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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4节

    摄政王 作者:胶东大葱蝎子兰

    第54节

    看守闽商的哨兵们都跑了,温顺的晏人爆发出从未有过的求生欲望,林木水带着他们狂奔出露天营地。他们还是什么都不懂,“大晏”两个字从来没在南洋上有什么含义,他们没有受过这两个字的庇佑。出来讨海碰运气,已经做好了准备随随便便轻易死掉。

    反正命不值钱。

    可是真当炮火来临,所有人都瞬间斗志昂扬,跟着林木水逃命。疯狂的激战持续很久,炮弹四s,he,砸进棕榈树林,火焰蔓延。

    西班牙士兵冲向港口迎战,闽商们全力奔跑,哪怕真的是兔子,也要顽强活下去。海面战船凶悍潜行的群狼一样缓缓迫近,炮火掀起的烟雾水雾渲染夕阳,战栗而悠扬的号音切断海风。所有人心里惊慌,那真的是海妖在吟唱!

    年轻小孩突然惊叫:“你们看!”

    巨大威武的战船上飘扬着火色金线绣的巨大旗帜。一艘,两艘,海面上出现的船只越来越多,每一艘,全都挂着晏字旗。连成一片的火红旌旗漫卷焚天,灿然金字在如血残阳中光华耀耀——

    晏。

    晏字旗昭昭飘扬,海妖吟唱般的号音不绝缭绕。

    闽商们愣愣地看着耀武扬威却头一次出现的晏字旗。南洋航船多,乱七八糟有很多的旗,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大晏旗,他们也不指望能看得见。突然出现的犹如烈火的从故乡而来的旗,灼痛眼睛。

    麻木又听天由命的人们这一次真的相信,晏字旗,来救他们了。

    陈春耘刚要下船,余皇突然轻微一颤,甲板上有人高喊:“有炮袭!”

    陈春耘转身跑向余皇另一侧,曾芝龙双手攥着船舷,面色铁青。陈春耘目瞪口呆地发现,一艘十八芝样式的战船,正对着余皇开炮。

    陈春耘不敢看曾芝龙的脸色。

    海妖真的被激怒了。

    第218章

    突然出现的战船持续对余皇炮击, 鱼都头看到那艘船失控大叫:“耀武!”

    陈春耘瞬间明了, 这艘战船真的曾经隶属十八芝,他抬头看耀武都战船主桅杆上的旗——西班牙旗。

    曾芝龙修长有力的手指抠着船舷,指节苍白,面无表情。

    海妖到达盛怒的极点。

    鱼都头看到耀武都战船热泪喷涌。耀武都,曾经的旗船余皇的贴身战舰, 最悍不畏死的重型炮船, 救过曾芝龙的命。

    耀武都船身上修补的伤痕, 比别的战船多出一倍。

    夜空的海面起了大雾, 陌生的亲人穿雾而来, 向余皇开火。

    鱼都头嚎啕:“荷兰和西班牙围剿,耀武都掩护余皇撤走,全军覆没,大帅您不在, 兄弟们不知道怎么办,兄弟们没用!五支舰队都被打散了!”

    陈春耘根本不认识耀武都, 他的心被鱼都头的哭声来回耙犁。耀武都战船应该是被西班牙军队抢了, 十八芝的舰队战斗力强悍,耀武都可能是被俘获的战船之一。

    曾芝龙看着耀武都, 眼睛里都充血了。

    天武天威两只舰队已经登岸,海都头的人撤不回来,余皇身边捧日都战船跟耀武都交战,两艘战船炮火炸得海面大雨瓢泼,两只猛兽互相撕咬。

    远处的海面, 亮起点点火光。西班牙多桅船前面巨大的引航灯仿佛是鬣狗的眼睛,闪烁着残忍。耀武都战船只要重伤余皇,这群鬣狗将迅速蜂拥而至,分食余皇。

    陈春耘心中不寒而栗。

    捧日都跟耀武都不是一个等级,耀武都的装备仅次于余皇,而且耀武都船头仿旗鱼,有全建铁的锋利撞尖,任何船被它撞上都非残即沉。火炮炸起数丈高的水墙切割天与海,清远舰小船在冲过水墙去向天武天威报信,几艘快船中弹沉没。捧日都被耀武都追着撞,登封都被西班牙多桅船围住,寸步不得行,幽深黑暗的海面上,炮击的火光全面盛开。

    曾芝龙遥遥看向耀武都。十八芝的战船根本不想碰昔日的兄弟,他们觉得大帅还要把耀武都收回来。耀武都,十八芝第一艘战船,海妖一力缔造的第一只海上猛兽。夜空中明灭的火光中,曾芝龙大喝:“火龙出海!”

    鱼都头大惊:“大帅,您不要耀武都了么!”

    曾芝龙平静:“耀武都的火力你知道,现在十八芝兄弟们谁都不敢放手打,只会让那群鬣狗渔翁得利。耀武都既然已经被鬼佬给抢了,上面的兄弟们……必然也不在了。把耀武都给兄弟们送下去!”

    鱼都头狠狠一抹脸上不知道是不是眼泪的水迹,敲响余皇上的巨鼓,其他战船跟着敲鼓,整齐划一的战鼓震动深渊一样的海面,鱼都头嘶吼:“火龙……出海啊!”余皇上的人齐声呼喝:“火龙出海啊——!”

    陈春耘被这疯狂的气氛震撼,他在余皇上航行,怎么从来没听说过火龙出海?

    沉稳如岳的余皇,突然动了。陈春耘看到余皇巨大的尾舷缓缓打开,引出巨型血红色的炮弹。捧日和登封听到鼓声,不再与耀武缠斗,同时调转船头。余皇上的海盗船工整齐划一拉着纤绳,齿轮一个一个转动,陈春耘愣愣地看着火龙炮一节一节在明晦火海中升起,远处刚硬的爆炸光缠绕着沉默火龙炮,像是神悲悯的眼泪,为即将到来的毁灭缓缓流淌。鱼都头伸手拔出火炬,点燃火龙炮的引信,蜿蜒的引信嘶嘶向上爬,巨大的余皇被无比的后坐力剧烈一震,火云推着庞大的火龙炮瞬间窜向耀武都的船头。

    剧烈的爆炸就在顷刻间,海面上仿佛升起一瞬间的日光,地狱业火在渊薮中央盛开,滔滔烈焰掀起海水,水雾蒸腾,铺天盖地。鼓声在夜色中震荡着海波,在火龙炮爆炸的余波中虚无回荡,仿佛远古的巫音,虔诚赞颂天罚。

    耀武都坚毅巨大的船身势不可挡地缓缓倾斜,飞快下沉。耀武都上的西班牙海军疯狂往水里跳,其他西班牙海军船只顿一下,同时冲向余皇。此时天武都天威都亦开向海中央最恢弘的巨船。

    曾芝龙一拔火铳,朝天鸣火:“打!”

    耀武都迅速往下沉,十八芝其他战船疯了一样火炮狂轰。曾芝龙狞笑:“鬼佬以为我轰过吕宋港就没弹药了。”

    陈春耘懵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巨大无比的耀武都一点一点没入海面。捧日都登封都追杀西班牙海军,天武天威护卫余皇。西班牙多桅船最怕的就是海盗接船舷,一旦让这些亡命徒登船,谁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耀武都缓缓沉没,十八芝的海盗们都接近癫狂。海船上全部响起妖异的号角,海盗之王的格杀令在没有星月的夜空中盘旋,杀无赦!

    静水中汹涌着澎湃的杀意,海妖修长的手指在船舷上一点。

    更盛大的狂欢,正式开始。

    炮火轰隆,血染海面。

    陈春耘站在余皇上,海面被火炮激荡,他什么都看不清。他今天第一次知道“血火”两个字到底怎么写。海面是另一个丛林,野兽们为了地盘撕咬啃噬,你死我亡。

    大晏有可能会成为被撕咬的对象。

    这个想法只是倏地出现,陈春耘被自己吓得全身的骨骼战栗。现在还是在南洋,在吕宋港海战,只要这些鬣狗一样泰西战舰更多,火力更强,它们蚕食完南洋,下一步的目标在哪里。

    大晏。

    海港繁盛,海船连樯成城,海帆遮天蔽日的庞大帝国。

    陈春耘闭上眼,粗重喘息。仰头幻想了那么久的出洋,幻想了那么久的连横合纵,他竟然才低头真正看看海面是什么样子。此时此刻,他才真的明白,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曾芝龙在火光中,看陈春耘一眼。

    激战过后,海面一片平静。海雾胧胧,陈春耘看到附近十八芝船沉默的影子,他们远远围着耀武都,平静地送它。

    闪烁的火光映着曾芝龙的眼睛。他在看无法挽回的耀武都,他在跟耀武都道别。

    轰炸而起的水雾寂静弥漫,曾芝龙一把火铳朝天鸣火:“送耀武都,送兄弟!”

    耀武都太大了,沉入水中的时候卷起漩涡,水声撞击船体,发出巨兽濒死的哀鸣。

    余皇的响轻悠扬的号角。其他静静的十八芝战舰号角跟着吹响。海妖悲伤悠扬的吟唱穿透海面和夜空,安抚永远无法回家的灵魂。

    陈春耘默默垂头致哀。

    他莫名觉得,海妖其实能把耀武都夺回来,但是……海妖就要把耀武都送给永远不能回家的兄弟。

    鱼都头大笑,余皇旗船上的所有海盗都大笑,用闽南话吆喝:“喂鱼去咯!喂鱼去咯!”

    余皇冲着寒霜苍天一炮,天武天威捧日登封依次放炮,在寂静的海面回荡。

    第一缕阳光冲出海天连接的一线,不可阻挡的破晓撕开夜空,结束血腥漫长的一夜。耀武都全部沉入海底,海面的残片碎肢随着耀武都激起的漩涡翻卷。

    实际上,十八芝也损伤严重,可是海盗们都在笑。红底金线绣的晏字旗飘荡,陈春耘仰头看余皇上的晏字旗,目光平静。

    “这下,无法善了。”半轮红日勃勃升起,金红的阳光映着曾芝龙容质妍净的脸。他微微一眯眼,微笑道歉:“抱歉,出了点小cha曲,耽搁陈同知一天。”

    陈春耘也微笑:“敝职早已准备好,随时听差候命。”

    “全面开战对谁都不好,但十八芝需要吕宋港,闽商需要吕宋港。”

    陈春耘点头:“大晏朝廷也是这样想的。大晏应该庇护自己的子民,责无旁贷。”

    弗拉维尔那个鬼佬教官都知道“我的国家”,那么是时候……

    陈春耘回船舱更衣,火色的五品福建海防军同知官服,端庄肃穆,对曾芝龙一揖:“曾将军,敝职先行代天子,代朝廷,代将军商谈。”

    曾芝龙摘下帽子微微弯腰:“多劳陈同知。”

    天武都靠近余皇,陈春耘登上天武都。天武都天威都的海盗换上福建海防军士兵的军服,打上晏字旗,缓缓驶向吕宋港。

    天武都天威都挂满晏字旗,从风交横。大帅说了,鬼佬航行到一个地方就拿个破布宣示那地方是上帝赐给自己国家的土地,也不管原本有主没主。既然如此,十八芝……呃福建海防军也带上自己的旗,而且大晏不需要别人的土地,只是保护自己的侨民。作为大晏帝国福建海防军,有义务有责任保护南洋来往商旅安全与货物利益不受冒犯。

    海都头领命保护陈官人,头一次穿上正式军服,太胖裤子卡裆,老想往外拽,被大帅踹一脚。

    红日初升,天武都战舰靠近吕宋港口,船舷打开,威武整齐的海防军士兵迅速列队港口两侧,一身火色官服的大晏官员慢慢走下天武都,一脚踩到吕宋港的地界上。

    年轻的官员并不如何强壮高大,只是他身后停着火药味尚未散尽的载炮战船,战船上火色旌旗飘扬,更远处,是光耀洪流的朝日。

    文雅清秀的官员温和一笑。

    受命于天,宁济四方。朱旗所拂,九土披攘。

    第219章

    京畿天花被控制住, 大量接受种牛痘的人表明, 牛痘真的可以抗天花,因为京郊地区天花几乎停止了蔓延。

    太后下令宫中全部种牛痘,宫中的天花突然停止,没有更多的人感染,也没有人出问题。

    牛痘比人痘更加安全, 即便不转种, 毒性也更低。

    王修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皇族种痘, 种的是容易出问题的人痘。痘苗用完, 医生们不得不转向别的地方寻求抗疫手段,结果平民以及平民的子女,种的是更安全的牛痘。

    鲁王府重金购买奶牛,培育牛痘, 竭尽全力接种。富贵人家重金购买种牛痘之后起的痘,北京很快新兴一个营生, 就是“卖痘”。陈驸马并不放心用别人身上的水痘, 所以亲自出城接种,把牛痘带回城中, 等自己起了水痘再让公主府里的医侍种给大长公主和陈永嘉。

    种牛痘是一定会落疤的,大长公主惆怅。她虽然不白,皮肤却光滑如玉,如今平添一个疤,手臂上带着一个那么大的瑕疵。陈驸马笑:“我一直觉得‘结发’说明不了什么, 剪个头发不痛不痒,殿下种的痘是我身上下来的,实打实的夫妻同心,夫妻同痘。殿下有疤,我也有疤,谁也不嫌弃谁。”

    大长公主难过:“如果早发现,皇三子也不至于……”她忽然想,当初死活出城的,现在如何了?

    摄政王代天子嘉奖吴大夫朱大夫鹿太医,太后嘉奖胖婶。胖婶得太后赐宴,有幸进宫一趟。胖婶风风光光坐着大马车离开家门,胖婶丈夫在家烧香向列祖列宗祷告,就算他不出息,他媳妇现在出息大了。

    胖婶在宫中大吃一顿,还带回满满一马车的点心和御赐之物,掐着腰站在邻居中间享受沐浴邻居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嗓门洪亮:“太后年轻着那!可漂亮啦!人也可和气啦!太后说啦,好人就得有好报,所以赏赐我!”

    ji,ng致奢华的皇家避暑行宫在这个时节还是绿茵茵一片,听得到婉转鸟鸣。

    皇帝陛下和曾森三个小小的孩子趴在花炕上看硕大的海图。最近西苑没什么人来,皇帝陛下不用天天被考校读书心里还是高兴的,就是略有无聊。三个小孩子看海图,曾森往海图上面摆船:“这里是占城,这里是吕宋,这里是勃泥。”

    四川柿子看不太懂海图,睡着了,小身子一起一伏。曾森拉过羊绒毯给他盖上,和皇帝陛下继续探讨海图。皇帝陛下怀里抱一只小猫咪,低头看海图:“郑公以前都去过。”

    曾森严肃:“泰西人基本上都占了,蔓延比天花还快。我爹以前说过,单纯的远洋航运贩卖其实不挣钱了,因为成本实在太高。为了降低成本干脆控制住货赀生产地,所以泰西人在南洋到处圈地盘。”

    小皇帝想起来那个葡萄牙教官说的话,闽商在吕宋港被屠杀。

    “曾将军的船队现在到了哪儿,也没传回信来。”

    涂涂在小皇帝怀里叫一声,一只圆圆的爪爪按在吕宋上。小皇帝握住涂涂的爪爪:“不要捣乱。”

    涂涂动动耳朵尖尖。

    曾森突然想起曾经做过的那个不寒而栗的噩梦,一艘接一艘身经百战穿波劈浪的大船被炸,被砸,被拆,所有威武的载炮重型战船老老实实靠在岸边,静静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十八芝不复存在,所有的荣耀的舰队灰飞烟灭。曾森是哭醒的,哭得缓不过来。小皇帝问他梦见了什么,他从来不回答。皇帝陛下只好摸摸他的头:“摸摸毛,吓不着。”

    曾森做过很多被大怪物追着咬的梦,他觉得都没有这个梦吓人。他年纪太小,还不能真实地体会绝望,他以为那是恐怖。

    涂涂从小皇帝怀里跳出来,轻轻踏着海图,踩着南海诸岛走到曾森面前,一只爪爪软软地按一按曾森盘起的小胖腿,仿佛安慰。曾森看到涂涂清澈漆黑的圆眼睛,觉得好了些。

    小皇帝抱起涂涂:“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踩海图?”

    涂涂奶声奶气咩呀一声。

    难得今天阳光好,暖暖地晒进来。小柿子睡得香,皇帝陛下看着也困了,打个哈欠。曾森也跟着打。

    摄政王骑着飞玄光到达西苑,富太监迎出来:“殿下,陛下念叨您呢。”

    摄政王下马,把缰绳一扔。富太监看见飞玄光就害怕,飞玄光懒得搭理他,熟门熟路自己溜达着去飞龙厩。西苑遍地珍禽异兽,马饲料都比宫里好吃。

    摄政王走进寝宫,罩格里的花炕上睡着三个小孩子,和一只小小猫咪。都是幼小娇嫩的可爱生物,躺在阳光中,无忧无虑。

    摄政王弯腰,用手指指背蹭蹭陛下的小脸。涂涂睁开眼看到他,咩呀一叫,皇帝陛下微微睁开眼,瞬间睁大:“六叔!”

    其他两个孩子没醒,摄政王看到炕上七零八落的海图,低声笑道:“研究海图呢。陛下怎么看?”

    小皇帝沮丧:“没研究出来什么,都不知道曾将军在哪儿。”

    “今天曾将军来信了,已经到达吕宋,安顿下来,日后可定期通航。”

    曾森一听就醒过来,看摄政王:“殿下,我爹现在好吗?”

    摄政王坐在炕边,捏捏他的脸:“你爹说他很想你。还说不准你睡觉之前含着糖。”

    曾森圆脸蛋兴奋地发红,眼睛闪闪:“他说很想我吗?我以后不含着糖睡觉了。”

    摄政王笑:“嗯。”

    小皇帝在海图上找吕宋:“在这里。”他忽而又一叹,深沉道:“那葡萄牙教官说,闽商在吕宋被屠杀不止两三回,总数超过三万,垒尸路旁……曾将军去看看他们,也好。”

    摄政王搂住小皇帝和曾森,小柿子也醒了,连忙道:“我也要噻!”

    摄政王揽着三个孩子,涂涂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轻快地踩着曾森一路跳上摄政王的肩,趴下了。

    “宫中天花正在消退。圣人也想你,等完全清除天花,陛下就能回去了。”

    皇帝陛下一想太后,瞬间抽泣。曾森用小手擦擦他的眼角。

    四川柿子口音最近变幻莫测,一句四川话一句北京话,十分激动地吩咐宫人,晚膳要辣椒。

    皇帝陛下一听辣椒两个字,立刻打断了他那点小愁绪:“不行!只能放一点!”

    天知道四川人都怎么回事,吃菜一定要有麻椒胡椒花椒,茱萸都只是点缀,偶尔有带辣味的秋葵都能高兴半天。辣椒其实很像秋葵,只是辣秋葵需要碰运气,辣椒全都又香又辣。小柿子吩咐宫人炒了一顿辣椒,又把干辣椒磨成粉,就停不下来了。

    什么菜,都要倒一点。皇帝陛下好奇,被辣椒辣得大汗淋漓。辣椒干辣,气味香醇却不像花椒胡椒那么麻。摄政王抬头看富太监,富太监连忙解释:“太医院说,这个气候吃一点辣椒驱寒理气,不容易伤风。”

    摄政王点头:“辣椒真能驱寒再好不过,明年也是要多种的。”

    “四川也要。”小柿子强调。

    摄政王笑:“好,送去四川。”

    天花逐渐平复,北京城依旧是帝国的都城。弗拉维尔在这里经历过两次的血腥杀戮,大概因为这里的空气里都漂浮着美妙的权利与金银的香气,比鸦片更让人迷醉,更让人疯狂。曾芝龙在南洋的船队走海道送信回来,途径澳门还帮弗拉维尔带了一封澳门总督博尼法西奥的信:曾芝龙把葡萄牙四艘货船都炸了,曾芝龙要照价赔偿。

    弗拉维尔无语看苍天,这一顿折腾葡萄牙到底是图个什么,四艘货船到底被海妖给祸祸了!

    四艘巨型货船上大约有两千零二十五担生丝,六十吨瓷器,粗略估算能在阿姆斯特丹卖出一百一二万两白银,更何况还有四艘货船本身的造价。海妖就算是海盗王,手头能拿出这么多白银?怕是有诈。他给博尼法西奥回信:当心海妖,最好的结果是他答应带咱们一起做生意,在南洋给咱们方便,大概用利润来赔偿,这里面门道太多,一定要死抠合同条款,争取最大利益。

    弗拉维尔的回信把王修给看笑了。曾芝龙就算手头一时没那么多现银,用贸易来折算赔偿,也肯定不会亏待自己的贸易伙伴。针头线脑斤斤计较利益的也许能成个海寇头子,却绝对不会成为海盗王。葡萄牙人还是不懂,能成为海妖的合伙人,才是长久的,源源不断的利益。

    “笑什么呢。”李奉恕从西苑回来,一进研武堂就听见王修在笑。

    “葡萄牙人被曾芝龙揍了那么久,却还是不了解他。”

    李奉恕乐了:“你很了解?”

    王修严肃:“却是挺了解的。”

    知己知彼,哼唧。

    “曾芝龙上书,关于陈官人谈判的南洋贸易,生丝纱绫缎布瓷器白蜡茶叶,酒明矾水银,各有各的价格。陈官人从中斡旋报价,上书问大晏这样行不行。”

    李奉恕翻一翻曾芝龙上书,明显陈官人写的,曾芝龙的文笔还没到这份儿上。

    王修解释:“陈官人心里有数,毕竟朝廷没给福建海防军军饷,曾芝龙还得养那么大的军队。”

    李奉恕手指一点奏章:“陈官人该上报上报,总归让他们便宜行事,朝廷不多掣肘。”

    王修一扬眉:“你……不管不问?”

    李奉恕合上奏章:“我给他们时间,以及信任。”

    若无胸襟,便非王者。

    第220章

    已经十一月, 京中寒冷。本来十月的岁腊之辰要祭拜祖先送寒衣, 全给耽误了。天花刚刚过去,街上卖起各色奠仪,书局开版印制衣裳图画,百姓当作祭品在祖先坟前焚化。已经晚了,只求祖先莫怪。

    大疫渐渐平息, 北京街头顽强地恢复生机。

    进入十一月, 按例司礼监要印制九九消寒图, 太后尚未打开宫门, 宫中还要彻底清理一番。王修自己在书房里画九九消寒图, 李小二特别好奇地扒着桌子边儿踮着脚看。

    王修用墨画一枝素梅,梅上九朵梅花,花瓣儿只描边。进九之后,每天数着九用朱砂填一片花瓣。等到出九转暖, 九朵梅花花瓣全部填满,梅花于纸上盛开报春来。

    李小二戴着新暖耳, 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先帝不知道怎么安排这哥俩儿心眼的。皇帝陛下早慧得吓人, 李小二就傻乎乎得气人。他还很不能适应自己的名字“李启炴”,用大名喊他他得反应一会儿, 叫他李小二倒是应得快,鼓着小脸乐呵呵:“啊?”

    李奉恕真心实意喜欢李小二,特别亲他,用鼻尖顶顶李小二的小鼻:“你可真像我,这份傻劲都一模一样。”

    王修一听这个就黯然。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旁敲侧击问宫中老人打听幼时的李奉恕什么样。一堆人说不出个所以然, 要特别茫然地想一会儿。再后来摄政王威仪日盛,宫中的人拍马屁,跟王修说摄政王殿下幼时才高八斗。

    王修喷,你特么好赖没说李奉恕跟李奉恪作七步诗。

    能什么样,蹲在高墙y影里的小小幼儿。热情地对每个人笑,被人当成可怜的小傻瓜。

    王修想给李小二开蒙,教李小二写字,背简单的诗。李小二有点坐不住,就爱在广阔的鲁王府菜地里领着黑鬼野,滚一身泥。李奉恕倒是不急:“才几岁。以后烦闷的日子多了,也就这几年能无忧无虑。”

    不过这几天王修发现李小二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在鲁王府用毛笔到处乱写,用的上好的墨汁,渗进木头漆面擦不掉。李家皇帝书法都不错,有几位甚至可以说造诣了得,李奉恕自己都被先帝给打出一笔好字。也许骨血里真的有那么一些陌生亲切的传承,李小二这小呆子写自己的名字竟然像模像样,把李奉恕在研武堂的书案都给写了。又大又圆三个字,端端正正在书案面上,不能完全擦掉。王修制止李小二继续泼墨挥毫,他怕这小混球哪天写摄政王脸上去。

    素梅画好,李小二迫不及待使坏,小手在一角拍个小小印章。王修搂着他:“你是不是害怕回宫?”

    李小二眨巴眼看王修。

    “小狗撒尿是为了圈地盘,你到处乱写是为了什么?嗯?”王修捏捏他的脸,“是不是想提醒你六叔?”

    李小二傻乐,王修点点他的小鼻尖:“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香。”

    王修一扬眉:“什么香?”

    李小二嗅一嗅九九消寒图,再嗅一嗅王修身上:“墨汁香。”

    王修笑一声:“玄香先生,现存没几块了。你倒是挺识货。”

    立冬要用金银花菊花洗药浴,李小二就讨厌洗澡,尖叫着满地跑。小胖子是真有劲儿,大奉承又不敢冒犯皇二子,府里的下人满地捉李小二,李小二嘎嘎笑。小孩子声音穿透力特别强,居然就传进研武堂里。摄政王坐着听政,群臣站着,讲到各省税收,李小二的笑声迫近,小家伙一路颠颠地往前院跑,听着就往研武堂来了。

    摄政王微微一偏脸,王修立刻站起出去。研武堂里该说正事说正事,王修一出门搂住李小二:“你够大胆的嗯?居然就跑研武堂来了!”

    李小二笑嘻嘻:“我不洗澡。”

    王修领着李小二往回走:“回院子离去。”

    大奉承心惊胆战:“殿下的药浴……”

    王修叹气:“摄政王也得洗药浴,捎带着把李小二搓了吧。这小东西谁都制不住,就得他六叔收拾他。”

    李小二力气是不小,小小个人极具爆发力。李奉恕并不着急他读书,倒是很谨慎地引导李小二使用自己的力量。这是太祖的恩赐,不可伤及无辜。

    李小二蹦蹦跳跳找黑鬼去了。

    何首辅在研武堂里上报数字,站得离摄政王最近,一低头看到书案上半拉涂鸦,硕大一个“炴”字,其余两个字压在摄政王胳膊下面。摄政王显然对此很不在乎,也不认为是什么大事。

    “陈驸马关于宝钞的奏章,内阁全部看过。用粮作本还需谨慎,毕竟粮食库存并不稳定。每年收税本色折色计算就很繁琐,如果加上宝钞折算,不仅平白费人力,也容易让有心人钻空子。”

    摄政王手指点桌子:“这个是要慎重。还有一点,宝钞得重新做。现在宝钞司印制的宝钞孤看了,一塌糊涂,很容易仿制。未来宝钞发行取代金银,首先不能被仿制。”

    何首辅回答:“太祖时期的宝钞是用特等桑皮纸,一张就厚一钱。用顶级雕工雕版,分明花暗花,雕版中极细的纹路需要对着太阳用放大镜看才能看清。但整体纹路线条流畅自然如云如波奔涌缱绻,不会有断续结节。这种雕工技术是徽派雕工的一种绝活,叫‘行云流水’,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继承下来。”

    摄政王点头:“派人去找。不独徽派雕版工,其他派系的都找些高手进京。新宝钞雕版一事,能者胜任。”

    先征召雕版工高手进京,再说宝钞发行,一步一步来吧。

    王修悄悄进门,若无其事严肃地坐回下首当值位置,略略对摄政王一点头。

    摄政王晋升鹿太医,嘉奖朱大夫和吴大夫进太医院,但去留随意,并不强求。尤其是吴大夫,有品级的御医是朝廷命官,有个职务印信傍身,行事会便利安全很多。吴大夫想在太医院多翻阅誊抄绝版医书,朱大夫着急推广牛痘,上书请求离京,摄政王准。

    朱大夫离京那天,吴大夫去送。朱大夫进京只带着一只苗箱,离京也只和长子带着两只苗箱。朱大夫感慨万千,当年先祖曾经是太医,被赶出京城,仍然百折不挠推广种痘。自己如今因为种痘立功,领了太医院职位,是申请离京。

    朱大夫老泪纵横,“种痘被朝廷承认,还终于有了更安全的牛痘。如果能迅速遏制天花,我几代人心血全都没有白费。”

    摄政王亲笔写的“ji,ng诚上医”匾额已经从研武堂驿道送去安徽,朱家先祖,当可瞑目。

    吴大夫惺惺相惜:“在京这段日子,听君所言,多有助益,感激不尽。”

    朱大夫亦笑:“在京经历,此生难忘。我便要去推广牛痘,君仍要研究瘟疫。你我共勉。”

    吴大夫和朱大夫相互深深一揖,敬为医学与众生奋不顾身的先辈以及同仁。

    朱大夫上马车,吴大夫站在城门口,遥遥目送,站立许久。

    他们其实之前根本不认识,各自学说乍一看简直针锋相对。一个想方设法避免瘟疫天授人授,另一个去要故意用疫病染人。一段时间下来,他们都发现,其实他们所坚持的,是一回事。因缘际遇他们能相会,各自醍醐灌顶,简直是老天的恩赐。

    天不绝大晏。

    寒冷东风吹响朱大夫离去的方向。吴大夫却没有感到萧瑟,冬天过后,必然是春天。

    研武堂政事完毕,臣子散去,李小二不知道又兴奋什么,满地跑。小孩子很显然并不理解大人的中庸之道,要么睡觉,要么ji,ng力充沛手舞足蹈。大奉承苦着脸追李小二:“殿下哟哟哟!”

    李小二蹭蹭跑,突然被人拎起,小腿还扑腾,直到头顶深沉带着笑意的嗓音:“跟只泥猴似的。”

    李小二笑呵呵:“六叔!”

    王修跟在后面:“药浴早就准备好了。这小东西不洗澡,谁都摁不住他,劳殿下亲自来吧。”

    李小二一听洗澡立刻接着扑腾,再怎么扑腾摄政王都跟个塔一样岿然不动,把他往胳膊下夹着,夹个小包袱似的往汤池走,回头看王修。李小二对王修招手,王修轻轻跟上。

    大奉承十分技巧地消失不见。

    摄政王没事儿就爱泡个澡解乏,汤池一直备着,烧得云腾雾绕,飘着草药清香。立冬前后用金银花和菊花洗澡,不长疥疮。

    李奉恕看王修脱衣服,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细瘦一截儿腰,心想就不该把李小二放府里,等太后开了宫门,就把李小二扔回去,搁府里碍事。

    李小二很兴奋,被李奉恕扒光了撅着屁屁趴在汤池边上捞花朵。李奉恕泡汤池里仰着,两条线条结实的胳膊摊在两边。王修喜欢他这个姿势,像是拥抱。李奉恕天生是个能扛天的架子,肌r_ou_有形有致,下半身没入水中,只有王修知道那里的肌r_ou_手感多好。

    汤池着实够大,李小二在汤池里狗刨。王修怕李小二呛水,李小二乱扑腾扑他一脸水。李奉恕仰着什么都不管,由着李小二撒欢。

    “没事。我李家太祖什么出身从来都不避讳,子孙也不用养得太金贵,摔摔打打长得结实。”

    王修没理他,板着脸扯李小二的腮帮子:“你在汤池里给我老老实实的。呛水很危险,听到没有。”

    李小二一看王修的表情,吓着了,老实了。

    李奉恕拿下脸上的手巾一看王修训斥李小二的表情以及李小二看向自己的小眼神,立刻把手巾盖回脸上继续仰着,不关他事。

    泡得差不多,李奉恕把李小二捞起来,正反一顿搓,搓得李小二吱哇乱叫。

    王修忍不住:“你轻点,小孩子皮肤嫩。”

    李奉恕嫌弃地拎着李小二:“你一天到晚钻哪儿了都,你看看这身上。”

    李小二受制于人,十分委屈。

    李奉恕从汤池里舀一瓢水冲洗李小二。小孩子不能泡汤池太久,大奉承早领人在外面候着,用厚浴巾把小殿下一卷,抱回房中换衣服。

    李奉恕走回汤池,向王修伸手:“过来。”

    王修想了想,靠过去。李奉恕闭目养神,一条胳膊揽着王修的腰,十分惬意地抚摸。腰上皮肤最好,适宜在汤池热水中把玩。王修知道李奉恕是真的累,所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靠着他。李奉恕表情宁静,气息悠长平稳,似睡非睡,心满意足。

    摄政王拥有天下,此时此刻他搂着的人,也是天下最重要的一部分。

    第221章

    王修微微听到什么动静。他迷迷糊糊伸手一摸身边, 没有人。被窝还是温的, 老李呢?王修披衣下床,推开门左右看看,微微嗅到一点烧纸的焦香。

    他心里暗暗一叹。

    夜风寒凉,王修紧紧领子,循着回廊一拐弯, 看见假山旁边半蹲着的李奉恕在烧纸。当年刚进鲁王府, 王修也是撞到年少的鲁王殿下默默地烧纸, 一次放一沓, 总是把火给压灭。他轻声道, 殿下,烧纸不是这么烧得。

    那好像是他第一次单独跟鲁王殿下说话。沉默寡言的少年初具峥嵘的脸被火光雕琢,垂着的眼睛抬起来看王修,眼神中无尽的悲哀。

    那盆火舌一舔, 燎着了岁月,一路蓬勃燃烧, 眨眼就到了近前。王修好像只是一恍惚, 少年人成了青年人,挺拔的轮廓被艰险的时光毫不留情地淬炼, 锻造成为真正的国之重器,在霜天夜风之中铮铮锋鸣。

    “怎么站在风口发呆。”李奉恕回过头,看王修。那一瞬间,沉默倔强少年人看向王修,眼睛里是清楚不过的悲凉;沉稳如岳的青年人看向王修, 眼神沉沉仿佛深渊,诱惑着他往下跳。他们浮光掠影之间成为一个人,不怒自威的高大身影向他走来:“魇着了?”

    王修摇摇头,微笑:“没有,我在想……以前在山东的时候。”

    李奉恕笑一声:“挺心疼自己的,知道披个皮裘出来。”

    王修穿李奉恕的所有大氅都像穿床被子,穿皮裘尤其是。

    “像根筷子cha皮毛里似的。”李奉恕突然道。

    王修那点天地光y如逆旅的惆怅噗嗤烟消云散,他有一瞬间真的想挠李奉恕,但是摄政王的脸明天还得见人。

    “不是筷子不是筷子。”李奉恕搂着他安抚,“毛笔。”

    风掠过王修的头发,王修威严地怒视着摄政王。

    李奉恕黯然:“今年耽误了。”

    王修轻轻一叹,神神叨叨的权道长都说过,怪力乱神,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活人都是为了自己,为了哀思有个寄托。王修跪在火盆旁边,端端正正地一张接一张地烧。不是十二监印出来,制版相当粗糙,套色也不够齐整均匀。李奉恕自己在外面书局买的,一点皇家不沾。

    “你别不信,我娘很漂亮。”两个人一张一张烧,火光一跳一跳,映得李奉恕线条硬朗的面部柔和起来。

    王修微微一笑。这么久了,李奉恕头一次跟王修谈及自己的母亲。都说儿子像娘,老李这五大三粗的要是像娘……

    “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像谁。不像爹也不像娘的。我爹看我不顺眼情有可原吧。”李奉恕自嘲笑一声,“他没亏待我。”

    王修摸摸李奉恕的脸,一不小心抹他一脸纸灰。李奉恕没发觉,王修淡定地收回手。

    王修翻一翻,烧纸上面印着女装和男装。女装应该是烧给老太妃的,男装难道是给先帝?先帝用得着么……王修拢共也就见过姓李的一家皇族,不晓得历朝历代皇族都什么样。老李家于亲情一直有种莫名的质朴,根源也许就是太庙里供奉的那些曾经只能用数字做名字的贫苦农民。太祖说了,他们是李家的祖先全是穷苦的佃户,李家就是这么来的。现在民间编排太祖杀了当年和自己一起讨饭的穷朋友,没影的事。太祖他老人家其实还挺自豪的。

    李奉恕对着火盆断断续续嘟囔:“他是王修,他……很好。”

    王修立刻整肃跪端正了,有种见家人的紧迫感,仿佛火盆那边真的是老太妃和先帝看着。寒风钻进皮裘,抓得他后脊梁一路起粟。

    “嫂子在天花时坐镇紫禁城守着天威,一点不失,很了不起。”

    “小三有没有去你那儿。我对不起你,没照顾好小三。”

    “李小一和李小二这俩崽子,我会好好守住的。”

    “今年右玉土豆番薯玉米丰收。我找到能吃的东西了,放心吧。”

    王修听着李奉恕自言自语,眼睛一热。他想起李奉恕看不见的时候听见土豆番薯丰收的消息,跪在土地上流泪。李奉恕天生对于土地有无限的热爱和眷恋,他把手指cha进泥土,笑着说,女娲用这个造人,这是我们的一部分。

    没烧很久,李奉恕怕王修伤风。

    “我总也梦不见你。缺什么就给我托梦。”

    跪久了腿麻,李奉恕和王修互相搀扶着往回走。

    “京营统计了天花的伤亡。小花从山东来消息,山东的是鼠疫,疫情也控制住了。军队里得推行种痘,太医院得派医生去山西陕西和山东,我觉得山东倒是不必,鹿大夫给小鹿大夫写个信,小鹿大夫说不定比真痘医种得还好……”

    两个人回到卧房,王修枕着李奉恕的胸膛,絮絮叨叨开始说,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李奉恕就那么听着,一面拍着他,把王修拍进沉沉的睡眠。

    李奉恕用鼻息轻轻一笑,比李小二好哄。

    鹿太医给小鹿大夫写信,研武堂快马加鞭送去济南。小鹿大夫刚回济南,目瞪口呆看到京城中的惊心动魄,然后接着目瞪口呆看奶牛身上的痘能防天花。

    王修单独给宗政鸢写信,告知种痘事宜必须在山东尤其是军队推广开。宗政鸢拿着信沉默半天,见到小鹿大夫直接问:“给我种吧。”

    小鹿大夫非常谨慎:“等太医院同仁来了再来比较好,我并没有亲眼见过……”

    “我看c,ao作倒是容易,小鹿大夫不会么。”

    小鹿大夫眨眨眼:“总督为什么这么着急?”

    宗政鸢很淡定:“京营已经开始这么种了。实际上山东才是真正的鲁系,山东先种,有利于其他地方推广。”

    小鹿大夫坚持:“医学无小事,要等太医院同仁。”

    宗政鸢说不过这个小兔子似的年轻医者。人的确不可貌相,长得娇小玲珑,一副将军的铁胆。引着延安府的经验前例,山东一出疫情宗政鸢非常重视,亲自去赈灾抗疫。实际上指挥的还是小鹿大夫,宗政鸢黑着脸坐着即可。

    隔离病人,烧埋病死尸体,哭也没用,闹也没用,披麻戴孝举着招魂幡咒小鹿大夫下地狱更没用。有人问小鹿大夫难道不怕,小鹿大夫无动于衷:“若是真有鬼,我倒要跟它讨论讨论生死。可惜人死如灯灭,除了自己吓自己,谁真见鬼了。”

    宗政鸢对小鹿大夫刮目相看。小鹿大夫不单单是敢在莱州仓库里藏标本,他有着更大的气魄。毕竟那个标本差点吓死宗政鸢的人,回来禀报的时候人都憔悴了。宗政鸢命人不动声色帮小鹿大夫遮掩,小鹿大夫还不知道解剖术先生已经暴露了。

    山东疫情扼制非常快,并没有大范围传播。小鹿大夫叹道:“第一个人总是难。若不是白巡抚有关城门的魄力,山东抗疫也不能这样顺利。”

    延安府就是这么干的,延安府成功了,没怎么死人。“夫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反正只要搬出延安府,说你想活命就学延安府,麻烦能少七八成。

    宗政鸢微笑:“白巡抚总是令吾等汗颜。”

    一回济南,宗政鸢立刻上书山东疫情,反复强调多亏有延安府先例,多亏白巡抚豁出一切守孤城的勇气,感情十分澎湃。

    研武堂没回他。

    小鹿大夫研究牛痘,宗政鸢许久没回济南,风尘仆仆奔去找小白。他担心这个小没良心的要忘了自己了。

    还行,小白颠颠跑出来踩他鞋面。宗政鸢一把抄起小白,长大一点点了,鬃毛有隐隐的形状。宗政鸢蹭蹭小白的毛毛脸,心想什么时候蹭到那个小白的脸呢。

    小白左蓝右碧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宗政鸢,爪爪一蹬他。

    宗政鸢抱着小白,想的是另一件事。

    将要来的京察。

    大晏官员考评,无非两样:台谏,吏部访察。吏部访察主要是下发访单,受访以吏胥为主。下发访单,填写访单,收回访单,全部都要实名。初衷是好的,只是施行起来,总有这样那样莫名其妙的催生,比如说,访行。采访人替交了保护费的官员买访买考评,甚至改访单。访行南北两个总把子,“淮扬躲雨会不惧风雨,山东三只船不畏风浪”,北边这个就在山东。

    宗政鸢一只手托着小白,轻声道:“小白,大麻烦要来了。”

    小白喵啊一声。

    宗政鸢笑:“官场这些事儿。”

    北京来的太医院同仁到了,在山东正式开始种痘,第一个接受种痘的就是宗政鸢。什么感觉都没有,出了两三颗水痘,很痒。小鹿大夫叮嘱宗政鸢不能抓破。宗政鸢看着这几个痘可惜,他现在要是能直接去陕西就好了,小白种他身上的,毒性低。

    浪费了。

    山东总督种痘没事,其他人都得种。宗政鸢烦闷,站在院子里练枪。他的枪法得自于他的祖母,讲究ji,ng准和速度。宗政鸢舞枪周身盛开梨花,可枪挑灯芯。李奉恕亲眼见过宗政鸢手一松,长枪往前一飞,枪尖一点灯芯收回,灯火纹丝不动,更加明亮。长枪在宗政鸢手里是活的,游龙飞舞,挑衅游弋。

    所以那天宗政鸢的长枪往前一点就啄了白敬眼上的黑纱。

    宗政鸢拎着枪,笑起来。

    研武堂收到宗政鸢在山东的回信,一切都好。王修斟酌:“小花从来没这么委曲求全过。”

    年底京察真是……

    李奉恕用手指敲书案。

    摄政王监国的第一次京察,会是个什么样呢。

    高祐元年十一月初七,摄政王率领众臣站在宫门外等待。巨大的宫门缓缓打开,巍峨的巨兽重新睁开了眼睛。

    摄政王率领百官高声道:“圣人千秋!”

    天花终于过去,太后坚持守住了一座孤城。天子的宫城,仍然是最不可冒犯的天威。

    第222章

    北京的城门一开, 恢弘肃穆气韵依旧, 仍然是帝国的心脏,君临天下。

    紫禁城宫门同时开启,天子脚下捍卫天威的巨兽在沉闷的轰鸣中缓缓睁开眼睛。太后坐在慈宁宫,摄政王率领文武百官觐见,站在慈宁宫外齐声道:“圣人千秋!”

    太后微微一笑。

    皇帝陛下銮驾重回紫禁城, 于武英殿听政。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中, 摄政王坐在一侧宝座, 朝臣长揖:“陛下万岁, 殿下千岁!大晏太平永载!”

    劫后余生的北京有条不紊地忙碌, 只是过去几天,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就仿佛没有发生过。摄政王的銮驾仪仗曾经在武英殿外顶着刀枪踏血前行,如今武英殿外的砖头都被刷得干干净净,一丝儿血迹都找不到。

    冷风拂过武英殿前的石砖, 却依旧漾着清冽的腥甜。

    痕迹总会有的,史书都是要记一笔的。百年之后那一天, 鲁王的作为, 粤王的作为,何首辅的作为, 刘次辅的作为,都会有个评价,不是现在。酷烈的摄政王就坐在皇帝陛下身边,不像是挟天子令群臣,他现在就握着乾坤。

    不敢想未来, 不敢想。

    刘次辅的位置空出来,内阁可能要进新成员。何首辅老老实实眼观鼻鼻观心,其实他表情一贯这样的,没改过。摄政王刚刚归京那一天,坐在皇极殿往下看他,他就这幅德行。

    其他臣子,凤阳屠城时处理一批,福建赈灾处理一批,及至刘次辅擅权又斗掉一批。摄政王坐在高处往下看这些跟他一样劫后余生的臣子们,忽而想自己以后得是个什么形象,刚监国就清洗那么多人。那些人实实在在就是他杀的,他不准备狡辩。

    名声这玩意儿,李奉恕不稀罕。

    摄政王看着群臣后面的武英殿门口长长地出神,殿中没人敢吭声,惊扰他。

    第5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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