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耽美 >摄政王 > 摄政王
错误举报

正文 第55节

    摄政王 作者:胶东大葱蝎子兰

    第55节

    冬天了,辽东的人怎么活……

    辽东已经下雪。今年的严寒来得比去年更早,美丽的雪花飘荡着无尽的绝望。关宁军日夜巡逻c,ao练,去年沈阳闹过冰灾,今年金兵肯定还是会出来的。

    阳督师双腿已经不能下地,几乎动不了。身边所有将领轮班巡值,一刻也不能松懈。如果再闹一次金兵围城,阳继祖只能以死谢罪。

    “在大连的种子都要守好,那是明年的指望。”阳继祖痛得额角冒汗面如金纸,但表情一动不动。金副总兵焦虑:“今年金兵真的会出来么?如果……”

    齐总兵冷峻:“如果是走辽东境内,咱们就算全军覆没也得把他们堵回去。围京之耻,你我承担不起第二回 。”

    金副总兵正色:“就是怕他们走鞑靼了!上回就……”

    阳督师沉着脸,齐总兵看金副总兵一眼,金副总兵闭嘴。

    阳督师手指敲炕桌:“建州里有我们的人。”

    齐总兵一惊,怎么他都不知道?金副总兵愣愣地:“真的啊?有几个啊?”

    阳继祖自言自语:“知己知彼。建州有咱们的人,难保建州外面没有他们的人。”

    连金副总兵都沉默了。会是谁?能是谁?同僚猜忌生嫌隙是大忌,若说外面没有建州的内应,金副总兵都不大信。

    “他们按兵不动,我猜到一个原因。”齐总兵淡淡道,“北京正在闹天花,他们在等天花平息,那时的北京必然人疲病弱。”

    金副总兵张着嘴:“他们能知道北京的事情?”

    齐总兵冷笑:“你如何保证,这个‘内应’不在北京,甚至不在朝堂?”

    阳督师道:“他们按兵不动,我们也以静待动,绝对不能让他们抢了先机。”

    齐总兵抿着嘴,金副总兵忽而长长一叹:“就是苦了老百姓,沈阳卫里不知道还能吃什么……”

    室内沉默,窗外被风呼啸,咯咯撞窗棂。这才刚暖和几天,感觉夏天都没过够。这两年太冷了,真的太冷了,今年豆子都不长……

    金副总兵难过:“天不饶人。”

    沈阳卫里的确没什么能吃的了。谢绅领着一帮小孩子,已经能用蒙古话跟阿灵阿的管家据理力争,就想要多一点吃的。然而没有,阿灵阿的管家笑一声,根本不再理他。谢绅面皮烧灼,默默弯腰拎起一小只麻袋。谢绅干活很拼命,他两只手的关节都不太好了,干活干的。只是汉人尤其是读书人总是给人这么个印象,白吃不能干。

    谢绅有点熬不下去了。可是他还有任务,那个伊勒德突然从会同馆升迁进了礼部任主客清吏司郎中,正五品。伊勒德一个鞑靼派来的军官为什么会突然升迁,品级都上去了,谢绅不得不多想。他还可惜自己一笔书法。吃了那么多苦练出来的,现在双手手指可能都有风shi,以后再写不来潇洒俊逸的字体。

    谢绅扛着一只小布袋子,摇摇晃晃往小学堂走。小学堂里的幼童们天天饿得哭,小馒头几乎没吃过几顿饱饭。谢绅有那么一瞬间恍惚地想,自己死了,他们是不是能吃顿r_ou_。

    冷风抽着谢绅的脸,他麻木地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居然流泪了。

    伊勒德被提拔,意料之中。女真朝野有种心照不宣,今年还得南下。如果南下,估计走草原,和鞑靼修好是必要的。

    女真朝廷比大晏朝廷ji,ng简,人数也少,五品就能上朝了,只不过是要站在殿外。伊勒德站在风雪中身形依旧挺拔,不见瑟缩。

    他面无表情地透过北风听里面朝堂奏对。汉话蒙古话交杂,黄台吉汉话流利,可以直接与新来的降臣降将对话,但是其他大臣听不懂,还得有个舌人翻译,对于伊勒德来说,等于是同一句话重复两边。

    再好不过。

    风雪擦过伊勒德的眉眼,误会他是一座雕塑。

    现在殿内奏对的是……孔有德。

    黄台吉对于今年要不要抢西边还有犹豫,孔有德献计这一次走海路,或者说今年不围北京,可以抢山东,他带路,直进济南。

    李庭芳反对,此时北京最疲敝,山东反而不好拿下。据说京营已经暴发天花,只需静待时机。山东有个宗政鸢,只会增加无畏的折损。

    孔有德观察,黄台吉似是还想再去一趟北京。上回能一路进京郊纯属误打误撞,黄台吉都没想到大晏的京郊居然没有戍卫军。若北京真的疲敝,倒也是个机会。

    孔有德叹气:“大晏朝廷昏庸,多少人期盼英主。若是陛下信得过臣,臣在北京城中,倒还有旧识。臣上次从山东逃走,已经连累了他,害得他郁郁不得志。如果这一次劝动他,不说做内应,起码京城布防,我们就都知道了。”

    黄台吉问他:“此人可靠?”

    孔有德微笑:“可不可靠,都要看主上英不英明。良禽择木而栖,天纵英才的将军不得重用可不就是还没有见到陛下!”

    范文程酸着脸笑:“你该不会是说……”

    伊勒德站在风雪中,眼睛微微睁大,他终于听到了那个名字。

    谢绅背着小布包进小学堂,小馒头扑过来,小手抓住他的衣襟。谢绅心酸一笑:“今天能吃饱。”

    小馒头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谢绅:“我只吃一点。”

    谢绅差点没控制住哭声,顶着鼻子差点就出来了。他也用力把所有汹涌的感情吞掉:“没事,小馒头今天能吃饱。”

    所有幼儿都仰头看谢绅。上次斋长小馒头说了一句“抢西边”,先生发了好大的火,现在谁都不敢提。明明外面都在说,如果抢西边了能抢到好东西,也不必再挨饿。

    院门外有人推门,小馒头眼睛一亮:“伊勒德!”

    谢绅转身,伊勒德扛着一只大包进院门:“来接一下。”

    谢绅连忙上前帮忙:“这是什么?我的天,你从哪儿弄的米?”

    伊勒德平淡:“我现在是五品,俸禄升了三等,提前支取了。”

    谢绅抓着麻布包,不知道说什么:“你提前支取,以后怎么办……”

    “先顾眼下。先给崽子们做顿实在的。”

    小馒头用小手小心摸一摸:“有米啊……”

    谢绅低声道:“多谢,多谢。”

    伊勒德笑一声:“这有什么。反正我在金国没家人,就我一个,怎么都能对付了。等着科考万一你中了,说不定以后我还得巴结你。”

    晚饭谢绅怎么也狠不下心用纯白的大米熬粥,加了许多黍子和麸子,总算弄得厚实一点。口感什么的不必,最重要的是填饱。小馒头和其他小崽子抱着大碗喝得西里呼噜,谢绅挨个摸摸小脑袋。

    伊勒德好像很疲惫:“我今天在你这儿睡一宿,明天直接去值房。”

    谢绅热情:“当然当然,我帮你烧洗漱热水去?”

    伊勒德揉揉鼻梁:“算了吧你舍得给我烧水。”

    谢绅还是热情,他确实有点舍不得,秸秆木柴都是有限的:“那我帮你脱外套?”

    伊勒德解开腰带,把书袋放在炕头,打个哈欠。谢绅伸手去拿:“我帮您收起来!”

    伊勒德握着谢绅的手腕:“这书袋很重要,你别乱动,我可饶不了你。”

    谢绅赔笑:“不敢不敢,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伊勒德倒在炕上,不久呼吸平稳。小馒头这几个崽子吃饱了也困。外面暮色四合,又冷,只好洗漱早睡觉。谢绅还没开始烧炕,一进被窝冻得半死,比在外面还冷。谢绅咬着牙等着,心里估摸着被窝已经暖和过来,这就到了后半夜。他蹑手蹑脚拿起书袋,也顾不上冷,举着灯台穿着单衣就跑到厨房,用火石哆哆嗦嗦点灯,环顾四周,很好。谢绅就着灯光打开书袋。这似乎都是礼部公文,全都是蒙语。谢绅蒙语大有长进,基本公文都能看。伊勒德在礼部,说白了就是迎宾,跟鞑靼往来,理论上要跟大晏往来。谢绅翻到一份文书,抬头赫然是北京的蒙语拼写。谢绅心里一咯噔,仔细一看,北京城里的近况。闹天花,京营也在闹。谢绅难受,他听到北京的消息,居然还是靠一鞑靼军官。北京居然闹天花……那怎么办?陛下,摄政王,都要怎么办?

    他在千里之外,什么忙都帮不上。

    谢绅忽然觉得后脊梁一毛,似乎是有人的视线落过来。他猛地一转身,厨房门外还是黑洞洞的,并没有人,只有窗户缝里挤进来的丝丝凉风。

    谢绅稳定心神,继续看。北京里有孔,孔有德?旧识……或可劝降……

    蒙古字拼汉人姓名并不唯一,谢绅勉强拼着,吴?武?邬……双……

    樨……

    第223章

    窗外北风呼号, 谢绅闭上眼冷静片刻, 把各样文书按照先前顺序整理好,塞回书袋,悄悄走回炕头,把书袋按照原来的方向摆好。

    “干嘛呢,举个灯。”伊勒德迷迷糊糊地抱怨。

    谢绅心里咯噔着, 声音冷静:“去趟茅厕。”

    伊勒德翻个身, 谢绅吹灭灯台, 躺在伊勒德身边, 心脏狂跳, 看伊勒德锋锐仿佛峻峭山峦线条起伏的侧影。谢绅就在黑暗中那么瞪着伊勒德很久,僵硬地攥着拳头,观察伊勒德发现没有。

    伊勒德睡得很沉。

    谢绅含着一口气,慢慢吐出来。

    他躺着, 仰面直视黑暗,差点笑出声。这算什么?蒋干盗书?

    他能倒着被《三国演义》, 临出京还给摄政王殿下讲了一场三国里的尔虞我诈。

    谢绅感兴趣的是, 为什么是邬双樨。

    他出京城之前,也翻过辽东所有将领的老档。谢绅当时主要看的是邬湘, 方建的嫡系总兵,丹阳人。谢绅强悍的记忆力在他脑海里咆哮奔涌,把邬湘翻个干干净净。邬双樨出生成长在辽东,虽然有个“丹阳将军”的绰号,他其实没有将军封号。真正跟孔有德有旧的是邬双樨的舅舅, 祖康。那么邬湘也认识孔有德也不奇怪。邬湘此刻应该也在北京,摄政王就把他扣下了。所以到底为什么是邬双樨?

    无非两个原因,邬双樨真的在北京,真的在登莱叛乱时放走了孔有德,也真的有反心,建州联系邬双樨要京城京畿的布防图。

    另一个,反间计。为什么一定要除掉邬双樨?据谢绅所知邬双樨没有领很重的职位,也许他困在沈阳太久了,邬双樨现在领京城戍卫也不一定。

    那个教导他蒙古话的锦衣卫告诉他,他在建州主要就是搜集一切消息,搜集到重要的往上报,并不负责分析。无论什么事,一旦让他知道,他就得传出去。京城里如果有内应,除了邬双樨和邬湘,还能有谁?

    谢绅看伊勒德的侧面,微微眯眼:这个鞑靼军官,是故意漏出来的?他为什么认定自己是蒋干,他……看出来了?谢绅瞬间手足冰凉,如果这个鞑靼军官看出来了,那么是不是女真人高层都知道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还具有准确性么?

    伊勒德翻个身,背对谢绅,睁开眼睛,眼神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他一早就知道京城里肯定有内应,他想办法从鞑靼进入建州,就是想找出这个内应到底是谁。他觉得不可能是邬双樨,邬双樨太年轻。也许,是不止邬双樨?只要有个谁,在建州攻城的时候一开大门,一切就都结束了。

    顺着邬双樨往上摸,能摸到谁呢?

    谢绅也翻个身,背对伊勒德,看着小馒头。小馒头睡得吹泡泡,可爱的小脸天真纯净,只是……太瘦了。两腮嘬下去。辽东的日子每天都是战天斗地,为了生存却要豁出一切。谢绅想让孩子们吃顿r_ou_,可是无能为力。谢绅叹口气,他想起来捉到旱獭那天,他实在是高兴坏了,一脸倦容的伊勒德惊慌失措继而愤怒地让自己发誓永远不碰旱獭。起码在那一会儿,伊勒德是真情流露,他们是患难过的。虽然现在这一刻,又成了互相利用。谢绅坦然了,如果说伊勒德发现自己有意利用自己传递假信息,那也得报回北京,让北京斟酌建州是为什么盯上邬双樨的。如果伊勒德幸而没有发现自己,真的是邬双樨有问题,那更好。除了这二则,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再说下场不过一死。谢绅离京时对着北京城磕头,就已经下了决心,心中持节,该死就死。

    伊勒德睡在最边上,一翻身脸对着炕边的墙壁,扑面冷冷的泥土气息。这墙还是他亲手砌的,通常烧两天火就能去了味儿,谢绅这个抠的舍不得烧炕,整得睡了这么长时间还一股土味。他看着谢绅亲切,从那天在小学堂里,谢绅可能永远不信。他用手指转帽子,心里真的开心。谢绅这二百五还去抓旱獭。那天伊勒德走了很久的山路去淘换粮食,在集市上看到了纸钱。蒙古人不烧这个,女真人其实也不烧,只是有些富贵人家被汉人影响,买得起纸钱的就烧一烧,万一有用呢。伊勒德一看就笑了,街上的人不明白一个蒙古人为什么要对着纸钱笑。

    那天是先帝的忌日。

    谢绅这二百五都忘了。

    伊勒德买了点纸钱,揣在怀里,朝着北京方向烧了。

    世上没伊勒德这个人,伊特格勒又死了快二十年了。

    那就……顺便也给自己烧烧?

    他一回小学堂,就看见谢绅从房后头拖一只大胖旱獭出来。伊勒德全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他真怕谢绅吃过这个东西,吃了这玩意儿没有好下场,万一谢绅死了……

    伊勒德真的不知道再怎么送消息出沈阳。

    这个倔强的有几分侠气的书生,是他这么多年盼来的,唯一的希望。

    伊勒德疲惫地闭上眼睛。

    今年司礼监传皇族暖耳新衣九九消寒图,居然传到了的李在德家。宫内的仪仗李在德家的小胡同塞不下,老王爷和李在德出门在街上谢恩。连名字都没有的皇族,居然就有了司礼监传的冬至礼。司礼监来人笑道:“殿下嘱咐,进入冬月,天眷别忘了早上要喝辣汤吃炒r_ou_佐浑酒,才能体热不染风寒。”

    老王爷受宠若惊:“中官家去喝点茶,家去喝点茶……”

    司礼监的人笑得温柔得体:“不了,这还有许多家,不麻烦天眷了,这就走。”

    老王爷抱着司礼监的传礼,老泪纵横,终于被承认了。

    只有姓,没有名字的皇族,终于被承认了。他抬头挺胸使劲揉揉李在德的头,还好儿子争气,入了摄政王的眼。

    北京的小孩子并不特别怕大内仪仗,有的时候大内仪仗还给包得漂漂亮亮的糖果,因为赏赐行旨时孩子哭不吉利。胆大淘气的小家伙们追着大内仪仗要糖,李在德胡同里的小兔崽子们都炸了锅了,那司礼监中官基本上就是逃走的。

    一个小家伙一脑袋撞上一个高个青年的长腿上,抬起头一看认识:“疤脸将军!”

    老王爷呵斥:“没规矩!怎么这么称呼军爷!”

    小家伙颠颠跑了,反正疤脸将军不生气。

    邬双樨大笑:“本来就是个疤脸,小孩子实诚。”他低头看满地乱跑的皮孩子,笑意里有温厚的喜悦:“都种过痘了?”

    李在德抱着一堆东西往家门比划:“太医院里的痘医来过了,这条小巷都种了。正好我爹做辣汤还没喝,来家吃早饭,今天有炒r_ou_浑酒。”

    这是皇族的规矩,邬双樨好奇,接过李在德手里的东西,一看有个暖耳,顿时抿着嘴笑起来。

    老王爷火急火燎跑回家,就怕辣汤凉了,凉了还得热,要热就得烧柴,要命了。

    “小邬自己坐,我炒个r_ou_,冬月早上喝辣汤佐浑酒吃炒r_ou_,一冬天不染风寒。”

    老王爷红光满面忙得风风火火,他最近实在是扬眉吐气。邬双樨从那堆冬至礼中拿出暖耳,给李在德戴上。毛茸茸的两只绒球熨帖地包住李在德的耳朵,弄得李在德像小动物。

    李在德嘿嘿笑:“是不是挺傻。”

    邬双樨心想,这样也挺好的。每天看着他,太太平平,安安稳稳。守住一座城,就是守住一个人。

    邬双樨伸手按按李在德的肩峰:“长好了没有?”

    李在德脸蛋微红,乐呵呵:“长得挺好的了,结痂落疤了,痘医还问是谁给我种的呢,手法干脆利落。”

    邬双樨悄悄搂住他:“我种的,连痘脓都是我身上的。”

    应该是你身体里的。李在德控制不住浮想联翩,邬双樨身体里的东西,到了他的身体里面。

    邬双樨觉得不对,低头一看,李在德脖子红透了。他推开李在德,李在德的脸红得蒸腾。

    “……咋啦?”

    李在德乐呵呵挠挠脸:“没事,没事,嘿嘿,没事。”

    一早上,李在德都很高兴,以至于邬双樨对着李家父子俩两张大红脸。李在德还总是瞟邬双樨的腰带,瞟得邬双樨都发觉了,头皮一麻连忙低头一看,没事儿啊腰带扎挺好的。他暗暗舒口气,李在德把脸埋进碗里不知道在乐什么。

    ……这一大早的。

    吃完早饭,邬双樨帮忙洗碗。李在德整肃表情和衣服,和邬双樨一起出门,去工部当值。邬双樨牵着马,跟李在德溜达。街上又有小孩子,各家各户准备冬至。冬至是大日子,比起新年的热闹中还带点如临大敌,准备迎接一年中极y的挑战。嘴馋的小孩子能在冬至吃个饱,还不用新年那样到处给人磕头拜年。

    李在德笑:“我从小喜欢冬至大过新年。冬至一样能吃很多东西,不用像过年那么紧张,更随意。”

    邬双樨笑:“冬至是要好一点。冬至过去,就是春节。最漫长的寒夜过去,白天就慢慢变长。白天一长,就稍微暖和一点,辽东特别明显。”

    李在德觉得邬双樨是想家了。他用那迷茫温柔的眼神看邬双樨:“今年过年来我家呗?京营有假吗?”

    邬双樨心里软成棉絮:“不伦值我就来……”他一顿,“来拜年。”

    李在德一愣,对了,邬双樨父亲其实在京城的,老是忘了。老王爷念叨一早上过年要把旭阳叫到家里来,李在德就像让邬双樨也来。李在德抿嘴:“那,那也好。”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李在德轻轻叹气:“这次能过个太平年吧……”

    邬双樨轻声笑:“肯定的,一定的。”

    求老天保佑,辽东太平,天下太平,傻狍子也……太平。

    第224章

    马上冬至, 冬至便要郊祭, 天花过后必须要有一次盛大的祭告天地,大晏平安无事。

    王修轻轻一叹,哪里是祭告天地,这是告诉百姓,已经找到了对抗天花的办法。

    太后母仪天下, 慈爱众生, 命太医院着重培养痘医, 赐痘医淡蓝色外袍。北京街上常有穿着淡蓝色外袍的医生走过, 远远便知道是痘医来了。接种牛痘不要钱, 可以先给父母种痘,等父母出脓再种给孩子,更加安全。淡蓝的颜色温柔平和,是雨过天晴的宁静安逸, 抚平焦躁与不安。宫中太医经天花一役,全都得了重赏。太后上次十二监御制淡蓝色医官外袍, 区别于其他火红官服, 干净而温馨。

    太医院医官穿淡蓝色,痘医也穿淡蓝色。痘医从北京到达其他各省, 使得淡蓝色医官袍流行开。民间本来就是乱穿的,老百姓穿官服也管不着,以至于普通坐馆大夫也开始穿医官袍,比官服更是一种荣耀。

    治病扶伤,雨过天晴。

    摄政王在研武堂一笔一笔抄写辽东自萨尔浒起阵亡的所有将领名字。郊祭时焚烧, 化为青烟,直达上天。忠烈的名字,应与国祚共长。

    摄政王嫌自己总是写得不够好,抄了三天,没有抄出满意的,还是要写。他的字体承自于成庙,孤松临崖,亭亭风骨。

    白纸黑字上的名字,笔笔皆血。鏖战,拒降,阵亡,自尽,飞火流矢中一刀一枪的砍杀无比清晰。摄政王抄一个名字,心里郑重念一声,仿佛苦修,然而令他平静。

    阵亡将领尚有姓名,守城卫士并无人知。

    王修劝不得。摄政王在难过,他杀了太多的人了。李奉恕对王修说,摄政王迟早有报应。摄政王沉浸忘情地写,王修就在边上默默看着。

    摄政王祈求英灵能护佑大晏万里河山。

    每次写到“袁应泰”时,总是写得不如人意。名单断在袁应泰这里五六次。摄政王默默隔壁,王修连忙安抚:“殿下不如歇歇再写?”

    摄政王喃喃自语:“我怎么就是写不好这位的名字。”

    王修低声道:“袁官人巡抚辽东,无论谁来降一概重用,最后城破自尽。”

    摄政王y着脸:“为什么会城破?”

    王修顿一下:“蒙古遭灾,灾民皆入城乞讨,袁官人一概招纳救助。后来说……蒙古降人里有内应,辽阳城破……”

    摄政王一拍桌子。

    王修吓一跳。

    旭阳算是死里逃生,手上脖子上落了疤,脸还完好。他最近ji,ng神振奋地训练骑兵,京营骑兵人数扩充到一千多人,全部沿袭戚家军的传统,佩弯刀火铳,卓有成效。他很高兴,叼个草jg骂:“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们高兴个屁,真当自己是戚家军,给戚家军扫马粪勉强能用!”

    骑兵们骑着马呼啸而过,放声大笑。

    周烈站在后面看旭阳训练骑兵,很欣慰:“旭阳教官训练骑兵有一套。”

    旭阳大笑:“将军你问问他们骑兵最重要的是什么?”

    周烈一挑眉,策马奔腾的骑兵们遥远的声音顺风飘:

    “别——掉——下——来——”

    旭阳正色:“将军,骑兵有马,灵活而迅速,适宜速战速决。一场战役的决胜关键,有可能就是骑兵骑马路过往下砍的那一刀,我训练他们的重中之重就是骑马时挥刀,而且骑兵武器必须严加斟酌。弯刀砍击力度大,缺点是短,骑兵弯腰砍杀的时候容易被骨头卡住刀从而被人拉下马。不瞒您说,我认识个葡萄牙教官,看过他的佩剑,感觉那个长度竟然刚刚好。所以我建议能不能换成泰西佩剑试试。”

    周烈拍拍他:“我同意。骑兵就看你的了。”

    旭阳雪白的牙齿咬着草jg嘿嘿笑。

    正说着,一名锦衣卫骑马过来:“旭阳教官,王都事有请。”

    旭阳连忙吐了草jg,戴上头盔,整理铠甲,对周烈一抱拳,上马跟着锦衣卫离开。周烈看着旭阳离开的方向,眉头微蹙。

    旭阳跟着锦衣卫进城,左拐右拐来到当初第一次见到王都事的那个低眉顺眼的小院,旭阳不解:“王都事要见我,为什么不让我去研武堂?”

    锦衣卫看他一眼:“请跟我来。”

    小院外面小门小脸,进去院子却十分宽敞,两进四个院子,有很多锦衣卫巡逻,仿佛是个锦衣卫辖下的暗卫所。旭阳摘了头盔抱着,跟着锦衣卫走。穿廊过院,来到一处守卫森严的堂屋里。那锦衣卫冷峻而客气,推开门,对旭阳道:“请吧。”

    旭阳抱着头盔往里走,一进门,突然听到熟悉的蒙语:“你是格日勒图?”

    口音不对。旭阳瞬间全身的寒毛惊觉,摸腰上的弯刀,瞪着炕上正在美滋滋喝酒的人。那人瞟他一眼,嗓子很哑:“放下手,你那弯刀像个玩具。”

    旭阳愤怒,拔出弯刀对着他。这口音怎么想是土默特那边的。王都事呢?王都事怎么没来!

    那人嘎嘎一笑:“王都事让你来跟我聊聊天,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一个故人。你的眼睛果然跟你哥哥的,一模一样啊。你哥很出色,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旭阳扔了头盔恶兽一样扑上前,拿刀比着那上了年纪饱经风霜的男人:“你说什么?”

    男人被王修养在院子里很久,虽然好吃好喝的也难免无聊,难得能活动活动,他咧开嘴:“年轻人,都是这么沉不住气。”

    锦衣卫在门口听到里面打成一团,想进屋。领旭阳进来的那个锦衣卫郑千户摇头:“不必。”

    屋子里僵持,旭阳的弯刀被那人用筷子给架住了。

    “称呼你哥是伊特格勒,还是……崇信呢?”

    旭阳牙齿打颤:“你认识我哥。”

    那人悠悠道:“一面之缘吧。”

    “你说他死了是什么意思!”

    “我又没说他死了,我说如果他还活着。他是靠土默特九娘子的庇护才进入鞑靼的,做我们这行,活多久全看自己本事。”

    旭阳眼睛都红了:“他在哪儿?”

    那人沉默一下:“说实话,你哥是谁,在哪儿,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十一月十一,王修生日。李奉恕终于停止了苦修一样的抄名单,从书房走出,慢条斯理地擀面条。厨房里的人大气不敢出,缩在一边不能动。

    锦衣卫报王修,沈阳卫传来消息。

    抚顺在每月逢五有集市,沈阳卫的人愿意去抚顺买点东西。集市上什么人都有,女真人经营集市比辽东官员尽心,也不像辽东官员那么盘剥,所以汉人很多都跑来抚顺卖东西,建州并不阻止。单月十五,锦衣卫的人会跟着汉人小商贩一起进入抚顺,等一天。如果谢绅有事上报,必须想办法在这一天到达抚顺的集市上。

    这是谢绅第二次传来消息,王修振奋,立刻进锦衣卫查看辽东千里之外来的秘信。蜡丸密封,十分完好。王修打开蜡丸一看,只有三个字。

    王修回到鲁王府,李奉恕正在下面条。厨房里的人都退走了,王修搂着李奉恕的腰,脸贴着他的后背。李奉恕用笊篱捞面条:“抄到铁岭,抄不下去了。”

    萨尔浒时,铁岭一城军民决心死守,金兵损失惨重,久攻不下。城内的内应将领丁碧突然开了城门,金兵蜂拥入城,守城将领喻成名在城陷后力战身亡。铁岭让金兵损失太大,所以屠城数日,士卒皆死尽,民为奴隶,分与金兵将领。

    一城人无论如何坚守,只要有一个内应,全盘皆输。

    王修颤抖着吐一口气:“殿下……”

    李奉恕轻轻拍一拍王修搂着自己腰的手:“面条好了,你快吃。”

    快要冬至,寒风中太阳逃也似的下山,早早便寒夜合拢。厨房里火光炽盛,映着李奉恕的脸,明暗恍惚。

    王修吃着面条。摄政王力道大,擀面能把面板一块擀了,所以面条异常劲道弹滑。李奉恕坐在王修对面,温和道:“要酱油吗?”

    王修吃两口,簌簌掉泪。李奉恕伸手抹一抹:“怎么了?”

    王修含着面条又哭又笑:“感动。”

    李奉恕轻声道:“有话就说嘛。”

    王修吞了面条,轻声问:“殿下,我能讨个恩典吗?”

    李奉恕笑了:“你用不着跟我来这个,你知道的。”

    旭阳昏昏沉沉从小院里出来,谁都没搭理,愣愣走出小院,牵着自己的马离开。他不知道去哪儿,站在北京城里发呆。

    天花肆虐没有击倒北京城,天子首都被好好地守住了。北京城足够顽强,又热闹起来,大家齐心合力准备冬至。旭阳听老王爷说冬至是个大节日,让他回家来吃饭,过节人越多越热闹。他又听京营里的骑兵跟他说,冬至那天是一年中最y的一天,这天过去天就变长了,所以大家要阖家团聚,共同面对这一天。

    旭阳没家。父母不在,只有个生死不明的兄长。他今天终于知道自己那个少年就“死亡”的兄长是做什么的了。兄长少年离家入京,又孤身进入陌生的遥远的故乡。旭阳觉得好笑,他当时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兄长那个时候,害不害怕啊?

    熙熙攘攘的路人看到一个高个子军爷牵着马站在街边哭,毫无形象。

    军爷有一对漂亮的金眼睛。

    邬双樨今天不当值,又打听到旭阳今天当值,心情无比美丽,骑着马进城就去找傻狍子一起吃完饭。老王爷喜欢热热闹闹地一起吃饭的气氛,能叫人就叫人。李在德站在家门口等他,邬双樨一下马,扑面而来铠甲上冷肃风霜的味道,令人陶醉。李在德雀跃:“振星又有了重大突破,你在城郊听到试炸没有?”

    邬双樨笑:“天天炸天天炸,从早到晚的,习惯了反而听得不是很真切。”

    李在德还是高兴:“以前的地雷必须有引信,现在踩上就爆。还有铜发熕也有了突破,摄政王殿下一定会高兴的。其实铜发熕不是最大的炮,最大的炮不在陆地上,在海上。我听说过海面上有一种‘火龙’炮,仿佛放大无数倍的爆竹,不需要炮筒,整个炮弹点燃就发s,he,用来炸船。陆地上用的话发s,he的人遭不住它那个后坐力,而且即便在海上也得是最大的船才能经得起它的推力。真相亲眼看一看呀!”

    邬双樨微笑着听李在德喈喈呱呱,挽了袖子洗了手帮老王爷准备晚饭。老王爷嗔道:“一天到晚就是废话多,也不知道帮个忙,还是小邬好。”

    李在德笑嘻嘻蹲着,火炉映着他的小脸,温温软软,皮肤光洁,神情灿烂。

    邻居也在做饭,各种香气在苍天寒夜下不屈不挠飘溢。李在德继续喈呱:“振星用来守城最好不过,埋在城前面。振星是君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若敢近城一步,便以直报怨。这是月致说的,我们的同僚都认为是真理。”

    邬双樨摆碗筷,回头看李在德。是的,守城。他无数次想萨尔浒时守住沈阳会怎么样,守住辽阳会怎么样,守住那些所有失陷的城池会怎么样。所有的城守住,一地不失,是不是……就守住了国?

    李在德蹲在暖洋洋的火光里,老王爷嫌他没皮没脸,李在德坚持守着炉灶暖和,老王爷天天舍不得烧火炉,晚上冻死了。

    邬双樨笑出声。

    李在德愤怒:“你笑什么!”

    邬双樨严肃:“不笑了。”

    守住国吧,守住了国,才能守住自己心里的人。

    门外有敲门声,邬双樨双手在围裙上一抹:“我去看看。”他一开门,四下里却无人,地面上用石头压着一封信。邬双樨心想难道是老叔的?他捡起信来,头皮一炸。

    信封上面画着两株桂树。

    他哆哆嗦嗦打开信,信的落款——

    孔有德。

    第225章

    高祐元年十一月十三,冬至。

    皇帝将于天坛大祭,提前十天准备,有司忙得疯了,一直忙到十一月十一,才勉强方方面面准备好。毕竟大疫刚过,有些职位是空缺的。富太监脚不沾地几天没合眼,圆圆脸居然冒出下巴了。

    李在德告诉邬双樨,冬至是二十四节气中第一个被确立的。因为那天,白天最短,黑夜最长,所谓“y至极”。一年当中最漫长的,最凄清的黑夜,一个人是很难熬的,所以冬至节比春节更隆重。

    大家团结一心,度过这一天。

    十二这天晚饭前,有人敲门,邬双樨去开门,却没听到说话声。李在德探出脑袋:“月致,谁呀?邻居借调料就直接来拿。”

    邬双樨关上门,面色如常,笑道:“不知道,没人,可能是小孩子顽皮捣乱。”

    李在德走到邬双樨身边。他没戴眼镜,却突然问:“月致,你抖什么?”

    邬双樨笑:“刚刚凉水洗碗来着,这天儿太凉。”

    李在德左右看看老王爷正忙,鬼鬼祟祟伸出双手温柔地握着邬双樨的双手:“暖和暖和,我刚才在炉灶边烤了半天。”

    老王爷粗着嗓音:“李在德,小邬,来吃饭。”

    邬双樨微笑:“来了。”

    天太冷,已经不能在院中吃饭,李家拢共就俩房间,老王爷的屋子宽敞点,于是在老王爷床边摆了饭桌,李在德和邬双樨坐小马扎,老王爷坐床边。邬双樨笑意温和:“旭阳还来不来?”

    李在德捧着碗看他,老王爷挠挠脸:“你们年轻人都忙,旭阳老也叫不来。”

    邬双樨笑一声:“让他有空就回来吃饭。”

    老王爷夹一筷子腌菜:“是啊肯定的,旭阳在北京也没着没落的,小邬快吃,没好东西,但是管饱。”

    邬双樨吞咽:“好。”

    邬双樨想发疯。送信送到李在德这里来。送信送到傻狍子这里来!北京到底是谁在看着他,他感觉到一双目光流淌毒液的眼睛在虚冥中看着他,一举一动,每句话,对方都知道,对方还知道李在德……

    邬双樨左手攥拳,指甲抠进掌心。李在德吃东西的时候腮帮一鼓一鼓,不管吃得多寒酸,永远又满足又开心。

    “我还好,我父亲也在北京,旭阳的确没着落。让他多过来吧。”

    老王爷有点奇怪:“小邬你想旭阳了?”

    邬双樨笑:“没,都在京营当值,只是看他总是孤零零的,于心不忍。”

    老王爷点头:“知道了,你这孩子。”

    邬双樨吃完饭,头一回没帮着洗碗,站起身:“我还得赶回京营,那什么我先走了。”

    老王爷叮嘱:“天那么黑,你慢点。”

    李在德送邬双樨走到巷口,鬼鬼祟祟看左右没人,贼胆大起,伸着手想跟邬双樨抱一个。邬双樨笑着往后一退,翻身上马:“我赶时间,先走了。”

    李在德伸着手站着,眨眨眼,只好收回双手,被烫了一样捋捋耳朵:“哦,哦哦,你慢点。”

    邬双樨一调马头,转身就走。李在德站在巷口的街边,遥遥望着。邬双樨仿佛芒刺在背,他不知道谁在看,他突然感觉到了那目光,扎进他的后脖颈,搅动他的脊梁,强迫地往下压他的头。邬双樨心里念着,你跟我来,你跟我出来,你别找狍子,你千万别找狍子……

    邬双樨失魂落魄地出城,城门两旁,另一边,是旭阳。旭阳也出城,同样魂不附体。浓重夜色中,他们,谁都没看见谁。

    摄政王在灯下一笔一笔抄写辽东阵亡将领的姓名。他写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简直入了魔,一遍不行再一遍,不上朝,也不问冬至祭礼。王修攥着他的胳膊:“殿下,陛下回紫禁城,您必须出现。”

    摄政王不语。

    王修有点怕了,摄政王简直像是着了相,被“忠诚”两个字魇住。这些已经殉国的英灵是忠诚的,不会再出现背叛。摄政王虔诚地抄写,不听,不闻,不问。

    李小二扒住研武堂的门,怯怯地往里看。烛火下的六叔威严肃穆,杀气凛凛。王修轻声道:“进来,外面冷。”

    李小二看着六叔,摇摇头,双眼都是恐惧。

    王修立刻走出研武堂,搂住李小二。王修的怀抱永远温暖,在寒夜中让李小二不再害怕。他软软地靠着王修:“六叔怎么了啊?”

    寒风穿进研武堂,研武堂的蜡烛瑟瑟发抖。王修回头望一眼:“你六叔……做恶梦了。”

    李小二不明白为什么醒着的人会做恶梦,他不懂。摄政王做了个很久很久以前血色的梦,大片的国土沦丧,忠烈力战殉国,流血漂橹,尸堆成山。

    没有援兵,没有希望,忠臣在破城那一刻,看着北京的方向,自尽。

    王修眼睛发红,把李小二转个方向,轻轻安抚他。小孩子不用多想,也不用多看:“六叔在抄十年之前人的名字。很快就抄好了。”

    寒风撩起王修的头发,李小二在他怀里仰视他:“六叔到底梦到什么了啊?”

    王修亲亲他:“旧事罢了。你跟大奉承去睡觉好不好?明天天一亮,一切噩梦就都结束了。”

    李小二快活:“明天冬至哦,大奉承准备了很久了,说是有宴会哦。”

    王修点点他的小鼻子:“对,只要睡一觉,明天很快就会来了。”

    李小二打个小哈欠。他最后看一眼站在案前几近于超脱不停地写的摄政王,蹦蹦跳跳地去睡觉。

    大奉承不敢多问。

    殿下掉进了久远的噩梦,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他们都不敢说。

    因为那个噩梦的名字,叫萨尔浒。

    邬双樨撑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回到京营。已经开始夜巡,值守的士兵很惊奇:“邬将军,您今天不是轮休宿城里?”

    邬双樨强行微笑:“不放心,还是回来看看。”

    值守士兵没说什么,打开栅栏放邬双樨通行。另一个值守的士兵冻得直跺脚,已经数九,是挺冷的。明天冬至陛下要去天坛祭祀,肯定热闹,邬将军有机会看看也不看,像他们这样的大头兵,想看都没办法。

    开栅栏的士兵觉得邬将军眼神不对,但没多想。邬将军牵着马到了马厩,轻声道:“麻烦你了。”

    邬将军一向待人宽和,管马厩的人也多照顾他的马匹:“好的,您放心。”

    太冷了,说话都有白雾。一年比一年冷,一年比一年冷。

    邬双樨走回营房。他既然已经有个将军封号,所以是单间。几无长物,干干净净四面雪白的墙。邬双樨坐在简陋的桌子后面,对着窗棂发呆。月色很足,快要十五了。窗棂的影子分割他的脸,他脸上本来就有疤。

    他突然跳起来,把手里的信对着灯台狠狠烧了。

    两棵桂树,我去你娘的两棵桂树!

    邬双樨决定不再回狍子家。对了,那也不是他家,他有个爹在北京他其实也老忘。明天冬至,明天冬至旭阳去不去狍子那儿?邬双樨昏昏沉沉地想,得跟骑兵队旁敲侧击打听一下,明天他们教官有轮休么。邬双樨脑子轰鸣,他觉得一切都像是做恶梦,他想能不能马上醒,突然醒来,在春天的早晨,还没有登莱之战,自己没有放走孔有德。

    金兵可能又要来了。

    萨尔浒那些失陷的城池,那些战死的人。铁岭抵抗太激烈,一开城门就只有屠城。邬双樨想知道那个开城门的内应丁碧怎么样了,到处没有查到。

    邬双樨顶着额头嘿嘿笑,笑声在他喉咙里滚。

    京城里肯定有人。上回金兵围城之后,摄政王并未驱逐北京城里的异族,什么人都有。没有他们的人才奇怪。

    邬双樨用拳头顶着牙齿,他讨厌自己牙齿咯咯作响。邬双樨想守住自己的家乡,自己认识的人,他还想为关宁军洗清名声,他甚至做过立大功之后殿下把方督师放出来的美梦。所有人他都放不下,他有可能一个也保不住。

    他剧烈喘息,喘息得想咳嗽。

    如果在白巡抚讨高若峰的时候战死在子午谷,结果会不会好一点,说不定摄政王还能念念他的名字。

    邬双樨思绪错乱,他开始笑。

    两棵桂树,两棵桂树。邬双樨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就是个诅咒。摄政王把方督师下狱,他舅舅祖康就降过一次建州,不过建州没要。孔有德去建州,舅舅知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

    邬双樨突然不可名状地恐惧,那个内应?他眼前一黑,瘫在地上。

    辽东在传摄政王要杀方督师,万一方督师死了,是不是,是不是要……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折哪棵桂树都行。

    “月致!”

    邬双樨又听见狍子的声音。他在粤王夺权时站在北京城大门口听到过傻狍子的声音。邬双樨慌慌张张站起来到处找,那声音清凌凌地唤他:“月致!”

    邬双樨一激灵,扶着桌子。他知道自己陷入了噩梦,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醒。

    风吹进来,扑灭灯台。冬至的前一夜,无比的寒冷。京城被深黑夜沉沉压下,宛如陷入梦中。

    最长的最凄清的夜,还没有到来。

    第226章

    冬至前夜, 摄政王站在研武堂里抄名单。前来请示祭祀大典的官员站在研武堂门口一动不敢动。

    摄政王谁都不理, 苦修一样不停地抄写,满地都是写满名字的纸张,触目惊心。

    王修轻轻把作废的纸张捡起整理,在温柔明亮的烛火下温声:“殿下,明天冬至。”

    摄政王没有抬头。

    王修转身走出来, 接过官员手中的簿册, 就着灯光一页一页认真阅读。礼部反复讨论认真筹划, 而且有前例可爰, 不会出大岔子。王修提笔用李奉恕的笔迹写下“准”, 用摄政王印,轻轻走出研武堂,递给礼部官员。

    第55节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