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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木兮——非天夜翔(137)

    翌日,姜恒起来便继续收拾他的院子。
    耿曙无奈道:歇会儿罢,你怎么回来就忙个不停?
    姜恒说:我乐意,你去练剑,别管我。
    耿曙在回浔东的这一路上,心里仍十分忐忑,毕竟重建姜家宅邸这件事,汁琮一直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还特地派人来找回了耿渊用过的琴安阳城中,他们会不会以为自己已经被烧死了?
    既然汁琮认定他死了,一定会追捕姜恒,他绝不愿意姜恒逃亡到任何一国去。他会不会怀疑姜恒回到浔东,并派人前来查探?
    浔东位于郑、郢两地交界,又曾是古越国之地,汁琮要派出大军堂而皇之追杀姜恒,首先要打下郢国,再打下郑国。但设若汁琮把姜恒的踪迹透露给太子灵呢?
    不,不会的。耿曙很了解他曾经的义父,他根本不会想到姜恒躲回浔东的可能。汁琮只会预测姜恒将不顾一切,为被烧死的耿曙报仇。报仇的唯一方法,则是再次投奔郑,毕竟郑也是汁琮的敌人。
    血月门主中了自己一掌,摔下山崖,死了么?
    就算他死了,杀手却极有可能再来,绝不能掉以轻心。
    耿曙持剑,认真地回忆起当年昭夫人所授,当时年少不更事,如今一点一滴回想起来,姜昭教导他的武道之诀,尽是人间大道,只恨那年他什么都不懂,只能勉强记住。
    他想练练黑剑剑法,找回在安阳城一战时的心境,却总是定不下神。直到天际再飘起细雨。
    恒儿!耿曙说,到房里去,别着凉了!下雨了!
    耿曙回身,收起黑剑,听见姜恒应了声。
    他推开房门入内,见姜恒正在整理原本该是昭夫人所住卧室内,一大堆烧焦的遗物,将其分门别类地拣出来,手上满是火灰。
    我来罢,耿曙说,别弄脏了。
    不碍事。姜恒轻轻地说。
    面前之物乃从烧毁倒塌的废墟里挖出,有锈迹斑驳的铜镜,有断成两截的玉梳,俱是母亲生前所用之物,姜恒拿起每一件东西,就像触碰到了昭夫人。
    恒儿。耿曙不安道。
    我没事,姜恒笑道,挺好的。
    耿曙与姜恒一起坐在地上,姜恒拿起一个碎裂的羊脂白瓷杯,说:你记得它么?
    记得,耿曙说,第一天来的时候,夫人不当心,将这杯子摔了。
    她是拿杯子砸你,姜恒说,我在外头,都看见了。
    也许罢。耿曙说。
    姜恒说:但她不恨你,真的,娘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我知道,耿曙答道,她也是我娘,恒儿。
    耿曙摸了摸姜恒的头,姜恒伤感笑笑,找到一支笔管,狼毫已烧焦了,清出几块炭后,他发现了一个不大的铜匣,锁已经被烧得扭曲了。
    耿曙注视那铜匣,想起昭夫人与卫婆离开家,剩下他俩相依为命的那天。冬天的清晨里,姜恒从匣中翻出了一件皮袄,出现在昭夫人房中,自然是昭夫人吩咐卫婆,去为耿曙做的。
    姜恒用一把匕首撬开锁,打开匣子看了眼。
    当年的衣服都被拿走了,底下垫着的一块皮还在,血迹斑斑的,看不出是什么皮。
    耿曙沉默不语。
    姜恒说:那天我就有点奇怪,这究竟是什么?可以洗干净,给你做个衣服的内衬
    这是你生下来那天,包裹着你的襁褓袄子。耿曙忽然说。
    姜恒:?
    这么多血!姜恒翻来覆去地看,他从不知母亲生下他时,遭遇了如此多的磨难。
    恒儿。耿曙忽然说。
    姜恒把那狐皮襁褓放回箱底,不明所以,看着耿曙。
    耿曙始终沉默,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姜恒又问:怎么了,哥,你想说什么?
    这是界圭带来的。耿曙说,十九年前,他用这块狐皮裹着你,将你带到了夫人面前。
    什么?姜恒一时间没听懂耿曙之言,他小时候与界圭有什么关系?
    耿曙不敢看姜恒,低头注视那块皮,他将这匣子的出现解读为天意,时间到了,他不能再瞒下去,哪怕结果再残忍,他也必须去面对。
    姜恒忽然睁大双眼,瞳孔剧烈收缩,一手无意识地抓住了耿曙的手腕,不自觉地用力。
    界圭为什么姜恒喃喃道,我我不是在浔东出生的吗?为什么?哥?你知道什么?告诉我!
    姜恒怔怔看着耿曙的神情,一时如坠冰窟。从半年前起,他便总看见耿曙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不明其意,只以为耿曙有心事,这一路上,耿曙的心事重重,更是让他几次欲言又止。
    如今,他终于感受到了,在这一切背后,所埋藏着的某种危险。
    犹如姜家的大宅在下一刻便将再次无情垮塌,将他们埋在下面,姜恒不敢再往下想。
    但耿曙开口了。
    你的生辰是冬至。耿曙说,冬至那天,你在落雁出生,界圭为了保护你,将你偷偷带了出来,不远千里,先到安阳,想将你托付给咱们的爹。
    但爹那时尚且置身危险中,耿曙又道,他怕他保护不了你,于是他写了一封信,让界圭抱着你南下,来浔东找你娘。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把这封信交给界圭,让他一起带走。
    耿曙始终没有抬头,他不敢多看姜恒的反应,接着,他从怀里,慢慢地取出了那封用油纸包着的信。
    你的亲生父亲是汁琅,耿曙发着抖,慢慢地拆开油纸,颤声道,你娘是雍国王后姜晴,当年他们都以为你死了,你的另一个名字叫汁炆。你的牒位,至今还供奉在雍国宗庙的,玄武座前,恒儿恒儿!
    姜恒已转身,离开那卧室,冲到廊下,看着雨水,耿曙从身后追上。
    恒儿!耿曙最怕的一刻终于来了,他伸手去握姜恒的手腕。
    你是我的弟弟,耿曙说,爹娘还是你的爹娘,只是你的出生,与你一直以为的不一样,我永远是我,恒儿!
    姜恒全身发抖,呆呆看着耿曙,眼里现出空洞,耿曙不知所措想抱他,姜恒却一转身,冲进了雨里。
    恒儿!耿曙马上背起黑剑,追了出去。
    姜恒快步跑过门外长街,茫然面对铺天盖地的雨水,这天地竟是对他而言如此陌生。
    耿曙没有再靠近姜恒,跟在他的身后。姜恒回身,忽然大喊道:别跟着我!
    姜恒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往前走去,耿曙却寸步不离,紧跟在姜恒五步之外。
    卧房内,一阵风吹过,展开的信落在地上。
    吾妻昭:
    【雍宫局势一如当年你我所料,汁琅之死,仍有内情。】
    【令妹生下汁炆后,大萨满药石乏术,终不得救,晴儿中毒已深,撒手人寰。汁琮若果真如我与界圭所料,毒死兄长,汁琅之子定不得幸免。如今孩儿被界圭偷出落雁,本意予我寄养。但我业已目盲,又在安阳,恐不得保全】
    恒儿!耿曙深一脚、浅一脚在雨里跟着姜恒,姜恒漫无目的,走过积水横流的街道。
    他的心里空空荡荡,一瞬间犹如灵魂离体,茫然地审视着这个世间。
    【现将他交予你,为令妹与汁琅唯一骨血,你可自行决定其生死与去留。其后腰处有一胎记,太后若亲眼所见,定能辨认】
    信件不过匆匆数行,尚未写完,十九年前的墨迹洇在发黄的纸张上。耿渊也许改变了主意,觉得以妻子的性格,什么都不必说了,最终这封信,仍旧不曾寄出。
    浔东城内,奔马经过,耿曙马上拉住了姜恒,挡在了他的身前。
    那是城中巡逻的队伍,为首的武官大声道:什么人?
    耿曙一手伸到肩后,握紧了黑剑剑柄,同样大声答道:浔东人!
    武官看了两人一眼,以为姜恒是女孩儿,小两口吵架跑了出来,便没有多问。雨越下越大,淋得姜恒全身湿透。
    回去罢!武官说。
    天顶闪电划过,照亮了三人的脸,姜恒忽然觉得那人有点眼熟,想起来了,他是当年浔东的城防治安官。
    走吧。耿曙不想在这个时候动手,拉了下姜恒。
    姜恒渐渐清醒过来了,意识正在一点一滴地回来。
    治安官纵马离开,姜恒转头看耿曙,耿曙分不清他脸上的是泪还是雨水,他想吻一下姜恒,却恐怕令他更为难受,但就在两人对视之时,姜恒眼里,依旧是耿曙一直熟悉的神色。
    恒儿。
    哥。姜恒轻轻地说。
    耿曙终于放下心来。
    姜恒说:我我没事,哥,我只是我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想过。
    及至此时,姜恒总算明白了,伤感才一瞬间涌上心头,他抱着耿曙,在雨里大哭起来。耿曙抱紧了他,低声说:没事了,没事了,恒儿,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姜恒哽咽道,我知道不一样
    正如耿曙所想,那巨大的伤感与虚无,一刹那淹没了他俩,就在这场雨里,一切从此变得不一样了。
    姜恒说不出变化在何处,也尚未想清楚,这对他而言究竟是痛苦,还是转机,但此刻耿曙的心跳与胸膛、肩膀,他的体温,已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
    哪怕耿曙予姜恒的熟悉感一如往昔,他们却在一刹那同时脱胎换骨,犹如蜕茧而出的蝴蝶,展开轻盈的翅膀,翩跹追逐,飞往天际。
    第160章 清明心
    一个时辰后, 姜恒裹着毯子,嘴唇微微发抖,在卧房内烤火。
    耿曙递给他一杯姜茶, 姜恒疲惫地叹了口气。
    姜恒的镇定来得太快,令耿曙有点陌生, 只用了一个时辰,姜恒仿佛便随之平静下来。
    耿曙不敢开口,这个时候,他知道姜恒只想安静,就像他当年从汁绫处得到姜恒死讯时, 他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安慰,只想把自己固执地封闭起来。
    会过去的, 耿曙相信,哪怕真相来得太突然, 一切都会好的。
    姜恒看完了耿渊的信,所说第一句话, 竟是:如果爹当年把我留下,咱们就会一起长大了。那年你刚两岁呢。
    耿曙点了点头,他自然清楚父亲为什么不接收姜恒因为他的身份太危险了, 一旦汁琮察觉不对,就会派人来追杀,届时说不定还会连累聂七与自己。
    说起来虽无情,耿渊却根本不想要他,将他随便塞给了姜昭, 让她爱怎么解决怎么解决,别牵累到自己的妻儿。
    也正因如此,界圭才对耿渊的薄情如此震惊, 但界圭从来没有提过,耿曙也明白到为什么界圭看着姜恒的眼神是那样的界圭比谁都清楚,姜恒曾是个没人要的小孩,他只会为别人带来危险与灾难。
    于是界圭每次见姜恒,心里都很难受,想尽自己的一切,给姜恒一点,他本来就该有的爱。
    幸而最后,姜昭没有多问,便接受了妹妹的儿子,并抚养他长大,在他身上倾注了自己的所有,教他读书识字,期待他有一天能成家立业,照顾自己。
    哪怕她被耿渊扔下,多年来不闻不问,她依旧与儿子相依为命。
    娘只想一剑带着你去了姜昭最后的话,尚在耳畔,那个黄昏里,耿曙也终于明白了姜昭的泪水。因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旦死了,姜恒就是真正的孤身一人。
    耿曙强忍着眼泪,这么多年,他很少哭,但在姜恒面前,他常常心如刀绞。
    尤其在姜恒如今,更强颜欢笑,安慰他的时候。
    这件事是不是在你心里堵很久了?姜恒朝耿曙说。
    耿曙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要哽咽,只能点头。
    姜恒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耿曙摇摇头,看着姜恒。
    姜恒又道:是不是觉得,我不知道这事,还活得幸福点儿。
    耿曙又点头。
    姜恒低声说:哥,我头好疼
    耿曙紧张起来,试了下姜恒,额头发烫。
    你发烧了,耿曙说,赶紧去躺着。
    姜恒脑中已是一片糨糊,被耿曙抱到房中,裹上被褥发汗。
    应当是淋了雨。姜恒呻吟道,不碍事你替我抓两副药吃下就好了
    耿曙不敢离开姜恒,怕又有刺客,可总不能不让他吃药,只得出去找邻居帮忙,奈何附近空空荡荡,旧城中的居民大多迁走了。
    有人吗?!耿曙转身。
    突然间,耿曙看见巷里躺着一具尸体,尸体距离他们的家已有些远了,半身倒在水沟下,血水顺着路淌往低地。
    界圭的左手包着厚厚的绷带,右手提着天月剑,站在雨水中,看了耿曙一眼。
    方才惊动了城中治安官,界圭轻描淡写地说,又杀了一个,剩两个了。
    那名杀手作士兵打扮,想是前来暗杀姜恒,却在背后不意吃了界圭的封喉一剑。
    我去抓药。耿曙说,你认得我家么?
    界圭没有说话,走向姜家。
    姜恒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界圭仿佛就在身边。他做了一个梦,梦里,界圭抱着他穿过皑皑白雪,纵马度过玉璧关,一路南下,前往越地,沿途开满了桃花。
    起来喝药。耿曙低声说。
    姜恒被耿曙抱起来,喝下药汤,全身滚烫,又躺了下去。
    是夜,界圭低头看着耿渊当年留下的信,说:耿渊这个混账啊,当年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封信。
    谢谢你,耿曙说,谢谢。
    界圭说:关你什么事?不用你来道谢,别侮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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