痕,仿佛微风拂过看不见的水面,跟刚才一样,转瞬即逝。

白玉京后殿,库房里灯火通明,谢靖的身边摆着好几叠堆得老高的书籍,她整个人几乎被埋在里面,正在埋头翻书。

破界和在人界封印修为的方法,典籍上都已经找到了记载,问题是她现在的实力不够,按照她的突破速度,要到相应的境界至少还需要个三五十年。

她现在都已经不知道爹娘是什么情况了,就算仙界和人界的时间是平行的,再过个三五十年他们也许早已不在人世,她去了人界也见不到他们。

不是她心浮气躁急于求成,而是实在等不起这么长的时间,不能老老实实提升修为,总得找一些投机取巧的办法。

谢靖把一本翻完的书摆到旁边,正要拿过另一本书的时候,一抬起头来,发现对面库房的墙壁上,隐约透出了一片奇怪的金光。

那金光虽然是在墙壁上,但并不是墙壁本身发出来的,谢靖在这库房里面待了十二年,也从来就没见过这里的墙壁能发出金光。金光更像是从墙壁后面透出来,但墙壁明明是不透明的,也没有孔洞,不应该能够透入外面的光线,所以才觉得奇怪。

就在谢靖抬头看的这一瞬间,墙壁上透入的金光已经越来越明亮,随即,一朵巨大的由火焰燃烧而成的金色莲花从墙壁外面飞快地移了进来,无声无息地直接穿墙而过,墙壁没有对它造成任何阻碍,它对墙壁没有造成任何损坏,仿佛那一面实实在在的墙壁对它来说只是无形的空气一般。

谢靖大惊,下意识地感觉到一股迫在眉睫的危险气息逼面而来,猛然起身,一把拔出了衡九剑。

那朵金色火莲花在库房里面穿行过来,一路上仍然是毫无阻碍地穿过库房里的各种收藏品,没有造成任何破坏,就连那些最脆弱的书籍卷轴都没有因此而起火燃烧的迹象。

然而谢靖一瞬间感觉到一股滚滚热浪包围了她,烫得她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一阵剧痛,那朵金色火莲花明明就是真正在燃烧的火焰,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完全不烧其他的东西。

她飞快地退后,一道凝结着冰雪寒霜的剑气朝金色火莲花斩过去,火莲花没有任何反应,剑气就像是库房里面的其他东西一样,直接从火莲花中间穿了过去,连摇晃都没有摇晃动它一下。

后背上又是一股滚滚热浪传来,谢靖回头望去,后面竟然又是好几朵金色火莲花,从库房的另外两边墙壁上包围了过来。

库房门口有一个正在整理东西的仙官,因为站在距离墙壁不远的地方,金色火莲花穿墙出来的时候就在他的面前,他一下子呆住了,对着已经逼到他眼前的火莲花,完全来不及反应。

“救命……”

那个仙官一句话没来得及喊出来,巨大的金色火莲花就已经从头到脚地吞噬了他,熊熊烈火把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只能见到火海中迅速萎落下去的人影。

只是一瞬间的工夫,火莲花就移了过去,刚才那个仙官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了一身完好无损的衣服,落在地上。而他本人则是已经消失无踪,连一块骨渣都没有留下,变成了洒落在那堆衣服周围的一堆灰白色灰烬。

谢靖直看得心惊肉跳,知道这金色火莲花的力量远不是她可以抗衡,只能先逃了再说。四面八方的火焰包围过来,她顾不上这满库房的东西,立刻准备用缩地成寸之术出去。

然而一捏起诀才发现,在这充满整个空间的滚滚热浪之下,她竟然已经用不出缩地成寸了。

天下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术法也不例外,这金色火莲花肯定对缩地成寸之术有某种限制或者互相冲突。谢靖来不及再试其他术法,只能用最简单粗暴也最快的方法,跳上衡九剑,御剑准备直接从库房上方的后殿屋顶上冲出去。

但她刚刚飞到空中,就被铺天盖地下来的一股滚烫热浪逼得从衡九剑上摔了下来。

上面竟然也有好几朵金色火莲花穿过屋顶而下,这次是真的从四面八方彻底包围了她,而她还没有学会遁地术,无路可逃。

就在她的视野中尽数被金色火莲花充斥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一片金色的最后一点间隙中,有一个一身白衣的人影落进来。

对方的视线穿过烈烈火海,跟她在半空中撞在一起,两个人都愣住了。

随即,周围那一圈围得严严实实,眼看着下一瞬间就能把她吞噬进去的金色火莲花,突然停在了那里。

重玄在半空中一挥手,那些金色火莲花从谢靖周围退开,老老实实地那里围成了一圈。非常标准完美的一个正圆形。

重玄皱眉望着谢靖:“你怎么在这儿?”

谢靖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儿!……天虞山不是有禁制吗?你一个魔族是怎么进来的?”

沉洲身为神君,在天虞山周围设下的禁制绝对不是闹着玩的。一般的神仙连接近都接近不了,就算是紫虚帝尊那种修为比他更高的,可以是可以破开禁制,但也需要闹出巨大的动静来,肯定会惊动全天虞山的人。

至于像重玄这样的魔族,是禁制最为严格排斥的一类对象,要无声无息地进来就更不可能了,

重玄没有回答,当然也不可能回答,直接朝谢靖逼近过来。

“我不杀你,但你必须告诉我,十二品莲台在哪儿?”

库房里面的神器灵物奇珍异宝,不下上万件,数量规模庞大到可怕。虽然现在已经分门别类地整理过了,但又没有检索目录,一个不熟悉这里的外人进来,能不在这库房里迷路就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要在这一片同样都是华光万丈瑞气千条的宝物当中找出十二品莲台来,不知要花多少时间。

正文 双华录 11 重重疑云

谢靖犹豫了一下。

重玄需要十二品莲台是为了镇压天域梵音阵里面快要溢出来的浊气毒息,本身并不是什么坏事,沉洲留着这十二品莲台也没有什么用。

但问题是仙界对十二品莲台的象征意义看得极重,就算不在天帝那里,那也必须在某个神仙手中,仍然是属于仙界的东西。要是十二品莲台从沉洲这里被重玄夺走了,沉洲肯定会被追究。

重玄见她没有开口说话,微微抬手,她周围的那些金色火莲花朝她逼近了一圈。烈烈火光映照在谢靖的眼中,把她周身照得一片通明,飘落下来的几根长头发因为受热而迅速蜷曲起来。

重玄望着她,一时也犹豫地停在了那里。

这时,那些金色火莲花突然全部消失了。

沉洲出现在两人中间,面对重玄,把谢靖挡在后面。他的周围笼罩着一层赤红的光圈,把他自己和谢靖都笼罩在其中。

“北魔君胆子不小。”沉洲冷冷地道,“不但来了仙界,天虞山都敢闯进来,就没想过进来了之后能不能出得去?”

重玄眉头一蹙,一瞬间消失在原地,沉洲也随即缩地成寸追了出去,两人同时出现在白玉京外面的天空中。

沉洲的飞夷扇展开,化作通天贯地的巨大影子,朝重玄当头笼罩下来。重玄大袖一挥,扇影被他从中间一撕两半,但那些玉色扇骨的幻影却像是一把把排列在半空中的利剑一般,唰啦啦地全部直指向了他。所有的扇骨猛然朝中心收聚,仿佛一朵原本爆裂开来的烟花朝着相反的方向汇聚回去,而正中心的那个点就是重玄所在的地方。

玉色的光芒猛地一收之后又再次一绽,半空中绽放出一道血色,重玄的身影消失在了半空中。

紧接着天虞山上空的夜幕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一圈边缘不规则的赤红色光芒在上空扩散开去,像是那块笼罩在上面的无形的光滑绸缎起了火,迅速朝四周烧去,转眼间就烧出一个大洞来。

重玄再次出现的时候正是在大洞的下面,从洞中飞过去,一下子就消失在外面,无影无踪。

沉洲一见已经追不上了,在半空中停下来,收回飞夷扇,皱眉望着天虞山上方。

这时,谢靖也已经从白玉京后殿里御剑飞了上来。

“重玄逃了?”

“逃了。”沉洲望着天空,“受了点伤,但还是让他逃了。”

“天虞山不是有禁制吗?他怎么进得来?”

沉洲脸色凝重:“他不止是破开了禁制,而且还能在天虞山的范围内使用缩地成寸之术,说明禁制已经被他解开一大半了。”

论修为实力来说,他跟重玄应该是不相上下。他设下的禁制,重玄不可能这么容易破开,这两天他一直待在天虞山,如果有人强行进入,他肯定能感觉得到。

但是如果重玄知道怎么解开禁制的方法,那就另当别论了。这就好比一扇锁起来的门,外人想要强行砸开锁破门而入的话,必然会闹出巨大的动静,但如果有钥匙,就可以轻轻松松悄无声息地打开门进来,而不会引起里面主人的注意。

但是,重玄怎么会知道解开他禁制的方法?

沉洲顾不上多想,先把这个问题撇在了一边,转向谢靖。

“有没有受伤?”

谢靖摇摇头:“没有。刚才那金色火莲花是什么?为什么能烧到人但是不会烧坏东西?”

沉洲道:“那是魔族独有的地涌金莲火,可以瞬间把活物化为灰烬,但是对一切没有生命的死物无效,死物和一般的防御也完全挡不住它。所以重玄用它来从库房里面扫过去,可以杀光库房里的所有人,但是完全不用怕不小心毁坏他想要的十二莲台。”

他说到这里就一阵后怕。要不是重玄逼问谢靖十二莲台在什么地方,没有直接下手要她的性命,谢靖现在肯定也已经像那个被地涌金莲火吞噬的仙官一样,只剩下了一套空荡荡落在地上的衣裙,以及满地灰白色的灰烬。

谢靖回想起刚才的景象。重玄调动那些地涌金莲火的时候,确实像是想要把库房里面和周围的所有人直接杀光,并没有打算留下什么活口逼问十二品莲台在什么地方,否则他在外面看见在库房门口把守的仙官的时候就应该先问了。

重玄是看见了她才突然停下手来,而且她没有告诉他十二品莲台的所在,他还是犹豫着没有对她下杀手。

一个魔君为什么会对她这么手下留情呢?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一沉默下来,刚才的紧张气氛也过去了,两人之间一下子就变得无比尴尬。

自从那次夜里喝酒之后,他们已经好几个月彼此躲着对方,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说过话了。

“我去重新设一层禁制。”沉洲立刻转过身去,“另外你帮我集合一下天虞山的所有人,禁制的解法究竟是怎么泄露出去的,也要彻查一下。”

虽然天虞山里的那些仙官仙娥们应该都不可能知道,就算知道也没有理由把这么重要的信息泄露给北魔君,但还是免不了可能出什么错漏。

谢靖望着他飞快离开的背影,低低叹息了一声,目光黯然垂落下去,又抬头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也御剑朝相反方向飞下去。

沉洲查遍了整片天虞山,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来。尽管再重设了一遍禁制,还是不放心,没有抓到漏洞所在,那么他这一次的禁制还是有可能被重玄偷偷破解,危及天虞山的众人。

泠然也很担心,私底下劝沉洲:“要不你干脆把十二品莲台送还给天帝吧?顺便把这个消息传到魔界,让重玄知道他想要的东西在天宫,别再来找天虞山的麻烦。”

沉洲想了一想,这倒不失为一个解决的办法,反正现在这十二品莲台留再他手中也没什么用。天宫层层守卫戒备森严,重玄总不可能连天宫都能无声无息地潜进去,就算能进去那也不关他的事情了。天帝见十二品莲台还回来,肯定只有高兴的份儿,不会有什么意见。

沉洲把十二品莲台收进新做的一个须弥芥子空间里面,带去了天庭,面见天帝。

天帝从来只听说他到处搜刮宝物,第一次看到他居然把宝物送回来,十分惊讶:“神君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怎么会突然愿意把这十二品莲台还回来了?”

沉洲笑道:“实不相瞒,我在天虞山设下的禁制,前两天不知为何,竟然被北魔君重玄悄悄解开了,十二品莲台差点被他夺走。因为没找到原因,十二品莲台继续放在天虞山恐怕不安全,所以还是还给天庭为好,至少北魔君不可能那么容易潜入天宫。十二品莲台是仙界的东西,不能再让它落入魔族手中了。”

他大部分实话实说,只在最后提升了一下自己的觉悟。不然总不可能说他已经不需要这十二品莲台,留着也没用了,因为怕麻烦而把这个烫手山芋塞给天庭。

天帝果然高兴:“那也好,天庭这次一定以最严密的守卫看住这十二品莲台。”

沉洲从须弥芥子里面把十二品莲台取出来,在大殿上摆开。天帝正要命人收起十二品莲台,突然停了下来,朝十二品莲台定睛望去。

“沉洲神君,你确定这十二品莲台没有问题?”

沉洲也朝十二品莲台看去,脸色一变,在它们上面用了一个效力最为强大的显形术法。那十二品莲台全部泛出耀眼的白色光芒,等到光芒退去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十二件摆件、玩物或者饰品。

材料是和十二品莲台一样的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琥珀、水晶、颇梨、玉髓和蜜蜡,显然是用这些原材料一样的东西施了变形术和障眼法,再加上十二品莲台独有的华彩瑞气,冒充成十二品莲台。

能把这些普通的物件伪装成仙界至宝十二品莲台,难度极大,而且就连沉洲在不用显形术法的情况下都识破不了,这说明施术者的修为至少跟沉洲在一个水平,甚至比沉洲还要高。

“天帝,失礼了,我回一趟天虞山。”

沉洲二话不说,转身就朝天庭外面飞去。

有人以这冒充的十二品莲台,掉包换掉了真的十二品莲台,那真莲台现在只怕已经凶多吉少。

天帝也知道出了麻烦。修为能跟沉洲一样甚至比他更高的敌人,沉洲一个人未必应付得了,便吩咐天庭一众神仙,跟着沉洲去天虞山助阵。要是真莲台已经落入了北魔君重玄手中,那就只能再一次夺回来。

沉洲到了天虞山附近,一见到那里的景象,骤然变色。

笼罩在天虞山上方的禁制竟然果真再次被破开了,周围的湖面上巨浪滔天,重玄率领的魔族正在与天虞山的众仙激战缠斗。

因为有仙界和魔界之间的平衡限制,重玄带来的魔族数量并不多,但他自己的实力就抵得上天虞山所有的仙族们加在一起,众仙根本抵御不了。

天虞山仅存的一点点禁制,就像是最后一点点蛋壳的碎片一样残留在天虞山周围,艰难地支撑着最后的防御,随时都有可能彻底被毁得一干二净,那么天虞山就是彻底暴露在外面,所有魔族都可以长驱直入。

沉洲和天庭来的其他神仙们正要上前加入战局,突然见到谢靖御剑从天虞山白玉京的方向飞了过来,她的手上吃力地悬空托着一个巨大古朴的青铜鼎,鼎上有着无数繁复而怪异的花纹,像是一道道篆刻在上面的远古符咒。

沉洲一下子认出来,那是他很早以前收在库房里面的将阑鼎,可以用来暂时困住魔族或者妖族,无论多强大都难以逃脱,是作用和捆仙索类似的一件神器。

这东西但凡是个有法力的神仙都能使用,只是用起来太麻烦,笨重难移而且反应缓慢,要让它开启就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一般不会用在情况紧急的战斗中,在仙界算是一种比较古老落伍的武器,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了。

不过现在谢靖既然已经把它带了出来,应该已经开启了它。沉洲朝着重玄飞过去,准备配合将阑鼎把重玄关进去,免得还要多费力气地大动干戈。

然而,到了近处他才发现,将阑鼎竟然根本就没有开启。

没有开启的将阑鼎就是个普通的鼎,根本没有困住魔族的作用,只是白白地把它送给了对方。

沉洲还没来得及阻拦,重玄就已经把将阑鼎接了下来,他也认得这是个什么东西,对付魔族的武器,当然要能收走就收走。

沉洲本来还觉得没什么,一件古董神器而已,就算给了对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被收走就被收走算了。结果重玄刚刚接下将阑鼎的时候,从将阑鼎里面哗啦啦倒出一大堆宝光耀眼瑞气腾腾的东西来,竟然正是十二品莲台。

将阑鼎能用来把魔族妖族困在里面,本来就是一种容器,只是用来装的一般是人,而不是这种器物。要把器物装进去,估计需要不低的法力,也得颇费一番工夫。

重玄看见十二莲台从里面倒出来的时候,也愣了一瞬间,愕然抬头看了谢靖一眼。尽管一副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模样,但立刻就下意识地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把十二莲台收进了他自己空间容器里面。

那个从空中坠落下去的将阑鼎也顾不上要了,立刻捏诀使用缩地成寸之术,消失在了半空中。

将阑鼎从半空中落下,扑通一声落进下面的湖水中,溅起巨大的白色水花。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而且完全莫名其妙,谢靖目瞪口呆地望着重玄消失的地方,微微张着嘴,半天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十二品莲台……怎么会出现在将阑鼎里面?

沉洲飞过来,谢靖从呆愣状态中回过神来,一转头看见他,立刻问道:“将阑鼎不是被你带去还给天庭了吗?怎么会在将阑鼎里面?”

“我带去天庭的是假冒的十二莲台。”沉洲皱着眉,脸色凝重,“有人仿制并且掉包了十二莲台,但我不知道真莲台为什么会在将阑鼎里面。”

他本来猜测那个掉包者是重玄,不知什么时候又偷偷潜入了天虞山,换走了真莲台。但现在看来不是,重玄真莲台到手,完全可以一走了之,根本没有理由多此一举,把真莲台放进将阑鼎里面然后又从谢靖那里接过来。而且看重玄的表情,对此事也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沉洲又问道:“你既然把将阑鼎拿了出来,为什么不开启?”

要是谢靖取出将阑鼎的时候开启了它,肯定就能发现藏在里面的十二品莲台。

谢靖惊愕地望着沉洲:“它需要开启了才能用吗?我根本不知道啊!”

沉洲也被她弄得一头雾水:“你不知道它怎么用,还把它拿出来?”

将阑鼎已经尘封在库房的角落里不知多少年没有动过了,这一代的神仙们很少有人知道它的作用。

谢靖刚要回答,后面跟随沉洲而来的天庭众仙,也已经飞了过来。

“怎么回事?”火德真君皱眉对沉洲道,“你这个天虞山小弟子竟然就这么把十二品莲台送给了北魔君?”

沉洲立刻道:“不,这是误会。有人掉包了十二品莲台,把真莲台装进将阑鼎里面,但不可能是谢靖。她现在才是个地仙,没有伪造莲台的法力,也无法把真莲台装进将阑鼎里面。”

正文 双华录 12 为了她

沉洲飞过来,谢靖从呆愣状态中回过神来,一转头看见他,立刻问道:“将阑鼎不是被你带去还给天庭了吗?怎么会在将阑鼎里面?”

“我带去天庭的是假冒的十二莲台。”沉洲皱着眉,脸色凝重,“有人仿制并且掉包了十二莲台,但我不知道真莲台为什么会在将阑鼎里面。”

他本来猜测那个掉包者是重玄,不知什么时候又偷偷潜入了天虞山,换走了真莲台。但现在看来不是,重玄真莲台到手,完全可以一走了之,根本没有理由多此一举,把真莲台放进将阑鼎里面然后又从谢靖那里接过来。而且看重玄的表情,对此事也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沉洲又问道:“你既然把将阑鼎拿了出来,为什么不开启?”

要是谢靖取出将阑鼎的时候开启了它,肯定就能发现藏在里面的十二品莲台。

谢靖惊愕地望着沉洲:“它需要开启了才能用吗?我根本不知道啊!”

沉洲也被她弄得一头雾水:“你不知道它怎么用,还把它拿出来?”

将阑鼎已经尘封在库房的角落里不知多少年没有动过了,这一代的神仙们很少有人知道它的作用。

谢靖刚要回答,后面跟随沉洲而来的天庭众仙,也已经飞了过来。

“怎么回事?”火德真君皱眉对沉洲道,“你这个天虞山小弟子竟然把十二品莲台送给了北魔君?”

沉洲立刻道:“不,这是误会。有人掉包了十二品莲台,把真莲台装进将阑鼎里面,但不可能是谢靖。她现在才是个地仙,没有伪造莲台的法力,也无法把真莲台装进将阑鼎里面。”

碧城元君说:“就算不是她伪造的莲台,那也是她把十二品莲台给了北魔君,说不定此事跟她有一定关系,嫌疑总是有的。十二品莲台是仙界至宝,这个小弟子又是天虞山的人,神君应该查个明白。”

沉洲脸色微沉。他清楚谢靖不可能把十二品莲台送给重玄,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但不代表仙界众人就也能相信谢靖。这么多人亲眼看见她把十二品莲台抛过去给重玄,惹人怀疑是肯定的事情,他不能凭一己之言,不由分说地包庇谢靖,否则谢靖以后在仙界也难待下去。

“这是当然。”沉洲道,“我回去一定会查明真相,给仙界一个交代。”

火德真君说:“那自是最好不过。神君的弟子由神君负责,我们就不插手了,但在查个水落石出之前,神君最好还是把这身有嫌疑的小弟子关押起来,免得再生事端。”

沉洲随口答应了一声,他要查也不会查谢靖本人,当然没有打算真的关着她。

但其他神仙们见到天虞山禁制已破,因为刚才的那场大战而多处一片狼藉,许多门人也都受了伤,便有不少神仙主动留下来帮天虞山恢复原状。沉洲不好拒绝,当着众人的面,只得象征性地把谢靖带回了她自己的房间,就当做是把她关起来了。

谢靖这才对他解释:“我本来不知道将阑鼎是什么东西,是泠然提醒我她在库房里见过将阑鼎,可以用来困住魔族,所以我就把它拿出来了。但她没有说要开启将阑鼎才能使用。”

沉洲把泠然叫过来一问,泠然十分惊讶:“我以为靖姑娘肯定知道将阑鼎的用法,自己会开启,所以就没有说……”

“将阑鼎是我们年轻时那个时代的东西。”沉洲说,“闹闹才十几岁,将阑鼎对她来说是老古董了,她应该连听都没听说过将阑鼎。”

泠然歉然道:“是我疏忽了。可将阑鼎里面的十二品莲台又是怎么回事?”

“掉包十二品莲台以及把它们装进将阑鼎的肯定是同一个人。”沉洲说,“而且是个一直隐藏在天虞山里面的人。”

只是天虞山里面除了他自己以外,的确没有任何人能有这个法力。前不久他刚刚把天虞山翻了个底朝天,所有的仙官仙娥也都一一检查过,他自己的地盘,要是还查不出有人混了进来,那他这个神君也不用当了。

这个隐藏起来的神秘人,就像是一条蛰伏在天虞山里的毒蛇,时不时冒出头来露出毒牙咬人一口,但就是怎么也找不到它。

十二品莲台给了重玄就给了重玄,仙界除了面子上的损失以外,也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害处。但关键是不抓到这条毒蛇的话,就无法洗脱谢靖身上的嫌疑,还不了她的清白。

沉洲让谢靖留在房间里面,在房间周围下了多重禁制,不是为了关着她,而是为了保护她。

上次重玄闯入天虞山,在库房用了地涌金莲火,险些让谢靖在火海中被化为灰烬;这一次十二品莲台被装进将阑鼎里面,由谢靖抛向重玄,看上去就好像是谢靖把十二品莲台给了重玄一样,而且还偏偏被那么多神仙看到。

两次都有冲着谢靖去的地方,由不得人不怀疑,对方的目的其实是针对谢靖的。

没有找到这条毒蛇,谢靖也在危险之中。

只是沉洲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害谢靖。谢靖来仙界不过短短十二年,对于仙界来说,这是一段极其短暂的时间,她即便出天虞山,也都是由沉洲带着的,很少自己跟外面的人打交道,更说不上得罪了什么实力能够与沉洲比肩的大人物。而且还得是往死里得罪,才能让对方一直蛰伏在天虞山,盯着她一个小小的地仙不放。

从第二次事件看来,泠然的表现显得有些巧合,因为是她提醒谢靖用了将阑鼎,而且没有告诉谢靖需要开启它。

但是沉洲随即就打消了这一点点疑惑。泠然才回来多长时间,跟谢靖无冤无仇的,没有任何理由去害谢靖,她也不是这种人。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她真有这个心思,她刚刚恢复神体,修为甚至连谢靖都比不上,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天虞山这边实在是什么线索也查不到,迟迟交不出把十二品莲台给北魔君的真正罪犯来,沉洲又不可能找一个替罪羊送上去应付,事情陷入了僵局。

魔界那边很快就传来消息,重玄已经把十二品莲台安放到了岌岌可危的天域梵音阵四周,用来镇压和净化天域梵音阵里的毒气浊息。

这时候再把十二品莲台夺回来,已经几乎不可能了。十二品莲台就像塞子一样塞住了天域梵音阵的漏洞,把塞子拔掉,整个天域梵音阵都会被猛然涌出的毒气冲垮崩溃。魔界将会变成一片惨烈的炼狱,魔族为了求生,必定会和其他各界爆发万年难遇的大战。

十二品莲台和六界大战孰轻孰重,不用想都知道。

天帝十分不悦。十二品莲台代表着天庭和仙界的颜面,所以第一次十二品莲台被夺走的时候,他才会下令哪怕是跟魔族开战也要夺回来。好不容易回到了仙界手中,才没过多久就又被对方抢了过去,而且这次连夺都夺不回来,这不是在打仙界的脸么。

派了使者来天虞山问沉洲:“神君可有查出什么结果来?”

沉洲只能道:“暂时还没有,但我能肯定的就是,我那个小弟子不可能把十二品莲台交给魔君,必定是有人陷害于她。”

使者委婉地道:“神君既然没有找到真凶,那就不能排除她的嫌疑。即便神君之前说她的法力远远达不到这个程度,那也难保她不是被人冒充,隐藏了自己真正的修为。既然真凶的修为可能在神君之上,那么神君看不破对方的障眼法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沉洲皱眉道:“那你们想怎么样?”

使者道:“神君对自己心爱的弟子无法下狠手,可以理解。天帝希望能把那位弟子带回天庭,由天庭检查她的身份,如果确认她真的只是个修为有限的地仙,不可能做出这些事来,那她就是清白的,自然会把她还给神君。”

沉洲一口拒绝:“不行!”

天庭要检查一个神仙的真身,能用的手段多得是,而且对谢靖绝对不会手下留情。谢靖根本就没有什么隐藏的法力,就她那点弱得可怜的修为,单是去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口烤一烤,就足够她皮焦骨烂。

天庭根本不会在乎她一个小小的地仙,最多看在他这个神君的面子上顾忌一两分,但哪怕是不小心把她弄死了,也不过是派人来给他道声歉,一个小弟子而已,算不得什么。

即便谢靖能活着回来,不知道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能剩下小半条命就算是她福大命大。

总之,他绝对不会把谢靖交给天庭。

使者十分为难:“神君,这是天帝的旨意……”

沉洲斩钉截铁地道:“转告天帝,这件事我一定会给出说法,最多三个月,如果还是什么也查不到,我会想办法把十二品莲台夺回来。”

使者道:“那天域梵音阵怎么办?十二品莲台已经被安放上去了,一旦离开,天域梵音阵溃散,里面的毒气浊息全部溢出来,六界就要生灵涂炭了。”

沉洲脸色凝重:“我另外想办法镇压就是。总之会保证十二品莲台离开的时候,天域梵音阵安然无恙,或者里面的毒气浊息已经不会造成危害。”

使者并不怎么相信。论净化镇压浊气的作用,仙界没有几件神器比得上十二品莲台,有也早就已经失落了,所以当初重玄才会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从天庭夺走十二品莲台。

天域梵音阵当初是由多位神族和仙族一起合力设下,才能关得住六界无数浊气怨念,如今天域梵音阵已经摇摇欲坠快要支撑不住,仅凭沉洲一人之力去加固天域梵音阵,实在是太难了。

不过沉洲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不好一再相逼。虽然天庭统治着整个仙界,但还没有到能凌驾于神族之上的地步,六界发生了什么大事,常常需要实力强大的神族出面解决。所以天庭对神族一向都客客气气。

“好的,那我回去把神君的话转告天帝。”使者行礼告辞,“神君还是尽量继续调查为好,毕竟十二莲台不是那么容易夺回来的,天庭也不希望神君去冒这么大的风险。”

沉洲派人送走使者,望着大殿窗户外面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也知道自己答应下的是何等艰难的事情。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他完全没有把握在三个月之内抓出那个神秘人,也未必找得到能够替代十二品莲台的神器。

他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真到了无路可走的那一步,那就只有耗尽他九万年所有的修为去修补天域梵音阵,至少可以支撑一段时间,让他拿走十二品莲台交还给天庭。

修为没有了可以再练,但把谢靖交出去,只怕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一想到这里,又让他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已经把谢靖看得这么重要,为了她放弃九万年修为,都可以不眨一下眼睛。再扪心自问一下自己,他愿不愿意为了泠然做同样的事情,他几乎不敢直面自己给出的那个答案。

在泠然回来之前,他是愿意的。他这三万多年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泠然,那时候要是让他散了九万年修为,能够换回泠然的复活,他同样可以毫不犹豫。

但现在……

沉洲陡然对自己升起一阵强烈的厌恶,不想再想下去,缩地成寸,离开了天虞山。

天虞山这边再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时间有限,他不得不换一条路试试看。有一两件效力和十二品莲台不相上下的神器,尽管早就已经失踪,但还有留下线索可查,总有那么一线希望。

另一边,白玉京后殿,谢靖的房间里,谢靖正把自己摊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出神,伺候她的一个小仙娥从外面走了进来。

“靖姑娘,神君让你跟使者去天庭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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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的开头漏了一小段内容,后来补上的,怕有些读者来得早没看到接不上,这一章开头重复了一点

正文 双华录 13 纸包不住的火

谢靖坐起身,诧异地望着那个小仙娥:“你怎么进来的?”

沉洲在她的房间周围设下了禁制,只有她自己可以随意出入,其他人最多只能到大厅外面而已。

小仙娥道:“打扰靖姑娘了,神君已经解除了禁制。”

谢靖问道:“我去天庭干什么?”

小仙娥道:“神君迟迟无法找出伪造十二品莲台之人,又坚持说靖姑娘是清白的,天庭派了使者下来,要求带靖姑娘去天庭,由天庭来检查。神君已经答应了。”

谢靖不大相信沉洲会把她交给天庭:“神君人现在在哪儿?”

“出天虞山了,不知道现在在哪里。”小仙娥说,“靖姑娘还是尽快吧,使者正在里等候呢。”

谢靖心里带着疑惑,跟小仙娥去了白玉京前殿,小仙娥在门口道:“使者就在里面。”

谢靖进去,果然见到天庭来的使者就在大殿里。

她皱眉道:“是神君答应让我去天庭的?”

使者说:“天帝下了旨意,神君也是出于无奈。天庭要姑娘去一趟,只是为了检查姑娘的身份,不会怎么样,这也是为了还姑娘一个清白。神君为保护姑娘已经顶着巨大的压力,姑娘应该也不希望一直这样带着嫌疑吧?”

谢靖默然。

半晌后抬起头来望着使者:“能让我看看你作为天庭使者的令牌吗?”

对方要检查她的身份,她也得先检查对方的身份,她的危险还没有解除,不得不小心谨慎。

使者取出天庭令牌来。这令牌是天帝专门交给使者用来传达旨意的,上面有天帝亲自施下的术法,其他任何人都无法仿制冒充。沉洲以前教过谢靖怎么识别。

确认令牌不假,谢靖这才随使者离开。

只是她终究有些失落。固然她不能一直依靠沉洲的庇护,去天庭证明了她的清白,沉洲的压力会小很多,但她本来抱着一线希望以为,沉洲是不会把她交出去的。

谢靖御剑随着使者飞往天庭,然而才出天虞山,前面就被人拦了下来。

对方一身穿得一丝不苟的白衣,一头束得一丝不乱的长发,竟然是重玄。

谢靖一脸诧异:“北魔君不是已经拿到十二莲台了吗?怎么还来天虞山?”

重玄一副我自己也奇怪我在干什么的表情,咬了咬牙:“我是因为你来的。”

他看见了谢靖身边的天庭使者:“你要去天庭?”

谢靖没有回答他:“这跟北魔君无关。北魔君已经拿到了十二品莲台,我和神君也要为此承担责任,希望北魔君别再来找天虞山的麻烦了。”

重玄不服气:“我要十二品莲台又不是为了自己,当初是仙界推卸责任把天域梵音阵抛到了魔界,明明有十二品莲台可以净化浊气又不舍得拿出来用,我身为魔君还有什么选择?”

谢靖不想跟他算这一笔谁是谁非的烂账:“北魔君有什么苦衷,现在对我们来说都没有意义了,我需要去天庭,北魔君请让一让吧。”

重玄身为魔君之一,天庭使者肯定是打不过他的,只能指望他自己让开。

重玄蹙眉:“是沉洲把你交给天庭当替罪羊的?”

他当然知道把十二品莲台给他的人根本不是谢靖,但谢靖当着那么多仙族的面被撞了个正着,背上嫌疑是肯定的事情。

他担心谢靖会因此而被问罪,确认完天域梵音阵在十二品莲台的镇压之下没有问题之后,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鬼使神差地便来了仙界天虞山,想着至少要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是。”谢靖说,“是我自己要去的,天庭也没定我的罪,只是需要检验我的真实身份而已,我总得为自己讨一个清白。”

重玄冷笑:“你知道天庭要怎么检验你的真实身份?各种术法在你身上统统用遍,雷公电母轮流劈打,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六丁神火,连观音的杨柳枝都能炙烤得焦干,就你区区地仙的修为,等到天庭确认你身份不假的时候,你已经连一点焦炭都不剩,别说身份,连人都没了。”

谢靖不耐烦了:“那也不关你的事情。你到底让不让开?”

重玄也来了性子:“不让。真不明白沉洲怎么狠得下心把你交出去,我都觉得无法容忍。你现在的嫌疑是我造成的,虽然我不可能上天庭去投降谢罪,但至少不能看着你被烧成青烟……”

他话说到一半,一直站在谢靖身后默不作声的那个天庭使者,袖口中突然一道微光射向了谢靖的后背!

谢靖背对着使者,完全来不及反应,亏得重玄一直在不悦地瞟着那个天庭使者,才能注意到对方的微小动作,没时间捏诀使用缩地成寸,直接一下子扑过去,把谢靖从衡九剑上面扑了下来。

那个天庭使者袖中发出的一道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光芒,贴着他的后背掠过去,划破了他背上的衣服,衣服瞬间燃烧起颜色艳丽的紫红火焰,随即吞噬向他的全身。

重玄周身嗤啦一声冒出一阵黑色的浓烟,那紫红色的火焰被裹在黑烟中,很快就熄灭了。黑烟散去,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烧得破烂不堪,裸露出来的肌肤也被烫红了多片,但毕竟身为魔君身体强悍,倒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

那个天庭使者一见一击不中,毫不恋战,趁着重玄熄灭火焰,谢靖从半空中重新召回衡九剑站上去的时候,已经用缩地成寸之术,消失得无影无踪。

重玄看谢靖已经在剑上站稳了,又看看自己一身焦黑的破衣服,无法容忍地转过身子去先幻化出新衣服来换了,然后才开口对谢靖说话。

“这天庭使者为什么想杀你?”

谢靖惊魂未定:“……我怎么知道?”

天庭使者是因为重玄说要救她,才突然对她下杀手,但是这不合道理。她还没有定罪,就算重玄要把她救走,使者也没有杀她的理由,否则他同样对天庭交不了差,还会严重得罪沉洲,没有谁会蠢到做这种事情。

除非,这个使者并不是真正的天庭使者,而是冒充的。

但对方又有天帝亲赐的令牌……等等,如果对方实力高到一定程度的话,也有可能从真的使者那里夺来这块令牌。

这种手段是可以想象的。就比如重玄的地涌金莲火,只烧有生命的活体,对于死物分毫不损,如果猝不及防间一片地涌金莲火包围过来,瞬间把人烧死,只剩下安然无恙的随身衣物,这样夺走令牌,令人完全防不胜防,使者连毁掉令牌的机会都没有。

“你认不认得刚才那紫红色的火焰?”重玄问道,“这是你们仙界或者神界的火,我总感觉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来了。”

谢靖摇摇头,心有余悸:“我也不认识。”

刚才那使者使用的紫红色火焰,连魔君重玄的肌肤都能烫伤,要不是重玄替她挡了这一下,就算她没有直接中对方的偷袭,哪怕只是沾上一点点火星,就会瞬间被烧成一堆灰烬。

天庭使者一般只担任传旨传信的职务,虽然也是仙族,但实力肯定高不到哪里去,不太可能会用连魔君重玄都有所忌惮的术法。冒充的可能性更高。

她现在可以肯定的就是,无论这个使者是不是真的天庭使者,一定跟那个背后的神秘人有关。

这条蛰伏在天虞山的毒蛇,已经是第三次对她露出它的獠牙了。

使者如果是假的,那么甚至连那个给她传话的小仙娥也可能是假的。沉洲并没有答应要把她交给天庭,只是对方精心布的一个局,把她骗出去而已。

可以想象,如果她被送去了天庭,对方肯定也会做某些手脚,让她死在天庭里,这样责任都被嫁祸到了天庭身上,对方可以继续隐藏下去。

眼见半路上重玄要救她下来,送不去天庭了,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在这里直接杀了她。

总之是不害死她就坚决不肯罢休。

是谁对她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重玄望着脸色苍白凝神沉思的谢靖,犹豫了一下。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魔界吧?继续留在这里,对你来说只有危险,而且沉洲好像也保护不了你。要是他真担心你的话,就该寸步不离地把你带在身边,而不是随随便便来个人就能把你拐走。”

谢靖沉默了半天。

沉洲不是不能保护她,而是他的罪恶感决定了他无法全心全力地保护她。他寸步不离地把她带在身边,那泠然将会置于何地?他又怎么面对得了泠然?

可她不可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谢靖摇摇头:“不行,我现在逃了,就是畏罪潜逃,天庭会把罪名坐实到我的头上,沉洲也会被我连累。”

天庭使者被人冒充,那么真正的那个使者恐怕早就已经死于非命,而且很有可能是死在天虞山。这对天虞山来说是一个更加不利的情况,因为天庭完全有理由认为是她或者沉洲拒绝使者带走她,所以杀了使者,妄图把罪名推到那个还不知道存在不存在的神秘人身上。

她必须和沉洲一起想办法。

谢靖郑重地对重玄行了一个礼。

“多谢北魔君救命之恩。我不能不顾神君,只为了自己的安危逃跑。北魔君纵然觉得心有愧疚,救我一次性命也足够了。说实在的,北魔君还是别掺和进这事里面来为好,免得把水越搅越浑。现在仙界已经觉得我跟北魔君勾结,要是再让他们看到我们有什么牵扯,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重玄没有回答,默默地望着她半晌,最后只道:“那你自己小心。”

然后便从原地消失了身影。

谢靖深深吸了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面镜子。

这镜子是之前沉洲给她的,可以指出他所在的方向,无论他在仙界的什么地方,都能借着镜子找得到他。

她准备直接去找沉洲。重玄说得没错,天虞山现在对她来说太危险,那条蛰伏的毒蛇紧追不舍地想要杀她,她不能再一个人回去。

结果镜子一指,指的正是天虞山的方向,沉洲就在刚才已经回来了。

这倒还正好省事。谢靖缩地成寸回了天虞山,落在白玉京的大殿尽端。

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到沉洲背对着她,他前面的黑压压地立着一片低着头的仙官仙娥。

“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失踪?”沉洲怒道,“不是让你们守着后殿的吗?她出去就连看见都没人看见?”

众人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见过沉洲发这么大的火,一个个不敢抬头:“我们一直在外面,确实没有看到靖姑娘出来,可能是被用了障眼法之类……另外,伺候靖姑娘的瑟瑟姑娘也失踪了……”

泠然正站在沉洲旁边,一转头看见了大殿尽头的谢靖,惊叫起来。

“靖姑娘!”

沉洲猛然转过头来,看见谢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一个箭步就冲了上来,伸开双手,像是要用力把她抱进怀中。

然而他的动作到一半就骤然停住了。像是瞬间凝固的雕塑一样,两只手臂围在谢靖周围,空荡荡地悬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极其尴尬而又怪异的姿势。

泠然就站在旁边,睁大着那双犹如月光精灵般的眼睛,茫然而又呆愣地望着他们两人。

沉洲呆立在那里,脸上的神色一变再变,转眼间就变幻过了不知道多少种情绪,目光在谢靖和她周围虚空中的无数个不知名的点上面漂过来移过去,仓惶慌乱飘忽不定,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又从另一个地方再挪回来。

像是想看着谢靖,但目光又总是避着她;像是想转头去看泠然,但是更不敢对上她的眼睛,每次目光跟她一触,都像是被火烫了一样,飞快地移开。

谢靖本来也愣在那里,但倒是比沉洲早一步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往后倒退了一步,离开他的双手想要拥抱她的那个圈子。

“神君,我没事。”

正文 双华录 14 泠然的暴露

谢靖本来也愣在那里,但倒是比沉洲早一步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往后倒退了一步,离开他的双手想要拥抱她的那个圈子。

“神君,我没事。”

沉洲也慢慢往后退了一步,放下双手,望着谢靖脚下地面上的一道地砖缝开口说话,声音低微而犹豫,仿佛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

谢靖朝大殿里的众人看了一眼,低声道:“这里人多,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他们三人去了白玉京的一处偏殿,沉洲在周围下了禁制,谢靖这才开口。

“神君应该是想问我失踪的事情。有人解开神君在我房间周围设下的禁制,冒充了伺候我的小仙娥瑟瑟,还有天庭派来天虞山的使者,谎称神君把我交了出去,要带我去天庭。”

沉洲的脸色一下子变白了:“那你……”

“我在半路上遇到了北魔君重玄。”谢靖声音略低了一点,“因为是他夺走十二品莲台,才导致我被连累问罪,所以他过意不去,想把我从天庭手里救出去。”

沉洲微微张口,本来想插话。

他了解北魔君重玄,那家伙身为魔君之一,怎么可能有如此正直义气的观念,杀多少神仙都是眼睛不眨一下,要是会因为导致一个小小的天虞山弟子被问罪而觉得过意不去,那除非是他脱胎换骨立地成佛了。

但这个问题相比之下不重要,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沉洲继续问道:“然后呢?”

谢靖脸色凝重:“然后那个假冒的天庭使者见北魔君要救我,就暴露出来,直接对我下了杀手。对方用的是一种暗器一样射出来的光芒,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北魔君替我挡了一下,那光芒划破他的衣服之后,就燃起紫红色的火焰,北魔君的衣服被烧烂,身上也被微微烫伤了。神君知道这紫红色火焰的来历吗?”

“紫红色火焰……”

沉洲蹙眉沉思。神族仙族用的天火异火不计其数,紫色的火焰也有很多种,不过达到能烧伤魔君的级别,那就寥寥无几了。

“枕霞神君的青金焰是紫色的,不过更偏向紫蓝色……八景宫灯里的焚天紫火也是紫色的,不过这种火有焚天煮海之能,真用出来对不止这么点规模,能把北魔君的骨头都烧成灰,不可能只烧了他一身衣服……还有紫虚帝尊,她的绛火倒是紫红色,不过她已经陨落了,而且绛火又不能传给其他人……”

沉洲想了半天,没想出特别符合的人来,而且这也不能成为准确的线索。因为很多实力强大的神仙不想暴露自己身份的时候,会改变他们标志性的术法的特征,给火焰改一个颜色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们先上报天庭吧。”谢靖说,“那个冒充者夺走了天庭使者的令牌,真正的天庭使者现在恐怕已经死于非命了,冒充者又不可能继续以使者身份回天庭,天庭很快就会发现有使者失踪。”

泠然蹙眉道:“可是那个天庭使者很有可能是死在天虞山的,要是天庭觉得是天虞山不愿意交出靖姑娘,所以杀了那个使者……”

谢靖摇摇头:“不管我们上报不上报,天庭都会怀疑到我们头上的,还不如由我们主动去问。而且上报天庭也有好处。前两个月我在天虞山外面修炼,碰到回眉真人,他闲聊的时候说天庭最近不太平,刚刚给仙官们身上都带了一种叫什么缕冥术的术法……”

沉洲插口道:“是冥缕术吧?”

谢靖恍然:“对对对,名字有点拗口,我记不准。”

泠然好奇地问道:“冥缕术是什么?”

“是一种防御性的术法。”沉洲说,“近几年才出现的。所有人都可以使用,主要作用是遇到危险的时候会有反应,能挡回不少攻击,而且一旦身上带着术法之人受到攻击,冥缕术可以在袭击者身上留下觉察不到的痕迹,这样至少可以追查到袭击者。”

他还真不知道天庭给仙官们下了这种术法。冥缕术虽然实用,但下在人身上的过程实在是太麻烦了,天庭里面那么多仙官,一个个下过去,这工作量绝对够呛。

谢靖说:“冥缕术是天庭下的,只能由天庭来查,说不定能查出线索来。至少天虞山众人的身上没有查出结果来的话,就可以排除天虞山的一部分嫌疑,我们自己心里也有个底。”

沉洲点点头:“好,那我去天庭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谢靖说,“我是当事人,得由我来说清发生的事情。”

沉洲本来也就打算带上她。那条想要咬她的毒蛇几乎是无孔不入,一逮到机会就发起偷袭,他现在不管什么合适不合适,都必须把她带在身边,只有看见她就在他的眼前,他才能放心她的安全。

沉洲嘱咐天虞山的所有人留在白玉京大殿内,由斐文看着众人,不准任何人离开或者有所异动。然后两人才飞出天虞山。

泠然在后面望着他们的背影,微微咬了咬嘴唇。

她也走到了在大殿里排队而立的一群仙娥背后,规规矩矩地站着,看上去像是跟众人一起等沉洲和谢靖回来。

然而过了短短片刻之后,她的身体上面突然浮现出一个透明模糊的影子,跟她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诡异地跟身体重叠在一起,就像是魂魄出窍般飘了出去。

这影子出现的时间只有一瞬间,刚刚飘出去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太过短暂也太不显眼,除非有人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否则根本注意不到,看见了也只会以为自己眼花而已。

这是只有修为最高的神仙才能使用的分身术。以术法把自己分成两个身体,当然这其中真的只有一个,另一个只不过是照着自己的原貌复制出来的一模一样的躯壳。

不过这个躯壳有模仿主人的能力,会一般的行走坐卧等日常动作,也会开口说话,比如问它问题的时候能够做出简单的回答,而且行为举止和言谈神态跟主人高度相似。也就是说是主人的一个低配版分身。

分身术一般用在需要离开但是又难以离开的场合。留下来的分身可以应付简单的状况,制造假象拖延时间,真正的主人则是可以趁机脱身。

第一个用出分身术的是一个堕仙,本来被关在天庭牢房中,关了多年,在牢里一如既往地该干什么干什么,谁也没看出什么异常来。等到处刑的时间到了,天兵们把他拖出来,才发现这就是一具毫无意义的壳子,而真正的那个堕仙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不知去向。

“泠然”排在队伍最后面,仍然和其他仙娥一样,静静地低着头站在那里。

而真正的泠然,已经出现在了天虞山的上空。

刚才到现在为止,她用了四种术法,分身术,隐身术,缩地成寸,不靠任何法器就能够浮空而立,每一种都是以她现在的修为本来不可能做得到的。

泠然毫不犹豫地朝远处飞去。天虞山在一片巨大的湖泊中央,湖泊周围还环绕着不少仙界名山,仙家宝地比比皆是。

泠然在一座山头上降落下去,下面是一片藤萝掩映古木参天的幽深密林,从浓密交织如华盖的树冠上穿下去,才能看到在光线幽暗的树林地面上,有一眼汩汩流淌的乳白色泉水。

森林底下到处都是繁茂的草木,唯独这乳白色泉水的周围寸草不生。泉水从几块烟水晶一样的半透明黑色山石之间流淌出来,汇聚成一个丈许见方的小池塘,就像是满满一池的牛奶。尽管有泉水不断从上方泻落下来,水面上却几乎溅不起什么水花,更没有一点涟漪,光洁平滑得像映照不出任何影像的镜面一样,那种感觉十分奇异。

泠然直接落进了那个泉水汇聚成的池塘里面,她这么大的人整个从半空中落下潜入水底,水面上竟然还是没有水花,只是稍微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仿佛有人抖了抖一块乳白色的光滑幕布。

过了半晌,泠然才从池水中钻出来,长发湿漉漉地贴着后背,随手擦掉脸上的水珠。

这一睁开眼睛,她顿时就怔住了。

泉水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沉洲,一个是谢靖。

沉洲的表情比她更加呆怔,微微睁大着眼睛,脸色一片苍白,仿佛根本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泠然足足呆了好几秒钟,仿佛才找回开口发出声音的能力,但也还是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们……”

谢靖淡淡地望着她。

“我说的天庭给仙官们下了冥缕术,其实并没有这回事,这只是说给那个蛰伏在暗处的人听的。我死里逃生回来,我们的这次密谈对对方来说太过重要,只要对方有机会,就一定会来偷听。”

“如果对方最近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天虞山中,不知道天庭发生的事情,听到了我们的对话,难免会担心自己身上有没有被冥缕术留下印记。”

“而天虞山附近正巧有一眼白晓泉,可以洗掉很多术法遗留下来的痕迹,也包括冥缕术的印记。这个人如果正在天虞山,哪怕为了保险起见,肯定也会想办法来白晓泉把这个不知道到底存在不存在的印记给洗掉。”

谢靖盯着泠然的眼睛。

“那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从上次泠然告诉她可以使用将阑鼎对付重玄,但是又不告诉她必须开启的时候,她就开始怀疑泠然了。

当然这怀疑就只有那么微乎其微的一点点而已。跟沉洲的想法一样,她也觉得泠然才回来没多久,跟她无冤无仇,没有理由害她。而且就算泠然真有这个心思,她刚刚恢复神体,修为还没回来,也没有这个能力。

但谢靖跟沉洲最大的区别在于,沉洲因为感情上的缘故,对泠然有着百分之百的信任,他无论想到什么疑点,在心底就会下意识地首先把泠然排除出去,觉得泠然肯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泠然在他可以绝对信任的范围之内。

你很难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很难抓到一个你从不怀疑的罪犯。

而谢靖就不一样了。她对泠然可没有什么感情,自从她被冒充的仙娥和使者骗走之后,天虞山上所有人都是她怀疑的对象,除了沉洲以外没有人可以信任,包括泠然在内。

所以她故意说出冥缕术的事情,这个试探的对象也包括了泠然在内。她把天庭使用冥缕术的时间说成是不久之前,而泠然从回来起就没有出过天虞山,肯定不知道天庭发生的事,无法辨别她这话的真伪。那就只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当然,她开始时并没有把这个假设套到泠然身上去考虑过。因为泠然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哪怕在白晓泉这里抓到天虞山的任何一个人,或者什么人也抓不到,她都没有想过竟然会是泠然。

可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

沉洲也望着泠然,慢慢地开了口,声音干涩沙哑,仿佛重复谢靖刚才的这一句话,是世上最艰难的事情。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泠然茫然地望着两人。

“你们把我绕得有点晕……我以为靖姑娘说的是真的,就是因为想起天虞山附近有这一眼白晓泉,可以洗掉冥缕术留下的印记,所以才赶过来看看这边有没有人……”

她立刻又对沉洲道:“对不起,我忘记你叮嘱不能出天虞山了,但这事实在重要,而且又紧急……”

谢靖望着她的目光更加清冷锐利。

“沉洲说你神体刚刚回来,消散的法力几乎还没怎么恢复,但我们刚才看到你没有借助任何法器就可以御空而行,这可不是一般修为能做得到的事情。另外,白晓泉是一万多年前出现的,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它的地点和作用,一万年前你还在玉髓莲台里面沉睡,是怎么对白晓泉了解得这么清楚的?……还有,你过来看看这边有没有人,有必要整个人跳到白晓泉里面去吗?”

正文 双华录 15 冒充的假泠然?

泠然辩解:“我是在库房里面的书籍上看到关于白晓泉的记载的,仙界南荒地理志那本书,靖姑娘想必也是在那里看到的吧?”

她低下目光对着沉洲:“我前不久发现自己的法力不知为何已经恢复了不少,只是神君最近已经忙得团团转,所以也没有说出来,平白给神君多添烦扰……虽然会御空而行,但飞得还很不稳,所以刚才到白晓泉上空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下来,不是故意跳进去的……”

谢靖转向沉洲,微微挑眉:“神君相信她吗?”

沉洲没有说话。

他无法相信泠然就是引来重玄使用地涌金莲火夺走十二品莲台,伪造莲台把真莲台装进将阑鼎陷害谢靖,杀了天庭使者冒充成对方带走谢靖,三番五次想对谢靖下杀手的人;但也同样无法相信泠然刚才的这一番解释。

因为昔日对泠然的关系和了解,在感情的层面上,他愿意相信泠然;但在理智的层面上,这么牵强巧合的说法,他要是真能不加考虑地全盘接受的话,那就是脑子里进水了。

只是他真的不明白,泠然为什么会有这种程度的法力,又为什么会对谢靖做出这种事来?

到底是泠然的身上有什么不为他所知的可怕秘密,还是泠然其实是无辜的,她说的那些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沉洲只觉得心里犹如堵着一团纠缠在一起的麻,又憋又闷,千头万绪,乱哄哄地怎么理也理不清。

曾经最熟悉最亲密的泠然,现在在他的眼中,从未像这么陌生过。

刚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因为变心,才会觉得泠然不像是以前的那个泠然,现在才意识到,泠然也许是真的变了。

那种变化无法用语言描述,但他的直觉就是告诉他,他的泠然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

沉洲沉默了许久,终于简短地对泠然道:“先回去吧。”

他没说相信也没说不相信,因为这就是他现在的真实态度。

他可以保留性地不因为这一次事件就敲定下泠然的罪名,但他不能再信任泠然。

泠然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地从白晓泉里面出来,跟着沉洲和谢靖回了天虞山。

到天虞山,谢靖也不跟泠然客气了,没有谁会对一个几次三番害自己性命的嫌疑人摆好脸色看,哪怕是看在沉洲的面子上。

直接对沉洲道:“神君,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沉洲看了泠然一眼,道:“那我们用缩地成寸出天虞山。”

他们去了天虞山附近的浮玉山。缩地成寸之术有一个好处,就是无法跟踪,除了施术者本人以外,其他人不知道目的地,就很难跟上去。

沉洲叹息道:“你是不是还想说关于泠然的事情?”

谢靖点点头:“神君还记不记得,之前泠然刚刚从恶之华里出现的时候,我看到她的头发好像是另外一种颜色?”

沉洲目光微微一沉:“你是说……”

谢靖蹙眉道:“神君既然觉得泠然不像是以前的那个泠然,那就没有怀疑过,这个泠然可能是假的吗?”

沉洲的脸色变了:“她不会……”

“泠然现在有法力在身,她说她是最近刚刚恢复的,但原本恶之华还原出的神体修为已经被清空,不可能这么快回来。如果她一直都在撒谎,那她会不会其实从一开始在恶之华里出现的时候,就是有法力的?会不会那时候她就用障眼法,把自己变成了泠然的样子,我们一直没有识破?”

沉洲脸色发白地望着谢靖:“可是我当初从玉髓莲台里面抽出的那团神魂,明明带着泠然的气息,后来放进恶之华之后,我几乎天天都在恶之华旁边守着,不可能有人进未归峰做什么手脚……”

谢靖摇头:“那是基于神君的修为做出来的判断。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这个在暗中的蛰伏者从头到尾表现出来的,都是不在神君之下的实力。那如果对方的法力远远高于神君呢?如果对方能做得到神君以为不可能的事情呢?”

沉洲面容上的血色更是褪了下去。

他知道谢靖说的确实有可能。但是实力远远高于他的人,在这世上并不多,对方为什么要假扮成泠然,又为什么要害谢靖呢?

“总之,我建议神君回去之后查一查泠然。”谢靖沉声说,“神君应该知道一些能够验明人真身但是又不至于对人造成伤害的方法,要是这个泠然是假的,那对方有可能知道真泠然的神魂在什么地方,神魂恐怕已经被……”

她没有说下去。这个假货既然要冒充真泠然,那么如果真泠然的神魂曾经落到过她手中,绝对是凶多吉少。

沉洲一听这句话,立刻答应下来:“有这种方法,我回去就查。”

要检验对方的真身,需要对方的配合,但他现在也顾不上会不会伤害泠然的感情了。

也许是因为在他的心中,尽管现在没有给泠然定罪,但那仅仅是他出于他跟泠然的这层关系,无法一下子撕破。但在他的潜意识里,其实也觉得这个泠然有问题,他巴不得检验出一个结果来。

哪怕最后证明他和谢靖都错了,那也是一个明确的结果,让他可以死心塌地,好过现在这般模棱两可,让人抓心挠肺地难受。

但两人刚刚回到天虞山,斐文就迎了上来。

“神君,凤凰一族的帝君刚刚派人传了信过来。”

沉洲接过信。他不久前去过凤凰一族的杻阳山,拜托他们帮他寻找百解兽。

百解兽是一种上古妖兽,通常出现在天下大乱的时候,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生灵涂炭,因而一般被人视为灾难和祸乱的不祥象征。

但这对它来说其实很冤枉。它出现在有灾难的地方,是因为灾难衍生出来的浊息、毒气和怨念都是它的食粮,它专门往灾难严重怨气浓厚的地方走,走到哪里吞食到哪里,食量巨大无比,承担的是净化世间的作用,所以非但不是凶兽,应该说还是一种瑞兽。

六界动荡的时候,百解兽经常出现,繁殖得也较快,数量繁多。现在六界已经三万多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的战争冲突,百解兽也随之消失了踪影,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只在某些最偏僻的角落,说不定还有极少数存活于世。

沉洲在几万年前,曾经在妖界的即翼山见过百解兽,即翼山位于阴煞之地,四方阴气浊息汇聚于此,百解兽在和平年代也就只有这里才能生存得下去。

当然,他也不能确定这几万年后还有没有百解兽生活在即翼山。凤凰一族生活的杻阳山就在即翼山附近不远的地方,凤凰帝君曾经欠过他人情,所以他拜托对方帮他寻找。

来信上写到凤凰一族已经在即翼山发现了百解兽的踪迹,估计数量能有个十来只左右,但他们不敢进入即翼山捕捉。

因为即翼山内浊气浓重,毒瘴弥漫,到处都是毒虫毒物毒花毒草,百解兽经常出没的地方,往往还有其他各种巨大的上古妖兽,凶猛强悍,残忍邪恶,能为百解兽提供食粮。总之即翼山堪称妖界最危险的地方之一,轻易没有人敢进去。

沉洲也没有让凤凰一族帮他抓百解兽。只要确定即翼山里面有百解兽就行了,他可以自己去抓。

如果能抓到一雄一雌一对百解兽,把它们放到魔界的天域梵音阵里面去,在浊气毒息那么浓的地方,它们会有惊人的繁殖能力。百解兽的胃口就像是无底洞一样,大得惊人,等到它们繁殖起来,很快就会吞噬光天域梵音阵里面的浊气,那么十二品莲台也就可以挪出来还给天庭了。

谢靖在旁边低声问道:“神君,是先查泠然,还是先去即翼山?”

沉洲犹豫了一下:“先去即翼山吧。”

用不伤害神体的方法检验真身,需要很长时间,而且这事不急于一时,假的就是假的,怎么都不可能变成真的,不管用多厉害的障眼法变形术,总会有拆穿它们的方法。也不用担心泠然会逃跑,要是逃了,那就十有八九真是冒充的了。

倒是十二品莲台那边比较着急。天庭还在等着沉洲给出说法。

之前派来的那个天庭使者失踪了,天庭没有查出下落,也没把罪责算到天虞山的头上。但另外又派了一个使者过来,还是要带走谢靖,被沉洲用和上次一样的说辞给打发走了。

虽然暂时不用把谢靖交出去,但天庭给的期限比之前更短了,而且去即翼山抓到百解兽不知道需要多久,时间上能抢一点是一点。

“你跟我一起去。”沉洲对谢靖说,“没有真相大白之前,不管去哪都跟在我身边。”

谢靖的修为最近虽然提升了好些,要是和他一起进即翼山这种地方,还是十分危险。但总比把她放在天虞山好得多,再可怕的毒物凶兽,都比不上阴险叵测的人心。

他不会再犯上次把谢靖留在天虞山的错误了。

谢靖点点头,目光微微亮了起来。

沉洲用缩地成寸之术,带谢靖去了即翼山。

他当年也就只到过即翼山的外围。从半空中远远看过去,阴沉沉的天空下一大片蜿蜒起伏的山峦,上面笼罩着一层极浓极厚的灰色雾气,只有偶尔露出的几个光秃秃的山头,上面寸草不生,连土壤都是枯焦的黑色。

那种雾气也不是单纯的灰白,而是混杂着各种颜色的瘴气,显得十分肮脏。看过去就像是一层被泼上了无数污物,因而变成灰色的巨大纱帐,遮掩着下面看不见的阴煞凶险,污浊剧毒,魑魅魍魉。

沉洲叮嘱谢靖:“进了即翼山之后,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即翼山里面凶险无比,我以前也从来没进去过,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千万小心。”

他事先让谢靖带上了天虞山里效力最强的避毒珠,以及上古第一防具上阳护心镜,其他能用上的神器和术法也全部用上了。

六界里面进过即翼山的人寥寥无几,他无处可问,没有什么经验,很可能还得走到即翼山的最深处,只能以谨慎为上。

谢靖小心翼翼地跟在沉洲后面,两人步行进入了即翼山。因为即翼山上面笼罩的那一层厚厚的雾气里全是六界最可怕的剧毒瘴气,雾气中还藏着无数妖物魔怪,从半空中穿过什么也看不见的浓郁雾气降落下去,只会更加危险。还不如在雾气底下步行进去,虽然慢,但至少风险小些。

即翼山在百万年前有可能也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走进去之后,里面是一棵棵焦黑的参天巨木,但上面早就已经没有一片叶子,只剩下已经腐坏朽烂的树干枝桠,光秃秃地矗立在那里,很多都已经摇摇欲坠。

树上到处都挂着阴森森的蛛网一样的灰白色絮状物,明明没有风,也像招魂幡一样地飘来飘去。有些枝桠繁多的树上搭建着大大小小的巢和窝,一个比一个形状怪异,也不知道住的都是什么妖物;有些树木的树干格外巨大,上面布满了无数个密密麻麻的手腕粗细的孔洞,洞里一片漆黑,像是随时会从这些孔洞里面爬出无数的巨大肉虫一样,让人看一眼就密集恐惧症发作,全身起鸡皮疙瘩;还有些树木干脆本身就是极其诡异的模样,扭曲成极度痛苦惨叫挣扎的人形,扭曲成似人非人怨毒狂笑的女人脸孔……

因为即翼山万年都是阴沉天气,上空又笼罩着浓浓的灰雾,下面光线很暗。谢靖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拉着沉洲往树林里面走去,走出第一步,脚下就踩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她低头一看,被她踩碎的赫然是一个骷髅人头,不知道是多少年月之前的,已经朽烂发黑,一踩就被踩碎了一半,只剩下一边黑森森的眼窝窟窿望着她,窟窿里还飞快地往外爬出了一条像是蜈蚣一样的黄绿色多脚毒虫。

谢靖一看周围的地面,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灰黑色东西,她第一眼看去本来以为是泥土和石砾,现在才发现那全是几万年堆积下来的厚厚的尸骨。

这些大概都是被妖兽们抓到这里的猎物剩下的骸骨。骨头腐朽之后,被那些大型妖兽踩碎,变成碎块,时间更久就变成了粉末和尘屑,一层层堆积起来,就跟森林中的腐殖土壤差不多。

还有一些看上去比较新鲜的骨头,周围是一滩黏糊糊的黑色东西,估计是没有完全腐烂的皮肉。谢靖不小心踩了一脚上去,脚底下软塌塌的,恶心得她连皱眉头,连手都不想亲自动,用术法去擦鞋底。

“淡定点,踩着踩着就习惯了。”沉洲瞟了她一眼说,“这即翼山里面堆积的全是尸骨,越往深处越多,你根本擦不过来的。还是多小心周围,注意力不要一直放在脚下。”

他话音刚刚落下,脚底下就啪叽一声,踩爆了一颗不知道是什么妖兽的巨大眼球,汁水黑血溅出足有几尺远,被他踩瘪成一层皮的浑浊瞳孔死气沉沉地从地面往上看着他,那画面简直不要太酸爽。

沉洲骂了一声,恶心地连连退开好几步,立刻把谢靖手里从来施术法的陵水纱手套抢过来,给他自己擦鞋底:“我前面一句话你就当做没听见,多看着脚下点。”

谢靖:“……”

正文 双华录 16 直面心意,吻

据凤凰一族送来的信里说,百解兽踪迹出现最多的地方是即翼山的最深处,因为那里瘴气毒息最浓,出没的妖兽也最凶残邪恶。

往即翼山里面走了一段,沉洲果然在地上发现了百解兽的脚印。两人跟着脚印,寻找山中瘴气相对稀薄的地方。因为百解兽食量巨大,进食一次就能把周围方圆数里的毒气全部吞光,所以如果有哪个地方浓密的雾气层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缺口,那就是有百解兽刚刚在这里出现过。

谢靖亦步亦趋地跟着沉洲。从泠然回来开始,她就没有像现在这样跟沉洲两人独处过,而且不觉得尴尬难受,因为她有八成的把握肯定现在的泠然不是真正的泠然,对着一个性质更加恶劣的假冒者,她不会有那么大的负罪感。

虽然这阴森森的鬼地方没有任何情调可言,不,沉洲本身也没有什么情调可言,这已经让她觉得很开心了。

她努力不去想一旦揭穿了假泠然之后的事情。就算现在这个泠然是假的,那并不意味着就也能推翻真泠然的存在,她的神魂也许仍然存在于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她仍然是沉洲最重要的人。

沉洲觉得自己变心了,那是因为泠然本来就是假的,他当然无法爱上一个冒牌货。他仍然忠于泠然,哪怕是有人十成十地模仿了泠然的外貌、性格和气息,天衣无缝地假扮成她,他的潜意识仍然能够分辨和拒绝对方。

这样的感情,有什么她可以插足的余地?

即便揭穿了假泠然,回到以前那种沉洲继续寻找泠然神魂的日子,但在知道了这一切之后,她已经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心无旁骛单纯快乐地待在沉洲身边。沉洲要是知道她对他有异样的心思,估计也无法面对她。

等事情解决之后,她还是要去人界。所以现在也许是她能跟沉洲在一起的最后的时光,她不用想太多,只要好好珍惜就行了。

谢靖低着头边走边想得出神,前面的沉洲冷不防停了下来,抬起一只手拦住她。

“闹闹,停下。”他压低声音说,“看前面。”

谢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即翼山更深处,远处一处从浓雾中露出来的山头上,有着三个很不起眼的灰白色影子,从这个距离看过去个头不大,有着龙一样的头尾,虎豹一样的身躯,麒麟一样的脚爪,头上生有一只向后仰的角。

它们正站在那里,张开大口吸食着空气中的灰色浓雾,周围的瘴气毒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稀薄,所以才能看得到它们的身影。

“我们悄悄地飞过去。”沉洲盯着前面那三只百解兽,对谢靖说,“在面前那座山上的树林上空分开,一人一边,围住它们。现在这附近的瘴气被它们吸掉了很多,毒性没有那么浓烈,直接飞过去应该没问题。”

因为六界历来把百解兽视为不祥不洁的象征,见之深恶痛绝,常常追扑打杀,所以百解兽生性十分敏感胆小,陌生人一靠近就会逃得无影无踪。它们感官敏锐,从地面上慢慢走过去很难不被发现,还不如以速度取胜,直接飞过去猝不及防地截住它们。

沉洲一番话说完,却没有等到后面谢靖的回答,他回头一看,刚刚就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之远的谢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不见了。

“闹闹?”

沉洲的心脏顿时悬了起来,朝周围望去,四周只见一片阴森黯淡,光秃秃灰蒙蒙的树林,没有半个人影。

谢靖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不可能不知轻重地随便乱跑,而他刚才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看看地面上,地面是由腐骨碎渣堆积起来的厚厚一层松软泥土,只要有人走过去,肯定会在上面留下痕迹,但周围一个脚印也没有。

那她是去哪儿了?

沉洲再回头一看,对面山头上的那三只百解兽也不见了,肮脏浑浊的雾气正在一点点地重新弥漫过来,那个山头再次被笼罩在一片犹如纱幔般的模糊灰色之中。

沉洲立刻意识到不对。他这才刚刚一转头的工夫,百解兽的速度没有这么快,一下子就能消失得不见踪影。而且就算它们离开了,这方圆数里被它们吸掉的瘴气也是一大片空缺,不可能这么快就补充过来。

他这时候才发现,他的四周竟然也成了一片朦胧不清的灰白色,就好像原本漂浮在即翼山上空的瘴气沉落了下来,弥漫在他的周围,把本来就昏暗的景物变成一片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清楚。

这附近肯定是出了某种状况。

沉洲不敢直接喊谢靖,生怕声音大了打草惊蛇,引来这瘴气浓雾中的什么怪物,现在周围视线不好,一旦发生了什么都难以及时反应。

他从须弥芥子里面取出一个飞星罗盘。之前他让谢靖在身上带了另一个飞星罗盘,无论距离多远,隔着什么样的障碍物,两个被连起来的飞星罗盘都能准确地指向各自所在的方向。这本来就是用来以防他们在即翼山里面万一不小心走散的。

飞星罗盘指着沉洲后面的方向。这时候周围的瘴气已经越来越浓,不再是灰蒙蒙的颜色,而是带着一种更加阴森诡异的暗紫色,比上空那种一般的瘴气还要遮蔽视线,几乎辨认不出东西南北,也辨认不出刚才来的方向是哪个方向。

但沉洲顾不上理会,只是朝飞星罗盘指的方向急匆匆赶过去,现在最重要的是与谢靖会合,其他的一切都等找到了她再说。

他似乎并没有往前跑出多远,突然就像是从一大片紫灰色帷幔里面钻出来一样,从浓密到离谱的雾气中钻了出来,眼前豁然开朗。刚刚在雾气中,还是一片古怪沉重,极具压迫感的死寂,现在耳朵里面却一瞬间灌满了犹如婴儿尖叫嚎哭般的刺耳声音。

沉洲顾不上去理会这其中的怪异之处,他的眼里只剩下了在瘴气迷雾外面那一只顶天立地的巨大妖兽。

这是一头蛊雕,上古凶兽之一,有着豹身、雕嘴,独角的凶残怪物,那张尖锐的巨喙一张开就可以把整个人从头到脚吞下去。它长年处于沉睡状态,每十年醒来一次觅食,一次食人往往就有数百上千。

这头蛊雕的利喙之中,此时正往下滴着鲜血,似乎里面叼着什么东西。喙角边缘露出一角灰色的衣料,正是谢靖来即翼山之前沉洲让她穿着护身的诸微甲,随着即翼山树林里的环境变成了这种暗沉沉的灰色。

沉洲的双眼瞳孔瞬间缩成针尖大小。

飞夷扇猛然展开,沉洲完全顾不上会不会惊动即翼山里的其他妖兽,径直扑了上去。

就算即翼山里面的所有妖兽都出来又如何,他可以踏平了这整座山!

蛊雕一看沉洲状若疯狂般扑上来,张开巨喙发出犹如一声婴儿哭号般尖利刺耳的声音,巨喙中落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影,它也不要这已经到口的猎物,直接撒开四条犹如虎豹一般的长腿,往即翼山深处飞快地逃走了。

沉洲也没有去追赶它,他的注意力全在半空中落下来的那个人影上面,抢上去在落地之前接住了对方。

那个血淋淋软塌塌的躯体一落进怀里,他的心脏骤然间就像是停止了跳动。

谢靖的模样已经不成人形,全身的骨头似乎被折断了无数处,绵软变形的手脚像是没有形状的皮绳一样垂落下来,胸口腹部也是一片血肉模糊。只剩下勉强还算是完好无损的脑袋,长发浸泡在血浆里面,依稀可以辨认出沾满了鲜血的面容。一双原本黑白分明清澈灵动的大眼睛,这时候睁得大大地望着上方,瞳孔涣散,黯淡无光,里面浸满了浑浊暗红的鲜血。

沉洲抱着谢靖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她肯定只是受了重伤,她不可能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死了……

他眼前什么也看不见,耳中也什么也听不见,完全忘记了他是置身于六界最危险的地方即翼山,把手里抱着的谢靖放到地面上,手忙脚乱地从须弥芥子里面取出所有的丹药、神器、术法、符咒、法阵……统统用在那具已经没有任何生气的尸体上面。

犹如清风拂过,春回大地,四面八方笼罩的瘴气浓雾都被纷纷驱散开来,明亮温暖如四月春阳的光芒,照彻了浓云翻滚的灰蒙蒙天空。尸体的周围,腐骨堆积的地面上,顷刻间生长起无数繁茂葱茏的草木,在这原本只有污浊和死亡的毒瘴森林的中央,生机勃勃地绽放出花朵,万紫千红,争奇斗艳。

但那具尸体没有任何反应。

沉洲呆呆地跪在谢靖的尸体边,一只手停在她那张血染的面容上。

当年他从妖界回来的时候,只听说泠然已经陨落,连她的尸体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甚至一个可以祭拜悼念的埋骨之处都没有。

那时候他不在,回来时一切已经太晚,没有可以保护她的机会。可是现在他就在谢靖的身边,竟然就这么让她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死在妖兽的口中。

他还是没能保护好她。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他竟然已经把这个只跟他生活了区区十二年的凡人出身的少女,放到了跟泠然一模一样的位置上。

他再怎么不愿意承认,这就是他无可回避的事实。

他已经失去了泠然,可他同样重视的另一个人,他却没有好好珍惜,甚至直到失去了她,才终于清醒地面对自己的心意。

“神君!”

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喊叫。那声音听上去微弱模糊,仿佛是从极远的地方,穿透重重迷雾传来,音色都无从分辨,语调却是十万火急。

沉洲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后面浓得散不开的浑浊瘴气中,一阵裹挟着恶臭的劲风袭来,他只来得及看见眼前有一个巨大的影子一晃而过,随即就是唰啦一声血肉被斩开的声音,有一个东西重重地砸了下来,落在他前面的地上,粘稠腥臭的鲜血一样的液体溅上了他的靴子表面。

但他连这些近在咫尺的血液都看不清楚。之前他以为是周围的雾气太浓才导致什么也看不清,现在才发现,模糊的并不是四周,而就是他自己的视野。

“神君,快退出去!这是蝮虫的迷瘴幻境!”

一个人影从他后面冲过来,手持一把长剑,一边回身斩断后面雾气中冒出来的另一道巨大影子,一边吐出自己口中含的一颗东西,塞进了沉洲的口中。

那颗冰凉如玉而带着一股清朗之气的珠子一入口,沉洲就感觉周围那种雾蒙蒙的模糊感觉正在飞快地散去,仿佛有人从他的眼前揭去了一层浑浊的阴翳,露出后面清晰的景物。

他的眼前,没有谢靖的尸体,没有满地生长出来的草木花朵,没有那些已经用过的神器符咒,没有神器绽放出来的明亮光芒。仍然是即翼山中腐骨尸骸堆积出来的泥土地,周围光秃秃阴森森的灰黑色树林,上方紫灰色瘴气翻滚的天空。

而唯一不同的是,他像是置身于一个可怕的虫窝里面。四面八方都是蠕虫一样的灰色巨虫,肥硕的身子上面有着一环环的褶皱,头部前端有一个巨大的一张一缩的嘴洞,能把整个人从头到脚吞下去,从嘴洞里正在不断地吐出紫灰色的瘴气。

这些蝮虫半截身子从周围满是烂泥的沼泽里探出来,像是某种恶心的植物一样,在地面上蠕动摇晃着朝他包围过来。他面前有一截被砍下来的蝮虫头部,它的嘴洞还张得老大,灰色的血液溅得满地都是。

“现在应该能看清了吧?”谢靖过来拉沉洲,“这边走!”

沉洲呆呆地看着他面前安然无恙的谢靖,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样,一时间说不出话,也无法移动半步。

“神君!”

谢靖在沉洲反应不过来的这空档,又斩杀了两条蝮虫,开始显得有些吃力,叫沉洲的语气也更加焦急起来。

蝮虫是生活在沼泽中的一种妖虫,能够喷吐出可以制造幻境的瘴气,对于实力强大的猎物,它们会用瘴气制造幻境困住对方,然后趁着猎物没有反抗能力的时候,包围上去分食。

沉洲在出发前把天虞山唯一的一颗避毒珠给了她,所以她不受迷瘴幻境的影响。按理来说,一般的毒瘴奈何不了沉洲的修为级别,可是这里的蝮虫数量实在太多,瘴气也太过浓烈,沉洲还是中了招。

蝮虫也就只是这迷瘴幻境最为危险,本身不是什么凶猛强悍的妖兽,以沉洲的实力,可以轻轻松松就杀光这一整片沼泽的蝮虫,但她就够呛了。他要是不赶紧从幻境清醒过来的话,她可没法应付这么几百条怪物。

沉洲像是刚刚回过神来一样,终于动了,一把拉起谢靖,带着她飞到了树林上方。

他的飞夷扇一展开,跟谢靖完全不在一个级别。树林中一阵犹如无数利刃组成般的飓风刮起,周围所有的枯木全部被齐唰唰拦腰斩断,呈放射状倒伏一地。整片沼泽地里的所有蝮虫都在一瞬间变成了两截,噼里啪啦地落在沼泽地里面,满地狼藉惨烈,恶臭不堪。

谢靖皱了皱鼻子,沉洲带着她飞到远远的地方,已经看不到蝮虫沼泽地了,她才松出一口气来,心有余悸。

“幸好没事……刚才我在后面,看见神君突然就往远处跑,我怎么喊都喊不住……神君?”

谢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地看着沉洲,沉洲似乎根本没有听她刚才的说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直直望着她。

他突然毫无预兆地捧住她的后脑勺,吻了上去。

正文 双华录 17 两难的选择

谢靖呆住了,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时间什么反应也没有,只是睁大眼睛愣愣地站在那里。

沉洲吻上她的嘴唇,吻得温柔而疯狂,深沉而缠绵。她的身体比她的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开始主动地回应他,两人像是紧紧相拥在一起,往万丈之下的深渊水底沉落下去,明明知道下面就是不见天日的永恒黑暗,却谁也没有挣扎。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谢靖终于回过神来,一惊之下,猛然推开了沉洲。

“神君……”

她惊骇地望着沉洲,连连往后倒退了好几步,说不出话来。

沉洲这是在做什么?

难不成他还在蝮虫的迷瘴幻境中没有清醒过来,把她当成了泠然?

谢靖小心翼翼地退开一段距离,一边在身上找还有什么可以早点让沉洲恢复的东西,一边叫他。

“神君,醒醒!我是闹闹!”

她想起刚才她的反应,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

就算沉洲处于幻境中的状态,但她怎么可以趁人之危?她不但没有马上推开他,甚至还本能地做出了回应……

沉洲望着一脸后悔愧疚的谢靖,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是闹闹,我没有把你当成泠然。”

谢靖再一次呆住了,这次是真的彻底说不出话来。

沉洲继续说下去。

“我之前说过我变心了,不仅是因为泠然在我印象中有了变化,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你。以前我不敢对自己承认,但是刚才在迷瘴幻境中,我看见你死了,才明白不能再自欺欺人……我已经失去了泠然,不能在连这些话都没有对你说过的情况下,再一次失去你。”

谢靖微微张着嘴唇,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可是……”

沉洲叹息一声。

“你要是觉得我是个朝三暮四或者脚踩两条船的人,我也不能为自己辩解什么,但该说的我必须说出来。我对曾经的泠然心意不变,但是对你也……”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半天,实在是说不下去,摇了摇头,再次苦涩自嘲地一笑。

说什么对曾经的泠然心意不变,可现在真正的泠然也许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就又爱上了另外一个女子。

这种话说出口来,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混账得简直不是个东西。

他其实很想说,他的变心不是没有理由的。比起现在这个泠然来,对于谢靖,他其实有更多无法形容也无法解释的亲近熟悉感,更能让他回忆起三万多年前他跟泠然在一起的那种感觉。

所以当初他才会破天荒地把谢靖从人界带回来,才会经常让她待在自己身边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才会连复活泠然这种最大的秘密都愿意告诉她。

但是这一点他不敢告诉谢靖,生怕谢靖觉得他是把她当做泠然的替代品,那比现在这种状况还要糟糕。

“总之,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如果你还是想离开天虞山,我可以送你走,去人界也好留在仙界也好,我都会帮你铺好路。但是如果你愿意留下来……那等我们证明了现在这个泠然的真假,假泠然自然不用说,即便万一的确是真泠然,我也会告诉她,我对她心意已改。她想要什么补偿,我都可以给她,但我的选择是你。”

这话听上去他仍然是个负心人,但能够把过去的关系斩断干净,总比现在这样左右为难地拖着好。

神界仙界的伴侣关系并不是一成不变,一旦结成了仙侣就永远不能分开。哪怕是凡人区区数十载的短暂一生,尚且未必能做到只爱一人,更何况是有几万年漫长寿命,经历世间百态,阅尽沧海桑田的神仙,

所谓神仙眷侣神仙眷侣,不过是凡人对于神仙的美好想象罢了。真正神仙之间的恩怨情仇,爱恨悲欢,比凡人不知要多出几何。

沉洲九万多年的阅历,其实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谢靖对他的心意,只是他以前也像逃避自己的心意一样逃避她罢了。

谢靖垂下目光,沉默许久,终于开了口。

“那如果证明出来泠然是假的,有办法可以知道真泠然的神魂到底是不是还存在于世吗?”

“有。”沉洲说,“至今为止曼陀罗母树上的那一半一直没有枯萎,有可能是真泠然的神魂还在,但也有可能是假泠然用超出我想象之外的术法维持着这个假象。如果这个泠然是假的,我会杀了她,只要她一死,术法自然破解,到时候就知道曼陀罗母树到底有没有枯萎,也知道真泠然的神魂还在不在了。”

谢靖又犹豫了一下。

“如果还在……神君还要继续寻找泠然吗?”

“要。”沉洲倒是回答得很干脆,“我还是会想办法复活她,如果她没有记忆,我不会让她想起我;如果她有记忆,我同样会把话对她说开,我既然已经选择了你,就不会再在你和她之间摇摆不定。”

他不能因为有了谢靖,就连泠然生存的机会都剥夺掉。但如果现在这个泠然是假冒的,那么泠然真正的神魂恐怕早就被她毁了,还存在于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泠然在三万多年前就已经死了,而谢靖是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人,同样是他的挚爱,如果非要他在其中做出一个选择的话,选择谁是明摆着的答案。

他明明知道自己心意已变,还仍然苦苦追寻一个遥远渺茫的执念之影,而不去珍惜眼前人的话,就算他对得起死去的泠然,却对不起谢靖和他自己。

哪怕他承认自己是一个负心人,这一次他也还是想遵循自己的本心。

否则万一等到有一天真的泠然回来了,他还是要在泠然和谢靖之间做出选择,那这段不知道会有多漫长,也许是永远的时间里,谢靖难道就这么一直等着他?

沉洲望着谢靖。

“你……还是要离开吗?”

他也知道谢靖不想待在他身边插足他和泠然的感情,她一直在为去人界做准备,一直想要离开。

如果她真的离开,他肯定不会拦着她。

就算他选择的是她,那他照样不是什么好东西。谢靖才十八岁,还是那么纯洁那么美好的年纪,她的面前有无数条未来的道路,会遇见无数比他更好的人。他凭什么非要把她拖到这段混乱的关系里来?凭什么让她接受一个他这样的混账,一个对昔日心上人一边移情别恋而一边又仍然无法忘怀的仙侣?

谢靖又沉默了许久,目光复杂犹豫,半天之后终于极轻极轻地动了一下脑袋,看不出来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

“我不知道……不管怎么样,我先陪你解决了十二品莲台和假泠然的事情,毕竟这些事都是跟我有关的……然后,如果泠然的神魂还没有消失的话,你可以继续寻找她,但是我……我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留下来……”

她现在实在是无法给出答案。

即便知道了沉洲对她的心意,仍然有一个泠然阻隔在他们之间,沉洲自己也说了,对曾经的泠然心意不变。之所以做出选择,只不过是因为泠然已经死了,而她活着,他想要负起对她的责任,不得不做出这个选择而已。

那她就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吗?接受他的选择,接受他在感情原则上做出的牺牲,等到有一天真的泠然带着记忆回来了,他告诉泠然他已经选择了另外一个人,那泠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泠然何其无辜,为什么要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

如果换成她是泠然,临死前怀着对沉洲的感情和思念,沉睡了三万多年,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沉洲,第二眼就看到他跟其他女子在一起,得知他已经移情别恋跟别人双宿双栖,她会怎么样?

但是,如果她离开了,如果沉洲终其一生都无法找到泠然呢?

那他这一生就是无比孤寂,无比落寞的一生。

他爱的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了,他追着那一份执念苦苦追了几万年;一个明明活着,明明也爱着他,却不愿陪在他的身边。

以前不知道沉洲对她的感情,也许会觉得沉洲没有那么痛苦,但现在……她怎么狠得下心丢下沉洲孤身一人?

说到底,她跟泠然无亲无故,而沉洲才是她最应该心疼的人。在感情上,她当然应该站在沉洲这一边;但是在道义上,她又不能理直气壮地把沉洲从泠然手中抢走。

谢靖的一颗心脏就像是在滚油里面翻来覆去地煎熬,无论翻到哪一面,都是锥心刺骨的剧痛。

“罢了,先回去吧。走一步看一步,不用急着做出决定。”

沉洲看谢靖这般煎熬的样子,知道这个选择对她来说太过艰难,这一时片刻肯定不可能做出决定。

他们还要抓百解兽,还要先回去验证泠然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泠然是假的话还要杀了她看曼陀罗树到底会不会枯萎,这里面随便哪件恐怕都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还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何必现在想得这么头疼欲裂。

谢靖默默地点了点头。沉洲把口中那颗避毒珠吐出来还给她。

“还是你带着。”

他们沿着之前看到百解兽的原路走回去。刚才沉洲在迷瘴幻境中寻找谢靖,走出了相当长一段路,已经看不见百解兽所在的那个山头了。

尽管沉洲刚刚表明心意,把一切都摊了开来,但一路上反而比之前沉默得多。两人都是怀着悬而不决的心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偶尔开一两句口,也都是公事公办的谈话。

走到原来的地方,那三只百解兽已经不在那座山头上,但更远处的山谷中出现了一片新的瘴气稀薄的缺口。它们应该只是换到那里去吸食瘴气了。

果然,继续往前找了一段,就再次看到了百解兽,而且从三只变成了四只。从外表上看,一只是雄的,三只是雌的,这是最理想的组合,因为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它们就可以在最快的时间内繁衍出大量的百解兽来。

这一次还算顺利。沉洲和谢靖从两边飞行包围过去,沉洲用了幻影分身术,以虚影从四面八方堵截住四只百解兽,然后在半空中撒下天罡网,困住它们。

百解兽虽然警惕性高,但其实只是怕人,没有实质攻击性,一旦被围住无路可逃,就只缩在那里瑟瑟发抖。沉洲把它们收进了须弥芥子。

抓捕百解兽的动静太大,已经惊动了即翼山这附近这一大片的地方,四周浓厚的雾气开始隐隐流动翻涌起来,说明下面有巨大的妖兽正在蠢蠢欲动。

沉洲本来理想中也就只是抓到一雄一雌两只百解兽,只要有繁衍能力就行,现在这已经超出预期,他也不贪心多做逗留,赶紧和谢靖离开了即翼山。

然后他们立刻直奔魔界,去找重玄。

重玄的沧澜宫之前被沉洲毁了,他把后来的宫殿直接修建在了天域梵音阵旁边,最近这段时间就在这里守着十二品莲台。

天域梵音阵其实是一个虚幻的概念,但里面装着的毒气浊息是可以被肉眼所见的,具象表现出来,就是魔界天空中一个遮天蔽日巨大无比的灰黑色阴云漩涡,正在缓缓地旋转,比即翼山上覆盖着的瘴气浓雾不知道要大多少倍。

漩涡的表面上,偶尔隐隐闪耀过一道道符咒形状的金光,像笼子一样把漩涡围绕在其中,那就是天域梵音阵的法力束缚。只是符咒金光已经显得十分微弱稀疏,有时候漩涡边缘的阴云会往外扩散开来一大片,犹如从笼子里探出一只狰狞的魔爪,过好半天才会艰难地再次收拢回去,说明天域梵音阵已经岌岌可危。

此刻,散发着光芒和瑞气的十二品莲台正分散开来悬浮在空中,围绕在阴云漩涡的十二个方向,也随着巨大的漩涡缓缓地转动。十二品莲台所在的那一片地方,可以看到附近的阴云正在渐渐变淡消失,只是速度十分缓慢,要净化这一整个天域梵音阵里的浊气,不知道要花上几千几万年。

正文 双华录 18 同命灯,魂魄碎片

沉洲在一边没有说话。

以前他带谢靖出来见其他人的时候,谢靖都是以一个小女孩的模样乖乖地跟在他后面,可现在她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这种场合。

她为能够离开他和天虞山,能够自己在外独当一面,做了太多准备。

因为还急着回天虞山解决泠然的事情,他们没有在魔界停留,带了十二品莲台就直接飞往天庭。

天帝见到十二品莲台回来,总算不再追究天虞山和谢靖的责任,本来还让沉洲继续留着这十二品莲台,沉洲没有要,还给了天庭。

然后他们就返回天虞山,去找泠然。

然而,两人缩地成寸在白玉京外面的广场上落下来的时候,迎面撞上了正一脸焦急不知如何是好的斐文,白玉京大殿的门口还有不少天虞山的仙官仙娥在那里围观。

“神君,你可算回来了。”斐文急匆匆赶上前来,“白玉京里一个叫非烟的小仙娥不知道怎么回事,守着一盏点起来的同命灯在大殿里面,说灯里有神君最重要的东西,要等神君回来。我们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也不敢随便乱动。神君快进去看看吧。”

非烟是泠然假扮成天虞山仙娥时用的名字。

沉洲和谢靖立刻进了白玉京大殿,一边以禁制将大殿周围封锁起来。进去之后,果然看见泠然坐在空无一人的大殿尽头,旁边有一盏一人来高的青铜落地灯,灯内正在幽幽地绽放出鬼火一样的黄绿色光芒。

泠然看见两人,仍然坐在原地没有动,只是露出了一个幽静从容,但是隐隐带着一缕扭曲诡异气息的微笑。

沉洲的脸色骤然冷下来,

“你果然不是泠然。”

她应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瞒不下去,他们还未检验,就自己先暴露了出来,这样至少还有一定的主动权。

泠然一笑。

“我是不是泠然,也没有什么分别,因为真正的泠然的神魂,在我这里。”

她抬手叩了叩旁边那盏同命灯。青铜的同命灯发出了低沉怪异的嗡嗡闷响,里面黄绿色的火光幽幽地颤动摇曳起来,映得原本明亮的大殿里鬼影憧憧。

沉洲眉头一蹙。

同命灯是一件能够控制仙族寿命的神器。点燃同命灯,把仙族的魂魄和同命灯火焰联结在一起,同命灯不灭,即便寿命到了原本应该终止的时候,也可以延长;但一旦同命灯早早就灭了,即便原本寿命没到尽头,也会随之终止。总之就是双向风险。

同命灯并不是人人都能点燃并且联结上魂魄,需要极高的修为,也要耗费巨大的法力。而且同命灯和恶之华有相似的地方,它的火焰并不是凭空就能一直燃烧,还需要其他魂魄来作为灯油,持续性地消耗。

世上唯一一盏同命灯早在几万年前就不知所踪了,天虞山上肯定没有这种东西,不知道假泠然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而更糟糕的是,他在同命灯上面感觉到了泠然的熟悉气息,而对面的假泠然身上,这种气息已经没有了。

“没错,泠然的神魂就在这里面。”假泠然像是看出了沉洲的心思,“三万多年前她陨落,神魂碎片并没有附在什么神器上面,而是被我收了起来。”

沉洲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猛地朝假泠然逼近了一步,周身杀气暴涨。

“泠然的死跟你是什么关系?”

“小心。”同命灯的黄绿色火焰晃动了一下,假泠然伸出一只手挡在同命灯前面,“这同命灯现在联结的是谢靖的魂魄,要是火焰不小心被你弄灭了,她立刻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想救也救不回来。”

沉洲脸色再次一变,猛然回头看向谢靖,抬起一只手覆盖在她的额头上,掌心里微微泛出光芒,去感知她的魂魄。

谢靖的魂魄果然跟其他什么东西被绑在一起。就像是一个人的心脏上面被拴了一根细线,一般状态下看上去没有什么事情,但只要这根细线轻轻一拉,心脏无法跳动,随之而来的就是死亡。

假泠然淡淡地望着沉洲。

“泠然的这团神魂,大概可以供同命灯烧上三天,三天不取出来,估计就什么也没有了。当然,同命灯里的魂魄只能往里加不能往外取,取出来的话,谢靖的同命火焰就会熄灭。三天时间,就看你怎么选择,这两个人,你只能选一个……”

她话音还未落下,沉洲的飞夷扇毫无预兆地突然巨大化展开,浮在半空中的十八根扇骨一瞬间幻化成无数利剑的影子,朝假泠然激射了过去!

假泠然大约是根本没有想到,沉洲竟然会在她连话都没有说完的情况下,二话不说突如其来地对她动手,猝不及防之下,勉强侧身一闪,一根扇骨贴着她最致命的咽喉掠过去,但另外几根却没有躲过。

嗤嗤嗤几声血肉被洞穿的闷响,她的肩膀、腹部、大腿统统被扇骨洞穿,把她整个人钉在了大殿后面的墙壁上。

她也顾不上自己,直接一手挥出,就去扑灭同命灯里面的火焰。但沉洲早已防到她这一着,飞夷扇扇骨的幻影射向她,巨大柔软的扇面却已经卷向了同命灯,把整盏灯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同命灯里的火苗只是微微摇曳了一下,并没有熄灭。

假泠然身上三处被钉住,本来无法动弹,但她一见无法扑灭同命灯,反应也是十分之狠,竟然就这么硬生生地一拧身子,把自己从扇骨上面撕了下来,肩膀腹部大腿三处地方全都惨不忍睹地裂开了。

她一捏缩地成寸诀,沉洲用来困住她的禁制下过去的时候,她已经从原地消失了身影。只剩下满地淋漓的鲜血。

沉洲感知了一下天虞山的范围之内,并没有假泠然的踪迹,她肯定是移到了外面,缩地成寸无法追踪位置,那就很难追上了。

沉洲收回飞夷扇,从须弥芥子里面取出一个夔纹罩,变大了,将那盏同命灯严严实实地罩起来。

谢靖在后面也看得目瞪口呆。

“神君……你不听她把话说完?”

“没什么好听的。”沉洲说,“她无非就是想看我如何在这个选择里左右为难的痛苦样子罢了,就算后面还有话说,不管她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同命灯的火焰一旦跟活人的魂魄被联结在一起,即便是点燃火焰的人自己也无法解开这种联结,更不可能在不灭灯的情况下把里面正在燃烧的魂魄给取出来。”

谢靖皱眉望着透明的夔纹罩里面那盏绿幽幽的同命灯:“可是……”

沉洲摇了摇头:“更何况同命灯里的魂魄未必真的是泠然的。假泠然当初能冒充泠然的神魂,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有泠然的气息,这是可以肯定的,但不见得她就也有泠然真正的神魂。”

他之前根据泠然的气息来判断神魂,已经上过假泠然的一次当,这次再对着她的气息,肯定不会再轻易相信。

“那万一真的是呢?”谢靖低声道,“要是假泠然正算准了你会这么想,你不把神魂从同命灯里面取出来,那三天后一旦彻底烧完了,就连恶之华也无法复活泠然了……”

沉洲沉默了。

同命灯里面这团神魂是真泠然的可能性很小,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假泠然给出这个无法选择的选择,就是想看到他痛苦煎熬的样子,那么也许正像谢靖所说,她真的把泠然的神魂放在了同命灯里面,如果他眼睁睁地看着神魂被同命灯烧完,泠然无法复活,那么就等于是他亲手永远地杀死了泠然。

可是,谢靖的魂魄被连上了同命灯,却是确凿无疑的事情。他从同命灯里面抽燃料出来,不管抽多少,怎么抽,都避免不了同命灯的熄灭。

谢靖想起她刚才说的那句话,突然脱口而出:“恶之华!”

沉洲猛然抬起目光,谢靖一把拉住他,激动地问道:“我的魂魄和同命灯被连在一起了,那还能割裂出一部分碎片来吗?”

她听沉洲说过,在古籍记载上也看过,数万年前恶之华在妖界魔界仙界风靡一时的时候,很多人提前把自己的魂魄分裂出一块或者数块,保存在神器中,这样就等于是拥有了不死之身。因为就算是本体神形俱灭彻底陨落了,被分出来的这些魂魄碎片也不会随之消失,照样可以用恶之华还原出完整的魂魄和身体。

沉洲在这一瞬间也想到了这一点。

和同命灯联结在一起的魂魄,还能不能分裂出碎片来,这个他还真不知道,因为以前没有人试过。

同命灯只有这一盏,想试验也无法试验,难道要让他用谢靖去冒这个风险吗?

就算能割裂出魂魄碎片来,谁知道和同命灯联结在一起后,再分离出的魂魄碎片会不会随着同命灯的熄灭而消失?

如果消失的话,谢靖怎么办?

“试试吧。”谢靖说,“这是现在唯一能用的办法了。只剩下不到三天,割裂魂魄的术法也需要一定时间,拖得越久,泠然剩下的神魂就越少。”

沉洲犹豫了许久,终于勉强同意先从谢靖身上分裂出两块魂魄碎片出来。这个过程就花了一天多的时间。

谢靖的魂魄被术法割裂时,是在沉睡状态,醒过来时极其难受,身上好像各种病症都在一夜之间冒了出来,而且整个人昏昏沉沉浑浑噩噩的,脑子似乎都不太清醒。

沉洲知道不完整的魂魄会对身体状况也产生严重的影响,谢靖五岁之前在人界的时候,就是因为魂魄不稳而从小一直体弱多病。那些强大的神仙妖魔或许可以在魂魄残缺的情况下,仍然维持着躯体的强度,但以谢靖的修为程度就不行了。

“快点……熄灭同命灯……”

谢靖一手捂着剧痛难忍的脑袋,一手捂着翻江倒海的腹部,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全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冷汗像是泉水一般滚滚往外冒。

小时候她只是魂魄不稳,三天两头生病就已经把她折腾得够呛,这次是魂魄被硬生生割裂走了两块,那种痛苦简直令人无法忍受。而且她的神智似乎也因为魂魄不全而变得模糊脆弱,只想沉洲赶紧把同命灯熄灭了,免得她白遭这种罪。

沉洲看着她难受的样子,也一样煎熬万分,他这时候再多犹豫一刻,就是让谢靖多受一份折磨。

他把谢靖的那两块魂魄碎片用两件灵气最浓郁的神器保存妥当,终于咬紧牙关,狠下决心,熄灭了同命灯。

同命灯熄灭的那一瞬间,谢靖整个人也随即不动了,软软地在床上倒了下去,蜷缩的身体放松开来,不再颤抖打战。半睁开的眼睛里,瞳孔渐渐地涣散开来,失去焦距和光芒。

沉洲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意念,支撑着自己缓缓地转过头去看那两件神器。他的手脚完全是冰冷麻木的,全身没有任何知觉,心脏似乎悬浮在一个他看不见摸不到的陌生虚空中,仿佛连呼吸和心跳都离开了他。他所在的世界一片空白,不见其形,不闻其音,只剩下面前那两件微微泛着光芒的神器。

神器里面封存的两块魂魄碎片都在,安然无恙。

沉洲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地上,满身冷汗比刚才的谢靖还要汹涌地湿透了衣袍,悬浮在虚空中的心脏一瞬间砸回到他的胸腔里,原本麻木的手脚上传来针刺一般的剧痛,虚弱得没有丝毫力气。

过了半天时间,他才缓缓地拖着身体站起来,去看同命灯里面的那一团神魂。

神魂已经被烧掉了一大半,但剩下的也够恶之华恢复还原。当然,他必须先去检验这到底是不是泠然的真正神魂。

沉洲把封着谢靖魂魄碎片的那两件神器收进须弥芥子里面,然后用玉冰棺藏了谢靖的这一具躯体,带着那一团被烧得残缺不全的神魂,去了未归峰上的那棵曼陀罗母树前面。

之前假泠然在的时候,半棵曼陀罗母树在她的障眼术法下“生长”得十分葱郁。但现在也许是她已经暴露不需要再伪装,也许是重伤之后逃离,没有能力维持术法,曼陀罗母树的那一半已经枯萎了,又回到了最早那种干枯萎缩但又并未完全死亡的状态。

沉洲看见曼陀罗母树的时候,松了半口气下来,母树并未完全枯死,就说明不管眼前这一团神魂到底是不是真的,泠然的神魂仍然存在于世。

他像以前一样,把那团神魂放在曼陀罗母树旁边,放了三个月。

曼陀罗母树毫无动静。

沉洲担心被同命灯烧过的神魂残缺不全,曼陀罗母树的反应可能会慢一些,再多等了三个月,还是没有等到任何反应。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团神魂是假的。

这个结果本来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本来就没指望假泠然能拿出真的神魂来。只要知道泠然的神魂还存在,他就已经很庆幸了,以后可以慢慢找。

泠然的神魂一时半会儿是没有着落了,沉洲便先复原谢靖的魂魄和仙体。之前他收集了大量魂魄,复原假泠然的时候,给恶之华用的魂魄还剩下不少,等曼陀罗母树的这六个月里又去三界收了一些回来,用来复原谢靖应该是足够了。

像上一次那样,他把谢靖的一块魂魄碎片放进恶之华的花苞里面,另外一块则是继续在须弥芥子空间里面藏起来,以免恶之华的复原过程中万一出什么意外,那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在这之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上一次恶之华以假泠然的完整神魂复原出神体,就花了一年多时间,谢靖现在这只是一块魂魄碎片而已,可能需要花上几倍甚至几十几百倍的时间。

但是没关系,他可以慢慢等。

然而,过了一个月之后,沉洲就发现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这变化不是在恶之华上面,而竟然是在那半棵曼陀罗母树上面。

枯萎的那一半曼陀罗母树渐渐开始恢复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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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中间的内容被我弄乱了,已经修改正常,结尾补充了一段,之前看过的可以再去看一遍

正文 双华录 19 双华重逢

沉洲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因为他自从确认同命灯里那团残缺的神魂不是真泠然之后,就没有再去观察过曼陀罗母树。

但曼陀罗母树毕竟就在恶之华的不远处,他天天看着恶之华,难免也会偶尔看曼陀罗母树一两眼。直到有一次,他突然发现曼陀罗母树上枯萎的那一半,枝干泛出了代表着生机的青绿颜色,上面甚至还长出了新的叶子。

沉洲极为诧异。同命灯里那团残缺的神魂之前已经放在曼陀罗母树旁边六个月,没有一点反应,证明肯定不是泠然的神魂,后来也被他收了起来,并不在这里。那曼陀罗母树为什么会表现出只有靠近泠然神魂才能恢复的生机?

难道泠然的神魂在这附近吗?还是说又有人使用术法伪造了这个现象?

沉洲先是把曼陀罗母树周围所有的神器宝物全部挪走,然后把整座未归峰用可以隔绝外来术法的夔纹罩笼罩起来,最后破除曼陀罗母树上可能存在的任何术法。

然而并没有什么术法可破,曼陀罗母树好好的,重新长起来的那些新枝绿叶都是确确实实的存在。

沉洲在未归峰上找了一遍,最后发现,这附近唯一跟神魂有关系的,就只有恶之华花苞里面谢靖的魂魄碎片。

他脑海中冒出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可能性。

该不会,谢靖的魂魄其实就是泠然的神魂?

沉洲把须弥芥子里面收着的谢靖的另一块魂魄碎片也取了出来,放在曼陀罗母树旁边。效果立竿见影,曼陀罗母树恢复生机的速度变得更快了,不过短短数天,就已经长得郁郁葱葱。

这一来确认无疑,谢靖和泠然真的就是同一缕神魂。

所以谢靖跟泠然给他的感觉才会这么相似,所以他对谢靖的感觉如此熟悉和亲近,所以他在短短十来年之内就对谢靖生出曾经对泠然三万年不渝的感情……

因为她们就是同一个魂魄,只不过是换了一具躯壳而已!

谢靖之前魂魄不稳,一直体弱多病,也许正是因为她的魂魄是神族的魂魄,装在一具凡人的身体里面,凡人之躯当然承受不住。

她作为谢靖的时候,没有泠然的任何记忆,就只是在人界出生的十七岁的谢靖而已。身上也没有泠然的气息,因为泠然的气息极有可能在三万多年前陨落的时候,就已经被那个假泠然用某种手段收走了,她作为真的泠然,反而没有了这个最明显的特征。所以他只觉得熟悉亲近,却根本认不出她来。

只是,一般神族陨落之后如果有保留下神魂,一般都会附着在灵气浓郁的物件上,这样才能长时间保存下来,她的神魂为什么会到一个凡人的身上去?

这个大概只有谢靖自己或者生下她的爹娘能知道一点原因。但沉洲现在并不关心这个,一确定谢靖就是泠然,他感觉自己就要疯了。

一部分是狂喜。他曾经以为自己是脚踩两条船的人渣,但到最后他深爱的两个女子竟然就是同一个人,并不是他朝三暮四轻浮花心。他从来就没有变过心,不用为了选择泠然还是选择谢靖而受尽煎熬,也不用面对终有一天会失去她们其中一人的痛苦。

一部分是内疚。泠然早就已经回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生活了十二年,即便没有任何记忆,仍然爱上了他。而他始终没有认出对方来,还把一个冒牌货当成泠然,跟对方纠缠了那么久,害得谢靖在后面那段时间里那么纠结和难过。

剩下的则全是焦急。

他和泠然已经三万多年没见,而谢靖在的时候,尽管各自明了心意,但两人都带着沉重的负罪感,根本没有真正接受彼此。

可恶之华要靠着谢靖的这一小块神魂还原出她本人,还需要不知道多长时间,至少几年是肯定有得等。

浇灌恶之华的魂魄越多,它结出果实的速度就越快,沉洲增加了用在它上面的魂魄数量,也增加了跟人妖魔各界的魂魄交易频率,换来更多的魂魄。

私自收走魂魄的行为当然是不被仙界和冥界所允许的,但是三界魂魄何止亿万,少那么一点点,不过像是从沙漠里捡走一撮沙子,大海中捞起一勺海水,在魂魄主人自愿的情况下,一般不会引起注意。

只是频率变高了,被发现的概率自然也更会更高。沉洲倒是很沉得住气,比以前更加小心,越是焦急越是谨慎,否则一旦被发现的话,麻烦就大了。

他再次回到了两年前天天守在未归峰的日子,比之前更加望眼欲穿地看着恶之华的那个花苞盛开然后凋谢,黑色的果实一点点地长大。

这一等,就等了七年。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已经知道果实长到什么程度算是成熟,从果实开始变成透明的时候开始,他就寸步不离地守在恶之华旁边,反正作为神族不需要吃饭睡觉,只是时时刻刻地盯着那颗饱满圆涨的半透明黑色果实。

这一次的果实裂开,是在一个天光初亮,朝阳未升的凌晨。

果实四分五裂地爆开来,从里面落下一个仍然是全身赤裸的少女,紧紧抱成一团,一头银白的长发犹如月光般流淌下来。

沉洲把她接进怀中,再一次感觉到了当年他割裂出谢靖魂魄,熄灭同命灯时那种极度的紧张。

万一恶之华的复原出了什么差错,万一神魂碎片本身有问题,万一泠然还是不能回来……

恶之华还原出来的是第一次伴随魂魄而生的神体,落到沉洲怀中的少女,已经是和三万多年前的泠然一模一样的外貌。月华般的发色和瞳色,深邃清幽剔透见底的美丽大眼睛,犹如新雪般纯净透明的吹弹可破的玉白肌肤,淡红花瓣般柔和娇嫩的嘴唇。

少女的眼睛跟之前一样,有一瞬间的迷惘和茫然,但随即就痛苦地闭上眼睛,紧紧皱起眉头,抱紧了自己的脑袋。

“好疼……”

曾经作为泠然时三万多年的记忆,犹如潮水般汹涌地冲进谢靖的脑海,一瞬间把她的脑袋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炸裂开来。

她和沉洲一起,从上古时期的一朵白曼陀罗华化成人形,在他们出生的殊荼岛上居住了五万多年,渡过无数大大小小的劫难,成为神族;他们彼此亲密无间,同游四海八荒,一起泛舟千里去看飘浮在海上的蜃楼,也一起深入地底去找传说中埋藏的神秘晶矿;他们看着世间被分为六界,种族越来越多,矛盾争端也越来越频繁……

沉洲被吓坏了,以为谢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抱着她去探她的额头:“……泠然!怎么了?”

谢靖的头疼欲裂也就只是短短片刻之间,那五万多年的记忆毕竟是她自己的记忆,只是之前在她只作为谢靖的时候没有出现而已。

等到两段记忆完整地融合在一起了,她就变成了曾经的泠然加上现在的谢靖。跟沉洲相守五万多年,后来陨落后沉睡了三万多年,作为谢靖在人界出生,度过了前五岁,后来又被沉洲接到仙界来,直到现在。

谢靖喘息着,抬起目光来望向沉洲。

“沉洲,我没事,只是之前作为泠然时的记忆回来了,脑子一下子受不了……”

沉洲怔怔地望着她半晌,像是不认识她了一样,终于一下子如释重负般失声笑出来,一把将她紧紧地抱进怀中。

“泠然……闹闹……”

他无法用语言形容他这一刻的感觉,但是没错,这就是他的泠然,跟之前的那个冒牌货完全不一样。

他们是一棵曼陀罗母树上的一红一白两朵花,并蒂双生,紧紧联结,自有他们超越一切外在因素之上的联系和感应

沉洲明明带着欣喜若狂的笑,眼泪却毫无预兆地就这么落了下来,低下头去,像是用尽了一切力气,疯狂地吻着谢靖。

真的是她。

他成为神族之后,落泪对他来说仿佛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几万年来,他只在曾经得知泠然陨落的时候落过一次泪,现在是第二次。

只有真正的她才能让他落泪。

谢靖抱着沉洲,回应着他的吻,眼泪也汹涌而出。

她不像沉洲一样等了三万多年,落泪的更多原因是出于她作为谢靖时的感情。原来她就是泠然,原来她并没有插足她不该插足的感情,她终于不用忍痛离开沉洲,也不用看着沉洲在她和泠然之间左右两难,无法抉择。

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谢靖的身上什么也没有穿,沉洲吻着吻着,嘴唇就从她的嘴唇往下移去,从她的脖颈,到锁骨,再到更下面的位置。

他华丽的衣袍一件件落下来,在草地上铺开,那些晶莹璀璨的珠宝散落在绿茸茸的柔软细草之间,就像是一颗颗五光十色的露珠,折射出两人交缠在一起的身影。

在他们的周围,未归峰上笼罩的云雾聚散沉浮,朝阳刚刚升起来,柔和的淡金色阳光一会儿穿透云海的间隙,像是一束束光柱般照进未归峰的树林;一会儿又被挡在浓浓山岚之外,把云海晕染成一片温暖柔和的金色。

周围原本清冷莹白如月华凝固般的月痕娑罗树,在这朝阳的映照下也呈现出了暖玉一般触手生温的质感,从半透明的枝干中透过来的朦胧光影,落在碧草如丝的地面上,随着朝阳的升起一点点地流转,美得如梦如幻。

恶之华闭合起来的那些黑色花苞,像是一盏盏灯笼般悬挂在他们上方,这是未归峰上唯一沐浴在阳光之下,而没有任何变化,仍然一如既往地显得妖异而邪气的景物。

……

直到第二天早上,谢靖才在沉洲的怀里醒来。

在天虞山的范围内,除非沉洲哪天心情好了或者心情不好了,想看个雷鸣电闪飓风暴雨,否则几乎都是温和的天气,大部分时候也一直温暖如春。他们就这么什么也不穿地躺在露天底下躺了一整天,跟在室内也没什么两样。

谢靖刚刚恢复的神体没有任何修为,连之前十几年修炼成地仙的境界也全部被抹掉清零了,一朝回到解放前,所以她滚了一天的草地,累得眼睛都睁不开,睡到现在才醒。

沉洲比谢靖早醒,也不起身,只是躺在那里抱着她,像是抚摸猫咪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见谢靖惺忪地睁开了眼睛,才凑过去亲她一下。

“睡够了?”

“没够。”谢靖迷迷糊糊地说,“但是好不容易回来了,不能一直这么睡下去,浪费跟你在一起的时间。”

沉洲笑起来:“你睡也是跟我一起睡,浪费什么时间。不过还是别睡了,起来吃早饭。”

未归峰上生有一种名叫红瑚木的树木,是殊荼岛独有的特产,沉洲以前和泠然还在殊荼岛上的时候,很喜欢红瑚木结出来的果实,甘甜微酸,肉脆汁多,冰镇之后尤其清冽爽口。泠然陨落后,沉洲沉了殊荼岛,把未归峰移到天虞山,红瑚木在这里虽然也照样结果,但已经无人采摘。

后来假泠然回来的那段时间,沉洲只跟她去摘过一次,假泠然当然不知道他们当初的这些事情,沉洲感觉不对,心烦意乱的也没有那个兴致,之后就再也没去过。

现在那些红瑚木上仍然一大串一大串地生长着饱满熟透的红瑚果,盈盈簇簇,硕果累累,颜色犹如最鲜艳的红珊瑚一般,透着水灵灵的诱人光泽。

谢靖一边啃果子一边感叹:“当年你沉殊荼岛干什么,还好这些红瑚木都留下来了,不然我可能再也吃不到了。”

“你都没了,我留着殊荼岛还不是触景伤情,睹物思人。”沉洲说,“而且殊荼岛上的曼陀罗母树必须换个地方藏起来,不然太麻烦,我在殊荼岛设下禁制容易惹人怀疑,但是在天虞山自己的地盘上设一个禁地,就正常多了。”

“对了。”谢靖恍然想起来,“我之前进过一次未归峰的禁制!”

沉洲疑惑道:“什么?”

“你去沧澜宫夺十二品莲台,中了捆仙索的那一次!你没了知觉,我用缩地成寸把你带回天虞山,因为是跨界而且距离又太远,没定准位置,从未归峰上空落了下去。我本来以为会被弹开,结果直接穿过禁制,落到未归峰上,看见了这里的景物。那时候我以为是因为你被捆仙索所缚,法力被封失去知觉,所以禁制才失效了。怕被你骂,所以后来没敢告诉你。”

沉洲失笑:“我在未归峰上下的禁制不是临时性的,不会因为我法力被封就失效,否则被发现的风险也太大了。未归峰出自殊荼岛,而殊荼岛是孕育出我们的地方,我在这里下的禁制跟曼陀罗母树有关联,除非是母树所出的血脉,也就说除了我跟你以外,禁制会强制性地把一切其他人挡在外面无法进入,无论实力多强大都破不开。”

“难怪……”谢靖喃喃道,“就因为我是白曼陀罗,所以那时候禁制才会放我进来……可是那个假泠然呢?她不可能有母树血脉,但不也可以在未归峰上进进出出?”

“她没有单独进过未归峰。”沉洲说,“都是我带她进去的。禁制有一定包容性,允许我们带其他人进去,不然我告诉你秘密的那一次,也没法带你进未归峰了。”

他突然神色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

“等等,你说你那时候进来,看见了这里的景物?”

正文 双华录 20 夫妻回娘家

“对啊。”谢靖说,“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怎么了吗?”

沉洲摇摇头:“我之前一直在想,假泠然肯定知道我收集神器是为了寻找你的神魂,而且还种了恶之华准备用来复活你,所以才会把她自己的神魂附着在玉髓莲台里面,并且带上你的气息用来欺骗我。但我一直不明白,这些事我瞒得密不透风,以前也没有带任何人进入未归峰,假泠然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谢靖蹙眉:“你是说,那次我落进未归峰,假泠然是借着这个机会,看到了未归峰里面的景象?”

沉洲点点头:“仙界有一种叫做双蛛水镜的法器,只要在人身上附上水镜边缘蜘蛛吐出来的蛛丝,其实也就是一种术法,就能在水镜中看到被施术者所看到的东西,等于是分享了被施术者的视线。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次在进入沧澜宫之前,你说你身上好像附上了什么东西?”

谢靖也恍然想起来:“对!只有一点点感觉,后来就没了,我也没放在心上。”

沉洲说:“修为高的神仙,有水镜蛛丝黏附在身上时自己可以发现,但以你当初的地仙境界,几乎感觉不到。我怀疑就是那个时候,你身上被黏附上了水镜蛛丝,后来回到天虞山未归峰后,假泠然通过你的视线,看到未归峰里面的景象,也知道了我在做什么。”

谢靖沉吟:“你是说,那时候假泠然就在沧澜宫附近?”

可是即便缩小到了这个范围,也还是很难确定假泠然的身份,因为当时沧澜宫上空仙魔大战,在场的神仙和魔族实在是太多了。而他们甚至都不能确定假泠然到底是仙族还是魔族。

“这个先放一放。”沉洲说,“你三万多年前的记忆还完整吗?记不记得当年你的陨落是怎么回事?”

“记忆没有问题。”谢靖蹙眉说,“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你去了妖界,我留在殊荼岛上,听说我背叛仙界勾结妖魔的事情,我莫名其妙,就去天庭问怎么回事,到殊荼岛附近的海面上时,突然遇到了偷袭。就是发生在一瞬间的事情,完全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看见袭击我的人是谁。”

沉洲顿住。

他本来以为泠然回来之后,能从她这里问出一点当年的真相来,但对方显然也十分谨慎,连泠然这个受害者,都没有让她看到任何蛛丝马迹。

因为对于神族来说,彻底陨落常常不是一件绝对化的事情,借着哪怕一小块神魂碎片就有可能回来,就好比他复活泠然一样。对方显然是提前预见到万一泠然没有真正陨落,暴露出凶手真相的可能性,提前把这个风险也给规避了。

但是,至少从这里可以得知,那个时候就有人在故意陷害泠然,很可能跟现在的假泠然是同一个人,或者至少有紧密的关系。

泠然被指证背叛仙界勾结妖魔,仙界就算相信了,派出天兵天将来抓泠然,一般情况下也是把人带回天庭去审问,至少要给人一个辩白认罪的机会。除非碰上顽固抵抗态度恶劣的,才会就地格杀。

泠然是冤枉的,当然不会负隅顽抗,而对方正是害怕她被带回去之后,审问对质之下发现她是无辜的,所以抢先下手,干脆直接杀了她。

对方要杀泠然的决心,可是说是很重了。

对泠然怀有杀心,在仙界有一定公信力,修为强大到在他和那时候的泠然之上,沧澜宫一战时在场……仙界有谁对得上这些条件?

“紫虚帝尊!”谢靖突然脱口而出,“那时候紫虚当时负责天域梵音阵的创建和守卫,我被指控背叛仙界,其中就有一条是我意图刺杀紫虚帝尊,打破天域梵音阵。以她在仙界的德高望重,若是向仙界提出我刺杀她,仙界肯定会优先相信她的指控。她喜欢了你那么长时间,对我起杀心也不奇怪,她害怕被你知道是她杀了我,所以只能暗中偷袭我!”

沉洲一怔:“但紫虚已经陨落了……”

“正是因为她陨落了,所以她可以抽身而退,隐藏起真实身份,以某种方法保住自己的神魂和修为,附着在玉髓莲台里面。她当年杀我的时候,收走了我的气息,现在得知你正在复活我,就以此来冒充成我,以我的身份待在你身边!”

沉洲脸色一变。

“你上次说假泠然刚刚从恶之华果实里面出来的时候,头发的颜色有一瞬间的改变……”

谢靖接过去:“没错,当时因为光线太暗,我没有看清那是什么颜色,但现在想起来,跟紫虚头发的那种烟紫色很像。恶之华用她的神魂还原出来的是她的神体,但她仍然保留有修为,所以在出来的一瞬间,把自己变成了我的模样。”

沉洲再次恍然想起来。

“还有假泠然冒充成天庭使者暗杀你,被北魔君拦住的那一次,你说对方用的是紫红色的火焰,那就是紫虚的绛火!”

这一条也能对得上!

紫虚帝尊这是给他们挖了一个横跨三万多年的天坑,布了一场巨大隐秘到他们难以想象的局!

两人在这一瞬间都恨不得把紫虚帝尊抓到眼前来,然而假泠然已经逃走了,现在根本不知所踪。而且他们认为紫虚帝尊是三万多年前污蔑谋杀泠然现在又冒充成她屡次加害谢靖的人,只不过是推测出来的结果而已,并没有证据。

现在紫虚帝尊在仙界众人眼里,已经陨落,而且还是在战斗中牺牲的。即便他们向仙界提出重查此事,仙界相信他们的可能性也很小。

而且最致命的一点是,他们一旦提出来,必定会暴露出谢靖,也会暴露出沉洲用来复活谢靖的恶之华,因为神魂还原出神体并且保留记忆,六界之内只有恶之华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恶之华在六界被严禁使用,一旦让人知道了,他们就是占着天大的理也没用。

“这事暂时不能摊到明面上来。”沉洲说,“紫虚这些年来不知所踪,很可能是在养伤,她为了假死自毁神体,后来又点了同命灯,又在我这里受了重伤,这一路过来都在折损修为,情况估计糟糕得很,至少要等恢复了一定实力才敢出来。”

至于他们去找紫虚帝尊,只能说满找一找而已,不能抱太大希望,四海八荒何其广阔,找一个躲起来的人就像是沙漠里面找出一粒沙子,几万年也许都找不到。

谢靖沉吟道:“那我们等着她回来就是了。她要是回来的话,肯定不会没有动作,我们做好应对的准备。”

“对了。”沉洲说,“你之前一直想去人界,我们这就去一趟,看看你作为人类时的爹娘。我需要知道你陨落之后神魂为什么会到人界去,又为什么会作为人类婴儿出生,说不定能从中查到一些紫虚杀害你的证据。”

谢靖睁大眼睛:“你跟我一起去?”

“当然了。”沉洲笑道,“你修为还未恢复,肯定得我带你去。而且那毕竟是你的爹娘,按照人界的风俗,我现在好歹也是你的夫君,就当是陪你回一次娘家。”

谢靖笑起来,随手喂了沉洲一颗红瑚果:“丑夫婿总是要见岳父岳母的。”

她现在尽管恢复了三万多年前泠然的全部记忆,但作为谢靖在人界的那几年,仍然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当初她跟着沉洲来仙界就是为了爹娘的魂魄而来,后来不能留在天虞山了,唯一想的也是回人界去找爹娘。

加上恶之华还原她神体的这七年,她来仙界已经有十九年,很想知道爹娘弟弟他们在人界都怎么样了。

沉洲拉下脸:“我哪里丑了?”

谢靖瞟他那身暴发户煤老板的华丽丽衣服一眼:“去人界的话,至少把你这一身没品位的衣服换了。”

沉洲:“我就不,这样才能遮掩住我的神仙气质,不然万一在人界暴露了身份,麻烦就大了。”

谢靖:“……不,相信我,神仙气质这种东西在你身上从来就是不存在的。”

……

两人收拾了东西,沉洲给天虞山做了交代,说走就走。

神仙长时间待在人界虽然需要封住法力隐藏身份,但偶然带一些仙界之物去人界却没有多大关系,现在人界就流落着不少仙界的东西。当然,一些法力强大的宝器之类在某种程度上也会破坏人界的平衡,所以有时候仙界会派人前往人界回收。

沉洲为了尽量不引起注意,没带什么物件,给谢靖家人们带的礼物大都是消耗品,比如仙界的琼浆玉液,果品点心,灵丹妙药等。

这些在仙界最常见不过的东西,对于凡人来说已经能够包治百病延年益寿返老还童,是不可思议的存在。多少穷尽一生在修仙路上苦苦追寻的道师真人,哪怕能得到其中一滴甘露一颗丹药,都是毕生梦寐以求。

沉洲以前在人界设有很多个他经常出现在那里的“灵圈”,可以缩地成寸直接过去。在大元附近的,一个是极北冰原,一个则是在南海海上,都是荒无人烟的地方,以免有偶然经过的人类误闯进灵圈里。

问了谢靖,谢靖对于哪边更近也没啥概念。但极北冰原她走过一次,这次想看看南海风光。

仙界虽然也有海,和平年代基本上都是风和日丽波澜平静,海上散落着郁郁葱葱的仙岛仙山,云雾缭绕,瑞鸟翱翔,一派仙气飘飘的景象,看多了就觉得没意思。

沉洲带着谢靖破界到了南海上。以前他出现在这里的时候,都是有人类进入了他设下的灵圈的范围,他在仙界感应到,才会过来,在人界只待片刻时间,不会引起什么动荡,所以那时候他可以使用术法悬浮在海面上。

这次他来人界远远超过可以短暂停留的时间,不能一直使用术法,直接在海面上飞行更不允许,所以他来之前在须弥芥子里面收了一条仙界的小船,可以用来在海上行驶。

当然,这条船的模样也是很仙界的。这还是沉洲好不容易才找来的最低调的一条船,然而往人界的海面上一摆,仍然有种类似于“青楼头牌仙仙姑娘的花船”的感觉。

船一动不动地飘浮在海面上,两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船上,站了半天时间,彼此对视,一脸懵逼。

谢靖:“然后呢?”

沉洲:“什么然后呢?”

谢靖:“船怎么不走?”

沉洲:“船又没有帆又没有桨,怎么会自己走?”

谢靖:“在仙界不都是自己走的吗?”

沉洲:“那是在仙界,靠着术法才能自己走,现在这是人界,我不用术法,当然走不动。”

谢靖:“你还好意思回答得这么理直气壮?!你知道不用术法还不给它安个帆带个桨,这么一条光秃秃的船要来有啥用?”

沉洲:“……”

沉洲像做贼一样朝四周望一眼,伸手轻轻拍了拍船舷。

“算了,这片海域上人迹罕至,就算我们被晒成干了也不会等到其他船只经过,我偷偷地用一次术法吧。”

小船开始动了起来,逆着微风,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朝北漂去。

谢靖太久没来过人界了,呈四仰八叉状惬意地躺在船上,望着上方晴朗平静的天空……额,其实并不晴朗平静。

天空中本来还只是漂浮着大团大团的灰白色云朵,片刻间云层就堆积了起来,变成了阴沉沉的铅灰色,天空黑得可怕,厚沉沉地随时像是要压下来,云团的间隙中还滚动着轰鸣的雷声,以及隐隐闪动的电光。空气中无形的压力像是越来越大,又憋又闷,压得人难以呼吸,耳朵里也像是在嗡嗡作响。

“沉洲。”谢靖望着天拉拉沉洲的衣袖,“这是要下暴风雨了吧?”

沉洲:“是啊。”

谢靖:“海上风浪一起来,我们这条小船一个浪头就能掀翻了,而且船上也没有能避雨的地方。”

沉洲再次拍了拍船舷:“那就再偷偷用一次术法。”

半个时辰之后,天空中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海面上刮起了飓风,一道道犹如小山般的巨浪,轰鸣怒吼着冲向天空,又狠狠地摔落下去,浪头此起彼伏接踵而来。天翻地覆,排山倒海,铅灰色的海面上像是沸腾了起来,天与海连接成一片疯狂暴怒的风雨世界。

沉洲和谢靖的小船从汹涌咆哮的巨浪峰谷之间,稳稳当当地直穿过去,那些狂野猛兽般的巨浪遇到小船,就像是温顺的兔子一样乖乖地避让开去,在风浪滔天的海上为小船让出一条路来。空中泼下来的雨水更是到了小船上方就朝两边滑开,仿佛小船上挡着一层看不见的雨蓬,一滴水也打不下来。

谢靖看得很是过瘾。在仙界她也不是没见过海上的暴风雨,但要么是人造的要么就是出了什么祸乱,看着总觉得不得劲儿。

沉洲在这片海上的灵圈距离陆地很远,小船走了整整两天,连陆地的影子都没看到,于是后面沉洲又“偷偷地用了一次术法”,把小船的速度加快了十倍,并且为了不被人发现,干脆把小船沉到了水下,跟潜艇一样嗖嗖地在水底蹿出去。

这样一来,他们才在第三天到达南海岸边的陆地。

南境的连绵深山中,是一片繁茂浓密的原始森林,无数参天巨树和树下的藤萝草木密密麻麻地纠缠在一起,几乎找不出一丁点空隙来。

沉洲上了岸,看着面前密得连个下脚地儿都没有的原始森林:“这么一大片连路都没有的山林穿过去要穿到什么时候,要不我再偷偷地用一次术法,用云浮盘飞过去算了。”

谢靖:“……”

弱弱地扶额:“就你这德性,我觉得等我们走到大元,可能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个神仙了……”

正文 双华录 21 凡世的故人们

好不容易穿过南境山林之后,就到了桑周,也就是被改回国号的凤游。

桑周现在是大元的附属国。前一位女帝凤倾城虽然落得个一败涂地的下场,但在位期间还不算是全无用处,给桑周留下了不少技术发明等新事物。现在桑周发展得还算繁荣,只是军事方面受大元的一定控制。

过了桑周,到大元境内之后,谢靖才算是有了一点熟悉感。虽然她在这个世界只生活了五年,而这一次回来已经是二十一年后,但这五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们直接去了青阳山凌绝峰,九重门如果还存在的话,宁霏和谢渊渟在那里的可能性最大。

凌绝峰和二十一年前没有什么两样。现在正是人界的四月季节,山中虽未下雨,却是一片茫茫云海,白雾缭绕,在漫山的松涛间沉沉浮浮。山风拂面而来,空气凉爽而湿润,呼吸一口全是沁人心脾的松木清香。

谢靖本来满心盼望着见到亲人们,但走到凌绝峰的石阶山路前时,突然却有点不敢往前继续走上去。

所谓的近乡情怯,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沉洲之前走后门去冥界问过,宁霏谢渊渟等人这一世的阳寿都还没有结束,就是说他们都在世上。但她毕竟已经二十一年没回来了,对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还是说不出的忐忑紧张。

还有她自己。这一路从南海北上以来,她和沉洲为了不引起人的注意,一直是乔装成最普通的路人模样而行。她真正的容貌是泠然的容貌,那她到了凌绝峰上,又该以什么样的模样去见爹娘呢?

谢靖紧张地拉了拉沉洲:“你说我要不要改变一下外貌,变成以前我做为人类时长大了的模样?不然我爹娘会不会认不出来?”

沉洲揉揉她的脑袋:“我觉得不用,你是你爹娘的女儿,只要这份相连的骨血不变,无论外貌变成什么样子,他们应该都能认出你的。”

谢靖瞥他一眼:“这未必,”

沉洲:“……”

一定要把这么扎心的事情说出来吗?

上了凌绝峰,到九重门山门前,山门的位置倒是跟以前一样,但建筑物已经经过修整,换成新的了。

前来接见他们的苍天部门人,谢靖更是一个也不认识。想来也是,二十一年期间,九重门肯定经过不知道多少次换血,现在守门的门人都是年轻一辈,她当然不可能认识。

“我是……”谢靖犹豫了一下,“……九重门门主和夫人的亲戚,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他们现在在凌绝峰上吗?”

门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门主和夫人?姑娘说的应该是老门主吧,现在的少门主还没有夫人。”

谢靖一想已经过去二十一年,当年只有三岁大的谢谨小包子现在已经成人了,爹娘说不定早就把九重门门主之位传给了他。

“对对,老门主和夫人在吗?”

“他们出去游玩了,不一定什么时候会回来。”门人说,“少门主倒是正在山上,姑娘要是想见他的话,我们去通知一下少门主?”

“好,有劳了。”

爹娘不在,先见一见谢谨那个臭屁的小毛孩也好。

当年她虽然身体不好但是好玩爱闹,而谢谨虽然一点毛病没有但是就跟一只脑袋抬得老高的傲娇猫咪一样不爱搭理人,无论她怎么逗都逗不动,最多就跟看智障一样看你一眼,特没劲儿。

但他一个三岁大的娃儿,就会在她生病的时候守在她床边照顾她,虽然是端着那张天生的嫌弃冷淡脸,多半时候她看了只会感觉病好得更慢。

现在想起来,她对谢谨也是满腔怀念。

门人把谢靖和沉洲引到了待客的远来堂,两人在那里等了片刻,一个二十来岁的俊美青年走了进来。一身华丽丽的紫袍,显然是故意穿得宽松不羁,领口敞着,一大片肌理优美色泽诱人的胸口露在外面。手上拿着一个长长的烟斗,不过并没有点着,只是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

“这位就是我们门主。”门人介绍道,“里面的这两位说是门主的亲戚。”

“我竟然还有这样的美人亲戚?是表妹还是堂妹啊?”

紫衣青年进门第一眼只看见了坐在那里的谢靖,笑吟吟地走上前来,风流倜傥风度翩翩,一身的花间浪子少女杀手范儿,满脸都写着“我要撩妹”四个大字。

谢靖:“……”

这真是当年那个天天用“快来给朕铲屎”的眼神看着她的谢谨吗?

瞧瞧那一身华丽得直晃人眼睛的紫色锦衣,上面的刺绣纹饰讲究到一动就像是活生生飞出来,珠宝配饰恨不能直接拼成“我超有钱”四个大字……这哪像是她的弟弟,应该是沉洲流落在人界的亲戚还差不多!

这二十一年间谢谨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岁月是把杀猪刀啊!

紫衣青年第二眼才看见坐在谢靖旁边的沉洲,立马换一种跟对谢靖完全不一样的脸色,不咸不淡地:“这位也是我的亲戚吗?”

沉洲把他对谢靖的殷勤全都看在眼里,一脸戾气地盯着他敞开的胸口,后槽牙隐隐传来磨动的声音:“对,我是你大爷。”

当然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脸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呵呵,严格来说应该算,我是闹闹的夫君。”

紫衣青年对谢靖的兴趣瞬间也没了大半:“哦,原来已经嫁人了……”

“等等……”他突然睁大眼睛,盯着谢靖,“……闹闹?”

“终于想起来了?”沉洲继续磨牙,“什么表妹堂妹,她是你姐,我是你姐夫!”

“不可能!”紫衣青年断然说,“我是有一个姐姐的小名叫闹闹,但爹娘说她已经被带去仙界了,你这是从哪冒出来的?”

“我从仙界回来了!”谢靖无奈,“这就是当年把我带去仙界的那个神仙,在人界的称呼是掌柜……你小时候去山里,不小心尿在了裤子上,死要面子不肯说出来,还是我帮你找来的裤子换上去……”

紫衣青年冷笑:“行骗也不知道专业一点,这编的什么乱七八糟子虚乌有的故事,就想冒充我姐姐?”

谢靖诧异地望着他:“……这些事你都不记得了?”

不可能吧?这货三岁的时候就一副智力发育得很逆天的样子,不应该不记得这些事才对……该不会是失忆了?外表和性格变了个天翻地覆,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她再一看,虽然时隔二十来年,三岁孩童和弱冠成人的容貌天差地别,但紫衣青年的五官特征好像跟她印象中的谢谨不太一样。谢谨比较像爹,而紫衣青年则是跟她一样,有着娘的鼻子嘴唇和下巴……

紫衣青年义正辞严地:“第一我不可能不小心做出尿在裤子上这种蠢事,第二我出生的时候姐姐已经去仙界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她,哪来的你说的这些事情?”

谢靖抽着嘴角望着他:“……请问少门主尊姓大名?”

紫衣青年端着下巴:“谢翊。”

谢靖一拍额头。

她早该想到的,爹娘未必不会再生孩子,她也未必只有谢谨这一个弟弟。

谢谨现在应该有二十四岁了,而眼前的谢翊显然年轻一些,顶多也就刚到二十的样子。

难怪是这种德性,她就说一个人得是被岁月杀猪刀剁成了什么样才会有这种巨变,这跟谢谨简直是一个南极一个北极啊。

“我把你当成谢谨了。”谢靖叹气,“现在是你继任九重门门主,那谢谨呢?他也不在凌绝峰上吗?”

谢翊怀疑地盯着她:“你别给我转移话题,你冒充我姐姐的事情还没完,什么叫你们从仙界回来了,这个要衣品没衣品要气质没气质的大叔哪一点像是神仙的样子?有本事使个仙术给我看看?”

谢靖:“……”就你自己那一身沉洲翻版的衣服,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吐槽沉洲的衣品?

胳膊肘捅一下旁边:“沉洲。”

要衣品没衣品要气质没气质的大叔沉洲冷笑一声,随手一挥。

谢翊敞开的领口唰地朝中间聚拢起来,领口的澜边缝线砰砰砰全部爆开,衣料上的经线纬线一根根四散开来,两边领口连接在一起,经线纬线重新开始飞快交织,变成一整片完整的布料,从胸口严严实实一直顶到下巴底下,再次缝合锁边,从斜领变成了把整个脖子都遮得密不透风的变态超高领。

这一切全都是发生在顷刻之间,一秒钟从风流不羁浪子范儿变成禁欲冷淡干部范儿。

沉洲抽掉多余的线头,再从头到脚把谢翊打量了一遍,把他那身衣袍的风骚华贵银紫色变成了不可描述屎黄色,这才算是满意。

嗯,这样看上去顺眼多了。

他从刚才开始早就看谢翊这身衣服一肚子不爽。胸口肌肉没几两还敢露出来丢人现眼,山寨他的人设画风不说,居然说他没衣品没气质。要不是他现在能用的术法有限,他就给他施个终生障眼法,让他一辈子不管穿什么衣服都变成屎黄色,他再风流倜傥一个试试看?

谢翊目瞪口呆,目光从自己严丝合缝的领口抬起来望向沉洲,满脸不可思议。

这这这……真是仙术?

没有任何凡人能做到这种事情,要不是爹娘早就告诉过他这世上有仙界和神仙的存在,他现在的三观都要崩塌了。

谢靖挑眉看谢翊:“现在相信了?”

谢翊跌跌撞撞地倒退出去:“你……你们等一下,我叫人过来……”

现在的凌绝峰上,二十多年前的旧人还有很多。九重门那些首领当年好歹是看着谢靖长大到五岁,而且陪宁霏和谢靖去极北冰原,见过那个把谢靖带走的叫掌柜的神仙,肯定比他能认得清人。

片刻之后,九重门当年的九位首领里面,有五位都来了。这些首领当年大多二三十多岁,现在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有些早已把首领位置传给更年轻的下一任,自己仍然留在凌绝峰坐镇,带一带后生小辈之类。

谢靖的容貌已经改回了她作为人类时的模样,她不知道那时候她长大后是什么样子,只能根据小时候的五官特征和宁霏的容貌大致推测一下,也就是顶着一张想象中的未来面容。

倒不是担心家人们认不出她来,而是她那一头银白色的长发在人界毕竟实在是个异类,而且她很难解释她为什么脱胎换骨地完全换了一具躯壳。

众人看见谢靖那张和宁霏足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时,已经信了一半,沉洲顺便展示了一下他在人界出现的一般形象——双脚不接触地面悬浮在空中,明明近在咫尺但就是朦朦胧胧看不清楚,只能见到一身雾气般缥缈的衣袍,在半空中无风自动。

“真的是掌柜!”众人大惊失色,“大小姐和掌柜来了!”

所有人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谢靖回来就已经是个天大的消息,而且掌柜竟然还跟着她一起来了!

凌绝峰几十年来什么样的贵客都招待过,但还从来没有这种级别的,眼前这位可是神仙啊!只存在于传说中,他们一辈子也就见过那一面的神仙!这要怎么招待?

“不用这么兵荒马乱的。”谢靖笑道:“爹娘出去游玩了,你们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执箫摇摇头:“一般没人知道。他们一出去经常就是好几个月不回来,行踪不定,可能会到很远的地方。我们也很难联系上他们。”

谢渊渟和宁霏在谢谨之后只生了谢翊,自从四年前谢渊渟把九重门门主传给年仅十六岁的谢翊之后,他们夫妻两个就彻底无事一身轻,终于实现多年的夙愿,满天下地浪去了。

“那我们暂时先等等吧……”谢靖沉吟道,“那谢谨呢?他怎么样了?”

执箫说:“二公子在京都,现在是大元琅王爷,很少回凌绝峰。但大小姐既然回来了,属下可以传信告知二公子,二公子肯定会过来。”

被封了亲王,还一直待在京都,这么说来,谢谨走的是朝堂这条路了。

“还有皇祖父、皇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大舅舅小舅舅他们呢?”

“除了灵枢公子以外,其他人都能联系上。”执箫说,“要不要属下派人去接他们一起过来,大小姐一家正好团聚一次?”

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年纪都大了,就隐居在青阳山附近。白书夜和李长烟在漠北,他们俩在白霁长大之后,以前也有段时间跟现在的宁霏谢渊渟一样遨游四海,但毕竟岁月不饶人,而且浪个好几年那股劲儿也过去了,早就已经定居了下来。

白霁娶了宫商角和羌沙固康公主的女儿。那姑娘整个儿一个金刚芭比,外貌长得比小仙女还小仙女,但一身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天生神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起当年的固康公主有过之而无不及,彪悍无比,干起架来简直天下无敌。

白霁在婚前是个万花丛中过能采八千朵的风流浪子,自从嫁给金刚芭比,不,娶了金刚芭比之后,被收拾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路边看见美人连眼睛都不敢斜一下。他跟金刚芭比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现在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妻奴加奶爸,时代居家好男人。

只有灵枢,他们不太清楚现在怎么样了。谢靖去仙界之后的第二年,据说叶盈芜跟灵枢和离,离开了他,后来两人都不知所踪。宁霏为此事去问过灵枢,回来时只是叹息摇头,没有说什么,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文 双华录 22 终于见到爹娘了

谢靖没让执箫通知家人们:“我们是小辈,他们是长辈,而且他们有些年纪都大了,长途跋涉不方便,应该是我们去看他们才对。爹娘现在又不知道在哪里,要是全家人都到齐了,就缺他们两个找不到,也挺遗憾的。”

执箫想想也对:“那我们继续找老门主和夫人,要是有消息了就传信给你们,或者让他们回凌绝峰。你们可以先去太上皇那里,他们隐居的地方离凌绝峰最近。”

谢翊刚才一直站在旁边不做声,这时闷闷地上来:“反正我现在在九重门也没什么事情,要不要我陪你们去?免得你们每到一处还要证明一遍身份。”

谢靖笑眯眯:“那当然最好了。”

他们打算第二天动身出发。沉洲在凌绝峰上撒下了不少翠微草的种籽,这是仙界的植物,看上去普普通通跟最常见的小草没什么两样,但在人界的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在凌绝峰上多处生长起来之后,可以把这里变成一片灵气浓郁的风水宝地,久居其中延年益寿,百病不侵,而且练武事半功倍。这就算是他们送给整个九重门的礼物。

谢翊出个门比女人还要麻烦。反正不赶时间,他收拾了整整一马车的行李,里面各种华丽丽的衣服和装备。光是他拿在手里的那根长烟杆就有十来种样式,镶金的,镶银的,镶玉的,珐琅的,点缀珍珠宝石的,甚至还有骚包到不可思议的带彩色羽毛的。

谢靖问他:“你根本就不抽烟,一直拿着这么根烟杆干嘛?”

谢翊:“手上拿个道具感觉更有魅力更有气质啊,一般人拿来装逼的都是扇子,土到烂大街了,我想要脱颖而出就得拿种不一样的。”

谢靖:“……既然只是拿来装个逼,那你准备这么多根不一样的干嘛?”

谢翊:“这你就不够讲究了,不一样的衣服要搭配不一样的烟杆,比如我要是穿了一身蓝色系的光面锦缎衣服,肯定得搭配这珐琅的烟杆才合适。”

谢靖:“……”

她就想知道那根带彩色羽毛的烟杆要搭配什么才合适?五颜六色的大火鸡吗?

谢靖私底下问执箫:“爹娘怎么会教出这么个德性的孩子的?”

她觉得她是最正常的一个,谢谨的闷骚傲娇属性已经有点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了,至于谢翊就更是偏得离谱。爹娘哪个也没有能遗传给他的这些奇葩特点。

执箫抽嘴角:“少门主这个样子,主要是被白霁公子带出来的。”

当年因为谢谨的性格有点在意料之外,而且谢翊出生后好像又有闷声不响的趋势,宁霏和谢渊渟以为是不是自己的教育真的有问题,从谢翊三岁起就经常让他跟白霁一起玩,想着能不能受白霁性格的影响,平衡一下。

结果影响是受到了,平衡却没平衡。十六岁正是最浪时候的少年白霁,带着三岁的小娃儿谢翊,上至风韵犹存成熟少妇下至天真可爱总角萝莉,全部撩了一个遍。

除了撩妹以外教得最多的,还有白霁从他老爹那里传承下来的装逼。一个英俊少年加上一个貌美正太,天天在京都街头招摇过市,后面一大帮子花季少女粉和中年妈妈粉追着他们跑。

谢翊在被白霁带了短短数年之后,之前的疑似闷骚属性连影子都没了,而且用力过猛,放飞自我,一放就根本停不下来,从此在风骚浪子的道路上撒丫狂奔一去不复返。

后来白霁被羌沙郡主宫箫笙强势征服,浪子回头,收心成了居家好男人,不能再跟谢翊一起在外面浪。谢翊便传承了白霁的衣钵。

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对白书夜和白霁传授给他的理论经验做了开拓性创新,觉得他们那种风雅翩翩贵公子的打扮太过老土已经过时,不能一味迎合世人的品味,应当自己成为引领时尚潮流的带头人。所以才会有他那一身连煤老板暴发户都不爱穿的奇葩装束。

好在谢翊引领的时尚潮流虽然没人能看得懂,其他方面倒是一点不含糊,丝毫不在谢谨之下,不然也不能在仅仅十六岁的年纪就接任九重门门主。

宁霏和谢渊渟看这孩子已经掰不回来了,只好放弃治疗,让谢翊继续放飞自我,然后安慰自己天才一般都是有怪癖的,随他去吧。

第二天三人从凌绝峰出发。因为有谢翊一辆满满当当的马车在后面,他们就算骑马也快不起来,而沉洲在人界用的术法已经有点儿过头,这之后能不用还是尽量不用,所以他们走了一天多才走到青阳岭边缘的山脚下,太上皇和太上皇后隐居的地方。

他们住的是山里的一座小庄子,谢翊来这里的次数太多了,轻车熟路,带着谢靖和沉洲直接进去。

沉洲二十一年前给宁霏的那块玉玦,宁霏给众人轮流佩戴过一段时间,受玉玦灵气影响,现在太上皇和太上皇后的身体精神都还很硬朗,在这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过得十分悠闲自在。

他们在这里陪了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几天,沉洲也给他们留了礼物,然后就北上去漠北关州,大元近年来没有战事,白书夜、李长烟、白霁夫妻和大部分李家人都在那里,待得习惯了,不大喜欢回京都。

李长烟在白霁之后就没有孩子了,她生下白霁时毕竟已经三十几岁,白书夜不想让她再冒高龄产妇的巨大风险。

这外祖父外祖母跟谢靖印象中没有多大变化,倒是当年那个在凌绝峰上拿扇子调戏她的舅舅白霁,现在已经变成了三十来岁的两个孩子的爹,她一下子差点都没认出来。

宫箫笙是羌沙和中原的混血美人,有着羌沙皇室犹如阳光般的金黄卷发和翡翠般碧绿剔透的瞳眸——当然幸好没有直接继承她娘固康公主的尊容——以及中原人偏于温淡柔和的五官特征。宫商角犹如谪仙般的盛世美颜大半遗传给了她,金发碧眼雪肤花貌,又有着中原女子纤细窈窕的身材,简直就是小仙女本仙。

然而谢靖看到宫箫笙一根手指轻轻松松勾着她九岁大儿子的衣领拎起来放在椅子上乖乖坐好的时候,就再也不敢觉得她像小仙女了。这就是搁在仙界,那也不是小仙女,不用术法只靠肉身就能有这种力气的,至少得是个修炼了几十年的老仙女啊。

白霁和宫箫笙的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是四分之一混血,羌沙的特征更淡。儿子长得像白霁,从小也表现出了羌沙皇室的天生神力,女儿倒是在正常人的概念之内,活脱脱宫箫笙的小翻版。

白霁一见到谢翊前来,从小就格外投缘的舅甥两个好一段时间没相聚,趁着这次谢靖回来的天大喜事,好不容易获得孩子他娘宫箫笙的批准,终于可以暂时当一回自由的男人,立刻就如遇大赦地跟谢翊出去野了。

宫箫笙只给了他三个时辰,他们家的家规大约第一百二十三条就是晚上不准超过戌时回家。结果白霁大概在外面玩嗨了,超了一刻钟时间还没回来,宫箫笙当即直接杀出去,在街上给白霁留足面子一脸和蔼可亲笑眯眯,到了自己家进房间门一关瞬间变脸,外头也不知道里面发生啥事情,反正第二天白霁是扶着两边膝盖出来的。

谢靖看看在这里也不能久留,最主要的是得赶紧把谢翊这个诱惑他舅舅的祸害带走,他要是一直待在这里,白霁估计得把全家的搓衣板统统跪穿。

他们这之后去的是京都,也就是谢谨所在的地方。

谢翊显然不太高兴见这个哥哥:“我就带你们去一下淮王府,见到二哥就行了,我在京都还有事。”

谢靖扫一眼他带的那一马车衣物饰品:“你在京都的事情就是撩妹泡妞吧?”

谢翊:“……”

谢谨是在二十岁弱冠时承袭谢渊渟的王位,被封为淮王,此后就一直在京都。

大元现在仍是长平帝在位,局势稳定,朝政清明。谢谨的出身本来就已经够高,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从政,按理来说就算承袭淮王之位,也就像谢渊渟一样挂个名号而已,不需要真的走进朝堂。

据谢翊的八卦说,谢谨从政是因为一个很老土的原因,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当初谢翊对这事还兴致勃勃,费了老大力气去暗中打听过,因为他没法想象谢谨那种成天摆着一张冰山傲娇臭屁脸的德性,居然也会为情所困,感觉就跟一只高冷猫主子突然会撒欢儿摇尾巴一样诡异。

然而具体的情况谢谨到现在也没弄清楚。谢谨藏心太重,心思又缜密,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谁也打听不到。

宁霏和谢渊渟也随谢谨去。以他们的身份,毕竟不能真的完全脱离大元朝堂,彻底归隐江湖,既然这是谢谨自己的选择,他愿意担任起这条联系纽带的责任,那其实也好。

谢靖三人在淮王府里等到谢谨下朝回来。当年谢靖离开的时候,谢谨还是个三岁小屁孩,现在已经成了长身玉立的青年,一袭简洁的墨绿色银边衣袍穿得要多性冷淡有多性冷淡,衣领处严严实实地遮到下颌处,简直跟沉洲上次帮谢翊缝起来的衣领有得一拼。

沉洲暗地里拉拉谢靖:“你这个弟弟我看着顺眼多了。”

谢靖:“……”

谢谨那张长开成熟的面容上,依稀还能找出当年的熟悉特征,五官长得比较像谢渊渟,但没有谢渊渟年轻时候的那种张狂恣意,野性飞扬,也没有那么繁华艳丽和锋芒毕露。他的容貌是内敛蕴藉意蕴深长的美感,第一眼看去也许并不十分耀眼惊艳,但越看就越觉得动人心魄。就好像露出海面的一角冰块,往深处看下去,才能看见下面深不可测的巨大冰山。

倒是那一脸高冷淡漠深井无波,微微端着下颌看人的表情,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尤其是看见谢翊的时候,“嫌弃”两个大字只差没有明晃晃地写在眼睛里面。

谢谨冷冷淡淡地对谢翊:“你怎么又来了?”

谢翊一看见他这种好像欠他百八十万的表情就没好气,翻了一个白眼;“你以为我愿意来的?还不是为了带他们两个来见你。”

谢谨的目光转到谢靖和沉洲身上:“这两位是?……”

他看见谢靖的时候,脸色微微一变,谢翊已经在解释了。

“这位就是我们的姐姐,从仙界回来了,还有这位是他自称的姐夫,也就是当初带走姐姐的叫掌柜的那个神仙。我已经带他们去看过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妈,现在就差你,还有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爹娘。”

谢谨开口道:“爹娘就在……”

他话音未落,大厅外面就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里面是翊儿的声音吧?翊儿也来了?”

谢翊等人连忙往门口看去,从外面进来的,赫然便是一边走一边摘着自己身上落花的宁霏,以及在后面帮她提着一大篮子洁白槐花的谢渊渟。

这两人因为带沉洲那块玉玦的时间最长,虽然已经过去足足二十一年了,但现在看过去也不过是三十多岁的模样。

谢靖望着宁霏和谢渊渟,一时间呆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宁霏和谢渊渟一看到大厅里面的谢靖,也停住动作,睁大了眼睛,愣在那里:“你……”

一见谢靖,他们脑海中瞬间出现了二十一年来深深印下的闹闹的模样,他们曾经无数次幻想过闹闹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此刻,那些幻想中的面容全都跟谢靖的面容重叠在了一起,仿佛幻想成为了真实。

这个少女怎么会跟她长得这么像?

谢靖突然鼻子一酸,所有的情绪一瞬间都涌了上来,扑上去抱住两人:“爹爹!娘亲!我是闹闹!我从仙界回来了!”

她是由曼陀罗华化形而来,曼陀罗母树算是她真正意义上的母体,可那毕竟跟父母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只有在人界的那五年,她才真正感受过父爱和母爱,虽然短暂,却刻骨铭心。

正文 双华录 23 最可怕的岳父岳母

谢靖和宁霏谢渊渟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尽管沉洲之前说过有机会可能还会再见,但仙界毕竟是另外一个世界,何其遥远,宁霏和谢渊渟都没有想过还能有再见到谢靖的一天。

谢渊渟先注意到沉洲,因为没有见过沉洲的真容,所以他没认出来这是谁,只见是一个着装风格跟谢翊很有一拼的长得马马虎虎还过得去的青年,问道:“这位是?”

谢靖说:“他就是掌柜,带我一起回来的。”

宁霏吃了一惊:“这位就是掌柜?原来掌柜的真容是这样的……等等。”她突然想起来,“刚才我们在外面听见翊儿说他是自称的姐夫?这是怎么回事?”

沉洲接过去道:“就是这个意思,我是闹闹的夫君。”

宁霏和谢渊渟唰地一下都把目光射向了他,声音提高一个八度。

“你居然跟闹闹在一起了?”

沉洲:“是啊,这次来就是告诉你们……”

声音再提高一个八度:“我要是没弄错的话,你是个神仙吧?”

“是啊,怎么……”

“请问阁下贵庚?”

“九万七千三百三十七岁……”

声音提高到不能再高:“你居然还敢说?老牛吃嫩草也该有个限度吧?闹闹才几岁?连你的零头的零头都不到,你这种能当闹闹进化史祖先的年纪,居然敢泡她?”

沉洲:“……”

哭笑不得地:“不是,闹闹其实……”

“不行!闹闹要找夫君的话,最多不能大她超过十岁!而且人品要好性格要好才华要好家世要好,你也就这张脸长得还勉勉强强差强人意,品味还不咋地的,其他方面我们一无所知,你还没过我们这关!”

沉洲:“……”

他为什么要自作孽不可活地带闹闹来人界回娘家?

谢靖赶紧也解释:“我正要跟你们说,我其实也不是作为凡人的二十几岁年纪。沉洲是神界的曼陀罗华化形而生,我身体里的神魂是跟他并蒂双生的另一朵曼陀罗华,后来到了人界,作为凡人出生。当初我从小体弱多病,就是因为凡人的身体承受不住神族的魂魄。”

宁霏和谢渊渟听得一头雾水:“神族?……那为什么你会到人界?”

沉洲接过去道:“我们也正想问你们这一点。我记得你们说用过移寿之术,而且就是闹闹出生的那个时候,说不定这其中有关系。移寿之术要焚烧灵气充沛之物作为献祭,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都用了什么?”

宁霏看向谢渊渟,谢渊渟想了一想:“当时那个阴阳术师用的大部分是一些干草干花之类,我叫不出名字的,碾成了粉末拿来烧。还有一些黑黝黝的枯木碎块,一撮淡绿色的玉屑,一块形状像骷髅头的血红色玛瑙……”

“鬼血玛瑙!”

沉洲脱口而出。

谢渊渟所说的这块骷髅形状血红色玛瑙,是殊荼岛附近海底出产的鬼血玛瑙,传闻是海中夜叉之血所化,天然形成的形状大多狰狞可怖,但也有人正看中了它的奇异形状而用来收藏。

年岁久远的鬼血玛瑙,在海底沉浸多年,吸收日月天地精华,有浓郁的灵气。泠然当年在殊荼岛附近的海上陨落,没有毁灭的神魂应该是附着到了海底的鬼血玛瑙上,后来这块鬼血玛瑙流落到人界,被拿来当移寿之术焚烧的祭品。

鬼血玛瑙被烧毁,里面的神魂不能附在已经有魂魄的活人身上,无处可依,应该是到了以谢渊渟寿命凝结成的那颗丹药上面。丹药给宁霏服下,神魂这才找到可以容纳它的躯壳,也就是宁霏腹中的胎儿。所以随后出生的谢靖,魂魄已经是泠然的神魂。

从仙界流落到人界的东西,一般都是由人带过来的,这颗鬼血玛瑙应该也不例外。紫虚在杀了泠然之后,肯定会去寻找确认泠然的神魂到底是否已经被毁灭,那么当年很可能有人正好收走了这颗鬼血玛瑙,才导致紫虚没有找到神魂,以为泠然已经形神俱散,泠然的神魂得以逃过一劫。

鬼血玛瑙的产地只有那么一片海域,他们去那里搜寻,说不定能搜得到当年之事遗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沉洲在这边思索沉吟,一时想得出了神,那边宁霏和谢渊渟已经不耐烦了。

“别转移话题,你跟闹闹的事情还没完。闹闹到底是人类还是神族我们不管,反正她都是我们的女儿,就算跟你并蒂双生,谁说她一定就要跟你在一起了?话说并蒂双生的话,你们不是血脉相连的兄妹吗?这应该算是乱伦吧?”

沉洲和谢靖:“……”

“这个……”沉洲赔笑:“正常意义上,并蒂这个词一般是用来比喻男女欢合或者夫妻恩爱吧……”

血脉相连这一点,好像还真是,但他们从来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神族之间的伦理关系跟人类的概念完全不是一回事,多少神族是动物化形,植物化形,由母神父神所创造,由四海八荒的灵气汇聚诞生,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从石头里面蹦出来……大部分根本就没有血脉这种东西,哪有这么讲究。

宁霏和谢渊渟选择性耳聋,屏蔽掉沉洲大部分的话,只听到其中一个词:“欢合?!……你们都做什么了?”

沉洲和谢靖下意识地对视一眼。他们在一起都几万年了啊,该做的不该做的不管什么都做过了……

宁霏和谢渊渟差点上去揍沉洲:“禽兽!……老牛吃嫩草就算了,你们两个连成亲都没成,没名没分,你居然就敢对闹闹做这种事?我的女儿是给你这么随随便便想拐跑就拐跑的?……不对,不是禽兽,简直禽兽不如!”

沉洲和谢靖:“……”

这次他们好像真的不知道怎么反驳了。这也是他们从来没考虑过的问题。

他们在殊荼岛上由曼陀罗华化形而生。还是枝头上两朵并蒂曼陀罗华的时候,他们早就已经通了灵智。刚开始懵懵懂懂有了自我意识,第一次感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最早感受到的就是彼此的存在。

那时候殊荼岛上没有其他通灵性的存在,他们相依相偎,这般亲密无间朝夕相处地过了几千年。一起在枝头上看日升月落,四时变化,阴晴雨雪,年岁流转。

后来他在泠然之前化形成功,这几百年里他做的事情就是帮着泠然修炼,天天等着她早日化形。

泠然在几百年之后也化成了人形,他们生活在殊荼岛上,彼此仍然是对方唯一的伴侣。好像生来就注定应该如此,这是理所当然,连想都不需要想的事情。

那时他们严格来说还不算神族,几万年里他们渡过了不知道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劫难,其中包括最可怕的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雷劫,至少一半神仙都会陨落在其中。但两人风雨同舟,互相扶持互相协助,一次次天劫都熬了过来,才拥有后来神族的修为和身份。

这期间他们并没有定下什么名分,因为根本就不需要。

神界仙界里面,只有那些有家族有身份的神仙们,比如说天帝一族、海龙一族,凤凰一族等等,家族联姻需要仪式感,双方成亲才会举办隆重的婚礼。

绝大部分神仙都是很自由的。两情相悦就结为伴侣,成不成亲全看个人兴趣,高兴就举办个婚礼热闹一下,不高兴就这么只谈恋爱不结婚地耍一辈子流氓,反正又没有父母爷奶七大姑八大姨的给他们催婚。或者没有感情的也可以男女双修,简称仙界炮友,这一任修完了和平分手,找下一任继续修,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沉洲和泠然就属于那种不成亲的,或者说从来就没有成亲这个概念。直到近几万年来,仙界的各个世家渐渐发展起来,婚礼越来越多,而且沉洲在泠然陨落后为了做魂魄交易,经常跟人界打交道,才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关系应该叫做夫妻。

沉洲弱弱地:“要不,我们补上一个婚礼?”

宁霏气势汹汹:“补什么补!别以为你把生米煮成了熟饭就可以理所当然娶到闹闹!就

你这还没成亲就把人姑娘清白骗走的,明显人品有问题,我还没答应把闹闹交给你!”

沉洲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那我要怎么样?”

没等宁霏回答就赶紧抢过去先说:“闹闹作为神族,在人界必须隐藏自己的身份,但她现在没有修为,要靠我来帮她遮掩,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人界,也不能跟她分开。”

他估计宁霏和谢渊渟会留下谢靖,把他一个人撵回仙界去,但这是不可能的。除了谢靖的神族身份原因以外,更重要的是紫虚帝尊现在蛰伏在暗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现。谢靖虽有神体却修为未复,几乎没什么实力,他必须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宁霏瞪着沉洲,伸手拉拉旁边的谢渊渟:“你觉得该怎么办?”

谢渊渟说:“这好办,你们神仙的术法应该多得是,你现在就给闹闹下一个,当着我们的面明确验证,你碰不到她,连拉手都不行,这样我们就勉强让你跟她待在一起。”

沉洲:“……”

你是魔鬼吗?

没办法,他真的给谢靖下了一个术法。不但是他,所有的男性都碰不到谢靖,手一靠近她就跟遇上了一层无形的胶泥一样,怎么伸也伸不过去。谢翊谢谨包括谢渊渟自己都验证了术法的作用。

谢渊渟还没完:“另外,你们应该也有改变外貌的术法,你们私底下什么样子都可以,但在我面前的时候,最好稍微改变一下闹闹的容貌。”

沉洲:“为什么?”

谢渊渟:“因为闹闹长得太像霏儿,以前没长大时无所谓,现在我不能容忍她顶着一张跟霏儿相似的脸,跟其他男人卿卿我我。”

宁霏、沉洲、谢靖:“……”

……

沉洲和谢靖来人界已经两个多月,本来打算待三四个月就回去。沉洲之前就没打算在人界久留,现在从谢渊渟这里得到了鬼血玛瑙的消息,更想早点回仙界去调查。

仙界的时间尽管和人界是平行的,但对于时间的概念有着天壤之别。凡人的寿命区区数十载,即便有了神仙给的神器物品和灵丹妙药,寿命能延长到一百多岁,已经算是人瑞了。而神仙的寿命动辄几千上万年,人类的一生,在他们的眼中不过短短须臾而已。

就好比他带着谢靖时隔二十一年回到人界,这二十一年对他来说跟一眨眼工夫没什么区别,但对于谢靖的家人们来说,已经是从幼年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到老年,一辈子三分之一的时间。

他不敢一直留在人界,也不敢向宁霏和谢渊渟保证他们什么时候能再来人界,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决掉紫虚帝尊,只要紫虚还在,就始终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谢靖私底下问沉洲:“我爹娘他们能去仙界吗?”

沉洲摇头:“凡人想要去仙界,除非修炼成仙,但修炼成仙本身就难如登天。当年你作为凡人之躯,我可以带你进仙界,是因为你有本来就属于仙界的神魂。我虽然讨厌缘分这个字眼,但修仙问道的确是有缘法的,你的亲人都是真正的凡人,至少这一世属于人界,不能强求。”

谢靖其实也知道这个答案。她跟凡世的亲人们,本来就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只有那么短短数年的缘分,已经算是难得。

宁霏和谢渊渟同样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过去这么多年,他们早就都已经看开了,尽管看沉洲各种不顺眼,还是任由沉洲带谢靖回去。

儿女长大了,注定要自己飞翔,无法留在他们身边,只是他们的这个女儿飞得更远一些而已。

于是他们在沉洲还没走的日子里,天天给他洗脑灌输丧心病狂宠妻大法,当年谢渊渟做到了的他要做到,没做到的他也要做到,家规大纲九九八十一条下面分类小项五百六十七条详细条款成千上万,把沉洲灌得感觉他就是再活九万年也未必记得住这两个人类在区区几天时间内列出来的内容。

这时候,从仙界来人解救他了。

正文 双华录 24 双方对质

来的是斐文。沉洲看见他的时候吃了一惊。

他临走前跟以前一样,只说自己来人界一趟,没有解释是来干什么,斐文也从来不多问。能让斐文亲自到人界来找他,说明仙界肯定是出大事了。

“神君。”斐文果然眉头紧皱,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紫虚帝尊没有陨落,又出现在仙界了……”

沉洲再次吃了一惊:“什么?!”

距离紫虚帝尊受重伤逃走,这才过去多长时间,他自己下的手有多重他自己清楚,而且紫虚帝尊之前就已经屡次折损修为,实力大减,甚至远远在他之下。

神族修为折损,自然不需要用当初修炼那么长的时间来恢复,但紫虚的情况少说也要个几百年,才有可能回到之前的境界。

他本来以为,紫虚至少应该要恢复到能拿得出手来的实力,才敢重新出现。否则以他们之间不死不休的关系,到后面剑拔弩张兵戎相见,斗成什么样都有可能,实力强大的一边肯定占着更大的赢面。

她这么早就回来,要么就是无所谓自己的实力强弱,要么就是已经恢复了足够强大的实力。

斐文继续道:“紫虚帝尊当年只是神体被毁,神魂其实并未消散,现在又有了和以前一样的神体。她向天庭禀报说,神君私底下栽培恶之华,用来恢复陨落的白曼陀罗华的神体,把她的神魂误以为是白曼陀罗华的神魂,结果错把她的神体恢复了出来。她修为未复,怕被神君灭口,不得不变作泠然的模样,才得以逃跑。现在天庭正在寻找神君,还有紫虚帝尊所说的白曼陀罗华泠然。”

沉洲冷笑一声。

这倒打一耙的速度倒是挺快,把恶之华和泠然的存在都揭露了出来,同时还给了紫虚自己的神体一个顺理成章的解释。

但他尽管没料到紫虚会这么快回来,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准备。

“你先回去。”沉洲说,“告诉天庭我马上就到。”

斐文先回了仙界,沉洲把这事告诉谢靖,谢靖蹙起眉头。

“这样的话……你只能把我的存在公开出去了。”

“本来就要公开出去。”沉洲说,“我不可能一直这么偷偷摸摸见不得光地藏着你,你本来没有做任何错事,紫虚诬陷谋害你,这个案子迟早要断个分明,还你的清白。”

谢靖点点头:“那我们向爹娘他们告辞,这就回仙界。”

若是这次能解决掉紫虚帝尊,有机会的话,她和沉洲还会再来人界,在这里举办一次人界的婚礼,至少要让爹娘看见她出嫁。只是他们无法说得准要过多长时间,到那时候也不知道宁霏和谢渊渟还在不在世上。

宁霏和谢渊渟知道他们在仙界还有麻烦尚未解决,倒是并不问他们什么时候再回来,给他们也带了一大堆东西,送他们回仙界。

不在一个世界的缘分难以强求,谢靖的神族身份,距离他们更加遥远,他们操心不了。

……

沉洲和谢靖一回到天虞山,就看见天虞山周围已经有了不少正在那里等着他的神仙和天兵天将。

紫虚帝尊也在那里。她已经恢复了以前紫衣紫发的模样,只是大约是修为未复的缘故,没有那么强大的气场,显得有些虚弱。

沉洲带着谢靖上去,太乙真人看见他们,正要开口说话,沉洲打断了他。

“我知道真人要说什么,泠然就在这里,但天庭想来也不会只听紫虚帝尊的一面之词,连我们的一句话都不听就定我们的罪。我们也有罪名要控告紫虚帝尊,既然紫虚帝尊也在,我们双方上天庭,当着天帝的面给这桩三万多年的案子断个曲直黑白如何?”

太乙真人等神仙们本来就是要带沉洲回天庭的,因为怕他拒绝而反抗,所以才来了这么多人。既然沉洲自己愿意去,那当然最好不过。

让他们意外的是,沉洲竟然真的复活了三万多年前陨落的泠然,若是紫虚帝尊说的是真的,还是用臭名昭著被列为禁忌的恶之华复活,那沉洲虽然身为神君,这个罪名也绝对小不了。

众人上了天庭。因为双方身份太高,天帝亲自出面审理此案,下面仙班众人全部在场。

天帝道:“紫虚帝尊状告沉洲神君,私底下栽培恶之华,用来恢复三万多年前陨落的白曼陀罗华泠然上神的神体,沉洲神君对此承认吗?”

沉洲道:“我确实恢复了泠然的神体,但是用最原始的方法,在这三万多年里一点点养出来的,跟恶之华一点关系都没有。不知紫虚帝尊说我用恶之华,有什么证据?”

他在谢靖复活之后,早就已经转移了未归峰上面那棵恶之华,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紫虚帝尊淡淡地望着他:“神君可能不知道,用恶之华还原出来的躯体,在遇到善之果的汁液时,会变成黑色。现在我的神体就是这样。”

善之果是恶之华的一个姊妹变种,跟恶之华正好相反,给它提供已经没有魂魄的躯壳碎片,它可以制造出一个新的魂魄来。

然而这个新的魂魄完全是空白干净的,也就是没有任何记忆和因果,一切从头开始。它其实跟善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因为制造出的魂魄一片空白,应了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所以才得名善之果。

善之果虽然和恶之华是姊妹品种,但远没有恶之华那么出名,因为善之果没有什么卵用。想想看也知道,复活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善之果制造出的空白魂魄又没有记忆又没有因果,一点关系都没有,制造出来有什么意义。

只有在数万年前各界扫荡恶之华的时候,要查验有哪些人暗中栽培使用恶之华,才偶然发现善之果的用处。不过知道这一点的人仍然很少。

沉洲也淡定道:“想来你们应该已经把善之果准备好了,那就尽管给泠然试。”

紫虚帝尊望着他毫不动容的样子,目光微微一闪。

天庭里的仙官立刻端上了一盏善之果果汁,谢靖接过来,往自己的手心里一倒,张开手掌来给众人看。

善之果果汁是无色透明的,跟清水差不多,她的手掌仍然玉白无暇,丝毫没有变色的迹象。

众人都微微有些意外。之前紫虚帝尊自己验证自己的神体时,善之果果汁一倒下去,她的整只手掌瞬间就变成了漆黑的颜色。

谢靖坦坦荡荡开口道:“有怀疑我们是用了障眼术法的,可以上来揭露,在场各位比我们修为境界更高的应该不少,很容易就能检查出来。”

检查完确认没有任何术法,沉洲瞥了紫虚帝尊一眼。

“紫虚帝尊的神体是用恶之华复活,可能确实是事实,但那是紫虚帝尊自己的事情,自己想办法解释,不要牵扯到毫无关系的人头上来。”

他既然敢用恶之华复活泠然,怎么可能没有早早预想到万一有一天被人发现了该怎么办。在数万年前他得知善之果的汁液可以检验恶之华生出来的躯体时,他就也在寻找应对这一点的办法。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后来还真的被他从一个当年使用过恶之华却没有被抓到的魔族漏网之鱼那里给问到了。其实很容易,只要在恶之华根据魂魄还原躯体的时候,同时用善之果汁液一直浇灌它,等到躯体长成,再遇见善之果汁液就不会有任何反应。

善之果并未遭到过清扫,冥界到处都是,想弄多少就能弄多少来。

紫虚帝尊目光微冷:“沉洲神君复活泠然上神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问题了。泠然上神当年勾结魔族,试图刺杀本尊,打破天域梵音阵,这些沉洲神君应该都知道。泠然上神被仙界诛杀,沉洲神君只因为和泠然上神的关系亲密,就可以逆天而行让一个这样的罪人归来?”

沉洲冷笑:“所谓的勾结魔界刺杀神族打破天域梵音阵,都只是紫虚帝尊的一面之词,可经过天庭的查证,可经过众仙的审判?当年事实真相到底如何,所有人还不都只是听到了紫虚帝尊一个人的说法?……更何况当年我问遍仙界众人,得到的都只是一个泠然反叛的模糊不清的说法,谁也不愿意向我透露任何细节,这让我如何相信这件事里面没有见不得人的猫腻,如何认定泠然真的就是所谓的罪人?”

天帝歉然解释道:“当年确实是我们隐瞒了神君,因为泠然上神是在还未定下罪名的时候就被紫虚帝尊所杀,紫虚帝尊担心神君得知后,一怒之下冲动报复,仙界必定遭受惨重损失。”

当年人人皆知殊荼岛上的并蒂双生红白曼陀罗华情比金坚,形如一体,所以他们接受了紫虚帝尊的说法,甚至帮着紫虚帝尊抹去泠然被杀的一切痕迹,只简单地给了沉洲一个模糊的说法,免遭沉洲的报复。

这事是他们做得不地道,可也是为了维护仙界的大局着想。泠然都已经陨落了,活又活不过来,当时仙界刚刚把天域梵音阵抛进了魔界,要是沉洲悲痛之下玉石俱焚,把如何控制天域梵音阵的方法告诉魔族,到现在仙界可能还是一片水深火热。

沉洲摆摆手:“当年仙界的做法如何先不谈,那时候泠然连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为自己辩解,就死在紫虚帝尊手中,现在你们给她一个迟到三万多年的机会,听听她的说法应该可以吧?”

天帝立刻道:“当然可以,泠然上神请说。”

谢靖冷笑地直视着紫虚帝尊的眼睛:“紫虚帝尊给你们的说法,想必应该是我先对她下手,她出于自卫才不得不杀我,所以来不及把我交给天庭审判。但首先我从未做过她所说的事情,包括背叛仙界勾结魔族意图刺杀她打破天域梵音阵。我在殊荼岛上听到这个传闻,莫名其妙,想上天庭解释,在半路上就被紫虚帝尊截杀,因为她不敢让我有在天庭上说话辩解的机会。”

天帝问道:“紫虚帝尊跟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诬陷并谋害于你?”

谢靖鄙夷地道:“原本是没有仇怨,但紫虚帝尊从几万年前起就爱慕沉洲,却求而不得,我对她来说当然是眼中钉肉中刺。各位对此应该都有所耳闻吧?”

对于紫虚帝尊爱慕沉洲神君这一点,众仙倒是的确多多少少听过一些八卦,毕竟真正的爱慕很难隐藏得滴水不漏。

不过也就只是风言风语的传闻而已,紫虚帝尊从未做出过任何承认,众仙也都知道当时还是上神的红曼陀罗华已经有了并蒂双生天生一对的白曼陀罗华,肯定没有紫虚帝尊的机会。这个八卦就当做茶余饭后的话题之一,偶尔嚼一嚼舌根子,没人真的当一回事。

紫虚帝尊的脸色微微白了一分。

“我对沉洲神君的心意如何,并不能成为我对泠然上神下杀手的充分理由,泠然上神提出我诬陷并且谋害你,有任何证据吗?”

沉洲接过去道:“我们这次去人界就是寻找证据的,已经有了线索,但还没来得及查下去,就被叫了回来。真相就是真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世上没有纸能包得住的火,只要给我们时间,就一定能找得到证据。”

紫虚帝尊冷冷地道:“你去寻找证据可以,但不是你们。在你找到足以证明泠然上神清白的证据之前,泠然上神不能被判定为有罪,但也不能被判定为无罪。她不能跟着你满天下地随便乱跑。”

沉洲挑眉道:“那紫虚帝尊自己呢?不也跟泠然一样,现在应该被算作嫌疑犯?”

天帝插进来道:“紫虚帝尊和泠然上神各执一词,以目前的情况难以判定到底谁为无辜谁为有罪,既然沉洲神君说自己已经有了线索,那就由你去搜集证据,天庭派人监督协助。这期间为了公平起见,紫虚帝尊和泠然上神都必须留在天庭,处于软禁之中,这样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沉洲微微蹙眉。他不想让谢靖离开他的身边,但想也知道天庭在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的结果之前,不可能让谢靖继续处于自由状态。

“可以,但我要求天庭给她们最严密的看守,能派出什么程度的守卫就派出什么程度的守卫,十二个时辰绝无间断,随时随地都要有人盯着她们。”

他这是针对紫虚帝尊也是针对谢靖。守卫越森严,对于谢靖来说就越安全,谢靖的性命安危排在第一位,就算要忍受一段时间的委屈和麻烦,她肯定也能理解。

天帝答应下来:“好。沉洲神君需要多长时间?”

沉洲想了一想:“暂时预计三个月,但是这很难说,天庭既然派人跟随我前去,可以随时向天庭禀报情况,到时候再酌情商量需要多长时间。”

不用天庭给他限时,他肯定也会尽快。

紫虚帝尊和泠然都被天庭带走,天庭另外给沉洲派了两个修为境界较高的仙使,随他赶往殊荼岛附近的海域。

殊荼岛在三万多年前被沉洲沉进海中,但还能辨认得出遗迹,鬼血玛瑙的产地就在殊荼岛南边三五百里远的一片海域。

成仙成神是有一定地域限制性的,殊荼岛上出了红白曼陀罗华两个神明,就注定了这片海域很少有其他通灵性的生命存在,因为这附近的灵气只够沉洲和泠然消耗。

从三万多年前沉洲沉了殊荼岛离开这里之后,这附近才渐渐出现一些仙族,不过这些后来出现的仙族跟当年的事情肯定没什么关系,沉洲找的是更远处更古老的仙族。

正文 双华录 25 另一桩命案,物证

殊荼岛在三万多年前被沉洲沉进海中,但还能辨认得出遗迹,鬼血玛瑙的产地就在殊荼岛南边三五百里远的一片海域。

成仙成神是有一定地域限制性的,殊荼岛上出了红白曼陀罗华两个神明,就注定了这片海域很少有其他通灵性的生命存在,因为这附近的灵气只够沉洲和泠然消耗。

从三万多年前沉洲沉了殊荼岛离开这里之后,这附近才渐渐出现一些仙族,不过这些后来出现的仙族跟当年的事情肯定没什么关系,沉洲找的是更远处更古老的仙族。

海底的仙族种类比陆地上少,但寿命倒是并不比陆地上短,尤其血统最古老的龙族,甚至能有数十万年的寿命。

沉洲去问了三万多年前有收藏鬼血玛瑙的仙族,只有蛟龙一族,范围并不算大。但是时间隔得太久,而且当年发生的也不是什么标志性的大事,想知道细节就只能一个一个地问过去。

问了许久,终于从蛟龙王那里打听到一条线索。他的孙女,蛟龙族的清欢小公主,三万多年前的时候去洪波海游玩,也就是鬼血玛瑙的产地那附近,结果失踪了,一直没有找到。

时间和地点都能对得上。沉洲立刻问道:“当年跟清欢小公主同行的还有其他人吗?”

蛟龙王说:“有两个侍女,但是其中一个也失踪了,另一个回来之后说半路上就跟清欢失散,不知道清欢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个侍女现在在哪儿?”

“她未尽值守,本王罚她看守蛟龙一族的陵墓,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能不能去看看她?”

“当然可以,本王这就派人带神君过去。”

蛟龙一族的陵墓是水底陵墓。陵墓周围全是犹如琼林玉树的一片片巨大的珊瑚丛,洁白无瑕,天光透过荡漾的海水折射下来,幻化成一道道碧蓝青绿的波纹和光晕,在海底变幻莫测游移不定,把玉雪世界般的珊瑚林染出美丽的光影颜色。一块块晶莹剔透的水晶墓碑悬浮在水中,上面缠绕着栩栩如生的蛟龙玉雕,每块墓碑上都镶嵌着一颗光芒荧荧的夜明珠。

蛟龙族侍者带沉洲找到了当年那个和清欢小公主一起出去的侍女应珠。修为一般的蛟龙族,最多只有三五万年寿命,三万多年前的小侍女,现在已经成了满头银发颤颤巍巍的老婆婆。

沉洲遣散了周围所有人,也不问应珠问题,只是道:“当年清欢小公主失踪的地方,也就是那个时候,发生过一桩命案,神族的紫虚帝尊杀了泠然上神。”

应珠皱巴巴叠成了五层的眼皮抖了一下,随即又垂着目光,毫无动静:“奴婢当年在半路上就跟小公主走散了,没有到那个地方,不清楚那里发生的事情。”

沉洲靠近她,压低声音道:“三万多年前那个时候,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应珠低垂着头看着地面:“奴婢确实没有看到什么。”

沉洲看了周围的陵墓一眼,这里虽然美丽如幻境,却冷清得只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气和死气。

清欢小公主虽然失踪,但已经被判定为死亡,蛟龙族也为她立了墓碑,只是一个没有遗骨的衣冠冢而已。她的墓碑就在他们旁边,墓碑上是一条还未长成的很可爱的小蛟龙,歪着头用一种天真懵懂的眼神望着他们。

沉洲转向应珠。

“紫虚帝尊现在作为嫌疑犯被关在天庭,天庭派我来查当年的命案。你担心被紫虚帝尊杀人灭口,固然可以理解,但现在紫虚帝尊已经没有这个能力,你在这一片死寂的陵墓守了三万多年,现在也已经人到暮年,难道甘心一辈子就这么不见天日地结束在这里?又怎么对得起冤死多年尸骨无存的清欢小公主?”

应珠终于有了反应,抬起头来看向沉洲。

“紫虚帝尊……她现在真的被关在天庭?”

沉洲心头猛地一动。

他对当年发生的事情当然一无所知,甚至根本不知道应珠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半路上就跟清欢小公主失散了。他只能靠着直觉的揣测,假设应珠并没有说实话,她其实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因为害怕被灭口,所以才谎称她什么都不知道,躲在这冷清死寂的陵墓一躲就是三万多年。

即便他猜错了,那也没有关系,最多也就是他在一个侍女面前说了一通瞎话,出点丑而已。

没想到,他的试探真的一击即中。应珠如此忌惮紫虚帝尊,说明她必然有对紫虚帝尊不利的地方。

“她身上牵涉的案子关系巨大,我让天庭动用了最严密的守卫关着她。”沉洲说,“她谋害未遂的人是我的仙侣,你有多忌惮她,我就也有多忌惮她。现在看来她的命案还不止一桩,要是能查个水落石出的话,她至少也要偿命,反正绝不会再出现在这个世上。”

应珠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沉默到沉洲以为她还是打算隐瞒下去的时候,她终于开了口。

“那时候,我其实是一直跟着小公主的……她喜欢奇奇怪怪的东西,在殊荼岛附近捡到了一块骷髅形状的鬼血玛瑙,叫我和另外一个侍女应玉在附近找还有没有其他的……我在远处看见海面上的天空中,紫虚帝尊偷袭了一个正在飞行的神仙女子,那女子的躯体坠落下来,还没落进海中就被紫虚帝尊的绛火烧成了灰……”

沉洲的神情骤然一冷,周身的煞气犹如浪潮一般汹涌扩散开去,应珠停下来望着他,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道:“没什么,你继续说下去。”

“我离得远,但是小公主就在那附近,她看见这一幕的时候,紫虚帝尊发现了她和就在她附近的应玉,然后……”

应珠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咬牙闭上眼睛。

“然后她也杀了小公主和应玉。应玉的尸体同样被她烧了,小公主当时因为有应玉帮她挡了一把,逃到了远处,但仍然没有幸免于难,被紫虚帝尊的长绫扫中,当场身亡……但她当时已经很靠近深蓝漩涡,尸体随即被漩涡卷了进去,才没有被紫虚帝尊烧毁……”

“后来紫虚帝尊在那附近继续徘徊了很长时间,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我大气也不敢出,慢慢地往远处退去,好不容易才脱离出她的视线,逃回蛟龙宫。小公主的那块鬼血玛瑙在我那里,当时我注意到紫虚帝尊找的好像就是这种宝物一类的东西,但是当时又不敢丢掉,怕引起紫虚帝尊的注意,回去之后,才立刻把那块鬼血玛瑙转手卖了出去……”

沉洲听到应珠的上半段话时,还升起了一线希望,因为紫虚帝尊的长绫是她的标志性武器。长绫至柔,仙族躯体被直接扫到,外面皮肉无伤,内里骨骼却尽数化为紫色齑粉,放眼六界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到。只要有一小块骨殖,天庭就有办法查证出这是不是紫虚帝尊的长绫所为。

但后半段话又让他的心脏往下一沉。

深蓝漩涡是殊荼岛南边海底深处的一个巨大蓝洞,海水不断朝洞口里面倒灌,也不知道到底流向了什么地方,在海底形成一个无形却强劲可怕的漩涡,能把附近经过的一切都吸进蓝洞之中。所以深蓝漩涡周围方圆近百里之内,全是光秃秃的一片,没有一条鱼一根海草,地面上甚至连一点细沙碎石都找不到。

从海面上或者海水中看下去,深蓝漩涡就是深蓝大海中一个巨大的黑漆漆的圆形洞口,深不可测,幽暗诡谲,完全看不见里面的景象。就连不知道深海恐惧症为何物的神仙在这个幽深莫测的洞口面前,都会感到全身冒起一片鸡皮疙瘩,脚底莫名地发虚。

但凡是知道深蓝漩涡存在的人,在这附近都会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走。海洋生物也不生活在这一带,现在的深蓝漩涡在深海中就是空空荡荡的一片海水,虽然看不见漩涡本身,却很容易辨认出来。

深蓝漩涡的吸力太过可怕,一靠近就会毫无选择余地地被吸进去,谁也不知道被吸进去之后,蓝洞中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未知之地,到底会面临怎样的恐怖危险,因为曾经不小心被吸进去或者进去探索的仙界普通生灵以及仙族,没有一个能从蓝洞里出来。

清欢小公主的尸体固然是最好的证据,但已经被吸入深蓝漩涡之中,想要找出来就是难如登天的事情。

应珠担忧地望着沉洲。

当年她之所以把这桩事情深埋心底,坚决谎称她什么也不知道,一是因为紫虚帝尊位高权重实力强大,她害怕紫虚帝尊的灭口或者报复;二是清欢小公主的尸体被卷入深蓝漩涡,唯一的物证已经毁灭,她一个小小的蛟龙族侍女,就算作为人证出面声称紫虚帝尊犯下了两桩谋杀案,也是人微言轻,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她。

沉洲正在思索这一点。对于要不要进入深蓝漩涡,这是完全不需要考虑的事情,只要能找到这个物证,哪怕刀山火海他都会去闯,更不用说只是一个谁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危险的未知之地。

但他进入深蓝漩涡容易,关键在于进去了之后要怎么出来,否则即便是找到了清欢小公主的遗骸,不能带出来也毫无意义。

“你先留在这里。”沉洲对应珠说,“我们今天的这场谈话我会保密,你也不要向任何人泄露,等我找到物证了,我会回来带你一起上天庭。”

应珠点点头:“深蓝漩涡那里……”

沉洲望着波光变幻的海底远处:“我自己去想办法。”

他回了一趟天庭,向天帝提出需要一批千里藤的种籽。

千里藤是一种早已接近灭绝的仙界植物,其种籽不过黄豆大小,外壳坚硬如金刚石,遇水不沉,遇火不烧,就连腐蚀性的毒液都无法融化,除了特殊的仙族术法以外,几乎没有任何自然条件能对它造成实质性的毁灭。

这种植物生命力顽强,不惧恶劣环境,在哪里都能成活,而且生长速度快得出奇。一棵母株可以出产数量惊人的种籽,只要在稍微适宜的环境下,十之八九的种籽都能发芽,因此繁殖能力极强。

上古时期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整个仙界都是各种千里藤的天下。只可惜它只会一昧粗犷生长,没有多少灵性,等到其他有智慧的生灵发展起来之后,觉得千里藤挤占了太多的空间和资源,于是几乎灭绝了这一物种。

现在只有寥寥几株千里藤生长在人为的管理控制之下,纯粹是看它们外形美观,有观赏价值而已。但轻易不让它们繁殖,否则一繁殖起来就是满仙界泛滥。

天帝莫名其妙:“天庭里是有种着千里藤,但神君要这么多千里藤的种籽有什么用?”

沉洲说:“用来调查深蓝漩涡。深蓝漩涡无时无刻不在吸入巨量的海水,但四海的水量从来就不见任何减少,深蓝漩涡不太可能把这些海水吸去了其他地方,应该只是让海水在仙界的水域循环而已,从蓝洞吸进去,又从别的地方冒出来。让大量千里藤种籽被深蓝漩涡卷进去,然后等一段时间,在仙界界的水域周围寻找野生发芽的千里藤,哪里出现了,就说明被吸入深蓝漩涡的海水去了哪里。”

要是连一棵千里藤都没有找到,那要么说明深蓝漩涡里面有着连千里藤种籽都能毁掉的环境,要么说明深蓝漩涡真的就这么邪门,被它吸进去的海水只入不出,或者去了不知名的时空,已经不存在于仙界之中。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就得另外想办法了。

天帝想想这个办法可行,也不会造成太大麻烦。千里藤是一种巨大醒目的植物,寻找起来很容易,即便因此而在仙界泛滥开来,也很容易再次把它们灭掉。

天庭里面就种着一棵千里藤,天帝下令暂时允许它繁殖,在两个月后就给了沉洲一大批千里藤的种籽。

沉洲把这些种籽全部送进了深蓝漩涡之中。然后等了一个月。千里藤的发芽时间只需要几天,一个月已经足够它们长成成熟的植株。

一个月后,天帝也派出一批天兵天将来,帮沉洲在仙界各处水域周围寻找。最后真的在靠近魔界的仙界边缘海岛上找到了两三棵野生的千里藤,从生长时间上看,正是他们投放进深蓝漩涡的那一批种籽长出来的。

这个结果好坏参半。好的一面是深蓝漩涡可以通往这处海域,有出来的机会,坏的一面是,投下去那么多千里藤种籽,只出来并且发芽了这么两三棵,可见深蓝漩涡里面何等危险。

传信过来的仙使犹豫地问沉洲:“神君真的要进深蓝漩涡吗?”

沉洲想也不想地道:“当然要。”

千里藤这么普通的植物,深蓝漩涡都不能把它完全毁掉,他身为神族,就不相信没有活着出来的机会。

只要能回来,危险不危险不重要。

沉洲当天就再次赶到了深蓝漩涡的上空。从半空中俯瞰下去,这个巨大的蓝洞就像是海洋的一颗幽蓝色瞳孔,从莫名的黑暗深处望过来,深邃、神秘、散发出一种诡异而致命的气息。

最为可怕的,不是任何摆在眼前的妖魔鬼怪刀山火海,而永远是未知。

沉洲望着下方,从半空中一跃而下,俯冲进了那个深不见底的巨大蓝洞中。

正文 双华录 26 忘川河畔见白华

沉洲当天就再次赶到了深蓝漩涡的上空。从半空中俯瞰下去,这个巨大的蓝洞就像是海洋的一颗幽蓝色瞳孔,从莫名的黑暗深处望过来,深邃、神秘、散发出一种诡异而致命的气息。

最为可怕的,不是任何摆在眼前的妖魔鬼怪刀山火海,而永远是未知。

沉洲望着下方,从半空中一跃而下,俯冲进了那个深不见底的巨大蓝洞中。

……

一个月后。

仙界边缘的海面上,突然涌起一股冲天的水柱,直上云霄,沉洲的身影随着水柱从海底冲了出来。

他的身上满是鲜血,不知道带着多少伤,一身衣服早就已经不是之前穿进深蓝漩涡的那一身,但仍然破得不成样子。

深蓝漩涡里面的凶险程度,果然超乎他的想象,难怪进去的生灵从来没有一个能出来。里面的蓝洞四壁是能够吞噬物体的岩壁,看过去是半透明的,凹凸不平并且不断蠕动,也不知道到底是生物还是什么诡异的东西,首先就把漩涡中被卷入的一切东西给吞进去。岩壁上到处镶嵌着碎石、珊瑚、海草和动物的遗骸。

再往下是一片灌满剧烈腐蚀性毒水的海底溶洞,虽然有大量的海水倒灌进去,但似乎永远也稀释不了,连空气都是根本不能呼吸的毒气。即便在上层有被漏过去的小件物体,在这毒水洞里面也会被腐蚀融化掉。

蓝洞底部是一座火山的裂隙,不断地涌出大量通红炽热的岩浆,上面的海水冲下来,遇上滚烫的岩浆,瞬间化为水汽,升腾上岩洞半空,在其他地方的岩壁上再次凝结成水汽,这才有了海水的循环。海水中最后的杂质也被凝固在岩浆中,只有极少数没有遇上岩浆的小股海水才会在汽化之前流向别的地方,那两三颗千里藤的种籽就是这样幸免于难的。

沉洲从深蓝漩涡里面活着出来,动用了他十成十的修为和须弥芥子里面数不清的神器。但正因为蓝洞里面的特殊环境,清欢小公主的遗骸才得以保留下来,被镶嵌在刚进蓝洞位置的岩壁里面。不知道岩壁到底是什么物质,遗骸在里面就像是被包裹在琥珀里一样,完好无恙,生前的容貌都依稀可辨。

因为担心遗骸暴露在空气中会变质,也害怕损坏遗体,沉洲便直接把一整块岩壁连着遗骸挖了出来,收进须弥芥子里面。然后只考虑怎么从蓝洞里面出来。

缩地成寸之术在这里很难使用。因为缩地成寸需要集中精神和法力,而在里面极度凶险的环境中,光是保证安全就要占用几乎全部的精力,分不出多余的来。只能沿着蓝洞一路下去,然后在最后的地底岩浆湖周围寻找可以出去的通道。

深蓝漩涡下面的蓝洞里不见天日,沉洲没有时间概念,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终于出来到海上一问,才得知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他从须弥芥子里面随便找了一身衣服换上,也不管满身的伤,直接去了天庭。

天帝十分意外他竟然真的能从深蓝漩涡里面出来:“神君找到证物了?”

沉洲把须弥芥子里面那块琥珀取出来,摆在大殿上:“这是蛟龙族三万多年前失踪的清欢小公主的遗体,天帝陛下可以把蛟龙王请到天庭上来辨认。另外蛟龙宫里面还有一位看守陵墓的侍女应珠,三万多年前她陪这清欢小公主去殊荼岛附近的海域游玩,看见了清欢小公主遇害的原因和过程,也可以把这位侍女传上来,作为人证。”

蛟龙王和应珠很快就被传上了天庭。沉洲向天帝要了一枚效力最强的定魂珠,用术法小心翼翼地劈开包裹清欢小公主遗体的琥珀,在同一瞬间把定魂珠纳入遗体的口中。

定魂珠可以近乎永久地保存六界各族的遗体,因为动作够快,清欢小公主的遗体没有明显的变化。之前在半透明的琥珀中只是若隐若现,现在被剖出来,已经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清欢小公主还保留着临死时痛苦扭曲的神情,身体内的一部分骨骼本来就因为被长绫扫中而碎成了齑粉,再加上深蓝漩涡的巨大冲击力和岩壁的吞噬挤压,扭曲得厉害,一眼看去几乎不成人形,十分可怖。

蛟龙王一眼便认了出来,大惊失色:“……清欢?!”

清欢小公主当年是他最宠爱的一个孙女,即便已经失踪三万多年,他仍然时时想念。没有得到过她确切的死讯,总还抱着一线希望,直到现在亲眼看见她的遗体,才知道她竟是真的早已遇难了。

蛟龙王猛地回头看向沉洲:“沉洲神君是在深蓝漩涡里面发现清欢的?”

沉洲点点头:“这位叫应珠的侍女已经愿意说出当年的真相,清欢小公主是被卷入了深蓝漩涡,但这并不是她的死因。大殿上的各位可以查验一下她的遗体,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她是被什么所杀。”

众仙上来一看,碧霞元君首先吃了一惊:“这是……紫虚帝尊的长绫?”

紫虚帝尊的那条长绫名震仙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最有标志性的武器之一。长绫六界仅此一条,就算想伪造也无人能伪造得出来,更何况刚才沉洲取出清欢小公主的遗体之前,它是完完整整地被封存在一整块琥珀之中。

沉洲对应珠道:“你可以把你三万多年前见到的一切说出来了。”

应珠刚刚被带来的时候还十分忐忑,但看到清欢小公主遗体的时候,就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显得镇定了许多。

“是。我之前一直没有说实话,三万多年前我并不是半路上跟小公主失散的,而是跟着小公主到了殊荼岛附近。我们看到紫虚帝尊在半空中偷袭杀害了一个神族女子,我在远处,没有被发现,但小公主和另一位侍女应玉却被紫虚帝尊看到了。紫虚帝尊杀了小公主和应玉,应玉的尸体被她用绛火烧了,但小公主被卷入了深蓝漩涡……”

她还没有说完,蛟龙王就怒吼一声,扑上去掐住了她的脖颈:“你再说一遍?清欢是被紫虚帝尊杀的?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

应珠已经老态龙钟,被这么猛然一掐,一下子喘不上气来,憋紫了脸色。沉洲连忙上去把两人分开。

“蛟龙王冷静。她现在是重要的证人。而且就算当时她说出来,清欢小公主也已经死了,没有确切的证据,没人相信紫虚帝尊竟然会杀一个无辜的仙族小女孩。”

沉洲转向天帝。

“天帝陛下已经看到了,人证物证俱在,应该足以证明紫虚帝尊当年的所作所为。紫虚帝尊诬陷泠然背叛仙界勾结魔族,为了不让泠然有辩解的机会,抢在前头先杀害了泠然。清欢小公主不慎撞见这一幕,也遭到她的灭口,要不是清欢小公主的遗体被卷入深蓝漩涡,肯定也会被她的绛火彻底烧成灰飞烟灭,毁尸灭迹。泠然的神魂未毁,附着到当时这位侍女手里的一块鬼血玛瑙上面,后来流落人界,才得以逃过一劫。”

满堂一片震惊。

的确如沉洲所说,紫虚帝尊是有着二十多万年寿命的上古神族,在仙界甚至整个六界都是大名鼎鼎的存在,清高自持,德高望重,虽然性子冰冷高傲不苟言笑了些,却深受仙界敬重。没人相信她竟然会一连犯下两桩谋杀案。

但人证物证都在眼前,尤其是清欢小公主的那具尸体,就这么清清楚楚地摆在光天化日之下,是最有力的证据。

天帝略微犹豫了一下,道:“传紫虚帝尊和泠然上神过来,当面对质。”

仙官应声而去。但过了许久之后,还是不见带人过来。

沉洲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众人也都等得感觉有些不对劲了,天帝刚要再派两个仙官过去催促,之前的那两个仙官十万火急地冲回了大殿。

“禀报陛下!紫虚帝尊从天牢中逃出去了!泠然上神也失踪了!”

众人再次哗然大惊。

天庭的牢房能关得住帝尊以上境界的神族。泠然修为全失,自然不用说,紫虚帝尊的神体是恶之华培养出来的,几乎也没有什么法力,比两个地仙都不如。而且为了万无一失起见,在天牢里还给她们都下了捆仙索,保证她们用不了任何术法。她们怎么可能出得去?

两个仙使的话音刚刚落下,沉洲已经第一个从大殿中消失了身影。

天庭不止一座天牢,之前应他的要求,把紫虚帝尊和谢靖分别关在了两座距离遥远的天牢中,而且不让紫虚帝尊知道谢靖被关在了什么地方,就是为了防止紫虚帝尊万一对谢靖不利。

沉洲先到了关着谢靖的天牢。牢房中果然空空如也,四壁地板和天花板都完好无损,估计是使用了穿墙术之类的术法。牢房里面有混乱的痕迹,东西散落了一地,不过都没有多少损坏,像是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搏斗和挣扎,但十分简短,很快就结束了。

沉洲的胸腔里面仿佛已经没有了心脏,也像是这牢房一样空空荡荡,只有一片混乱,在牢房中转了一圈,再赶去关着紫虚帝尊的牢房。

众仙这时候也有一部分赶到了这里,正在牢房中,沉洲进来,众仙自觉给他让出一条路,他一眼就看到了紫虚帝尊牢房的墙壁上,有一行以鲜血写下的字迹。

“忘川河畔见白华。”

字迹应该是刚刚写上去的,还未干涸。这个牢房里面也跟谢靖的牢房一样,没有被毁坏破开的迹象,也没有任何混乱,似乎紫虚帝尊是自行离开了这里。

问过两处牢房的仙卒,回答都是之前一直没有觉察到任何异常,两人在牢房中坐卧起居一如平常。天庭派来的仙官过来时,他们过去给仙官开牢门,结果就走开这么片刻时间,再转回来的时候,紫虚和泠然都没了踪影。

众仙面面相觑,又看着沉洲。

“沉洲神君,这像是紫虚帝尊带泠然上神去了忘川河边,我们要不要也过去?”

天庭这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丢脸也丢得不小。明明答应过沉洲一定会看牢紫虚帝尊,结果现在不但被对方轻而易举逃了出去,视牢房和守卫如无物,甚至还带走了泠然上神。

仙卒说之前他们一直在牢房中,刚刚才突然失踪,那要么是之前仙卒看到的就是假的紫虚和泠然,要么是紫虚在听到仙官来提她们两个出牢房的那一瞬间,才从牢房里面逃出去,并且还带走了谢靖。

就算是紫虚帝尊当年鼎盛时期的状态,也未必能做得到这种事情。

事出反常必有妖,紫虚帝尊的身上肯定有问题,说不定比她犯下的这两桩命案更加严重,仙界众人不得不去。

沉洲不置可否,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心思理会众人,在看见墙壁上那行字迹之后,他就转身走了出去。

忘川河,那是冥界的一条河。在黄泉路和冥府之间,由忘川河划之为分界,忘川河水呈血红色,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跨过忘川河上的奈何桥,就能了前尘旧梦,断前因后果,忘尽一世浮沉得失,一生爱恨情仇。

紫虚把谢靖带到那里去,并且逼着他也过去,他已经隐隐猜到了紫虚想要做什么。

冥界因其孤立性,原本是和其他五界隔开的一界,从其他五界进入冥界,比各界之间的互通更加困难,比如人界的凡人一般只有死后的魂魄才能进入冥界,仙界的神仙也需要有持有通行令。

这次天庭有公事,特地在仙冥两界之间开了一条通道,众仙和天兵天将们涌入冥界,直奔忘川河。

在忘川河畔,沉洲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紫虚,以及在紫虚后面的谢靖。

谢靖距离紫虚很远,而且紫虚背对着她,像是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也不管她会不会逃跑或者被救走。

但紫虚既然敢这么放松,就说明她肯定也有足够的把握,谢靖逃不出她的掌控。

正文 双华录 27 魔神附身

在忘川河畔,沉洲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紫虚,以及在紫虚后面的谢靖。

谢靖距离紫虚很远,而且紫虚背对着她,像是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也不管她会不会逃跑或者被救走。

但紫虚既然敢这么放松,就说明她肯定也有足够的把握,谢靖逃不出她的掌控。

离得近了,沉洲才看清,紫虚帝尊的身上已经没有丝毫她作为神族时独有的清明瑞气,而是笼罩着一层浓浓的暗紫色魔息,像是有实质一般,丝丝缕缕地幻化成无数剧毒鬼爪的狰狞形状,萦绕在她的身边。

冥界里没有白天,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片不见天日的黑暗。但在紫虚帝尊的周围,笼罩着一片血红诡异的光芒,把方圆数十丈之内所有的景物都染成鲜血般的颜色,一股巨大而邪恶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后面紧随而来的众仙也都看见了,大吃一惊。

三十多万年前,仙界还没有兴起,也还没有明确分割出六界的时候,曾经崛起过一个介于魔族和神族之间的强大存在,被后世称为魔神。没有名字,就只有魔神这两个字,因为这位魔神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魔神外貌亦男亦女,有着神族不可思议的力量,又有着魔族的邪恶和残暴。没人知道他最早是怎么诞生出来的,只猜测是由世间极邪极煞之气汇聚幻化而成的人形,因为他从诞生之初,就酷爱血腥和杀戮,在整个四海八荒到处屠戮众生,并且以此为乐。

那时候四海八荒无人能够抵挡魔神,仅仅因为这一人,就把整个世间搅得如同炼狱一般,魔神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惨烈的尸山血海,各族闻风丧胆,将其视作最恐怖的噩梦。

后来各族终于忍受不了这种暴虐和杀戮,一大批神族、仙族甚至妖族魔族聚集起来,联手为盟,精心设下陷阱布局,讨伐魔神。

当时这场千万人对一人的战役,惊天动地,波及了几乎整个四海八荒。然而倾尽各族之力,仍然无法彻底杀死魔神,只是毁灭了魔神的肉身,将神魂封印起来,镇压在妖界的咸阴火山里面,日日夜夜受地心阴火焚烧。

六界人人皆知咸阴火山里面封印着魔神,一旦魔神被放出,必定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三十多万年前四海八荒的惨状又会再次重现。因此咸阴火山方圆数百里之内一般无人接近。还有一位神族,苍极神君,在咸阴火山附近负责看守魔神,以防心怀恶念者故意将魔神放出来。

紫虚帝尊身上这种暗紫色的魔息和血红色的光晕,就是当年魔神标志性的特征之一。

而苍极神君,当年传言恋慕过紫虚帝尊,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所以他才会在失意之下远避世人,去咸阴火山那么遥远荒僻的地方,孤身一人担任起看守魔神的重任,一守就是几万年。

要是紫虚帝尊去了咸阴火山,向苍极神君提出什么要求的话,苍极神君是肯定不会拒绝的。

沉洲冷笑一声。

难怪紫虚帝尊这么早就回来,她不是不在乎实力强弱,而是她已经有了恐怕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实力。

魔神的神魂被她从咸阴火山里面放出来,附到了她的身上。

紫虚帝尊望着沉洲,缓缓开口。

“你从奈何桥上走过去,跨过忘川河,我就完好无恙地放了泠然。”

忘川河对于人类的魂魄来说,是一条接连阴阳的转生之河,人死后的魂魄从奈何桥上横跨忘川河,就会忘却前世的一切,以一片空白重入轮回。

神族和人族不一样,神魂不入轮回,也不必在死后才能入冥界,但这忘川河也不是能够随便乱渡。活着的神族固然可以上奈何桥,但一旦过了忘川河,也会失去所有的记忆。

众仙暗中哗然。紫虚帝尊恋慕沉洲神君的传言,现在看来明显竟然是真的,而且不只是一般的恋慕,这是疯狂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才会在三万年前诬陷谋杀对方的仙侣,灭口目击者,在三万年后又不惜将自己的躯体献给魔神,获得力量,只为逼着沉洲洗掉他的记忆。

沉洲望了忘川河和奈何桥一眼。他其实早就已经预料到,紫虚帝尊把他叫到忘川河来,提出的会是这个要求。

“没有用的。就算我忘了泠然,我和她仍然还是两朵并蒂双生的曼陀罗华,我们的缘分是生来注定,与神魂同在,不是抹去记忆就能抹消,除非你彻底毁了我们的神魂,让我们不复存在。”

紫虚帝尊淡淡道:“有没有用,不是神君说了算。魔神的神魂现在正在我体内,神君也知道魔神何等暴虐,所以最好动作快一点,否则我不敢保证能控制得住不对泠然做什么。”

她最恨沉洲和泠然之间所谓生来注定的缘分。两朵并蒂双生的曼陀罗华,仿佛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他们,再也没有任何人的任何机会。

但她偏偏就不相信这缘分。只要洗去沉洲的记忆,哪怕仍然无法斩断他和泠然之间的一切关系,但至少可以暂时把两人分开,也会让沉洲忘记他和她自己之间的一切旧怨陈恨,他们会有一个可以重新开始的开头。

在这之后,只要她还有时间的话,她会继续想办法,彻底斩断这所谓的缘分。但现在,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第一步。

沉洲知道,一旦他真的跨过忘川河,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谢靖更没有任何可能活下来。紫虚帝尊既然打着想要跟他重新开始的主意,根本不会留着她这个隐患,只会尽早把她解决掉,一了百了。

但现在他面对的是有着二十多万年寿命,阅历长过他一倍,本身就已经极难对付的紫虚帝尊,再加上上古时期横扫整个四海八荒未逢敌手,倾天下之力都没能杀死的魔神的实力。就算后面有众仙帮他,他要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紫虚帝尊手里把谢靖救出来?

谢靖站在后面,表面看上去紫虚帝尊背对着她,距离她也有一段距离,像是完全不理会她的样子。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全身其实动弹不得,而且有一种性命被人捏在手心里的感觉,就好像她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神魂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攥在掌中,只要轻轻一捏,就能把神魂捏成粉碎。

她不能让沉洲去走奈何桥。沉洲一失去记忆,她就必死无疑,但是总有忘川河水洗不掉的东西,沉洲即便是忘了一切,也不可能按照紫虚帝尊的意愿跟她重新开始。

更何况紫虚帝尊现在的躯体还不属于她自己,而属于上古时期那个因为残暴嗜杀而臭名昭著的魔神,紫虚帝尊让魔神附在她的身上,借了魔神的力量,无异于与虎谋皮,迟早必定会遭到魔神的反噬。

无论怎么看,她看到的未来都是一场悲剧。

如果沉洲不理会紫虚帝尊,也不顾忌她的话,他带来那么多神仙,跟紫虚帝尊和魔神应该有一战的实力,毕竟紫虚现在修为有限,而魔神没有神体只有神魂,又在咸阴火山里面被地心阴火焚烧了三十多万年,肯定不如当年的鼎盛时期。

可是不用想也知道,沉洲不可能这么做。而且她现在哪怕对沉洲动下脑袋使个眼色都困难,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这时,谢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语气轻浮,尾音微微上挑,充满了致命的魅惑。音色倒是极为动听,而且妖异而邪恶,令人有一种一听之下就会沉溺在其中醉死过去的幻觉。

“是不是在发愁该怎么办?”

谢靖被吓了一大跳,因为那个声音真的就像是贴在她的耳朵旁边,她几乎能感觉到仿佛有气息拂过她的鬓发,似森冷似炽热,矛盾而又诡异,像是世上最邪恶的魔鬼在她的耳畔说话。

要不是她现在不能动也不能出身,她至少也得被吓跳起来,引起前面紫虚帝尊的注意。

那个声音继续在她耳边说下去,音色辩不清到底是男是女,带着戏谑般的轻佻笑意。

“不用出声,在心里跟我说话就行。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谢靖犹豫地道:“你是……魔神?”

古籍上记载,魔神亦男亦女,而现在响起来的这个声音就辩不出性别。而且不用她开口说话,就能够直接听到她内心的声音,虽然未必是真正意义上的读心术,已经需要极其逆天的修为境界才能做得到。至少现在她已知的六界之中,还没人有这种本事。

对方哎了一声:“没错,就是我。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纠结,你的仙侣不可能弃你于不顾,但是如果他真的跨过忘川河的话,你一样要死在那个叫紫虚的小丫头手中,而且他没了记忆,情况只会更加糟糕。可是你现在什么都做不到,很痛苦是不是?”

谢靖没有回话。魔神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现在是附在紫虚帝尊身上,却来她这里暗地里跟她说话,这是几个意思?幸灾乐祸吗?

魔神的声音笑了:“我是来帮你这个忙的。之前我附在紫虚的身上,是因为她是三十多万年来第一个进入咸阴火山并且自愿把躯体献给我的神族,我没得挑拣。但她的神体之前似乎受过很大损害,状态不怎么理想,现在我发现倒是你的神体还好些,没有什么修为,反倒还正好干净。要是你愿意让我附身,我从紫虚身上转到你身上,你就算把紫虚脸朝下按在地上摩擦都没问题,这事儿就完美解决了。你觉得怎么样?”

谢靖冷笑:“完美解决?那附在我身上的你怎么解决?”

紫虚之前点过一次同命灯,修为大损,神体肯定也受到了严重的影响。魔神只有神魂,需要一个神体作为承载的依托,当然是她这种完好无损的神体更合适。

但魔神是何等邪恶的存在,她把自己的躯体交出去给对方,简直就等于是放在了世上最危险的地方。谁知道魔神要用她的躯体来干什么?

魔神啧了一声:“我帮你摆平了这么大的麻烦,你的身体借我用个一两天还不是理所当然的回报,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又不会一直用,迟早得恢复我自己的身体,你这区区九万岁的神族身体我还看不上,到时候还给你就是了。”

谢靖要是相信魔神真能把身体还给她,她就是脑袋被门夹了。

魔神当年屠戮四海八荒数以亿计的生灵,没有任何理由,就只是为了取乐而已。他现在能为了一具质量更好的躯体,随手把紫虚丢给她和沉洲,到时候天知道又会把她丢给谁。或者根本不用丢给谁,他毁了她的神体,就跟随手拂掉衣袖上的一点灰尘一样,再自然而然不过,都不用起任何念头或者带任何心情的。

这时魔神突然叫了起来:“快快!你的心上人已经朝奈何桥那边走了!等他过了忘川河,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还不赶紧做决定,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啊!”

谢靖猛然抬起目光,果然见到沉洲正在朝奈何桥走去。

因为是背对着她,她看不见沉洲的表情,也无从判断沉洲到底是真的想去走奈何桥,还是另有计划,故意往那边走过去只是为了迷惑紫虚帝尊而已。

但魔神说得没错,要是沉洲真的走过了忘川河,那一切都来不及了。

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深思熟虑,谢靖一咬牙,还是做出了决定。

“好,我把躯体借给你。”

要是魔神毁了她的神体,只要她的神魂还在,她和沉洲还不至于无路可走。万一遇到最糟糕的情况,魔神连她的神魂也一起毁了,沉洲那里还留着一块之前备用的她的神魂碎片。虽然这次不能用恶之华,因为一个人已经用恶之华恢复过一次神魂和神体之后,就不能用第二次,但只要沉洲没有失去记忆,凭着世界之大,总能找到其他的办法让她回来。

沉洲曾经苦苦寻找了她三万多年,终于让她复活,她相信没有他为了她做不到的事情。

正文 双华录 28 给我当个备胎怎么样?

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深思熟虑,谢靖一咬牙,还是做出了决定。

“好,我把躯体借给你。”

要是魔神毁了她的神体,只要她的神魂还在,她和沉洲还不至于无路可走。万一遇到最糟糕的情况,魔神连她的神魂也一起毁了,沉洲那里还留着一块之前备用的她的神魂碎片。虽然这次不能用恶之华,因为一个人已经用恶之华恢复过一次神魂和神体之后,就不能用第二次,但只要沉洲没有失去记忆,凭着世界之大,总能找到其他的办法让她回来。

沉洲曾经苦苦寻找了她三万多年,终于让她复活,她相信没有他为了她做不到的事情。

谢靖在心里刚刚作出决定,就见到紫虚帝尊的身上升起了一个半透明的身影。

那是一个容貌惊艳到颠倒众生的身影。一头血红色的长发,四散开来,像是有生命般在空中张狂恣肆地飞舞。雌雄莫辨的面容,同时有着男性的极度俊美和女性的极度艳丽,邪异而魅惑,嘴角弯起一道妖冶入骨的弧度,像是这世间最为摄人心魂的美丽和最为危险致命的邪恶,都聚集在了这张面容之上。

尤其是那一双瞳孔,也是鲜艳到极点的血红色,更加璀璨耀眼,几乎令人无法逼视。冲天的邪气和煞气从中弥漫出来,仿佛世间所有杀戮和死亡的鲜血,汇聚成一片赤浪滔天的血海,浓缩起来盛在那一双瞳眸之中,触目惊心。

性别对于这样的美貌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一切时间、空间和种族在他的容颜面前,甚至都淡如云烟。望着这张面容,所有人都会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嗜血和邪恶,但所有人都会不知不觉不受控制地沉溺在那双犹如血海般的瞳眸之中,在黑暗与血红的死亡深渊里往下沉去,无法自拔,万劫不复。

谢靖尽管从来没有见过,但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就是传说中在三十多万年前血洗四海八荒,倾天下之力都没能除掉的魔神。

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般的美丽和邪恶。

魔神的神魂带着笑容朝她飘了过来,她的感觉就像是一股铺天盖地的血浪朝她当头压下,眼前的一片血红之中,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缕神魂融进了她的身体。

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痛苦。魔神身上浓烈到极点的邪气和煞气,对她的神体来说就像是最可怕的剧毒、最锋利的刀剑和最猛烈的火焰。她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似乎都在尖叫着疯狂挣扎,无法忍受地想要自己把自己撕裂开来。

“不要抗拒……”魔神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在谢靖耳边响起,“否则你的身体接受不了我的神魂,我就只能回紫虚那边去了……”

谢靖这九万多年来,经历过大大小小不知多少次渡劫,并不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娇花,但这甚至比她挨的最艰难的一次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还要难捱。她动用了自己的全部意志力,咬紧牙关,压制住自己抗拒的本能,让魔神的神魂占据她的神体。

神魂附身上来的过程,在她的意识里仿佛过去了千年万年那么漫长,但在现实中也许只有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因为等到痛苦消失,眼前的血红色也退去的时候,她看见她前面的紫虚帝尊,刚刚一脸惊骇地朝她转过身来。

然后她的眼前就再次变成了一片血红。

沉洲本来正朝奈何桥走去,转头看见紫虚身上笼罩的暗紫色魔息和血红色光芒突然退去,她自己也正骇然转过身去。

他随着她目光转向的地方望去,正看见那道亦男亦女妖冶靡艳的神魂身影,从紫虚的身体里面飘出来,融进谢靖的身体里。

沉洲大惊失色:“闹闹!”

他朝谢靖扑过去,但已经来不及了。魔神的神魂全部进入了谢靖的身体,谢靖的身上也弥漫出了鬼爪般狰狞的暗紫色魔息,血红色犹如黯夜妖月般的光晕从她周围扩散开来。

她原本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双瞳也从月华般的银白色变成了鲜血般的赤红色,艳得惊人。那张原本犹如光与水风与月的面容,在血红光芒的映照之下,仿佛也完全变了模样,显得妖异而魅惑。

谢靖露出一个完全不像是她能露出来的妖冶笑容,一瞬间从原地消失,下一瞬间已经出现在了紫虚的后面。

“你的神体我很满意,这就当做是对你的一点奖赏,帮你处置了你最不喜欢的人。”

谢靖的一双瞳眸绽放着赤红如血的光芒,带着笑自言自语地开口,像是在跟身体里面的另外一个自己说话。

她的话音落下,紫虚的脚下突然蹿起了一道血红色的火焰。

六界之中红色的火焰比比皆是,但这火焰的血红色浓烈得出奇,几乎不像是火焰,而更像是浓浓的鲜血往上升腾起来,化成了火焰的形态。一路沿着紫虚的双脚燃烧吞噬上去,瞬间将她的衣裙化为灰烬,烧上了她的神体。

纵然是有着无数厉鬼冤魂,终日里回荡着哀嚎哭叫声的冥界,也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听过如此凄厉惨烈的尖叫声。

即便真正的实力已经大损,但紫虚的神体毕竟有着二十多万年的修为,比一般的神族还是要强韧得多。然而在这血红色火焰的焚烧之下,竟然犹如最为脆弱的枯叶稻草一般,顷刻间就被烧成了灰烬。

神体被毁,神魂却仍然存在。血红色火焰并没有随着神体的灰飞烟灭而熄灭,而像是能焚烧神魂一样,仍然将紫虚的神魂困在其中,熊熊燃烧。半透明的神魂在火中疯狂地挣扎惨叫,却无法移动半分,也不见被烧尽的趋势。

“南阴毒焰!”

周围所有人都在一瞬间煞白了脸色。

南阴毒焰是魔神标志性的火焰之一,威力没有他的另外一种混沌鬼火那么大,但比混沌鬼火更加令人闻风丧胆。

神仙妖魔这几族,最重要的都不是肉身,而是魂魄。而南阴毒焰烧的正是魂魄,一旦沾染上火焰就难以摆脱,也不会一下子把魂魄烧毁,能烧上几千几万年不会熄灭。

魂魄感受到的痛苦比肉身更加可怕,也正因为此,南阴毒焰才这么令人恐惧。魂魄被困在火中烧上几万年,无法逃离,无法解脱,面对的只有永无尽头的可怕折磨,冥界里真正的地狱都没有这般可怕的酷刑。

魔神当年杀遍四海八荒,大规模屠戮时使用的是混沌鬼火,而对于单独的一两个人,只要碰上他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对这个人特别有兴致或者特别没兴致,那用的就是南阴毒焰。

那时候有仙族的魂魄被困在南阴毒焰中,烧了整整七万年,这期间有人想上去帮对方熄灭火焰,结果非但没成功,反而把蔓延性极强的南阴毒焰带到了自己身上,殃及无辜。直到后来有其他修为极高的神族出面,动用了好几件神器,好不容易才熄灭南阴毒焰。

谢靖周围的血红光晕在南阴毒焰的火光之下,更加浓艳得犹如空中都充满了化作气态的鲜血,她笑吟吟地转过头来,对着后面朝她冲过来的沉洲。

“小孩子家家的,别跑得这么急,再靠近的话,南阴毒焰就要蔓延到你身上了。”

沉洲在谢靖和紫虚的不远处猛然停下来,火光映照在他的身上,把他的面容也映出一片妖异之色。但他的脸色一片煞白。

“你……从闹闹身上出来!要俯身的话,我的神体可以给你!”

谢靖饶有兴致地支着下巴望着他。

“你的神体跟她好像是一个级别的……就质量来说也不错就是了。但我才从紫虚的神体里出来,刚刚换过一次身体,不能换得太过频繁,否则对我自己的魂魄不利。你既然这么关心这小丫头,要不就跟着我们一起走,给我当个备胎怎么样?”

正文 双华录 29 我叫青冥

沉洲还未回答,后面的众仙已经包围了上来,神色严峻地望着中间的沉洲和谢靖。

“沉洲神君最好赶紧让开。魔神刚刚摆脱封印,只有神魂,必须趁着他还没有恢复自己的神体之前先下手为强,否则等到他恢复了三十多万年前的实力,再想把他封印回去就难了。”

沉洲毫不犹豫地挡在谢靖前面。

“那泠然怎么办?刚才已经证明她是清白的,就这么封印魔神的话,难道要连她一起殃及?”

太乙真人皱眉道:“泠然上神的确是清白的不假,但现在她的神体里面附着魔神的神魂,这是什么概念,沉洲神君应该明白才对。魔神出世,天下生灵涂炭血流漂杵,不知道要死几万几十万人,难道沉洲神君只在乎一人的安危,而要置天下苍生的性命于不顾吗?”

沉洲很想回答一句没错,天下苍生与他何干,他在乎的的确就只有那一人而已。但他知道这时候他怎么想并不重要,说出来也没有任何好处,众仙关心的只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尽快解决掉魔神。

可是现在魔神用的是谢靖的神体,要封印魔神的神魂必须先毁掉他的肉身,如果不把魔神先从谢靖身上赶出来,谢靖不但肉身必毁无疑,她的神魂也远没有魔神的神魂那么强悍,集六界之力都奈何不得,肯定得先灰飞烟灭在魔神的前面。

“我会想办法,但是在这之前你们暂时别动泠然……”

沉洲朝魔神看了一眼。他当然不能直接当着魔神的面说他要先把魔神的神魂从谢靖的身体里面赶出来,不过魔神也必定能猜得到他想要干什么就是了。

魔神叹了口气。

“三十万年没出世,看来这世上新冒出来的小辈们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在我面前就敢这么旁若无人地说话,当我不存在一样……”

谢靖的身体周围,突然毫无预兆地腾起了一圈黄绿色的火焰。那火焰的颜色阴森诡谲,看过去冷幽幽地仿佛没有任何温度,在冥界的一片黑暗之中,像是悄无声息地森然亮起来的鬼火。但并不是星星点点没有威慑力地飘浮在空中,而是犹如无数的阴魂怨鬼魑魅魍魉聚集在一起,成为一整片阴森狰狞的幽魂的世界,万鬼夜行,狂欢乱舞。

周围众仙一见之下,瞬间大惊失色。

“混沌鬼火!快退!”

这黄绿色火焰正是魔神曾经用来大杀四方,惊骇六界的另一种大规模火焰,混沌鬼火。他现在只有神魂没有肉身,最适合使用的就是同样为非实质的火焰。

谢靖的嘴角一勾,勾起一个艳丽无比的笑容,即便是在她那张干净纯澈的面容上,也显得邪气冲天。

她随手一挥,周围那一圈混沌鬼火瞬间扩散开去,与此同时燎烈的火焰也一下子冲天而起,高达上百丈,像一道巨大的圆弧形火墙般扫向包围在她四周的那些仙族。

一般的仙族在冥界里面无法使用缩地成寸之术,众仙尽管已经飞快地后退四散开去,有些修为差的没有那么快的速度,仍然没能来得及躲过火墙,一瞬间被从头到脚吞没,彻底消失在了火焰里面。

还有些眼见来不及躲避,使用术法或者祭出法器来保护自己,但没有任何用处。那些把人笼罩在里面的阵法、光圈、钟罩,遇上混沌鬼火的时候就像是脆弱的肥皂泡一样瞬间破裂,消失的无影无踪,里面的人仍然逃不过被火焰吞噬的下场。

混沌鬼火最为显著的特征就是凶暴狠辣,没有南阴毒焰那么多折磨人的花样,直接连肉身带魂魄一起灰飞烟灭,见神杀神见佛杀佛。三十万年前已知的,只有极少几种最强大的术法和神器能够抵挡得住它。

跟随沉洲而来,本来是要对付紫虚帝尊的天庭众仙和天兵天将们,在这一圈混沌鬼火的扩散横扫之下,竟然一瞬间就折损了至少三分之一的人。尤其是那些修为不高的普通天兵,一个没有剩下,连骨灰都是半点不留。

在这一瞬间,魔神已经借着谢靖的身体,飞上了冥界的半空,俯瞰下面鬼火燎原的忘川河畔一眼,勾起起嘴角一笑,转身朝高空飞去。

贪狼星君刚刚避开了混沌鬼火的火势,在下面一抬头看见谢靖的身影已经变成半空中的一个小点,大声喝道:“魔神要逃走了!快追上去!”

他率先升空朝谢靖追过去,却在半路上就被挡住了,半空中出现了一张遮天蔽日的巨大扇面,上面有无数道白炽雪亮的光芒交织成网,转瞬即逝,明灭不定,像是一层蓄满风雷闪电的薄薄乌云,阻隔在众仙和谢靖之间。

在扇面的下方,还有幻化出来的成千上万玉白色的扇骨,悬浮在半空中,尖端朝着下面的众仙,就像是剑尖直指着众人的千万把利剑,寒气凛然。

沉洲正在那些悬浮的扇骨之间,面沉如水,淡淡地俯视着下方,。

刚才魔神放出的那一圈混沌鬼火,范围并没有把沉洲包括在内,他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魔神把谢靖带走,一见谢靖飞上半空,立刻就也跟了上去。

太乙真人抬头一见阻拦他们的正是沉洲。怒道:“神君还不让开?刚才魔神弹指一挥间就杀了这么多仙族,现在放走他,将来死的人只会是这里的千倍万倍!”

沉洲没有回答,沉默地望着众人,面容上只有一种冷然而坚决的神情。

贪狼星君道:“真人不必多费口舌,他要是在乎世间会死多少人,就不会挡在这里了。他既然决意护着魔神,不分轻重,枉为神族,那就只能连他一起除了。形势紧急,容不得半分犹豫,切勿心慈手软,以免酿成大祸。”

魔神回头看看下面对峙的沉洲和众仙,笑道:“看来你暂时是当不成备胎了,帮我挡挡这些小毛孩子,我带着你的小情人先走一步。”

在沉洲拖住众仙的时候,谢靖的脚下的半空中已经出现了一个正在飞快成形的阵法。缩地成寸在冥界难以使用,这阵法和缩地成寸之术用的法诀也完全不同,通体呈圆球状,表面上有无数古老神秘的幽蓝色字符在瞬息万变地穿梭游动,泛着幽幽的蓝光。

这时阵法的球体已经完整闭合,谢靖朝下面的沉洲和众仙招手一笑,足尖踏入那个球体,像是走进一扇球形光门一样悠悠然走了进去,整个人被笼罩进球体里面,球体随之骤然开始缩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

谢靖的意识再次回来的时候,眼前已经不再是一片血红,而是重新出现了由她自己看到的景物。

之前魔神控制着她的时候,她好像是透过另外一个人的眼睛在看东西,用另一个人的耳朵在听声音。明明什么都知道,身体却完全不听自己使唤,连自己的意识都犹如在睡梦中一样,只有无能为力的那种感觉,好像反而是她借用了别人的身体一样。

刚刚恢复自己的视线和开口说话的能力,她一转目光,看到魔神已经不再完全附在她的身体里面,而是就以半透明的魂魄状态正在她的眼前。

长长的一缕魂魄没有固定的形状,像是烟雾般飘散拉长开来,只有上半身飘浮在空中,没有任何衣物,一头血红的长发半遮着同样辨认不出性别的纤细柔美的身体,下半部分仍然跟她的身体重叠在一起。

谢靖一把想抓住魔神,结果抓了个空,她这才想起忘记了魔神是没有实体的。

“沉洲呢!你就这么把他丢在那里了?”

魔神耸耸肩:“第一,我都跑了,他来追我还来不及,不会跟仙族干起来的,他又没被附身,瞎担心个啥;第二,就算你担心,我也没理由管他,他在那儿帮我挡着仙族不是正好,带来了也就当个备胎,我现在又不着急用;第三,小毛孩子要知道尊敬长辈,不能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更不能动手动脚。”

他话音刚刚落下,一股铺天盖地而来的剧烈痛苦,就像是千丈巨浪冲垮泥沙堤坝般冲垮了谢靖的意识。

那已经不是单纯的肉体上的痛苦,而是所有的负面意识都在一瞬间汇聚而至,悲伤、绝望、疯狂、恐惧、焦躁……被放大了千万倍,仿佛海啸般排山倒海压下来,把她拖进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她以为之前魔神魂魄附身上来时的那种感觉,已经是她承受过的痛苦的极限,但现在才知道,她就像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一样,见识是何等贫瘠匮乏。

等到谢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倒在地上,全身沾满泥土枯叶,像是在地上滚来滚去地挣扎翻滚了不知道多少圈。她的脸上满是泪水,背后的衣服完全被冷汗湿透,身体还在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手脚都在痉挛,紧紧缩在一起不听使唤,几乎伸展不开来。

魔神在她旁边,一只纤细柔美如雪如玉的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望着她。长长的血红色头发终于不再在空中无风自动地飘舞,而是柔顺光滑地披散在他的身上,从他的肩膀和后背上流淌下来,就像是给他穿了一身华丽而不羁的丝绸衣裳。

“小丫头还是太嫩了点……给你长点见识,这世间能出现的痛苦,总是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谢靖满脸泪水,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但痉挛的手脚还是不听使唤。

魔神伸手拉了她一把。他的魂魄平时是无形无质的,看得见摸不着,但想要碰东西的时候自然能碰得到,伸过来的那只手没有任何触感,就只像是一股凭空存在的力量。

“得了,你要万分庆幸我暂时还用得着你的神体,而且我刚刚逃出来心情不错,否则哪会这么温柔。”

谢靖咬紧牙关,颤抖着坐起来,过了好半天,刚才那些无法形容的痛苦感觉留下的影响,这才慢慢消退下去。

三十万年前杀遍四海八荒,论邪恶嗜血排在第二就没有人敢排第一的魔神,的确名不虚传。

谢靖擦掉脸上的泪水,朝四周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们从阵法光球里出来,所在的已经不再是冥界。周围是一片浓密的原始森林,里面各种千奇百怪的巨树、草木、藤萝和蕈类,普遍长得比较妖异诡谲,姿态狰狞,肯定不是仙界。

谢靖擦掉脸上的泪水,朝四周看了一眼,这才发现他们从阵法光球里出来,所在的已经不再是冥界。周围是一片浓密的原始森林,里面各种千奇百怪的巨树、草木、藤萝和蕈类,普遍长得比较妖异诡谲,姿态狰狞,肯定不是仙界。

“这是哪里?”

“魔界。”魔神靠在一棵巨木树根处长满柔软苔藓的凹陷里面,懒洋洋地说,“我好歹也有一半应该算是魔族。话说你跟我说话就不能带个称呼吗?”

谢靖本来习惯性地想叫他一声“喂”,但想想还是别再招惹他为好,小心翼翼道:“那我要称呼你什么?”

“我叫青冥,叫名字就行了。”

谢靖吃了一惊:“原来你是有名字的?”

青冥不爽了:“我怎么就不能有名字了?”

谢靖继续小心翼翼道:“因为我之前看所有关于你的记载,都没有提到你有名字,因为你不需要名字,魔神两个字就足够了,反正你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青冥哼了一声:“那是你们懒得给我起称号,就这么敷衍地称呼一下,又没人来问我名字,难道要我傻乎乎地主动告诉你们?”

谢靖暗中翻了一个白眼。他当年一人把四海八荒变成一片积尸成山血流成海的修罗地狱,出现在哪里就意味着哪里的血腥杀戮和残暴,在天下人心目中是最邪恶最可怕的存在,谁见了他,要么魂飞魄散,要么拼命逃跑,要么殊死一战,谁还有那个闲情逸致去问他的名字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正文 双华录 30 万魔臣服

“青……冥,那你来魔界是要干什么?”

谢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叫出青冥这个名字,或者说得知这个魔神竟然也是有名字的,他就不再只像是一个邪恶和杀戮的象征,不再是单薄的纸片人,而变成了更加有血有肉的存在。

青冥像看傻子一样看了谢靖一眼:“这还用问,当然是想办法把我的神体复原回来,不然难道让我一直用你这么弱的身体,用一次混沌鬼火都得休息个半天,你愿意献身我还不愿意。”

谢靖犹豫了一下:“那你……打算用什么办法恢复神体?”

“现在我哪知道。”青冥说,“以前我们那个时代用的都是蠢办法,回到诞生地一点点地重新再长出神体来,慢得让人火大。但我被封印的这三十多万年,世上天翻地覆沧海桑田,说不定已经出现了新的方法,先问问看再说。”

谢靖没说话。青冥其实还是很有见地的,这世上确实出现了新的方法,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数万年前出现的恶之华。

恶之华在世人眼中已经几近灭绝,之前未归峰上硕果仅存的那一棵,是沉洲找了几千年才找到的,现在也许是世上最后的一棵恶之华。还原出她的身体之后,沉洲为防以后万一还有可能需要用到恶之华,留了一线余地,没有直接毁掉那棵恶之华,而是把它转移到了另外一个隐秘的地方。

青冥的神体,用恶之华应该也能复原,但她现在不敢说出来。谁知道青冥复原了他自己的神体之后是会放她走还是随手杀了她,至少现在他需要她的神体,不会对她如何。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青冥飘回到谢靖的身体里面,升到半高空中,他标志性的那种暗紫色魔息,像是浓云一样从他周围滚滚扩散开来,缓缓地开始旋转,形成了一个巨大到几乎能覆盖住整个魔界上空的漩涡,遮天蔽日。

阳光被完全挡住,取而代之的是赤红如血的光芒,笼罩了整片魔界的大地,将万物映照成一片血红。

在遥远的高空中,都能看到下面各地起了一阵阵骚动,短短片刻之后,就有大批大批的魔族从魔界各地飞了上来,看这里是怎么回事。

青冥就站在漩涡的中心,最显眼的位置。众魔族虽然不认得谢靖的模样,却认得那暗紫的魔息和血红的光芒,都是一脸震惊骇然。

“魔神?……是魔神!”

青冥有一半算是魔族,当年杀遍四海八荒的时候,吸引了一大群魔族追随者。要么因为崇敬他强大到无与伦比的实力,要么畏惧于他想保住性命,要么跟他有着同样的嗜杀嗜血的癖好,要么想从他这里沾点光蹭点好处,总之到处都有魔族前倨后恭地跟随在他后面。

青冥并没有不让这些魔族跟着,但也并不真的把他们当做下属,事实上他基本上就不理会这些魔族。他们想跟就跟,想伺候就伺候,想杀戮就杀戮,反正只要能把四海八荒搅得更加混乱惨烈,他就听而任之。

即便如此,青冥在的那段时期,还是许多魔族最威风的黄金时代,可以横行无忌放纵屠戮,所到之处其他各族闻风丧胆,俯首称臣。

后来青冥被封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还有无数不甘心的魔族前赴后继地想要救他出来。只是知道封印地点在咸阴火山的人并不多,而且咸阴火山的看守极为严密,这些魔族一直没有成功。仙界对魔界发动了好几次大战,这些余孽渐渐被清扫干净,随着时间流逝,再动这种心思的魔族就越来越少了。

如今的新生代魔族没有经历过那个时期,但在众多的记载和传说中,仍然可以遥想当年魔神率领万千魔族大杀四方的酣畅淋漓,满怀憧憬,感叹生不逢时。

现在紫云当空,血光现世,正是当初魔神出现的景象。这些最早飞上来的魔族,都是对魔神心有向往的,一上来看见了青冥,自然是又惊又喜,不敢置信。

“魔神回来了!”

这个消息像是闪电般在整个魔界飞快地扩散开去。短短几个时辰内,飞上云端的魔族已经在青冥的周围围成直径足有上百丈的一圈,而且还在越来越多。

这些能升空的都是修为高的,地面上更是密密麻麻围了不知道多少魔族,一连覆盖好几片山头过去,把原本密林覆盖的地面都变成了一片灰黑色,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安静!都安静!”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成千上万的众魔族竟然一下子就安静下来,四周鸦雀无声。

“见过魔神尊主!”

有人激动之下,朝着青冥跪拜了下去,引得无数人也齐刷刷依次下拜。

“见过魔神尊主!”

“见过魔神尊主!”

满天满地回响的都是此起彼伏的参见声,万魔臣服,蔚为壮观。

谢靖看得暗暗心惊。青冥被封印了三十万年,现在这些年轻的魔族根本就没有见过他,只凭着他当年的传说,就对他恭敬至此。也怪不得天庭众仙顾不上牺牲她,想要尽快除了青冥,这要是让他恢复神体,真正归来,整个六界必定会掀起惊天动地的腥风血雨。

东南西北四位魔君这时候也赶到了。谢靖看见了已经许久未见的重玄,只是重玄并没有见过她现在泠然的模样,所以认不出她来。

四位魔君各自统治着魔族的一方领地,平时各处魔域之间有互相往来,也会起争端,但对付其他各界的时候通常会一致对外,这是整个魔界自古以来的共识。

四位魔君行事作风不一。魔族不像仙族那么自恃身份,有诸多道德仁义条条框框的束缚,普遍比较恣肆放纵,无所顾忌。

北魔君重玄已经算是其中比较低调的一位,只有之前从仙界那里夺走十二品莲台闹得沸沸扬扬,但那也是为了阻止天域梵音阵的崩坏。其他三位魔君都不是什么安分的角色,东魔君最为悍勇好斗,西魔君最为老谋深算,南魔君最为野心勃勃,这三片魔域更是经常跟仙界和妖界起冲突。

四位魔君上前见过青冥,青冥斜斜打量了四人一眼。

“现在的魔界原来已经成这样了……别的先不说,你们应该知道,我的神体被毁,只剩下神魂,如今暂时附在神族的身上,但也不是长久之计。现在可有什么办法能够迅速恢复神体?”

东魔君立刻抢着道:“冥界有出现过一种植物,名叫恶之华,以魂魄浇灌生长,只有给它提供神魂或者哪怕是神魂的碎片,它都能根据神魂还原出原本的神体来。时间长则数年,短则只需要数月,是速度最快效果也最好的一种方法。但是现在恶之华已经基本上被清除了,有几万年没有在六界出现过,不知道灭绝了没有。魔神尊主若是需要的话,我愿意全力去寻找。”

重玄和西魔君都头疼地看了东魔君一眼。

魔神重现于世,事发太过突然,他们还在思索该如何应对,结果东魔君这个鲁莽冲动脑子缺根筋的大嘴巴直接就把恶之华的存在给说了出去。

他们这一代的四位魔君,谁也没有见过魔神,只在历史记载上了解过当年魔神的事迹。谁知道现在的魔神是什么想法,会给魔族带来什么样的未来,要是魔神恢复了神体和实力之后,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们这些魔族统统当做屠戮的对象呢?

就算魔神还像三十万年前一样,率领他们大杀四方,对于魔族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当年魔神在世的那一段时间,六界一片混乱,生灵涂炭,连魔族都同样损失惨重,伤亡不计其数。

说到底,兴奋的只是那一部分嗜血好斗的魔族而已,因为能满足他们骨子里面杀戮和征服的欲望。而更多的魔族平民只是普通的存在,只想过普通的日子,未必想要这种乱世。

南魔君则是在犹豫。她虽然有野心,但不像东魔君那么冲动,暂时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恶之华?”青冥很感兴趣,“找一棵来给我看看。”

东魔君答应下来:“是。我这就命人去找。”

青冥转向其他三位魔君,语气微微上挑。

“你们三个好像没有什么反应啊,怎么样,准备站在哪一边?”

西南北三位魔君面面相觑。

他们没打算像东魔君那样鼎力相助魔神,但当然也不可能当着魔神的面表示要跟人家对着干。魔神的影响力实在是太大了,本身的实力先不说,东魔君显然已经投靠了魔神,周围还有这么多一上来就参拜拥护表忠心的魔族,他们其实没有选择。

“我们当然是唯魔神尊主马首是瞻。”

青冥挑眉一笑,挥了挥手。

“那就都散了,给我找那什么恶之华去,把该准备的都准备齐。另外在这附近给我准备个休息的地方,我需要先住下来。”

这里距离西魔君的住处微明殿最近,西魔君只能把青冥迎了过去,把整座微明殿腾出来给青冥。

进了微明殿后,青冥吩咐西魔君:“给我找些魔界的史册记载来。我被封印之后三十万年内,六界的历史统统都要,事无巨细,一年都不准少。”

西魔君又有些头疼。魔神这应该是要补上这三十万年来他被封印时所不知道的世上发生的事情。但三十万年的岁月何等漫长,哪有那么完整的历史传承,如果只是魔界还好些,其他几界的历史找起来更加困难。

但魔神既然已经吩咐了下来,他不得不照做,反正只要把能搜集到的史册都搜集来就对了,就算有缺漏,魔神也未必知道。

“是,我这就命人去找。魔界的史册会最早给您送过来,其他几界的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来搜集。”

青冥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挥手让他退下。

在微明殿里,周围没人的时候,青冥会从谢靖的身体里面暂时出来一部分,把自主意识还给谢靖。他的神魂占着谢靖的身体,对谢靖的身体来说是巨大的负担,不能长时间一直完全待在里面,只有他时不时地退出来,谢靖才有喘口气休息的机会,否则身体很快就会承受不住。

青冥在外面的时候,谢靖可以跟他对话,但他绝大部分根本就不理会谢靖,只是自己躺在那里要么对着天空要么对着天花板出神。

谢靖能感觉到,这附近的天地之间的灵气,正在像被一个看不见的巨大漩涡吸过去一样,汹涌如潮,源源不绝地流向青冥的方向。

青冥被封印多年,法力处在低谷,现在应该是在迅速补充灵气恢复修为,攀回他当年实力最盛的巅峰时期。

一两天之后,西魔君陆续送来了魔界的史料典籍。光是近五万年来的记载,就层层叠叠摆满了好几个书架。

青冥仍然在谢靖的身体外面,一边继续修炼,一边翻看史册。还叫谢靖帮着他一起翻。

“帮我找一个魔族的记载,名字叫碧落,这三十万年内应该不会什么相关重要事件,可能在某个地方会偶尔提到一两次,告诉我就行。”

谢靖愣了一下。

碧落……这个名字她有点印象,好像是魔族的始祖魔女之一,年代至少在五十万年以前,极为遥远的上古时期,比青冥的出现还要早得多。

天地众生都有寿命大限,上古时期的神族和魔族,绝大部分早就已经陨落了。像紫虚帝尊这种活过二十万年的已经是元老级别,而魔神青冥的三十万年就是逆天的存在。再遥远的,即便有极少数还存在于世,一般也不会在世人眼前出现。

谢靖对于魔界的上古历史了解不多,只知道碧落在四十多万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后来不管六界再怎么闹翻天,尤其是青冥出世搅得天下大乱的那段时间,逼出了好几位隐居的神族和魔祖,但碧落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种情况,碧落应该是已经陨落了。

青冥找一个这么遥远的魔族始祖干什么?

谢靖转念一想,觉得青冥的事情轮不到她操心,该担心的应该是她自己。

青冥想知道碧落的事情,直接问魔界的魔族们就行,方便得多。但他却选择搬了这么多史册典籍来自己一一翻看,大海捞针一样搜寻记载,这就说明他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在找碧落。

而他却把碧落的事情告诉了她,让她帮着一起找。还有他的名字,六界没有其他人知道,他也只告诉了她。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根本就没打算留下她的性命,所以并不担心她知道他的这些秘密,反正现在她的身体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等到他可以恢复自己的神体时,只要杀了她就一干二净了。

谢靖一边假装在看书,脑子里一边飞快地转动着。沉洲当年找到那棵恶之华,花了几千年时间,后来又把它藏在了更加隐秘的地方,魔族就算人多,一时半会儿肯定也找不到它。她应该还有一段时间。

沉洲那边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跟仙族之间有着一半一致一半矛盾的目的,一边要跟仙族周旋,一边还要试把她从魔神手中救出来这种几乎没人做到过的事情,估计也十分艰难。

“小丫头?……喂!小丫头!”

谢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这才意识到青冥已经叫了她好几声,语气已经不耐烦了。

“这魔族历史还挺有趣,一时看入神了。”谢靖赔笑道:“您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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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几天上章末尾和下章开头经常有一段重复的内容,是因为上章末尾那段内容是修改增加上去的。国庆期间这几天都是用手机零零碎碎地写,经常忘记随时更新云文档,上传了文档才发现问题。有些读者在修改前就看了更新,为了这部分读者和无线端的内容不断层,就在下章开头重复了一段。

字数一般就一两百,不会影响订阅点数

正文 双华录 31 最重要的人

青冥朝谢靖扬了扬手里的一本史册:“这上头记载着,你以前背叛仙界帮过魔族?”

谢靖一看,那已经是仙界的史书,时间就是这五万年以来的。西魔君这些天来成箱成箱地往他们这边送史书,魔界历史已经送得差不多,现在其他各界的也陆续送来了。

她在三万多年前的罪名,在史书记载上有提到,不过只是很简短的一句。

“没有,那是紫虚诬陷我的,沉洲已经给我找了能证明我清白的证据回来,但还没来得及给我洗刷罪名,紫虚就把我带走了。”

她没敢往下说,要不是青冥插了一脚进来,她现在已经什么事都没有了。

青冥扫了她一眼:“那你陨落之后,是怎么回来的?”

谢靖小心翼翼地斟酌了一下,尽量避免提到恶之华:“我的神魂没有毁灭,附在一件神器上,得以保留下来,神器流落到了人界,我作为一个凡人出生,被沉洲再次带到仙界。沉洲在这之前的三万年一直在找我,后来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帮我恢复了神体。”

青冥把书卷随手丢在一边,半靠半躺在榻上,望着大厅上方覆满华丽雕饰的穹顶。

“有人等你找你帮你回来,你就该知足了。”

谢靖勾了一下嘴角。

她是挺知足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沉洲对她一如既往,她就从未觉得绝望过。

不过听青冥这幽远的语气,对她似乎还有那么一分羡慕的意思。

“您不是也有吗,而且比我多多了,魔界这么多魔族对您满怀憧憬崇敬,以前不知多少次想把您从咸阴火山救出来,现在您刚一回来,就竞相前来臣服归顺……这哪儿是我能比的。”

青冥不屑地笑了一声。

他跟她当然无法相比。那些魔族想救他出来,真正想要的不过是他的实力,他的威势,他掀起的腥风血雨,他所在的那个可以横行无忌为非作歹的乱世。而她的心上人找她,找的只是真正的她,是纯粹的她这个人。

谢靖看着青冥的表情,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真不知道他有啥可感慨的,就他这种全天下无人不可杀的恶魔,难道还指望谁真心实意盼着他回来不成。他也不像是应该有这种念头的存在。

想到这里,她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那个……您为什么要找碧落?”

在她的印象里,青冥跟这世上的所有人好像就只有一种关系,就是杀戮者与被杀戮者的关系。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诞生出来的,反正肯定没有任何亲人,也没有任何朋友和伙伴,众魔族殷勤地凑上来给他当手下他都不要。

他不为权势,不为地位,不为力量,好像天生就是作为一个邪恶的魔鬼来到这个世上,孤身一人,横行于世,为嗜血而嗜血,为杀戮而杀戮。

但现在青冥被关了三十万年出来,立刻就开始翻遍六界漫漫历史寻找碧落,而且还不想被其他人知道。碧落对他来说,肯定是极为特殊的存在。

虽说知道得越多越危险,但反正青冥已经不打算留她,那还不如问个清楚,说不定能对她的逃脱有点帮助。

青冥看了她一眼:“小丫头家家的,别问这么多问题,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谢靖看他的语气好像不是很强硬,鼓足勇气继续问下去:“她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青冥突兀地冷笑一声。

谢靖从未听过这么充满煞气的冷笑。青冥身上的杀意一瞬间暴涨起来,一股恐怖而巨大的寒流飞快地朝周围扩散开去,刚刚还风和日丽的天气骤然阴冷下来,天空中滚滚黑云密布,凛冽的冰凌和霜花像是有生命一般疯狂地生长,顷刻间包裹住整座微明殿,把这里变成了一片黑暗酷寒,大雪狂飞的冰封世界。

神族和仙族很多都有召云布雨的能力,但都需要依赖术法或者法器,与此完全没有可比性。这是真正的杀机一现,冰封万里;冲冠一怒,天下皆寒。

谢靖因为身体被青冥控制,无法离开他太远距离,首当其冲地承受了他散发出来的杀意,只觉得连骨髓最深处都被冻成了寒冰。

青冥并不看她,美艳到雌雄莫辨的面容上,带着森冷入骨的冷笑。

“重要的人?……她当然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活的这三十多万年就是为了她,她最好还在这个世上,我迟早有一天会亲自把她找出来,把她赐予我的一切百倍偿还给她!”

……

仙界。

魔神时隔三十多万年的再次出世,早已惊动了除魔界之外的其他五界。绝大多数人虽然没有经历过当年惨烈如地狱般的那个时代,但六界的历史对魔神都有着浓墨重彩的记载,那时候的堆尸成山血流成海,是现在四海八荒的众生想象都不敢想象的噩梦。

几位神族和天庭聚集了仙界众仙,还请来了冥界的冥王冥使,妖界各族的妖王和妖尊。人界是比较特殊的一界,通常情况下不知道其他五界的存在,而且凡人的实力根本无法同神仙妖魔抗衡,所以一般不会把人界也算进来。

因为沉洲的阻拦,之前在冥界的时候众仙错过了截下魔神的最佳机会,这个罪名本来不小。但现在情况特殊,对付魔神的力量多一份是一份,沉洲身为在神界实力能排得上名号的神君,在这种时候实在是经不起浪费。

而且说到底沉洲和天庭有着一致的目的,就是除掉魔神,只是他的条件是不能伤害泠然,这一点现在已经并非必需,所以天庭暂时还是留下了他,没有对他问罪。

魔神的神魂归来,最迫切的事情自然是恢复神体。从魔界那边传来消息,魔神已经收服了四位魔君,派遣整个魔界的魔族为他去寻找恶之华,显然是想用恶之华恢复神体。

天庭可以确定的是,不久前世上肯定还有一棵恶之华存在,因为之前紫虚帝尊的神体就是用恶之华恢复出来的。

但现在紫虚正在冥界,在魔神的南阴毒焰中受尽折磨,从她那里根本问不出来恶之华的所在,甚至不知道那棵恶之华到底还存不存在。

要是真的被魔族找到恶之华的话,六界就要迎来第一轮杀戮。因为恶之华的成长需要魂魄的灌溉,想要越快地还原出神体,就需要提供越多的魂魄。魔族为了尽快恢复魔神的神体,肯定会大肆屠杀各族,以搜集尽可能多的魂魄。

所以各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立刻派了无数人手出去,在四海八荒搜寻恶之华。至少要抢在魔族前面找到,恶之华在他们手中,这样说不定还有跟魔神周旋的余地。

当然,有一个人真正知道那棵恶之华在什么地方,就是沉洲。

但沉洲并没有直接把恶之华上报给天庭,而是先悄悄去魔界找了重玄。

他记得重玄救过谢靖的命,对谢靖似乎有些不一般,而且性情也比其他几位魔君内敛平和得多。谈话的机会总应该是有的。

重玄见到沉洲,虽然有些意外,但还是暗地里接待了他。

最近魔界处于三十万年来从未有过的混乱状态。他身为魔君坐在这个位置上也头疼得很。

下面的无数魔族兴奋得完全不受控制,自发性地拉帮结派,聚众成伙,已经开始在魔界兴风作浪。又因为上面有个魔神顶着天,默许他们的一切胡作非为,就算是魔君也难以管束压制。

不仅是北魔域,西魔域也是如此。

但东魔君和南魔君已经真正归附了魔神,领着头呼风唤雨,现在甚至开始组建魔族军队,就等着魔神恢复神体,到时候率领军队跟在后面征战四方。

四片魔域出现了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北魔君和西魔君对魔神的态度并不积极,于是那些兴致勃勃的魔族们便前往东魔域和南魔域投靠魔族大军;而东魔域和南魔域里面一心只想过踏实日子的魔族们,则是迁移往相对较为平静的西北方。

照这样下去,魔界里面东西南北四魔域的领地划分将会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跟随和不愿跟随魔君的两个群体。这两个群体对立冲突,迟早爆发矛盾,只怕魔界内部会比六界更早一步就先打起来。

重玄在沉洲身边没有看见谢靖,问道:“总是跟着你的那个叫谢靖的小姑娘呢?”

“我来正是要告诉你的。”沉洲说,“闹闹的真实身份是神族,跟我并蒂双生的一朵白曼陀罗华,之前只是神体陨落,神魂装在一具凡人的躯壳里面罢了。她现在已经恢复了她的神体,就是魔神附身的那个少女。”

重玄大惊:“那她现在……”

“现在完全在魔神的掌控之中。”沉洲叹了口气,“魔神一旦恢复了他自己的神体,谢靖也就没用了,魔神肯定不会有留她一命的慈悲心肠。”

重玄的脸色苍白了一分。他就记得当初在魔界高空中看到的少女模样的魔神,虽然他肯定不认识,却莫名地有种熟悉的感觉,原来那竟然就是谢靖。

“等等……”重玄突然想起来,“你说谢靖的神体陨落,后来又恢复了她的神体?”

他上次见到谢靖,是在短短几年前,那时候谢靖还是凡人的模样。也就是说她的神体是在这几年间就恢复出来的。没有哪种方法能有这么快的速度,除非是……

重玄震惊地望着沉洲:“……她用的是恶之华?!”

沉洲点点头:“我在数万年前找到了一棵恶之华,之前一直种在天虞山上,在恢复了闹闹的神体之后,就被我移到其他地方去了。这棵恶之华可能是世上最后一棵,现在只有我知道它在哪里。”

重玄蹙眉望着他:“你是想……”

“我想知道你的态度。”沉洲说,“看得出来你并不想追随魔神,而且你曾经救过闹闹的命,我只能来找你。”

重玄默然。

他曾经为了避免天域梵音阵崩溃,魔界生灵涂炭,冒着巨大的风险去仙界抢夺十二品莲台,现在魔界这种天下大乱的发展趋势,肯定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只要有机会能除掉魔神,他当然会尝试。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对谢靖的确怀着不一样的心思。只是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谢靖和沉洲之间的关系,没有任何他插足的余地,而且他属于魔界谢靖属于仙界,注定交集寥寥,所以这点心思刚刚冒头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当做从来不存在。

可是现在谢靖正在魔神手中。沉洲说得一点没错,魔神杀人都不需要理由,更不会有放人的理由,谢靖的神体什么时候没用了,什么时候就是她的死期。

重玄抬起目光来,望着沉洲:“神君需要我做什么?”

沉洲停顿了一下,道:“我想把这棵恶之华献给魔神。”

重玄脸色一变,沉洲在他开口说话之前,就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继续说下去。

“我种植恶之华有数万年时间,而且当年对恶之华做过大量的研究,恶之华上面并不是没有动手脚的地方。有办法可以让魔神的神魂进入恶之华之后,非但不能还原出神体,反而连神魂都会受到影响。这样可以让魔神的神魂离开闹闹的神体,并且有机会再次封印他。”

重玄这才明白沉洲的意思:“有多大把握,会被魔神发现吗?”

“我不确定。”沉洲的神色沉下来,“毕竟我以前不可能真的拿神族的魂魄拿来做实验,而且魔神还不是普通的神族。但我会尽力而为。我们只能赌上这一把。”

他又看向重玄:“到时候,这棵动过手脚的恶之华不是由我来献,而是由你们魔族。最好还不是你,你可以暗中把恶之华的线索透露给东魔君或者南魔君,由他们把恶之华献给魔神,他们为了功劳肯定不会多想,而魔神也比较容易相信这些追随者。”

重玄道:“那谢靖怎么办?魔神的神魂进入恶之华之前,肯定会先杀了她,到时候要怎么救她出来?”

正文 双华录 32 下毒,掉包

沉洲的语气微微沉下来。

“这也要靠北魔君的帮忙了。魔神的神魂脱离闹闹身体的那一瞬间,应该没有清晰的意识,我会提前假扮成闹闹的模样,在边上等候,趁着这个瞬间,把闹闹替换过来。我跟闹闹是一株双生的并蒂花,气息本身就有相似的地方,我对她也最为熟悉。魔神在进入恶之华之前肯定会杀了闹闹,短暂假扮这么一段时间,应该不会被识破。”

重玄蹙眉道:“那神君怎么办?”

“我会提前分裂出我的一块神魂碎片保存起来。”沉洲说,“我没有用过恶之华,即便是神形俱灭,也可以靠着这一小块神魂碎片还原出完整神魂和神体来。就是在这之后需要从魔神手里把恶之华偷过来。但这已经是下一步的事情了。”

重玄沉默了片刻。沉洲的计划当然有着巨大的风险,但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万无一失的办法,毕竟对抗这世间最强大最邪恶的魔神,本身就是一件最冒险的事情。除了赌以外,没有其他选择。

“在恶之华上面动手脚需要多长时间?”

沉洲想了想:“应该要几个月时间。另外还有一件事也需要在这期间做准备。魔神用恶之华恢复神体,需要大量的魂魄,找到恶之华后,为了获得魂魄,会在六界掀起第一轮杀戮。我想利用善之果制造的空白魂魄来充当浇灌恶之华的养料,这样虽然也不太合适,但总比大屠杀要好些。”

善之果在恶之华之后出现,所以恶之华泛滥的那个年代,还没人用过善之果制造出来的空白魂魄。

沉洲自己也没用过。因为六界里的魂魄毁灭消散各有原因,没人会去一一调查核实,但诞生却是从冥界的空池里面统一诞生出来的。在其他地方一旦出现新的魂魄,比魂魄的消失容易引起冥界的注意。

未入轮回的空白魂魄严格来说不算真正的魂魄,就好像未出生的胎儿严格来说不算真正的人一样。但即便如此,牺牲这些被制造出来的空白魂魄仍然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就看天庭和冥界同不同意了。

重玄点头:“等你做完了准备,再跟我联系。”

如果可以用空白魂魄的话,这些魂魄也需要想个办法瞒着魔神献上去,毕竟魔神喜欢的是杀戮。

沉洲回去之后,向天庭禀明他“找到”了恶之华,也说明了他的计划。

天庭也同意赌这一把。因为就算不赌,由他们这边毁掉这棵恶之华,也不过是把魔神恢复神体的时间拖上一段而已,魔神迟早总能找到其他的方法。但一旦赌赢了,就能够再次将魔神的神魂封印起来,甚至有可能除掉魔神。

空白魂魄的事情,在冥界起了一点争议,但最后也通过了。善之果生长在冥界,由冥界回去培养空白魂魄,然后再由重玄间接献给魔神。

沉洲自己则是带着几位修为最高的神仙,去了即翼山。

即翼山遍布各种毒物,上次去抓百解兽的时候,沉洲在山中见到了堪称六界第一剧毒的牵机蛇留下的痕迹。

牵机蛇全身都是难以想象的巨毒,就连爬过的地方,受其毒气所激,都会迅速生长出一串串颜色鲜艳的毒蕈,哪怕只是这些毒蕈,一小朵就已经足够把一整片湖泊变成灭绝生机的死水,可以想象其本身毒性何等猛烈。

牵机蛇的毒液无色无味,可以用在几乎任何地方,而且没有解药。因为它的毒性之烈,寻常生灵触之瞬间化作一滩血水,根本就不给人用解药的时间和机会。

最重要的是,牵机蛇是在十来万年前才出现的,魔神的那个年代根本没有,这也减少了被魔神认出来的可能性。

这般可怕的毒物,自然也相应地极为罕见,否则早就已经把整个四海八荒变成一片焦土。沉洲这么几万年下来,只在即翼山第一次见到牵机蛇的踪迹,而且似乎就那么一两条蛇而已。

众仙在即翼山里面找了半个月,终于抓到一条牵机蛇,取了毒液。

牵机蛇体形不大,取出来的毒液还装不满一酒杯底,但这一点点毒液,就已经有杀光至少人界一个国家数千万人口的毒性。当年神族有一位十来万年修为的神君,历经无数天劫,只是不慎沾上了一点牵机蛇毒,便没有撑过去,最终毒发陨落。

牵机蛇毒不会毒死植物,但是剧毒会沾染到植物上面去,所以即翼山中它们的生活范围里,所有的植物全是毒花毒草毒木。

沉洲和众仙以术法操控牵机蛇毒,分成多次,小心翼翼地把蛇毒注入到恶之华上面去。

带了蛇毒的恶之华表面看过去没有任何变化,这也是牵机蛇毒的特点之一,不显山不露水。但是仙界兽类只要轻轻一碰到恶之华的枝叶,就立刻中毒身亡,化为血水。

众仙再用术法将恶之华包裹上了一层看不见的膜衣,把它表面上的毒性掩盖起来,以免其他魔族发现恶之华时不小心碰到它,中毒而露馅。

魔神的神魂强大得多,刚碰到恶之华的时候,当然不会像普通人一样立刻中毒,但他恢复神体,要被包裹在恶之华花苞里面相当一段时间,就不信连牵机蛇毒都奈何不了魔神,不会给他造成任何影响。

准备妥当,沉洲联系了重玄,重玄不着痕迹地把恶之华的消息透露给东魔君,由东魔君去发现恶之华的所在。东魔君性情最为粗犷,又急于立功表现,果然没有多想,喜滋滋地把恶之华进献给了青冥。

这时候,冥界那边的大批空白魂魄也已经用善之果养了出来。这次是把这个功劳给了南魔君,派人假扮成南魔君手下的魔族,把这些魂魄送上去。

南魔君看见东魔君发现恶之华,立下大功,地位骤升,暗地里十分眼热。这时候手下正好有大批魂魄送上来,虽然也知道是空白魂魄,但反正浇灌恶之华只要是魂魄都行,还省了大肆杀戮搜集魂魄的时间,于是立刻上报青冥,说培养恶之华的魂魄也已经准备妥当。

恶之华被众魔族移到魔界东魔域之内一片平坦开阔的荒原上,青冥就在这里恢复神体。

四位魔君都率领大批魔族,层层守卫在恶之华周围,术法和大阵布了一重又一重,能用上的法器统统用了上去,把周围守得固若金汤,滴水不漏。

就算有再多的魂魄作为养料,恶之华还原神体速度再快,终究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这段时间里青冥的神魂被封在恶之华花苞里面,要是这时候有人趁着这个机会毁了恶之华,谁知道里面的青冥会变成什么样子。

最为关键的时刻,魔界自然是动用了最大规模的防卫,无论如何也要守过这一段时间。

青冥带着谢靖到了恶之华前面。

因为青冥和谢靖形影不离,重玄根本不可能去见谢靖,谢靖对于沉洲设的局全然不知情。

她根本没有想到魔族竟然这么早就找到了恶之华。按理来说,就算仙界不知道,但沉洲自己对于恶之华在哪里再清楚不过,他也知道青冥有了恶之华就可以恢复神体,怎么可能会让魔族找到恶之华?

除非……是他自己把恶之华送给青冥的。

那么,这棵恶之华肯定有问题,沉洲也肯定有他的计划。

在恶之华上面动手脚,借以对付青冥,这一点她能明白。但沉洲不可能置她于不顾,必定会在这个时候救她,这个救要怎么救?

谢靖下意识地朝周围层层包围的众魔族看了一眼。当然并没有看到沉洲,只看见了重玄,只是他并没有露出任何异样来。

她也不敢多看。青冥就附在她的身体里面,她的一举一动他都了若指掌,要是惹起他的疑心,麻烦就大了。

青冥打量了恶之华一眼:“就这么一棵花,要怎么恢复我的神体?”

东魔君道:“回尊主,只要尊主的神魂进入恶之华的任意一个花苞里面,我们在外面以魂魄灌溉恶之华,花苞就会很快开花结果,最后尊主的神体从恶之华的果实里面出来,可以恢复到跟以前一模一样。”

一般刚刚恢复出来的躯体,是没有任何修为的,但是像青冥或者紫虚帝尊这种,神体毁灭时仍然在神魂上保留了修为的,那就另当别论。当然还是会比当年的巅峰时期要折损一些,不过只要神体回来了,很快就可以恢复上去。

青冥道:“大概要多长时间?”

东魔君有些为难:“这个我们还真不敢确定。恶之华恢复躯体的时间是根据神魂的完整程度,修为高低和提供的魂魄数量来决定的。神魂完整,又有足够多魂魄的情况下,这段时间一般不会很长,历史上最快的甚至只需要几个时辰的时间。但我们以前从未见过尊主这么高修为的存在,所以也不好说。”

南魔君道:“尊主放心,无论时间有多长,我们一定会守好恶之华,直到尊主完全恢复了身体,顺利出来。”

青冥扫视周围一圈,不置可否,没有说什么,神魂开始缓缓地从谢靖的身体里面脱离出来。

这脱离的感觉跟当初青冥的神魂附身进来时完全相反,没有任何痛苦,反而有种如释重负,全身骤然一阵轻松的感觉,像是束缚全身的一层冰冷桎梏终于被除去,又像是从粘重黑暗的沼泽里面挣扎出来,终于可以顺畅地呼吸。

尽管知道青冥不需要她的神体时,恐怕就是她的死期,但这种重获身体自主权的感觉实在是太好,谢靖还是本能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就在青冥的神魂完全离开谢靖的那一瞬间,站在周围圈子最前面的重玄,突然眸光一闪。

“天上!有仙族!”

魔族人群里面,不知谁突然指着上方的高空大喊起来。

众人抬头望去。他们的上空也悬浮着一层层守卫的魔族,但是可以看到,在这些魔族上面更高的地方,出现了一群密密麻麻的身影,全是仙族。

“结阵!防御!”

众魔族早就预料到其他各族会在这个时候前来搅局,这么森严的防卫戒备,就是为了现在而准备的。天空中立刻依次展开一层层巨大的防御大阵,无数不断变幻的光圈,将下方的恶之华严严实实地笼罩在了里面。

仙族的攻击像是暴雨一般从天空中落下来,但魔族早有准备,落在防御大阵上并没有造成什么效果,统统被抵挡了回去。

一部分魔族飞上高空去迎战仙族,苍穹下立刻展开了如火如荼的激烈厮杀。

所有人,包括青冥的注意力,在刚才这片刻间都被高空中的状况吸引了过去,抬头望向上方。谁也没有看到,在青冥不远处的谢靖,身影微微晃动了一下,有一瞬间的模糊,但随即就恢复了正常,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就在刚才这一瞬间,原本假扮成魔族将领跟在重玄身边混进来的沉洲,已经将谢靖给替换了过来。

仙族这时候的大规模进攻,就是沉洲故意安排的,一来是为了吸引众人的注意力,有机会掉包谢靖,二来是增加魔神的紧迫感,让他早点进恶之华里面去。

然而,意料之外地,青冥却丝毫没有急迫的样子,目光从空中移下来,慢悠悠地转向了已经是由沉洲假扮成的谢靖。

“小丫头,你那个小情人现在应该也在这上面吧?”

沉洲站在那里,心里有点打鼓。他预料之中,以魔神的性格,从谢靖的神体里面出来,应该是二话不说杀了谢靖,也就是现在的他。这怎么非但不动手,还跟他说起这种有的没的闲话来了?

苦笑了一下:“我想应该是吧。”

青冥打量着他:“他当初为了你拦着仙界众人,宁愿天下生灵涂炭血流漂杵,也不愿牺牲你一个人。不巧,我就喜欢这种自私狭隘胸无天下的败类。要不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我不杀你也不杀他,你们都来魔界,跟在我身边算了。”

沉洲的背后开始冒冷汗。他是真没想到魔神对他和谢靖竟然没有杀心,可是这个天下无人不可杀的恶魔现在突然搞什么我很欣赏你们的戏码啊,倒是早点杀了他完事行不行?

“不可能。”他断然拒绝,“我们有我们的底线,就是至少自己不会滥杀无辜,但跟着你的话,这好像是少不了的事情。沉洲不会答应,我也不会答应。”

他一口把话说死,好让魔神赶紧对他们死心。虽然他假扮成谢靖可以假扮得一模一样以假乱真,但魔神毕竟有着高到已经远远超出已知概念的修为,很难说能不能看得出来,时间拖得越长,被识破的可能性就越大。

“没人说过跟着我就非要滥杀无辜吧。”青冥说,“你看周围这些魔族,我从来就没有逼他们做过什么事情,也没有统领和指挥过他们,是他们自发地跟在我后面,随我一起滥杀无辜。天性为恶之人,只要外界给他们创造了机会,他们立刻就会趋之若鹜地迎合上去。而本心坚定之人,就算是置身于黑暗腐臭的沼泽之中,也能出淤泥而不染。”

沉洲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青冥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这对于一向只知道杀人的邪恶魔神来说,绝对是破天荒第一遭的事情。他要是再一口拒绝,那是脑子只有一根筋的人才会这么死犟,会显得既愚蠢又可疑。这也是谢靖绝不可能做出的反应。

青冥跟谢靖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对谢靖没了解个十分肯定也有八分,一看就容易起疑心。

但是再继续周旋下去的话,多拖一刻就多一分风险,他心里更加虚得慌。

青冥望着沉洲,突然微微眯起了一双血红色的妖艳凤眼。

“等等……”他慢悠悠地开口,“……小丫头好像还换了个人?”

正文 双华录 33 暴露,魔神归来,交换

沉洲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青冥一抬手,他身上笼罩的足有三四重极其复杂的障眼术法,就像是一层由光影交织而成的膜一样,一下子全部被撕了下来。

“哟。”青冥似笑非笑地望着已经恢复自己模样的沉洲,“动作还挺快。看来是我低估你们了,还想着留你们一条性命,结果你们好像并不需要。”

他猝不及防地出手,一圈犹如万鬼夜行般的黄绿色火焰轰然在沉洲的周围升起来,瞬间把周围映照成一片阴森可怖的鬼蜮。

沉洲尽管在刚才的一瞬间已经展开了飞夷扇,但青冥休养了多日,如今的实力和在冥界的时候又不可同日而语。在仙界名列前茅,抵挡过无数仙族术法和神器的飞夷扇,在混沌鬼火的包围中只撑了数秒,就像是脆弱的薄纸制成一般迅速崩溃,嗤啦一声被火焰吞噬,化为一地燃烧的碎片。

青冥的瞳孔再次微微一缩,混沌鬼火的火焰瞬间再次往上冲天而起,沉洲来不及捏诀施术,磷火般幽冷而又诡异的火焰已经席卷上他的衣袂和头发,像是无数只疯狂可怕的厉鬼蜂拥而上,吞噬了他的全身。

神体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周围层层包围的全是魔族,只听到众人倒抽冷气和纷纷往后倒退的声音,重玄就算想上去相救也来不及。

沉洲的神魂从被烧尽的神体里面飘散出来,在混沌鬼火的幽光映照下,只是一缕带着淡淡光华的影子浮在半空中。混沌鬼火更高地升腾起来,继续朝神魂追上去,眼看着就要连神魂一起吞噬掉。

“住手!”

一声尖叫,谢靖从重玄后面冲了出来。

沉洲把她从青冥眼前换下来的时候,她被拖到了重玄那边,因为怕她闹起来被青冥发现,重玄除了障眼法之外还给她下了定身术。但刚才她竟然从定身术里面挣脱了出来。

“我知道你在找的人!”

谢靖像是不要命一样高声大喊起来,音量被她用术法放大,周围方圆上百丈的人都能听得到。

“你要是杀了沉洲,我就把你的秘密全曝光出去!”

青冥眸色骤然一冷。他的神魂一瞬间在原地消失,下一瞬间已经出现在谢靖面前,一只手掐住了谢靖的咽喉。

谢靖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来:“你杀了我……也没有用……我自有准备……只要我死了,全天下人都会知道你的秘密……”

青冥冷笑:“你知道我的什么秘密?更何况,就算是被人知道了又怎么样?”

谢靖几乎要窒息了,只觉得喉骨都被捏得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但她仍然带着毫不退缩的笑意:“你问我这几句话……就说明这不是什么小事……”

青冥下手杀沉洲都是毫不犹豫转瞬之间的事情,若是真的想杀她,她就算有一百颗脑袋都早已被他连身体带魂魄地拧了下来,哪还会跟她说这么多废话。只是喉骨响个这么几声,那简直说明青冥现在对待她跟对待一只雕花玻璃瓶一样小心翼翼,生怕把她给捏碎了。

她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她跟沉洲换过去之后,就一直被定身术定在那里,哪里有时间做什么事情。但青冥并不知道这一点,她赌的就是青冥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敢无视她的威胁。

之前想着多了解一点碧落的事情,说不定会派上用场,现在证明她果然赌对了。她亲眼看到了碧落对于青冥的重要性。

以前的青冥几乎没有任何弱点,因为他没有任何在乎的人和事物,甚至连目的都没有,仿佛只为杀戮而杀戮。

但一旦出现了一个在他心目中如此重要的人,不管是哪一种重要,爱也好恨也好,他就等于有了软肋,不再像以前那么坚不可摧。

现在四海八荒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除掉青冥,这个秘密要是曝光出去,好不容易抓到一个弱点,整个六界哪怕是翻个底朝天也会把碧落给翻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青冥的手上再次加重了力度,但也就只是加重那么一点点而已。他盯着谢靖半晌,突然冷笑一声,松开手一把将她甩了出去。

沉洲的神魂还悬浮在混沌鬼火上方,被青冥收了过来,以术法封成一个小小的光球,然后就像是把卵石沉进水中一样,把这个光球沉进了他自己的神魂里面,就在左手手掌的掌心中。

谢靖认出来他用的是融魂术。这是上古时期才有的古老术法,把魂魄封起来融进自己的神魂里面,只有封存者自己才能取得出来解得开封印,一旦封存者魂魄受损或者魂飞魄散,被封在里面的魂魄也会随之受损或者消亡,想救都救不出来。

魂魄不同于躯壳,把别人的魂魄封进自己的魂魄里面,不是闹着玩的事情,融魂术用得一个稍有不慎,双方魂魄就会互斥甚至是崩溃,非修为极高者不敢轻易乱用。因为难度太大,融魂术在数十万年前就已经失传,现在世上大概也就只有青冥会用了。

青冥已经平静了下来,或者说表面上看过去神情已经平静了下来,淡淡俯视着谢靖。

“你这个小情人的神魂就留在我这里,等我恢复了神体,再处理你的事情。”

谢靖从地上坐起来,全身发软,背后满是冷汗。

刚才只差那么一点点,沉洲的神魂就也灰飞烟灭了。神魂的陨落是真正的陨落,她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救得回沉洲。

但青冥既然已经将沉洲的魂魄封入他自己的神魂里面,应该就不会再动沉洲,而且只要青冥还在,也没有其他人能动得了他。

掉包的事情一败露,青冥对恶之华也起了疑心。检查过恶之华之后,很快就发现了上面带的牵机蛇毒。

以他的修为境界,一旦发现了问题所在,净化恶之华不是什么难事。他与东魔君南魔君一起,把恶之华里面的牵机蛇毒抽取了出来,确认过恶之华没有其他问题之后,这才进入恶之华的花苞。

沉洲的神魂已经被融魂术封住,跟外界没有任何交互,即便进入恶之华,也不会恢复出他的神体来。

众魔族向恶之华所在的血池里面倒入那些空白魂魄。因为魂魄的数量实在是太多,恶之华得到了充足的养料,生长的速度比以前在未归峰上的那两次快得多。顷刻间花苞就绽放开来,随即又很快凋谢,结出了黑色的果实。

果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起来,众人就在旁边看着它几乎是一圈一圈地变圆变大,越来越呈现出黑色琉璃般的半透明质感。和东魔君预料的相差无几,短短几个时辰之后,果实就已经到了完全成熟的状态。

“砰!”

果实不是裂开,而是像炸弹一样轰然爆炸了开来,碎裂的果皮四处飞溅得不见踪影。仿佛打开了传说中装着邪恶魔鬼的古老容器,从果实里面滚滚腾起犹如云雾般的暗紫色魔息,遮天蔽日地弥漫开去,血红的光芒照彻云霄,像是浓浓的鲜血般泼满整个天地。

从云雾中缓缓地升起一个人影,和作为神魂时一样,仍然是嚣张到有生命般纷乱狂舞的长发,璀璨耀眼惊心动魄的血红色瞳眸,雌雄莫辨却又美艳得摄人心魂的容貌。

浓浓的魔息萦绕在他周围,幻化成一袭黑色的华丽衣袍,裹上他的身躯,衣袂广袖和长发一样在空中无风自动。

青冥朝着上空抬起头来,在他上面的所有魔族立刻纷纷散开,给他在空中让出一条道路来。魔族设下的防御大阵仍然一层层地笼罩在他上空,流光像是涟漪般不断变幻,抵挡着从上方落下来的仙族的攻击。

青冥的那双血色瞳眸中,光芒一闪而过,他周围犹如风暴般旋转的魔息一瞬间冲天而起,那一层层无数攻击都没有打破的防御大阵犹如薄纱被吹开一般,齐齐被冲出了缺口,滚滚魔息朝上方汹涌升腾而去,血光直冲天穹。

上面正在和魔族交战的那些仙族,在接触到魔息的一瞬间,所有人连抵御的机会都没有,身躯和魂魄竟然就这么砰砰砰砰地瞬间爆炸开来,半空中哗啦啦落下无数鲜血和已经连碎块都算不上的渣末,像是下了一场血肉的暴雨。

而更加可怕的是,那些就跟仙族混在一起的魔族全都安然无恙,一点事情也没有。

这已经是高到不可思议的境界,瞬间秒杀这么多实力强悍的仙族,而不是无差别的同一杀戮,能够有选择性地保证同一范围内的其他一批人毫发无伤。

青冥就在这漫天的血雨之中,从缺口缓缓地飞了上去,悬浮在极高的天穹中,犹如魔王临世,俯瞰众生。

众魔族鸦雀无声了一瞬间,随即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和朝拜声。

“魔神尊主!”

“魔神尊主的神体恢复了!”

“恭迎魔神尊主回归!”

震耳欲聋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连大地都为之隐隐撼动,持续了不知道多长时间。

青冥远远地俯视下来,在半空中朝地面上的谢靖勾了一下手指,谢靖就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量裹挟着她,把她拉上了半空。

刚才青冥在恶之华中恢复神体的这段时间里,谢靖从惊魂未定到渐渐冷静下来,翻来覆去地思索过无数遍,现在早就打定了主意,刚一上来,青冥还未说什么,她已经抢先开了口。

“青冥,我有事情想跟你谈,是关于她的。”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碧落。

青冥望着她,目光朝周围扫视一圈,周围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变化,只是四面八方的一层空气仿佛微微波动了一下。但谢靖知道,青冥肯定已经以术法把他们所在的空间封闭了起来,确保外面的魔族们无法听见里面的任何声音。

青冥凉凉地道:“怎么,你知道碧落在哪儿?”

谢靖暗地里深呼吸了一口气,语气尽量平稳地道:“现在还不能说知道,但之前我在翻阅六界历史的时候,翻到了一些有用的记载,连在一起就能成为线索,也许可以找到碧落的所在。”

她以前在天虞山的时候,在沉洲的库房里就已经饱览群书,有极强的信息搜索和归整推理能力。和青冥一起等魔界找到恶之华的几个月里,她翻了不知道多少史册典籍,包括最偏僻最杂乱的野史都没有放过,而且看得十分认真,对于这三十万年历史的了解,比经常心不在焉的青冥要多得多。

以前她还没有想过要帮青冥寻找碧落,因为她不敢确定他俩具体是怎么回事,找到了碧落对于青冥会有什么样的影响。但现在她管不了这么多了,沉洲在青冥手上,她能想到的唯一可以用来向青冥换回沉洲的,就只有碧落。

就在这几个时辰里,她在脑海中把搜集到的所有信息都过了一遍,不敢说有把握找到碧落,但若是青冥愿意告诉她当年他跟碧落的往事,二者结合起来,应该还是有可能的。

上古时期太过遥远,在那时候的寥寥几段历史记载中,碧落虽然是魔族始祖,但那时候的魔族还不叫魔族,也没有形成现在六界对于魔族的普遍印象——比其他各族更加邪恶。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上古时期,四海八荒还是一个危险而混乱的世界,远没有现在的繁荣安定。碧落心地善良,胸怀天下,在历史和传说里曾数次拯救万千生灵于水火之中,后世各界都对她赞誉有加。

当然,和众多神话人物一样,这是一个比较单薄而且固化的形象。真正的碧落是什么样的,她到底具体做了哪些事情,从这短短数句一带而过的记载中,实在是很难看出来。

历史上碧落的陨落并没有被证实,只是失踪而已,但因为后来几十万年不管六界闹成什么样的天翻地覆,她都没有再出现,才被判定为陨落。

关于她的失踪,没有详细的记载,这个只能问青冥。但是在青冥被封印进咸阴火山之后的那三十万年里,魔界和仙界有碧落当年的旧识寻找过她,也曾经出现过一些关于她的传言。

从上古历史对碧落的描述,可以推测出碧落虽然身为魔族,但跟很多神族的关系都不错,在神界以及后来的仙界都有人脉,她的行迹遍布六界,走在哪里都有可能。

二十多万年前,有仙族在魔界边缘的海上见过一幕奇景,万千海中生灵从海底到海面一路飞快地生长起来,游鱼、海兽、水母、海藻、珊瑚……从小到大,从幼年到成年,从稀稀落落到拥挤繁荣,像是无数鲜花般疯狂地纷纷盛开。但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所有的动物植物很快就衰老枯败下去,随生随灭。

而碧落的一个广为人知的特性,就是她的始祖魔女之血,同时有着赋予和夺取生命的强大能力。落于焦土荒漠,一瞬间可令万物复苏百花盛开,下一瞬间又会枯萎凋零,回归尘土。

这件事情在当时引起了一阵轰动,也有人在那附近的海上展开搜寻,但连碧落的影子都没有找到,后来便不了了之。

但谢靖注意到了另外一条记载,表面上看和碧落没有什么关系,也就只有她会把这二者联系起来。

那一片海域的海底,据说以前经常出现来自其他海域,本来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生物。

正文 双华录 34 青冥和碧落的当年

这些生物很多都是来自仙界里遥远的其他海域,除了海兽鱼类以外,还有一些根本不会长途跋涉的物种,比如海星海胆之类。突然出现在相隔万里之外的异域,就显得十分奇怪。

这说明那片在魔界边缘的海域,可能连通着仙界的其他地方,众人找不到碧落,是因为碧落其实并不在那里,只是她的始祖之血不知为何原因,从这里漂了出来。

要是知道当初碧落失踪的地方,再沿着这片海域的海底溯流而上,就有可能找到碧落的所在。

当然,谢靖肯定不会把这些告诉青冥,否则青冥自己去找了碧落,她还拿什么当筹码换回沉洲的神魂。

“你想找的只有碧落,留着沉洲的神魂也没有用处,我若是能帮你找到碧落的话,你就把沉洲的神魂还给我,行不行?”

青冥微微挑眉望着谢靖。

“你要是有这个本事,当然可以。需要我这边做什么,也可以尽管提出来。”

谢靖立刻道:“那你在我找到碧落之前,能不能别像三十万年前一样到处杀戮?”

青冥不置可否:“我自己动不动手看我心情。不过你看周围这么多魔族,都是为了跟着我杀戮征服耍威风而聚集在这里,他们要干什么,我可管不了。”

谢靖本来也没指望她能靠这个就把青冥从一个以杀人为乐的恶魔变成老实无害的小绵羊,她同样没有那么广阔的胸怀和那么大的本事保护天下苍生,只要沉洲能没事就行了。

不过,她能尽快找到碧落自然是最好的。因为她感觉,青冥三十万年前大杀四海八荒,原因应该就是出在碧落身上。青冥再怎么残忍邪恶,毕竟不是没有人性,人性何等复杂,她实在是很难想象有人会真的不带目的地数百年如一日只为了杀戮而杀戮,那只有机器才能做得到。

谢靖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还有一些信息需要从你这里知道,找到碧落的把握才会大一些。能不能告诉我当年碧落失踪的细节?”

青冥扫了她一眼:“回去再说。”

谢靖猜得不错。青冥的心思其实完全在碧落身上,杀戮并不是他真正的乐趣。他回去之后,就以神体刚刚恢复尚未适应,需要一段时间继续恢复实力为名,把自己关在了魔界灵气最为浓郁的浮玉谷里面。

他自己不出去,但外面的魔族们见他的神体已经恢复,越发有恃无恐,早已借着他的名头开始在六界兴风作浪,他也全然不管。

在浮玉谷里面,他把他和碧落之间的事情全部告诉了谢靖。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诞生出来的,从三十多万年前他开始记事起,他就是以一个少年的模样,孑然一人流落在仙界里,没有亲人没有同伴,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到何处去。不过并没有怎么因此吃苦头挨欺凌,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强大力量,后来他才知道那叫做修为。

后来,来到仙界的碧落偶然遇见他,收养了他。

他的名字就是碧落所取。碧落和青冥,都是天空的意思。

他跟着碧落三万年,从少年渐渐成长为青年,也从当初的懵懂无知一片空白,渐渐有了情感。对于三万年来几乎是形影不离陪着他,美丽而又温柔的女子,怎么可能没有异样的心思。

可是面对他的满腔炽热,碧落的态度一直很含糊。

她对待他,开始时是母亲对待孩子,师父对待徒儿,姐姐对待弟弟各者兼有之。但后来随着时间渐渐推移,这种长辈与晚辈之间的高低差距,渐渐就减弱了下去,越来越像是伴侣的关系。

所以那时他还抱着美好的幻象,以为碧落也是喜欢他的,尽管她一直没有接受他,也没有明确地拒绝他。他根本猜不透她到底是什么想法。

在那三万年里,四海八荒仍然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灾祸层出不穷,众神族为了安抚稳定这个凶暴危险的世界,一直在四处奔忙。

碧落也包括在其中。他的记忆里,常常都是一接到消息,就跟着碧落赶往某一处平息灾难,这一处灾难平息下来,又急匆匆地赶往另一处。

直到有一次,魔界爆发了巨大的动乱,

那时候的魔界远没有现在太平,无数凶恶的魔兽到处横行,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在后面魔族多年的屠杀之下,这些魔兽的数量才渐渐减少,仅存的也躲进了偏僻的深山老林中,不敢再出来肆虐为害。转而由魔族占据魔界,取得了魔界的主要统治权。

魔兽虽然凶猛,但习性各异,通常都是分散在自己的领地上,各自活动。但那一次,魔界的万千魔兽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然集体暴动,形成了巨大汹涌的魔兽狂潮。

魔兽虽是兽类,但破坏力极为可怕,三五只高等级的上古魔兽往往就有跟一个神族对阵的余地。魔兽各自单独行动的时候,尚且搅得天下灾祸频发,不得安宁,更不用说数百上千万魔兽聚集而成的巨大浪潮。

兽潮一爆发起来就势不可挡,摧枯拉朽,无坚不摧,涌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生灵涂炭的地狱。上古众神族屡次阻拦,都因为兽潮的声势实在太过浩大而失败,但再这么任凭它们肆虐下去的话,整个四海八荒都会被它们踏为平地。

那时他在碧落的教导培养下,也有了不容小觑的实力,不再一直跟着碧落,有时候会分头各自前去堵截兽潮。

他没有碧落那种胸怀天下苍生的责任心,对这些事情其实毫无兴趣,只是为了碧落而做罢了。

然而有一次他跟碧落分开的时候,他出事了。

从小到大,他的力量经常出现奇怪的不稳定。碧落说是因为他从小没有遵循过规范的修炼方式,只要他小心谨慎,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就不会出现太大影响。

他不大明白他的力量和情绪有什么关系,但他对碧落一向深信不疑,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碧落一直以最为平和沉静的方式教导他,他也把自己的情绪收得很好,不贪不嗔,不怒不躁,只有对碧落的感情除外,那种热烈他无论怎么约束都约束不住。

那时魔兽浪潮已经闯到了人界和魔界的边缘。凡人的数量最多,对魔兽是巨大的诱惑,而偏偏实力最弱,在魔兽面前毫无抵抗能力,要阻拦到人界的兽潮最为困难。

他被拖在人界边缘整整半个月脱不开身,情况异常凶险,又一直联系不上碧落,因为担心碧落的安危而心急如焚,终于起了不耐烦的念头。

当然他并不怎么关心六界众生的死活,只是因为这无数的灾难祸害,逼得碧落一直来回奔波涉险,出生入死,连喘口气休息的机会都没有,让他感觉极为不快。

情绪一起来,他的力量就全然不受控制地爆炸了。

神族们用尽全力都拦截不住的万千魔兽,在一瞬间就被他炸成了一地的血肉碎块,方圆数百里化作一片惨烈的尸山血海。他自己也被自己惊呆,从来没想过他竟然有这样的力量,甚至完全不在碧落之下。

但他的躯体大约是还无法适应这么强大的力量,在这瞬间的爆发之后,体内气血翻涌走岔逆行,出现了类似于走火入魔的情况,凶险异常,命在旦夕。

而那些刚才逃过一劫幸存下来的魔兽,非但没有被吓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激怒,反而变得更加狂躁,重新聚集起来,朝远处狂奔而去。

那个方向正有着人界和魔界之间的空间壁垒关隘,一旦被疯狂的兽潮冲破,两界空间连通,魔界的兽潮就可以长驱直入人界,大肆屠戮。

这时候,碧落终于赶来,他强撑着向碧落呼救,但她看见在那里痛苦不堪命悬一线的他,以及远处眼看着就要到达关隘的兽潮,在原地只停顿了一瞬间,就毫不犹豫地转身朝关隘那边直冲过去。

他不敢相信碧落竟然会把他的性命排在人界的一个关隘前面,眼睁睁地看着碧落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冲到兽潮的前面。远处传来激烈震天的交战声,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扬起漫天尘土,遮蔽了视线。而他的眼前也渐渐模糊,看不清那滚滚尘烟之后的景象,他失去了意识。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在安全的地方,人界和魔界之间的关隘终于还是保住了。他体内暴动的力量也已经被压下去,碧落在他边上,一脸歉然地望着他。

说他不失落当然是假的,但倒是并没有耿耿于怀,他不是第一天知道碧落胸怀大义以天下众生为先,总不能要求她也像他这么自私。她没有选择他,还在他能接受的范围内。

他的身体还未从走火入魔中恢复,碧落说要带他去休养,他还是毫不怀疑地跟着碧落去了。

但这一次,他是在一阵难以想象的可怕痛苦中醒来的。

他发现自己被锁在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石洞之中。那是上古时期曾经被称作神劫之地的地方。

一年中有一半时间酷寒无比,一片冰雪坚封,生灵一进去就会被冻得血肉瓣瓣碎裂;而另一半时间又酷热无比,地面上通红炽热的岩浆四散横流,上方犹如暴雨般不断落下无数火球,四周处处腾起熊熊猛火。比传说中八热地狱最高一层的无间地狱和八寒地狱中最高一层的裂如大红莲地狱更加可怕

就连经历过无数次凶险渡劫而幸存下来的神祇被关在其中,都难以撑过这样的折磨,因而才得名神劫之地。

这里只在十多万年前,关过一只当时快毁了四海八荒一半地方,为害极重的巨大妖兽。那只妖兽也是集众多神祇之力才擒住,但并未被直接杀死,因为神劫之地本身是一个绝妙的炼化鼎器。妖兽关在神劫之地里面只关了不到十年,就连肉体带魂魄被熔炼成一滩铁水铜浆一样的液体,后面被一位神族用来制造成了一件上古时期排名第一的战甲。

他被锁在神劫之地里,碧落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冷酷寒凉的表情,站在他的面前。

她说她当初收养他,其实只是看中了他身上那种奇异的力量,用来炼化的话,应该能制造出最强大的神器。本来还想继续养着他养下去,看这种力量到底能发展到什么地步,但既然已经难以控制开始暴走,那就只能拿来熔掉算了。

然后她也不看他是什么反应,转身离开。

他这才明白,她身为地位那么高的魔族始祖,当初为什么会收养他,为什么一直模棱两可地吊着他的感情,不拒绝又不接受。

她只是把他当做一份制造神器的罕见原料而已,怎么可能会真的接受他,但给他一点点虚幻的希望,又能让他死心塌地地一直跟在她身边,对她言听计从,深信不疑。

难怪她明明看见他有性命危险却不先救他,是他太自作多情,以他在她心中排的位置,她怎么可能会先去救他?

这么多年来,碧落对他的教导和培养,其实从未把他骨子里烈性的一面消磨下去,只是暂时压制住而已,现在没有了压制,像狂风暴雨一样加倍地彻底爆发出来。

以前他对她的爱意有多深,现在对她的恨意就也有多深。

神劫之地里面不见天日,没有昼夜,他在那里熬过了不知道多么漫长的时间。和神劫之地相比起来,后来他在咸阴火山里面被地心阴火烧了三十万年,简直就跟泡温泉那么舒服。

那种痛苦没有任何人能忍耐,他也曾经无数次地快要坚持不下去,不是身体毁坏,而是精神先崩溃。但他靠着对碧落的那份仇恨,硬生生地撑了下来。

他不能崩溃,一定要熬下去,一定要熬到他能够离开这里的那一天,出去向她报仇,把她给予他的一切百倍偿还给她。

就是靠着这一份执念,像是黑暗中永恒不灭的火光,支撑着他的意志,让他在神劫之地那种地方,不可思议地熬了整整五万年。

当然他没有五万年这个时间概念,只知道后来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身体在神劫之地里面渐渐起了变化。像是一柄剑在水与火中越是淬炼越是坚韧锋利,他体内的那种力量更加强大起来,而且渐渐沉淀稳定下来,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出现暴乱,控制得越来越得心应手。

他发现神劫之地已经奈何不得他的身体和魂魄之后,甚至没有立刻想办法出去,而是干脆把这里变成了一个绝妙的修炼场所,一门心思地修炼。

直到又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之后,神劫之地的环境对他已经起不了作用,他这时候冲破神劫之地,就像是冲破一个纸做的笼子那么简单。

关了他五万年的神劫之地,被他炸成四分五裂的碎片,毁于一旦。他以脱胎换骨的崭新姿态,从中横空出世,君临天下。

这时候,他的修为已经高到了整个四海八荒无人能够对抗的程度,但也在这五万年的怨恨之中,堕落成了介于神和魔之间的存在。才有了后来的魔神之称。

他从神劫之地出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碧落报仇,但这时候才得知,碧落早在五万年前,也就是他被关进神劫之地后没多久,就已经失踪了。

因为当时在他被关起来不久之后,魔兽狂潮的暴动很快就平息下来,四海八荒在众神祇的治理之下,渐渐归于平静稳定。所以众人都推测碧落应该是在天下大定之后,选择消无声息地归隐了。

他也相信是如此,否则他的血海深仇都不知道要找谁报去。

开始的时候他还到处寻找,但大约是碧落藏得太深,怎么找也找不到,他渐渐就失去了耐心。碧落当年把天下众生的安危排在第一位,于是他便凭着天下无人能敌的修为,在四海八荒大开杀戒,把好不容易太平下来的六界,再次搅成一片比以前更加惨烈的修罗地狱。就不相信这样还逼不出碧落。

可是他的肆意屠戮,连比碧落历史更加久远,早已隐世不出的其他上古神祇都逼了出来,碧落却始终没有出现。

人还没有找出来,他就已经搅得六界忍无可忍,联手为盟倾尽全力,拼着惨重的牺牲,毁灭他的神体,把他的神魂封印进了咸阴火山。

咸阴火山虽然没有当年的神劫之地那么惨烈可怕,但单是作为封印来说,更加牢不可破,再加上无数神仙在上面施加的层层叠叠的禁锢术法,只有神魂的他还真没法出去。在里面一封就是三十万年。

不过好在在神劫之地淬炼过之后,这咸阴火山里的地心阴火根本就不够看的,对他来说跟挠痒痒差不多。

在这期间,他基本上是靠沉睡来打发这漫长无聊的时光,等着有一天能够出去的机会。

在外面大杀四方的那些年,他留下了永远不会被人遗忘的鼎鼎大名,以及足以震撼六界数十万年的浓墨重彩的历史。人不在江湖,江湖仍然有他的传说,总有一些怀有恶念或者心术不正的人会来寻找他,希望他回来。

后来果真被他等到了机会。开始时来找他的大多是魔族,一茬接着一茬,但实力实在是不够看,一直没有人成功过。

直到不久前,来找他的竟然是一个修为极高的神族,他这才终于得以出去。

这其实没有什么好奇怪,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神族,照样也会有和任何凡人一样丑陋的虚伪和贪欲。就像当年的碧落,表面上还不是披着善良慈悲胸怀大义的外皮,其实……其实她好像并没有做过其他什么恶事。

她虽然身为魔族始祖,却可以和最伟大的神族相提并论,她真的是心怀苍生,为了四海八荒几乎献出了她的一生,没有半点虚伪做作的成分。

但那又怎么样,她越是伟大,他就越是恨她。

她舍不得牺牲这天下的任何人,却偏偏舍得牺牲他;她对这天下的任何人善良慈悲,却偏偏只对他冷酷无情。

她怎么能如此残忍?

哪怕是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他的这份仇恨仍然无法淡去。所以他一定要把她找出来,无论生死,无论他还有没有报仇的机会,至少要给他这份支撑他活过三十多万年的仇恨一个可以落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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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万更,十二点还有一更

正文 双华录 35 找到碧落(二更)

谢靖听青冥缓缓地说完,像是自己也经历了那四十万年的漫长时光一样,全身微微发凉。

如果碧落真的只是把青冥当做一份炼制神器的原料,从头到尾都在骗他,把他关在神劫之地一关就是数万年,那青冥当然完全应该恨她。

但她大概因为不是当事人,旁观者清,总觉得事情可能并不像青冥相信的那样简单。

从青冥描述里的碧落的性格来看,她对于所谓强大神器之类的东西,并不像是有多大兴趣的模样。即便有也不是出于私心,而是为了众生。

青冥同样是众生之一,碧落这样的人,按理来说不至于处心积虑地骗一个懵懂少年留在自己身边,就为了养肥之后再宰杀掉。哪怕是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她做出这种决定必然也是痛苦挣扎的。不应该表现出对青冥的漠视。

碧落说的那段话,未必是真的。

青冥虽然外表雌雄莫辨,但从心理和性情上看不折不扣就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邪气和恶念占了一多半,情商有限的男人。他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在当时的情况下,也没有那么冷静的理智去分析判断。

人一旦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就很难再看清真相。

谢靖小心翼翼地道:“青冥,你有没有想过,碧落在神劫之地里面对你说的那些,可能不是真话?”

青冥冷笑道:“是真是假不用你来操心,你只需要帮我找到碧落,拿回你那个小情人的神魂就行了,其他的不关你的事。”

谢靖只好不提这事了。想来也是,青冥要是能听得进去她的话,这一腔恨意也不至于持续了三十多万年而不散。

“那我问别的。那个神劫之地到底在什么地方?”

青冥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已经彻底毁了神劫之地,无从找起,后来的历史中也只提到神劫之地这个地方,但没有记载它的具体位置。

“这个我不好说。”青冥想了想,“神劫之地在仙界的大阿山内部深处,但到现在已经过了几十万年,六界沧海桑田,大阿山早已消失,当时所在的位置未必是现在的位置。”

现在的仙界里确实没有叫做大阿山的山峰。谢靖问道:“那你能认出来大概是在哪里吗?”

青冥道:“我去仙界试试看。”

因为最近魔族大肆作乱,入侵仙界,仙界绝大多数神仙早已前往仙界与魔界的边缘迎战,仙界里面很多地方倒是空空荡荡。

青冥带着谢靖,轻而易举进入仙界,在仙界转了不知道多少圈,最终停在一片海面的上空。

“应该是在这个位置。”

谢靖一看周围全是汪洋大海,海面上只有稀稀落落两三个小岛,这几十万年来的地形变化也是够大的。

“等等……”

她突然注意到,这片海域好像就在殊荼岛附近,距离当初紫虚帝尊偷袭她的位置不远,那个著名的有进无出的深蓝漩涡,也在这片海域里。

神劫之地在大阿山的山腹内部,是一个在地底深处的空洞,那么神劫之地被青冥打破通到地面上之后,就相当于给地面形成了一个缺口。陆地被海水覆盖,海水就会从这个洞口里流下去,像是拔掉水池底部的塞子放水一样,形成漩涡。

深蓝漩涡,说不定就是这么来的。

当年碧落把青冥关在神劫之地后,据说就此失踪,六界没有人再见到她出现过,那么她失踪的地方会不会就在这里,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过神劫之地?

谢靖一下子又想起魔界边缘经常出现其他生物的那片海域,有没有可能就是深蓝漩涡把

这些本不属于那里的生物给带了过去?

现在的深蓝漩涡是一个死亡漩涡,任何生灵只要被卷进去了就别想出来,但二十多万年前可未必如此。

如果碧落在深蓝漩涡里面的话,那么二十多年前海里出现疑似碧落始祖魔女之血的事情,就正好也能解释了。

谢靖把她的猜测告诉青冥,青冥二话不说,潜入海底,就要进深蓝漩涡。

谢靖吓得赶紧拦住他:“据说进深蓝漩涡的人就没有一个能活着出来,你就这么进去?”

青冥全然不放在眼中地哼了一声:“当年的神劫之地我都安然无恙地在里面待了五万年,现在这只是神劫之地被打破之后残留下来的废墟,你觉得能把我怎么样?”

他一把拉起谢靖:“我护着你进去,要是让你伤了一根毫毛,我就把这整片海的海水全喝了。”

谢靖:“……”

深蓝漩涡里面,一般人是无法使用避水诀的,因为避水诀只能分开相对比较平静的水流,而深蓝漩涡实在太过湍急。

但这一般人里面不包括青冥。他带着谢靖进入深蓝漩涡,就跟走上一条四平八稳的坦途大道没有什么区别,周围轰鸣嘶吼如怪兽般的漩涡水流,仿佛一群群温顺胆怯的小金鱼见了人一样纷纷分开,给他们让路。

漩涡下面就是那种似生物非生物,能够吞噬一切东西的半透明岩壁,因为没有漩涡的冲力,两人自然也不会撞到岩壁上,就稳稳当当地从岩壁中间的洞穴里飞了过去。

谢靖望着四周岩壁上无数镶嵌在里面的骸骨,问青冥:“当年的神劫之地里面有这种岩壁吗?”

“没有。”青冥摇摇头,“我没在神劫之地见过这东西,这应该是后来才出现的。”

“这个先放着,等会儿再慢慢找。”

谢靖看那些封在半透明岩壁里面的尸骸都极为完好,有一些甚至是栩栩如生,碧落要是在这里面的话,至少身体有很大几率能保存下来。

再往下,就是一片灌满剧烈腐蚀性毒水,毒气翻滚的海底溶洞。当年的神劫之地里面就有带着剧毒的矿石,想必是后来海水灌进来,把剧毒全部化到了海水里和空气中。

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四壁以外,所有落进来的东西都会被腐蚀性的剧毒融化得一干二净,四壁上也是一片空空荡荡,一目了然。

蓝洞的最底部看过去像是一座火山的裂隙,不断地涌出大量通红炽热的岩浆,这也跟神劫之地里面那一半时间的熔岩火海有所相似。不过现在的这个地方,岩浆活动并不算太剧烈,又有大量海水倒灌下来不断汽化,在空中也不算无法忍受的酷热,已经远远不如当年神劫之地的可怕程度了。

“不错,这里就是神劫之地。”青冥望着周围说,“碧落如果没有离开神劫之地的话,应该就在这里。”

谢靖问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跟碧落有感应之类的?”

青冥冷笑一声:“我到这里的时候,感觉特别手痒想杀人,这个算不算?”

谢靖默默闭上嘴。

青冥拉起她:“我们出去?”

谢靖诶了一声:“不找碧落了?”

青冥没有回答,带着她沿原路返回,飞出深蓝漩涡,升到了海面上方的高空中。

他站在那里,朝下方的海面伸出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上,凌空往上一抬。

嘎吱嘎吱一阵犹如从水池底部拔起塞子般的声音,但是被放大了千万倍,成为一片震耳欲聋的巨响。

整片海面仿佛剧烈得撼动起来,掀起一片动荡的惊涛骇浪,海水开始旋转,谢靖目瞪口呆地看着海面上渐渐出现了一个比深蓝漩涡更加巨大百倍的漩涡。

随着海水飞快地往下流去,一片大得犹如一座岛屿般的陆地,从海面下缓缓地升了上来,海水从上面哗啦啦流下来。

谢靖呆了好几秒钟,这才认出那片陆地竟然是原本深蓝漩涡周围的海底,方圆百丈之内,一大块海底整个儿被青冥直接挖了上来。

因为深蓝漩涡把它周围所有东西都吸了进去,所以这片海底看过去光秃秃的,什么也不生长。中间有一个深深的大洞,那就是原本深蓝漩涡之下的蓝洞,但是现在跟这片陆地比起来,也不显得有多大了。

青冥抬起来的那只手,五指微微一曲,那块巨大的陆地,从底部开始一块块崩落下来。

从最下面火山岩浆凝固成的岩石开始,无数崩裂的石块像是暴雨般落下,哗啦啦落进水面还未平静下来的大海中。还有被包裹在火山岩里面的岩浆,像是被敲开的鸡蛋里的蛋黄一样,炽热滚烫地从空中流下来,触碰到海面的时候,嗤啦啦冒出一阵阵海水瞬间汽化的白雾,随即也凝固成岩,沉入了海底。

“帮我看着点。”

青冥的动作其实并不快,但那片正在崩落的陆地实在是太大,要从这无数的落石当中找出一个小小的人影来,绝不是什么易事。他的双眼望着下方,血红色瞳眸里面瞬息万变地闪烁变幻着金色的光芒,显然也发动了某些术法,只靠肉眼找是不可能找得到的。

谢靖暗中感叹,有实力就是可以如此简单粗暴。她还在想着要靠什么感应联系来找碧落,人家直接就把一整片海底都挖了起来,一块一块地捏碎了找。

最底部的火山岩很快就崩落完了,然后是那段灌满剧毒海水和毒气的洞穴,毒水从崩落的洞穴里面哗啦啦倾泻出来,就像岩浆一样,落到海面上时也冒出了颜色诡异的轻烟。

这么多毒水泄露出来,附近海域的水质肯定会受到影响,但青冥不管这个,谢靖也不可能阻拦得了青冥。好在仙界海域广阔,被这汪洋大海一稀释,就是再可怕的剧毒估计也毒不到哪里去。

眼看着只剩下最上面那一层半透明岩壁,青冥把速度放得更慢。周围真正的岩层都剥落了,那一圈半透明岩壁的全貌露了出来,就像是一块巨大的琥珀一样,里面包裹着无数的尸骨遗骸。

“这东西……”

谢靖皱起了眉头。她越看越觉得这玩意儿像是一只巨大的软体动物,那些尸骸都是被它吞进去但是并没有消化掉的食物。

“这应该是琥珀虫。”旁边的青冥沉声说,“半动物半植物的存在,跟百解兽一样,以浊息邪气为食,也喜欢吞各种生物的尸体,把尸体封存在它的体内,可保百万年不腐,魂魄同样不会消散。用来保存尸体留住魂魄的定魂珠,很多就是以琥珀虫的内丹制成。”

这么巨大的琥珀虫,在六界着实算是少见。

琥珀虫怕水,一般都是生活在陆地上的,从来没在海里见过。这只琥珀虫应该是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在神劫之地,后来千万年间海水漫上来,它因为某种原因无法离开,只能在海底生存下去。

它既然不是自愿留在这里,那就说明可能是人为的,碧落把自己封在它里面的可能性很大。

青冥的动作变得更加小心,一具一具骸骨从琥珀虫上面分离出来,琥珀虫的身体有很好的透明度,一眼就能看出里面封存的尸体的模样。

一圈圈像是剥洋葱一样地往里面剥,剥出了不知道多少具尸体,谢靖看到后面,看得眼睛都快要花了。但青冥却连眨眼都不眨一下,越往后面,他的神情就显得越发耐心冷静得可怕。

快要剥到琥珀虫最中心的时候,琥珀的颜色已经从外面清澈透明的淡黄色,变成了一种色调较暗,看过去明显年代久远得多的深黄色,这里面深处封存进去的遗体,显然都是数万年甚至数十万年前的。

“青冥!那一个!”

谢靖突然指着刚刚被剥离下来的一块琥珀,大叫起来。

她没见过碧落,当然并不知道碧落长什么模样,但是这一块琥珀里包裹的那个身影,一看就能看得出特殊之处来。

被卷进深蓝漩涡里的生灵,绝大部分在漩涡里面就已经死了,尸体受到漩涡水流的巨大冲击力,一般都是扭曲变形的,有的甚至被绞得跟麻花差不多。

只有这个女子的身影,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姿势。

她穿的是一身很简单的白色素衣,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张开,侧着脸,闭着眼睛。像是整个人贴在一块无形的巨大岩石上面,想隔空去拥抱那块岩石后面的某个人。

青冥的反应比谢靖快得多,谢靖连他的名字都没有叫完,他的右手一动,早就已经把那块琥珀拉了过来,悬浮在他们眼前。

靠得近了,谢靖这才看清,琥珀中碧落的脸色苍白到近乎透明,没有丝毫血色,犹如水晶琉璃制成般脆弱。不知道是因为她那时本来就是如此,还是因为保存年代太久远的关系。前者至少是一部分原因,因为她的嘴角带着一道清晰的血痕,可以猜测她当时应该是受了伤或者生了病。

她那张柔和美丽的面容上,是一种令人心碎的极深极痛的悲伤神情,在保存得完好无缺的琥珀里面,甚至依稀能看见她脸上的泪痕。

谢靖与碧落素昧平生,本来没有任何交集,但此刻看见碧落的这种神情,竟然也感同身受地觉得心头一痛,仿佛心脏突然被悲伤扼紧一般,有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她转头看向青冥。青冥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他的目光只死死地盯着前面的那块琥珀,盯着琥珀里那个女子的身影。

无法形容他这时候的神情。他的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像是得了某种控制不住的疾病一样,眼中有两团诡异的火焰在灼灼燃烧,炽烈而又森寒,仇恨,狂喜,激动,跳动着瞬息万变的光芒,波谲云诡。他的嘴唇微微张着,甚至能听到他的牙齿碰在一起时发出的轻微的咯咯声响。

正文 双华录 36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

青冥的手落在琥珀上面,正在碧落的面容上,像是在隔空温柔地抚摸着她。但下一瞬间,那块琥珀就被他捏成了齑粉。

碧落的躯体在琥珀虫里面封存了三十多万年,一遇到外面的空气,瞬间灰飞烟灭,只留下里面半透明的魂魄,还在沉睡状态,没有醒来。琥珀虫可保魂魄千万年不散,她的魂魄现在仍然完好无恙,不像躯体一出来就会崩坏。

碧落的脖颈落到青冥的手中,他的嘴角线条残酷地绷起,手掌微微收紧,魂魄就像是水流被风拂动一样,不稳定地摇晃漾动起来,变得更加透明。

这时候的碧落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只要他的手微微一动,就能让她彻底魂飞魄散。

但青冥突然冷笑一声,停下了手。

他带着碧落,身形毫无预兆地一闪,瞬间消失在原地,无影无踪。

谢靖知道他刚刚找到碧落的时候情绪肯定冷静不到哪里去,而且看他那恐怖的样子,哪里敢上去打扰他,只能大气不敢出地躲在一边,等他过了这阵子慢慢缓下来。

结果这一下顿时傻了眼。

沉洲的神魂还被青冥封在他体内没还给她,他就这么一句话不说地自己走了,她上哪儿找他去?

因为这片海域被青冥搅得天翻地覆,恐怕很快就会引起仙界的注意,而且青冥也不像是会回来的样子,谢靖只能纠结万分地也赶紧离开。

现在青冥已经找到了碧落,下一步最有可能做的事情,就是把碧落的魂魄唤醒。

青冥对于现在的四海八荒还不怎么熟悉,应该不会到处乱跑,之前他们待的魔界浮玉谷,就是一个很合适的地方。那里的灵气在整个魔界最为浓郁,适合休养生息恢复力量,而碧落又是魔族,总不会去其他各界。

以她现在的修为,还无法跨界缩地成寸,等她赶到浮玉谷的时候,还是慢了一步。

浮玉谷里面原本浓郁得几乎能化成实体的灵气,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已经被搜刮一空,从一片风水宝地变成了一座荒凉的空谷。原本候在浮玉谷周围等青冥出关的魔族们,还有不少正在那里,一个个带着困惑不解的表情。

谢靖上去一问,这才知道青冥刚刚来到这里,掠走了浮玉谷里面的全部天灵地宝,然后一言不发地就这么离开,对众人理都没理一下。

一块灵气浓郁的风水宝地需要久远的年头才能形成,可以一直存在下去。直接把里面的灵气来源全部夺走,一时看似收获颇丰,但类似于竭泽而渔,风水宝地就这么永远被毁,长远上看损失更大。

当然,现在的青冥根本不会在乎这些。他掠走这里的灵气,肯定是炼化用来唤醒碧落的。

谢靖不知道碧落的魂魄是什么状态,浮玉谷里的灵气足不足以唤醒她,但一旦她醒了之后,就猜不出青冥会去哪里了。

又不敢回仙界去找仙族。现在沉洲的情况就跟之前被青冥附身的她的情况差不多,甚至更糟糕,青冥出什么问题,沉洲的神魂就也跟着出什么问题。仙族的态度从上次就能看得出来,要是她给他们提供了青冥的线索,他们肯定不会管沉洲的死活,只以除掉青冥为第一要务。

谢靖站在浮玉谷外面,一时间心如乱麻,头疼欲裂,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候,她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是……谢靖?”

谢靖转过头去。她当然不可能顶着自己的容貌出现在魔界,现在用障眼法把自己假扮成了一个很普通的魔族少女模样,日常在外行走没有问题,但是碰到修为高的存在,还是会被识破。

在她后面的是北魔君重玄。

“北魔君?”

谢靖愣了一下,回身朝重玄行了一礼。

“北魔君上次应该帮过沉洲吧?还没有机会给你道谢。”

上次青冥借恶之华恢复神体的时候,谢靖就知道重玄也合谋参与了沉洲的计划,因为那时沉洲是从重玄后面出现的,后来沉洲调换了她,也是重玄把她拉回去,给她下了定身术。

重玄望着她的目光有点暗:“不用道谢,我本来也不希望魔神出世。看你这样子,应该还没从魔神那里取回沉洲神君的神魂吧?”

谢靖摇头苦笑:“没有,我现在连他人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怎么回事?”

谢靖看了重玄一眼,有点犹豫。她本来没想过把青冥和碧落的事情说出去,因为对于青冥的风险也同样是对于沉洲的风险,但眼下的情况,以她一人之力想找到青冥,实在是太难了。

不过,重玄可能还真是她现在唯一可以指望的人。她刚刚归来不久,跟各界众人都没有多深的交情,只有重玄曾经帮过她的忙,还救过她的命。

沉洲信任他,那么她也可以信任他。

谢靖深吸了一口气。

“北魔君能不能借一步说话?我有关于魔神的事情想告诉你。”

……

在浮玉谷之后,魔界的好几处风水宝地和无数天灵地宝,在极短的时间内,陆续被劫掠一空。

碧落的魂魄带着重伤,又沉睡了三十万年,本来应该放在向浮玉谷那种灵气浓郁的地方,慢慢地调养生息,魂魄才能真正恢复。

但青冥以最为粗暴直接的方式,将所有劫掠来的灵气直接浓缩炼化成丹,给她喂了下去。

这就像是一个饿了很长时间,已经奄奄一息的人,突然被一口气灌下大量的食物,活当然是能够活过来,但虚弱的肠胃一时接受不了这种刺激,肯定没什么好处。

碧落果然醒了过来。

她沉睡了太长太长时间,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意识完全是空白的。目光缓慢而迟钝地落到青冥的身上,过了好半天,焦距才一点点清晰起来。

看清了是青冥的时候,她的脸色终于骤变,本来就没有一点血色的面容,更是比鬼魂还要苍白。

“……青冥?”

青冥凉凉地俯视着她:“怎么,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我?”

碧落一脸茫然,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一眼。青冥带她落下来的,是魔界里一处偏远荒僻的山里,三十万年沧海桑田,魔界跟她那个时候比起来,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触目所见的景色,几乎全是陌生的。

“这是三十万年以后的魔界。”青冥淡淡说,“你在神劫之地外面,在琥珀虫里面封存了三十万年,是我把你找出来的。”

碧落的目光转向他,这次终于回过神来,注意到了他身上萦绕的暗紫魔息和血红光芒,脸色再次一变,变成了极度的惊骇。

“……你魔化了?”

她挣扎着伸手想要去抓青冥,青冥像是躲避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一样,往后一退,避开了她。她扑了个空,因为身体太过虚弱,往前摔到了地上。

“是啊。”青冥带着一种残酷而快意的笑容望着她,“你应该没有想到,把我关在神劫之地里面五万年时间,我一直没有被炼化,身上那种一直不受控制的力量还因此而稳定下来。把那里当成了最好的修炼之地。现在的我,四海八荒再无敌手。”

碧落越往下听,她那张惨白到已经不能再惨白的面容上,神色就越发震惊和恐惧。

“你……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青冥轻描淡写道,“后来我打破神劫之地从里面出来,发现你人已经失踪,就开始大肆屠戮四方。到底杀过多少人也记不清了,从后来的史书上看,大概有当时六界人口总数四分之一的样子……当然那时我并不知道你就沉睡在神劫之地外面,还以为你是隐世不出,所以才用这么麻烦的办法逼着你出来。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候杀人杀得也挺痛快,没什么损失就是了。”

碧落的面容上骤然浮现出怒意,一下子竟然站起身来,扬起一巴掌朝青冥甩了过去。

当然不可能打中,青冥随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嘲讽地望着她。

“这是几个意思,还以为我是你养的那个对你言听计从的小孩子,你还能教训得起?”

碧落手腕被他扣住,动弹不得,眼中的怒气很快就消散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的痛苦和悲哀。

“没错……”她低下头去,“轮不到我来教训你,是我把你害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不需要用害这个字吧。”青冥凉凉地说,“我应该感谢你给了我这场造化,否则我哪来的今天,也没有机会找你报仇。”

碧落抬起头,急切地望着他。

“不……如果你只是普通的神族或者魔族,你想报我的仇,怎么样都行……但你不能这样下去……你知不知道你是怎么诞生出来的,我为什么要收养你?”

青冥不屑地微微挑眉,松开她的手。

“你说,我看你能编得出什么来。”

碧落顾不上他的态度,像是怕他会消失一样,反而拉住了他的衣袖。

“上古时期六界凶险混乱,民不聊生,世间充满仇恨怨念,无数邪气浊息汇聚在一起,经天地造化衍生出人形,就是一开始时候的你。”

“你不属于六界的任何一个种族。当时的众神族觉察到了你的存在,认为你既然是邪气化形而成,必定天性邪恶,会为祸众生,必须尽早除掉。但他们并不知道你是什么模样,我抢在他们前面,收养了你,因为我不相信你从一开始就会有多邪恶。”

“你身上那种不稳定的力量,就是因为你特殊的出身。从小到大,我一直让你尽量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也是这个原因,你一旦出现愤怒,悲痛,仇恨之类激烈的负面情绪,组成你身体的邪气就会借此暴动,我也不敢想象会把你变成什么模样。兽潮一开始其实是你引起来的,在魔界和人界交界处的那一次,你没有控制住自己,所以才会走火入魔……”

青冥冷笑:“难怪你当时把我扔在那里不管。”

“不……”碧落把他抓得更紧了些,“我从来没想过扔下你不管……我以前一直想方设法瞒着你的存在,但你那次邪气暴动,已经引起了众神族的注意,我必须先拦住兽潮,否则他们一旦过来发现你,肯定不会留你的性命……”

“在神劫之地里面,我说的话全是骗你的……我怎么可能用你来炼制神器……只有神劫之地才能镇压封存得了你的邪气,不会被外界发现,而且可以把邪气熔炼固化下来,成为属于你的东西,而不是你的本质。”

“我阻挡兽潮的时候,受了重伤,随时都有可能陨落……我不知道我还有多长时间,怕没有了我,你在神劫之地里面坚持不下去,所以才故意骗你,哪怕是仇恨也好,至少让你有一点支撑的意念……我以为你的仇恨会随着邪气的熔炼而一起渐渐消散,等到你出来,如果我不在了,你也不会为我而伤心……”

“我就在神劫之地外面守着你,琥珀虫也是我找来放在那里的,用来净化你从神劫之地里面偶然渗漏出来的浊气,而且我陨落了之后,琥珀虫可以保存我的魂魄不灭,以后还有回来的机会……”

“我没有想到神劫之地竟然也压不住你的邪气,也没有想到你的仇恨会持续这么多年……但是你不能被仇恨占据,否则这样下去的话,你会被毁掉的……”

碧落的眼里满是泪水,全身微微颤抖着,双手紧紧地攥着青冥衣袖,骨节清晰发白。

青冥轻蔑地俯视着她,一把甩开她的手。

“你让我更加失望。我本来以为你的性格,至少应该坦率一点敢作敢当,做了什么就痛痛快快承认,看来我还是不够了解你。编这么一大段长篇大论的恶心说辞出来,给自己洗白开脱,你觉得我真的会相信?”

碧落睁大泪眼望着他。

“我说的是真的!……你必须相信!……你不该再抱着仇恨,但不是为了我不用遭到你的复仇,而是为了你自己!”

青冥冷笑,满眼都是厌恨,一抬手,手掌上出现了一个水晶球一样的圆球,只不过不是固态的,而像是气体与液体的融合,里面闪动着无数朦胧不清的影像,依稀可见有着不断变换的冰霜和烈火。

“我现在好得很,用不着你来操心。既然你不介意我的复仇,那再好不过。我发过誓会把你赐予我的一切百倍返还给你,这是我给你做出来的一个须弥芥子,里面跟当年的神劫之地一模一样,只要我活在这世上一天,你就待在这里面一天。你最好指望我早点陨落。”

“不……”

碧落还想说话,但青冥已经什么也不肯再听,他的须弥芥子旋转起来,绽放出刺眼的光芒,碧落像是被吸进去一样,身影瞬间变小,消失在了须弥芥子里面。

须弥芥子是另外一个空间,在外面看不清里面的真正景象,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光影变幻的球体静静地悬浮在空中,青冥站在它前面,一动不动地望着它。

他美艳的面容上,没有最初的兴奋激动,也没有刚才的轻蔑厌恨,只有一种空白而死寂的表情,像是冰封万里茫茫无尽的灰色雪原,一片荒凉。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突然转过头来,望向远处的天空,露出一个跟刚才完全不一样的冷笑。

他四周的天际线上,原本是一片连绵逶迤的山脉,但现在这些山脉正在飞快地朝天空生长上去,像是栅栏一样越长越高。开阔平坦的空间被诡异地扭曲,升高的山脉仿佛囚笼一样,将他围困在中间,而他所在的地方则是朝地底深处迅速沉下去。

那些想剿灭他的人追来了。

正文 双华录 37 随她而去(二更)

天地四野全部扭曲了起来,地面本来像是一个盘子般平坦,顷刻间变成了一个浅碟,四周的山峦不断往上升高收拢,很快变成一个大碗,再变成一口砂锅,一个肚大口小的圆形陶罐。

上方的天穹也不再空旷开阔,随着大地一起,拱成了穹顶一样的弧形,像个盖子一样扣在顶上,距离地面仿佛越来越远。日月黯淡,星辰熄灭,光线也从白天变得像暮色深沉的时分般昏暗。

青冥就在这圆形罐子的最底部。仰头望去,上面那一片天穹的小口中,盘旋着无数的身影,有神族,有仙族,有妖族,也有魔族。

这种天地异变,他的那个年代还没有出现,只是在典籍上面见过记载,名为十方囚笼,本质其实是一种用来困住强敌的阵法。对方大概正是因为他没见过这种阵法,没有应对的经验,所以才选择了动用十方囚笼。

看这种规模就知道,十方囚笼连这般巨大的天地空间都能扭曲,需要何等的修为境界才能布得出来。

四海八荒已经将近二十万年没有出现过十方囚笼。现在这个大阵,是花费了不知多少资源,集合五界无数强者的力量共同建造出来,比三十万年前的规模更加庞大。

五界正是因为有了三十万年前的前车之鉴。不能让魔神在六界再次大开杀戒,等到众生伤亡惨重的时候再奋起反抗,从一开始就必须早早决断,干脆利落地把魔神解决了,尽量避免更多的牺牲。

所以这十方囚笼的投入也格外庞大,各种神器法术等资源毫不吝惜地往上面堆,孤注一掷,就指望一战能够定胜负,拖得越长对六界越没有好处。

青冥站在原地没动。

十方囚笼地势一起,任何人在里面都无法直接出去,因为空间的扭曲异变,缩地成寸之术更加使用不了。

而且,他也没打算出去。

当初他在六界大肆屠戮,视人命如蝼蚁草芥,并不是因为他对六界众生有什么仇怨,也并不是以杀戮为乐趣,只是为了逼出碧落而已。这是他三十多万年来唯一的执念。

如今他已经找到了碧落,这份他自己也知道早已畸形的执念,终于算是有了一个降落的地方。欠下的终归要还,六界死在他手上的生灵不知凡几,现在众人想要剿灭他,想要跟他算清他当年和现在欠下的那么多血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就双方各凭本事。他们杀不了他,他就离开;他们杀得了他,他就在这里结束他的一生。

他这一生,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三十万年来,他心心念念地想的全是找到了碧落之后,他要怎么报复她折磨她,怎么偿还她给的痛苦。但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了,真的把碧落关进了他造出来的须弥芥子,他甚至都没有兴致进去看她。

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仍然恨她,仍然不相信她的连篇鬼话,仍然不打算就此罢休放走她,但他就是没有了那份兴致。

他要是陨落了,须弥芥子会自动崩坏消散,就算是便宜了她。这么短短一小段时间,跟他当初受的五万年非人的痛苦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不过他也不在意了。

地面还在不断上升,四周的山脉不断地往里面挤,十方囚笼内部的空间缩得越来越狭窄。除了空间以外,随之变化的还有里面的压力,越来越大,空气像是凝成了黏稠的胶状固体,在里面一举手一抬足都变得无比艰难吃力,身体每一寸地方仿佛都承受着万吨巨石的重压,能听见骨骼不堪重负发出来的咯咯声响。若是一个普通人在这里面,早就已经被压爆成了一团烂泥般的骨肉血浆。

这是十方囚笼的作用之一,削弱被困在里面的强敌,在这种环境下,就算再强大的修为,能发挥出来的实力也会大幅度减弱。更不用说十方囚笼里面还混杂了大量神器术法,叠加了其他大阵,都是为了压制实力。

青冥以魔息在周身升起防御阵法,往上空飞去。从十方囚笼还在不断上升的底部,遍地升起了一种看过去极为诡异的灰色火焰,烈烈冲天而起。

火焰本来没有灰色,这是众多神族仙族各自不冲突的火焰和术法叠加在一起,各种颜色最终混合成了这种浑浊而怪异的灰白色。

众人的合力毕竟不是没有作用。一道长长的火舌追在青冥后面燎上来,表面上去声势并不如何浩大,但青冥周围的防御阵法在这一燎之下,下方竟然嗤啦一声被烧出了一个缺口。

青冥蹙眉回头一看,折了一个方向往旁边飞去,一边在身后飞快地补上防御阵法的缺口。随即,他抬起一只手,朝着十方囚笼的边缘凌空往下一勾。

“轰隆隆……”

十方囚笼的开口边缘处,应声塌陷了一个角下来,虽然从下面看上去只是一个缺口,但真正塌下来的却是连在一起的好几座山峰。

因为突然出现缺口,十方囚笼内部的压力也瞬间紊乱,气流汹涌地搅动起来,犹如飓风般从缺口处往里面灌入,一下子把下面的灰色火焰吹得四散狂舞。

在十方囚笼缺口处守着的一大群人,被剧烈的气流卷入十方囚笼内部,有的因为压力突变,躯体在半空中就炸裂开来,有的则是落进了火海中,瞬间被熊熊火焰吞噬。

“快拦住他!……不能让他出去!”

上方传来十万火急的喊声。十方囚笼本身有自我修复的能力,那个缺口周围的山体正在飞快地生长上去,补足缺口,但生长的速度当然没有青冥升空的速度快。

就在这时,从上方缓缓沉下来一大片颜色妖异的雾气。

青冥一眼见到,立刻就停止了上升,反而往下落去,一边取出他之前找到的一件用来防毒避毒的白泽羽织成的斗篷,在半空中展开悬浮成为一个球状,把他包裹在中间。

那雾气是牵机蛇毒形成的水雾,剧毒程度六界无物能出其右,水雾落到青冥周围的那层防御阵法上面时,将防御阵法腐蚀出了无数细小的孔洞,有一部分往里面落进来。然后遇上白泽羽斗篷,再次将斗篷也烧得面目全非千疮百孔。毒雾虽然没有直接落下,但毒气却还是渗透了进来。

青冥身上的衣袍顷刻间就被腐蚀殆尽,他再次以魔息凝聚成衣袍,又再次被腐蚀掉。人看上去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面沉如水,从那层毒雾中直穿过去,到了十方囚笼的开口附近。

这时候,十方囚笼刚才被他打破出来的那个缺口已经补齐,开口又变成了葫芦嘴似的圆形,上方黑压压地聚集着无数人影。

青冥的双瞳微微缩起,抬手朝着上方,五指一合。

这一次十方囚笼却没有被打破,而是相反地,那个仅剩下的开口继续往里面合拢了起来。

“他要闭合十方囚笼!”

十方囚笼的上空之所以要留一个开口,就是为了困住魔神,而与此同时众人的攻击能够进去,瓮中捉鳖总能抓得到。否则开口完全合拢,就算把魔神关在里面,哪怕关个几十万年也还是奈何不了他。而且他有打破十方囚笼的实力,众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十方囚笼如此巨大,谁知道他会打破哪个地方突然冲出来,连拦都来不及拦。

无数的攻击像是暴雨般从上空落了下来,不让十方囚笼的开口继续闭合。青冥抬起来的那只手五指继续收拢,一边在半空中撑开一片巨大的血红色弧形光幕,把那些攻击统统朝四面八方弹开去,打在十方囚笼的四壁上,震得整个囚笼不断地剧烈摇撼。

突然,他的身上有一个小小的光球滚落了下来。

那是关着碧落的须弥芥子。须弥芥子尽管是另外一个空间,但它在这个空间里面仍然要占着一定的体量,也有它自身的重量。青冥把须弥芥子带在身上,刚才牵机蛇毒的毒雾毁掉了他好几身衣服,须弥芥子没有收好,掉落了下去。

小小的光球迅速朝下面坠落而去,青冥一低头看见,立刻伸手要把它隔空捞上来。下面是一片火海加上毒雾,须弥芥子可没有他的防御能力,一旦落进去就会立刻崩坏,而里面的碧落瞬间置身于火海毒雾中,也必死无疑。

但他慢了一步。一条灰色的长长火舌,像是感应到了猎物落下的毒蛇,从下面突然仰头起来,吞向那个小光球。

火舌燎上来的一瞬间,光球发出一声与它体积完全不相称的轰然巨响,犹如半空中一个被浓缩的空间突然释放了开来,里面炸出大片大片酷寒无比的冰雪和寒气。在满是烈焰犹如火炉一般炽热的十方囚笼里面,冰雪瞬间汽化,白茫茫的雾气一下子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青冥立刻打开第一重瞳术,透过这一片茫茫白雾,在下面寻找碧落的身影。须弥芥子崩坏,她肯定也从里面被弹出来了。

而这时候,他上面那层血红色光幕,因为他注意力的分散,出现了薄弱的地方。有一条小小的龙形影子从上面落下,穿过光幕,钻进了十方囚笼底部的火海里面。

青冥终于找到碧落的身影,在火海上空摇摇晃晃地悬浮在那里,像是随时都会摔落下去。他正要把她拉上来,却见她猛然朝他扑了过来。

他以为碧落是要攻击他,下意识地往后面一退,结果碧落并不是朝着他而去,而是扑向了他的身后。

“嗤啦啦……”

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被腐蚀的声音,在青冥背后响了起来。他猛然转过身去,正看到碧落在他的后面,替他挡下了一条由毒雾和火焰形成的飞龙。

这条术法制造出来的毒龙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到了他的身后,龙身在碧落的一挡之下,已经在消散开去。

但碧落的模样更加惨烈。青冥这才看清,她的全身都是伤痕,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地方,那是一层层重叠在一起的烧伤加上冻伤。嘴角边一大片赤中带金的鲜血,身上也染得到处都是,像个血人一般,根本分不清这些鲜血都是从哪里来的。后背上正被毒龙扫中,半身皮肤血肉都被剧毒消融,甚至露出了后背上的森森白骨。

青冥一瞬间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怔在那里,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仿佛都发生在另外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而他站在这个世界之外,什么反应也做不出来。

她……怎么会?

碧落挡下并且打散那条毒龙,已经耗尽了她仅剩的最后一点点力气,无法再悬浮在空中,身子一沉,往下方摔落下去。

青冥终于有了反应,一把将碧落拉上来,触手就是一滑,因为她的身上湿淋淋地除了鲜血还是鲜血。拉了第二下,才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但却只能悬浮在空中,连抱都没法抱,她那满身触目惊心的重伤,让人不知道从何下手,根本不敢碰她。

他呆呆地望着她,双手悬空虚托着她已经不成人形的身体,还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身体,是他用恶之华为她临时复原出来的,本来是想要让她承受更多的痛苦。因为魂魄受到的伤害无法具象化,最多就是魂魄淡一点不稳定一点,不像躯体那样,会有鲜血淋漓骨肉支离的可怕模样。

碧落的眼睛半睁半闭地望着他,朝他伸出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按在他的心脏位置,一片暖洋洋的白光沿着她的手掌,渗透进他的身体,像是在他的体内融进了一片四月的春风暖阳。

她把她最后的修为也渡给了他。

她的嘴唇张开,竭力地微微颤动,像是用尽一切力气要对他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她的眼中有着万般焦急,万般不舍,仿佛无法接受自己的性命这么快就要结束。泪水从眼中滚滚流下来,划过她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面容,落下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血泪。

想拼着最后这一点点时间告诉他的话,无论她怎么用尽全力,终于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落在他胸口的那只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个浓浓的血手印。她眼中的光芒渐渐消散下去,瞳眸像是没有光彩的琉璃般一点点凝固起来,直到最后彻底一动不动,一片黯淡,犹如熄灭了星月的荒凉夜空。

青冥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躯体一瞬间崩落成灰,从他的怀里窸窸窣窣滑落下来。她的魂魄像是一缕被风拂过的轻烟般,静静地飘散开去,消失在空中。

她本来身为魔族始祖,陨落之时应该有万千繁华齐生齐灭,天地同哭降落血雨,但她早就已经耗尽了所有的修为力量,身带剧毒,鲜血流尽,陨落时几乎跟一个身受重伤的凡人没有分别,现在连这最后的景象都没有出现,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逝去。

空无一物。

青冥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手掌,掌中最后一点余灰,也像是流水般从他的指缝间落了下去。他想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他知道她想要对她说什么。

她给他的解释都是真的,她希望他相信她,希望他不要恨她。

要是那时候他相信她……不,这不是他相不相信她的事情,不管他心底知不知道她说的是真的,他都不可能相信她。恶念才是维持他存在的本质,她的短短一席话,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冰释他这三十万年的仇恨?

他这种天生的恶魔,由邪气浊息汇聚而成,骨子里本性就是邪恶的怪物,本来就是个悲剧。

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活在这世界上。

可她却对他抱着希望,对他怀有感情。和他一样,甚至比他更深更纯粹的感情。

她是这世上唯一爱他的人,保护了他四十万年,让他因为她而平白多了这四十万年的性命,最后却惨死在他的手上。

他现在可以给她任何她想听的回答,可以告诉她他不会再杀戮,不会再堕落,她想要他怎么赎清他的罪孽他都可以做到。他不恨她,他一直爱她。

但她已经永远听不到了。

她的魂魄在三十万年前就已经带着重伤,后来被他关进须弥芥子里面,然后又为他挡了剧毒和烈火,哪怕是神族完好强韧的神魂都难撑过这一重又一重的磨折,此刻已经彻底神形俱灭。

她再也不会回来。

青冥仰头望了上方一眼。刚才被他闭合起来的十方囚笼的开口,已经再次被打开,他在上空撑开的那一层防御性的光幕,也已经摇摇欲坠,随时都会溃散。

她既然不会回来,那就由他去找她吧。

他的命是她给的,现在她又因他而死,无论怎么算,他都应该随她而去。

魂魄消散之后归于虚无,即为归于万物,他能做到的,就只有在这冥冥天地之间陪着她。

青冥抬起手,撤掉了上方的那层光幕,他的身影在火海和雾气中显现出来,仰头对着上空,闭上了眼睛。

“防御撤除了!……快!收缩十方囚笼!”

十方囚笼最后的杀招,就是完全收缩,原本方圆千里的山峦平地和里面巨大的空间,被压缩到只剩下一个点,里面有任何生灵都无法存活。

当然这收缩囚笼,只有放在最后才会用。因为这次一次性的操作,一旦收缩起来,十方囚笼就无法再使用,没有成功把敌人困在里面的话,整个十方囚笼等于就浪费了。

十方囚笼再次迅速缩小起来,山峰和岩石彼此紧紧挤在一起,变形扭曲,挤压摩擦,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嘎吱嘎吱声。原本肚大口小的陶罐,现在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小的圆球,整个天地间都因为空间的强烈扭曲,而显得隐隐歪斜起来。

谢靖赶到十方囚笼的上方时,看见的就是下面这一幕。顿时大惊失色。

沉洲的神魂还封在青冥体内,青冥要是死在十方囚笼里面,沉洲绝对也跟着必死无疑!

“住手!等一下!”

她朝十方囚笼俯冲下去,喊声远远传来,众人回头都看见了她。

“停下!”谢靖大叫,“先别收缩十方囚笼!里面还有神族!”

大部分人都在忙着阻止青冥从十方囚笼里面冲出来,顾不上回答她,有神族朝她摇摇头。

“那也没办法了,好不容易把魔神困在里面,现在有机会彻底除了他,就算有其他人在里面,也不可能为了一个人而放跑魔神。而且也来不及了,十方囚笼已经启动收缩,想停下也不可能停得下来。”

正文 双华录 38 第二个魔神

谢靖咬牙,毫不犹豫地朝十方囚笼里面冲去,旁边的人一把拉住她。

“你疯了?十方囚笼已经启动,谁进去谁死!”

谢靖没有理会,挣开对方继续俯冲下去。沉洲的神魂要是灭了,她还活着干什么?

青冥在下面听见了她的声音,这才想起沉洲的神魂还在他身上,立刻取出沉洲的神魂,以最高强度的防御术法重重包裹起来,朝谢靖送了上去。

“小丫头抱歉,之前没把你心上人的神魂还给你,接住!”

十方囚笼里面的空间压力已经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青冥把神魂往上的那一送,尽管已经用了他十成十的力量,但神魂仍然上升得十分缓慢,晃晃悠悠地随时有坠落下去的趋势。

“神君的魂魄升上来了!”谢靖大喊,“快把他拉上来!”

但十方囚笼的开口处人实在是太多,听见她喊声的只有一小部分,大多数只看见下面的囚笼里有一个光球缓缓地升上来,还以为是魔神要从里面逃出来。就算听见了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为了保险起见,现在什么东西都不能从十方囚笼里面放出来,要是魔神有诈怎么办?

众人非但没有把沉洲的神魂拉上来,反而加大了对十方囚笼的镇压,神魂的光球本来就在空中上上下下游移不定,这时候无法再上升,开始往下沉去。

谢靖无论怎么喊,哪怕是喊破了嗓子,也无法阻止众人镇压十方囚笼。眼睁睁地看着沉洲的神魂沉入十方囚笼底部,而囚笼正在越缩越小,再次往下俯冲下去。

青冥眉头一皱,在沉洲的神魂落下来时,解开了神魂上的融魂术。

他之前没有解开,直接把封起来的神魂送上去,是因为十方囚笼里面的环境会对释放出来的神魂造成伤害,但现在已经顾不了这么多,必须先让沉洲逃出去再说。沉洲身为神君,神魂本身总也有一定修为,能算一份就尽量算上一份。

沉洲的神魂释放开来,从小小的光球恢复成半透明的魂魄,一下子受到十方囚笼里面巨大的压力冲击,神魂狠狠地一晃。

“你别下来!”青冥对谢靖喊道,“我送他上去!”

沉洲的神魂之前并未受伤,只是被封起来而已,在冲击之下顿时醒来。他在封印期间对外界情况一无所知,记忆只停留在青冥进入恶之华之前的那个时候,但立刻认出周围这是十方囚笼,也看见了下面的青冥和上空俯冲下来的谢靖。

他尽管一头雾水,但顾不得发问,立刻本能地往上腾空飞去:“闹闹!”

然而这时十方囚笼的收缩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整个囚笼变成一个半陷在地里的球体,上方的开口眼看就要完全封闭起来。这时候的封闭和之前青冥的主动封闭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一旦封闭,就是十方囚笼收缩成功,里面关着的任何东西都无法出去。

“囚笼要闭合了!快散开!”

开口闭合之前的那一刻,十方囚笼的吸力达到了最大,开口附近的众人也不得不纷纷四散开去,免得自己被吸进十方囚笼里面。

谢靖本来就正在朝下面扑下来,被这吸力一拉,来势完全收不住,直接冲入了十方囚笼里面。

沉洲的脸色一瞬间煞白。

他知道十方囚笼的可怕,入者有死无生,谢靖是为了救他而进来,难道真的让她一起给他在十方囚笼里陪葬?

青冥也是脸色一沉。

他自己已经决意留下来陪着碧落,但沉洲和谢靖不应该跟他一起死在这里,他之前答应谢靖帮他找到了碧落就把沉洲的神魂还给她,却因为注意力全在碧落身上而忘了这事,现在他俩等于是被他拖累的,责任在他身上。

但刚才以他一人之力,想送沉洲的神魂出去,都没有成功,现在虽然上面没有了众人的镇压,十方囚笼的吸力却比刚才更加强大,想要靠他一人送出沉洲和谢靖两个人,是不可能的事情。

沉洲像是听见了他的声音一样,猛然回过头来,急切地望着他。

“帮我!她必须出去!”

青冥一凛。知道沉洲是想自己留下来,只送谢靖出去,他的力量再加上沉洲的力量,大概还有那么一点可能。

他跟沉洲尽管只有那么寥寥数次的交集,但就这两道目光短暂地一对视,像是彼此心意互通一般,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谢靖在进入十方囚笼开口的时候,就没指望能出去。十方囚笼的开口已经只剩下极小的一个口子,里面光线昏暗,而且到处都是烟尘雾气,她一眼望出去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咬牙强忍着巨大的压力,在里面寻找沉洲的身影。

至少死在这里面的时候,她必须要跟他在一起。

“沉洲?……沉洲!”

下面的一片混沌中,传来了沉洲的声音。

“闹闹!你在哪?”

“我在你上面!你在哪?”

十方囚笼里的内部已经十分狭小,声音在近乎全封闭的空间里形成一重重交叠的回音,完全判断不出是从哪个方位来的。

“发出点光来!不然我找不到你的位置!”

谢靖拼着仅有的一点法力,在周身泛出耀眼的白光,照亮了周围弥漫的烟雾。

“你也……”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到下面被光芒照亮的尘雾剧烈地翻滚起来,像是从地底深处掀起了一阵猛烈的飓风,有两个人影从黑暗中突然出现,转眼间就到了她的身边。

她借着光线,在那一瞬间只依稀看清那正是沉洲和青冥,还没来得及反应,青冥一掌拍在她的后背上,一股邪异而强大的力量猛然冲进她的体内,瞬间贯穿全身。沉洲拉住她的手腕,在半空中重重一甩,将她往上方抛去。

后面那股已经根本不像是气流,而简直像固态物质般的猛烈飓风,把她裹挟在里面,带着她冲向上方。

她的眼前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天旋地转,耳边也充斥着巨大的轰鸣声,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压力撕扯着她的全身,四肢百骸和五脏六腑像是被无数双大手狠狠地揉在一起,像一团肉泥一样被甩过来甩过去,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哪里是头哪里是脚。所有的感知就只剩下了令人生不如死的剧痛和晕眩,连意识都不知道能不能被称作意识。

但她的体内,一直有一团保护层牢牢地护着她的神魂核心,正是刚才青冥传进她体内的那股力量。若是只有她自己的修为,以她的神体强度,在这样的恐怖压力之下,早就被撕扯成了粉碎。

“唰!”

在十方囚笼闭合起来的最后一瞬间,谢靖冲出了开口,早就已经看不出原貌的无数山峦的峰尖,在她身后不过数丈的地方,终于完全闭合起来。整个十方囚笼彻底成为一个完完整整的球体,再无缺口,而且还在不断地继续缩小。

魔界的这个地方本来是一片山野,因为重峰群峦都被用来做了十方囚笼,现在的大地上留下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得不可思议的碗口状天坑,直径足有千里见方。谢靖从里面被甩出来,已经根本无法悬空,径直摔向下方的深坑。

“谢靖!”

重玄跟着谢靖而来,见到谢靖冲进十方囚笼而来不及阻拦,现在看见她从十方囚笼里面被抛出来,立刻上前接住了她。

谢靖的神体在从十方囚笼里抛出的过程中,被巨大的压力撕扯得几乎崩坏,不知道碎了多少骨骼,双手双脚软绵绵不成形状地垂落下来,满身都是鲜血。

重玄一颗心脏砰砰狂跳,一探她的神魂,见她只是神体受伤,神魂却被保护得很好,这才松了半口气下来。立刻以术法帮她治愈满身的重伤。

她的体内有着青冥渡给她用来保护她的修为,有极强的自愈能力,不需要外界帮助,自己就飞快地开始复原起来。

她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这时候像是做了噩梦一样,猛然惊醒过来,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但她根本不管,连看都没看一眼,只顾着转头望向后面的十方囚笼。

这一看之下,如遭雷击。

十方囚笼已经完全闭合成一个球体,之前方圆千里的山峦天地化作巨大无比的囚笼,现在的球体缩成了只有天虞山一座宫殿的大小,还在不断往里收缩。

谢靖挣脱开重玄,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十方囚笼的方向走去。她的脸上也因为重伤而七窍流血,鲜血披面而下,衬托得脸色惨白如死。

她的神体近乎完全崩坏,骨骼折断粉碎的双腿虽然已经已经在恢复,但毕竟没有这么快的速度,刚刚迈开步就支撑不住,摔了下去。但她仍然以一种疯狂而决绝的姿态,在地上一点点往前爬去,后面留下满地的血迹。

重玄看不下去地冲过去把她抱起来:“十方囚笼已经关闭了!你就算是过去也救不出神君!”

他不知道魔神和沉洲在这完全闭合的十方囚笼里能坚持多长时间,但无论是迟是早,最终都只有死路一条。

谢靖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仿佛已经失去神智般直勾勾地望着远处越来越小的十方囚笼,声音嘶哑,双眼暗如死灰。

“不……不行……”

她像是刚刚意识到重玄的存在一样,目光转过来落到重玄身上,眼中突然蹿起两道明亮得可怕的火焰,像是鬼火一般灼灼燃烧。

“北魔域……这里是北魔域,天域梵音阵就在这附近!”

重玄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但直觉地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要干什么?”

谢靖一把抓住重玄:“带我过去!我有了魔神的传承,可以利用天域梵音阵里的邪气!”

青冥是由上古之时的邪气浊息汇聚化形而成,他为了保护她不被撕碎,把他的修为全部渡给了她,已经改变了她的身体状态

那些邪气以前对她来说是剧毒,但现在却意味着强大的力量。天域梵音阵里面锁着数十万年积聚下来的邪气浊息,之前沉洲送了百解兽过去,但这短短一段时间内也吞不了多少邪气。

放出来就可以令整个魔界陷入灾祸的邪气,她不知道足不足以帮她打开十方囚笼,但这是她能找到的最大的力量来源,也是她唯一能试的办法。

重玄刚才感知她神魂状态的时候,就已经觉察到她体内不大对劲,有一股格外强大也格外邪恶的力量盘踞其中,但还没想到那竟然是魔神传给她的。

顿时大惊:“那你知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魔神是由邪气化形而成,你用了他的修为,还要吸收天域梵音阵里面的邪气,就意味着你会变成第二个魔神!”

魔神把自己的修为渡进她体内是为了保护她,但她是神族,这种邪恶的力量不能留在她的体内,否则会引起堕落魔化,应该在事后想办法净化出去。要是她把魔神的修为跟自己融合,神魂被邪气侵蚀,那就是真正接受了魔神的传承。

谢靖摇摇头,根本就没听进去他的话:“变成什么都无所谓,能不能带我去天域梵音阵那边?”

十方囚笼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她也不知道沉洲在里面能支撑多久,现在不是考虑这么多的时候。

只要能救出沉洲来,变成魔神又有什么关系。

重玄不肯:“不能!我不可能让你变成魔神!”

她觉得没什么关系,但魔神的本质就是邪气和恶念,根本不是什么正常的存在,且不说她堕魔后还是不是原来的她,她身为魔神,这个身份就是整个六界的敌人。现在的魔神遭到什么样的追杀,她也会遭到什么样的追杀;现在的魔神是什么下场,她也会是什么下场。

谢靖没有开口,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以那双染着鲜血但是灼亮得像是带着火焰般的瞳眸,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目光极度的疯狂,而又极度的冷静。

重玄在她的凝视之下,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没撑过数秒时间,就一下子败下阵来。

他长长叹息一声,抱起谢靖,以缩地成寸之术到了天域梵音阵下面。

天域梵音阵的确就在这附近。天空中一个遮天蔽日的灰黑色阴云漩涡,正在缓缓地旋转,漩涡的表面上,偶尔隐隐闪耀过一道道符咒形状的金光,像笼子一样把漩涡围绕在其中。

跟上一次谢靖见到的天域梵音阵相比起来,现在这漩涡上面的符咒金光比之前更加微弱,但漩涡本身却没有之前那么巨大,阴云也没有那么浓重,仿佛略微淡薄了一点点。天域梵音阵里面依稀可见有百解兽的身影偶尔出没,上一次沉洲送来的四只百解兽,似乎已经在里面繁殖了起来,正在净化天域梵音阵。

“你真要……”

重玄还想再开口,谢靖抬手打断了他。

她站在天域梵音阵下面,朝着上空仰起头,闭上眼睛。

天空中缓慢旋转的巨大漩涡,一下子像是沸腾了起来,灰黑色阴云翻涌不绝,无数缕黑沉沉的阴气浊息,抽丝剥茧般从里面抽离出来,源源不绝地飘入她的身体。

谢靖身上作为神族的瑞气和神光飞快地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曾经在青冥身上标志性的暗紫魔息和血红光芒,越来越浓地萦绕在她的周围。

天域梵音阵就像是一个漏斗一样,里面的阴云飞快地往她所在的地方汇聚过去,漩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越来越小,越来越薄。

直到最后,整个天域梵音阵里的邪气,全部被谢靖吸了进去。

------题外话------

下一章就是番外卷的结局啦,文也要打完结了,如果还有其他番外的话,会在完结之后再上,时间不定~

正文 双华录 39 大结局

谢靖身上所有的伤势,在这短短片刻之间已经全部恢复。她的长发仍然是银白的颜色,却泛出血红的光芒,犹如黑夜里诡异的血月。一双清澈如水晶琉璃的银色瞳眸中,也像是染上了鲜血的颜色,鲜艳得惊心动魄。

天空中的灰黑色漩涡已经消失,天域梵音阵也随着邪气的消散而消散,只有那些落到地面上的百解兽,三三两两茫然地站在那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谢靖的身边,出现了另一片几乎同样巨大的暗紫色云雾,以一种极其诡异妖邪的姿态,沉沉地翻滚着,围绕她缓缓地旋转。

传承了青冥的修为,又吸收了整个天域梵音阵里的邪气,她现在的力量,甚至比之前的青冥还要强大。

重玄只看得心惊肉跳。现在的她,可能是四海八荒历史上出现过的最为强大的存在,但也是最为危险的存在。

谢靖对他点点头,道:“多谢北魔君。”

然后她便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十方囚笼附近,五界众人围在大地上那个天坑的周围,看着天坑中央的那个球体,已经缩成了只有一个房间的大小,跟天坑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

在短短片刻之内,它就会彻底缩成一个没有体积的小点,里面的任何东西都会被摧毁殆尽。

魔神除了,魔界那些兴风作浪的魔族也就不足为患,要么自己会偃旗息鼓下去,要么他们很容易可以清扫干净。

这一次剿灭魔神,虽然付出的代价十分惨重,不过还算值得。三十万年前六界只是封印了魔神,还没能杀死他,而这次魔神在十方囚笼里面形神俱灭,总归是除掉了一个大患。

就在这时,天坑的上空出现了一片赤红如血的红光,越来越浓烈越来越鲜艳,犹如千万轮落日同时西下,天地间像是被泼满了鲜血,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滚滚的暗紫色云雾在空中弥漫开来,遮天蔽日地笼罩着下面的天坑,所有的日月天光都被挡住,只剩下那片妖异诡谲的红光,幽幽地照着大地。

“怎么可能!”

众人大惊失色。这分明是魔神现世时的景象,难道魔神其实根本就没有被困在十方囚笼里面,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被他逃了出来?

从云层下面,出现了一个悬浮在高空中的身影。只是这身影已经不再是之前赤发血瞳的魔神,而是一个少女。

仙族里面有不少人认识谢靖,大吃一惊:“……泠然上神?”

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些之前在十方囚笼开口处见过谢靖的,这时候恍然明白过来:“她之前说是想把一个困在里面的神族救出来,后来我看见她闯进了十方囚笼!她一定是从魔神那里得到了传承!……不,魔神甚至有可能是占据她的身体逃了出来!”

众人本来以为付出如此惨重的牺牲,好不容易终于彻底灭掉魔神,刚刚才松了一口气下来,现在看见魔神根本一点事也没有,非但安然无恙地逃了出来,甚至似乎比以前更加强大,那种惊慌和绝望简直无法形容。

也不去细想到底是怎么回事,泠然上神成为新的魔神的传言立刻在人群中爆炸性地传了开去,引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

谢靖根本没有理会周围的众人,她望着下面已经缩到只有一个房间大小的十方囚笼,银中带赤的双瞳骤然一缩,缩成了只有针尖大小。

“轰隆隆!”

她身后的暗紫色云层中,一道通天贯地的雪亮电光瞬间劈了下来。

一片血红的天地像是被猛然撕开一个长长的口子,把一切景物照得纤毫毕现。那道仿佛聚集了四海八荒最强大力量的闪电,径直劈中了天坑中央的十方囚笼。

“砰!”

随着轰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天坑在这一炸之下,再次往下变深了数百丈,像是大地上一个黑幽幽的巨大洞口。

然而等到闪电光芒熄灭,腾起来的烟尘也滚滚消散开去,露出那个悬浮在空中的十方囚笼,竟然安然无恙。

谢靖脸色微微一变。这十方囚笼号称一旦开始收缩就不可能打开,果然不是胡乱吹嘘,就连她这聚四海八荒天雷的当空一劈,竟然都奈何它不得。

刚才那一劈,已经用了她十成十的力量,多劈几次,说不定能有效果,但十方囚笼还在一刻不停地不断缩小,她没有时间慢慢尝试。

谢靖咬紧牙关,周身萦绕的暗紫云雾和血红光芒骤然内敛一收,她自己的身形化作一道耀眼无比的赤红流光,犹如最为明亮的血色流星从苍穹中一划而下,贯穿苍穹和大地,再一次朝十方囚笼而去。

以身为剑,破开牢笼。

这一次,那道以她躯体亲身化成,聚集她所有修为的血红色流光,干脆利落地把那个球体一劈成为了两半。

惊天动地的巨响和震动,仿佛百万年前天塌地陷的灾难再次重现,天柱折,地维绝,整片天地都被倒转了过来,崩塌碎裂。

十方囚笼里面被高度压缩的空间,在这一瞬间释放开来,里面的扭曲围聚起来的千百座山峦,也恢复了原本的体积,只是早就已经在十方囚笼里面扭曲挤压得不成形状。在半空中一瞬间出现,哗啦啦地倾泻下来

被压缩在里面的空气,同样也被突然释放,猛烈的气浪像是冲击波一样,朝四面八方轰然扩散开去,其中还带着之前就在里面的无数种火焰和牵机蛇毒毒雾,把天坑周围的所有人都冲得四散开来,连连后退。

落下来的山峦土石,因为受到气浪的冲击,没有落在那个它们被挖走时出现的巨大天坑里面,而是被冲到了天坑周围,形成一大圈稀稀落落堆在地面上的土石环形山,围绕着中间的天坑。

十方囚笼终归不是浪得虚名,谢靖的神体在撞上囚笼的时候,就已经玉石俱焚地彻底毁灭,只剩下神魂,就连这神魂也受了重伤。

谢靖顾不上她神魂的状态,也没有理会压下来的山峦和气浪中带着的剧毒火焰,开启了好几重瞳术,在天坑里面一圈圈地到处寻找。

从云中牵引雷电下来劈开十方囚笼的时候,她把力道控制得极为精准,劈的只是囚笼本身,不会伤到里面的任何东西。沉洲的神魂在十方囚笼的内部,也不可能被周围的山峦土石压在下面,如果是随着气浪一起被冲出去,她一眼就能看见。

如果找不到的话……那就只可能是,沉洲的神魂在之前缩小的十方囚笼里面,已经毁灭了。

这个原本就巨大的天坑,对她来说更是空阔荒凉得令人恐惧。

她仅剩下的法力,几乎全部集中在了一双眼睛上,在天坑里一寸一寸地搜寻过去。眸中几乎看不到眼白和瞳孔,只有满眼闪耀的赤红光芒,像是剧烈沸腾的鲜血一样翻涌不休,变幻不绝。

什么也没有找到。

她只剩下神魂,按理来说神魂没有躯体能感觉到的那么多知觉,但她却觉得她的一颗心脏在胸腔里面疯狂地砰砰乱撞,一次次狠狠地撞在她的喉咙口,撞得她几乎窒息。明明神魂不会出汗,后背上却像是湿透了一片,手脚麻木,全身冰凉,剧烈地颤抖着。

要是沉洲真的不在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十方囚笼还没有缩到最小,他肯定能撑下来的……

谢靖飞到天坑底部最中央的时候,双眼中的赤红光芒突然一闪,变得更加耀眼沸腾,她猛然朝下方俯冲了下去。

那里有一个小到几乎能被握在掌心里的小小光球,虽然还是完整的,但光芒已经极为黯淡,不用瞳术根本就看不到,而且还在越来越暗。就像是风中残烛一样,明明灭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谢靖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沉洲的神魂还在,在十方囚笼中缩成了最能支撑下去的蛰伏沉睡状态,才勉强得以保存下来,但是也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

她立刻关闭瞳术,透支她剩下的全部修为,用来保全和修复沉洲的神魂。

但她自己的神魂同样带着重伤,力量其实也已经所剩无几,沉洲的神魂光球在她的补养之下,渐渐变大明亮起来,也不再那么不稳定地闪烁不定,而她的神魂却在一点点黯淡下去。

在沉洲的神魂周围,还围绕着一些残余的碎片,甚至都已经不能叫做魂魄的碎片,只能算残留下来的一点点气息而已。

那是青冥的。

在十方囚笼里,最后似乎是青冥保护了沉洲的神魂,但他自己的神魂却已经支离破碎。

谢靖用融魂术把青冥的那几缕气息收了起来,封存进自己的神魂里面。

她之前得知,世上最后一棵恶之华在五界盟军进攻魔界的时候,已经被彻底铲除,恶之华这个物种大概算是彻底灭绝了。而且就算没有灭绝,恶之华至少也需要一整块的魂魄碎片,残留下来的这么一点点气息,连魂魄都不算,根本不足以让它恢复出完整的神魂和神体。

但她还是保存下了青冥的气息。

这至少是他曾经存在过的一点证明。

他在天下人的眼中,大概就只是一个邪恶嗜血杀人如麻的魔神,人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她并不觉得如此。

碧落想来也不这么觉得。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非黑即白。即便是由邪气怨念阴煞浊气化形出来的存在,一开始也是空白懵懂天真无邪;即便是性格跟正常人不同,因为出身而天生有着更多的邪念和恶意,更容易产生仇恨也更不容易释然,也有着和正常人一样美好的感情,一样刻骨铭心的爱。

谢靖在沉洲的神魂稳定下来之后,就没有继续下去,因为这时候她的周围已经围起了密密麻麻一大圈无数层的人。

她捧着沉洲的神魂,淡淡地转过身,看向众人。

“我确实获得了魔神的传承,但我的修为已经散尽,不会成为新的魔神。即便是真正的魔神现在还活着,他的执念已经终了,也不会再滥杀无辜。”

众人一片沉默。

太皓帝尊上前道:“泠然上神的修为已经散尽不假,但你身上既然带着魔神的传承,谁也无法保证哪一天会不会复苏,或者被其他心怀恶念的人所利用。斩草除根,我们既然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就必须彻底抹杀魔神的一切痕迹,不能留下如此危险的隐患。”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有一句不太好听的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泠然上神应该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你是为了救沉洲神君,并未像魔神一样大杀四方,这一点我们都清楚。所以我们也不能像除掉魔神一样除掉你,只要你把自己的修为和神魂里面带的邪气全部散干净,并且从忘川河上过去,记忆也全部消除,你的神魂回到一片空白,这隐患也就差不多消除了。总比灰飞烟灭要好些。”

他又望着沉洲,补充了一句:“沉洲神君也跟魔神有不一般的关系,为了保险起见,他也必须跟泠然上神一样。”

谢靖淡淡一笑。

她知道众人肯定不会以为她的一段说辞就相信她。魔神的大肆屠戮给天下苍生留下了太多的恐惧和阴影,付出如此惨重的牺牲才除掉魔神,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情,他们如今的小心谨慎斩草除根,她其实可以理解。

但抹去她和沉洲的记忆,回归空白的神魂,这一条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当初紫虚帝尊以她要挟沉洲跨过忘川河,就是想让沉洲和她分开。忘却一切前尘旧事,深情重意,忘却他们九万年的这一生,只留下一对空白的神魂,就算不是灰飞烟灭,跟灰飞烟灭也没有区别。对她和沉洲来说,有什么意义?

她并不想像当初的青冥一样,以杀戮和死亡与整个世界敌对,但也不愿因此而屈服于这个世界。

谢靖转过头,在人群前面找到了重玄。重玄距离她很近,像是随时想要上来帮她的样子,接触到她的目光,睁大眼睛,神情一变。

谢靖微微一笑,回过头去,对着众人。

“不必了。”她平静地说,“用不着弄得这么麻烦。”

话音刚刚落下,她的神魂毫无预兆地轰然炸开。

虽然已经几乎耗尽了修为,但她的神魂之内毕竟还有着青冥给她的传承,有着整个天域梵音阵里面邪气所化成的力量,这时候自毁神魂,杀伤力几乎不下于她刚才化作流光玉石俱焚般的一撞。

围在她周围的众人,谁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做出这般决绝烈性的事情来,因为距离靠得近,这一次是直接对上了她炸毁神魂的巨大冲击力,被掀得犹如一只只断线的风筝般直飞出去。

天坑周围落下来堆成环形山的那些土石,再次被冲散开去,从绵延起伏的山脉被硬生生推平,成了一圈高原。

烟雾散去,尘埃落定,比原先又深了一圈的天坑里面,已经空空荡荡,再无人影。

……

仙界,靠近魔界边缘的海面上。

小小的海岛漂浮在海面上,只有单独的一座山峰,被掩映在一片缭绕浮沉的云雾之中。

岛上是一片巨木参天的密林。一棵棵银白色的枯木,树形高大优美,枝桠密集纤细如珊瑚。枝干的质地像是介于水晶和玉石之间,银白而半透明,泛着月华一般的淡淡荧光。

树林里面,有一片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废墟,掩映在郁郁葱葱的长草之中。大片大片叫不出名字的雪白繁密的花朵,犹如落雪覆盖一般,在废墟上疯狂盛开。

废墟中间是一个石台,石台上生长着一棵巨大的曼陀罗植株,老枝虬结,遮天蔽日。

曼陀罗树的枝头上,开着两朵并蒂双生的曼陀罗华,一红一白。

朝阳升起,周围原本清冷莹白如月华凝固般的月痕娑罗树,在这阳光的映照下呈现出暖玉一般触手生温的质感。从清冷莹白的枝干中透过来的朦胧光影,落在碧草如丝的地面上,缓缓地流转变幻。

两朵曼陀罗华上面带着晶莹的露水,折射出剔透流转的光华,映照在绽开的花瓣上,艳丽的越发艳丽,纯净的越发纯净。

一滴露水从红曼陀罗的花瓣上滑落了下来。

石台的不远处,有一个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也扎得一丝不乱的青年男子,背对着曼陀罗树,正襟危坐在石椅上,正在看书。

后面传来赤脚踏在柔软草地上走过来的脚步声,重玄头也不回,仍然望着手里的书:“……这么快?”

刚刚化为人形的沉洲仰头对着阳光,抖了抖一头披散下来的长发:“我知道你在这岛上守着我们两个守了几千年,守得很不耐烦,所以早点化形出来接替你。你现在可以走了。”

重玄嗤了一声,合上书卷:“我很愿意待在这儿。”

当年谢靖当着五界众人的面,自毁神魂,但其实只是做给众人看的罢了。沉洲的神魂被她保护起来,而她自己的神魂尽管在自爆中再次受伤,几乎陨落,但重玄暗地里抢救得及时,好歹勉勉强强保留了下来。

重玄从沉洲以前所在的天虞山移走了未归峰,在海上形成一个新的小岛,把他们的神魂放回曼陀罗母树里面,再次开出一红一白两朵曼陀罗华来。

这个过程很慢,从开花到化形就是几千年,但恶之华已经灭绝,对于他们两个同样严重受损的虚弱神魂来说,有一株曼陀罗母树可以让他们恢复,就算是不错了。

沉洲看向树林里面,那里有两株紧紧靠在一起生长的月痕娑罗树,都还很小,只是两棵树苗而已。

“长了这么多年,也没见长多少。”

青冥的那一缕气息,被谢靖带了回来,后来重玄又在神劫之地外面的那只琥珀虫里,找到了碧落残留在里面的一缕气息。

这两人留下的不是魂魄,无法像沉洲和谢靖一样恢复原形。两缕气息被封入两颗月痕娑罗树的种子里面,后来长出了两棵依偎在一起的小树。

月痕娑罗树和曼陀罗树一样,是极有灵性的上古神木,就看这两棵各自带着青冥和碧落气息的小树,千万年长大之后,能不能长出一分造化来。

重玄回头一看沉洲,像是被辣到眼睛一样立刻转过头去:“你就不能把衣服穿整齐一点?”

沉洲的身上是一件刚刚幻化出来的红色衣袍,前襟和领口松松垮垮地敞着,毫不脸红地露出一大片胸口。

“反正你也要走了,闹闹很快就会化为人形,到时候岛上就我们俩人,她就喜欢看我这么穿。”

他的背后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

“不好意思,我只说过让你不要穿成暴发户煤老板的样子,没说让你穿成小倌楼里面头牌花魁的样子。”

沉洲:“……”

他转过头去,曼陀罗树上面的那朵白花也已经不见了,石台旁边站着一个银发银瞳的少女,长发上沾着露水,眼带笑意地朝他走过来。

沉洲也是一笑,转向重玄。

“北魔君,你要是不想被虐的话,要不要先回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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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华录到这里也结束啦,全文差不多完结了~

新文还没想好写哪种,开文的时间也没有定,你们都想看哪个类型的文呢?

正文 番外的番外 千年之后再回娘家

沉洲和谢靖再次从曼陀罗华化为人形之后……

谢靖想再去人界看看:“之前答应爹娘,等我们把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就去看他们,现在应该可以去了吧?”

沉洲:“可是这已经过了几千年啊,他们不知道都转世轮回了多少次,早就不是当初的他们了。”

谢靖:“没关系,是他们的转世也行,我就想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一起。”

沉洲:“要不我先走个后门去问问月老?”

从月老那里得到的回答是,宁霏和谢渊渟有多世缘分,至今未尽。

谢靖松半口气:“那我们这就去人界。”

他们自从作为曼陀罗华以来,已经几千年没去过人界。人界虽然相对来说最为脆弱,却是六界里面最大最繁盛的一界,有多处时空,时隔千年,他们也不知道宁霏和谢渊渟的那一处时空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两人穿过仙界和人界之间的壁垒,来到的地方是一片海面上,远处隐约可以看到几座草木葱茏的海岛。天蓝云白,海鸟起落。

谢靖再松半口气:“人界看来也没什么变化嘛。”

话音未落,后面的海面上轰隆隆开过来一艘巨船。比她在仙界见过的任何船只都要巨大,上面没有桅杆没有缆绳没有船帆,似乎通体全是以金属制成,航行的速度却是他们前所未见的快,转眼间就从他们不远处开了过去,海面上留下一道滚滚白浪。

巨船宽阔的甲板上,停满了一种展翼飞鸟形状的大家伙,也是以金属制成,尖头翘尾,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在他们看的时候,有一只大铁鸟的后面喷出一股气流,竟然从巨船上面飞了起来,转眼就冲入云霄,消失不见,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白云痕迹。

谢靖看得目瞪口呆:“这是……人界也有仙术了?这船是怎么开起来的?这个……铁鸟一样的玩意儿竟然也能飞上天?”

沉洲带着笑揉揉她的头发:“人界可能已经变成我们完全想不到的样子了。陆地上的变化估计更大,我们先看看去。”

因为他们不知道现在的宁霏和谢渊渟是什么样子,所以提前去冥界,要了一个追魂罗盘来。无论转世多少次,只要魂魄不变,追魂罗盘在任何地方都能一直指向要找的魂魄。

他们照着追魂罗盘上指的方向,跟上次一样,从海面上乘船过去,很快就看见远处的海平面上出现了陆地的轮廓。

但那轮廓不是山峦,而是一座座矗立在海平面上的长方体建筑物,表面的材质似琉璃似水晶,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炫目的光芒。

建筑物之间,无数道路交错纵横,道路上行驶的也不是任何动物拉的车,而是一个个像是甲壳虫一样的家伙,同样速度极快,嗖嗖嗖地往来穿梭。

谢靖和沉洲看得眼花缭乱,恨不能再多长十双八双眼睛。人界之前的几万年,虽然一直在改朝换代,也不断在出现新事物,但大体面貌没有什么变化。没想到仅仅隔了几千年,就已经变成了他们完全不认识的模样。

这个世界实在是太陌生,虽然出现了很多新的交通工具,但貌似很复杂的样子,两人没敢冒险去乘坐,怕他们堂堂两个神族给现在的凡人们当成了智障,还是选择隐匿身形直接从空中飞过去。

追魂罗盘指的是一个大城市,他们在一处很大的园区前面停下来,门口的巨石上面题着“某某大学”四个字,前面俩字是这个时代的文字,他们不认识。

谢靖问:“大学是什么?”

沉洲看了看在大学门口进进出出的人,绝大部分都是少年,有一些手里还抱着书。

“可能是类似于书院那种学习的地方?”

两人还是以隐身状态进了大学,罗盘指向一排楼房其中的一栋,他们飞上六楼,从窗户外面看进去。

里面是个不大的房间,摆了四套桌椅,窄窄的床铺奇特地架在桌子上方,估计是为了省空间。

其中一张桌子前面,靠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穿着短袖和大裤衩,顶着一头乱糟糟跟鸟窝一样的头发,桌子上一大堆吃的喝的,上面印有“肥宅快乐水”“肥宅快乐杯”的字样,女孩前面摆着一张画像,貌似是张春宫图,因为里面是两个赤身裸体的人像。

仔细看了一眼,那两个赤身裸体的人像居然都是男人,正在做不可描述的事情。再看一眼,那并不是什么画像,而应该是不知道叫什么的现代电子产品,因为里面的人像居然是会动的,而且还能发出嗯嗯啊啊不可描述的声音。

女孩的旁边还有另外三个女孩,拖着椅子跟她坐在一起,估计是和她住同一个房间的伙伴。四个人一样兴致勃勃全神贯注地盯着画面,俩眼睛闪闪发亮,精光四射,像是开了好几重最强劲的瞳术,几乎能把画面盯穿。

这时候,画面里面的两个男人终于做出实质性动作,一上一下双双倒在了大床上。中间的女孩猛然一拍桌子,发出一阵杠铃般的笑声。

“哈哈哈,终于推倒了!……我就说这次肯定能推倒!”

“有生之年!”

“早就该直接上了!不知道磨磨叽叽个什么劲儿!”

“先暂停!截图!保存下来!”

女孩点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机关,移动的画面停顿在那里,她兴高采烈地抬手跟其他几人啪啪啪地一一击掌过去,然后才让画面再次动起来,继续往下看那两个男人酱酱酿酿,不断跟周围几人发出兴奋无比的狂笑声。

谢靖目瞪口呆地看了半天,把手里的罗盘调了一个角度,用力甩了甩,罗盘的指针慢悠悠地转回来,还是准确无误地指向里面的那个女孩。

——罗盘没坏。

谢靖:“……”

不!这不是她印象中的娘亲!就算是转世她也接受不了!

她回去一定要找北斗星君和冥界判官算账,这些混蛋怎么就把她温柔可爱的娘亲投生成了这样!

然而她看了画面上正在运动的两个男人一眼,没挪开目光。

接着又看了第二眼,第三眼,就这么停不下来地看了下去。

……咦,怎么还感觉挺好看的?

后面的沉洲拉她,她压下沉洲的手,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里面:“等等……先让我看完这一段。”

沉洲:“……”

一把捂住谢靖的眼睛,把她从窗前拖走:“看什么看?别人有什么好看的?要看看我们自己的,在镜子前面让你看个够。”

谢靖:“那不一样,我又不是男的……”

沉洲:“那我把你变成男身,然后也换个位置?”

谢靖:“……”

……

然后他们又找到了谢渊渟的转世。他也是大学里面的一个少年学生,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座类属于藏书楼一样摆满了书籍的建筑物里面,面前摆放着一个跟宁霏桌上类似的那种平板状电子产品,手指在下方一块方形板子上面噼里啪啦地跳动。

谢靖在人界的那几年里,娘亲跟外公教过她用阿拉伯数字来计算,现在那块平板上闪烁的就是一行行阿拉伯数字,被分成一格一格,因为看不懂上面的文字内容,不知道是在算什么,反正有种不明觉厉的复杂感觉。

少年穿的是一身最简单的白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看就像是从地摊上买来的白布鞋。笔直安静地坐在那里,不带温度的阳光斜照过来,他俊美清秀的面容上神色冷淡,周身都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从蛇精病到高岭之花,爹爹跟前世也是判若两人啊。”谢靖感叹,“这画风总算比娘亲正常多了。不过好像条件挺困难的样子?”

这时,一个身形窈窕的美少女从对面走了过来。扎着慵懒随意的花苞头,柔软的碎发落在鬓角,一张娇嫩清纯的面容像是刚刚绽开的甜美花瓣。身上一袭浅蓝小裙子,像是刚刚被水洗过的清澈天空,裙摆走动起来飘飘欲仙。纤细的肩膀露在外面,玲珑锁骨间闪耀着一条细细的银色链子,衬得肤若凝脂,洁白如雪。

美少女光芒四射地走过来,一路上周围其他人都惊艳地纷纷注目,她到少年面前停下来,目光斜瞥,假装像是刚刚看见他一样,打了声招呼。

“都几点了还泡在图书馆,吃午饭了没有?”

少年清清冷冷地抬起目光看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没有。”

美少女随手把手里提的一个便当包放到少年手边的桌子上。

“这是我刚刚没吃完打包的,随便带过来了,你看看要不要吃。”

少年又看她一眼,没有拒绝,打开玻璃便当盒。

里面饭菜整整齐齐地分成两层,雪白金黄碧绿艳红,有荤有素有水果有甜点,被精心摆成漂亮的形状,精致得跟艺术品一样,白米饭上还有一个海苔剪出来的可爱笑脸。鬼才相信这是吃剩下的东西打包的。

谢靖一下子炸了:“哪来的不知死活的白莲花,居然敢勾引我爹爹,还要假装成这么做作的不经意的样子?”

沉洲翻了翻眼睛:“那就是你娘亲。”

谢靖又是目瞪口呆。

不是……她娘亲不是一个小时之前还顶着鸡窝头穿着短袖大裤衩在房间里喝着肥宅快乐水跟舍友们看着男男爱情动作片嘎嘎狂笑吗?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种傲娇温柔女神范儿了?

沉洲继续翻眼睛:“应该是你娘亲正在追你爹爹。女为悦己者容嘛。当然这种级别的,说整容可能比较准确一点。”

谢靖继续目瞪口呆:“我的乖乖……我本来以为只有仙术才能让人脱胎换骨,感觉我这九万年的修炼都白修了……”

然后他们就有幸观摩了一段少女骗少年,啊不,少女追少年的优秀大戏。

少年的家庭经济状况好像很困难,穿的都是最朴素的衣服,从不参加一般的大学生娱乐活动,日常也不见花什么钱。不过是个传奇级别学神,各种成绩突破天际,所有奖学金一样不落,拿奖拿到手软。

而且貌似还在校园外面自己创业,努力打拼艰苦奋斗,不到二十岁的大学生就已经开始办公,在外到处奔波,总之就是穷困加优秀的励志典范。

少女追他追得锲而不舍,天天变着法儿给他送好吃的,送衣服送鞋子送书本,少年身上绝大多数的东西都是她送的。不过她自己的家庭条件也就只能算是普普通通,没送过什么贵重的东西。

直到少年终于向她表白,也第一次送了她一件礼物,是一条装在小礼盒里面的项链,上面一颗硕大的深蓝色心形宝石。

少女对着那心形项链直勾勾看半天,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

“咳咳……其实……你不一定要送我首饰啊,送其他的我也喜欢,这个……我实在是带不出去……”

少年清清淡淡地:“不用带出去,太危险,收藏就行了。”

少女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一副强忍着很想疯狂吐槽的表情,不过最后还是憋住了啥也没说。

回去跟她的舍友哇啦啦倾诉:“……他今天终于跟我表白了,我本来高兴得快要爆炸,但你们知不知道他第一次送我的礼物是什么,高仿版海洋之心啊,辣么老大的一颗深蓝色假宝石,这么尴尬的项链你们说我怎么带得出去……我知道他条件不好,像样的首饰肯定买不起,可是也不至于送这么土的东西啊,钢铁直男难道就真的这么让人绝望吗……”

舍友们安慰她:“没事没事,钢铁直男还不都是需要慢慢调教,给你送礼物至少是知道开窍了。带不出去就收着当纪念吧,你看这虽然是高仿品,不过颜色和光芒都不错,仿得还挺真,估计也是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挑出来的。”

谢靖和沉洲在窗外看得一头雾水。

谢靖:“我记得之前看到的广告里,人界的大颗彩色钻石不是最稀少最珍贵的吗?不是随便一颗都能开出天价吗?什么时候变成假宝石了?”

沉洲:“不知道啊,可能是市场行情变了?”

谢靖:“算了,我是搞不懂这些人类是怎么回事……”

……

人界两年只是匆匆一转眼之间。大学毕业后,少女出去应聘,简历还没投出去,就接到了一家大公司的面试通知。

少女本来担心是诈骗,小心翼翼地去面试,结果在摩天大楼顶层落地玻璃窗铮明透亮的ceo办公室里,看到了一身正装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少年。

少女大惊,指着他:“你你你……你是总裁?”

少年淡淡地:“嗯。”

少女:“这是你的公司?”

少年继续淡淡地:“嗯,近两年才成规模。”

少女:“所以你其实条件一点都不困难?那你当初干嘛装成一副压力山大的样子,一个劲儿拿奖学金,拼命搞什么创业?我还以为你缺钱缺得厉害,家里欠债欠几个亿那种,年纪轻轻就不得不赚钱帮家里还债!”

少年:“不,我当时的确是有很大压力。我家是全国首富,我要是学习不好创业不成功的话,就要被逼着回去继承我家的亿万家产。”

少女:“……wtf?”

少年站起身,朝少女走过来,打开他手中一个礼品小盒子,里面是一枚戒指,上面一颗硕大的淡粉色鸽子蛋。

“上次送你那条项链,你好像不是很喜欢,所以这次换了戒指。现在你已经毕业了,工作也找到了,可以有另外一个身份了。”

少女一脸懵逼地望着他:“什么身份?”

少年望着她:“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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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突然抽风开了一个狗血霸道总裁脑洞,不要在意这些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