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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寂寞的爱人ABO 作者:三花酒

    第3节

    他知道妈妈是父亲的情妇,但妈妈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家里也没有照片存着,所以一直到现在,程潜都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子,甚至叫什么名字。姜西娜每次提起妈妈,都一脸鄙夷地用“那个贱货”代替。小时候程潜不懂这词语代表的意义,甚至大一些之后,他觉得妈妈可能就是个贱货吧,抢别人的丈夫,破坏别人家庭——不是贱货是什么?一直到念高中之后,程潜才慢慢地觉得,自己父亲应该也有错,而且,错主要在他。

    一个背叛家庭的丈夫,为什么能在犯错之后轻而易举地得到原谅?程潜想不通。是不是在一段关系中,oga们一旦迈出了主动的那一步,其实就已经为以后埋下了隐患,一个……被人骂作“贱货”的隐患?何况,妈妈她是不是主动的那一方,还不得而知。

    ……二十几年前的真相,知道情况的人都已经对此缄默不语,如今他也不得而知。他只是在梦里,看见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静静地对着他笑,笑得非常疼惜、非常慈爱。程潜想走过去,拉拉她的手,但突然又想起,自己在心里,叫了这个人十七年的“贱货”。

    如果妈妈知道了,会不会伤心呢?

    从梦境里醒来,程潜恍惚地眨眨眼,听见窗户外头,树上的鸟儿在叫。唧唧喳唧唧喳,叫声之中混着他手机的铃声,听得人头昏脑涨。程潜不想接,因为他知道会这么早给他打电话的不会是唐喻或者唐觐,那就只有程家的人——或者是他大哥,又或者……极少的可能,会是父亲。

    然而这次是父亲。

    接起第三次尖叫起来的手机,程潜还没说话,程余远带着怒气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怎么打三次都还不接,你要等死我吗?!”

    程潜默不作声地听着,削瘦的脸上压抑着淡淡的忍耐。程余远似乎也不在乎他是否回应,径直地自己说下去:“这周末你回家一趟,咱们一家人一起吃个饭。”

    一家人?这个词从程余远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怪异。程潜拧起眉,直觉没什么好事儿,但没等他回应,程余远就挂了电话。程潜疑惑地把手机放下,心里无端地生出了一股不安的情绪……这跟平常要回家的感觉不一样,以前要回去,他会觉得很烦躁、很抗拒,但这次不知为何,竟感到了不安。

    也许,是因为极度厌恶而产生的……错觉吧

    程余远说一家人吃顿饭,程潜还以为二叔三叔他们也会来。但回到家里,却发现只是他们家的几个人而已。

    程匀和程深都在,见他进门,程匀还站起身,走过去帮忙把他的书包接了过来:“你这腿快好了么,这已经三个星期了吧?”程潜垂眼看着脚下的地板,不看他:“再过几天就去拆石膏了。”

    “那就好。”扶着他的手臂把他带到餐桌旁,姜西娜斜眼看着程潜在斜对面坐下,翻一个白眼,冷不丁说了一句:“等你等半个小时……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闲。”

    程余远“哎——”一声,拧着眉对夫人摇摇头。姜西娜鼻子里轻轻一哼,这才缓了缓脸色,让下人开始上菜。

    程深坐在妈妈旁边,刚好正对着程潜。他手里拿着个游戏机,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轰着,看也不看自家哥哥。程潜静静地坐在那儿,看见他,想起一星期前在自家楼下出现的那辆保时捷,不由得无意识地盯着他看。程深长得有几分像姜西娜,同时也挺像程余远,但气质却南辕北辙。也许因为是alpha的缘故,他长得比程匀程潜都高,身材也强壮一些,不过阴郁的程度却有增无减。程潜记得他小时候还不是这样的——小时候的程深,虽说脾气比较大,但总的来说还只是个单纯的熊孩子。不知道从哪一年起,他就逐渐不爱说话了,逆反的程度也变本加厉,常常气得程余远怒不可遏,老喊着要打他。

    ……所幸他有个护仔的妈,自己本事也不错,这么多年拽下来,也没见程余远碰他分毫。呵……程潜撇开眼,心里哂笑一声,程家大爷的棍棒教训,可是令人印象深刻得很呢。

    等菜全上来了,心思各异的一家人便开始吃饭。程余远吃着菜,还不忘跟大儿子三儿子商量公司的事情,一会儿说远程建业那边的事,一会儿又说工厂的事。程潜懒得去听,就埋头自顾自地吃着。他低着头,所以自然没发现,程深那阴沉又直接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好长一瞬。

    吃过饭,姜西娜凉凉地把他留在了家里,说天天在外头住,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果然是个没良心的。程潜懒得搭理她,径直上了楼,整理房间去了。

    以往他离家,床铺都会被仆人用被罩罩起来。偶尔要回来住,就得自己掀开,再整理一番。这次进了房间,却见里头已经打扫干净了。他正诧异着,身后程匀走进来,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一阵子不见,我感觉你气色好一点儿了啊,心情不错?”

    想起最近经常联系的唐家两兄弟以及杨老师,程潜心里轻松一些,脸上也不那么生冷了:“还行,最近胃口蛮好。”

    “那就好。”程匀笑着看他,一会儿伸手想摸一下他脸的疤,程潜下意识地一躲,让他摸了个空。程匀似乎也习惯了,依旧笑着,倒是从衣服兜里摸出了个药瓶,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外文:“你这疤啊,总也不上心,那时候就不让抹药,看吧,留到现在……明明可以去掉的。”说着,把那药瓶塞到弟弟手里,话中多了一分语重心长的情绪:“这是我托人从国外买的祛疤药,挺好用的,你多擦一擦。这疤留在脸上,终究是不好,能消一点儿是一点儿,你也别任性了。”

    程潜攥着那药瓶,心里有些复杂。他拧着眉,正想说不要,程匀却又说:“什么时候连我给的东西你也要拒绝了?”

    刚想伸出去的手被这话一梗,程潜欲言又止,只得默默地收了回去。程匀勾起嘴角,伸手揉一把弟弟的头发,又拍一拍:“洗个澡休息吧。你那腿,要不要我来帮忙?”

    “不用了。”见他摇头,程匀笑笑,这才转身走出房间。

    下了楼梯,正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姜西娜见了他,就凉凉地问:“他收了没有啊?”

    “收了。”此时程匀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忧虑情绪:“阿潜他……脾气那么拗,这事儿,我觉得不大妥。”

    姜西娜听了,蹙着细长的眉扭脸瞪向他,压低声音道:“他这都多大了,咱们还能由着他么?!oga过了二十五便不值钱了,他一直这样,往后你们成了家,我和你爸又老了,他孤家寡人,那怎么行?还不如趁着现在年轻,把他给掰回来,好好找个伴儿,不是多好?”

    虽然这话说的也对……但程匀总感觉,有哪些地方不对劲儿。但姜西娜和程余远都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他便也不说什么了。犹豫着应一声,想说回房间休息一下,正巧一旁走过程深。程匀一怔,刚想问他工厂的什么事儿,却见自己这个弟弟斜着眼深深地盯了自己一瞬,随即冷冷地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出门去了。

    程匀被看得怔在原地,脑子里莫名其妙的,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

    恶梦

    左腿受伤后的第二十八天,小瘸子程潜终于得以除下那碍事的石膏,勉强恢复了正常。张医生叮嘱他近两个月不要剧烈运动,吃些好的补补骨头,多注意身体。程潜一一应下来,但一回到学校,他就去了足球队。

    大学生足球赛已经开始了,他们校队目前比了两场,一胜一负,勉强过得去。教练把替补他位置的大二小孩儿叫过来,让他传授点儿经验,好防住唐喻。程潜思索一下,心里坏念头顿起,就把唐喻的进攻特点以及平常的反应习惯什么的尽数跟那男生说了。教练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有些惊讶,心说这程潜,观察人够仔细的啊,这么些小细节都能注意到。殊不知这是程潜跟唐喻混了几乎一整个长假的结果。

    没过几天,两个学校的比赛就到了。程潜跟郦予初他们坐在观众席上,见下面球场那儿,唐喻穿着红色球衣在草地上可劲儿蹦跶,还跟他招手呢。一时间好多人看过来,把程潜刚要伸出来的手给生生看得缩了回去。郦予初在边上乐一阵,笑眯眯地跟他咬耳朵,说看不出来啊,你跟唐二少这朋友处得还挺不错。程潜没答话,一会儿感觉衣兜里手机震动,他掏出来打开一看,“关爱小瘸子成长协会”里冒出一条信息:

    球赛开始了么?我没时间去看,你替我给小喻加油吧——是唐觐。

    程潜一怔,脸上有些囧:他是跟我们学校比赛。

    没过十秒,唐觐就回了信息:啊,我给忙忘了……

    忍不住勾起嘴角,程潜没有再回,只多看了一会儿,便把手机收起来,准备看球赛。郦予初和王静他们在一旁叽叽喳喳的,说哪个球员帅,哪个身材好。程潜被动地听着,一会儿听见郦予初说到了自己的名号:“要我看呐,校队里这些人,防守没一个比得上小瘸子!大一那会儿我就见他防住过那些学长,咱们小瘸子可厉害了。”程潜心里微微一动,没想到这姑娘……虽然他们以前从未说过什么话,但她竟这么早就注意到了自己。看来,王静说他挺合郦予初眼缘,不是在骗人啊。

    一会儿比赛开始了,大家的注意力就尽数被吸引到了球场上去。程潜自然是盯着防守唐喻的那小子看,想看他是否用上了自己说的那些诀窍——结果令人惊讶。那小孩儿天赋相当不错,一个半场下来,防得唐喻连禁区都没进去几次,更别提射门了。程潜这边已经是进了一个球,射门次数也相当可观。程潜心里又无语又乐的,复杂得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正说中场休息给唐喻打个电话,结果他还没拨号呢,唐喻就先打了过来。忐忑地按下接听键,唐小弟气急败坏中带着点儿委屈的声音就爆了出来:

    “程潜,你个坏蛋!是不是你教那人怎么防守我的?!”

    程潜努力控制着脸上想笑的表情,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内疚一些:“我是给他说了你的一些习惯,但没想到他做得那么好……不好意思啊。”

    “不好意思个鬼啦!刚刚一下场我就被我们教练骂了,骂得狗血淋头的,都怪你!”唐喻似乎躲在某个安静的地方,所以语气里委屈的情绪听得分外清晰。程潜默默地揉揉脸,小声地问:“那你……你们下半场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换战术啊!都赖你……你要补偿我。”唐喻哼哼的,背景里有闷闷的响声,好像在一下下踹墙。程潜憋着笑:“好好,你要什么补偿?”

    “踢完球咱们去杨老师那儿,你做些好吃的我尝尝。”说起吃,唐喻郁闷的语气一下子活泼了许多,程潜都能想到他抿着唇笑眯眯的傻模样,惹得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行,比完赛咱们就去看杨老师。”

    “好~”得了允诺,唐小弟就乐滋滋地把电话挂了。这家伙,好打发得很,程潜心说是给他再做个番茄炒蛋呢,还是换些别的菜色比如酸辣土豆丝、手撕包菜呢?其实也无所谓,反正他都能吃个底儿朝天,太好糊弄了。

    球赛最后的结果是打了个平局,两支球队各积一分。下半场唐喻他们换了战术,甚至唐喻还换了个进攻方式,程潜这边就有些乱了。对于平局这个结果,唐小弟还是挺满意的。晚上吃着饭他还说呢,赢了的话,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你,谁让我踢坏了你的腿呢?杨老在一旁也吃得稀里呼噜,模糊不清地说他,唐小鱼儿,你总是这么莽莽撞撞的,比不上你哥稳妥。

    唐喻嘴巴一撇,一脸的委屈巴拉,我哥比我大多少岁,我哪儿能比得上他!

    嘿,人家阿觐在你这个年纪就是比你稳妥,你别不承认!杨老言之凿凿的,一老一小没一会儿就吵起来,你一言我一语,闹得不可开交。程潜在一旁默默地感觉有些头疼,忍不住打开微信群想给唐觐发个牢骚,却见他已经发了个消息在那儿:小喻要跟着你去杨老师家吃饭?哎呀,那你可要受苦啦。

    ……看来,这位显然已经有过类似的遭遇了。

    这阵子逐渐入深秋了,一层秋雨一层凉。经过几场小雨之后,气温急转直下,一下子有了冬天的既视感。这个季节是oga的发晴高峰期,十月底的一个星期之内,宿舍那边就有十一个oga出现发晴先兆,被送到校医院里打激素针。程潜他们班里只有郦予初和赵智宁是oga,之前调研组里那beta嘴贱男贺英知还跟她打趣儿呢,说你可要注意些呀,别突然发晴,把班里的谁给扑倒了,这样人家一辈子的幸福生活就折在你手上喽~

    郦予初这两天有些感冒,带着鼻音骂他:“滚你的!要扑也不会扑你,你担心个p!”

    几米外,同为oga的赵智宁冷笑着看她,一会儿又把视线移向程潜,眼里露出一丝不甘。

    程潜不关心这个,反正他现在是beta,不会发晴。不过有一天晚上,唐喻又嘤嘤嘤地发信息跟他哭,说班里有一个oga,正好生病的时候发晴,误判了先兆期,在课上就发作起来,还直直往他身上蹭,吓死他了。程潜哭笑不得,还没回复呢,那万年加班的唐大少就在群里凉凉地来了一句,你哭什么,反正你又不会有反应。

    程潜看了,忍不住觉得奇怪——为什么说唐喻不会有反应,他不是alpha么?心中觉得好奇,但又隐隐觉得这是人家家族的私事儿,所以最后还是没有问。不过,对于唐喻说的那事儿,他是觉得有些无语的——这个年纪又不是第一次发晴,怎么会误判先兆期?那个oga,也太不小心了。

    心里这么腹诽着呢,谁知第二天晚上,他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说起程潜学的这个专业,建筑学,当时是程余远帮他选的。毕竟家里有建筑公司,程潜好像也没对什么专业特别感兴趣,程家大爷让他学了个这。建筑学听着好像蛮高大上,但学起来却颇辛苦,成天要画设计图不说,还得学美术做模型搞搭建。而且,许多建筑学的学生都会逐渐患上拖延症——明明第二天就要交图,之前偏不好好画,硬是得留到头天晚上,才通个宵画完,就连草图阶段都是这样。

    这不,明天星期四就要看第三次草图了,郦予初他们还没画完,程潜自己也还差一点儿。于是一大帮人,十一点多了都在专教里,准备通宵画。郦姑娘那感冒还没好,这两天还发展成了重感冒,头晕乎乎的,鼻尖也红通通,呼吸沉重。大家伙儿一边画,一边听着她艰难的鼻息,忍不住也有些烦躁。

    一会儿不知道是谁,好像是张博他们组的一个alpha咕哝了一句:“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画了!”郦予初听见,知道自己这动静确实有些烦人,就拿着纸巾晕乎乎地到外头去擤鼻涕。结果这一出去就没有再回来。程潜伏着身子画着画着,听见走廊那边似乎有些骚动。想到郦予初出去之前那小脸儿通红的模样,又想起之前唐喻说的那事儿……他猛地一惊,扔下笔就冲了出去。

    走廊上,郦予初面色潮红地躺在那儿,一边发抖一边沉重地喘息。其他班的同学都在门口探头探脑,却都神情忌惮,没一个人上来扶。程潜跑出去时,还有个alpha蠢蠢欲动地摸了过来,想要碰郦予初的肩膀。程潜心里一沉,冲上去猛地将他推开,大吼:“你干什么!”

    那alpha显然是被郦予初发晴的荷尔蒙蛊惑了,只退后了一小步,脸上露出了恐吓的侵略神情。程潜将郦予初一把抱进怀里,一边往楼梯口退一边扭头大喊:“贺英知,王静!快出来,郦予初出事儿了!”这个时候只能叫beta,alpha不行,连oga也不行,他们会受荷尔蒙影响,继而出现反应。

    不多时,王静带着张子威和贺英知手忙脚乱地冲了出来,脸上慌得要命:“是发晴了么……天哪,怎么办!”走廊上的人越来越多,刚刚只有一个alpha,现在已经出来四五个了,眼中都闪烁着异样的光。程潜将郦予初打横抱进怀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们拦着这些人,我送她去医院……”说着,他匆忙往楼下跑去,也顾不上自己还放在教室的书包和钥匙了。

    一到楼下,郦予初身上浓烈的荷尔蒙就被冷风吹开,飘向四面八方。学校医院早已下班,最近的医院有二十分钟车程,要是这一路跑过去……程潜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身上急得都出了汗。这时,大楼里面突然跑出来一个人,程潜猛地回头望去,却见是赵智宁!他喘着气,大声说:“我有车!你赶紧抱她上去!”

    虽然这人有点儿讨厌,跟郦予初还有过节,但这时程潜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跟着赵智宁钻进停在广场边的一辆小车,门一关上,车子立即往校外冲。郦予初窝在程潜怀里,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服,反应强烈得快要哭了,程潜听她一直在咬着牙痛吟:“好难受……呜呜……”

    “你忍一忍,马上就到医院了!”不知如何安慰,程潜也只得摸摸她的头,企图安抚她躁动的情绪。赵智宁在前头开着,眼睛不时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俩。二十分钟说慢也不慢,但这一路过得就像炼狱一般,程潜都快望眼欲穿了。好不容易,车子开到了泰恒医院,赵智宁先停下车让他们下去,自己再到不远处的停车位上泊车。

    抱着郦予初冲进医院大厅,程潜四下张望一会儿,脑袋里一时有些空空的。赵智宁从后面追上来,见他还在犯傻,忍不住大吼:“你发什么呆,先到那边坐着!”他把郦予初接过来扶到座椅上坐下,又冲程潜吼:“快去急诊那边叫医生啊,等着她把全医院的alpha全引过来么!”程潜听了,忍不住说:“可你是个oga……”赵智宁眼睛一瞪:“我半个月前打过激素,不会起反应的!还有,把你外套留下,我给她裹一裹!”程潜赶紧把外套脱下来扔给他,转身就往急诊那边跑了过去。

    赵智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程潜转个弯不见了,他这才收回目光,手忙脚乱地从他的外套里翻出手机,迅速地翻阅起号码簿来。

    等程潜带着医生们赶回来,他已经把手机放好,外套也裹到郦予初身上了。医生带着针剂,先给郦予初缓解了一下,再扶上医用床往内科那边推。程潜和赵智宁跟着过去,看着他们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小时,又是查血又是化验的。等郦予初完全平息下来,都已经快半夜两点了。

    赵智宁困得有些睁不开眼,这时候揉揉眼睛,就问:“你还回学校不?”

    看着病床上熟睡的郦予初,程潜摇摇头:“你回去吧,我在这儿看着她。”赵智宁耸耸肩,挥挥手:“行,那我走了。”

    他走了之后,约莫过了半个多小时,郦予初窝在那儿打了个打喷嚏,这才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坐在床边的程潜,郦姑娘傻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恢复神智:“小瘸子……?”

    程潜也困得很,但脸上还是露出了失笑的神情:“我一路扛着你过来,你还叫我小瘸子?”

    郦予初弯着眼睛,傻傻地笑起来,说:“那你就是小瘸子嘛。”说着,她难受地抽抽鼻子,问:“现在几点了,你不回去画图么?”

    “你一个人在这儿,我身上也没钱帮你垫着,怎么好回去?”程潜把自己的手机摸出来递给她:“给你家人打个电话吧。”

    “好。”郦予初此时乖乖的,也没了平常的嚣张劲儿,一会儿那边电话接起来,这姑娘的声音更娇气了:“爸爸~我生病了,现在在医院,你来接我……记得带钱啊,我跟我同学都没钱。啊还有,先别告诉我妈,她要骂我的……哎呀没什么大事啦,就是,我这段时间不重感冒么……”

    见她絮絮叨叨的,似乎还要讲好一会儿,程潜揉揉眼睛,准备出去透透气儿。

    往廊子那边走是泰恒医院奢侈的绿植中庭,那儿又宽又高,种着好多树。一些病人或者陪病的家人都爱在这儿休息一番,看看绿树。此时是午夜,中庭没什么人,透明的穹顶外头洒进来冷冷的月光,照得人身上发冷。程潜站在那儿,冷不丁听见不远处,有人在打电话,声音正逐渐变大,似乎是在朝这边走:“……娶他?哼,我跟你讲,要不是他今天闹这么一出,我早就懒得搭理他了!这半年我都玩儿腻了,天天缠着我……还演什么寻死觅活,害得我半夜三更送他到泰恒来!”

    程潜下意识地看过去,就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往这边慢悠悠地走过来。午夜的灯光有些暗,程潜一时看不清他的长相。直到那人走到眼前三四米处,他才看清了对方的五官——

    非常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长相,很久以前见过,甚至可以说是印象深刻……但经过这近十年的刻意回避,对方面容上的变化让他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倒是那人看见他,脸上不耐烦的表情一怔,随即眯起眼,有点儿意味深长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程潜……”

    宋世明。

    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名字的瞬间,程潜的心脏猛地一停,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回转,随即飞也似地往回跑。他跑得很急、很快,宋世明站在那儿,都没反应过来要追。电话对面的人“喂”了好几声都没回应,忍不住问他怎么了。宋世明玩味地看着程潜远去的背影,嘴边不由露出一个蠢蠢欲动的笑:“没事,碰上了以前……标记过的一个小猎物。”

    小夜曲

    黑沉的夜色像遥远的潮水一样汹涌地扑过来。脑袋里若隐若现的声音,不时闪现的面孔像鬼魅,密密麻麻地占据他混沌的思绪。

    “……oga哪儿有你这么难看的?话也不会说,哑巴啊你!”

    “你看你脸上这疤,真难看——哎,程深,这是你哥哥么?”

    “不是啊?哈,不是的话那我就不客气了啊!”

    “他发情了……发情了……气味好浓……”

    一只大手在重重叠叠的面孔里朝自己伸过来,程潜猛地惊醒,身子直挺挺地坐了起来。他急促地喘息着,明明是深秋,可后背硬是出了一层冷汗,额角也湿漉漉的一片。

    ……是梦。

    心有余悸地掀了被子下床,走到外头倒了杯水一口气灌进肚子里,程潜立在桌旁,双腿都忍不住有些打颤。他颓唐地坐到沙发上,此时已是睡意全无。因为郦予初发晴的那事儿,他那天没能交成草图,但事出有因,老师就准他拖了一天。可那天晚上医院中庭里的那一幕一直像鬼魅一般缠着他……那个人从昏暗的灯光里走出来,看见他,嘴边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程潜呼吸一窒,忍不住痛苦地闭上眼,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十三岁的时候。

    半夜的温度已经带上一丝冬天的寒意,他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裤蜷在沙发上,身上止不住地发抖。脑袋里一片混乱,久违的恐惧排山倒海而来……程潜紧紧交扣着双手,紧闭着眼低声催眠自己,不要那么怕……你现在是beta,你比以前要高大,他不能把你怎么样……那些事都过去了,你不会再发晴,不会再因为这个失去控制、失去反抗的力气,那些事都过去了,他现在不能把你怎么样……

    就这样在沙发上喃喃了近半个小时,一直到浑身都被寒冷的空气侵蚀得冰凉,他才光着脚走下沙发,恍惚地回到房间里。

    晚上睡得不好,白天自然也没有精神。有些课本来就无聊,再加上这个,导致的结果就是程潜上课打瞌睡的情况变多了。郦予初在他边儿上瞅着,心里还有些内疚,觉得是不是自个儿那晚上太折腾,搞得人家几天都补不回来?一会儿老师点名,郦姑娘本想叫他起来答到,不过见他那眼下青黑的模样,最后还是没忍心,就自己变个声,帮他糊弄了过去。

    “你最近怎么了,上课老睡觉,晚上做贼去啦?”下了课,郦予初一边收拾书包一边问他。程潜揉揉眼睛,神情很是疲惫,声音也虚虚的:“……没事,这几天没睡好。”

    “是……那天我太折腾了嘛?”亦步亦趋地跟上他的脚步,郦予初此时也不嚣张了,反而跟个小媳妇似的。程潜淡淡地瞥她一眼,嘴角微微勾起来,摇摇头:“没有,不管你的事。”一会儿快走到大门,郦予初要回宿舍那边,程潜就跟她挥挥手,自己往大门方向走了。

    看着他逐渐远去的瘦高背影,郦姑娘站在原地瞅了好久,直到前边儿王静喊她了,她这才答一声“来啦!”跟上去。

    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程潜发现,似乎从记事以来,他就总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

    小时候在程家大宅子里,程家爷爷喜欢他,经常让他坐在膝盖上。那时他是程家这代里唯一的oga,爷爷说他跟已经故去的奶奶长得像,所以天天捧在手心上宠着。即使后来程家二爷有了两个oga女儿,程潜的地位也不曾动摇。他时候他还挺开心,虽然程深不知为何不跟他玩儿,在幼儿园里也没人跟他说话,但至少他还有爷爷。

    约莫是十一岁那年,爷爷病重,父亲就将他丢给了姜西娜。在那之前,程潜就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不和善,如今到了她的掌控范围内,姜西娜自然不会手下留情。那个时候,程潜心里其实没有什么概念,虽然姜西娜总给他脸色看,动不动就骂他,他也只是觉得有点儿难过而已。但是……家里唯一跟他同龄的弟弟从来不跟他说话,程潜总是巴巴地看着他,看他玩儿积木、打游戏、在院子里踢球。他好想和弟弟一起玩,可每次一靠近,程深都会恶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后抱着玩具走到另一个地方玩儿。

    ……小时候总会有很多事情想不通,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小孩儿之间也会有如此明显的好恶。一直到长大了才明白,正因为是小孩儿,所以才会被蒙蔽,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伤害他人。他记得,那时候自己出了事,从学校被送回来时,那校长怕担责任,就给父亲说,没什么大不了,这不过是小孩儿之间的游戏。

    ——殊不知这“少年游戏”,最是残忍,也最是恶劣。

    回想着以前发生的种种,程潜走在阳光下,即使穿着厚厚的衣服,都还觉得脊背发冷。

    深秋的空气凉薄,街两旁的行道树开始落叶子了,或黄或红的树叶,在街上洒得到处都是。没有云的天空让阳光更加刺眼,迎着毫无遮挡的西晒,程潜忍不住抬手掩住发疼的双眼,脚步虚浮地走进九安街。

    此时是饭点,各家各户都在做饭。小孩儿这时候基本上都在玩儿,满地跑着撒欢。程潜走到楼下,无意识地回头一望,发现那几个小孩之中没有倩倩小姑娘的身影。也许是在家里吧……程潜也没多想,回过身准备上楼。可就在他走进楼梯口的时候,他听见……梯段下方,那个阴暗的角落里,有人在说话:

    “……别怕,叔叔就看看,看看你身上有没有小虫子掉进去……哎呀这时候树下很多虫子的呀……”

    “我不看……”

    “别怕别怕,哎!叔叔看见了,来,帮你抓下来啊……”

    就听清楚这两句,程潜心里已经愤怒得要炸了。他将书包送下来,用力扔到一旁,发出闷闷的巨响。那人似乎被惊到了,角落里一下子没了动静。程潜黑着脸走过去,借着外头射进来的光,他看见倩倩被一个中年男性alpha抓着小手腕,外裤已经被脱到了膝盖!那人见了他,明显也很有些紧张,不过看他一个beta,所以并不打算放开小姑娘:“你t谁啊,滚,别惹老子!”

    这人程潜见过,是街上一个游手好闲的alpha,成天没个正当事情做,到处晃荡。倩倩见了他,本就有些委屈的小脸上一下子有了泪意:“哥哥!”程潜被这一声喊得热血上冲,当即黑着脸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拉住小姑娘另一只手,一下子把她拽了过来:“我是谁,你没听见么,我是她哥!”

    把泫然欲泣的小姑娘搂进怀里,迅速拉好裤子,程潜紧绷着脸,狠瞪着那脸上露出心虚神色的alpha,厉声喝道:“——还不快滚!”对方自知理亏,这时也不敢多做纠缠,只得面带恨意地瞪他一眼,迅速跑走了。

    一直见他跑没了影儿,程潜才拍拍小姑娘发抖的脊背,捡起书包慢慢往楼上走。倩倩显然被吓坏了,趴在他肩膀上小小声地哭。程潜听得心里不好受,就一边上楼一边安慰她:“不哭了,倩倩不哭了……以后有人要模你,带你去黑的地方,你记得不要跟他去,知道了吗?”

    “嗯……”小姑娘抽泣地点点头,搂紧他的脖子。程潜的脸色也不大好,一路走上去,一直到了家门口,表情都还是黑的。敲开倩倩家的门,倩倩奶奶见自家孙女抱着邻居在哭,明显愣了一下:“倩倩,你怎么了?”

    “刚刚住在街口那个混子把她骗到楼道里头,脱了她的裤子。”程潜说着,把倩倩递给了她的奶奶。倩倩奶奶先是一惊,随即脸上露出了愤怒中又带着无力的神情:“那家伙……那家伙怎么那么坏啊!哎……我们家倩倩,这是招他惹他了啊!”老人家喊着,声音里忍不住带出了哭腔。倩倩父母好像是因为工作调动,这几年都在外地,要明年才能回来,所以一直是奶奶带着她。若非如此,刚才程潜早把那人揍一顿了,只可惜他常常不在,倩倩他们家一个老一个小,那人要是报复,他再有心,也是鞭长莫及。

    给倩倩奶奶细细叮嘱了一顿,程潜这才进了家门。放下书包走进厨房,看着里面的冷锅冷灶,又看看几乎空空如也的冰箱,程潜疲乏地闭上眼,一时之间不想出去买菜,更不想做饭。索性现在不饿,他便走到沙发旁,猛地把自己砸进去,和衣躺下了。

    再醒过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屋子里没有开灯,外头街道的隐约光亮从窗外透进来,在天花板上映出大大的方块光斑。不远处传来车子飞速驶过的声音,像是风的呼啸一样,听得程潜心生恍惚。

    临近半夜了,外头好像有飞车族在飙车,马达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再逐渐远去——程潜从沙发上爬起来,站到窗户前面,静静地看着外边。寂静的街道上不时跑过一只流浪猫儿,灰黑的影子一闪而过,像是精怪的影子一般。摸摸自己干瘪的肚子,程潜慢吞吞地转过身,从冰箱里摸出剩下的两枚鸡蛋,用开水煮一煮,然后趴在窗户边上,就这么剥着壳儿吃了。

    这几年,他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唐喻说他做饭好吃,家里干净,殊不知他从高中起就开始独自居住。他性格内向,班里很少人愿意与他主动交谈,所以高中时他就没有住校,大学亦然。以前课业繁重,晚自习上到十点多才下课,他就骑着自行车来来去去。冬天时候太冷,手上还长了好些冻疮,直到现在依旧年年复发,痒得他几乎把皮抓破。周末难得清闲,他就会买了菜做几个好的,饱饱吃上一顿。剩下的吃不完,就放到冰箱里准备第二天吃。但第二天又是周内了,要上课,所以那些菜往往冻了一个星期都还没动,到下个周末时就已经变了质。

    将干涩的蛋黄用力咽下喉咙,程潜被噎得眼睛里泛出泪水,难受极了。爬起来摸到桌子旁给自己倒水喝,双眼看着这昏暗的小小房子,程潜用力抻着眉毛,努力缓解着眼底的涩意。他习惯了,以前还会觉得委屈,但现在不会了……就这样吧,没什么不好的,他也只能这样。

    刚刚睡过,所以一时之间也没有泪意,程潜就趴到窗边掏出手机,看看唐家那俩兄弟有没有在微信群里聊天。这两日恍恍惚惚的,一直没有打开看,也不知唐喻有没有找自己。

    一开微信,“关爱小瘸子成长协会”就蹦出了八十几条信息。程潜打开一看,好多都是唐喻在喊他,说程潜呀刚刚那场球场我赢啦,梅开二度!又或者说你们学校也赢啦,估计可以一起出线!见程潜不搭理,他还喊,你哪儿去啦,快回我信息呀,要不然我明天要给你打电话啦!唐觐偶尔会呛他一声,说你这么聒噪,人家才不想理你。唐喻生气,就会跟哥哥对呛起来,哇啦哇啦的。

    看着兄弟俩的对话,程潜趴在窗台上,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他垂下眼帘,摁了个回复出去:这几天忙,就没上来,你的信息我看见了,恭喜你们球队啊。

    手机右上角显示着时间,晚上十一点三十二,估计都睡了吧。正说收好手机,一阵突兀的铃声却响了起来,把程潜吓得好大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拿正了一看……吓,居然是唐觐!

    疑惑地接通了,程潜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温和的声音就先传了过来:“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呢?”

    “呃,正……准备要睡。”程潜下意识地撒了个谎,不过明显业务不够熟练,一下子就被人家给拆穿了:“听你声音一点儿也不困,是不是准备熬夜画图呢?”

    “图交了……我这是睡了一觉刚起来。”没办法,只好实话实说。程潜歪着身子,心里涩涩的,突然发觉自己这是第一次跟人这么晚了还在打电话……一时间不由得有点儿恍惚。唐觐轻笑一声,也没急着继续说,反而长长叹了一口气,才接着道:“今天有人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你的同学,寒假想到唐氏建业来实习,你认不认识他?”

    程潜一听,身子直起来,心里一下子尴尬无比:“他……是不是叫赵智宁?”

    “嗯,”唐觐的声音很温和,但程潜不知为何就是感觉好尴尬、好不舒服,他还说:“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的,他说,是你给他的。”程潜听了,忍不住懊恼地捂住脸,无力地辩解道:“我没有给他……他问我要唐喻的电话,我没给。前几天班里有同学发晴,是我和他把人送到医院去的。那时候他问我要了外套,我手机在里头,估计是他自己翻的……我,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他会这样,真的不好意思……”

    “没事,你不用在意,我没有很困扰。”

    “真的不好意思,抱歉……”程潜把脸捂在手里,一直喃喃地道歉,声音闷闷的,乍一听,好像大病初愈一般。唐觐靠在床头,感觉有些不对了,怎么好像……他把手里的文件放到一旁,声音放低了些,轻轻地问:“你怎么了,谁惹你不开心了……?”

    “没事,没有不开心。”他的话好像隐隐带着鼻音,带着某些埋藏已久的情绪,因为夜幕的降临而难以再掩饰干净。唐觐静静地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并不急着去逼迫他说出某些话,他只是一语不发地听着。约莫过了半分钟,他才缓缓开口:“你之前做的桂花酱我偷偷尝了一点儿,好像还没酿好,不过已经很香很甜了。”

    “……那个要再过两个月才能吃的,现在糖都还没化完。”依旧是闷闷的声音,不过听着有精神了些。唐觐嘴角边勾出一抹笑容,继续道:“我其实不大爱吃甜的,但你做的这个真的好香,我打开一次,房间里头就全是桂花味儿。我妈还以为我买了什么桂花的香水,吓了她一跳。”

    程潜低低的笑声从手机那边传过来,就像一个不开心的小孩儿被哄乐了似的。唐觐静静地眨眨眼,躺下身拉起被子,专心地跟他聊起天儿来:“这段时间唐喻都跟你玩儿疯了吧?好几次回来都跟我炫耀吃了你做的什么什么菜,就知道欺负我加班。”

    “你要做的事儿很多吗?”

    “当然多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未来我要接管唐家的。”

    “嗯……那肯定得累一些。”

    “累得我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小喻还老是拍些你做的菜发给我看。”

    程潜轻笑一声,小声道:“没想到他还挺爱坑人的。”

    “这小子浑死了好不好,仗着全家人都宠他,为非作歹也不是这么几年了,小时候就是个混世魔王来的。”唐觐半眯着眼睛,说起自家弟弟的坏话来一点儿心理负担都没有,甚至是口若悬河。程潜歪在窗台上,就听他低声地一件件数唐喻小时候做的坏事儿,扯家里的花啦逗别人家的狗啦,真就是个熊孩子。他听得慢慢舒心了些,冷不丁的还会呛唐觐一句:“……我就不信你没宠过他。”

    “我虽然也宠,但没我妈妈宠。我妈说她就想要个小喻那样的儿子,说我小时候太乖了,管教起来没成就感。”

    “你乖?谁知道呢……”

    “你不信?”

    “一般信……”程潜声音小小的,好像心不在焉一般,唐觐却听得很是舒服。他侧了个身子躺着,笑笑地合上眼睛,有些困了:“你不信,下次叫小喻拿上我家的相簿给你看看,我是不是每张都笑得乖乖的?”

    程潜听了,又是一串轻轻的笑声。唐觐乏力地眨眨眼,微微叹一口气,道:“如果我跟你一样刚刚睡了一觉起来的话,应该还能跟你聊更久一些的,不过我现在……真的好困啊。”说着,还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程潜靠在窗边,手指轻轻抠着铁制的窗棱,声音比他更模糊:“那你睡吧,都忙了一天了。”

    “嗯,那……晚安。”说完这句话,唐觐就闭上了眼睛,电话却没有挂。程潜也没有,他就那么趴在那儿,听着唐觐清浅的呼吸,脑子里静静的。一开始,他以为唐觐会把电话挂掉的,但过了好一会儿,那沉缓的呼吸都还在耳边,程潜才反应过来,那家伙居然没挂电话就睡了。

    啼笑皆非地摁下挂断键,程潜敛了眉眼,把手机揣进兜里,思绪一下子变得好悠长。刚才落寞的心境似乎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寂静的夜晚,和丝丝缕缕的风声。

    风雨欲来

    进入十一月,冬日的气息彻底降临。有时候程潜早起出门买早点,会在街边的草叶上看见隐隐的霜花。他厚衣服不多,也就那几件,羽绒衣预备留着更冷的时候穿,这时他就只穿了一件厚毛衣和一件大衣,颜色灰蒙蒙的大衣。程深有一件类似的,不过更高档些,姜西娜说这颜色叫伦敦雾。程潜没去过伦敦,自然不知道什么是伦敦雾。但听说唐觐是在伦敦上的大学,什么时候问问他,这伦敦雾究竟是个什么色儿。

    咬着煎饼果子带着一身寒气钻进门里头,程潜看看日期,应该是□□激素的时候了。几口把煎饼果子解决干净,程潜坐到床边,脱了大衣,把袖子高高地捋起来,准备拿出酒精和棉签给皮肤消毒。他在床头柜里翻找着,晃眼看见那装在盒子里的针剂,突然才发觉……激素只剩下三管了。

    以往程匀每个月都会来给他送激素,但十月份似乎没有来。蹙眉看着这三支仅剩下的激素,程潜心里忍不住冒出了一股不安。今天用掉一管,剩下的两管,就只够撑到十一月二十日左右……大哥他,是最近太忙了么?

    心中思忖着,程潜暗暗决定,哪天主动给哥哥打个电话。毕竟激素不好买,虽然他也攒下了一点儿钱,但没有门路,他是绝不可能买到的。

    这几日大学生足球赛已经进入淘汰赛阶段了。程潜他们学校进了淘汰赛,可惜第二轮就被涮了下来,唐喻他们倒是一路高歌猛进,目前已经挺入八强。这几天晚上总在群里叽叽喳喳,细数自己的英雄事迹。程潜默默看着,不时冒出来回他一两句,往往就会遭到兄弟俩的围追堵截。

    唐喻:程潜程潜,这周五有个温莎夜你知道吧,你会不会去呀?

    温莎夜?程潜倒是听说过,但以前去的基本上都是程匀或者程深,姜西娜从来不会考虑他。不过那日唐喻跟他在慈善拍卖会上说了好一会儿话,尽管他努力缩小存在感,但很多人还是看见了——凭着这个关系,今年会出现例外也不一定。

    回过神,看见唐觐也说了一句:小喻说你去他就去,所以你不用担心没人聊天。

    那行,如果我父亲叫我去,我就跟你们说一声。发完这句话,程潜轻叹一声,放下了手机。不可否认,这俩兄弟的存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焦虑。如果真的要去那什么温莎夜,估计他也不会像上次那样排斥了——毕竟,唐喻说了会跟他聊天儿的嘛。

    而那次在医院里与过往恶梦的不期而遇似乎也慢慢遥远,恐惧也逐渐淡去。程潜想,那也许就只是一次偶然而已,并不意味着什么。宋世明已经二十五岁,不是当年那个狂妄而残忍的少年了,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也许已经学会了收敛和克制。

    ……但程潜想错了。

    唐喻他们没有猜错,这次温莎夜,程潜确实被父亲要求出席。那一天,他被勒令早早地回到程家开始化妆打扮——主要是为了掩盖他脸上那块伤疤。程潜感到不耐烦,同时也觉得疑惑,既然嫌弃他脸不好看,为何又硬是要他出席这样的宴会呢?这样的时尚宴会,来的不仅仅是名流,更有许多演员明星。他若混在其中,无疑是个丑小鸭般格格不入的小人物。

    最后,也不知那化妆师在他脸上抹了多少粉,终究是把那疤痕给盖了过去。看着镜中端整白净的自己,程潜忍不住伸手抚上左脸颊,那个本该有着一大块伤疤的部分……如今空无一物,就像最后的保护盾被撤走。现在的他毫无遮蔽,任何人都能够将他深藏的恐惧看清。

    穿上可笑的西装,将凌乱的发丝梳理好,程潜觉得自己就像是小丑即将上台演出,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不协调感。他忍不住拽了拽领带,一会儿发觉松松垮垮的不好看,便又将其扯紧一些。程深从他房门口经过,见他蹙着眉站在穿衣镜前,手足无措的那模样,就像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似的,无助而胆怯。

    他静静地看了好半晌,直到程潜扭脸发现了他,程深才冷冷地收回视线,向楼下走去。

    温莎夜举办的地点在唐氏旗下的星松庄园。占地二十三公顷的巨大庄园,坐落于申城西郊。草坪,喷泉,木质的水榭亭台,夜晚燃起美妙的灯火,与市区中心的水泥森林相比,这里像是另一个世界。

    草坪中央被铺了一道直直通往酒店的红毯,程潜跟着程匀走下车,看着四周纷至沓来的演员名流和不停拍照的记者们,只恨不得把自己在大哥身后再藏好一些。这次程家长房尽数到齐了,程余远带着夫人和三儿子走在最前面,程匀陪着程潜落在后面一些。感觉到弟弟的紧张和不自在,程匀拍了拍程潜的肩膀,轻声宽慰:“没事,那些记者都顾着拍明星呢,你不用太紧张。”

    “嗯。”心不在焉地答一句,程潜低着头,不想去看周围的情况。他想起自己房间里仅剩下的两支激素,犹豫一会儿,还是低声问了出来:“哥,那个……我那儿的beta激素只剩两支了。”

    闻言,程匀沉默一会儿,脸上不动声色:“哦,之前太忙,给忘记了。等我忙完这阵子就拿新的给你,你不用担心。”

    既然他这样说,程潜也不好再催了,只得一语不发地跟着大哥走进了酒店大堂里。

    大堂里面人声鼎沸,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程余远和程深他们早已不见了踪影,估计去跟熟人打招呼去了。程匀带着程潜慢悠悠地在人群里穿行,一边走,还一边告诉弟弟说这个是谁家公子,这个是哪家千金。程潜听得莫名其妙,只觉得这些人你们记着不就好了,干嘛要跟我说?不一会儿,兄弟俩沿着弧形梯段走到二楼,俯瞰下面的人群,真叫一个密密麻麻,甚至还有人在不断走进来。

    这时,身后突然有人打招呼:“程大少!”二人转过身,就见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中年男性alpha。程匀熟稔地笑起来,跟他拥抱了一下:“我说是谁呢,原来是绍先生!怎么,今天没带夫人来?”

    “嗨,家里那小鬼头一刻都离不开妈妈,想带都没办法啊!”那绍先生面色揶揄,还伸手推了程匀的肩膀一下,看上去熟识已久。程潜没说话,就站在哥哥身后,跟个小秘书似的。不过那绍先生眼神挺好,还是注意到了他:“咦,这小男生是谁啊,以前没见过。”

    “哦,这是我二弟程潜,很少出席这种活动,这还是头一回呢。”被哥哥拖出来摁着肩膀,程潜即使再不愿意,此时也只得认命地打招呼:“绍先生好。”

    听闻是程家二少,那绍先生眼中神情一下子有些微妙了:“原来是程家二少,难怪呢,我说怎么从来没见过。”程二少在家里不受重视,此番带出来,估计是因为他最近跟唐家二少比较熟悉的原因——这事儿圈子里几乎人人都知道了,那绍先生自然也不例外。

    被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程潜忍不住撇开眼,望向了别处。看见他这带了点儿抗拒意味的动作,程匀思忖一下,随即松开了弟弟的肩膀:“阿潜,我跟绍先生继续聊聊,你自己逛一逛,ok?”

    “嗯。”淡淡地应一声,程潜垂着头,迅速地走进了人群之中。那绍先生看着他走远,忍不住似笑非笑地跟程匀道:“程大少,你这二弟,性格好像内向得很呐。”程匀无奈地摇摇头,摆摆手示意不说了,只从兜里翻出一包烟,给绍先生递了一根。

    刚刚一路走过来的时候,程潜曾在人群看见了父亲他们,同时也看见了唐家二爷——他们在说话。程余远脸上挂着近乎谄媚的笑容,姜西娜也笑得灿烂无比,而唐慎只是嘴角微勾,浓眉下的锐利眼眸带着淡淡的神色。那神情程潜有点儿熟悉——唐觐常常就是这样,只不过他的笑容要更真诚一些,眼神也更有温度。

    说起来,他们两兄弟去哪儿了?唐喻那家伙不是说他也来的么。在人群中下意识地四处寻找着,程潜没有发现,自己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眼神之中带着些许淫猥的意味。

    在找了半个二楼之后,程潜终于在露台那边看见了唐觐和唐喻。他们二人衣冠楚楚地靠在露台的栏杆上,正和一群同龄人有说有笑。那些人程潜都不认识,不过看那气质和打扮,非富即贵,应该都是世家之后。唐觐笑得严谨而亲和,手里端着杯酒,衣袖细致平整。唐喻则随便许多,一双灵动的眼睛四处张望,似乎对眼前这些你来我往的寒暄不感兴趣。一会儿,唐小弟透过玻璃门看见了他,那张俊脸一下子兴奋起来,脚下也蠢蠢欲动的。程潜忍不住勾起嘴角,伸手对他挥了挥。这时唐觐注意到弟弟的骚动,也看见了他,兄弟二人同时对他使了个眼神,意为你稍微等等。

    看见他们,程潜烦躁的心情一下子安定许多,也不像刚才那么不自在了。他见旁边就是餐台,于是走过去选了一块蛋糕,半倚在墙边不紧不慢地吃。盘子里的蛋糕很精致美味,程潜一点点吃着,想起唐喻跟他抱怨没有桂花口味的糕点,忍不住有点儿想发笑。这兄弟俩,一个不爱吃甜,一个嗜甜如命,倒是南辕北辙。而星松庄园是唐氏旗下的,这儿的糕点师说不定还被唐喻□□过呢。

    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着,盘子里的蛋糕逐渐吃光了。程潜正说要不要再去拿一块,突然,身后伸出一双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将他拖进了消防通道里。

    沾着些许奶油的盘子和钢叉掉在地毯上,发出了一丝闷响,但立即被音乐和人声淹没。

    “哎,刚刚不是还在这儿的么,哪里去了?”摆脱了那群殷勤的世家子女,唐喻迫不及待地跑到里头来,四处寻找程潜。唐觐慢悠悠地走到他身旁,也四下张望了一会儿,但都没有在人群里看到那个瘦高的身影。

    “是不是被他们家的人给叫走了。”拿出手机,唐觐心想现在给他打电话不知合不合适。唐小弟见了,不禁露出个鄙夷的表情:“这儿吵得很,怎么可能听得见电话响。”

    “也是。”把手机抓在手里,唐觐慢慢踱到餐桌旁,心不在焉地拈了块小饼子塞进嘴里。唐喻东张西望地走到他身边,有点儿闷闷不乐:“程潜跑到哪里去了嘛,我还想把昨天比赛的视频给他看呢,我耍了个好帅的马赛回旋……”

    啼笑皆非地看一眼自家这爱炫耀的弟弟,唐觐笑笑,并不说话。一会儿,身后走过一个侍应生,唐觐听见细微的餐盘碰撞声,忍不住扭脸去看。他见那个侍应生在收拾一个掉在地毯上的盘子和钢叉,那盘子上沾着些许奶油,好像是谁随便扔在这儿了。唐觐蹙起眉头,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走几步就是餐桌,把盘子放在上面就可以,谁会随便乱扔呢?再仔细看看,那位置不远处就是一个消防通道,厚重的防火门并未紧闭,而是开着细细的一条缝儿。

    脑中不禁想到一个可能,唐觐精神一凛,快速朝消防通道那边走去。唐喻见他神情凛冽,动作迅速,自己也不由自主地严肃起来,悄无声息地赶紧跟上去。

    走到那门缝前,唐觐将沉重的防火门稍稍推开一点儿,立即听见了里头传来的低沉笑声:“哎哟,你这脸上的疤怎么干净了?那天在医院看见,我记得还是挺明显的,你继母帮你抹了多少粉呐?”

    “……宋世明,你别动手动脚的!”

    “哟呵,九年不见,脾气倒是见长啊?当初我怎么欺负你,你可都是不敢还手的呢!”

    唐觐仔细一听,就听出其中一人是程潜,而另外一个……那声音怎么听怎么讨厌。小心地再把门缝推开一些,他就看清了,程潜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摁在通道那边的墙上,边儿上就是楼梯。那人背对着他,所以看不清究竟是谁,不过那身影倒是挺熟悉……正回忆着,那恶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怎么,当年被我碰过以后,就害怕了?当个oga多好啊,你怎么犯起傻来,要当那乏味的beta?”

    “……关你什么事!”程潜声音嘶哑,听着颇为凶悍。但唐觐听得出来,他这只是外强中干——他声线里隐隐颤抖,明显是害怕这个人!

    “哎哟,你别这样说嘛,当时好歹我还亲了你几口,也算是完成一半标记了吧?哎,话说你后来休学,我的标记……花了多久才消掉啊,起码得三个月吧?”越强的alpha,初步标记的时间就越久,越不容易退去。这人张狂地笑起来,明显对自己的强悍程度很是满意,却罔顾程潜已经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唐觐在门外听到这话,心里隐隐一揪,愤怒混着些许不明不白的情绪涌上来,让他眸色变得又沉又冷。唐喻在他后头,听得不那么仔细,不过以哥哥这突然变化的气场来判断,里头那人说的估计不是啥好话。

    “哎呀,程潜啊,可惜了……你干嘛变成个beta呀?我记得当年你发晴,那气味儿可是浓烈得很呢。要不是不知道谁报了警,我早就把给你标记了,你就是我的人了……不过那时候你长得那么难看,估计我也不会要你吧,啊?哈哈哈哈……”

    过往不堪的记忆被狠狠撕开,当时那混乱的情景又一幕幕在脑海中清晰浮现……程潜记得,所有的人都在教室外头看着,有同学,有高年级的人,还有程深……而这个家伙,他红着眼睛走进来,像失去理智一般啃咬他露在外头的脖子……程深站在窗户外头,脸上没有表情,甚至是面露狠色……自己挣脱不开,明明心里很厌恶,但身子根本无法反抗……

    “你t……滚……”声音里不由带上一丝明显的颤抖,程潜被紧扣的双手逐渐麻木,额角已经渗出了冷汗。但压制住他的那人依旧不依不饶:“哦哟,生气啦?别这样嘛,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oga嘛,哪儿能那么粗鲁地对待呢,是不是?你现在也好看些了,放心,我不会再那么……”话没说完,程潜就猛地一挣,竭力低吼着打断了他:“宋世明,你他妈给我滚!”

    ……宋世明!听到这个名字,唐觐心中隐约的顾虑一下子消散了。他还想着这人好歹是宾客,应该怎样不伤他面子地把程潜解救出来……但此时,他已经没有了任何顾忌。扭头把弟弟叫过来低声耳语几句,唐喻眼睛一亮,立即用力地点了点头。

    通道里头,宋世明一时不察,竟被程潜给挣脱开了。他冷笑一声,也不急,反而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站在那儿,继续道:“叫我滚?哈,程潜,你要搞清楚,现在你家……”话没说完,他身后就悄无声息地蹿进来一个人,一脚把他往楼梯那儿踹了过去!宋世明猝不及防,像个布袋一般从楼梯上翻滚而下,一直到下面平台才堪堪停住,一时间痛吟不断。

    程潜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唐小弟,那瞬间也没反应过来,只是低喃一声:“唐喻?”随即傻傻地被拖着往外跑。宋世明趴在那儿骂骂咧咧的,本想看看到底是谁把他踹了下来,可奋力抬头一望,上面哪还有人?他怒不可遏地捶两下地板,正想爬起来追上去,却突然反应过来,刚才程潜是不是低喊了一声……唐喻?

    唐家人?

    宋世明龇牙咧嘴地坐在那儿,脑子里细细思量着,脸上渐渐露出了一丝狠色。

    程潜……程潜啊程潜,你别怪我不放过你,你要怪,就怪你为什么偏偏要跟唐家人混在一起……哼!本来我没想为难你的,这回,我却不得不为难你了!你给我等着!

    安身之处

    把程潜从消防通道里拖出来,唐喻拉着他跟上走在前面的哥哥,正说到某个僻静的地方好生安慰一下。结果一到没人的地方,程潜就把他的手挣开了。唐喻一怔,睁着眼睛疑惑地望他:“程潜,你怎么了……?”

    唐觐听见动静也回头看,就见程潜站在那儿,脸上的神情有些难堪。此时他们走到了酒店外头,灯光不那么明亮,草地上的路灯只能映照出程潜脸上模糊的轮廓,但唐觐就是看得清他的表情。他静静地转过身,专注地看着程潜,程潜也看着他们俩。他头发乱了些,衣服也失了形状,整个人的感觉很是窘迫:“我……我想回去了,谢谢你们。”说着,他转身就要走。唐喻急了,追上去一把拽住他的袖子,还着急地回头望哥哥:“哥,这……程潜,你先别走嘛!”

    “小喻,你让他回去。”唐觐说着这话,眼睛依旧看着程潜。程潜听了,神情里透出一点儿感激,但依旧是失魂落魄的。唐觐宽慰地对他笑笑,还挥了挥手,程潜从唐喻手里抽回衣袖,仓促地对他一点头,急急地走了。

    “哥……”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唐喻有些担忧地哼一声,眼里满是忧虑。唐觐不说话,只拍拍他的脑袋,揽住他肩膀沿着来路走了回去。

    回到宴会之中,唐觐依旧面带微笑地与那些显贵名流推杯换盏,这件事就像个小插曲一般,似乎被他抛到了脑后。见哥哥这样,唐小弟忍不住有点儿生气。刚才那什么宋世明那样欺负程潜,甚至在几年前就给他造成过很大的伤害,哥哥听见了,却不闻不问,还让程潜就这么走了!真是……平常还“小瘸子小瘸子”叫得那么亲切,感情只是拿人家打趣儿而已!

    心里这般忿忿着,一直到宴会结束准备回家了,唐喻都还没个好脸色。尹慧文瞅见了还觉得奇怪,她这儿子从来都是笑嘻嘻的,怎么今天臭起脸来了?唐觐坐在副驾驶上,从后视镜里看见弟弟闷闷不乐,也没打算解释什么,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家中。

    此时已经是半夜,程潜说不定已经睡下了。想着之前宋世明在消防通道里说的那些话,唐觐蹙着眉用力扯开领带,总觉得心头一股郁气消散不开。因为某些原因,他本来就厌恶这不学无术的宋家公子,更别提现在还知道了这人以前欺侮过程潜……新仇旧恨两相叠加,唐觐竟忍不住有点儿想咬牙切齿!

    想到程潜被拖出来时那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的模样,唐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出去。不一会儿,电话接通了,对面传来一个恭敬沉稳的声音:“大少,找我什么事。”

    “你帮我查个人,宋世明,查一下九年前他在学校做了什么事……对,九年前,跟程家二少爷有关的。”唐觐垂着眼帘,眼神里闪现着某种阴冷的情绪。其实他大概猜得出来发生了什么,但就是忍不住细究事情的来龙去脉。脑海里不停回荡着刚才程潜那颤抖的怒吼声,他咬牙切齿的苍白面容……唐觐一直觉得他是个很坚强的男生,然而这次,宋世明却将他逼得这般失魂落魄。

    心思流转之间,唐觐抿着唇,突然改变了主意:“等等……还是不要查了。”

    对方沉默一会儿,问:“不查了?”

    唐觐闭上眼,无声地叹一口气:“不查了。”

    “……好,那就不查了。大少,我挂了。”对方挂掉电话,唐觐也慢慢地将手机从耳边放了下来。他突然想起刚才程潜那急慌慌逃走的身影——他明显不想让自己知道那些事情。如果让人去查探,程潜的努力掩藏不就徒劳无功了么?

    把手机扔到床褥里,转念又想起宋世明那丑恶的嘴脸,唐觐眯起眼,冷冷地想……他可以不去查以前的事,但这宋世明,是决计不能轻饶的!

    不得不说,此时唐觐与宋世明的念头达到了高度一致,都决定要好好整治对方,只不过宋世明的手段要更下作一些——唐家是动不得,但他知道如今程家的窘境,也知道他一旦露出那个意思,程家必定会腆着脸巴上来。于是当他问到程余远的电话之后,只稍作思忖,就笑眯眯地打了过去。

    程余远在房里接到他电话时还有些莫名其妙,但一旁的姜西娜听到是宋家公子,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宋世明也不跟他们说公事,只遮遮掩掩地问起程潜,说你们家那二少爷,以前我跟他是一个中学的……那时候年纪小,二人之间有点儿误会,后来他休了学,我心里可是内疚了好几年。这次在温莎夜见到他,想道个歉,他却好像还记着仇……不愿意理我。

    姜西娜在边上贴着听见,立即一把抢过丈夫的手机,笑嘻嘻地道:“哎呀,都是过去的事儿了,难为你还记着,真是有心。我们家程潜呀,不爱说话,性子比较内向,这次怠慢了你,你可别责怪他。”

    “不会不会,”宋世明语气里笑眯眯的,一双眼却轻慢地撇着,好似成竹在胸,“毕竟是我欺负他在先……哎,那时候也是真傻,偏要用那种手段来引起他的注意,反倒弄巧成拙了。这次见他好像用了激素变成了beta,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原因……我这心里真是难安啊。”

    “哎呀,没有的事儿!程潜他就是嫌oga麻烦才用的激素,宋公子你别在意……”

    “姜阿姨,你说,我现在好好追求他,还有没有希望呢?”

    “哪儿会没有希望!你可是宋家公子啊,要家世有家世,要相貌有相貌,程潜哪儿能拒绝得了你!”

    “可他现在是个beta,我再厉害,也吸引不了他啊……”

    “嗨,宋公子,这个你就不用担心啦!”姜西娜笑着,即使知道对方看不见,脸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了谄媚的神色:“他那beta激素,我们早就没再给他了,估计现在也就剩下一两支。等过个十天半月,他没了激素,还不是得乖乖变回oga?到时候宋公子你再往他身前一站,他还能抗拒得了?”

    “姜阿姨说的也是……那我就再等等。等他变回oga,想必就能好好听我解释了。”

    “哎,好好好!难得宋公子你对我们家程潜那么有情有义,我还说他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呢!”

    “姜阿姨哪里话……”

    两人真真假假地又寒暄几句,终于是达成共识,满意地挂了电话。程余远在一旁听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说那宋家公子……会是真心实意的么?阿潜他也没什么特别,长得又不好看,那宋世明能真的看上他?”

    “管他真的假的!”姜西娜把手机扔回给他,心不在焉地拢了拢自己的秀发:“现在宋家公子肯要他,就算只是要来玩玩,那也是咱们家的机会!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爸宋昱在官场上的关系可不比唐家少!唐家人心气儿高,看不上咱们,现在好不容易有个看上的,你还有心思在这儿计较真假?”

    “可我总觉得像在卖儿子似的……”程余远犹豫一番,还是忍不住犯嘀咕。姜西娜斜眼一瞪,尖声骂他:“什么叫卖!他程潜那样子,咱们要不帮帮他,他这一辈子都别想有人要!再说了,现在哪个大家族不搞些联姻啊,那也是卖吗?!那叫强强联手、资本共享!你这脑子怎么就不知道转弯呢,轴死了!”

    被妻子狠狠怼一下太阳穴,程余远讷讷地揉揉脑袋,也只得这样同意了。

    虽然程潜明白自己这回是被宋世明给盯上了,但他没有想到,要算计他的还有父亲和姜西娜。他只想着,只要保持beta的身份,不受发情期干扰,那宋世明若要强迫他,他应该就能反抗得了。

    那晚他过早离去似乎没有给程家人造成任何干扰,甚至可以说,当发现程潜早已不在时,程余远他们没有感到一丁点儿意外。程匀还下意识地想四处寻找一番,但被姜西娜凉凉地制止了。她这次要求程潜来,本就没指望他能有什么好表现,不过是要把这枚棋子拿出来让大家知道程家还有个oga二少爷罢了,日后也好推销一番。只是姜西娜也没想到,这招竟如此奏效,一眨眼便钓了个宋世明上来。

    对于这事儿,程匀和程深并不知晓,姜西娜也不打算让他们知道。程匀虽然同意不再给程潜用beta激素,但他对这个弟弟还是有那么一点儿感情的。而程深呢,这孩子冷面冷心,知道了也没什么意思,索性就都不告诉了。

    另一边,毫不知情的程潜还寄希望于beta激素,眼巴巴地等着哥哥哪天能给自己送过来。但苦等了两三日,程匀却依旧没有动静。晚上睡觉,翻看着柜子里那仅剩的两支激素,程潜心里又酸又苦,只觉得自己好没用,当个oga好没用。处处受制于这令人唾弃的本性,若没有激素,就连控制自己也做不到。

    心里惦记着这些事情,自然是其他什么事都做不好。这两日要交设计图了,程潜的软件制图技能很一般,交出来的成图也是表现平平。老师评图的时候也精神恍惚的,没有心思去仔细听。微信群里头,唐喻小心翼翼地发了好几条信息,想问他这两天好不好,程潜都看见了,但终究也是没有勇气说出来给他听。

    为什么自己的处境会变得如此窘迫呢……他只不过,只不过是不想再当oga而已啊。

    微信群里唐喻发的消息,唐觐自然也是看见了。如他所料,程潜一句都没有回复,始终缄默不语。唐喻还一直担心,念叨着要不要给程潜打个电话,可他又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这反常的举动把尹慧文都给惊动了,忍不住来问唐觐,说小喻这是怎么了?

    唐觐揉揉眉头,也不好给她解释,只说婶婶你不用担心,我来处理。他说是这样说,但面对这时时刻刻都想着把自己封闭起来的程潜,唐觐也不禁有些忐忑。怕自己会不会唐突到他,又怕哪句话说得不好,勾起他的伤心事。脑子里考虑着这问题,唐觐还在办公室坐着呢,就忍不住发起呆来,季雪寒叫了他好几声都没答应。

    ……真是稀奇啊。探过脑袋悄悄打量一下,见他取了眼镜,眉头微蹙着,想得正入神。季秘书忍不住咋舌,心想她这老大,虽说平时工作总有些被迫的意思,但还是很敬业的,从来没有这样心不在焉的情况。究竟什么事儿把他唐大少勾得心神不宁的啊……想探听一下,又想起最近他因为加班而压抑已久的脾气,季雪寒只得歇了心思。

    一旁,思虑已久的唐觐终于叹一口气,戴上眼镜,还是把手机掏了出来。

    此时正是夜晚,他唐大少依旧在加班。若没猜错,程潜应该已经交了图了,在家里估计也是无事。犹豫一番,唐觐关了刚刚打开的微信,决定给他发短信。

    短信提醒响起来时,程潜刚刚□□完这个星期的激素。犹豫着从床头拿过手机,点开一看,莹亮的屏幕上现出一句话:你最近还好么,小喻惦记着你的事,已经没精神好几天了。

    程潜看了,心里一沉,酸酸地冒出来一股内疚感。他抿紧唇,犹豫着回复了一句过去:还好,你让他不要担心了,我没事。

    这恐怕还要你自己跟他说。那小子跟我置气呢,气我那天怎么不留住你。

    经他这么一说,程潜立即想起了那天晚上,唐觐望着他的那双镇定又温和的眼睛。当时他心绪纷乱,又慌又颓丧,被唐觐那么一看,又见他宽慰地朝自己挥手,乱七八糟的脑子竟一下子冷静了大半。否则,那天晚上他可能都没法儿迅速地走出庄园。

    手指无意识地打了个“谢谢”发过去,程潜想一想,又发了一句,我会跟他说的。

    那就好。发完这三个字,唐觐垂着眼帘,静静地犹豫了好久,还是决定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让程潜放宽心一些。他斟酌着用词,慢慢打了一行字出来:其实,我和小喻都知道你是oga,你们家的事,我俩也听说过一些。小喻这家伙,其实挺怕oga的,但他觉得你很好,我也觉得你不错。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因此对你改变什么看法。

    良久,程潜回了几个字:嗯,谢谢你们。

    唐觐在那儿悬着一口气等得望眼欲穿,看到这回复,不禁有些无奈。他思索一会儿,又道:那你以后还会跟我们联络么?

    这次倒是回得很快:会的。

    简短的两个字让唐觐长长地叹一口气,忍不住靠到了椅背上。他觉得程潜就像一个蚌壳,之前好不容易跟他们熟悉一些,张开了一条细口,但意外发生了这件事,他就立即又闭得紧紧的了。其实唐觐自己也没意识到,为什么他那么想让程潜把那缝儿再次张开,他只是觉得……这小男生这样,自己有点儿挂心。

    头疼之间,手机“滴滴”又进来一条短信。唐觐眼睛一闪,身子坐直一些,点开看,就见是程潜问了他一句:你还在加班么?

    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来,唐觐抚着额头,轻叹一声,快速地回复过去:是啊,等会儿要开个会,现在还不能走。想了想,又巴巴地卖个可伶:我秘书帮我买的饭还没到,饿死了。

    是买的外卖吗?

    对啊。油重又不好吃,还一股味精味儿,比你做的差远了。

    外头的油不是很干净的,以后还是不要吃了。你可以让家人帮忙备好饭菜带到公司去。

    难得见他回一句这么长的话,唐觐盯着手机屏幕,还愣了一下。他抿起唇,觉得这提议好像有人说起过……似乎是刚回来的时候,李越问他,外头的饭菜不好吃,要不要我叫敏姨每天给你做一些饭菜,你带到公司去?

    那时候他被迫接下公司的事务,心情不大好,就淡淡地回了个“不用”。如今时过境迁,他吃那种重油重盐的外卖已经吃了五年,自己没有再想起这茬,李越也没有再问。唐觐忍不住想,若自己对口腹之欲重视一些,这难吃的饭菜……应该早就吃厌了吧?但这样的假设没有意义,他从来都是个无所谓的人。无所谓吃得好不好,无所谓在做什么事,只要过得下去,他就不会主动地寻求改变。

    ……也不知这性子是像谁。

    自嘲地轻笑一声,望着那行字,唐觐心平气静地回复道:不用了。在他们眼里,我可是很会照顾自己的。

    这句话发过去,唐觐靠在那儿看着看着,突然感觉不大对劲。怎么好像……自己在跟他抱怨似的?不是滋味地拧起眉头,唐觐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用短信的形式跟他聊天了。微信还能撤销消息呢,短信发出去了就不能回头。心底淡淡地冒出一股懊恼来,唐觐只得掩饰地胡乱追了一句过去:要不你做个菜给我送过来吧,我要饿死了。

    不一会儿,程潜回过来:今天冰箱里没东西了,要不改天吧,你再饿就跟我说。

    没想到他当了真,唐觐失笑地放下手机,双眼看着桌面,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大学城离这儿确实不远,坐319路公交,也就八站路。想象一下程潜捧着个饭盒大晚上的给他送过来,唐觐垂下眼帘,就忍不住有点儿可乐。自顾自地笑一会儿,他敲几下桌面,最后拿起手机直接给程潜打了个电话过去。

    铃声响起时,程潜在床边吓了一跳。不过有刚才聊天的铺垫,他的抗拒情绪没有前几日那么强烈了,于是犹豫着接起来,哼了一声:“怎……怎么了?”

    “你是说真的么,给我做菜送过来?”唐觐低沉的声音带着笑意,听得人有点儿放松,又有点儿难以言喻的紧张。程潜被他问得脑子里一顿,说话都有点儿不顺畅起来:“今天冰箱里没东西,没法送……”

    “这样啊。”唐觐依旧笑意浓浓,醇厚的嗓音在黑夜里听着,只觉得分外震慑人。程潜一时间接不上他的话,只能紧攥着手机,傻傻地等着他继续开口。好一会儿,唐觐才又说:“……谢谢你啊。”这话没头没脑的,程潜都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只得垂下眼帘,讷讷地道:“没事,应该……应该我谢你才对。”

    闻言,唐觐在对面又是一阵轻笑。一会儿,他轻咳几声,低声道:“我快要开会了,你早点休息……啊还有,记得跟小喻说说,要不然他要继续担心的。”

    “嗯,好。”听着他挂断电话,程潜怔了好一会儿,这才打开微信,给唐喻发了一条信息: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说起来,你们学校是不是进八强了?消息发出去,好半晌都没有回应,唐喻估计不在线上。有些恍惚地放下手机,看着床头柜上那仅剩的一支激素,程潜用力眨眨眼,喉头忍不住酸涩起来。

    什么至亲,什么家人,到头来,连个朋友也比不上。唐喻和唐觐跟他非亲非故,也不过普通的几次相逢,都会挂念他有没有事……而那晚自己提前离开,最后只有程匀发短信问他是不是回家了——却也只是问了这个而已。

    程家……从来就不是他的安身之处。

    八站路

    温暖的空间里,凉滑的池水从周身流过,裹挟着身体的知觉,逐渐消失在水波的韵律中。生硬的肌肉艰难地拉扯着,小腿里头的筋似乎有些过于紧绷了……唐觐抿紧唇,将伸展的四肢往身侧一拢,倏地冒出水面,把头发捋向了额后。浑身的疲乏一阵阵泛上来,他喘息几声,蹙着眉头上了岸。

    李越从楼梯上走下来,见他坐在椅子上休息,脸上神情不禁有些关切:“明天的竞标你还能去么,要不要再休息一天?”

    “不碍事,”用浴巾细细擦干头发,唐觐依旧蹙着眉头,眼睛盯着晃荡不定的池水,“明天华景宋家那边是谁去?”

    “你问这个干什么?”华景宋家那边,李越一向是不怎么关心的,毕竟以前宋昱对她存了那个心思。唐觐虽然知道这事儿,心里估计也不舒服,但从未提起过。这次突然提起来……李越思虑一瞬,淡淡地说:“这个我是不大清楚,不过明天的竞标,如果价太高,那就不要竟了。反正加工厂那个项目也不是特别紧,咱们也不只那块地看好了,你自己拿捏一下分寸。”

    “如果能早一点儿动工,不是能好些么?”唐觐说着,逐渐觉得泳裤粘腻,身上湿凉,站起身想去冲澡了。李越看着儿子高挑修长的身姿,脸上静静地漾开一个笑:“这个嘛……你先去洗澡吧。洗完澡在客厅里,我跟你说。”

    不明所以,唐觐有些狐疑地盯了自家妈妈一会儿,半晌才披着浴巾往楼梯上走。

    晚上,跟爸妈讨论完公事,唐觐早早地就躺到被窝里准备睡觉了。这是他连续忙了一个多月之后难得的假期,但也只有一天而已。明天竞完标,接下来还有事儿要去国外,真正是忙得连轴转。唐觐想起几天前跟程潜的那个约定,哪天晚上让他做个夜宵送过来——这事儿要想实现,恐怕要一个多星期之后了。

    前几日看见了程潜的留言,忧心忡忡的唐小弟立即好了,转而又兴致勃勃地在微信群里拖着他说起话来。唐觐这几天都忙,偶尔窥下屏,也不怎么说话。唐小弟还酸哥哥,说你看你,都不关心人家,人家现在不搭理你了吧?唐觐也懒得跟他辩解,只在心里哼一声,想若不是我,只怕程潜到现在都还不回你!

    他跟程潜早就不在群里聊天了,都是用短信聊。唐觐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跟程潜说话,直接就是发短信过去。搞得唐喻还以为哥哥跟程潜没有以前那么好了,私底下偷偷犯嘀咕,觉得他俩是不是不怎么玩得来的呀?

    其实按道理说,唐觐以前确实没交过程潜这样的朋友,也不知道是否兴趣相投,但这段时间聊下来,他觉得……挺舒服的。也没什么很特别的点,就是觉得,跟他聊天儿的时候,心情似乎都特别放松。工作带来的烦躁在那段时间里都抛到了脑后,即使一会儿之后再想起来,也觉得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若有所思地回忆着这段时间以来的心境,唐觐明明很困了,此时却还不想睡觉。程潜这人,初见时觉得他冷淡孤僻,相处之后,就会察觉到他平和顺从的那部分。若非成长在程家那样的家庭,程潜应该会是……嗯,应该会是管家陈叔那样的人吧?陈叔总是笑得很和气,说话也温温和和的,从没见过他生气。唐喻小时候闯了祸,总爱往陈叔后头躲,陈叔也都是护着他,很少责备。

    想到温莎夜那天,程潜脸上那惶惑的狼狈神情,唐觐就不禁觉得可惜。温柔只有在被人认可时才能成为温柔,在忽视与苛责之下,再温柔的人,最后也会穿上冷硬的铠甲。

    程潜是被程家给误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唐觐准时到了竞标会场。他的位置比较靠前,此时场内已经坐了一半人,他带着秘书季雪寒走过去坐下,许多人都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他,并窃窃私语。唐大少充耳不闻,只问季雪寒要了资料细细翻看,并不予理睬。

    季姑娘跟他一起瞅着那资料,一会儿问:“城南那块地比这个要大一些好像。”

    “大四分之一,区位也好一点。”唐觐眼帘都不抬,声音淡淡的,显然兴致不高。季雪寒默默地点点头,端正地坐好,转而饶有兴趣地开始听那些议论。无非是说些“唐家也来竞标,这次悬了”之类,好像只要唐家出现在这种地方,最后这地就一定会被他们收入囊中似的。季秘书叹一口气,心说这次你们放心,只要有人抢,咱们就会乖乖地让出去~

    华景宋家的位置安排在他们边上不远处。看完资料,唐觐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见椅背上贴着的名字是“宋世明”。他不动声色地微微挑眉,心里慢慢沉下来,突然明白了昨晚李越跟他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不多时,座位陆陆续续坐满了。宋世明他们姗姗来迟,大摇大摆地从前边绕过来,坐下之前还斜着眼瞟了唐觐一下。唐觐并不看他,双眼只平静地盯着台上,不动如山。见人终于来齐,时间也到了点儿,拍卖人员便走上台前,朗声公布了底价。第一轮叫价即刻开始,价格从四十亿一路涨高,不一会儿就飙到了五十二亿。唐觐没吱声,只静静地等着,看价格要升到什么地步。宋世明似乎第一次来竞标,紧攥着的手出了一些汗,但脸上那情绪分明不是紧张,反而是有点儿兴奋。他紧盯着台上,一会儿又转脸看看唐觐,眼里闪着异样的光。

    待价格叫到六十五亿时,唐觐淡定地举了一次牌:“七十亿。”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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