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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

    禁城之贺泽+达鲁非 作者:杀欲

    第17节

    “伽鲁……?”他在对方毫不留情的撞击中痛苦地咬住嘴唇,全身的血液像是逆行,失魂落魄地念着,“为什么?为什么啊……?”

    伽鲁粗重的喘息透露着疯狂的决绝,他用尽全身力气进入他,不再节制的,就算以破坏那底线的情义为代价。因为脑子废掉了,混乱得,纠缠得一塌糊涂,没有办法缓解,没有办法疏通,现在不想理会那无用的一切只想占有他!

    “他能够上你,我就不行吗?”

    他冷冷回答哥哥的疑问,眼中不见往日的落寞,只有猛烈燃烧的绝望业火。

    “怎么能……我们……我们是兄弟啊!”

    不知是否体内的疼痛更加直抵心窝,伽西的眼角渗出一滴泪水,他的声音同时变了调子,眼睛直直地盯着弟弟泯灭人性的目光,竟还想要唤回他记忆中真正熟悉的伽鲁。

    “少罗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吧!”伽鲁极度不耐烦,身体一个挺进的同时大吼着打断了他。

    最不能碰触的禁地被毫无预料地踏足,伽西脑中猛然一炸,仿佛被瞬间掏空了般呆滞着。弟弟理所当然扔出来的这句话,原本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而已,但却终于完全摧毁了他灵魂的支点,把他所坚持,所信仰,迄今守护的,比生命宝贵,比尊严更沉重的内心寄托,付之一炬。

    是亲人啊!让人极端脆弱又坚强的理由,是无以替代,一生中最最强烈的爱和羁绊,不容任何动摇和亵渎,就算是弟弟本人也不允许!!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伽鲁!……伽鲁!!”伽西悲愤欲绝地质问着对方。再如何忍耐,似乎一开始就是逃脱不掉的下场,最后这残酷的一刀,准确贯穿了他的要害,他的心碎了,最终被这个孩子一步步洞穿,揉成灰烬赶到万劫不复的深渊。

    结束了。从弟弟的口中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伽西的一切都像苍白的雪花,飞散的飞散,融化的融化。

    玛玛塔,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梦,是我内心战胜不了的懦弱使然,而发的荒诞恶梦而已。

    伽西在早晨又一次醒来时,眼前的小高窗果然洒下了薄得透明的微光,却不是暖日的麦子黄,而是漫天鹅毛飞雪映射窗棱的青白。

    梦?

    衣服扣得端正,身体仍然平躺在草垛上,胳膊自然地放在两侧。遗留的惊惧让他猛地坐起来,深深喘了几口气。

    他稳了稳情绪,战战兢兢地举起双手,当他终于看见手腕上那两道清晰捆绑的痕迹,确认下身那私密入口的不适是真的存在后,那废墟之下仅存的侥幸,终于不可逆转地倾覆了。

    呆坐了不知多久的伽西,故意等到了大部分士兵都开始外出巡逻的时间,他便如同行尸走肉般茫然地站起来,脱下制服的外套蒙住脑袋,以使他脸部触目惊心的淤伤逃脱同伴的目光。

    蒙特的这季冬天似乎因为失去了所有住民的体温,而变得格外寒冷,清早便下起多年未有过的大雪,所幸满眼洋洋洒洒的柔细冰花降低了一路的能见度,伽西还算顺利地躲避着营区内的其他士兵,径直走到其中一栋宿舍的浴室里。他打开池子里的冷水开关将脸埋下去,希望这如同雪水一般刺骨的冷能够缓解脸部肿胀的部分。

    之后,他抬头看着里面那一排空着的淋浴格间,不知不觉地走过去,慢慢脱下身上的衣服,试了好几个位置,才终于找到出水量最大的一个莲蓬,将身体埋进哗哗落下的水流中。

    他睁着眼睛,面无表情地慢慢用手搓着身体。从肩脖,胸口,到腰际和大腿内侧,越来越用力,像是恨不得将那苍白的皮肤完全剥下一般,直到坚硬的指甲将皮肤擦出一道道血痕。

    肮脏的伽西,肮脏的……

    他在浴室中淋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手指和脚趾都泡得发白,起了褶皱。之后才有条不紊地擦干身体,一件件穿好衣服,依然用外套包裹住头部后,他出门朝伽鲁所住的那个隔离病房走去。

    伽鲁,我知道,你现在很内疚。

    那么,拜托你,对我说“哥哥,对不起”吧,就像以前你每次闯祸之后,主动道歉一样。

    然后,我也一定会回答“没关系,”用我曾经一贯的态度。

    我们就可以还像以前一样,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给我最后一个机会好不好?我们都再原谅一次,就算昨晚的伤害是挫骨扬灰的,我们就用此后的一生来修补。

    我可以做到,就算伤透了心,只要你愿意让我看到一点可能,我绝不会放弃。所以请你……对我说,只要你说那一句……

    门是虚掩的。

    刹那间心中的落空,就像是这依旧残留着对方身体痕迹的空屋一样。伽西失神地站在门口,胸口像是塌陷出一个窟窿,风撞到墙壁而翻卷起地上的晶亮花瓣,从背后毫无阻挡地穿透他,吹进没有开灯的阴暗室内。

    再没有谁在这里等着他,等着他来挽救一切。幸灾乐祸的时间像突然在前夜加快了步伐,不给他们任何喘息,以及制止这场颓败的余地。

    伽西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有挪动分毫,他无能为力地静止着,像堂下无法洗脱罪名的犯人,不用惊慌也不用挣扎,只等待着这段间隙后最后的宣判。

    但很快,耳边的寂静渐渐被一些惴惴不安的喧哗替代,伽西听到背后很多双靴子踩下积雪时凌乱的吱嘎声,直到停在几步之遥的地方,他于是拉下盖在头上的外套转过身去,看到一队佩戴有黑色叉型臂套的戒律队成员,这些军队的辅佐者与监视者,直接受制于统治阶级的忠犬们,戴黑色皮手套的手紧紧握着上膛的自动手枪,被帽沿遮蔽的半张脸之下,只露出刮净胡须后的青锈色嘴角。

    他们之中领头的一个丝毫没有搭理茫然的伽西,径直越过站在门边的他进入到屋内。在搜查了床底和衣柜,确认这里空无一人后,他退出来,扶了扶帽沿,这才将狐狸一般敏锐多疑的目光投向伽西。

    “脸怎么了?”他像是洞悉一切般带起冷笑,眼睛直直盯着对方似是平静的面容,即使是这样细小的压迫感,也常常能够逼走严密伪装,“和弟弟吵架了么?”

    伽西的双眉微微一紧,很显然这个陌生的男人对自己的情况了若只掌,不常出现在人前的戒律队,这次这样成群的出动,必然是出了什么不可小觑的乱子。

    “你们每天晚上都在一起吧,别浪费我们的时间,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男人微微眯起的眼睛露出一线丧失耐心的凶光。战争时期的特殊性允许这些人尽可能严厉地对待出轨的士兵,他们通常不会放过任何与犯人接触过的同伴,何况是人尽皆知的亲密兄弟,对此时红了眼睛的猎犬来说,伽西简直就如同共犯一般不容姑息。

    “我才想问你们,”暂时恢复思考能力的伽西,就算再怎么不在状态,恶劣的预感也脑海中迅速地升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弟弟怎么了?!”

    “得了,我们没有功夫跟你周旋,”男人不屑地嗤了一声便走下台阶,招呼一旁的部下说,“把他拷起来带回去准没错,看你在审讯官面前还撑得了多久。”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这么恶劣的案子,我加入戒律队后还真没遇到过。区区一个下等士兵竟敢谋杀位在旅团长级别的高级军官,怕是让你们家人一起抵命也还不够!”

    “你……说什么……?”伽西瞪大眼睛,无法相信刚刚听到的一切,他的理智已经承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撞击,勉强抗住最糟糕的底线,没想到事实却一次次比他预料得更坏。他膝盖一软,后背歪倒在门框上,却在身体将要滑到地上之前,便被走上前来的两个人架住,戒律队的审判者们抓住他的双手,利落地掏出一副乌黑发亮的手铐。

    伽西低着头,毫不反抗地任由冰冷的金属环上他已经脱皮的手腕,就在将要扣上之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声制止。

    “喂,你们搞错人了!”

    菲昂司一边大喊着,一边小跑着赶过来,他毫无惧色地插进这群气势逼人的特殊执法者之中,看了一眼伽西不忍卒睹的脸和早已失去神采的黯然双眸,斩钉截铁地说,“他昨天下午回来是和伽鲁闹了矛盾,后来就来我这里住了,一整晚我们都在一起,喝了酒,还玩了一会牌,一连的好几个士兵都看见了,不相信的话,接下来一一查证即可,这样随便抓人可是有滥用职权的嫌疑。”

    “你是哪里来的鸟,”领头的男人看这个无名的小兵一副振振有词的样子,立刻来了脾气,要知道戒律队是连校官级别的军人都要畏惧三分的,更别替谁敢以近乎威胁的口气打断他们执法,“枪都没摸热过,管起我们的事情来了?等查清楚不关他的事的话,我们自然会放了他,你这样急于阻拦,反倒让我怀疑起你的动机了,嗯?不会也是个包庇的共犯吧?”

    菲昂司不慌不忙地哼了一声,却否定不了此时的心虚,对方不愧是一群身经百战的老狐狸,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应付的。就算这样临时的谎话蒙混得了一时,但恐怕那些答应作伪证的同伴们,一面对这些惯于问训的老手,也只能是乖乖交代保全自身了事。

    这时,站在那男人一旁的下属突然靠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于是他的神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目光再次打量到菲昂司身上时,他别有意味地笑了,“原来如此……你是肖恩上校的家眷啊,曾经悖都最大的世袭贵族后裔,现在即将被重用的陆军司令,难怪,说话的底气这么足。”

    虽然讨厌对方以略带讽刺的口气说出主人之名,菲昂司仍旧松了口气,至少对方会有所顾忌他的背景,不敢过于肆无忌惮。稍微有点常识的士兵都知道,倘若被带到供这群人为所欲为的审讯室里,不管伽西是否真的有罪,都必然是凶多吉少。

    “长官!”正在对持还未化解之际,一个急急忙忙跑来的戒律队成员打破了僵局,他冲到这群人中,大声报告道,“机化步兵团下第三火力营的保障连有消息报上来了,几个士兵说,凌晨的时候有个满身是血的士兵,开走了一辆轻型运输车,强行冲破了营区的岗哨,往东南部的郊区外开走了……”

    尽管朋友将身上的厚羊毛军大衣脱下来覆盖在他身上,伽西全身的颤抖也没有减轻分毫。

    菲昂司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安慰往往代表对方还没到除翘辫子之外更惨的境地,但现在他想不出分毫该死的方法,能够说服伽西至少去逃避这命运,更别说去逆转它。

    “听说是在半夜从寝室出来,摸黑到厕所方便的时候被割破了喉咙和颈动脉,断气之后身上才被捅了几十刀,下半身的命根子也被割掉,现场没能找到,估计是扔到下水道冲走了。”他平静告诉对方事件的细节,故意不去注视伽西的表情。两人只是冒着厚重的飞雪,远远站在被封锁的军官宿舍外,望着那个似乎还散发血气的黑洞洞的小窗户,“高级军官的宿舍都有整夜站岗的士兵,伽鲁似乎是从旁边的那棵树爬进四楼,然后在克雷托的房间外等着他的。他当时的思维一定很清醒,因为整个行动非常迅速安静,藏在厕所隔间里的尸体也是凌晨时候才被发现,一般士兵根本很难做到。”

    说到这里,他似乎意识到在这里赞赏那孩子的出色行动完全不合时宜,于是也噤了声,偷偷侧过眼睛看了看伽西没有任何反应的脸,才无奈地吐了口气。

    这时,刚刚检视过现场的几位军官从楼上下来,被随从簇拥着的他们神情凝重地出现在底楼的门厅前,当菲昂司发现就连此次镇压行动中的最高位首长──第八师的师长康奈少将也在其中的时候,他还来不及做出任何评论,一直静静站在身边的伽西便突然扔下披在肩膀上的大衣,箭一般地冲了上去。

    “等……等一下!你是什么人?!”

    伽西接连推开慌忙上前阻拦的卫兵,在所有人都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冲到了康奈少将的面前,几乎是五体投地一般猛地扑到在他脚下。

    “我是……我是那个犯人的哥哥!”伽西将双手平伸在头顶前方,额头和鼻尖紧紧地贴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尽最大努力地表现出自己没有任何恶意,他用尽力气大声喊着,以确保自己的声音能在突然骚动起来的人群中一字不差传达到长官耳朵里,“求您了!请您听我说几句话!无论如何……请您听我说几句话!!一分钟!给我一分钟就足够了!!”

    “伽西!你这胡闹的家伙,到底在想什么?!还嫌我被你弟弟害得不够惨吗?!滚开!”话音刚落,被此事牵扯进来的一连连长便惊慌地跑过来,踢上去几脚后,见对方还是跪着纹丝不动,索性弯下腰去拉住他的胳膊朝门外猛拽。

    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震蒙了半晌的康奈,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制止了已经被这件血案弄得神经紧张的连长,并主动走出房檐可以遮挡的部分,在茫茫雪光的笼罩下,他低头望着脚下那半身陷在冰窟一般的雪地里,还仍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的伽西,雪花落在他温暖的手边化成露珠,虚幻的折射让他像是一个等待被圣灵迎接的虔诚教徒。

    “抬起头来,年轻人。”他的声音不温和,却也没有刻意倨傲的寒意,只是如同沉淀在深涧里的大青石,经历无数流波的磨砺而仍然保有坚定的内核,“既然是下了决心来的,就得像个男人。”

    “请你……让我去找我弟弟,”伽西抬起头,晶石般不含杂质的眼像连接着灵魂的根源,唇齿所传达出的微弱字句,却足以让那份觉悟不屑彼此身份的悬殊而直抵人心。只有以最纯粹的情义做燃料,才能引亮的生之火,热烈却让人心痛,竟然让康奈回想起从容赴死的战友眼中最后的光芒。

    “请你让我一个人去,我保证,一定把他带回来接受审判,无论面临怎样的处罚都会甘愿接受!请不要让别的人碰他,伤害他!他只听我的话,我去的话,一定会比戒律队的人更快地带他回来!”

    “你就是伽西?早已经有所听闻,果然是个敢作敢当的汉子,”康纳回味着刚刚那一瞬间,被他升高的血液温度,无声地弯了下嘴角,挂满沧桑的脸上随即恢复了严肃,“你可清楚,如果让他逃掉的后果?”

    即使伽西用力点了头,他却仍然照实地强调着,“无缘无故地在没有战斗的时期失去了重要军官,军部不会罢休的,如果他不承担责任,总有人会代人受过,他的排长,连长,营长,当天担任宿舍守备的士兵,或者是你,再不行,家乡的父母,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不愁找不到足够多的候补。”

    接着,少将动了动被覆盖在厚实毛料披风下的胳膊,掏出扣在皮带上的随身配枪,扔在了伽西面前,“我就说这么多了,我们已经失去一个优秀的军官,不想再失去一个优秀的士兵,不要让我觉得错信了你。伽西,我就用我的权力,给你四个小时的时间。”

    最高首长的话一锤定音,在场的军官没有人再有异议。渐渐的人们散了开去,只留下跪在原地的伽西,呆呆地望着面前那把乌黑的木手柄手枪,金属的光滑反衬着雪白的底色,使得这样的对比就像一个生硬的两难抉择。

    “不要相信他的话。”

    他的手刚刚碰到冰冷的枪身,身后响起菲昂司的声音让他的指尖颤动了一下。

    “他们一定会派出戒律队,远远跟在你后面,一旦你有所动摇,就毫不手软地肃清。”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只想提前忠告你,你的行动最好完全和你刚才保证的一样,若是……你动了带他一起逃走的念头,就会导致你最不想见到的结果。”

    菲昂司看着慢慢站起来的伽西,似乎不愿再以这样不近人情的口气来加重他的心理负担,他靠到他的面前,用手重重握住他的双肩,迫使对方的注意力集中在后面的话中。

    “我也可以装傻地想,伽鲁是因为精神不正常才会宰了那个人,但事实明显不是这样,他的行动说明他有明确的动机,也许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动机是什么,但我不会要求你告诉我。我只是提醒你,如果在军事法庭上说出其中的原委,可能还会有转机出现。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很聪明,不要钻牛角尖,老老实实地带他回来吧。”

    雪,好软好温柔。

    像帐篷里铺上的驯鹿皮毛的毯子,或者是春天放牧时新发芽的,绒绿绒绿的苔原。

    不……其实最像你的怀抱。

    哥哥,抱紧我。

    出城的车道已经被白色冥土埋葬,当前方无尽延伸的车辙偏了方向,伽西停靠在只剩光秃枝干的一株行道树旁,它嶙峋的骨架仿佛矗立着的苍白化石,像是进入一个被造物主遗弃的,时间和空间都已经老去的世界尽头的道标。

    开出至少两百多公里后人迹罕至的郊外,弧线大地边缘的灯光仿佛是永远到达不了的虚像,只有连天连地的雪幕,足够形成千重的帷帐,像是失足进入了冬女神的闺房。她狂野地撩动裙摆扑面起舞,却又绕到耳边用粗壮的麝牛角吹响洪亮悠扬的号声。这似曾相识的一切,让他恍若又一次身在蒙昧荒美,却也时常如这般狂躁不羁的大拉贝格尔平原中。

    伽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视线前方,被丢弃在无痕雪地上的那辆旧运输车旁,用力拉开车门时震落的积雪,像白沙一般扫过脸颊。车厢里并没有弟弟的身影,油表盘的指针疲弱地搭拉在临界值上。

    从最近一段的车辙被雪覆盖的情况推测,驾驶者离开了不足半个小时而已。伽西艰难地辨认着地上蜿蜒的足迹,向着路旁积雪更深的地方前进。果真在走了不到二十分钟后,发现视线尽头的茫茫白垫上,镶嵌着一个不和谐的黑点。

    伽西全身一震,吃力地踢开深及膝盖的积雪一路奔过去,扑到奄奄一息的伽鲁身边,接着拼命刨开已经凝结成堆的冰团,一把将陷住大半个身子的伽鲁拖了起来,紧紧抱在怀里。

    “……你真笨,伽西……”

    他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倒下的伽鲁不但还残留着意识,竟然还在咯咯笑着。

    “我在装睡呢,好让你……帮我把没写完的字写完……”

    只有伽西才听得懂,好像是记忆退回到小时候的弟弟,在母亲督促着学习认字读书的时候,每一次都偷懒说困,而把一半的作业偷偷留给哥哥做完,为了不让严厉的玛玛塔发觉字迹有异,笔锋漂亮有力的伽西不得不模仿弟弟那拙劣的写法。

    “不要动……你的手脚已经冻伤了。”他的口鼻粗喘着大片雾气,想要将弟弟已经开始变成青黑色的手指靠近嘴边取暖,却被对方拼命挣脱开来,连滚带爬地拉开了距离。

    “看那!”伽鲁没有知觉的脚掌连站立也难以维持了,卑劣死者的血迹在他身上冷却成漆黑的图案,像牢牢附着的诅咒图腾。他重复地摔下去又爬起来,始终像被一种蛊惑的魔力引导着朝荒无一物的地平线那边奔跑,脸上洋溢起兴奋的红晕。

    “马上就要到家了!我们要回家了!就在前面,你没看到那顶帐篷冒出来的烟吗?!”

    他似乎抱怨哥哥拖沓的脚步,又跌跌撞撞地奔回来,一把拉起伽西垂下的手,拼命往前拖动着。伽西静静注视他不时回头的混浊眼神,什么都没有再说,他的双脚在湿透的裤子中划着的雪像波浪一般柔动,被动地跟着弟弟在这片没有生命迹象的旷野上缓慢前行,好像他睁大眼睛望去的那一边真的就是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家乡。

    这时,低垂着眼帘的伽西才注意到,弟弟屁股后面连同整个后腿上的秽物,虽然已经被冻结成附着在裤子上的冰块,但仍旧可以顺着扑面而来的大风,闻到一股排泄物的臭味。

    “我们终于回家了!好不容易……我开了好久!就觉得快要到了,果然没错!肚子要饿扁了!回去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妈妈宰头小鹿来吃,再泡个热水澡……不过我们大概挤不下一个木桶了,伽西你要排在我后面哦!”

    “该死,真是累死了,怎么还没到……我以后再也不离开家了。我们要找个向阳的地方,做一顶自己的帐篷,你的就在我的旁边,然后每天一起去打猎,现在我用起火药枪来一定是村子里的第一好手,我要成为第一名……当狩猎节的冠军,哈桑咯最棒的猎人!哈哈,然后把我打到的驯鹿,麝牛,白狼什么的……不只是小兔子……都送给依塔,跟她求婚!……话说在前面,伽西你打猎也很厉害,但是不准跟我抢!就算依塔她其实更喜欢你……但是你不可以跟我抢……让给我……好不好?让给我!你是最好的哥哥啊!”

    “伽鲁。”

    “别急,我带了礼物给妈妈,你看看她会不会喜欢?”

    伽西的脸上展开最明媚的笑容,脚步站定,耳边呼啸的风声竟也识趣地寂静下来,他和煦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呼唤着生命中最爱的人,最后一次。

    伽鲁兴高采烈地转过头去的时候,一个冰凉的物体稳稳地抵在了他的眉间。仿若捉摸不定的女神那雪晶凝结的嘴角,忽然吻到了额头。

    距离太近,他没能看清这黑黑的一团究竟是什么特别的礼物,双眼中还映照着哥哥那美到无可挑剔的温柔微笑。

    伽西,你真漂亮。天空蓝的眸子,雪白的皮肤,闪闪发亮的银色头发,就像那只冻原狼一样。和我们都不同,那么特别。

    哥哥……不,伽西,你爱我吗?

    “有多爱?”

    有多爱?

    有多爱?

    有多爱?

    没有声音。

    扣动扳机的时候,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只是忽地一下,头脑中那乱七八糟的神经像是突然找到了出口,争先恐后地透着气,从没有过的舒畅。

    手指的利落,如同每一次面对被狩猎的生灵,那残酷之下额外隐藏的柔情。用弓箭射穿驯鹿的脖子,立刻断气的它不会有死前的恐惧和痛苦。在最近的距离射穿弟弟的头部,他甚至连枪响的声音都没听到,连火药灼烧的热度都没有触到,就轻松摆脱了所有现实的苦难。

    伽西站在原地,平静地扣上自动手枪的保险,好好收到腰间。一缕青烟早已经被呜咽而过的旷野之风撕尽,唯独喷溅在他脸上的鲜血和脑浆,还在剧烈燃烧般,赐给他唯一的,永生永世挥之不去的触觉。

    他接着抬起手臂,用袖子慢慢擦掉了眼睛,鼻子和嘴巴周围,这些干扰感官的污物,又抓起脚边的一团白雪扑在脸上,才算多少擦洗掉了浓烈的血腥味。

    之后他轻轻弯下腰,狠狠将沾了血的双手在雪地里来回搓洗一阵,之后才挪动到弟弟的尸体旁边。伽鲁的头部像盛开着一朵重瓣的紫黑色大丽花,还在绵湿,阴郁而妖娆地扩散着,为这死气沉沉的大地点缀了一点生动的颜色。伽西用手轻轻地捋下了他仍然睁得大大,盛满欣喜的右眼,像是摆弄一个被定格住表情的偶人,然后他扶起他的上身靠到怀中,让那左偏右倒的脑袋固定在自己的颈窝里。

    就让我送你回家,你所向往的地方,原来一直并不是我的身边。

    跟着这一阵远行的北风去吧,穿过千万片深绿的针叶林,沼泽和冰面的湖泊,拨响我家鹿圈的铜铃,一遍遍吹拂妈妈帐前那明黄色的祈旗。不愿意再束缚你,不愿意再用我一厢情愿的羁绊,将你带回那个没有自由,充满争执和倾轧的世界。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

    伽西保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在那天落个不停的白雪中一直一直,不知道呆了多久。

    一个人待在不足十个平米大的小房间里,壁纸的肉红色却让人情绪放松。坐着的一把刻花木架缎面沙发,靠背的支点十分准确合适,即使不论外表也必定是出自于设计名家,除了这个,他的面前还有一个审美趣味相似的梳妆台,椭圆的银镜被镶嵌在生了双翅的女神手中。

    被多次提醒呆在等待室里要做的就是整理仪容,一丝不苟地整理。伽西反复看着镜子中那打理得平复顺滑的头发和雪白笔挺的领口,感到多余的无所事事。

    “我所亲自召见过的,等级最低的军官,是第二十八王牌装甲师的师级参谋长。”

    当他纹丝不动地半跪在厅堂正中,膝下厚重浓烈的天鹅绒山茶花地毯一直延伸到前方尽头,没入多重的纱帘中,相比之下鹅黄色的条纹壁纸显得休闲随意,除了一侧墙上典型的大尺寸风景画外并没有多余的装潢。这只是数十个等级各异的会客室中极为普通的一个,只供它的主人在并不正式的场合使用。

    “还在候补尉官名单里的你,知道为什么能够出现在这里吗?”

    伽西谦逊地低着头,用听觉描绘着这近在咫尺的神秘王者,尽管只能透过剪影的纱帘将声线过滤得散漫,却仍旧能想象在她口出此言时脸上并无丝毫鄙夷之色,而反而是趣味昂然的笑意。

    这多少比曾经在广播演讲中那个铁腕王女的形象更亲和,于是伽西便也轻松答道,“是因为……我的外表吗?”

    “呵呵,传闻中的拉贝格尔纯血统么?确实是让我很感兴趣,”尚还年轻的帝王已惯于与暮年的将领打交道,刚一见面便似乎在这个年龄相仿的军人身上找到一丝相投之气,她于是认真问到,“我还从来未曾寻到和我一脉相承的同伴,你的身世有什么特殊的渊源吗?”

    “您抬举了,我的双亲都是地道的哈桑喀少数民族,我是在北部平原的牧民帐篷里出生的。”

    “这样啊……真是可惜。”她明显地叹了口气,身子朝椅背靠了一下,“不过也在意料之内,纯血统的绝迹,已经是几乎一个世纪前的旧闻了。我想要见你,还有另外一层原因。”

    “听说两个星期前杀害第八师旅团长的凶手是你感情很好的亲生弟弟,而你为了严肃军纪,亲手裁决了他。我很高兴,虽说这样的犯人也难逃一死,但是由你亲自动手,对于我军纪律凌驾一切的管理方针来说,是很有现实意义的。现在是攻陷罗穆路斯的关键时期,这样忠心耿耿的士兵正好做一个宣传的榜样。”

    “哪里,这是我份内之事。”伽西平和并不失力度地答道,脸上回应出受到最高统治者的赞赏,而应该表现出的自豪。

    “我从康奈少将那里听说你是个素质非常出色的军人,他第一次对一个普通士兵如此赞赏有加,实在让我印象深刻。你要不要考虑到我身边来工作呢?就算不是真正的纯血统,你那银发蓝眼让我感觉相当亲切呢。”

    “承蒙您的厚爱,但是,我已决定加入拉贝格尔的特种部队训练计划,并且已经得到上级批准了。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请您谅解。”

    “嗯……如果是你自己的意愿,我也没有什么好勉强的。不过,特种部队可不是轻松的差使啊,你确定真的不要接受我的邀请吗?就算不用流血流汗,更不用为任务出生入死,便能有堪比高级军官的权力?”

    面对女王的更进一步试探,生硬的拒绝似乎已是冒犯,这一次伽西便一言不发地跪在厅下,身体四周所围绕的不可动摇的气息,便已经不用借助多余言语的力量,婉转并更加直接地传达给了对方。

    “哎,”女人发出今天的第二声叹息,并且显得比上一次更加发自肺腑,很难得她如此慷慨地两次提出如此具有诱惑力的机会,却在区区一个小士兵身上碰了灰,失望的她索性退让一步,铺了个台阶让彼此来下,“我本来想借此奖赏你的,如果你不感兴趣,我也觉得很没成就感。那么这样吧,你有什么愿望,想要实现的呢?只要不太离谱,我可是很大方的。”

    “在下……能够斗胆提两个要求么?”

    “很有自信嘛,”她终于轻轻笑了,“说来听听。”

    “请不要将我弟弟的尸体和死亡通知书送回我的家乡,我不希望我的母亲知道这件事情,这对于她来说太残酷了。我决心一直保守住这个秘密,直到她老人家安息。”

    “这倒不是不行。但是,悖都军曾经在那里大规模征兵,和你们同乡的其他军人也有很多吧,这件事情闹得一时沸沸扬扬,怎么封得住这么多张嘴,暴露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我自会想一个合适的办法,拜托您的,只是不把尸体和通知书送回去而已。”

    “好吧,这没什么难度,”她似乎对这大材小用的要求感到有点无聊,于是紧接着问,“还有呢?”

    “第二个请求……”伽西停了一下,终于堂堂正正抬起头来,坚定的双眼直视前方朦胧的王座,像是能够穿透那形同虚设的纱帘,准确地与对方四目相接,“希望悖都的统治者,至高无上的女王陛下,赐予我新的名字。”

    “名字?”

    “是。悖都的军队给了我存在的空间,我想舍弃掉过往的一切,作为少数民族的出身,对罪无可恕的弟弟的回忆,还有那个远在国土另一端的落后家乡,都不想再有任何关系。从此以后,我想要只作为为您的军队,为您未来的宏图和理想而活着的士兵,奉献出自己余下的人生。所以……若您能亲自赐予我新的名字,这对于我所渴求的转变和觉悟,是意义非凡的。”

    “呵呵,真动听啊。”似乎不好意思让愉快之情显露得过于忘形,尽管有纱帘避讳,女子仍然用手扇掩住上扬的朱唇,点头称许,“看来你脑子的确很好用。”

    “那么伽西,我便赐予你悖都声名荣耀的贵族姓氏之一,安特维普。”

    “至于名字嘛……”她声音小了下去,对方仰起的脸让她得以细细观察起来,那如同秋日高空般诗意的淡蓝双眸,即使跪拜在台阶之下,周身绷紧的肌肉线条,饱满,流畅,如同一匹蛰伏着的公狼,纯血统的高贵气势掩藏在黑色军服下,呼之欲出。配上足够让任何身份的女性倾倒的英俊面孔。女王的心中竟然不见了平日练就的矜持,忽然升起了一股少女才有的顽劣。

    “你就叫‘费尔&039;好了,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宠物狗的名字,哈哈。”

    “从你走出这个会客室的时候,我的命令就正式生效。伽西,好好感谢最后一个呼唤这个名字的我吧。”

    天花板的两簇水晶灯撒下薄纱般的光点,仿佛那一天铺满背部的柔雪。他闭上眼睛,深深埋下头去,嘴角泛起淡然的笑意。

    “陛下,感激不尽。”

    伽鲁,伽西现在已死,很快就赶去那个世界陪伴你了。

    我们的家园,会永远屹立在那片纯净的乐土上。

    狼之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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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城—达鲁非篇》作者:杀欲

    本书为《禁城》第二部,讲述发生在达鲁非的故事

    战争中的情谊总是带有莫名的悲剧色彩。在贫民窟里长大的齐洛和出身皇室的俊流自从相遇在皇家军校,他们的一生便开始在战争的痛苦、绝望、牺牲、原谅和爱恋中纠缠。两人共同经历过单纯平静的求学时代,在敌人的绑架中他们共同分享生命战胜危险的死亡,然后作为盟军的王牌飞行员和出色的情报破译员立下功勋。漫长的分别之后迎接的却是背叛,俊流从光辉的王位继承人宝座上堕落成遭人唾弃的肮脏叛国者,流放他乡,他们再次相会于遥远的异土。

    在这个独裁的国家内,已经在政府高层中任职的齐洛满怀着思念和悲愤,又将怎样对待手里这个依然牢牢牵动着他的心的重罪战犯?

    编辑评价

    战争让人疯狂。故事从故人相遇开始,多年不见,齐洛是高高在上的总监大人,俊流是肮脏的叛国重犯,命运颠倒,往日密友,今朝成仇。他们初遇于贺泽最好的军事学校。齐洛在贫民窟长大,敏感沉默,坚忍刻苦,一心脱离困境,成为王牌飞行员。俊流是万众瞩目的王位继承人,又是最具天赋的情报破译员,周身耀眼光环,高高在上。种种契机下,两人相互吸引,相知相惜。然而,平静的生活并未维持多久,敌人潜入学校,将两人一起掳走,意外得悉俊流的身份,以他为人质,顺利将贺泽新研制的飞机和贺泽的王子劫走。两人从此天各一方。到底是怎样的境遇,让俊流背叛国家?重逢,是不是新的开始?请听作者杀欲从容道来。

    第1章 序幕

    绛红色的帷幕,在暗暗积聚张力的寂静中赫然分向两边,一束月光白的顶灯便恰好在矗立的歌者身后投下黑影,她浓厚脂粉的苍白面孔上,饱满的双唇红得就如令人恐惧的浓血。

    当女人高耸的胸脯一起,那两片艳丽唇瓣呼出吐故纳新的芬芳,嘹亮的咏唱节节攀升,一直贯穿穹窿型的堂顶。之前还沉寂在混沌之卵中的剧场,忽然便被女人纤细喉咙中的震动所启发,仿佛萌生出了生命的初始之音。每个观众都揪紧神经,屏息凝神地聆听,那绵长,婉转,高昂却又哽咽着的音符,蓬勃到足够驱散剧场内所有无机的黑暗,却又微弱得即使是观众摩擦衣服的微响,都会将它破坏。

    裸露歌喉的精密与和谐是任何乐器也无法比拟的。没有人怀疑,当歌声停止的时候这个女人便会死去,作为一副躯壳走下舞台的她,在现实世界中是不曾活着的。

    一曲毕后的间隙,全场立刻爆发出争先恐后的掌声,唯恐今晚这动人的夜莺早早飞离。而在离舞台最近的地方,坐在剧院顶级包厢中两人,虽有幸占据着最好的视野和音效,却似乎都没有放心思在这精彩绝伦的演出上。

    拉蒙连戴的手套都没有取,在隔壁包厢中的客人偶尔扫过来的目光下,象征性地鼓了几下闷掌,却早已经被这不知所云的曲子磨去了耐性。他于是转头瞄了一眼陪在身旁的随从,这个正襟危坐的男人目光虽然直直地落在下面的舞台上,神不守舍的状态却更胜一筹。

    “看来你也没有这方面的细胞啊,费尔,”他轻松地揶揄道,看那双暗影下的蓝眼睛忽地回过神来,“虽说军队比以前清闲是好事,不过咱们终究是不习惯这么阳春白雪的消遣。”

    “阁下,这可是阿尔福德花了大功夫的好意啊。”费尔说着便稍微转过身子,在乐曲的余韵中轻声回应上司无关痛痒的抱怨,“军队比以前清闲对他来说可是遭透了,如果再不费点心思拉拢我们,他的工厂盈利明年就要缩水到一半了。”

    “哈哈哈!”拉蒙突然之间笑出声来,望着这个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后辈,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的参谋长,你对打仗以外的事情还真是迟钝得让人哭笑不得啊!真可怜了阿尔福德的用心,难得他让特辽纱从西面的赫洛宁赶回来,陪我们呆了整整一天,结果也没能让你开窍。”

    费尔只稍微一愣,便跟着上司的调子笑了出来,仍然不矢风度地答道,“您就不要取笑我了。”

    这时,他偶然扬起来的目光掠过斜侧面紧临着的另一包厢,恰好对上正往这边望来的一双美目,那位成熟内敛的女子立刻大方地点头示意,她深涧般丰沛的长发被整洁地挽在脑后,露出雪白的脖颈,衬衣的蕾丝领口在干练的西装外套下,像吐露的花蕊般泄露着柔软的情怀。她就是拉蒙口中的特辽纱,悖都境内与军方合作密切的最大私人企业——阿尔福德的继承人。

    自上次偶然的碰面后,一向只与装备部和后勤部的官员打交道的他们,开始频频向司令部发出邀请。拉蒙能够猜到,对方感兴趣的不是他这个有着上将军衔的老骨头,而是身边这个才貌兼备的随从。

    “说真的,我看你也差不多到这个年龄了吧。”拉蒙并不打算让他轻易蒙混过去,饶有兴味地继续试探到,“贺泽沦陷后剩下的盟国已成了一盘散沙,没一个敢跟我们硬碰硬的,军队短时间内不会再有大战事,让你分不开心的差使少多了,考虑考虑成个家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就没发觉,那小丫头的眼睛一分钟要往这边瞟三次?虽说不是什么显赫门第,不过阿尔福德这十多年可是狠发了笔战争财,想来宝贝女儿的嫁妆也不会吝啬……”

    “阁下,您什么时候也清闲到帮人拉扯起这种差事了?”似乎终于受不了上司的念叨,费尔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您不想多留我,尽管把我挂到司令部去,那十二个王牌师都眼巴巴盼着一个好参谋长。”

    “哈哈,可不是吗,”拉蒙听得耳根子舒服,顺着他的口气说到,“你现在翅膀硬了,用不着我的提携,到哪里都可以平步青云了。”

    费尔见上司心情不错,正要继续添几句识趣的话,制服里突然传来了震动,他摸出内袋的移动电话看了一眼后,便急忙起身,低头请示了一下拉蒙,在得到对方的应允后,他很快从包厢后的小门走出去,来到了背面的走廊上。他看了看表,约莫估算了一下时差,现在远在东大陆的部下们正刚刚迎来黎明,也差不多到了应该报告结果的时候了。

    电话一接通便传来风声和螺旋桨特有的巨大噪音,费尔不等对方出声,便迫不及待地问到,“卡索?怎样,救到人了吗?”

    “对不起,长官。”在一秒钟的沉寂后,对方哑着嗓子沉重地回答,“任务失败了。”

    他噤了声,拿着电话的手不觉沉重几分,于是往后一靠退进角落里,脸朝着灯光照不到的方向,沉默地听着接下来的报告,尽管有了这另人失望的结果,所有的解释都没有意义。

    末了,在对方忐忑的停顿中,一向严厉的费尔却并没有任何的责备出口。他看着狭窄走廊一端昏暗的阶梯,想起半年前最后出现在他面前的俊流,是在林立的枪口之下,迈着毅然决然的步伐融入走廊尽头的黑暗里,如同只身投入罪孽的深渊。

    可笑的是他明明眼看着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却始终被动地置身事外。甚至在对方一件件脱去衣服,献祭一般向他出卖身体的时候,他还根本没有明白那决绝的用意。只有那份可望不可求的体温和气息,强硬加诸于他,变成那场失控的,混乱的畸梦中唯一幸存的现实,深刻地留在了费尔的感官里,施与他最极端的耻辱和痛快。俊流就像是一只明确知道自己宿命的猎物般平躺,脸上带着仿若绝望的微笑。在这样的景象前他没有理智思考,他无法选择地配合,就算是共演一出最荒唐的剧目。

    场内传来又一波起伏如潮的掌声,费尔隐约地叹口气,将耳边的电话贴紧了些,像是有些疲惫般轻声问:“你们……看到殿下的时候,他情况如何?”

    第2章 罪与罚

    蒙头的黑套子被摘下后,刺眼的日光灯管让他有些不适应地埋下了头。为了让押送的过程最大限度地掩人耳目,一路上他的眼睛被盖上眼罩,嘴巴也上了口封,再用不透光的黑色织物遮盖住整个头部。

    饥饿和疲劳难以消解,只有到达室内才有机会透一口气,然而不等光线刺激的酸胀从眼中消退,站在一旁的男人便猛地抬脚,踢翻了这把简陋的椅子。

    俊流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撞得肩膀一阵激痛,却只是无声地皱了下眉头,连续数天没有取下过的手铐早已经让他的双手酸痛无力,他的脸枕在硬冷的水泥地上,抬眼看了看站在屋内的三个刚刚卸下武装的押送官,准备接受新一轮的折磨,很显然他们今晚也不打算让这个犯人好过。对于每一个盟军身份的士兵来说,王子的面目会挑起他们无止境的愤怒。

    “我们的兄弟在战场上血流成河的时候,你和敌人在床上欲仙欲死!”

    一名押送官怒骂着,扯起他的头发将他按在墙上,撞击他的头部。俊流闭着眼睛,咬紧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男人揍着揍着,突然粗暴地扯下他的裤子,将手中轻型机枪的一截枪管捅进他的下身,让那危险的黑色金属管往他肉体里横冲直撞。枪膛里的子弹被提前卸下,否则无法抑制的愤恨一定会让他不止一次地扣动扳机,将面前这丢尽国格的贱货打个稀烂。

    “悖都的杂种是这样干你的吗?是吗?!”他用力转动手里的枪托,不顾顺着枪管渗出来的深色血液,将武器洞穿进他更深的甬道,直到黑发青年的哀号凄厉地响彻整个房间。

    “你这么喜欢被插的话,来让盟军的士兵干你啊,我们会很乐意的!”

    俊流被冷汗湿了后背,全身不住地抽搐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哽咽却更像是种扭曲的笑。这只是刚开始而已,他绝望地想着,漫长的夜晚给了各种凌虐充分的时间,根本没个尽头。

    军法条例限制了押送官滥用私刑的行为,为了规避交接环节中的检查,他们用尽各种难以取证的方法虐待他,让他一天接着一天地挨饿,失眠,遭受语言侮辱和性侵犯。每一次停留下来的夜晚,比起被各种坚硬的利器折磨,普通的强暴已经是最轻松的桥段。

    “这帮禽兽,”看着闭路电视上正播放着的赤裸裸的施暴景象,在透风的框架楼体中待命的士兵终于忍不住叹到,“那是他们的王子啊!”

    “正因为皇室的威望曾经是贺泽的信仰,”卡索瞄了一眼事先铺设的监视器传回的画面,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中高精度狙击枪上,不厌其烦地调整着它的准星,“推翻了这种信仰的他,已经不值得被尊重了吧。”

    新历384年2月25日,距离联盟崩离,贺泽正式成为悖都殖民地的日子已过去了七个月,因为一级叛国罪而被长距离受控流放的贺泽王子,今天是逗留在前盟国庞普的第四天,押送的队伍已经非常临近庞普和中立国沙奇的边境,这里的郊外人烟稀少,保卫设施落后,在他们将目标移送到下一个地点之前,无疑是动手的最好机会。

    卡索是此行十人中唯一曾见过王子本人的悖都军人,因此被委任为此次行动的队长。当他从微型摄像头传回的画面中再次看到俊流时,记忆中那个黑发少年,显然在群情激愤的责罚中精疲力竭,数年的光阴完全脱去了他的稚气,但那眉目之间偶尔闪现的神态,仍然如鲜活的线索,引起卡索一阵深远的情绪。

    当年冒死潜入贺泽窃取米伽勒的情报时,王子被他们当作人质挟持出境,继而引发了两国之间一场轩然大波。而转眼时光流转,事过境迁,五年后他们再次远赴盟国的土地,却是为了对同一个人伸出救助之手,卡索不得不感叹世事的无常。

    身为把性命挂在任务上的特种兵,即使单独面对十倍于自身的敌人,即使清楚看见死亡的结局,也完全不足为惧,但当卡索试着想象俊流如今的处境时,仍然觉得头皮发麻。这个男子愚弄了世界,他是在和整个联盟,五个国家的军队和人民为敌,已经不单单是死亡就能了结的了。

    温热的血湿了裤裆,逐渐退却成一袭凉薄入骨的隐痛。这些人泄愤得累了便总会留出供人喘气的间隙。俊流如同抽干了的旧皮囊般委顿在墙角,气若游丝地喘息着,进出干涸喉咙的气流,每一下都使得胸腔里的旧伤像激烈咬噬的蛇般四处游窜。

    房间里突然出现吵杂的声响,是电视机被打开了,他们把音量调得很大,借以掩盖这里不光彩的动静。

    红头发的中年男人蹲在他身边,靴子粘满沿路的泥土,在他半睁的眼前模糊得失去形状。那人不怀好意地笑着,将一块从罐头里拿出的咸肉凑到他跟前,观察着他的反应。如今荤腥的气味比任何疼痛更能占据他的意识,不知道已经有多少次,这些人用少得可怜的食物把他像狗一般玩弄。

    俊流直瞪瞪地看着那块一星期以来才第一次施舍来的肉食,反复承受着发狂的饥饿,已经让神经对可以入口的东西表现出病态的亢奋,当生理的需求极端迫切,他退化到不能思考也完全失语的地步,忘记自己的身体刚刚才不堪蹂躏,猛地便撑起来要去咬那块不新鲜的咸肉。

    “急什么,”红头发的押送官一抽手,把肉挑到他无法够到的高处。随即不慌不忙地将一纸的交接文件摆到他手边,“在上面签了字就让你吃个够。”

    笔转眼塞到了他被铐住的双手中,俊流连一眼都没有看便草草画上了名。这份文件由押送官保管,上面巨细无遗地记录了他们所负责的犯人在这段期间内的情况,在俊流进入下一处押送官手里时文件也将同时移交。显然,这些记录上不会堂而皇之地写上他们每天动用的私刑,犯人不做任何申诉而签字,就等于默许押送官的所有暴行。

    在蓄意的伤害面前,这些规则显得太过疲软,连过场都算不上。拒绝签字只不过多给对方一个施虐的理由,他身上的种种伤痕与记录上的平淡无奇有多么不符,没有一个押送官在意,相反他们都恨不得留给他最深刻的报复。

    男人收走了文件后,便将手里的肉扔到不远处的地上,在俊流急切地挪动身体并用手去拣它时,对方站了起来,猛地用脚将那块已经沾满灰尘的咸肉踹到房间的另一边。

    讨厌的游戏。俊流望着这个嘴角下垂的男人,吃力地从地上挣起来,继续朝躺着那块肉的角落爬过去,他知道这就是今晚有机会吃到的唯一食物,即便他不想参与这个游戏,对方也不会给他额外的选择。

    当他总算接近的时候,站在房间另一头的军官又抬脚将肉踢到更远的地方。即使只有两三米的距离,俊流也不得不停下来喘气,抬头看到这些人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他的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仿佛整个灵魂都已出窍,切断了所有与肉体之间的联系。

    对于俊流来说,最难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种日复一日的人间炼狱不会再给与他更多刺激。他想起刚刚开始流放的时候,遇到的一个墨绿色眼睛的年轻押送官,这个军人有两个兄弟死于战场,连尸首都没有找全。那还是在贺泽境内,昔日的人道律法还在维持着作用,押送官的行为有更多顾忌,因此性侵是迫不得已的手段,低俗而肮脏,却比任何肉体伤害都让人难以忍受。面对俊流的反抗,他拷问着自己本性的良知,又被无处宣泄的愤恨逼迫,一边痛哭失声,一边歇斯底里地强暴他。身为贺泽籍的军人,与这些盟国的押送官不同,伤害这名犯人并不是解气的差事,他们的心在滴血。

    正坐在床边看电视的军官最后将肉块踩在脚下,生硬地对他说,“用嘴巴来拿,我就松开。”等俊流不知廉耻地把脸凑到他的皮靴旁的时候,他抑制不住地火冒三丈,抬脚狠狠踹在这个黑发青年的脸上。俊流闷哼一声摔倒在地,眉骨上钻心的疼痛让他哆嗦起来,皮肉裂开了一条口子,淌下湿热的血打湿睫毛时,视野也像蒙上一层红纱。

    “痛吗?”男人的鞋底用力碾着那块肉直到变得一塌糊涂,咬牙切齿地补充到,“过去的十几年的战争里,我们的同伴和家人遭受的痛苦,比你要更盛一千倍!”

    俊流彻底打消了吃饭的念头,蹬着腿战战兢兢地往后退,直到蜷缩进墙角里呆着。他像只走投无路的困兽般极力抱作一团,牢牢捂着脸,遮住被血模糊的左眼,压抑着喉咙中发出的含混呜咽,恨不得完全抹杀自己的存在。细细的血丝漫过手指滴落在青灰的石面地板上,像开出一朵朵黑色的霉菌。

    他头昏眼花,胃饿得一阵阵抽搐,却只能安安静静,不敢有别的动作,生怕再次惊动这些易怒的野兽。所幸对方并没有逼上来再接再厉,只是坐在原地,嫌恶地咒骂了几句。

    正当俊流庆幸今晚的施暴有可能到此为止的时候,他的意识突然被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新闻片段吸引了过去,一句句清晰的播报逐渐压过了嗡嗡的耳鸣声,在他混沌的脑海中回荡,直到突然激起了整个身心的震颤。

    “……最新消息,悖都军驻扎在前贺泽首都郡蓝郊外的最大军事基地——新晨基地于昨日凌晨遭到起义军的大规模袭击,包括其工厂、医院和军官宿舍在内的多处后勤设施遭到严重破坏。此前,新晨基地以向贺泽皇室成员提供庇护而闻名,事发当时,有数十名皇室成员居住的区域受到战火波及,伤亡情况正在进一步证实中,目前已获悉其中数名遇难者身份,其中的一名年轻女性是……”

    当听到那个被脱口而出的名字的时候,俊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手慢慢垂了下去,惊恐地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电视屏幕上显示出来的肖像,在与照片里的人四目相对之时,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内心深处发出巨大的悲鸣声,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就算被裁定为一级判国罪的那天,万吨倾覆的罪责加诸于身,转眼之间从受尽拥戴的王位继承人沦落成千夫所指的囚徒,俊流的眼眶也从没有湿过半分。然而此刻,泪水突然不受控制奔涌而出,不断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淌下,晕开了血渍,留下了一路路淡红色的痕迹,就像是遍布的伤痕般触目惊心。

    “不……不会的!为什么会这样!不!不!!”他的内心崩溃了,嘶喊着跪倒在地上,拼命锤击着地板,无法抑制地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显然引发了施暴者的兴趣,离他最近的红发男子带着幸灾乐祸的笑,靠近过来,“哭什么?你的女人死了,这么伤心?”

    他弯下腰,一把抓住俊流的头发,将他一塌糊涂的脸仰起来细细欣赏,同时咬牙切齿地说,“这不是好事吗?你们都罪有应得,本来就该死绝了才对。不过死这么痛快未免太便宜了她,应该和你一起判流放,我们也能换个口味玩玩了。”

    俊流不知哪根神经受了刺激,突然怪叫了一声,猛地抬起被铐住的双手,用力掐住了男人的脖子。

    可几乎在这同时,男人触电般抬起身,狠狠地踹出一脚,正好踢中了他的心窝,将他踹倒在地,疼得连气都喘不出来。

    第3章 王子的婚约

    “我把姐姐托付给你,是希望她能够有个安全的环境过正常的生活。没想到你连商量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就擅自发布了婚讯。”

    长途电话的那一头,尽管齐洛的声音仍然是温和的,被电波的不稳定掩盖了细节,却也听得出责备的意味。俊流甚至能够感觉得到他握话筒的手比往常用力,平直的眉毛拧起折线,像是每一次陷入矛盾的心事时那样。

    由于达鲁非严苛的对外通讯管制,若不是遇到这般急需讨个说法的关口,他们很少有机会进行长时间的即时通话。多数情况下所谓的电话,只是录下一段声讯,经过信息安全机构的过滤后再传递给国外的通讯网,这样的流程不但效率低下,送达的讯息也往往残缺不全。

    “她现在的处境让我很难安心,”齐洛没有心情婉转地表达自己的疑惑,何况他们之间也不需要什么婉转。他轻微忧虑的神情倒影着面前的无色玻璃上,被斜着滑落的水滴冲洗得摇曳不定。这是在达鲁非安全局三十二楼的一间普通办公室里,窗外雾气缭绕,让这片超高层建筑群仿佛被云雾托起在半空中,阵雨的倾泻正迫使树枝不断互相抽打。

    “我希望你是理智地考虑了这个决定,如果你是出于同情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已经答应我了。”俊流一边透过电波描摹着对方此时的表情,一边略显强势地说,“你知道这件事只有我一厢情愿是不可能的。”

    “或许由我来说这些话不合适,她只是个普通女子,一时的冲动并不代表她想清楚了一切。但是你不同,你是可以预料到这种决定的后果的。你真的明白这会给你们带来多大的困难么?”

    “如果我不明白,你还能走得那么潇洒吗,小洛?如果我是个做事冲动不经大脑的人,只要我对调度室下一个命令,你那天搭乘的车就会永远停在站台上……”

    “你果然还是对我离开的事情耿耿于怀。这和我姐姐有什么关系,你觉得这是她造成的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俊流也不由地提高了声调,“我没有荒谬到把她当成你的影子。虽然一开始的时候,我们聊得最投机的话题都是你,你也算是我俩的牵线人吧。”

    “我宁愿自己不是促成你做这个决定的契机,这对姐姐太不公平了。”

    齐洛丝毫不退让的回答让对方噤声良久,在一阵尴尬的互相沉默中,他叹了口气,决定再也不克制盘踞在内心的疑虑。

    “对不起,俊流。如果你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今天我会兴高采烈地祝福你们。这不是你的错,但你是上官家的嫡亲血脉,却要和一个异国平民结合,阻力可想而知。姐姐一旦和你有婚约关系,难免会沦为权力倾轧的目标。你现在正处在从储君向执政者过渡的敏感期,任何行为都会成为政治象征,你那么聪明,不可能还不清楚这点。”

    “我很感谢你对她的好意,但有必要一定得这样做吗?”齐洛追问道。

    “我并没有强迫她接受任何安排,她虽然是你姐姐,但也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幸福。”

    俊流说完不悦地补充了一句:“难道你觉得我在利用她?为什么你还是这么不相信我?”

    这意味着对方摊出了理智对话的底线,再无转圜余地,齐洛也已不忍心再说下去,他无奈地转过身靠在落地玻璃上,任由另一面冲刷而下的细流带起的凉意直透脊背。

    “那么俊流,你告诉我,你真的爱她吗?”

    他刻意加重语气。这关乎一个女性幸福的最关键问题,不能回避。昔日的情意也许可以让彼此不屑于任何的怀疑,但惟独这个问题,他必须知道答案,否则就算对方是上官俊流,他也不能将姐姐安心交付。

    然而,齐洛的心竟突然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这个问题本身就是可怕的。俊流必定不会迂回也不会撒谎,但答案是或否,亦都是一种失落。

    像是远隔千里也能对他一闪而过的情绪了如只掌,俊流轻笑出声,气息吹在话筒上带起一阵沙沙杂音,让齐洛恍惚间觉得他此刻就在耳畔私语,伴随着熟悉的光影浮动,微熏的夏风掠过身边起伏的草叶,小心庇护起少年心中那不予言说的脆弱。

    “我爱你们。”

    齐梓刚到夏曦园的时候,住的就是曾经弟弟住过的那个房间,最初的几天,她简直就像生活无法自理一般,不习惯睡过于柔软的大床,不知道怎么用浴室的热水器,不知道餐桌上的基本礼仪,到楼下的花园散步都会迷路。她曾经在达鲁非极度贫乏的环境中生存得驾轻就熟,却在这个优渥的王宫里一窍不通。

    俊流常常站在无数扇门窗的阴影后面打量这个茫然的客人,积累已久的好奇混杂一丝莫名的敌意。过去的“姐姐”在齐洛嘴里就是一个代名词,如同信仰般抽象,他们是互相企及不了的存在,如若不是小洛这个穿织命运的结点,彼此的生命远隔世界两端,将永无交集。但谁能想到这个人今天就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不管她多么落魄多么卑微,即使像一块破布一样简陋,她就是小洛最爱的人,是她让小洛最终离开他。这个女人太幸运了,她得到了那个孩子全部的爱。

    多么不公平的竞争。他们认识得如此之早,在最初对外界还没有憧憬的时候,齐梓就是那个荒芜的世界中唯一相守的人,她给与他寸草未生的童年所有的味道,触觉和印象,那是关乎于生死存亡的依赖,任何妄图凌驾的人都必定失败。

    相较于俊流的复杂心情,齐梓却像是一张粗糙的白纸般简单,面对着夏曦园里陌生的华美,她四处碰壁,却始终安静得过分,通常时间都不发一言。即便在俊流邀请她共进晚餐的时候,穿上了体面服饰的她也是神色木讷,老是像在发呆想着什么一样,让俊流觉得十分难以沟通。

    但出乎意料的,夏曦园里的女仆们都渐渐和她走得越来越近,她们先是对这个穿得比她们还朴素的客人抱有好奇,随后便发现,齐梓不但会主动帮她们做繁琐的家务活,而且手工好得令人称奇。有一次俊流出门路过的时候,不经意看见她和女仆们坐在花园的长廊里有说有笑,迎着阳光,齐梓脸上的笑容开朗得耀眼。

    果然是他的姐姐啊。俊流禁不住放慢脚步多看了几眼,心中升起了些许温暖。

    从那天之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齐梓,突然换上了一身崭新的侍女服,她大方地说:“她们送给我的,干活的时候常常容易弄脏我自己的衣服,所以换上工作服比较好。”

    “她们不懂事。你是我的客人,不用做这些事情。我不是让人给你送去了不少新衣服吗?你不喜欢?”俊流耐心地问。

    “我还是希望能做点什么,借住在这里总不是长久之计,以后出去能够自食其力就好了。”齐梓完全无妆的素颜上,被阳光灼伤过的脸颊有不均匀的暗沉,像一颗搁置过久的水果,眼睛却很清澈,不见丝毫杂质,“我很擅长做家务事,请让我试试。”

    “你乐意就好。”

    俊流并没有强求,也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最近的他实在太忙了,停战期已经如约到来,与悖都和谈的各项工作都在紧锣密鼓的准备阶段,和谈的日程表和备忘录修改了一次又一次,更别提正式的谈判内容了,条条款款斟词酌句,不容有丝毫闪失。作为谈判组的核心成员,几乎每一项事物都需要他亲自过问,即便在国民会一整天的会议结束后回到家里,还常常要加班到凌晨,他的大脑被塞得严丝合缝,实在没余地顾及其他的事了。

    在又一次深夜工作的时候,他因为太疲倦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再过三个小时他便又要启程赶往郡蓝去参加新一天的工作,手上必须要看完的材料却只完成了一半。俊流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以便让头脑清醒过来,却怎么都赶不走浑身的倦意。听着秒针嘀嗒嘀嗒无尽的声响,他转头看向窗外茫茫的夜色,在这紧张得喘不过气的压力里,心中没来由地空虚起来。

    但只消沉了几分钟,俊流便走到床头拿起电话,通知了楼下的仆人送一杯浓咖啡上来。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他必须振作起来继续工作,这是只有他能够尽到的职责。

    他打开窗户让微凉的夜风吹进屋内,便又重新在书桌前坐下,拿起了手里厚厚的一叠文件,边看边做起了笔记。要想在谈判中占据上风,就必须尽最大可能熟悉各种信息,以便判断、权衡和争夺利益,不让对方钻任何空子,这种对体能和脑力的极大消耗堪称一场不会流血的战争。

    正当他刚刚进入状态的时候,敲门声响了。俊流反而有点不情愿地停下笔,站起来去开门。

    齐梓端着一个餐盘站在门口,上面除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外,还有刚做好的食物。

    “你晚饭只吃了一点,我担心你会饿。”她轻声说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俊流,“厨房里有很多食材,但我只会做这个,不知道会不会合你胃口。”

    俊流低下头,看见盘子里放着一个个金灿灿的团子,在微微晃动着。它们大小均匀,圆润饱满,在炸之前还裹上了蛋清和面包屑,看上去十分诱人。

    “这是什么?”他直接用手拿起来一个,手指传来微烫的触感。

    “炸薯蓉。”齐梓露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来,“在达鲁非,这是我们日常的主食,家家户户都会做,小洛平时很爱吃呢。”

    俊流沉默着把团子放进嘴里,细细嚼碎后咽了下去。

    就算已经根本不记得食物曾经的味道,但它就像是一个老马识途的引子,轻巧地穿过俊流意识里那些庞大而坚固的现实,找到了他心中隐蔽的空洞。

    空洞里沉寂的尘埃像被吹得翻腾起来,扬得满世界都是。他吃着吃着,突然眼眶一热,忍不住倾身向前,隔着餐盘就抱住了齐梓,差点把上面的咖啡给打翻。

    女子有点不明所以,身体着实僵硬了一下,但却并没有抗拒。

    “谢谢你。”俊流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齐洛的模样,往事在这一刻鲜活得让人心紧。

    小洛,我好想你。

    我真的好想你。

    第4章 王子的婚约(2)

    与悖都的和平谈判眼看就要启动,作为组织和参与一系列重要会议的成员,俊流每日不到天亮就前往郡蓝,穿梭于各个政要机构之间,常常忙得分身乏术。只有在入夜后的夏曦园,他有机会邀请远方的客人一同进餐,把繁重的公事暂时撇在脑后,像个普通的年轻人在月影初映的花园里散步聊天。两人的关系迅速熟络起来,俊流怎么都听不够齐洛小时候的故事,这让他感觉自己还在不断接近对方,甚至有朝一日就能重逢,见到他孩童或是已经长大的模样。有好多次,他都恍惚回到了最初在皇家军校里遇到齐洛的那段时光。齐梓的陪伴像是一种安慰,填补了一些他离开后留在心中的遗憾。虽然这个时候,齐洛的人生已经不在任何一人的身边继续,但仍是感觉彼此的记忆找到了得以应证的另一半。

    即便内心仍有不甘,但远离了战争之后,这样的日子已经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俊流渐渐习惯了这充实而又平静的生活,直到谈判正式启动的前一个星期,命运的恶意像是觊觎已久,意外突然降临了。

    那天,俊流刚刚回到家中,便察觉到了氛围不对,一个侍女坐在门厅哭泣不止,旁边几个年长的仆人正竭力安慰着。看到小主人终于出现,哭泣的侍女急忙扑上来跪在了地上,声音里还有没能平复的恐慌。

    “殿下,我闯祸了,请……请原谅我!今天我们打算去城里的市集采购日用品,因为齐梓小姐说她来到贺泽还没有好好逛过首都,也想跟我们去,所以我就带她一道去了!没……没想到……我们刚进城没多久,有几个士兵模样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突然上来围住了我们……他们……他们带着枪,把齐梓小姐强行带走了!我大声呼救,可是竟然没人敢来帮我们!”

    “带走了?”俊流着实大吃一惊,立刻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急急问到,“怎么回事?是什么人这么胆大妄为?你没告诉他们齐梓是夏曦园的客人么?”

    “我……我说了,但是对方非常狂妄,说抓的就是她,她是叛国者……”年轻的女仆低着头不敢看他,越说越小声,“他们应该不是贺泽军人,制服的样式不一样……”

    不是贺泽的军人却能够带着枪在首都横行霸道,就凭这一点俊流已经猜到了几分。他又耐着性子问了几句,便让侍女回自己的房间休息,自己则立刻联系了负责皇室安保工作的卫兵团团长骁易,请他立刻查明这件事的原委。

    在焦急地等待了半个小时后,骁易回了电话。不出他所料,带走齐梓的是同盟国达鲁非的军人,如同其他的几个盟国一样,他们在首都郡蓝长期设有驻军基地,距离齐梓被带走的地方很近。

    俊流也顾不得自己手里挤压的一大堆差事了,立刻叫人准备了车前往郡蓝,亲自赶赴达鲁非的驻军基地去兴师问罪。

    “殿下,惊动了您的大驾,我实在过意不去,只怪我手下的几个蠢货办事太毛躁了。”

    几经周折,达鲁非驻军基地里的一名参谋长接待了这位气势汹汹的访客,他不慌不忙地完成了礼节上的寒暄,将他让到了办公室的沙发座前,“我想我们之间是有些误会,需要向您澄清一下。”

    对方虽然面上客气,却是一副根本不打算认错的架势。俊流虽然完全没有心情听这个一脸不恭的人说任何狡辩之词,但顾及到军事同盟关系之间的敏感,他还是坐下了,耐着性子讲起道理。

    “齐梓是通过正当渠道移民贺泽的,我们有一切合法材料。你们也知道她是我家的客人,凭什么不打招呼就把人抓走?虽然达鲁非军是我们的同盟,但不代表你们在贺泽的土地上拥有任何执法权,这大概不是什么误会可以解释清楚的吧?”俊流的语气不容商量,“总之请你先把人放了。你们已没有权力限制她的自由。”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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