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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节

    禁城之贺泽+达鲁非 作者:杀欲

    第15节

    “混蛋……!”

    俊流禁不住毛噪起来,一边迅速地脱下身上太过显眼的盟军军服,又拿脖子上御寒的羊毛披肩裹住头和肩膀。手无寸铁的他只有这样掩人耳目,才有可能平安潜入到已经呈暴动状态的镇子里。

    他灵巧地在各个被榴弹炮点燃的小巷子里穿梭,避开已经形成规模的激烈巷战,在几乎是一连串于耳边来往的子弹呼啸中,很快靠近了主部队驻扎的地方。由于盟军的两个满编制师人数庞大,小镇的地盘根本无法容纳,因此被分成好几个部分安顿在莫巴哈附近的不同地方,却不想这成了战斗时的致命弱点。现在每个分散的部队都被敌人有计划地围困住,甚至还未来得及互相取得联系。

    当俊流终于突入到友军所控制的范围内,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便被所见的情形惊呆了,他所住的那栋土坯房燃得正旺,木头混合干草搭建起来的梁架和屋顶就像喂食这个灼热妖怪的饲料,一边怪叫着劈啪作响,一边将它的躯体急速催发壮大。

    “糟了!”

    他一个激灵,也没多想便朝屋里冲过去,一脚踢开已经被烤得快要炭化的门,身子正钻进去一半,便被人一把抱住后腰给死死拖住了。

    “干什么!你找死吗?!”

    身后的盟军士兵在慌乱之下并没有认出俊流的身份,一手还拽着已经发烫的枪管,在他耳边生气地大声吼到,“这房子的梁都他妈没了,进去就得塌!”

    “放开!我得去拿东西!”俊流顾不得与他解释,用力挣开他的手,一眨眼就冲进了冒着浓烟的室内。

    “喂……别……!你他妈有病是不是!”

    身后传来对方匪夷所思的咒骂,俊流却义无返顾地进入到里屋的卧室,灼热的空气烤得他脸上的皮肤火辣辣地疼,像随时都会暴裂一般,甚至连眼角膜都无法忍受那超常的温度,难受得直冒眼泪。他尽量伏低身体,用左手紧紧捂住口鼻以抵御呛人的浓烟,在快要窒息的不适中拼命翻动着还放在桌子上和抽屉里的书本,丢到地上踩灭已经开始吞噬它们的火苗。

    单不说那七八部珍贵的书籍,记载着许多著名的破解密文的方法和思路,最重要的是那满满三本的笔记,那是他从上学以来就一直带在身边的重要资料。翻译情报密文不仅仅是项语言工作,常常涉及到复杂异常的数学算法以及大量平日的经验积累。而这些笔记都是他多年以来整理而成,记录了所有自创的破解方法和从未公开过的最新密文单词表,一旦损失,今后的工作将遭到近乎瘫痪的打击,且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弥补的。

    俊流以最快的速度找出了那三本笔记,所幸他们被锁在一个黄铜制的箱子里,放在了床底下,因此都还完好无损。他迅速地将它们裹在怀里,又抓了几本尚未被完全烧毁的书,正要转身朝门口奔去,完全烧毁的梁和屋架便像是恶作剧般的伺机塌下,带者火舌的碎片刚落到地板上便迅速蜿蜒而上,将屋子里残存的家具一股脑吞噬。

    俊流被眼前突然窜起来的眩目焰光逼得连连退后,堆积着灼热的坍塌物的墙角却断了后路,双眼被涌出的毒烟刺激得针刺一般疼痛起来。他紧紧护住胸前脆弱的书本,慌忙四顾地想要寻找一个突破点,但是模糊的视线所及处都是浓烟和扭动的火焰,房顶不断落下屋架的残片,能够勉强容身的空间还在急速缩水。

    就在这快要走投无路的关口,桌前的小窗忽然被一大块砸过来的转头弄破了,外面紧接着响起了隆非的喊声。

    “俊流!听到吗?不要站在窗子旁边!尽量退开蹲在地上,我们想办法把这面墙打破!”

    少年一边高声答应着,一边快速退到了角落,火焰将他后背的衣服燎破,皮肤同时传来尖锐的灼伤信号,他咬牙仍旧一动不动,直到突然一声巨响后,他对面的墙壁被小型炸药给轰掉了一半的砖头。

    隆非用力地推开一匹匹松动的砖石,将附近民居里储存的几桶饮用水泼了进去,抑制住窗边的烈火后他麻利地翻进了屋子,一把将俊流拉起来的同时,又周到地将一张浸满了冷水的毯子裹在他的身上。

    “快点!趁屋子的承重墙还能支撑……”他急切催促着,立刻将俊流推给了尾随而来的士兵,接着才跟在他们后面钻了出去。

    “好小子!干得真不错。”

    遭到袭击后,刚刚才从进行深夜会议的地方奔过来,隆非的喘息还没平复。当他发现俊流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些书本和笔记后,并没有对少年这种莽撞危险的行为做丝毫责备,相反还笑着拭去他鼻梁上给熏黑的污渍,“我还以为你还躺在里面睡大觉呢。”

    “将军,”俊流来不及查看皮肤上痛得钻心的烧伤,一边取下裹在身上的湿冷毯子,严肃地说,“这个镇子上的居民恐怕是……”

    “我知道,他们当了叛徒。”隆非点点头,望着少年精神熠熠的眼睛,才又稍微叹了口气。

    在已经死寂了几千年的荒原之夜中,依旧响撤着另人振奋的枪炮混响,交错的街巷尽头闪烁起火药光华,照亮没有生气的枯草泥墙。在盟军部队从偷袭中惊醒后,优良的应急素质使他们迅速组织起了积极反击,直到足够抗衡住敌军的势力,接下来便是怎样彻底剿灭对方的问题。

    作为陆军第五师的师长和两师的最高指挥官,隆非将视线转向跟随在身边的几个下级军官身上,用下达命令的口吻说到,“莫巴哈镇的居民不但协助敌军隐蔽并偷袭我们,还做出了攻击我军的行为,在军法里已经足够算做是叛乱了。既然可以将他们归为叛军,我们就没有必要介意在这里作战会伤害到平民的问题了……联系上炮兵部队后,通知他们启用迫击炮和火箭炮,再让第七师的装甲部队开进来清场。”

    “不行啊,”俊流心中倏地一紧,急忙出声表示异议,“用这种规模的杀伤武器的话,这个镇会被完全毁灭的!就算镇上的居民确实有叛乱的行为……”

    “俊流,打仗是我们的事儿,我看还是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军医帮你上点药什么的。”隆非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明显对少年的意见无动于衷,但与刚才字字强硬的口气不同的是,他带着笑意的语句有着轻佻的味道,“这些烫伤的地方不好好处理的话,没准会留下印记的,我可是很在意哦。”

    说完他不等对方回答,便自作主张地叫上了身边的两个卫兵,“你们立刻护送殿下到临时指挥中心后面的卧室去休息,一定要寸步不离守着他。”

    “等等,将军,你把我当什么了?”俊流这才有点动了火气,冷冷拨开卫兵想要搀扶他的手,一双黑眼睛里闪现不容拒绝的神色,“我要待在你身边,你不想让我干涉我就不干涉好了,就算你让我静静站着连话也不能说也可以,但是让我在这里学习怎么打仗,怎么指挥军队!”

    隆非未曾想到俊流会有这番话出口,着实怔了一下。这孩子来到他的手下已经快要半年了,他自以为对他的性格或者身体都已经无比熟悉,隆非却还是在那一刻发觉到他所不知道的王子,那种微妙的新鲜感让他的嘴角忍不住弯了上去,于是递了个眼神给仍旧想要执行命令的士兵,让他们默默地退开了。

    义征,你牺牲掉殊亚和那些人,而把所有的赌注都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或许真的没有看走眼呢。

    第48章 番外篇《西北偏北》(下)

    “你小子……就穿这身去见国王?”

    上有特殊牌照的老轿车缓缓停在皇家军校的铁花大门外,星期六一大早的校园显得有点冷清。当朋友打开车门钻进来时,见到他换下正规制服后一身t恤夹克的打扮,义续忍不住嘲问起来。

    “怎么了,是你强调说不用那么拘谨的啊。”

    隆非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嘴里还不停嚼着口香糖,紧实平整的腮部有韵律地起伏着。

    “可你至少穿件衬衣打个领带吧。”义续无奈地看着这桀骜不驯的家伙,在车子平稳启动的时候,他又顺手扯了张放在座位后面的面纸,递到对方嘴边,“把口香糖吐掉,看你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这不还没到你家么,规矩就先出来了?”

    他的轻笑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气息,却还是乖乖将嘴里的东西吐在纸里,揉成一团塞进了车门上的烟灰盒里。

    “我哥他那人很执拗,要是第一印象不好,就老死不相往来的。”

    “不往来就不往来呗,”隆非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放松地靠在加了腰垫的座位上,“说得好象我能捞到什么好处似的。”

    “好了,讨厌鬼。”义续用力推了一把他的头,索性放弃了再跟叛逆期未完的孩子气青年争论什么,“是我硬要你来家里做客的,给我个面子总行吧?”

    当隆非按照朋友的指示留在宽敞通风的日间会客厅里,等待那从未谋面的年轻君主从书房前来时,终于感到有些浑身不自在。正对面的黑色壁炉上方那传神的的挂毯给人以陌生的威压感,前任国王和王后的肖像正一丝不苟地审视着屋子里这位陌生来客。他的手指没有节奏地在黄铜镶边的檀木茶几上敲击,轻微的闷响与墙边的老摆钟配合失调,越来越让他不耐烦,身旁特意摆放的一瓶明艳的扶郎花也显得聒噪。

    天性好动的青年忍不住站起来,试着在铺有暗红色地毯的厅里踱了一转,接连的步子陷进厚软绒毛里,这种不干不脆的感觉让他不适,于是逃到照不到阳光的一端,饶有兴趣地观察起靠墙并排而立的两个陈列柜。一列列靠在金色架子上的进口酒上挂着他从没见过的牌子。血红色,琥珀色,或是蛋清般澄清的柠檬黄,这些世界上最诱人的液体中流转的光辉让他的嗓子有点发痒。

    这时突然推门而入的人打断了他才起了头的好奇,隆非急忙转过身去以应付那应该又沉闷又矫情的见面礼。当他的视线越过义续的肩头而被那紧随其后的身影阻截时,刚刚准备象征性地展开的笑容便突然凝固在了脸上,而可以确定的是,这邂逅的瞬间在对面那个新登基的国王心中引起的震动丝毫不亚于他。

    “没想到是你。”

    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熬完了之前口不对心的寒暄,义征终于趁弟弟暂时离开会客室的空挡,抬头捕捉到隆非的目光,有着迫不及待意味的话一出口,之前都还表情恍惚,神经紧绷的两人却同时发出一声不知所谓的笑。

    “见鬼,你竟然是国王,想吓死我吗?”在脑子里四处碰壁的思绪似乎总算找到出口,隆非放松了略显僵硬的坐姿,来面对他迄今为止遭遇的最戏剧化场面。

    “你怎么会在郡蓝,还成了义续的同学?”等不及回应眼前旧识的感叹,义征的疑惑似乎来得比对方更紧迫,口气里甚至带上了责备的意味,“你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啊,在乡下不是过得好好的吗?”

    说着,他忍不住反复用目光打量对方那久别的面庞,小心地如同从远离的彼岸后那一片混沌的汪洋中,捧出来唯一一滴晶莹的水珠。隆非的形象在他的记忆深处一直是莽撞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和他一些非常脆弱易碎的触觉联系起来。或许是因为他们相遇在桑果成熟的四到六月,那敏感又容易动摇的季节过度中。

    少年时期的隆非生活在垠里乡下,最喜欢跑进村子附近上官家阔绰的私人地产里玩,不等果实真正成熟就胡乱打下,或是在野鸭走过的小径上设下丑陋拙劣的陷阱,天气热了就干脆脱个精光跳进湖中游泳,像个闯入这诗意之地的野蛮猴子。当然,在那远离垠里市区的落后乡村,很少有人家能像皇室一般把这些园子打理得丰富又美味,遍布着花丛和果树,一年四季无安歇冷淡之时,又怎可责怪他人觊觎?义征在抓捕那只神出鬼没的猴子未果之后,索性做主拆了那片地所有的围墙,于是那个少年最喜欢吃的桑果,终于避免了被仓促打落的命运,每年都等到那饱满的紫红色快要涨破了薄皮,才被悠闲地摘下。

    “我想出来看看,又没有钱,所以只有应征入军校。”隆非轻描淡写地说,没能察觉对方此时正在脑海中重播的那段乌托邦似的片段,径自掏出夹克口袋里揉皱的一包烟草,在义征微微变色的目光下不慌不忙地卷好,上烟嘴,再用打火机点燃,“亏我还一直没想通,你为什么突然就搬走了。真不敢相信,我知道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可也不带这么夸张的……你居然从来没对我提过一个字。”

    尽管对方在室内吸烟的行为引起了他的不适,义征仍旧一言不发地拿过玻璃烟灰缸放在他的手边。实际上这样的再会并不是他期待的,义征接近于一个完美主义者,倾向于将那美好易逝的回忆密闭封存起来,断绝所有与现实和未来的线索,它便会像一堆储存在玻璃罐子里的橘子般总是保持着新鲜生动的颜色,然后发酵成酒一般香醇。就算他一再提醒自己,任何人都会成长和改变,这样细节的反差并不说明什么,但是他却无比希望隆非一直留在凝固那段岁月的边远乡村,甚至依旧保持着少年时的样子。

    “谁让你不看电视也不看报纸,刚登基的那段时间我可没少在媒体上露面。”

    “为什么你不留在垠里?都是国王了,不住在首都很奇怪吧?”

    “我在的地方就是首都,”义征回答得强硬却含糊,尽量规避着某些会触发到雷区的话题,“郡蓝很快会成为新的行政中心的。不过……最开始的原因是我妻子怀孕了,她需要静养。”

    “等等,你结婚了?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面前的青年总算被唤起了一些牢骚,急着说话让他微微被嘴里刚形成的烟圈呛到,于是拧紧了眉头,哭笑不得地质问到,“我怎么觉得你一直把我当傻瓜?”

    “我是什么都没告诉过你,不过你以为这是因为什么?”

    “我以为我们很要好,没错,告不告诉我这些都是你的自由,但是我以为你至少在走的时候会跟我打个招呼,来几封信什么的,我以为得不对?”

    义征面无表情地坐着,沉默让他看起来像是承认自己的无法反驳。

    隆非,你知不知道那曾经无忧无虑的日子是多么脆弱和难以维系?像是个透明的玻璃罐子,即使手上有一点点污渍,碰触之后也会留下不洁的印痕。

    就在我双手染满鲜血的那天晚上,我知道我已经不能留下了。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走上了与你和那片平凡亲切的天地发生分歧的道路。尽管是为了最低限度的保全自身才对自己的血亲开了杀戒,在权力之争的泥沼中欲罢不能地深陷。这肮脏的,怎么洗也像是洗不干净的腥红,将会开始持续将身边的人陷入不幸。

    你只要留在那个密封的玻璃罐子里就安全了,我一直是这么想的。

    硝烟和晨曦吹起的轻微风沙混合上升,使得莫巴哈熏黑的废墟变成黄沙尽头又一座迷离的坟冢,这个人口达到一万两千左右,经历了贫弱的自然供给与人类生存需求的平衡,才逐渐形成规模的镇子,在一夜间便被大规模杀伤武器啃食得只剩光秃骨架。

    由于指挥官所下达的毫无顾忌的作战命令,居民的伤亡触目惊心。负责将尸体集中起来处理的士兵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恶心的差事,嘴里一边咒骂着一边时不时往那没有生命的肉块上踢几脚。

    俊流坐在随队军医临时布置的救治室里,窗户关得严丝和缝,室内容易接触到的地方被粗略地喷了消毒剂,一个护士刚刚帮他清理了皮肤表面的烫伤,将衣服烧焦的碎片从裸露的血肉中一点点分离出来,剪破遍布的水泡,涂上厚厚一层白色的药膏后再用石蜡纱布包缠起来,微凉的触觉让持续的火辣刺痛有所舒缓,随后他接受了一剂抗生素的注射以防止感染。

    就在他准备移动到走廊外的另一间休息室,把接受治疗的位置让给等候着的其他士兵时,窗外响起了吵闹的人声和间断的高声威吓,是盟军的士兵正押送着几队战俘穿过残垣断壁的巷道,往镇外公路旁的空地集中。

    从外表特征也能分辨其中不少人是本地居民,男人或女人都将染着污物的双手放在脑后,铁青色的嘴唇紧闭,神色麻木地埋着头,似乎已经并不关心即将到来的判决。在这机械移动着的漫长人群中,俊流突然又发现到了熟悉的身影,那个一开始向他讨要食物,后来又试图把他从即将被攻击的部队中引开的小男孩,他仍然穿着那身破旧的罩衣,正跟着大人茫然地往前走着。

    俊流随即奔出救治室,拨开行进中的人群尽力朝他的方向靠拢过去,却在途中碰到了在场监督押送的一个下级军官。

    “这是到哪里去?要把他们怎么样?”

    “集中到镇外的空地去处决掉。”

    对方答得异常干脆,被风沙吹成硫磺色的干燥脸庞上不见一丝动容,他并没有给俊流更多的斡旋时间,套着坚硬马靴的双脚便迈开了大步。

    “贺泽的军法在处罚战争时期的叛乱行为时,比对待敌方战犯还严厉得多。他们是自愿协助敌军的,手上的烙印就是识别记号。”

    隆非卡其色的军外套了无生气地搭在椅子靠背上,他看了一眼背光站在面前的少年,继续用粗糙的草纸擦拭着一柄乌黑的自动手枪,上面残留的轻微火药味似乎很衬俊流当下的神情,“你以为处决他们是我擅作主张的么?”

    “你是总指挥官,难道要说这个不是你能控制的?”与他无所事事的态度不同的是,俊流不想浪费时间,这些可怜的平民在被双方的军队洗劫后还将难逃一死。

    “别对我用反问句,就算是你,殿下,要质疑律法也是不可能的,这是我们国家的立国之本。”

    “他们之中有怀孕的女人和小孩。那个孩子他还试图帮助我脱离危险,莫巴哈的人在这里生活得举步唯艰,有什么余裕抵抗敌人的威逼与利诱?”少年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迫使这个男人严肃地地面对这番质问,“我们的国家没有给予这些自治区的民族足够的庇护,就已经是亏欠,为什么当他们犯错的时候又要施加最严厉的惩罚?!”

    “我并没有说这种处罚是公平的,”隆非有点受不了对方在这个疲倦炎热的下午吵嚷,索性把擦好的枪收在上锁的抽屉里,跟着露出不屑的轻笑,“如果你这么在乎这种公平的话,你或许也能想到被这些叛乱者杀害的士兵们,他们临死时的心情?”

    “你所说的女人,孩子,或者老人,他们都在刚刚的战斗中失去了亲人,仇恨的种子就会这样掩埋下来,然后遇到机会就疯狂滋长,煽动起不协调的情绪。叛乱可怕的地方不在于他们的物理攻击性,而是随之而来的一连串负面的意识形态的传播,特别是在敏感的战争时期,就更需要斩草除根。”

    “你看那些人,没有哭也没有闹,他们多半对自己行为所要承受的报应早有觉悟,失去了亲人和家园,现在只求一死,我倒觉得就此杀掉他们也是种慈善……“俊流睁大眼睛,瞬间的血液上涌让他冲口而出,“我没听错吧,你竟然把这叫做慈善?你根本不了解这些人的恐惧,你注意过他们的目光吗,无助……绝望得连灵魂都出窍了!将军,你已经习惯这样站在高处振振有辞,丝毫不介意这些底层人的死活,尽管他们才是这场战争最无辜最痛苦的受害者。”

    说着俊流咬了下嘴唇,胸口一直以来积压的疑虑翻滚起来,四处冲撞,他由此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我不懂,作为这样的军人到底意义何在?我们连自己国土上一个孩子都保不住,逼得他要靠投靠敌军来换取生存,我只觉得无地自容!”

    隆非沉默地看着他,不再做出任何正面的回应或评价。究竟是什么时候,少年的眉头拧紧了就很难再舒展开,无法安于表面的秩序,总想要求证事物更深的谜底。他们把自己的天平放在这个原本就颠簸不平的表面,还苦苦思索着为什么总也不能寻找到初始的平衡。他开始想笑,不是嘲笑这些少年们与生俱来的温柔,而是无奈于战争这档子事,原本就不是能够讲得通道理或经得起推敲的。

    “殿下,我看你是累了,想得太多,”隆非叹了口气,对方的年轻气胜让他觉得既怜惜又烦扰,因为那难免让他心中陈旧的疙瘩又系紧起来,“容易激动不是件好事,在我这里发完了脾气,就早点回去休息吧,睡好一觉睁开眼睛,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保证一点讨厌的痕迹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俊流一动不动地站着,隆非对他所言的无动于衷和回避态度让他觉得诧异,就在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到了他身边,“或者,你需要我的一个吻?”

    “不……住手。”当对方的嘴唇已经毫不客气地靠到了自己脸颊上时,俊流有些反感地伸手推搡。下颌却被对方宽大手掌的虎口给钳住,被迫张嘴的同时,隆非湿滑的舌头已经闯了进来,右边手臂也被完全拧到了不能动弹的位置。

    与之前消极的对话形成反差的是,他紧紧抱着他,一连串吻热情得难以招架,就在俊流几乎就要被对方的挑逗分心的时候,窗外陆续传来几声枪,拖长着回荡在空气中。

    当他反应过来这是处决开展的前奏,俊流全身一震,逆流而上的血液让他后颈发冷,他拼命地想要挣脱隆非的钳制,却一次次被抓得更紧。

    “几分钟就结束了,眼不见心不烦。”隆非仍然不停吻着他的脸颊和发际,试图让他停止任何感情用事的行为,却在刚刚说出这句的时候,脸上被抽了狠狠的一巴掌。

    他随即被推得差点摔倒,后背撞在坚硬的桌角上,尖锐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的同时,俊流已经推开一旁的房门跑了出去。

    当血气上涌的少年一路奔到镇外的空地上时,莫巴哈镇残存的居民已经在枪声的驱赶下紧紧靠在一起,他们被扯开的袖子下全部露出那罪恶的证据。俊流不由分说地推开聚集在一旁看热闹的士兵,脚下扬起的干沙被蒸腾的空气吹散,他冲到被上膛的枪口虎视眈眈的中心位置,挡住了那个站在他身后不远的男孩。

    “我果然很幼稚,想不通你们这样和侵略军有什么区别。”俊流像是自嘲般冷笑,听到一旁的军官对他挑衅行为的高声喝止,反而又朝这些叛乱者的方向靠得更拢。

    “真不好意思,我的部下今天有点中暑。”紧随赶到的隆非还在继续揉着被撞得不轻的背部,径直走进了这个被包围着的圈子里。当他一把抓住俊流的胳膊时,站在周围的人都因为那显而易见的紧张感而变得鸦雀无声,只剩掠过头顶的风沙忘记了屏息。

    “这样吧,留下女人和小孩,我今天晚上请示一下上级,如果他们可以不追究,我自然是想留人一命的。”

    见对方总算收起了之前玩世不恭的嘴脸,开始认真地处理他的不满,俊流便暂时忍住一口气,不在他众多的部下面前跟他继续争吵。他瞟了一眼身后那个男孩呆滞却浸透不安的双眼,脚步像被钉住般沉重。而紧紧拉着他的手将他从现场拖走的隆非,像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一丝同情的样子。

    “明天太阳一定会从西边升起来吧。”

    听着千里之外的那一头所响起的久违嗓音,隆非独自坐在午夜开启的窗户前,像月光般凉薄的空气直透皮肤。

    “自从上次我联系你所在的基地后,两年九个月加二十一天没有你的音信,今天竟然会亲自打内线到我书房来。”

    “是你在临走的时候给了我这个号码吧,不是让我打,难道是让我买彩票的么?”他说着顺手将已经脱漆的听筒夹在肩膀与侧脸间,打开抽屉拣了一根香烟,含在齿间后拨动起打火机。手边的桌子上放着的那张写有数字的小卡片,已经被磨损得难以辨认。

    “但是这件事情,难道不是应该咨询陆军司令部,或者国民会的参赞吗?帮你通融军法的问题似乎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但是找我麻烦的是你儿子吧,陛下?”

    “为什么不叫我义征呢,将军?”他略带讽刺地反问,轻轻靠到了厚软的沙发背垫上,屋子里刚刚燃起来的壁炉辐射出适宜的暖流,配合着面前一杯滚水冲泡的茉莉茶。夜深人静的时候义征习惯在书房里度过一段独处的阅读时间,手上还未放下的金头钢笔正记录着他时断时续的思绪。

    “前线的生活就让你这么了无生趣吗,你不知道我多想找你聊聊彼此的近况,你好不容易打进电话,只是想责备我管教无方?”

    “不,我只是有点迷惑。”隆非拿下嘴里刚抽了一口的烟,任迎面吹入的夜风将那白烟拂到脸上,随即凛起声音说,“义征,你头脑很清醒吧?所以才一直都没有过犹豫。你为了争夺王位,陷害自己的兄长,杀害他的妻妾和未成年的孩子,又出卖殊亚,欺骗她为了你的利益远嫁到那该死的蛮荒国家。”

    “你一定是看得很清楚,不得不作孽和使用肮脏手段之后才能到达的那个光明又公平的彼岸。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你现在就他妈地告诉我,是什么在支撑我们?这些杀戮的价值是寄托在哪里的?!你儿子今天一字一句地质问我,让我心虚得恨不得撕下他的嘴巴!”

    “真是想不到,你也有这么多愁善感的时候啊,”对方的气息像是在笑,“比起我来,只是因为赌气而前往战场的你不是更可悲吗?那我就告诉你,我从来不认为战争能够带来什么可笑的光明,我每一天都活在黑暗之中。即使是抵抗侵略者,也只不过拿正义来当策动力量的借口,就像我每天站在那麦克风前向民众布道一样。什么光荣和忠诚之类的字句都用得快恶心。”

    “战争的作用只不过是让人们认识到他们无限愚昧的人性。我以为你历练了这么多年已经悟出了什么道理,你的主力部队可是在战场上歼敌无数的王牌师,莫非你还以为同样是杀人犯的你,今天是站在比我更高尚的位置跟我对话?我们不过拴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谁也跳不出去。”

    “军人是清道夫,不是批判理论家。隆非,杀戮的罪恶感是交托给军队的领导者,也就是我和国民会主席来背负的,今后也会落到我儿子的头上,你不需要关心我们的纠结和迷惘。你不需要怜悯。”

    “如果你真的介意俊流的感受,那就在他的面前开枪杀掉那些人吧,你来替他上这一课,我猜你也不想带着这个包袱上路吧?”

    “你……”隆非如鲠在喉,对方始终平淡匀速的语调让他甚至有些头皮发麻,“义征你竟然还是这么执迷不悟。”

    “虽然俊流还只是个天真的小屁孩而已,但是我宁愿去依靠他,去相信他所认为正确的信念,一定有不用牺牲那么多人的道路。”

    “但愿如此,我当然也指望后代比我更高明一些,”他似乎不执着和对方的争论能达成什么共识,半晌后换了个语调说到,“看来你们相处得很愉快啊,隆非,你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过去的样子吗?”

    义征能够想象得到,如果诚如对方所言,真的有某个光明的彼岸在支撑着他作为领导者的意志,让他不惜使用血腥的手腕,不惧漫长得几乎见不到转机的战火,那么这个彼岸上一定遍植着结满紫红色果实的茂密桑树,在记忆流转的浮光掠影下脉脉隐现。

    等了约莫半分钟的工夫,本是想在这沧海桑田的年轮之后,试图接近那曾经远离而暗淡的心,对方却终究没能回应他一个字,听筒那头喀嚓一声响起了切断的声音。在紧邻着的短促忙音重复多次后,坐在光线柔和的书房里的国王才缓缓放下了电话。

    俊流无意识地睁开眼睛的时候,干渴缺水的嘴角已经又结出了硬硬的死皮。

    凌晨的太阳才刚刚升起,地面的温度就开始随同被蒸发的水,争先恐后地上升。

    报废的供水系统让房间里的扭到尽头的水笼头,也只艰难咳出一滴浓浓的带着红铜色铁锈的水,让人心虚气短的烦热逼得他提前下床,草草穿好已经脏掉的衬衣和裤子,准备到镇中心的水塘去冲个凉,以应付即将降临的长途行军。

    吱呀一声推开关不严密的木门,他在刚刚踏出一步房门的时候,便嗅到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生腥味。

    他茫然四顾,终于发现在离他不远的巷子尽头,有一滩厚厚的血,被沙土吸吮了一半,地上残留着被拖曳过的痕迹,一直延伸到转角的后面。

    他瞪大眼睛,突然打了一个冷颤,迟疑地迈开步子,朝那滩血迹慢慢靠近。随着有些不稳的步伐,呼吸也开始在耳边急促沉重起来,就在转过转角的刹那,他的心突然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

    刺眼的阳光下,布满横七竖八的凌乱尸体,还来不及被拖曳到挖好的大坑中,他们身下的几百米土地全是血泊。从那睁得如同铜铃般大小的双目和扭曲的姿势中可以分辨,他们死在疯狂的混乱中,试图逃跑的女人整个背部都被黑色的血沟爬满,肌肉被撕裂成碎片,扭曲的手指无望地抓着墙角的一把枯草。

    没有用一颗子弹而进行的屠杀,就这么静悄悄地在他睡着的时候完成。

    从脚下升起的恶寒让俊流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分毫,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丢了魂似的立在原地,呆呆注视着眼前地狱一般的景象。很快,他的目光便被一个小小的身躯抓住,当他发现被埋没在几具沉重尸体下的那个男孩,已经被那触目的鲜血染满脸庞,善良的天性并没有给他带来逃脱劫数的幸运,那身灰黑色的破旧罩衣成为了他最后沉睡的摇篮。

    俊流踉跄地退后几步,震惊混合着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催得他快要吐了出来,后背却突然碰上了男人高大的身躯,不等他的呻吟出声,隆非伸出手,牢牢地捂住了少年的双眼,将他的头靠到胸膛上。

    “起这么早,低血压会让你头晕的,”他轻声说着,接触他眼帘的手心感觉到一股逐渐聚集的湿暖后,他将另一只手扶上了他不住颤抖的肩膀,那似乎是连燥热的气候也缓解不了的寒冷。

    “是梦而已,俊流。”

    “是还来不及消散的噩梦。”

    完

    第49章 番外篇 《狼之乡》(上)

    ──伽鲁,我们的家园,会永远屹立在那片纯净的乐土上。

    地图上所标明的的哈桑喀季节性聚居区眼看着已经快到了,他们几乎能够透过不断起雾的车窗辨别到小丘后升起的晨炊,像在苍白的厚重颜料中晕开几点浅淡的清水。然而这个由三辆笨重吉普所组成的车队却停了下来,在十多次猛轰油门未果之后,发动机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呻吟后熄了火。

    领头那辆墨绿色吉普的司机和副驾随即跳下车,查看了一下已经完全深陷在了路面低洼处的后轮胎,已被混合着冰渣的淤泥淹没了一半,他随即恼火地踢上去一脚,忍无可忍地抱怨到,“去他妈的新型号,谁相信军工厂生产的越野车连个破水坑都过不了!”

    “车上载的物资太重了,何况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橡胶会硬化,轮胎的防滑性也变差了。”

    从中间那辆车上下来的男人一边踩着路面上前夜累积的冰雪,一边平淡地接话。刚刚从开足暖气的车厢里出来,他取下用于过滤刺眼雪光的墨镜,深吸了口室外依旧寒冷到极至的空气,鼻腔里的水分没几下便被冻住,甚至感觉呼吸不畅起来。

    “少校,您怎么出来了?”担任司机的男人似乎有点慌张,连忙收起之前不耐烦的态度,“外面太冷了,请您回到车里去吧,我们很快就能处理好的。”

    “没关系,我也来帮你们推一把,坐得太久了,正好想活动活动。”

    这时,尾随上来的另一个下属急忙将放在车里的皮大衣拿出来,披到这位长官身上。长途的跋涉和极端恶劣的自然条件让他的脸色有些暗沉。大拉贝戈尔北部地区虽然是多是平原,但是因为副极地的严寒气候,到处是终年冰封的永久冻原,呈弱酸性的灰质土地无法耕作,因此落得上百年无人问津。

    这一次他们授命探访连柏油路都没有一条的北部中心地带,途中遭遇的无数艰难又哪里是一次小小的抛锚能够比拟的?于是少校的心情看上去还很乐观,特别是当他下车的时候,发觉久违的阳光已经洒遍了他们的前路和四周零星的沼泽,虽然四月底开春的前奏可能是造成路面软化的祸首,当然还是比他们数次在大风雪天换轮胎的经历轻松。

    脚下这条脆弱的路面最多只承受过棕熊和驯鹿的踩踏,很难将这个铁块头的重量托起,加上昨夜的积雪被阳光一照,更加湿滑不堪。推了几次车也纹丝不动,一行人正准备卯足力气再试一次的时候,他们的视线尽头中突然闯进来了一匹马,轻快的蹄声踏破了晨曦的寂静。

    那是一匹高大壮硕,蹄子像小烧锅的口径那般粗的棕红色大马,它后颈长而浓密的鬃毛快要拖到地上,健康的色泽仿佛日月的光线,如此的特征将有助于抵御这里长达七个月的严峻冬季。没有猜错的话,这个漂亮的物种是特产于大拉贝戈尔地区的纯种尤尼康马。

    等那体型了得的马走近了一些,少校的目光才移向了骑在马背上的人。与装饰着火红色流苏的鲜艳马鞍形成对比,这个骑手裹着厚厚的灰驼色袄子,装备手工缝制的鹿皮帽,手套和靴子,还有大背囊,粗糙却原汁原味。他的脖子,脸和耳朵都被小毛毯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了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面前这一堆远道而来的访客。

    马随即在主人的示意下站住了,不等谁开口,这个人便利落地翻身跳下。少校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身形足足比自己小了两圈,竟然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少年而已。

    少年在周围人的目光下不发一言,径自扯下铺在马鞍上的一张厚实毛毯,走到被陷住的吉普车旁边。他单脚跪地,脱下手套后,用力将轮子后面混合着碎冰的泥巴给刨出来一些,又熟练地把地毯垫到了轮子底下。

    托这张地毯所添加的阻力,车子在下一次发动时,终于轰地一声跃上了路面。

    看到对方被泥水弄脏的手和裤子,少校觉得既感激又非常过意不去,他随即上前几步,档住正默默拣起了被碾得一塌糊涂的毛毯,转身便想离开的少年,嘴里的谢意刚刚出口时,突然发觉少年那张被帽沿的阴影隐蔽的脸上,竟然嵌着一双如同玻璃珠子般纯净的双眸,那抹淡淡的天蓝色,和这片冰天雪地的边缘土地相称极了。

    “里奇,你快去后备箱,拿点吃的,还有酒什么的给他。”少校隐隐阻住他的去路,连忙招呼着部下。他们出发前在首都的各个大市场买了足够多的来自于文明社会的产品,目的就是为了和这些蛮荒之地的原住民搞好关系。

    朴实的年轻人听了却立刻摆摆手,意图拒绝。少校却拉住他,尽量以友好的口气说,“别客气,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听得懂通用语吗?能否告诉我哈桑喀聚居区是否在不远处?”

    在他试图与少年攀谈的时候,他的部下便取了货品,由不得对方继续推托,径自塞到了马鞍旁挂着的皮囊中。

    “伽西!你还在那边磨蹭什么?!”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的呼唤抢夺了所有人的注意,在他们刚刚发现了出现在沼泽苔地那头的又一匹高头尤尼康马时,对方高喝一声,扬鞭便朝这边疾奔而来。

    在差点快要撞到这群人的时候他急拉了缰绳,于是凌乱的马步所扬起的水花正好溅到几个在场军人的身上。

    这个莽撞的年轻人与之前帮助他们的少年有着极为相似的装束,特别是一摸一样的鹿皮帽,手套和靴子,一定是出于同个家长之手,只是他没有将容貌遮得如此严密,被冻红的脸颊上,高高的颧骨和棕色的眼睛是哈桑喀人典型的特征。

    他紧蹙的眉头毫不掩饰对这群不速之客的反感,接下来丝毫没有理会他们的存在,便朝还站在原地的少年说,“愣着干嘛,快点上马啊!我已经拜托依塔的堂兄帮我们放牧了,条件是分他两条鹿腿。我们可得赶在被妈妈发现之前回来!”

    名叫伽西的少年一听便立刻拉过了马的缰绳,脚踩上几乎高到他腰部的脚蹬,灵活的一窜便翻上了马背,两个风一般的少年便头也不回地在铿锵的蹄声中绝尘而去,惊慌乱溅的水花在背后盛开了一路。

    “不要去和那些人打交道,他们是军队的人,你傻的吗?”

    直到后面的车队被甩远到看不见的地步,他们才慢下来。在两匹马并肩跑到一块的时候,伽鲁便忍不住埋怨起对方刚才滥好人的行为来。

    “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或许只是路过呢?”

    沉默寡言的少年终于在面对亲密无间的兄弟时,才终于淡淡地开了口。

    “就算他们没穿军服,也别想蒙混过去,只有军队的人才会想着没事就来骚扰这里!依塔听他爸爸说起过几次了,那些家伙想要来抢我们的东西,我们的土地还有地底下面的矿藏,金子什么的,都是坏蛋。”

    “我们又不需要金子,他们爱拿就拿吧,”伽西看着弟弟异常严肃的样子,不由地开起了半真半假的玩笑,“我们有驯鹿就够了,驯鹿又不吃金子。”

    “但是金子可以换到更多驯鹿。”

    “我们的驯鹿每年都可以自己生小驯鹿,干嘛还得用金子换?”

    伽鲁顿时不服气的鼓起了腮帮子,却死也想不出哥哥的话里面有什么破绽。被自己搞晕掉之后他索性停止了这个话题,拿出一个挂在马鞍旁边,被皮绳和皮袋扎得紧紧的棍状物来。

    他在伽西的面前迫不及待地拆开了这个神秘的东西,褪去老旧的皮袋子之后,露出了一柄被保存得很完好的老式火药长枪,木制枪身焕发着棕色的暗泽,铮亮的金属枪管也丝毫没有锈坏的迹象,很明显每年都被人拿出来上油打蜡,细心维护。

    “听说外面的人都用这个来打猎,很厉害的。”

    “好重啊,”伽西小心地夹紧马身,用双手接过他递上来地这把古董级别的长枪,在弟弟的蹩脚的指导下试着从瞄准器里看远处的辽阔针叶林,“我不认为它会比弓箭好用。”

    “拜托,别让别人知道你有这么愚昧的想法,依塔家从爷爷那辈就开始用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每年的狩猎节都能得冠军。”

    “真的吗?我以为他们每年得冠军,是因为你把自己打到的猎物送给依塔讨她欢心造成的。”伽西看着这情窦初开的小子突然窘迫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瞧你每次一开口就提起她。”

    “我只是送了她一些小兔子而已!”

    在互相打趣的说笑声中,似乎连足够将人冻僵的气流也不那么凌厉了。头顶的稀薄阳光逐渐被密集起来的笔直松柏遮挡,马蹄踏过的低矮苔原和灌木也疏朗起来,两个悠闲的小骑士在北部静谧广袤的白色冻土上像两个移动着的渺小黑点,随着地势的增高,兄弟俩驾马深入了目的地──白马犁山麓上密集的针叶林中。

    凭借着自小磨练而成的娴熟技巧,他们在发现几只正在觅食的野生驯鹿后,很快将其中一只体质较弱的母鹿围堵在了射程范围内,伽西看好时机狠狠一扬鞭,彪悍的坐骑长嘶着冲了过去,慌不择路的猎物刚好从伽鲁斜前方奔过,他手里早已经上好膛的长枪便尾随着那匹鹿逃窜的背影,接连扣动了三下扳机。

    毕竟是多少年没派上用场的古董货,浓烈的火药烟雾呛得人分了神,等伽鲁定睛一看,被茂密树枝遮挡的前路已经不见了猎物的影子。

    “没打中?”

    兄弟俩迫不及待地上前查看,便发现了斑驳苔地上洒落的新鲜血迹,一路歪歪斜斜,断线的大小珠子越来越密集地串成一条鲜红丝带,铺入前方被丝丝微光洞穿的深森中。

    “伤得不轻,撑不了多久了。”伽鲁松了口气,“真是的,我就觉得怎么可能没打中。”

    “如果用弓箭的话,我刚刚已经一下射穿它的脖子。”

    “得了,伽西!”被亲兄弟揶揄刺激到了少年的敏感情绪,他猛力地一蹬脚踏,同时拉动缰绳,自己的坐骑便丢下对方而扬起了步子,“有功夫抬我的杠,不如赶快追上去!”

    不间断的血线终止在了一处低洼的山沟里,穿过其中的溪水因为水流湍急而并未冰封,尽管岸边的泥土已经被冻得又硬又滑。领先的伽鲁很快发现了已经倒在水边奄奄一息的驯鹿,他想也没想,兴奋地策马奔去,并在马的步伐还没完全驻稳的时候便一跃而下。

    正当他想要蹲下去查看猎物的死活,身后突然传来哥哥急切得接近惊慌的喊声。

    “伽鲁!小心后面!快上马!快……!”

    他闪电般转过头的同时,背后的灌木丛中突然闪出了一抹白影,直端端地朝他扑了过来,当伽鲁看清楚那是一匹体型成熟的冻原狼时,那畜生锋利的爪子已经一把扣上了他的肩膀,并在他拼命挣扎起身的时候将整个右手臂的袖子撕裂。

    好在伽鲁身旁的尤尼康马天性勇猛,被这突然的袭击一惊之后,眼看着饿狼浑身的毛像银针般竖起,正准备跃上去一口咬住主人的脖子时,它本能地扬起两个粗大的前蹄猛踏过去,那白狼一个激灵后忙不迭地闪躲,伽鲁这才算是逃过一劫,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他高大坐骑的后面。

    红了眼睛的野兽没讨到便宜,喉咙里翻滚起低沉的咆哮便又伺机反扑,一枚修长的羽毛箭忽然嗖的一声划响空气,无比利落地栽到了它的眼前。那狼突然一个瑟缩,仿佛认得这让他们联想到可怕狩猎者的武器,原本坚挺而立的三角型耳朵也跟着往两边倒伏了下去。

    伽西没有留丝毫喘息的空隙给它,随即抽出第二第三支箭架上弓,稳稳地放了出去。在无比冷静的心智下所发动的攻击往往是野兽最为畏惧的,白狼收起爪子连连倒退,最后索性一扭头,撒腿便朝来时的路狂奔逃去。

    眼看着伽西将箭头的方向调整,微微眯起眼睛,手指的力道分配作出了察觉不到的变化,伽鲁意识到他是在真正地瞄准,将后背冲着伽西手里弓箭的猎物是最倒霉的,十有八九会在接下来的一箭中毙命。

    “不要!别射它!”

    伽鲁的大声阻止使得他手臂上已经濒临爆发的力道突然之间泻了个精光,就在他疑惑着放下手里那有着光洁鱼皮包裹的长弓,那匹全身雪白的狼已经趁机钻进了树林里,在一片黑压压的针叶中无声息地隐没。

    “她怀着小崽子呢,”伽鲁这才长吐了口气,脚软得一屁股坐在身旁那具驯鹿的尸体上,“我注意到了。”

    “原来如此,”伽西淡淡笑了笑,收起了没有放出去的箭,驱马慢步靠到惊魂未定的弟弟跟前,“怀孕的母狼行动不便,很难捕到猎物,她的配偶也许被哪个猎人打去了吧,如果不是饿得没有办法,冻原狼很少来抢人类打下的猎物,何况他们很讨厌火药味。”

    “……真可怜。”伽鲁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个野生生灵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伽西叹了口气,过于了解弟弟性格的他并没有把话挑明,只是带着一贯暗藏宠溺的平淡神态说,“这样的话,我们拿什么跟依塔的堂兄交差?”

    “我们还有时间,捕捉新的猎物对我们来说很容易不是吗?”

    兄弟俩相视一笑,谁都没有再说什么。稍微整理好行装后,他们将那只死掉的驯鹿留在了原处便默默离开了,它丰厚的脂肪和高热量的新鲜血肉,足够让这片天地中那些挣扎求存的物种享有一次奢侈的盛宴。

    “说,到底是谁的主意?谁把枪给偷拿出去的?!”

    玛玛塔手里握着放牧用的细鞭子,凶巴巴地盯着两个夹着尾巴站在面前的少年,声音洪亮地质问着。

    因为温度变化所引起的地基不均匀沉降,聚居区内东倒西歪的砖房还没来得及修复,在这顶临时性的游牧帐篷里,地上铺着厚厚的隔潮用的皮毡子,还未完全去掉腥臊味。屋子中央吊起的一口铜锅下正是烧旺的碳火,不时向上窜起火星,女主人那张被映照得通红的胖圆脸上的饱满双颊,因为紧绷而显得光滑发亮。兄弟俩第二次捕获的一只体型较小的驯鹿,在被部落里的伙伴瓜分过后只剩下了小半,此刻就像是罪证一般,七零八落地挂在门帘边的铁钩子上,“你们真是胆大包天,知不知道要开春的时候山里到处是狼,还好你们遇上一只落单的!不然掉一只手臂都算便宜你们!……还有,这把枪是我年轻时候的嫁妆了,十多年没用过,你们就不怕走火给轰掉脑袋?!”

    “这不是主要的吧,”伽鲁受够了伙伴们在自己面前炫耀用枪打猎的威风劲儿,就像是在互相攀比各自先进玩具的时候,他手里却只有发黄的积木。于是忍不住壮起胆子反驳,“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用枪打猎,村子里有很多人都在用啊!只有我们还在用老法子,会被人嘲笑的。”

    “小混蛋!”玛玛塔一跺脚,像是真上了火般,上前狠狠揪住伽鲁的耳朵,直疼得他嗷嗷乱叫。“你忘记我是怎么教你们的了吗?我们之所以能够在这里生存下去,是因为我们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她提供食物和生产资料给我们,像对待其他物种一样公平。因此我们也和周围的动物息息相关,公平竞争!”

    “冻原狼和棕熊有牙齿和利爪,我们就有弓箭。火药枪是人类强权的产物,所有的动物都怕火药的味道,他们会渐渐远离弥漫火药味的地区,这种东西会疏远我们,破坏我们的相互联系!一旦使用了枪之后,我们就不再是自然的一部分了,背叛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这会给哈桑喀族带来灾难!”

    见到儿子投降求饶的表情,玛玛塔才放了手,却仍然紧追不放地问,“好了,别给我绕圈子诡辩,男子汉敢作敢当,乖乖交代是谁带的头?”

    “是我。”伽西上前一步,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女人的眼睛,在她壮实身材的压迫感下从容地说,“对不起。”

    玛玛塔沉默片刻,不满地微促起了眉头,“我再问一遍,老实交代,是谁带的头?”

    “是我。”伽西再次没有表情地回答,一副任人宰割的态度。

    “伽鲁,”她深深吸了口气,仍然不死心,将针一般的视线移到始终埋着脑袋的弟弟身上,“我要你来说,是谁?”

    伽鲁后颈上的寒毛顿时一竖,他不安地咬了下嘴唇,偷偷用视线瞟了下身旁哥哥的脸,直到确定那上面的神色没有丝毫动摇后,他硬着头皮回答,“是……伽西。”

    玛玛塔感到无可救药般翻了下白眼,并没有更强硬地追究下去,只是把手上纂了多时的鞭子往角落的皮篓里一丢,提高声调说,“那好吧,伽西,罚你现在去打扫鹿圈,天黑之前没有打扫干净就不准吃饭!伽鲁,你也别想溜掉,来烧水煮肉!”

    当肉的香味开始飘出帐篷的时候,玛玛塔靠在枯树枝搭起的简陋栅栏旁,看着伽西满头大汗地刷干净了食槽,又把鹿群的粪便扫在一起,将它们一块块搜集到大袋子里,以作为备用燃料。

    “你呀,老是那样宠着他,是会害了他的。”

    “嗯?”伽西听见她远远的嘀咕,稍微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嗯什么?两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就想唬我?伽鲁的衣服袖子上有火药味,你的可是一点都没有,明明就是他一直吵着要玩那把枪,我原本想借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一下他的,你又何苦跑出来担当?”

    “他是弟弟嘛,只是贪玩些而已。”伽西偏过头,重新恢复了干活的速度,不以为然地说。

    玛玛塔发呆地看着他流畅而充满蓬勃力量的肌骨,正透过那尚还稚嫩的背影凸现,心中无理由地柔软得不忍心再责备什么。一阵从极地刮来的寒风让他忍不住拉紧了罩衣,在回到温暖的帐篷前不忘叮嘱到,“以后你们想吃鹿肉,就在圈子里拉一头来宰好了,别再背着我上山胡闹。”

    说着,她脑海里浮现出伽鲁的那件厚皮袄子,从肩膀一直撕裂到胳膊的爪痕让人心惊肉跳,从这北部平原最负盛名的掠食者爪牙下全身而退,绝非多得的幸运。“白狼最擅长扑上来扒人肩膀,下一秒就能叼住喉咙,一口把人咬断气。伽鲁今天要是反应慢些,就已经回不来了。”

    “恩,我知道了。”伽西发现她眼中异常严肃的光芒后,仿佛承认自己的失职般垂下了眼帘。

    晚饭结束后,墨色已经沉淀到了冰雪凝成的灰白色砚台上,渐渐浓稠得凝固起来,聚集在一起的几百顶圆锥帐篷里透出的橙黄色火光,像是这恢弘浑浊中的向导,在死寂的冰封之国传递着微弱却坚定的生命信号。

    夜晚的温度冷到零下十几度,尽管屋内烧着火塘,手脚却仍然冻僵了。玛玛塔不辞辛苦地烧着洗澡水,好不容易积攒了满满一桶,热腾腾地翻滚着蒸汽,兄弟俩便立刻挺着吃得圆鼓鼓的肚子跳了进去。

    “炉子上给你们架了一壶滚水,如果觉得冷了就加进去,洗完了就乖乖睡觉。”

    邻居家的两只母鹿今天晚上临盆,玛玛塔收拾完了残羹,便换好大皮袄子前去帮忙了,安静的大帐篷里只剩下柴火劈啪和咕咚的戏水声。

    “对不起,又让你替我背黑锅。”伽鲁看着不停忙活了几个时辰,而显得有点疲惫的哥哥,露出了过意不去的表情,“如果我承认,妈妈会拿鞭子抽我的。”

    “没什么,你开心就好。”伽西仍旧是不愠不火的态度,随即往下缩了一点,把酸痛的肩膀整个浸在了热水中。

    这无时无刻都近乎纵容的偏袒让伽鲁窝心地笑了起来,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对方近在咫尺的安详神态。大木桶里的空间原本宽余得能让两个孩子游动嬉戏,但是他们长大得太快,如今已经显得捉襟见肘,把兄弟俩紧紧地挤到一块。

    “伽西,你真漂亮。”伽鲁小声地说着,抬起被泡得潮红的手,轻轻抚摩过对方露在水面上的眼眶和眉毛,手指上所带的水滴进眼睛里的不适,让伽西浅色的睫毛连连颤动了几下。

    “天空蓝的眸子,雪白的皮肤,闪闪发亮的银色头发,就像那只冻原狼一样。和我们都不同,那么特别。”

    伽西持续沉默着,那张如同冰雪结晶般的脸庞没有对弟弟天真的羡慕回应一丝情绪,脑海里却开始浮现两年之前玛玛塔对自己说的话。

    “你的样子,应该是早期拉贝格尔人的特征,和哈桑喀裔不同,他们曾是大拉贝格尔地区占据主导地位的多数民族,但是因为打开国门后数百年的异族通婚史稀释了血脉,如今严格意义上的拉贝格尔族已经消失了。”

    “伽西,我也预料到,当你一天天长大,越来越多地发现自己与周围人的不同时,肯定会向我询问起关于身世的问题,但我没想到这么快。”

    玛玛塔说着叹了口气,并没有以敷衍的说辞来打消孩子的疑虑,面对比同龄人更加稳重懂事的伽西,她放下手中正在缝制的鹿皮帽子,一五一十地说,“很可惜,我发现你的时候正在冬季迁徙的路上,你被扔在山脚下的一棵老松树下面,身上裹了一张厚厚的被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那个时候国内的君主与贵族阶级矛盾激化,保守派和革新派之间爆发了内战,局势动荡不安,村子里的人说你大概是某个军人和家眷,在战败逃亡的路上所生……”

    她说完,小心掩饰住自己忧伤的表情。始终以独挡一面的形象出现的游牧族女子,她们身体健康强壮,性格宽厚豪迈,却没有男性的鲁莽和侵略性,就如同这充满母性的大地一般,从不以弱不禁风的样子示人。玛玛塔明白,作为一个养育者,需要的是把事物真实的样子展现给后代,并尊重他们自我判断的能力。

    “伽西……如果你有一天想要回到文明社会,去寻找自己的根源,我不会挽留你的,但你要知道,不管是我还是伽鲁,或者是部落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从来没有把你当外人来看。”

    “不用再说了。”

    当时只处在豆蔻之年的伽西突然握紧了拳头,望着面前这个不但救他活命,并且教给他生存技能,在这年复一年,严酷的冬季中给予了他一切温暖的伟大女性,他像是立下誓言般一字一句地说,“哈桑喀的帐篷就是我出生的地方,玛玛塔你就是我的母亲,伽鲁是我的孪生弟弟,此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人让我牵挂,我哪也不去,只要一生一世守在你们身边。”

    伽西从来都不曾怀疑,他将与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共同走完这与世隔绝的旅程。然而在偶遇那抛锚的车队仅仅三个月后,大拉贝格尔北部平原在宝贵的夏季降临之时,也同时迎来了她陷入奴役的永久劫数。

    大规模的军队与工程组侵入了这片未曾被开垦的处女地,巨大的挖掘机日夜不停地轰鸣,推倒茂密的针叶林,改变了河水的流向,将沼泽湿润的淤泥抽干,挖掘出平整坚硬的地基,架起绵长的铁路线。遵循着之前数年的的勘探结果,两处矿场出现在被砍伐得一片荒芜的灰土上,用以开采地下丰富的煤,铁,黄金与金刚石,同时动工开发的还有一座占地上千平方公里的油田。

    为了补给大量在此长年劳作的工兵,与工厂配套的生活设施也很快如火如荼地蔓延开来。可最要命的却不仅仅是对资源的掠夺,而是外来人所带来的无所顾及的生活方式完全扰乱了这片圣地的宁静。

    粗鲁的士兵们无理由地放火烧林,用高杀伤性的枪支打猎驯鹿群和麝牛,往河里倾倒有污染过的生活废水。哈桑喀的族长为此多次前去协调也收效甚微,在没有办法相处下去的时候,他们选择迁移到更远的清净地方去,以为北部平原的广阔天地一定能找出一个小小的容身之所,只要忍耐些许,不与那股压倒性的势力起纷争,总有足够庇护与延续种族的一方水土。

    然而他们错了,他们错将这紧迫的开发进程当作社会发展的必须,而非阴谋的前奏。三年之后,悖都露出了潜伏已久的狰狞面目,在电光火石之间向周围的国家发动了大规模的对外战争。

    “你们是帝国的公民,就有义务在国家需要的时候贡献自己的力量,这里所有18岁以上50岁以下的成年男子都必须服兵役,只有女人、老人和小孩可以留下。”

    “你们一代代都在国有的土地上放牧,连我们军队也要刻意留出保护区给你们,难道你们只懂得需索,不懂得回报吗?”

    “哈桑喀族所有人的名册都在我手上,如果我知道有哪个够条件者故意不来报道,或是其家人有协助隐瞒行为,统统以反逆罪论处!”

    “伽西,你没有在这里出生,样子也不像这里的人,他们的记录上或许没有你的名字,先躲起来吧,留得住一个算一个!”

    他突然睁开眼睛的时候,身上的皮袄子已经被汗濡湿了内衬。一时间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意识中仍然是那个带来噩耗的军官冷漠得如同死人般的面孔,还有玛玛塔乞求的声音,一直一直在耳边响不绝。

    紧接着,轻微摇晃的床铺,车轮机械性转动的声音,还有通着暖气的拥挤的车厢里闷出来的异味,都在让他的感官迅速觉醒。在理智恢复到脑海中时,除了掉漆的白色车厢顶和锈成棕黄色的灯罩清晰起来外,有自下而上的微弱的哽咽轻轻传进了耳朵里。

    伽西连忙坐起来,利落地从最上面一层床铺翻到地上,看着蜷缩着坐在下铺的弟弟,他半跪在他身边,轻轻地掰开那双紧紧捂住眼睛的手。

    “我不想去打仗,我不想去!”伽鲁一把抓住他,拼命摇头,昔日眼中的灵光已经被失去控制的不安所湮灭,“我们偷偷逃走吧,下一站火车停的时候我们就跑,他们一定追不到我们的!”

    “不行啊,这样会害了玛玛塔和部落里的人。”

    旅途劳累加上对环境变化的敏感,这样的情绪波动已经不是头一次了,伽西连忙坐到弟弟身边,将他的头靠到肩膀上安抚到,“别担心。我们不会立刻就被送上前线的,你先放心的睡一觉,我就在旁边,不管去到哪里我们都在一起。”

    等到神色闪烁不定的他再次传出拉长的平稳呼吸声,伽西将无处着落的视线投向了列车狭长的窗外。挤满了车厢的新入伍士兵就像是被拉去贩卖的畜生一般,廉价而混乱地堆放着,他越过他们参差不齐的行装,发呆地注视着那灰白天空下急速飞奔的地平线,仿佛那是一个永远循环或者被定格的胶片镜头般苦闷。

    兄弟俩从出生到现在都未曾踏出过冰天雪地的北部平原一步,因而连日来平常的树木和房屋,都在他们眼中陌生得让人惶恐。然而看着安心沉睡在他怀里的弟弟,伽西却异常庆幸当初坚持与他同行,只要两人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两人在一起,必定能度过一切难关。十年的义务兵役期结束后他们仍然年轻,还能意气风发地回到家乡,在一望无垠的纯白色冻原上策马狂奔。

    时间刚刚越过午夜不久,随着降到冰点的温度一起陷入死寂的营房区,突然被几声尖锐的哨声惊醒了,简朴的水泥宿舍楼的灯光便像通晓指令般,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笔直站在楼下的军官随即拿出怀表开始计时。

    因为前一天的长途负重行经耗费光了体力,伽西睡得过于深沉,直到屋子里被吵杂声充满他才猛地坐了起来,发现室友正以最快的速度打包被褥的时候,他立刻套好衣服跳下床,去摇醒还未有所反应的伽鲁。

    “你先穿衣服!我来弄行李。”他二话不说地将弟弟拉起来,从床下抽出带子几下捆好了枕头和棉被,匆忙塞到尚还睡眼惺松的伽鲁怀里,又一把将他推出了门。这个时候,走廊上的争先恐后往下涌的人流已经只剩下尾巴,楼下传来了警告时间已到的哨声。

    伽西一边跑下楼一边将乱做一团的行军装备固定在背上,等他冲进漆黑寒冷的训练场时,所有的士兵已经都进入队伍整队完毕了,他们鸦雀无声地看着这最后一个跑到自己连队跟前的新兵,不管是即将到来的幸灾乐祸还是由衷同情,在这个向来以苛刻着称的训练营里,不会轻易姑息迟到的家伙。

    伽西识趣地停在队伍外面,等待负责这次紧急集合地教官从另一个连队走过来。他焦急地打量了一下面前被黑夜笼罩的队伍,借着宿舍楼里透出来的微弱灯光,直到终于辨认到其中伽鲁的脸时,才松了口气。

    “今天只有你?”戴着中尉军衔的教官把玩着手里的怀表,脸上浮现出让人不舒服的一丝笑。这些长期担任新兵训教任务的军官,已经非常擅长发明出各种惩罚违纪者的把戏,若是长久找不到新的倒霉蛋,他们所要做的就是把规定的集合时间再缩短而已。

    “叫什么名字,哪个连队的?”

    “我叫伽西……”

    话音未落,脸上便挨了狠狠一记耳光,原本就还未彻底清醒的脑袋顿时嗡嗡作响,他腿上的肌肉下意识地一抽紧,才勉强站稳住。

    “你都来了一个星期了,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吗?”中尉收回了戴着厚厚牛皮手套的手,脸上的肌肉凛了起来,“就这样回答长官的问题?”

    “报告长官,我叫伽西,一连的。”他没有顾及口腔被磕破,进而洋溢起的一丝血腥味,抬头挺胸,声音洪亮地再次答到。

    “你迟到,有什么理由吗?”

    “报告长官,没有。”

    “很好,”中尉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扫视着面前一张张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年轻面孔,缓缓说,“伽西,你迟到了三分钟,不算多,在操场中央去站个三小时吧。”

    “是。”伽西回音一出,便要迈开脚步小跑过去。

    “等等,我还没有说完,”他制止住他,刻意强调着接下来的命令,“脱光衣服还有裤子过去。”

    在对方突然僵硬起来的表情中,中尉提高的声调甚至显出一丝得意,“你们不是很喜欢赖床吗,我就让你记住,多呆在被窝里三分钟,就得挨冻三个小时……”

    “报告长官,他是因为我才迟到的!”

    站在自始至终都保持寂静的队伍里,伽鲁终于忍不下去,捏紧拳头出了声。

    四周彻底安静了有两秒钟,中尉眯起眼睛,望向这个贸然打断他说话的孩子。接着他踱了几步,又重新打量了一下还乖乖站在原地的伽西,“是么?但你刚才说没理由的?”

    “是没理由,是我自己的问题。”伽西斩钉截铁地回答,同时用严厉的眼神制止弟弟继续说下去。

    “是啊,谁迟到谁就受罚,就这么简单。”

    “在……在这么冷的天,不穿衣服呆三个小时会死的!”

    尽管是一点也不想与面前不好惹的男人争辩,伽鲁却勉强按捺住强烈的想蜷缩起来的念头,硬着头皮提高了声调。

    “我倒要看看会不会死,”看着对方过于严重的表情,中尉反而笑了出来,“或者,你想和他一起受罚?如果你们俩一起的话,倒是可以减半,一人一个半小时。”

    “不用了,是我没守规矩,我一个人就好!”伽西抢在弟弟之前接上了话,随即将身上打包的行李往旁边一扔,立刻开始解外套的扣子,在训练场上所有士兵的目光下,利索地将衣物一件件除去扔在地上。

    当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冬末的空气中,严寒就像凌迟的利刃一般在周身游走,所有的肌肉都绷紧得快要断裂,骨头都冻得发痛。就连常年习惯生活在冰封之境中的伽西,也觉得下一秒就会被刺骨的空气给肢解,然而比起气候,更难以忍受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豪无遮掩的身体所蒙受的羞耻。对终年严密地包裹身体的哈桑喀族人来说,将受之父母的发肤暴露给陌生人,和遭受亵渎没有什么区别。

    伽西咬紧嘴唇,倾覆的自尊心快要压得他匍匐在地,他抬头对上弟弟百味陈杂的目光,从止不住地抽搐着的嘴角挤出一句,“什么都别再说了,拜托。”

    伽鲁就这样压抑了继续反对的冲动,眼看着伽西光着身子走到训练场正中心,周围隐约响起的私语和轻笑就像鞭子一样重重地抽打在他胸口。

    紧接着教官便下命令所有人绕场跑十圈,整个过程中伽鲁都仿佛听到那挥之不去的轻浮嘲讽,这些低俗的士兵的眼神穿透黑夜的掩护,无数次侵犯着那个赤裸的躯体。而他埋着头,目光紧紧地盯在自己的混乱的步子上,不敢抬头向那边看一眼。

    伽西,我知道,只要再坚持一下,教官一定会让我出列,帮你分担那漫长的三个小时。但是我却还是退缩了。这么冷的夜晚,即使是那一个半小时,我也不想忍受,更别提面对这些人奇怪的眼光。

    就算可以这么自私,事后只要带着让人心软的表情对你说一声“对不起”,而你也一定会回答我“没关系”,就还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要好,不用承担任何后果,我也早就习惯把最初的负罪感抛在脑后了。

    若你知道我这内心深处的丑陋面目,还会一如往常地这么温柔吗?

    随着短暂的夏令时降临在萨马基的陆军基地,针对新兵的一年强化集训期便已过去了一半。

    在这样规矩严苛的环境里,天性自由不羁的伽鲁始终过得磕磕碰碰。他现在才深刻体会到,曾经被他厌倦的无聊放牧工作,那些驱马穿梭在沼泽和松林之下,休息时就混着一群雪橇狗打闹的日子,比起这种日复一日繁重却机械的训练,简直像天堂一样遥不可及。散漫的生活习惯让他不断地触犯到新的纪律条例,哥哥能帮他抗的一律都避过去,却也总会碰到替代不了的时候。严厉的体罚和教官不顾情面的辱骂,让他对原本就不抱希望的军人生活积聚起尖锐的敌意,而长久以来闭塞的少数民族出身,更是让他在同龄人面前显得孤僻落伍,索性连人际关系都停留在毫无进展的冰点。

    而恰恰相反的是,伽西却出乎意料地适应了这段迥异的新生活,他就像是一块天生的军人料子,部队里程式化的运作和苛刻的规范反而让他脱颖而出。所有教官都开始对他认真负责,低调严谨的作风赞赏有加。他和伽鲁如出一辙的质朴,率直的原住民本性,不但没有成为阻挡交流的鸿沟,反而很快帮助他化解了同僚之间的成见,逐渐成为所有士兵之间值得信赖的一员。

    “你们营的那个新兵好惹眼,银色的头发和蓝眼睛。我听说过几次了,今天还是第一次亲眼见,真的是拉贝戈尔的纯血统吗?”

    当伽西飞奔着跑过一段长长的独木桥,轻盈地跳上挡在面前的高墙时,正午刺眼的阳光正透过训练场上扬起的浮尘,反射出他赤裸后背上晶莹的汗水,在四周不时响起的叫好声中,他拧紧的眉头和协调运作的肌肉,几乎迸发出一种活色生香的美感。目睹着这场正在进行的综合障碍翻越比赛,站在训练场边缘的一位中尉忍不住与同事搭上了话。

    “别说笑了,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纯血统,不过恰好是这样的性状罢了,没准儿是新的基因突变。” 教官笑了一声,同样目不转睛注视着那个年轻人的他,似乎在为自己训练出来的士兵自豪,紧接着说,“但是他的身体素质了得倒是真的,每项训练成绩都拿第一,学习武器和格斗技能也很快,应该头脑也不错吧。”

    “我还在想要不要把他推荐到特种部队去。前段时间西里欧少校也无意间说起,他们很需要高质量的兵源。”

    话音刚落,训练场中央便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又一次没有悬念的是,担任接力最后一棒的伽西远远甩开了其余几个队的士兵,第一个冲到了终点。

    “啧,那个活地狱啊,”中尉看着一旁满面春风的教官,忍不住咂咂嘴。接着他便将手肘放在对方肩膀上,别有意味地压低声音,似是故意淋上去一瓢冷水,“我知道这是拍马屁的好机会,可你也得征求他自己的意愿,不然,他恐怕会恨你一辈子哦,呵呵。”

    伽西刚刚回到等候在旁的队伍中,肩膀就被围上来的战友圈了个结实,他接过他们嬉笑着递上来的水和毛巾,嘴角仍旧只是不露痕迹地牵动了一下。最初他甚至还不习惯这样直接的示好,常常下意识地做出回避,但是当所有人都了解到这个不擅言辞的年轻人并非孤傲,而只是属于这个年龄特殊的腼腆而已,便开始将热情表现得更为坦率。

    伽西利索地抹去脸和脖子上积聚的汗滴,喉咙里泛起腥味,剧烈运动后的喘息还带着一点搁浅般的紊乱。打发掉身边的人后,站在终点线旁的他一边大口喝着瓶装水,一边用视线四处搜索着弟弟的身影。伽鲁原本也在参加比赛的另一组,却临时推脱说头昏,被安置在场外休息,这时却哪里也寻不见了人。

    教官的总结训话后便是午饭时间,为了给刚刚取得成绩的新兵适当的放松,中午的休息不再执行强制进餐条例,队伍很快解散了,他混在朝部队食堂涌去的人流中,目光还在有意无意地四处搜索。

    “嘿,要去吃饭吗?”迎面而来的一个下士,在看到脚步匆匆的伽西后稍微一驻足, “我看比赛了,似乎每次冠军都被你们连拿走,这样很让人讨厌的啊。”

    伽西淡淡一笑,索性与这个在勤务中认识的前辈寒暄了几句,末了也不忘问到,“你看到伽鲁了吗?他今天有点不舒服……”

    “好象在食堂后门那里,”下士说着停了停,脸上突然浮现一丝无关痛痒的揶揄,“你最好快点过去,监护人。”

    伽西顾不上先慰劳已经咕咕乱叫的肚子,小跑着穿过井然有序的食堂,没花多少工夫便找到了逗留在围墙角落里的弟弟,正待修缮的墙边堆放着水泥和砖块,让这个杂乱的墙角不受注意。几个面孔陌生的士兵咄咄逼人地站在他周围,像是风暴正中心半聚集的不友好气氛迫使伽西加快步伐,一个箭步闯了进去。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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