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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3节

    摄政王 作者:胶东大葱蝎子兰

    第43节

    小鹿大夫一拉帘子,一个医侍直接坐下了。其他医侍猛一见棕褐色开膛破肚张着大嘴的标本,吓得挤作一团,仓库里的箱子噼里啪啦被推下架子摔一地,站在门外热出来的汗瞬间消失,一股寒气从脚往上直冲脑门。

    小鹿大夫喝道:“这是你们先生,怕什么!都起来!”

    小鹿大夫虽然人小小,气势够足,这么一喝把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医侍们的ji,ng气神给召回来,医侍们互相偎依着瑟缩地站着。小鹿大夫先向标本长揖:“多谢先生为大晏医学所做贡献。”

    医侍们只好哆哆嗦嗦跟小鹿大夫一起对标本长揖:“多谢先生。”

    小鹿大夫制定礼仪,今后凡是研究解剖之术,无论对象生前是如何身份,必要鞠躬,口称先生。心怀敬畏研究死亡,才算得上对死者尊敬,才能对生者尽心救扶。

    有大胆的医侍可以直视标本,帮助小鹿大夫将标本置于铺白布的长桌上。一旦摒弃恐惧,聚ji,ng会神钻研,所有人开始惊讶于泰西制作标本的技术。

    血管中灌上朱砂调的蜡,灌的技术高超,以至于红色脉络根根分明。内脏虽无,但肌r_ou_骨骼血管走向纤毫毕现。尤其头骨,可以完整打开。头颅乃人体ji,ng魄所聚,汉代以后甚少有医家敢具体研究颅腔,如今竟能一观里外。

    标本比尸体少了水润,倒是更直观。难怪说人乃五行之秀,天地之心。纵观人体,骨骼肌r_ou_的走势,无不ji,ng巧而ji,ng确,牵一处,动全身。造化把所有灵巧的关窍全部赐给人,天然人体结构的钟灵毓秀人工绝不能媲美。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

    医侍们恍然大悟,小鹿大夫严肃:“我曾经自问,人乃造化所钟,却为何人不知人。如今正是知人的大好时机,诸位要为了生者,心怀崇敬研究死者。我们医家从不惧怕死亡,但我们做大夫的,一定要知道因何而亡。以往疡医全靠经验,例如挑箭头,箭头卡在肋骨中伤者疼痛欲死,大夫还不能确定是否伤及内脏和血脉。如果疡医都ji,ng通解剖之术,伤者岂不是能减少许多痛苦?‘人行阳德,人自报之;人行y德,鬼神报之。’废除医学积弊,扶危救困缓解生者痛苦,此为阳德。尊敬死者,参悟造化,学习何而为人,此为y德。为医者当怀阳德y德,自然一身正气,俯仰无愧天地。”

    医侍们作揖:“师父说得对,徒弟谨记。”

    小鹿大夫暗暗吐口气,心想天儿真热,他背后都透了。

    雷欧有意识地帮助小鹿大夫打掩护,又不得不焦虑这么个标本真是个隐患,被人揭发就惨了,这个在大晏好像违法。他依稀记着在大晏死者地位比生者高,亵渎死者是大罪来着。

    小鹿大夫又领着那一帮医侍去见“先生”,雷欧急得打转,心里念叨弗拉维尔你可快回来吧,你弄这么个大麻烦扔仓库里,被人发现告官,大晏官员盘问起来,我可没你的口才!

    雷欧除了着急仓库里的标本,也着急葡萄牙船队。弗拉维尔自己一人进京,一时写信说让雷欧稍安勿躁一时写信回来说他见到了摄政王身边的最高秘书官,这事有门儿。雷欧这心跟着弗拉维尔的信七上八下的,恨不得冲去北京拽着弗拉维尔的领子尖叫:你到底有准没准啊啊啊!

    但是雷欧也清楚弗拉维尔的不容易,他们在大晏毕竟是外人。弗拉维尔自诩了解大晏,其实也是两眼一抹黑,大晏朝堂风起云涌起来哪个国家都不够看。大晏的摄政王据弗拉维尔形容“高大健壮,非常年轻英俊而有气势,比哈布斯堡的那一帮畸形更像一国君主”。在雷欧看来,中华的君主们多少有点……有点自视太高,虽然他们有资本骄傲。无论大晏多幅员辽阔,放在大海大洋的世界里,还是小的。中华的君主们永远也看不到海面,看不到海外。雷欧认为这是目光短浅的一种,可是反过来一想,中华人也的确不用像他们一样大规模出海讨生活。说来说去都是逼的。

    澳门那边写信来催,问到底这么样了,澳门总督对雷欧的措辞口气越来越严厉,季风眼看要过去。雷欧夹在两头受气,把弗拉维尔的心和博尼法西奥的信拍在一起:“你们咬,你们互相咬!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着今年季风是不是得错过,雷欧夜不能寐。雷欧嘴里溃疡两拨之后北京的弗拉维尔终于来了一封信:曾芝龙成为将军,要代表大晏朝廷下南洋。

    雷欧拿着信看半天,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曾芝龙啊,海妖啊,十八芝啊,追着葡萄牙揍啊,还他妈抢过葡萄牙啊。

    现在代表大晏官方去南洋调停捞葡萄牙船队啊。

    一想到曾芝龙的战绩,雷欧又兴奋起来,可以可以,很可以,曾芝龙这个海战能力,捞葡萄牙船队肯定没问题。

    接下来,曾芝龙陷福建了。

    大晏的政治斗争雷欧永远也看不明!怎么曾芝龙就差点死福建了?弗拉维尔写信回来安抚雷欧,还有心情跟小鹿大夫聊北京的小吃。小鹿大夫除了医术别的啥也不明白,雷欧想跟他聊聊朝堂局势,小鹿大夫一问三不知。

    小鹿大夫有自己要忙的。

    他雄心壮志,要编一本《造化图说》,就说人体。泰西译稿一部分交给大师伯,山西右玉的大师伯回信,受益匪浅。病芽论与他的病气论何其相近。入秋之后瘟疫可能不好控制,他们要做好准备。

    陕西和山西附近一直有疫区,十室十空。残忍地说,如果一片疫区短时间内清空出来,疫情反而好控制,疠气就被箍在那里。如果有人带着病气病芽逃荒,瘟疫就随着人群扩散。小鹿大夫发现的泰西仵作面罩非常有用,大师伯已经用布料制作,中间夹香料,吩咐小鹿大夫平时也戴着。

    小鹿大夫心中沉重,果然大师伯和他想的一样,今年战乱太多,饥荒流民也多,夏季侥幸并未爆发大规模瘟疫,明年春天却不知道有没有好运。根据一贯规律,都是大战之后,酝酿一冬,春暖花开雪一化,十里无一人。

    小鹿大夫试着跟雷欧聊泰西如何处理瘟疫。雷欧想起家乡,口中唏嘘:“不瞒您说,我们那里瘟疫也是个大问题,此起彼伏,好一阵坏一阵,所有时间都算上,竟然也有几百年了。要不然我和弗拉维尔祖上能以敛尸为业么……”

    小鹿大夫安慰雷欧:“年景都不好,所以更要团结互助。多谢你们带来的仵作头盔,我们也当有回报。”

    雷欧好奇:“所以小鹿大夫你在研究什么?”

    小鹿大夫担忧:“明年春季不容乐观。战事过多,尸体处理不及时,我大师伯非常担心。”

    雷欧头痛地蹲下。在老家担心瘟疫,跑大晏来还要害怕瘟疫。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全都被瘟疫追着咬?

    还是有好消息的。曾芝龙没死在福建,又下南洋了。

    弗拉维尔从北京写信回来:我这几天都不敢开窗。一开窗就是血腥味。

    然而,也到了秋天。

    小鹿大夫忧虑的时间迫在眉睫。

    小鹿大夫接连给北京上书,不知道北京收到没有。他攥紧拳,医生也是将军,他做好准备与瘟疫斗一斗。

    他不害怕。

    第177章

    小鹿大夫的上书到达北京, 走的并不是研武堂驿马, 却很快就到了摄政王手上。

    李奉恕眼睛恢复,架不住王修叨叨,让太医院的太医们来会诊,依旧没看出个四五六来。可怜太医们脸冒冷汗,对着威严的摄政王说不出话又无话可说。

    王修心里想着, 得给涂涂加餐。下次涂涂来鲁王府, 可得好好招待。猫咪吃什么呢?

    李奉恕自己看奏章, 王修每天只让他看一会儿, 其余还是自己念。李奉恕笑:“又不是病。”

    王修生气:“都看不见了, 不是病是什么?”

    李奉恕幽幽道:“罚,与劝诫。”

    王修一愣。

    李奉恕看窗外金秋:“又快到冬天了……气温降得太快了。”

    王修惆怅,李奉恕害怕冬季,大晏的冬季一年比一年严苛, 总是要死人。小鹿大夫上书,今年秋冬如果侥幸平安, 就要防着明年春天暴发大瘟疫。大晏好像总是不得老天好脸色, 人祸勉强平了,天灾又来了。

    李奉恕头痛地捏着鼻梁,王修学着太医的手法用药油帮他按摩:“时间真快,突然就又要冬天了。好像昨天才热得心烦似的。”

    李奉恕点头:“是啊, 现在搂着你都不硌了。”夏天衣服少一搂一把骨头, 冬天裹上两层衣服热乎乎搂着感觉更好。如今王修也没什么理由赶他出卧房,他一般没事都睡在王修哪儿。

    王修懒得跟他生气, 心里盘算郭星起的事儿。这种小事摄政王殿下不会过心,王修就要帮殿下思虑周全。那个郭星起不像会钻营的样子,想往上提一提,他恐怕做不来,还得在孙大使手下混。这就要厚待孙大使,顺便敲打这官油子他是靠了郭星起才得摄政王青眼,得好好拉拢。私底下可以资助郭星起一些,改善一下老太太的居住环境。

    “那老太太,当为国士。”李奉恕冒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郭星起奶奶?”

    李奉恕笑一声。

    王修叹息:“老太太的确不容易,咱们谁都没看出来振星是她做出来的。几十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坚持下来。”

    “你先记下吧。如果振星真的于守国护境有利,郭星起算是立了功,老太太可封敕命。”

    “嗯。”

    王修下午得去南司房当值,李奉恕不让他太累:“我自看奏章就行了。你去歇会儿。今天下午是不是徐阁老在南司房授课?他够难缠的。”

    王修笑一笑:“还好吧,对付迂腐之人用迂招。”

    徐阁老有意难为王修,随口提起典故诗词,王修都能应得从容不迫,从没出纰漏。偶尔徐阁老都忘了陛下也在,专门逮着王修问,王修便答,针锋相对亦能反诘。这一问一答皇帝跟看戏似的津津有味,还看得颇有心得。

    事后富太监心有戚戚地告诉王修:“王都事,你是不知道,那一帮中书舍人就害怕在徐阁老授课奏对时当值,徐阁老问题一贯冷僻刁钻难为人,接不上徐阁老的诘问就要被冷嘲热讽。我记得之前有个小官人没接上徐阁老的典故,被徐阁老一顿呵斥得面红耳赤差点哭。徐阁老不敢难为皇帝,劲儿全使别人身上了。”

    王修是富太监见过的唯一能跟徐阁老对阵的年轻官人,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地跟徐阁老……吵架。

    徐阁老跟王修吵得酣畅淋漓,对这个非科道出身的舍人略略有几分好感。也很欣慰皇帝陛下心思终于不左了,不再问那些剑走偏锋的问题,比如宋夏金同时有几个衍圣公,可谓明理。皇帝陛下应道:“摄政王的话有道理,我便听着。佛祖指月,阿难应该看月。”

    王修不去看徐阁老的表情。徐阁老骂摄政王都骂出花儿来了,专门等下朝之前唱压轴似的,文采斐然。摄政王就那么听,例行公事。问题是徐阁老看着骂得滔滔不绝,摄政王那几条线,徐阁老从头到尾都没踩过。

    徐仁静真傻假傻,其实是个大晏朝堂最简单不过的问题:你猜。

    李奉恕在家看完奏章,骑着飞玄光溜达到紫禁城。他先进猫儿房看看猫。猫儿房老内侍不在,猫咪们蹦蹦跳跳缠着李奉恕蹭。李奉恕蹲着 猫,老内侍从月亮门进来,看见李奉恕高大个子蜷着的背影,心里一恍惚。仿佛回到李奉恕少年时,在宫中形同不存在。

    “殿下来啦。”

    李奉恕转脸见到老内侍:“猫咪们都好吧。”

    老内侍满脸叹惋:“去年冬天太冷,走了几个。老啦,猫咪也会老的。”

    李奉恕赶紧问:“那雪夜呢?”

    老内侍进屋抱雪夜出来。李奉恕去年冬天见她还活蹦乱跳,突然动弹不了了。雪夜也老了,九岁的老猫,在猫中算高寿了。

    “先帝最喜欢雪夜。”李奉恕抚摸雪夜。

    “因为殿下您把雪夜救下房顶的呀。”老内侍回答。

    李奉恕默默 雪夜。猫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说老就老,突然一下就不行了,突然一下就不见了。

    猫感觉自己不行了的时候,会自己走开。王修念叨着不见涂涂,当时李奉恕没跟王修讲,可能涂涂自己走开了。谁知道涂涂又回来……“涂涂呢?”

    “又出去玩儿啦。这几天一直伴驾,可能在陛下寝宫里。”

    李奉恕看着懒懒晒太阳的猫,有几只先帝和自己都喜欢,还有当年就有点上年纪的猫已经不在了。

    李奉恕  一只胖狸花儿。最常见的猫,先帝喜欢得不行,经常抱着。如今看着,也老了。毛色花白斑驳,猫原来老了跟人也差不多么。

    “我……去封地以后,先帝来过吗?”

    老内侍回答:“来过,先帝来看看猫爬架。”

    李奉恕心里酸痛。先帝做猫爬架他打了下手,先帝给他做的木工玩具他又都扔在宫中,一样都没带。

    “先帝想殿下呢。”

    老内侍笑得像只温和的老猫:“奴婢多嘴了。”

    李奉恪跟李奉恕差了十一岁。长兄如父长兄如父,先帝跟摄政王半个亲爹似的。

    李奉恕努力笑一笑:“我知道。”

    我都知道。

    摄政王怅然若失地离开猫儿房,慢慢溜达。

    跪太庙时,成庙是“列祖列宗”里的。在猫儿房里,成庙是他哥。摄政王心里彷徨,总琢磨李奉恪如果真有灵,会不会告诉他下一步怎么走。可是跪太庙时没感觉到先帝,猫儿房里,只有那个猫爬架。

    富太监今天不当值,老远看见摄政王信步溜达,连忙上前行礼:“殿下!”

    眼瞅着摄政王眼睛好了,目光威严如炬,富太监一缩脖子。

    “许久没见皇二子,抱出来让我看看吧。”

    王修在南司房当完值,曾森还在大本堂里没出来。可怜的小胖子,今日又得挨罚。许久没去鲁王府,皇帝陛下很想念自己的小马驹,赐王都事坐龙辇,一同去鲁王府。王修生平第一次坐上皇帝的车驾,比老李的马车强多了。

    一进王府,怎么好像有孩子笑?王修一听,明白过来这是皇二子。皇帝陛下脸一沉,快步往里走。穿过穿堂一进后院正撞上六叔抱着皇二子引着一匹小马看,皇二子缩在六叔怀里傻乎乎地笑,手上还捏块点心。黑鬼围着六叔扑腾,皇二子倒是不怕狗,黑鬼一扑他就乐。

    皇帝陛下脸都白了。

    王修一看不好,皇帝好像怕黑鬼来着,这是怕狗了?皇帝陛下小手指着庭院抖啊抖,他的小马,他的黑鬼,他的鲁王府庭院,他的六叔……

    李奉恕抱着皇二子一转身,看到王修和小皇帝,笑道:“回来这么快?陛下也在,一起用晚膳?”

    王修看见皇二子就想笑,太像了,太像老李了。被老李抱在怀里,一大一小。王修脸上挂着笑瞥见着皇帝陛下脸色越来越难看,不像是怕狗,王修笑容一凝,坏了——

    皇帝陛下,不干了。

    小皇帝一发作,李奉恕一怔,皇二子吓得更往李奉恕怀里缩。平时再怎么老成持重也是个小孩子,彻底不干了的威力是巨大的,李奉恕都惊着了,他没见过小皇帝这个阵仗。李奉恕把皇二子交给王修抱着,自己抱起小皇帝,对王修一挥手:“你快,你快……”

    王修立刻抱着皇二子离开庭院。皇帝陛下哭得不行,李奉恕又气又心疼:“你是天下之主,天下都是你的,怎么这么小心眼?陛下不是跟曾森和蜀王小世子相处得不错?皇二子是陛下亲弟弟,就如同我是你爹亲弟弟!”

    小皇帝在六叔怀里撒开了可劲儿扑腾,李奉恕差点抱不住他。王修抱着皇二子走过穿堂,心想我早告诉你陛下心眼儿不大你不当回事儿!

    还有这个作劲儿是你们老李家一脉相承的吗?

    皇二子可怜的小样子,惊恐不安地看王修。王修心酸,拍着他:“没事儿。”

    这亲兄弟反而相处不好,是怎么个意思呢?

    小皇帝闹腾,王修心里倒也安慰,反正老李劲儿大,抱得住。小皇帝太老成了,只有几岁的屁大孩子,天天跟个小老头似的。死了爹了,那不是还有个叔么。

    还有这个皇二子够沉的,王修胳膊发酸。

    到入夜摄政王才把皇帝哄好,皇帝抽抽着靠在摄政王怀里打瞌睡。王修到研武堂来看看,灯火下压着声音:“皇二子也睡了,等到晚饭一起叫醒吧。”

    小皇帝蹭蹭小脸儿。

    李奉恕还挺懵:“怎么回事儿啊今天?怎么突然就……”

    王修笑了:“小皇帝以为皇二子是来跟他抢你的。毕竟平时紫禁城里不怎么见面,突然冒出个年纪相仿的兄弟来……”

    小孩子领地意识就如同小野兽,无比敏锐。

    李奉恕忍不住吭哧一笑:“好,合着我是祸水。”过一会儿,李奉恕忍不住心有余悸,“我跟先帝差十一岁呢,我刚来人间那会儿……他反应不能这么大吧……”

    第178章

    赶在九月前, 延安府陆陆续续收完麦子, 再零散收了些黍子豆子。魏知府跟白敬解释,延安府这地方光照强,一年一熟有余,两熟又不够。麦子彻底入仓就得抢着赶紧播下一年的种,白敬每个卫所的屯田都跑一遍, 全部亲自检查播种情况。太祖时期制定的鱼鳞册丢了, 白敬在延安府自己造了个鱼鳞册出来。侵地占田的全部清丈, 军垦田一寸都不能少。陕北大族尤其恨他, 煽动南边的凤翔府西安府一起告白敬。刘次辅出身凤翔府, 快马加鞭往家里送了一封信:稍安勿躁。

    凤翔府不掺合,西安府刚经过白敬的子午谷之战更不吭声,陕北跳脚也没用。陕西布政使因为闯军肆虐已经被拿进京治罪,白敬在陕西说一不二。但白敬得罪人多了, 只要研武堂一倒,他就得回诏狱。

    研武堂不倒, 白修罗就是陕西巡抚。

    白敬巡查卫所屯田, 脚不沾地,各卫所战战兢兢的。白巡抚巡查完一处卫所的收成刚刚走,卫所士兵捂着心口谢天谢地。白巡抚瘦瘦弱弱俊俊秀秀一个人,往面前一站, 就跟阎王堂里的修罗似的, 真心吓人。一个士兵惊吓之余无意间在谷仓外面发现一只死老鼠,并未在意, 用铁锨一铲,扔到旁边。

    跟魏知府多年的钱同知家里娶儿媳妇,难得有个喜事,魏知府劝白巡抚一起去乐一乐。白敬盛情难却,只好跟着一起赴宴。喜宴不大,寻常家宴,鞭炮声中新娘子进门前跨火盆。魏知府看白敬好像是在看那个火盆,笑道:“跨火盆是去邪气的,就是有些费解。”

    钱同知一家没想到真的能请到白巡抚,脸上有光。白敬叹道:“钱同知不必如此。延安府能短时间内厘清田产,也多亏了钱同知于治农屯田上兢兢业业。年景艰难,我延安府正是如此上下一心,才有望共渡难关。”

    白巡抚勉励钱同知,钱同知赶紧把儿子叫出来让他见过白巡抚:“犬子不成器,已有功名,只是个秀才。原本羞于让他见大官人,只是想让他听听大官人的教诲,只好舍了老脸叫他出来。”

    满脸喜气的年轻人被自己亲爹一顿贬损,不见有什么异样,显然习以为常,只是对白敬一揖:“小可钱晋,见过白大官人。”

    魏知府每次听钱晋的名字都想笑。钱同知老婆山西人,生个儿子就叫钱晋。白巡抚拍拍年轻人的肩:“为国计民生治学问,心性端正,则科考不在早晚。否则心术不正,也只是个庸蠹罢了。”白敬忽而一笑,“大喜的日子,讲这些做什么?洞房花职业,金榜题名时,年轻人无论何时,都莫负光y。”

    薛清泉刚刚从甘肃北大仓回来,在宴席上大吃特吃。一面吃着一面看见邹钟辕失魂落魄,一拐他:“你怎么了?不饿?”

    邹钟辕手里端着的酒被薛清泉拐得洒出来,还是木愣愣的。

    薛清泉左右看看,呲牙笑道:“邹兄眼中有无边春景啊。”

    邹钟辕把酒盅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薛清泉低声道:“邹兄看别人成亲,心痒了?邹兄家大业大,何愁良配。”

    邹钟辕一声不吭,只是沉默。薛清泉讨个没趣,继续啃肘子去了。

    没看见魏姑娘在哪儿。邹钟辕被漫天满地的大红喜字烫了一下,那喜字跟烙铁似的烙他r_ou_上,滋滋响。

    家中来信,族中已经给他议亲。邹家祖上靠军功得爵,子孙争气,几代得皇恩,积累下来也是个名门望族了。长房长孙婚事必定隆重,专门等着出国丧才郑重地议亲。邹钟辕在外吃苦许久,如果想回家,家中可以想办法托请,把邹钟辕弄回京营。

    邹钟辕扔了酒盅,用碗倒酒,咕咚咕咚灌。薛清泉张着嘴:“邹兄,人家的婚礼,你怎么像来砸场子的?”

    邹钟辕放下碗。薛清泉了然:“你家想让你回去。”

    邹钟辕看他:“你家没动心思?”

    薛清泉啃完肘子吮吸手指:“我家不比你家,我家再不出个挣军功的,也就等着没落了。现在全家指望我,哪会让我回去。”

    邹钟辕又倒一碗,薛清泉吓得拦他:“行了行了,别喝多了在婚宴上出洋相。你喝多了我可不背你。”

    邹钟辕愁肠满腹,没注意薛清泉借机把手上的油花都擦他身上了。那边不知道在热闹什么,薛清泉一时也没了兴致:“反正我不回去。你家没告诉你摄政王一力保研武堂的事?我看出来了,跟着白巡抚能干出点功绩来,也算不枉活一世。我刚从甘州回来,本来以为延安府就够苦了,那边……嗨。能做一点是一点,比不做强。”

    邹钟辕沉默。

    酒宴上没有女眷,女眷在后院。隐约能听见一些笑声,邹钟辕分辨不出魏姑娘的声音。

    婚宴过去,邹钟辕借着酒力壮着胆,在魏知府家门口转悠。延安府都困难,大部分住窑洞,魏知府家也就是低眉小脸的四合小院子,小小的木门。邹钟辕依稀记得木门后面的影壁,上次魏姑娘一开门,玲珑标致地一站,身后深色的影壁把她衬得面色发光。

    邹钟辕伸手摁在木门上,等了许久。薄薄的木门重有千斤,他敲不动,他怎么都敲不动。

    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

    僵持许久,他缓缓放下手,转身踉跄着离开。

    魏知府下了酒宴,一力邀请白巡抚去他家喝一喝解酒汤。老头子乐呵呵:“白巡抚放心,家里没人,我姑娘还在针线场。她说了冬衣就剩最后几件,一鼓作气做完了,也算了心事。今天临出门之前,她熬了一大锅醒酒汤晾着,让我一回家就喝。我姑娘熬的醒酒汤可好喝了,明天一早起来不头痛。”

    魏知府知道白巡抚气质凛冽,其实是最和蔼不过的人,处久了,大家都跟亲人一样。白巡抚笑道:“令嫒真是孝顺。”

    魏知府老泪一弹:“她娘走了以后,我这天天忙着,对她疏于照顾。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她们娘儿俩。”

    白巡抚不知道怎么宽慰,只是微微笑着。魏知府一抽鼻子:“我是个不中用的,当了十七年知府没当明白,为民生立命一点没做到。如今白巡抚来了,重整土地,我眼见着农人能有个活路,心里高兴。今年虽然收成不算好,但到底是有,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开恩不收租子,只要努力耕种,明年再多收一点,是不是就好一点?这样一年一年下来,延安府无饥馑,陕西无饥馑,大晏无饥馑……”魏知府响亮抽泣一声,“富足盛世!”

    薛清泉跟在白巡抚后面,白巡抚纤细的手指在背后一转,薛清泉立刻去搀着魏知府,老头子喝点酒就飘。

    魏知府飘飘然地满面红光,竭力邀请白巡抚和薛守备去家中喝醒酒汤,压根就不怕薛清泉了。薛清泉人高马大的小伙子被魏知府一把老骨头压得吭哧一声,怎么这么沉?

    白巡抚刚要推开魏知府家门,秦军霍把总突然惊慌失措跑过来:“白巡抚!薛守备!可找到你们了!”

    白敬一蹙眉:“慌张什么?”

    霍把总全身都在抖:“疙瘩瘟,疙瘩瘟……”

    薛清泉全身瞬间坠入冰窖:“说清楚点!”

    霍把总面目苍白:“一个卫所,一个人都没剩,疙瘩瘟,我见过,那是疙瘩瘟,疙瘩瘟回来了!”

    瘟疫中最烈的疫病,十年前曾经让延安府几乎屠城。

    魏知府一愣,面目忽然雪白,他推开薛清泉,双手抓住霍把总的领子。苍老的双手仿佛铁钳,他恶狠狠地看着霍把总:“你没看错!”

    霍把总涕泪横流:“魏知府,我怎么能拿这事儿开玩笑,十年前我家破人亡,家破人亡!”

    天地皆静,所有人在寂静中听到细微的,渺茫的,命运的声音。

    薛清泉全身遏制不住地战栗,他不敢看白巡抚,他不敢想以后。

    在惶恐的安静中,魏知府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野兽的哀嚎:

    “苍天!不给活路啊——!”

    高祐元年九月中旬,北京研武堂收到延安府白敬驿报:延安府出现烈性瘟疫。

    王修一看,手一抖,疙瘩瘟。这瘟疫仿佛是追着大晏咬的厉鬼,在冥冥中睁着血色的眼睛狰狞地看着大晏,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便来索命。缥缈无踪,去而复返,简直是命运给大晏的诅咒。

    “延安府十年前出现过疙瘩瘟,几乎一夜之间十室九空,救之不及。”白敬还在延安府,王修不能不着急。金兵围城王修都没害怕,这一次王修真的害怕了。瘟疫的杀戮,兵事不及万分之一。

    摄政王一拳擂在桌案上,桌案咔嚓一响,通体崩出细纹。

    数天之后,延安府送出最后一份研武堂驿报。书写匆忙,寥寥数语,笔画却如同凿于岩石断崖之上,字字皆誓。

    臣白敬启皇帝陛下,摄政王殿下:延安府上下决意效法右玉,一力抗击瘟疫,不欲牵连别地人民。已有一位吴大夫入城襄助,与延安府共渡难关。臣谨记皇恩君恩,铭感五内,此役若能胜得瘟疫,大晏则有治疫先例。若不能胜,臣于九泉之下结草衔环,永感陛下与殿下知遇之恩。

    延安府彻底关闭城门。

    研武堂再未接到延安府来的驿报。

    第179章

    延安府发出第一封研武堂驿报之后, 右玉马上就知道了。研武堂第一代驿马, 右玉,延安府,济南。

    陆相晟拿着驿报看了半天,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在颤抖。他盯着自己发抖的手看,抬眼, 看到权道长。

    小道长绷着小脸, 认真地看过来。从北京来右玉这几个月, 晒黑不少, 也瘦了, 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陆相晟一张嘴,漏出一声带哭腔的苦笑:“权道长,你有没有算到大晏要过的坎呀。”

    权道长眼圈发红:“瘟疫吧。”

    陆相晟深深地看着权城:“权道长,这一次, 大晏能过去吗?”

    权道长握住陆相晟越抖越剧烈的手:“能的。”他的嗓音还具少年清凉的音质,无所畏惧, 他用明亮的眼睛看陆相晟, “能的。你不信我神神叨叨,你要信摄政王殿下能鼎定乾坤。”

    陆相晟勉强笑笑。

    延安府已经暴发,离右玉……多远呢?

    吴大夫当天便准备去延安府。他随身带着一大箱子书稿,不得不坐马车。吴大夫不用车夫, 自己套车自己赶。陆相晟追出右玉:“吴大夫!您等等!”

    吴大夫停住马车, 跳下来。陆相晟追到他跟前:“吴大夫,您……去延安府?”

    吴有性点头:“正是。我毕生研究瘟疫, 此时当然要去延安府。”

    陆相晟实在是忍不住:“吴大夫,您年纪大了,我怕……”

    吴大夫笑呵呵的。他的确年纪大了,不光头发,胡子眉毛都花白得斑驳。他一生都在追逐着瘟疫跑,从江苏到山东,过河北,经山西,进陕西,在甘肃停留,又沿途折返,回到山西右玉。吴大夫拈着胡子笑:“我本事不济,只能医人,不能医国。能在右玉有幸结识陆指挥,总算看到后生可畏,青年才俊可医国。”吴大夫对陆相晟长长一揖,“开药方讲究个君臣佐使,我们医人的,君臣佐使只是草药。诸位医国,君臣佐使,皆是栋梁,我能看到如此,此生无憾了。”

    陆相晟看着老得有点佝偻的吴大夫,一个人的青春年华全部用来砥砺风霜,年华不在,仍能存留傲骨。瘦骨嶙峋的老大夫ji,ng神矍铄:“既然只能医人,便好好医人,也算对得起医家祖师。听说那位白巡抚亦是麟凤芝兰的人物,我去见见他,也不枉此行。右玉中的几位大夫尽得我真传,亦抄了我的书稿,他们可保右玉平安。陆指挥一定记住,瘟疫,防大于治。”

    陆相晟无法开口再劝老大夫留下。吴大夫拿出医铃,缓缓一摇,清脆的铃声阵阵脆响。

    “医生就是铃医,走街串巷,哪里有病人就去哪里。我这就去延安府了。”吴大夫慈祥地笑笑,坐上马车,赶车启程。陆相晟站在原地,遥望简单寒酸的马车安然远去的影子,热泪潸然。

    济南也知道延安府的事情了。宗政鸢正在练枪,接到研武堂塘报,长枪落地。

    宗政鸢拿着塘报,站在院中,傻了。

    宗政长官那么威严地站着,没人敢去问他。宗政鸢觉得一阵冷一阵热,站在金秋盛日下汗透衣襟。

    “咪呀~”

    宗政鸢浑浑噩噩地低头一看,小白。

    小白软软的爪爪搭在宗政鸢鞋面上,用它那左蓝右碧琉璃一样漂亮的鸳鸯眸担忧地看宗政鸢,温柔地对宗政鸢叫:“咩呀~”

    小白可能只是觉得今天这个傻大个儿有点异样,站在大太阳底下发傻。小白仰着小脸,用它那圆圆的鸳鸯眸认真地看宗政鸢。傻大个儿还是那么站着低头看它,它感觉到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小白左蓝右碧的鸳鸯眸。

    漫天桃花雪里,宗政鸢一枪挑了小白眼上的黑纱,那一刹那间小白往后一仰脸,左蓝右碧的鸳鸯眸微微睁大,震撼了整个春天。

    美若天赐的眼睛,在那一瞬,那么认真地看着宗政鸢。

    仁祖皇陵被毁,白敬领命肃清叛军抓捕高若峰,宗政鸢是有些担心,并不恐慌。他知道小白必定会赢,小白用兵如神,没人能胜过他。

    可是,这次是瘟疫。

    上次宗政鸢去延安府送粮,他看到小白岂止面无血色,简直面无人色。在诏狱里呆了太久,小白的健康全毁了。

    怎么办啊。

    小白,我能不能跟你换啊。

    宗政鸢半蹲下,轻轻抚摸小白,小白眯着眼喵一声,轻轻一舔宗政鸢的手掌。

    宗政鸢站起,转身进了书房,立刻给北京上书:白巡抚身体一直不好,于国有大功,大晏的未来绝对不可缺少白巡抚,臣请求进延安府,代替白巡抚主持延安府抗疫。

    研武堂回他俩字:胡闹!

    王修写了一封长信安抚宗政鸢,此时山东亦有瘟疫之忧,小鹿大夫正好在山东,宗政鸢必须在山东做好防疫,否则摄政王殿下绝对法办。白巡抚心中有数,在延安府不会有事。

    宗政鸢又请求给延安府送药材,王修回他,摄政王已经着人去办,就近调药材送延安府。山东是摄政王殿下的根基,绝对不能乱,宗政鸢万万守好山东,不要让白敬瞧不起。

    王修在北京坐不住:“我要不要回一趟山东,我觉得小花会干出点混账事来……”

    摄政王一拍桌子:“他要是这种轻重缓急都分不出来,也不要当封疆大吏了!”

    王修一想白敬,心里汹汹酸痛。这是个很残酷的事实,白敬如果折在延安府,帝国绝对不能再折一个将军进去。

    王修仰脸看天,频繁眨眼。

    大晏的出路在哪儿,大晏终究……会去哪儿。

    瘟疫已经在延安府中蔓延,吴大夫进入延安府之后,立刻要见白巡抚。白敬在北京听鹿太医念叨过自己的师兄,一生都在研究瘟疫,提出了与先前医学典籍对于瘟疫截然不同的结论。瘟疫是时节不正导致外感,人与人之间传染,以及瘟疫防大于治。

    白敬立刻见了吴大夫,吴大夫对白敬一揖:“白巡抚,十年前我来过延安府,那时我来晚了,延安府几成空城。这一次,我终究不能错过。”

    白敬深深还礼:“多谢吴大夫。吴大夫……对于瘟疫,有何办法?”

    吴大夫满面风霜风尘仆仆,笑容却有令人镇定的力量:“白巡抚如果信得过我,这一次,需要白巡抚杀伐决断了。”

    白敬在黑纱下沉沉地看吴大夫。吴大夫肃穆:“白巡抚可有胆魄,关闭城门?”

    “关闭城门,再如何?”

    吴大夫忽然反问白敬:“白巡抚见没见过婚礼时新人跨火盆?”

    白敬等着吴大夫,吴大夫轻声道:“我在全国许多地方都见过类似的习俗。喜事跨火盆,白事跨火盆,说是驱邪。什么是邪?祖先创立这种仪式,或许只是想要告诉我们,火,可以防疫。”

    延安府关闭城门。

    魏知府把延安府所有郎中集合起来。多数只是卖个头疼脑热膏药的,也算不上医生。这些郎中跟着吴大夫,吴大夫教他们穿上白色医师袍,戴上口罩。延安府的铁匠根据图纸打简化的鸟嘴头盔,只是个带铁架的面罩。领头的铁匠魏知府认识,十年前就认识了……魏知府突然一激灵,对白敬道:“白巡抚,铁匠这样守着火的人,好像……是很少得疫?”

    火盆“驱邪”。

    祖先想要告诉我们的事情。

    一些郎中一开始很抗拒穿一身白,跟送丧的似的。吴大夫不做强求,只要穿着大袍即可。只是白口罩必须要戴,白巡抚都戴了。

    瘟疫在延安城中迅速扩散,白敬命人腾空一处官衙,正好是个窑洞的大院子。凡是高烧,惊厥,起红色结节之人全部抬到官衙去,窑洞之前搭棚子。白敬发现用白色覆盖,一般人嫌晦气,正好下意识就想避开。

    吴大夫安排人站在城中路口熬药,药香扩散弥漫,让人觉得这是可以活下去的味道。郎中不够,白敬命令都司守备把总这些等级的军官上街,代替郎中们熬药。邹钟辕和薛清泉站在街口熬药,分发药汁。瘟疫,防大于治,头一个要紧的是保证健康之人不要被传染。

    城中分药汁,白巡抚命人按照吴大夫的方子配药材,就在针线场配。魏姑娘率领所有针线娘子军放下针线拿着戥子包药材,五服连一串,包越多越好。这些药材可能要带出城,全是救命的。

    铁匠把面罩给做出来,活人戴上去是有几分吓人的,有点像森罗殿前的鬼怪。这时候也管不了许多,吴大夫教导,瘟疫的传播全是因为“疠气”,疠气生病芽,病芽着生人体,就叫传染。然而若是人自身正气充足,即便接触疠气,着生病芽,也不会发病。若是自身正气不足,呼吸之间吸入疠气,着生病芽,立刻便被传染。

    魏姑娘忽然问了吴大夫一个问题:“那疠气从哪儿来?”

    吴大夫回答:“四时不正,衍生疠气。”

    一直话很少的魏姑娘沉默一会儿,还是追问:“吴大夫,有没有可能是从老鼠身上来的。”

    吴大夫一愣:“这倒是从没想过。魏姑娘,ji瘟鸭不病,鸭瘟ji不病,人鼠如何同病?”

    “症状一样。”

    吴大夫眨眨眼。他认为瘟疫为外感,疔疮亦为外感,人身腐溃皆为外传感染,不是“上火”,被正统医学不容。他被骂得多了,因此倒是很乐于跟人讨论。

    魏姑娘一贯温柔沉静,十分镇定:“我娘,就是十年前得疙瘩瘟死的。当时延安城中老鼠特别多,我见到过一只死老鼠,全身疙瘩,跟我娘的症状一模一样。如果按您的理论,是老鼠传染人,还是人传染老鼠?”

    吴大夫睁大眼睛:“姑娘你……”

    魏姑娘还是很冷静:“这十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听您一席话,我想着,这个‘病芽’,难道是从老鼠身上来的?”

    吴大夫如闻惊雷。

    魏知府看自己闺女站着跟吴大夫纠缠,心想坏了,又犯犟!他上前赔笑:“吴大夫莫怪,小女脾气轴……”

    吴大夫笑道:“没关系,我脾气也轴。脾气轴,才能窥得大道。”

    官衙中有人死亡,家人想把尸体运回家停灵。吴大夫站在官衙前面,一字一句:“把人拉回家,你们一家都危险。”

    邹钟辕命人把不依不饶的家人赶走,问吴大夫:“那……怎么办?”

    吴大夫十分坚定:“烧。”

    邹钟辕瞪着眼睛看吴大夫,他实在是做不了主,只好请示白巡抚。吴大夫平静地告诉白敬:“等城里疫情稳定,白官人出城去,见到死者,亦要如此处理。白官人,火能防疫,疫病又防大于治。白官人不想牵连别地,便要早做决断。”

    延安府要把瘟疫扛下来,不能引得大疫暴发。十年之前的瘟疫波及整个陕北和晋西北,死亡无计。大晏不能再来一次,鞑靼正在虎视眈眈,如果北方军镇再被瘟疫屠戮,无法镇守边境,后果不堪想象。

    白敬闭上眼,再睁开。

    “还有一件。白官人,必须扑杀鼠类,延安府中,所有鼠类打死焚烧。”

    第180章

    延安府完全隔绝与外界联系, 几成孤岛。

    北京研武堂先后三批驿马奔赴延安府, 全都没有回信。

    摄政王一宿一宿没法睡觉,就在研武堂打转,等北方各军镇驿马回报疫情。墙上的影子被摄政王拽得张皇乱晃,满墙飞舞。摄政王一下站住,所有影子惊慌地神魂归位一般顿时收成一个剪影, 浓墨重彩, 摄政王雕刻一般的侧影。

    李奉恕一转头:“你怎么还没睡?”

    秋夜渐凉, 王修披着衣服坐在研武堂, 温和笑笑:“我当值。”

    李奉恕凝望墙壁上延伸入夜影中的大晏地图, 右玉正好被影子遮住,深深地,沉入深渊。

    延安府中疫情更加爆发,外围家家有哭声。好好的人突然高烧, 全身发满猩红疙瘩,还没来得及抬去官衙, 便咽了气。城门紧闭, 尸体想发丧也抬不出去,漫天的白色招魂幡,满地的白色纸钱。

    白敬将城中一万秦军召集起来。招魂幡和纸钱卷进校场,满地哀嚎。白敬对着各位军官士兵一揖:“秦军成军以来, 首次战役, 并不是对异族,而是对瘟疫。此役关系大晏未来, 你我同泽若能抗住疫情,便是守住大晏军镇,更是守住大晏国境。秦军迎战,从不退缩,无论异族叛军还是瘟疫,要战,便战!”

    所有秦军齐齐一喝:“战!”

    夹药口罩不够,没有口罩的士兵只好用布条简单地掩住口鼻。秦军曾经以高度服从和悍不畏死横扫天下,剑之所指,所向披靡。

    对阵瘟疫,亦无所畏惧。

    秦军在延安城中巡逻,日夜不歇。有死士队专门收染疫病人,强行从家中抬出,活着的送入铺天盖地被白布遮住的空院子中,已经死亡的全部集中到下风向焚烧掩埋。这些死士全部戴白布包裹的面罩头盔,厚手套,一身白布袍,形如恶鬼夜叉,游荡在大街小巷,一旦有患病者,不论男女老幼,全部捉走。

    一男子全身脓疮,被死士队抬出来,一女子披头散发状若疯癫追在后面厉叫:“白敬!你如此草菅人命,不怕将来下地狱!白敬!老天看着你,你下十八层地狱!”

    临时收治疫病患者的官衙被称作“白棺材”,全是白色布幔,进去少有能出来的。死在里面,家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直接抬去焚烧。

    浓烟滚滚,直上青天。

    另一队在延安府中扑杀一切鼠类,打死焚烧。天干物燥,火势四起,延安府好似提前进入赤焰地狱,晴空之下哀声遍地。

    魏知府和钱同知核算城中有多少存粮和药材,够挺多久。存粮药材,皆堪忧。死士队的面罩日日更换,布制口罩全部焚烧,口罩大量消耗。钱同知忧虑:“朝廷赈济还没消息,先不说赈济,白巡抚这样枉顾人伦,被人弹劾戕害百姓一点不冤枉。那个吴大夫这样残虐毒辣的隔绝焚烧,真的有用吗?”

    钱同知的儿子刚娶媳妇儿,大好人生才开始,钱同知是想把自己的儿子送出城的,只是白巡抚说一不二,城门一关,谁都出不去。大晏向来人伦最大,亲人患病必须侍疾,父母患病子女还得吮吸脓液以示孝道,这样患病就被抬走隔离闻所未闻。

    魏知府冷静地一叹。不管吴大夫这样酷烈的手段管不管用,白巡抚,一开始就没打算把瘟疫从延安府放出去。魏知府曾经被自己的揣测惊得冷汗淋漓,这几日眼见着白巡抚铁血手段,猜测证实,反而心下安定了。

    延安府把瘟疫扛下来,对得起大晏皇恩了。

    “拙荆十年前得瘟疫,不许我和女儿接近,一把火在炕上自焚而死。”魏知府从来没谈过自己的妻子到底是如何死的,连钱同知都只是模糊知道是得病去世。魏知府平静道:“她怕连累我们父女。有她在前,若我得了病,也没什么好怕的,学她即可。瘟疫躲不躲的过去,看命。”

    钱同知惊恐地看着魏知府。魏知府跟那个白修罗混得久了,脸上畏畏缩缩的神气几乎不见,眉宇间充斥着凛冽杀机。

    死士队在街上整齐的脚步声,成为延安府所有人的梦魇。白敬就是从地府出来的修罗,放出地府一万恶鬼来人间索命。

    家里有病人的人家为了不被捉去,阖家闭门不出,病人死了也不发丧。几天之后,全家身亡,脓水横流。

    死士队撞开木门,默默看着已经生蛆的大小尸体。

    整座茅屋全部焚烧。

    病人死在旧官衙中,家人见不到尸首,只能披麻戴孝跪在官衙外面痛哭。整个旧官衙是个巨大的白色棺材,进去直通地府,再也无法回到人间。白棺材外面有秦兵把守,可惜刀枪挡不住哭声。凄厉痛苦的声音能穿透云霄,有人大喊:“天啊!你睁眼看看我们啊!”

    吴大夫包得严严实实,在“白棺材”中诊治病人。一旦染上热疫,便要分而诊治,视症候而定。白布隔离,不过是因为白布易得,扑天盖地的白布,倒真的像招魂幡。吴大夫下定决心,一生研究瘟疫,只是追着瘟疫跑,总有一次正面对峙,实践他所有的经验总结。十年之前他未救得延安府,那么此时此地,正逢其时。

    白巡抚已经豁出去千夫所指,背千古骂名。吴有性区区一个铃医,又有何惧!

    针线场除了包药,没日没夜缝口罩。人手不够,本来肯放女子出来干活的人家就少,一闹疫情,更不让出门。

    魏姑娘缝得手指渗血,仍然一刻不能停。口罩夹层中加胡椒薄荷艾草,吴大夫说疫病有天授,有人传,基本都是于呼吸间进入肺腑。挡住口鼻,则减轻呼吸染疫之忧。必须先供给秦军,两万秦军都配上口罩,再缝其他人的。

    城中在死人。魏姑娘冷静地缝口罩,她最先做的一个口罩就给她爹了。她知道疙瘩瘟是什么样子的,人一下就没了。针线场里的人越来越少,有些女子直接被家人拖走,魏姑娘无法阻拦。

    终于有一天,针线场里只有魏姑娘一个人。

    她一边缝一边庆幸,冬衣幸亏已经做完了。针线场外面的阳光胧胧地照进来,如果没有瘟疫,这只是个温暖而平和的午后。魏姑娘脸上带着口罩,她听见自己沉闷的呼吸声。

    面前的光影一暗,魏姑娘眯着眼抬起头,门口站着一个人。邹钟辕站在那里,问魏姑娘:“你怎么还在。”

    魏姑娘低头继续缝:“缝口罩,能缝多少缝多少。”

    她缝了半天,感觉不对,又抬头看邹钟辕:“你怎么了?”

    邹钟辕沉默一会儿,反正口罩挡着脸,没关系:“我们营里……有同袍走了。”

    魏姑娘低头缝两针,眼泪滴落。

    邹钟辕忽而笑了。

    “城中百姓皆称我们恶鬼,染疫死了也是活该。多谢姑娘眼泪,死而无憾了。”

    恶鬼也是怕染疫的,恶鬼死了,尸体也是要被焚烧的。

    魏姑娘手中的针线活并没有停,更加努力地缝。

    邹钟辕对魏姑娘一揖,转身离开。

    大灾大疫之前,什么小心思都被碾得灰飞烟灭。他就是来见见她,即便是最后一眼,当真……无憾了。

    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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